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后宫甄嬛传》流潋紫 -------------------------------------------------- 第一章 云意春深 我初进宫的那一天是个非常晴朗的日子。乾元十二年农历八月二十黄道吉日。站在紫禁城空旷的院落里可以看见无比晴好的天空蓝澄澄的如一汪碧玉没有一丝云彩偶尔有大雁成群结队地飞过。 鸿雁高飞据说这是一个非常好的预兆。 毓祥门外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无数专送秀女的马车所有的人都鸦雀无声保持异常的沉默。我和来自各地的秀女站在一起黑压压一群人端的是绿肥红瘦嫩脸修蛾脂粉香扑鼻。很少有人说话只专心照看自己的脂粉衣裳是否周全或是好奇地偷眼观察近旁的秀女。 选秀是每个官家少女的命运每三年一选经过层层选拔将才貌双全的未婚女子选入皇宫充实后庭。 这场选秀对我的意义并不大我只不过来转一圈充个数便回去。爹爹说我们的女儿娇纵惯了怎受得了宫廷约束。罢了罢了平平安安嫁个好郎君也就是了。 娘总说像我女儿这般容貌家世更不肖说人品才学一定要给我挑最好的郎君。我也一直是这样想的我甄嬛一定要嫁这世间上最好的男儿和他结成连理平平安安白到老便是幸福了。我不能轻易辜负了自己。 而皇帝坐拥天下却未必是我心中认可的最好的男儿。至少他不能专心待我。 因而我并不细心打扮。脸上薄施粉黛一身浅绿色挑丝双窠云雁的时新宫装合着规矩裁制的上裳下裙泯然于众的普通式样和颜色并无半分出挑也不小气。头上斜簪一朵新摘的白芙蓉除此之外只挽一支碧玉七宝玲珑簪缀下细细的银丝串珠流苏略略自矜身份以显并非一般的小家碧玉可以轻易小瞧了去。 如此不肯多费心力我只需等着皇上“撂牌子”让我落选。 选看秀女的地点在紫禁城内长春宫的正殿云意殿。秀女分成六人一组由太监引着进去被选看其余的则在长春宫的东西暖阁等候。选看很简单朝皇上皇后叩头然后站着听候吩咐皇上或者问哪个人几句话或者问也不问谢了恩便可。然后由皇上决定是“撂牌子”还是“留用”。“撂牌子”就是淘汰了“留用”则是被选中暂居本家选吉日即可入宫为妃嫔。 皇上早已大婚也颇多内宠。这次的选秀不过是广选妃嫔充实掖庭为皇上绵延子嗣。 满满一屋子秀女与我相熟的只有济州都督沈自山的女儿沈眉庄。我家府第与她京中外祖府上比邻而居我和她更是自小一起长大情谊非寻常可比。她远远看见我便笑了走过来的执我的手面含喜色关切道:“嬛儿你在这里我就放心了。上次听外祖母说妹妹受了风寒可大好了?” 我依依起身道:“不过是咳嗽了两声早就好了。劳姐姐费心。路上颠簸姐姐可受了风尘之苦。” 她点点头细细看我两眼微笑说:“在京里休息了两日已经好得多。妹妹今日打扮得好素净益显得姿容出众卓而不群。” 我脸上飞红害羞道:“姐姐不是美人么?这样说岂不是要羞煞我。” 她含笑不语用手指轻刮我脸颊。我这才仔细看她一身玫瑰紫千瓣菊纹上裳月白色百褶如意月裙如漆乌梳成一个反绾髻髻边插一只累丝金凤额上贴一朵镶金花钿耳上的红宝耳坠摇曳生光气度雍容沉静。 我含了笑不禁赞叹:“几日不见姐姐出落得越标致了。皇上看见必定过目不忘。” 眉庄手指按唇上示意我噤声小声说:“谨言慎行!今届秀女佼佼者甚多姐姐姿色不过而而未必就能中选。” 我自知失言便不再说话只和她絮絮一些家常。 只听见远处“哐啷”一声有茶杯翻地的声响。我和眉庄停了说话抬头去看。只见一个穿墨绿缎服满头珠翠的女子一手拎着裙摆一手猛力扯住另一名秀女口中喝道:“你没长眼么?这样滚烫的茶水浇到我身上!想作死么?你是哪家的秀女?” 被她扯住的秀女衣饰并不出众长相却眉清目秀楚楚动人。此时已瑟缩成一团不知如何自处。只得垂下眉目低声答道:“我叫安陵容。家父……家父……是……是……” 那秀女见她衣饰普通早已不把她放在眼里益凶狠:“难道连父亲的官职也说不出口么?” 安陵容被她逼得无法脸皮紫涨声细如蚊:“家父……松阳县县丞……安比槐。” 那秀女一扬脸露出轻蔑的神色哼道:“果然是小门小户的出身!这样不知礼数。” 旁边有人插嘴提醒安陵容:“你可知你得罪的这位是新涪司士参军的千金夏月菁。” 安陵容心中惶恐只好躬身施礼向林氏谢罪:“陵容刚才只是想到待会要面见圣驾心中不安所以一时失手将茶水洒在林姐姐身上陵容在这里向姐姐请罪望姐姐原谅。” 夏氏脸上露出厌恶的神色皱眉道:“凭你也想你见圣驾?真是异想天开!今日之事要作罢也可你只需跪下向我叩头请罪。” 安陵容的脸色立刻变得苍白眼泪在眼眶中滚来滚去显得十分娇弱而无助叫人萌生怜意。周遭的秀女无人肯为她劝一句夏氏。谁都想到皇上怎么会选一个县丞的女儿做妃嫔而这个夏氏却有几分可能入选。势力悬殊谁会愿意为一个小小县丞的女儿得罪司士参军的千金。眼见得安氏是一定要受这场羞辱了。 我心中瞧不起这样仗势欺人不觉蹙了娥眉。眉庄见我如此握住我的手小声叮咛:“千万不要徒惹是非。” 我哪里肯依挣开她的手排众上前抬手搀起安氏拉在身边转而温言对林氏道:“不过一件衣服罢了夏姐姐莫要生气。妹妹带了替换的衣裳姐姐到后厢换过即可。今日大选姐姐这样吵闹怕是会惊动了圣驾若是龙颜因此而震怒又岂是你我姐妹可以承担的。况且即便今日圣驾未惊若是他日传到他人耳中也会坏了姐姐贤德的名声。为一件衣服因小失大岂非得不偿失望姐姐三思。” 夏氏略微一想神色不豫但终究没有作“哼”一声便走。围观的秀女散开我又对安氏一笑:“今日甄嬛在这里多嘴安姐姐切莫见笑。嬛儿见姐姐孤身一人可否过来与我和眉庄姐姐做伴也好大家多多照应不致心中惶恐、应对无措。” 安陵容满面感激之色娇怯怯垂谢道:“多谢姐姐出言相助。陵容虽然出身寒微但今日之恩没齿难忘。” 我笑道:“举手之劳而已大家都是待选的姐妹何苦这样计较。”她微微迟疑:“只是姐姐这样为我得罪他人岂非自添烦恼。” 眉庄走上前来对我说:“这是皇宫禁内你这样无法无天!叫我担心。”又对安氏笑言:“你看她这个胡闹的样子。哪里是一心想入选的呢?也不怕得罪人。” 我看一眼安氏的穿戴衣裳簇新显然是新做的但衣料普通显而易见是坊间寻常的作料失了考究。头面除了上插两只没有镶宝的素银簪子和绒花点缀手上一只成色普通的金镯子再无其他配饰在打扮得花团锦簇的秀女群中未免显得有点寒酸。我微微蹙眉看见墙角放着一盆开得正艳的秋海棠随手从案上取一把剪子“唰唰”剪下三枝簪在陵容鬓边顿时增了她几分娇艳。又摘下耳上一对翠玉环替她戴上道:“人要衣装佛要金装。姐姐衣饰普通那些人以貌取人就会轻视姐姐。这对耳环就当今日相见之礼。希望能助姐姐成功入选。” 安氏感动垂泪道:“劳姐姐破费妹妹出身寒微自然是要被‘撂牌子’的反而辜负姐姐美意。” 眉庄安慰道:“从来英雄不问出身。妹妹美色何必妄自菲薄。” 正说着有太监过来传安陵容和另几位秀女进殿。我朝她微笑鼓励这才和眉庄牵着手归位继续等待。 方坐下便有小宫女上来奉茶。我和眉庄各自从荷包里取一锭碎银子赏她那宫女喜笑颜开地谢了下去。眉庄见宫女退下方才忧道:“刚才好一张利嘴。也不怕得罪新晋的宫嫔。” 我端过茶碗徐徐地吹散杯中热气见四周无人注意我们才闲闲道:“你关心我我岂有不知道的。只是姐姐细想想皇上选秀家世固然重要但德容言工也是不可或缺的。夏月菁虽说出身不低但以这样的德行举止是断断入不了皇上的眼的。即便她入宫恐怕也不得善终。所以又何来得罪呢?” 眉庄点点头含笑道:“你说的果然有几分道理无怪你爹爹自小便对你另眼相看赞你‘女中诸葛’。当然安氏也的确可怜。” 我微笑说:“这是一层。以姐姐的家世姿色入选是意料中事。安氏虽然出身不好但进退有礼相貌楚楚别有一番风韵入选的可能比夏氏大些。妹妹无心入宫万一安氏得选姐姐在宫中也好多个照应。当然今朝佳丽甚多安氏能否得选另当别论也是嬛儿一番愚见罢了。” 眉庄动容伸手握住我的手感叹:“嬛儿多谢你这样为我费心。只是你如此美貌却无心进宫若是落入寻常人家真是明珠暗投了。” 我不置可否只淡淡一笑道:“人各有志。况且嬛儿愚钝不惯宫中生活只望姐姐能青云直上。” 今届应选秀女人数众多待轮到我和眉庄进殿面圣时已是月上柳梢的黄昏时分。泰半秀女早已回去只余寥寥十数人仍在暖阁焦急等候。殿内掌上了灯自御座下到大殿门口齐齐两排河阳花烛洋洋数百枝支支如手臂粗烛中灌有沉香屑火焰明亮香气清郁。 我与眉庄和另四名秀女整衣肃容走了进去听一旁引导内监的口令下跪行礼然后一齐站起来垂手站立一旁等待司礼内监唱名然后一一出列参见。只听一年老的内监哑着尖细的嗓音一个一个喊到: “江苏盐道邺简之女邺芳春年十八。” “苏州织造孙长合之妹孙妙清年十七。” “宣城知府傅书平之女傅小棠年十三。” 我低着头目不斜视地盯着地上块块三尺见方的大青石砖拼贴无缝中间光洁如镜四周琢磨出四喜如意云纹图案。听着前几位秀女跪拜如仪衣角裙边和满头珠翠饰出轻微的唏娑碰撞的的声音。我好奇瞥一眼旁边有几名秀女已紧张得双手微微抖不由心内暗笑。 我忍不住偷眼看宝座上的帝后。云意殿大而空阔殿中墙壁栋梁与柱子皆饰以云彩花纹意态多姿斑斓绚丽全无龙凤等宫中常用的花饰。赤金九龙金宝璀璨的宝座上方坐着的正是我大周朝第四代君主玄凌。那人头戴通天冠白玉珠十二旒垂在面前遮住龙颜无法看清他神情样貌。只是体态微斜微微露疲惫之色想是已经看了一天的秀女已然眼花听她们请安也只点头示意没问什么话便挥了挥手让她们退下。可怜这些秀女紧张了一天为了顾惜花容月貌连午饭也不敢吃战战兢兢来参选就这样被轻易“撂”了牌子。皇后坐在皇帝宝座右侧珠冠凤裳甚是宝相庄严。长得也是端庄秀丽眉目和善虽劳碌了一日已显疲态犹自强坐着气势丝毫不减。 “济州都督沈自山之女沈眉庄年十六。”眉庄脱列而出身姿轻盈低头福了一福声如莺啭:“臣女沈眉庄参见皇上皇后愿皇上万岁万福皇后千岁吉祥。” 皇帝坐直身子语气颇有兴趣:“可曾念过什么书?”殿堂空阔皇帝的声音夹着缥缈而空旷的回音远远听来不太真实嗡嗡地如在幻境。 眉庄依言温文有礼地答道:“臣女愚钝甚少读书只看过《女则》与《女训》略识得几个字。” 皇帝“唔”一声道:“这两本书讲究女子的贤德不错。” 皇后和颜悦色地附和:“女儿家多以针线女红为要你能识几个字已是很好。” 眉庄闻言并不敢过于露出喜色微微一笑答:“多谢皇上皇后赞赏。” 皇后语带笑音吩咐司礼内监:“还不快把名字记下留用。” 眉庄退下转身站到我身旁舒出一口气与我相视一笑。眉庄大方得体容貌出众她入选是意料中事我从不担心。 正想着司礼内监已经唱到我的名字“吏部侍郎甄远道之女甄嬛年十五。”我上前两步盈盈拜倒垂说:“臣女甄嬛参见皇上皇后愿皇上万岁万福皇后千岁吉祥。” 皇帝轻轻“哦”一声问道:“甄嬛?是哪个‘嬛’?” 我低着头脱口而出:“蔡伸词:嬛嬛一袅楚宫腰。正是臣女闺名。”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实在糟糕一时口快太露锋芒把书上的话说了出来恐怕已经引起皇帝注意实在是有违初衷。悔之悔之! 果然皇帝抚掌笑道:“诗书倒是很通甄远道很会教女。只是不知你是否当得起这个名字。抬起头来!” 我情知避不过后悔刚才锋芒太露现在也只能抬头希望皇帝看过这么多南北佳丽见我这么规规矩矩地打扮会不感兴趣。 皇后道:“走上前来。”说着微微侧目旁边的内监立即会意拿起一杯茶水泼在我面前。我不解其意只得装作视若无睹稳稳当当地踏着茶水走上前两步。 皇后含笑说:“很是端庄。” 只见皇帝抬手略微掀起垂在面前的十二旒白玉珠愣了一愣赞道:“柔桡嬛嬛妩媚姌嫋。你果然当得起这个名字。” 皇后随声说:“打扮得也很是清丽与刚才的沈氏正像是桃红柳绿很是得衬。” 我低低垂面上滚烫想来已是红若流霞只好默不作声。只觉得眼前尽是流金般的烛光隐隐摇曳香气陶陶然绵绵不绝地在鼻尖荡漾。 皇帝含笑点点头吩咐命司礼内监:“记下她名字留用。” 皇后转过头对皇帝笑道:“今日选的几位宫嫔都是绝色既有精通诗书的又有贤德温顺的真是增添宫中祥和之气。”皇帝微微一笑却不答话。 我心中一沉上面高高端坐的那个男子就是我日后所倚仗终身的夫君了?!我躬身施了一礼默默归列。见眉庄朝我灿然一笑只好也报以一笑。我心中迷乱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中选无心再去理会别的。等这班秀女见驾完毕按照预先引导内监教的无论是否中选都叩头谢了恩然后随班鱼贯而出。 才出云意殿听得身后“砰”地一声转身去看是刚才同列的秀女江苏盐道之女邺芳春只见她面色惨白额头上满是冷汗已然晕厥过去。想必是没能“留用”以致伤心过度痰气上涌。 我叹了一口气说:“想留的没能留不想留的却偏偏留下了。”说话间邺芳春已被殿门前服侍的内监宫女扶了开去。 眉庄扶一扶我髻上将要滑落的芙蓉轻声说:“妹妹何必叹息能进宫是福气多少人巴不得的事。况且你我二人一同进宫彼此也能多加照应。宣旨的内监已经去了甄伯父必定欢喜。” 我手指绞着裙上坠着的攒心梅花络子只默默不语。半晌才低低的说:“眉姐姐我当真不是故意的。” 她扯住我衣袖柔缓地说:“我明白。我早说过以你的才貌凭一己之力是避不过的。”她顿了一顿收敛笑容凝声说:“何况以你我的资质难道真要委身于那些碌碌之徒?” 眉庄正劝慰我有年长的宫女提着风灯上来引我们出宫。宫女面上堆满笑容向我们福了一福说:“恭喜两位小主得选宫嫔之喜。”我和眉庄矜持一笑拿了银子赏她搀着手慢慢往毓祥门外走。 毓祥门外等候的马车只剩下零星几辆马车前悬挂的琉璃风灯在风里一摇一晃像是身不由主一般。等候在车上的是我的近身侍婢流朱和浣碧远远见我们来了赶紧携了披风跳下马车过来迎接。浣碧扶住我手臂柔声说:“小姐劳累了。”流朱把锦缎披风搭在我身上系好。 眉庄被自家的婢女采月扶上车驶到我的车旁掀起帘子关切说:“教引姑姑不几日就要到你我府中教导宫中礼仪。等圣旨下来正式进宫以前你我姐妹暂时不能见面了妹妹好好保重。” 我点了点头流朱与浣碧一同扶我上车。车下的宫女毕恭毕敬地垂手侍立口中恭谨地说:“恭送两位小主。” 我掀开帘子回头深深看了一眼暮色四合的天空半是如滴了墨汁一般透出黑意半是幻紫流金的晚霞如铺开了长长一条七彩弹花织锦。在这样幻彩迷蒙下殿宇深广金碧辉煌的紫奥城有一种说不出的慑人气势让我印象深刻。 第二章 归来何定 车还没到侍郎府门前已经遥遥地听见鼓乐声和鞭炮噼里啪啦作响的声音。流朱帮我掀开车帘红色的灯笼映得一条街煌煌如在梦中。远远地看见阖家大小全立在大门前等候我眼中一热眼眶中直要落下泪来但在人前只能死命忍住。 见我的马车驶过来家中的仆从婢女早早迎了过来伸手搀扶。爹爹和娘的表情不知是喜是悲面上笑若春风眼中含着泪。我刚想扑进娘怀里只见所有人齐齐地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喊:“臣甄远道连同家眷参见小主。” 我立时愣在当地这才想起我已是皇上钦选的宫嫔只等这两日颁下圣旨确定名分品级。一日之间我的世界早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心中悲苦忍不住落泪伸手去搀扶爹娘。 爹爹连忙摆手:“小主不可。这可不合规矩。”浣碧连忙递过一条丝帕我拭去泪痕极力保持语气平和说:“起来吧。” 众人方才起来众星拱月般的把我迎了进去。当下只余我们一家人开了一桌家宴。爹爹才要把我让到上座。 我登时跪下泫然道:“女儿不孝已经不能承欢膝下奉养爹娘还要爹娘这般谨遵规矩心中实在不安。” 爹娘连忙过来扶我我跪着不动继续说:“请爹娘听女儿说完。女儿虽已是皇家的人但孝礼不可废。请爹娘准许女儿在进宫前仍以礼侍奉要不然女儿宁愿长跪不起。” 娘已经泪如雨下爹爹点点头含泪说:“好好!我甄远道果然没白生这个孝顺女儿。”这才示意我的两个妹妹玉姚和玉娆将我扶起依次坐下吃饭。 我心烦意乱加上劳碌了一天终究没什么胃口。便早早向爹娘道了安回房中休息。 流朱与浣碧一早收拾好了床铺。我虽然疲累却是睡意全无。正换了寝衣想胡乱睡下爹亲自端了一碗冰糖燕窝羹来看我。 爹唤我一句“嬛儿”眼中已有老泪。我坐在爹身边终于枕着爹的手臂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爹唤我:“我儿爹这么晚来有几句话要嘱咐你。你虽说才十五岁可自小主意大。七岁的时候就嫌自己的名字‘玉嬛’不好嫌那‘玉’字寻常女儿家都有俗气硬生生不要了。长大后爹爹也是事事由着你。如今要进宫侍驾可由不得自己的性子来了。凡事必须瞻前顾后小心谨慎和眉庄一般沉稳。” 我点点头答应道:“女儿知道凡事自会讲求分寸循规蹈矩。” 爹爹长叹一声:“本不想你进宫。只是事无可避也只得如此了。历代后宫都是是非之地况且今日云意殿选秀皇上已对你颇多关注想来今后必多是非一定要善自小心保全自己。” 我忍着泪安慰爹爹:“您不是一直说女儿是‘女中诸葛’聪明过人么?爹爹放心就是。” 爹爹满面忧色忧声说:“要在后宫之中生存下去的人哪个不是聪明的?爹爹正是担心你容貌绝色才艺两全尚未进宫已惹皇上注目不免会遭后宫之人嫉妒暗算。你若再以才智相斗恐怕徒然害了自身。切记若无万全把握获得恩宠一定要收敛锋芒韬光养晦。爹爹不求你争得荣华富贵但求我的掌上明珠能平安终老。” 我郑重其事地看着爹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女儿也不求能获得圣上宠眷但求无波无浪在宫中了此一生保住甄氏满门和自身性命即可。” 爹爹眼中满是慈爱之色疼惜的说:“可惜你才小小年纪就要去这后宫之中经受苦楚爹爹实在是于心不忍。” 我抬起手背擦干眼泪沉声说:“事已至此女儿没有退路。只有步步向前。” 爹爹见我如此说略微放心思量许久方试探着问道:“带去宫中的人既要是心腹又要是伶俐的精干的。你可想好了要带谁去?” 我知道爹爹的意思道:“这个女儿早就想好了。流朱机敏、浣碧缜密女儿想带她们俩进宫。” 爹爹微微松了一口气道:“这也好。她们俩是自幼与你一同长大的。陪你去爹爹也放心。” 我垂道:“她们留在家中少不得将来也就配个小厮嫁了就算爹爹有心也绝没有什么好出路若是做得太明了反而让娘起疑合家不宁。”爹爹微显苍老的脸上闪过一丝难言的内疚与愧怼我于心难忍柔声道:“跟我进宫虽然还是奴婢可是将来万一有机会却是能指给一个好人家的。” 爹爹长叹一声道:“这个我知道。也看她的造化了。” 我对爹爹道:“爹爹放心我与她情同姐妹必不亏待了她。” 送走爹爹我“呼”地吹熄蜡烛满室黑暗。 次日清晨流朱浣碧服侍我起来洗漱。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正想出门才记起我已是小主不能随意出府。于是召来房中的小丫鬟玢儿吩咐道:“你去打听今届秀女松阳县县丞安比槐的千金安陵容是否当选住在哪里。别声张回来告诉我。” 她应一声出去。过来半日来回我:“回禀小主安小姐已经当选现今住在西城静百胡同的柳记客栈。不过听说她只和一个姨娘前来应选手头已十分拮据昨日连打赏的钱也付不出来还是客栈老板垫付的。”我皱了皱眉这也实在不像话哪有当选的小主仍住在客栈如果被这两日前来宣旨的内监和引导姑姑看见将来到宫中如何立足。 我略一思索对玢儿说:“去请老爷过来。” 不过一柱香时间爹爹便到了。纵然我极力阻止他还是向我行了一礼才在我桌前坐下。行过礼他便又是我那个对我宠溺的爹爹谈笑风生起来。 我对爹爹说:“爹爹女儿有件事和你商量。女儿昨日认识一个秀女曾经出手相助于她。如今她业已入选为小主只是出身寒微家景窘困现下还寄居在客栈实在太过凄凉。女儿想接她过来同住。不知爹爹意下如何?” 爹爹捋了捋胡须沉思片刻说:“既然你喜欢那没有什么不妥的。我命你哥哥接了她来就是。” 傍晚时分一抬小轿接了安陵容和她姨娘过来。娘早让下人打扫好隔壁春及轩准备好衣物饰又分派几个丫头过去服侍她们。 用了晚饭哥哥满面春风的陪同陵容到我居住的快雪轩。陵容一见我满面是泪盈盈然就要拜倒。我连忙起身去扶笑着说:“你我姐妹是一样的人何故对我行这样的大礼呢?” 流朱心思敏捷立即让陵容:“陵容小主与姨娘请坐。”陵容方与她姨娘萧氏坐下。 陵容见哥哥在侧勉强举袖拭泪说:“陵容多承甄姐姐怜惜才在京城有安身之地来日进宫不会被他人轻视此恩陵容实在无以为报。”萧姨娘也是感激不尽。 哥哥在一旁笑说:“刚才去客栈那老板还以为陵容小主奇货可居硬是不放她们走。结果被我三拳两脚给打了。” 我假意嗔道:“陵容小主面前怎么说这样打打杀杀的事拿拳脚功夫来吓人!” 陵容破涕为笑半是娇羞道:“不妨事。多亏甄少侠相助!” 我笑着说:“还‘少侠’呢?少吓唬我们也就罢了。”大家撑不住一起笑了起来。 夜色渐深我独自送陵容回房月色如水倾注在抄手游廊上。我诚意对陵容说:“陵容住在我家就如在自己家千万不要拘束。缺什么要告诉我丫头老妈子不驯服也要告诉我不要委屈了自己任由他们翻天。”陵容心中感动执住我的手说:“陵容卑微不知从哪里修得的福气得到姐姐顾惜才能安心入宫。陵容只有以真心为报一生一世与姐姐扶持相伴宫中岁月。” 我心中一暖紧紧握住她的手诚恳地唤:“好妹妹。” 过得一日。宫里的内监来宣旨爹爹带着娘亲、我还有兄长并两个妹妹到正厅接旨内监宣道: “乾元十二年八月二十二日总管内务府由敬事房抄出奉旨:吏部侍郎甄远道十五岁女甄嬛著封为正六品贵人赐号‘莞’于九月十五日进内。钦此。” 我心中已经说不出是悲是喜只静静地接旨谢恩。 又引过一位宫女服色的年长女子长的十分秀雅眉目间一团和气。我知道是教引姑姑便微微福一福身叫了声:“姑姑。” 她一愣想是没想到我会这样以礼待她。急忙跪下向我请安口中说着:“奴婢芳若参见贵人小主。”我朝的规矩教引姑姑身份特殊在教导小主宫中礼仪期间是不用向宫嫔小主叩头行大礼的所以初次见面也只是请了跪安。 爹爹早已准备了钱财礼物送与宣旨内监。娘细心考虑到陵容寄居手头不便就连她的那一份也一起给了公公。 内监收了礼又去隔壁的春及轩宣旨: “乾元十二年八月二十二日总管内务府由敬事房抄出奉旨:松阳县丞安比槐十五岁女安陵容著封为从七品选侍于九月十五日进内。钦此。” 陵容与萧姨娘喜极而泣。因我与陵容住在一起教养姑姑便同是芳若。 宣旨完毕引了姑姑和内监去饮茶。为姑姑准备上好的房间好吃好喝地款待。 去打听消息的人也回来了。因为是刚进宫进选的小主封的位份都不高都在正五品嫔一以下。眉庄被册封为从五品小仪与我同日进宫。这次入选的小主共有十五位分三批进宫。我和陵容、眉庄是最后一批。 我心里稍稍安慰。不仅可以晚两日进宫而且我们三人相熟进宫后也可以彼此照应不至于长日寂寞。 我和陵容行过册封礼就开始别院而居。虽然仍住在吏部侍郎府邸但我们居住的快雪轩和春及轩却被隔起来了外边是宫中派来的侍卫守卫里边则是内监、宫女服侍闲杂男子一概禁止入内。只教引姑姑陪着我们学习礼仪等候着九月十五进宫的日子到来。 册封后规矩严谨除了要带去宫中的近身侍婢可以贴身服侍连爹爹和哥哥与我见面都要隔着帘子跪在门外的软垫上说话。娘和妹妹还可一日见一次但也要依照礼数向我请安。 陵容与我俱是宫嫔倒可以常常往来走动也在一起学习礼节。 这样看来倒是陵容比我轻松自在。男眷不在身边不用眼睁睁看着家人对自己跪拜行礼。 大周朝历来讲求君臣之份君为臣纲。“莞贵人”的封号象征着我已经是天子的人虽然只是个即将入宫低等宫嫔。但父母兄妹也得向我下跪请安。每一次看着父亲跪在帘子外边向我请安口中恭谨念念:“莞贵人吉祥愿贵人小主福寿康宁。”然后俯着躯体与我说话只叫我不忍卒睹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与伤心。 如此几次我只得对爹爹避而不见每天由玉姚和玉娆替我问候爹爹并时时叮嘱爹爹注意保养。 我每日早起和陵容听芳若讲解宫中规矩下午依例午睡后起来练习礼节站立、走路、请安、吃饭等姿势。我和陵容是一点既透的人很快学得娴熟。空闲的时候便听芳若讲一会宫中闲话。芳若原在太后身边当差性子谦恭直爽侍侯得极为周全。芳若甚少提及宫闱内事但日子一天天过去朝夕相处间虽是只有只字片语我对宫中的情况也明白了大概。 皇帝玄凌今年二十有五早在十二年前就已大婚娶的是当今太后的表侄女朱柔则。皇后虽比皇上年长两岁但是端庄娴雅时人皆称皇后“婉嫕有妇德美暎椒房”1与皇上举案齐眉非常恩爱在后宫也甚得人心。谁料大婚五年后皇后难产薨逝连新生的小皇子也未能保住。皇上伤心之余追谥为“纯元皇后”。又选了皇后的妹妹也是太后的表侄女贵妃朱宜修继任中宫当今皇后虽不是国色但也宽和皇上对她倒还敬重。只是皇上年轻失了纯元皇后之后难免多有内宠。如今宫中最受宠爱的是宓秀宫华妃慕容世兰。传说她颇负倾城之貌甚得皇帝欢心宫中无人敢掖其锋别说一干妃嫔就是连皇后也要让她两分。 照理说皇后是太后的表侄女太后为亲眷故或是外戚荣宠之故都不会这样坐视不理。我朝太后精干不让须眉皇帝初登大宝尚且年幼曾垂帘听政三年之久以迅雷之势从摄政王手中夺回皇权并亲手诛杀摄政王株连其党羽将摄政王的势力一扫而清才有如今治世之相。只是摄政王一党清除殆尽之后太后大病一场想是心力交瘁于是起了归隐颐养之意从此除了重大的节庆之外便长居太后殿闭门不出专心理佛再不插手朝廷及后宫之事只把一切交予帝后处置。 此外宫中嫔妃共分八品十六等。像我和眉庄、陵容等人不过是低等宫嫔并非内廷主位只能被称为“小主”住在宫中阁楼院落无主殿可居。只有从正三品贵嫔起才能称“主子”或是“娘娘”有资格成为内廷主位居主殿掌管一宫事宜。后宫妃嫔主位虽说不少但自从当今皇后自贵妃被册封为皇后之后正一品贵淑贤德四妃的位置一直空着虚位以待。芳若姑姑曾在私下诚恳地对我说以小主的天资容貌获得圣眷临位四妃安享荣华是指日可待。我只微微一笑用别的事把话题岔了开去。 自圣旨下了以后母亲带着玉姚忙着为我准备要带入宫中的体己饰衣物既不能带多了显得小家子气又不能带少了撑不住场面被人小瞧还必须样样精致大方。这样挑剔忙碌也费了不少功夫。家中自陵容住了进来之后待遇与我一视同仁自然也少不了要为陵容准备。 虽然不能见眉庄和家人也不得随意见面但我与陵容的感情却日渐笃定。日日形影不离姐妹相称连一支玉簪也轮流插戴。 但是我的心情并不愉快。内心焦火旺盛嘴角长了烂疔急得陵容和萧姨娘连夜弄了家乡的偏方为我涂抹才渐渐消了下去。 注释: 1“婉嫕有妇德美暎椒房”:西晋时人对武帝司马炎皇后杨艳的赞语。杨艳:(238-274)晋武帝皇后字琼芝弘农华阴人其父杨文宗曾任曹魏通事郎。泰始十年病死洛阳终年37岁谥号武元皇后。 第三章 棠梨 进宫前的最后一个晚上依例家人可以见面送行爹娘带着哥哥两个妹妹来看我。芳若早早带了一干人等退出去只余我们哭得泪流满面。 这一分别我从此便生活在深宫之中想见一面也是十分不易了。 我止住泪看着玉姚和玉娆。玉姚刚满十二岁刚刚长成。模样虽不及我但也是十分秀气只是性子太过温和柔弱优柔寡断恐怕将来也难成什么气候。玉娆还小才七岁可是眼中多是灵气性子明快活泼极是伶俐。爹娘说和我幼时长得有七八分像将来必定也是沉鱼落雁之色。因此我格外疼爱她她对我也是特别亲近。 玉姚极力克制自己的哭泣扶着娘的手垂泪。玉娆还不十分懂得人事只抱着我的脖子哭着道“大姐别离了阿娆去。”她们年纪都还小不能为家中担待什么事。幸好哥哥甄珩年少有为。虽然只长我四岁却已是文武双全只待三月后随军镇守边关为国家建功立业。 我凝望娘亲她才四十出头只是素日安居家中锦衣玉食保养得好更显得年轻些。可是三月之内长子长女都要离开身边脸上多了好些寥落伤怀之色鬓角也添了些许苍白。她用绢子连连拭着脸上断续的泪水只是泪水如蜿蜒的溪水滚落下来怎么也拭不净。 我心酸不已含泪抱着娘劝道:“娘我此去是在宫中不会受多大的委屈。哥哥也是去挣功名不久就可回来。再不然两位妹妹还可以承欢膝下。”娘抱住了我依旧啜泣不已。 娘用力拭去眼泪叮嘱道:“时常听人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如今也轮到了自家身上。嬛儿此去要多多心疼自己。后妃间相处更要处处留意能忍则忍勿与人争执起事端尤其是如今宫里得宠的华妃娘娘。将来你若能有福气做皇上宠妃自然是好可是娘只要一个好女儿。所以自身性命更是紧要无论如何都要先保全自己。” 我勉强笑了笑说:“娘亲放心我全记下了。也望爹娘好自保养自己。” 爹爹面色哀伤沉默不语只肃然说了一句:“嬛儿以后你一切荣辱皆在自身。自然甄家满门的荣辱与你相依了。” 我用力点了点头抬头看见哥哥仿佛有些思虑一直隐忍不言。我知道哥哥不是这样犹豫的人必定是什么要紧的事便说:“爹娘且带妹妹们去歇息吧嬛儿有几句话要对哥哥说。” 爹娘再三叮嘱终是依依不舍地出去了。 哥哥不曾想我会主动要留他下来神情微微错愕。我温婉道:“哥哥若有什么话现在可说了。” 哥哥迟疑一会儿从袖中取出一张花笺纸上有淡淡的草药清香我一闻便知是谁写的。哥哥终于开口:“温实初托我带给你。我已想了两天不知是否应该让你知道。” 我淡淡地瞟一眼那花笺说:“哥哥他糊涂你也糊涂了吗?私相授受对于天子宫嫔是多大的罪名。” 哥哥的话语渐渐低下去颇为感慨:“我知道事犯宫禁。只是他这番情意……” 我的声音陡地透出森冷:“甄嬛自知承受不起!”我看见哥哥脸上含愧缓过神色语气柔婉:“哥哥难道还不明白嬛儿实初哥哥并非我内心所想之人嬛儿也无内心所想之人。” 哥哥微微点头:“他也知事不可回不过是想你明白他的心意。我和实初一向交好实在不忍看他饱受相思之苦。”他顿一顿把信笺放我手中“这封信你自己处置吧。” 我“嗯”一声把信撂在桌上语气淡漠:“帮我转告温实初好生做他的太医不用再为我费心。” 哥哥盯着我:“话我自会传到。只是依他的性子未必会如你所愿。” 我不置可否伸手拔一支银簪子剔亮烛芯轻轻吹去簪上挑出的闪着火星的烛灰。“哥哥把话带到即可。这是给他一个提醒。做得到于我于他都好。做不到对我也未必有害无益。只是叫他知道如今我和他身份有别再非昔日。”说罢转身取出一件天青色长袍交到哥哥手中柔声说:“嬛儿新制了一件袍子希望哥哥见它如见嬛儿。边关苦寒宫中艰辛。哥哥与嬛儿都要各自珍重。” 哥哥把袍子收好眼中尽是不舍之情静静地望着我。我良久无语依稀自己还是六七岁小小女童鬓垂髫哥哥把我放着肩上驮着我去攀五月里开得最艳的石榴花。 我定了定神让浣碧送了哥哥离开。看着他的背影我心中一酸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 全文字版小说阅读更新更快尽在支持文学支持!我命流朱拿了火盆进来刚想烧毁温实初的信笺。忽见信笺背面有极大一滴泪痕落在芙蓉红的花笺上似要渗出血来心中终是不忍。打开了看只见短短两行楷字:“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墨迹软弱拖沓想是着笔时内心难过以至丫丫电子书无力。 我心中着恼竟有这样自作多情的人我并不中意于他他又何曾是我的萧郎?!随手将信笺揉成一团抛进火盆中那花笺即刻被火舌吞卷地一干二净。 流朱立刻把火盆端了出去浣碧上来斟了香片细声劝道:“温大人又惹小姐生气了么?他情意虽好却用不上地方。小姐别要和他一般见识了。” 我饮一口茶心中烦乱。脑海中清晰地浮现起入宫选秀的半月前他来为我请“平安脉”的事。宫中规矩御医不得皇命不能为皇族以外的人请脉诊病只是他与我家历来交好所以私下空闲也常来。那日他坐在我轩中小厅搭完了脉沉思半晌突然对我说:“嬛妹妹若我来提亲你可愿嫁给我?” 我登时一愣羞得面上红潮滚滚而来板了脸道:“温大人今日的话甄嬛只当从未听过。” 他又是羞愧又是仓皇连连歉声说:“是我不好唐突了嬛妹妹。请妹妹息怒。实初只是希望妹妹不要去宫中应选。” 我勉强压下怒气唤玢儿:“我累了。送客!”半是驱赶地把他请了出去。 他离开前双目直视着我恳切的对我说:“实初不敢保证别的但能够保证一生一世对嬛妹妹好。望妹妹考虑若是愿意可让珩兄转告我立刻来提亲。” 我转过身只看着身后的乌木雕花刺绣屏风不语。 我再没理会这件事也不向爹娘兄长提起。 温实初实在不是我内心所想的人。我不能因为不想入选便随便把自己嫁了。人生若只有入宫和嫁温实初这两条路我情愿入宫。至少不用对着温实初这样一个自幼相熟又不喜欢的男子与他白偕老做一对不欢喜也不生分的夫妻庸碌一生。我的人生怎么也不该是一望即知的至少入宫还是另一方天地。 我心里烦乱不顾浣碧劝我入睡披上云丝披风独自踱至廊上。 游廊走到底便是陵容所住的春及轩想了想明日进宫她肯定要与萧姨娘说些体己话不便往她那里去便转身往园中走去。忽然十分留恋这居住了十五年的甄府一草一木皆是昔日心怀不由得触景伤情。 信步踱了一圈天色已然不早怕是芳若姑姑和一干丫鬟仆从早已心急便加快了步子往回走。绕过哥哥所住的虚朗斋便是我的快雪轩。正走着忽听见虚朗斋的角门边微有悉嗦之声站着一个娇小的人影。我以为是服侍哥哥的丫鬟正要出声询问心头陡地一亮那人不是陵容又是谁? 我急忙隐到一棵梧桐后。只见陵容痴痴地看着虚朗斋卧房窗前哥哥颀长的身影如水银般的月光从梧桐的叶子间漏下来枝叶的影子似稀稀疏疏的暗绣落在她身上越显得弱质纤纤身姿楚楚。她的衣角被夜风吹得翩然翻起她仍丝毫不觉风中丝丝寒意。天气已是九月中旬虚朗斋前所植的几株梧桐都开始落叶。夜深人静黄叶落索之中隐隐听见陵容极力压抑的哭泣声顿时心生萧索之感。纵使陵容对哥哥有情恐怕今生也已经注定是有缘无份了。夜风袭人我不知怎的想起了温实初的那句话“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于陵容而言此话倒真真是应景。 不知默默看了多久陵容终于悄无声息地走了。 我抬眼看一眼哥哥屋子里的灯光心底暗暗吃惊我一向自诩聪明过人竟没有现陵容在短短十几日中已对我哥哥暗生情愫这情分还不浅以至于她临进宫的前晚还对着哥哥的身影落泪。不知道是陵容害羞掩饰得太好还是我近日心情不快无暇去注意我当真是疏忽了。若是哥哥和陵容真有些什么那不仅是毁了他们自己更是弥天大祸要殃及安氏和甄氏两家。 我心里不由得担心转念一想依照今晚的情形看来哥哥应该是不知道陵容对他的心思的。至多是陵容落花有意罢了。只是我应该适当地提点一下陵容她进宫已是不易不要因此而误了她在宫中的前程才好。 回到房中一夜无话。我睡觉本就轻浅装了这多少心事更是难以入眠。辗转反侧间天色已经大亮。 我在娘家的最后一个夜晚就这样过去了! 九月十五日宫中的大队人马执礼大臣内监宫女浩浩荡荡执着仪仗来迎接我和陵容入宫。虽说只是宫嫔进宫排场仍是极尽铺张更何况是一个门中抬出了两位小主几十条街道的官民都涌过来看热闹。 我含着泪告别了爹娘兄妹乘轿进宫。当我坐在轿中耳边花炮鼓乐声大作依稀还能听见娘与妹妹们隐约的哭泣声。 流朱和浣碧跟随我一同入了宫。她们都是我自幼贴身服侍的丫鬟。流朱机敏果决有应变之才;浣碧心思缜密温柔体贴。两个人都是我的左膀右臂以后宫中的日子少不得她们扶持我周全。在宫中生存若是身边的人不可靠就如同生活在悬崖峭壁边时时有粉身碎骨之险。 吉时一到我在执礼大臣的引导下搀着宫女的手下轿。轿子停在了贞顺门外因是偏妃不是正宫皇后只能从偏门进。 才下轿便见眉庄和陵容悬着的一颗心登时安慰不少。因顾着规矩并不能说话只能互相微笑示意。 这一日的天气很好胜过于我选秀那日碧蓝一泓万里无云。秋日上午的阳光带着温暖的意味明晃晃如金子一般澄亮。 从贞顺门外看紫奥城的后宫尽是飞檐卷翘金黄水绿两色的琉璃华瓦在阳光下粼粼如耀目的金波晃得人睁不开眼睛一派富贵祥和的盛世华丽之气。 我心中默默:这就是我以后要生存的地方了。我不自禁地抬起头仰望天空一群南飞的大雁嘶鸣着飞过碧蓝如水的天空。 贞顺门外早有穿暗红衣袍的内侍恭候在銮仪卫和羽林侍卫的簇拥下引着我和几位小主向各自居住的宫室走。进了贞顺门过了御街从夹道往西转去两边高大的朱壁宫墙如赤色巨龙蜿蜒望不见底。其间大小殿宇错落连绵不绝。走了约一盏茶的时分站在一座殿宇前。宫殿的匾额上三个赤金大字:棠梨宫。 棠梨宫是后宫中小小一座宫室坐落在上林苑西南角极僻静的一个地方是个两进的院落。进门过了一个空阔的院子便是正殿莹心堂莹心堂后有个小花园。两边是东西配殿南边是饮绿轩供嫔妃夏日避暑居住。正殿、两厢配殿的前廊与饮绿轩的后廊相连接形成一个四合院。莹心堂前有两株巨大的西府海棠虽不在春令花季但结了满株累累的珊瑚红果实配着经了风露苍翠的叶子煞是喜人。院中廊前新移植了一排桂树皆是新贡的禺州桂花植在巨缸之中。花开繁盛簇簇金黄缀于叶间馥郁芬芳。远远闻见便如痴如醉心旷神怡。堂后花园遍植梨树现已入秋一到春天花开似雪香气怡人是难得的美景。难怪叫“棠梨宫”果然是个绝妙的所在。 我在院中默默地站了片刻扫视两边规规矩矩跪着的内监宫女们一眼微微颔随口问:“是新移的桂花?” 身边搀扶我的宫女恭谨地回答:“皇后吩咐宫中新进贵人所居宫室多种桂花以示新贵入主内宫吉庆。” 我心想吉庆是好的只是皇后这么做太过隆重了一点仿佛在刻意张耀什么。面上却不动声色由着她们小心地扶着我进了正殿坐下。 莹心堂正间迎面是地平台紫檀木雕花海棠刺绣屏风前设了蟠龙宝座、香几、宫扇、香亭上悬先皇隆庆帝御书的“茂修福惠”匾额。这里是皇上临幸时正式接驾的地方。 我在正间坐下流朱浣碧侍立两旁。有两名小宫女献上茶来。棠梨宫领内监康禄海和掌事宫女崔槿汐进西正间里向我叩头请安口中说着:“奴才棠梨宫领内监正七品执守侍康禄海参见莞贵人愿莞贵人如意吉祥。”“奴婢棠梨宫掌事宫女正七品顺人崔槿汐参见莞贵人愿莞贵人如意吉祥。” 我看了他们俩一眼康禄海三十出头一看就是精明的人两只眼睛滴溜溜地会转。崔槿汐三十上下容长脸儿皮肤白净双目黑亮颇有神采很是稳重端厚。我一眼见了就喜欢。 他们俩参拜完毕又率其他在我名下当差的四名内监和六名宫女向我磕头正式参见一一报名。我缓缓地喝着六安茶看着上头的花梨木雕花飞罩只默默地不说话。 我知道在下人面前沉默往往是一种很有效的威慑。果然他们低眉垂连大气也不敢出整个莹心堂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也听得见。 茶喝了两口我才含着笑意命他们起来。 我合着青瓷盖碗也不看他们只缓缓地对他们说:“今后你们就是我的人了。在我名下当差伶俐自然是很好的。不过……”我抬头冷冷地扫视了一眼说道:“做奴才最要紧的是忠心若一心不在自己主子身上只想着旁的歪门邪道这颗脑袋是长不安稳的!当然了若你们忠心不二我自然厚待你们。” 站在地下的人神色陡地一凛口中道:“奴才们决不敢做半点对不起小主的事必当忠心耿耿侍奉小主。” 我满意地笑了笑说一句“赏”流朱、浣碧拿了预先准备好的银子分派下去一屋子内监宫女诺诺谢恩。 这一招恩威并施是否奏效尚不能得知但现下是镇住了他们。我知道今后若要管住他们老实服帖地侍候办事就得制住他们。不能成为软弱无能被下人蒙骗欺哄的主子。 槿汐上前说:“小主今日也累了请先随奴婢去歇息。” 我疑惑道:“不引我去参见本宫主位么?” 槿汐答道:“小主有所不知棠梨宫尚无主位如今是贵人位份最高。” 我刚想问宫中还住着什么人槿汐甚是伶俐知我心意答道:“此外东配殿住着淳常在是四日前进的宫;西配殿住的是史美人进宫已经三年。稍候就会来与贵人小主相见。” 我含笑说一句“知道了”。 莹心堂两边的花梨木雕翠竹蝙蝠琉璃碧纱橱和花梨木雕并蒂莲花琉璃碧纱橱之后分别是东西暖阁。东暖阁是皇帝驾幸时平时休息的地方西暖阁是我平日休息的地方寝殿则是在莹心堂后堂。 槿汐扶着我进了后堂。后堂以花梨木雕万福万寿边框镶大琉璃隔断分成正次两间布置得十分雅致。 我和言悦色地问槿汐:“崔顺人是哪里人?在宫中当差多久了?” 她面色惶恐立即跪下说:“奴婢不敢。小主直呼奴婢贱名就是。” 我伸手扶她起来笑说:“何必如此惶恐。我一向是没拘束惯了的咱们名分上虽是主仆可是你比我年长经得事又多我心里是很敬你的。你且起来说话。” 她这才起身满脸感激之情恭声答道:“小主这样说真是折杀奴婢了。奴婢是永州人自小进宫当差先前是服侍钦仁太妃的。因做事还不算笨手笨脚才被指了过来。” 我的笑意越浓语气温和:“你是服侍过太妃的必然是个稳妥懂事的人。我有你伺候自然是放一百二十个心。以后宫中杂事就有劳你和康公公料理了。” 她面色微微红恳切地说:“能侍奉小主是奴婢的福气。奴婢定当尽心竭力。” 我转头唤来浣碧说:“拿一对金镯子来赏崔顺人。”又嘱浣碧拿了锭金元宝额外赏给康禄海。 康禄海受宠若惊地进来和槿汐恭恭敬敬地谢了服侍我歇息又去照料宫中琐事。 第四章 华妃世兰 才睡过午觉犹自带着慵懒之意。槿汐带着宫女品儿、佩儿和晶清、菊清服侍我穿衣起床。她们四个的年纪都不大品儿佩儿十四五的样子晶清和菊清大些有十八了跟着槿汐学规矩学伺候主子也是很机灵的样子。 才穿戴完毕内监小印子在门外报史美人和淳常在来看我。 史美人身材修长很有几分姿色尤其是鼻子长得很是美丽。只是她眉宇间神色有些寂寥想来在宫中的日子也并不好过对我却甚是客气甚至还有点讨好的意味。淳常在年纪尚小才十三岁个子娇小天真烂漫脸上还带着稚气。大家十分客气地见了礼坐下饮茶。 史美人虽然位份虽然比我低但终究比我年长又早进宫我对她很是礼让口口声声唤她“史姐姐”又让人拿了点心来一起坐着吃。淳常在年纪小又刚进宫还怯生生的便让人换了鲜牛奶茶给她又多拿糖包、糖饼、炸馓子、酥儿印、芙蓉饼等样子好看的甜食给她。她果然十分欢喜过不得片刻已经十分亲热地喊我“莞姐姐”了。 我真心喜欢她想起家中的玉姚和玉娆备觉亲切。她们起身辞出的时候我还特特让品儿拿了一包糕点带给她。 看她们各自回了寝宫我淡淡的对槿汐说:“史美人的确美丽。” 她微微一愣马上反应过来。极快地向四周扫了一眼眼见无人方走近我身畔说说了一句:“华妃娘娘才貌双全宠冠后宫。”我心中暗赞她谨言慎行这一句虽是貌似牛头不对马嘴但我心中已是了然史美人的确已不受宠爱。 难怪她刚才看我的神色颇为古怪嫉妒中夹杂着企盼语气很是谦卑。多半是盼望我获宠后借着与我同住一宫的方便能分得些许君恩。我微微摇头只觉得她可怜不愿再去想她。 独自进晚膳看见槿汐领着流朱浣碧垂手侍立一旁门外虽站了一干宫女内监却是鸦雀之声不闻连重些的呼吸声也听不见暗道宫中规矩严谨非寻常可比。 用完了膳有小宫女用乌漆小茶盘捧上茶来。芳若姑姑曾说过宫中用膳完毕奉上的第一盅茶是漱口用的以解饭食后口中油腻。果然又捧过漱盂来让我漱了口这才奉上喝的茶水。我抿了一口笑着说:“饭菜先别撤下去。你们也别干站着了就着这些菜吃了。别为了伺候我把自己个儿给饿坏了。” 几个人忙着谢了恩端了去吃。 我自顾自走进暖阁歪着歇息望着对面椅上的石青撒花椅搭心绪茫然如潮纷纷扰扰仿佛椅搭上绣着的散碎不尽的花纹。 一夜无话。 次日起来梳洗完毕用过早膳门外的康禄海尖细着嗓音高声禀报有黄门内侍江福海来传旨。我急忙起身去莹心堂正间接旨心知黄门内侍是专门服侍皇后的内监必是有懿旨到了。 恭谨地跪下听懿旨:“奉皇后懿旨传新晋宫嫔于三日后卯时至凤仪宫昭阳殿参见皇后及后宫嫔妃。” 芳若姑姑说过只有参见了后妃才能安排侍寝。这三天权作让新晋宫嫔适应宫中起居。 我忙接了旨命槿汐好生送了出去。 黄门内侍刚走又报华妃有赏赐下来。 华妃的宫中领内监周宁海上前施礼请了安挥手命身后的小内监抬上三大盒礼物笑逐颜开地对我说:“华妃娘娘特地命奴才将这些礼物赏赐给小主。” 我满面笑容地说:“多谢娘娘美意。请公公向娘娘转达臣妾的谢意。公公请喝杯茶歇歇再走。” 周宁海躬身道:“奴才一定转达。奴才还要赶着去别的小主那里实在没这功夫辜负莞贵人盛情了。” 我看了浣碧一眼她立刻拿出两个元宝送上。我笑着说:“有劳公公。那就不耽误公公的正事了。”周宁海双目微垂忙放入袖中笑着辞去。 品儿和佩儿打开盒子盒中尽是金银饰绫罗绸缎。品儿喜滋滋地说:“恭喜小主。华主子对小主很是青眼有加呢。”我扫一眼其他人脸上也多是喜色遂命内监抬着收入库房登记。 眼见众人纷纷散了流朱跟上来说:“才刚打听了除了眉庄小主与小姐的相差无几别的小主那里并无这样厚重的赏赐。” 我嘴角的笑意渐渐退去流朱看我脸色小声地说:“华妃娘娘这样厚赏恐怕是想拉拢眉庄小主和小姐您。” 我看着朱红窗棂上糊着的厚密的棉纸沉声道:“是不是这个意思还言之过早。” 华妃的赏赐一到丽贵嫔和曹容华的赏赐随后就到了。我从槿汐处已经得知丽贵嫔和曹容华是华妃的心腹一路由华妃悉心培植提拔上来在皇帝那里也有几分宠爱。虽不能和华妃并论但比起其他嫔妃已是好了很多。 其他嫔妃的赏赐也源源不断地送来一上午车水马龙门庭若市。 等过了晌午我已感觉疲累。只吩咐槿汐、流朱和浣碧三人在正间接收礼物自己则穿着家常服色在暖阁次间的窗下看书。看了一会儿眼见阳光逐渐暗了下去在梅花朱漆小几上投下金红斑驳的光影人也有些懒懒的。忽听见门外报沈小仪来看我心中登时欢喜搁下书起身去迎。才走到西正间眉庄已笑盈盈地走了进来口中说:“妹妹好悠闲。” 我笑着说:“刚进宫的人哪有什么忙的?”假意嗔怪道:“眉姐姐也不早来看我害我闷得慌!” 眉庄笑言:“你还闷得慌?怕是接赏赐接得手软吧。” 我笑意淡下来见身边只剩眉庄的贴身丫鬟采月在才说:“姐姐难道不知道我是不愿意有这些事的?” 眉庄携了我的手坐下方才低声说:“我得的赏赐也不少这是好事。但也只怕是太招摇了惹其他新晋的宫嫔侧目。” 我微微叹了一声:“我知道。也只有自己好自为之了。” 聊了一会儿康禄海进来问:“晚膳已经备好了贵人是现在用呢还是等下再传。” 我道:“即刻传吧热热的才好。我与小仪小主一起用。” 眉庄笑说:“来看看你还扰你一顿饭。” 我看着她说:“姐姐陪我吃才热闹呢我看着姐姐能多吃一碗饭下去。” 眉庄奇道:“这是怎么说?” 我眼睛一眨学着讲席夫子的样子虚捋着胡子说:“岂不闻古人云‘秀色可餐’也。” 眉庄笑着啐我:“没有一点大家小姐的样子!” 寂然饭毕与眉庄一起坐在灯下看绣花样子。 一抬头见安陵容笑吟吟地站在碧纱橱下心里惊喜连忙招她一起坐下一面嗔怪外面的内监怎么不通报。陵容微微有些窘迫道:“莞姐姐别怪他们是我不让他们传的想让姐姐惊喜不料却让姐姐恼了是陵容的错。” 我急忙笑道:“你哪里来的错你是好意。我不过白说他们一句你别急。” 陵容这才展颜笑了一同坐下。她对眉庄说:“方才去畅安宫看姐姐想与姐姐一同过来拜会莞姐姐不料姐姐存菊堂的宫女说姐姐先过来了可是妹妹晚了一步。” 眉庄笑道:“一点不晚正好一起看绣花样子呢嬛妹妹的手巧得很。”我脸上微微一红不接她的话。 浣碧斟了茶来:“安选侍请用茶。浣碧知道选侍不爱喝六安茶特意换了香片。” 陵容笑着说:“多谢你费心记着。” 浣碧福了福说:“陵容小主与眉庄小主与我家小姐情如姐妹奴婢安敢不用心呢?” 眉庄笑起来:“好一张巧嘴!果然是你身边的人有其主必有其仆。” 我脸上更红:“眉姐姐向来爱拿我取笑。她哪里伶俐呢不过是服侍的我久了比别人多长着点记性罢了。” 眉庄道:“自然是自幼服侍咱们的丫头体贴些。”又问陵容:“你并没带贴身丫鬟进来如今伺候你的宫女有几个?服侍的好不好?” 陵容答道:“好是还好有四个只不过有两个才十二也指望不上她们做什么。好在我也是极省事的也够了。” 我皱了皱眉:“这点子人手怎么够?带出去也不像话!” 唤了屋外的槿汐进来道:“先去回禀了皇后娘娘再把我名下满十八的宫女指一个过去伺候安选侍。” 槿汐答应了过了些时候又过来回:“奴婢指了菊清她曾在四执库当差人还算稳当。” 我点点头让她下去对陵容说:“待会儿让她跟你回去。你有什么不够的尽来告诉我和眉姐姐。” 眉庄点头说:“有我们的自然也有你的放心。今日新得了些赏赐有几匹缎子正合你穿等下差人送去你明瑟居。” 陵容很是感激:“姐姐们的情谊陵容只有心领了。” 我接口说:“这有什么呢?你我姐妹在这宫中互相照顾是应当的。” 我们三人互相凝视一笑彼此心意俱是了然六只手紧紧交握在一起。 三日后才四更天就起了床沐浴更衣、梳妆打扮。这是进宫后第一次觐见后宫后妃非同小可。一宫的下人都有些紧张伺候得分外小心周到。 流朱浣碧手脚麻利地为我上好胭脂水粉佩儿在一旁捧着一盘饰说:“第一次觐见皇后小主可要打扮得隆重些才能艳冠群芳呢。”流朱回头无声地看她一眼她立刻低下头不敢再多嘴。 我顺手把头捋到脑后淡淡地说:“梳如意高寰髻即可。”这是宫中最寻常普通的髻。佩儿端了饰上来我挑了一对玳瑁制成菊花簪既合时令颜色也朴素大方。髻后别一只小小的银镏金的草虫头1。又挑一件浅红流彩暗花云锦宫装穿上颜色喜庆又不出挑怎么都挑不出错处的。心知我在新晋宫嫔中已占尽先机招人侧目这次又有华妃在场实在不宜太过引人注目越低调谦卑越好。槿汐进来见我如斯打扮朝我会心一笑。我便知道她很是赞成我的装扮心智远胜诸人。我有心抬举槿汐只是与她相处不久还不知根知底不敢贸然信任付以重用。 宫轿已候在门口淳常在也已经梳洗打扮好等着我。两人分别上了轿康禄海和槿汐随在轿后一路跟了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轿外有个尖细的嗓音喊:“凤仪宫到请莞贵人下轿。”接着一个内监挑起了帘子康禄海上前扶住我的手一路进了昭阳殿。 十五名秀女已到了**嫔妃们也66续续地到了。一一按身份位次坐下肃然无声。只听得密密的脚步声一阵环佩叮当香风细细皇后已被簇拥着坐上宝座。众人慌忙跪下请安口中整整齐齐地说:“皇后娘娘万安。” 皇后头戴紫金翟凤珠冠穿一身绛红色金银丝鸾鸟朝凤绣纹朝服气度沉静雍容。皇后笑容可掬地说:“妹妹们来得好早。平身吧!” 江福海引着一众新晋宫嫔向皇后行叩拜大礼。皇后受了礼又吩咐内监赏下礼物众人谢了恩。 皇后左手边第一个位子空着皇后微微一垂目江福海道:“端妃娘娘身体抱恙今日又不能来了。” 皇后“唔”一声道:“端妃的身子总不见好等礼毕你遣人去瞧瞧。” 江福海又朝皇后右手边第一位一引说:“众小主参见华妃娘娘。” 我飞快地扫一眼华妃一双丹凤眼微微向上飞起说不出的妩媚与凌厉。华妃衣饰华贵仅在皇后之下体态纤秾合度肌肤细腻面似桃花带露指若春葱凝唇万缕青丝梳成华丽繁复的缕鹿髻2只以赤金与红宝石的簪钗装点反而更觉光彩耀目。果然是丽质天成明艳不可方物。 华妃“嗯”了一声并不叫“起来”也不说话只意态闲闲地拨弄着手指上的一枚翡翠嵌宝戒指看了一会儿又笑着对皇后说:“今年内务府送来的玉不是很好呢颜色一点不通翠。” 皇后微微一笑只说:“你手上的戒指玉色不好那还有谁的是好的呢?你先让诸位妹妹们起来吧。” 华妃这才作忽然想起什么的样子转过头来对我们说:“我只顾着和皇后说话忘了你们还拘着礼妹妹们可别怪我。起来吧。” 众小主这才敢站起身来我口中说着“不敢”心里却道:好大的一个下马威!逼得除了皇后之外的所有妃嫔必须处处顾忌她。 忽听得华妃笑着问:“沈小仪与莞贵人是哪两位?” 我与眉庄立刻又跪下行礼口中道:“臣妾小仪沈眉庄。” “臣妾贵人甄嬛参见华妃娘娘愿娘娘吉祥。” 华妃笑吟吟地免了礼道:“两位妹妹果然姿色过人难怪让皇上瞩目呢。” 我与眉庄脸色俱是微微一变眉庄答道:“娘娘国色天香雍容华贵才是真正令人瞩目。” 华妃轻笑一声:“沈妹妹好甜的一张小嘴。但说道国色天香雍容华贵难道不是更适合皇后么?” 我心中暗道:好厉害的华妃才一出语就要挑眉庄的不是。于是出声道:“皇后母仪天下娘娘雍容华贵臣妾们望尘莫及。”华妃这才嫣然一笑撇下我俩与其他妃子闲聊。 华妃位下是悫妃。皇帝内宠颇多可是皇后之下名位最高的只有华妃、端妃、悫妃三人。不仅正一品贵淑德贤四妃的位子都空着连从一品的夫人也是形同虚设。端妃齐月宾虎贲将军齐敷之女入宫侍驾最早是皇帝身边第一个妃嫔又与当今皇后同日册封为妃资历远在华妃甚至两任皇后之上十余年来仍居妃位多半也是膝下无所出的缘故更听闻她体弱多病常年见君王不过三数面而已。悫妃是皇长子生母虽然母凭子贵晋了妃位却因皇长子资质平庸不被皇帝待见连累生母也长年无宠。华妃入宫不过三四年的光景能位列此三妃之已是万分的荣宠了。 当今皇后是昔日的贵妃位分仅次于家姊纯元皇后一门之中出了太后之外还有一后一妃权势显赫于天下莫能匹敌。当年与贵妃并列的德妃、贤妃均已薨逝。听闻二妃之死皆与纯元皇后仙逝有关一日之间皇帝失了一后二妃和一位刚出生便殁了的皇子伤痛之余便无意再立位尊的妃嫔寄情的后宫诸女除有所诞育的之外位分皆是不高。 一一参见完所有嫔妃双腿已有些酸痛。皇后和蔼地说:“诸位妹妹都是聪明伶俐以后同在宫中都要尽心竭力地服侍皇上为皇家绵延子孙。妹妹们也要同心同德和睦相处。”众人恭恭敬敬地答了“是”。皇后又问江福海:“太后那边怎么说?” 江福海答道:“太后说众位的心意知道了。但是要静心礼佛让娘娘与各位妃嫔小主不用过去颐宁宫请安了。” 皇后点了点头对众人说:“诸位妹妹都累了先跪安吧。” 一时间众人散去我与眉庄、陵容结伴而行。身后有人笑道:“刚才两位姐姐口齿好伶俐妹妹佩服。”三人回过头去一看原来是同届入宫的梁才人只见她款步上前语含挑衅:“两位姐姐让奴才们拿着那么多赏赐宫中可还放得下吗?” 眉庄笑了笑和气地说:“我与莞贵人都觉得众姐妹应该同享天家恩德正想回到宫中后让人挑些好的送去各位姐妹宫中。没承想梁妹妹先到就先挑些喜欢的拿去吧。”说着让内监把皇后赏下的东西捧到梁才人面前。 不料梁才人看也不看微微冷笑:“姐姐真是贤德难怪当日选秀皇上也称赞呢。看来姐姐还真是会邀买人心!” 眉庄纵使敦厚有涵养听了这么露骨的话脸上也登时下不来窘在那里气得满脸躁红。我心中不忿这样德行的人竟也能选入宫中来枉费了她一副好样貌!但是我与眉庄行事已经惹人注目若再起事端恐怕就要惹火烧身了。正犹豫间眉庄紧紧握住我衣袖示意我千万不要冲动。 只见素日怯弱的陵容从身后闪出走到梁才人面前微笑说:“听闻梁姐姐出身书香门第?妹妹真是好生敬仰!” 梁才人傲然道:“我家中是浔阳出名的书香世家岂是你小小县丞之女可比?真真是俗不可耐!” 陵容不愠不恼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不卑不亢地说:“妹妹本来对姐姐慕名已久可惜百闻不如一见。妹妹真是怀疑关于姐姐家世的传闻是讹传呢。” 梁才人犹自不解絮絮地说:“你若不信可去浔阳一带打听……”我和陵容眉庄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连身后的内监宫女都捂着嘴偷笑。世上竟有这样蠢笨的人还能被封为才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梁才人见我们笑得如此失态才解过味来。顿时怒色大现伸掌向陵容脸上掴去。我眼疾手快一步上前伸掌格开她的巴掌谁料她手上反应奇快另一手高举直挥过来眼看我避不过要生生受她这掌掴之辱。她的手却在半空中被人一把用力抓住再动弹不得。 我往梁才人身后一看立刻屈膝行礼:“华妃娘娘吉祥!”陵容眉庄和一干宫人都被梁才人的举动吓得怔住见我行礼才反应过来纷纷向华妃请安。 梁才人被华妃的近身内监周宁海牢牢抓住双手既看不见身后情形也反抗不了看我们行礼请安已是吓得魂飞魄散浑身瘫软。华妃喝道:“放开她!” 梁才人双脚站立不稳一下子扑倒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连话也说不完整只懂得拼命说“华妃娘娘饶命。” 我们三人也低着脑袋不知华妃会如何处置我们。华妃坐在宫人们端来的坐椅上闲闲地说:“秋来宫中风光很好啊。梁才人怎不好好欣赏反而在上林苑中这样放肆呢?” 梁才人涕泪交加哭诉道:“安选侍出言不逊臣妾只是想训诫她一下而已。” 华妃看也不看她温柔的笑起来:“我以为中宫和我都已经不在了呢竟要劳烦梁才人你来训诫宫嫔真是辛苦。”她看一眼地上浑身抖的梁才人“只是本宫怕你承担不起这样的辛苦不如让周公公带你去一个好去处吧!”她的声音说不出的妩媚可是此情此景听来不由得让人觉得字字惊心仿佛这说不尽的妩媚中隐藏的是说不尽的危险。 她悠然自得地望着上林苑中鲜红欲滴的枫树缓缓说:“今年的枫叶这样红就赏梁才人‘一丈红’吧。” 我闻言悚然一惊“一丈红”是宫中惩罚犯错的妃嫔宫人的一种刑罚取两寸厚五尺长的板子责打女犯臀部以下部位不计数目打到筋骨皆断血肉模糊为止远远看去鲜红一片故名“一丈红”。如此酷刑梁才人这一双腿算是废了! 周宁海应了一声和几个身强力壮的内监一同拖着梁才人走了。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梁才人已然昏死过去! 我的心“嘭嘭”乱跳华妃果然是心狠手辣谈笑间便毁了梁才人的双腿。我愈想愈是心惊静寂片刻才闻得华妃说:“刚才梁氏以下犯上以位卑之躯意图殴打贵人让三位妹妹受惊了。先下去歇息吧。” 众人如逢大赦急忙告辞退下。只听“哎哟”一声呻吟却是陵容已经吓得腿也软了。华妃轻笑一声甚是得意。 我和眉庄立刻扶了陵容离去直走了一柱香时间才停下来。我吩咐所有跟随的宫人们先回去与她们两个在上林苑深处的“松风亭”坐下。我这才取出丝巾擦一下额上的冷汗丝巾全濡湿了;抬头看眉庄她脸色煞白仿佛久病初愈;陵容身体微微颤抖;三人面面相觑俱是感到惊惧难言。久久陵容才说一句“吓死我了”。 我沉吟片刻说:“素闻华妃专宠无人敢掖其锋却不想她如斯狠辣……” 眉庄长叹一声:“只是可惜了梁才人她虽然愚蠢狂妄却罪不至此。” 陵容急忙向左右看去生怕被华妃的耳目听了去直到确信四周无人才极小声地说:“华妃严惩梁才人似乎有意拉拢我们。” 我沉默良久见眉庄眼中也有疑虑之色她低声说:“以后要仰人鼻息日子可是难过了……” 三人听着耳边秋风卷起落叶的簌簌声久久无言。 注释: 1草虫头:金玉制成的草虫形饰。 2薛琮称缕鹿髻为“有上下轮谓逐层如轮下**上轮小其梳饰此髻时必有柱”。从以上的描述上看缕鹿髻不可谓不复杂而华丽。 第五章 百计避敌 回到莹心堂已是夜幕降临的时分槿汐等人见我良久不回已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看我回来都是松了一口气说是皇后传下了懿旨从明晚起新晋宫嫔开始侍寝特地嘱咐我好生准备着。我听了更是心烦意乱。晚膳也没什么胃口只喝了几口汤便独自走到堂前的庭院里散心。 庭院里的禺州桂花开得异常繁盛在澹澹的月光下如点点的碎金香气馥郁缠绵。我无心赏花遥望着宫门外重叠如山峦的殿宇飞檐心事重重。 华妃对我和眉庄的态度一直暧昧不明似乎想拉拢我们成为她的羽翼又保留了一定的态度所以既在昭阳殿当众出言打压又在上林苑中为我严惩梁才人出气。可是她那样刁滑梁才人分明是说为训诫陵容才出手华妃却把责罚她的理由说成是梁氏得罪我。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已树敌不少。从梁才人的态度便可现众人的嫉妒和不满。只是梁氏骄躁才会明目张胆地出言不逊和动手。但这样的明刀明枪至少还可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若是明日头一个被选中侍寝受到皇帝宠爱以致频频有人在背后暗算那可真是防不胜防恐怕我的下场比梁氏还要凄惨! 一想到此我仍是心有余悸。华妃虽然态度暧昧但目前看来暂时还在观望不会对我怎么样。可是万一我圣眷优渥危及她的地位岂不是要成为她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那我在这后宫之中可是腹背受敌形势大为不妙。爹娘要我保全自己万一我获罪连甄氏一门也免不了要受牵连! 我望着满地细碎凋落的金桂心中暗暗有了计较。 夜风吹过身上不由得漫起一层寒意忽觉身上一暖多了一件缎子外衣在身。回头见浣碧站在我身后关心地说:“夜来风大小姐小心着凉。”我疲倦地一笑:“我觉得身子有点不爽快命小允子去请太医来瞧瞧。记着只要温实初温大人。”浣碧慌忙叫流朱一同扶了我进去又命小允子去请温实初不提。 温实初很快就到了。我身边只留流朱浣碧二人服侍其他人一律候在外边。温实初搭了脉又看了看我的面色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问道:“不知小主的病从何而起?” 我淡淡地说:“我日前受了些惊吓晚间又着了凉。” 我看他一眼他立刻垂下眼睑不敢看我。我徐徐地说:“当日快雪轩厅中大人曾说过会一生一世对甄嬛好不知道这话在今日还是否作数?” 温实初脸上的肌肉一跳显然是没想到我会这么问一句立刻跪下说:“小主此言微臣承受不起。但小主知道臣向来遵守承诺况且……”他的声音低下去却是无比坚定诚恳:“无论小主身在何处臣对小主的心意永志不变。” 我心下顿时松快温实初果然是个长情的人我没有看错。抬手示意他来:“宫中容不下什么心意你对我忠心肯守前约就好。”我声音放得温和:“如今我有一事相求不知温大人肯否帮忙?” 他道:“小主只需吩咐。” 我面无表情直视着明灭不定的烛焰低声说:“我不想侍寝。” 他一惊转瞬间神色恢复正常说:“小主好生休息臣开好了方子会让御药房送药过来。” 我吩咐流朱:“送大人。”又让浣碧拿出一锭金子给温实初他刚要推辞我小声说:“实是我的一点心意况且空着手出去外边也不好看。”他这才受了。 浣碧服侍我躺下休息。温实初的药很快就到了小印子煎了一服让我睡下。次日起来病作得更厉害。温实初禀报上去:莞贵人心悸受惊感染风寒诱时疾需要静养。皇后派身边的刘安人来看望了一下连连惋惜我病得不是时候。我挣扎着想起来谢恩却是力不从心刘安人便匆匆起身去回复了。 皇后指了温实初替我治病同时命淳常在和史美人搬离了棠梨宫让我好好静养。我派槿汐亲自去凤仪宫谢了恩开始了在棠梨宫独居的生活。 病情一传出宫中人人在背后笑话我无不以为我虽貌美如花却胆小如鼠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众人对华妃的畏惧更是多了一层。 开始的日子还好华妃以下的妃嫔小主还亲自来拜访问候华妃也遣了宫女来看望很是热闹。一个月后我的病仍无好转之象依旧缠绵病榻温实初的医术一向被宫中嫔妃称赞高明他也治疗得殷勤可是我的病还是时好时坏的反复。温实初只好向上禀报我气弱体虚不敢滥用虎狼之药需要慢慢调养。这一调养便是没了期限。消息一放出去来探望的人也渐渐少了最后除了淳常在偶尔还过来之外时常来的就是眉庄陵容和温实初了真真是庭院冷落门可罗雀。谁都知道一个久病不愈的嫔妃即使貌若天仙也是无法得见圣颜的更不要说承恩获宠了!好在我早已经料到了这种结果虽然感叹宫中之人趋炎附势却也乐得自在整日窝在宫中看书刺绣慢慢“调理”身体。 我虽独居深宫外面的事情还是瞒不过我通过眉庄和陵容传了进来。只是她们怕碍着我养病也只说一句半句的。可是凭这只字片语我也明白了大概。梁才人事件和我受惊得病后华妃的气焰已经如日中天新晋宫嫔中以眉庄最为得宠侍寝半月后晋封为嫔赐号“惠”。其次是良媛刘令娴和恬贵人杜佩筠只是还未成气候。旧日妃嫔中欣贵嫔、丽贵嫔和秦芳仪也还受宠。眉庄入宫才一月还不足以和华妃抗衡所以事事忍让倒也相安无事。只是妃嫔之间争风吃醋的事情不断人们在争斗中也渐渐淡忘了我这个患病的贵人。 日子很清闲地过了月余我却觉出了异样。康禄海和他的徒弟小印子越来越不安分渐渐不把我放在眼里我支使他们做些什么也是口里应着脚上不动所有的差使和活计全落在小内监小允子和另一个粗使内监身上。康禄海和小印子一带头底下有些宫女也不安分起来仗着我在病中无力管教总要生出些事情逐渐和流朱、浣碧拌起嘴来。 有一日上午我正坐在西暖阁里间窗下喝槿汐做的花生酪康禄海和小印子请了安进来“扑通”跪在榻前哭喊着说:“奴才再不能服侍小主了!” 我一惊立即命他们起来说话。康禄海和小印子站在我面前带着哭音说丽贵嫔指名要了他们去伺候。我扫他一眼他立刻低下头拿袖子去擦眼角。我眼尖一眼看见他擦过眼角的袖子一点泪痕也没有情知他作假也不便戳穿他只淡淡地说:“知道了。这是个好去处也是你们的造化。收拾好东西过了晌午就过去吧。用心伺候丽主子。”我心中厌恶说完再不去看他们只徐徐喝着花生酪。一碗酪喝完我想了想把一屋子下人全唤了进来乌压压跪了一地。 我和颜悦色地说:“我病了也有两个多月了。这些日子精神还是不济怕是这病还得拖下去。我的宫里奴才那么多我也实在不需要那么些人伺候。说实话那么多人在跟前转来转去也是嫌烦。所以我今儿找你们进来是有句话要问你们:我想打几个奴才出去让他们去别的妃嫔跟前伺候也别白白耗在我这里。你们有谁想出去的来我这里领一锭银子便可走了。” 几个小宫女脸上出现跃跃欲试的表情却是谁也不敢动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我又说:“今儿丽贵嫔那里已经指名要了康公公和印公公去伺候收拾了东西就走。你们还不恭喜他们俩。” 众人稀稀落落地说了几句“恭喜”流朱却是忍耐不住咬牙说:“康公公小主素日待你不薄有什么赏赐也你得头一份儿。怎么如今攀上了高枝儿却说走就走?” 小印子见她如此气势汹汹早不自觉向后退了两步康禄海倒是神色不变说:“流朱姑娘错怪了奴才也是身不由己。奴才一心想伺候莞贵人谁知丽主子指了名奴才也是没法子。” 流朱冷笑一声:“好个身不由己我却不知道这世上竟有牛不喝水强按头的道理!既是你一心想伺候贵人这就给你个表忠心的机会你去辞了丽主子告诉她你是个忠仆一身不侍二主。丽主子自然不怪你还要称赞你这份忠心呢!”康禄海和小印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被流朱抢白得十分尴尬。 我假装嗔怒道:“流朱康公公的‘忠心’我自然知道拿银子给他吧!” 浣碧漫步走上前把银子放到康禄海手中微笑着说:“康公公可拿稳了。这银子可是你一心念着的莞贵人赏你的你可要认的真真儿的。好好收藏起来别和以后丽贵嫔赏赐的放混了以表你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忠心。”又给小印子:“印公公你也拿好了。以后学着你师傅的忠心前程似锦呢。”康禄海显然十分羞恼却始终不敢在我面前作灰溜溜地胡乱作了个揖拉着小印子走出了棠梨宫。 我回头看着剩下的人语气冰冷道:“今日要走便一起走了我还有银子分你们。将来若是吃不了跟着我的苦再要走只有拉去慎刑司罚做苦役的份你们自己想清楚。” 日光一分分的向东移去明晃晃地照到地上留下雪白的印子西里间静得像一潭死水。终于有个女声小小声地说:“奴婢愚笨怕是伺候不好小主。”我看也不看她只瞟一眼浣碧她把银子扔在地上“咚”地一声响又骨碌碌滚了老远那人终是小心翼翼地伏过去捡了又有两个人一同得了银子出去。 大半天寂静无声我回过身去地上只跪着槿汐、品儿、佩儿、晶清和内监小允子和小连子。我一个一个扫视过去见他们恭恭敬敬地伏在地上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儿才沉下声音说:“你们还有没有想走的?” 槿汐直起身子简短利落地说了一句:“奴婢誓死忠心莞贵人!” 品儿、佩儿和晶清也一起大声说:“奴婢们誓死忠心小主决不敢做那些个没人伦的事。” 小允子跪着挪到我跟前扯住我衣角哭着说:“奴才受贵人的大恩决不敢背弃贵人。” 我点点头:“你知道了?” 小允子磕了个头说:“上月奴才的哥哥病在御厨房几天没人理会小主在病中仍惦念着还特特请了温大人去替他治病奴才受了小主这等大恩今生无以为报只能尽心尽力侍奉小主。将来死了变个韦驮也要驮着小主成佛。” 我“噗嗤”笑出声来:“真真是张猴儿的油嘴!” 小允子“砰砰”磕了几个响头说:“这都是奴才的真心话决不敢诳骗小主!” 我示意他起来:“再磕下去可要把头也磕破了没的叫温大人再来看一次。”所有的人笑了起来。 我又问小连子:“你呢?”小连子正色说:“小主对奴才们的好奴才看在眼睛里都记在心里奴才不是没良心的人。” 我心中涌起一阵暖意宫中也并不是人人都薄情寡义!我想了想说:“如今夜里冷了小允子和小连子在廊上上夜也不是个事儿给他们一条厚被让他们守在配殿里别在廊上了。”两人急忙谢了恩。我站起身一一扶起跪着的人柔声说:“你们跟着我连一天的福也没享过。我只是个久病失势的贵人你们这样待我我也无法厚待你们。只是有我在的一日绝不让你们在这宫里受亏待便是了。”众人正色敛容谢了恩。我对流朱浣碧说:“你们好好去整治一桌酒菜今晚棠梨宫的人不分尊卑一起坐下吃顿饭!”话音刚落见人人都已热泪盈眶我也不由得满心感动。 棠梨宫已是冷清之地天气日渐寒冷夜寒风大淳常在和眉庄、陵容也很少在夜里过来。夜来闩上宫门便是一个无人过问的地方。 一夜饭毕人人俱醉。宫中恐怕是有史以来第一次这样主仆不分地醉成一团。我病势反复槿汐等人也不敢让我多喝只是我坚持要尽兴多喝了几杯就胡乱睡下了。 第二天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头还有点昏昏的槿汐便剪了两块圆圆的红绫子膏药贴在我两边太阳穴上。又拿了青盐给我搽牙服侍我用茶水漱了口听见窗外风声大作就躺在床上懒得起来。 隔着老远就听见有人笑:“可要冻坏了!贵人好睡啊!”槿汐抱一个枕头让我歪着见晶清引着两个穿着大红羽缎斗篷的人进来揭下风帽一看正是眉庄和陵容。眉庄上前来摸我的脸:“可觉得好些了?” 我微微一笑:“老样子罢了。”陵容边解斗篷边说:“姐姐的膏药贴成这样子越俏皮了脸色也映得红润些。” 眉庄笑起来:“什么俏皮?仗着没人管越来越像个疯婆子!你别夸她要不然她更得意了!” 我看着眉庄一身打扮微笑:“皇上新赏的料子和饰吗?”她微微脸红只一笑了事。我抿嘴笑着打量她头上那对碧绿通透的玉鸦钗1道:“这个钗的样子倒大方玉色也好。” 陵容笑道:“果然是英雄所见略同我刚才也是这么说的。眉姐姐如今圣眷很浓呢。” 眉庄脸更红便道:“刚给你送了几篓银炭来你的宫室冷僻树木又多怕是过几天更冷了对病情不好。” 我笑笑:“哪里这样娇贵呢?份例的炭已经送来了。” 陵容说:“可不是搁在廊下的!那是黑炭灰气大屋子里用不得的。眉姐姐该去禀告皇后娘娘一声儿那些奴才怎么这样怠慢莞姐姐!” 我连忙拦下:“奴才都是这样。且因你受宠他们也并不敢十分怠慢我分例还是一点不少的。再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们不是给我送来了?雪中送炭这情意最可贵比一百篓银炭都叫我高兴。” 眉庄奇道:“刚才进来的时候怎么觉得你的宫里一下子冷清了不少连那炭都是小允子接的康禄海和小印子呢?” 陵容插嘴说:“还有茶水上的环儿和洒扫的两个丫头?” 我淡淡一笑:“康禄海和小印子被丽贵嫔指名要了去被要走了才来告诉我。其他的都被我打走了。” 眉庄惊讶的很:“康禄海和小印子是你名下的人丽贵嫔怎么能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要了走?康禄海和小印子两个畜生竟也肯去?!”又问:“那些丫头怎么又被你打了?” “心都不在这里了巴不得展翅高飞呢只怕我困住了她们。这样的人留在身边迟早是个祸患。不如早早轰走。” 眉庄沉吟:“你的意思是……” 我凝声说:“奴才在精不在多。与其她们无心留在这里不如早走。一来留着真正忠心的好奴才;二来这里人多口杂你们常常往来那些有异心的奴才若是被其他的人收买了利用来对付咱们可就防不胜防了。” 眉庄点点头:“还是你细心!我不曾防着这个看来回去也要细细留心我那边的奴才陵容也是。” 陵容低声说:“是。”仔细瞧着我微微叹息了一声:“姐姐病中还这样操心难怪这病长久未愈焉知不正是因为这操心太过呢?” 眉庄也是面有忧色:“照理说温太医的医术是很好的怎么这病就是这样不见大好呢?” 我安慰她:“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最近天气寒冷就更难见好。不过已比前些日子好了许多了。” 我又问:“华妃没有对你们怎么样吧?” 眉庄看一眼陵容说:“也就这样面子上还过得去。” 我轻轻说:“我知道你敦厚谨慎陵容又小心翼翼。只是不该忍的还是要说话别一味隐忍骄纵了她。” 眉庄会意又问我:“上回送来的人参吃着可还好?” 我笑笑:“劳你惦记着很好。” 坐了会儿看看天色也不早了眉庄笑着起身告辞:“说了半天的话你也累了。不扰着你歇息我们先走了。” 我含笑命流朱送了她们出去。浣碧端了药进来略微迟疑说:“小姐这药可还吃吗?” 我道:“吃。为什么不吃?” 她面有难色:“好好的人吃着这药不会伤身体?” 我微笑:“没事。他的药只是让我吃了面有病色身体乏力罢了。而且我隔段时间服一次不会有大碍。”我看她一眼:“除了你和流朱没有别人现吧?” 浣碧点头说:“温大人的药很是高明没人现。只是小姐何苦连惠嫔小主和安选侍也瞒着?” 我低声说:“正是因为我与她们情同姐妹才不告诉她们。任何事都有万一一旦露馅也不至于牵连她们进来。再说知道的人越多就越容易走露风声对大家都没有好处。” 碗里的药汁颜色浓黑散着一股酸甜的味道。我一仰头喝了。 注释: 1玉鸦钗:“玉丫钗”。形似鸦翅。 第六章 倚梅雪夜 不知不觉入宫已有三月了。时近新年宫中也日渐透出喜庆的气氛。在通明殿日夜诵经祈福的僧人也越来越多。到了腊月二十五年赏也下来了。虽是久病无宠的贵人赏赐还是不少加上眉庄陵容和淳常在的赠送也可以过个丰足的新年了。棠梨宫虽然冷清可是槿汐她们脸上也多是笑意忙着把居室打扫一新悬挂五福吉祥灯张贴“福”字。 大雪已落了两日寒意越浓我笼着暖手炉站在窗子底下看着漫天的鹅毛大雪簌簌飘落一天一地的银装素裹。晶清走过来笑着对我说:“小主想什么那么入神?窗子底下有风漏进来留神吹了头疼。” 我笑笑:“我想着我们宫里什么都好只是缺了几株梅花和松柏。到了冬天院子里光秃秃的什么花啊树啊的都没有只能看看雪。” 晶清说:“从前史美人住着的时候最不爱花草的嫌花比人娇。尤其不喜欢梅花说一冬天就它开着人却是冻得手脚缩紧鼻子通红越显得没那花好看。又嫌松柏的气味不好硬是把原先种着的给拔了。” 我笑:“史美人竟如此有趣!” 槿汐走过来瞪了晶清一眼说道:“越管不住自己的嘴了!切记奴才不可以在背后议论主子的。” 晶清微微吐了吐舌头:“奴婢只在这宫里说决不向外说去。” 槿汐严肃地说:“在自己宫里说惯了就会在外说溜嘴平白给小主惹祸。” 我笑着打圆场:“大年下的别说她太重。”又嘱咐晶清:“以后可要长记性了别忘了姑姑教你的。” 槿汐走到我身边说:“贵人嫌望出去景色不好看不如让奴婢们剪些窗花贴上吧。” 我兴致极高:“这个我也会。我们一起剪了贴上看着也喜兴一点。” 槿汐高兴地应了一声下去不一会儿抱着一摞色纸和一叠金银箔来。宫中女子长日无事多爱刺绣剪纸打时光宫女内监也多擅长此道。因此一听说我要剪窗花都一同围在暖榻下剪了起来。 两个时辰下来桌上便多了一堆色彩鲜艳的窗花:“喜鹊登梅”、“二龙戏珠”、“孔雀开屏”、“天女散花”、“吉庆有余”、“和合二仙”、“五福临门”还有“莲、兰、竹、菊、水仙、牡丹、岁寒三友”等植物的图案。 我各人的都看了一圈赞道:“槿汐的果然剪得不错不愧是姑姑。”槿汐的脸微微一红谦虚道:“哪里比得上贵人的‘和合二仙’简直栩栩如生。” 我笑道:“世上本无‘和合二仙’不过是想个样子随意剪罢了。若是能把真人剪出来一模一样才算是好本事。” 话音刚落佩儿嚷嚷道:“小允子会剪真人像的。” 小允子立刻回头用力瞪她:“别在小主面前胡说八道的哪有这回事?” 佩儿不服气:“奴婢刚亲眼看小允子剪了小主的像袖在袖子里呢?” 小允子脸涨得通红小声说:“奴才不敢对小主不敬。” 我呵呵一笑:“那有什么?我从来不拘这些个小节。拿出来看了便是。” 小允子满脸不好意思地递给我我看了微微一笑:“果然精妙!小允子你好一双巧手。” 小允子道:“谢贵人夸奖。只是奴才手拙剪不出贵人的花容月貌。” 我笑道:“一张油嘴就晓得哄我开心。已经把我剪得过分好看了我很是喜欢。” 流朱笑眯眯地问:“就他是个机灵鬼儿。怎么想着要剪贵人的小像?” 小允子一本正经地说:“自从小主让温太医救了奴才哥哥的命奴才与哥哥都感念小主大恩所以特剪了小主的小像回去供起来日夜礼敬。” 我正色道:“你和你哥哥的心意我心领了只是这样做不合规矩传出去反而不好。不如贴在我宫里就罢了。” 槿汐起身笑着说:“宫中有个习俗大年三十晚上把心爱的小物件挂在树枝上以求来年万事如意。小主既然喜欢小允子剪的这张像不如也挂在树枝上祈福吧也是赏了小允子天大的面子。” 我微笑说:“这个主意很好。”又让浣碧去取了彩头来赏槿汐和小允子。 正热闹间有人掀了帘子进来请安正是陵容身边的宫女宝鹃捧了两盆水仙进来说:“选侍小主亲手种了几盆水仙今日开花了让我拿来送给莞贵人赏玩。” 我笑道:“可巧呢我们今日刚剪了水仙的窗花你家小主就打你送了水仙来。惠嫔小主那里有了吗?” 宝鹃答:“已经让菊清送了两盆过去了还送了淳常在一盆。小说bsp;我点点头:“回去告诉你家小主我喜欢得很再把我剪的窗花带给你小主贴窗子玩。外头雪大你留下暖暖身子再走别冻坏了。”宝鹃答应着下去了。 大年三十很快就到了。眉庄陵容和淳常在依例被邀请参加皇上皇后一同主持的内廷家宴自然不能来看我了。我身患疾病皇后恩准我留宫休养不必过去赴宴。一个人吃完了“年夜饭”便和底下人一起守岁。品儿烧了热水进来笑呵呵地说:“小主外面的雪停了还出了满天的星子呢看来明儿是要放晴了。” “是吗?”我高兴地笑起来“这可是不得不赏的美景呢!” 槿汐喜滋滋地说:“贵人正好可以把小像挂到院子里的树枝上祈福了。” 我道:“院子里的枯树枝有什么好挂的不如看看哪里的梅花开了把小像挂上去。” 小允子答道:“上林苑西南角上的梅花就很好离咱们的宫院也近。” 我问道:“是白梅么?” 小允子道:“是腊梅香得很。” 我微微蹙眉:“腊梅的颜色不好香气又那样浓像是酒气。还有别的没有?” 小允子比画着道:“上林苑的东南角的倚梅园有玉蕊檀心梅开红花像红云似的好看得人都呆了。只是隔得远。” 雪夜明月映着这白梅簇簇暗香浮动该是何等美景。我心中向往站起身披一件银白底色翠纹织锦的羽缎斗篷兜上风帽边走边说:“那我便去那里看看。” 小允子急得脸都白了立刻跪下自己挥了两个耳光劝道:“都怪奴才多嘴。小主的身子还未大好受不得冷。况且华妃日前吩咐下来说小主感染时疾不宜外出走动若是传到华妃耳中可是不小的罪名。” 我含笑说:“好好的怪罪自己做什么?这会子夜深人静的嫔妃们都在侍宴。我又特特穿了这件衣服既暖和在雪地里也不显眼。况我病了那么久出去散散心也是有益无害。”小允子还要再劝我已三步并作两步跨到门外回笑道:“我一个人去谁也不许跟着。若谁大胆再敢拦着罚他在大雪地里守岁一晚。” 才走出棠梨宫门槿汐和流朱急急追上来叩了安道:“奴婢不敢深劝贵人。只是请贵人拿上灯防着雪路难行。” 我伸手接过却是一盏小小的羊角风灯轻巧明亮更不怕风雪扑灭。遂微笑说:“还是你们细心。” 流朱又把一个小手炉放我怀里:“小姐拿着取暖。” 我笑道:“偏你这样累赘何不把被窝也搬来?” 流朱微微脸红嘴上却硬:“小姐如今越爱嫌我了这么着下去流朱可要成流泪了。” 我笑道:“就会胡说。越纵得你不知道规矩了。” 流朱也笑:“奴婢哪里惦记着什么规矩呢惦记的也就是小姐的安好罢了。”槿汐也笑了起来。 我道:“拿回去吧。我去去就来冻不着我。”说罢旋身而去。 宫中长街和永巷的积雪已被宫人们清扫干净只路面冻得有些滑走起来须加意小心。夜深天寒嫔妃们皆在正殿与帝后欢宴各宫房的宫女内监也守在各自宫里畏寒不出。偶有巡夜的羽林侍卫和内监走过也是比平日少了几分精神极容易避过。去倚梅园的路有些远所幸夜风不大虽然寒意袭人身上衣服厚实也耐得过。约莫走了小半个时辰也到了。 尚未进园远远便闻得一阵清香萦萦绕绕若有似无只淡淡地引着人靠近越近越是沁人肺腑。倚梅园中的积雪并未有人扫除刚停了雪冻得还不严实。小羊羔皮的绣花暖靴踩在雪地上出轻微的咯吱咯吱的响声。园中一片静寂只听得我踏雪而行的声音。满园的红梅开得盛意恣肆在水银样点点流泻下来的清朗星光下如云蒸霞蔚一般红得似要燃烧起来。花瓣上尚有点点白雪晶莹剔透映着黄玉般的蕊殷红宝石样的花朵相得益彰更添清丽傲骨也不知是雪衬了梅还是梅托了雪真真是一个“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神仙境界! 我情不自禁走近两步清冽的梅香似乎要把人的骨髓都要化到一片冰清玉洁。我喜爱得很挑一枝花朵开得最盛的梅枝把小像挂上顾不得满地冰雪放下风灯诚心跪下心中默默祝祷: 甄嬛一愿父母安康兄妹平安; 二只愿能在宫中平安一世了此残生;想到此不由得心中黯然想要不卷入宫中是非保全自身这一生只得长病下去在这深宫中埋葬此身成为白头宫娥连话说玄宗的往事也没有1; 这第三愿想要“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更是痴心妄想永无可期了。想到这任凭我早已明白此身将要长埋宫中再不见天日也不由得心中酸楚难言长叹一声道:“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2 话音刚落远远花树之后忽然响起一把低醇的男声:“谁在那里?!”我大大地吃了一惊这园子里有别人!而且是个男人!我立刻噤声“呼”地吹熄风灯闪在一棵梅树后边那人停了停又问:“是谁?” 四周万籁俱静只闻得风吹落枝上积雪的簌簌轻声半晌无一人相应。我紧紧用羽缎裹住身体。星光隐隐雪地浑白重重花树乱影交杂纷错像无数珊瑚枝桠的乱影要现我却也不容易。我屏住呼吸慢慢地落脚抬步闪身往外移动生怕踩重了积雪出声响。 那人的脚步却是渐渐地靠近隐约可见石青色宝蓝蛟龙出海纹样的靴子隔着几丛梅树停了脚步再无声息。他的语气颇有严厉之意:“再不出声我便让人把整个倚梅园翻了过来。” 我立住不动双手蜷握只觉得浑身冻得有些僵住隔着花影看见一抹银灰色衣角与我相距不远上面的团龙密纹隐约可见心中更是惊骇忽地回头看见园子的小门后闪过一色翠绿的宫女衣装灵机一动道:“奴婢是倚梅园的宫女出来祈福的不想扰了尊驾请恕罪。” 那人又问:“你念过书么?叫什么名字?”我心下不由得惶恐定了定神道:“奴婢贱名恐污了尊耳。” 听他又近了几步急声道:“你别过来——我的鞋袜湿了在换呢。”那人果然止了脚步久久听不到他再开口说话过了须臾听他的脚步声渐渐望别处走了再无半点动静这才回神过来一颗心狂跳得仿佛要蹦出腔子赶忙拾起风灯摸着黑急急跑了出去仿佛身后老有人跟着追过来一般惊怕踩着一路碎冰折过漫长的永巷跑回了棠梨宫。 槿汐浣碧一干人见我魂不守舍地进来跑得珠钗松散鬓皆乱不由得惊得面面相觑连声问:“小主怎么了?” 浣碧眼疾手快地斟了茶上来我一口喝下才缓过气道:“永巷的雪垛旁边窝着两只猫也不知是谁养的一下子扑到我身上来真真是吓坏人!” 流朱微笑道:“小姐自小就怕猫一下子见了两只可不是要受惊吓了。”又扬声唤道:“佩儿煎一剂浓浓的姜汤来给贵人祛风压惊。”佩儿一迭声应了下去。 槿汐道:“宫中女眷素来爱养猫的那些猫性子又野小主身子金贵可要小心。”又问:“小主可许下愿了?” 我点点头:“许了三个呢。可不知满天神佛是否会怪我贪婪?” 槿汐端端正正行了个大礼笑容满面地说:“恭喜小主常言说‘猫带吉运’。小主许完愿便撞见了两只猫可不是心愿一定得偿的吉兆呢。” 我微微一笑:“什么不好的到了你们嘴里都是好的。如真能了我这些心愿被它吓一吓又有何妨呢。”说着让晶清端了水来重新为我匀面挽髻换了衣裳坐下打马吊。 心思一定下来心下不免狐疑。今日后宫夜宴并没有宴请外臣公戚。除了皇上以外再没有别的男子能出入后宫。脑中忽然浮现那双石青色宝蓝蛟龙出海纹样的靴子……银灰色团龙密纹的衣角。心下陡然一惊团龙密纹乃是上用的图纹等闲亲王也不得擅用莫非倚梅园中的那人……万幸自己脱身得快否则入宫以来这一番韬晦之计便是白费心思了。槿汐和小允子察言观色见我有些懒懒的故意连着输了几把哄我开心。我推说身子有些不爽快先回了房中。槿汐跟了进来为我卸妆。 我闲闲问道:“今日后宫夜宴皇上皇后可曾请了他人来?” 槿汐道:“按惯例几位王爷也会来。”我轻轻“哦”了一声。 槿汐口中的王爷是先皇的大皇子岐山王玄洵、三皇子汝南王玄济、六皇子清河王玄清和九皇子平阳王玄汾。先皇七子二女。五皇子、七皇子和八皇女早薨。 皇帝玄凌排行第四与二皇女真宁长公主俱是当今太后所出。 岐山王玄洵乃宜妃也就是现在的钦仁太妃所出虽是长子但个性庸懦碌碌无为只求做一名安享荣华的亲王。 襄城王玄济乃玉厄夫人所出玉厄夫人是博陵侯幼妹隆庆十年博陵侯谋反玉厄夫人深受牵连无宠郁郁而死。玄济天生臂力过人勇武善战但是性格狷介不为先皇所喜一直到先皇死后才得了襄城王的封号如今南征北战立下不少军功甚得玄凌的倚重。 清河王玄清聪颖慧捷又因其母妃舒贵妃的缘故自幼甚得皇帝钟爱数次有立他为太子的意思只因舒贵妃的出身着实为世人所诟病群臣一齐反对只好不了了之。先帝驾崩之后舒贵妃自请出家玄清便由素来与舒贵妃交好的琳妃也就是当今的太后抚养长大与玄凌如同一母同胞感情甚是厚密。玄清闲云野鹤精于六艺却独独不爱政事整日与诗书为伴器乐为伍笛声更是京中一绝人称“自在王爷”。 平阳王玄汾是先皇幼子如今才满十三岁。生母恩嫔出身卑微曾是绣院一名针线上的织补宫女先皇薨逝后虽进封了顺陈太妃平阳王却是自小由五皇子的母亲庄和太妃抚养长大。 我默默听着心中总是像缺了什么似的不安宁只得先睡了。众人也散了下去。迷迷糊糊睡到半夜间我突然惊觉地坐起身来身体猛然带起的气流激荡起锦帐我想到了一样让我不安的东西——小像! 注释: 1出自“白头宫女在闲坐话玄宗”。形容宫中女子的凄凉岁月。 2出自唐·崔道融《梅花》 第七章 妙音娘子 我在梦中惊醒心中惴惴不安也顾不得夜深立即遣了晶清让她去倚梅园看看我挂着祈福的小像还在不在晶清见我情急也不敢问什么原因立刻换了厚衣裳出去了。只她一走阖宫都被惊动了我只好说是做了噩梦惊醒了。 过了许久仿佛是一个长夜那么久晶清终于回来了禀告说我的小像已经不见了怕是被风吹走了。我心中霎时如被冷水迎头浇下怔怔的半天不出声。槿汐等人以为我丢了小像觉得不吉利才闷闷不乐忙劝慰了许久说笑话儿逗我开心。我强自打起精神安慰了自己几句许是真是被风刮走了或是哪个宫女见了精致捡去玩儿了也不一定。话虽如此心里到底是怏怏的。好在日子依旧波平如镜不见任何事端波及我棠梨宫。我依旧在宫中待着静养初一日的阖宫朝见也被免了前去。 一日用了午膳正在暖阁中歇着眉庄挑起门帘进来似笑非笑着说:“有桩奇事可要告诉给你听听。” 我起身笑着说:“这宫里又有什么新鲜事?” 眉庄淡淡笑道:“皇上不知怎的看上了倚梅园里的一个姓余的莳花宫女前儿个封了更衣。虽说是最末的从八品可是比起当宫女也是正经的小主了。” 我拨着怀里的手炉道:“皇帝看上宫女封了妃嫔历代也是常有的事。顺陈太妃不是……”眉庄看我一眼我笑:“偏你这样谨慎如今我这里是最能说话的地方了。” 眉庄低头抚着衣裙上的绣花慢慢地说:“如今皇上可是很宠她呢。” “她很美么?” “不过而而。只是听说歌声甚好。” 我微笑不语小手指上三寸来长的银壳镶碎玉的护甲轻轻摩挲着下巴的轻痒。半晌才说:“皇上也是一时的新鲜劲儿吧。再说了即便如何宠她祖制宫女晋妃嫔只能逐级晋封一时也越不过你去。” 眉庄笑一笑道:“这个我知道。只是……陵容心里到底不快活。” 我微一诧异:“陵容还是无宠么?” 眉庄略一点头道:“入宫那么久皇上还未召幸过她。”说罢微微叹气“别人承宠也就罢了偏偏是个身份比她还微贱的宫女她心里自然不好受。” 我忆起临进宫那一夜独立风露中的陵容她对哥哥的情意……难道她与我一样要蓄意避宠?我迟疑道:“莫不是陵容自己不想承宠?” 眉庄疑惑的看我:“怎么会?她虽是面上淡淡的可是总想承宠的吧?否则以她的家世如何在宫中立足?” 我迟疑道:“你可知道她有无意中人?” 眉庄被我的话唬了一跳脸上一层一层的红起来:“不可胡说。我们都是天子宫嫔身子和心都是皇上的怎么会有意中人?” 我也窘起来红着脸说:“我也不过是这么随口一问你急什么?” 眉庄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说:“我真的不知道她有没有意中人。看她这样子应该是没有的罢。”说罢转了话题聊了会子也就散了。 送走了眉庄见佩儿端了炭进来换装作随口问道:“听说倚梅园里的宫女被封了更衣?” 佩儿道:“可不是?都说她运气好呢听说除夕夜里和皇上说了两句话初二一早皇上身边的李公公过来寻人她答了两句便被带走了。谁知一去竟没再回来才知道皇上已颁了恩旨封了她做更衣了。” 我微微一笑果然是个宫女好个伶俐的宫女!替我挡了这一阵。看来宫中是从来不缺想要跃龙门的鲤鱼的。说话间槿汐已走进来斜跪在榻前为我捶腿见佩儿换了炭出去暖阁里只剩下我和她方才轻轻说:“那天夜里小主也去倚梅园不知可曾遇见旁人?” 我伸手取一粒蜜饯放嘴里道:“见与不见又有什么要紧?” 槿汐微一凝神笑道:“也是奴婢胡想。只是这宫里张冠李戴鱼目混珠的事太多了奴婢怕是便宜了旁人。” 我把蜜饯的核吐在近身的痰盂里方才开口:“便宜了旁人有时候可能也是便宜了自己。” 过了月余陵容依旧无宠只是余更衣聪明伶俐擅长歌唱皇帝对她的宠爱却没有降下来一月内连迁采女、选侍两级被册了正七品妙音娘子赐居虹霓阁。一时间风头大盛连华妃也亲自赏了她礼物。余娘子也很会奉承华妃两人极是亲近。余氏渐渐骄纵连眉庄、刘良媛、恬贵人等人也不太放在眼中语出顶撞。眉庄纵使涵养好也不免有些着恼了。 虽说时气已到了二月天气却并未见暖这两日更是一日冷似一日天空铅云低垂乌沉沉的阴暗大有雨雪再至的势头。果然到了晚上雪花朵儿又密又集又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到了第二天夜里雪渐渐小了小允子同小连子扫了庭院的积雪进来身上已是濡湿了冻得直哆嗦嘴里嘟囔着“这鬼天气”又忙忙地下去换了衣裳烤火。 我放下手里绣的手帕说道:“今年这天气果然不好都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了还是下雪。恐怕这花花草草的都要冻坏了。” 流朱笑道:“小姐顶心疼那些花草秋末的时候小内监们全给包上了稻草冻不坏的。” 我微微一笑又低头去绣手帕上的黄鹂鸟儿。隐隐听得远处有辘辘的车声迤逦而来心下疑惑棠梨宫地处偏僻一向少有车马往来怎的这么夜了还有车声。抬头见槿汐垂手肃然而立轻声道:“启禀小主这是凤鸾春恩车的声音。”我默默不语凤鸾春恩车是奉诏侍寝的嫔妃前往皇帝寝宫时专坐的车。 凝神听了一会儿那车声却是越来越近在静静的雪夜中能听到车上珠环玎玲之声。隐约还有女子歌唱之声歌声甚是婉转高昂唱的是宫中新制的贺诗“炉爇香檀兽炭痴真珠帘外雪花飞。六宫进酒尧眉寿舞凤盘龙满御衣。”我侧耳听了一阵子方才道:“唱的不错难怪皇上赐她‘妙音’的封号。” 小允子低头小声道:“这夜半在永巷高歌可不合宫中规矩。” 我头也不抬道:“这才足见皇上对她的宠爱啊!”再没有人做声屋子里一片静默只听见炭盆里哔啵作响的爆炭声窗外呼啸凛冽的北风声和搅在风里一路渐渐远去的笑语之声。她的笑声那么骄傲响在寂静的雪夜里在后宫绵延无尽的永巷和殿宇间穿梭……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凤鸾春恩车的声音那声音听来是很美妙的。我不知道这车声一路而去会牵引住多少宫中女人的耳朵和目光这小小的车上会承载多少女人的期盼、失落、眼泪和欢笑。很多个宫中的傍晚她们静静站在庭院里为的就是等候这凤鸾春恩车能停在宫门前载上自己前往皇帝的寝宫。小时候跟着哥哥在西厢的窗下听夫子念杜牧的《阿房宫赋》有几句此刻想来尤是惊心——“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三十六年恐怕是很多女人的一生了!尽态极妍宫中女子哪一个不是美若天仙只是美貌在这后宫之中是最不稀罕的东西了。每天有不同的新鲜的美貌出现旧的红颜老了新的红颜还会来更年轻的身体光洁的额头鲜艳的红唇明媚的眼波纤细的腰肢……而她们一生做的最多最习惯的事不过是“缦立远视而望幸焉”罢了。在这后宫之中没有皇帝宠幸的女人就如同没有生命的纸偶连秋天偶然的一阵风都可以刮倒她摧毁她。而有了皇帝宠幸的人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恐怕她们的日子过得比无宠的女子更为忧心“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她们更害怕失宠更害怕衰老更害怕有更美好的女子出现。如果没有爱情帝王的宠幸是不会比绢纸更牢固的。而爱情恐怕是整个偌大的帝王后宫之中最最缺乏的东西了。宫中女子会为了地位、荣华、恩宠去接近皇帝可是为了爱情有谁听说过…… 我只觉得脑中酸涨放下手中的针线对浣碧说:“那炭气味道不好熏得我脑仁疼去换了沉水香来。” 浣碧略一迟疑道:“小姐这月份例的香还没拿来已经拖了好几日了要不奴婢遣人去问问。” 心下明白必定是内务府的人欺我无宠又克扣份例了。“这几日雪大内务府的人懒怠迟延几日也是有的。罢了随便有什么香先点上罢。” 浣碧答应着匆匆出去了才走至门外“呀”的一声惊道:“淳常在您怎么独个儿站在风里怕不吹坏了?快请进来。” 我听得有异忙起身出去。果然淳常在独自站在宫门下鼻子冻得通红双颊却是惨白只呆呆的不说话。我急忙问道:“淳儿怎么只你一个人?” 淳常在闻言只慢慢地转过头来眼珠子缓缓的骨碌转了一圈脸上渐渐有了表情“哇”地哭出声来:“莞姐姐我好害怕!” 我见状不对忙拉了她进暖阁让晶清拿了暖炉放她怀里暖身子又让品儿端了热热的奶羹来奉她喝下才慢慢问她原委。原来晚膳后大雪渐小史美人在淳常在处用了晚膳正要回宫淳常在便送她一程。天黑路滑点了灯笼照路谁知史美人宫女手中的纸灯笼突然被风吹着燃了起来正巧妙音娘子坐着凤鸾春恩车驶了过来驾车的马见火受了惊吓饶是御马训练纯熟车夫又现的早还是把车上的妙音娘子震了一下。本来也不什么大事可是妙音娘子不依不饶史美人仗着自己入宫早位分又比妙音娘子高加之近日妙音受宠本来心里就不太痛快语气便不那么恭顺。妙音娘子恼怒之下便让掖庭令把史美人关进了“暴室”1。我闻言不由得一惊“暴室”是废黜的妃嫔和犯了错的宫娥内监关押服苦役的地方。史美人既未被废黜又不是犯错的宫娥怎能被关入“暴室”? 我忙问道:“有没有去请皇上或皇后的旨意?难道皇上和皇后都没有话吗?” 淳常在茫然的摇了摇头拭泪道:“她……妙音娘子说区区小事就不用劳动皇上和皇后烦心了惊扰了皇上皇后要拿掖庭令是问。” 我心下更是纳罕妙音娘子没有帝后手令竟然私自下令把宫嫔关入“暴室”骄横如此真是闻所未闻! 我的唇角慢慢漾起笑意转瞬又恢复正常。如此恃宠而骄言行不谨恐怕气数也要尽了。 我安慰了淳常在一阵命小连子和品儿好好送了她回去。真是难为她小小年纪在宫中受这等惊吓。 第二天一早眉庄与陵容早早就过来了。我正在用早膳见了她们笑道:“好灵的鼻子!知道槿汐做了上好的牛骨髓茶汤便来赶这么个早场。” 眉庄道:“整个宫里也就你还能乐得自在。外面可要闹翻天了!” 我抿了口茶汤微笑:“怎么?连你也有沉不住气的时候?” 陵容道:“姐姐可听见昨晚的歌声了?” 我含笑道:“自然听见了。‘妙音’娘子果然是名不虚传歌声甚是动听。” 眉庄默默不语半晌方道:“恃宠而骄夜半高歌!她竟私自下令把曾与你同住的史美人打入了‘暴室’。” 我微笑道:“那是好事啊。” “好事?”眉庄微微蹙眉陵容亦是一脸疑惑。 “她骤然获宠已经令后宫诸人不满如此不知检点恃宠而骄可不是自寻死路么?自寻死路总比有朝一日逼迫到你头上要你自己出手好吧。”我继续说:“如此资质尚不知自律可见愚蠢这样的人绝不会威胁到你的地位。你大可高枕无忧了。”我举杯笑道:“如此喜事还不值得你饮尽此盏么?” 眉庄道:“话虽然如此皇上还没话惩治她呢?何况她与华妃交好。” 我淡然道:“那是迟早的事。昨日之事已伤了帝后的颜面乱了后宫尊卑之序就算华妃想保她也保不住。何况华妃那么聪明怎么会去趟这滩浑水?” 陵容接口道:“恐怕她如此得宠华妃面上虽和气心里也不自在呢怎会出手助她?”说罢举起杯来笑道:“陵容以茶代酒先饮下这一杯。” 眉庄展颜笑道:“如此盛情难却了。” 果然到了午后皇帝下了旨意放史氏出“暴室”加意抚慰同时责令余氏闭门思过一旬褫夺“妙音”封号虽还是正七品娘子但差了一个封号地位已是大有不同了。 注释: 1“暴室在掖庭内丞一人主宫中妇人疾病者其皇后、贵人、宫娥有罪者亦就此室。” 第八章 春遇 时日渐暖我因一向太平无事渐渐也减少了服药的次数和分量身子也松泛了些。流朱私下对我说:“小姐常吃着那药在屋里躺着脸色倒是苍白了不少也该在太阳底下走走气色也好些。” 春日里上林苑的景致最好棠梨宫里的梨花和海棠只长了叶子连花骨朵也没冒出来上林苑里的花已经开了不少名花盈风吐香佳木欣欣向荣加上飞泉碧水喷薄潋滟奇丽幽美如在画中颇惹人喜爱。宫中最喜欢种植玉兰、海棠、牡丹、桂花、翠竹、芭蕉、梅花、兰八品谐音为:玉堂富贵竹报平安称之为“上林八芳”昭示宫廷祥瑞。棠梨宫处在上林苑西南角本是个少有人走动的地方周遭一带也是罕有人至。所以我只在棠梨附近走动也并无人来吵扰约束。 出棠梨宫不远便是太液池。太液池碧波如顷波光敛滟远远望去水天皆是一色的湖蓝碧绿倒影生光。池中零星分置数岛岛上广筑巍峨奇秀的亭台楼阁更有奇花异草别具情致风味。三四月里的太液池风光正好沿岸垂杨碧柳盈盈匝地枝枝叶叶舒展了鲜嫩的一点鹅黄翠绿像是宫女们精心描绘的黛眉千条万条绿玉丝绦随风若舞姬的瑶裙轻摆翩迁连浣碧见了也笑:“绿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原来是这样的好景色。那么多柳树真真是宫里才有的大气。”新柳鲜花池畔吹拂过的一带凉风都染着郁郁青青的水气和花香令人心神荡漾如置身朝露晨曦之间。 我逗留了几次甚是喜爱回去后便命小连子小允子说在树上扎了一架秋千。小允子心思灵动特意在秋千上引了紫藤和杜若缠绕开紫色细小的香花枝叶柔软香气宜远。随风荡起的时候香风细细如在云端。 这日下午的天气极好天色明澈如一潭静水日色若明辉灿烂的金子漫天飞舞着轻盈洁白的柳絮随风轻扬复落。我独自坐在秋千上一脚一脚地轻踢那落于柔密芳草之上的片片落花。流朱一下一下轻推那秋千架子和我说着笑话儿。薰暖的和风微微吹过像一只手缓缓搅动了身侧那一树繁密的杏花轻薄如绡的花瓣点点的飘落到我身上轻柔得像小时候娘抚摸我脸颊的手指。 我不自禁的抬头去看那花花朵长得很是簇拥挤挤挨挨得半天粉色密密匝匝间只看得见一星碧蓝的天色。“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前人仿佛是这么写的。我忽然来了兴致转头吩咐流朱:“去取我的箫来。”流朱应一声去了我独自荡了会秋千忽觉身后不知何时已多了一道阴影直是唬了一跳忙跳下秋千转身去看。却见一个年轻男子站在我身后穿一袭海水绿团蝠便服头戴赤金簪冠长身玉立丰神朗朗面目极是清俊只目光炯炯的打量我却瞧不出是什么身份。 我脸上不由得一红屈膝福了一福不知该怎么称呼只得保持着行礼的姿势。静默半晌脸上已烫得如火烧一般双膝也微觉酸痛只好窘迫地问:“不知尊驾如何称呼?” 那人却不做声我不敢抬头低声又问了一遍他仿若刚从梦中醒来轻轻地“哦”了一声和言道:“请起。” 我微微抬目留意他的服色他似乎是觉了道:“我是……清河王。(盡在bsp;我既知是清河王玄凌更是窘迫嫔妃只身与王爷见面似有不妥。于是退远两步略欠一欠身道:“妾身后宫莞贵人甄氏见过王爷。” 他略想了想“你是那位抱病的贵人?” 我立觉不对心中疑云大起问道:“内宫琐事不知王爷如何知晓?” 他微微一愣立刻笑道:“我听皇……嫂说起过除夕的时候皇兄问了一句我正巧在旁。”我这才放下心来。 他和颜悦色的问:“身子可好些了?春寒之意还在怎么不多穿件衣裳?” “有劳王爷费心妾身已好多了。”正想告辞流朱捧着箫过来了见有陌生男子在旁也是吃了一惊我忙道:“还不参见清河王。”流朱急急跪下见了礼。 他一眼瞥见那翠色沉沉的箫含笑问:“你会吹箫?” 我微一点头“闺中无聊消遣罢了。” “可否吹一曲来听?”他略觉唐突又道:“本王甚爱品箫。” 我迟疑一下道:“妾身并不精于箫艺只怕有辱清听。” 他举目看向天际含笑道:“如此春光丽色若有箫声为伴才不算辜负了这满园柳绿花红还请贵人不要拒绝。” 我推却不过只得退开一丈远凝神想了想应着眼前的景色细细地吹了一套《杏花天影》1“何处玉箫天似水琼花一夜白如冰”。 绿丝低拂鸳鸯浦想桃叶当时唤渡。又将愁眼与春风待去;倚栏桡更少驻。 金陵路莺吟燕舞。算潮水知人最苦。满汀芳草不成归日暮更移舟向甚处? 幼年时客居江南的姨娘曾教我用埙吹奏此曲很是清淡高远此刻用箫奏来减轻了曲中愁意颇有流雪回风、清丽幽婉之妙。一曲终了清河王却是默然无声只是出神。 我静默片刻轻轻唤:“王爷。”他这才转过神来。我低声道:“妾身献丑了还请爷莫要怪罪。” 他看着我道:“你吹得极好只是刚才吹到‘满汀芳草不成归’一句时箫声微有凝滞不甚顺畅带了呜咽之感。可是想家了?” 我被他道破心事微微窘红着脸道:“曾听人说‘曲有误周郎顾’不想王爷如此好耳力。” 他略一怔忡微微笑道:“本王也是好久没听到这样好的箫声了。自从……纯元皇后去世后再没有人的箫声能让打动……本王的耳朵了。”他虽是离我不远那声音却是渺渺如从天际间传来极是感慨。 我上前两步含笑道:“多谢王爷谬赞。只是妾身怎敢与纯元皇后相比。”欠一欠身“天色不早妾身先行回宫了。王爷请便。” 他颔一笑也径自去了。 流朱扶着我一路穿花拂柳回到宫中才进莹心堂坐下我立即唤来晶清:“去打听一下今日清河王进宫了没有?现在在哪里?”晶清答应着出去了。 流朱疑道:“小姐以为今日与您品箫的不是清河王?” 我道:“多小心几分也是好的。” 晶清去了半日回来禀报道:“今日入宫了现在皇上的仪元殿里与皇上品画呢。”我暗暗点头放心去用膳。 隔了一日依旧去那秋千上消磨时光。春日早晨的空气很是新鲜带着湖水烟波浩淼的湿润两岸柔柳依依的清新和鲜花初开的馨香让人有蓬勃之气。秋千绳索的紫藤和杜若上还沾着晶莹的未被太阳晒去的露水秋千轻轻一荡便凉凉的落在脸上肩上像是一阵阵小雨点儿。有早莺栖在树上滴沥啼啭鸣叫得极欢快。若要享受晨光这时刻是最好不过的。 忽觉有人伸手大力推了一下我的秋千秋千晃动的幅度即刻增大我一惊忙双手握紧秋千索。秋千向前高高得飞起来风用力拂过我的面颊带着我的裙裾迎风翩飞如一只巨大的蝴蝶。我高声笑起来:“流朱你这个促狭的丫头竟在我背后使坏!”我咯咯地笑:“再推高一点!流朱再高一点!”话音刚落秋千已疾向后荡去飞快的经过一个人的身影越往后看得越清我惊叫一声:“王爷!”不是清河王又是谁这样失仪心中不由得大是惊恐。手劲一松直欲从秋千上掉下来。 清河王双臂一举微笑着看我道:“若是害怕就下来。” 我心中羞恼之意顿起更是不服用力握紧绳索大声道:“王爷只管推秋千我不怕!” 他满目皆是笑意走近秋千更大力一把往前推去。只听得耳边风声呼呼刮得两鬓丝皆直直往前后摇荡。我愈是害怕愈是努力睁着眼睛不许自己闭上瞪得眼睛如杏子般圆。秋千直往那棵花朵繁茂的老杏树上飞去我顽皮之意大盛伸足去踢那开得如冰绡暖云般的杏花才一伸足那花便如急风暴雨般簌簌而下惊得树上的流莺“嘀”一声往空中飞翔而去搅动了漫天流丽灿烂的阳光。 花瓣如雨零零飘落有一朵飘飞过来正撞在我眼中。我一吃痛不由自主的伸手去揉手上一松一个不稳从秋千上直坠而下心中大是惊恐害怕到双目紧闭暗道“我命休矣!” 落地却不甚痛只是不敢睁开眼睛觉得额上一凉一热却是谁的呼吸淡淡的拂着像这个季节乍寒还暖的晨风。静静无声有落花掉在衣襟上的轻软。偷偷睁眼迎面却见到一双乌黑的瞳仁温润如墨玉含着轻轻浅浅的笑。我没有转开头因为只在那一瞬间我在那双瞳仁里现了自己的脸孔。我第一次在别人的目光里看见自己。我移不开视线只看着别人眼中的自己。视线微微一动瞥见清河王如破春风的面容双瞳含笑凝视着我这才想到我原是落在了他怀里心里一慌忙跳下地来窘得恨不得能找个地洞钻下去声如细蚊:“见过王爷。” 他呵呵笑:“现下怎么羞了?刚才不是不怕么?还如女中豪杰一般。” 我深垂臻低声道:“妾身失仪。并不知王爷喜欢悄无声息站在人后。” 他朗声道:“这是怪本王了。”伸手扶我一把:“本是无意过来的。走到附近忆及那日贵人的箫声特意又让人取了箫来希望能遇见贵人再让本王聆听一番。”随手递一把蓝田玉箫给我通体洁白隐约可见箫管上若有若无的丝丝浅紫色暗纹箫尾缀一带深红缠金丝如意结好一管玉箫! 我接过“不知王爷想听什么?” “贵人挑喜欢的吹奏便可。” 静下心神信手拈了一套《柳初新》2来吹: 东郊向晓星杓亚。报帝里、春来也。柳抬烟眼花匀露脸渐觉绿娇红姹。妆点层台芳榭。运神功、丹青无价。 别有尧阶试罢。新郎君、成行如画。杏园风细桃花浪暖竞喜羽迁鳞化。遍九陌、相将游冶。骤香尘、宝鞍骄马。 《柳初新》原是歌赞春庭美景盛世太平的曲调极明快的他听了果然欢喜嘴角含着笑意道:“杏园风细?又是杏你很喜欢杏花么?” 我抬头望着那一树芳菲道:“杏花盛开时晶莹剔透含苞时稍透浅红。不似桃花的艳丽又不似寒梅的清冷温润如娇羞少女很是和婉。”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人如花花亦如人。只有品性和婉的人才会喜欢品性和婉的花。” 我微一沉吟:“可是妾身不敢喜欢杏花。” “哦?”他的眼睑一扬兴味盎然的问:“说来听听。” “杏花虽美好可是结出的杏子极酸杏仁更是苦涩。若是为人做事皆是开头很好而结局潦倒又有何意义呢?不如松柏终年青翠无花无果也就罢了。” 他双眉挑起“真……从未听过这样的见解真是新鲜别致。” 含笑道:“妾身胡言乱语让王爷见笑了。但愿王爷听了这一曲再别吓唬妾身即可。” 他抚掌大笑:“今日原是我唐突了。我有两本曲谱明日午后拿来与你一同鉴赏。望贵人一定到来。” 他的笑容如此美妙像那一道划破流云浓雾凌于满园春色之上的耀目金光竟教我不能拒绝我怔一怔婉声道:“恭敬不如从命。” 走开两步想起一事又回转身去道:“妾身有一事相求请王爷应允。” “你说。” “妾身与王爷见面已属不妥还请王爷勿让人知晓以免坏了各自清誉。” “哦既是清誉又有谁能坏得了呢?” 我摇头道:“王爷有所不知。妾身与王爷光明磊落虽说‘事无不可对人言’但后宫之内人多口杂众口铄金。终是徒惹是非。” 他眉头微皱口中却极爽快的答应了。 注释: 1《杏花天影》:作者姜夔。序:丙午之冬沔口。丁未正月二日道金陵。北望淮楚风日清淑小舟挂席容与波上。 2《柳初新》:作者柳永。 第九章 花签 回到宫中还早见一宫的内监宫女满院子的忙着给花树浇灌、松土。不由得笑道:“梨花才绽了花骨朵儿你们就急着催它开花了。” 浣碧满脸笑容的走上来道:“小姐今日可有喜事呢!堂前的两株海棠绽了好几个花苞。” 我欢喜道:“果真么?我刚才只顾着往里走也没仔细看是该一同去瞧瞧。”宫人们都年轻我这么一提谁不是爱热闹的一齐拥着我走到堂外。果然碧绿枝叶间有几星花蕾红艳似胭脂点点初染望之绰约如处子。尚未开花却幽香隐隐扑鼻。我笑道:“前人《群芳谱》中记载:海棠有四品。即西府海棠、垂丝海棠、木瓜海棠和贴梗海棠。海棠花开虽然娇艳动人但一般的海棠花无香味只有这西府海棠既香且艳是海棠中的上品。” 小允子立即接口道:“小主博学多才奴才们听了好学个乖到了别的奴才面前说嘴多大的体面。” 我笑着在他脑门上戳了一指引得众人都笑了流朱笑道:“就数小允子口齿伶俐能逗小姐高兴越显得我们笨嘴拙舌的不招人疼。” 小允子仰头看着她笑道:“流姐姐若是笨嘴拙舌那咱就是那牙都没长齐全的了怎么也不敢在姐姐面前说嘴啊。” 流朱被他哄的得意“这么会哄我开心赶明儿做双鞋垫好好犒赏你。” 小允子一作揖弯下腰道:“多谢姐姐姐姐做的鞋咱怎么敢穿一定日日放床头看着念着姐姐的好儿。” 流朱笑得忍不住啐了他一口“揖都作下了可见我是不能赖了定给你好好做一双。” 我道:“既做了连小连子那双也一道做上。” 两人一齐谢了恩众人看了一会才渐渐散去。 转眼到了夜间用了膳便坐在红漆的五蝠奉寿桌子前翻看《诗经》。窗外月华澹澹风露凝香极静好的一个夜晚。《诗经》上白纸黑字往日念来总是口角含香今日不知怎的心思老是恍恍惚惚。月色如绮窗前的树被风吹过微微摇曳的影倒映在窗纸上仿如是某人颀长的身影。神思游弋间仿佛那书上一个一个的字都成了乌黑的瞳仁夹在杏花疏影里在眼前缭乱不定一层静一层凉。心思陡地一转忆及白日的事那一颗心竟绵软如绸。眼前烛光滟滟流转反映着衣上缎子的光华才叫我想起正身处在莹心堂内渐渐定下心来。只不知自己是怎么了面燥耳热随手翻了一页书却是《绸缪》1: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心中又羞又乱仿佛被人揭破了心事一般慌乱把书一合又恼了起来。我与他身份有别何来“良人”之说更何来“三星”?莫名间又想起温实初那句“一入宫门深似海”来“啪”地把书抛掷在了榻上。槿汐听得响声唬了一跳忙端了一盏樱桃凝露蜜过来道:“小主可是看得累了且喝盏蜜歇息会儿吧。” 我一饮而尽仍是心浮气躁百无聊赖。我一眼瞥见那红漆的五蝠奉寿桌子上斑驳剥落的漆随口问道:“这桌子上的漆不好怎的内务府的人还没来修补下再刷一层上去。” 槿汐面上微微露出难色“小允子已经去过了想来这几日便会过来。” 我点点头“宫中事务繁琐他们忙不过来晚几日也是有的。” 我“唔”了一声只静静坐着。正巧佩儿在窗外与小允子低语:“怎的小连子今日下午回来脸色那样晦气?” 槿汐脸色微微一变正要出声阻止我立刻侧头望住她她只得不说话。 小允子“嘿”一声道:“还不是去了趟内务府没的受了好些冷言冷语回来。” 佩儿奇道:“不就为那桌子要上些漆的缘故这样颠三倒四的跑了几次也没个结果?” “你晓得什么?”小允子声音压得更低愤然道:“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说小连子几句也就罢了连着小主也受了排揎说了好些不干不净的话!” 槿汐面色难看的很只皱着眉想要出去。见我面色如常也只好忍着。 只听佩儿狠狠啐了一口道:“内务府那班混蛋这样不把小主放在眼里么?冬天的时候克扣着小主份例的炭要不是惠嫔小主送了些银炭来可不是要被那些黑炭的烟气熏死。如今越无法无天了连补个桌子也要挤兑人!” 小允子急道:“小声些小主还在里头听了可要伤心的。” 佩儿的声音强压了下去愁道:“可怎么好呢?以后的日子还长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将就着也就罢了可是小主……既在病中还要受这些个闲气。”说罢恨然道:“那个黄规全仗着是华主子的远亲简直猖狂得不知天高地厚!” 小允子道:“好姑奶奶你且忍着些吧!为着怕小主知道了心里不痛快小连子在跟前伺候的时候可装的跟没事人似的你好歹也给瞒着。” 两人说了一会子也就各自忙去了。我心中微微一刺既感动又难过脸上只装作从未听见只淡淡说:“既然内务府忙将就着用也就罢了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槿汐低声道:“是。” 我抬头看着她道:“今晚这话我从未听见过你也没听见过出去不许指责他们一言半语。”槿汐应了。我叹一口气道:“跟着我这样的小主的确让你们受了不少委屈。” 槿汐慌忙跪下急切动容道:“小主何苦这样说折杀奴才们了。奴婢跟着小主一点也不委屈。” 我让她起来叹道:“后宫中人趋炎附势拜高踩低也不过是寻常之事他们何必要把我这久病无宠的小主放在眼里。我们安分着度日也就罢了。” 槿汐默默半晌眼中莹然有泪道:“小主若非为了这病以您的容色才学未必在华妃之下。”说罢神色略略一惊自知是失言了。 我镇声道:“各人命中都有份数强求又有何益。” 槿汐见我如此说忙撇开话题道:“小主看书累了刺绣可好?” “老瞧着那针脚眼睛酸。” “那奴婢捧了筝来服侍小主抚琴。” “闷得慌也不想弹。” 槿汐察言观色在侧道:“小主嫌长夜无聊闷得慌不如请了惠嫔小主、安小主与淳小主一同来抽花签玩儿。” 想想是个好主意也只有这个好主意道:“你去准备些点心吃食命品儿她们去一同请了小主们过来。”小宫女们巴不得热闹立即提了灯一道去了。 过了半个时辰便听见嘈嘈切切的脚步声走到堂前去迎已听到淳常在咯咯的娇笑声:“莞姐姐最爱出新鲜主意了。我正不知道该怎么打这辰光呢。” 我笑道:“你不犯困也就罢了成日价躲在自个儿的屋里睡觉快睡成猫了。” 淳常在笑着拉我的手:“姐姐最爱取笑我了我可不依。” 眉庄携着采月的手笑着进来:“老远就听见淳儿在撒娇了。”又问:“陵容怎么还没到?” 我笑着看她:“要请你可不容易还得让我的宫女儿瞅着看别惊了圣驾。” 眉庄笑骂着“这蹄子的嘴越来越刁了”一面伸手来拧我的脸。我又笑又躲连连告饶。 正闹着陵容已带着菊清慢慢进来了菊清手里还捧着一束杜鹃陵容指着她手里的花道:“我宫里的杜鹃开了不少我看着颜色好就让人摘了些来让莞姐姐插瓶。” 我忙让着她们进来又让晶清抱了个花瓶来插上。晶清与菊清素来要好插了瓶告了安就拉着手一起去下房说体己话去了。我含笑对陵容说:“劳你老想着我爱这些花儿朵儿的。除夕拿来的水仙很好冲淡了我屋子的药气要不一屋子的药味儿该怎么住人呢。” 眉庄道:“还说呢?我倒觉得那药味儿怪好闻的比我那些香袋啊香饼的都好。” 进暖阁坐下槿汐已摆了一桌的吃食:蜂蜜花生、核桃粘、苹果软糖、翠玉豆糕、栗子酥、双色豆糕。 淳常在道:“御膳房里传下的菜真没味儿嘴里老淡淡的。” 眉庄道:“他们那里对付着庆典时的大菜是没错儿的若真讲起好来还不如我们的小厨房里来的新鲜合胃口。” 我朝淳常在道:“众口难调罢了。你不是上我这儿来尝鲜了吗?” 淳常在早已塞了一块翠玉豆糕在嘴里手里还抓着一快苹果软糖眼睛盯着那盘蜂蜜花生道含糊其词道:“要不是莞姐姐这里有那么多好吃的我可真要打饥荒了。” 眉庄怜爱地为她拿过一盏鲜牛奶茶我轻轻地拍她的背心:“慢慢吃看噎着了回去哭。” 流朱捧了一个黄杨木的的签筒来里面放着一把青竹花名签子摇了一摇放在当中。眉庄笑道:“我先说在前面不过是闺阁里的玩意、闹着玩儿的不许当真。” 众人起哄道:“谁当真了?玩儿罢了你先急什么?” 眉庄脸微微一红:“我不过白嘱咐一句罢了。” 众人比着年龄眉庄年纪最长我次之然后是陵容和淳儿。眉庄边摇着筒取了一根花签边道:“我先来罢只看手气那样坏失了彩头。”抽出来自己先看一回又笑着说:“果真是玩意罢了。”随手递给我们看那竹签上画一簇金黄菊花下面又有镌的小字写着一句唐诗“陶令篱边色罗含宅里香”2。 陵容笑道:“你**菊花住的地方叫‘存菊堂’如今又得圣眷可不是‘罗含宅里香’?真真是没错儿。” 眉庄啐道:“看把陵容给惯的我才说一句她就准备了十句的话在后头等着我呢。” 淳常在道:“惠姐姐原是最喜欢菊花的。” 陵容捂着嘴笑:“看我没说错吧?淳妹妹也这么觉得。” 眉庄打岔道:“我可是好了该嬛儿了。”说着把签筒推到我面前。 我笑道:“我便我吧。”看也不看随便拔了一支仔细看了却是画着一支淡粉凝胭的杏花写着四字“浩荡风光”并也镌了一句唐诗“女郎折得殷勤看道是春风及第花。”3。我一看“杏花”图样触动心中前事却是连脸也红了如飞霞一般。 淳常在奇道:“莞姐姐没喝酒啊怎的醉了?” 陵容一把夺过看了笑道:“恭喜恭喜!杏者幸也又主贵婿。杏花可是承宠之兆呢。” 眉庄凑过去看了也是一脸喜色:“是吗?杏主病愈看来你的病也快好了。缠绵病榻那么久如今天气暖了也该好了。” 淳常在握着一块栗子酥道:“签上不是说‘春风及第’么可是姐姐要考女状元了姐姐可要做状元糕吃?” 陵容撑不住笑一把搂了她道:“只心心念念着吃‘春风及第’是说你莞姐姐的春来了呢。” 我举手去捂陵容的嘴:“没的说这些不三不四的村话还教着淳儿不学好。”又对眉庄说:“这个不算我浑抽的只试试手气。” “赖皮的见的多了只没见过这么赖皮的。”眉庄笑:“谁叫你是东道主容你再抽一回吧。只是这回抽了再不能耍赖了。” 我道了“多谢”把签筒举起细细摇了一回才从中掣了一支道:“这回该是好的了。”抬目看去却是一支海棠依旧写着四字是“海棠解语”又有小诗一句“东风袅袅泛崇光”④作解我抿嘴笑道:“原是不错。我住着棠梨宫今日早上堂前那两株西府海棠又绽了花苞。” 眉庄看了一回笑:“的确说的好海棠又名‘解语花’你不就是一株可人的解语花么?” 陵容已把酒递到我唇边:“来来饮了此杯作贺。” 我举杯仰头一饮而尽一时起了兴致唤了流朱浣碧进来笑着说:“东坡后句是‘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④。你们去取两盏红灯笼来要大替我照着堂前那海棠别叫它睡了。”两人一叠声应着去办了。 眉庄抚着我的脸颊道:“这丫头今天可是疯魔了。” 又让陵容:“你也抽一支玩。” 陵容笑着答“是”取了一支看自己一瞧手却一松把签掉在了地上双颊绯红欲醉道:“这玩意不好说是闺阁里的游戏可多少混赖话在上头。” 众人不解淳儿忙拾了起来却是一树夹竹桃底下注着“弱条堪折柔**诉几重淡影稀疏好风如沐”5。眉庄用手绢掩着嘴角笑道:“别的不太通这‘柔**诉’我却是懂得却不知道陵容妹妹这柔情要诉给谁去。” 我猛地忆起旧时之事临进宫那一夜陵容压抑的哭声仿佛又在耳边重响心中一凛面上却依旧笑着装作无意的对眉庄道:“这柔情自是对皇上的柔情了难不成还有别人么?我们既是天子宫嫔自然心里除了皇上以外再没有别的男子了。” 我虽是面对眉庄眼角却时刻看着陵容的反应她听见这话失神只是在很短的一瞬间。她的目光迅地扫过我的神色很快对着我们灿然笑道:“陵容年纪还小哪里懂得姐姐们说的‘柔情’这话。”我微笑不语话我已经说到份上了陵容自然也该是听懂了。 眉庄道:“陵容无故掉了花签该罚她一罚。不如罚她三杯。” 陵容急忙告饶道:“陵容量小一杯下肚就头晕哪禁得起三杯不行不行。” 我见桌上燃着的红烛烛火有些暗拔了头上一根银簪子去剔亮不想那烛芯“啪”的爆了一声烛焰呼的亮了起来结了好大一朵灯花。眉庄道:“今儿什么日子这样多的好兆头都在你宫里?” 陵容亦是喜气洋洋:“看来姐姐的身子果然是要大好了。不如这样妹妹唱上一向姐姐道喜。” “这个倒是新鲜雅致我还从未听过容妹妹唱歌呢。就劳妹妹唱一支我们听罢。” 陵容敛了敛衣裳细细的唱了一支《好事近》: 花动两山春绿绕翠围时节。雨涨晓来湖面际天光清彻。 移尊兰棹压深波歌吹与尘绝。应向断云浓淡见湖山真色。 一时寂然无声陵容唱毕淳儿痴痴道:“安姐姐你唱得真好听我连最好吃的核桃粘也不想着吃了。” 我惊喜道:“好个陵容!果然是深藏不露我竟不知道你唱得这样好。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啊!” 眉庄听得如痴如醉道:“若早听了她唱的歌‘妙音’娘子又算什么?‘妙音’二字当非你莫数。” 陵容红着脸谦道:“雕虫小技罢了反倒叫姐姐们笑话。” “哪里什么笑话听了这歌我将三月不知肉味了。” 说笑了一阵又催淳常在抽了花签来看她放在我手中说:“莞姐姐替我看吧我却不懂。”我替她看了画的是小小一枝茉莉旁边注着“虽无艳态惊群目幸有清香压九秋”6另有小字“天公织女簪花”。 我心中一寒顿觉不祥即刻又微笑着对她说:“这是好话呢。”又劝她:“爱吃什么再拿点小厨房里还剩着些的你去挑些喜欢的我叫小宫女给你包了带回去。”她依言听了欢喜地跳着去厨房。 眉庄关切道:“怎么?抽到不好的么?” 我笑笑:“也没什么只是没我们那两支好。”想了想又说:“花是好的只是那句话看了叫人刺心。” 陵容问:“怎么说?” “天公织女簪花。相传东晋女子在天公节簪花是为……织女戴孝。” 陵容脸色微变眉庄强笑道:“闺阁游戏罢了别当真就是。” 正说着眉庄的丫头采月进来道:“禀小主皇上今儿在虹霓阁歇下了。” 眉庄淡淡道:“知道了。你先下去。” 见她出去才曼声道:“好个余娘子这么快就翻身了!” 陵容疑惑:“不是才刚放了闭门思过出来么?” 眉庄拈了一粒花生在手也不吃只在手指间捻来捻去附在花生面上的那层红衣在她白皙的指缝间轻飘飘落下落了一片碎碎的红屑。眉庄拍了拍手道:“这才是人家的本事呢。今儿已经是第三晚了放出来才几天就承恩三次……”眉庄微一咬牙却不说下去了。 “怎的那么快就翻了身了?”我问道。 “听说她跪在皇上仪元殿外唱了一夜的歌嗓子都哑了才使皇上再度垂怜。” 陵容眉间隐有忧色手指绞着手中的绢子道:“那一位向来与惠姐姐不睦。虽然位分低微却嚣张得很。如今看来皇上怕是又要升她的位分。”说话间偷偷地看着眉庄的神色。 我站起身来伸手拂去眉庄衣襟上沾着的花生落屑道:“既然连你也忌讳她了别人更是如此。若是她那嚣张的品性不改恐怕不劳你费神别人已经先忍不住下手了。” 眉庄会意:“不到万不得已我绝不会轻易出手。” 我嫣然一笑:“浊物而已哪里值得我们伤神。” 众人皆是不语端然坐着听着更漏“滴答滴答”地一滴滴响着。眉庄方才展眉笑道:“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先告辞。” 我送她们出了宫门才回后堂歇下。午夜梦里隐约听见更鼓响了一趟又一趟老觉得有笑影如一道明晃晃的日光堪破了重重杏花叠影照耀在我面前。 注释: 1《国风·唐风·绸缪》:这是一闹新房时唱的歌。诗三章意思相同两句是起兴创造缠绵的气氛并点明时间;下四句是用玩笑的话来戏谑这对新夫妇:问他(她)在这良宵美景中将如何享受这幸福的爱情。 2“陶令篱边色罗含宅里香”:出自唐代李商隐《菊花》 3“女郎折得殷勤看道是春风及第花”一句出自唐代郑谷《曲江红杏》 ④出自宋代苏东坡《海棠》 5出自《夜半乐——咏夹竹桃》 6出自宋代江奎 第十章 杏 清早起来却是下雨了起先只是淅淅沥沥的如牛毛一般后来竟是愈下愈大渐成覆雨之势哗哗如柱无数水流顺着殿檐的瓦铛急急的飞溅下来撞得檐头铁马丁当作响。天地间的草木清新之气被水气冲得弥漫开来一股子清冽冷香。 午后雨势更大我看一看天色漫声道:“流朱取了伞与我出去。” 流朱脸色讶异道:“小姐这么大的雨哪儿也去不成啊。” 晶清上来劝道:“小主这是要上哪里?这么大的雨淋上身越不好了。” 槿汐亦劝:“不如待雨小了些小主再出门。” 我只说“去去就来”再不搭理她们的劝告流朱无奈道:“咱们小姐的脾气一向如此说一不二。”只得取了把大伞小心扶着我出去。 走至秋千旁四周并无一人杏花疏影里只闻得雨水匝地的声音。我低头看了看被雨水打湿的绣鞋和裙角微微叹了一口气原来他竟没有来。自己想想也是好笑人家堂堂王爷大雨天气不待在王府里赏雨吟诗好端端的跑来宫里作甚?也许他昨日只是一句戏语只有我当真了;又或许他是真心邀我共赏曲谱只是碍于天气不方便进宫。胡思乱想了一阵他还是未来。风雨中颇有寒意流朱紧挨着我小声问:“小姐不如我们先回去吧。” 我望着眼前如千丝万线织成的细密水帘只是默然流朱不敢再言语我微微侧头看见她被雨水打得精湿的一边肩膀身体犹自微微抖心下油然而生怜意道:“难为你了咱们先回去吧” 流朱忙应了声“是”一路扶着我回去了。槿汐见我们回来忙煮了浓浓的一剂姜汤让我们喝下我又让流朱即刻下去换了衣裳。 雨夜无聊我坐在暖阁里抚琴原是弹着一《雨霖霖》听着窗外飞溅的的雨水声竟有些怔怔的手势也迟缓起来浣碧端了新鲜果子进来在一旁道:“小姐是在弹奏《山之高》么?” 我回过神来道:“怎么进了宫耳朵就不济了?这是《雨霖霖》。” 浣碧惊讶道:“小姐自己听着可是《雨霖霖》么?” 我心下一惊怎么我信马由缰的弹奏的曲子竟是《山之高》么自己怎不晓得?我唤流朱进来问:“我刚才弹的曲子如何?” 流朱道:“小姐是说刚才那《山之高》吗?从前听来并不比其他的曲子好今日听了不知怎的心里老酸酸的。” 我心里一凉半天才说:“去点一盏檀香来。” 流朱答了“是”浣碧极小声的说:“如今春日里可不是点檀香的季节。小姐可是心烦么?” 我瞅她一眼说:“我累了去睡吧。”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檀香原是静神凝思的香。我知道我怎能不烦乱呢?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向来琴声流露人心我竟是心有所思且一日不见便心里放不下么?这对于我来说是一件多么可怕而危险的事情! 他是清河王我是莞贵人我们之间从来不可能有什么交集即使我只是一个幽居无宠的贵人。我明白从我在云意殿上被记录名册之后我这一辈子注定是那个我从未看清容颜的皇帝女人。我竟这样对旁的男人尤其是皇帝的弟弟牵念对我而言根本是有害无益。我“呼”地翻身从床上坐起静静看着床边蟠花烛台燃着的红烛上小小的跳跃的火苗。暗自想道从这一刻起在我对他还能够保持距离的时候我再不能见他。 既然下定了心意我连着三五日没往秋千架那里去。眉庄也连着几日不来说是皇帝前几日淋了雨受了些风寒要前去侍驾。我心知皇帝身子不爽清河王必定进宫探疾更是连宫门也不出一步生怕再遇上。 然而我心中也不好受闷了几日听闻皇帝的病好了探疾的王公大臣们也各自回去了。这才放心往外边走走散心。 素日幽居在棠梨宫内不过是最家常的素淡衣裙头上也只零星几点素净珠翠远离盛装华服。临出门心里还是紧了紧仿佛有那么一星期盼怕是还会遇见。重又端坐在铜镜前挑了一支翡翠簪子插上又抓了一把钉螺银插针疏疏在髻上插成半月形状。正举着手拿了一对点珠耳环要戴一侧头瞧见铜镜边缘纹的嫦娥奔月的样子想起前人的诗句“看碧海青天夜夜此心何所寄”心下猛地微微一凉手势也缓了下来。手一松那对点珠耳环落在妆台上兀自滴溜溜转着隐隐流转淡淡的珠光。我内心颇觉索落只觉自己这样修饰甚是愚蠢向来“女为悦己者容”我却是最不该视他为悦己者的。 甄嬛啊甄嬛枉你一向自诩聪明竟是连这一点也看不穿么?如此扪心一问反倒更难过了起来我是看穿了的可是竟是我看穿了如此还是难以自抑么?我到底是怎么了失常如此不过是一个萍水相逢可遇而不可得的男子罢了。越是这样想越是不免焦心。终是百无聊赖独自走了出去。流朱见我一人也跟着出来伺候。 春雨过后花叶长得更是繁盛一夜间花蕊纷吐。那一树杏花经了大雨没有凋萎落尽反而开得更艳更多如凝了一树的晨光霞影。只是春景不谢那日的人却不见了。 我心下黯然流朱见我面色不豫道:“我推小姐荡会儿秋千吧松松筋骨也好。” 也不知是不是流朱心不在焉她的手势极缓才徐徐荡了几下忽听得身后有女子厉声的呵斥:“什么人在秋千上!怎的见了余娘子还不过来!” 我听得有人这样对我说话已是不快仍是忍住下了秋千回身去看。却见一个身材修长穿着宫嫔服色头戴珠翠的女子盈盈站在树下满脸骄矜。身边一个宫女模样的人指着我唤:“还不过来正是说你。”我登时恼怒仍极力忍着维持着脸上的微笑只站着不过去。流朱皱眉道:“我家小主是棠梨宫莞贵人。” 那宫女目光稍露怯色打量我几眼见我衣着朴素似是不信只看着余娘子。余娘子掩口笑道:“宫中可有莞贵人这等人物么?我可从没听说过。” 那宫女像是极力回想着什么半晌道:“回禀小主棠梨宫是住着位贵人只是得了顽疾甚少出门。” 余娘子目光一敛走近前来道:“莞贵人好。”神色却很是不恭行礼也是稍稍点头连膝盖也不屈一下。 我淡淡的笑道:“余娘子好。怎的这般有雅兴出来往这些角落里走动。” 余娘子眼角一飞轻蔑的道:“妹妹要服侍皇上哪像姐姐这般空闲?”停了停又说:“妹妹有句话想奉劝姐姐姐姐既然身患顽疾就少出来走动好免得传染了别人越招人嫌。”说完得意洋洋的笑着要走。我心中已然怒极平白无故遭她羞辱一场流朱恼得连眉毛也竖起来了。 我心念一转曼声道:“多谢妹妹提醒做姐姐的心里有数了。不过姐姐也有一事要告诉妹妹。” 她“哦”了一声停住脚步骄矜的看着我:“不知姐姐有何高见?” 我含笑道:“听闻皇上向来喜欢礼仪周全的女子。姐姐想告诉妹妹妹妹刚才对着我行的那个礼甚是不好想必是妹妹对宫中礼仪还不熟悉。不如这样我让我的侍女流朱示范一下。”说着看一眼流朱。 流朱立刻领会朝余娘子福一福道:“请小主看着。”说罢朝我屈膝弯腰行礼低着头道:“妹妹虹霓阁余娘子参见莞贵人莞贵人好。” 我含笑说:“常听宫中姐妹夸余妹妹聪明一定学会了请按着刚才流朱示范的向本贵人再行一次礼吧。” 余娘子听完这话早已气得口鼻扭曲厉声道:“你一个入宫无宠的贵人竟敢让本小主恭恭敬敬的对着你行礼参拜你也配!” 她身边的宫女急忙扯了下她的袖子道:“小主她……莞贵人的位分的确在你之上不如……” 余娘子恼羞成怒一个耳光甩在那宫女脸上那宫女的脸顿时高高肿起退后了两步她骂道:“吃里爬外的东西!胆小怕事一点都不中用。”又朝我冷笑:“莞贵人不是真的以为只凭位分就能定尊卑的吧?皇上宠爱谁谁就是尊否则位分再高也只是卑贱之躯!何况你的位分也就是只越过我两级而已凭什么敢指使我?” 我正要张口不远处一个熟悉的声音冷冷道:“如果是朕指使的要你向莞贵人行礼参拜呢?!” 我闻声看去那一张脸再是熟悉不过心头顿时纷乱迭杂像幼年时生的一场寒热病脸上冷一阵又烫一阵恍然的交替着只不自觉怔怔瞧着他不知该如何是好。仿佛是不信却由不得我不信普天之下除了他还有谁敢自称为“朕”。 余娘子神情陡变慌忙和宫女跪在地上恭谨的道:“皇上万福。” 皇帝点了点头并不叫她起来她小心翼翼的问:“皇上怎么来这儿了?” 皇帝眉毛一挑:“那你怎么来这里了?” 余娘子怯声道:“臣妾听说皇上近来爱来这里散心想必风景一定很美所以也过来看看。” 皇帝微笑语气微含讥诮道:“可见你不老实这话说的不尽不实。” 余娘子见皇帝面上带笑。也不深思媚声道:“臣妾只想多陪伴皇上。” 皇帝声音一凛虽依旧笑着目光却冷冷的:“怎么你对朕的行踪很清楚么?” 余娘子见状不对身子一颤立刻俯不再言语。 他朝我微微一笑我只愣愣的看着他不说话流朱情急之下忙推了一下我的胳膊我才醒过神来迷迷茫茫的朝他跪下去道:“臣妾棠梨宫甄氏参见皇上皇上万福。”流朱也急忙跪下磕了头下去。 他一把扶起我和颜悦色道:“你的身子尚未痊愈何苦行这样大的礼。”又凑近我耳边低声说:“那日朕失约了并不是存心。” 我红了脸道:“臣妾不敢。” “这几日我日日来这里等你你怎么都不出门?” 我急道:“皇上。”一边使眼色瞟着余娘子暗示他还有旁人在场。 他唤了流朱起来道:“好生扶着你家小主她身子弱。”收敛了笑意看着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的余娘子缓缓道:“你的老毛病没有改啊看来是朕上次给你的惩罚太轻了。” 余娘子听见我与皇帝的对话额上的汗早已涔涔而下如今听皇帝的语气中大有严惩之意忙跪行上前两步扯住皇帝的袍角哭喊道:“皇上臣妾知错了。臣妾今日是糊涂油蒙了心才会冲撞了贵人姐姐臣妾愿意向莞贵人负荆请罪还请皇上恕了臣妾这一回。” 皇帝厌恶地看了她一眼并不答话余娘子见势不对忙摘下了珠钗耳环膝行到我身前叩哭泣道:“妹妹今日犯下大错不敢乞求贵人原谅。但求贵人看在与我都是一同侍奉皇上的份上求皇上饶了我吧。” 我瞥一眼披头散哭得狼狈的余娘子不禁动了恻隐之心推开流朱的手走到皇帝面前婉声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臣妾想余娘子是真心知错了还请皇上饶了她这一次。” 皇帝瞥她一眼道:“既是莞贵人亲自开口替你求情朕也不好太拂了她的面子。只是你屡教不改实在可恶!”皇帝远远走出几丈拍手示意几丛茂密的树后走出一个五十来岁的黄门内侍并十几个羽林侍卫上前请了安又向我行礼皇帝皱眉道:“就知道你们跟着朕。罢了李长传朕的旨意下去降余氏为更衣即日迁出虹霓阁!”李长低着头应了“是”正要转身下去皇帝看一眼瑟瑟抖的余娘子道:“慢着。余更衣你不是说莞贵人的位分只比你高了两级么。李长传旨六宫晋贵人甄氏为莞嫔。” 李长吓了一跳面色为难道:“皇上莞……小主尚未侍寝就晋封恐怕……不合规矩。” 皇帝变了神色言语间便有了寒意:“你如今的差事当的越好了朕的旨意都要多问。” 李长大惊忙磕了两个头告了罪下去传旨。 皇帝笑吟吟的看我:“怎么欢喜过头了?连谢恩也忘了。” 我跪了下去正色道:“臣妾一于社稷无功二于龙脉无助三尚未侍寝实实不敢领受皇上天恩。” 皇帝笑道:“动不动就跪也不怕累着自己。朕既说你当的起你就必然当的起。” 我心下感动皇帝看也不看余氏只对着余氏身边吓得面无人色的宫女口气淡薄:“狗仗人势的东西去慎刑司做苦役罢!”两人赶紧谢了恩搀扶着跌跌撞撞的走了。 第十一章 棠梨莞嫔 众人见事毕皆退了下去。流朱不知何时也不见了只余我与皇帝玄凌二人。我心里微微慌暖暖的风把鬓角的散碎丝吹到脸上一阵一阵的痒。皇帝携了我的手默默往前走浅草在脚下出细微的嗦嗦声音和着衣声悉碎。他的手有一点点暖可以感觉得到掌心凛冽的纹路。我不敢缩手脸像是烫得要燃烧起来只晓得低着头静静行走。低头绰约看见脚下一双软缎绣花鞋是闲时绣得的爱物。极浅的水银白色夹了玫瑰紫的春蚕丝线绣成的片片单薄娇嫩的海棠花瓣像是我此刻初晓世事的一颗单薄的心。鞋尖上绣的一双比翼齐飞的蝴蝶蝶须上缀有细小圆润的银珠子一步一走踏在碧青鲜嫩的青草之上款款微有玲玲轻声仿若步步莲花一路盛开。那蝴蝶也似扑在了心上翅膀一扇一扇扇得我的心扑棱棱地跳得厉害。走到近旁不远的寄澜亭不过是几十步路竟像是走了极远的羊肠山路双腿隐隐的酸软不堪。 进了亭子皇帝手微微一松我立刻把手袖在手中只觉掌心指上腻腻的一层潮又是一层湿。他只负手立在我面前看着我轻轻道:“那日大雨朕并不是故意爽约。”我不敢接话但是皇帝说话不答便是不敬只好低极轻声的答了句“是”。他又说:“那日朕本来已到了上林苑太后突然传旨要朕到皇后殿中一聚朕急着赶去结果淋了雨受了几日风寒。” 我闻言一急明知他身子已经痊愈正好端端站在我面前和我说话仍是不由自主的脱口而出:“皇上可大好了?”说完自己也觉得问的愚蠢大是失态不由又红了脸低声道:“臣妾愚钝。” 他宽和的笑说:“后来朕想着那日的雨那么大你又在静养定是不会出来了。” 我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臣妾并没有爽约。” 他目光猛地一亮喜道:“果真么?那你可淋了雨有没有伤着身子?” 他这样问我我心中既是感泣又是欢喜仿佛这几日的苦闷愁肠都如浓雾遇见日光般散尽了道:“多谢皇上关怀。臣妾没淋着雨臣妾很好。” 我的头几乎要低到胸前胸口稀疏的刺绣花样蹭在下巴上微微的刺痒。他右手的大拇指上戴着一枚极通透的翠玉扳指绿汪汪的似太液池里一湖静水。四指托起我的下巴迫我抬头只见他目光清冽直直的盯着自己那一双瞳仁几乎黑得深不可测唯独看见自己的身影和身后开得灿若云锦的杏花。我心中怦怦乱跳自己也觉得花色红滟滟的一直映到酡红的双颊上来不由自主的轻声道:“皇上如何欺骗臣妾?” 他嘴角上扬笑影更深:“朕若早早告诉了你早就被朕的身份吓得如那些嫔妃一般拘束了。还怎敢与朕无拘无束品箫赏花从容自若?” 我垂下眼睑盯着绣鞋:“皇上戏弄臣妾呢非要看臣妾不知礼数的笑话。” 皇帝朗声笑起来笑了一会儿才渐渐收敛笑容看着我道:“若我一早说破了你只会怕我畏我献媚于我那不是真正的你。”他转手搭在朱色亭栏上极目眺望着远处像是要望破那重重花影直望到天际深处去“朕看重你也是因为你的本性。若你和其他的妃子没什么两样朕也不会重视和你的约定。” 我低头看着他赤色的一角袍脚用玄色的丝线密密的绣着夔纹连绵不绝的纹样面红耳赤答:“是。”又道:“臣妾愚钝竟一点都没看出来。” 皇帝微微得意:“朕存心瞒你怎能让你知道。只是辛苦了六弟常被朕召进宫来拘着。” 我屈一屈膝:“皇上心思缜密天纵奇才臣妾哪能晓得。” 他突然伸手握一握我的手问:“怎么手这样冷?可是出来吹了风的缘故?” 我忙道:“臣妾不冷。” 他“唔”了一声“你出来也久了朕陪你回去。” 我正急着想说“不敢”他忽地一把打横将我抱起我轻轻惊呼一声本能地伸出双臂抱住他的颈长长的裙裾轻软曳过似一张飞拂张开的蝶翅惊艳的明媚一晃。他笑道:“步行劳累朕抱你过去。” 我大是惶恐又不敢挣扎只是说:“这会招来非议叫别人议论皇上臣妾万万不敢。” 皇帝含笑道:“朕心疼自己喜欢的妃子别人爱怎么议论就议论去。”说着脸上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反正朕也不是第一次抱你了。” 我羞得不敢再言语只好顺从的缩在玄凌怀里任由他抱着我回宫。我和他靠的这样近紧贴着他的胸口他的身上隐约浮动陌生的香气这香气虽极淡薄却似从骨子里透出来叫人陶陶然的愉悦。他着一身宽衽儒袖的赤色缂金袍我着的碧湖青色襦裙被永巷长街的风轻轻拂起裙上浅碧色的丝带柔柔的一搭一搭吹在玄凌的衣上软绵绵的无声。一路有内监宫女见了此情此景慌忙跪在地上毕恭毕敬的三呼“万岁”低着头不敢抬眼却是偷眼看去。玄凌的步子只是不急不缓风声里隐约听得见我头上钗环轻轻摇动碰撞的微声玲玲一路而去。 棠梨宫这座自我入住以来除了太医外从没有男人踏足的宫室因为皇帝玄凌的到来而有了不同寻常的意义。当皇帝抱着我踏入这座平日里大门紧闭的宫苑时所有在庭院里洒扫收拾的内监宫女全都唬了一跳又惊又喜地慌着跪下请安。显然流朱已经让所有的人都知道我被晋封为嫔只是没有想到我回来的方式是如此出乎人的意料。 乍然见了朝夕相处的那些人又窘又羞轻轻一挣皇帝却不放我下来也不看他们一眼只随口说着“起来”径直抱着我进了莹心堂才放我下地。皇帝看了一眼一溜跟进来低眉垂手站在眼前的宫人们淡淡的问:“你做贵人时就这么几个人伺候着?” 我恭声答道:“臣妾需要静养实在不用那么些奴才伺候。” “那也不像话。谁是这宫里的领内监和掌事宫女?” 槿汐跪下道:“奴婢棠梨宫掌事宫女正七品顺人崔槿汐参见皇上。回禀皇上棠梨宫里并无领内监。”皇帝微露疑惑之色槿汐道:“原本康禄海是宫中领内监丽贵嫔要了他去当差事了。” 皇帝面色稍稍不豫静了静道:“这也是小事。”又对我说:“你宫里没个领内监也不行。朕明日叫内务府里挑几个老成的内监你选一个在你宫里管事。” 我含笑道:“哪里这样麻烦。不如就让我宫里的小允子先顶了这差使我瞧着他还行就让他历练历练吧。” 小允子立刻机灵的俯在地上道:“奴才谢皇上恩典谢小主赏识。奴才一定尽心竭力伺候好小主。” 皇帝笑着对我道:“你说好就好吧省得外头调来的人摸不准你的脾性。”又对小允子道:“你家小主赏识你给你体面你更要好好办事别让你小主烦心。” 小允子忙了磕了三个响头大声道:“是奴才遵旨。” 皇帝道:“如今进了嫔位该多添几个人了。明日让内务府挑选些人进来拣几个好的在宫里。” 我微笑道:“谢皇上但凭皇上做主。” 皇帝温和的道:“你早些歇息好好静养着。朕过两天再来看你。” 我跟随他走到宫门前见宫外早停了一架明黄肩舆几十个宫女内监并羽林侍卫如雕像般站着见皇帝出来才一齐跪下请了安我屈膝恭谨道:“恭送皇上。” 见那一群人迤逦而去那明黄一色渐渐远了方才回到堂中。 众人一齐跪下向我道喜小允子含泪道:“恭喜小主小主终于苦尽甘来了。” 众人眼中俱是泪光我含笑道:“今儿是好日子哭什么呢。”又看着小允子道:“如今你出息了可要好生当着差。你还年轻有事多跟着崔顺人学别一味的油嘴滑舌该学着沉稳。” 小允子郑重其事的答应了。 我道一声“乏了”便吩咐他们散了。 我信步走进西暖阁里隐藏的心事渐渐涌了上来。我竟是避不开这纷纷扰扰的宫闱之斗么?还是命中早已注定我这一生的良人就是皇帝了呢?这宫闱间无尽的斗争真是叫我害怕和头痛。 我非常清楚的知道从今日皇帝出声的那一刻起我再不是棠梨宫中那个抱病避世的莞贵人了。想必后宫之中尽人皆知我已成为皇帝的新宠尚未侍寝而晋升为嫔又被皇帝一路招摇的抱回宫中恐怕已是六宫侧目议论纷纷了罢。 然而我也并非不欢喜我所喜欢的人正是这世间唯一一个堂堂正正与我相爱的人再不用苦苦压抑自己的情思。只是这分情意是逼得我要卷入后宫无休无止的斗争中了。这份情意到底是要还是不要?恐怕于我于玄凌都是由不得不要了他待我如此恩宠而我对他真的是能割舍的下么?我曾祈求“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而我的一心人偏偏是这世间最无法一心的人可以供他选择和享用的太多太多。我望着窗外满目春色心里如一团乱麻搅在一起。 正在心神不定间却听得眉庄和陵容携了手进来。眉庄满脸喜色兴奋的脸都红了一把拉着我的手紧紧握住喜极而泣道:“好!好!终于有了出头之日了!” 陵容急忙向我福一福道:“参见莞嫔小主。” 我慌忙扶她道:“这是做什么?没的生分了。” 陵容笑着道:“眉姐姐欢喜疯了我可还醒着神。规矩总是不能废的要不然知道的说姐姐你大度不拘小节不知道的可要说我不识好歹了。” 三人牵着手坐下浣碧捧了茶进来问了安。眉庄笑道:“好你们小姐得意这一宫的奴才也算熬出头了。”浣碧笑着谢了退了下去。 陵容嗔怪道:“姐姐怎么悄没声息的就成了莞嫔瞒得这样好一丝风声也不露。” 我笑道:“好妹妹我也实是不知道只不过在上林苑里偶然遇见了皇上。” 眉庄打趣道:“古人云‘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说的就是你吧。我在宫中坐着听得消息还以为是讹传。” 陵容接口道:“还是皇上身边的李内侍传了旨意下来我们才信了。急忙拉了眉姐姐来给你道喜。”转身向眉庄道:“我说的不错吧。我们可是拔了头筹第一个到的。” 眉庄笑道:“那天夜里抽的花签果然有几分意思可不是你承宠了么。”忽而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道:“皇上可临幸你了?” 我不由得面红耳赤陵容也红了脸。我低头嗔道:“姐姐怎么这么问。” “你且说自家姐妹有什么好害臊的。”我摇了摇头。眉庄惊讶道:“果真没有?你不欺我?” 我红着脸低声道:“妹妹在病中怎好侍寝。” 眉庄拍手道:“皇上果然看重你!这未曾侍寝而晋封的大周开朝以来怕是少有的啊!” 我并不如眉庄期待般欢喜静了片刻才道:“正是因为未曾侍寝而晋封这隆宠太盛恐怕反是不妙啊。” 陵容亦是皱眉道:“怕是明里暗里的已经有人蠢蠢欲动了。” 眉庄微一变色沉吟片刻道:“如今你深受皇恩她们也不敢太把你怎么样。只要你荣宠不衰行事小心也不会有碍了。”又问:“听说余娘子突然遭皇上厌弃降为最末等的更衣与你晋封的旨意几乎是同时传下来的中间可有什么缘故?” 我叹气道:“正是她在上林苑中出言羞辱我才引起了皇上注意。” 眉庄挑眉轻轻冷笑一声道:“瞧她那个轻狂样子连比她位分高的小主都敢出言羞辱当真是自取其辱!” 陵容接口道:“这样更好。有了她做榜样就没人再敢轻易招惹姐姐了。” 我仍是愁:“若是弄巧成拙一旦失宠岂不是连累甄家满门。” 眉庄握住我手正色道:“事到如今恐怕不是你一己之力避得开的。你已经受人瞩目若是现在逃避将来也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她手上加力一握“况且有皇上的保护总比你一个人来的好吧?” 陵容拍拍我的手安慰道:“姐姐别忧心现下最要紧的就是把身子养好成为名副其实的莞嫔。” 眉庄眼中闪着明亮的光芒点头道:“陵容说的不错。只要你我三人姐妹同心一定能在这后宫之中屹立不倒。” 第十二章 侍儿扶起娇无力 眉庄和陵容走后棠梨宫中又热闹起来。那热闹从皇帝丰厚而精美的赏赐一样一样的进入我的宫室开始由于有了皇帝介入的缘故这热闹远远胜于我入宫之初。 我突如其来的晋封和荣宠引起了这个表面波澜不惊的后宫极大的震动和冲击勾起了无数平日无所事事的人的好奇心以至于几乎在我晋封的同一刻被贬黜的余更衣的故事像是被卷入汹涌波涛中的一片枯叶般被迅湮没了除了少数的几个人之外没人再关心她的存在昔日得宠高歌的余更衣的消失甚至不曾激起一丝浪花。而后宫众人的好奇心伴随着羡慕和妒恨以礼物和探望的形式源源不断的流淌到我的宫中让我应接不暇。 日暮时分皇帝终于下了旨意要我除他和太医之外闭门谢客好好养病。终于又获得暂时的清闲。 我在这生疏而短暂充满了好奇、敌意和讨好的热闹里下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我决定以迎接战斗的姿态接受皇帝的宠爱奉献上我对他的情意和爱慕。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条充满了危险和荆棘的道路。但是那个春光明媚的下午和皇帝玄凌的笑容为我开启了另一扇门那是一个充满诱惑和旖旎繁华的世界是我从未接触过的尽管那里面同时也充斥着刀光剑影和毒药的脂粉香气但是我停止不了我对它的向往。 这个晚上我在镜子前站立了良久只做了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独自关在后堂里然后点燃了满室的红烛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穿上最美丽的衣服戴上最华丽的饰然后把衣服一件一件穿上又脱下。我凝视着镜子里自己美好的年轻的脸庞和身体忽然怀疑我是否要这样一生沉寂下去在这寂寂深宫里终老而死。这让我想起曾经在书上看到的两个成语叫做“孤芳自赏顾影自怜。” 玄凌的出现让我突然爱上《诗经》和乐府里那些关于爱情的美妙的诗句。即使我在以为他是清河王之后决定扼杀自己对他思念可是我无法扼杀自己的想像。在我的想像里那些美好的爱情故事的男女主角一律成了我和他。在那几天里我一直怀疑这样的想像会不会持续我的一生成为我沉寂枯燥的生命里唯一的乐趣;有时我会想温实初冒昧的求婚和这个明朗的春天是否会成为我唯一值得追忆和念念不忘的事。我甚至想如果如眉庄所说依靠皇帝的力量我的家族能否有更好的前途我的人生因为他也许稀薄也许厚重的宠爱而变得更有意义一些。 我在自己的身体和面容上现了一些蛰伏已久的东西现在我现它们在蠢蠢欲动。很好它们想的和我一样。 既然已经决定了那么我要一个最好的开场让我一步一步踏上后宫这个腥风血雨之地。 我一件一件无比郑重的穿上衣服打开门时我的神色已经和往常没有什么两样我对小连子说:“去太医院请温大人来。” 温实初到来的度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快。我摒开所有人只留了流朱浣碧。见他急切的神情我已了然他听闻了这件事。 宫闱之事盛衰荣辱永远是不长脚又跑得最快的可以遍布到宫廷的每一个犄角旮旯里连最细小的门缝里都隐藏着温热的传闻和流言。 我开门见山道:“躲不过去了。” 他的神色瞬间黯淡了下来转瞬间目光又被点燃道:“臣可以向皇上陈情说小主的身体实在不适宜奉驾。” 我看着他:“如果皇上派其他的太医来为我诊治呢?我的身体只是因为药物的缘故才显病态内里好的很。若是查出来你我的脑袋还要不要?你我满门的脑袋还要不要?!” 他的嘴微微张了张终是没说出什么目光呆滞如死鱼。 我瞟他一眼淡淡道:“温大人有何高见?” 他默然起来躬身道:“臣但凭莞嫔小主吩咐。” 我温和的说:“温大人客气了。我还需要你的扶持呢要不然后宫步步陷阱嬛儿真是如履薄冰。” 温实初道:“臣不改初衷定一力护小主周全。” 我含笑道:“那就好。请温大人治好嬛儿的病但是不要太快治好以一月为期。” “那臣会逐渐减少药物的分量再适时进些补药就无大碍了。” 浣碧送了他出去流朱道:“小姐既对皇上有意何不早早病愈?是怕太露痕迹惹人疑心吗?” 我点头道:“这是其一。更重要的是皇帝的心思。我的病若是好的太快难免失于急切。你要知道对于男人越难到手就是越是珍惜越是放不下何况他是帝王什么女子没有见过若我和别的女子一样任他予取予求只会太早满足了他对我失去兴趣。若是时间太久一是皇上的胃口吊的久了容易反胃;另外后宫争宠时间最是宝贵。若是被别人在这时间里捷足先登那就悔之晚矣了。” 流朱暗暗点头:“奴婢记下了。” 我奇道:“你记下做什么?” 流朱红了脸嗫嚅道:“奴婢以后嫁了人也要学学这驭夫之术。” 我笑得喘气:“这死丫头才多大就想着要夫婿了。” 流朱一扭身道:“小姐怎么这样人家跟你说两句体己话你就笑话我。” 我勉强止住笑:“好好我不笑你将来我一定给你指一门好亲事了了你的夙愿。” 次日内务府总管黄规全亲自带了一群内监和宫女来我宫里让我挑选。见了我忙着磕头笑道:“莞主子吉祥!” 我微笑道:“黄总管记差了吧我尚居嫔位只可称‘小主’万不可称‘主子’。” 黄规全吃了个闭门羹讪笑道:“瞧奴才这记性。不过奴才私心里觉得小主如此得圣眷成为主子是迟早的事所以先赶着叫了声儿给小主预先道贺。” 我含笑道:“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旁人不知道的会以为你当了这么多年的内务府总管还不懂规矩抓了你的小辫子可就不好了。也没的叫人看着我轻狂僭越。” 一席话说完黄规全忙磕着头道:“是是是奴才记住小主的教诲了。” 我命了黄规全起来他躬着腰脸上堆满了小心翼翼的讨好的笑容毕恭毕敬的说:“启禀主子这些个宫女内监全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个个拔尖儿。请小主选个八个内监和六个宫女。” 我扫了地下乌鸦鸦的一群人细心挑了样子清秀、面貌忠厚、手脚灵便的十来个人对小允子和槿汐道:“就这几个了带下去好好教导着。” 黄规全见小允子领了人下去赔笑指着身后跪着的一个小太监道:“奴才昏聩。因前几日忙着料理内务府的琐事把给小主宫里的桌椅上漆那回事指给了小路子办。谁知这狗奴才办事不上心竟浑忘了。奴才特特带了他来给小主请罪还请小主落。” 我还不及答话佩儿见我裙上如意佩下垂着的流苏被风吹乱了半蹲着身子替我整理口中道:“黄公公的请罪咱们可不敢受哪里担待的起呢?没的背后又听见些不该听见的话叫人呛得慌!” 我嗔斥道:“越不懂规矩了胡说些什么!”佩儿见我话虽是忿忿也立刻噤了声不敢言语。 黄规全被佩儿一阵抢白脸色尴尬只得讪笑着道:“瞧佩姑娘说的都是奴才教导下面的人无方。” 我微笑道:“公公言重了。公公料理这内务府中的事每天少说也有百来件下面的人一时疏忽也是有的何来请罪之说呢。只是我身边的宫女不懂事让公公见笑了。” 黄规全暗自松一口气道:“哪里哪里。多谢小主宽宥奴才们以后必定更加上心为小主效力。”又笑道:“奴才已着人抬了一张新桌子来还望小主用着不嫌粗陋。” 我点头道:“多谢你心里想着。去吧。” 黄规全见我没别的话告了安道:“莞嫔小主要是没有别的事情奴才这就下去了恭祝莞嫔小主身体泰健。” 眼见黄规全出去了。我沉下脸来呵斥佩儿:“怎么这样浮躁?!言语上一点不谨慎。” 佩儿第一次见我拿重话说她不由生了怕慌忙跪下小声说:“就这黄规全会见风使舵先前一路克扣着小主的用度如今眼见小主得宠就一味的拿了旁人来顶罪拍马……” “我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心里明白晓得提防就行这样当着撕破脸人家好歹也是内务府的总管这样的事传出去只会叫人家笑话我们小气轻浮白白的落人口实。”我微微叹气:“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只是不该争一时的意气。跟红顶白的事见得多了宫中人人都会做不是只他黄规全一个。” 佩儿垂了头脸色含愧低声道:“奴婢知错了。” “记着就好。不过你警醒那奴才两句也好也让他有个忌惮只是凡事都不能失了分寸。” 我唤了槿汐过来道:“你去告诉底下的人别露了骄色称呼也不许乱。如今恐怕正有人想捉我们的错处呢。” 槿汐答“是”又道:“有件事奴才想启禀小主。” “你说。” “黄规全是华妃娘娘的远亲……” 我举手示意她不必再说下去“我知道了。正想跟你说这事这些新来的内监宫女虽是我亲自挑的但都是外面送来的人。你和小允子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给我好好的盯着不许他们有什么手脚。另外只派他们做粗活我近身的事仍由你们几个伺候。” 槿汐道:“奴婢和允公公必定小心谨慎。” 我问道:“今日的药煎好了没?好了让流朱拿进来我喝。” 自从玄凌亲自关心起我的病情太医院更是谨慎不敢疏忽温实初每日必到我宫中为我请脉。 药量之事更不许别人插手一点一点酌情给我减少亲自调制我药量才交于宫女去煎。同时又以药性不相冲的补药为我调养。 皇帝隔一天必来看我见我精神渐渐振作脸上也有了血色很是高兴。 一日清早我刚起了身皇帝身边的内监小合子满脸喜气来传话说皇帝下了早朝就要过来看我让我准备着。 晶清道:“皇上就要过来小主要不要换身鲜亮的衣服接驾奴婢帮小主梳个迎春髻可好?” 我只笑着不答转头去问槿汐:“宫中后妃接驾大多是艳妆丽服吧?” “是。宫中女子面圣为求皇上欢喜自然极尽艳丽。” 我含笑点头让浣碧取了衣裳来。浅绿色银纹绣百蝶度花的上衣只袖子做得比一般的宽大些迎风飒飒。腰身紧收下面是一袭鹅黄绣白玉兰的长裙。梳简单的桃心髻仅戴几星乳白珍珠璎珞映衬出云丝乌碧亮泽斜斜一枝翡翠簪子垂着细细一缕银流苏。 晶清试探着说:“小主穿着好美只是素淡了些。” 我只笑着“这样就好了。”宫中女子向来在皇帝跟前争奇斗艳极尽奢丽我只穿得素雅反而能叫他耳目一新。 梳妆打扮停当过不片刻皇帝就到了。我早早在宫门前迎候见了他笑着行了礼。他搀住我道:“外头风大怎么出来了。快随我一同进去。” 我谢了恩站起身来玄凌见了我的服饰果然目光一亮含笑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朕的莞嫔果然与众不同。” 我听他赞许心中欢喜含羞道:“皇上不嫌弃臣妾蒲柳之质罢了。” 进堂坐下早有小宫女备下了锦缎垫子铺在蟠龙宝座上又焚了一把西越所贡的瑞脑香在座侧的错金波斯文纽耳铜炉里淡白若无的轻烟丝丝缕缕没入空气中一室馥郁袅绕。我见玄凌坐下才在他身侧的花梨木交椅上坐了。 玄陵微微颔道:“此香甚好。听了一早上朝臣的奏折正头昏脑胀的。”我抿嘴一笑看来我没让人预备错。 我婉声道:“皇上一早下了朝便过来看臣妾。想必皇上也累了臣妾去奉一盏茶来好不好?” 玄凌微笑道:“这种事让下人去做也就罢了何必你亲自动手。” “臣妾亲自奉上的茶怎是旁人可以比的还请皇上稍候。”我一笑翩然走进暖阁少顷捧了一盏和阗白玉茶盏出来走到他面前含笑道:“臣妾烹的茶不知是否对皇上的脾胃?皇上可不要嫌弃才好。”嘴上说笑心里却不由得有些忐忑盼他品了茶能欢喜又怕茶味不合他的意若是他皱了眉头不喜欢可怎么好。 玄凌道:“你亲手调的这心意朕最欢喜。”他接过去打开细白如玉的瓷碗一看盏中盈盈生碧似袅袅的烟霞茶香袭人肺腑赞道“好香的茶”饮了一小口微微蹙眉沉思又饮了一口。我心中一沉以为他不喜正惶然无措间玄凌的眉毛慢慢舒展开来笑意渐浓看着我问:“这茶的味道格外清冽沁香朕品了半日茶叶是越州寒茶有松针和梅花的气味其余却不分明你来告诉朕还放了什么?” 我笑道:“皇上好灵的舌头这道茶叫‘岁寒三友’取松针、竹叶和梅花一起用水烹了那水是夏天日出前荷叶上的露珠才能有如斯清新。” “古人云‘茶可以清心也’今日喝了莞卿你的茶朕才知古人之言并不虚。” 我脸上微微一红“皇上过奖了。也是机缘凑巧臣妾去岁自己收了两瓮舍不得喝特意带了一瓮进宫一直埋在堂后梨树下前两日才叫人挖了出来的。” “如今在棠梨宫里还住的惯么?朕瞧着偏远了些。” “多谢皇上关怀。臣妾觉着还好清静的很。”我的声音微微低下去:“臣妾不太爱那些热闹。” 玄凌的指尖滑过我的脸颊抬手捋起我鬓角的碎仿佛是滚烫的一道随着他的手指倏忽凝滞在了脸颊只听他轻轻说:“朕明白。棠梨清静地气好也养人。”他只笑着一双清目只细细打量我片刻道:“朕瞧着你气色好了不少应该是大好了。” “原也不是什么大病是臣妾自己身子虚罢了。如今有皇上福泽庇佑自然好得更快。” 玄凌只看着我含笑不语目光中隐有缠绵之意。我见他笑容颇有些古怪正闷自不解一眼瞥见身畔侍立的槿汐红了脸抿嘴微笑忽然心头大亮不由得脸上如火烧一般直烧得耳根也如浸在沸水之中。 玄凌见我羞急微笑道:“莞卿害羞起来真叫朕爱不释手。” 我想到还有宫女太监侍立在侧忙想缩手急声道:“皇上……” 他的笑意更浓“怕什么?” 我回头去看不知什么时候槿汐她们已退到了堂外遥遥背对着我们站着。玄凌拉着我的手站起身来轻轻把我拥入怀中。他的衣襟间有好闻的龙涎薰香夹杂着瑞脑香的清苦味道还有他身上那种盛年男子陌生而浓烈的气息直叫我好奇并沉溺。他的气息暖暖的拂在脖颈间有点点湿热的意味像夏日里只穿了轻薄的衣衫贪一歇凉快。 窗外海棠的枝条上绽满了欲待吐蕊的点点绯红玄凌静静的拥着我。时日暖和莹心堂内的窗纱新换成了的江宁织造例贡上用雨过天青色蝉翼纱朦胧如烟和暖的风吹得那轻薄的窗纱微微鼓起若少女微笑的腮。风吹过树叶的声音漱漱像是极亲密的低语喁喁。那声音隔得那样远仿佛是在遥不可及的彼岸向我温柔召唤。我虽是胆大不拘此时只觉得掌心里一点绵软向周身蔓延开来脑中茫茫然的空白心底却是欢喜的翻涌着滚热的甜蜜只愿这样闭目沉醉不舍得松一松手。 第十三章 正是新承恩泽时 玄凌甫走槿汐走到我身边耳语道:“听敬事房说已经备下了小主的绿头牌看来皇上的意思是不日内就要小主侍寝了呢。”说罢满面笑容行礼道:“恭喜小主。” 我羞红了脸嗔道:“不许胡说。”庭院里的风拂起我的衣带裙角翻飞如蝶。我用手指绕着衣带站了半晌才轻声道:“我是否应该去向皇后娘娘问安了?” 槿汐轻声道:“既然皇上没有吩咐下来小主暂时可以不必去以免诸多纷扰。”想一想又道:“皇上既然已吩咐了敬事房皇后娘娘想必也已知道按规矩小主侍寝次日一早就要去拜见皇后娘娘。” 我“嗯”了一声徐徐道:“起风了。我们进去吧。” 此后几日皇帝三不五时总要过来一趟与我闲话几句或是品茗或是论诗却是绝口不提让我侍寝的事。我也只装作不晓得与他言谈自若。 那日早晨醒来迷蒙间闻到一阵馥郁的花香仿佛是堂外的西府海棠开放时的香气然而隔着重重帷幕又是初开的花朵那香气怎能传进来?多半是错觉焚香的气味罢了。起来坐在镜前梳洗的时候随口问了浣碧一句:“堂前的海棠开了没?” 浣碧笑道:“小主真是料事如神没出房门就知道海棠已经开花了。奴婢也是一早起来才见的。” 我转身奇道:“真是如此么?我也不过随口那么一问。若是真开了倒是不能不赏。” 梳洗更衣完毕出去果然见海棠开了累累初绽的花朵如小朵的雪花只是那雪是绯红的微微透明莹然生光。忽见那一刻心里突然涌起了一点预兆般的欢悦笑道:“不枉我日日红烛高照总算是催得花开了。” 黄昏我正在窗下闲坐暮影沉沉里窗外初开的海棠一树香气郁郁醉人。 有内监急促而不杂乱的脚步进来声音恭敬却是稳稳传旨道:“皇上旨意赐莞嫔泉露池浴。棠梨宫掌事崔槿汐随侍。”循例接旨谢恩我与槿汐互视一眼知道这是侍寝的前兆。传旨的内监客客气气的对槿汐道:“请崔顺人赶快为小主快收拾一下车轿已经在宫门外等候。” 泉露池和阗白玉砌就。引宫苑近侧嵋山温泉入池加以清晨露水。汉武帝为求长生不老曾筑仙人玉盘承接天上露水服用谓之“仙露”。故名“泉露池”意比神仙境界。赐浴泉露池于嫔妃而言是极大的荣宠。 泉露池分三汤分别是帝、后、妃嫔沐浴之处。皇帝所用的“莲花汤”进水处为白玉龙池底雕琢万叶莲花图案;皇后所用的“牡丹汤”处为碧玉凤凰半身池底雕琢千叶牡丹图案;妃嫔所用的“海棠汤”进水之处是三尊青玉鸾鸟半身。 整个泉露宫焚着大把宁神的香白烟如雾。一宫的静香细细默然无声只能闻得水波晃动的柔软声音。白玉池雕琢满无穷无尽的海棠连枝图案池水清澈如月光烛光荧荧一闪却闪出无数七色星芒璀璨如天际灿然的虹彩映着池底漾出硕大无际的轻晃的海棠花瓣。 我微笑早起的棠梨宫中也新开了海棠呢于是有些熟悉的安心。那海棠花瓣一瓣瓣是棠梨宫里的亲切又是泉露宫中的陌生。柔软的皮肤触在坚硬而温热的花纹上是对未知的惊惶和预料中的稳妥仿佛那玉琢的花瓣也在微痒地撩拨着起伏不定的心潮。水温软舒和似一双温柔的手安抚着我彷徨的少女心境。热气腾腾地烘上面来裹住心让人暂时忘了身在何处的紧张。 转眼瞥见一道阴影映在垂垂的软帷外不是侍立在帷外低的宫女内监帷内只有槿汐在侧谁能这样无声无息的进来?本能的警觉着转过身去那身影却是见得熟悉了此刻却不由得慌乱总不能这样**着身子见驾。过了片刻我见他并不进来稍微放心起身一扬脸槿汐立即将一件素罗浴衣裹我身上瞬息间又变得严实。我这才轻轻一笑扬声道:“皇上要学汉成帝么?臣妾可万万不敢做赵合德1。” 听我出声帷幕外侍浴的宫人齐刷刷钩起软帷跪伏于地只玄凌一人负手而立“嗤”一声笑随即绷着脸佯怒道:“好大胆子竟敢将朕比做汉成帝。” 我并不害怕只屈膝软软道:“皇上英明睿智才纵四海岂是汉成帝可比分毫?只怕成帝见了皇上您也要五体投地的。” 玄凌脸虽绷着语气却是半分责怪的意味也没有只有松快:“虽是奉承的话朕听着却舒服。只是你身在后宫怎知朕在前朝的英明?不许妄议朕的朝政。” 我垂道:“臣妾不出宫门怎知前朝之事。只是一样皇上坐拥天下后妃美貌固在飞燕合德之上更重要的是贤德胜于班婕妤成帝福泽远远不及皇上由此可见一斑。” 他仰声一笑:“朕的莞卿果然伶牙俐齿!”他抬手示意我起身手指轻轻抚上我的鬓角“莞卿美貌可怜飞燕见你也要倚新妆了。” 我微微往后一缩站直身子看着玄凌道:“臣妾不敢与飞燕合德相较愿比婕妤却辇之德。2”话语才毕忽然想起班婕妤后来失宠于成帝幽居长信宫侍奉王太后郁郁而终心上犹蒙上了一层阴翳不由得微觉不快。 玄凌却是微笑“仰倾城之貌禀慧质之心果真是朕的福气。”他伸出右手在我面前只待我伸手搭上。 有一瞬间的迟疑是矜持还是别的什么?只觉那温泉的蒸气热热的向涌上身来额上便沁出细密的汗珠。湿上的水淋漓滴在衣上微热的迅淌过身体素罗的浴衣立刻紧紧附在身上身形毕现。我大感窘迫轻声道:“皇上容臣妾换了衣饰再来见驾。” 他不由分说扯过我手宫人皆低着头。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连忙看向槿汐槿汐不敢说话刚取了外袍想跟上来。只听玄凌道:“随侍的宫女呢?” 槿汐答了声“是”立即把衣服披我身上宽松的袍子摇曳在地。他的声音甚是平和向外道:“去仪元殿。”径直拉了我的手缓步出去。 永巷的夜极静夜色无边两边的石座路灯里的烛火明明的照着满地的亮。一沟清浅的新月遥遥在天际夜风带着辛夷花香徐徐吹来把这个宁静的夜晚薰出一种莫名的诗情画意来。玄凌的手很暖只执着我的手往前走并不说一句话。他袖口密密的箭纹不时擦到我的袍袖唏唏嗦嗦的微响像是一种无意的亲近。跟随在身后的内侍宫女皆是默默无声大气不闻。 泉露宫到仪元殿的路并不远。汉白玉阶下夹杂种着一树又一树白玉兰和紫玉兰在殿前的宫灯下开着圣洁的花朵像鸽子洁白的翅。 我随着玄凌一步步拾阶而上心中已经了然等待我的将是什么。我的步子有些慢一步步实实的踩在台阶上甚是用力。 仪元殿是皇帝的寝殿西侧殿作御书房用皇帝素来居于东侧殿方是正经的寝宫。并不怎的金碧辉煌尤以精雅舒适见长。玄凌与我进去我只低着头跟着他走。澄泥金砖漫地的正殿极硬极细的质地非常严密一丝砖缝也不见光平如镜。折向东金砖地尽头是一阑朱红门槛一脚跨进去双足落地的感觉绵软而轻飘是柔软厚密的地毯明黄刺朱红的颜色看得人眼睛晕。小说bsp;有香气兜头兜脑的上来并不浓却是无处不在弥漫一殿。是熟悉的香玄凌身上的气味。抬起头来二十四扇通天落地的雪白鲛纱帷帐以流苏金钩挽起直视寝殿深处。往前过一层便有宫人放下金钩一层在身后翩然而垂。越往里走轻密的纱帷越多重重纱帷漫漫深深像是重叠的雪和雾仿佛隔了另一个世界。 宽阔的御榻三尺之外一座青铜麒麟大鼎兽口中散出的淡薄的轻烟徐徐。榻前一双仙鹤腾云灵芝蟠花烛台红烛皆是新燃上的加以云丝刺绣如意团花图案的大灯罩一点烟气也无。硬木雕花床罩雕刻着象征子孙昌盛的子孙万代葫芦与莲藕图案黄绫腾龙帷帐高高挽起榻上一幅苏绣弹花五福万寿的锦被整齐平摊着。我只瞧了一眼便窘了。 玄凌松开我手站住立刻有宫人无声无息上前替他更衣换上寝衣。我见他当着我的面更衣一惊之下立刻扭转身去。玄凌在我身后“嗤”一声笑我更是窘迫。槿汐忙替我褪下外袍她的手碰触到我的手时迅看了我一眼。我知道我的手指是冰凉的。一时事毕他挥一挥手宫人皆躬身垂无声地退了下去。遥远的一声殿门关闭的“吱呀”我极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去看被高大的殿门隔在外边的槿汐心里不由自主的害怕。 有声音欺在我耳后低低的笑意“你害怕?” 我极力自持着镇静虽在殿内缓缓的说:“臣妾不怕。” “怎么不怕?你不敢看我。”他顿一顿“向来妃嫔第一次侍寝都是怕的。” 我转过身来静静直视着玄凌娓娓道:“臣妾不是害怕。臣妾视今夜并非只是妃嫔侍奉君上。于皇上而言臣妾只是普通嫔妃臣妾视皇上如夫君今夜是臣妾新婚之夜所以臣妾紧张。” 玄凌微微一愣并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一篇话来。片刻才温言道:“别怕也别紧张。想必你身边的顺人早已教过你该怎么侍奉。” 我摇一摇头:“臣妾惶恐。顺人教导过该怎生侍奉君上可是并未教导该怎样侍奉夫君。”我徐徐跪下去:“臣妾冒犯胡言乱语还望皇上恕罪。” 双膝即将触地那一刻被一双有力的手托起。玄凌颇动容:“从来妃嫔侍寝莫不诚惶诚恐百般谨慎连皇后也不例外。从没人对朕说这样的话。”他的声音像是一汪碧波在空气中柔和的漾:“既是视朕为夫君在夫君面前不用这般小心翼翼。” 心中一暖眼角已觉湿润。虽是在殿中只着薄薄的寝衣在身仍是有一丝凉意。身体微微一颤他立时觉了伸臂紧紧拥住我有暖意在耳中:“别怕。” 雪白轻软的帷帐委委安静垂地周遭里静得如同不在人世那样静静得能听到铜漏的声音良久一滴像是要惊破缠绵中的绮色的欢梦。 锦衾太光滑仿佛是不真实一般贴在肌肤上激起一层奇异的麻麻的粟粒越显出我的生涩与懵懂。他的唇落在我的唇上时有一瞬间感觉窒息。身体渐次滚烫起来仿佛有熊熊烈火自心尖燃烧。吻越深越缠绵背心却透着一丝丝冷意弥漫开来仿佛呼吸全被他吞了下去皆不是我自己的。我轻轻侧过头这是个明黄的天地漫天匝地的蛟龙腾跃似乎要耀花了眼睛。只余我和他情不自禁的从喉间逸出一声“嘤咛”痛得身体躬起来他的手一力安抚我温柔拭去我额上的冷汗唇齿蜿蜒啮住我的耳垂渐渐堕入渐深渐远的迷朦里。 夜半静谧的后宫身体的痛楚还未褪尽。身边的男子闭着眼沉睡挣扎着起身半幅锦被光滑如璧倏忽滑了下去惊得立刻转过头去他犹自在梦中纹丝未动。暗暗放心蹑手蹑脚把锦被盖在他身上披衣起身。仙鹤腾云灵芝蟠花烛台上的烛火燃烧了半夜烛泪垂垂凝结如一树灿烂的珊瑚树连那泪迹亦仿佛是含羞而愉悦的。烛火皆是通明如炬并未有丝毫暗淡之像。只是这宫中静谧那明光也似无比柔和照耀。 “你在做什么?”玄凌的声音并不大颇有几分慵意。 我转过身浅笑盈盈喜孜孜道:“臣妾在瞧那蜡烛。” 他支起半身随手扯过寝衣道:“蜡烛有什么好瞧你竟这样高兴?” “臣妾在家时听闻民间嫁娶新婚之夜必定要在洞房燃一对红烛洞烧到天明而且要一双烛火同时熄灭以示夫妻举案齐眉白头到老。” “哦?”他颇感兴味。 我微感羞涩“不过民间燃的皆是龙凤花烛眼前这双红烛也算是了。” “你见那红烛高照所以高兴。”我低了头只不说话。他坐起身来伸手向我我亦伸手出去握住他手斜倚在他怀里。 我见他含着笑意却是若有所思的神态不由轻声道:“皇上可是在笑臣妾傻?” 他轻轻抚住我肩膀:“朕只觉你赤子心肠坦率可爱。”他的声音略略一低“朕这一生之中也曾彻夜燃烧过一次龙凤花烛。” 我微微一愣脱口问道:“不是两次么?” 他摇了摇头口气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生硬:“宜修是继后不需洞房合卺之礼。”我大感失言怕是勾起了皇帝对纯元皇后的伤逝之意大煞眼前风景不由得默默偷眼去看他的神色。 玄凌却是不见有丝毫不悦与伤神只淡淡道:“天下男子除却和尚道士多半都有一次洞房合卺之夜。”他略一停只向我道:“你想与朕白头偕老?” 我静静不语只举目凝视着他烛影摇红他的容色清俊胜于平日浅浅一抹明光映在眉宇间甚是温暖并无一分玩笑的意味。 我低低依言:“是。”嘴角淡淡扬起一抹笑“天下女子无一不作此想。臣妾也不过是凡俗之人。”脸上虽是凝着笑意心底却漫漫泛起一缕哀伤绞杂着一丝无望和期盼奢望罢了奢望罢了。握着他手的手指不自觉的一分分松开。 他只凝神瞧着我眼神闪过一色微蓝的星芒像流星炫耀天际转瞬不见。他用力攥紧我的手那么用力疼得我暗暗咬紧嘴唇。声音沉沉似有无限感叹:“你可知道?你的凡俗心意正是朕身边最缺憾的。”他拥紧我的身体恳然道:“你的心意朕视若瑰宝必不负你。” 如同坠在惊喜与茫然的云端仿佛耳边那一句不是真切的却是实实在在的耳畔。不知怎的一滴清泪斜斜从眼角滑落滴在明黄的软枕上迅被吸得毫无踪迹。 他搂过我的身体下颌抵在我的额上轻轻拍着我的背道:“别哭。” 我含笑带泪心里欢喜仿佛是得了一件不可期望的瑰宝抬头道:“皇上寝殿里有笔墨么?” “要笔墨来做什么?” “臣妾要记下来。白纸黑字皇上就不会抵赖。” 玄凌朗朗而笑:“真是孩子气。朕是天子一言九鼎怎会赖你。” 我自己也觉得好笑轻笑一声方道:“还请皇上早些安寝明日还要早朝。” 他以指压在我唇上笑道:“你在身旁朕怎能安寝?” 我羞得扭转身去“哧”一声轻笑出来。 注释: 1赵合德:汉成帝宠妃赵飞燕之妹色殊丽宠冠后宫。史传汉成帝有窥视合德沐浴的癖好。宋人秦醇《赵飞燕别传》中有汉成帝喜爱窥视合德沐浴的记载:“昭仪方浴帝私觇之侍者报昭仪急趋烛后避帝瞥见之心愈眩惑。他日昭仪浴帝默赐侍者特令不言帝自屏罅后觇之兰汤滟滟昭仪坐其中若三尺寒泉浸明玉帝意思飞扬。” 2却辇之德:成帝曾想要与班婕妤同车共游于后庭她坚辞不肯并劝告成帝说:“凡是贤圣的君王都有名臣在他身边而夏桀、商纣、周幽王等人的身边则多为嬖妾。”成帝因她说的有理而止。太后也大加赞美说:“古有樊姬今有婕妤。” 第十四章 椒房 醒来天色微明却是独自在御榻上玄凌已不见了踪影。我心里急扬声道:“谁在外头?”有守在殿外的一队宫女捧着洗漱用具和衣物鱼贯而入的竟是芳若。乍见故人心里猛然一喜不由得脱口唤她:“芳若姑姑。” 芳若也是喜不自胜的样子却得守着规矩领着人跪下行礼道:“小主金安。”我忙示意她起来芳若含笑道:“皇上五更天就去早朝了见小主睡得沉特意吩咐了不许惊动您。” 我忆起昨晚劳累羞得低下头去。芳若只作不觉道:“奴婢侍奉小主更衣。”说罢与槿汐一边一个扶我起身。 我由着她们梳洗罢了方问芳若:“怎么在这里当差了?” 芳若道:“奴婢先前一直在侍奉太后诵经。前儿个才调来御前当差的。” “是好差事。如今是几品?” “承蒙皇上与太后厚爱如今是正五品温人。” 我褪下手上一副金钏放她手心:“本没想到会遇见你连礼都没备下一份小小心意你且收下。” 芳若跪下道:“奴婢不敢当。” 我含笑执了她手:“此刻我与你不论主仆只论昔日情分。” 芳若见我这样说只得受了起身端了一盏汤药在我面前:“这是止痛安神的药小主先服了吧。用完早膳即刻就要去昭阳殿给皇后娘娘请安。” 皇后素性不喜焚香又嫌宫中只有女子脂粉香气太俗因此每日叫人放了时新瓜果在殿中或湃在水瓮里或端正搁于案几上。听史美人说起皇后这样的巧意如果在夏天满廊子底下都是香气连呼吸间也会感到甜丝丝的舒服。若是冬天一掀帘子进去暖气带着香气扑过来浑身都会感到软酥酥的温馨别有一派清新味道。 按规矩妃嫔侍寝次日向皇后初次问安要行三跪九叩大礼锦垫早已铺在凤座下皇后端坐着受了礼。礼方毕忙有宫女搀了我起来。 皇后很是客气嘱我坐下和颜悦色道:“生受你了。身子方好便要行这样的大礼只是这是这祖宗规矩不能不遵。” 我轻轻答了“是”道:“臣妾怎敢说‘生受’二字皇后母仪天下执掌六宫能日日见皇后安好便是六宫同被恩泽了。” 皇后闻言果然欢喜道:“难怪皇上喜欢你果然言语举动讨人喜欢。”说罢微微叹口气“以莞嫔你的才貌这份恩宠早该有了。等到今日才……不过也好虽是好事多磨总算也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依言答了谢过。 皇后又道:“如今侍奉圣驾这身子就不只是自己的身子了顶要好好将养才能上慰天颜下承子嗣。” “娘娘的话臣妾必定字字谨记在心不敢疏忽。” 皇后言罢有宫女奉了茶盏上来皇后接了饮着她身侧一个宫女含笑道:“自从莞小主病了皇后三番五次想要亲自去视疾。怎奈何太医说小主患的是时疾怕伤了娘娘凤体只好作罢娘娘心里可是时常记挂着小主的。” 我见她约莫二十七八年纪服色打扮远在其他宫女之上长得很是秀气口齿亦敏捷必定是皇后身边的得脸的宫女忙起身道:“劳娘娘记挂臣妾有娘娘福泽庇佑才得以康健实在感泣难当。” 皇后笑着点了点头“宫中女子从来得宠容易固宠难。莞嫔侍奉皇上定要尽心尽力小心谨慎莫要逆了皇上的心意。后宫嫔妃相处切不可争风吃醋坏了宫闱祥和。”我一一听了。絮语半日见66续续有嫔妃来请安才起身告退。 皇后转脸对刚才说话的宫女道:“剪秋送莞嫔出去。” 剪秋引在我左前笑道:“小主今日来得好早皇后娘娘见小主这样守礼很是欢喜呢。” “怎么还有嫔妃没来请安?想是我今日太早了些。” 剪秋抿嘴一笑“华妃娘娘素来比旁人晚些这几日却又特别。” 心里微微一动无缘无故与我说这些做什么只作不闻道:“华妃娘娘一向协理六宫想是操劳一时起晚了也是有的。” 剪秋轻笑一声眉目间微露得意与不屑“莞小主这样得宠恐怕华妃娘娘心里正不自在呢。不过凭她怎样却也不敢不来。” 我迅扫她一眼剪秋立刻低了头道:“小主恕罪。奴婢也是胡言乱语呢。” 我稍一转念毕竟是皇后身边的人怎能让她看我的脸色。立刻灿然笑道:“剪秋姑娘怎么这样说这是教我呢我感激得很。我虽是入宫半年却一直在自己宫里闭门不出凡事还要姑娘多多提点才不至于行差踏错呢。” 剪秋听我这样说方宽心笑道:“小主这样说可真是折杀奴才了。” 转眼到了凤仪宫外剪秋方回去了。槿汐扶着我的手慢慢往棠梨宫走我道:“你怎么说?” “剪秋是皇后身边近身服侍的人按理不会这样言语不慎。” 我“嗯”一声道:“皇后一向行事稳重也不像会是授意剪秋这么说的。” “华妃得宠多时言行难免有些失了分寸。即使皇后宽和可是难保身边的人不心怀愤懑口出怨言。” 我轻轻一笑:“不过也就是想告诉我华妃对我多有敌意但任凭华妃怎样也越不过皇后去皇后终究是六宫之主。我们听着也就罢了。” 走到快近永巷处老远见小允子正候在那里见我过来忙急步上前槿汐奇道:“这个时辰不在宫里好好待着在这里打什么饥荒?” 小允子满面喜色的打了个千儿:“先给小主道喜。” 槿汐笑道:“猴儿崽子大老远就跑来讨赏必少不了你的。” “姑姑这可是错怪我了。奴才是奉了旨意来的请小主暂且别回宫。” 我诧异道:“这是什么缘故?” 小允子一脸神秘道:“小主先别问请小主往上林苑里散散心即刻就能回宫。” 上林苑并不多北国大气之景而多有江南秀丽清新的意境树木葱翠辉映着如锦繁花其间错落几座小巧别致的殿宇亭台古意盎然在红红翠翠中格外有情致。太液池回环旖旎两岸浓荫迎地香花藤萝开之不尽清风拂过碧水柔波中层层片片的青萍之末涟漪微动似心湖泛波。 天色尚早上林苑里并没什么人。三月的天气上林花事正盛风露清气与花的甜香胶合在一起中人欲醉。静静的走着仿佛昨夜又变得清晰了。站在上林苑里遥遥看见仪元殿明黄的一角琉璃飞檐在晨旭下流淌如金子般耀目的光泽才渐渐有了真实的感觉觉得昨夜之事是真真切切并非梦中情景。 一路想得出神冷不防有人斜刺里蹿出来在面前跪下恭恭敬敬的道:“参见莞嫔小主小主金安。”声音却是耳熟得很见他低头跪着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命他起来了却是康禄海。小允子见是他脸上不由得露了鄙夷的神气。我只作不觉随即笑道:“康公公好早怎的没跟着丽贵嫔?” “丽娘娘与曹容华一同去像皇后娘娘请安。奴才知道小主回宫必定要经过上林苑特地在此恭候。” “哦?”我奇道:“是否你家主子有什么事要你交代与我?” 康禄海堆了满脸的笑压低了声音道:“不是丽主子的事是奴才私心里有事想要求小主。” 我看他一眼“你说。” 康禄海看看我左右的槿汐和小允子搓着手犹豫片刻终是忍不住道:“奴才先恭喜小承恩之喜。奴才自从听说小主晋封为嫔一直想来给小主请安道喜没奈何七零八碎的事太多老走不开皇上又下了旨意不许扰了小主静养。奴才盼星星盼月亮盼得脖子也长了总要给小主问了安好才心安……” 我听他罗嗦打断他道:“你且说是什么事?” 康禄海听我问得直接微一踌躇笑容谄媚道:“小主晋封为嫔宫里头难免人手不够外头调进来的怕是手脚也不够利索。奴才日夜挂念小主又私想着奴才是从前服侍过小主的总比外面来的奴才晓得怎么伺候小主。若是小主不嫌弃奴才粗笨只消一声吩咐奴才愿意侍奉小主万死不辞。” 一番话说的甚是恶心纵使槿汐也不由皱了眉不屑。 我道:“你这番想头你家主子可知道?” “这……” “现如今你既是丽主子的人若是这想头被你家主子知道了恐怕她是要不高兴。更何况我怎能随意向丽贵嫔开口要她身边的人呢?” 康禄海凑上前道:“小主放心。如今小主恩泽深厚只要您开一句口谁敢违您的意思呢?只消小主一句话就成。” 心里直想冷笑出来恬不知耻趋炎附势不过也就是康禄海这副样子了。 有一把脆亮的女声冷冷在身后响起似抛石入水激起涟漪:“难怪本宫进了昭阳殿就不见你伺候着原来遇了旧主!” 闻声转去看容色娇丽身量丰腴不是丽贵嫔是谁?丽贵嫔身侧正是曹容华相形之下曹容华虽是清秀颀长不免也输了几分颜色。不慌不忙行下礼去请安丽贵嫔只扶着宫女的手俏生生站着微微冷笑不语倒是曹容华忙客气让了我起来。 丽贵嫔一句也不言语只瞟了一眼康禄海。康禄海甚是畏惧她一溜烟上前跪下了。 丽贵嫔朝向我道:“听说皇上新拨了不少奴才到莞嫔宫里怎么莞嫔身边还不够人手使唤么?竟瞧得上本宫身边这不中用的奴才。” 我微微一笑不卑不亢道:“贵嫔姐姐说的差了。康禄海原是我宫里的奴才承蒙贵嫔姐姐不弃才把他召到左右。既已是贵嫔姐姐的奴才哪有妹妹再随便要了去的道理。妹妹我虽然年轻不要懂事也断然不会出这样的差池。” 丽贵嫔冷哼一声“妹妹倒是懂规矩难怪皇上这样宠你尚未侍寝就晋你的位分姐姐当然是望尘莫及了。” “贵嫔姐姐这样说妹妹怎么敢当。皇上不过是看妹妹前些日子病得厉害才可怜妹妹罢了。在皇上心里自然是看重贵嫔姐姐胜过妹妹百倍的。” 丽贵嫔听得我这样说面色稍霁。转过脸二话不说劈面一个干脆刮辣的耳光上去康禄海一边脸顿时肿了。扶着她的宫女忙劝道:“主子仔细手疼。”又狠狠瞪一眼康禄海:“糊涂奴才一大早就惹娘娘生气!还不自己掌嘴!”康禄海吓得一句也不敢辩忙反手“噼噼啪啪”左右开弓自己掌起了嘴。那宫女年纪不大自然品级也不会在康禄海之上敢这样对他疾言厉色可见康禄海在丽贵嫔身边日子并不好过。 我只冷眼瞧着即使有怜悯之心也不会施舍分毫给他。世事轮转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丽贵嫔行事气性多有华妃之风只是脾气更暴戾急躁喜怒皆形于色半分也忍耐不得动手教训奴才也是常有之事。曹容华想是见的多了连眉毛也不抬一下只劝说:“丽姐姐为这起子奴才生什么气没的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丽贵嫔道:“只一心攀高枝儿朝三暮四!可见内监是没根的东西一点心气也没有一分旧恩也不念着!难道是本宫薄待了他么?” 曹容华听她出语粗俗不免微皱了秀眉却也不接话只拿着绢子拭着嘴唇掩饰。 丽贵嫔歇一歇恨恨道:“如今这些奴才越不把本宫放在眼里了吃里爬外的事竟是做的明目张胆当本宫是死了么?不过是眼热人家如今炙手可热罢了也不想想当年是怎么求着本宫把他从那活死人墓样的地方弄出来的?如今倒学会身在曹营心在汉这一出了!” 话说的太明了不啻于是当着面把我也骂了进去。气氛有几分尴尬曹容华听着不对忙扯了扯丽贵嫔的袖子轻轻道:“丽姐姐。” 丽贵嫔一缩袖子朝我挑眉道:“本宫教训奴才倒是叫莞嫔见笑了。” 说话间康禄海已挨了四五十个嘴巴因是当着丽贵嫔的面手下一分也不敢留情竟是用了十分力气面皮破肿面颊下巴俱是血淋淋的。我见他真是打的狠了心下也不免觉得不忍。 脸上犹自带着浅浅笑意仿佛丽贵嫔那一篇话里被连讽带骂的不是我道:“既是贵嫔姐姐的奴才不懂规矩姐姐教训便是哪怕是要打要杀也悉听尊便。只是妹妹为贵嫔姐姐着想这上林苑里人多眼杂在这当子教训奴才难免招来旁人闲言碎语。姐姐若实在觉得这奴才可恶大可带回宫里去训斥。姐姐觉得可是?” 丽贵嫔方才罢休睨一眼康禄海道:“罢了。”说罢朝我微微颔一行人扬长而去了。 康禄海见她走得远了方膝行至我跟前重重磕了个头含愧道:“谢小主救命之恩。” 我看也不看他“你倒乖觉。” 康禄海俯在地上“小主不如此说丽主子怎肯轻易放过奴才。” 扶了槿汐的手就要走头也不回道:“丽贵嫔未必就肯轻饶了你你自己好自为之。” “小主……”我停住脚步有风声在耳边掠过只听他道:“小主也多保重小主才得恩宠就盛极一时丽……她们已经多有不满怕是……” 康禄海犹豫着不再说下去我缓缓前行轻声道:“要人人顺心如意哪有这样的好事?我能求得自身如意就已是上上大吉了。” 小允子见我只是往前走神色岿然不动犹疑片刻方试探着道:“丽贵嫔那话实在是……” 嘴角浮起一道弧线“这有什么?我还真是喜欢丽贵嫔的个性。”小允子见我说的奇怪不由得抬头瞧着我。 宫中历来明争暗斗此起彼伏哪一日有消停过?只看你遇上什么样的敌手。丽贵嫔这样的性子半点心思也隐藏不得不过让她逞一时口舌之快而已。反倒是那些不露声色暗箭伤人的才是真正的可怕。 暗自咬一咬牙昨夜才承宠难道今日就要竖下强敌?丽贵嫔也就罢了可是谁不知道丽贵嫔的身后是华妃。只有在这宫里存活一日即便尊贵风光如皇后怕是也有无穷无尽的委屈和烦恼吧何况我只是个小小的嫔妾忍耐罢了。 棠梨宫外乌鸦鸦跪了一地的人眉眼间俱是掩抑不住的喜色。斜眼看见黄规全也在心里暗自纳闷。才进庭院就觉棠梨宫似乎与往日不同。 黄规全打了个千儿脸上的皱褶里全溢着笑声调也格外高:“恭贺小主椒房1之喜这可是上上荣宠上上荣宠啊。”说罢引我进了莹心堂果然里外焕然一新墙壁似新刷了一层格外有香气盈盈。 黄规全道:“今儿一早皇上的旨意奴才们紧赶慢赶就赶了出来还望小主满意。” 槿汐亦是笑:“椒房是宫中大婚方才有的规矩。除历代皇后外等闲妃子不能得此殊宠。向来例外有此恩宠的只有前朝的舒贵妃和如今的华妃小主是这宫中的第三人。” 椒房是宫中最尊贵的荣耀。以椒和泥涂墙壁取温暖、芳香、多子之义意喻“椒聊之实蕃衍盈生”。想到这里脸不由得烫了起来。多子玄凌你是想要我诞下我们的孩子么? 黄规全单手一引引着我走进寝殿:“请小主细看榻上。” 只见帐帘换成了簇新的彩绣樱桃果子茜红连珠缣丝帐樱子红的金线鸳鸯被面铺的整整齐齐我知道这是妃嫔承宠后取祥瑞和好的意头除此再看不出异样。疑惑着上前掀被一看被面下撒满金光灿烂的铜钱和桂圆、红枣、莲子、花生等干果。心中一暖他这样把我的话放在心上。眼中倏然温热了起来泪盈于睫。怕人瞧见悄悄拭了才转过身道:“这是……” “皇上听闻民间嫁娶有‘撒帐’2习俗特意命奴才们依样办来的。” 见我轻轻颔槿汐道:“小主也累了你们且先退下流朱浣碧留下服侍小主休息。”于是引了众人出去。 流朱高兴的只会扯着我的手说一个“好”字。浣碧眼中莹然有光:“如今这情形皇上很是把小主放在心上呢。煎熬了这大半年咱们做奴婢的也可以放心了。” 一切来的太快太美好好的远在我的意料之外一时难以适应如坠在五里云端的茫然之中。无数心绪汹涌在心头感慨道:“皇上这样待我我也是没想到。” 从来宫中得宠难固宠更难谁知让玄凌如此厚待于我的是我的姿容、慧黠还是对他怀有的那些许让他觉得新鲜难得的对于情缘长久的执着呢?或许都是又或许都不是。揉一揉因疲倦而酸涨的脑仁命流朱浣碧把“撒帐”的器具好生收藏起来方才合衣睡下。举目满床满帐的鲜红锦绣颜色遍绣鸳鸯樱桃取其恩爱和好子孙连绵之意。鸳鸯鸳鸯愿得红罗千万匹漫天匝地绣鸳鸯…… 注释: 1:椒房:亦称“椒室”。汉代皇后所居的宫殿。因以椒和泥涂墙壁取温暖、芳香、多子之义故名。后亦用为后妃的代称。《汉书·董贤传》:“又召贤女弟以为昭仪位次皇后更名其舍为椒风以配椒房云。”颜师古注:“皇后殿称椒房。欲配其名故云椒风。” 2撒帐:古代婚俗的一种。流行于汉族地区。形成因时因地而异。撒金钱彩果渲染喜庆气氛并祝愿新人早生贵子多子多福。其源起于汉武帝迎李夫人之事目的在祈子。后世或用五谷或用谷豆或用谷米或用麦子掺以花瓣也有夹杂铜钱者。《戊辰杂钞》:“撒帐始于汉武帝。李夫人初至帝迎入帐**坐饮合卺酒预戒官人遥撒五色同心花果帝与夫人以衣裾盛之云多得多子也。”吕程玉《言鲭》卷下:“唐景龙中中宗出降睿宗女荆山公时铸撒帐金钱含径寸重六钱肉好背面皆有周郭其形五出穿亦随之文曰‘长命守富贵’每十文系一彩绦。”宋吴自牧《梦梁录·嫁娶》:“礼官以金银盘盛金银钱彩钱、杂果撒帐次。” 第十五章 嬛嬛 天色尚未暗下来敬事房的总领内监徐进良便来传旨要我预备着侍寝凤鸾春恩车一早候在外头载我入了仪元殿的东室。宫车辘辘滚动在永巷石板上的的声音让我蓦然想起了那个大雪的冬夜一路引吭高歌春风得意的妙音娘子。不知怎的会突然想起这个因我而失宠的女子她昔日的宠眷与得意今时此刻不知她正过着何种难捱的日子被皇帝厌弃的女子……纵然她骄横无礼心里仍是对她生出了一丝怜悯。这辆车也是她昔日满怀欢喜、期待与骄傲乘坐而去的不过十数日间乘坐在这辆凤鸾春恩车上奉诏而去的人已经换成了我。心底微微抽一口凉气她是我的前车之鉴今后无论何时何地哪怕宠冠后宫谨慎与隐忍都是一条可保无虞之策。 芳若迎候在殿外见了我忙上来搀扶轻声道:“皇上还在西室批阅奏折即刻就好。请小主先去东室等候片刻。” 芳若引了我进东室便退了下去。独自等了须臾玄凌尚未来。一个人走了出去西室灯火通明因是御书房的缘故嫔妃等闲不能进去。我不敢冒失只身走到仪元殿外在朱红盘龙通天柱边止了步子。 月亮浅浅一钩月色却极明如水银般直倾泄下来整个紫奥城都如笼在淡淡水华之中。后宫之中东西筑揽雁、问星两台遥遥相对是宫只最高之所。除此之外便是皇帝居住的仪元殿。站在殿前极目远望连绵的宫阙楼台如山峦重叠起伏不绝。月光下所有宫阁殿宇的琉璃华瓦粼粼如星光下的碧波烁烁。 殿前的玉兰半开半合形态甚是高洁优雅。夜风有些大披散着的长被风吹到了眼里迷了眼睛。于是轻唤槿汐:“去折一枝玉兰来。” 是一折紫玉兰花梗坚硬而长花苞初绽亭亭如小荷随手用玉兰松松把头挽起间就有了清淡迷离的香气。风愈大玉涡色的长衣裙裾无声的飞起衣裳被风吹得紧贴在身上不由得举起宽大的袖子掩了掩。 听见玄凌走到身边“春日夜里还有些凉别站在风口上。随朕进去。”又笑一笑“朕给你预备了样东西。” 微感好奇进了东室见桌上搁着一碗热腾腾的饺子。玄凌与我一同坐下向我道:“饿不饿?朕叫人预备了点心给你。” 看上去味道似乎很好却只有一碗看着玄凌让道:“臣妾不饿。皇上先用吧。” “朕已在西室用过了你且尝尝合不合口。” 依言咬了一口不由得蹙眉吐了出来推开碗道:“生的。” 玄凌闻言笑得促狭而暧昧:“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方才醒悟过来是上了他的当羞急之下轻轻啐了他一口赌气扭转了身子。玄凌起身走至我身前又扭了身子不看他如此几次自己也觉得不成样子兀自低了头。他俯下腰身看我轻笑道:“朕的莞卿生起气来更叫人觉得可爱可怜。” 我低声道:“皇上戏弄臣妾。” “好了好了。”他轻拍我的背“朕并非存心戏弄你。这一碗饺子合该昨晚就让你尝了朕听闻民间嫁娶这是不可或缺的。宫里有规矩拘着朕虽不能一一为你办来能办的自然也全替你办了。” 想起早上的“撒帐”心里感动身子依向他轻轻道:“皇上这样待臣妾……”心中最深处瞬间软弱再说不下去只静静依着他。 他的声音渐渐失了玩笑的意味微有沉意“朕那日在上林苑里第一次见你你独自站在那杏花天影里那种淡然清远的样子仿佛这宫里种种的纷扰人事都与你无干只你一人遗世独立。” 我低低道:“臣妾没有那样好。宫中不乏丽色才德兼备的人臣妾远远不及。” “何必要和旁人比甄嬛即是甄嬛那才是最好的。”面前这长身玉立的男子明黄天子锦衣眉目清俊眼中颇有刚毅之色可是话语中挚诚至深竟让人毫无招架之力。 我抬头看着他他亦瞧着我他的目光出神却又入神那迷离的流光滑动的溢彩直叫人要一头扎进去。不知这样对视了多久他的手轻轻抚上我的际缓缓滑落下去碰到那枝紫玉兰微笑道:“好别致。”话语间已拔下了那枝玉兰放在桌上长如瀑滑落。他唇齿间温热的气息越来越近…… 七夜一连七夜凤鸾春恩车如时停留在棠梨宫门前载着我去往仪元殿东室。玄凌待我极是温柔用那样柔和的眼神看我仿若凝了一池太液春水清晰的倒映出我的影子。龙涎香细细似乎要透进骨髓肌理中去。 接连召幸七日是从未有过的事即便盛宠如华妃皇帝也从未连续召幸三日以上。如是后宫之中人尽皆知新晋的莞嫔分外得宠已是皇帝跟前炙手可热的人了。于是巴结趋奉更甚连我身边的宫人也格外被人另眼相待只是他们早已得了我严诫半分骄色也不敢露。 第七日上循例去给皇后请安。那日嫔妃去的整齐虽不至于迟了但到的时候大半嫔妃已在终是觉得不好意思。依礼见过守着自己的位次坐下与众嫔妃寒暄了几句不过片刻也就散了。 眉庄与我一同携了手回去。才出凤仪宫见华妃与丽贵嫔缓缓走在前面于是请了安见过。华妃吩咐了起来丽贵嫔道:“莞嫔妹妹给皇后娘娘请安一向早得很今日怎么却迟了当真是希罕。” 微感窘迫含笑道:“众位姐姐勤勉是妹妹懒怠了。” 丽贵嫔冷冷一笑:“倒不敢说是莞嫔妹妹你懒怠——连日伺候圣驾难免劳累哪里像我们这些人不用侍驾那样清闲。” 心头一恼紫涨了脸。这个丽贵嫔说话这样露骨半分忌讳也没有。若只一味忍让益兴得她无所顾忌。于是慢里斯条道:“贵嫔姐姐侍奉圣驾已久可知非礼勿言四字。” 丽贵嫔脸色一沉便要作我笑道:“妹妹入宫不久凡事都不太懂得。若是言语有失还望贵嫔姐姐大度莫要见怪。”丽贵嫔看一眼华妃终究不敢在她面前太过出言不逊只得忍气勉强一笑。 华妃在一旁听了只作不闻向眉庄道:“惠嫔近来也清闲的很不知有没有空替本宫抄录一卷《女论语》1也好时时提醒后宫诸人恪守女范谨言慎行。” 眉庄顺从道:“娘娘吩咐妹妹怎会不从。只不知娘娘什么时候要。” 华妃以手抚一下脸颊似乎是沉思半晌方道:“也不急你且慢慢抄录。本宫若是要了自会命人去取。”说着看看眉庄道:“惠嫔似乎清减了些可是因为皇上最近没召你的缘故。” 眉庄大窘仍维持着仪态道:“华妃娘娘见笑了不过是冬日略微丰腴如今衣裳又穿得少才显得瘦些罢了。” 华妃轻轻一笑丽色顿生徐徐道:“原来如此。惠嫔与莞嫔一向交好。本宫还以为这一厢莞嫔圣恩优隆惠嫔心里不自在的缘故呢。”说着又向我道:“莞嫔聪敏美貌得皇上眷顾也是情理中事。”她话锋一转“旁人也就罢了莞嫔既与惠嫔情同姐妹怎的忘了专宠之余也该分一杯羹给自己的姐妹要不然可是连管夫人和赵子儿2也不如了。” 华妃话中机锋已是咄咄逼人了。不知眉庄是否也因我得宠的缘故生了不满不由得抬眼去看她正巧眉庄也朝我看过来两人互视一眼俱知华妃蓄意挑拨彼此顿时心意了然温然一笑。 眉庄淡淡笑道:“娘娘让妹妹抄录《女论语》是为训示六宫女眷妹妹又怎能不知嫉妒怨恨为女子德行之大亏。眉庄虽无才愚钝德行却万万不敢有亏。” 华妃道:“你虽然德行无亏难保别人也不是如此。本宫在宫中多年人心凉薄反复无常的事看得也多了。” 话中句句意有所指眉庄尚未来得及反应我亦微笑道:“多谢娘娘提点教诲。娘娘既让姐姐抄录《女论语》训示后宫众人为的就是防止后宫争宠招惹事端。娘娘用心良苦妹妹们恭谨遵奉还来不及怎还敢逆娘娘的意思而行呢。何况……”我看着华妃鬓边轻轻颤动的金凤珠钗道“吕后凶残戚妃专宠管夫人与赵子儿均下场惨淡。如今皇后与华妃贤德高祖后宫怎能与我朝相比。” 华妃唇边的笑意略略一凝丽贵嫔察言观色上前一步立即要反唇相讥。华妃眼角斜斜一飞:“贵嫔今日的话说的不少了小心闪了舌头。”丽贵嫔闻言只得忍气默默退后。华妃转瞬巧笑倩兮:“妹妹的话听着真叫人舒坦。”说着目光如炬瞧着眉庄“惠嫔与莞嫔处得久了嘴皮子功夫也日渐伶俐真是不可小觑了啊。” 眉庄嘴唇微微一动似乎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来只是默默。 华妃揉一揉太阳穴道:“一早起来给皇后问安又说了这么会子话真是乏了。回去罢。”说着扶了宫女的肩膀一行人浩浩荡荡一路穿花拂柳去了。 眉庄见华妃去的远了脸一扬宫人们皆远远退下去跟着。眉庄看着华妃离去的方向幽幽的叹了一口气“她终于也忍不得了。”携了我的手“一起走走罢。” 眉庄的手心有凉凉的湿我取下绢子放她手心。眉庄轻轻道:“你也算见识了罢。” 春风和暖心里却凉湿的像眉庄的手心轻吁道:“华妃也就罢了。姐姐”我凝视着眉庄:“你可怪我?” 眉庄亦看着我她的脸上的确多了几分憔悴之色。在我之前她亦是玄凌所宠。本就有华妃打压旁人又虎视眈眈若无皇帝的宠爱眉庄又要怎样在这宫里立足。眉庄她若是因玄凌的缘故与我生分了……我不敢再想手上不由自主的加了力握紧眉庄的手。 眉庄轻拍我的手“不是你也会有别人。如果是别人我宁愿是你。”她的声音微微一抖:“别怪我说句私心的话。别人若是得宠只怕有天会来害我。嬛儿你不会。” 我心中一热“眉姐姐我不会绝不会。” “我信你不会。”眉庄的声音在春暖花开里弥漫起柔弱的伤感与无助却是出语真诚“嬛儿这宫里那么多的人我能信的也只有你。陵容虽与我们交好终究不是一同长大的情分。如若你我都不能相互扶持这寂寂深宫数十年光阴要怎么样撑过去。” “眉姐姐……”我心中感动还好有眉庄至少有眉庄。“有些事虽非嬛儿意料也并非嬛儿一力可以避免。但无论是否得宠我与姐姐的心意一如从前。纵使皇上宠爱姐姐也莫要和我生分了。” 眉庄看着烟波浩淼的太液池水攀一枝柔柳在手“以你我的天资得宠是意料中事绝不能埋没了。即使不能宠眷不衰也要保住这性命不牵连族人……” 我苦苦一笑黯然道:“更何况华妃已把你我当成心腹大患。咱们已是一荣俱荣一衰俱衰的命数了。” 眉庄点一点头“不只你我只怕在旁人眼里连陵容和淳儿也是脱不了干系的。”眉庄口中说话手里摆弄着的柳枝越拧越弯只听“啪嗒”一声已是折为两截了。 柳枝断裂的声音如鼓槌“砰”一下击在心猛地一警神伸手拿过眉庄手中的断柳。张弛有度一松一紧才能得长得君王带笑看。若是受力太多即便这一枝柳枝韧性再好也是要断折的。我仰起头看着太液池岸一轮红日轻声道:“多谢姐姐。” 眉庄犹自迷茫不解:“谢我什么?” 默然半晌静静的与眉庄沿着太液池缓缓步行。太液池绵延辽阔我忽然觉得这条路那样长那样长像是怎么也走不完了。 夜间依旧是我侍寝。半夜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因心中有事睡眠便轻浅一醒来再也睡不着。宠幸太过锋芒毕露我已招来华妃的不满了。一开始势头太劲只怕后继不足。如同弦绷的太紧容易断折是一样的道理。 轻轻一翻身夹了花瓣的枕头悉悉索索的响不想惊醒了玄凌他半梦半醒道:“怎么醒了?” “臣妾听见外头下雨了。”小雨打在殿外花叶上清脆的沙沙作响。 “你有心事?” 我微微摇头“并没有。”微蒙的橘红烛光里长如一匹黑稠散在他臂上枕间。 “不许对朕说谎。” 转过身去靠在他胸前明黄丝绸寝衣的衣结松散了露出胸口一片清凉肌肤。我抬起手慢慢替他系上“皇上臣妾害怕。” 他的口气淡淡“有朕在你怕什么?” “皇上待臣妾这样好。臣妾……”声音渐次低下去几乎微不可闻“皇上可听过集宠与一身亦是集怨于一身。” 玄凌的声音微微透出凌厉:“怎么?有人难为你了?” “没有人为难臣妾。”心中颇觉酸苦可是这话不得不说终于也一字一字吐了出来:“雨露均沾六宫祥和才能绵延皇家子嗣与福泽。臣妾不敢专宠。” 揽着我身体的手松开了几分目光轻漫却逼视着我“若是朕不肯呢?” 我知道他会肯六宫妃嫔与前朝多有盘根错节的关系牵一而动全身他不会不肯。心下一阵黯然如同殿外细雨绵绵的时气慢慢才轻声启齿:“皇上是明君。” “明君?”他轻哼一声喉间有凉薄意味像是他常用来清醒神志的薄荷油那样凉苦的气味。 “已经八日了。皇上在前朝已经政务繁忙六宫若成为怨气所钟之地不啻于后院起火只会让皇上烦心。”他静静听着只是默然的神气我继续说:“皇上若专宠于我而冷落了其他后妃旁人不免会议论皇上男儿凉薄喜新忘旧。”双手蜷住他的衣襟语中已有哽咽“臣妾不能让皇上因臣妾一人而烦心臣妾不忍。”说到最后一句语中已有哀恳之意。 或许是起风了重重的鲛绡软帐轻薄无比风像只无形的大手一路无声穿帘而来帐影轻动红烛亦微微摇曳照得玄凌脸上的神情明灭不定。双足裸露在锦被外却无意缩回有凉意一点一点蔓延上来。 玄凌的手一分分加力脸颊紧紧贴在他锁骨上有点硌的疼。他的足绕上我的足有暖意袭来。他阖上双目良久才道:“知道了。” 我亦闭上双目再不说话。 是夜玄凌果然没有再翻我的牌子。小允子一早打听了皇帝去看已长久无宠的悫妃应该也会在她那里留宿了。虽然意外但只要不是我也就松了一口气。 总有七八日没在棠梨宫里过夜了感觉仿佛有些疏远。换过了寝衣仍是半分睡意也无。心里宛如空缺了一块什么总不是滋味。悫妃长久不见君王面的悫妃会如何喜不自胜呢?又是怎样在婉转承恩? 怅怅的叹了口气随手拨弄青玉案上的一尾凤梧琴琴弦如丝指尖一滑长长的韵如溪水悠悠流淌信手挥就的是一曲《怨歌行》3。 十五入汉宫花颜笑春红。君王选玉色侍寝金屏中。荐枕娇夕月卷衣恋春风。宁知赵飞燕夺宠恨无穷。沉忧能伤人绿鬓成霜蓬。一朝不得意世事徒为空。鹔鸘换美酒舞衣罢雕龙。寒苦不忍言为君奏丝桐。肠断弦亦绝悲心夜忡忡。 未成曲调先有情不过断续两三句已觉大是不吉。预言一般的句子古来宫中红颜的薄命。仿佛是内心隐秘的惊悚被一枚细针锐利的挑破了手指轻微一抖调子已然乱了。 怨歌行怨歌行宫中女子的爱恨从来都不能太着痕迹何况是怨是女子大忌。又有什么好怨是我自己要他去的。不能不如此呵…… 略静一静心神换了一曲《山之高》④: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巡巡几遍流朱不由得好奇道:“小姐这曲子你怎么翻来覆去只弹上半阕?” 心思付在琴音上眉目不动淡淡道:“我只喜欢这上半阕。” 流朱不敢多问只得捧了一盏纱灯在案前静静侍立一旁。弹了许久宽大的衣袖滑落在肘下月光隔着窗纱清冷落在手臂上仿佛是在臂上开出无数雪白的梨花泠然有微明的光泽。指端隐有痛楚翻过一看原来早已红了。 推开琴往外走。月白漩纹的寝衣下摆长长曳在地上软软拂过地面寂然无声。安静扬头看天月上柳稍今日已是十四了月亮满得如一轮银盘玉辉轻泻映得满天星子也失了平日的颜色。其实并不圆满只是看着如同圆满了的而已。明日方是正经的月圆之夜月圆之夜皇帝按祖制会留宿皇后的昭阳殿。冷眼瞧了大半年玄凌待皇后也不过如此——的确是相敬如宾。只是太像宾了流于彼此客气与尊崇。每月的十五应该是皇后最期盼的日子吧。如此一想不免对皇后生了几分同情与怜悯。 此时风露清绵堂前两株海棠开得极盛枝条悠然出尘浅绿英英簇簇花色娇红绰约如处子恍若晓天明霞铺陈如雪如雾。月色冷淡如白霜只存了隐约迷蒙的轮廓。 风乍起花朵漱漱如雨一朵一朵沾在衣间袖上如凝了点点胭脂。微风拂起长像纷飞在花间的柳丝枝枝有情。我只是悄然站着不动任风卷着轻薄的衣袖拂在腕骨上若有似无的轻。偶尔有夜莺滴沥一声才啼破这清辉如水的夜色。 我晓得他来了熟悉的龙涎香隐约浮在花香中什么香也遮不住他的。他不出声我亦只是站着仿若无人之境。 他终于说话“你要这样站多久?”却不转身听得他走得近了靴子踏在满地落花之上犹有轻浅的声响。嘴角扬起一抹浅笑他果然来了。倏忽把笑意隐了下去。缓缓的转身像是乍然见了他迟疑着唤:“皇上。” 还隔着半丈远他已展开了双臂双足一动扑入他怀里。他的金冠上有稀薄的露水在月下折出一星明晃晃的光。手轻轻抚着我的肩膀“这样让朕心疼叫朕怎么放得下你?” 像是想起什么挣开他的怀抱轻声疑道:“皇上不是去看悫妃了么?怎么来了棠梨?” 他一笑:“看过她了。走过来见今儿的月色好想来瞧瞧你在做什么。”他的唇轻贴在我的额头“朕若不来岂不是白白辜负了你的《山之高》。这样好的琴声幸好朕没有错过。” 别过头“噗嗤”一笑颊上如饮了酒般热:“皇上这样说臣妾无地自容。”以指顽皮刮他的脸“堂堂君王至尊竟学人家‘听壁角’?” 他握住我的手指佯装薄怒“越大胆了!罚你再去弹一来折罪。” 携手进了莹心堂槿汐等人已沏好一壶新茶摆了时新瓜果恭候又有随身的内监替玄凌更了衣裳。见众人退下掩上了门我微微蹙眉道:“皇上这一走悫妃许会难过的。” 食指抬起我的下巴长目微睐有重重笑意:“你舍得推朕去旁人那里?” 推他一推退开两步极力正色道:“臣妾说了皇上是圣明的君主。” 玄凌无声而笑在我耳边轻轻道:“昏君自有昏君的好处——朕明日再做回明君罢。” 再忍耐不住笑:“那臣妾亦明日再做贤妃罢去向悫妃姐姐负荆请罪。”侧一侧头“四郎你想听我弹什么曲子?” 他怔了一怔仿佛是没听清楚我的话片刻方道:“你方才唤朕什么?” 方察觉自己说错了话脑中一凛似有冰雪溅上顺势屈膝下去“臣妾失仪……” 他的手已经挡住了我的跪势弯腰半抱在怀中抱了起来眼中有一闪奇异的我从未见过的明耀的光芒“很好。这样唤朕朕喜欢的很。”他把我抱在膝上语气温软如四月春阳煦煦:“你的闺名是甄嬛小字是什么?” “臣妾没有小字都叫臣妾‘嬛儿’。” “唔。朕叫你‘嬛嬛’好不好?” 低垂臻瞥眼看见椒泥墙上烛光掩映着我与玄凌的身影心如海棠花般胭脂色的红轻轻的“嗯”了一声。 懒懒的靠在玄凌身上他的声音似饮了酒样沉醉吻细细碎碎落在颈中“朕方才瞧了你许久。嬛嬛你站在那海棠树下恍若九天谪仙。嬛嬛弹一曲《天仙子》罢。” 依言起身试了试调子朝他妩然一笑:“其实嬛嬛弹得不算精妙眉庄姐姐琴技远在我之上还需她时时点拨。” 他展目道:“惠嫔么?改日再听她好好弹奏一曲吧。” 琴声淙淙只觉得灯馨月明满室风光旖旎。 才要睡下门上“笃笃”两下响。内侍尖细的嗓音在门外恭声唤道:“皇上。” 玄凌有些不耐烦:“什么要紧事?明日再来回。” 那内侍迟疑着答了“是”却不听得退下去。 我劝道:“皇上不妨听听吧许是要事。” 玄凌披衣起身对我道:“你不必起来。”方朝外淡然扬声:“进来。” 因有嫔妃在内进来回话的是芳若。素来宫人御前应对声色不得溢于言表芳若只不疾不徐道:“启禀皇上惠嫔小主溺水了。” 我猛地一惊一把掀开帐帘失声道:“四郎眉姐姐是不懂水性的!” 注释: 1《女论语》:又名《宋若昭女论语》唐代宋若莘所著宋若昭作解是《女四书》之一种。依古代《论语》思想和体制而作在思想和行为上对古代女子提出了严格要求和应遵循的基本礼节在当时看来是淑女贤妇的一部行为规范和准则。 2管夫人和赵子儿:汉高祖妃子曾得宠。两人与高祖妃薄姬交好三人更曾约定:“先贵毋相忘”后管、赵二夫人皆得君王宠幸独薄姬遭到冷遇。二人念及旧约提携薄姬使其得高祖宠幸诞育代王刘恒即后来的汉文帝薄姬亦成太后。 3李白作诗写一个宫女由得宠到失宠的悲剧命运与诗题的“怨”字紧相关合。 ④《山之高》:选自《兰雪集》。宋代女诗人张玉娘作。全文如下:“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采苦采苦于山之南。忡忡忧心其何以堪。汝心金石坚**冰雪洁。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朝云暮雨心来去千里相思共明月。”上半阕表达相思之情情志不渝下半阕写离别变故相逢难期忧思难解。 第十六章 池鱼 畅安宫与棠梨宫并不太远一路与玄凌乘着步辇赶去远远看见整个畅安宫灯火通明如同白昼一般。畅安宫主位冯淑仪早得了消息带了宫中妃嫔与合宫宫人在仪门外等候。见了御驾忙下跪请安。玄凌道一声“起来”方问:“怎么样了?” 冯淑仪回道:“太医已在里头抢治了惠嫔现时还未醒过来。”停一停道:“臣妾已打了人去回皇后娘娘。” “嗯。这时候皇后该睡下了再打人去告诉让皇后不用过来了。” “是。”冯淑仪一应声忙有小内监悄悄退了下去回话。 玄凌对众妃嫔道:“既然太医到了这么一窝蜂人进去反倒不好。你们且先去歇着吧。淑仪与莞嫔同朕进去。” 畅安宫主殿为冯淑仪居所眉庄的存菊堂在主殿西侧。太医们见皇帝来慌忙跪了一屋子。玄凌一挥手命他们起身我已按捺不住急道:“惠嫔姐姐的情形到底如何?” 为的江太医回道:“回皇上和莞嫔小主的话惠嫔小主已经没有大碍只是呛水受了惊所以一时还未能醒转过来。”听得太医如此说我方松了一口气一路紧紧攥着的拳头此时才松了开来攥得太紧指节都微微有些泛白。 江太医见玄凌“唔”一声才接着道:“臣等已经拟好了方子惠嫔小主照方调养身子应该会很快康复。只是……”江太医略一迟疑。 “只是什么……”皇帝道:“说话莫要吞吞吐吐。” 江太医肯道:“是。是。只是小主受惊不小怕是要好好调养一段日子精神才能完全恢复。” “如此你们更要加意伺候不得大意。” 众太医唯唯诺诺见玄凌再不话方才退了下去。 进了内堂眉庄的贴身侍女采月和白苓脸上犹挂着泪痕半跪在床边忙不迭的替眉庄收拾换下的湿衣用热水擦拭额头。见我们进来忙施了礼。 三人伫立床边。玄凌与冯淑仪犹可我已忍不住探身细看眉庄。 眉庄已然换过衣服头犹是湿的洇得颈下的香色弹花软枕上一片黯淡凌乱的水迹。面色苍白无血衬着紫红的米珠帐帘和锦被反而有种奇异的青白。因整个人昏迷不醒连那青白也是虚浮的像覆在脸上的纱飘忽不定。一滴水从她额前刘海滑落径直划过腮边垂在耳环末梢的金珠上只微微晃动着不掉下来一颤又一颤越显得眉庄如一片枯叶僵在满床锦绣间了无生气。 鼻尖一酸眼眶已尽湿了。冯淑仪历来端庄自持见眉庄如此情状也不由触动了心肠拿起绢子轻轻拭一拭眼泪。玄凌并不说话只冷冷看着内堂中服侍的宫人一一扫视过去。目光所及之处宫人们神色皆是不由自主的一凛慌忙低下了头。 玄凌收回目光再不看他们道:“怎么服侍小主的?”语气如平常一般淡淡并不见疾言厉色宫人们却唬得跪了一地。 冯淑仪怕玄凌动了肝火忙回头朝地上的宫人道:“还不快说是怎么回事!惠嫔好好的怎会溺水?” 采月和一名叫小施的内监吓得身子猛地一抖膝行到玄凌跟前哭诉道:“奴才们也不清楚。” 冯淑仪听这话答的不对不由看一眼玄凌见玄凌微点一点头示意她问下去话语中已含了薄怒:“这话糊涂!小主出了这样大的事竟有贴身的奴才不清楚的道理!” 冯淑仪待宫人一向宽厚今见她怒气又有皇帝在小施早吓软了忙“砰砰”叩道:“奴才冤枉。奴才真不清楚。夜间奴才与采月姑娘陪同小主去华妃娘娘的宓秀宫叙话回来的时候经过千鲤池因小主每过千鲤池都要喂鱼所以奴才去取鱼食了。谁知奴才才走到半路就听见嚷嚷说小主落了水。” “那采月呢?(全文字小说阅读尽在bsp;采月抽泣着答:“华妃娘娘宫里的霞儿说有几方好墨可供小主所用才刚忘给了让奴婢去取。” “如此说来惠嫔落水的时候你们两个都不在身旁?”冯淑仪问罢悄悄抬头看一眼玄凌玄凌目光一凛冯淑仪忙低了头。 正要继续问下去听得堂外有人通报华妃到了。也难怪眉庄溺水的千鲤池离她的宓秀宫不过一二百步尚在她宫禁辖地之内。她又是皇后之下位分最尊的妃子协理六宫自然要赶来探视。 华妃见玄凌在巧笑嫣然温婉行礼见过。玄凌道:“外头夜深你怎么还来了?” 华妃面有愁色道:“臣妾听说惠嫔妹妹溺水急的不知怎么才好忙赶过来了。惠嫔可好些了么?” 玄凌往榻上一指:“你去瞧瞧罢。” 华妃走近一看抽泣道:“这可怎么好?如花似玉一个人竟受这样的罪。” 冯淑仪劝道:“华姐姐也别太难过。太医说醒了就不妨了。” 华妃抽了绢子拭一拭鼻子回头对采月、小施道:“糊涂东西!怎么伺候你家小主的生生闯出这样的大祸来叫皇上忧心。” 玄凌冷冷朝采月和小施扫一眼缓缓吐出几字:“不中用。” 华妃听得这样说忙道:“这样的奴才留在惠嫔身边怎能好生伏侍只怕以后三灾八难的事少不了。臣妾思忖不如打了去‘暴室’算数。”暗暗抽一口凉气进了“暴室”的宫人受尽苦役生不如死不出三五月不是被折磨至死就是自寻了断鲜有活着出来的。又是华妃话采月和小施断无生还之理了。 采月和小施的话叫我心里存了个混沌的疑团。小施也还罢了采月是眉庄的家生丫头一直带进宫来的如同心腹臂膀。若是失了她实在是不小的损失。如今华妃如此说总觉得哪里不妥来不及细想出言阻止道:“不可。” 玄凌、华妃与冯淑仪齐齐望住我一时间只得搜肠刮肚寻了理由来回话“采月和小施虽然伏侍惠姐姐不妥当但事出意外也不能全怪他们。与其处罚他们两人不如叫他们将功折罪好好伺候着姐姐苏醒。” 华妃瞧着我轻笑道:“怎么莞嫔妹妹以为罪不当罚功不该赏么?如果轻纵了这两个奴才难免叫后宫有所闲话以为有错只要折罪即可不用受罚了呢。” 我缓缓道:“赏罚得当自然是应该的。只是妹妹想着采月和小施一直服侍着惠姐姐采月又是惠姐姐从府里带进宫来的若此时罚了他们去‘暴室’恐怕姐姐身边一时没了得力的人手也不晓得这怎样才能照顾好姐姐反而于姐姐养病无利。” 华妃嗤笑一声:“这样的奴才连照顾惠嫔周全也不能怎么还能让他们继续留着伺候莞嫔未免也太放心了。”说罢冷冷道:“何况千鲤池于我宓秀宫不过百步在本宫宫禁周围出的事本宫怎能轻饶了过去。” 越听越不妥内心反而有了计较“赏罚得当是理所当然可是娘娘若杀了他们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事情出在宓秀宫附近于娘娘威严有碍才如此恼怒并非只为惠嫔溺水。取两个奴才的命事小可伤了娘娘的名誉事大。还望娘娘三思。”华妃眼中精光一轮微微咬一咬牙沉思。 说完我只瞧着玄凌若他不出声这番话也是白说。果然他道:“莞嫔的话也有理。先饶了他们俩若惠嫔不醒再打去了‘暴室’不迟。” 玄凌说了话华妃也不能再辩。采月和小施听我与华妃争执早吓得人也傻了。冯淑仪催促了两次才回过神来谢恩。我轻轻吁了一口气还好。 见华妃脸上仍有忿意。转念一想华妃不是要杀我们的人么那么不如以其人之道还施其身。我走近玄凌身边轻轻道:“臣妾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你说。” “惠嫔姐姐落水原因尚且不明可必定是侍卫救护不及才会呛水太多昏迷不醒。依臣妾的意思不如撤换了宓秀宫的守卫另换一批。否则这次是惠嫔姐姐若下次再有什么不当心的伤及了华妃可如何是好呢?” 华妃听我如此说立即道:“莞嫔适才不是说要将功折罪么?怎么现在又要换我宫苑的侍卫岂非赏罚太有失偏颇?有护短之嫌。” 我微笑道:“华妃娘娘多虑了。我也是为了娘娘着想。皇上一向爱重娘娘怎能让这样一般粗心懈怠的奴才护卫娘娘宫禁置娘娘于险地而不顾呢?况且只是换一批侍卫并不算是惩罚啊。”转而向玄凌道:“臣妾愚见皇上勿要笑话臣妾见识短浅。” 玄凌道:“你说的极是。朕差点忽略了这层。就让李长明日换一批精干的侍卫过去戍守宓秀宫罢。” 华妃脸色不好看极力忍耐着再不看我也知道事情无转圜之地她身边的侍卫必定要被替换了遂不再争。换了笑脸对玄凌道:“多谢皇上挂念臣妾。”又道:“臣妾带了两支上好的山参来压惊补身是再好不过的。叫人给惠嫔炖上好好滋补才是。” 玄凌点一点头“华卿。你成日惦记着六宫诸事这么晚还要劳神早点回去歇息吧。” 华妃温婉巧笑道:“皇上明日也要早朝呢不宜太操劳了。臣妾出来时叫人炖了一锅紫参野鸡现在怕是快好了。皇上去用些子再歇息吧。” 玄凌笑道:“还是你细心。朕也有些饿了。”转头看我“莞卿你也一同去用些。华卿宫里的吃食可是这宫里拔尖的。” 华妃只轻轻一笑:“皇上这么说实在是叫世兰惭愧了呢。妹妹也同去吧。” 哪里是真心要我去不过是敷衍玄凌的面子罢了。玄凌这一去多半要留在华妃宫里歇息我怎会这样不识相。何况眉庄这里我也实在是不放心必定要陪着她才好。遂微笑道:“臣妾哪有这样好口福不如皇上把臣妾那份也一同用了吧方能解了皇上相思之苦啊。” 华妃含笑道:“瞧皇上把莞嫔妹妹给惯的这样的话说来也不脸红。” 玄凌道:“朕哪里敢惯她本来就这样子。再惯可要上天了。” 我笑道:“臣妾说呢原来皇上早瞧着臣妾不顺眼了呢。皇上快快去吧野鸡煮过了就不好了。臣妾想在这里照顾惠嫔姐姐实是不能去了。” 玄凌道:“好吧。你自己也小心身子别累着了。” 华妃笑道:“那就有劳莞嫔和淑仪。”说罢跟在玄凌身后翩然出去。 夜已深了。我见冯淑仪面有倦色知道她也累了遂劝了她回殿歇息。独自用了些宵夜守在眉庄床头。 心里泛起凉薄的苦涩。刚才多么和谐的妃嫔共处、雨露均沾的样子仿佛之前我和华妃并未争执过一般那样的和睦。嘴角扯起浅浅的弧度野鸡紫参汤华妃还真是有备而来。 眉庄额头上不停的冒着冷汗我取了手巾替她擦拭。眉庄这事情来的突然来不及在心里好好过一过理清头绪。现下夜深人静正好可以慢慢想个清楚。 眉庄未醒自然问不出什么。若是眉庄迟迟不醒华妃又要惩罚采月和小施就再无理由可阻拦了。 我唤了采月进来问道:“采月。你跟着你家小姐恁多年也该知道我与你家小姐的情谊非同一般。” 采月尚未在适才的惊吓中定下神来听得我如此说忙要下跪我急忙拉住她。她呜咽道:“奴婢知道。要不是这样莞小主怎肯为了奴婢与华主子力争要不是小主奴婢连这条命也没了。” 我叹一口气道:“你知道华妃为什么要这样严惩你们?其实你和小施也罪不至死何苦要打你们去‘暴室’分明是要你们往死路上走了。” 采月嗫嚅着摇了摇头我徐徐道:“宫里要杀人也得有个讲究哪里是无缘无故便要人性命的。若真要杀多半是灭口。”我看看她故意端起茶水饮一口这不说话的片刻给她制造一点内心的畏惧方道:“你仔细想想你小姐落水时你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才逼得人家非要杀你。”这话本是我的揣测无根无据只是眉庄不懂水性自然不会太近水边又怎会大意落水呢?这其中必定是有什么蹊跷。 采月的脸色越来越白似乎在极力回想着什么。我并不看她轻轻擦一擦眉庄的冷汗“如今你小主都成了这个样子万一你疏漏了什么没说连我也保不住你。可不我们一齐成了糊涂鬼连死也不知死在谁手里。”说罢唏嘘不已举袖拭泪。 采月见我伤心慌忙拉住我的袖子道:“奴婢知道事关重大。而且……而且奴婢看的并不真切所以不敢胡说。” “我也不过想心里有个数罢了。你且说来听。” “奴婢……奴婢取了墨回来的时候似乎……似乎是看见有个内监的身影从千鲤迟旁窜过去了。因天色黑了所以怕是奴婢自己眼花。” 我点点头“这事没别人知道吧?” 采月忙道:“奴婢真不敢跟旁人提起。” 我道:“那就好你切记不可跟别人说起。要不然怕你这条命也保不住了知道么?”采月又惊又怕慌乱的点点头。 我和颜悦色道:“你今日也吓的不轻去歇会吧。叫了白苓来陪我看着你小姐就成了。”采月诺诺的退了出去。我注视着烛光下眉庄黯淡的容颜轻轻道:“原本以为山雨欲来不想这山雨那么快就来了。眉庄你千万不能有事要不然这山雨之势我如何独力抵挡?” 存菊堂外的夜色那么沉像是乌墨一般叫人透不过气。连悬在室外的大红宫灯也像磷火般飘忽是鬼魂不肯瞑目的眼睛。我默默看着眉庄时间怎么那样长天色才渐渐有了鱼肚的微白。 陵容一早便过来看眉庄见她只是昏睡陪着守了半天被我劝回去了。 直到午后时分眉庄才渐渐苏醒了。只是精神不太好取了些清淡的燕窝粥喂她也只吃了几口就推开了。 看她慢慢镇定下来房中只余了我们两人方才开口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眉庄的脸色泛着不健康的潮红双手用力攥住被角极力忍泪道:“嬛儿快告诉皇上有人要我的性命!” 果然不出所料我道:“采月说你溺水之时曾远远看见一个小内监的身影窜过。原本以为是眼花据你这么说看来是真有人故意要你溺毙在千鲤池中。”我轻轻的拍她的背问:“看清是谁了么?” 她一怔摇了摇头“从背后推我入水我并没有看清他的长相。”也是白问既然存心要眉庄的性命自然安排妥当怎会轻易露了痕迹。 我握住眉庄冰冷的手直视着她“既然要告诉皇上你得先告诉我是谁做的?” 眉庄蹙了眉头沉思片刻缓缓道:“我甚少得罪人你也知道。与我最不睦也就是废黜了的余更衣何况她现在的情势自顾尚且不暇哪里还能来对付我。”她想一想“恬贵人、秦芳仪等人虽然有些面和心不和也不至于要我性命这般歹毒。实在……我想不出来。” “那么与你最不睦的就只有……”我没再说下去眉庄的手轻轻一抖我晓得她明白了我的意思。 眉庄强自镇定反握住我的袖子“千鲤池离她的宓秀宫不远……她要对付我也不会在自己的地方。她总该要避嫌才是怎会自招麻烦?!” 我轻哼一声“自招麻烦?我看是一点麻烦也没有。皇上昨夜还歇在了她那里。”眉庄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直要闭过气去。我安慰道:“她也没有占尽了便宜。就算不是她要伤你可你溺水昏迷必定和她宫禁的侍卫救护不及脱不了干系。所以皇上已经下令撤换宓秀宫戍守的侍卫那些人跟着她久了总有些是心腹一时全被支走也够她头疼了。” 眉庄方才缓了口气。我轻叹一口气重新端了燕窝粥一勺一勺喂她“你先吃些东西才有精神慢慢说与你听。” 我把华妃来探眉庄并要惩罚采月、小施的事细细说了一遍又道:“你前脚才出宓秀宫不出百步就溺进了千鲤池。放眼如今宫中谁敢这样放肆在她的地界上撒野。唯有一个人才敢——就是她自己并且旁人不会轻易想到她会自己引火上身招惹麻烦即使想到又有谁会相信华妃会这样愚蠢?” “她一点也不蠢正是如此别人才不会怀疑她。”眉庄的脸上浮起冰凉的笑意“我不过是言语上不顺她的意她竟然如此狠毒!” “如今情势旁人会觉得华妃即便是要对付也会是我而非你。正是有了这层盲障华妃才敢下这狠手。其实你我……”我踌躇道:“是嬛儿对不住姐姐连累了姐姐。”我再难忍耐心中的愧疚眼泪滚滚下来一滴滴打在手背上“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姐姐你完全是被我连累的。华妃是怕我们二人羽翼渐丰日后难以控制才要除你让我势单力孤形同断臂难以与她抗衡。” 眉庄怔在那里一动不动半晌才怔怔落下泪来神色倒比刚才正常了许多她慢慢道:“不关你的事。早在我初初承宠的时候她已视我如哽喉之骨意欲除之而后快只不过碍着皇上宠爱我又处处对她忍让避忌她才没有下手。如今……”眉庄轻轻撩开我哭得粘住眼睛的刘海“不过是见我对她不如先前恭顺忍让皇上又无暇顾忌我才落手以报旧仇实在与你无关……” 我知道眉庄不过是宽慰我哭了一阵才勉力止泪道:“那么姐姐预备跟皇上怎么说?” 眉庄淡淡道:“还能怎么说?无凭无据怎能以下犯上诬蔑内廷主位反而打草惊蛇。我会对皇上说是我自己不小心失足落水。” 我点点头惟今之计只有如此。“也要封紧了采月的嘴不许她向旁人提起昨夜的一字半句。” 正巧白苓捧了华妃送的山参进来惊喜道:“小主醒了!奴婢去唤太医来。这是华妃娘娘送给小主补身的华妃娘娘真关心小主这么好是山参真是难得……”眉庄冷冷道:“撩下了出去。” 白苓不明所以我忙道:“你小主身子不适要静养快别吵着她。”白苓慌忙退了下去。 眉庄厌恶地看着那盒山参道:“补身?!催命还差不多。嬛儿帮我扔出去。” “不用就是了。何苦扔出去那么显眼。” 眉庄目光森冷可怖恨恨道:“我沈眉庄如今奈何不了她未必今生今世都奈何不了她。既然留了我这条命不死咱们就慢慢的算这笔账!” 眉庄从来性子平稳宽和如今出此言语看来已是恨华妃入骨了。唇亡齿寒何况是我与我亲如同胞的眉庄。我又如何不恨生死悬于他人之手现在是眉庄不知何时就会是我。如今还能仰仗玄凌的宠爱可是从昨夜来看玄凌对华妃这个旧爱的情意未必就不如我这个新宠何况华妃与他相伴良久非我朝夕可比。我望着窗外明媚的春光隐约觉得这灿烂的春光之后有沉闷阴翳的血腥气息向我卷裹而来…… 第十七章 杀机初现(上) 眉庄如我们商定的一般说是自己失足落水自然也就没人再疑心。玄凌劝慰之余去看眉庄的次数也多了。眉庄的身体很快康复只按定了心意要伺机而动因此只静待时机不动声色。华妃也四平八稳没什么动作。 乾元十三年四月十八我被晋封为从四品婉仪。虽只晋封了一级不过不管怎样说总是件喜事把我入春以来的风头推得更劲。迎来贺往间后宫一如既往的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与祥和。我暂时松了一口气。 时近五月天气渐渐炎热起来。我的身子早已大好只是玄凌放心不下常叫温实初调配了些益气滋养的补药为我调理。 一日我独自在廊下赏着内务府新送来的两缸金鱼景德蓝大缸里头种的新荷只如孩子手掌般大小鲜翠欲滴令人见之愉悦。荷下水中养着几尾绯色金鱼清波如碧翠叶如盖红鱼悠游着实可爱。 佩儿见我悠然自得的喂鱼忽地想起什么事忿忿道:“那位余更衣实在过分!听说自从失宠迁出了虹霓阁之后整日对小主多加怨咒用污言秽语侮辱小主。” 伸指拈着鱼食洒进缸里淡淡道:“随她去。我行事为人问心无愧想来诅咒也不会灵验。” 佩儿道:“只是她的话实在难听要不奴婢叫人去把她的住所给封了或是禀报给皇后。” 我拍净手上沾着的鱼食摇一摇手:“不必对这种人费事。” “小主也太宅心仁厚了。” “得饶人处且饶人她失宠难免心有不平过一阵子也就好了。” 正巧浣碧捧了药过来:“小姐药已经好了可以喝了。” 我端起药盏喝了一口皱眉道:“这两日药似乎比以往酸了些。” 浣碧道:“可能是温大人新调配的药材所以觉着酸些。” 我“嗯”了一声皱着眉头慢慢喝完了拿清水漱了口。又坐了一会儿觉着日头下照着有些神思恍惚便让浣碧扶了我进去歇晌午觉。 浣碧笑道:“小姐这两日特别爱睡才起来不久又想歇晌午觉可是犯困了。” “许是吧。只听说‘春眠不觉晓’原来近了夏更容易倦怠。” 嘴上说笑心里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停了脚步问:“浣碧我是从什么时候那么贪睡的?可是从前几日开始的?” “是啊五六日前您就困倦一日十二个时辰总有五六个时辰睡着。前日皇上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您还睡着皇上不让我们吵醒您……”她说着突然停了下来脸上渐渐浮起疑惑和不安交织的表情。 我的手渐渐有点冷我问道:“你也觉出不对了么?” 浣碧忙松开我手:“小姐先别睡。奴婢这就去请温大人来。” 我急忙嘱咐:“别惊动人就说请温大人把平安脉。” 我独自一步一步走进暖阁里坐下桌上织锦桌布千枝千叶的花纹在阳光下泛着冷冷的光芒我用手一点一点抓紧桌布背上像长满了刺痛奇痒的芒刺一下一下扎的我挺直了腰身。 温实初终于到了他的神色倒还镇定一把搭住我手腕上的脉搏半晌不做声又拿出一支细小的银针道一声“得罪了请小主忍着点痛”便往手上一个穴位刺下去。他的手势很轻只觉微微酸麻并不疼痛。温实初一边轻轻转动银针一边解释:“此穴名合谷穴若小主只是正常的犯困贪睡那么无事;若是因为药物之故银针刺入此穴就会变色。” 不过须臾他拔出银针来对着日光凝神看了半晌道:“是我配的药方但是被人加了其他的东西。”他把银针放在我面前“请小主细看此针。” 我举起细看果然银色的针上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青色。我手一抖银针落在他掌心我看着他的眼睛:“加了什么?毒药?” “不是。有人在我的方子上加重了几味本来分量很轻的药用药的人很是小心谨慎加的量很少所以即使臣日日请脉也不容易现但即便如此按这个药量服下去小主先是会神思倦怠渴睡不出半年便神智失常形同痴呆。” 我的脸孔一定害怕的变了形状我可以感觉到贴身的小衣被冷汗濡湿的粘腻。心中又惊又恨脸上却是强笑着道:“果然看得起我甄嬛竟用这种手段来对付我!” 温实初忙道:“小主放心。幸而现的早。才服了几天及时调养不会对身子有害。”他把银针慢慢别回袋中忧心道:“分明是要慢慢置小主你于死地手段太过阴毒!” 我叹气道:“后宫争宠向来无所不用其极当真是防不胜防。”我动容对温实初道:“若不是大人嬛儿恐怕到死也如在梦中不明所以。” 温实初面有愧色:“也是臣疏忽才会让小主受罪。” 我温言道:“大人不必过于自责。” 他郑重其事道:“以后小主的药臣会加倍小心从抓药到熬制一直到小主服用之前臣都会亲力亲为不让别人插手。” 我正色道:“如今当务之急是把要下毒害我的那个人找出来以免此后再有诸如此类的事生。”我警觉的看一眼窗外压低声音说:“能把药下进我宫里必是我身边的人。我觉得身体不适是从前些日子开始的而月前正巧我宫里新来了十几个宫女内监。虽然我一早叮嘱了掌事的小允子和槿汐注意他们但宫里人多事杂恐怕他们俩也是力不从心。依我看这事还要在那些小宫女小内监身上留心。” “那小主想怎么办?” “那就有劳温大人与嬛儿同演一出戏装着若无其事免得今日之事打草惊蛇。” “但凭小主吩咐。” “流朱去开了窗子我有些闷。”流朱依言开了窗我起身走到窗前朗声道:“既然温大人说我没事我也就放心了。”说完朝他挤挤眼。 温实初会意立刻大声说:“小主近日春困贪睡这并不妨。不如趁此多做休息养好身子也好。” 我笑道:“多谢温大人费心。” “皇上亲自吩咐小臣绝不敢疏忽。” “那就有劳大人日日奔波了。流朱好好送大人出去。我要歇息了。” 温实初一出去我立刻命小允子进来细细吩咐了他一番他连连点头。说毕我低声道:“这事你已疏忽了。如今按我说的办细心留神切莫打草惊蛇。”小允子面色一凛忙下去了。 我只装得一切若无其事。到了晚间小允子来见我悄悄告诉我在宫墙底下现了一个小洞像是新开不久的。我暗暗不动声色心知有玄凌的旨意除了温实初和他自己之外并没有旁人进过我宫里这些伺候我的内监宫女也都没有出去过必然是有人在门户上做了手脚偷偷把药运了进来。 我道:“你只装着不知道也别特意留神那里。只在明日煎药的时分让小连子和你、槿汐一道留神着务必人赃并获杀他个措手不及。” 小允子切齿道:“是。小连子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必跑不了那吃里爬外的小人!” 夜间我躺在床上隔着绣花的床帐看着窗外明亮如水的月光第一次觉得我的棠梨宫中隐伏着骇人而凌厉的杀机向我迫来。 尽管我着意警醒还是不知不觉睡到了红日高起。药还是上来了一见几个人懊丧的神情我便知道是没查出个所以然。 小连子道:“奴才们一直在外守着药是品儿一直看着煎好的期间并无旁人接近更别说下药了。” 我不由得疑云大起莫不是露了形迹被人察觉了抬头扫一眼小连子、小允子和槿汐。槿汐忙道:“奴婢们很小心。当时奴婢在厨房外与晶清说晚膳的菜色;小连子指挥着小内监打扫庭院允公公如平常一样四处察看并未露了行藏。” 我端起药碗抿了一口药依旧是有淡淡的酸味。我心头恼怒一口全吐在地上恨恨道:“好狡猾的东西!还是下了药了!” 槿汐等人大惊失色忙一齐跪下道:“定是奴才们不够小心疏漏了望小主恕罪。” 我也不叫他们起来只说:“也不全怪你们。能在你们几个人的眼皮子底下把药下了进去又不被人现而且中间并没人接近药罐这里面必定是有古怪。” 小允子磕了一个头道:“奴才想起一事请小主容许奴才走开一会。” 我点头应允了命槿汐和小连子起来。我对浣碧说:“全去倒恭桶里!”浣碧忙忙的去了我问:“没被人瞧见你把药倒了吧?” “没有奴婢全倒进了后堂的恭桶里没被人瞧见。” 小允子很快回来了手里提着一把紫砂药罐和药匙道:“奴才私心想着若不是有人亲自动手下药那就只能在这些家伙上动手脚了。” 我颔道:“总还不算糊涂透顶。”我伸手拿过那把药匙仔细看了并无什么不妥又拿了药罐来看这是一把易州产的紫砂药罐通身乌紫西瓜形罐面上以草书雕刻韦庄的词龙飞凤舞甚是精妙。 我打开盖子对着日光看罐肚里也没有不妥的地方。我把药罐放在桌上正以为是小允子动错了脑筋刚想说话忽然闻到自己拿着药罐盖子的手指有股极淡的酸味我立刻拿起盖子仔细察看盖子的颜色比罐身要浅一些不仔细看绝不会留意到。 我把盖子递给槿汐:“你在宫中久了看看这是什么缘故?” 槿汐仔细看了半日道:“这药罐盖子是放在下了药的水里煮过的盖子吸了药水所以变了颜色。”槿汐看看我的脸色见我面色如常继续说:“只要小主的药煮沸滚起来的时候碰到盖子那药便混进了小主的药里。” 久久我才冷笑一声道:“好精细的工夫!怪道我们怎么也查不出那下药的人原来早早就预备好了。”我问槿汐:“这些东西平时都是谁收着的?” “原本是佩儿管着如今是新来的宫女花穗保管。” 我“嗯”一声对小允子道:“你刚拿了药罐出来花穗瞧见了么?” “并不曾瞧见。” “把药罐放回原位去别让人起疑。再去打听花穗的来历在哪个宫里当过差伺候过哪位主子。”小允子急忙应了一溜烟跑了下去。 过了两个时辰小允子回来禀报说花穗原是被废黜的余更衣身边的宫女因余娘子降为更衣身边的宫女也被遣了好些花穗就是当时被遣出来的后又被指到了我这儿。 流朱道:“小姐看样子那蹄子是要为她以前的小主报仇呢!” “好个忠心念旧的奴才!”我吩咐浣碧说:“去厨房捡几块热炭来要烧得通红那种放在屋子里。” 我头也不回对小连子说:“去叫花穗来说我有话问她。若是她有半点迟疑立刻扭了来。”我冷冷道:“就让我亲自来审审这忠心不二的好奴才!” 过了片刻花穗跟在小连子身后慢慢的走了进来流朱喝道:“小主要问你话怎么还磨磨蹭蹭的像是谁要吃了你!” 花穗见状只得走快几步跪在我面前怯怯的不敢抬头。我强自压抑着满腔怒气含笑道:“别怕我只是有几句话要问你。” 花穗低着头道:“小主只管问奴婢知道的定然回答。” 我和颜悦色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槿汐姑姑说你的差事当的不错东西也管得井井有条。我很高兴心里琢磨着该赏你点什么也好让其他人知道我赏罚分明做事更勤谨些。” 花穗满面欢喜的仰起头来说:“谢小主赏。这也本是奴婢分内应该的事。” “你的差事的确当的不错在新来的宫女里头算是拔尖儿的。”我见她脸色抑制不住的喜色故意顿一顿道:“以前在哪个宫里当差的你们主子竟也舍得放你出来?” 她听我说完后面的话脸色微微一变俯道:“奴婢粗笨从前哪里能跟着什么好主子。如今能在婉仪宫里当差是奴婢几生修来的福气。” 我走近她身侧伸出戴着三寸来长的金壳镶珐琅护甲小手指轻轻在在她脸上划过冰冷尖利的护甲尖划过她的脸庞的刺痛让她的身体不由自主的轻颤了一下。我并不用力只在她脸颊上留了一条绯红的划痕。我轻笑道:“余娘子被降为更衣实在算不得什么好主子可是她给你的恩惠也不小吧?要不然你怎么敢在我宫里犯下这种杀头的死罪!” 花穗趴在地上声音也抖了“奴婢以前是伺候余更衣的可是奴婢实在不懂小主在说些什么。” 我的声音陡地森冷厉声道:“你真的不懂我在说什么吗?那我煎药的药罐盖子是怎么会事?” 花穗见我问到盖子的事已吓得面如土色只动也不敢动。半晌才哭泣道:“奴婢实在不知奴婢是忠心小主您的呀!还望小主明察!” 我瞟了她一眼冷冷道:“好算我错怪了你。既然你说对我忠心那我就给你一个表忠心的机会。” 我唤流朱:“把炭拿上来。”流朱用夹子夹了几块热炭放在一个盆子里搁在地上。我轻声说:“你是余更衣身边当过差的人我不得不多留个心。既然你对我忠心那好只要你把那炭握在手里我就信了你的清白和忠心以后必定好好待你。” 花穗脸色煞白整个人僵在了那里如木雕一般流朱厌恶地看她:“还不快去!” 满屋子的寂静盆里的炭烧的通红冒着丝丝的热气忽然“噼啪”爆了一声溅了几丝火星出来吓得花穗猛地一抖。晚春午后温暖的阳光隔着窗纸照在她身上照得她像尸体一样没有生气。 我无声无息的微笑着看她花穗浑身颤栗着匍匐在地上一点一点的向炭盆挪过去。没有人说话所有人的眼睛都注视着她。 我知道是花穗干的但是她只是个服从命令的人我要她亲口说出幕后的指使者。我徐徐笑道:“不敢么?如此看来你对我的忠心可真是虚假呢。” 花穗胆怯的看我一眼目光又环视着所有站着的人没有一个人会救她她低声的抽泣着缓缓的伸直蜷曲着雪白的食指和大拇指迟疑的去握那一块看上去比较小的炭。她的一滴眼泪落在滚热的炭上“呲”的一声响激起浓浓的一阵白烟呛得她立刻缩回手指落下更多的泪来。终于花穗再次伸出两指去紧闭着双眼去捏一块炭。在她的手指碰触到那块滚热的炭时她厉声尖叫起来远远的把炭抛了出去炭滚得老远溅开一地的炭灰和火星。 花穗的手指血肉模糊散着一股淡淡的皮肉的焦臭。她嚎啕大哭着上来抱住我的腿哭喊着“小主饶命!”流朱和浣碧一边一个也拉不开她。 我皱起眉头道:“我以为你有多大的胆子呢连在我的汤药里下药的事也敢做怎么没胆子去握那一块炭!” 花穗哭诉道:“小主饶命奴婢再不敢了!” 我沉声道:“那就好好的说来要是有半句不尽不实的立刻拖出去打死打死了你也没人敢来过问半句!” “奴婢来棠梨宫之前原是服侍余更衣的因余更衣获罪不用那么多人伺候所以遣了奴婢出来。在奴婢来棠梨宫的前一日余更衣叫了奴婢去赏了奴婢不少金银逼着奴婢答应为她当差。奴婢……也是一时糊涂。求小主原谅!求小主原谅!”说着又是哭又是磕头。 我语气冰冷:“你只管说你的。这是你将功赎罪的机会若还有半分欺瞒我决不饶你!” “余更衣说别的不用奴婢操心只需在小主服用的汤药饮食里下了药就行。奴婢进了棠梨宫的当晚就按着余更衣的吩咐在墙角下现了一个小洞。余更衣有什么吩咐要递什么东西进来都会有人在墙角洞里塞了纸条奴婢按着去做即可。” 槿汐木着脸问:“那药可是这样传递进来的?也是余更衣教你用盖子放药水里煮这种奸诈法子?” 花穗哭着点头承认了。 我抬头冷笑道:“你们可听听一出接一出的就等着置我于死地呢!要不是现的早恐怕我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可见我们糊涂到了什么地步!” 众人齐刷刷地跪下低着头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声。我道:“起来。吃一堑长一智。你们有几个都是宫里的老人儿了竟被人这样撒野而不自知可不是我们太老实了!” 我转脸问花穗:“这宫里还有什么同党没有?” 花穗吓地“砰砰”磕头道:“再没有了再没有了!” “那余更衣什么时候会给你递纸条递药进来?” 花穗略一迟疑身侧的流朱立刻喝道:“小连子掰开她的嘴来把那炭全灌进去!” 小连子应了一声作势就要掰开花穗的嘴往里灌炭。花穗吓得面无人色又不敢大哭只得满地打滚得去避连连嚷着“我说我说”。我这才吩咐小连子放开她淡淡的说:“那就好好的一字一句说来。” “余更衣每隔三天会让人把药放在那小洞里奴婢自去拿就行了。” “每隔三天那不就是今晚?拿药是什么时候可有什么暗语?” “一更时分听得宫墙外有两声布谷鸟儿叫就是了奴婢再学两声布谷鸟叫应他……” “你可见过送药的那人?” “因隔着墙奴婢并没见过只晓得是个男人的手右手掌心上有条疤。” 我朝花穗努努嘴对小连子说:“捆了她进库房用布塞住嘴。只说是偷我的玉镯子被当场捉了。再找两个力气大的小内监看着她不许她寻短见若是跑了或是死了叫看着她的人提头来见我!” 花穗一脸惊恐的看着我我瞥她一眼道:“放心我不想要你的命。”小连子手脚利索的收拾好她塞进了库房。我让浣碧关上门看着槿汐说:“今晚你就假扮花穗去拿药。”又对小允子沉声道:“叫上小连子和几个得力的内监今晚上我们就来个守株待兔。” 如此安排妥当见众人各自退下了流朱在我身边悄声道:“已知是余更衣下的手小姐可想好了怎么应付?” 我望着窗外渐渐向西落去的斜阳庭院里有初开的木芙蓉花那花本就灼红如火在泣血样的夕阳下更似鲜红浓郁得欲要滴落一般几乎要刺痛人的眼睛。风吹过满院枝叶漱然有声带着轻薄的花香有隐隐逼迫而来的暑意。我身上却是凉浸浸的漫上一层薄薄的寒意不由得扶住窗棂长叹一声道:“纵使我放过了别人别人也还是不肯放过我啊!” 浣碧细白的贝齿在嫣红的唇上轻轻一咬杏眼圆睁“小姐还要一味忍让么?” 我用护甲拨着梨花木窗棂上缠枝牡丹花细密繁复的花瓣枝叶纹样轻轻的“吧嗒吧嗒”磕一声了一声只默默不语。晚风一丝一丝的拂松方才脸上绷紧的茸茸的毛孔天色一分分暗淡下来出现蒙胧的光亮的星子。我静静的吸了一口气拢紧手指道:“别人已经把刀放在了我脖颈上要么引颈待死要么就反击。难道我还能忍么?” 流朱扶住我的手说:“小姐心意已定就好我和浣碧一定誓死护着小姐。” 我缓缓的吁出气道:“若不想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也只能拼力一争了。” 我心中明白在后宫不获宠就得忍获宠就得争。忍和争就是后宫女人所有的生活要旨。如今的形势看来我是想不争也难了。 我伸手扶正头上摇摇欲坠的金钗问道:“皇上今日翻了牌子没?是谁侍寝?” 流朱道:“是华妃。” 我轻声道:“知道了。传膳吧吃饱了饭才有力气应付今晚的周折。” 第十八章 杀机初现(下) 时近一更宫中已是寂静无声。棠梨宫也如往常般熄灭了庭院里一半的灯火只是这如往常般平静的深夜里隐伏下了往日从没有的伺机而动的杀机。我依然毫无睡意在蒙胧摇曳的烛光里保持着夜兽一般的警醒和惊觉。我开始觉得后宫里静谧的夜里有了异样的血腥的气味夹杂着层出不穷防不胜防的阴谋和诅咒在每一个嫔妃宫女的身边蠢蠢欲动虎视眈眈。这个万籁俱寂的春夜里我仿佛是突然苏醒和长大了那些单纯平和的心智渐渐远离了我。我深刻的认识到我已经是想避而不能避深深处在后宫斗争的巨大漩涡之中了。 更鼓的声音越来越近了洪亮的梆子捶击更鼓的声音不知会不会惊破旁人的春梦。而对于我那更像是一声声尖锐的叫嚣。我带着流朱浣碧悄无声息的走到院中宫墙下已经埋伏几个小内监。槿汐悄悄走近我指着棠梨宫门上伏着的一个人影极力压低声音说:“小连子在上面单等那贼人一出现便跳下去活捉了他。”我点了点头小连子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他伏在宫门上若不是仔细留神还真看不出来。 只听得宫墙外有两声布谷鸟儿的叫槿汐提着灯笼也学着叫了两声果然在宫墙的洞里伸过一只手来掌上托着小小一个纸包掌心正是有条疤痕的。槿汐一点头旁边小内监立刻掩上去一把扭住那只手。那只手着了慌却是用力也扭不开。再听得墙外“唉呦”几声小连子高声道:“禀小主成了!” 转瞬间宫灯都已点亮庭院里明如白昼。小连子扭了那人进来推着跪在我面前。却是个小内监的模样只低着脑袋死活不肯抬头身形眼熟的很。我低头想了想冷哼一声道:“可不是旧相识呢?抬起他的狗头来。” 小连子用力在他后颈上一击那小内监吃痛本能的抬起头来众人一见皆是吃惊继而神色变得鄙夷。那小内监忙不迭羞愧的把脑袋缩了回去可不是从前在我身边伺候的小印子。 我淡淡一笑道:“印公公别来无恙啊。” 小印子一声不敢吭流朱走到他近旁说:“呦可不是印公公吗?当初可攀上了高枝儿了啊现如今是来瞧瞧我们这般还窝在棠梨宫里守着旧主儿的故人么?可多谢您老费心了。”伸手扯扯他的帽子嬉笑道:“现如今在哪里奉高差啊深更半夜的还来旧主儿宫里走走。” 小印子依旧是一声不言语。流朱声音陡地严厉:“怎么不说那可不成贼了。既是贼也只好得罪了。小连子着人拿大板子来狠狠的打!” 小连子打个千儿道:“既是流朱姑娘吩咐了来人拿大板子来打折了贼子的一双腿才算数!” 小印子这才慌了神连连叩求命。我含笑道:“慌什么呢?虽是长久不见好歹也是主仆一场我问你什么答就是了好端端的我做什么要伤你?” 我对左右道:“大板子还是上来预备着以免印公公说话有后顾之忧老是吞吞吐吐的叫人不耐烦。” 小允子立刻去取了两根宫中行刑的杖来由小内监一人一根执了站在小印子两旁。 我问道:“如今在哪里当着差使呢?” “在……在余更衣那里。小说bsp;“那可是委屈了余更衣如今可只住在永巷的旧屋子里可不是什么好处所呢。” 小印子低着脑袋有气无力的答:“做奴才的只是跟着小主罢了没的好坏。” 我轻笑一声:“你倒是想的开。当初不是跟着你师傅去了丽贵嫔那里怎的又跟着余更衣去了。” “余更衣当日进了常在丽主子说余更衣那里缺人所以指了奴才去。” “丽主子倒是为你打算的长远。短短半年间转了三个主子你倒是吃香的很。”小印子满面羞惭的不做声。我淡淡的道:“这旧也算是叙完了。我现在只问你半夜在我宫外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小印子吓得愣了一愣才回过神道:“奴才不过是经过。” “哦这半夜的也有要紧差事?” “这……奴才睡不着出来遛遛。” “是么?我看你还没睡醒吧。我懒得跟你多废话。”我转头对小允子道:“把合宫的宫人全叫出来看着给我狠狠的打这个背主忘恩的东西打到他清醒说了实话为止!”我又冷冷道:“我说怎么我这宫里的情形能让外人摸得清楚原来是这宫里出去的老人儿。” 小允子走近我问:“敢问小主要打多少?” 我低声说:“留着活口别打死就行。”站起身来道:“流朱浣碧给我在这儿盯着让底下的人也知道背主忘恩的下场。槿汐外头风凉扶我进去。” 槿汐扶着我进去轻声道:“小主折腾了半夜也该歇着了。” 我听着窗外杀猪似的一声比一声凄厉的嚎叫只端坐着一言不。不过须臾外头的动静渐渐小了。小允子进来回禀道:“小主那东西受不得刑才几下就招了。说是余更衣指使他做的。” “捆了他和花穗一起关着好好看着他俩。” 小允子应了出去我微一咬牙道:“看这情形我怎么能不寒心。竟是我宫里从前出去的人……我待他不薄。” 槿汐和言劝慰道:“小主千万别为这起烂污东西寒心。如今情势已经很明了必是余更衣怀恨在心才使人报复。” “我知道。”对于余氏我已经足够宽容忍耐她还这样步步相逼非要夺我性命。沉默良久轻轻道:“怎么这样难。” “小主说什么?” 我无声的叹了一口气:“要在这宫里平安度日怎么这样难。” 槿汐垂着眼睑恭谨道:“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 “如今我才明白宫中为何要时时祈求平安祥瑞应为平安是后宫里最最缺少的。因为少才会无时无刻想着去求。”我想一想“这事总还是要向皇上皇后禀报的。” “是。” “明早你就先去回了皇上。” “奴婢明白。那余更衣那里……” 我思索片刻“人赃俱在她推脱不了。”迟疑一下“若是皇上还对她留了旧情就不好办了当初她就在仪元殿外高歌一夜使得皇上再度垂怜。此女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万一没能斩草除根怕是将来还有后患。” “小主可有万全之策?” 我的手指轻轻的笃一下笃一下敲着桌面静静思索了半晌脑海中忽然划过一道雪亮莞尔一笑道:“毒药诅咒加上欺君之罪恐怕她的命是怎么也留不下了。” “小主指的是……” “你可还记得你曾问过我当日除夕倚梅阁里是否有人鱼目混珠?” 槿汐立时反应过来与我相视一笑。 这一夜很快过去了我睡得很沉。醒来槿汐告诉我玄凌已落了小印子与花穗正在堂上候我醒来。急忙起身盥洗。 让皇帝久等已是错了见驾的规矩。我见玄凌独自坐着面色很不好看轻轻唤他:“四郎。” 见我出来玄凌面色稍霁道:“嬛嬛睡得还好?” 我忧声道:“多谢皇上关心就怕是睡得太沉才不好。” “朕知道你身边的顺人一早就来回了朕和皇后。今日起你的药饮膳食朕都会叫人着意留心今番这种阴险之事再不许生。”说到最后两句他的声音里隐约透出冰冷的寒意。“后宫争宠之风阴毒如此朕真是万万想不到!那个花穗和小印子朕已命人带去暴室杖毙了;至于余更衣朕下了旨意将她打入去锦冷宫终身幽禁!嬛嬛你再不必担惊受怕了。” 皇帝果然手下留情我念及旧事心中又是惶急又是心酸复又跪下呜咽落泪道:“嬛嬛向来体弱与世无争不想无意得罪了余更衣才殃及那么多人性命嬛嬛真是罪孽深重不配身受皇恩。” 皇帝扶我手臂温和道:“你可是多虑了。你本无辜受害又受了连番惊吓切勿再哭伤了身子。” 我流着泪不肯起来俯身道:“嬛嬛曾在除夕夜祈福惟愿‘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却不想天不遂人愿……”我说到此故意不再说下去只看着玄凌低声抽泣不止。 果然他神色一震眉毛挑了起来一把扯起我问:“嬛嬛。你许的愿是什么?在哪里许的?” 我仿佛是不解其意嗫嚅道:“倚梅园中但愿‘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我看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的说:“那夜嬛嬛还不小心踏雪湿了鞋袜。” 玄凌的眉头微蹙看着我的眼睛问:“那你可曾遇见了什么人?” 我讶异的看着他并不回避他的目光道:“四郎怎么知道?嬛嬛那晚曾在园中遇见一陌生男子因是带病外出更是男女授受不亲只得扯了谎自称是园中宫女才脱了身。”我“呀”了一声恍然大悟道:“莫不是那夜的男子……”我惶恐跪下道:“臣妾实在不知是皇上臣妾失仪万望皇上恕罪!”说完又是哭泣。 玄凌拥起我动情之下双手不觉使了几分力勒得我手臂微微痛道:“原来是你!竟然是你!朕竟然错认了旁人。” 我装糊涂道:“皇上在说什么旁人?” 玄凌向堂外唤了贴身内侍李长进来道:“传朕的旨意。冷宫余氏欺君罔上毒害嫔妃。赐自尽。” 李长见皇帝突然转了主意但也不敢多问躬身应了出去冷宫传旨。我假意迷惑道:“皇上怎么了?忽然要赐死余氏?” 玄凌神色转瞬冰冷:“她欺君罔上竟敢自称是当日在倚梅园中与朕说话的人。你我当日说话她必定是在一旁偷听才能依稀说出几句。这‘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一句竟是怎么也想不出来只跟朕推说是一时紧张忘了。”他语气森冷道:“她多次以下犯上朕均念及当日情分才饶过了她。如今却是再无可恕了。” 我慌忙求情道:“余氏千错万错也只仰慕皇上的缘故。更何况此事追根究底也是从臣妾身上而起还请皇上对余氏从轻落。” 玄凌叹息道:“你总是太过仁善她这样害你你还为她求情。” 我心中微有不忍终究是余氏一条人命犯在了我手里不觉难过流泪“还望皇上成全。” “你的心意我已明白。只是君无戏言余氏罪无可恕。不过既然你为她求情朕就赐她死后允许尸身归还本家吧。” 我再次俯身道:“多谢皇上。” 事情既已了结玄凌与我皆是松了一口气他握住我手我脸上更烫却不敢抽手只好任他握住。玄凌带着笑意随口道:“说起那日在倚梅园中祈福你可带了什么心爱的物件去是香囊还是扇坠或是珠花?” 我见他问的仿佛全不知我那日挂着的是小像心知小像不是落在了他手里。虽微感蹊跷也并不往心里去只答道:“也不过是女儿家喜欢的玩意罢了四郎若喜欢嬛嬛再做一个便是。” 玄凌清浅一笑:“此番的事你必定是受了惊吓若要做也等你放宽了心再说。”他的目光凝在我脸上紧一紧我的手:“朕与你的日子还长不急于一时。” 我听得他亲口说这“日子还长”几字心里一软翻起蜜般甜仿佛是被谁的手轻轻拂过心房温柔得眼眶酸低声唤他:“四郎。” 玄凌拥我入怀只静静不一言。画梁下垂着几个镀银的香球悬镂刻着繁丽花纹金辉银烁喷芳吐麝袭袭香氲在堂中弥荡萦纡。窗外漱漱的风声都清晰入耳。 良久他方柔声说:“朕今日留下陪你。” 我含羞悄声说:“嬛嬛身子不方便。” 玄凌哑然失笑:“陪朕用膳、说话总可以吧。” 一起用过午膳玄凌道:“还有些政务你且歇着朕明日再来瞧你。” 我起身目送玄凌出去直到他走了许久才慢慢静下心来踱回暖阁。我召了槿汐进来道:“宫女和内监死后是不是都要抬去乱葬岗埋了?” 槿汐神色略显伤神低声道:“是。” 我知她触景伤怀叹了口气道:“我原不想要花穗和小印子的命打他们去暴室服苦役也就罢了。谁知皇上下了旨那也无法可施了。” 槿汐道:“他们也是自作孽。” 我整整衣衫道:“话虽如此我心里始终是不忍。你拿些银子着人去为花穗和小印子收尸再买两副棺材好好葬了终究也算服侍了我一场。” 槿汐微微一愣仿佛不曾想到我会如此吩咐随即答道:“小主慈心奴婢必定着人去办好。” 我挥一挥手声音隐隐透出疲倦道:“下去吧。我累了要独自歇一歇。” 第十九章 惊梦 我独自倚在暖阁里间的贵妃榻上只手支着下巴歪着虽是懒懒的却也没有一丝睡意。只觉得头上一枝金簪子垂着细细几缕流苏流苏末尾是一颗红宝石凉凉的冰在脸颊上久了却仿佛和脸上的温度融在了一起再不觉得凉。正半梦半醒的迟钝间听见有小小的声音唤我:“小姐小姐。” 渐渐醒神是浣碧的声音在帘外。我并不起来懒懒道:“什么事?”她却不答话我心知不是小事抚一抚脸振振精神道:“进来回话。” 她挑起帘子掩身进来走至我跟前方小声说:“冷宫余氏不肯就死闹得沸反盈天非嚷着要见皇上一面才肯了断。” 我摇头“这样垂死挣扎还有什么用。那皇上怎么说?” “皇上极是厌恶她只说了‘不见’。” “回了皇后没有?” “皇后这几日头风作连床也起不了自然是管不了这事。” 我沉吟道:“那么就只剩华妃能管这事了。只是华妃素日与余氏走的极近此刻抽身避嫌还来不及必然是要推托了。” “小姐说的是华妃说身子不爽快不能去。” 我挑眉问道:“李长竟这么没用几个内监连她一个弱女子也对付不了?” 浣碧皱眉嫌恶道:“余氏很是泼辣砸了毒酒形同疯妇在冷宫中破口大骂小主言语之恶毒令人不忍耳闻!” 我慢慢坐直身子抚平鬓角道:“她还有脸骂么?凭她这么骂下去恐怕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余氏口口声声说自己受人诬陷并不知自己为何要受死。” 我站起身伸手让浣碧扶住我的手慢里斯条道:“那你就陪我走一趟冷宫也叫她死得明白免得做个枉死鬼!” 浣碧一惊连忙道:“冷宫乃不祥之地小姐千万不能去!何况余氏见了您肯定会失控伤害您您不能以身涉险!” 我凝望着窗纱外明灿灿的阳光理了理裙裾上佩着的金线绣芙蓉荷包的流苏道:“不能再让她这么胡闹下去叫上槿汐与我一同过去。” 浣碧知我心意已定不会再听人劝告只好命人备了肩舆与槿汐一同跟我过去。 冷宫名去锦远离嫔妃居住的殿阁宫院是历代被废黜的嫔妃被关押的地方有剥去锦衣终生受罪之意。有不少被废黜的嫔妃贵人因为受不了被废后的凄惨冷宫生活或是疯癫失常或是自尽所以私下大家都认为去锦宫内积怨太深阴气太重是个整个后宫之中怨气最深的地方。常有住的近的宫人听到从去锦宫内传出的永无休止的哭泣呜咽和喊叫咒骂声甚至有宫人声称在午夜时分见到飘忽的白衣幽魂在去锦宫附近游荡让人对去锦宫更加敬而远之。 坐在肩舆上行了良久依旧没有接近去锦宫的迹象。午后天气渐暖浣碧和槿汐跟在肩舆两侧走得久了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来不时拿手帕去擦。抬着肩舆的内监却是步伐齐整如出一人行得健步如飞。我吩咐道:“天气热走慢些。”又侧身问槿汐:“还有多远?” 槿汐答道:“出了上林苑走到永巷尽头再向北走一段就到了。” 永巷1的尽头房屋已是十分矮小是地位低下的宫人杂居的地方。再往前越走越是荒凉竟像是到了久无人烟之处。渐渐看清楚是一处宫殿的模样极大却是满目疮痍像是久无人居住了宫瓦残破雕栏画栋上积着厚厚的灰尘和凌乱密集的蛛网看不清上面曾经绘着的描金图案。 还未进冷宫已听见有女子嘶哑尖利的叫骂声我命抬肩舆的小内监在外待着径直往里走去。一干内监见我进来齐齐跪下请安。李长是玄凌身边的贴身内侍按规矩不必行跪礼只躬一躬身子施礼道:“婉仪吉祥。” 我客气道:“公公请起。”又示意内监们起身。我问道:“怎么公公的差事还没了么?” 李长面带苦笑指一指依旧破口大骂的余氏道:“小主您看真是个泼赖货。” 余氏两眼满是骇人的光芒一把扑上来扯着我衣襟道:“怎么是你?皇上呢?皇上呢?”一边问一边向我身后张望。 槿汐和李长齐声惊慌喊道:“快放开小主!” 我冷冷推开她手道:“皇上万金之体怎会随意踏足冷宫?” 余氏衣衫破乱披头散眼中的光芒像是熄灭了的烛火渐渐黯淡下来旋即指着我又哭又叫道:“都是你都是你这个贱人!哄得皇上非要杀了我不可!你这个贱人!” 浣碧忙闪在我身前怕她伤了我。许是余氏喊声太响震得梁上厚积的灰尘噗噜噜掉了些许下来。我躲不及灰尘直落在我的肩上呛得我咳嗽了两声。 余氏见状拍手狂笑道:“好!好!你这个蛇蝎心肠的贱人!连老天也饶你!” 李长见她骂的恶毒无状挥手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得她左颊高高肿起五个通红的指印浮在脸上。她一手抚着脸颊犹自看着我幽冷地笑。 我取出手绢拭净肩上的灰尘从容道:“你才是自作孽不可活。不过是灰尘而已既然惹人讨厌拂去便了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也值得皇上昔日的宠姬如此高兴么?” 余氏听我话中意有所指渐渐止了笑直直的注视着我。我的嘴角隐隐向上扬起道:“你这般不肯就死不就是想死得明白么那我来告诉你便是。”我沉下脸道:“我的药里是你动了手脚不假吧?人赃俱在你推脱不了。” 她仰着头面色狰狞咬牙切齿道:“是是我指使人干的。要不是你我怎会失宠怎会落到这般田地我恨不得啃你的骨喝你的血!叫你这贱人永世不得生!” 李长见势又要挥掌打去我略一抬手制止他他垂下手退到我身后。我道:“你既已知道自己的罪行怎的还不乖乖伏诛?!” “都怪我一时大意才会被你觉皇上为此废我进冷宫我亦怨不得人。只是我才进冷宫皇上又突然要杀我你敢说不是出言挑唆?!” 我微微一笑:“何须我出言挑唆?你因何得宠你应该最明白!”我停一停唇边笑意更深:“除夕之夜倚梅园中‘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你可还记得吗?” 余氏脸上渐渐浮起疑惑的神情继而被惊恐替代厉声尖叫道:“是你!竟然是你!”她伸开双臂纵身扑上来声嘶力竭的喊:“那日的人是你!我竟然成也因你败也因你!” 我侧身一闪向槿汐道:“如此无礼给我掌嘴!” 余氏扑了个空用力过猛扑倒在了地上震得尘灰四起。槿汐二话不说上前扯起她反手狠狠两个耳光直打得她嘴角破裂血丝渗了出来。 我见余氏被打得愣示意槿汐松开她道:“你获宠的手段本不磊落更是应该小心谨慎守着你的本分可是你三番五次兴风作浪还不懂得教训变本加厉下毒谋害我我怎能轻饶了你!” 她失魂落魄的听着听我不能饶她忽地跃起向外冲去。李长眼疾手快一把把她推回里面她疯般摇头叫嚷起来:“我不死!我不死!皇上喜欢听我唱歌皇上不会杀我!”边喊边极力挣扎想要出去。一干内监拼力拉着她闹得人仰马翻。 我招手示意李长过来皱着眉低声道:“这样下去也不是个法子皇上心烦皇后的头风又犯了不能任着她闹。” 李长也是为难:“小主不知皇上是赐她自尽可是这疯妇砸了药酒撕了白绫简直无法可施。” 我问道:“李公公服侍皇上有许多年了吧?” “回小主的话奴才服侍皇上已有二十年了。” 我含笑道:“公公服侍皇上劳苦功高在宫中又见多识广最能揣摩皇上的心思。”我故意顿一顿“皇上既是赐她自尽就是一死。死了你的差事便也了了谁会追究是自尽还是别的。” 李长低声道:“小主的意思是……” “余氏在宫中全无人心可言没有人会为她说话如今皇上又厌恶她。”我话锋一转问道:“昔日下令殉葬的嫔妃若不肯自己就死该当如何?” 李长何等乖觉立刻垂目看着地面道:“是。” “公公比我更明白什么是夜长梦多。了断了她皇上也了了一桩心事。” 李长躬身恭敬道:“奴才明白。奴才恭送小主。” 我微微一笑携了浣碧槿汐慢慢出去了。身后传来余氏尖利的咒骂声:“甄嬛!你不死在我手里必定会有人帮我了结你!你必定不得好死!”她的狂笑凄厉如夜枭听在耳中心头猛地一刺只装作没听见继续向外走。 浣碧恨道:“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 我淡淡道:“死到临头随她去。” 去锦宫外暮色掩映有乌鸦扑棱棱惊飞起来纵身飞向远树。冷宫前的风仿佛分外阴冷些浣碧槿汐扶我上了肩舆一路回宫。天色越暗了那乌黑的半面天空像是滴入清水中的墨汁渐渐扩散得大更大一点点吞没另半面晚霞绚烂的长空。 永巷两侧都设有路灯每座路灯有一人多高石制的基座上设铜制的灯楼以铜丝护窗。永夜照明风雨不熄。此时正有内监在点灯提了燃油灌注到灯楼里点亮路灯。见我的肩舆过来一路无声的跪下行礼。 回到宫中才进了晚膳槿汐进来回禀说李长遣了小内监来传话说是余氏自尽了。我虽是早已知道这结果现在从别人口中得知心里仍是激灵灵一沉小指微微颤了一颤这毕竟是我第一次下手毁了一条人命纵使我成竹在胸仍是有些后怕。 槿汐见我面色不好看摒开我周遭伺候的人掩上房门静静侍立一旁。 桌上小小一尊博山炉里焚着香篆烟细细馨香缭绕笔直的袅袅升起散开如雾。我伸手轻轻一撩那烟就散得失了形状。 我轻声问:“槿汐这事是不是我太狠心了?” “小主指的是什么?” 我幽幽的叹了一口气用护甲尖轻轻拨着桌布上繁乱的丝绣只静静不语。 槿汐斟了一盏茶放我面前轻声道:“奴婢并不知过分奴婢只知旁人若不犯小主小主必不犯旁人。小主若是出手必定是难以容忍的事了。” “你这是在劝慰我?” “奴婢不懂得劝慰只是告诉小主宫中杀戮之事太多太多小主若不对别人狠心只怕别人会对小主更狠心。” 我默默无语槿汐看看更漏轻轻道:“时辰不早奴婢服侍小主睡下吧。” 我“嗯”一声道:“这个时辰皇上应该还在看折子吧?” “是。听说这几日大臣们上的奏章特别多。” “我也累了差小允子送些参汤去仪元殿皇上近来太过操劳了。” “是。”槿汐出去吩咐了端水替我卸了钗环胭脂扶我上床放下丝帐只留了床前两支小小烛火悄悄退了下去。 连日来费了不少心力加上身体里的药力还未除尽我一挨枕头便沉沉睡了过去。不知睡了多久只觉得身上的被衾凉凉的仿佛是下雨了风雨之声大作敲打着树叶的声音哗啦哗啦响。依稀有人在叫我的名字——甄嬛!甄嬛!很久没有人这样唤我感觉陌生而疏离。我恍惚坐起身窗扇“吧嗒吧嗒”的敲着漏进冰凉的风床前的摇曳不定的烛火立刻“噗”的熄灭了。我迷迷糊糊的问:“是谁?” 有暗的影子在床前摇晃依稀是个女人垂散着头。我问:“谁?” 是女子的声音呜咽着凄厉:“甄嬛。你拿走我的性命叫人勒杀我你怎的那么快就忘了?”她反复的追问“你怎的那么快就忘了?” 我身上涔涔的冒起冷汗余氏! “甄嬛。你可知道勒杀的滋味么?他们拿弓弦勒我真痛我的脖子被勒断了半根你要瞧瞧么?”她肆意的笑笑声随着我内心无法言说的恐怖迅疾弥漫在整个房间里。“你敢瞧一瞧么?” 她作势要撩开帐帘。我骇怕得毛全要竖起来了头皮一阵阵麻胡乱摸索着身边的东西。枕头!鎏金瓷枕!我猛地一把抓起掀起帐帘向那影子用尽全力掷去哐啷啷的响碎陶瓷散了一地的“兹拉”尖锐声。我大口喘息着厉声喝道:“是我甄嬛下令勒杀的你你能拿我怎么样!如果我不杀你你也必要杀我!若再敢阴魂不散我必定将你尸骨挫骨扬灰叫你连副臭皮囊也留不得!” 一息无声很快有门被打开的声音有人慌乱的冲进来手忙脚乱点了蜡烛掀开帐帘“小主小主你怎么了!” 我手腕上一串绞丝银镯呖呖的响提醒我还身在人间。我满头满身的冷汗微微平了喘息道:“梦魇而已。”众人皆是松了一口气忙着拿水给我擦脸关上窗户收拾满地的狼籍。槿汐帮我拿了新枕头放上我极力压低声音凑近她耳边道:“她来过了。” 槿汐神色一变换了安息香在博山炉里焚上对旁人道:“小主梦魇我陪着在房里歇下你们先出去吧。” 众人退了下去槿汐抱了铺盖在我床下躺好镇声说:“奴婢陪伴小主小主请安睡吧。” 风雨之声淅淅沥沥的入耳我犹自惊魂未定越是害怕得想蜷缩成一团越是极力的伸展身体绷直手脚身体有些僵硬。槿汐的呼吸声稍显急促并不均匀和缓也不像是已经入睡的样子。 我轻声道:“槿汐。” 槿汐应声道:“小主还是害怕么?” “嗯。” “鬼神之说只是世人讹传小主切莫放在心上。” 我把手伸出被外昏黄的烛光下手腕上的银镯反射着冷冽的暗光像游离的暗黄的小蛇。我镇声道:“今日梦魇实在是我双手初染血腥以至梦见余氏冤魂索命。”我静一静继续道:“我所真正害怕的并非这些鬼神出自人心只要我不再心有亏欠便不会再梦魇自扰。我害怕的是余氏虽然一命归西但是这件事并没有完全了结。” “小主怀疑余氏背后另有人指使?”槿汐翻身坐起问。 “嗯。你还记得我们出冷宫的时候余氏诅咒我的话么?” “记得。”槿汐的语气略略沉“她说必定有人助她杀小主。” “你在宫中有些年了细想想余氏不像是心计深沉的人她只是一介莳花宫女出身怎么懂得药理晓得每次在我汤药里下几分药量怎样悉心安排人进我宫里里应外合?那药又是从何得来?” 槿汐的呼吸渐渐沉重沉默片刻道:“小主早已明白实应留下她的活口细细审问。” 我摇一摇头“余氏恨我入骨怎会说出背后替她出谋划策的人。她宁可一死也不会说甚至会反咬我们攀诬旁人。反倒她死了主使她的人才会有所松懈叫咱们有迹可寻。”我冷笑道:“咱们就拿她的死来做一出好戏。” 槿汐轻轻道:“小主已有了盘算?” “不错。”我招手示意她到身前耳语几句。 槿汐听罢微笑:“小主好计咱们就等着让那人原形毕露。” 注释: 1永巷:皇宫中的长巷两侧间或有未分配到各宫去的宫女居住也有幽闭无宠的低等妃嫔的居住的地方。 第二十章 丽贵嫔 宫中是流言传递最快的地方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后妃们各自安排下的眼线何况是余氏使人下药毒害我的事一时又增了后宫诸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不几日宫中风传余氏因我而死怨气冲天冤魂不散鬼魂时常在冷宫和永巷出没甚至深夜搅扰棠梨吓得我夜夜不能安眠。闲话总是越传越广越传越被添油加醋离真相越远。何况是鬼神之说素来为后宫众人信奉。 余氏鬼魂作祟的说法越演越烈甚至有十数宫人妃嫔声称自己曾见过余氏的鬼魂白衣长满脸鲜血凄厉可怖口口声声要那些害她的人偿命。直闹得人人自危鸡犬不宁。 我夜夜被噩梦困扰精神越来越差玄凌忧心的很又无计可施。正好此时通明殿的法师进言说帝王阳气最盛坐镇棠梨鬼魂必定不敢再来骚扰又在通明殿日夜开场做水6**事度冷宫亡魂。于是玄凌夜夜留宿棠梨相伴果然我的梦魇逐渐好了起来。 晨昏定省是妃嫔向来的规矩。因我近日连番遭遇波折身心困顿皇后极会体会皇帝的意思加意怜惜有意免了我几日定省。这两日精神渐好便依旧去向皇后请安谢恩。近夏的天气雷雨最多。是日黄昏去向皇后请安去时天气尚好有晚霞当空流照。不想才陪皇后和诸妃说了一会子话就已天色大变雷电交加那雨便瓢泼似的下来了。 江福海走出去瞧了瞧道:“这雨下得极大怕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要耽搁诸位娘娘小主回宫呢。” 皇后笑道:“这天跟孩儿的脸似的说变就变妹妹们可是走不成了。看来是老天爷想多留你们陪我聊天解闷呢。” 皇后在前谁敢抱怨天气急着回宫都笑道:“可不是老天爷有心见皇后凤体痊愈头风也不了才降下这甘霖。” 皇后见话说的巧也不免高兴越上了兴致与我们闲聊。直到酉时三刻雨方渐渐止了众人才向皇后告辞各自散去。 大雨初歇妃嫔们大多结伴而行。我见史美人独自一人便拉了她与我和眉庄、陵容同行。 出了凤仪宫见华妃与丽贵嫔正要上车辇一同回宫却不见平日与她常常做伴的曹容华。四人向华妃和丽贵嫔行了礼华妃打量我几眼道:“婉仪憔悴多了想来恶梦缠身不好过吧。” 我闻言吓得一缩惊惶看向四周小声说:“娘娘别说那东西有灵性会缠人的。” 华妃不以为然道:“婉仪神志不清了吧?当着本宫的面胡言乱语。” 眉庄忙解围道:“华妃娘娘恕罪。甄婉仪此番受惊不小实在是……”眉庄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周围:“实在是很多人都亲眼见过不得不小心啊。” 史美人最信鬼神之说不由得点头道:“的确如此听说有天晚上还把永巷里一个小内监吓得尿了裤子好几天都起不来床。” 我忧心忡忡道:“她恨我也就罢了。听说当日皇上要赐她自尽平日与她交好的妃嫔竟无一人为她求情才使她惨死冷宫……”我见华妃身后的丽贵嫔身体微微一抖面露怯色便不再说下去。 华妃登时拉长了脸不屑道“身为妃嫔怎能同那些奴才一般见识没的失了身份。再说她自寻死路罪有应得谁能去为她求情!” 我惶然道:“这些话的确是我们不该说的只是如今闹的人心惶惶的。”我看向华妃身后道:“听闻曹容华素来胆大要是我们有她陪伴也放心些。咦?今日怎不见曹容华?” 丽贵嫔出声道:“温仪帝姬感染风寒曹容华要照顾她所以今日没能来向皇后请安。” 华妃盯着我浅浅微笑:“婉仪心思细密想必是多虑了婉仪自己要多多放心才是。做了亏心事才有夜半鬼敲门。” 我是声音像是从腔子逼出来似的不真实幽幽一缕呜咽飘忽:“娘娘说的是。要是她知道谁教她走上死路恐怕怨气会更大吧。” 丽贵嫔脸色微微白直瞪着我道:“甄婉仪你……你的声音怎么了?” 我兀自浮起一个幽绝的笑意也直瞪着她恍若不知:“贵嫔娘娘说什么?我可不是好好的。”我抬头看看天色拉了眉庄、陵容的袖子道:“快走快走天那么黑了。”史美人被我的语气说的害怕忙扯了我们向华妃告辞。 陵容与眉庄对着华妃赧然一笑急匆匆的走了。 下过雨路滑难行加上夜黑风大一行人走的极慢。天色如浓墨般沉沉欲坠连永巷两侧的路灯看着也比平时暗淡许多。 风哗哗地吹着树响有莫名的诡异陵容与史美人不自觉地靠近我和眉庄。我不安地瞧了一眼眉庄忽听得前方数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夜深人静的永巷直激得所有人毛骨悚然四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前去看个究竟仿佛连头皮也麻了。 那声音了狂似的尖叫——“不是我!不是我!与我不相干!”我一把扯了眉庄的手道:“是丽贵嫔的声音!”我转身一推身后的小允子对他道:“快去!快去告诉皇后!”小允子得令立刻向凤仪宫跑去。 史美人还犹豫着不敢动眉庄与我和陵容急急赶了过去一齐呆在了那里。果然是丽贵嫔还有几个侍奉车辇的宫人吓得软瘫在地上连话也不会说了。华妃站在她身旁厉声呵斥却止不住她的尖叫。车辇停在永巷路边丽贵嫔蜷缩在车辇下头散乱面色煞白两眼睁的如铜铃一般大直要冒出血来一声接一声的疯狂尖叫仿佛是见到什么可怕的物事受了极大惊吓。 随后赶到的史美人见了丽贵嫔的情状霎时变得面无人色几个踉跄一跌背靠在宫墙上惶恐地环顾四周“她来了?!是不是她来了?!” 华妃本已又惊又怒听得史美人这样说再按捺不住几个箭步过来朝史美人怒喝道:“再胡说立刻落了你去冷宫!”口中气势十足身体却禁不住微微颤抖。华妃一转身指着丽贵嫔对身边的内监喊道:“站着干什么!还不给本宫把她从车下拖出来!” 众人七手八脚去拉丽贵嫔丽贵嫔拼命挣扎双手胡乱挥舞嘴里含糊地喊着:“不是我!不是我!药是我给你弄来的可是不是我教你去害甄嬛的……” 华妃听她混乱的狂喊脸色大变声音也失了腔调怒喝道:“丽贵嫔失心疯了!还不给本宫拿布堵了她的嘴带回我宓秀宫里去!”华妃一声令下忙有人急急冲上前去。 眉庄见机不对往华妃身前一拦道:“华妃娘娘三思此刻出了什么事还不清楚娘娘应该把丽贵嫔送回她延禧宫中再急召太医才是怎的要先去宓秀宫?” 华妃缓了缓神色道:“丽贵嫔大失常态不成体统。若是被她宫中妃嫔目睹以后怎能掌一宫主位还是本宫来照顾比较方便。” 眉庄道:“娘娘说的极是。但事出突然嫔妾以为应要先命人去回皇上与皇后才是。” 华妃眉心微微一跳见一干内监被眉庄埂在身后不能立即动手大是不耐烦:“事从权宜。丽贵嫔如此情状恐污了帝后清听。等下再去回报也不迟。”见眉庄仍是站立不退开不由大是着恼口气也变得急促凌厉:“何况本宫一向助皇后协理六宫惠嫔是觉得本宫无从权之力么?!” 眉庄素来沉稳不爱生事今日竟与后宫第一的宠妃华妃僵持且大有不肯退让的架势众人都惊得呆了一时间无人敢对丽贵嫔动手。华妃狠狠瞪一眼身边的周宁海周宁海方才回过神一把捂了丽贵嫔的嘴不许她再出声喊叫。 我暗暗着急不知皇后赶来来不来得及要不然这一场功夫可算是白做了。眼下也只得先拖住华妃多捱些时间等皇后到来一旦丽贵嫔只身进了宓秀宫可就大大棘手了! 眉庄朝我一使眼色我站到眉庄身边道:“娘娘协理六宫嫔妾等怎敢置疑只是丽贵嫔乃是一宫主位兹事体大实在应知会皇上皇后以免事后皇上怪罪啊。” 华妃杏眼含怒银牙紧咬冷冷道:“就算婉仪日日得见天颜圣眷优渥也不用抬出皇上来压本宫。婉仪与惠嫔这样阻拦本宫是要与本宫过不去么?!” “娘娘此言嫔妾等惶恐万分。并非嫔妾要与娘娘过不去只是丽贵嫔言语中涉及嫔妾前时中毒之事嫔妾不得不多此一举。” 四周的静像是波云诡谲除了丽贵嫔被捂住嘴出的呜咽声和霍霍的风声无人敢出丝毫声响。华妃怒目相对情势剑拔弩张一触即。那寂静许是片刻我却觉得分外漫长华妃终于按捺不住向左右斥道:“愣着作什么!还不快把贵嫔带走。”说罢就有人动手去扯丽贵嫔。 眼看就要阻拦不住心下懊恼这番心思算是白耗了。 远远听见通报:“皇后娘娘凤驾到——”只见前导的八盏鎏银八宝明灯渐行渐近由宫女内监簇拥着凤辇疾步而至。我心头一松果然来了。 夜间风大皇后仍是穿戴整齐端坐在凤辇之上更显后宫之主的威势。 华妃无奈只得走上前两步与我们一同屈膝行礼。皇后神态不见有丝毫不悦只唤了我们起来单刀直入问道:“好端端的究竟丽贵嫔出了什么事?” 华妃见皇后如此问知道皇后已知晓此事不能欺瞒只好说:“丽贵嫔突暴病臣妾正想送她回宫召太医诊治。因为事出突然不及回禀皇后望皇后见谅。”华妃定一定神看着皇后道:“不过皇后娘娘消息也快不过这些功夫就得了信儿赶不过来了世兰真是自愧不如。”说着狠狠剜了我一眼我恍若不觉只依礼站着。我和眉庄的事已经完成了接下来的就是皇后的份内之事了。 皇后点一点头说:“既是突然本宫怎会怪罪华妃你呢?何况……”皇后温和一笑:“知晓后宫大小诸事并有得宜的处置本就是我这皇后分内之事。”皇后话语温煦如和风却扣着自身尊贵压着华妃一头华妃气得脸色铁青却无可反驳。 皇后说罢了下了凤辇去瞧丽贵嫔走近了“咦”一声蹙了眉头道:“周宁海你一个奴才怎么敢捂了丽贵嫔的嘴这以下犯上成什么样子!” 周宁海见皇后质问虽是害怕却也不敢放手只偷偷去看华妃。华妃上前一步道:“皇后有所不知。丽贵嫔暴病胡言乱语所以臣妾叫人捂了她的嘴以免的秽语扰乱人心。” “哦。”皇后抬起头看一眼华妃“那也先放开丽贵嫔难不成要这样捂着她的嘴送回去延禧宫去么?” 华妃这才示意周宁海放开丽贵嫔骤得自由猱身扑到华妃膝下胡乱叫喊道:“娘娘救我!娘娘救我!余氏来找我!她来找我!娘娘你知道不是我教她这么做的不是我啊!” 华妃忙接口道:“是。和谁都不相干是她自己作孽。”华妃弯下腰放缓了语调柔声哄劝道:“贵嫔别怕余氏没来跟本宫回宫去吧。” 丽贵嫔退开丈许眼珠骨碌碌转着看向四周继而目光古怪地盯着华妃道:“她来了。真的!娘娘她来寻我们报仇了!她怪我们让她走了死路!”静夜里永巷的风贴地卷过丽贵嫔的话语漫卷在风里听见的人都不由得面色一变身上激灵灵的感凉感觉周身寒毛全竖了起来仿佛余氏的亡魂就在身边游荡朝着我们狞笑。 华妃听她说的不堪急怒交加呵斥道:“你要作死么!胡说些什么!”瞟着我极力自持道:“冤有头债有主!就算余氏要来也是要找害死她的人干我们什么事?!” 我站在华妃身后慢吞吞道:“华妃娘娘说的是。冤有头债有主。娘娘自是不必害怕。” 丽贵嫔打量着周围所有的人突然扑到皇后身下她处在极度的惊恐之下力气极大一扑之力差点把皇后撞了个趔趄唬的旁边的宫人忙不迭扶好皇后拉开丽贵嫔。丽贵嫔惶恐的哭泣着扯住皇后凤裙下摆哭道:“鬼!有鬼!我……我不要死啊!” 皇后也觉得不安挥一挥手“吵吵闹闹成何体统。这样子也回延禧宫本宫也不放心好生扶了丽贵嫔回本宫的凤仪宫去安置。” 华妃急道:“皇后娘娘丽贵嫔的病症像是失心疯怎能在凤仪宫扰您休息还是去臣妾的宓秀宫由臣妾照顾罢。” 皇后含笑道:“凤仪宫那么大总有地方安置华妃不用空自担心。而且丽贵嫔虽说神志混乱可言语间口口声声涉及甄婉仪中毒之事牵涉重大本宫必要追查。难道华妃觉得丽贵嫔在本宫那里有什么不妥么?” 华妃眉毛一扬丹凤双眸气势凌人道:“臣妾自然不会担心皇后照顾会有不妥。只是皇上亲命臣妾协理六宫当然觉得臣妾是能为皇后分忧的。皇后总不会不让臣妾‘分忧’吧?若真如此皇上怕要怪罪臣妾不体恤皇后呢。” 华妃出语极是不客气皇后身边的宫人都露出不忿之色。皇后一愣之下一时无反对之由只犹豫着不说话。 我见事情又要横生枝节若是丽贵嫔随华妃去了只怕前功尽弃。我立刻道:“娘娘乃六宫之主由您亲自费神皇上必定更加放心。”说罢忙跪下道:“恭送皇后。” 眉庄反应极快拉着陵容史美人跪下一齐道:“恭送皇后。”皇后不由分说带了丽贵嫔回凤仪宫。 华妃大怒却又无可奈何眼睁睁看皇后带了丽贵嫔走直气得双手颤几欲晕厥。 回到宫中流朱浣碧已备下了几样小菜作宵夜。槿汐掩上房门我瞧着候在房中的小连子微笑道:“要你装神弄鬼可委屈了你这些日子。” 小连子忙道:“小主这话可要折杀奴才了。”他扮个鬼脸儿嬉笑:“不过奴才偷照了镜子那样子还真把自己唬了一跳。” 我忍俊不禁连连点头道:“可不是!你把丽贵嫔吓得不轻颠三倒四说漏嘴了不少。” “没想奴才这点微末功夫还能派上这用场还真得谢谢流朱姐姐教我摆的那水袖还有浣碧姐姐给画的鬼脸儿。” 流朱撑不住“扑哧”笑出了声:“咱们那些算什么啊?还是小姐的主意呢。”想了想对小连子道:“怕你扮鬼的行头悄悄烧了万一露了痕迹反要坏事。”小连子忙答应了。 槿汐示意她们静下道:“先别高兴。如今看来是华妃指使无疑了丽贵嫔也是逃不了干系。只是丽贵嫔形同疯癫她的话未必做的了数。” 我沉吟半晌用玉搔头轻轻拨着头道:“你说的有理。只是皇后也未必肯放过这样的机会呢。咱们只需冷眼旁观需要的时候点拨几下便可。戏已开场了锣鼓也敲了总得一个个粉墨登场了才好。”我轻轻一笑“今晚好生休息接下来怕是有一场变故等着咱们呢。” 第二十一章 初胜 次日一早皇后就急召我进了宓秀宫。忙赶了过去一看眉庄、陵容与史美人早在那里知道皇后必是要询问昨晚之事。皇后想是一夜劳碌并未好睡眼圈微微泛青连脂粉也遮不住精神倒是不错。照例问了我们几句我们也原原本本说了。 忽听得宫外内监唱道:“皇上驾到——” 皇后忙地领着我们站了起来就见玄凌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位妃嫔却是华妃。华妃神色冷淡只作未瞧见我们。 我与眉庄相视以为昨夜玄凌是在华妃宫里就寝了。只是华妃未免也过于嚣张巴巴地跟着玄凌一起过来几个人面色都不好看唯有皇后神色如常。 玄凌却道:“才出宫就看见华妃往你这里来。知道丽贵嫔不大好也过来看看。”众人方知昨夜玄凌并召幸华妃只是偶然遇上登时放宽了心。 皇后忙让人上了一盏杏仁酪奉与玄凌方道:“劳皇上挂心。不过丽贵嫔是不大好昏迷了一夜臣妾已召了太医现安置在偏殿。” 玄凌点点头问道:“太医怎么说?” “说是惊风受了极大的惊吓。”皇后回道:“昏迷中还说了不少胡话。”说罢扫一眼华妃。 华妃听得此话脸色微微一变向玄凌道:“正是呢。昨晚丽贵嫔就一直胡乱嚷嚷可吓着臣妾了。” 皇后道:“事情究竟如何生臣妾尚未得知但昨夜华妃一直与丽贵嫔同行向来知道的比臣妾多些。” 玄凌问华妃道:“如此说昨晚丽贵嫔出事你在身边了?” “是。” “你知道什么尽管说。” “是。昨夜臣妾与丽贵嫔同车回宫谁知刚至永巷车辇的轮子被石板卡住了不能前行。丽贵嫔性急便下了车察看谁知臣妾在车内听得有宫人惊呼紧接着丽贵嫔便惨叫起来说是见了鬼。”华妃娓娓道来可是闻者心里皆是明白能把素日嚣张的丽贵嫔吓成这样可见昨晚所见是多么可怕。 玄凌听她说完眉头紧紧锁起关切问:“你也见到了吗?没吓着吧?” 华妃轻轻摇了摇头“多谢皇上关怀。臣妾因在车内并未亲眼看见。” 我瞥眼看她华妃一向好强虽然嘴上如此说可是她说话时十指紧握交绕在一起透露了她内心不自觉的惶恐。 嘴角微扬露出一丝只有自己能察觉的微笑能害怕就好只要有人害怕这台戏就唱的下去。 皇后也是满面愁容道:“臣妾问过昨晚随侍那些宫人了也说是见有鬼影从车前掠过还在丽贵嫔身边转了个圈儿。难怪丽贵嫔如此害怕了。” 玄凌突然转向我道:“婉仪你如何看待这事?” 我起身道:“皇上。臣妾以为鬼神之说虽是怪力乱神但冥冥之中或许真有因果报应才能劝导世人向善祛恶。” 华妃冷冷一笑:“听说婉仪前些日子一直梦魇不知是否也因余氏入梦因果报应之故。” 我抬头不卑不亢道:“嫔妾梦魇确是因梦见余氏之故却与因果报应无关。嫔妾只是感伤余氏之死虽是自作孽不可活但归根结底是从嫔妾身上而起。臣妾实在有愧这是臣妾自身德行不足的缘故。”说到末句语中已微带哽咽。 这一哭三分是感伤七分是感叹。这后宫是一场红颜厮杀的乱局。我为求自保已伤了这些人以后只怕伤的更多。 玄凌大是见怜:“这是余氏的过错你又何必归咎自己。狂风摧花难道是花的过错么?” 眼泪在眼眶中闪动含泪向玄凌微笑道:“多谢皇上体恤。” 玄凌道:“朕先去瞧丽贵嫔一切事宜等丽贵嫔醒了再说。” 几日不见动静。人人各怀心事暗中静观凤仪宫一举一动。 想起小时候听人说但凡海上有风暴来临前海面总是异乎寻常的平静。我想如今也是越是静风波越是大。 消息一一传来: 玄凌去探视丽贵嫔时丽贵嫔在昏迷中不断地说着胡话玄凌大是不快。 玄凌旨意除皇后外任何人不许探视丽贵嫔。 丽贵嫔昏迷了两日终于苏醒帝后亲自问询。 丽贵嫔移出凤仪宫打入去锦宫冷宫。 三日后的清晨去向皇后请安果见气氛不同往日居然连玄凌也在。诸妃按序而坐一殿的肃静沉默。皇后咳嗽两声玄凌神色倒平常只缓缓道:“丽贵嫔自册封以来行事日益骄奢阴毒甚是不合朕的心意。朕意废她以儆效尤打入冷宫思过。” 我微微抬眸看了一眼华妃她的脸色极不自在。以她的聪明必然知道是丽贵嫔醒后帝后曾细问当夜之事必定是她说漏了什么才招来玄凌大怒废黜。 其实当日之事已十分明白丽贵嫔是华妃心腹既然向我下毒之事与她有关华妃又怎能撇得开干系。 丽贵嫔还真是不中用经不得那么一吓。可见“做贼心虚”这句话是不错的。 玄凌看也不看华妃只淡然道:“华妃一向协理六宫现下皇后头风顽疾渐愈后宫诸事仍交由皇后做主处理。”一语既出四座皆惊诸妃皆是面面相觑有性子浮躁的已掩饰不住脸上幸灾乐祸的笑容。玄凌转头看着皇后语气微微怜惜“若是精神不济可别强撑着闲时也多保养些。” 想是皇后许久没听过玄凌如此关怀的言语有些受宠若惊忙道:“多些皇上关怀。”说着向华妃道:“多年来华妹妹辛苦如今可功成身退了。” 华妃闻言如遭雷击身子微微一晃却也知道此时多说也是无益。强自镇定跪下谢恩眼圈却是红了只是自恃身份不肯在众人面前落泪。如此情状真真是楚楚可怜。 皇后忽然道:“若是端妃身子好倒是能为臣妾分忧不少只可惜她……” 玄凌闻言微微一愣方才道:“朕也很就没见端妃了去看看她罢。你们先散了吧。” 送了玄凌出去众人才各自散了。 走出宫门正见华妃我依足规矩屈膝:“恭送华妃。”华妃嗤鼻不理掩面而去。 陵容见我受委屈颇有不平道:“姐姐先前受华妃的气可不少如今她失势为何还要对她恭敬如初?” 我掸一掸衣裳道:“她如今是失势可未必不会东山再起还是不要撕破脸好。再说她毕竟位分在我之上她不受礼是她理亏我却不能失了礼数招人话柄。眉姐姐你说是不是?” 眉庄点头:“的确如此。” 陵容涨红了脸轻声道:“多些姐姐教诲。” 我忙牵了她手道:“自己姐妹说什么教不教诲的听了多生分。” 陵容这才释然送了陵容眉庄心情大好含笑道:“今日天气甚好。去我宫里对弈一局如何?” 我微笑道:“瞧你的样子憋着到现在才笑出来我可学不来。好吧就陪你手谈一局作贺。” 眉庄掩不住满面笑容:“你我终于能吐这一口恶气真是畅快。”说完微显忿色“只去了一个丽贵嫔没能扳倒华妃真是可惜。” 我折一枝杜鹃在手里把玩:“原也不指望能扳得到华妃。华妃在宫中多年势力已是盘根错节皇后位主六宫也需让她两分可见她的影响。而且朝廷正在对西南用兵正是用的着华妃的父亲慕容迥的地方皇上必有顾忌。皇上他又念旧情必不会狠下心肠。” “可是总会对她有所冷落。” “嗯。这是当然。咱们能来个敲山震虎让她对我们有所忌惮能相安无事即可。毕竟再追查下去牵连无数惹起腥风血雨也不是积福之举啊。” “如今未能除去她怕是日后更难对付将是心腹大患啊!”眉庄眼中大有忧色。 “她是我们的心腹大患我们也是她的心腹大患。如今她失了丽贵嫔这个心腹元气大伤又失了协理六宫的权势只怕一心要放在复宠和与皇后争夺后宫实权上暂时还顾不上对付我们。咱们正好趁这个时候休养生息好以逸待劳。” “难道真不能斩草除根?咱们也能高枕无忧。”眉庄双眉紧锁终究不甘心:“只要一想到千鲤池之事我就寝食难安。” 我无奈的摇摇头“走到这一步已经是极限若再追究下去恐怕会有更多的人牵连进去。这是皇上与皇后都不想看见的。若是我们穷追猛打反而暴露了自己在这件事中的谋划也让皇上觉得咱们阴狠反倒因小失大。” 眉庄知道无法沉思良久方道:“如今皇上削了华妃之权也是想事情到此为止闹的太大终究是丢了皇家脸面。我又何尝不明白……只得如此了。” 我与眉庄坐在她存菊堂后的桂花树下摆开楚河汉界两军对垒。 眉庄始终还是不放心去一枚棋子在指间摩挲迟迟不肯落子“嬛儿丽贵嫔多年来如同华妃的心腹臂膀你真觉得华妃会弃她不顾?何况丽贵嫔貌美位分也不低啊?只怕他日华妃东山再起之时她也有再起之日。” 我执了一枚棋子落下道:“华妃不会顾及丽贵嫔。她已深受牵连怎会再蹈覆辙。丽贵嫔虽然貌美位高又跟随她多年。可是言语不逊不得人心皇上喜欢她貌美也不过一时新鲜你想皇上已经有多久没召幸丽贵嫔了?一个不得皇上宠爱的女人容貌再美位分再高有什么用?” 眉庄浅笑道:“说的是。丽贵嫔是一宫主位可是膝下并无所出还不如曹容华尚有一位温仪帝姬可以倚靠。说来曹容华如此温文真不像是华妃身边的人。” “你可别小看了曹容华皇上虽不偏宠她一月总有两三日在她那里。常年如此可算屹立不倒。”我抿一口茶水这时节的风已经渐渐热了起来吹得额头温温的。我专注于棋盘上的较量漫不经心道:“能被华妃器重决不是简单的人物。” 眉庄嘴上说话手下棋子却不放松“自从连番事端我怎会有小觑之心说是草木皆兵也不为过。” “那也不必太过瞻前顾后反倒失了果断。”我看着棋盘上错落分明的棋子展眉一笑:“弃车保帅。姐姐嬛儿赢了。” 夜已深沉明月如钩清辉如水连天边的星子也分外明亮如倾了满天水钻晶莹。 我知道今夜玄凌一定会来。 遣开了所有人安静躺在床上假寐养神。屋子里供着几枝新折的栀子花浓绿素白的颜色像是玉色温润静静吐露清雅芳香。 忽然一双臂膀轻轻将我搂住我轻轻闭上眼睛他来了。 “嬛嬛你可睡了?” 我轻轻自他的怀中挣脱出来想要躬身施礼他一把拉住我顺势躺在我身边我温顺的倚在他臂上“端妃姐姐好些了么?” “老样子。只是又清瘦了见朕去看她强挣扎着要起来——到底还是起不来。朕瞧着也可怜见儿的。” “四郎若有空就多去看看端妃姐姐吧她见了你必定很高兴说不定这病也好快些。” 又絮絮说了些端妃的病我知道这不过是闲话家常他要说的并不是这些。 终于玄凌说:“下毒之事终于了结了。你能安心朕心里也松泛些。”他眸中凝着一缕寒气“只是朕并不曾亏待丽贵嫔她竟阴毒如此。” 我低声道:“事情既已过去皇上也勿要再动气。丽贵嫔也是在意皇上才会忌恨臣妾。” “在意朕?”鼻端冰冷一哼:“她在意的究竟是自己的位分与荣华还是朕只有她自己明白。”他停了一停:“就算是在意朕若是借在意朕之名而行阴鸷之事朕也不能轻纵了她。” 心里微微一动虽然我是这件事的受害者但是场面还是要做一下的何况我必须得清楚此时此刻华妃在他心中究竟还有多少分量。身体贴近玄凌一些轻轻道:“丽贵嫔犯错已经得到教训。虽然华妃姐姐素日与丽贵嫔多有来往但是华妃姐姐深受天恩又聪颖果毅必然不会糊涂到与丽贵嫔同流合污。”果毅这个词亦好亦坏。用的好便是行事果断能掌事用人用的不好我心中莞尔只怕就会让人想到专断狠毒了。个中含义就要让人细细品味了。其实很多人就是坏在模棱两可的话语上。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嘛。 玄凌一手轻轻抚着我的肩膀看着窗纱上树的倒影唇齿间玩味着两个字“果毅?”他唇边忽然扬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这次的事即便她没有参与其中但朕许她协理六宫之责丽贵嫔出事之时她竟不欲先来禀朕与皇后多少有专断之嫌。朕暂免了她的职权她该好好静静心!” 加了三分难过的语气在话语间一字一字渗进他耳中“华妃侍奉皇上多年还请皇上看在她服侍您小心体贴的份上……” 话未说完已被他出声打断“朕严惩了丽贵嫔亦申饬了华妃就是要警诫后宫不要再这样乌烟瘴气。”他的声音饱含怜爱之情“嬛嬛你总是这样体谅旁人。” 我婉声道:“嬛嬛只希望后宫诸姐妹能够互相体谅少怀嫉恨皇上才能专心政事无后顾之忧。”我又道:“嬛嬛听闻丽贵嫔出事是因为余氏冤魂索命如今流言纷纷恐怕宫中人心不安。” 玄凌露出嫌恶的神色:“朕瞧着未必是什么冤魂索命八成是她做贼心虚自己吓的还胡言乱语蛊惑人心。”他略一思索“不过为了人心安定还是让通明殿的法师做几场法事度吧。” “嬛嬛以为法事是要做只是对外要称是为祈福求安若说是度宫中诸人认为皇上也信鬼神冤魂之说只怕会适得其反。” “就按你说的明日吩咐下去。”玄凌微笑着看我眼中情意如春柳脉脉“有你善解人意体贴入微朕心也能安慰了。” 我轻柔地投进玄凌的怀抱柔声唤道:“四郎——” 室中香芬纯白烛影摇红只余红罗绣帐春意深深…… 第二十二章 清河 华妃失势后宫里倒是安静了不少。没了眼前这个强敌我与眉庄都松了一口气只安心固宠。华妃失去了协理六宫的权力门庭自然不及往日热闹她在多次求见玄凌而不得后倒也不吵不闹除了每日必需的晨昏定省之外几乎足不出户对所有嫔妃的窃窃私语和冷嘲热讽一应充耳不闻。 到了五月中京都天气越炎热因京中夏日暑热历代皇帝每年六月前皆幸西京太平行宫避暑至初秋方回銮京都。玄凌倒是不怕热只是祖制如此宫眷亲贵又不耐热的居多所以一声吩咐下去内务府早就布置的妥当。玄凌亦循例率了后妃亲贵百官浩浩荡荡的大驾出了京城驻跸太平行宫。 太平行宫本是由前朝景宗的“好山园”改建而来此处依山傍水景致极佳。到了我朝天下太平国富力强在好山园的旧景上6续营建亭台馆阁历经近百年终成为规模最盛的皇家御苑。 后宫随行的除了皇后之外只带了六七个素日有宠的嫔妃。曹容华也在其列。华妃失势曹容华虽是她的亲信倒也未受牵连多半是因为她平日虽在华妃左右却性子安静的缘故。何况昔日那位丽贵嫔最是跋扈急躁的一静一动反而显得曹容华招人喜欢了。而且玄凌膝下子女不多除了早夭的之外只有一位皇子和两位帝姬。而曹容华即是皇二女温仪帝姬的生母。温仪帝姬尚不满周岁起居饮食虽然有一大堆乳母宫女服侍可仍是离不了生身母亲的悉心照料。 华妃虽然失了玄凌好感但是位分仍是三妃之皇后也安排了她来只是她在到达西京之前半步也不下车刻意避开了和众人见面的尴尬;端妃在病中更是受不得一点热虽然车马劳顿但是也随众而来只是独居一车并不与我们照面。而陵容与淳常在从未得宠史美人失宠已久都仍留居宫中不得随驾。陵容谨小慎微淳常在年幼懵懂都不放在心上只是史美人为了这事怄了好些日子的气连我们出宫到底也没来相送。 成日在宫里与人周旋乍离了朱红百尺宫墙挑起车帘即可见到稼轩农桑、陌上轻烟闻着野花野草的清新顿觉得身心放松心情也愉悦了不少。 太平行宫依着歌鹿山山势而建山中有园园中有山夹杂湖泊、密林宫苑景致取南北最佳的胜景融于一园风致大异于紫奥城中。 住在太平宫中总觉得比宫里无拘无束些虽然只是后宫还是这后宫只是挪了个地方而已。但是这次西幸避暑太后嫌兴师动众的麻烦又道年老之身静心礼佛不觉畏热便依旧留于宫中。虽然进宫已半年有余但太后非重大节庆从不出颐宁宫半步素日请安也只见帝后与皇子皇女嫔妃非召不得见。所以至今仍未见过太后一面。但是太后昔年英明我曾听父兄多次提及所以心中不由对她多了一分敬畏景仰之心。如今不与太后居住一宫仿佛幼年离了严父去外祖家一样多了好些轻松随意。 玄凌选了清凉宁静的水绿南薰殿作寝殿。皇后自然住了仪制可以与之比肩的光风霁月殿眉庄喜欢玉润堂院中一片碧绿竹林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便拣了那里住。我素性最是怕热玄凌又舍不得我住的远便想把我安置在水绿南薰殿的偏殿日夜得以相见。只是此举未免太惹眼怕又要引来风波少不得婉言推却了。于是玄凌指了最近的宜芙馆给我住开门便有大片荷花婷婷玉立凉风穿过荷叶自湖上来惬意宜人。 乍进宜芙馆见正间偏殿放置了数十盆茉莉、素馨、玉兰等南花蕊白可爱。每间房中皆放有一座风轮。黄规全打了个千儿满面堆笑:“皇上知道小主素**香为避暑热又不宜焚香因此特命奴才取新鲜香花又放风轮纳凉取香。”果然风轮转动凉风习习清芬满殿。 黄规全奉承道:“别的小主娘娘那里全没有。小主如今这恩宠可是宫里头一份儿的呢!” 玄凌果然细心周到。心中微微感动转头对黄规全道:“皇上隆恩。你去回话说我等下亲自过去谢恩。” 黄规全道:“是。皇上等会子怕是要去射猎。小主可歇歇再慢慢过去。” 我微笑道:“这法子倒是巧皇上真真是费心了。(全文字小说阅读尽在bsp;黄规全道:“如今天还不热一到了三伏日子在殿里放上冰窖里起出的冰块那才叫一个舒服透心。皇上一早吩咐了咱内务府只要小主一觉热马上就用冰。奴才们哪敢不用心。” 我瞧了他两眼方含笑道:“黄公公辛苦其实这差使随便差个人来就成了还劳公公亲自跑一趟。去崔顺人那里领些银子吧就当我请公公们喝茶。” 黄规全慌忙道:“小主这话奴才怎么敢担当。奴才们能为小主尽心那是几世修来的福分断断不敢再受小主的赏了。”说着忙打千躬着身子退下去了。 佩儿看着他的身影在一旁道:“华妃一倒这家伙倒是学了个乖如今可是夹着尾巴做人了生怕哪里不周到。” 流朱轻笑道:“就算华妃不倒这宫里又有谁敢对我们小姐不周到。” 我看她一眼道:“就顾着说嘴去折些新鲜荷叶来熬汤要紧。” 歇息了一会儿重新梳妆匀面才挟了浣碧慢慢往玄凌寝殿走。过了翻月湖上的练桥、镜桥、幽风桥穿过蜿蜒曲折穿花透树的雕绘长廊便是长长一条永巷两侧古柏夹道花木繁荫遮去大半日光倒也荫凉。 只闻得头顶“唿”一声利器刺破长空的锐响仰头见一支长箭直破云霄而上箭势凌厉异常迅疾没入棉堆般蓬松的云间。 倏然有阴影远远从天际飞快直坠而下本能的往后退开数步。有重物压破花树枝叶砰然坠地激得尘土飞起夹杂着羽毛和零落的花叶扬在空气里有凛冽的血腥气直冲入鼻。定睛一看却见一箭贯穿两只海东青的脑竟是穿四目而过。那海东青尚未死绝坚硬如铁的翅膀扑腾两下终于不再动了。 心底暗暗叫一声好!海东青出自辽东体型虽小却异常凶猛彪悍喙如钢钩翅如铁健俊远胜于寻常鸟禽。能一箭射落两只并贯穿四目箭法之精准凌厉实在令人叹服。 浣碧亦忍不住称许:“好箭法!” 不远处掌声欢呼雷动。有内侍匆匆跑过来拣了那两只海东青见我在忙行了礼问安。我不由问道:“是皇上在园子里射猎么?” 内侍恭谨答道:“清河王来了皇上与王爷在射猎呢。” 闻得“清河王”三字情不自禁想起春日上林苑中与玄凌初见他便自称“清河王”不由得勾动心底温柔情肠心情愉悦。我见那箭矢上明黄花纹尾羽微笑道:“皇上果然好箭法!” 那内侍陪笑道:“王爷箭术精良皇上也赞不绝口呢!” 我微微一愣素闻清河王耽于琴棋诗画性子土闲云野鹤不想箭法精准如斯实是大出意料之外。 也只是意外而已与我没什么相干随口问他:“还有别的人在么?” “曹容华随侍圣驾。” 我点了点头道:“快捧了海东青去罢。禀报皇上说我即刻就到。” 他诺诺点头而去。我见他去了半晌理了理鬓衣裙对浣碧道:“咱们也过去吧。” 进了园中远远见有侍从簇拥一抹颀长的湖蓝背影消失在郁郁葱葱的花树之后那背影如春山青松般远逸有股说不出的闲逸之态。心中好奇不由多看了一眼。 有内侍迎了上来道:“皇上在水绿南薰殿等候小主。”说罢引了我过去。 水绿南薰殿建于太液池西畔临岸而建大半在水中。四面空廊迂回竹帘密密低垂殿中极是清凉宁静。才进殿便闻得清冽的湖水气息中有一股淡雅茶香扑面而来。果见玄凌与曹容华对坐着品茗玄凌见我来了含笑道:“你来了。” 依礼见过微笑道:“皇上好兴致。从何处觅得这样香的好茶?” 玄凌呵呵一笑:“还不是老六费了极大的功夫才寻了这半斤‘雪顶含翠’来真真是好茶。你也来品一杯。” “雪顶含翠”生长于极北苦寒之地的险峻山峰极难采摘世间所有不过十余株。因常年得雪水滋养茶味清新冷洌极是难得轻易连皇室贵胄也难以尝到。 “王爷真是有心。”我向四周一望道:“臣妾听闻皇上适才与王爷射猎得了极好的彩头怎的转眼就不见了。”我故意与玄凌玩笑:“准是王爷听说臣妾貌若无盐怕受惊吓所以躲开了。” 玄凌被我怄得直笑指着我对曹容华道:“琴默你听听她若自比无盐朕这后宫诸人岂非尽成了东施丑妇一流。” 曹容华眼波将流盈盈浅笑手中只慢慢剥着一颗葡萄对我道:“王爷适才还在只因越州新进贡了一批珐琅瓷器来王爷急着观赏去了。”说罢举手递了剥了皮的葡萄送到玄凌嘴边“婉仪妹妹美貌动人不过谦虚罢了。皇上听她玩笑呢。” 玄凌张嘴咽了皱着眉笑:“不错不错。果然孔夫子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我举了团扇障面假意恼怒道:“这话臣妾可听的明白皇上把臣妾比做小人呢。臣妾可不依。”说罢一拂袖道:“皇上不喜臣妾在眼前臣妾告退了。” 玄凌起身拉住我道:“说那么些话也不嫌口干来尝尝这‘雪顶含翠’算朕向你赔不是可好。” 我这才旋身转嗔为喜“皇上真会借花献佛拿了六王的东西做人情。” 玄凌道:“人情也罢了你喜欢才好。”这才坐下三人一起品茶。 曹容华听我与玄凌戏语只静静微笑不语秋波盈盈别有一番清丽姿色。半晌方含笑徐徐道:“俗话说千金买一笑皇上对婉仪妹妹此举也算抵得过了。” 我脸上微辣亦笑:“叫容华姐姐取笑。” 曹容华取盏饮了一口茶:“清香入口神清气爽六王果然有心。”说着用团扇半掩了面道:“臣妾听说皇上当日初遇婉仪妹妹为怕妹妹生疏便借六王之名与妹妹品箫谈心才成就今日姻缘当真是一段千古佳话呢。” 听得曹容华说及当日与玄凌初遇情景心头一甜红晕便如流霞泛上双颊。玄凌正与我相对而坐相视俱是无声一笑。 忽然隐隐觉得不对当日我与玄凌相遇之事虽然宫中之人多有耳闻可玄凌借清河之名这样的细微秘事她又如何得知。记忆中我也似乎并未与人提起。如此一想心里不由得忽地一沉。 正思量间曹容华又道:“如此说来六王还是皇上与婉仪妹妹的媒人呢应该好好一谢。何况这位大媒俊朗倜傥不知朝中有多少官宦家的小姐对他倾心不已日夜得求亲近呢。想必妹妹在闺中也曾听闻过咱们六王的盛名吧?” 玄凌闻言目光微微一闪转瞬又恢复平日望着我的殷殷神色。虽然只那么一瞬我的心突地一跳顿觉不妙忙镇定心神道:“妹妹入宫前久居深闺进宫不久又卧病不出不曾得闻王爷大名真是孤陋寡闻曹姐姐见笑了。”说罢轻摇团扇启齿灿然笑道:“皇上文采风流又体贴我们姐妹心思怕我们拘束不知当日是不是也做此举亲近姐姐芳泽呢?” 虽与曹容华应对周旋暗中却时时留意着玄凌的神色。玄凌倒是如常的样子并不见任何异样。我已竭力撇清只盼望玄凌不要在意她曹琴默的挑拨。如果他当真疑心心中微微凉。不以他素日待我之情他不会这样疑我。 曹容华只安静微笑如无声栖在荷尖的一只蜻蜓叫人全然想不到她的静默平和之中暗藏着这样凌厉的机锋激起波澜重迭。她看一看天色起身告辞道:“这时辰只怕温仪快要饿了臣妾先回去瞧瞧。” 玄凌颔道:“也好。温仪最近总是哭闹江太医常为你把平安脉也让他看看温仪这样哭闹是什么缘故。” “是。臣妾让江太医看过再来回禀皇上。”说罢从容浅笑退了下去。 殿中只余了我和玄凌浣碧与其余宫人候立在殿外。空气中有胶凝的冷凉茶叶的清香也如被胶合了一般失了轻灵之气只觉得黏黏的沉溺。远远树梢上蝉一声迭一声的枯哑的嘶鸣搅的心里一阵一阵烦。 玄凌的嘴角凝着浅薄的笑意命人取了一把琴出来:“这把琴是昔日先皇舒贵妃的爱物先皇几经波折才为她求来的。你来之前朕本想听人弹一曲可惜琴默人如其名在琴艺上甚是生疏。” 我道:“臣妾着人去请惠嫔姐姐过来吧。” “惠嫔音律曲调的精通娴熟皆在你之上可是曲中情致却不如你。如此良琴缺了情致就索然无味了还是你来弹奏一曲吧。” 我道:“那么臣妾为皇上弹奏一曲吧。” 玄凌望着我道:“好。碧波清风品茶听琴坐观美人果然是人生乐事。就弹那半阕《山之高》罢。” 我依言轻抚琴弦。果然是上好的琴音色清澈如大珠小珠玎玲落入玉盘之中。只是此时此地我心有旁骛心思没有全付与此琴真是辜负了。 一曲终了皇帝抚掌道:“果然弹的精妙。”皇帝炯炯的逼视着我的眼睛过了片刻才扬起淡淡一抹笑道:“嬛嬛对朕的情意朕完全明了。只是不知道嬛嬛是何时对朕有情的?” 心头猛然一紧他果然如此问了。他终于还是问了。容不得我多想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从容不迫的跪下道:“嬛嬛喜欢的是站在嬛嬛面前的这个人无关名分与称呼。” 皇帝并不叫我起来只不疾不徐的说:“怎么说?” “皇上借清河王之名与臣妾品箫赏花嬛嬛虽感慕皇上才华但一心以为您是王爷所以处处谨慎并不敢越了规矩多加亲近。皇上表明身份之后对嬛嬛多加照拂宠爱有加。皇上对嬛嬛并非只是对其他妃嫔一般相待嬛嬛对皇上亦不只是君臣之礼更有夫妻之情。”说到这里我抬头看了一眼玄凌见他的神色颇有触动稍稍放心。 我继续说:“若要非追究嬛嬛是何时对皇上的有情的嬛嬛对皇上动心是在皇上帮我解余更衣之困之时。嬛嬛一向不爱与人有是非当日余氏莽撞嬛嬛当真是手足无措。皇上出言相救不啻于解困更是维护嬛嬛为人的尊严。虽然这于您只是举手之劳可在嬛嬛心目中皇上是救人于危困的君子。” 玄凌眼中动容之情大增唇边的笑意也渐渐浓了温柔伸手扶我道:“朕也不过是随口问一句罢了。” 我执意不肯起来“请皇上容嬛嬛说完。”身躯伏地道:“嬛嬛死罪说句犯上僭越的话嬛嬛心中敬重您是君但更把您视作嬛嬛的夫君来爱重。”说到后面几句我已是声音哽咽泣不成声。 玄凌心疼的把我搂在怀里怜惜道:“朕何尝不明白你的心思所以朕爱重你胜过所有的嫔妃。今日之事确是朕多疑了嬛嬛你不要怪朕。” 我靠在他的胸前轻声漫出两字“四郎。” 他把我抱的更紧“嬛嬛你刚才口口声声唤‘皇上’陈情朕感动之余不免难过一向无人之处你都唤我‘四郎’。嬛嬛是朕不好让你难过了。”眼泪一点点沾湿了他龙袍上狰狞鲜活的金线龙纹。夏日天气暑热我又被玄凌紧紧拥在怀里心却似秋末暴露于风中的手掌一分一分的透着凉意。 离开了水绿南薰殿时已是次日上午。虽是西幸早朝却不可废玄凌依旧前去视朝嘱咐我睡醒了再起。 浣碧跟着我回到宫中见我愀然不乐小心翼翼的道:“小姐别伤心了。皇上还是很爱重您的。” 嘴角的弧度浮起一个幽凉的冷笑“皇上真的是爱重我么?若是真爱重我怎会听信曹琴默的谗言这般疑我。”浣碧默然我道:“你可知道我昨日如同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好不容易才消除皇上疑心保住这条性命。” 浣碧大惊立刻跪下道:“小姐何苦如此说?” 我伸手拉她起来黯然道:“刚才我的话若答的稍有偏颇不慎便是死路一条。你以为皇上只是随口与我说起昔日温柔?大错特错。他是试探我当初动心的是以清河王为名的皇上还是九五至尊的皇上。若我答了是当初与我闲谈品箫的皇上那么我便是以天子宫嫔之身与其他男子接近是十恶不赦的淫罪。” 浣碧忍不住疑惑道:“可是是皇上先出言隐瞒的呀?” “那又如何?他是皇帝是不会有错的。正因为我不知他是皇帝那么他在我心目中只是一个其他男子而我对他动心就是死罪。” 浣碧张口结舌:“那么您又怎的不能对表明了身份的皇上动心?” “他是皇帝我可以敬可以怕但是不能爱。因为他是君我是臣这是永远不能逾越的。我若说我是对表明了身份皇帝的动心那么他便会以为是屈服于他的身份而非本人这对一个男子而言是一种屈辱。而且他会认为我对他只是曲意承欢媚态相迎和其他嫔妃一样待他根本没有一丝真情。这样的话我面临的将是失宠的危机。” 我一席话说完浣碧额上已经冷汗淋漓。 我长叹一声道:“你可知道这宠与不宠生与死之间其实只有一线之隔!” 浣碧说不出话来半日方劝道:“皇上也是男子难免会吃醋。清河王又是那样的人物。皇上有此一问也是在意小姐的缘故啊。” “也许吧。”我怔怔地拈了一朵玉兰在指间摩挲芳香的汁液粘在手心花瓣却是柔弱不堪的零落了。 槿汐在宫中多年经历的事多为人又沉着。趁着晚间卸妆无旁人在侧便把税率南薰殿中的事细细说给了她听。 槿汐沉思片刻微微倒吸一口凉气道:“小主是疑心有人把小主与皇上的私事告诉了曹容华。” 我点点头“我也只是这么想着并无什么证据。” 槿汐轻声道:“这些事只有小主最亲近的人才得知奴婢也是今日才听小主说起。当日得以亲见的只有流朱姑娘而已。可是流朱姑娘是小主的陪嫁……” 我蹙眉沉思道:“我知道。她的跟在和我恁多年我是信得过的。绝不会与曹氏牵连一起来出卖我。” “是。”槿汐略作思忖答道:“奴婢是想流朱姑娘一向爽直不知是否曾向旁人无心提起以至口耳相传到了曹容华的耳朵里。毕竟宫里人多口杂。” 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个解释。无奈道:“幸好皇上信了我否则众口铄金真是无形利刃啊。” 槿汐点头道:“的确如此。别的都不要紧只要皇上心里信的是小主就好。” 第二十三章 闻喜 明知已经度过一劫心里却是无限烦恼。虽然这一劫未必不是福只怕玄凌对我的垂怜将更胜往日。只是玄凌向来对我亲近怜爱恩宠一时无人可以匹敌却不想这恩宠却是如此脆弱竟经不得他人三言两语的拨弄不由暗暗灰心。 心里烦连午睡也不安稳便起身去看眉庄。进了玉润堂见她午睡刚醒家常的一窝丝杭州攒边随意簪了几朵茉莉花零乱半缀着几个翠水梅花钿儿身上只穿一件鹅黄色撒花烟罗衫下穿曲绿绣蟹爪菊薄纱裤隐隐现出白皙肌肤比日前丰润俏丽格外动人。 眉庄正睡眼惺忪的半倚在床上就着采月的手饮酸梅汤。见我来了忙招手道:“她们新做的酸梅汤你来尝尝比御膳房做的好。” 我轻轻摇头“姐姐忘了我是不爱吃酸的。” 眉庄失笑道:“瞧我这记性可见是不行了。”说着一饮而尽问白苓道:“还有没有?再去盛一碗来。” 白苓讶异道:“小主您今日已经饮了许多没有了。” 眉庄及了鞋子起身坐在妆台前由着白苓一下一下的替她梳理头。 见我闷闷的半日不说话。眉庄不由好奇转过身道:“平日就听你唧唧喳喳今日是怎么了?像个锯了嘴的葫芦。” 我只闷坐着不说话眉庄是何等伶俐的人撇了白苓的手道:“我自己来梳你和采月再去做些酸梅汤来。” 见她们出去方才走近我面前坐下问:“怎么了?” 我把昨日曹容华的话与玄凌的疑心原原本本的说了只略去了我与玄凌剖心交谈的言语慨叹道:“幸好反应的快巧言搪塞过去了要不然可怎么好?” 眉庄只蹙了眉沉吟不语良久方道:“听你说来这个曹容华倒是个难缠的主儿凭她往日一月只见皇上两三面就晓得皇上介意什么一语下去正中软肋叫人连点把柄都捉不着。只是这次未必真是她故意恐怕也是皇上多心了。”眉庄摇头“华妃失势以她如今的状况应该不敢蓄意挑拨万一一个弄不好怕是要弄巧成拙她怎会这样糊涂?” “但愿如此吧。只是兵家有一着叫做兵行险招连消带打她未必不懂得怎么用?”我想一想“也许是我多心了。华妃之事之后我对人总是多想些了。” 眉庄点头道:“只是话说回来华妃的事没牵累她为着温仪帝姬下月十九便要满周岁皇上也正得意她特特嘱咐了皇后让内务府要好好热闹一番。” 我低着头道:“那有什么办法。皇上膝下龙裔不多唯一的皇长子不受宠爱只剩了欣贵嫔的淑和帝姬和曹容华的温仪帝姬。温仪襁褓之中玉雪可爱皇上难免多疼爱些。” 眉庄无语只幽幽叹了一口气恍惚看着银红软纱窗上“流云百蝠”的花样道:“凭皇上眼前怎么宠爱我们没有子嗣可以依靠这宠爱终究也不稳固。”眉庄见我不答话继续说:“皇上再怎么不待见皇长子和悫妃终究每月都要去看他们。曹容华和欣贵嫔也是。即便生的是个女儿皇上也是一样疼爱。只要记挂着孩子总忘不了生母多少也顾惜些。若是没有子女宠爱风光也只是一时过了一时的兴头也就抛到一边了丽贵嫔就是最好的例子。” 眉庄越说越苦恼烦忧之色大现。我略略迟疑虽然不好意思可是除了我这话也没有别人能问终究还是问了出口:“你承恩比我还早半年算算服侍皇上也快一年了。怎么……”我偷偷瞟着眉庄轻薄睡衣下平坦的小腹“怎么仍是不见有好消息?” 眉庄一张粉脸涨得如鸽血红的宝石顾不得羞怯道:“皇上对我也不过是三天打鱼两天撒网终究一月里去你那里多些照理你也该有喜了。” 我也红了脸羞得只使劲揉搓着手里的绢子道:“嬛儿年纪还小不想这些。”继而疑惑道:“皇上又哪里是对姐姐三天打鱼两天撒网了当初姐姐新承宠雨露之恩也是六宫莫能比拟的啊。” 眉庄显然是触动了心事慢慢道:“六宫莫能比拟?也是有六宫在的。皇上宠爱我多些终究也不能不顾她们但凡多幸我一晚一个一个都是虎视眈眈的这个如今你也清楚。唉说到底也是我福薄罢了。” 我知道眉庄感伤自悔多问了那一句忙握了她手安慰道:“什么福薄!当初华妃如此盛宠还不是没有身孕。何况你我还年轻以后的日子长远必定儿孙满堂承欢膝下。你放心。”言犹未尽脸上早**辣烫得厉害。 眉庄“哧”一声破涕为笑用手指刮我的脸道:“刚才谁说自己年纪还小不想这些来着原来早想得比我长远呢。” 我急了起来“我跟你说些掏肺腑的话姐姐竟然拿我玩笑。”说着起身就要走。 眉庄连忙拉住了我赔不是说好说歹我才重又坐下了说话。眉庄止了笑正色道:“虽然说诞育龙裔这事在于天意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咱们也要有些人为才是。” 我奇道:“素日调养身子这些我也明白左右不过是皇上来与不来还能有什么人为呢?” 眉庄悄声道理:“华妃也不是从没有身孕。我曾听冯淑仪说起华妃最初也有过身孕只是没有好生保养才小产了听说是个男孩儿都成形了。华妃伤心的可了不得。这也是从前的话了。”眉庄看了看四周起身从妆奁盒子的底层摸出薄薄一卷小纸张神秘道:“我软硬兼施才让江太医开了这张方子出来照着调养必定一索得男。你也拿去照方调养吧。” 我想了想道:“是哪个江太医?” “还能有哪个江太医妇产千金一科最拿手的江穆炀。” “江穆炀?他弟弟太医江穆伊好像是照料温仪帝姬母女的。这方子可不可信?” “这个我知道。我就是放心不下才特意调了人去查。原来这江穆炀和江穆伊并非一母所生江穆伊是大房正室的儿子江穆炀是小妾所生妻妾不睦已久这兄弟俩也是势成水火平日在太医里共事也是形同陌路。否则我怎能用他我也是掂量了许久又翻看了不少医书才敢用这方子。” 我总觉得不妥想了想让眉庄把方子收好唤了采月进来:“悄悄去太医院看看温实初大人在不在若是在请他即刻过来就说我身子不适。” 采月答应着去了。眉庄看向我我小声道:“温实初是皇上指了专门侍奉我的太医最信得过的。万事小心为上让他看过才好放心。” 眉庄赞许的点了点头“早知道有我们的人在太医院就好办了。” 我道:“他虽然不是最擅长千金一科可医道本是同源之理想来是一样的。” 不过多时采月回来回禀道:“护国公孙老公爷病重皇上指了温大人前去治疗一应吃住全在孙府看来孙老公爷病愈前温大人都不会回来了。” 真是不巧我微微蹙眉眉庄道:“不在也算了。我已吃过两服用着还不错。就不必劳师动众了。” 既然眉庄如此说我也不好再说指着那窗纱对采月道:“这银红的窗纱配着院子里的绿竹太刺眼了我记得皇后曾赐你家小姐一匹‘石榴葡萄’的霞影纱去换了那个来糊窗。”转而对眉庄微笑:“也算是一点好兆头吧。” 石榴葡萄都是多子的意兆眉庄舒展了颦眉半喜还羞:“承你吉言但愿如此。” 离温仪帝姬满周岁的日子越来越近。这日黄昏去光风霁月殿向皇后请安随行的妃子皆在。皇后座下三个紫檀木座位端妃的依旧空着悫妃和华妃各坐一边。悫妃还是老样子安静的坐着沉默寡言凡事不问到她是绝不会开口的。华妃憔悴了些许但是妆容依旧精致不仔细看也瞧不太出来一副事不关己冷淡样子全不理会众人说些什么。妃嫔们也不爱答理华妃虽不至于当面出言讥刺但神色间早已不将她放在眼里。只有皇后依旧是以礼相待并无半分轻慢于她。 闲聊了一阵皇后徐徐开口道:“再过半月就是温仪帝姬的生辰宫里孩子不多满周岁的日子自然要好好庆祝。皇上的意思是虽不在宫里但一切定要依仪制而来断不能从简一定要办得热闹才是。这件事已经交代了内务府去办了。” 曹容华忙起身谢恩道:“多谢皇上皇后关心操持臣妾与帝姬感激不尽。” 皇后含笑示意她起来:“你为皇上诞下龙裔乃是有功之人何必动不动就说谢呢?”说着对众妃嫔道:“皇上膝下龙裔不多各位妹妹要好生努力才是。子孙繁盛是朝廷之福社稷之福。只要你们有子嗣本宫身为嫡母必定会与你们一同好生照料。” 众人俱低头答应惟有华妃轻“哼”一声不以为然。 皇后不以为意又笑吟吟对曹容华说:“你这容华的位分还是怀着温仪的时候晋的如今温仪满周岁你的位分也该晋一晋了。旨意会在庆生当日下来。” 曹容华大喜复又跪下谢恩。 皇后见天色渐晚便吩咐了我们散去。出了殿众人一团热闹地恭贺曹容华一通曹容华见人渐渐散了含笑看向我与眉庄道:“两位妹妹留步。” 我因前几日水绿南薰殿之事难免对她存了几分芥蒂眉庄倒没怎么放在心上于是驻足听她说话曹容华执了欣贵嫔与悫妃的手对我歉意道:“前几日做姐姐的失言听说惹的皇上与妹妹有了龃龉。实在是姐姐的不是。” 我见她自己说了出来反而不好说什么一腔子话全堵回了肚子里。微笑道:“容华姐姐哪里的话不过是妹妹御前失仪才与皇上嘀咕了几句。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欣贵嫔笑道:“婉仪得皇上宠爱与皇上嘀咕几句自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要换了旁人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了。”说着睇一眼一旁默不作声的悫妃。 悫妃初生皇长子时也是有宠的只因皇长子稍稍年长却不见伶俐。玄凌二十岁上才得了这第一个儿子未免寄予厚望管教的严厉些。悫妃心疼不过与玄凌起了争执从此才失了宠变得谨小慎微如履薄冰。欣贵嫔这话虽是讥刺于她也不免有几分对我的酸妒之意在内。只是欣贵嫔一向嘴快无忌见得惯了我也不以为意。 曹容华忙打圆场道:“好了好了。哪有站在这里说话的去我的烟雨斋坐坐罢我已命人置了一桌筵席特意向婉仪妹妹赔不是又请了欣姐姐和悫姐姐作陪还望妹妹赏脸。”又对眉庄道:“惠妹妹也来。听闻妹妹弹得一手好琴俗话说‘主雅客来勤’我这做东的没什么好本事还请妹妹为我弹奏一曲留客罢。” 曹琴默的位分本在我和眉庄之上今日如此做小伏低来致歉又拉上了欣贵嫔与悫妃。悫妃本来少与人来往欣贵嫔和曹容华又有些不太和睦曹容华既邀了她们来作陪向来不会有诈。我与眉庄稍稍放心也知道推辞不得少不得随了她去。 曹容华的烟雨斋在翻月湖的岸边通幽曲径之上是重重假山叠翠疑是无路。谁想往假山后一绕几欲垂地的碧萝紫藤之后竟是小小巧巧一座安静院落布置得甚是雅致。 几声婴儿的啼哭传来曹容华略加快脚步回歉然笑道:“准是温仪又在哭了。”曹容华进后房安抚一阵换了件衣服抱着温仪出来。 红色襁褓中的温仪长得眉目清秀粉白可爱想是哭累了眯着眼睡着十分逗人。眉庄不由露出一丝艳羡的神色转瞬掩饰了下去。 几人轮流抱了一回温仪又坐下吃酒曹容华布置的菜色很是精致又殷勤为我们布菜。眉庄面前放着一盅白玉蹄花曹容华说是用猪蹄制的用嫩豆腐和乳汁相佐汤浓味稠色如白玉极是鲜美。眉庄一向爱食荤腥一尝之下果然赞不绝口用了好些子。 酒过三巡气氛也渐渐融洽起来了。眉庄也离席清弹了几曲助兴。用过了饭食闲聊片刻曹容华又嘱人上了梅子汤解腻消渴一应的细心周到。 曹容华的梅子汤制的极酸消暑是最好不过的众人饮得津津有味。我一向不喜食酸抿了一口意思一下便算了。眉庄坐在我身旁她一向爱食梅子汤今日却是一反常态盏中的梅子汤没见少多少口中也只含了一口迟迟不肯咽下去。 我悄悄问道:“你怎么了?” 眉庄勉强吞下去悄声答道:“胸口闷的慌不太舒服。” 我关切道:“传太医来瞧瞧吧。” 眉庄轻轻摇头:“也没什么可能是天气闷热的缘故。” 我只好点了点头眉庄见众人都在细细饮用只好又喝了一口却像是含着苦药一般一个掌不住“哇”地一声吐在了我的碧水色绫裙上。绿色的底子上沾了梅子汤暗红的颜色格外显眼我顾不上去擦连忙去抚眉庄的背。 众人听得动静都看了过来眉庄忙拭了嘴道:“妹妹失仪了。” 曹容华忙着人端了茶给眉庄漱口又叫人擦我的裙子一通忙乱后道:“这是怎么了?不合胃口么?” 眉庄忙道:“想是刚才用了些白玉蹄花现下反胃有些恶心。并非容华姐姐的梅子汤不合胃口。” “恶心?好端端的怎么恶心了?”曹容华略一沉思忽地双眼一亮“这样恶心有几日了?” 我听得一头雾水眉庄也是不解其意答道:“这几日天气炎热妹妹不想进食已经六七日了。” 只听欣贵嫔“哎呀”一声道:“莫不是有喜了?”说着去看曹容华曹容华却看着悫妃三个人面面相觑。 我想起那日去看她她渴饮酸梅汤的样子还有那张据说可以有助受孕的方子心里不免疑惑不定。眉庄自己也是一脸茫然又惊又喜疑惑不定的样子我忙拉了她的手问道:“惠姐姐是不是真的?” 眉庄羞的不知怎么才好轻轻挣开我的手细声道:“我也不知道。” 欣贵嫔嚷道:“惠嫔你怎么这样糊涂?连自己是不是有喜了也不知道。” 悫妃扯住了她细声细气道:“惠嫔年轻哪里经过这个?不知道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曹容华一股认真的神气问:“这个月的月信1来了没有?”众目睽睽之下眉庄不禁红了脸踟蹰着不肯回答。 欣贵嫔性急:“这有什么好害臊的。大家都是姊妹。快说罢!” 眉庄只好摇了摇头声如蚊细:“已经迟了半月有余了。” 曹容华忙扶了她坐好“这八成是有身孕了。”说着向悫妃道:“悫姐姐您说是不是?” 悫妃慢吞吞问:“除了恶心之外你可有觉得身子懒怠成日不想动弹?或是喜食酸辣的东西?” 眉庄点了点头。 欣贵嫔一拍手道:“这样子果然是有喜了!”话音刚落见悫妃盯着自己才醒神过来觉自己高兴得甚是没有来由于是低了嗓门嘟哝一句道:“以前我怀着淑和帝姬也是这个样子。” 这三人是宫中唯一有所出的嫔妃眉庄听得她们如此说已经喜不自胜再难掩抑直握了我的手欢喜得要沁出泪来。 我瞥眼见悫妃无声地撇了撇嘴。难怪她要不快宫中迄今只有她诞育了一位皇子再怎么不得皇帝的心意也是独一无二的一个。如果侥幸将来没有别的皇子这也是极其渺茫的侥幸悫妃的儿子仍是有一分希望继承帝位。可是如今眉庄有宠还不算乍然有孕如同平地一声惊雷若是将来生了帝姬还好若是也生了皇子她的儿子在玄凌眼里就越无足轻重地位也岌岌可危了。 曹容华生的是帝姬倒也不觉得怎么忙喜气盈盈安抚了眉庄先别急着回去进了内室歇息忙乱间太医也赶了过来。想是知道事情要紧太医来得倒快话一传出去立刻到了诊了脉道:“是有喜了。” 曹容华一迭声地唤了内侍去禀报帝后叫了眉庄的贴身侍女白苓和采月来细细嘱咐照顾孕妇的事宜。突然有这样大的喜事众人惊讶之下手忙脚乱人仰马翻直要团团转起来。 是夜玄凌本歇在秦芳仪处皇后也正要梳洗歇息。有了这样大的事忙先遣人嘱咐了眉庄不许起来急匆匆赶来了曹容华的烟雨斋里。 眉庄安适地半躺在曹容华的胡床上盖着最轻软的云丝锦衾欣喜之下略微有些局促不安我陪在她身侧安慰她心里隐隐觉得这一晚的事情总有哪里不对却想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想要极力思索却是一团乱麻。 我瞧着坐在桌前写方子的太医道:“这位太医面生仿佛从前没见过。” 他忙起身敛衣道:“微臣是上月才进太医院当职的。” “嗯。”我抬眉道:“不知从前在何处供奉?” “微臣刘畚济州人氏入太医院前曾在济州开一家药坊悬壶济世。” “哦?”眉庄笑道:“如此说来竟是同乡了。刘太医好脉息。” “承小主谬赞微臣惶恐。” 正说话间皇帝和皇后都赶了过来。 玄凌又惊又喜他如今已有二十六了但膝下龙裔单薄尤其是子嗣上尤为艰难故而分外高兴俯到眉庄身边问:“惠嫔是不是真的?” 皇后问了曹容华几句向眉庄道:“可确定真是有孕了?” 眉庄含羞低声道:“臣妾想悫姐姐、欣姐姐和曹姐姐都是生育过的她们说是大概也就是了。” 皇后低声向身边的宫女吩咐了几句不过片刻她捧了一本描金绯红的簿册过来我知道皇后是要查看“彤史”2。果然皇后翻阅两页面上露出一点微笑又递给玄凌看。玄凌不过瞄了一眼脸上已多了几分笑意:“已经迟了半月有余。” 皇后点点头扬声道:“惠嫔贴身的宫女在哪里去唤了来。” 采月与白苓俱是随侍在殿外的听得传唤都唬了一跳急忙走了进来。 皇后命她们起来因是关系龙裔的大事和颜悦色中不免带了几分关切:“你们俩是近身伏侍惠嫔的宫人如今惠嫔有喜更要事事小心照料每日饮食起居都要来向本宫回禀。” 白苓和采月连忙答应了。 玄凌正坐在床前执了眉庄的手细语烛火明灼摇曳映得眉庄雪白丰润的脸颊微染轻红洋溢着难以抑制的幸福的柔和光晕容色分外娇艳。 皇后道:“惠嫔有身孕是宫中大事必定要小心照顾妥当。太医院中江穆炀最擅长妇科千金一项昔日三位妹妹有孕皆由他侍奉是个妥当的人。” 欣贵嫔插嘴道:“江太医家中有白事丁忧3去了。这一时之间倒也为难。” 眉庄微微蹙眉想了想方展颜笑道:“刚才来为臣妾诊脉的是太医院新来的刘畚刘太医臣妾觉着他还不错又是臣妾同乡就让他来照应吧。” 皇后道:“那也好。你如今有孕才一个月多凡事一定要小心谨慎以免出什么差池。”又对我道:“甄婉仪与惠嫔情同姐妹一定要好好看顾惠嫔。” 我与眉庄恭谨听了。 曹容华“哎呀”一声轻笑道:“臣妾疏忽。皇上与皇后来了许久竟连茶也没有奉上一杯真是高兴糊涂了。还望皇上皇后恕罪。” 玄凌兴致极好道:“正好朕也有些渴了。”说着问眉庄:“惠嫔你想要用些什么?” 眉庄忙道:“皇上做主吧。” 玄凌道:“眼下你是有身子的人和朕客气什么?” 眉庄想了想道:“适才臣妾不小心打翻了梅子汤现在倒有些想着。” 曹容华微笑道:“梅子汤有的是。妹妹要是喜欢我日日让人做了你那里去。” 欣贵嫔讥刺一笑:“容华真是贤良淑德。” 曹容华赧然笑了笑正要吩咐宫女去端梅子汤忽听玄凌出声“甄婉仪不爱吃酸的她的梅子汤多搁些糖。” 眉庄的突然怀孕已让悫妃、欣贵嫔等人心里不痛快了。玄凌此言一出皇后和曹容华面上倒没什么其余几人嫉妒的目光齐齐落在我身上刺得我浑身难受。眉庄宽慰般拉拉我的手我心下明了眉庄有孕她们自然不敢怎么样只留了一个我成为她们的众矢之的。只得装作不觉笑着起身道:“多谢皇上关爱。” 次日一大清早就去看望眉庄正巧敬事房的总领内监徐进良来传旨敕封眉庄为正四品容华比我高了一肩。又赏赐了一堆金珠古玩、绸缎衣裳等稀奇玩意。 眉庄自是喜不自胜求子得子圣眷隆重。等到怀孕八个月的时候娘家的母亲还能进宫亲自照拂一家人天伦团聚。 眉庄谢过圣恩又吩咐人重赏了徐进良才携了我的手一同进内阁坐下。 我指着那日换上的“石榴葡萄”的霞影纱打趣道:“好梦成真你要如何谢我?” 眉庄道:“自然要好好谢你你要什么我能给的自然都给你。” 我以手虚抚她的小腹含笑道:“我可是看上了你肚子里那一位。何时让我做他的干娘?” 眉庄忍俊不禁:“瞧瞧你这点出息还怕没人叫你‘母妃’不成就来打我的主意。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呢?” 我笑道:“无论男女来者不拒。” “我只盼是个男孩才好。这样我也终身有靠了。” “是男是女都好。我瞧着皇上如今宠爱你的样子无论你生下的是男是女他都会喜欢。恐怕不必等你的出月子就又要晋封了。”我以指托腮笑道:“让我来想想皇上会封你什么?婕妤?贵嫔?若是你产下的是位皇子保不准就能封妃与华妃、端妃、悫妃三人并肩了。” 眉庄笑着来捂我的嘴“这蹄子今天可是疯魔了。没的胡说八道。” 我笑得直捂肚子“人家早早的来贺你还不好?肚子还没见大起来大肚妇的脾气倒先涨了。” 玩笑了一阵眉庄问道:“皇上一月里总有十来日是召幸你照理你也该有身子了。” 我不好意思道:“这有什么法子天意罢了。” 眉庄道:“你瞧我可是受天意的样子?那张方子果然有效你拿去吧。” 我咬了咬嘴唇垂道:“不瞒你说其实我是怕当日服了余氏给我下的药已经伤了身子所以不易受孕。” 眉庄闻言倒抽一口凉气呆了半晌方反应过来“确实吗?太医给你诊治过了?” 我摇了摇头黯然道:“太医虽没这般说但是这药伤了身子是确实。我也只是这样疑心罢了。” 眉庄这才舒了一口气“你还年轻皇上也是盛年身子慢慢调理就好了。”想了想俯在我耳边低声说:“皇上召幸你时千万记得把小腰儿垫高一点容易有身孕。” 我唬了一跳面红耳赤之下一颗心慌得砰砰乱跳忙道:“哪里听来这些浑话尽胡说!” 眉庄见我的样子不禁哑然失笑“服侍我的老宫人说的。她们在宫中久了都快成*人精了有什么不懂的。” 我尴尬不过撇开话题对她说:“热热的可有解暑的东西招待我?” 眉庄道:“采月她们做了些冰水银耳凉凉的倒不错你尝尝?” 我点头道:“我也罢了。你如今有孕可不能贪凉多吃那些东西。我让槿汐她们做些糕点拿来给你吧。” 眉庄道:“我实是吃不下什么东西放着也白费。”想了想道:“我早起想起了一件事刚才浑忘了。现在嘱咐也是一样这才是要紧的事。” 我奇道:“如今哪里还有比你的身孕刚更让你觉得要紧的事?” 眉庄压低了声音道:“我如今有了身孕怕是难以思虑操劳。华妃虽然失势但是难保不会东山再起只怕你一个人应付不过来。而且我冷眼瞧着咱们的皇上不是专宠的人。我有着身孕恐怕很快就不能侍寝怕是正好让人钻了空子大占便宜。” “你的意思是……” “陵容容貌不逊于曹容华、秦芳仪之流难道她真要无宠终老?” 我为难道:“陵容这件事难办我瞧她的意思竟是没有要承宠之意。” 眉庄微微颔:“这个我也知道也不知她是什么缘故老说自己门楣不高能入宫已是万幸不敢祈求圣恩。其实门楣也不是顶要紧的先前的余氏不是……” “她既然如此想也别勉强她了。” “算了。承宠不承宠是一回事反正让她先来太平宫咱们也多个帮手不至于有变故时手足无措。”眉庄顿一顿“这件事我会尽快想法子和皇上说想来皇上也不会拒绝。” “如今你是皇上跟前一等一的红人自然有求必应。”我微微一笑劝道:“凡事好歹还有我你这样小心筹谋难免伤神安心养胎才是要紧。” 注释: 1月信:古人称月经的代名词很多如“红潮”、“桃花癸水”、“入月”等。在皇宫内苑为了怕众多妃嫔乱搞男女关系便严格记录每位妃子的月事时间。李时珍《本草纲目》有云:“女子阴类也以血为主其血上应太阴下应海潮月有盈亏潮有朝夕月事一月一行与之相符故谓之月水、月信、月经……女人入月恶液腥秽故君子远之为其不洁能损阳生病也。” 2彤史:帝王与后宫女子同房有女史记录下详细的时间、地点、女子姓名因为这些房事记录都用红笔所以又称为彤史。彤史上还记载了每个女子的经期、妊娠反应、生育等。 3丁忧:原指遇到父母丧事。后多专指官员居丧。古代父母死后子女按礼须持丧三年其间不得行婚嫁之事不预吉庆之典任官者并须离职称“丁忧”。源于汉代。宋代由太常礼院掌其事凡官员有父母丧须报请解官承重孙如父已先亡也须解官服满后起复。夺情则另有规定。后世大体相同。清代规定匿丧不报者革职。 第二十四章 惊鸿(上) 自从眉庄有孕皇帝除了每月十五那日与皇后做伴偶尔几日留宿在我的宜芙馆之外几乎夜夜在眉庄的玉润堂逗留。一时间后宫人人侧目对眉庄的专宠嫉妒无比又无可奈何。 眉庄果然盛宠不过略在皇帝面前提了一提一抬小轿就立即把陵容从紫奥城接来送进了太平宫陪伴眉庄安胎。 素来无隆宠的妃嫔是不能伴驾太平宫避暑的何况陵容的位分又低怕是已经羡煞留在紫奥城那班妃嫔了。果然陵容笑说:“史美人知道后气得鼻子都歪了可惜了她那么美的鼻子。” 六月十九是温仪的生辰天气有些热宴席便开在了扶荔殿。扶荔殿修建得极早原本是先朝昭康太后晚年在太平宫颐养的一所小园子殿宇皆用白螺石甃成四畔雕镂阑槛玲珑莹徹。因为临湖不远还能清楚听见丝竹管弦乐声从翻月湖的水阁上传来声音清亮悠远又少了嘈杂之声。 正中摆金龙大宴桌面北朝南帝后并肩而坐。皇后身着绀色蒂衣、双佩小绶眉目端然的坐在皇帝身边一如既往的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只是今日她的微笑莫名地让我觉得时隐时现着一缕浅淡的哀伤。入宫十几年来皇后一直没有得到过皇帝的专宠自从她在身为贵妃时产下的孩儿夭折之后再没有生下一男半女宫人们私底下都在传说皇后已经失去了再次生育的能力。 皇帝对皇后虽然客气尊重但终究没有对纯元皇后那种恩爱之情。太后对皇后也总是淡淡的许是介意皇后是庶出的缘故不像纯元皇后一样是正室所出。 我徐徐饮了一口“梨花白”黯然想道其实这一对先后执掌凤印、成为天下之母的朱氏姐妹实在很可怜。纯元皇后难产而死一死连累了当时的位分极高的德妃和贤妃;现下这位皇后也失去了唯一的孩子。我摇了摇头在这个后宫里每个人的风光背后未必没有她不为人知的辛酸。 地平下自北而南东西相对分别放近支亲贵、命妇和妃嫔的宴桌。宫规严谨亲贵男子非重大节庆宴会不得与妃嫔见面同聚。今日温仪生辰设的是家宴自然也就不拘礼了。 帝后的左手下是亲贵与女眷命妇的座位。一列而下四张紫檀木大桌分别是岐山王玄洵、汝南王玄济、清河王玄清和平阳王玄汾。 岐山王玄洵圆脸长眉面色臃白一团养尊处优的富贵气象。岐山王的王妃也是极美的看上去比他年轻许多想是正室王妃去世许久这是新纳的续弦。 汝南王玄济的王妃是慎阳侯的女儿贺氏长得并不如何出色看上去也柔弱并无世家女子的骄矜只静静含笑看着自己夫君并不与旁人说话。汝南王长得虎背熊腰一双眸子常常散着鹰隼般锐利的光芒脸上也总是一种孤傲而冷淡的神情看上去只觉寒气逼人。他自小失了母妃又不得父皇的宠爱心肠冷硬狷介是出了名的刚傲可是对这位王妃却极是亲厚疼惜几乎到了百依百顺的地步。为着这个缘故被人暗地里戏称为“畏妻丈夫”倒也是一对诧叹的夫妻。席间见皇帝对汝南王夫妇极是亲厚笼络知道是因为西南战事吃紧近支亲族中能够在征战上倚重的只有这位汝南王。 嘴角划出新月般微凉的弧度为了这一场战事今日恐怕有一场好戏要看。只是不知道她要怎么演这一出“东山再起”的戏。 清河王玄清和平阳王玄汾都尚未成亲所以都没有携眷。清河王玄清的位子空着直到开席也不见人来皇帝只是笑语:“这个六弟不知道又见了什么新鲜玩意儿不肯挪步了。”平阳王玄汾才十四岁是个初初长成的少年剑眉朗目英气勃勃。 右边第一席坐着已经晋了容华的眉庄和刚被册封为婕妤的曹琴默。今日的宴席不仅是庆贺温仪帝姬周岁的生辰也是眉庄有孕的贺席。温仪帝姬年幼所以她们两个才是今天真正的主角连位分远在她们之上的端妃和悫妃也只能屈居在第二席。而失宠的华妃则和冯淑仪共坐第三席第四席才是我和陵容的位子。因为怕陵容胆怯又特意拉了她同坐。而其他妃嫔更是排在了我们之后。 眉庄穿着绯红绣“杏林春燕”锦衣杏子黄缕金挑线纱裙一色的嵌宝金饰尤其是髻上的一支赤金合和如意簪通体纹饰为荷花、双喜字、蝙蝠簪上为合和二仙象征多子多福、如意双全。是太后听闻眉庄有喜后专程遣人送来的珍珠翠玉赤金灿烂更是尊贵无匹。显得眉庄光彩照人、神采飞扬。曹婕妤一身洋莲紫的上裳翠蓝金枝绿叶百花曳地裙满头珠翠明铛也是华丽夺目。她们身后簇拥着一大群宫女为酒爵里不断加满美酒最受人奉承。 华妃自从进太平宫那日随众见驾请安后再未见过玄凌。今日也只是淡淡妆扮了默默而坐。幸好冯淑仪是最宽和无争的人也并不与她为难。 临开席的时候才见端妃进来左右两三个宫女扶着才颤巍巍行下礼来。皇帝忙离座扶了她一把道:“外头太阳那么大你还赶过来也不是什么紧要的事。” 端妃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个微笑:“温仪帝姬周岁是大事臣妾定要来贺一贺的。臣妾也好久没瞧见温仪了。” 曹婕妤忙让乳母抱了温仪到端妃面前。天气热温仪只穿了个大红绣“丹凤朝阳”花样的五彩丝肚兜益显得如粉团儿一般。端妃看着温仪露出极温柔慈祥的神色伸手就想要抱不知为何却是硬生生收住了手凝眸看了温仪半晌微微苦笑道:“本宫是有心要抱一抱温仪的只怕反而摔着了她。也是有心无力啊。”说着向扶着她的宫女道:“吉祥。” 那个叫“吉祥”的小宫女忙奉了一把金锁并一个金丝八宝攒珠项圈到曹婕妤面前。金锁倒也罢了只那个项圈正中镶着一颗拇指大的翡翠水汪汪的翠绿欲滴明眼人一看便知是产自渥南国的老坑细糯飘翠想必是端妃积年的心爱之物。 果然皇帝道:“这个项圈很是眼熟像是你入宫时的陪嫁。”又道:“还是个孩子怎能送她这样贵重的东西。” 端妃歪向一边咳嗽了几声直咳得脸上泛起异样的潮红方含笑道:“皇上好记性。只是臣妾长年累月病着放着可惜了。温仪那么可爱给她正好。” 曹婕妤显然没想到端妃送这样的厚礼又惊又喜忙替温仪谢道:“多些端妃娘娘。” 端妃轻轻抚摸着温仪的脸颊感叹道:“上次见她还是满月的时候已经这么大了。长得眉清目秀的长大一定是个美人。” 曹婕妤笑着让道:“娘娘谬赞了娘娘快请入席吧。” 端妃站着说了一会子话早已气喘吁吁香汗淋漓。宫女们忙扶了她坐下。 这是我入宫许久来第一次见到端妃这个入宫侍奉圣驾最久的女子。她的容貌并不在华妃之下只是面色苍白如纸瘦怯凝寒坐不到半个时辰身体就软绵绵的歪在侍女身上连单薄的缟绢丝衣穿在身上也像是不堪负荷更别说髻上的赤金景福长绵凤钗上垂下的累累珠珞直压得她连头也抬不起来。一点也不像是出身世代将门的虎贲将军的女儿。 再看她座旁的华妃却是另一番模样。端妃与华妃俱是将门之后相较之下华妃颇有将门虎女风范行事果决凌厉威慑后宫。即使失势也不减风韵。端妃一眼瞧去却是极柔弱的人弱质纤纤也就罢了身体孱弱到行动也必要有人搀扶说不上几句话便连连气喘。 端妃与众人点头见过打量了眉庄几眼看到我时却微微一愣旋即朝着我意味深长的一笑转头若无其事微笑着对皇帝道:“皇上又得佳人了。” 皇帝也不说话只置之一哂。皇后却含笑道:“妹妹常年累月不见生人所以还留着当年的眼力呢。”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众人只顾着说笑没放在心上我也不做他想。 案上名酒佳肴鲜蔬野味微风拂帘箜篌悠悠曲声荡荡令人心旷神怡。“梨花白”酒味甘醇清甜后劲却大。酒过三巡脸上热热的烫起来头也晕晕的见众人把酒言欢兴致正高嘱咐了陵容几句便悄悄扯了流朱出去换件衣裳醒酒。 浣碧早吩咐了晶清和佩儿在扶荔殿旁的小阁里备下了替换的衣裳。扶荔殿虽然比别处凉快可是温仪帝姬的周岁礼是大事虽不需要按品大妆可依旧要穿着合乎规制的衣服加上酒酣耳热贴身的小衣早被汗水濡得黏糊糊得难受。 小阁里东西一应俱全专给侍驾的后妃女眷更衣醒酒所用。晶清和佩儿见我进来忙迎上前来忙不迭得打扇子递水。我接过打湿了的手绢捂在脸上道:“这天气也奇怪六月间就热成这样。” 晶清陪笑道:“小主要应酬这么些宫妃命妇难怪要热得出了一身的汗。” 我轻哂道:“哪里要我去应酬?今日是沈容华和曹婕妤的好日子咱们只需好好坐着饮酒听乐便可。” 晶清笑道:“怪道小主今日出门并不盛装丽服。” 我饮了一口茶道:“今日盛宴的主角是沈容华和曹婕妤是她们该风风光光的时候。不是咱们出风头时就要避的远远的免得招惹是非。有时候一动不如一静。” 佩儿边替我更衣边插嘴道:“这宫里哪有避得开的是非?万一避不过呢?” 我斜睨她一眼并不说话。浣碧接口道:“既然避不过就要暂时按兵不动伺机行意外之举才能出奇制胜。小姐您说是不是?” 我微笑道:“跟我在宫里住了这些日子你倒长进不少了。” 浣碧低眉一笑:“多谢小姐夸奖。” 换过一身浅紫的宫装浣碧道:“小姐可要立即回席?” 想了想笑道:“你在这里看着。好不容易逃席出来等下回去少不得又要喝酒这会子心口又闷闷的不如去散散心醒醒神罢。”说着扶了流朱的手出去。 外面果然比殿里空气通透些御苑里又多百年古木藤萝花木扶疏假山嶙峋浓荫翠华欲滴比别处多了几分凉爽之意。这时节御苑里翠色匝地花却不多石榴花还艳辛夷花却开到极盛渐渐有颓唐之势深紫的花芯卷了浓黑的一点像是一颗灰了的心。流朱陪着我慢慢看了一回花又逗了一回鸟不知不觉走得远了。 走得微觉腿酸忽见假山后一汪清泉清澈见底如玉如碧望之生凉。四周也寂静并无人行。一时玩心大盛随手脱了足上的绣鞋抛给流朱挽起裙角伸了双足在凉郁沁人的泉里戏水。 泉中几尾红鱼游曳轻啄小腿痒痒的忍不住笑出了声。 流朱“嗤”一声笑:“小姐还是老样子从前在府里的脾气一丁点儿有没改。” 我踢了一脚水花微微苦笑:“哪里还是从前的脾气改了不少了。纵使如今这性子还是明里暗里不知吃了多少亏。”见流朱显露赧色忙笑道:“瞧我喝了几盅酒和你说着玩的呢。” 流朱道:“奴婢哪里有不明白的。从得宠到如今小姐何曾有真正松过一口气。” 我拍了拍她的手道:“好端端的说这些做什么如今眉庄姐姐有喜好歹我也有了点依靠。不说这些扫兴的话了。”我转头笑道:“这水倒凉快你下不下来?” 正说话间忽听远远一个声音徐缓吟诵道:“云一涡玉一梭……”1 暗想道这是李后主的词其时后主初遇大周后后主吟诵新词大周后弹烧槽琵琶舞《霓裳羽衣曲》何等伉俪情深欢乐如梦的日子。只可惜后主到底是帝王专宠大周后如斯也有了“手提金缕鞋教郎恣意怜”2的小周后。 我暗暗摇头想起那一日春日杏花天影里的玄凌他为了怕我生疏故意回避含笑道:“我是清河王。”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那一日的玄凌温文尔雅可是如今的他却也会听了别人的挑拨来疑心我了。低低的吁一口气若是人生永远能如初见该有多好! 想得入神竟没有觉那声音越来越近。猛然间闻得有醺然冷幽的酒香扑鼻而来甜香阵阵是西越进贡的上好的“玫瑰醉”的气味却夹杂着一股陌生男子的气息兜头兜脸席卷而来。心中一唬足下青苔腻腻的滑溜身子一斜便往泉中摔去流朱不及伸手拉我惊惶喊道:“小姐!” 眼见得就要摔得狼狈不堪忽地身子一旋已被人拉住了手臂一把扯上了岸还没回过神来只听他笑嘻嘻道:“你怎么这样轻?” 一惊之下大是羞恼见他还拉着我的手臂双手一猛力使劲推得他往后一个趔趄忙喝道:“你是谁?!” 流朱慌忙挡在我身前呵斥道:“大胆!谁这样无礼?” 抬眼见他斜倚在一块雪白太湖山石上身上穿了一件宽松的泼墨流水云纹白色绉纱袍……一支紫笛斜斜横在腰际神情慵倦闲适。 他被我推了却不恼也不答话。只怔了怔微眯了双眼仿佛突见了阳光般不能适应。他打量了我几眼目光忽然驻留在地上嘴角浮起一缕浮光掠影的笑:“李后主曾有词赞佳人肤白为‘缥色玉柔擎’所言果然不虚也。只是我看不若用‘缥色玉纤纤’一句3更妙。” 我一低头见他双目直视着我的裸足才现自己慌乱中忘了穿鞋雪白赤足隐约立在碧绿芳草间如洁白莲花盛开被他觑了去品题赏玩。又羞又急忙扯过宽大的裙幅遮住双足。自古女子裸足最是矜贵只有在洞房花烛夜时才能让自己的夫君瞧见。如今竟被旁人看见了顿觉尴尬大是羞惭难当。又听他出言轻薄心里早恼了他欠了欠身正色道:“王爷请自重。” 流朱惊讶的看着我小声道:“小姐……” 我看也不看她只淡淡道:“流朱见过清河王。” 流朱虽然满腹疑问却不敢违拗我的话依言施了一礼。 清河王微微一哂“你没见过我怎知我是清河?” 维持着淡而疏离的微笑反问道:“除却清河王试问谁会一管紫笛不离身谁能得饮西越进贡的‘玫瑰醉’又有谁得在宫中如此不拘?不然如何当得起‘自在’二字。” 他微显诧异之色“小王失仪了。”随即仰天一笑“你是皇兄的新宠?” 心下不免嫌恶这样放浪不羁言语冒失。 流朱见情势尴尬忙道:“这是甄婉仪。” 略点了点头维持着表面的客套:“嫔妾冒犯王爷请王爷勿要见怪。”说罢不愿再与他多费唇舌施了一礼道:“皇上还在等嫔妾先告辞了。” 他见我要走忙用力一挣奈何醉得厉害脚下不稳踉跄了几步。 我对流朱道:“去唤两个内监来扶王爷去邻近的松风轩歇息醒一醒酒。” 流朱即刻唤了内监来一边一个扶住。他摆一摆手目光落在我身上:“你叫什么名字?” 我一怔心下愈羞恼问名乃夫家大礼。我既为天子妃嫔自然也只有玄凌才能问我的闺名。端然道:“贱名恐污了王爷尊耳。王爷醉了请去歇息罢。”说罢拂袖而去。 直到走的远了才郑重对流朱道:“今日之事一个人也不许提起否则我连就死止地也没有了。” 流朱从未见过我如此神色慌忙点了点头。 注释: 1“云一涡玉一梭”:出自李后主《长相思》全文为:“云一涡玉一梭。澹澹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 2“手提金缕鞋教郎恣意怜”:出自李后主《菩萨蛮》。全文为:“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是与小周后偷情相见时所做的词。 3缥色玉纤纤:形容女子肌肤润白细腻。 第二十五章 惊鸿(下) 略消了消气整理了衣容悄悄回到席间不由自主先去看华妃见她依旧独自坐着饮酒。陵容急道:“姐姐去了哪里?这么久不回来眉姐姐已叫人找了好几回了。” 我淡淡一笑:“酒醉在偏殿睡了一晌谁知睡过头了。” 陵容轻吁一口气方笑道:“姐姐香梦沉酣妹妹白焦心了。” 正说话间见玄凌朝我过来道:“你的侍女说你更衣去了怎么去了好一会儿?” “臣妾酒醉睡了半晌才醒。” “朕也有些醉意了叫人上些瓜果解酒吧。”宫女早捧上井水里新湃的各色鲜果雪白如玉的瓷盘里盛着的瓜果犹带着晶亮的水珠格外诱人。 皇后笑道:“别的也就罢了这莲藕是新从湖里挖出来的很是脆嫩呢。”众人笑着谢过品尝。 曹婕妤走过来盈盈浅笑道:“今日的歌舞虽然隆重只是未免太刻板了些。本是家宴在座的又都是亲眷不如想些轻松的玩意来可好?” 玄凌道:“今日你是正主儿你有什么主意说来听听。” “臣妾想宫中姊妹们侍奉圣驾必然都身有所长不如写了这些长处在纸上抓阄谁抓到了什么便当众表演以娱嘉宾皇上以为如何?” 玄凌颔道:“这个主意倒新鲜。就按你说的来。” 曹婕妤忙下去准备了不过片刻捧了个青花纹方瓶来“容华妹妹有孕不宜操劳这抓阄行令的差事就让臣妾来担当吧。” 玄凌道:“怎么你这个出主意的人儿自己不去演上一段儿?” 曹婕妤道:“臣妾身无所长只会打珠络玩儿实在难登大雅之堂。臣妾已经想好了无论各位姐妹表演什么臣妾都送一串珠络儿以表心意。皇上您说好不好?” “那也勉强算得过了。” 眉庄在一旁道:“万一抽中的纸签上写着的不是某位姐妹的长项可要如何是好呢?” 曹婕妤笑道:“就算不是长项皮毛总是懂得些的。况且都是日日相见的姐妹随意即可。” 筵席已经开了半日丝竹声乐也听得腻了见曹婕妤提了这个主意都觉得有趣跃跃欲试。宫中妃嫔向来为争宠出尽百宝争奇斗艳。如今见有此一举又是在帝后亲贵面前争脸的事都是存了十分争艳的心思。 曹婕妤抽得皇后是左右双手各写一个“寿”字。皇后书法精湛本是后宫一绝更不用说是双手同书。两个“寿”字一出众人皆是交口称赞。 端妃体弱早已回去休息冯淑仪填了一阕词;恬贵人与秦芳仪合奏一曲《凤求凰》;刘良媛画了一幅丹青“观音送子”;俱是各显风流。 曹婕妤素手一扬抽了一枚纸签在手心道:“这甄婉仪的。”说着展开纸签一看自己先笑了:“请妹妹作《惊鸿舞》一曲。”转头对玄凌笑道:“妹妹姿貌本是‘翩若游龙婉若惊鸿’1臣妾又偏偏抽到这一支可见是合该由妹妹一舞了妹妹可千万不要推却啊。” 双手微蜷《惊鸿舞》本是由唐玄宗妃子梅妃所创本已失传许久。纯元皇后酷爱音律舞蹈几经寻求原舞又苦心孤诣加以修改一舞动天下从此无论宫中民间都风靡一时有井水处便有女子演《惊鸿舞》。只是这《惊鸿舞》极难学成对身段体形皆有严格要求且非有三五年功底不能舞有七八年功夫才能有所成。舞得好是惊为天人舞不好就真成了东施效颦贻笑大方了。 欣贵嫔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人脸上早露了几分不屑:“甄婉仪才多大怎能作《惊鸿舞》?未免强人所难了。” 曹婕妤笑道:“欣姐姐未免太小觑婉仪妹妹了。妹妹素来聪慧这《惊鸿舞》是女子皆能舞妹妹怎么会不会呢?再说若舞得不如故皇后也是情理之中自己姐妹随兴即可不必较真的。” 欣贵嫔本是为我抱不平反叫曹婕妤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赌气扭了脸再不理她。 原本独斟独饮的华妃出声道:“既然不能舞就不要舞了何必勉强?故皇后曾一舞动天下想来如今也无人能够媲美一二了。”说罢再不一言仰头饮下一杯。 这话明明是激将了。心内一阵冷洌前后已想得通透。若是不舞难免招人笑话说皇帝新宠的甄氏平平无才浪得虚名失了皇家的体面。若是舞舞得不好必然招人耻笑;万一舞得好博得众人激赏今日倒是大占风光。万一有一日不顺帝意怕是就要被别有用心的人说成是对先皇后的不敬。当今皇后是故皇后亲妹皇上与故皇后少年结缡恩爱无比若是被人这样诬蔑恐怕以后在宫中的日子就难过了。 皇后听得再三有人提及故皇后脸上微微变色只看着玄凌。见玄凌若有所思轻声道:“《惊鸿舞》易学难精还是不要作了换个别的什么罢。” 眉庄与陵容俱是皱眉。眉庄知我从来醉心诗书并不在歌舞上用心连连向我使眼色要我向皇帝辞了这一舞。听皇后开口连忙附和道:“婉仪适才酒醉也不宜舞蹈啊。” 玄凌凝视我片刻缓缓道:“宫中许久不演《惊鸿舞》朕倒想看一看了。婉仪你随便一舞即可。” 既是皇帝开口了再也推辞不得。深吸一口气缓步走到大殿中央。人人都准备要看我的笑话了:以诗书口齿得幸于皇帝的甄氏要怎样舞出“婉若惊鸿”的姿态恐怕是“惊弓之鸟”之姿吧。 眉庄忽然起身对皇帝笑道:“寻常的丝竹管弦之声太过俗气不如由臣妾抚琴、安选侍高歌来为婉仪助兴。” 我知道眉庄有心帮我以琴声、歌声分散众人的注意力。我看一眼陵容眉庄又心心念念要让陵容引起皇帝的注意好助我们一臂之力。这倒也是个机会只是不知道陵容肯不肯? 皇帝点头道:“去取舒太妃的‘长相思’来。”忙有内监奉了当日我在水绿南薰殿所弹的那具琴来。昔日舒贵妃得幸于先皇碍于舒贵妃当时的身份二人苦恋许久才得善果。舒贵妃进宫当日皇帝特赐一琴名“长相思”、一笛名“长相守”为定情之物。先皇驾崩之后舒贵妃自请出宫修行这一琴一笛便留在了宫中。 眉庄调了几下音用力朝我点点头。陵容向帝后行了一礼垂坐在眉庄身侧担心地看着我。我略一点头陵容曼声依依唱了起来。 乐起舞起我的人也翩然而起。除了眉庄的琴声和陵容的歌声整个扶荔宫里一片寂静静得就如同没有一个人在一般。宽广的衣袖飞舞得如铺洒纷扬的云霞头上珠环急促的玲玲摇晃作响腰肢柔软如柳渐次仰面反俯下去庭中盛开的紫萝被舞袖带过激得如漫天花雨纷飞像极了那一日被我一脚飞起的漫天杏花。 陵容歌声曼妙眉庄琴音琳琅我只专心起舞。心里暗想曹婕妤未免太小觑我了。以为我出身诗礼之家便不精于舞蹈。我虽以诗书口齿得幸于皇帝可是我懂得不需要把所有好的东西一下子展现出来在无意处有惊喜才能吸引住你想吸引的人的目光。 我并不担心自己的舞艺小时候居住江南的姨娘就常教习我舞蹈。七八岁上曾听闻纯元皇后作《惊鸿舞》颠倒众生观者莫不叹然。小小的心思里并存了一分好胜之心特意让爹爹请了一位在宫中陪伴过纯元皇后的舞师来传授又研习了《洛神赋》和与梅妃《惊鸿舞》有关的一切史料十年苦练方有此成就。 只是让我为难的是我的《惊鸿舞》源自纯元皇后当日所创动作体态皆是仿效于她要怎样才能做到因循中又有自己的风格才不至于让人捉住对故皇后不敬的痛脚。这片刻之间要舞出新意倒真是棘手让人颇费筹谋。 忽听一缕清越的笛声昂扬而起婉转流亮如碧波荡漾、轻云出岫。一个旋舞已见清河王立在庭中执一紫笛在唇边悠悠然吹奏漫天紫色细碎萝花之下雪白衣袂如风轻扬。几个音一转曲调已脱了寻常《惊鸿舞》的调子如碧海潮生落英玉华直高了两个调子也更加悠长舒缓。 眉庄机警律调一转已跟上了清河王陵容也换过了曲子来唱。 心中一松高兴非常。这清河王随意吹奏倒让我脱离了平日所学舞姿的拘泥云袖破空一掷尽兴挥洒自如。紫萝的花瓣纷纷扬扬拂过我的鬓落上我的袖又随着奏乐旋律漫成芳香的云海无边。 正跳得欢畅眉庄的琴声渐次低微下去几个杂音一乱已是后续无力。我匆忙回头一看眉庄皱着眉头捂着嘴像是要呕吐出来。仓促间不及多想只见清河王把紫笛向我一抛随手扯过了“长相思”席地坐下抚琴。 眉庄被宫女忙忙扶了下去休息。我一把接过紫笛心下立刻有了计较。昔年梅妃江采萍得幸于唐玄宗因精通诗文通晓音律更难得擅长歌舞深得玄宗喜爱。梅妃“吹白玉笛作《惊鸿舞》一座光辉”被玄宗戏称为“梅精”。如今我一笛在手再起舞蹈自然不会与纯元皇后双手无物的翩然之姿相提并论也就更谈不上不敬僭越之说了。何况《惊鸿舞》本就源起于梅妃也算不得离题。 想着已经横笛在唇边双足旋转得更疾直旋得裙裾如榴花迸放吐灿环佩飞扬如水周遭的人都成了团团一圈白影却是气息不促不乱。一曲悠扬到底。 旋转间听得有箫声追着笛音而上再是熟悉不过知道是玄凌吹奏心里更是欢喜。一个眼神飞去见他含情专注相望神情恰似当日初遇情景。心头一暖不愿再耿耿于怀水绿南薰殿一事了。 笛箫相和琴音袅袅歌喉曼曼渐渐都低缓了下去若有似无。身体如柔柳被巨风卷得低迥而下随着笛子的尾音渐渐旋得定了。洁白轻盈的柔纱裙幅随着我的低跪袅袅四散而开铺成了一朵雪白的花盛放在殷红的茵毯之上。盈盈举眸看着向我走来的玄凌他伸手向我扶我在怀中轻声在耳畔道:“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朕不知道的?” 低嫣然含笑:“雕虫小技博皇上一笑罢了。” 侧身见曹婕妤面色微变瞬间已起身含笑对玄凌道:“皇上看臣妾说的如何?妹妹果然聪慧能作寻常人不能作之舞。不逊于故皇后在世呢。” 话音未落皇后似笑非笑的看着曹婕妤道:“曹婕妤怎么今日反复提起故皇后的《惊鸿舞》呢?本宫记得故皇后作此舞时连华妃都尚未入宫更别说婕妤你了婕妤怎知故皇后之舞如何?又怎么拿甄婉仪之舞与之相较呢?” 曹婕妤听皇后口气不善大异于往日讪讪笑道:“臣妾冒失。臣妾亦是耳闻不能得见故皇后舞姿是臣妾的遗憾。” 玄凌微微朝曹婕妤蹙了蹙眉并不答理她只柔声问我“跳了那么久累不累?” 我看着他微笑道:“臣妾不累。臣妾未曾见故皇后作《惊鸿舞》的绝妙风采实是臣妾福薄。臣妾今日所作《惊鸿舞》乃是拟梅妃之态的旧曲萤烛之辉怎能与故皇后明月之光相较呢?” 玄凌朗声一笑放开我手向清河王道:“六弟你来迟了可要罚酒三杯!” 玄清举杯亦笑:“臣弟已吹曲一为新嫂歌舞助兴皇兄怎的也要看新嫂们的面不追究臣弟才是。”说着一饮而尽。 玄凌道:“‘长相思’的笛音必定要配‘长相守’的琴音才称得上无双之妙。”说着分别指着我与眉庄道:“这是婉仪甄氏、容华沈氏。”转头看见陵容问道:“这歌唱的是……” 陵容见皇帝问起自己忙跪下道:“臣妾选侍安氏。” 玄凌“哦”一声命她起来随口道:“赏。”再不看陵容执了我手到帝后的席边坐下。陵容有一瞬的失神随即施了一礼默默退了下去。 我转身盈盈浅笑将紫笛还给清河王道:“多谢王爷相助否则嫔妾可要贻笑大方了。” 他淡然一笑:“婉仪客气。”说着在自己座上坐下。我见他沈腰潘鬓如琼树玉立、水月观音2已不是刚才那副无赖轻薄的样子心里暗笑原来再风流不羁也得在旁人面前装装腔子。瞧着庭中四王岐山王玄洵只是碌碌无为之辈;汝南王玄济虽然战功赫赫可是瞧他的样子绝不是善与之辈华妃的父亲慕容迥又是在他麾下倒是要加意留心几分;平阳王玄汾虽然尚未成年生母亦出身卑微可是接人待物气度高华令人不敢小觑倒是“玄”字一辈诸王中的珠玉。而玄清虽负盛名也不过是恃才风流空有一副好皮囊而已。 玄凌拉我在身边坐下向玄清道:“六弟精于诗词今日观舞可有所佳作?” 玄清道:“皇兄取笑臣弟献丑了。” 说罢略一凝神掣一支毛笔在手宣纸一泼龙飞凤舞游走起来。片刻挥就李长亲自接了呈给玄凌玄凌接过一看已是龙颜大悦连连道:“好!好!”说着畅声吟道:“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华筵九秋暮飞袂拂**。翩如兰苕翠宛如游龙举。越艳罢前溪吴姬停白苕。慢态不能穷繁姿曲向终。低回莲破浪凌乱雪萦风。堕珥时流盼修裾欲朔空。唯愁捉不住飞去逐惊鸿。”3玄凌越吟兴致越高一时吟毕向我笑道:“六弟的诗作越精进了。一五言宛若嬛嬛舞在眼前。” 皇帝如是说众人自然是附和喝彩。只有汝南王眼中大是不屑手中的酒杯往桌上一搁大是不以为然。汝南王妃忙拉了拉他衣袖暗示他不要扫兴。我只装作不见垂道:“今日得见六王高才又得王爷赞誉嬛嬛有幸。” 皇后颔微笑:“皇上虽不擅作诗可是品评是一流的。皇上既说好自然是好的。” 玄凌笑道:“嬛嬛才冠后宫何不附作一相和?” 微微一笑本想寻辞推托抬头见清河王负手而笑徐徐饮了一口酒看着我道:“臣弟素闻闺阁之中多诗才前有卓文君、班婕妤近有梅妃、鱼玄机臣弟愿闻婉仪赐教。” 想了想执一双象牙筷敲着水晶盏曼声道:“汗浥新装画不成丝催急节舞衣轻。落花绕树疑无影回雪从风暗有情。”④吟罢眼波流转睇一眼玄凌旋即嫣然微笑道:“嫔妾薄才拙作怎能入王爷的眼取笑罢了。” 玄清双眸一亮目光似轻柔羽毛在我脸上拂过嘴角蕴涵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似冬日浮在冰雪上的一缕淡薄阳光“好一句‘回雪从风暗有情’皇兄的婉仪不仅心思机敏、闺才卓著且对皇兄情意温柔皇兄艳福不浅。”说罢举杯:“臣弟敬皇兄与婉仪一杯。”一仰头一饮而尽。 玄凌把自己杯中的酒饮了握住我手臂柔声道:“慢些饮酒刚刚舞毕喝得太急容易呛到。” 含情向玄凌笑道:“多谢皇上关怀臣妾不胜酒力。” 玄凌自我手中把酒杯接过微笑道:“朕替你饮罢。”玄凌把我杯中残酒饮下对李长道:“去把今日六王和甄婕妤所作的诗铭刻成文好好收藏。” 李长何等乖觉立刻道:“恭喜王爷恭喜婕妤小主。” 皇后在一旁笑道:“还不去传旨甄氏晋封从三品婕妤。” 众人起身向我敬酒“贺喜婕妤晋封之喜。”侧头见眉庄朝我展颜微笑我亦一笑对之。 众人重又坐下饮酒品宴忽听见近旁座下有极细微的一缕抽泣之声呜咽不绝。不觉略皱了眉:这样喜庆的日子谁敢冒大不惟在此哭泣扫兴。 果然玄凌循声望去见华妃愁眉深锁眸中莹莹含光大有不胜之态。华妃一向自矜“后宫第一妃”的身份不肯在人前示弱分毫。如今泪光莹然如梨花带雨春愁暗生当真是我见犹怜。 心底冷冷一笑果然来了。 皇后微显不悦之色“好好的华妃哭什么?可有不快之事?” 华妃慌忙起身伏地道:“臣妾惶恐一时失态扰了皇上皇后雅兴。还望皇上与皇后恕罪。” 玄凌平静道:“华妃你有什么委屈只管说来。” 皇后深深的看了玄凌一眼默然不语。 华妃勉强拭泪道:“臣妾并无什么委屈。只是刚才见甄婕妤作《惊鸿舞》一时触动情肠才有所失仪。” 玄凌饶有兴味道:“昔日纯元皇后作《惊鸿舞》之时你尚未入宫如何有情肠可触?” 华妃再拜道:“臣妾连日静待宫中闲来翻阅书籍文章见有唐玄宗梅妃《楼东赋》5一篇反复回味有所感悟。《惊鸿舞》出自梅妃为得宠时所舞;《楼东赋》则写于幽闭上阳宫时。今日见《惊鸿舞》而思《楼东赋》臣妾为梅妃伤感不已。” 玄凌饶有兴味“你一向不在诗书上留心的如今竟也有如此兴致了。” 华妃凝望玄凌道:“臣妾愚昧听闻诗书可以怡情养性。臣妾自知无德无才若不修身养性实在无颜再侍奉君王。” “既然你对《楼东赋》如此有感能否诵来一听。” 华妃答一声“是”含泪徐徐背诵道:“玉鉴尘生凤奁杳殄。懒蝉鬓鬓之巧梳闲缕衣之轻练。苦寂寞于蕙宫但疑思于兰殿。信摽落之梅花隔长门而不见。……君情缱绻深叙绸缪。誓山海而常在似日月而无休。……”等诵到“思旧欢之莫得想梦著乎朦胧。度花朝与月夕羞懒对乎春风”几句时已经呜咽声噎再难为继。如此伤情之态闻者莫不叹息。 汝南王再按捺不住起身道:“华妃娘娘之事本是皇上后宫家事臣不该置喙。只是华妃娘娘侍奉皇上已久也并不无听闻有什么大的过失。如有侍奉不周之处还请皇上念其多年伴驾宽恕娘娘。” 玄凌忍不住对华妃唏嘘:“实在难为你。”凝神片刻道:“起来吧。你如今所住的地方太偏僻了搬去慎德堂居住吧离朕也近些。” 华妃面露喜色感泣流泪忙叩谢恩。 我拣一片莲藕放在口中面带微笑。华妃再起本是意料中事只是来得这样快。看见玄凌座边皇后微微白的脸色如今形势摆得清楚华妃有汝南王撑腰又有父亲效命军中只怕不日就要重掌协理六宫的大权气势盛于往日。 这日子又要难过了…… 想起昨夜去水绿南薰殿侍驾的情景。 才至殿外芳若已拦住我“内阁几位大人来了小主请去偏殿等候片刻。” 夜来静寂偏殿又在大殿近侧夜风吹来零星几句贯入耳中: “如今朝廷正在对西南用兵华妃之父慕容迥效命于汝南王麾下望皇上三思。” …… “华妃纵有大过可如今朝廷正在用人之际事从权宜。” …… 事从权宜?我兀自一笑西南一仗打得甚苦不知何时才能了结?一旦得胜归来自然要大行封赏恐怕那时华妃气焰更盛。 然而…… 进殿时众臣已散去了。皇帝独自躺在那里闭目养神听见我进来眼睛也不睁开只说:“朕头疼的很你来帮朕揉一揉。” 依言去了。殿中真安静茉莉花的香气里夹杂着上一丝薄荷脑油凉苦的气味。我知道玄凌朝政上遇到为难之处头疼郁结的时候就会用薄荷脑油。 手上动作轻柔轻声问道:“四郎有心事?” 玄凌道:“嬛嬛你一向善解人意你来猜一猜朕在烦心什么?” “皇上心系天下自然是为朝廷中事烦恼。” “你说的不错”玄凌道“其实后宫也是天下的一部分朕也要忧心。” 他想说的我已经了然于心也许他也并不心甘情愿要这么做只是他希望是我说出口来劝他。 清凉的风从湖面掠过带来蛙鸣阵阵吹起轻薄的衣衫。 我轻轻道:“皇后独自执掌后宫大小事宜也很辛苦该有人为她分忧。” “那你怎么想?” “其实华妃娘娘协理六宫多年能够助皇后一臂之力。何况……”我顿一顿道:“昔日之事其实是丽贵嫔的过错未必与华妃娘娘有所干系皇上若是为此冷落华妃太久恐怕会惹人微辞。再说皇上只是介意华妃有些独断如今给的教训也够了想来娘娘会有所收敛。” 玄凌默默半晌伸手揽过我道:“华妃的事恐怕以后会叫你受些委屈。只是你放心朕必然护着你。” 我亦静默靠在玄凌肩上“为了皇上臣妾没什么委屈的。” 不过是人人都参演其中的一场戏……我静静看着皇后也许今日之事她比我和眉庄更要头疼。 一时宴毕众人皆自行散去。 我经过曹婕妤身边忽然停下在耳畔悄声道:“妹妹想问婕妤姐姐一句那张写着‘惊鸿舞’的纸条是一直握在姐姐袖子里的吧?”说着盈盈一笑:“所以妹妹今日一舞竟是姐姐为我注定的呢姐姐有心了。” 曹婕妤扶着宫女的手从容道:“甄妹妹说什么?做姐姐的可听不明白。” 我抬眸望着万里无云的碧蓝天空“姐姐敏慧自然知道没有《惊鸿舞》何来《楼东赋》。”我云淡风轻道:“华妃娘娘一向不爱书册怎的忽然爱看诗词歌赋了?梅妃含情所著的《楼东赋》没有能使她再度得幸于唐玄宗倒让咱们的华妃娘娘感动了皇上。想来梅妃芳魂有知也会感知姐姐这番苦心、含笑九泉了。” 曹婕妤淡然一笑:“妹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姐姐笨嘴拙舌的也辩不了什么。妹妹这几日也许会得空不如好好照顾沈容华的胎吧这才是皇上真正关心的呢。” 注释: 1翩若游龙婉若惊鸿:出自曹植《洛神赋》歌咏曹丕皇后甄氏的美貌。 2水月观音:佛经谓观音菩萨有三十三个不同形象的法身画作观水中月影状的称水月观音。见《法华经·普门品》。后用以喻男子仪容清华。元·王实甫《西厢记》第一本第一折:“兰麝香仍在佩环声渐远。东风摇曳垂杨线游丝牵惹桃花片珠帘掩映芙蓉面。你道是河中开府相公家我道是南海水月观音现。” 3出自唐代李群玉观舞所感。阿紫不才引用前人诗文为一己之用望见谅。 ④出自唐代顾况《王郎中妓席五咏·舞》 5《楼东赋》:唐玄宗梅妃因争宠败于杨贵妃失意于玄宗独居上阳东宫十余年不得见君一面。梅妃才情高华作《楼东赋》自述心意和在冷宫的寂寞、对玄宗的思念。唐玄宗读后大为感动但碍于杨贵妃之故只赐一斛珠作赏不复召见。 第二十六章 静日玉生烟 华妃再度起势眉庄与曹琴默又风头正劲玄凌一连好几日没到我的宜芙馆来。虽然他一早嘱咐过我可是心里难免有些闷闷不乐。 白天的辰光越长了。午后闷热难言日头毒辣辣的映着那金砖地上白晃晃的眼晕一丝风也没有。整个宜芙馆宫门深锁竹帘低垂蕴静生凉恨不能把满天满地的暑气皆关闭门外。榻前的景泰蓝大瓮里奉着几大块冰雕渐渐融化了浮冰微微一碰“丁玲”一声轻响。 昏昏然斜倚在凉榻上半寐半醒。身下是青丝细篾凉席触手生凉。我自梦中一惊身上的毛孔忽忽透着蓬勃的热意几个转身身上素纭绉纱的衣裳就被濡得汗津津的几缕濡湿了的头粘腻的贴在鬓侧。 佩儿与品儿一边一个打着扇子风轮亦鼓鼓地吹。可是那风轮转室内一阵子温热一阵子凉。 半阖上眼睛又欲睡去。蝉的嘶鸣一声近一声远的递过来叫人昏昏欲睡却不能安睡。烦躁地拍一拍席子含糊道:“去命人把那些蝉给粘了。再去内务府起些新的冰来。” 槿汐答应一声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面壁朝里睡着半晌觉得外头静些身边扇子扇起的的风却大了好多凉意蕴人。迷迷糊糊“嗯”一声道:“这风好再扇大些。” 那边厢轻声道:“好。” 听得是玄凌的声音一时清醒过来翻身坐起。睡的不好辗转反侧间微微蓬松了鬓衣带半褪头上别着的几枚蓝宝石蜻蜓头花也零星散落在床上怎么看都是春睡不起的暧昧情味。我不防是他在身边更是羞急忙不迭扯过衣裳遮在胸口嘴却撅了起来:“皇上故意看臣妾的笑话儿呢。” 玄凌却只是一味微笑怜惜道:“听说你这两日睡的不好是夜里热着了么?特意替你扇扇风让你好睡。” 这样的体贴我亦动容了。即便有得宠的华妃和怀孕的眉庄他亦是珍视我的吧。 这样想着心头微微松快了些。 才要起身见礼他一把按住我不让道:“只朕和你两个人闹那些虚礼作什么。” 我向左右看道:“佩儿和品儿两个呢?怎么要皇上打扇?” “朕瞧她们也有些犯困打她们下去了。” 他在我身旁坐下顺手端起床侧春藤案几上放着的一个斗彩莲花瓷碗里面盛着浇了蜂蜜的莲子拌西瓜冰碗含笑道:“瞧你睡的这一头汗食些冰碗解解暑吧。”我素来畏热贪凉又不甚喜欢吃酸食所以这甜冰碗是要日日准备着品尝的。 他用银匙随意一搅碗中碎冰和着瓜果叮然有声更觉清凉蜜香口齿生津。他拣了一块放我唇边“朕来喂你。” 略略点了点头不好意思启唇含了只觉口中甜润清爽。又让玄凌尝些他只尝了一口道:“太甜了些。用些酸甜的才好。” 我侧头想一想笑道:“嬛嬛自己做了些吃食四郎要不要尝尝?”说着趿了鞋子起身取了个提梁鹦鹉纹的银罐来。 玄凌拈起一颗蜜饯海棠道:“这是什么?” 我道:“嬛嬛自己做的也不知合不合四郎的胃口。” 他放一颗入嘴含了半天赞道:“又酸又甜很是可口。怎么弄的朕也叫别人学学。” 我撒娇道:“嬛嬛不依教会了别人四郎可再也不来嬛嬛这里了。” 玄凌仰一笑忍不住捏住我的下颔道:“嬛嬛朕还不知道你这么小心眼呢。” 我推开他手坐下端了冰碗舀了一口方慢慢道:“其实也不难拿海棠秋日结的果子放在蜜糖里腌渍就成了。只是这蜜糖麻烦些拿每年三月三那日的蜜蜂摘的梨花蜜兑着冬天梅花上的雪水化开那蜜里要滚进当年金银花的花蕊为的是清火。用小火煮到蜜糖里的花蕊全化不见了再放进填了玫瑰花瓣和松针的小瓮里封起来就成了。” “亏得你这样刁钻的脑袋才能想出这样的方子来炮制一个蜜饯。” 我假装悠悠的叹了口气道抱膝而坐:“嬛嬛不过长日无事闲着打时间玩儿罢了。” 玄凌一把把我抱起来笑道:“这话可不是怪朕这几天没来瞧你么?” 我噘嘴:“四郎以为嬛嬛是那一味爱拈酸吃醋不明事理的人么未免太小觑嬛嬛了。” 忽然紧闭的门“吱呀”一声轻响湖绿的轻绉裙边一闪只见浣碧尴尬地探身在门外手上的琉璃盘里盛着几枝新折的花儿想是刚从花房过来。因夏日不宜焚香清晨、午后与黄昏都要更放时新的香花故而她会在这时候来。所有的人都被玄凌打去睡了浣碧想是没想到玄凌在此一时间怔怔地站着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我一见是她想到自己还在玄凌怀里不由得也尴尬起来。浣碧见我们望着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连连唤道:“皇上饶恕奴婢无心之失啊!”又眼泪汪汪望向我道:“小姐浣碧无心的啊。” 玄凌微有不快:“怎么这样没眼色?”闻得声音娇软不由看了她一眼:“你叫浣碧?” 浣碧慌忙点了点头把头深深地低了下去轻声道:“是。奴婢是小姐带进宫的陪嫁丫鬟。” 玄凌这才释然向我道:“这是你陪嫁进宫的?” 见她那副诚惶诚恐的样子我扑哧一下笑出声来道:“放下东西下去吧。”浣碧应了“是”把花插在瓶中悄悄掩门而去。 玄凌看着我笑轻声在我耳边道:“嬛嬛的笑最堪动人!”转而看着浣碧退去的身影:“是不是这丫头跟着你久了的缘故眼角眉梢倒有几分像你比别人更俏丽些。” 我心中忽然起疑想起浣碧的身世与处境顿时疑云大起。而她也的确眼风颇像我的。然而转念一想这些年她虽然名义上是我的婢女可是我待她更在流朱之上吃穿用度几乎不亚于我在家时爹爹也是暗里照顾于她又是跟随我多年的这才稍微放心。 斜睨玄凌一眼他却轻轻拿起我的手放到嘴边轻轻一吻。我直觉得脸上**辣的莞尔低笑一声轻轻捶在他肩上。 我想起什么问道:“大热的中午四郎是从哪里过来?” 他只看着别处“才在华妃那里用了午膳。” 我“哦”了一声只静静拣了一块西瓜咀嚼不再言语。 玄凌搂一搂我的肩方道:“你别吃心。朕也是怕她为难你才那么快又晋了你的位分——好叫她们知道你在朕心里的分量不敢轻易小觑了你。” 我低声道:“嬛嬛不敢这么想只是余氏与丽贵嫔之事后未免有些心惊。” 他喟然道:“朕怎么会不明白?本来朕的意思是要晋你为贵嫔位列内廷主位只是你入侍的时间尚短当时又是未侍寝而晋封为嫔已经违了祖制。只得委屈你些日子等有孕之日方能名正言顺。” 我靠在他胸前轻轻道:“嬛嬛不在意位分只要四郎心里有嬛嬛。” 他凝视着我的双眸道:“朕心里怎么会没有你。嬛嬛朕其实很舍不得你。”他低低道:“六宫那么些人总叫朕不得安宁只在你这里才能无拘惬意。” 心里稍稍安慰他的心跳声沉沉入耳我环着他的脖子轻声呢喃:“嬛嬛知道。”静了一会儿我问:“皇上去瞧眉姐姐她的胃口好些了吗?” “还是那样一味爱吃酸的。朕怕她吃伤了胃命厨房节制些她的酸饮。” “臣妾原本也要去看眉姐姐奈何姐姐怀着身孕懒懒的不爱见人。臣妾想有皇上陪着也好有了身孕也的确辛苦。” 玄凌亲一亲我的脸颊低声笑道:“总为旁的人担心。什么时候你给朕生一个白白胖胖的皇子才好。” 我推一推他嘟哝道:“皇子才好帝姬不好么?” “只要是我们的孩子朕都喜欢。……唔你推朕做什么?” 我微微用力一挣肩头轻薄的衣衫已经松松的滑落了半边直露出半截雪白的肩膀臂上笼着金镶绿玉臂环金金翠翠之间更显得肌肤腻白似玉。他的嘴唇滚烫贴在肌肤之上密密的热。 我又窘又急低声道:“有人在外边呢。” 玄凌“唔”了一声嘴唇蜿蜒在清冽的锁骨上“都被朕打去午睡了哪里有人?” 话音未落衫上的纽子已被解开了大半只觉得心跳得越来越急道:“现在是白天……” 他轻笑一声却不说话。我只得道:“天气这样热可要热坏了呵……” 他抬起头来百忙中侧头舀一块西瓜在嘴里喂到我口中。我含糊着说不出话来身子一歪已倒在了榻上散落一个的蓝宝石蜻蜓头花正硌在手臂下有些生硬的疼。我伸手拨开十指不自觉地抓紧了席子再难完整地说出话来。 晕眩般的迷堕中微微举眸阳光隔着湘妃竹帘子斜斜的透进来地砖上烙着一亘一亘深深浅浅的帘影低低的呻吟和喘息之外一室清凉静淡无声。 起来已是近黄昏的时候了见他双目轻瞑宁和地安睡嘴角凝了一抹淡淡的笑意像是在做什么好梦。 悄然起身理了理衣裳坐在妆台前执着象牙梳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着长不时含笑回凝望一眼睡梦中的他。镜中的人神形娇慵流慧胜波羞晕彩霞微垂螓浅笑盈盈。 还未到掌灯时分黄昏的余晖隔着帘子斜斜射进来满屋子的光影疏离晦暗不明像在迷梦的幻境里。 忽听他唤一声“莞莞”语气一如往日的温柔缱绻。心里一跳狐疑着回过头去看他。遍寻深宫只有我曾有过一个“莞”字只是他从未这样叫过我——“莞莞”。 他已经醒了手臂枕在颈下半枕半靠着静静看着我目光中分明有着无尽的依恋缱绻近乎痴怔的凝睇着对镜梳妆的我。 勉强含笑道:“皇上又想起什么新人了么?对着臣妾唤别人的名字?”不由自主把梳子往妆台上一搁尽量抑制着语气中莫名的妒意笑道:“不知是哪位姐妹叫做‘莞莞’的皇上这样念念不忘?” 他只这样痴痴看着我口中道:“莞莞你的‘惊鸿舞’跳的那样好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恐怕梅妃再世也未能与你相较。” 一颗心放了下来吃吃一笑:“几天前的事了不过一舞而已四郎还这样念念不忘。” 他起身缓步走过来刮一下我的鼻子笑道:“醋劲这样大‘莞’可不是你的封号?” 自己也觉得是多心了一扭身低头道:“嬛嬛没听四郎这样唤过以为在唤旁人。” 妆台上的素白瓷瓶里供着几枝新摘的蝴蝶堇静香细细。他扶着我的肩膀随手折一枝开得最盛的插在我鬓角笑道:“真是孩子话只有你和朕在这里你以为朕在唤谁?” 我“扑哧”一笑腻在他胸前道:“谁叫四郎突然这样唤我人家怎么知道呢。” 他的声音温柔至极“朕在云意殿第一次见你你虽是依照礼节笑不露齿又隔得那样远但那容色莞尔朕一见难忘。所以拟给你封号即是‘莞’取其笑容明丽美貌柔婉之意。” 我盈盈浅笑:“四郎过奖了。” 他的神色微微恍惚像是沉溺在往日的美好欢悦中“进宫后你一直卧病直到那一日在上林苑杏花树下见到你你执一箫缓缓吹奏那分惊鸿照影般的从容清冽之姿朕真是无以言喻。” 我捂住他的嘴含羞轻笑道:“四郎再这么说嬛嬛可要无地自容了。” 他轻轻拨开我的手握在掌心目光明澈似金秋阳光下的一泓清泉“后来朕翻阅诗书才觉‘倾国殊色’来形容你也嫌太过鄙俗。惟有一句‘烟分顶上三层绿剑截眸中一寸光’1才勉强可以比拟。” 我轻柔吻他的眼睛低低道:“嬛嬛不想只以色侍君上。” 玄凌神色迷醉:“朕看重的是你的情。” 声音越绵软:“四郎知道就好。” 螺钿铜镜上浮镂着色色人物花鸟的图案是交颈双宿的夜莺儿并蒂莲花的错金图样漫漫的精工人物是西厢的莺莺张生、举案齐眉的孟光梁鸿泥金飞画也掩不住的情思邈邈。镜中两人含情相对相看无厌。 他执起妆台上一管螺子黛2“嬛嬛你的眉色淡了。” 我低笑:“四郎要效仿张敞3么?为嬛嬛画眉?” 玄凌只微笑不语神情极是专注像是在应付一件无比重要的大事。他的手势极为熟练认真画就了对镜一看画的是远山黛④两眉逶迤横烟隐隐含翠。 其实我眉型细长甚少画远山黛一直描的都是柳叶眉。只是他这样相对画眉不禁心中陶陶然沉醉在无边的幸福欢悦之中。左右顾盼好似也不错。 我轻笑道:“嬛嬛甚少画远山黛不想竟也好看呢。”拣了一枚花钿贴在眉心红瑛珠子颗颗圆润如南国红豆轻轻一晃头便是莹莹欲坠的一道虹飞过。我调皮的笑:“好不好看?” 他轻轻吻我“你总是最好看的。” 婉转斜睨他一眼:“四郎画眉的手势很熟呢?” “你这个矫情的小东西。”他并不答我托起我的下巴声音轻得只有我能听见“双眉画未成哪能就郎抱5?是也不是?” 我忍不住笑出声推开他道:“四郎怎么这样轻嘴薄舌。” 他轻轻抚着我的背道:“饿不饿?叫人进晚膳来吧。” 我轻笑道:“也好用过膳咱们一起去瞧眉姐姐好不好?” 他只是宠溺的笑:“你说什么朕都依你。” 注释: 1烟分顶上三层绿剑截眸中一寸光:出自崔珏《有赠》。崔珏字梦之其诗语言如鸾羽凤尾华美异常;笔意酣畅仿佛行云流水无丝毫牵强佶屈之弊;修辞手法丰富以比喻为最多用得似初写黄庭、恰到好处。诗作构思奇巧想象丰富文采飞扬。例如《有赠》一诗写美人的倾国之貌“烟分顶上三层绿剑截眸中一寸光”、“两脸夭桃从镜一眸春水照人寒”等句其设喻之奇、对仗之工、用语之美真令人叹为观止、为之绝倒梦之真可谓是镂月裁云之天工也。 2螺子黛:螺子黛则是隋唐时代妇女的画眉材料出产于波斯国它是一种经过加工制造已经成为各种规定形状的黛块。使用时只用蘸水即可无需研磨因为它的模样及制作过程和书画用的墨锭相似所以也被称为“石墨”或称“画眉墨”。颜师古在《隋遗录》有此记载:隋炀帝要巡幸江都特制了大量的龙舟凤舸“绛仙善画长蛾眉帝色不自禁回辇召绛仙将拜婕妤。……司宫吏日给螺子黛五斛号为蛾绿螺子黛出波斯国每颗直十金。后征赋不足杂以铜黛给之独绛仙得赐螺子黛不绝。” 3张敞画眉:《汉书》云张敞为妻子画眉被人告到皇帝那里结果“上爱其能而不责备也”张敞画眉成为经典千古流传。常被用以形容夫妻恩爱。张敞说“大丈夫苟不能干云直上吐气扬眉便须坐绿窗前与诸美人共相眉语当晓妆时为染螺子黛亦殊不恶。” ④远山黛:赵飞燕妹赵合德所创的一种眉型眉如远山含翠因其美世人争相效仿。汉伶玄《飞燕外传》:“女弟合德入宫为薄眉号远山黛。”又取意于刘歆《西京杂记》卷二:“卓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 5双眉画未成哪能就郎抱:出自《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读曲歌》:“芳萱初生时知是无忧草双眉画未成那能就郎抱。” 第二十七章 菰生凉 用过晚膳已是天黑晚风阵阵星斗满天荷香宜人。湖边植满茂盛的菰草、红蓼、芦荻与菖蒲迎风飒飒几只水禽、白鹤嬉戏其间。夜风徐徐吹过有清淡的凉意。 去玉润堂的路不远所以并未带许多侍从。玄凌与我携手漫步在水边游廊临风折花戏鱼言笑晏晏。 才进院中就听见一屋子的莺莺燕燕十分热闹。依礼退后两步跟在玄凌身后进去。皇后、华妃、悫妃与欣贵嫔、曹婕妤等人皆在正与眉庄说话见玄凌来了忙起身迎驾。 玄凌忙按住将要起身的眉庄道:“不是早叮嘱过你不必行礼了。”一手虚扶皇后:“起来吧。”笑着道:“今日倒巧皇后与诸位爱妃也在。” 皇后笑道:“沈容华有孕臣妾身为后宫之主理当多加关怀体贴恪尽皇后职责。” 诸妃亦道:“臣妾等亦追随皇后。” 玄凌满意的点点头。 除了我与华妃、曹婕妤之外其余诸人皆是有几日不见圣驾了。乍然见了玄凌难免目光殷切皆专注在他身上。 华妃睨我一眼娇笑一声道:“皇上用过膳了么?臣妾宫里新来了西越厨师做得一手好菜。” 玄凌随口道:“才在宜芙馆用过晚膳了。改日吧。” 华妃淡淡笑道:“想必婕妤宫里有好厨子呢方才留得住皇上。” 眉庄朝我点点头;皇后仍是神色端然和蔼可亲;曹婕妤恍若未闻;其余诸人脸色已经隐隐不快。 华妃果然不肯闲着要把我拱到众人面前去呢! 我温然微笑:“华妃娘娘宫中的紫参野鸡汤已经让皇上念念不忘了如今又来了个好厨子可不是要皇上对娘娘魂牵梦萦了么?” 果然此语一出众人的注意力立时转到了华妃身上不再理会我。一同进一次晚膳有什么要紧皇帝心里在意谁想着谁才是后宫妃嫔们真正在意和嫉妒的。 华妃双颊微微一红“咯”一声笑:“月余不和婕妤聊天婕妤口齿伶俐如往昔。” 略略低了头婉转看向玄凌嫣然向他道:“娘娘风范也是一如往昔呢。” 华妃刚要再说话。玄凌朝华妃淡然一笑目光却是如殿中置着的冰雕一般凉沁沁在华妃姣美的面庞上扫过:“妮子伶俐机智年幼爱玩笑华妃也要与她相争么?” 华妃触及玄凌的目光不由一悚很快微笑道:“臣妾也很喜欢婕妤的伶俐呢所以多爱与她玩笑几句。” 玄凌看她一眼颜色缓和道:“华妃果然伴朕多年明白朕的心思所在。” 说话间玉润堂的宫女已端了瓜果上来众人品了一回瓜果又闲谈了许久。 是夜玄凌兴致甚好见皇后在侧殷勤婉转不忍拂她的意。加之诸妃环坐若又要去我的宜芙馆终是不妥便说去皇后的光风霁月殿。 既然皇帝开口又是去皇后的正宫自然无人敢有非议。一齐恭送帝后出门。 才出玉润堂正殿门口忽见修竹千竿之后有个人影一闪欣贵嫔眼尖已经“嗳呦”一声叫了起来。玄凌闻声看去喝道:“谁鬼鬼祟祟在那里?!” 立即有内侍赶了过去一把扯了那人出来对着灯笼一瞧却是眉庄身边一个叫茯苓的小宫女。她何曾见过这个阵仗早吓得瑟瑟抖手一松怀里抱着的包袱落了下来散开一地华贵的衣物看着眼熟好似都是眉庄的。 玄凌一扬头李长会意走了上去。 李长弯腰随手一翻脸色一变指着茯苓呵斥道:“这是什么偷了小主的东西要夹带私逃?”说着已经让两个力气大的内侍扭住了茯苓。 茯苓脸色煞白只紧紧闭了嘴不说话。眉庄素来心高气傲见自己宫里出了这样丢人的事又气又急连声道:“这样没出息的奴才给我拖出去!” 玄凌一把扶住她道:“你有身子的人气什么!” 跪在地下的茯苓哭泣道:“小主!小主救我!” 眉庄见众人皆看着自己尴尬一甩手“你做出这样的事叫我怎么容你!”跺脚催促道:“快去!快去!” 曹婕妤忽然“咦”了一声从内侍手里取过一盏宫灯上前仔细翻了一下那包袱拎起一条绸裤奇道:“这是什么?” 秦芳仪亦凑上去仔细一看掩了鼻子皱眉道:“哎呀这裤子上有血!” 难不成是谋财害命?心里转了几圈侧看众人脸色都是惊疑不定眉庄更是惊惶。心里更是狐疑既是偷窃怎么会不偷贵重的珠宝饰只拿了几件衣物而且全是裤子、下裙连一件上衣都不见。 玄凌道:“这事很是蹊跷哪有偷窃不偷值钱的东西只拿些裤子裙子的而且是污秽的?” 皇后连连称“是”。又道:“这些东西像是沈容华的只是怎会沾染了血?” 欣贵嫔小声道:“莫不是——见了红?” 声音虽小但近旁几个人都听见了。一时人人紧张地朝着眉庄看去。眉庄更是糊涂:“没有呀——” 话音未落华妃道:“你们扶沈容华进去歇息。”又对玄凌道:“皇上这丫头古怪的很臣妾愚见不如先命人带去慎刑司好好审问。” 眉庄因是自己的人在帝后面前丢了脸面早生了大气怒道:“手爪子这样不干净好好拖下去拷打!” 慎刑司是宫女内监犯错时受刑拷打的地方听闻刑法严苛令人不寒而栗。茯苓一听“呀”一声叫差点没昏厥过去。忽然叫道:“小主奴婢替你去毁灭证据没想到你却狠下心肠弃奴婢于死地奴婢又何必要忠心于你!”说完“扑”倒在玄凌脚下连连磕头道:“事到如今奴婢再不敢欺瞒皇上小主其实并没有身孕。这些衣物也不是奴婢偷窃的是小主前几天信期到了弄污了衣裤要奴婢去丢弃的。这些衣裤就是铁证!” 眉庄面白如纸惊恐万分几欲晕厥过去身边采月和白苓连声急呼:“小主、小主……”眉庄颤声转向玄凌道:“皇上——她!她!这个贱婢诬蔑臣妾!” 众人听得茯苓的话俱是面面相觑我骇得说不出话来这事生的突然连我也如堕雾中不明就里。 玄凌闻言也不说话只冷冷逼视茯苓只看得她头也不敢抬起来才漫声道:“沈容华受惊去请太医来。”眉庄听了似微微松了口气道:“李公公去请为我护胎的刘太医吧。只不知今晚是不是他轮值。” 李长应一声“是”道:“今晚不是刘太医轮值。” 玄凌道:“不在也无妨。那就请太医院提点章弥。” 眉庄道:“可是臣妾的胎一直都是由刘太医……” “不妨。都是一样的太医。” 我听得他这样说知道是要请太医验证真假了。不知为何身上忽然凉浸浸的清淡月光下眉庄容色如纸。 太医很快就到了。眉庄斜坐在椅上由他把脉。章弥侧头凝神搭了半天的脉嘴唇越抿越紧山羊胡子微微一抖额上已经沁出了黄豆大的汗珠。 皇后见状忙道:“章太医。究竟是什么个情形?莫非惊了胎气?” 章太医慌忙跪下道:“皇上皇后恕罪。”说着举袖去拭额上的汗结结巴巴道:“臣无能。容华小主她她她——”一连说了三个“她”方吐出下半句话:“并没有胎像啊!” 一语既出四座皆惊。 心里骤然凉只见眉庄一惊之下一手按着小腹一手指向章弥厉声道:“你胡说!好好的孩子怎会没有了胎像!” 我一把扯住眉庄道:“姐姐少安毋躁许是太医诊断有误也说不定。” 章弥磕了个头道:“微臣不是千金一科的圣手。为慎重故可请江穆炀江太医一同审定。只是江太医在丁忧中……” 玄凌脸色生硬如铁冷冷吐出两字:“去请。” 众人见如此知道是动了怒早是大气也不敢出。殿中寂静无声空气胶凝得似乎化不开的乳胶。眉庄身怀有孕一向奉例最是优渥。连宫中景泰蓝盆中的所供的用来取凉的冰也精雕细镂刻成吉祥如意的图案。人多气暖融得那些精雕图案也一分分化了只剩下不成形的几块透明细小的水珠一溜滑下去落在盘中丁冬一声脆响整个玉润堂都因着这一滴的安静而弥漫起一种莫名的阴凉。 眉庄见了江穆炀进来面色稍霁。江穆炀亦微微点头示意。 江穆炀把完脉诧异道:“小主并无身孕不知是哪位太医诊治了说是有孕的。” 眉庄本来脸上已有了些血色听他这样说霎时身子一软几乎要瘫在椅上顺势已滑倒在地俯而跪。 事已至此眉庄是明明白白没有身孕的了只是不知道这事是她自己的筹谋还是受人诬陷。我知道眉庄是的确急切的想要个孩子难不成她为了得宠竟出了如此下策。若果真是这样我不禁痛心眉庄啊眉庄你可不是糊涂至极了! 眉庄身后的采月急道:“这话不对。小姐明明月信不来呕吐又爱食酸可不是怀孕的样子吗?!” 江穆炀微微蹙一蹙眉神色镇定道:“是么?可是依臣的愚见小主应该前几日就有过月信只是月信不调有晚至的迹象罢了。应该是服用药物所致。”说着又道:“月余前容华小主曾向臣要过一张推迟月信的方子说是常常信期不准不易得孕。臣虽知不妥但小主口口声声说是为皇家子嗣着想臣只好给了她方子。至于呕吐爱食酸臣就不得而知了。”言下之意是暗指眉庄假意作出有孕。 眉庄又惊又怒再顾不得矜持对玄凌哭诉道:“臣妾是曾经私下向江太医要过一张方子但是此方可以有助于怀孕并非是推迟月信啊。臣妾实在冤枉啊。” 玄凌面无表情只看着她道:“方子在哪里白纸黑字一看即可分明。” 眉庄向白苓道:“去我寝殿把妆台上妆奁盒子底层里的方子拿来。”又对玄凌道:“臣妾明白私相授受事犯宫规。还请皇上恕罪。” 华妃大是不以为然辍了一口茶缓缓道:“也是。私相授受的罪名可是比假孕争宠要小的多了。” 眉庄伏在地上不敢争辩只好暂且忍气吞声。 片刻后白苓匆匆回来惊惶之色难以掩抑失声道:“小姐没有啊!”连妆奁盒子一起捧了出来。 眉庄身子微微抖一把夺过妆奁盒子“啪”一声打开手上一抖盒中珠宝饰已四散滚落开来晶莹璀璨洒了满地都是直刺得眼睛也睁不开来。眉庄惊恐万分手忙脚乱去翻哪里有半点纸片的影子。 玄凌额上青筋暴起嘴唇紧紧抿成一线喝道:“别找了!”头也不回对李长道:“去把刘畚给朕找来。他若敢延误反抗立刻绑了来!” 李长在一旁早已冷汗涔涔轻声道:“奴才刚才去请江太医的时候也顺道命人去请了刘太医可是刘太医家中早已人去楼空了。” 玄凌大怒“好!好!好个人去楼空!”转头向眉庄道:“他是你同乡是不是?!他是你荐了要侍奉的是不是?!” 眉庄何曾见过玄凌这样疾言厉色吓得浑身颤抖话也说不出来。 我微微阖上双目心底长叹一声眉庄是被人陷害了! 如果别的也就罢了偏偏这张方子我是见过的。且不说这张方子是推迟月信还是有助怀孕可是它的不翼而飞只能让我知道眉庄是无辜的。加上偏偏这个时候刘畚也不见了。桩桩件件都指向眉庄。 除了她只有我一个人见过那张药方。 我微一屈膝就要跪下替眉庄说话现在只有我才见过那张方子才可以证明眉庄是被人的陷害的她是清白的。 我与眉庄并肩而跪刚叫出口“皇上——” 玄凌逼视向我语气森冷如冰雪:“谁敢替沈氏求情一并同罪而视。” 眉庄之前得宠已经惹得众人侧目见她出事幸灾乐祸还来不及现在玄凌说了这话更没有人肯出言求情了。我眼见她凄惶模样哪里按捺得住刚要再说袖中的手已被眉庄宽大裙幅遮住她的手冰冷滑腻在裙下死命按住我的手。我知道她是不要我再说。再说只会连累了自己连日后救她的机会也没有了。 秦芳仪瞥了我一眼道:“皇上。甄婕妤一向与沈容华交好不知今日之事……” 玄凌一声暴喝怒目向她:“住口!”秦芳仪立刻吓得噤声不敢再言。 也是一个糊涂人这种情况下还想落井下石只会火上浇油让玄凌迁怒于她。 众人见状慌忙一齐跪下请玄凌息怒。 只见他鼻翼微微张阖目光落在眉庄上。不由得侧头看去殿中明亮如昼眉庄髻上所簪的正是太后所赐的那支赤金合和如意簪在烛光之下更是耀目灿烂。 来不及让眉庄脱簪请罪。玄凌已伸手拔下那支赤金合和如意簪掷在地上簪子“丁零”落在金砖地上在烛光下兀自闪烁着清冷刺目的光芒。玄凌道:“欺骗朕与太后你还敢戴着这支簪子招摇!”这一下来势极快眉庄闪避不及亦不敢闪避髻散落如云乌散乱如草衬得她雪白一张俏脸僵直如尸。 皇后极力劝解道:“皇上要生气沈容华也不敢辩还请皇上保重龙体要紧。” 玄凌静一静气对眉庄道:“朕一向看重你稳重谁知你竟如此不堪一意以假孕争宠真叫朕失望至极。” 眉庄也不敢辩解只流着泪反复叩说“冤枉”。 我再也忍耐不住被冤枉事小万一玄凌一怒之下要赐死眉庄。不!我不能够眼睁睁看眉庄就死。 我抢在眉庄身前流泪哭泣道:“皇上不许臣妾求情臣妾亦不敢逆皇上的意。只是请皇上三思沈容华纵使有大错还请皇上念在昔日容华侍奉皇上尽心体贴。臣妾当日与容华同日进宫容华是何为人臣妾再清楚不过。纵然容华今日有过也请皇上给容华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何况虽然眼下沈容华让皇上生气可是若有一日皇上念起容华的半点好处却再无相见之期皇上又情何以堪啊!”说罢额头贴在冰冷砖地上再不肯抬头。 皇后亦唏嘘道:“甄婕妤之言也有理。沈容华今日有过也只是太急切想有子嗣罢了还望皇上顾念旧情。” 不知是不是我和皇后的话打动了玄凌他默默半晌方才道:“容华沈氏言行无状着降为常在幽禁玉润堂不得朕令不许任何人探视。” 我吁出一口气还好只要性命还在必定有再起之日。 李长试探着问:“请皇上示下刘畚和那个叫茯苓的宫女……” “追捕刘畚要活口。那个宫女……”他的目光一凛迸出一字:“杀。” 第二十八章 榴花 眉庄之事玄凌震怒异常加上西南军情日急一连数日他都没有踏足后宫一步。战事日紧玄凌足不出水绿南薰殿日日与王公大臣商议连膳食也是由御膳房顿顿送进去用的。别说我就连皇后也是想见一面也不可得。 我心急如焚也不知眉庄如今近况如何。禁足玉润堂、裁减俸禄用度和服侍的宫人都在意料之中。可是宫中的人一向跟红顶白、见风使舵眉庄本是炙手可热眼下骤然获罪失宠纵使皇帝不苛待她可是那些宫人又有哪一个好相与的不知眉庄正怎样被他们糟践呢。眉庄又是那样高的心性万一一个想不开……我不敢再想下去。 陵容心急眉庄的事一日三五次往我这里跑终究也是无计可施。她本是因眉庄才能进这太平行宫眼下怕是也要受牵连我忙嘱咐了小允子另外安排了住所给她远远地离开玉润堂尽量不引人注目。 这日黄昏心烦难耐便坐在馆前不系舟上纳凉。小舟掩映在浓绿花荫里凉风吹过满湖粉荷碧叶带来些许如水的清凉。其时见斜阳光映满湖脉脉如杜鹃泣血照在湖边双凤夺珠的影壁之上那斑斓辉煌振翅欲飞的两只凤凰亦见苍劲狰狞之态。 我坐在不系舟上随手折下一朵熟得恰好的莲蓬有一搭没一搭的剥着莲子。槿汐劝道:“小主别再剥那莲子了水葱似的指甲留了两寸了弄坏了可惜。”我轻叹一声随手把莲蓬掷在湖里“咚”一声沉了下去。 槿汐道:“小主心里烦恼奴婢也无从劝解。只是恕奴婢多嘴眼下也无法可想小主别怄坏了自己身子才是。” 我伸指用力掐一掐荷叶便留下一弯新月似的的指甲印绿色的汁液染上绯红指面轻声道:“事情落到这个地步你叫我怎么能不焦心。” 槿汐压低声音“奴婢人微言轻帮不上什么忙小主何不去请芳若姑姑帮忙她是御前的人。” 我顺手捋下手上的金镯子道:“这个镯子本是一对我曾送过她一个如今这个也给她凑成一对。你悄悄儿去找她就说是我求她帮忙好歹顾念当日教习的情分让她想法多多照顾眉庄劝解劝解她。” 槿汐忙接过去了。 槿汐刚走只见流朱忙忙地跑过来喜滋滋道:“小姐。敬事房来了口谕说皇上晚上过来请小姐准备呢。” 终于来了。 舟身轻摇我扶着流朱的手起身上岸道:“替我梳妆准备接驾。” 流朱将我的头挽成髻点缀些许珠饰道:“好不容易皇上过来小姐要不要寻机提一提眉庄小主的事劝劝皇上。” 我摆一摆手道:“越是这个时候越是不能劝。只能等皇上消消气再慢慢筹谋。” 流朱将我额前碎拢起“如今这情形小姐要自保也是对的。皇上这几日不来难保不是因为眉庄小主的事恼了小姐您呢。” 我起身站到窗前“那也未必。只是若能救她我怎会不出声。你冷眼瞧着这宫里一个个巴不得我沉不住气去求皇上顶好皇上能恼了我一并关进玉润堂里去。我怎能遂了她们的心愿。”我沉吟道:“本来我与眉庄两人多有照应如今她失势陵容又是个只会哭不中用的。只剩了我孤身一人只好一动不如一静。” 流朱道:“若是能有证据证明眉庄小主是无辜的就好办了。” 我苦恼道:“我知道眉庄是被人陷害的可恨现在无凭无据我就是有十分的法子也用不上啊。”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对流朱道:“去把小连子找来。” 小连子应声进来我嘱咐道:“你亲自出宫去拿了我的手信分别去我娘家甄府和眉庄小主在京中的外祖家让他们动用所有人手必定要把刘畚给找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攥紧手中的绢子淡淡道:“我就不信一个大活人能逃遁的无影无踪!” 转眼瞥见纱窗下瓷缸里种着的石榴花花开得殷红软萎有大半已经颓败了惶惶地焦黑耷拉着触目一惊。 心里说不出的厌恶冷笑一声道:“内务府的黄规全倒是越来越有出息了这样的花也敢往我宫里摆。” 小连子与流朱皆不敢接口半晌才道:“这起子小人最会拜高踩低。眼见着华妃娘娘又得宠了眉庄小主失势、皇上又不往咱们这里来。要不奴才让人把它们搬走免得碍小主的眼。” 我听着心里烦我是新封的婕妤都是这个光景眉庄那里就更不必提了。若是一味忍耐反倒让旁人存了十分轻慢之心不能这么叫人小觑了我们去。略想一想道:“不用了。明早天不亮就把这些石榴放到显眼的地方去。留着它自有用处。” 天已全黑了还不见玄凌要来的动静。 我独自坐在偏殿看书小连子进来打了个千儿道:“小主吩咐的事奴才已经办妥了两府里都说会尽心竭力去办请小主放心。” 我颔“唔”了一声继续看我的书。 小连子又笑道:“给小主道喜。” 我这才抬头道:“好端端的有什么喜了?” 小连子道:“大人和夫人叫奴才告诉小主合家安好请小主安心。另外大公子来了消息说是明年元宵要回朝视亲老爷夫人想要为公子定下亲事到时还请小主做主。” 我一听哥哥元宵即可归来又要定亲心头不由一喜连声道:“好。好。哥哥与我不见有年此番回来若能早日成家是甄门一大喜事。”随手拿起桌上一个玛瑙镇纸道:“这个赏你。” 小连子忙谢恩告退了下去。 槿汐回来正见小连子出去四顾无人方走近我道:“奴婢已经跟芳若姑姑说了芳若姑姑说她自会尽力这个却要还给小主。”说着从袖中摸出那个金镯子“芳若姑姑说小主待她情重本就无以为报不能再收小主东西了。” 我点点头道:“难为她了。这件事本就棘手又在风头上换了旁人早就避之不及了。”想了想又说:“只是芳若虽然是御前的人但是要照顾眉庄也得上下打点要她破费。” 槿汐道:“这个奴婢已经对芳若姑姑说了若要银钱疏通关节就使个可靠的人来宜芙馆拿。” 我微微一笑:“你做的对。只是话虽如此她却未必肯来拿你还是得留心着点。” 槿汐答应了轻声道:“皇上这个时候还不来恐怕也不会来了要不小主先歇息吧。” 烛火微暗我拔下头上一支银簪子轻轻一挑重又笼上漫声道:“不必。” 玄凌来的时候已经是夜半了。他满面疲倦朝我挥挥手道:“嬛嬛朕乏的很。” 我亲自捧了一盏蜂蜜樱桃羹给他又走至殿外的玉兰树边折了两朵新开的玉兰花悬在帐钩上清香幽幽沁人。微笑道:“羹是早就冰镇过的不是太凉。夜深饮了过凉的东西伤身。又兑了蜂蜜四郎喝了正好消乏安睡。” 说罢命人服侍了玄凌去沐浴更衣。 事毕众人都退了下去。 自己则如常闲散坐在妆台前松了髻除下钗环。 玄凌只倚在床上看我半晌方道:“你没话对朕说?” 我“嗯”一声指着眉心一点花钿回向他道:“如今天气炎热金箔的花钿太过耀眼刺目也俗气鱼腮骨的色若白玉却不显眼。四郎帮嬛嬛想想是用珊瑚好还是黑玉好?” 玄凌一愣“这就是你的要紧事?” 我反问道:“这个不要紧么?且不说容饰整洁是妃嫔应循之理只说一句‘女为悦己者容’可不是顶要紧的么?” 玄凌哑然失笑“是是的确是头等要紧的大事。依朕看不若用珊瑚嬛嬛姿容胜雪不若眉心葳蕤一点红反而俏皮可爱。” 朝他盈盈一笑:“多谢四郎。” 夜晚虽有些许凉意但烛火点在殿中终究是热。便换了芳苡灯那灯是紫的打在黑暗中幽幽荧荧。 夜静了下来凉风徐徐吹得殿中鲛纱轻拂。偶尔一两声蛙鸣反而显得这夜更静更深。 玄凌见我只字不提眉庄的事只依着他睡下反而有些讶异。终于按捺不住问我“你不为沈氏求情?” “四郎已有决断嬛嬛再为眉姐姐求情亦是无益反而叫四郎心烦。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此事若有端倪蹊跷必定有迹可寻。” 他略略沉吟“人人皆云你与沈氏亲厚沈氏之事于你必有牵连。怎的你也不为自己剖白?” “嬛嬛自然知道何谓‘三人成虎’何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但四郎是明君又知晓嬛嬛心性自然不会听信一面之词。”我轻声失笑“若四郎疑心嬛嬛恐怕嬛嬛此时也不能与四郎如此并头夜话了是不是?” 他叹道:“你如此相信朕对你没有一分疑心?” 我直盯着他的眼眸旋即柔声道:“怎会?诚如此时此景四郎是嬛嬛枕边人若连自己枕边之人也不相信。偌大后宫嬛嬛还可以信任谁?依靠谁?” 他低声叹息紧搂我在怀里三分感愧七分柔情唤我:“嬛嬛——” 我枕在他臂上道:“眉姐姐的事既然四郎已经有了决断嬛嬛也不好说什么。四郎不是早嘱咐过嬛嬛说华妃复宠后嬛嬛许会受些委屈嬛嬛不会叫四郎为难。”说罢轻声道:“近日朝政繁忙四郎睡吧。”再不言语只依在他怀中。 只是玄凌你是我的枕边人亦是她们的枕边人。如今情势如此纵然你爱我宠我又怎会真正没有一丝疑心。 虽然你在众人面前叱责了莽撞的秦芳仪可是你若全心全意信任我处置眉庄后是会急着来看我安慰我的。可是你没有。 若是此时我特意替眉庄求情或是极力为自己撇清反而不好。不若如常体贴你、对你说他做什么我都愿意承受委屈才能让你真心怜惜心疼事事维护不让我受半点委屈。 若非我今日着意说这番话恐怕不能打消你对我那一丝莫须有的疑虑吧。夫妇之间用上君臣心计实在非我所愿亦实在……情何以堪。 可是终于还好你终究还是信我比较多。 心底漫生出无声的叹息。我闭上双眸沉沉睡去。 醒来玄凌已离开了梳妆过后照例去向皇后请过安回到宜芙馆中见庭院花树打理的焕然一新一律换上了新开的木芙蓉葱郁嫣红那几盆开败了的石榴全不见了踪影心中已明白了**分。 果然小允子乐颠颠跑过来道:“小主不知道呢内务府的黄规全坏了事一早被打去‘暴室’服役了。这花草全是新来的内务府总管姜忠敏亲自命人打理的。” 我坐下饮了一口冰碗道:“是么?” 小允子见我并没什么特别高兴的样子疑惑道:“小主早就知道了?” 小连子在一旁插嘴道:“昨晚小主让奴才把那些开败了的石榴放在显眼处时就料到了。” 小允子还来不及说话浣碧已紧张道:“小姐昨晚对皇上表明情由了吗?皇上不会再疑心您和眉庄小主假孕的事有牵连了吧?” 我接过槿汐递来的团扇轻摇道:“何必要特特去表明呢?我若是一意剖白反而太着了痕迹越描越黑。不若四两拨千斤也就罢了。”见他们听得不明白遂轻笑道:“皇上信与不信全在他一念之间我只需做好我分内之事也就罢了。何必惹他不痛快呢。” 众人一时都解不过味来惟见槿汐低眉敛目不似众人极力思索的样子知道以她的聪慧自然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不由更对她另眼相看。 小允子一拍脑门惊喜道:“奴才明白了就是因为皇上痛快了才会在意是不是有人让小主不痛快。所以皇上见内务府送来的石榴是开败了的才会如此生气认为他们轻慢小主才惩罚了黄规全。” 我含笑点头“不错也算有些长进了。” 槿汐道:“黄规全是华妃的远亲这是大家都知道的皇上这招叫以儆效尤故意打了草去惊动蛇。” 我“唔”了一声浣碧道:“那皇上现在应该对小姐半分疑心也无了吧。” 我微微一笑:“大致如此。只有我的地位巩固如前才有办法为眉庄筹谋。” 第二十九章 寒鸦(上) 傍晚时分槿汐带人进殿撤换了晚膳时的饭菜又亲自伏侍我沐浴。这本不是她份内的事一向由晶清、品儿、佩儿她们伺候的。我知道她必定有事要对我说便撤开了其他人只留她在身边。 槿汐轻手轻脚用玫瑰花瓣擦拭我的身体轻声道:“芳若姑姑那里来了消息说眉庄小主好些了不似前几日那样整日哭闹水米不进渐渐也安静下来进些饮食了。” 我吁一口气道:“这样我也就放心了——只怕她想不开。” 槿汐安慰道:“眉庄小主素日就是个有气性的想必不致如此。” “我又何尝不知道。”忽地想起什么事伸手就要去取衣服起身“她的饮食不会有人做手脚吧?万一被人下了毒又说她畏罪自尽可就真的死无对证了!” 槿汐忙道:“小主多虑了。这个事情看守眉庄小主的奴才们自然会当心。万一眉庄小主有什么事地一个跑不了的就是他们啊。” 想想也有道理这才略微放心重又坐下沐浴。槿汐道:“奴婢冷眼瞧了这大半年小主对眉庄小主的心竟是比对自己更甚。原本眉庄小主有孕皇上冷落了您好几日宫中的小主娘娘们都等着看您和她的笑话谁知您竟对眉庄小主更亲热就像是自己怀了身孕一般。” 我感慨道:“我与眉庄小主是幼年的好友从深闺到深宫都是咱们两个一起岂是旁人可以比的。在这宫里除了陵容就是我和她了左膀右臂相互扶持才能走过来。她今日落魄如此我怎能不心痛焦急。” 槿汐似乎深有感触对我道:“小主对眉庄小主如此眉庄小主对小主也是一样的心吧。这是眉庄小主想尽办法让芳若姑姑送出来的务必要交到小主手中。” 我急忙拿过来一看小小一卷薄纸只写了寥寥八字:珍重自身相助陵容。 才一看完眼中不觉垂下泪来一点点濡湿了纸片。 眉庄禁足玉润堂身边自然没有笔墨这一卷纸还不知她如何费尽心思才从哪里寻来的。没有笔墨这区区八字竟是用血写成想是咬破了指头所为。心中难过万分。眉庄啊眉庄你自身难保还想着要替我周全想着我孤身无援要我助陵容上位。 我看完纸片迅团成一团让槿汐放进香炉焚了。 心中不由得踟躇。我何尝不知道陵容是我现在身边唯一一个可以信任又能借力扶持的人。可是进宫将近一年陵容似乎对我哥哥余情未了不仅时时处处避免与玄凌照面照了面也尽量不引他注意我又怎么忍心去勉强她和一个自己不喜欢的男人亲近呢? 沐浴完毕换过干净衣裳。看看时辰已经不早携了槿汐去看陵容让流朱与浣碧带了些水果丝缎跟着过去。 陵容的住处安置在宜芙馆附近的一处僻静院落。除了她贴身服侍的宝鹃和菊清另有两个早先眉庄派给她的宫女翠儿和喜儿伺候。 还未进院门已听得有争吵的声音。却是翠儿的声音:“小主自己安分也就罢了何苦连累了我们做奴婢的。若能跟着沈常在一天也享了一天的好处要是能跟着甄婕妤就更好了且不说婕妤是皇上跟前的红人连带着我们做奴才的也沾光。” 我忙示意槿汐她们先不要进去静静站在门口听。 喜儿也道:“不怪我们做奴婢的要抱怨跟着小主您咱们可是一日的光也没沾过罪倒是受了不少。” 陵容细声细气道:“原是我这个做主子的不好平白叫你们受委屈了。” 菊清想是气不过道:“小主您就是好脾气由着她们闹腾眼里越没有小主您了。” 翠儿不屑道:“小主没说什么你和我们是一样的人凭什么由着你说嘴了。” 喜儿嗤笑道:“小主原来以为自己是主子了呢?也不知道这一世里有没有福气做到贵嫔让人称一声‘主子’呢!” 陵容自知失言被堵得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只涨红了脸坐在廊下。菊清却耐不住了要和她们争吵起来。 我听得心头火起再忍不住冷冷哼了一声踏进门去。 众人见是我进来都唬了一跳。翠儿和喜儿忙住了嘴抢着请了安赔笑着上前要来接流朱和浣碧手里的东西。 我伸手一拦道:“哪里能劳驾两位动手可不罪过。”说着看也不看她们只微笑对菊清道:“好丫头知道要护主。浣碧取银子赏她。” 菊清忙谢了赏。翠儿与喜儿两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只得讪讪缩了手站在一边。 我道:“不是说想做我身边的奴才么?我身边的奴才可不是好当的。你们的小主好心性儿才纵着你们我可没有这样好的性子断断容不下你们这起子眼睛里没小主的奴才。”我脸一沉冷冷道:“槿汐你带她们去慎刑司告诉主事的人说这两个奴才不能用了。亲自盯着人打她们二十杖再打了去浣衣局为奴。”她们一听早吓得跪在地上拼命求饶哭得涕泗横流。我也不理她们只对槿汐道:“等下回了皇后去内务府拣两个中用的奴才来服侍陵容小主。”说着拉了陵容的手一同进去了。 我一向对宫人和颜悦色甚少动怒。今日翻脸连槿汐也吓了一跳也不顾她们哭闹求饶忙驱了她们走了。 陵容和一同进屋坐下陵容面含愧色道:“陵容无用叫姐姐看笑话了。” 我道:“你的性子也太好了由着她们来。我不是早告诉过你宫女内监有什么不好的要来告诉我原本眉姐姐能照顾你如今我也是一样的。” 陵容低声道:“眼下是多事之秋眉姐姐落难姐姐焦头烂额。陵容又怎能那么不懂事再拿这些小事来让姐姐烦心。” 我拍拍她的手道:“你我情同姐妹有什么是不可说的。”见她总是羞愧的样子心里也是不忍转了话题道:“前两日看你吃着那荔枝特别香甜今日又让人拿了些来。你尝尝有没有上次的好。”又指着流朱手里的密瓜道:“这是吐蕃新进的密瓜特意拿来给你。” 陵容眼中隐有泪光“姐姐这么对我陵容实在……” 我忙按住她手假意嗔怪道:“又要说那些话了。” 说着让流朱去切了密瓜一起用了一些。 陵容的屋子有些小下午的日头一晒分外觉得闷热。说不上一会话背心就有些汗涔涔了。 眉庄叮嘱的事我实在觉得难开口犹疑了半日只张不开嘴。 无意看见她搁在桌上的一块没有绣完的绣件随手拿起来看绣的是“蝶恋花”的图样针工精巧针脚细密绣得栩栩如生。陵容见我看的津津有味不由红了脸伸手要来取回。 我微笑道:“陵容的针线又进益了。”看了一回又道:“你的手艺真好也给我绣一个做香囊好不好?” 陵容甜甜笑道:“当然好。姐姐也要绣一个‘蝶恋花’的么?” 我抿嘴想了想忽然笑道:“我可不要什么‘蝶恋花’。蝶恋花花可也一样恋蝶么?这个不好。” 陵容怔了怔亦微笑道:“也是。我给姐姐绣个比翼鸟和连理枝祝皇上和姐姐恩爱好不好?” 我微微一笑看着她:“陵容只要祝我与皇上恩爱却不想与皇上恩爱么?” 陵容一惊随即低了头道:“姐姐说什么呢?” 我遣开周围的人正了神色道:“是我要问你做什么呢?”我顿一顿:“那日在扶荔殿你是怎么了?” 陵容极力避开我的目光低声嗫嚅道:“没有什么啊。” 我看她一眼舒一口气和颜悦色道:“你以为那日我只顾着跳舞没听到。你唱的的确不错可是连平日功夫的五成也没唱出来——陵容可是故意的?” 陵容头埋得更低越楚楚可怜叫我不忍心说她。再明白不过的事她是怕得皇帝青睐才故意不尽心尽力去唱。只是她为了什么才不愿意尽心尽力去唱恐怕再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我叹息道:“陵容你的心思我怎么会不懂?”我的目光停驻在她身上片刻陵容身姿纤弱皮肤白至透明一双妙目就如受了惊的小鹿温柔似水的目光从纤长的睫毛后滤出丝缕让人怦然心动。我不由叹一声果然是我见犹怜!虽不是绝色却足以让人怜惜动情了。 陵容被我瞧得不自在起来不自觉得以手抚摸脸颊半含羞涩问道:“姐姐这样瞧我做什么?” 我伸手拈起她的绣件放在桌上细细抚平“难道你真要成天靠刺绣打时光?连那些奴婢也敢来笑话你?” 陵容手指里绞着手绢结成了个结又拆散开来过不一会儿又扭成一个结只管将手指在那里绞着低头默默不语。半晌才挤出一句:“陵容福薄。” “这样的日子”我抬头打量一下这小小的阁子幽幽道:“不必我当日卧病棠梨好多少。” 我站起身缓缓理齐簪子上乱了的碎金流苏扶了浣碧的手往外走走至仪门前回头对陵容道:“夜深风大快进去吧。不必送了。” 陵容道:“姐姐路上小心。” 我点点头忽而作回忆起了什么事灿然笑道:“前些天哥哥从边关来了家书说是明年元宵便可回来一趟探亲。” 见陵容眸光倏地一亮如明晃晃一池春水脸上不自觉带了一抹女儿家的温柔神色。 我心知她仍对哥哥有情心底黯然叹息了一声陵容不要怪我狠心。你这样牵挂哥哥于你的一生而言真的是一分好处也没有。硬一硬心肠脸上充起愉悦的笑容:“爹爹说哥哥此番回来必定要给他定了亲事。家有长媳凡事也好多个照应。也算我甄家的一桩喜事了。” 陵容闻言身子微微一晃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了下去像烧得通红的炭淬进水中“哗”地激起白烟袅袅。 我心里终究是不忍。这个样子怕她是真的喜欢哥哥的。可是不这样做陵容心里总是对哥哥存着一分侥幸的希望她的心思断不了。所谓壮士断腕实在是不得不如此。 也不过那么一瞬陵容已伸手稳稳扶住了墙神色如常淡淡微笑如被风零散吹落的梨花:“这是喜事啊甄公子娶妻必是名门淑女德容兼备。陵容在此先恭喜姐姐了。” 夏日迟迟一轮烈日正当着天顶晒得远处金黄色的琉璃瓦上都似要淌下火来宜芙馆掩映在苍绿树荫里浓荫若华和着北窗下似玉的凉风带来片刻舒缓的清凉让炎热中的人暂且缓过一口气来。 昨夜玄凌夜宿在宜芙馆一夜的困倦疲累尚未消尽早上请安时又陪着皇后说了一大篇话回来只觉得身上乏得很。见槿汐带人换了冰进来再耐不住和衣歪在杨妃榻上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香甜。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在身边低声啜泣。 睡得久了头隐隐作痛勉强睁眼却是陵容呜咽抽泣眼睛肿得跟桃子一样手中的绢子全被眼泪濡湿了。大不似往日模样。 挣扎着起身道:“这是怎么了?”心里惶然一惊以为是眉庄幽禁之中想不开出了事。 陵容呜咽难言只垂泪不已。 我心里着急一旁槿汐道:“陵容小主的父亲下狱了。” 我望向陵容“好端端的这是怎么回事?” 陵容好容易才止住了哭抽泣着把事情将了一遍。原来玄凌在西南用兵松阳县令耿文庆奉旨运送银粮谁知半路遇上了敌军的一股流兵军粮被劫走耿文庆临阵脱逃还带走了不少银饷。玄凌龙颜震怒耿文庆自是被判了斩立决连带着松阳县的县丞、主簿一同下了牢狱生死悬于玄凌一念之间。 陵容掩面道:“耿文庆临阵脱逃也就罢了如今判了斩立决也是罪有应得可是连累爹爹也备受牵连。这还不算恐怕皇上一怒之下不仅有抄家大祸爹爹也是性命难保。”陵容又哭道:“爹爹一向谨小慎微、为人只求自保实在是不敢牵涉到耿文庆的事情中去的。” 我忙安慰道:“事情还未有定论你先别急着哭。想想办法要紧。” 陵容闻言眉头皱成了一团眼泪汪汪道:“军情本是大事父亲偏偏牵连在这事上头恐怕凶多吉少。陵容人微言轻哪里能有什么办法。” 我知道陵容是想我去向玄凌求情一时间不由得为难蹙眉道:“你的意思我知道。可是这是政事后宫嫔妃一律不许干政你是知道的。” 陵容见我也无法不由得哭出声来。我想了想起身命槿汐去传软轿又唤了流朱、浣碧进来替我更衣梳妆。拉起陵容的手道:“惟今之计只有先去求皇后了。” 陵容忙止了哭脸上露出一丝企盼之色感激的点了点头。 中午炎热虽是靠着宫墙下的阴凉走仍是不免热出一身大汗。 嫔妃参见皇后必要仪容整洁进凤仪宫前理了理衣裙鬓用绢子拭净了汗水才请宫女去通报。出来回话的却是剪秋向我和陵容福了一福含笑道:“两位小主来的不巧娘娘出去了呢。” 我奇道:“一向这个时候娘娘不是都午睡起来的么?” 剪秋抿嘴笑道:“娘娘去水绿南薰殿见皇上了。小主此来为何事娘娘此去见皇上亦是为了同一事。”又道:“娘娘此去不知何时才归来两位小主先到偏殿等候吧。茶水早就预备下了。” 我含笑道:“皇后料事如神那就有劳剪秋姑娘了。” 剪秋引了我和陵容往偏殿去。我心中暗想皇后好快的消息又算准了我和陵容要来求她先去向玄凌求情了。倒是真真善解人意让人刮目相看呢。 我忽然间明白了几分皇后虽然不得玄凌的钟爱可是能继位中宫手掌凤印恐怕并不仅仅是因为太后是她姑母前皇后是她亲姊的缘故。华妃从来气傲皇后虽然谦和却也是屹立不倒稳居凤座想来也是与她这样处事周虑、先人一步又肯与人为善有关吧。当初计除丽贵嫔、压倒华妃虽然没有和皇后事先谋定可是紧急之下她仍能与自己有利的人配合默契、游刃有余无形之中已经和我们默契联手。回想到此节不由对平日看似仁懦的皇后由衷地更生出几分敬畏感佩之情。 一等便是两个时辰。终于皇后归来我与陵容屈膝行礼她嘱我们起来又让我们坐下略停了停饮了口茶方才缓缓道:“这事本宫已经尽力实在也是无法。听皇上的口气似乎是生了大气本宫也不敢十分去劝只能拣要紧的意思向皇上说了。皇上只说事关朝政再不言其他。” 我与陵容面面相觑既然连皇后也碰了这么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回来。这求情的话是更难向玄凌开口了。 陵容心中悲苦拿了绢子不停擦拭眼角。 皇后说着叹了一口气疲倦地揉了揉额头道:“如今政事繁冗皇上也是焦头烂额后宫再有所求亦是只能添皇上烦扰啊。如今这情形一是要看安氏你父亲的运数二是要慢慢再看皇上那里是否还有转圜的余地。” 陵容听不到一半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落因在皇后面前不能太过失仪态极力自持抽噎难禁。勉强跪下道:“陵容多谢皇后关怀体恤必当铭记恩德。” 皇后伸手虚虚扶起陵容感叹道:“谁都有飞来横祸命途不济的时候。本宫身为后宫之主也与你们同是侍奉皇上的姊妹能帮你们一把的时候自然是要帮你们一把也是积德的事情。” 无论事情成功与否身为皇后肯先人之忧而忧替一位身份卑微又无宠的宫嫔求情已经是卖了一个天大的面子给我们。何况皇后如此谦和又纡尊降贵说了如此一番体己贴心的话我也不禁被感动了心下觉得这深宫冷寂暗潮汹涌幸好还有这么一位肯顾虑他人的皇后也稍觉温暖了。 陵容更是受宠若惊感泣难言。 皇后和颜悦色看着我道:“甄婕妤一向懂事颇能为本宫分忧这件事上要好好安慰安选侍。知道么?” 我恭谨应了“是”。对皇后行礼道:“昔日沈常在之事幸得皇后出言求情沈常在才不致殒命。此事臣妾还未向皇后好好谢过实在是臣妾疏忽。今日皇后如此关怀臣妾感同身受不知如何才能回报皇后恩泽。” 皇后满面含笑:“婕妤敏慧冲怀善解人意。如今后宫风波频起本宫身子不好应接不暇婕妤如果能知本宫心之所向自然能为本宫分劳解愁。”说着睨一眼身侧的剪秋。 剪秋走至凤座旁取过近处那盏镏金鹤擎博山炉皇后掀开塑成山峦形的尖顶看了一眼摇了摇头道:“这样热的天气这香炉里的死灰重又复燃可怎么好?” 皇后本不爱焚香又是炎夏忽然提起炉灰之事自有她的深意。如今宫闱之中什么最让皇后烦恼我自然明白。不由感叹再平和的人也有火烧眉毛按捺不住的时候了。 我起身道:“既然天热这香灰复燃可真是令人烦扰。”说着掀开手中的茶盅将剩余的茶水缓缓注入博山炉中复又盖上炉盖。我微笑看着皇后道:“臣妾等身处后宫之中仰仗的是皇后的恩泽能为皇后分忧解劳是臣妾等份内的事。俗话说‘智者劳心’臣妾卑微只能劳力以报皇后。” 博山炉内的芬芳青烟自盖上的镂孔中溢出轰然涌起。皇后微眯着眼掩口看二三缕若有若无的青烟四散开去终于不见露出满意的笑容:“你果然没叫本宫失望。” 我缓缓屈膝下去:“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终于有枝可依。” 皇后的温和的容色在午后的阳光下明晃晃的不真切“其实后宫从来只有一棵树只是乱花渐欲迷人眼罢了。只要你看得清哪棵是树哪朵是花就好。” 我低头默默内心惊动。如果刚才还有几分觉得皇后贤德与温暖的感动此刻也尽数没有了。任何所谓的恩惠都不会白白赠与你必定要付出代价去交换。 天气真热背心隐约有汗渗出来。可是如今势单力孤强敌环伺纵然有玄凌的恩宠也必要寻一颗足以挡风遮雨的大树了。我强自挺直背脊保持着最恰到好处的笑容从容道:“多谢皇后指点。臣妾谨记。” 见陵容一脸迷茫与不解看着我与皇后无声地叹了口气一起退了出去。 送别了陵容低声向槿汐道:“皇后去见皇上为安比槐求情的事她该很快就知道了吧?” 槿汐道:“此时没有比华妃娘娘更关心皇后娘娘的人了。” 我道:“她耳目清明动作倒是快。你猜猜华妃现在在做什么?” “必然是与皇后反其道而行之想请皇上从严处置安比槐吧。” 轻笑出声“那可要多谢她了。” 槿汐微微疑惑:“小主何出此言?” “多谢她如此卖力。如此一来我可省心多了。” 第三十章 寒鸦(下) 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独自向水绿南薰殿走去。 从绿荫花架下走出顺着蜿蜒曲廊绕过翻月湖穿了朱红边门便到了水绿南薰殿。见宫人恭谨无声侍立门外示意他们不要通报径自走了进去。 暮色四合下的殿宇有着几分莫名的沉寂院落深深飞檐重重。 殿中原本极是敞亮上用的雨过天青色蝉翼窗纱轻薄得几乎像透明一般透映着檐外婆娑树影风吹拂动才在殿中、地上留下了明暗交错的迹子。 脚上是软底的绣花宫鞋轻步行来静似无声。只见玄凌伏在紫檀案几上半靠着一个福枕睡得正是酣甜。本是拿在手中的奏折已落在了榻下。我轻轻拾起那本奏折放好直瞧着案几上堆着的满满两叠小山似的奏折微微摇了摇头。 殿中寂寂无声并无人来过的痕迹。 无意看见一堆奏折中间露出一缕猩红流苏极是醒目。随手拿出来一看竟是一把女子用的纨扇扇是极好的白纨素面泥金芍药花样象牙镂花扇骨柄精巧细致富贵奢华。一上手就是一股极浓的脂粉香扑面而来是“天宮巧”的气味这种胭脂以玫瑰、苏木、蚌粉、壳麝及益母草等材料调和而成敷在颊上面色润泽若桃花甜香满颊且制作不易宫中能用的妃嫔并无几人。皇后又素性不喜香也就只有华妃会用了。 清淡一笑举起来有一搭没一搭的扇闭目轻嗅真是香。想必华妃来见玄凌时精心妆扮浓墨重彩是以连纨扇上也沾染了胭脂香味。 华妃果然有心。 皇后一出水绿南薰殿华妃就得了消息赶过来可见宫中多有她的耳目。如今我势弱秦芳仪、恬贵人一流华妃还不放在眼里在意皇后也多半是为了重夺协理六宫的权力。 我身边如今只得一个陵容可惜也是无宠的。一直以来默默无闻像影子般生活的陵容。我无声叹息眉庄啊眉庄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知道这寂寂深宫中即便有君王的宠爱独身一人也是孤掌难鸣。可是你可知道你给我出了个多么大的难题。旁人也就罢了偏偏我是知道陵容的心思的纵然她今生与哥哥是注定无缘的了可是我怎能为了一己安危迫使她去亲近玄凌呢。 头痛无比偏偏这个时候陵容的父亲又出了差池。皇后求情玄凌也未置可否凭我一己之力不知能否扭转陵容父亲的命途也只能尽力而为了。 正闭目沉思忽地觉得脸上痒痒的手中却空落落无物。睁眼一看玄凌拿着扇柄上的流苏拨我的脸道:“何时过来的?朕竟没有听见。” 侧对他笑:“四郎好睡。妾不忍惊动四郎。” 看一眼桌上堆积如山的奏折“朝政繁忙皇上也该注意身子。” “案牍劳形不知不觉也已看了一天的折子了。”说着苦笑瞪那些奏折“那些老头子无事也要写上一篇话来罗嗦。真真烦恼。” 我温婉轻笑:“身为言官职责如此四郎亦不必苛责他们。”说着似笑非笑举起纨扇障面“何况时有美人来探四郎何来案牍之苦呢?大约是红袖添香诗情画意。”说罢假意用力一嗅拉长调子道:“好香呢——” 他哭笑不得“妮子越刁滑。是朕太过纵你了。” 旋身转开一步道:“嬛嬛不如华妃娘娘善体君心一味胡闹只会惹四郎生气。” 他一把捉住我的手臂道:“她来只是向朕请安。” 我扇扇风道“好热天气华妃娘娘大热的午后赶来果然有心。” 玄凌拉我在身边坐下“什么都瞒不过你。皇后前脚刚走华妃就到了她们都为同一个人来。” “可是为了选侍安陵容之父松阳县丞安比槐?” “正是。”玄凌的笑意若有似无瞧着我道:“那么你又是为何而来?” 我道:“让嬛嬛来猜上一猜。皇后娘娘仁善必定是为安选侍求情;华妃娘娘刚直不阿想必是要四郎执法严明不徇私情。” “那么你呢?” 我浅浅笑:“后宫不得干政嬛嬛铭记。嬛嬛只是奇怪皇后娘娘与华妃娘娘同为安比槐一事面见皇上不知是真的两位娘娘意见相左还是这事的原委本就值得再细细推敲。”我见他仔细听着并无责怪之意俯身跪下继续道:“臣妾幼时观史见圣主明君责罚臣民往往刚柔并济责其而宽其从不使一人含冤。使臣民敬畏之外更感激天恩浩荡、君主仁德。皇上一向仰慕唐宗宋主风范其实皇上亦是明君仁主。臣妾愚昧认为外有战事内有刑狱二者清则社稷明。”说到此已不复刚才与玄凌的调笑意味神色郑重再拜而止。 玄凌若有所思半晌含笑扶我起身难掩欣喜之色:“朕只知嬛嬛饱读诗书不想史书国策亦通句句不涉朝政而句句以史明政。有卿如斯朕如得至宝。安比槐一事朕会让人重新查明必不使一人含冤。” 松一口气放下心来“臣妾一介女流在皇上面前放肆皇上莫要见怪才好。” 玄凌道:“后宫不得干政。可朕若单独与你一起朕是你夫君妻子对夫君畅所欲言论政谈史有何不可?” 垂道:“臣妾不敢。” 他微笑:“婕妤甄氏不敢可是甄嬛无妨。” 我展眉与他相视而笑:“是。嬛嬛对皇上不敢僭越可是对四郎必定知无不言。” 回到宜芙馆已经夜深知道陵容必定辗转反侧忧思难眠命流朱去嘱了她“放心”方才安心去睡。 次日一大早陵容匆忙赶来还未进寝殿眼中已落下泪来俯身便要叩拜。我忙不迭拦住道:“这是做什么?” 陵容喜极而泣:“今早听闻皇上命刑部重审爹爹牵涉运送军粮一案爹爹活命有望。多谢姐姐去为陵容与爹爹求情。” “何止活命若是安大人果真无辜恐怕还能官复原职。”我扶起她道:“其实昨日我并无为你求情只是就事论事。何况我也并不敢求情皇后都碰了个软钉子我若求情皇上却应允了岂非大伤皇后颜面。” 陵容满面疑惑看我道:“不是姐姐为我父亲求情皇上才应允重审此事的么?” “皇上乃一国之君岂是我辈可以轻易左右得了的。”我拉她坐下一同用早膳淡淡微笑道:“其实昨日我也无十分把握能劝动皇上。话说回来真是要多谢华妃若非她心性好胜恃宠想与皇后一争高低在皇上面前要求从严定安大人等人罪刑恐怕这事也没有那样容易。” 陵容略一思索脸上绽出明了的微笑“如此可要多谢她。” “华妃与皇后娘娘争意气皇后娘娘要为你求情她却偏要反其道而行之。本来主犯是耿文庆你父亲刑责轻重皇上无心多加理会殊不料此举反而让皇上存了心我再顺水推舟皇上便有意要去彻查你父亲在这件事中是否真正无辜。” 陵容道:“姐姐怎知华妃是与皇后争意气而非针对姐姐与我?” 我挟了一块素什锦在陵容碗中道:“也许有此意。她的亲信黄规全前不久在我宫里犯事被皇上责罚了以她的性子怎能咽得下这口气。只是事分轻重缓急。华妃复起之后最要紧的是什么?就是从夺回协理六宫的权力与皇后平分秋色。暂且还顾不上对付我。否则你眉庄姐姐之后要对付的就是我我哪里还能得一个喘息之机与你在此说话?” 陵容听完忧愁之色大现“那姐姐准备怎么办?” “幸好皇上对我还有几分宠爱只要我小心提防她也未必敢对我怎样。如今情势只能走一步算一步静观其变还要设法救眉庄出来。” 陵容道:“妹妹无用但若有可以效力之处必定竭尽所能。” 午睡起来闲来无事便往陵容那里走动。 到的时候她正在内间沐浴。宝鹃奉了茶来便退出去了。 闲坐无聊见她房中桌上的春藤小箩里放着一堆绣件颜色鲜艳花样精巧。心里喜爱便随手拿起来细看。不外是穿花龙凤、瑞鹊衔花、鸳鸯莲鹭、五福捧寿、蜂蝶争春之类的吉祥图案虽然寻常在她手下却栩栩如生。 正要放起来却见最底下一幅的图案不同寻常一看却不是什么吉祥如意的彩头。绣着一带斜阳数点寒鸦栖于枯枝之上。绣工精巧连乌鸦羽毛上淡淡是夕阳斜晖亦纤毫毕现色泽光影层迭分明如泼墨般飘逸灵巧可见是花了不少心思。让人一见之下蓦然而生萧瑟孤凉之感。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不禁叹惜难为了陵容终于也明了了与哥哥相期无日却终究还是此时此夜难为情。不知夜夜相思风清月明陵容如何耐过这漫漫长夜。可叹情之一字让多少人辗转其中、身受其苦却依然乐此不疲。 才要放回去心底蓦地一动以为自己看错了重又细看的确是她的针脚无疑分明绣的是残阳如血何来清淡月光。竟原来……她已经有了这样的心思。 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我竟没有觉。 听见有脚步声从内室渐渐传来不动声色把绣件按原样放回。假意看手边绣花用的布料。 陵容新浴方毕只用一只钗子松松半挽了头上犹自沥沥滴着水珠益衬得她秀如云肤若映雪一张脸如荷瓣一样娇小。 转念间寻了话题来说我抚摸着一块布料道:“内务府新进来了几匹素锦做衣裳嫌太素净了些用来给你绣花倒是好。” 陵容笑道:“听说素锦很是名贵呢姐姐竟让陵容绣花玩儿岂不暴殄天物。” 我道:“区区几匹布而已何来暴殄天物一说我宫里的锦缎用不完白放着才暴殄天物呢。若能配上妹妹你精妙的女红才算不辜负了。”说着自嘲道:“又不是当初卧病棠梨宫的日子连除夕裁制新衣的衣料也被内务府克扣。”说着唤流朱捧了素锦进来。 素锦平平无纹理乍看之下毫不起眼但是胜在穿在身上毫无布料的质感反而光滑如婴儿肌肤触手柔若轻羽。陵容是懂得欣赏且擅长丝绣的人见了微微一呆目光便不能移开了双手情不自禁细细抚摸生怕一用力碰坏了它。 “你觉着怎么样?”我轻声问。向来陵容对我和眉庄的馈赠只是感谢这样的神色还是头一回见。 陵容仿佛不能确信转头向我目光仍是恋恋不舍看着素锦“真的是送给我么?” 嘴角舒展出明艳的微笑道:“当然。” 陵容喜上眉梢几乎要雀跃起来。我微笑“如果你喜欢我那里还有几匹。全送你也无妨。” 陵容大喜过望连连称谢。 安比槐的事终于告一段落证明他确实无辜官复原职。陵容也终于放心。 我时常去看陵容她总是很欢喜的样子除了反复论及我送她的素锦如何适合刺绣但她实在不舍轻易下针总是在寻思更好的花园之外更常常感激我对她父亲的援手。 终于有一日觉得那感激让我承受不住其实我所做的并不多。身为姊妹她无需这样对我感恩戴德。 我对陵容道:“时至今日其实你应该看得很明白。你父亲的事虽然是小事但皇上未必不愿意去彻查只是看有无这个必要。在皇上眼中朝廷文武百官数不胜数像你父亲这样的品级更是多如牛毛即使这次的事的确是耿文庆连累了你父亲但是身为下属他也实在不能说太冤枉。”我刻意停下不说抬手端起桌旁放着的定窖五彩茶钟用盖碗撇去茶叶沫子啜了口茶留出时间让陵容细细品味我话中的涵义。 见她侧头默默不语我继续说:“其实当日皇后为你求情皇上为什么没有立刻应允而我去皇上就答应了你应该很明白。宠爱才是真正的原因并不关乎位分尊崇与否。只是看皇上是否在意这个人是否愿意去为她费神而已。其实那日在我之前华妃亦去过皇上那里至于去做怎么想必你也清楚。所以事情的真相固然重要皇上的心偏向于谁更重要。” 陵容抬起头来轻声道:“陵容谢过姐姐。” 我执起陵容的手袖子落下露出她雪白一段手腕腕上一只素银的镯子平板无花饰纹理戴得久了颜色有淡淡的黯黄。 我道:“这镯子还是你刚来我家时一直戴着的。这么许久了也不见你换。”我直视她片刻目光复又落在那镯子上“你父亲千辛万苦送你入宫选秀倾其所有只为你在宫中这样落魄无宠终身么?你的无宠又会带给你父亲、你的家族什么样的命运。” 陵容闻言双肩剧烈一颤挽的玉石簪子在阳光下出冷寂的幽幽淡光。我知道她已经被打动。或者她的心早在以往什么时候就已经开始动摇只是需要我这一番话来坚定她的心意。 我长长地叹了一声不由感触“你以为后宫诸人争宠只是为了争自己的荣宠么‘生男勿喜生女勿忧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不只是汉武帝时的事。皇上英明虽不至如此但旁人谁敢轻慢你家族半分轻慢你父亲半分?” 陵容冰冷的手在我手中渐渐有了一星暖意我把手上琉璃翠的镯子顺势套在她手上莹白如玉的手腕上镯子像一汪春水碧绿越衬得那素银镯子黯淡失色。 窗边小几上便摆着几盆栀子花是花房新来供上的花朵只含了一点苞犹是淡青的。新叶片片淡淡的阳光洒在嫩芽之上仿佛一片片莹润的翡翠。 陵容临窗而坐窗纱外梧桐树叶影影绰绰落在陵容单薄的身子上越显得她身影瘦削楚楚可怜。 我从春藤小箩中翻出那块绣着寒鸦的缎子对陵容道:“你的绣件颜色不错针脚也灵活花了不少的心思吧我瞧着挺好。” 陵容不料我翻出这个脸上大显窘色坐卧不宁不自觉的把缎子团在手中只露出缎角一只墨色鸦翅。 我抚了抚鬓角的珠翠心中微微酸“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宫中女子的心事未必都相同但是闺中伤怀古今皆是。班婕妤独守长信宫的冷清你我皆尝试过可是你愿意像班婕妤一样孤老深宫么?” 我再不说话。话已至此多说也无益。取舍皆在她一念之间我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第一卷完) 第一章 金缕衣 回到宜芙馆槿汐问我道:“小主这样有把握安选侍一定能获皇上宠爱?” “你说呢?”我微笑看她。“旁观者清其实你很清楚。” 槿汐道:“陵容小主歌喉婉转远在当日妙音娘子之上加上小主个性谨小慎微、温顺静默想必会得皇上垂怜。” 我颔道:“不错。皇后高华、华妃艳丽、冯淑仪端庄、曹婕妤沉静、秦芳仪温柔、欣贵嫔爽直后宫妃嫔各有所长但都系出名门是大家闺秀的风范。而陵容的小家碧玉、清新风姿正是皇上身边所缺少的。凡事因稀而贵。” “可是”槿汐又道:“陵容小主沉寂许久似乎无意于皇上的宠幸。” “长久以来的确如是。可是经对她父亲安比槐一事她已经很清楚在宫中无皇上爱幸只会让别人轻视欺凌她的家族。她是孝女。你可还记得当日我赠她素锦一事?” “奴婢记得。陵容小主很是欢喜不似往常。” 我点点头“你可听过这一句‘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奴婢才疏听来似乎颇有感伤身世之意。” 幽幽叹息:“美好的容貌尚且不及暮色中的乌鸦还能带着昭阳殿的日影归来。陵容如此顾影自怜自伤身世。我看了也不免伤情。只是她终于也有了对君恩的期盼。我不知道这于我于她是不是真正的好事?” “小主本就难于决断是否要助陵容小主既然陵容小主有了这点心思小主也可不必烦恼了。” “对荣宠富贵只要有一丝的艳羡和企盼这身似冷宫的日子便捱不了许久。我已对她加意提点想来不出日她必定有所决断。”话毕心有愧怼怅然叹了口气向槿汐道:“我是否过分明知她心有牵念仍引她往这条路走。”心里愈加难过“我引她去的正是我夫君的床榻。” 槿汐道:“小主有小主的无奈。请恕奴婢多言如今小主虽得皇眷顾可是一无子嗣可依、二是华妃娘娘再起、三又少了眉庄小主的扶持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孤立无援这荣耀岌岌可危。” 我叹息眼角不禁湿润“我何尝不明白。皇上如今对我很是宠爱。可是因了这宠爱后宫中有多少人对我虎视眈眈我只要一想就后怕。”情绪渐渐激动“可是我不能没有皇上的宠爱只有他的宠爱才是我在后宫的生存之道。不!槿汐他也是我的夫君我的良人啊。” 槿汐肃了神色道:“还请小主三思。皇上不仅是小主您的夫君也是后宫所有娘娘小主的夫君。” 心中缠绵无尽“皇上先是一国之君其次才是我的夫君。轻重缓急我心里明白可是对陵容我不忍对皇上我又不舍。槿汐我实在无用。” 槿汐直挺挺跪下“小主实在无需妄自菲薄。先前华妃娘娘有丽贵嫔、曹容华相助如今只剩了曹婕妤在身边可是秦芳仪、恬贵人、刘良媛等人未必没有投诚之意。而小主一人实在急需有可以信任的人加以援手。否则陵容小主的父亲将成为小主家族的前车之鉴。”眼中微见泪光闪动:“小主若是连命也没了又何求夫君之爱。这才是最要紧的轻重缓急。” 倏然如醍醐灌顶神志骤然清明双手扶起槿汐推心置腹道:“诚然要多谢你。我虽是你小主毕竟年轻一时沉不住气。你说的不错与其将来人人与我为敌不若扶持自己可以相信的人。他是君王我注定要与别人分享。无论是谁都实在不该因情误命。” “小主奴婢今日僭越多有冒犯还请小主体恕。” 我感叹道:“流朱浣碧虽是我带进宫的丫鬟可是流朱的性子太急、浣碧虽然谨慎……终究年轻没经过事。所以有些事我也实在没法跟她们说。能够拿主意的也就是你了。” 槿汐眸中微微亮“槿汐必定相伴小主左右。” 第一天过去了第二天也是已经第三天了。 这三天陵容没有来宜芙馆一步遣了人去问候也只是菊清来回:“小主似是中暑了呢这几天都没有起床。” 抬头看天铅云低垂天色晦暗燕子打着旋儿贴着湖水面上飞过去了。似乎酿着一场大雨。晴热许久终于要有一场大雨了。 我淡淡听了只命人拿些消暑的瓜果和药物给她半句也不多说。 是夜是十六追月之夜玄凌宿在华妃宫中。夜半时电闪雷鸣轰轰烈烈的焦雷自低回的天际滚过带来的闪电照得天际刹那明亮如白昼随即是更深的黑暗。忽忽的风吹得窗子“啪啪”直响我“哇”一声惊醒守夜的晶清忙起来将窗上的风钩挂好紧闭门户又点上蜡烛。 我静静蜷卧于榻上紧紧拥住被子。从小就怕雷声尤其是电闪雷鸣的黑夜。在娘家的雷雨之夜娘都会搂着我安慰我;而进宫后这样的雷电交加的夜晚玄凌都陪伴在我身边。 而今晚想必是华妃正在婉转承恩、浓情密爱吧。 连日来的风波纠缠心神疲惫终于无声沉默地哭泣出来。 眼泪温热落在暗红的绸面上像一小朵一小朵颜色略暗的花洇得丝绸越柔软。 侍女们一个个被我赶了出去。越害怕越不想有人目睹我的软弱和难过。 有人走来轻轻拨开我怀中紧拥的丝绸薄被。我惊诧回头轻唤:“四郎……” 他低声叹息让我依偎于他怀中转身背朝窗外为我挡去刺目的电光。他轻声低语:“朕被雷声惊醒忽然想起你害怕雷电交加的雨夜……” 他的身上有被雨水打湿的痕迹湿漉漉的触觉让我焦躁惶恐的心渐渐趋于平静。 我略微疑惑:“那华妃……” 他的手指轻按住我的唇:“朕怕你害怕……” 我没有说出更多的话因他已展臂紧紧搂住我。 我不愿再想更多。 他低冰凉的唇轻柔触及我温热濡汗的额头在这温情脉脉的一瞬间仿佛找到现世的片刻安宁。 我想也许为了他。我可以再有勇气和她们争斗下去哪怕……这争斗永无止境…… 四面只是一片水声落雨潇潇清新甘甜的水气四散弥漫只余洁净的天水冲去这世间的污秽长久来的闷热渐渐消弭于无形。炎热许久终于能睡一个好觉…… 这样雨密风骤醒来却已是晴好天气。 服侍了玄凌起身穿衣去上朝复又躺下假寐了一会儿才起来。 晨光熹微如雾空气中隐约有草叶的芬芳和清新水气。 门乍开却见陵容独自站在门外面色微微绯红上沾满晶莹露水在阳光下璀璨莹亮如同虚幻。 我微觉诧异道:“怎么这样早就过来?身子好了么?” 风吹过一地的残花落叶萧疏却鲜艳到颓靡。浮光霭霭阳光透过树叶的斑驳落在陵容身上明昧如梦如幻一般。 她扬起脸露出极明媚温婉的笑容盈盈行了个礼道:“陵容从前一意孤行如在病中今日久病初愈终于神志清明茅塞顿开。” 我会意微笑伸手向她“既然病好了就要常来坐坐。” 她雪白一段藕臂伸向我微笑道:“陵容费了几天功夫才用姐姐赠与的素锦绣成此物特来拿与姐姐共赏。” 我与她携手进殿相对而坐。 白若霜雪的素锦上赫然是一树连理而生的桃花灿若云霞灼艳辉煌。 陵容低眉浅笑声如沥珠:“妹妹觉得与其绣一只带着昭阳日影的寒鸦不若是开在上林苑中的春日桃花方不辜负这华贵素锦。” 我拔下头上一支金崐点珠桃花簪斜斜插在她光滑扁平的低髻上长长珠玉璎珞更添她娇柔丽色。我轻轻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妹妹自然是宜室宜家。” 陵容自是着意打扮了一番一袭透着淡淡绿色的平罗衣裙长及曳地无一朵花纹只袖口用品红丝线绣了几朵半开未开的夹竹桃乳白丝绦束腰垂一个小小的香袋并青玉连环佩益显得她的身姿如柳大有飞燕临风的娇怯不胜。式亦梳得清爽简洁只是将刘海随意散得整齐前额丝貌似无意的斜斜分开再用白玉八齿梳蓬松松挽于脑后插上两枝碎珠簪余一点点银子的流苏臻轻摆间带出一抹雨后新荷的天然之美。 我亦费心思量衣着最后择一身胭脂色绡绣海棠春睡的轻罗纱衣缠枝花罗的质地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都是玲珑浮凸的浅淡的金银色泽。整个人似笼在艳丽浮云中华贵无比。只为衬托陵容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陵容像二月柔柳上那最温柔的一抹春色我则是天边夕阳下最绮艳的一带彤云。 艳则艳矣贵亦无匹只是在盛暑天气清新之色总比靡艳更易另人倾心。 这是一个宁好的夏日清晨凉爽的风吹拂着微微带来荷叶芦荻的清香。天空碧蓝澄澈如一方上好的琉璃翠绵白的云是轻浅的浮梦蝉鸣稀疏凤凰花开得如满树轻羽一般在风中轻轻招摇。 如何看这一切都是这么美好。 牵着陵容的手顺着抄手游廊一路行去但见四面俱是沿湖曲桥每一梁柱皆绘有描金五彩图案精巧华丽四面雕花窗格蒙着碧色如雾的透气窗纱被凉风吹得四下通开。翻月湖边几只白鹤优雅立于水间交颈梳理丰满羽毛悠然自得十分恩爱不时还有几只鸳鸯闲睡在桥下阴凉处。一树紫藤自水边树枝上缠绕着横逸而出泰半临水风过颤颤轻摇墨绿枝藤底下深紫粉白的小巧花瓣翩翩飘落水上自是落得一片芬芳娇艳。 我低声在她耳边道:“若是寻常把你引荐给皇上自然也无不可只是这样做的话即使蒙幸皇上也未必会把你放在心上不过三五日便丢开了。反而误了你。” 陵容手心不住出汗滑腻湿冷只低头看着脚下:“姐姐说的是。” “既然要见一定要一见倾心。”我看一看碧蓝天色驻足道:“皇上每日下朝必定会经过此处时辰差不多了。你放声歌唱便是。” 陵容用力点一点头紧握我的手舒展歌喉曼声唱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我拍拍她的手欣喜道:“很好。叫人闻之欲醉呢。” 陵容含笑羞赧低头。 忽闻一声散漫:“谁在唱歌?” 听见这声音已知不好。转头依足规矩行礼下去“华妃娘娘金安。”陵容久未与华妃交面一见之下不由慌了神色伏地叩不已。 华妃道一声“起”目光淡淡扫在我面孔上“甄婕妤何时学会歌唱了能歌善舞真叫本宫耳目一新呢。” 含笑道:“娘娘谬赞。臣妾何来如此歌喉乃选侍安氏所歌。” 华妃睨了我身旁的陵容一眼见她低眉垂而立突然伸手托起陵容的下巴双眼微眯:“长得倒还不算难看。” 陵容一惊之下不免花容失色听得华妃如此说才略略镇定。谁知华妃突然难呵斥道:“大胆!竟敢在御苑唱这些靡靡之音!” 陵容一抖满面惶恐伏下身去“嫔妾不敢。” 华妃冷冷逼视陵容想是看着眼生凝视片刻才道:“本宫以为是谁?原来是日前才被皇上宽恕的安比槐的女儿。”带了几分鄙视的神情:“罪臣孤女不闭门思过还在御苑里招摇往来。”一语刚毕华妃身后的宫女内监忍不住都掩口笑了起来。 陵容见状不由气结几乎要哭出来竭力咬着下唇忍着道:“嫔妾父亲不是罪臣。” 我道:“安选侍之父无罪而释官复原职。并非罪臣。” 华妃微微变色旋即冷漠“有时候无罪而释并不代表真正无辜。个中因由婕妤应当清楚。”转头向我道:“小小选侍不懂规矩也就罢了。怎的婕妤也不晓得教会她礼义廉耻。” 不由得瞠目结舌与陵容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道:“歌曲而已怎的关乎礼义廉耻。嫔妾不明还望娘娘赐教。” 华妃脸上微露得色一双美目盯住我道:“怎么婕妤通晓诗书亦有不明的时候么?”忍住气不一言华妃复道:“那么本宫问你此歌为何人所作?” “此歌名《金缕衣》为唐代杜秋娘1所作。” “杜秋娘先为李锜妾后来李锜谋反被处死杜秋娘又侍奉唐宪宗召进宫里被封为秋妃甚为恩宠。既为叛臣家属又以一身侍两夫。如此不贞不义的女子所作的靡靡之音竟然还敢在宫中肆无忌惮吟唱。” 陵容听她这样曲解不住叩请罪。 我屈一屈膝道:“娘娘所言极是。杜秋娘为叛臣家属也非其心甘情愿。何况入宫后尽心侍奉君上匡扶朝政也算将功折罪。穆宗即位后又命其为皇子傅母。想来也并非一无是处。还望娘娘明鉴。” 华妃轻巧一笑眸中却是冷冽幽光直刺而来:“甄婕妤倒是于言辞事上甚为了得啊。”笑容还未隐去秀脸一板口中已蕴了森然怒意:“司马光《家范》2曰‘故妇人专以柔顺为德不以强辩为美也’。婕妤怎连这妇德也不遵循强词夺理语出犯上?!” 这一招来得凌厉迅疾额上逼出涔涔冷汗道:“嫔妾不敢。” 陵容忙抢在我身前带着哭腔求道:“甄婕妤不是有心的还请娘娘恕罪。” 华妃冷冷一哼“自己犯错还敢为旁人求情?!果然姐妹情深。”倏然又笑了起来笑容艳媚入骨与她此时的语调极不搭衬只看得人毛骨悚然:“本宫身为后宫众妃之必定竭尽全力教会两位妹妹应守的规矩。”朝身后道:“来人——”虽然她手中已无协理六宫的权力但毕竟皇后之下是她位分最尊却不知她要如何处置我和陵容。 “啪啪”两声击掌恍若雷电自云中而来。未见其人声音却先贯入耳中“这歌声甚是美妙。” 举目见五色九龙伞迎风招扬翠华盖、紫芝盖色彩灼目。玄凌负手立于华妃背后皇后唇际隐一抹淡淡疏离的微笑缄默立于玄凌身边只冷眼无话。李长引着仪仗低头站着皆是静悄悄无半点声息不知是何时已经近前来也不知今朝一幕有多少落入帝后眼中。 心头一松欢喜得想要哭出来。 华妃一愣忙转身过去行礼见驾:“皇上万福。皇后万福。” 地上乌压压跪了一群人玄凌只作不见越众而前一手扶起我目色温柔:“你甚少穿得这样艳丽。”我起身立于他身旁报以温柔一笑。 玄凌这命华妃等人起身朝我道:“远远听见有人歌唱却原来是你在此。”说着睇一眼华妃:“今日天气清爽御苑里好热闹。” 华妃欲言又止转而温软道:“皇上下朝了么?累不累?” 玄凌却不立即说话片刻才似笑非笑对华妃道:“一大早的有华卿累么?” 我含笑道:“皇上来得好巧华妃娘娘正与臣妾一同品赏安妹妹的歌呢。” 他挽过我的手“哦?”一声问华妃道:“是么?” 华妃正在尴尬听得玄凌这样问不觉如释重负道:“是。”勉强笑道:“臣妾觉得安选侍唱得甚好。” 玄凌长眸微睐俊美的脸庞上忽然微蕴笑意向陵容温和道:“适才朕远远的听得不真切再唱一次可好?” 我鼓励地看着陵容她微微吸一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清了清嗓子复又唱了一遍。 陵容歌喉宛若塘中碧莲郁郁青青又似起于青萍之末的微风清新醉人。婉转回肠只觉五内里随着每一音高音低跌宕不已有击晶裂玉之美。好似春日里柳絮绵绵春蚕吐丝一般曲折逶迤不尽纠缠千里道是曲中多情又似是无情热烈又冷静仿佛身上原本闭塞的三百六十个毛孔全舒展了开来温温凉凉地说不出的舒服惬意。世间所谓美妙的歌声变得庸俗寻常无比只有有昆山玉碎、香兰泣露才勉强可以比拟。 我在震惊之余不由感愧无比这世间竟有这样好的歌声夜莺般娇嫩、丝缎般柔美、泉水般清亮、情人般温柔叫人消魂蚀骨只愿溺在歌声里不想再起。 玄凌神情如痴如醉;华妃在惊异之下脸色难看的如要破裂一般皇后的惊异只是一瞬间随后静静微笑不语仿佛只是在欣赏普通的乐曲并无任何特别的新意。 我不免暗暗诧异皇后的定力竟这样好。 一曲三回渐渐而止。那美妙旋律似乎还凝滞空中回旋缠绕久久不散。玄凌半晌痴痴凝神如堕梦中。 皇后轻声唤:“皇上。”玄凌只若不闻皇后复又唤了几声方才如梦初醒。 我知道陵容已经做到了。而且做的十分好。好的出乎意料。 皇后笑意盈盈对玄凌道:“安选侍的歌真好如闻天籁。” 陵容听得皇后夸奖谢恩过后深深地低下了轻盈的螓。玄凌嘱她抬头目光落在色若流霞的陵容的脸上。 陵容一双秋水盈盈的眸子里流露出混合着不安、羞急与娇怯的眼波。那种娇羞之色委实令人动心。而这柔弱少女的脉脉娇羞和楚楚无助正是玄凌如今身边每个后妃都没有分毫的。如此这般脉脉的娇靥含羞的风情令我心头却不禁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 玄凌的心情很好好得像今天晴蓝如波的天空。“好个‘有花堪折直须折’!”他和颜道:“你叫什么名字?” 陵容惶惑看我一眼我微笑示意她方镇定一些声细若蚊:“安陵容。” 华妃的笑有些僵硬:“回答皇上问话时该用臣妾二字方才不算失礼。” 陵容一慌窘迫地把头垂得更低“是。谢娘娘赐教。” 皇后看着华妃道:“看来今后华妃妹妹与安选侍见面的时候很多妹妹慢慢教导吧有的是时候。” 华妃目中精光一轮随即粲然微笑露出洁白贝齿:“这个自然。娘娘掌管后宫之事已然千头万绪臣妾理当为您分忧。” 玄凌只含笑看着陵容吩咐她起来道:“很好。歌清爽人亦清爽。” 我只默默退开两步保持着作为嫔妃该有的得体微笑已经没有我的事了。 华妃随帝后离开我只推说有些乏了想要先回去。 玄凌嘱了我好好休息命侍女好生送我回去。陵容亦想陪我回去。 玄凌与众人前行不过数步李长小跑过来请了陵容同去。 陵容无奈看我一眼终于提起裙角疾走上去跟在玄凌身边去了。 我扶了流朱的手慢慢走回去品儿与晶清尾随身后。流朱问我:“小姐要即刻回去么?” 我轻咬下唇摇摇头只信步沿着翻月湖慢慢往前走。慢慢的低下头看见瑰丽的裙角拖曳于地似天边舒卷流丽的的云霞。裙摆上的胭脂绡绣海棠春睡图每一瓣每一叶皆是韶华盛极的无边春色占尽了天地间所有的春光呵。只是这红与翠、金与银都似到了灿烂华美到了顶峰再无去路。 缺一针少一线都无法成就的。我忽奇想要多少心血、多少丝缕从横交错方织就这浮华绮艳的美丽。而当锐利的针尖刺破细密光洁的绸缎穿越而过织就这美丽时绸缎会不会疼痛?它的疼痛是否就是我此刻的感觉? 举眸见前庭一树深红辛夷正开得烈如火炬。一阵风飒飒而过直把人的双眸焚烧起来。庭院湖中遍是芙蓉莲花也许已经不是海棠盛开的季节了…… 突然心中掠过一丝模糊的惊恸想抓时又说不清楚是什么。几瓣殷红如血的辛夷花瓣飘落在我袖子上我伸出手轻轻拂去落花。只见自己一双素手苍白如月下聚雪几瓣辛夷花瓣粘在手上更是红的红白的白格外刺目。 那种惊恸渐渐清晰如辛夷的花汁染上素手蜿蜒分明。 一滴泪无声的滑落在手心。 或许不是泪只是这个夏日清晨一滴偶然落下的露水亦或许是昨晚不让我惊惧的雷雨夜遗留在今朝阳光下的一滴残积的雨水濡湿了我此刻空落的心。 我仰起脸轻轻拭去面颊水痕折一枝嫣红花朵在手无声无息地微笑出来。 注释: 1杜秋娘:杜牧《杜秋娘诗序》说是唐时金陵女子姓杜名秋。原为节度使李锜之妾善唱《金缕衣》曲。后来入宫为宪宗所宠。穆宗立为皇子保姆。皇子被废秋娘归故乡穷老无依。旧时此名用来泛指年老色衰的女子。 2宋代的司马光著有《家范》他主张女子要读《论语》、《孝经》、《女诫》、《列女传》等书认为女子“为人妻者其德有六:一曰柔顺二日清洁三日不妒四日俭约五日恭谨六曰勤劳”。但他也崇尚男尊女卑观念在《训子孙》一文中提出:“夫天也;妻地也。夫日也;妻月也。夫阳也;妻阴也。天尊而处上地卑而处下;日无盈亏月有圆缺;阳唱而生物阴和而成物——故妇专以柔顺为德不以强辩为美也。” 第二章 夕颜 如是陵容的歌声夜夜在水绿南薰殿响起。 无论是谁侍寝陵容的破云穿月的歌声都会照旧回荡在太平行宫之中。 玄凌对她不能不说是宠爱亦不算宠爱太过。按着有宠嫔妃的规制循例在侍寝后晋了位分。册的是从六品美人原本在我和眉庄、淳儿之间陵容的位分是最低的。如今眉庄被黜降为常在淳儿亦是常在陵容的地位就仅在我之下了。 陵容的晋封我自然是高兴的。然而高兴之外有一丝莫名的失落与难受并不像当时眉庄承宠时一般全心全意的欢喜。 或许只是为那一幅偶然见到的寒鸦图——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这样淡淡的自怨自艾与羡慕…… 它让我下定决心扶持陵容但是我的心里亦存下分毫芥蒂。 可是这样的深宫里又是陵容这样的身世处境自怜也是情理之中。不禁自嘲自己真不是个宽容大度的人连陵容这样亲近的密友姐妹亦会猜疑。甄嬛啊甄嬛难道你忘了同居甄府相亲相近的日子了么? 稍稍释然。 陵容的承宠在后宫诸人眼中看来更像是第二个妙音娘子出身不高容貌清丽以歌喉获宠。然而陵容温顺静默不仅事上柔顺对待诸妃亦谨婉并无半分昔日妙音娘子的骄矜。不仅皇后对她满意连玄凌也赞其和顺谦畏。 陵容对我一如既往的好。或者说是更好。每日从皇后处请安回来必到我的宜芙馆闲坐态度亲密和顺。 对玄凌的宠幸陵容似乎不能做到如鱼得水游刃有余。总是怯生生的样子小心翼翼应对叫人心生怜惜。 陵容曾泪眼迷蒙执了我的衣袖道:“姐姐怪陵容么?陵容不是有心争宠的。” 我停下修剪瓶中花枝的手含笑看向她:“怎会?你有今日我高兴还来不及。是我一力促成的我怎有怪责之意。” 陵容呜咽目光恳切:“若使姐姐有丝毫不快陵容必不再见皇上。” 我本不想说什么她这样说反倒叫我更不能说什么只笑语:“快别这样说像小孩子家的赌气话。怎么说我也算半个媒人怎的新娘要为了媒婆不见新郎的面呢。” 陵容方才破涕为笑神气认真:“姐姐怎么取笑我只要姐姐不怪我就好。”她的笑牵动腰肢柔婉地轻摆乌黑青丝间晃玉滴珠的金钗和珍珠流苏随着她的身姿摇曳出道道华丽如晨光似的光芒。 我只微笑手把了手教她怎样用花草枝叶插出最好看的式样。 心中暗想玄凌对陵容的确是不错。陵容的居室自然搬离了原处迁居到翻月湖边的精致楼阁“繁英阁”中份例的宫女内监自不必说连赏赐亦是隔三差五就下来十分丰厚。有陵容的得宠又有皇后暗中相助华妃虽是咬牙切齿却也无可奈何对我就更多了三分忌惮。总算稍稍安心一心为眉庄筹谋。 日子维持着表面的风平浪静一如既往地过下去。 自从陵容得宠她的动人歌声勾起了玄凌对歌舞的热爱于是夜宴狂欢便常常在行宫内举行而宴会之后亦歇在陵容的繁英阁。 自我进宫以来从未见玄凌如此沉迷歌舞欢宴不免有几分疑惑。然而听皇后私下聊起玄凌曾经也甚爱此类歌舞欢会只是纯元皇后仙逝后便甚少这样热闹了。 皇后对陵容为玄凌带来的笑容与欢乐似乎不置可否说话的时候神气和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如寒鸦的飞翅在眼下光滑的皮肤上覆着了青色的阴影只专心抱着一只名叫“松子”的五花狸猫逗弄。这只狸猫是汩罗国进贡的稀罕动物毛色五花花色均匀毛更是油光水滑如一匹上好的缎子。脸上灰黑花纹相间活像老虎脸上的花纹一双绿幽幽的虎形眼炯炯有神。更难得的是性情被驯服的极其温顺皇后很是喜欢尝言“虎形猫性独擅人心”除了吃睡几乎时刻抱在怀中。 皇后素白似瓷的纤纤十指染就了鲜艳明丽的深红蔻丹宛若少女嘴唇上最娇艳的一点玫瑰胭脂出入在狸猫的毛色间分外醒目。她抬头看我道:“你过来抱一抱松子它很是乖巧呢。”我的笑容有些迟疑只不敢伸手。皇后随即一笑恍然道:“本宫忘了你怕猫。” 我陪笑道:“皇后关怀臣妾这等微末小事也放在心上呢。” 皇后把狸猫交到身边的宫女手中含笑道:“其实本宫虽然喜欢它却也时时处处小心毕竟是畜生万一不小心被它咬着伤了自己就不好了。” 我低眉含笑道:“皇后多虑了。松子是您一手抚养很是温驯呢。” “是么?”皇后抚抚袖子上繁复的金丝绣花似笑非笑道:“人心难测何况是畜类。越是亲近温驯越容易不留神呢。” 皇后话中有话我只作不懂。皇后也不再说下去只笑:“华妃似乎很不喜欢安美人。” 听闻华妃在背后很是忿忿唾弃陵容为红颜祸水致使皇上沉迷声色。玄凌辗转听到华妃言语倒也不生气只道“妇人醋气”一笑置之随后每每宴会都携了她一起陵容更是谦卑反让华妃一腔怒气无处可泄。 是夜宫中如常举行夜宴。王公贵胄皆携了眷属而来觥筹交错山呼万岁。 繁华盛世纸醉金迷。 李长轻轻击了击双掌大厅之内箜篌丝竹之声悠然响起。无数姿容娇俏长轻垂穿着七彩绣百花怒放的歌伎舞姬翩翩若蝶舞着跃着涌进殿内载歌载舞。每一个都有着极妩媚的容颜极婀娜的身姿整齐飞舞在柔曼的乐声和众人的眼波中飞扬出曼妙挥洒的姿态柔美的双臂舞动跌荡时直如烟波浩淼香风扑面叫人应接不暇直直为之目眩神迷。 皇后与华妃分坐玄凌身侧我与陵容相对而坐陪在下手。 对面的陵容容色清秀绯色藕丝琵琶衿上裳下穿紫绡翠纹裙宝蓝色的宫绦佩着香色垂金如意结系出如柳腰肢宝髻上雾霭云环一笑容光如玉不免感叹盛妆和盛宠之下的陵容虽非华妃一般娇艳夺目却也有着平时没有的娇娜华丽中自见轻淡。 陵容缓缓在杯中斟满酒徐步上前奉与玄凌。 玄凌含笑接过一饮而尽。华妃冷冷一笑只作不见。 恬贵人柔和微笑道:“安美人殷勤咱们做姐姐的倒是疏忽了。实在感愧。” 陵容红了脸色不语忙告退了下去。 玄凌向恬贵人道:“将你面前的果子取来给朕。” 恬贵人一喜柔顺道:“是。”复又浅笑:“皇上也有怎的非要臣妾的?” 玄凌微哂:“朕瞧你有果也不顾着吃果子反爱说话不若拿了你的果子给朕免得白白放着了。” 恬贵人面红耳赤不想一句话惹来玄凌如此讥诮。一时愣愣片刻方才勉强笑道:“皇上最爱与臣妾说笑。”说罢讪讪不敢再多嘴。 锦帘轻垂飞扬酒香与女子的脂粉熏香缠绕出暧昧而迷醉的意味。 似若无意轻轻用檀香熏过的团扇掩在鼻端遮住自己嘴角淡淡一抹冷笑。 陵容这着棋果然不错甚得玄凌关爱。然而…… 殿外几株花树在最后一抹斜晖的映照下殷红如丹花枝横逸轻曳和着后头千竿修竹的翠影映在那华美的窗纱上让人不知今夕何夕。 我忽然觉着这昌平欢笑、绮靡繁华竟不如窗外一抹霞色动人。 趁着无人注意借更衣之名悄悄退将出来。 天际云遮雾掩一弯朦胧月牙月光在郁郁的殿宇间行走莹白的像冰破处银灿灿的一汪水生怕宫殿飞檐的尖角勾破了它的宁静。御苑中花香肆溢浓光淡影稠密地交织着重叠着笼罩在一片银色的光晕中。 已是七月末的时候夜渐渐不复暑热初有凉意。 镶着珍珠的软底绣鞋踏在九转回廊的石板上连着裙裾声音沙沙轻响。 走得远了独自步上桐花高台。 台名桐花供人登高远望以候四时。取其“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1之意。 梧桐本是最贞节恩爱的树木。 昔日舒贵妃得幸于先皇隆庆帝二人情意深笃。奈何隆庆帝嫡母昭宪太后不满于舒贵妃招人非议的出身不许其在紫奥城册封。隆庆帝便召集国中能工巧匠在太平行宫筑桐花台迎接舒贵妃入宫行册封嘉礼。直至昭宪太后薨逝舒妃诞下六皇子玄清才在紫奥城中加封为贵妃。 偶尔翻阅《周史》史书上对这位出身让人诟病却与帝王成就一世恩爱的传奇般的妃子的记载只有寥寥数句话云:“妃阮氏知事平章阮延年女年十七入侍帝眷之特厚宠冠六宫初立为妃赐号舒十年十月生皇子清晋贵妃行册立礼颁赦。仪制同后。帝薨妃自请出居道家。”不过了了一笔已是一个女子的一生。然而先帝对她的宠爱却在桐花台上彰显一角。桐花台高三丈九尺皆以白玉石铺就琼楼玉宇栋梁光华、照耀瑞彩。台边缘植嘉木棠棣与梧桐繁荫盛然。遥想当年春夏之际花开或雅洁若雪或轻紫如雾花繁秾艳暗香清逸。舒贵妃与先帝相拥赏花呢喃密语是何等旖旎曼妙的风光。 我暗暗喟叹“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是怎样的恩爱怎样的浓情密意。 大周四朝天子穷其一生只钟爱一妃的只有隆庆帝一人。然而若帝王只钟情一人恐怕也是后宫与朝廷纷乱迭起的根源吧。 也许帝王注定是要雨露均沾施于六宫粉黛的吧。 凄楚一笑既然我明了如斯何必又要徒增伤感。 斯人已去当今太后意指桐花台太过奢靡不利于国渐渐也荒废了。加之此台地势颇高又偏僻平日甚少有人来。连负责洒扫的宫女内监也偷懒扶手与台阶上积了厚厚的落叶与尘灰空阔的台面上杂草遍生当日高华树木萎靡满地杂草野花却是欣欣向荣生机勃勃。 我黯然再美再好的情事也不过浮云一瞬间。 清冷月光下见台角有小小繁茂白花盛放藤蔓青碧葳蕤蜿蜒可爱。花枝纤细如女子月眉花朵悄然含英素白无芬单薄花瓣上犹自带着纯净露珠娇嫩不堪一握。不由心生怜爱小心翼翼伸手抚摸。 忽而一个清朗声音徐徐来自身后:“你不晓得这是什么花么?” 心底悚然一惊此地偏僻荒凉怎的有男子声音突然出现。而他何时走近我竟丝毫不觉。强自按捺住惊恐之意转身厉声喝道:“谁?” 看清了来人才略略放下心来自知失礼微觉窘迫他却不疾不徐含笑看我:“怎么婕妤每次看到小王都要问是谁?看来的确是小王长相让人难以有深刻印象。” 我欠一欠身道:“王爷每次都爱在人身后突然出现难免叫人惊惶。” 他微笑:“是婕妤走至小王身前而未觉小王实在并非小王爱藏身婕妤身后。” 脸上微微烫桐花台树木葱郁或许是我没觉他早已到来。 “王爷怎不早早出声嫔妾失礼了。” 他如月光般的目光在我脸上微微一转“小王见婕妤今日大有愁态不似往日所以不敢冒昧惊扰。不想还是吓着婕妤实非玄清所愿。”他语气恳切并不似上次那样轻薄。月光清淡落在他眉宇间隐有忧伤神色。 我暗暗诧异却不动声色道:“只是薄醉谢王爷关怀。” 他似洞穿我隐秘的哀伤却含一缕淡薄如雾的微笑不来揭穿。只说:“婕妤似乎很喜欢台角小花。” “确实。只是在宫中甚少见此花很是别致。” 他缓步过去伸手拈一朵在指间轻嗅:“这花名叫‘夕颜’2。的确不该是宫中所有薄命之花宫中的人是不会栽植的。” 我微觉惊讶:“花朵亦有薄命之说么?嫔妾以为只有女子才堪称薄命。” 他略略凝神似有所思不过须臾浅笑向我:“人云此花卑贱只开墙角黄昏盛开翌朝凋谢。悄然含英又阒然零落无人欣赏。故有此说。” 我亦微笑:“如此便算薄命么。嫔妾倒觉得此花甚是与众不同。夕颜?” “是夕阳下美好容颜的意思吧。”话音刚落听他与我异口同声说来不觉微笑:“王爷也是这么觉得?” 今晚的玄清与前次判若两人静谧而安详立于夏夜月光花香之中声音清越宛若天际弯月我也渐渐的放松了下来伸手拂了一下被风吹起的鬓。 他是手扶在玉栏上月下的太平行宫如倾了满天碎钻星光的湖面万余灯盏珠罩闪耀流苏宝带交映璀璨。说不尽那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宫。 只觉得那富贵繁华离我那样远眼前只余那一丛小小夕颜白花悄然盛放。 “听闻这几日夜宴上坐于皇兄身畔歌唱的安美人是婕妤引荐的。”他看着我只是轻轻的笑着唇角勾勒出一朵笑纹清冷得让人觉得凄凉“婕妤伤感是否为她?” 心里微微一沉不觉退开一步上别着的一支金镶玉蝶翅步摇振颤不已冰凉的须翅和圆润珠珞一下一下轻轻碰触额角颊上浮起疏离的微笑“王爷说笑了。” 他微微叹息目光转向别处“婕妤可听过集宠于一身亦同集怨于一身。帝王恩宠太盛则如置于炭火其上亦是十分辛苦。” 我垂下头心底渐起凉意口中说:“王爷今日似乎十分感慨。” 他缓缓道:“其实有人分宠亦是好事若集三千宠爱于一身而成为六宫怨望所在玄清真当为婕妤一哭。” 我低头思索心中感激向他致意:“多谢王爷。” “其实婕妤冰雪聪明小王的话也是多余。只是小王冷眼旁观婕妤心境似有走入迷局之像。” 我垂下眼睑他竟这样体察入微凄微一笑“王爷之言嫔妾明白。” 他的手抚在腰间长笛上光影疏微长笛泛起幽幽光泽:“婕妤对皇兄有情吧。”我脸上微微一红还不及说话他已说下去:“皇兄是一国之君有些事也是无奈还请婕妤体谅皇兄。”他悠悠一叹复有明朗微笑绽放唇际“其实清很庆幸自己并非帝王之身许多无奈烦扰可以不必牵萦于身。” 我忍俊不禁:“譬如可以多娶自己喜欢的妻妾而非受政事影响。”我复笑“王爷美名遍天下恐怕是很多女子的春闺梦里人呢。” 他哑然失笑金冠上翅须点点晃动如波光继而肃然道:“清只望有一心人可以相伴不求娇妻美妾如云。”见我举袖掩住笑容道:“婕妤不信清所言?清私以为若多娶妻妾只会使其相争若真心对待一人必定要不使其伤心。” 我闻言微微黯然失神他见状道:“不知为何对着婕妤竟说了许多不会对别人说的胡话。婕妤勿放在心上。” 我正色道:“果如王爷所言乃是将来六王妃之幸。嫔妾必当祝福。”略停一停“今日王爷所言对嫔妾实有裨益。嫔妾铭记于心。” 他清俊的面容上笼上了一层疏薄的笑容唇齿间衔了清淡的一抹忧郁像秋末鸳鸯瓦上一层雪似冷霜沾染了温暖的感伤气质“婕妤不必致谢。其实清身为局外之人实是无须多言。只是——不希望皇兄太过宠爱婕妤而使婕妤终有一日步上清母妃的后尘长伴青灯古佛之侧。”他的目光迷离仿佛看着很远的地方背影微微的有如荡漾的水波纹动。 我说不安慰的话。突然被他深藏的痛苦击中身上激灵灵一凉——原来这其中曲折多端。舒贵妃似乎并非自愿出家呢。即使身负帝王三千宠爱也保不住他生后自己的安全。 宫闱女子斗争不管你曾经有过多少恩宠依旧是一朝定荣辱成王败寇。 然而前尘旧事知道得多于我并无半分益处。 我走近一步轻声道:“王爷。若哀思过度舒太妃知道恐怕在佛前亦不能安心。请顾念太妃之心。” 月光照射在玄清翩然衣袂上漾射出一种剔透的光泽。 他静默我亦静默。风声在树叶间无拘穿过漱漱入耳。 瞬间相对而视。忽然想起一个曾经看到过的词“温润如玉”。不错便是“温润如玉”。 只那么一瞬间我已觉得不妥转头看着别处。台上清风徐来鬓被吹得飞拂也把他碧水色青衫吹得微微作响。夜来湿润的空气安抚着清凉的肌肤我慢慢咀嚼他话中深意。 良久他语气迟迟如迷蒙的雾:“夕颜是只开一夜的花呢——就如同不能见光不为世人所接受的情事吧。” 内心颇惊动隐隐不安。银线绣了莲花的袖边一点凉一点暖的拂在手臂上我说不出话来。 宫闱旧事实在不是我该知道的。然而舒贵妃与先帝的情事世人皆知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爱情想来也是伤感而坚持的吧。 不知玄凌对我之情可有先帝对舒贵妃的一分。 抬头见月又向西偏移几分我提起裙角告辞“出来许久恐怕宫女已在寻找先告辞了。” 走开两步听他道:“前次唐突婕妤清特致歉。”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温仪生辰那日是十年前母妃出宫之日。清一时放浪形骸不能自持失仪了。” 心里有模糊的丝丝温暖回微笑:“不知王爷说的是何时的事嫔妾已经不记得了。” 他闻言微微一愣微笑在月色下渐渐欢畅“诺!清亦不记得了。” 杨妃色曳地长裙如浮云轻轻拂过蒙尘的玉阶。我踏着满地轻浅月华徐徐下台身后他略带忧伤的吟叹隐约传来不知叹的是我还是在思念她的母妃。 “白露濡兮夕颜丽花因水光添幽香疑是若人兮含情睇夕颜华兮芳馥馥薄暮昏暗总朦胧如何窥得兮真面目。”3 夕颜那是种美丽忧伤的花朵。有雪子一般的令人心碎的清丽和易凋。 这是个溅起哀伤的夜晚我遇见了一个和我一样心怀伤感的人。 我低低叹息这炎夏竟那么快就要过去了呢转眼秋要来了。 注释: 1“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出自《子夜歌》。形容情人之间的恩爱与亲密。 2夕颜:其实是葫芦花多开墙边角落夕开朝谢传说为薄命花。 3出自紫氏部《源氏语物》 第三章 温仪 悄然回到宴上歌舞升平一地浓醉如梦。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专注里浣碧悄声在我耳边忧心道:“小姐去了哪里?也不让奴婢跟着有事可怎么好。” 我道:“我可不是好好的。只是在外面走走。” 浣碧道:“小姐没事就好。” 陵容一曲清歌唱毕玄凌向我道:“什么事出去了这样久?” “臣妾不胜酒力出去透了透风。”我微笑“臣妾看见一种叫夕颜的花一时贪看住了。” 他茫然:“夕颜?那是什么花?”复笑着对我说“庭院中紫薇开得甚好朕已命人搬了几盆去你的宜芙馆。唔是紫薇盛放的时节了呢。” 我欠身谢恩。 紫薇紫薇花色紫红婀娜灿然多姿。可是眼下却是小小夕颜衬我的心情。 曹婕妤含笑道:“皇上对婕妤很好呢。” 我淡然一笑:“皇上对六宫一视同仁对姐姐也很好啊。” 曹婕妤婉转目视玄凌目似含情脉脉:“皇上雨露均沾后宫上至皇后下至臣妾同被恩泽。”曹婕妤向玄凌举杯先饮助兴赢得满堂喝彩。 她取手绢轻拭唇角忽而有宫女神色慌张走至她身旁低声耳语几句。曹婕妤脸色一变起身匆忙告辞。玄凌止住她问:“什么事这样惊惶?” 她勉强微笑:“侍女来报说温仪又吐奶了。” 玄凌面色掠过焦急:“太医来瞧过吗?” “是。”曹婕妤答:“说是温仪胎里带的弱症加上时气溽热才会这样。”说着眼角微现泪光“原本已经见好不知今日为何反复。” 玄凌听完已起身向外出去。曹婕妤与皇后、华妃匆匆跟在身后奔了出去。只余众人在当地旋即也就散了。 陵容出来与我一同回宫。 她低了头慢慢思索了一会儿道:“姐姐不觉得有些蹊跷吗?” “你说来听听。” “吐奶是婴儿常有之事为何温仪帝姬这样反复。若是说溽热温仪帝姬和曹婕妤居住的烟雨斋是近水之处啊。” 我心中暗暗称是道:“温仪帝姬已满周岁似乎从前并未听说过有吐奶的症状。的确来势突然。” “不过”陵容微微一笑又道:“或许只是婴儿常见症状好好照顾便会好转吧。” 我淡淡道:“但愿曹婕妤与华妃能好好照顾帝姬。” 陵容垂目面有戚戚之色“为一己荣宠身为母妃这样也未免太狠心。” 心底不免怜惜小小粉团样可爱的温仪不知此时正在身受如何苦楚摇头轻声道:“不要再说了。” 心下交杂着复杂难言的恐惧和伤感。听宫中老宫人说先朝怀炀帝的景妃为争宠常暗中掐襁褓幼子身体使其哭闹引起皇帝注意后来事终被贬入冷宫囚禁。 母亲原本是世间最温柔慈祥的女人在这深宫之中也深深被扭曲了成为为了荣宠不惜视儿女为利器手段的蛇蝎。 自己的儿女尚且如此难怪历代为争储位而视他人之子如仇雠的比比皆是血腥杀戮中通往帝王宝座的路途何其可怖。 我下意识地抚摸平坦的小腹渐渐后悔当时不该为了避宠而服食阴寒药物。如今依旧无怀孕征兆恐怕要生育也是极困难的事了。然而若要生子难免又要与人一番恶斗纠缠。虑及心中所想我实在笑不出来勉强转了话题对陵容道:“只怕今晚有许多人难以入眠了。” 陵容甜笑依旧:“难说怕不只是今晚而已。” 一语中的玄凌在曹婕妤处宿了一晚之后便接连两日宿在华妃处连温仪帝姬也被抱在华妃宫中照料。宫中人皆赞华妃思过之后开始变得贤德。 皇后对此只作不晓她在抱着松子和我对弈时淡漠道:“华妃日渐聪明了呢晓得假借人手了。” 我落下一子浅浅笑“皇后娘娘能洞穿华妃伎俩可见她的功夫不能与娘娘您相抗衡也算不得多少聪明。” 皇后妙目微阖露出满意的笑容。怀中松子“喵呜”一声目中绿光骤亮轻巧跳了下去扑向花盆边一个绒毛球。它去势凌厉将绒毛球扑在爪下扯个稀烂抛在一边。复又露出温顺优雅的微笑。 我忍住心中对松子的厌恶与害怕转头不去看它。 皇后停下手谈静静看着这一过程微笑道:“这东西也知道扑球了。” 然而温仪帝姬吐奶的情形并没有好转。 次日清晨跟随皇后与众人一同去探望温仪帝姬。平日富丽堂皇的慎德堂似乎被愁云笼罩。曹婕妤双目红肿华妃与玄凌也是愁眉不展太医畏畏缩缩站立一旁。 温仪似乎刚睡醒双眼还睁不开精神似乎委顿。 保姆抱着轻轻哄了一阵曹婕妤又拿了花鼓逗她玩。华妃在一旁殷勤道:“前几天进的马蹄羹本宫瞧帝姬吃着还香不如再去做些来吃大家也好一起尝一尝。” 玄凌道:“也好朕也有点饿了。” 不过一会儿马蹄羹就端了上来。 其实是很简单的一道甜点用马蹄粉加绵糖和滚水煮至雪白半透明状再加些密瓜、桃子和西瓜的果肉进去很是开胃。 温仪尚且年幼她那碗中就没放瓜果。曹婕妤就着保姆怀中一勺一勺小心喂到她口中不时拿绢子擦拭她口角流下的涎水见到吃的香甜疲倦面容上露出温柔笑颜。 我与陵容对视一眼暗道如此温柔细心的母亲应该不会为争宠而对亲生孩子下手未免是我与陵容多心了。 皇后见状微笑道:“本宫瞧帝姬吃着香甜看来很快就会好了。” 曹婕妤闻言显出感激的神色道:“多谢皇后关怀。” 才喂了几口乳母上前道:“小主到给帝姬喂奶的时候了。” 说着抱过温仪侧身给她喂奶。 小小一个孩子乳母才喂完奶汁不过片刻就见乳白奶汁从口中吐出很快鼻中也如泉涌般喷泻而出似一道小小的白虹连适才吃下的马蹄羹也一同吐了出来。温仪小而软的身子承受不住几乎要窒息一般颤栗呛得啼哭不止一张小脸憋得青紫。曹婕妤再忍不住“哇”一声哭了出来从乳母手中抢过孩子竖抱起来将脸颊贴在温仪小脸上手势温柔轻拍她的后背。 华妃亦流泪伸手要去抱温仪。曹婕妤略略一愣并没有立即放手大有不舍之意。华妃这才悻悻放手。 一时间人仰马翻。 玄凌听得女儿啼哭登时大怒上前两步指着太医道:“这是怎么回事治了三天也不见好。更加厉害了!” 太医见龙颜震怒吓得慌忙跪在地上砰砰叩道:“微臣……微臣也实在是不知。照理来说婴儿吐奶大多生在出生一两月间因幽门细窄所致。如今帝姬已满周岁……”他使劲拿袖子擦拭额上汗水。 玄凌怒喝:“废物!无用的东西!连婴孩吐奶也治不好。” 皇后忙劝慰道:“皇上勿要生气以免气伤身子反而不好。让太医细细察看才是。” 太医连连磕头称是。想了片刻道:“微臣反复思量恐是帝姬肠胃不好所致想是服食了伤胃的东西。微臣想检看一下从帝姬吐奶严重之日起至今吃过的东西。” 玄凌不假思索道:“好。” 紫檀木长桌上一一罗列开婴儿的食物太医一道道检查过去并无异样脸色越来越灰暗如果食物也没有问题的话就只能说明他这个太医医术不精恐怕不只是从太医院离职那么简单了。 众人站在皇后身后一时间难免窃窃私语。 直至太医端起刚才温仪吃了一半的马蹄羹仔细看了半日忽然焦黄面上绽露一丝欢喜神色瞬间郑重脸色立即跪下道:“微臣觉得这羹有些毛病为求慎重请皇上传御膳房尝膳的公公来一同分辨。” 玄凌闻得此话脸色就沉了下去轩轩眉道:“去传御膳房的张有禄来。” 不过片刻张有禄就到了用清水漱了口先用银针试了无毒才用勺子舀一口慢慢品过。只见他眉头微蹙又舀了一勺尝过回禀道:“此马蹄羹无毒只是并非只用马蹄粉做成里面掺了木薯粉。” 玄凌皱眉道:“木薯粉那是什么东西?” 太医在一旁答道:“木薯又称树薯、树番薯、木番薯属大戟科木薯为学名。是南洋进贡的特产我朝并无出产。木薯磨粉可做点心只是根叶有毒须小心处理。” 皇后惊愕道:“你的意思是有人下毒?” 太医摇头道:“木薯粉一般无毒只是婴儿肠胃娇嫩木薯粉吃下会刺激肠胃导致呕吐或吐奶长久以往会虚弱而亡。”又补充道:“木薯粉与马蹄粉颜色形状皆相似混在一起也不易觉。” 刚吃马蹄羹的妃嫔登时惊惶失措作势欲呕几个沉不住气的呜呜咽咽地就哭出来了。 太医忙道:“各位娘娘小主请先勿惊慌。微臣敢断定这木薯粉无毒用量也只会刺激婴儿肠胃对成*人是起不了作用的。”众人这才放心。 玄凌脸色铁青“御膳房是怎么做事的连这个也会弄错?!” 张有禄磕头不敢言语华妃道:“御膳房精于此道决计不会弄错看来是有人故意为之。” 玄凌大怒:“好阴毒的手段要置朕的幼女于死地么?!”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谁也不敢多言。 曹婕妤悲不自禁垂泪委地道:“臣妾无德若有失德之处理还请上天垂怜放过温仪臣妾身为其母愿接受任何天谴。” 华妃冷笑一声拉起她道:“求上天又有何用只怕是有人捣鬼存心与你母女过不去!”说罢屈膝向玄凌道:“请皇上垂怜曹婕妤母女彻查此事。也好肃清宫闱。” 玄凌眼中冷光一闪道:“查!立即彻查!” 此语一出还有谁敢不利索办事。很快查出马蹄羹的服用始于温仪严重吐奶那晚也就是夜宴当日。而温仪这几日中都用服用此羹可见问题的确是出于混在羹中的木薯粉上。 当御膳房总管内监查阅完领用木薯粉的妃嫔宫院后面色变得苍白为难说话也吞吞吐吐。终于道:“只有甄婕妤的宜芙馆曾经派人在四日前来领过木薯粉说要做珍珠圆子。此外再无旁人。” 众人的目光霎时落在我身上周围鸦雀无声。 我忽觉耳边轰然一响愕然抬头知道不好。只是问心无愧也不去理会别人只依礼站着道:“四日前臣妾因想吃马蹄糕就让侍女浣碧去领取她回来时的确也带了木薯粉要为臣妾制珍珠圆子。” “那么敢问婕妤木薯粉还在么?” 略一迟疑心想隐瞒终究是不好遂坦然道:“想必还没有用完。” 玄凌追问道:“只有甄婕妤宫里有人领过再无旁人么?” 内监不敢迟疑道:“是。” 玄凌的目光有意无意扫过我的脸庞淡淡道:“这也不能证明是甄婕妤做的。” 忽然宫女中有一人跪下道:“那日夜宴甄婕妤曾独自外出奴婢见小主似乎往烟雨斋方向去了。” 玄凌骤然举眸对那宫女道:“你是亲眼所见么?” 那宫女恭谨道:“是奴婢亲眼所见千真万确。” 又一宫女下跪道:“小主独自一人并未带任何人。” 矛头直逼向我言之凿凿似乎的确是我在马蹄粉中投下了木薯粉加害温仪。 冯淑仪惊疑道:“若此羹中真混有木薯粉刚才甄婕妤也一同吃了呀只怕其中有什么误会吧?” 秦芳仪不屑道:“方才太医不是说了吗这么一点是吃不死人的哪。她若不吃……哼!”冯淑仪略显失望无奈看我一眼。 华妃冷眼看我道:“还不跪下么?” 曹婕妤走至我身畔哭泣道:“姐姐为人处事或许有失检点无意得罪了婕妤。上次在水绿南薰殿一事姐姐只是一时口快并不是有意要引起皇上与妹妹的误会。若果真因此事而见罪于婕妤婕妤可以打我骂我但请不要为难我的温仪她还是襁褓婴儿啊。”说着就要向我屈膝。 我一把扯住她道:“曹姐姐何必如此说妹妹从未觉得姐姐有何处得罪于我。水绿南薰殿一事姐姐也不曾让我与皇上有所误会又何来记恨见罪一说。”我顿一顿反问道:“难道是姐姐认为自己做了什么对不住妹妹的事么妹妹竟不觉得。” 曹婕妤一时说不话来只拉着我袖子哀哭不已。 皇后道:“曹婕妤你这是做什么事情还未查清楚这样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华妃出声道:“本宫看并非没有查清楚而是再清楚不过了。皇后这样说恐怕有蓄意袒护甄婕妤之嫌?” 华妃这样出言不逊皇后并不生气只徐徐道:“华妃你这是对本宫说话该有的礼制么?还是仅以妃位就目无本宫。” 华妃脸色也不好看倔强道:“臣妾并非有意冒犯只是怜惜帝姬所受之苦为曹婕妤不平。”说着向玄凌道:“还请皇上做主。” 玄凌道:“纵然关怀温仪帝姬也需尊重皇后毕竟她才是后宫之主。”言毕看我“你要说什么尽管说。” 我缓缓跪下只仰头看着他面容平静道:“臣妾没有做这样的事亦不会去做这样的事。” “那么那晚你是独自出去去了烟雨斋么?” “臣妾的确经过烟雨斋外但并未进去。” 华妃漠然道:“当日宫中夜宴烟雨斋中宫女内监大多随侍在扶荔殿外所余的仆妇也偷闲多在聚酒打盹想来无人会注意你是否进入烟雨斋厨房。但是宫中除御膳房外只有你宜芙馆有木薯粉一物而且有宫女目睹你去往烟雨斋方向你去之后帝姬就开始作恐怕不是‘巧合’二字就能搪塞的过去的吧。” 我不理会她只注视着玄凌神色道:“虽然事事指向臣妾但臣妾的确没有做过。” 华妃冷冷道:“事到如今砌词狡辩也是无用。” 我道:“华妃娘娘硬要指责嫔妾嫔妾亦无话可说只求皇上皇后明鉴。臣妾绝非这等蛇蝎心肠的人。”说罢俯以额触碰光洁坚硬的地面。 玄凌道:“你且抬头。你既然说没有那么那晚你离席之后可有遇见什么人可以证明你没有进入烟雨斋也就可证明与此事无干。” 心念一动几乎要脱口而出那晚遇见玄清的事。抬头陡然看见曹琴默伤心面容水绿南薰殿一事汹涌奔上心头。喉头一哽又见玄凌目光中隐然可见的关怀与信任若他不相信我不想维护我大可把我落至宫狱慢慢审问或是如眉庄一般囚禁起来加以惩治。 若是让玄凌知道我与其他男子单独说话虽然那人是他弟弟恐怕也是不妙何况玄凌必要问我与玄清说了什么我与玄清的话或多或少涉及当年宫中舒贵妃与先帝的旧事倘若被有心的人听去传到太后耳中只怕更是尴尬。再召玄清来对质的话岂非闹得宫内宫外人尽皆知于我和玄清都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况且玄凌曾因曹琴默几句挑拨而疑心过我当日仰慕的是玄清再提旧事只会失去玄凌对我的信任。而他对我的信任是我唯一可以保全自己和脱罪的后盾。一旦失去华妃的欲加之罪也会被坐实为我真正的罪名到时才是真正的悲惨境地。 转瞬间脑海中已转过这无数念头于是决定缄口不语俯道:“臣妾并没有遇见什么人但不知还有谁看见臣妾并未进入烟雨斋。”说着一一目视周围嫔妃宫女。 却见陵容自人群中奔出至我身边跪下泫然对玄凌道:“臣妾愿已自身性命为甄婕妤担保婕妤决不会做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情。”说罢叩不已。 一旁恬贵人露出厌弃的神色小声咕哝“一丘之貉。” 皇后温言道:“安美人你先起来此事本宫与皇上自会秉公处理。本宫也相信甄婕妤是皇上身边知书达理第一人不至如此。” 华妃道:“知人知面不知心皇后娘娘切勿被人蒙蔽才好。”说着睨我一眼。 此刻皇后已没有平时对华妃的宽和忍让针锋相对道:“本宫看并非本宫受人蒙蔽倒似华妃先入为主太过武断了。” 玄凌森然道:“朕要问话你们的话比谁都多一个个都出去了才清净!” 见玄凌如此态度皇后当即请罪众妃与宫人也纷纷跪下请求玄凌息怒。 玄凌向我道:“你再好好想想若想到有谁可以证明你并没有去过烟雨斋的就告诉朕。” 双膝在坚硬的大理石地板上跪得生疼……像是有小虫子一口一口顺着小腿肚漫漫地咬上来。地面光滑如一面乌镜几乎可以照见我因久跪而白的面孔。汗珠随着鬓角丝“滴答”轻响滑落于地……溅成不规则的圆形。 我再四回想终于还是摇头。我知道玄凌一意想要帮我可是我若以身边宫女为我佐证只怕也会让人说她们维护我反而让她们牵累其中。并且当日的确无人跟随于我若被揭穿说谎只会坐实我加害帝姬的罪名恐怕还会多一条欺君罔上到时连玄凌都护不了我。 玄凌长久吁出一口气默然片刻道:“如此朕只好先让你禁足再做打算。” 脑中有些晕眩身子轻轻一晃已被身边的陵容扶住。 他牢牢看着我“你信朕朕会查清此事。必不使一人含冤这是你跟朕说过的。” 心头一暖极力抑住喉间将要溢出的哭声仰头看他衣上赤色蟠龙怒目破于云间道:“是。臣妾相信。” 第四章 端妃月宾 才要谢恩身后有虚弱的女子声音缥缈浮来:“当夜甄婕妤是与本宫在一起。” 闻言一惊本能地转过头去看。竟是被左右侍女搀扶着立于慎德堂外的端妃。 微微懵急促间转不过神来。 端妃徐徐进来颤巍巍要行礼玄凌道:“不是早说过要你免礼的么。”复又奇道:“你怎么出来了?太医不是叮嘱过不能受暑热不宜外出么?”说话间已有宫女搬了花梨木大椅来请她坐下。 端妃道:“才来不久见堂中似有大事一时驻足未敢进来。” 皇后唏嘘道:“端妃好些日子不见你可好些了吗?” 端妃坐于帝后下手欠身恭顺道:“本该日日来向皇上皇后请安奈何身子不济实在惭愧。今日一早就听闻温仪帝姬不适放心不下所以急着来看看。”复又微笑对玄凌:“幸好臣妾来了否则恐怕这慎德堂就要唱《窦娥冤》了。” 玄凌道:“端妃适才说当夜与甄婕妤一起是真的么?” 端妃淡淡微笑娓娓道来:“是夜臣妾遥遥见婕妤独自出扶荔殿似有醉意一时不放心便与侍女同去看顾在翻月湖边玉带桥遇见婕妤一同步行至臣妾的雨花阁相谈甚欢聊了许久。”她的笑似苍白浮云转对身边侍女道:“如意。” 名唤“如意”的宫女跪道:“是。当夜娘娘与小主在雨花阁讲论佛经很是投契。后来小主说时辰不早才匆匆回扶荔殿。” 皇后含笑道:“如此说来温仪帝姬的事就与甄婕妤不相干了。” 华妃嫣然转眸望住端妃道:“端妃姐姐来的真巧真如及时雨一般。”说着似笑非笑双眉微挑“听闻姐姐一直不适所以养病于宫中怎么那晚兴致那么好竟不顾太医谆嘱夜行而出呢?” 端妃微显赧色不疾不徐道:“久病之人的确不宜外出。但长闭宫中久之亦烦闷不堪那夜听闻宫中有宴会想来不会惊扰他人所以带了宫女出来散心。”说完温和浅笑看我“不想本宫与甄婕妤如此有缘。” 我再不伶俐也知道端妃是帮我只是不晓得她为什么会这样突兀地帮我摸不清来龙去脉。然而容不得我多想随即微笑道:“是。嫔妾也是如此觉得。” “哦?”华妃双眼微眯长长的睫毛在雪白粉面上投下一对鸦青的弧线睫毛上所穿的金珠似乎不堪重负密密闪烁累累光芒只觉得耀目分明奢华异常。她道:“那末本宫倒有一疑问适才婕妤为何不说出曾经与端妃相遇的事呢?也不用白白受这么些罪了。” 端妃才要说话忽然一呛咳嗽不止连连喘息只满面通红指手向我。 我立即会意不卑不亢道:“臣妾本不该隐瞒皇上皇后只是当日端妃娘娘外出本不想让人知道以免传入皇上皇后耳中使皇上皇后担忧反倒误了娘娘的一片心。所以当日娘娘与臣妾相约此事不让旁人知晓。谁料会牵扯进帝姬一事臣妾心想皇上圣明、皇后端慧必定会使水落石出还臣妾一个清白况且臣妾不想失信于端妃娘娘是而三缄其口。” 华妃还想再说什么端妃已缓过气来缓缓道:“怎么华妃妹妹不信么?” 华妃道:“并非妹妹多疑只是觉得姐姐似乎与甄婕妤很相熟呢。” 端妃淡淡一笑“本宫与婕妤之前只有两面之缘初次相见也是在温仪周岁礼上。华妃这么说是意指本宫有意维护么?”说着伤感摇头“本宫病躯本不宜多事何必要做谎言袒护一位新晋的婕妤。” 众人见端妃孱弱之态而在华妃面前如此伤感不由隐隐对华妃侧目。华妃无言以对只好道:“本宫并未作此想端妃姐姐多心了。” 玄凌不顾她二人你言我语起身走至我面前伸手拉我起来“尾生长存抱柱信1朕的婕妤不逊古人。” 心底暗暗松出一口气大理石地极坚硬跪的久了双腿早失了知觉。咬牙用手在地上轻轻按了一把方搭着玄凌的手挣扎着站起来不想膝盖一软斜倚在了他怀里。 众目睽睽之下不由大是窘迫脸“腾”地一下滚滚的热了起来。华妃微一咬牙别过脸去不再看。皇后微笑道:“先坐下等下让太医好好瞧瞧夏天衣裳单薄别跪出什么毛病来。”说着瞥眼看华妃。 连忙有殷勤宫女放一把椅子在端妃身旁请我坐下。见我无恙坐好玄凌才放开我手。 端妃转眸环视立于诸妃身后的宫女咳嗽几声面色苍白缓缓道:“华妹妹不信本宫的话也有理刚才本宫在堂外似乎听见有宫女说当夜见婕妤前往烟雨斋方向不如还是再澄清一下比较好以免日后再为此事起纠葛。不知皇上和皇后意下如何?” 皇后道:“自然是好。”说着语中颇有厉色“刚才是哪两个人指证甄婕妤?自己出来罢。” 迅即有两名宫女“扑通”跪于地上花容失色俯身于地。皇后道:“你们俩都是亲眼见甄婕妤进入烟雨斋的么?” 一宫女道:“奴婢是见婕妤往烟雨斋方向去至于有无进去……似乎……似乎?” “什么叫似乎?简直是‘莫须有’。”又看向另一宫女“你呢?” 她把头磕得更低慌张道:“奴婢只是见婕妤独自一人。” 皇后不理她们只说:“皇上您看呢?” 玄凌露出厌恶神色“皇后看着办。只一条不许纵容了宫人这种捕风捉影的恶习。” 皇后吩咐身侧江福海道:“拉下去各自掌嘴五十以儆效尤。” 窗外很快传来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和宫女哭泣的声音华妃只作充耳不闻转过头来瞬间睫毛一扬飞快目视曹婕妤旋即又若无其事垂眸端坐。 曹婕妤怀抱温仪羞愧上前道:“方才错怪婕妤妹妹实在抱歉。” 我只是摇头:“不必。身为人母姐姐也是关心则乱。” 华妃勉强讪笑道:“刚才误会婕妤是本宫关心帝姬才操之过急还请婕妤不要见怪。” 我微笑正视她:“怎会。娘娘一片心意嫔妾了然于心。”华妃被我噎住又无从反驳只得道:“婕妤明白就好。” 气氛仍然有些僵硬端妃倚在椅上对玄凌轻笑道:“臣妾那日遥遥听见扶荔殿有美妙歌声很是亲切耳熟不知是谁所歌?” 玄凌微微一愣皇后已抢先说道:“是新晋的安美人。难怪你远远听着耳熟这几日在宫中歌唱的都是她。”说着唤陵容上前向端妃请安。 端妃拉着她的手细细看了一会儿道:“长得很清秀。恭喜皇上又得佳人。” 玄凌微笑颔我暗暗纳罕以前一直以为端妃柔弱不想却是心思细密、应对从容但是于恭维话上却来来去去只一句“恭喜皇上又得佳人”贺完我又贺陵容当真毫无新意。 玄凌亲自送我回宜芙馆方才回水绿南薰殿处理政务。 小坐片刻估摸着端妃走得虽慢也该经过宜芙馆前镜桥了遂带了槿汐慢慢走出去。果见端妃坐在肩舆上慢慢行来。 依礼站于一旁等肩舆过去。端妃见我唤一声“停”搭着宫女的肩下轿道:“很巧。不如婕妤陪本宫走走。” 依言应允。一路桐荫委地凤尾森森渐行渐远四周寂静只闻鸟鸣啾啾。贴身侍女远远跟随我半扶着端妃手臂轻声道:“多谢娘娘今日为嫔妾解围。只是……” 她只是前行片刻道:“你无须谢本宫本宫要帮你自有本宫的道理。” 我疑惑看她“娘娘信嫔妾是清白的?” 她的笑容淡薄如浮云温文道:“我见你独自从桐花台方向而来经过我宫门口细算时辰就晓得不会是你。” 我道:“那日匆忙竟未瞧见娘娘向娘娘请安真是失礼望娘娘恕罪。” “无妨。本宫只是听见歌声动人才在宫门外小驻片刻仔细聆听。”她嘘叹复而浅笑:“安美人的歌声真年轻叫本宫觉得这时间竟流逝得这样快。” 我笑道:“娘娘正当盛年美貌如花怎也感叹时光呢。” 她微笑:“哪里还美貌呢?”说着目光牢牢锁在我面庞上。 我被她瞧得不好意思轻唤:“端妃娘娘。” 她定定神方温柔道:“婕妤才是真正美貌难怪皇上那么喜欢你。” 我谦道:“娘娘取笑了。” 她扶着一竿修竹歇在湖边美人靠上“那日见婕妤神色匆匆却有忧愁之色不知道何故?”我略一迟疑她已道:“婕妤不愿说也不要紧。本宫虽然平时不太与人来往但宫中之事也略有耳闻并非一无所知。” 我无心把玩着裙上打着同心结的丝绦遥望湖光山色半湖的莲花早已是绿肥红瘦有凋残之意。我只是默默不语。 端妃眼睛里是一片了然的云淡风清一头乌黑的长高髻挽起步摇在鬓角上亦是生冷的祖母绿颜色淡薄光晕“婕妤何须如此伤感。本宫本是避世之人有些话原本不需本宫来说。只是婕妤应该明白古来男子之情不过是‘欢行白日心朝东暮还西’2而已何况是一国之君呢?婕妤若难过只是为难了自己。” 未免心底不服问:“难道没有专一只爱一人的皇帝?” 端妃一口气说了许多气喘吁吁脸上依然撑着笑容:“先帝钟爱舒贵妃到如斯地步还不是有太后和诸位太妃又有这许多子女。君心无定更胜寻常男子你要看得开才好。否则只会身受其苦。” 我道:“是。娘娘之言句句在理。嫔妾明白。” 端妃道:“在理不在理是其次婕妤明白才好。” 端妃良久不再说话专心看湖中大小红鲤优游。我亦折一枝青翠杨柳在手把玩拂了长长的柳枝挑拨水中若游丝样的侬侬水草纠缠成趣。端妃留神看着小鲤鱼尾随大鲤鱼身后游行不觉语气有怜惜之意静静道:“温仪帝姬很是可爱可惜却是命途多舛。” 我听她说的奇怪少不得微笑道:“端妃娘娘何出此言?帝姬虽然体弱但也是金枝玉叶有神佛护佑。” 端妃略显怅然骤然微露厌弃神色:“满天神佛只晓得享受香火何来有空管一管世人疾苦。何况若是小鬼为难只怕神佛也保不住你。” 我暗自咋舌不想端妃看似柔弱性子却如此刚硬不由对她渐生好感。 她继续说:“曹琴默这个孩子本是生不下来的她怀的不是时候。生产时又是早产胎位不正几乎陪上了一条性命。所以皇上对这孩子格外怜爱。”她叹气“这宫里的孩子看似尊贵其实三灾八难的比外头的孩子多多了。” 我知道端妃多年无子于子嗣问题上特别敏感劝慰道:“娘娘宅心仁厚平日也该多多保养玉体康健才能早日为皇上诞下皇子与帝姬。” 端妃苦涩一笑:“承婕妤吉言。只是本宫恐怕没有这个福气了。” 我听得说得伤感不觉大异道:“娘娘正当盛年何苦说这样不吉的话。” 她仰望天幽幽道:“如得此愿月宾情愿折寿十年。”说罢转凄楚容色在明亮日光下单薄如一张白纸“恐怕本宫就算折寿半生亦不能得偿所愿了。” 或许她身有暗疾不适宜怀孕不免暗自为她惋惜。 她再不说下去向我道:“此事是针对婕妤而来婕妤善自保重。本宫可以护你一时却不能事事如此。” 我道:“是。谢娘娘费心周全嫔妾有空自当过来拜访娘娘。” 她摇头许是身体不适声音愈加微弱“不必。病中残躯不便见人。何况……”她婉转看我一眼轻轻道:“本宫与婕妤不见面只会多有裨益。” 我虽不解然而深觉端妃为人处事别有深意亦出其不意。遂颔道:“是。” 说话间端妃喘气越来越急促身边的宫女忙上前摸出个瓷瓶来喂她吞下两粒墨黑药丸陪笑向我道:“回禀婕妤小主娘娘服药的时辰快到了。” 我半屈膝道:“那嫔妾就不打扰了。恭送娘娘。” 她勉强微笑点头挣扎着扶了小宫女的手上了肩舆一路而去了。 注释: 1尾生抱柱:尾生是讲求信义的典范“尾生与女子期于桥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尾生抱柱而死。”——《史记·苏秦列传》 2出自《子夜歌》。全文如下:“侬作北辰星千年无转移。欢行白日心朝东暮还西。”形容男子负心薄幸。 第五章 蜜合香 温仪帝姬的事在三天后有了结果。御膳房掌管糕点材料的小唐出说自己一时疏忽弄混了两种粉料才致使帝姬不适。 消息传来时我正与陵容绷了雪白真丝绡在黑檀木架上合绣一幅双面绣。双面绣最讲究针功技巧与绣者的眼力心思要把成千上万个线头在绣品中藏得无踪无影多一针少一针歪一针斜一针都会使图案变形或变色。 绣的是春山远行图上百种绿色渐欲迷人双眼看得久了头微微晕。透过湖绿绉纱软帘落了一地阴阴的碧影。帘外槿汐带着宫女正在翻晒内务府送来的大匹明花料子搅得那影子里细细碎碎的粉蝶儿花样跳跃闪动光影离合似要凝住这夏天最后的天影时光。 我站起来揉了揉酸涩的后颈喝了一口香薷饮道:“你怎么看?” 陵容对着阳光用心比着丝线颜色嘴角含了一抹浅淡笑意“这才是华妃娘娘说的巧合吧。” 我轻笑“说话怎么爱拐弯抹角了。” 陵容放下手中丝线抿嘴道:“是。遵姐姐之命。”遂慢里斯条道:“皇上要彻查小唐就出了只是有人不想让皇上再查下去而指使的棋子。”然而她又疑惑“只是……皇上以玩忽职守罪惩治了小唐杖毙了。” 我捧了香薷饮在手看着帘外宫女忙碌的身影淡淡道:“当然要杖毙再查下去就是宫闱丑闻闹到言官和太后耳中事小在臣民眼中恐怕是要堕了皇家威仪。”我轻轻咀嚼口中香薷徐徐道:“咱们都明白的原委皇上怎么会不明白。只是暂时动她不得。” 见陵容似迷茫不解遂伸指往西南方向的窗纱上一戳陵容立即会意低声叹道:“皇上身为天子竟也有这许多无奈。” 我微一蜷指抿一抿鬓一字一字道:“狡兔死走狗烹。我只等着慕容氏鸟尽弓藏那一日。” 陵容默然片刻拣一粒香药葡萄在口中慢慢嚼了道:“陵容只是觉得姐姐辛苦。” 我道:“荣华恩宠的风口浪尖之上怎能不辛苦。” 陵容拍一拍手笑道:“不过皇上这几日对姐姐真的是非常好。”她静一静“其实皇上对姐姐是很好的。” 这一句入耳转而想起前日下午与玄凌闲坐时的话。 他把我托在膝盖上一同剥菱吃鬓角厮磨红菱玉手两人软洋洋说话何等风光旖旎。 我贴在他耳边软软道:“四郎为何相信嬛嬛是清白的?” 他正剥着红菱想是不惯做此事剥得甚是生疏雪白果肉上斑驳是没弄干净的深红果皮。他道:“你是四郎的嬛嬛身为夫君朕怎会不信你。” 心上暖洋洋的舒服假意嗔道:“只为这个?难怪诸妃老说四郎偏心我看来不假呢。” 他搁下手中的菱角认真道:“嬛嬛不会做这样的事情。”说着抓着我的手道:“那你挖出朕的心来看一看是偏着你呢还是偏着旁人?” 我满面红晕啐一口道:“还一国之君呢说话这样没轻没重没的叫人笑话。” 他但笑不语剥了一个完整的菱角放我嘴里道:“好不好吃?” 皱着眉勉强囫囵吞下去道“好涩剥得不干净。”掌不住又笑道:“四郎手握乾坤哪里做得惯这样的事。小小菱角交予嬛嬛处置就好。”说着连剥数枚都是剥得皮肉光洁放在他掌中。他笑道:“甘香爽脆清甜非凡。还是你的手巧。” 我微笑“这是江南的水红菱脆嫩鲜爽、满口清香。自然不同寻常。” 说话间玄凌又吃了几枚慢慢闭目回味“这红菱的滋味清而不腻便和你的琴声你的舞一般。” 我“扑哧”笑出声“贪得无厌得陇望蜀。古人的话真真不错。剥了菱给你又想着要让我弹琴起舞。” 他也不禁微笑:“做什么舞呢?朕平白想一想你也不许。”遂道:“你要跳朕还不许跳了一身汗的多难受。” 我“啊”一声道:“别人是‘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1皇上取笑臣妾是个水做的汗人儿呢。”故意转了身再不理他任由他千哄万哄方回眸对他笑一笑。 我回想须臾忽然觉得这个时候怎么也不该沉默回想总要说点什么才对否则竟像是冷落了陵容向她炫耀什么似的。于是带着笑颜道:“皇上对妹妹也是很好的。” 陵容忽然露出近乎悲伤的神气恍惚看着绣架上百种眼花缭乱的绿色丝线一根一根细细撸顺了。我瞧着她的神气奇怪玄凌对她亦好身为宠妃她还有何不满。然而陵容心思比旁人敏感终不好去问。半晌方见她展颜道:“姐姐怎么忽然想绣这劳什子了费好大的功夫劳心劳神。” 我上前静静看了一歇抚摸光滑绣料道:“真是费功夫的事呢。然而越费功夫心思的事越能考验一个人的心智与耐力。” 陵容道:“姐姐说话总那么深奥。刺绣与心智又有何干?陵容不懂。” 我换了茶水给她重又坐下举针刺绣温和道:“有时候不懂才是福气呢。最好永远都不懂。” 陵容微笑换了话题道:“姐姐心血来潮要绣双面绣也不知得费多少日子的功夫再过几日就要回銮怕是要劳师动众呢。” 我只顾着低头刺绣头也不抬道:“别说一架绣架就是我要把宜芙馆门前的残荷全搬去了太液池又有谁敢当我的面说个‘不’字?” 陵容笑着拍手道:“是是是。只怕姐姐要把翻月湖并去了太液池皇上也只会说是好主意。” 我掌不住笑:“你怎么也学得这样油嘴滑舌。” 绣了一阵手上开始出汗怕弄污了丝线的颜色起身去洗手。见室外浣碧仔细挑着这一季衣裳的花色碧绿衣裙似日光下袅袅凌波的一叶新荷翠色。耳垂上我新赠她的小指大的珍珠耳环随着她一举一动晃如星辉。猛然间想起什么事仿佛那一日在慎德堂的波折诡异里忆起了一丝半星明亮的曙光而那曙光背后是如何的残酷与浓黑竟教我一时间不敢揭开去看上一眼。终于还是耐不住若是真的我何异于在枕榻之畔容他人同眠更似悬利刃于头顶危如累卵。深深吸一口气朝外唤道:“浣碧——” 浣碧闻声进来道:“小姐是要换茶水和果子么?” 我打量她两眼微笑道:“上次你不是去御膳房领了木薯粉要做珍珠圆子么去做些来当点心吧。” 浣碧微微一愣道:“小姐怎么忽然想起来吃这个了?上次的事后奴婢觉得秽气全拿去丢了。” “哦。这么巧。我还想着这味道呢。”我道“那也罢了随便去做些什么来吧。”别过头去问陵容:“有皇上今日新赏的栗子糕再来一碗八宝甜酪好不好?” 陵容温顺道:“姐姐拿主意就是。” 与陵容吃过点心也就散了。看着宫女内监们打点了一会儿回銮时的包袱细软觉得精神好了些复又去绣花。 平静这样的平静一直维持到了回銮后的中秋节。 循例中秋都要紫奥城中度过。回銮的日子便定在了八月初五。回銮时后妃仪仗已不同来时眉庄的车被严加看管轻易不能下车;华妃的翠羽青鸾华盖车辇紧随于皇后凤驾之后威风耀目一扫来时的颓唐之气。悫妃、冯淑仪与欣贵嫔之后是我与曹婕妤并驾齐驱陵容尾随其后。连着两日车马劳顿才回了紫奥城虽是坐车却也觉得疲惫幸而棠梨宫中已经准备的妥妥当当草草洗漱了一番就迷糊睡过去了。 中秋节礼仪缛繁玄凌在外赐宴朝臣晚间后宫又开家宴皇后操办的极是热闹皇长子予漓与淑和、温仪两位帝姬承欢膝下极是可爱。 按仪制家宴开于后宫正门第一殿徽光殿诸王与内外命妇皆在。太后似乎兴致很好竟也由几位太妃陪着来了。太后南向升宝座诸位太妃分坐两侧相陪。殿南搭舞台戏舞百技并作。帝后率妃嫔、皇子、帝姬进茶进酒朝贺太后千秋万岁。 贺毕各自归位而坐。朝贺的乐曲在一遍又一遍地奏着乐队里的歌工用嘹亮的响遏行云的歌喉和着乐曲唱出祝寿祝酒的贺辞。 太后作为这庞大、显赫、高贵家族的最尊贵的长辈自然能享受到任何人都无法体味的荣光和骄傲。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在心目想像了无数次的太后。虽然我的位次与太后宝座相距甚远却不能抑制我对传闻中太后的敬仰和渴慕。众说纷纭的传闻使我在心里为太后画出了个严肃、盛势的宫廷第一贵妇的轮廓但当真见到她时那种平和沉静的气度却叫我觉得有些错愕。因是家宴太后的礼服华贵却不隆重一身青金色华服纹饰简单、清爽大气头上只以翡翠和南珠妆饰脸上也是淡淡妆容。太后并不十分美艳许是念多了佛经的缘故有着一股淡淡的高华疏离的气度令人见而折服。既身为这个王朝最高贵的女人她理应过着凡人难以企及的优越生活但不知为何她的面容却有着浅浅的憔悴之色想是礼佛太过用心的缘故。 太后见座下十数位妃嫔很是欣慰的样子对玄凌道:“皇帝要雨露均沾才能使后宫子嗣繁衍。”又对皇后道:“你是后宫之主自然要多多为皇帝操持不要叫他有后顾之忧。”帝后领命太后又与帝后赏月说了会话皇后虽是她亲侄女却也只是客气而疏离的态度并不怎么亲近也证实了向来太后不疼惜皇后传言的真实。 因汝南王远征西南只有王妃贺氏在座太后遂笑道:“你家王爷不在你可要好好保重身子照顾世子。”说着命人拿东西赏赐她。贺妃闻言躬身谢过太后关心。太后又和蔼向玄汾道:“听说汾儿很争气诗书骑射都很好。哀家这个做母后的也放心。”回头对顺陈太妃与庄和太妃道:“你们教养的儿子很好。”顺陈太妃因出身卑微平阳王玄汾一直由庄和太妃抚养如今听太后如此说欣慰得热泪盈眶。 因玄清自舒贵妃离宫之后一直由太后抚养太后见了他在更是亲厚拉了他在身边坐下笑道:“清儿最不让哀家放心。何时大婚有个人来管住你就好了也算哀家这么多年对你母妃有个交代了。” 玄清一笑:“母后放心儿臣有了心仪之人必定会迎娶了给母后来请安。只是儿臣的心仪之人很是难得。” 太后微笑对玄凌道:“皇帝也听听这话。满朝文武家的淑女清儿你自己慢慢拣选再不成只要是好的门楣低一些也没什么。” 玄清只是微笑不语玄凌道:“母后别急或许明日就有他的心仪之人了也未可知。” 太后无奈微笑:“但愿如此也只好由得他了。” 太后渐渐有了疲倦之色便先回宫。几位太妃似乎对太后很是敬服见太后有倦色马上也陪同太后一起回宫。家宴就由帝后主持。 席位按妃嫔位分由高至低我与玄凌隔得并不近远远见他与皇后并肩而坐明黄织锦缎袍更显得他面如冠玉有君王风仪。 我微微含笑朝他他显然是见到了亦含笑向我目光眷恋如绵迢迢不绝。大庭广众之下我不觉红了脸含羞低头饮了一盅酒。 再抬头玄凌已在和皇后说话却见玄清趁着无人注意朝我的方向略略举杯示意与他会心一笑举起面前酒杯仰头饮下。 席间玄凌频频目视于我吩咐李长亲自将自己面前的菜色分与我多是我平日爱吃的一些。虽然按制不能说话却也是情意绵绵。不由心情愉悦。 好不容易家宴结束中秋之夜玄凌自然是宿在皇后的昭阳殿嫔妃各自回宫安寝。坐于轿辇之上刚才的酒意泛上来脸颊滚滚的烫身上也软绵绵起来。支手歪了一会儿抬头见天上月色极美十五的月亮团团如一轮冰盘高高的悬在那黑蓝绒底般的夜空上明亮皎洁。月华如水映在裙上比目玉佩上更是莹莹温润。比目原是成双之鱼又是如此月圆之夜我却只身一人对影成双听得太液池中鹭鸶划水而过的清冷之声不觉生了孤凉之感。那皎洁月色也成了太液池浮着漂萍菱叶的一汪黯淡水色。 自宴散后返回莹心堂流朱、浣碧服侍我换下了吉服又卸了大妆将脸上脂粉洗得干干净净我不自觉的摸一摸脸道:“脸烫得厉害今晚的确是喝的多了些。” 流朱抿嘴笑道:“酒不醉人人自醉。皇上席间好生眷顾小姐连新近得宠的安美人也不能分去了半分。” 我嗔道:“不要胡说。” 浣碧微微一怔微笑如初:“是么?” 流朱接口道:“你没有去自然没有看见华妃气得眼都直了。”说着弯腰咯咯笑起来“也要气气她才好省得她不晓得小姐在皇上心中的分量日日那么嚣张。” 我瞪她一眼道:“胡咀什么!虽是在自己宫里也得谨慎着点儿。” 流朱这才收敛低眉答了声“是”。 浣碧抱着我的礼服轻轻抚平挂起道:“皇上待我们小姐从来都是很好的。” 闻言心头微微一暖却又淡淡蕴起微凉。 才换过寝衣听得门外有脚步声响以为是小连子在外上夜遂道:“也不早了去关上宫门歇息吧。” 却是李长的声音恭敬道:“叨扰小主安睡是奴才的不是。” 见是他不由纳罕这么晚他还来做什么忙客气道:“还不曾睡下。公公这么晚有什么事么?” 他道:“皇上有一物叫奴才务必转交小主希望小主良夜好梦。” 说着含笑递与槿汐交到我手上是一个木盒制做得非常精致紫檀描金木盒。盒口开启处贴着一张封条上边写着一个大大的“封”字旁边题有御笔亲书五个小字:“赐婕妤甄氏”。 李长只是陪笑站着道:“请婕妤小主一观奴才也好回去复命。” 微微疑惑打开一看只觉得心头跳得甚快眼中微微一热一时不能自已盒中赫然是一枚银色丝绦的同心结结子纹路盘曲回旋扣与扣连环相套编织得既结实又饱满显然是精心编制的。旁边一张小小绢纸上写着两行楷书:腰中双绮带梦为同心结。这是梁武帝萧衍《有所思》一诗中的两句见他亲笔写来我不自觉的微笑出来片刻方道:“请公公为我谢过皇上。” 李长只是笑:“是。恭喜小主。”说着同槿汐等人一同退了出去。 月色如欲醉的浓华透过冰纹的窗纱似乳白轻雾笼于地面我握了同心结在手含笑安然睡去。 早起对着镜子慢慢梳理了长只见镜中人眉目如画脸上微露憔悴之色但双眸依旧灿灿如星似两丸黑水银顾盼间宝光流转不定。 盘算着玄凌已经在我这里歇了三晚想来今晚会去陵容处。由眉庄的事起几乎一直落于下风。本以为有陵容的得宠华妃等人并不敢把我怎样如今看来靠人不如靠己是该好好谋划了。 绞一绺头在手陷入沉思之中。忽从镜中见身后窗外有碧绿衣裳一闪几乎以为是自己花了眼。遂喝道:“谁在外头鬼鬼祟祟的?” 却是浣碧转身进来笑吟吟如常道:“皇上让花房的公公送了几盆新开的紫菊‘双飞燕’和‘剪霞绡’来。奴婢是想问问小姐是否现在就要观赏又怕惊扰了小姐。” 我对菊花其实并不不怎么喜爱总觉得它气味不好但是眉庄却喜欢得很。去年的秋天她正当宠想来玄凌赏她的名贵菊花也不计其数堂前堂后盛开如霞似云连她所居的堂名也叫作“存菊堂”。 心下黯然今年的菊花依然盛开而眉庄的荣宠却烟消云散了。 昔日风光无限的存菊堂今日已成了阶下囚的牢笼眉庄被禁闭其中只剩下“存菊堂”的堂号空自惹人伤感。 我心中一动看浣碧一眼只若无其事道:“你去教人搁在廊下好好养着我等下去看。”想了想又道:“昨日皇上赏下来的饰不错你挑些好的去送给安美人、冯淑仪和欣贵嫔。再转告冯淑仪说我明晚过去陪她说话。” 浣碧应了是轻盈旋身出去。 我望着她袅袅身影消失在帘外骤然心思贯通计上心来陷入无尽的思量之中。 晚间玄凌没来我宫中便带了槿汐、品儿去和煦堂拜访曹婕妤。想是去的突然曹婕妤很是意外。因有日前温仪帝姬的事她总是有些难掩的不自然。 我只是亲切握了她手道:“妹妹很想念帝姬特意过来看看。曹姐姐不会是不欢迎吧。” 见我说的客气她忙让着我进去命宫女捧上香茗待客道:“怎么会。日夜想着妹妹能够过来坐坐只是怕妹妹还气我糊涂。” 我与她一同坐下微笑接过宫女奉上的茶徐徐吹散浮起的泡沫道:“曹姐姐这样说倒是叫妹妹难为情。那日的事只是一场误会。妹妹就是怕曹姐姐还耿耿于怀特意过来与姐姐解开心结。大家共同侍奉皇上原该不分彼此才好。怎能因小小误会伤了彼此的情分呢。” 曹婕妤连连点头道:“正是这个话。”说着拉我的手抚弄眼角绽出一点湿润的光“我虽痴长你几岁却是个糊涂人那天听了那起子混帐东西的混帐话竟白白叫妹妹受了这样天大的委屈着实该打。”说着作势就要打自己。 我忙按住她的手道:“姐姐再这样就是要赶妹妹走了。都是那些个宫女多嘴多舌平白害的咱们姐妹生分了。原不干姐姐的事姐姐只是关心帝姬而已关心则乱么。” 曹婕妤感叹道:“没想到这么大个宫里竟是妹妹最明白我。我统共只有温仪一个女儿自然是心肝宝贝的疼她又是个三灾八难的身子难不得我不操心。如此竟中了别人的计冤枉了妹妹。” 我微笑道:“过去的话就别再提了。今日突然过来看姐姐真是冒昧姐姐别见怪才好。”说着命品儿把东西端上来一件一件指着道:“这是我亲手绣的几件肚兜给帝姬用妹妹针线不好这只是一点心意姐姐别嫌弃才好。”又道:“这些料子是织造所新进上来的姐姐自然不缺这些只是裁着衣服随意穿吧。”“这些水粉胭脂是闲来的时候崔顺人亲手制的用来搽脸很是细腻红润竟比内务府送来的好姐姐也不妨试试。” 我说一样东西曹婕妤便赞一通两人很是亲热竟如从未有过嫌隙一样。她看过一回拿起我送给温仪帝姬的肚兜爱不释手的翻看啧啧道:“妹妹的手真巧那翟凤绣的竟像能飞起来一样那花朵儿一眼看着能闻出香味来。”说着让乳母抱了温仪出来比着穿上肚兜赞叹不已似乎对我没有一丝防备之心。 我微笑看着眼前一切抱了一会儿温仪才拉过曹婕妤悄悄的说:“这些不过是些寻常之物妹妹还有一物要赠与姐姐只是这里不太方便可否去内室?” 曹婕妤想了一想就答应了与我一同进入内室。内室很是阴翳凉爽层层叠叠的薄纱帷幕无声垂地。床榻上放着玫瑰紫织锦薄被榻前案几上耸肩粉彩花瓶里疏疏插着几枝时新花卉并不如何奢华。我从袖中取出小小一只珐琅镶金匣子郑重道:“请姐姐务必收下此物。” 曹婕妤见我如此郑重微微吃惊道:“妹妹这是做什么。”便按我坐下接过匣子打开一看。她的神色在匣子打开的刹那变的惊异和不能相信道:“这么贵重的礼物我可万万不能收下。妹妹还是拿回去吧。” 我坚决道:“妹妹本有话求姐姐。姐姐如此一说不是拒绝妹妹吗?” 曹婕妤小心放下匣子柔和道:“妹妹有什么话尽管说姐姐能帮的自然不会推辞。” 我收敛笑容含泣道:“华妃娘娘高贵典雅妹妹内心是钦服已极只是不知怎么得罪于娘娘竟叫娘娘误会于我使妹妹不得亲近娘娘风华。”说罢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妹妹独自在这深宫之中孤苦万分。现在沈常在被禁足妹妹更是孤零零一个了。还望姐姐垂怜。” 曹婕妤一脸惊异安慰道:“妹妹这是怎么说的。妹妹备受皇上宠爱又与安美人情同姐妹怎的说出这话来。” 我垂泪道:“妹妹哪里有什么宠爱不过是皇上瞧着新鲜才多过来两日怕过不了几日还是要抛在脑后安妹妹也是个不伶俐的。眼见这皇上越来越宠爱她不知妹妹我将来要置身何地。” 曹婕妤听完眼圈也红了叹气道:“妹妹这话说的我伤心做姐姐的不也是这样的境况。虽说还有个孩子却也只是个帝姬顶不得事的。” 我忙道:“华妃娘娘很信任姐姐还望姐姐在娘娘面前多多美言几句能得娘娘一日的照拂妹妹就感激不尽了。”说着拿起绢子默默擦拭脸颊泪痕。 曹婕妤劝慰了我一会儿道:“妹妹有这份心娘娘必然能知晓。只是这礼物还是拿回去吧姐姐会尽力在娘娘面前说合的。” 我感泣道:“若如此妹妹愿为娘娘和姐姐效犬马之劳。”复有打开匣子放在曹婕妤面前“这一匣子蜜合香是皇上所赐听说是南诏的贡品统共只有这么一匣子。还望姐姐不嫌弃收下吧。” 曹婕妤忙道:“此物实在是太珍贵了。妹妹这样平白送人只怕外人知道了不好。” 我微笑“姐姐若肯帮我就比什么都珍贵了我怎会在姐姐面前吝惜一匣子香料呢。何况这是皇上私下赏我的并不曾记档。”略停一停又道:“此蜜合香幽若无味可是沾在衣裳上就会经久弥香不同寻常香料。妹妹福薄姐姐笑纳就是。”我又补充一句:“可别叫旁人晓得才好。” 如此推却几番曹婕妤也含笑收下了搁在内室的妆台上。又聊了许久我才起身告辞。 回了莹心堂举袖一闻身上已沾染了若有若无的蜜合香味道只是这香气幽微不仔细闻也不易觉不由微笑浮上嘴角。 小连子进来道:“小主刚走曹婕妤宫里的音袖就把小主送的东西全悄悄丢了出去。” 这本是意料中事她哪里会真心收我送的东西。我意不在此挑眉道:“连香料也扔了么?” 小连子糊涂道:“什么香料并没见啊。” 我微微一笑“知道了。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槿汐道:“小主那么确定曹婕妤会收下您送的蜜合香。” 与曹婕妤说了许久的话口干舌燥我端起青花缠枝的茶盏一气饮下半盏长长的指甲昨夜刚用凤仙花染就了鲜妍明丽晃在眼前我状似漫不经心的一掠方停了目光悠悠地道:“她久在华妃之下半点也不敢僭越我瞧她吃穿用度都恪守本分连内室也过如此就晓得她从未用过这样名贵的香料。何况蜜合香的确难得除了皇后这样不爱香气的人哪有女子会拒绝呢?就算她对我再有戒心亦不舍得扔了这香料的。”我搁下茶盏一笑:“放不下荣华富贵的人终究成不了大气候。” 槿汐道:“小主胸有成竹奴婢也就放心了。”说着笑:“奴婢跟着小主快一年了猜度人心精细之处实在叫奴婢钦服。” 我淡淡道:“拿什么猜度人心呢不过就是说话前多思量一会子罢了。”我微微冷笑“人心?那是最难猜度的以我这点微末道行要猜度是可以猜准就难了。” 槿汐陪笑道:“小主只消能猜准皇上的心意就尽够了。” 我爱惜指甲取了护甲套上轻轻端详着金护甲上镶嵌着的一颗珍珠道:“在这后宫里要想升必须猜得中皇上的心思;但要想活就必须猜得中后宫其他女人的心思。”说着看槿汐:“安排下去的事都布置好了么?” 槿汐道:“是。奴婢与小允子、小连子安排得妥妥当当再无旁人知晓。” 我浅浅而笑:“那就好别辜负了我那一匣子蜜合香当真是宝贝呢。” 注释: 1出自宋·苏轼《洞仙歌》词。此句描写的是后蜀孟昶宠妃花蕊夫人的神仙姿态馨香风度。相传原是孟昶所作东坡为之后续。 第六章 意难平 次日清早起来梳妆浣碧帮我梳理好髻从盛放着饰的木盘里挑了枝珍珠莲花步摇长长的碎玉和珍珠镶成一朵朵盛开的莲花又以黄玉为蕊碧色水晶为叶精巧无比浣碧方要为我簪入髻中我已经摆“步摇原是贵嫔以上方能用的上次皇上赐我已是格外施宠。今日非节非宴的太过招摇。皇上虽宠爱我也不能太过僭越了。” 浣碧只得放下拣了支蝶花吊穗银簪别上道:“小姐也太小心了。皇上对安美人的眷顾不如小姐安美人还不是成日家花枝招展珠玉满头。” 我从镜子里留意浣碧的神色微笑道:“安美人再珠玉满头却也没有越过她的本分偶尔珠饰华丽些也算不了什么。”说罢微微收敛笑意:“这话别再说了叫爱搬弄是非的人听去了还以为我是见不得安美人得宠呢。” 浣碧道了“是”想想终究不服气小声道:“她不算是顶美的家世也算不得好。怎么皇上那么喜欢她就为了她歌声好听么?” 我对镜描摹如柳细眉徐徐道:“承恩不在貌也无关家世只看皇上是否中意。要不然也是枉然。”说着睨了她一眼道:“怎么今天说话总冒冒失失的。谨慎妥帖是你的长处好好的揣着可别丢了。” 浣碧低头抿嘴一笑不再说下去只说:“皇上早吩咐了要过来和小姐一同用早膳。小姐也该打扮的鲜艳些才是。” 我回打量她几眼见她穿着樱桃色软罗琵琶衣用雪白光绸配做衬里浅一色的珠光粉红长裙一双雾碧色鞋子微露衣外头上也是点蓝点翠的米珠银花配一副碎玉金耳环恰到好处地衬出黑亮的柔和俊俏的脸。清秀之外倍添娇艳。仔细一看已现有不妥故意略过不去提醒只不动声色浅笑道:“你今日倒打扮的倒鲜艳。” 浣碧只是笑:“小姐忘了么?今日是小姐入宫一年的日子所以奴婢穿得喜庆些。”复又道:“这些衣裳都是小姐上月为奴婢新做的很合身呢。” 我这才恍然记起原来我入宫已经一年了。日子过得还真是飞快转眼间我已经由一个默默无闻的贵人成了皇帝身边的宠妃。 流水样的时光从指间淅淅而去收获了帝王的宠爱也凭添了无数辗转犀利的心事在心尖生长如芒锋。平和无争的心境早已是我失去了的。 几乎无声地叹了口气。 流朱在一旁接口道:“怪道皇上一早过来陪小姐用早膳呢原来是小姐入宫一年的日子。怕是午膳和晚膳都要在咱们这里用吧。” 我道:“用膳也罢了。只怕……” “小姐只怕什么?”流朱问。 “没什么。”我不欲再说下去只道:“去看看小厨房的小菜做的怎么样我嘱咐过他们要弄得精致可口。” 说话间玄凌已经走了进来道:“才下朝。朕也饿了今儿有上好的的风腌果子狸朕已经让人给你的小厨房送去了叫他们配上粥咱们一块儿吃。” 槿汐便率人收拾了桌子又侍候玄凌喝了一碗鲜豆浆我才陪着他坐下。一时小厨房送了细米白粥来八样小菜素什锦、卤鸡脯、糟鹌鹑、脆腌黄瓜、胭脂鹅肝、炸春卷、香熏萝卜、风腌果子狸、梅花豆腐、油盐炒枸杞芽儿另外配了四样点心倒是满满一桌子。 玄凌看着菜式道:“很精致看着就有胃口。” 我恬静微笑:“皇上喜欢就好。” 见他心情不错胃口也好桌上的菜色色都动了不少遂笑道:“皇上似乎心情很好是有什么喜事么?” 他微微一愣方才笑道:“西南战事连连告捷汝南王率军重夺了安兆、幽并六州慕容一家出力不少。” 原本嘴角蕴着愉悦笑意闻到此处心下渐渐有些微凉意只隐隐觉得他要说得不只这些必定是与华妃有关。于是作欣喜状举起喝残的半碗粥道:“皇上天纵英明运筹帷幄。当真是大喜。臣妾以粥代酒相贺。”说着作势舀了一勺粥喝下对他粲然一笑。 他拉一拉我的手忍不住笑:“这个小鬼头以为这样就逃得了喝酒么?” 我带着浅淡笑容相迎悄声道:“皇上可不许强人所难啊。” 笑语一晌果然他谈到了他要说的说之前他刻意留意了一下我的神色他的湛湛双目掠过一丝不忍和愧疚“如今回了紫奥城又刚忙完了中秋诸事烦琐恐怕皇后心力不支。朕的意思是想让华妃从旁协助一二你觉得如何?”他的话说的轻而缓像是怕惊到了我却一直刺进我心里去轻轻地却又狠狠的锐利。 我微微一怔仿佛是不能相信温仪帝姬的事过去才几天他明知华妃这样撇不开嫌疑竟然来与我说要恢复她协理六宫职权的话。 不是不能体谅他在国事上的苦心只是他的心思太叫人寒心。 他意欲在我素净容颜上找到一丝半分的不悦与愤怒。我极力克制住这样的表情不让它出现在我的脸颊上一壁只是微笑似乎在认真倾听他的话语。心中暗想连我都是这样不悦和震惊不知皇后听到了心里是个什么样子。 目光犀利往他面上一扫转瞬我已转过脸调匀呼吸亦将蓄着的泪意和惊怒忍下才对他一笑道:“皇后娘娘是怎么个意思?” 玄凌的语气有些凝滞“朕还没对皇后说。先来问问你。” 我浅笑道:“皇上体恤娘娘自然没什么不好。” 他忙道:“华妃做事有时的确是急躁。朕本想属意于你奈何你入宫不久资历尚浅。端妃病弱悫妃庸懦也就华妃还能相助一二。”玄凌的目光轻轻投注含着些许歉意。 面容犹带微笑得体地隐藏起翻腾汹涌的委屈和怨气。我抿嘴思量片刻缓缓道:“皇上的心意是好的娘娘想来也不会有异议。只是皇上想过没有慕容氏前线刚告捷皇上立刻恢复了华妃协理六宫之权。知道的自然是说皇上体恤良将功臣不知道的恐怕忽略了皇上指挥英明只说是皇上仰仗着慕容家才有胜仗可打所以迫不及待重用华妃以做笼络。”心高气傲当皇帝的最怕别人说其无用更怕臣子功高震主。这一针刺下去力道虽狠却想来有用。我小心观察他的神色变化继续道:“是有那起子糊涂人爱在背后嚼舌皇上也别往心里去。”我略停一停见他隐约有怒色在眉心继续道:“只是一样汝南王已得高功此刻必然喜不自胜。汝南王与慕容一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若皇上此刻授权于华妃恐怕汝南王一时忘形反而于战事不利。” 他双目微闭面色沉静如水隐隐暗藏惊涛。一针见血我晓得这话他是听进去了。忙跪下垂泪道:“臣妾一时糊涂竟妄议朝政还请皇上恕罪。”说着俯于地。我一跪下满屋子宫女内监唬得呼啦啦跪了一地。 “滴答滴答”的铜漏声像是击在心上听着时间一点点在耳边流过。静默无声。 他扶起我道:“无妨。朕早说过许你议政。”继而感叹“只怕这宫里除了你没人敢这么直截了当与朕分析利弊。” 我适时将泪水浮至眼眶只含着倔强着不肯落下来盈盈欲坠道:“臣妾今日说着话并非妒嫉华妃娘娘。而是希望皇上能权衡利弊暂缓恢复娘娘协理六宫之权一则以平物议二则不损皇上天威三来等节庆时再行加封便可名正言顺六宫同庆。” 我早已盘算的清楚节庆加封须是大节庆中秋已过接下来便是除夕新岁不宜加封就得等到元宵。谁知到时是怎样的光景先避了这一关再慢慢谋划。 玄凌望向我目中微澜泛着淡淡温情细细思量须臾道:“难为你想得这样周全。这样也好只是辛苦了皇后。” 我道:“皇上无须担忧皇后。皇后于六宫事务也是熟稔还有女史相助想来也不至于有什么差池。皇上放心就是。”见他“唔”一声表示赞同我再度试探于他道:“其实沈常在当初为惠嫔时皇上还是属意于她有意让她学习六宫事务以便将来帮皇后周全琐事。只是现在可惜了……” 提到她玄凌似乎有些不快只说:“让她好好静心修德才是。” 我不便再说下去见他说了许久没有再动筷正想吩咐佩儿再去上一盏杏仁茶来不想浣碧眼疾手快已经手捧了一盏茶放在玄凌面前轻声道:“皇上请用。” 惊疑之下心中陡地一冷她果然走上前来了。浣碧一双手衬着青瓷茶盏更显得白玄凌不禁抬头看浣碧一眼不由微笑出声“打扮得是俊俏只是红裙绿鞋未免俗气。” 浣碧闻言大是窘迫一时呆呆地脸色绯红道:“奴婢名叫浣碧所以着一双绿鞋。” 我心下明白浣碧欲得玄凌注意故而选了颜色衣裳来穿又特意配了碧绿鞋子来加深玄凌注意反而忘了红绿相配的颜色忌讳。微微自得于是温和道:“罢了。我昨日新选了一匹湖蓝绸缎你拿去做一身新衣裳换下这红裙吧。”说着又对众人道:“今日小厨房菜做的好你们也拿去分了吃吧。” 众人齐齐谢过浣碧红了脸躬身退下。玄凌再不看她只说:“你对下人倒是好。” “她们在宫中为奴为婢本就辛苦我若再不对她们好实在是太可怜。一旦奴才心有怨恨主子们吩咐下去的事也不会好好做成于人于己都没有好处啊。”我笑盈盈道出自己的本意:“何况不过一匹缎子罢了。浣碧是臣妾陪嫁的侍女将来还要为她指一门好亲事的。皇上觉得如何?” 玄凌道:“你的侍女你自己看着办就好。难为你这么体贴她们。”他微笑注目于我道:“看你这样宽和懂得驭下朕实在应该让你协理六宫才是。” 我只是保持着得体的微笑道:“臣妾资历浅薄怎能服众皇上说笑了。”说着低啐一口低声在他耳边笑道:“体贴她们这话听着肉麻难道臣妾对皇上不够体贴么?”说着心里微微酸强撑着笑容道:“华妃娘家慕容氏有功皇上也多陪陪她才好。” 他却道:“想陪着你都难。战事告捷还有许多事要部署只怕这些天都出不了御书房了。” 心头略松道:“皇上劳苦国事千万要保重身子才好。” 一顿饭吃得辛苦胭脂鹅肝在嘴里也是觉得苦没有味道却不能在玄凌面前失了神色要不然就算筹谋了什么也不便周全行事决不能因一时气愤而因小失大。只一味显出贤惠温良的神色为他布菜与他说笑。才心知在宫中“贤惠”二字是如何的辛苦难捱为保全这名声竟连一分苦楚也不能说不能露。感慨之余不免佩服皇后的功底与华妃之间似乎华妃占尽机锋可是无论赢与输她几乎从不表现在脸色上总是一副淡定的样子。而这淡定之下是怎样的悲恸与酸楚要在日复一日的清冷月光里磨蚀和坚定成淡漠的雍容…… 正想着玄凌夹几根油盐炒枸杞芽儿在我碗中温柔笑道:“这个味道不错你也尝尝。” 我含笑谢过望着这几根油盐炒枸杞芽儿一时心中翻覆如打翻了五味瓶儿一般说不出的难受。仿佛自己就是那几根油盐炒枸杞芽儿被油炒被盐渍几经翻腾才被入了味儿被置放在这精细的刻花鸟兽花草纹莲瓣青瓷碗中做出一副正得其所的姿态。 好不容易用完了早膳李长来禀报说内阁众臣已在仪元殿御书房相侯良久。见他匆匆去了方才沉着脸回到莹心堂慢慢进了西里间。 槿汐晓得我不高兴遂摒退了众人端来一杯茶轻声道:“小主喝点茶顺顺气……” 我微一咬牙作势要将茶碗向地上掼去想一想终究是忍住了将茶碗往桌子上重重一搁震得茶水也溅了出来。我怒道:“很好。一个个都要欺到我头上来了!” 槿汐陪笑道:“不怪小主生气。温仪帝姬的事过去没多久皇上就要恢复华妃娘娘协理六宫之权未免太叫人寒心了些。” 我深深地吸气心中凄凉带着深重的委屈和惊怒却另有一种怆然的明澈:帝王家本是如此我又何必期求于他。 我默不作声只是出神右手无名指和小指上戴的金护甲“嗤啦嗤啦”划着梨花木的桌面留下淡淡的白色迹子。忽然“笃”敲了一下桌面冷冷道:“怨不得皇上这件事办的叫人寒心华妃家世雄厚又有军功绝对不可小觑了。眼前是对付过去了只怕将来还要旧事重提。”我恨恨“如今就敢冤我毒害帝姬将来有了协理六宫的权力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形只怕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槿汐垂目看着自己脚尖道:“西南战事愈胜恐怕这件事提得越厉害。这是迟早的事小主得早早准备起来才能有备无患。”槿汐神色恭谨的答:“原本眉庄小主得幸时皇上曾有意让她学着六宫事务只是一来华妃娘娘压制得紧二来眉庄小主那么快就出了事这事儿也就搁下了。” 我紧紧抿着嘴听她说完话道:“眉庄是咱们一起进宫这些人里最早得宠的皇上自然另眼相看。可惜我得宠的晚资历不够陵容就更不用提出身更是不好。才刚你也听见了皇上的口风里竟还没有要放眉庄出来的意思……” 槿汐默默思索道:“外人倒也罢了只怕家贼难防。小主别怪奴婢多嘴今日早膳上浣碧姑娘未免太伶俐了些。” 我冷眼瞧着她道:“你也瞧出来了。” 槿汐一点头“或许是奴婢多心了也是有的。” 我怔怔出了会神终于端起茶碗呷了口茶慢慢道:“并不是你多心倒是难为你这样精细别的人怕是还蒙在鼓里。”我抑不住心底翻腾的急怒冷冷一笑秋阳隔着窗纱暖烘烘照在身上心口却是说不出的寒冷与难过。竟然是她浣碧存了这样的心思。我对她这样好视如亲生姐妹她竟然这样按捺不住这样待我!“这蹄子……”我沉吟着不说下去。 槿汐想了想小心道:“那匹湖蓝绸缎小主还要赏给浣碧姑娘么?” 我怒极反笑:“赏。自然要赏。你再把我妆台上那串珍珠项链一并给她。皇上摆明了没把她放入眼里我倒要瞧瞧这蹄子还能生出什么事来!” 槿汐躬身道:“是。” 我又道:“我估摸着水绿南薰殿曹琴默生事多半是这蹄子走漏的风声恐怕连这次温仪帝姬的事也少不了她的干系。那木薯粉可不是她自作主张拿回来的么?” 槿汐低头默默叹气:“真是人心难测小主对浣碧姑娘这么好浣碧姑娘又是小主的家生丫头自小一块儿竟不想是这个样子。如今只不知道她偷偷相与的是华妃娘娘还是曹婕妤?” 我慢慢摩挲着光洁的茶碗寻思片刻道:“我瞧着华妃不会直接见她多半是通过曹婕妤。毕竟曹婕妤还没有和我撕破脸。”我幽幽望向窗外高远的碧蓝天空竟和我入宫那一日一样的蓝一样的晴朗连那南飞的大雁也依稀是旧日的那些大雁不由低低叹息“这丫头……原本也是冤孽只是她的心未免也太高了白白辜负了我为她的一番打算。”顿了顿又嘱咐:“你拿东西去时别露了声色咱们要以静制动。” 槿汐道:“奴婢明白只是小主已经明白还要与浣碧姑娘朝夕相对装作不知小主未免捱得辛苦。” 我望着窗纱上浮起绚烂彩色的阳光不由道:“辛苦?只怕来日的辛苦更是无穷无尽呢。”秋阳近乎刺目刺出眼中两行清泪和着方才在玄凌面前的强颜欢笑酿成了种种不堪的委屈忍耐着蒸在袅袅如雾的檀香轻烟里。 初秋的阳光温暖不逊夏日纱窗里漏下的明光锦绣映着身上的绫罗珠翠和屋中的宝器琳琅拂了灿烂一身光影语法衬得一腔心事晦暗不明。往事倒影如潮历历涌到心头在即将到来的风雨争斗之前于清冽似碧的茶水中骤然看到玄清云淡风轻的笑仿佛他依然指着一株小小开白花的夕颜笑问:“你不晓得这是什么花么?”我心中是记得的那小小白花荡漾出的涟漪浮泛在我心头。是那样一个温润如玉的少年在一个繁华的夏末星夜目睹了我的隐藏的寂寞和哀伤。 玄凌的忙碌果然是真的西南的战事成为他最关注的事全国的粮草军用在他的安排下也有条不紊运往战地他的脸色总是疲倦而疲倦之中亦有欣喜。 我如常去仪元殿请安却在殿外见到恬贵人一张落寞脸色见了我行过礼忽然瞥见身后流朱手中的食盒双眸幽幽一晃淡笑道:“婕妤姐姐费心妹妹看不用劳烦去这一趟了皇上有事不见人呢。” 我淡淡“哦”一声微笑道:“有劳恬妹妹告知。”轻缓的脚步却未停下裙裾轻移一直向仪元殿走只留下恬贵人惊诧目光于身边掠过。 却是李长亲自迎出来“小主来了。皇上正在等着小主呢。”我无心去理会身后恬贵人会是怎样的表情。人情如我亦知是无法周全所有人的我只能周全自己。 也不去打扰他默默取一块他所中意的龙涎香置于错金螭兽香炉中点燃之后那雾白轻烟便带出了缕缕幽香含蓄而不张扬。他喜欢在如斯清幽中应对繁复国事。我亦喜欢。如今的我已经可以出入御书房请安。 他给我这样的特权让我的地位在后宫如云的女子间越尊崇。 午后的阳光疏疏落落淡薄似轻溜的云彩浮在地面上是春闺少女一个幽若的梦。我将香炉捧到窗前玄凌正埋书案闻香抬头见我来了微微一笑复又低头。 然而我心里明白华妃之事带来的委屈和怨气并未因这样的静谧而消退。我犹带微笑得体地隐藏起不想也不该显露在他面前的情绪对着他笑靥如花温婉中带一些天真。这样的我他最喜欢。 而这样的我这样的静谧时光适合我的衣袖不动声色地带起后宫的风云雷动于温婉中震慑和压制我的敌人。 此刻的他抚着一张精工画作的地图山川江河风烟疆土久久凝视目光定格于西南一带一瞬间变得犀利如鹰。他静静道:“朕将收复西南。嬛嬛”他的目光专注于我却有豪情万丈“祖父手中失去的疆土终于要在朕手中夺回来。”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笑容如三春枝头的花朵无限欢愉“嬛嬛真心为四郎高兴。” 他握着我的手渐渐有力一字一字道:“撇开西南还有赫赫对我朝虎视眈眈年年意图进犯也是心腹大患。朕有生之年必定平除此患不教朕的子孙再动干戈留一个太平盛世给他们。” 我不觉震动这样一个玄凌是我未曾见过的。却也为他的心愿所感反握住他的手微笑道:“嬛嬛希望可以陪着四郎创下这太平盛世。” 他凝望我深深点头眼中有坚毅神色“嬛嬛。朕要你一直在朕身边你也一定会一直在朕身边。朕的太平盛世里不可以没有你。”他的眼神太深我微微有些害怕却也是感动再抬头那深深的眼神里似乎噙着一弧清愁转瞬已经不见。 几乎疑心是自己看错了那样的神情不该出现在这样的语气里我无端迷惑起来却百思不得其解。也许真的是我看错了。 安静停了一歇方觉察到心中原来密密交织着渺茫的欢喜和迷惘。 明媚的光影被疏密有致的雕花窗格滤得淡淡的烙下一室“**同春”的淡墨色影子拂过他看我时的眼神那原本略显犀利刚硬的眉眼顿时柔和下来无端添了几分温柔。 我只柔声道:“皇上对着奏章许久也该歇一歇啦。”说着从食盒中取出用细磁碟装的四色点心百合酥、藤萝饼、蜜饯樱桃、梨肉好郎君再取风干的桂花细细洒入杯盏中便是一盏沁人肺腑的花茶。 他拥我入怀清绵的呼吸丝丝缕缕在耳畔:“今夜留在这里好不好?” 我微笑出声:“也是。还省了一趟凤鸾春恩车的来回皇上好打算呢。”这样天真无忌的调笑不过是仗着他的宠爱和怜惜。而在他眼中我的言行都是可爱可怜的。 我轻轻埋于他怀中脸色缓缓淡漠下来。 到底意难平! 第七章 刀影 如是几日过去忽一日黄昏静好见天色渐渐暗下来悄悄唤了流朱与浣碧进内堂手脚利索地帮我换上浣碧的宫女装束又把髻半挽点缀绢花遮去大半容颜。见她们一脸迷惑的样子环顾见四周无人方悄声耳语道:“我要去存菊堂见眉庄小主。” 流朱惊讶道:“怎么突然要去?皇上不是说无诏不许任何人去见眉庄小主么?” 浣碧亦劝:“小姐不要去罢。这样匆忙间什么准备也没有。” 我自顾自扣着衣襟上的纽子道:“此刻不是正在准备么?浣碧你是我的家生丫鬟宫里见过你的人不是很多印象自然不深刻我便自称是你由槿汐带着去存菊堂送吃食。那边我已经打点好只等入夜看守的侍卫交班时蒙混进去。自然是万无一失的。” 流朱还是不放心“小姐。万一被现可是欺君的大罪不是削减俸禄就可以打的了的。何况您眼下圣眷正隆实在不必去冒这个险啊。” 我对镜检视状容见形貌不同于往日只消低头走路应当不会让人觉。遂道:“圣眷隆与不隆我都是要去一趟的。今晚皇上已经选了安美人侍寝那是再好不过的机会。”我回头对浣碧道:“你一个人在内堂待着别叫人见了你。流朱去堂上把着风不许任何人进内堂。我叫槿汐同我出去。” 说话间已走至门外不顾流朱浣碧二人惊愕神色悄然转了出去。 槿汐早已在外边候着只作是带了宫女出去走至垂花仪门外听见有侍卫陪笑对槿汐道:“姑姑出去哪。哎呦这不是浣碧姑娘么?姑姑与姑娘同出去必是小主有要紧的事嘱咐了去办。” 槿汐道:“正是呢赶着要出去。” 侍卫忙忙让道讨好着道:“是是。奴才们就不碍着姑姑和姑娘了。” 走出几丈远方与槿汐对视一眼忍不住微笑道:“看来我扮得挺像。” 槿汐亦微笑“浣碧姑娘的身量原和小主有些像的。若细细考究起容貌来姑娘的眼睛与小主最像。” 我脸色微微一沉只说:“许是处得久了的缘故吧。” 槿汐大概是觉得失言了不敢再说下去默默前行了一段路几转出了永巷又进了上林苑几座假山环抱之间是小小两间屋子原是给嫔妃更衣小憩用的场所。槿汐低声道:“奴婢陪小主进去换衣服吧。允公公在里头候着呢。” 我叹一口气“但愿今天的事只是我白费心机。”见槿汐恭谨不语只谆谆道:“你去罢。小心行事。” 旋即换了衣裳出来已是往日的嫔妃本色只鬓半垂遮住脸容头上珠花素净些更像是家常串门子的衣服。 起身扶了小允子的手往偏僻路上走穿过茂密竹林便是冯淑仪的昀昭殿的后门早有人接应在那里径直进了冯淑仪的偏殿连半个意料之外的人也没瞧见方安心了不少。隔着纱帘见冯淑仪独自坐着低头拿着一件小衣摆弄盈盈笑道:“姐姐好兴致呢。” 冯淑仪闻声唬了一跳忙忙抬起头来见是我才笑着起身迎接道:“怎么悄无声息就来了倒吓了我一跳。” 我挑帘俏生生走上前道:“用了晚膳就到处闲逛正好经过姐姐的昀昭殿后头就想进来瞧瞧姐姐不想到惊扰了你。” 她与我一同坐下宁和微笑道:“哪里是惊扰呢。也是无事做了件小裙想送与淑和帝姬。你瞧瞧如何?” 我仔细拿着看了冯淑仪正要唤人进来奉茶我忙拦住道:“不忙。我与姐姐好好说说话罢。那些奴才们一进来反而扫了我们说话的兴致。” 冯淑仪想了想道:“也是。我也嫌他们在就拘束的很。不像是我拘束了他们反倒像她们拘着了我。真真是好笑。” 风吹过殿后的竹叶飒飒如急雨我微笑道:“姐姐就是这样好静。” 与冯淑仪静静坐了闲话一阵天色慢慢暗了下来。估摸着莹心堂里的动静虽然万事俱备却不知道华妃与曹婕妤是否会钻这个空子不免暗暗有些担心。 对面的冯淑仪安静端坐絮絮地说着帝姬与皇长子的一些琐事。这些孩子间的趣事慢慢抚平我略微不安的心境。我注目于她她的确是个端庄和气的女子五官清秀一颦一笑皆是贞静之态聪慧和美丽都是不显眼的再留心也不过是寻常大家闺秀的气质是家常的那种随和与亲切。 后妃之中她从不出挑也不刻意争宠偶然双目顾盼间流露出一丝灵动之色也很快低了头泯然于众人之中。我忽然想她大概就是这样一个不去轻易招惹是非的人静静在后宫一隅生存、生活湮没于妃嫔们花样百出的争奇斗艳之间。 尽管她入宫有年位分仅次于妃但她那一列亦有6昭仪、李修容与她并列又有紧随其后的欣贵嫔。玄凌待她说不上宠但颇为礼遇远出于早已失宠的6昭仪、李修容等人。大抵这样不惹人关注的女子总是能够温文而雅地打动人有保护自己安全的锋芒而不锐利不引起旁人的挑衅之意。 我兀自微笑然而在这后宫之中许多人是隐藏了锋芒的就如我眼前这个人一样。若她真正一无是处没有半分防身之技又如何能在华妃之下稳居这淑仪之位多年。 殿外忽然有嘈杂的声音似乎有许多人一同闯了进来呼喝声不断。却不是朝冯淑仪的昀昭殿这里来似乎是往旁边的存菊堂去了。 嘴角勾出一缕不易察觉的微笑果然来了。口中只道:“似乎有什么大事呢?” 冯淑仪倒是镇静有管事的姑姑含珠进来回禀道:“华妃娘娘来了。似乎说是婕妤小主身边的槿汐姑姑刚才想带人传递东西进去给眉庄小主起了什么误会呢。” 冯淑仪惊疑望着我道:“是你身边的人。” 我只淡然道:“是我遣了槿汐去送些东西想必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我先不出去若见了我只怕事情更说不清楚。” 冯淑仪知道我与华妃之间的关节道:“且不忙出去拜见。想必这会子华妃娘娘也无心理会我们。等看看事情的变化再出去才好。” 与冯淑仪并立于窗前静听窗外的动静。是芳若的声音恭恭敬敬道:“槿汐此来只是想托奴婢把一些日用与吃食转交给沈常在因东西不少所以带了两个棠梨宫的奴婢一同拿到外室并未见到小主向小主请安。” 槿汐亦谦卑“如芳若姑姑所言奴婢只是奉我家小主之命送些东西过来并未违背皇上旨意与眉庄小主相见。” 华妃软绵绵的笑语中机锋不掩“不是说槿汐你带了两个人过来么?怎么现下只有你和身边这一个?还有一个呢?莫不是忙于正事没空来见本宫。” 槿汐的声音略微慌张“这……那是棠梨宫中的宫女品儿奴婢先让她回去了。” 华妃干笑一声道:“是么?那本宫也不必和你们在这里废话了。本宫听闻有人私入存菊堂探望禁足的宫嫔于宫规圣旨不合所以特意过来查一查。” 芳若只是好言相劝“眉庄小主禁足皇上有旨看管又怎会有人进去与小主私会呢?” 华妃冷笑一声故意扬高了声音道:“那可未必。这宫里恃宠而骄的人不少保不准就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呢。” 我面上微微变色华妃也未免太目中无人了当面背后都是这样出言相讥。 冯淑仪看我一眼道:“华妃似乎是疑心你在存菊堂里头呢不如现在出去解释清楚也好。” 我只沉静隐于窗后道:“不用急现在出去华妃娘娘的威风可要往哪里摆呢?若不让她进去搜一搜恐怕这样听了空穴来风就诬赖我的事还有下次呢。” 冯淑仪静默片刻道:“华妃娘娘最近行事似乎十分急进反而失了往日的分寸。” 我噙一缕微笑在嘴角淡淡道:“往日的分寸又是怎样的分寸呢?比之今日也只是以五十步笑百步。昔日她坐拥一切今日要急于收复失地难免急进亦是人之常情。”心里却暗暗疑惑华妃纵然急进但是曹琴默为人谨慎又心思细腻尽管我故意放了浣碧去密报又怎会让华妃来得这样快。她是华妃的左膀右臂难道没有为她好好留神?还是她们太信任浣碧了。总是隐隐觉得其中有关节不妥之处难道竟是曹琴默故意纵了华妃浩浩而来?或许她也并不想华妃那么快起势。猛地身上一激灵从前想不通的地方骤然明了。 如果利用温仪帝姬陷害我的事不是由曹琴默亲自所为那么就是华妃主谋。以往日看来曹琴默对这个唯一的女儿很是疼爱谁肯伤害自己的亲生女儿来夺宠但是温仪帝姬并非华妃亲生她自然不会真心疼惜。回忆起当日在慎德堂种种竟是有蛛丝马迹可寻只是我当日浑然不觉。只怕她们之间就此生了嫌隙也未可知。 我泠然一笑如此看来这一局倒是更加错综复杂了呢。 然而这一切也不过是我的揣度眼下只关注眉庄的事曹琴默与华妃的瓜葛等日后再好好计较。 殿外的纷争渐渐激烈槿汐与芳若只是跪着不敢放华妃进去。我向含珠努一努嘴她是宫里经久的姑姑了什么阵势没有见过立刻屈一屈膝告退匆匆从后门向皇帝的仪元殿跑去。 冯淑仪只是点头含笑:“婕妤妹妹似乎喜欢看戏。” 我微笑向她:“人在看戏戏也在看人。此时坐于台下观望或许不用多久就已身在戏中了。” 冯淑仪声音放得低语不传六耳:“妹妹的戏总是能大快人心你我同唱一出我虽上不了台面必然也为妹妹敲一敲边鼓拉一拉丝弦妹妹以为如何?” 我笑:“如此多谢姐姐了。” 她低低叹一声似乎听不出语气的抑扬顿挫只出神望着窗外“我曾经有过一次封妃的机会妹妹知道吗?”她的声音渐渐低迷:“恐怕这辈子有她一日我就只能是以偏妃终老了。” 我的话语虽低却是清晰得字字入耳:“姐姐放心。四妃之位犹是虚悬从一品夫人也是虚位以待。姐姐仁厚必有封妃之日。” 她的笑容似乎有安定之意只是如常的平和安宁“有妹妹这句话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妹妹将来的荣宠贵重恐怕是我望尘莫及的。” 我的笑意凝滞在靥上淡淡地道“但愿如姐姐所言。” 冯淑仪与我交好的确不假除了眉庄与陵容史美人固然是借机奉承淳常在又年幼能说上半句知心话的也就只有冯淑仪了。 屈指算着玄凌过来的时间外头突然安静了下来原本争执的两方呼啦啦跪了下来请安接驾。 我会意一笑方施施然跟于冯淑仪身后出去。 我满面笑容屈膝请安玄凌伸手扶了我一把“你也在这里?” 我道:“正在和淑仪娘娘说话解闷儿呢。”说着向华妃欠身施礼盈盈堆满笑意:“娘娘金安。” 华妃骤然见我脸孔霎时雪白几乎倒抽了一口冷气不由自主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恭敬道:“娘娘没听清嫔妾回皇上的话么嫔妾在与淑仪娘娘做伴呢。” 她几乎不能相信目光瞬时扫过槿汐望向存菊堂适才的骄色荡然无存。 槿汐向我道:“小主叫奴婢好找原来悄没声息来了淑仪娘娘这里。奴婢只好先把小主吩咐的东西送来给眉庄小主。” 我笑吟吟向华妃道:“方才在冯淑仪殿里听得好大的阵仗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竟吓得我不敢出来当真是失礼了。”说着以手抚胸像是受了什么惊吓似的。 玄凌的目光如常的温和只是口气里隐藏着漫不经心似的冷淡:“华妃不在宓秀宫在这里做什么?” 华妃强自镇定道:“臣妾听闻有人擅闯存菊堂探视禁足妃嫔所以特来一看。” 玄凌淡淡瞧着她“有皇后的手令么?” 华妃更是窘迫微微摇头口气已带了几分僵硬“臣妾急着赶来并没有来得及求皇后手令。” 玄凌的目光已经有了森然的意味冷冷道:“朕禁足沈常在时曾经下令非朕的旨意任何人不许探视沈氏你也忘了么。”他略顿一顿“那么你搜宫的结果呢?” 华妃额头的冷汗涔涔下来“掌事宫女芳若阻拦臣妾还未一看究竟。” 玄凌微微一笑却不去看华妃只对芳若道:“很好不愧是朕御前的人。” 芳若直直跪着大声道:“奴婢谨遵皇上旨意不敢有违。”华妃的神色瞬间一冷硬撑着腰身站得端正。 玄凌这样对芳若说话分明是扫了华妃极大的面子。 冯淑仪出列打圆场道:“华妃娘娘向来做事果决必是有了证据才来的。不如还是进存菊堂查上一查一来娘娘不算白跑了一趟二来事情也有个交代。皇上意下如何?” 我婉转看了冯淑仪一眼她果然是一个聪明人晓得如何推波助澜。盈盈拜倒道:“沈常在身受囚禁之苦若还背上违抗圣旨私相授是罪名臣妾也实在不忍得。还请皇上派人入存菊堂查一查以还沈常在清白。” 玄凌不假思索道:“既然如此喧哗自然要查。沈常在虽然戴罪禁足却也不能白白教她受辱。”说着唤李长:“你带着几个得力的小内监进去好生瞧一瞧。” 李长应声去了大约半炷香时间才出来恭谨道:“只沈常在与她贴身侍女在内并无旁人了。” 华妃脸色愈加苍白脚底微微一软幸好有宫女连忙扶住了。华妃颤巍巍跪下道:“臣妾惶恐误听人言才引来如此误会。万望皇上恕罪。” 玄凌只是仰头站着冷淡道:“朕一向知道后宫流言纷争不断但你协理六宫多年竟然无视朕的旨意还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搜宫未免太叫朕失望。” 华妃如何禁得住这样重的话忙不迭以叩地连连谢罪。 玄凌的眉头不自觉地蹙起来失望道:“朕原本以为你闭门思过之后已经改过不想却是益急躁了竟连以前都不如。”他的语气陡地一转冷冷道:“朕本想复你协理六宫之权今日看来竟是大可不必了。” 华妃闻言身子一抖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着玄凌眼神中的不忿与惊怒几乎要压抑不住。转瞬间目光狠狠逼视向我。我不由一凛却不肯示弱只含了一抹几乎不可觉的得意弧度回视于她。 玄凌不耐烦道:“你好好回你自己宫里去罢别再生那么多事来。”华妃重重叩声音呖呖颤:“多谢皇上恩典。” 玄凌正要拂袖而去回头又补充一句“不许再去见温仪帝姬没的教坏了朕的女儿。”华妃委屈与震怒交加几乎要哭出来好容易才忍住。我别过头不去看她心里稍稍有了痛快的感觉。 眉庄啊眉庄你在存菊堂里听着自然也能欣慰一些吧。 正要送玄凌出去冯淑仪忽然道:“臣妾有一言进于皇上。” 玄凌点头道:“淑仪你说。” 冯淑仪道:“臣妾想如今沈常在禁足存菊堂臣妾掌畅安宫主位自然要为皇上分忧。臣妾想既然已在宫中沈常在又只是禁足不知能否请皇上撤去一半守卫一则实在无须耗用宫禁戍卫二则畅安宫中住有数位嫔妃这么多守卫在此不仅不便也教人看着心内不安。”我感激地望着她她却只是安宁的神态如关心一个普通的妃嫔。 玄凌略想一想道:“好罢。只是人在你宫里你也要费心照应。” 冯淑仪欣然道:“臣妾允命。” 我送玄凌走出仪门他轻轻握一握我的手道:“还好没有牵连到你。” 我摇头“臣妾不会自涉险境也不愿违背皇上的旨意。”他的眼神微微温和我靠近他身边道:“皇上忙于国事臣妾已让人准备了参汤送去了仪元殿皇上回去正好可以喝了提神。” 他微笑“总是你最体贴。” 我脸上一红屈膝恭送他上了明黄车辇去了。 身后华妃眼圈微红目光凌厉如箭恨然道:“本宫一时疏忽竟中了你的计!” 我只是行礼如仪“娘娘的话嫔妾不懂。嫔妾只晓得娘娘或许不是疏忽娘娘是聪明人应该听过三国里杨修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故事。娘娘您说是么?” 华妃紧握手指冷冷道:“很好你倒是很会摆本宫一局。本宫没有早早扳倒你实在是本宫的错怨不得别人。” 我微笑如和美的春风拂面说话时耳坠上的一颗蓝宝石点点碰着脖颈“娘娘说笑了。后宫中大家同为姐妹服侍皇上怎么娘娘说起扳倒不扳倒这样冷人心肠的话来。要是被皇上听到又要生气了呢也失了娘娘该有的风度啊。” 华妃一时语塞她的贴身宫女眼见不好忙劝道:“时辰不早请娘娘先回宫安歇吧。” 我不容她分说不再想和她多说半句道:“恭送娘娘。” 第八章 浮舟 御前的人办事最是利索。等我从冯淑仪处离开时戍守存菊堂的侍卫只剩了刚才的一半。 槿汐扶着我的手慢慢出去见夜色已深又故意绕远路走了一圈方又回到上林苑假山后的屋子换了宫女衣裳悄悄跟在槿汐旁边返回存菊堂。 其时正是两班侍卫交班的时候适才被华妃那么一闹腾多数人都是筋疲力尽了加上玄凌撤走了一半侍卫剩下的人也懈怠许多。芳若早已按照吩咐将我送给眉庄的吃食分送给守夜的侍卫那些食物里加了一定分量的蒙*汗*药不过多时那些侍卫都已经睡意蒙胧了。 悄悄掩身进去芳若和小连子已经在里头候着小连子低声道:“小主没有猜错小主走后不久她便从后堂偏门往曹婕妤宫里去了。” 呼吸一窒虽然早已猜到是她但一朝知晓那股惊痛、愤怒和失望交杂的情绪还是汹涌而来直逼胸口。我闷声不语想是脸色极难看小连子见了大是惶恐问:“小主要不要奴才先去把她扣下。” 我努力抑住翻腾的气息静一静道:“不用。你只嘱咐他们要若无其事才好。” 小连子一愣道:“是。” 我道:“你先回去吧。她的事我会亲自来审。” 小连子躬身退下“奴才已经把船停在荷丛深处小主回来时应当不会惹人注意。” 我点点头见他走了方一把握住芳若的手臂道:“姑姑多谢你。” 芳若眼中隐有泪光“小主这样说岂不是要折杀奴婢了。奴婢自府邸起伏侍小主能为小主尽力也是应当的。”说着引我往内堂走。 存菊堂是向来走得极熟的了穿堂入室如同自己宫里一般。因着玄凌的宠爱去年的今时此处便开满各色菊花黄菊有金芍药、黄鹤翎、金孔雀、侧金盏、莺羽黄;白菊有月下白、玉牡丹、玉宝相、玉玲珑、一团雪、貂蝉拜月、太液莲。紫菊有碧江霞、双飞燕、剪霞绡、瑙盘、紫罗繖。红菊有美人红、海云红、绣芙蓉、胭脂香、锦荔枝、鹤顶红。淡红色的有佛见笑、红粉团、桃花菊、西施粉、玉楼春色色皆是名贵的品种。如云似霞的菊花丛中眉庄颊上是新为人妇的羞涩微笑揉进满足的光芒柔声道:“皇上待我——也算是有心了。”真真是人比花娇。 然而光阴寸短不过一年时间。菊花凋零了又开而昔日的盛景已不复于存菊堂中。 宫女的鞋鞋底很薄踏在落叶荒草上有奇异的破碎触感入秋时分草木萧疏之气隐隐冲鼻。月色下草木上的露水沾湿了宫鞋。因为眉庄失宠合宫的奴婢也都巴不得偷懒服侍得越懈怠以致杂草丛生、花木凋零秋风一起这庭院便倍显冷落凄凉。只剩了一轮秋月如新眉般向繁茂的杂草遍洒清辉。 再转已入了内室见眉庄站立门口远远便向我伸出手来眼中一热一滴泪几乎就要坠下忙快跑几步上前牢牢与她握住了双手。 眉庄的手异常的冰冷。我还未说话眼前一片模糊眼泪滚滚落下来啜泣不已。眉庄亦是呜咽仔仔细细瞧了我一回方才勉强笑道:“还好。还好。芳若传话进来总说你很好我还不信。现在看来我也放心了。” 我强撑起笑容道:“我没有事。就怕你不好。” 言语间芳若已退出去把风眉庄的身量失去了往日的丰盈一双手瘦嶙嶙紧握我的手和我一同走进内室。 进去一看不由一怔已觉空气中浸满了一种腐朽的味道。眉庄见我的神气幽悲一笑道:“这里早已不是昔日的存菊堂了。” 我仍是不免吃惊:“话虽如此但你尚有位分宫中竟然凋敝如此那些奴才未免太过分!” 眉庄伸手一支支点燃室内红烛道:“华妃势盛那些奴才哪一个不是惯会见风使舵的一味的拜高踩低作践我。若不是有芳若暗中周全恐怕我连今日也捱不到了。”说着一滴泪坠下正巧落如燃烧的烛火间“嗤”一声轻响滚起一缕呛人的白烟。 那烛火想来是极劣质的燃烧时有股子刺鼻的煤烟味眉庄禁不住咳嗽起来我忙扶她坐下衾褥帐帷颜色晦暗暧昧连茶壶也像是不干净的样子。我仔细用绢子擦拭了碗盅方倒了一杯出来对着烛光一看庆幸虽不是什么好茶但也勉强能喝。 见眉庄一饮而尽我才慢慢道:“你别急。我必定向皇上求情尽早放你出来。”这话说得没有底气我难免心虚。玄凌什么时候放眉庄我却是连一点底都没有。然而如今只好慢慢宽慰于她但求能够疏解她郁闷的心结。 眉庄只是冷笑似乎不置可否。 一弯下弦月照着窗似蒙昧珠光四散流泻堂外的草木荒疏气味缓缓涌进。烛火一跳一跃幽灭不定间散蜡油的刺鼻气味红泪一滴一滴顺势滑落于烛台之上似一声幽怨的叹息映着沾染了凋败灰尘的重重锦绣帷帘似我和眉庄此刻荒凉的心境幽迷在昏暗的光线中。 半日眉庄似乎心绪平复了些才静静道:“我听芳若说你没有因为我的事受牵连我才稍稍放心。幸而现在有陵容你也不算孤掌难鸣了。”她略顿一顿怔怔望着窗外因无人打理而枯萎的满地菊花片刻才回转神来淡淡问道:“皇上很喜欢陵容么?” 我一时微愣随即道:“算不得特别好。但也远在曹婕妤之流之上。” 眉庄淡淡“嗯”一声“那也算很不错了。只是陵容胆小怕事虽然得宠但是有什么事还得你来拿主意。” 我答应了见她身形消瘦不由道:“不要生那起子奴才的气到底保重自己要紧。今日你可听见外面的动静了。也算为你出了一口气。” 眉庄点头道:“听见了。只是她未必这么好对付。” 我不由叹气“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罢了。” 我的目光渐渐往下落在她依旧平坦的小腹上终于忍不住问道:“当日你怀孕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眉庄凄然一笑:“人人都说我佯孕争宠难道你也这么以为?”眉庄下意识地抚摸着平坦的腹部道:“以我当日的恩宠何必再要假装怀孕费尽心机来争宠?” 我淡定道:“你自然不必出此下策以你当日之宠有孕也是迟早的事。又何苦多此一举。” 眉庄幽幽叹了一口气道:“你明白就好。” “姐姐她们故意让你以为自己怀孕得到一切风光与宠爱然后再指证你佯孕争宠。”我叹口气将所猜测的说与她听:“恐怕从江太医给你的方子开始到他举荐刘畚都是有人一手安排的。正是利用了你求子心切才引君入瓮再用一招釜底抽薪适时揭破。” 眉庄道:“她们一开始就布了此局只待我自投罗网。”她紧紧攥住手中的帕子“也全怪我不中用!”两行清泪从她哀伤悲愤的眼眸中直直滴落“直到茯苓拿了沾血的衣裤出来我还不晓得自己其实并没有身孕。”眉庄的指甲已留得三寸长悲愤之下只闻得“喀”一声轻响那水葱似的指甲齐齐断了下来我唬了一跳眉庄眼中尽是雪亮的恨色“她们竟拿皇嗣的事来设计我!” 想起眉庄听闻怀孕后的喜不自胜我不由黯然。她是多么希望有一个孩子安慰冷清夜里的寂寞巩固君王的恩宠和家族的荣耀。 我安慰道:“事已至此多少也是无益。你可晓得连我也差点着了她们的道儿。本还想再扶持华妃协理六宫若非我今日引她入局恐怕日后我与陵容都是岌岌可危了。” “我在里头听得清楚。”眉庄凄惶道:“我已经不中用了但愿不要连累你们才好。”说罢侧身拭泪道:“能救我脱离眼下的困境是最好如若不能也千万不要勉强。你一人独撑大局也要小心才是万万不能落到我这般地步……” 我心口一热越想哭怕惹眉庄更伤心终于仰面强忍住。 昏寐的殿内古树的枝叶影影的在窗纱上悠然摇摆好似鬼魂伸出的枯瘦手爪。秋虫的鸣叫在深夜里越孤凄清冷直触的心头一阵阵凄惶。 我极力道:“皇上……他……”然而我再也说不下去。玄凌对眉庄的举止未免太叫我寒心。兔死狐悲唇亡齿寒啊!我终于抑制不住心底对前尘往事的失望与悲哀缓缓一字一字道:“皇上……或许他的确不是你我的良人……咱们昔年诚心祈求的恐怕是成不了真了。” “良人?!”眉庄冷笑出来几近刺耳“连齐人的妻妾都晓得所谓‘良人’是女子所要仰望终身的……”眉庄紧咬嘴唇含怒道:“他……他何曾能让你我仰望依靠!”眉庄的声音愈见凄楚似乎沉溺在往事的不堪重负里“昔年我与你同伴闺中长日闲闲不过是期望将来能嫁得如意郎君从今后与他春日早起摘花戴寒夜挑灯把谜猜添香并立观书画岁月随影踏苍苔1。纵然我知道一朝要嫁与君王虽不敢奢望俏语娇声满空闺如刀断水分不开也是指望他能信我怜惜我。” 眉庄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哽咽她的字字句句如烙在我心上生生逼出喉头的酸楚这些话是昔年闺阁里的戏语亦是韶龄女子最真挚的企盼…… 我勉强含泪劝道:“你放心她们陷害你的事我已着人去查想必很快就会有结果你耐心些。等真相水落石出那一日皇上必定会好好补偿你还你清白的。” 眉庄哀伤的笑容在月光下隐隐有不屑之意“补偿?这些日子的冤和痛岂非他能补偿得了的。把我捧于手心又弃如蔽屐皇上……他当真是薄情竟然半分也不念平日的情分!” 心头有茫然未可知的恐惧袭来只是茫茫然说不出来只觉得一颗心在眉庄的话语中如一叶浮舟颠簸于浪尖终于渐渐沉下去沉下去…… 眉庄只凝望我的神色道:“或许这话你今朝听来是刺心可是落魄如我其中苦楚你又如何明白?”她略停一停复道:“这昔日尊荣今日潦倒的存菊堂倒叫我住着想的明白君恩——不过如是。”她看着我愈加复杂难言的神情淡淡道:“不过皇上对你是很好的不至于将来有我这一日。只是你不必劝我出去也只是为了保全我沈氏一族。皇上……”她冷冷一笑不再说下去。 我欲再说芳若已来叩门低声在外道:“请小主快些出来侍卫的药力快过被现就不好办了。” 我慌忙拭一拭泪道:“好歹保重自身我一定设法相救于你。” 眉庄紧一紧我的手“你也保重!” 门外芳若又催促了两声我依依不舍地叮嘱了两句只好匆忙出去了。 秋日的夜色随着薄的雾气蔓延于紫奥城的层层殿宇与宫室之中仿佛最隐秘的一双手在黑夜里探寻这这深宫里每一个阴冷或繁华的角落或楼阁里的秘密与阴谋随时随地叫人不知所措。 我轻悄避开宫中巡夜的侍卫来到小连子预先帮我安排好小舟的地方沿着曲折石径潜入藕花深处。 小小的一只不系舟在我上船时轻微摇晃漾开水波。只觉舟身偏重一时也不以为意只解开了系舟的绳子。正要划动船桨忽然听见有成列的侍卫经过时靴底磔磔的声响。一时慌乱便往狭小的船舱里躲去。 忽地脚下软绵绵一滑似乎踏在了一个温热的物事上我大惊之下几乎叫不出声来那物事却“哎呦”大唤了一声。 是个男人的声音!并且似乎熟悉我还来不及出声已听得岸上有人喝道:“谁在舟里?!” 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腔子蓬蓬狂窜于胸腔之内。我闭目低呼暗暗叫苦——万一被人现今日所布下的功夫就全然白费了连眉庄也脱不了干系! 然而黑暗逼仄的船舱里有清亮的眸光闪过似是惊讶又似意外一只手紧紧捂住了我的嘴探出半身与舱外懒懒道:“谁在打扰本王的好梦?” 声音不大却把岸上适才气势汹汹的声音压得无影无踪有人赔笑着道:“卑职不晓得六王爷在此实在打扰请王爷恕罪。” 玄清似乎不耐烦打一个哈欠挥手道:“去去。没的搅了本王的兴致。” 玄清向来不拘惯了无人会介意他为何会深夜在此何况他太液池上的镂月开云馆是他的旧居每来后宫拜见太后不便出宫时便住在那里远离了嫔妃居处。 岸上的人好像急急去了听了一会儿没有动静他方道:“出来吧。” 我“呜呜”几声他才想起他的手依然捂着我的嘴慌忙放开了。我掀开船舱上悬着的帘子向外一瞧脸上却是**辣烫地似要烧起来。 他好像也不自在微微窘迫转瞬现我异常的装束却并不多问只道:“我送你回去。” 我不敢说话忙忙点头似乎要借此来消散自己的紧张和不知所措。 他用力一撑船已徐徐离岸丈许渐渐向太液池中央划去。慢慢行得远了一颗狂跳的心方缓缓安稳下来。 紫奥城所在的京都比太平行宫地势偏南所以夏日的暑气并未因为初秋的到来而全部消退。连太液池的荷花也比翻月湖的盛开的久些。然而终究已经是近九月的天气太液池十里荷花弥漫着一种开到极盛近乎颓败的靡靡甜香倒是荷叶与菱叶、芦苇的草叶清香别致清郁。十里风荷轻曳于烟水间殿阁楼台掩映于风雾中远处绢红宫灯倒影水中湖水绮艳如同流光四处轻漾起华美软缓的波榖我如同坐于满船星辉中徜徉恍然间如幻海浮嵯不由陶醉其间。 见舟尾堆满荷花我微觉疑惑出言问道:“已是八月末的时节连莲蓬也不多了为何还有这许多新开荷花可供王爷采摘?” 他徐徐划动船桨颀长身影映在湖水中粼粼而动萧萧肃肃如松下风散漫道:“许是今夏最后一拢荷花了。小王夜访藕花深处惊动鸥鹭才得这些许回去插瓶清养。” 我仰视清明月光“王爷喜欢荷花?” “予独爱其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潋而不妖。”他温文笑言。 流水潺湲流过我与他偶尔零星的话语舟过分开于舟侧的浮萍复又归拢似从未分开一样。 我见已经无人便从船舱中钻出坐在船头。我的鼻子甚是灵敏闻得有清幽香气不似荷花遂问道:“似乎是杜若的气味?只是不该是这个季节所有。” 玄清道:“婕妤好灵的鼻子是小王所有。”他瞻视如钩弯月清浅微笑似剪水而过的一缕清风带起水波上月影点点如银“山中人兮芳杜若2屈原大夫写的好《山鬼》。” 我掩袖而笑压住心底些微吃惊“王爷似乎有了意中人?”他但笑不语手上加劲小舟行得快了起来。 见玄清意态闲闲划桨而行素衣广袖随着手势高低翩然而动甚是高远。不由微笑道:“如斯深夜王爷乘不系舟泛波太液池上很是清闲雅适哪。” 他亦报以清淡微笑回望我道:“庄子云‘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3清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富贵闲人一个只好遨游与兴。”忽而露出顽色:“不意今日能与美同舟。竟让小王有与西施共乘泛舟太湖之感。” 我略略正色“若非知晓王爷本意嫔妾必然要生气。请王爷勿要再拿嫔妾与西施相比。” 玄清轻漠一笑大有不以为然之色“怎么婕妤也同那些俗人一般以为西施是亡国祸水?” 我轻轻摇头曼声道:“西施若解亡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 他不解“婕妤若如此通情达理又何故说刚才的话。” 轻拢荷花芳香盈盈于怀“范蠡是西施爱侣。西施一介女儿身却被心爱之人亲手送去吴国为妃何等薄命伤情。纵然后来摒弃前嫌与之泛舟太湖想来心境也已不是当日苎罗村浣纱的少女情怀了吧。绮年玉貌被心上人范蠡送与敌国君王为妃老来重回他身边可叹西施情何以堪。” 他略一怔忡清澈眼眸中似有流星样的惊叹划过唇角含笑眼中满是锁不住的惊喜“史书或叹西施或骂吴王从无人责范蠡。清亦从未听过如此高论。”他忽然撒开船桨一鞠到底:“婕妤妙思清自叹弗如。” 他突如其来的举动使得小舟轻晃我一惊之下忙抓住船舷只觉不好意思:“嫔妾只是以己度人闺阁妄言王爷见笑。” 许是船身摇晃的缘故忽然有东西自他怀中滑落落在我裙裾之上他浑然未觉只是侃侃道:“果如婕妤所言范蠡不及夫差。至少夫差对西施是倾心以待。” 我点头喟叹“是。夫差是倾一国之力去爱一个女人。是爱而非宠。若只是宠他不会付出如斯代价只是于帝王而言这太奢侈。” 他似襟怀掩抑感叹道:“宠而不爱这是对女子最大的轻侮。” 心中突地一动他说从未听过我这般言论。而他的话我又何曾听别人说过豁然间似乎胸腔之中大开大合眉庄的话与他的话交杂在一起澎湃如潮怔怔地说不话来。 宫中女子只求皇帝的恩宠可保朝夕又有谁敢奢求过爱。纵使我曾抱有过一丝奢望亦明白弱水三千我并不是玄凌那一瓢。 他蓦地转头目光似流光清浅掠过我脸庞“婕妤似乎心有所触是肺腑之慨。” 兰舟凌波划入藕花深处清风徐来月光下白鹭在粼粼的波光中起起落落偶尔有红鲤出水溅起水花朵朵。我沉默以对片刻复又如常微笑:“王爷多心了嫔妾只是就事论事也是感叹西施红颜命薄。” 我不晓得为什么有时候他说的话总叫我触动到说不出话来。微微低头见湖水浓滑若暗色的绸无声漾过身上穿着的宫女裙装是素净的月白色映着流波似的月光隐隐生蓝。有素雅一色落于裙上却见一枚锁绣纳纱的衿缨④兀自有柔和光泽。 银丝流苏玳瑁料珠显见是男子所佩的物事应该是眼前那个人的。本当立即还给他不知怎的乍然按捺不住好奇心。见他重取了船桨划行并不注意便悄悄打开一看。 衿缨轻若无物几朵杜若已被风干似半透明的黄蝶依旧保留高贵姿态幽幽香气不绝如缕。我会心微笑杜若是高洁的香花。 正要收起衿缨还他见有柔软一片红色收于袋底随手摸索出来对着月光一看几乎要惊得呆在当地。素白掌心上轻飘一抹正是我除夕当夜挂于倚梅园梅树上的那枚小像!小允子手巧小像容态笑貌纤毫毕现。任何人只消仔细一看都晓得是我。太意外!茫茫然几乎不知所措。只觉得脑中缕缕响起《山鬼》之调迷迷茫茫似从彼岸而来隔着虚幻的迷津洪渡只反复咏叹一句他刚才所说的“山中人兮芳杜若”。 他只管撑舟前行偶尔赞叹月光如银良辰美景。我竟然感到心虚一瞬间辨不清方才与我高谈阔论的那人是不是细心收藏了我的小像与杜若一并珍藏的那人。直到髻上那支錾金玫瑰簪子滑落砸在手臂上才疼得恍然醒神过来。錾金玫瑰簪子是日前玄凌所赐珠宝中的一件我瞧着手工好款式也别致便别在了髻上连换作宫女服色也不舍得摘下。谁想它打磨的这样光滑头一松几乎受不住。乍然一见这簪子立时想起自己是玄凌宠妃的事实仓促间迅决定还是装作不知最好。极力镇定收拾好心绪把杜若与小像放于衿缨中收好才平静唤他“王爷似乎掉了随身的衿缨。” 他接过道一声“多谢”随即小心翼翼放入怀中全然不在意我是否打开看过。仿佛我看与不看都是不要紧的事他只管珍爱这衿缨之中的物事。 我徒然握紧裙上金线芙蓉荷包下垂着的比目玉佩生生地硌着手也不觉得。只是痴痴惘惘一般出神。 他是何时得到的怎么得到的我全然不晓得费心思量亦不得其法。只是觉得这样放在他身边一旦被人现是多么危险的事。可是见他贴身收藏却也不忍说出这话。 云淡风轻的他载着满腹心事的我他仿佛是在说着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此枚衿缨是清心爱之物若然方才遗失必是大憾。” 我这才听见他说话自迷茫中醒转道:“王爷言重了。一枚衿缨而已。”叹息低微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我勉声道:“既是心爱之物王爷不要再示于人前徒惹是非无穷。” 他还未及说话小舟已到棠梨宫后小小渡口。我拾裙而上告辞想起一事转含笑欠身:“有一事请求王爷。” “但说无妨。” “嫔妾于行宫内曾偶遇小小麻烦幸得贵人相助解围。只是无论王爷听说任何关于太平行宫夜宴当晚的事都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曾与嫔妾相遇说话就如今晚一样。王爷如应允乃是嫔妾大幸。” 他虽不解其中意仍是微笑应允“诺。小王只当是与婕妤之间一个小小秘密不说与第三人知。”他又道:“能与婕妤畅谈是小王之幸如清风贯耳。日后有幸当请婕妤往小王的清凉台一聚畅言古今小王当为之浮三大白。” 我道:“月有阴晴圆缺人亦讲求缘分定数。有些事随缘即可有些事王爷多求也是无益。盛夏已过清凉台过于凉爽嫔妾就不前往叨扰了。” 他有一刹那的失神左手不自觉按住适才放衿缨的所在转而澹然道:“清凉台冬暖夏凉如有一日婕妤觉得天寒难耐亦可来一聚红泥小火炉愿为婕妤一化冰寒霜冻。”他垂下眼眸下裳边缘被湖水濡湿有近乎透明的质感声音渐次低了下去也似被湖水濡湿了一般“清也盼望永远没有那一日。” 内心有莫名的哀伤与感动仿佛冬日里一朝醒来满园冰雪已化作百花盛开那样美好与盛大却错了季节反而叫人不敢接受亦不能接受。 我不会不记得我的夫君是天下至尊。而他是我夫君的手足。 注释: 1借用越剧《红楼梦》选段中几句为宝玉设想的与黛玉的婚后生活两情融洽。 2出自《庄子·列御寇》:“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意指不拴榄绳之船逍遥自在令人神往。 3山中人兮芳杜若:出自屈原《山鬼》意思是我所思慕的人就像杜若般芳洁。是表达情意的诗句。 ④衿缨:即编结的香囊男子佩带的小荷包。 第九章 浣碧 小连子与槿汐早已守候在渡口转弯处见玄清立于渡口与我一同回来一时也惊住了终究是槿汐机警默默施了一礼方扶了我往棠梨宫走。 我悄声道:“刚才你们俩除了我谁也没有见到。” 槿汐轻声道:“是。奴婢只是从冯淑仪处接小主回宫。” 小连子紧随身后一同进了棠梨宫。 众人都被小允子打在饮绿轩里我悄无声息回到内堂换过安寝的衣服方觉得口渴难耐。才要说话小允子已经斟了一盅茶来我喝了一口便推开想了想道:“去换些别的来。” 小允子陪笑道:“小厨房有燕窝预备着呢小主要不要用些?” 我点点头“叫浣碧拿进来。” 小允子一愣迟疑片刻终究不敢多问便让浣碧拿了燕窝来。 浣碧端了燕窝进来见我好端端地坐着不由面色微微一变作关切状道:“小姐此行可顺利?这么晚回来倒叫奴婢好生担心。” 我心头烦恶逼视她片刻浣碧微微低下头好似心虚不敢看我我“咯”一声笑道:“何止顺利简直是痛快。” 浣碧抬头略微惊愕道:“皇上放了眉庄小主出来了么?!” “并没有。”我的视线横扫过她的面容一字一字道:“皇上斥责了华妃连温仪帝姬也不许她见。”我悠悠叹息了一句:“原本皇上还要复她协理六宫之权呢现在啊——只怕自身难保了呢。” “皇上斥责了华妃娘娘?” 我闲闲地道:“是啊。谁叫她触怒了皇上呢。华妃未免心太高了浣碧你说是不是呢?” 浣碧一时窘迫勉强笑道:“奴婢也不晓得华妃娘娘的心高不高只是皇上的圣意想来是不会有错的。” 我微微侧目槿汐和小允子、小连子一齐退了出去。房中只剩下我和浣碧她的声音一如往昔轻声道:“小姐。”说着垂手侍立一旁。我冷冷地盯着她浣碧不自觉地身子微微一动问:“小姐怎么这样看着奴婢?” 倏然收回目光忽而展颜一笑:“我让他们出去也是为了周全你的颜面。浣碧这些日子你劳心劳力吃苦不少啊。真是难为你啦。” 浣碧盯着地面小声道:“小姐怎的这样说倒叫奴婢承受不起。” 我站起身徐徐在她身边绕了两圈忽地站在她面前伸手慢慢抚上她的面颊叹道:“其实仔细看你和我还是有些像的。”顿一顿道:“只是有些人有些事面和心不和纵使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人竟也会知人知面不知心真是叫我心寒啊。” 浣碧面色一凛强笑道:“小姐这么说奴婢不懂。” 声音陡地透出冷凝“很好啊!吃里爬外的事我身边已经有过了不想这次竟是你。” 我一向待她亲密和睦从不曾这样疾言厉色过浣碧唬得慌忙跪下叫道:“小姐!” 我理也不理继续道:“当日在水绿南薰殿曹婕妤曾以皇上借六王之名与我相见挑拨当时我就怀疑是我身边亲近的人透漏的消息。只是还未想到是你。那日与我同去的是流朱前后始末她知道的最多她的性子又不及你沉稳有时心直口快一些我想许是她与宫女玩笑时说漏了嘴也未可知。谁想今日我前脚才出棠梨宫后脚就有人去通风报信。我倒不信华妃怎会好端端地知道我要去存菊堂可见是我身边的人故意泄露了消息。” 浣碧神色渐渐平伏下来仰头看我道:“晓得小主要去探眉庄小主的并不只是奴婢一人小姐何以见得是浣碧?还是小姐对浣碧早存了偏见?” 我微微一笑“你的确是小心掩饰痕迹。可惜你疏忽了一件事——” “什么?” “你记不记得前些日子皇上赐了我一匣子南诏进贡的蜜合香。此香幽若无味可是沾在衣裳上就会经久弥香不同寻常香料。因此十分珍贵。皇上统共得了这一匣子全赐予了我。我却全转赠了曹婕妤亲眼见她放在内室之中。”我看了一眼浣碧渐渐白的脸用护甲的光面轻轻摩挲掉她额上细密的汗珠“我记得我出门前是嘱咐你留在内堂不许出去的。”我略停一停慢慢道:“若如你所说并未对我有异心又怎会出入她的内室你身上怎会沾上了蜜合香的气味?” 浣碧张口结舌地看着我虚弱地道:“奴婢没有——” “我故意让流朱在外堂守着就是知道你会从后堂的偏门出去难道你没有觉得可疑么?我竟让你一人留在堂内。”我道:“你若还不肯承认大可以闻闻自己身上有没有蜜合香的气味。” 浣碧的面孔浮起惊惶的表情犹豫着拉起自己的衣袖子细细的闻了又闻脸色渐渐变得雪白。 我含笑道:“这香味一旦沾上就数日不褪并且香气幽微不易察觉。”说罢止了笑容冷然道:“你还不说实话么?” 浣碧闻言脸上霎时半分血色也无仰天道:“罢了。罢了。谁叫我中了你的计!” 我道:“我也不过是疑心罢了。我身边的事你和流朱、槿汐知道的最清楚。虽然槿汐在我身边不过一年流朱有时未免急躁但是对我都是赤胆忠心。只有你和我是有些心病的。可是我也摸不准到底是不是你所以只好来试上一试。”我轻轻一笑:“谁知你竟然没有沉住气枉费我多年以来对你的调教了。” 浣碧无语只是苦笑:“的确是我的命数不好。你要怎样都由得你罢。” “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若不是你去通风报信今日我怎能这样轻易将倒华妃。没了她我也能安生一阵子了。” 浣碧的声音几乎疑惑颤声道:“你……” 我微笑“自然是多亏了你。只怕华妃现在恨你入骨以为是咱们主仆联手呢。”我看她几眼:“你倒还真是个能干的。” 浣碧呆呆地盯着我半晌方道:“你心计之深我自愧不如。” 我直直看着她良久声音放的柔缓叹道“我素来是赞你沉稳的如今的情形看来你终究还是差了些儿。一意求成、行事又不大方这个样子怎么叫我放心把你嫁入官宦人家?将来为人正室怎么去弹压那些不安分的妾室?” 浣碧一时反应不过来怔怔道:“你……你要把我嫁入官宦人家为人正室?”随即摇头:“你不过是想让我在你身边帮你一辈子罢了何曾为我好好打算呢?又何必再拿话来讽刺我。” 我道:“为你的打算我一早就有不用说我便是爹爹也好好为你打算了的。只是咱们不说你便以为我不为你打算过么?纵使你再能助我也是要嫁为人妇生儿育女的即便是流朱将来她若要嫁人我也必为她寻一门好亲事何况是你。你也未必太小觑我了。” 她近乎痴怔疑惑道:“真的么?” 我作讶异状反问她“不然你待怎样?难道去做妾去嫁给平民草户?入宫前爹爹慎重交代我一定要为你找个好人家我是郑重其事答应了的。这也是我为什么要带你入宫的原因要是留在甄府顶多将来配个小厮嫁了岂不委屈你一世。”我不禁伤感“你所作所为所求的不就是一个名分么?” 浣碧似乎不能完全相信又似是被感动了失声唤道:“小姐。” 我弯腰扶她起身低声叹道:“这里没有人还要叫我‘小姐’么你该我叫我一声‘长姊’才是。” 浣碧眼中莹莹泛起泪光我道:“你不肯叫么?其实长久以来我对你如何你很清楚你我之间的心病也算不得我和你的心病不过是上一辈人的事了。”我拉着她坐下“我知道你委屈多年虽是爹爹亲生可是族谱没有你的名字取名也不能行‘玉’字一辈甚至你娘的牌位也不能进祠堂供奉香火。可是浣碧啊爹爹不疼你么?你虽然名义上是我的婢女可我对你从来如姐妹一般的啊。” 浣碧略一沉吟咬一咬嘴唇道:“可是我……只要一想到我娘想到我自己……不!只要我与你一样成为妃嫔爹爹就可以光明正大的认我、我娘的灵位就可以名正言顺的甄氏祠堂了。”她昂然抬头道:“你可以任着性子嫌弃名字中的‘玉’字俗气弃而不用却不知道这一个‘玉’字是我一辈子都求而不得的。” “你以为一切就这样简单吗?一旦你成为妃嫔后宫争宠被人揭出你娘是罪臣之女你可知道是什么后果不仅甄氏一族会被你连累爹爹私纳罪臣之女的罪名就足以让他流放三千里之外爹爹一把年纪了哪里禁得起这样的折腾?你又于心何忍?”我停一停道:“且不说别人你以为投靠了曹婕妤就有人帮你高枕无忧么?说到底你是我这里出去的人。其实曹婕妤根本就是利用你要不然她不会在水绿南薰殿当着我的面提起你告密的内容。你别不信看丽贵嫔就知道一旦你没有了利用价值你的下场比只会丽贵嫔更惨!更何况经过今日一事你以为华妃和曹婕妤还会信你么?” 浣碧的汗涔涔下来双唇微微哆嗦我继续道:“这还不算万一你我姐妹有一日也要面临争宠你叫爹爹眼看着姐妹相争伤心难过么?何况凭你如今这些微末功夫要如何与我抗衡?白白为他人做嫁衣裳而已!你怎糊涂至此。” 浣碧羞愧低眉嗫嚅道:“我并不想与你相争。”她声音凄楚:“小姐我并不是故意要陷害你。皇上那么喜欢你就算知道你去看眉庄小主也不会深责于你顶多将你禁足十天半月……我……皇上眼中只有你只消你消失一段时日皇上必定会现我宠爱我……”她迟疑片刻“我们共同侍奉皇上不好么?这是荣耀祖先和门楣的事啊。” “你是我妹妹共同侍奉皇上自然没有什么不好。”我看她一眼问道:“浣碧你告诉我你喜不喜欢皇上?” 浣碧凝神想了想用力摇了摇头。 我感伤道:“你以为嫁了皇上就有了名分了么?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妾。”我拿起绢子拭泪道:“你娘生前是连个妾的名分也不能有难道你做女儿的就是要告诉母亲亡灵你只能做个妾?!何况你又不喜欢皇上终其一生和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同居同起忍受他因为别的女人对你的责难和冷落因为他而和别的女人相争为他诞育子女纵使他可以给你荣华富贵可是下一刻就会身处冷宫你愿意么?你是背叛我而得荣宠纵使有华妃相护后宫中人会瞧得起你么?皇上会瞧得起你么?” 浣碧的容色一分分黯淡下去说不出话来。红烛轻摇她的影子亦映在墙上轻晃。一个眼花看过去竟像是在颤抖一般。 我又道:“这是其一。而你又能保证皇上一定会喜欢你么?依照如今看来皇上对你似乎并无特别好感啊你要争宠似乎是十分辛苦。” 我笃定的看一看窗外明丽夜色弯腰扶她起身柔声道:“其实我早已为你打算好如果我一直得皇上宠爱将来必定为你指一门好的婚事你也可以自己择一个喜欢的人白头偕老。皇帝宠妃身边的红人自然是要嫁与好人家为妻的。到时我会让你认爹爹为义父从甄府出嫁你娘的牌位自然可入甄氏祠堂你的名字亦会入族谱。你的心愿也可了了。这样岂不是最好的结局。”我垂眸叹气“也怪我若我早早把我的打算告诉了你也不会有今日的差池了。” 浣碧仰头看着我眼中有酸楚、感愧的雾气氤氲渐渐浮起雪白泪花一滴泪倏然落在我手臂上温热的触觉。浣碧垂泪唤我:“长姊。” 我亦落泪道:“你这一声‘长姊’可晓得我是盼了多少年才听到呢。” 浣碧扑在我怀中:“我诚然不知长姊是这样的心待我才犯下大错。”又呜咽流泪:“这些日子来确是妹妹糊涂以致长姊困扰。妹妹知错以后必定与长姊同心同德。” 我吁一口气道:“玉姚懦弱玉娆年幼哥哥又征战沙场。家中能依靠的只有我们姐妹。你我之间若受奸人挑拨自伤心肺那么甄门无望矣。” 浣碧失声哭泣道:“浣碧辜负长姊多年教诲还请长姊恕我无知浅见。” 我亲手搀了她起来道:“你娘亲的事未曾与华妃她们提起吧若是已被她们知晓只怕日后多生事端甄门会烦扰无尽。” 浣碧摇头道:“我不曾和她们提起。数月前娘亲生日曹婕妤见我独自于上林苑角落哭泣以为是你责打委屈了我才借故和我亲近。我只是想借助她和华妃引得皇上注意并不是存心要陷害长姊的。再说娘亲的事事关重大我不敢和她们说起。” 我点头“你不说就是万幸。”又道:“你想求的她们未必能给你而我是你长姊我一定会。” 循循又问了些华妃与曹婕妤与她来往的事才换了槿汐进来房中上夜陪伴。 第十章 闲庭桂花落 小连子和小允子对我这样轻巧放过浣碧很是不解连槿汐亦是揣测。然而浣碧愈加勤谨小心伏侍他们也不能多说什么。 终于有一日槿汐趁无人在我身旁问道:“小主似乎不预备对浣碧姑娘有所举动。”她略略迟疑道:“恐怕她在小主身边终究还是心腹之患。” 彼时秋光正好庭院满园繁花已落。那苍绿的树叶都已然被风薰得泛起轻朦的黄连带着把那山石上的厚密青苔都染上一层浅金的烟雾。去年皇后为贺我进宫而种下的桂花开得香馥如云整个棠梨宫都是这样醉人的甜香。我正斜躺在寝殿前廊的横榻上身上覆一袭红若朝霞的软毛织锦披风远远看着流朱浣碧带着宫女在庭院中把新摘下的海棠果腌渍成蜜饯。 我低头饮下桂花酒徐徐道:“若我要除去她大可借华妃的手。只是她终究是我身边的人自小一同长大的情分还是有的。”见槿汐只是默默我又道:“我的事她知道太多若是赶尽杀绝反而逼她狗急跳墙。如今我断她后路又许她最想要的东西想来镇得住她。” 槿汐道:“小主既有把握奴婢也就安心了。” 我浅浅微笑“诚然我对她也并非放一百二十个心。她只以为当日的事被我拆穿是因为蜜合香的缘故却不晓得我早已命人注意她行踪。如今小连子亦奉命暗中注意她若她再有2心也就不要怪我无情了。” 槿汐无声微笑:“奴婢私心一直以为小主太过仁善会后患无穷如今看来是奴婢多虑了。” 我微笑看她:“槿汐。若论妥帖你是我身边的第一人。只是我一直在想你我相处不过年余为何你对我这样死心塌地。” 槿汐亦微笑眸光坦然:“小主相信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么奴婢相信。” 我失笑“这不失为一个好理由。”我回眸向她:“每个人都有自己做事为人的理由只是不管什么理由你的心是忠诚的就好。” 我微微打了个呵欠自从华妃被玄凌申饬冯淑仪日渐与我交好身后又有皇后扶持我与陵容的地位渐渐坐稳。然而华妃在宫中年久势力亦是盘根错节家族势力不容小觑。一时间宫中渐成犄角相对之势。势均力敌之下后宫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与安稳。 只是眉庄的事苦无证据刘畚久寻不得眉庄也不能重获自由好在有我和冯淑仪极力维护芳若也暗中周全总算境况不是太苦。 秋风初凉的时节虽然一袭轻薄的单衣不能阻止清瑟的凉意轻拂亦是美好的。只是那凉的触觉并不是瑟缩的冷而是一种暑热消退后久违的轻快和舒畅连呼吸亦是贪恋的深深的吸气后暖在胸腔里温暖着带些清凉。满院桂子开得浓那清甜香馥如雨渐落绵绵娆娆似情人的手温柔抚摸在鬓角脸颊叫人不愿苏醒。怡怡然卧在西窗下如乌亮的软绸轻散四开无数细小甜香的的桂子就这样如蝶轻轻栖落在间。 小睡片刻内务府总管姜忠敏亲自过来请安。黄规全被惩处后姜忠敏继任一手打点着内务府上下他自然明白是得了谁的便宜对棠梨宫上下一的殷勤小心恨不得掏心窝子来报答我对他的提拔。 这次他来却是比以往更加兴奋小心翼翼奉了一副托盘上来上面用大红锦缎覆盖住。我不由笑:“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这样子小心端着。” 他喜眉喜眼的笑:“皇上特意赐予小主的小主一看便知。” 鎏金的托盘底子上是一双灿烂锦绣的宫鞋直晃得眼前宝光流转。饶是槿汐见多识广也不由呆住了。 做成鞋底的菜玉属蓝田玉的名种翠色莹莹触手温润细密内衬各种名贵香料鞋尖上缀着一颗拇指大的合浦明珠圆润硕大令人灿烂目眩旁边又夹杂丝线串连各色宝石与米珠精绣成鸳鸯荷花的图案。珠宝也罢了鞋面竟是由金错绣绉的蜀锦做成蜀锦向来被赞誉“贝锦斐成濯色江波”更何况是金错绣绉的蜀锦蜀中女子百人绣三年方得一匹那样奢华珍贵一寸之价可以一斗金比之。从来宫中女子连一见也不易更不用说用来做鞋那样奢侈。 我含笑收下不由微笑:“多谢皇上赏赐。只是这蜀锦是哪里来的我记得蜀中的贡例锦缎二月时已到过只送了皇后与太后宫中新到的总得明年二月才有。” 姜忠敏叩道:“这才是皇上对小主的殊宠啊。清河王爷离宫出游到了蜀中见有新织就花样的蜀锦就千里迢迢让人送了来就这么一匹皇上就命针工局连日赶制了出来。” 我“哦”了一声才想起清河王自那日太液池相遇后便离宫周游算算日子也有月余了。也好不然他时常出入宫中总会叫我想起那枚矜缨想起那份我应该回避的情感虽然他从未说起过。 只是我害怕害怕这样未知而尴尬的情感会生。 所以我宁愿不要瞧见。不止《山鬼》甚至连屈原的《离骚》、《九歌》与《湘夫人》等等也束之高阁。 但愿一切如书卷掩于尘灰之中不要再叫我知道更多。 然而终究不免怀想蜀中巴山的绵绵夜雨是怎样的情景而我只能在宫闱一角望着被局限的四方天空执一本李义山的诗词默默臆想。 转瞬已经微笑起身因为看见姜忠敏身后踏步进来的玄凌他的气色极好瞧我正拿了那双玉鞋端详笑道:“你穿上让朕瞧瞧。” 我走回后堂方脱下丝履换上玉鞋。玄凌笑:“虽然女子双足不可示于夫君以外的人你又何必这样小心。” 我低头笑:“好不好看?” 他赞了一回“正好合你的脚看来朕没嘱咐错。” 我抬头:“什么?” 他将我拢于怀中“朕命针工局的人将鞋子做成四寸二分果然没错。” 我侧头想一想问道:“臣妾似乎没有对皇上说过臣妾双足的尺寸。” 他骇笑“朕与你共枕而眠多日怎会不晓得这个。”他顿一顿“朕特地嘱咐绣院的针线娘子绣成鸳鸯……”他停住没有再说下去。 我旋风自窗下入空气中清霜般的凉意已透在秋寒之中身子微微一颤已经明了他对我的用心。 不是不感动的。自探望眉庄回来后有意无意间比往日疏远他不少。他不会没有觉察到。 他轻吻我的耳垂叹息道:“嬛嬛朕哪里叫你不高兴了是不是?” 窗外几棵羽扇枫叶渐渐凝聚成一抹酒醉似的浓重的红再远便是望不透的高远如璧的蓝天。我低声道:“没有。皇上没有叫臣妾不高兴。” 他眼神中略过一丝惊惶似乎是害怕和急切他握住我的手:“嬛嬛朕说过你和朕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可以唤朕‘四郎’你忘记了么?” 我摇头“嬛嬛失言了。嬛嬛只是害怕。” 他不再说话只紧紧搂住我他的体温驱散了些许秋寒温柔道:“你别怕。朕曾经许你的必然会给你。嬛嬛朕会护着你。” 辗转忆起那一日的杏花枕畔的软语御书房中的承诺心似被温暖春风软软一击几乎要落下泪来。 终于还是没有流泪伸手挽住他修长温热的颈。 或许我真是他眼中可以例外一些的人。如果这许多的宠里有那么些许爱也是值得的。 待到长夜霜重雾朦时我披衣起身星河灿灿的光辉在静夜里越分明似乎是漫天倾满了璀璨的碎钻那种明亮的光辉几乎叫人惊叹。玄凌温柔拥抱我与我共剪西窗下那一对烨烨明烛。他无意道:“京都晴空朗星六弟的书信中却说蜀中多雨幸好他留居的巴山夜雨之景甚美倒也安慰旅途滞困。” 我微笑不语只依靠在玄凌怀抱中。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那是诗里的美好句子。玄凌静默无语安静拥抱住我投下一片柔和的阴影与我的影子重合在一起似乎是一个人一般。一刹那我心中温软触动不愿再去想那沾染了杜若花香的或许此时正身处巴山夜雨里的萧肃身影只安心地认为:或许玄凌他真是喜欢我的。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晚直到十二月间纷纷扬扬下了几场大雪才有了寒冬的感觉。大雪绵绵几日不绝如飞絮鹅毛一般。站在窗口赏了良久的雪景眼中微微晕眩转身向玄凌道:“四郎本是好意要在棠梨宫中种植白梅可惜下了雪反而与雪景融为一色看不出来了。” 他随口道:“那有什么难你若喜欢红梅朕便让人去把倚梅园的玉蕊檀心移植些到你宫中。”他停笔抬头道:“嗳嗳!你不是让朕心无旁骛地誊写么怎么反倒说话来乱朕的心。” 我不由失笑道:“哪里有这样赖皮的人自己不专心倒也罢了反倒来赖人家。” 他闻言一笑“若非昨夜与你下棋输了三着今日也不用在此受罚了。” 我软语道:“四郎一言九鼎怎能在我这个小女子面前食言呢。”我重又坐下温软笑道:“好啦我不是也为你裁制衣裳以作冬至的贺礼么?” 他温柔抚摩我的鬓“食言倒也罢了只为你亲手裁衣的心意朕再抄录三遍也无妨。” 我吃吃而笑横睨了他一眼:“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可别反悔。” 整整一个白日他为我誊抄历代以来歌咏梅花的所有诗赋我只安心坐于他身边为他裁制一件冬日所穿的寝衣。 堂外扯絮飞棉绵绵无声的落着。服侍的人都早早打了出去两人相伴而坐地下的赤金镂花大鼎里焚着百和香幽幽不绝如缕静静散入暖阁深处。百和香以沉水香、丁子香等二十余味香料末之洒酒软之白蜜和之而制成专供冬月使用。细细嗅来有醉人的暖香。再加上地炕暖炉的热气一烘越使阁中暖洋清香如置身三春的上林苑花海之中。 百和香的使用始于三国时代几经流传制法已经失散宫中也很是少见棠梨宫中所用的皆是来自陵容处。陵容的父亲安比槐在为官之前曾经经营香料生意得了很多炮制薰香的秘方。陵容晓得我素来爱香便时时来我宫中一同研讨相谈甚欢。几经试验才重新做出一张制作百和香的方子。 暖阁中向南皆是大窗糊了明纸透进外面青白的雪光照得满殿明亮。我有他静静相对安静得听得见炭盆里上好的红罗炭偶然“哔剥”一声轻响汩汩冒出热气连窗外雪花纷飞的声音亦是清晰入耳。 阁中地炕笼得太暖叫人微微生了汗意持着针线许久手指间微微涩怕出汗弄污了上用的明黄绸缎便唤了晶清拿水来洗手。 侧头对玄凌笑说“寝衣可以交由嬛嬛来裁制只是这上用的蟠龙花纹我可要推了去。嬛嬛的刺绣功夫实在不如安美人不如让她来绣好不好?” 玄凌道:“这个矫情的东西既然自己应承了下来还要做一半推脱给别人做什么。朕不要别人来插手。” 我吃吃道:“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了若是穿着针脚太粗了不舒服可别怪嬛嬛手脚粗笨。” 我就着晶清的手拿毛巾擦拭了又重新绞了帕子递给玄凌擦脸他却不伸手接过只笑:“你来。” 我只好走过去笑道:“好啦今天我来做皇上的小宫女服侍皇上好不好?” 他撑不住笑:“这样顽皮。” 他写了许久际隐隐沁出细密汗珠我细细替他擦了道:“换一件衣裳好不好这袍子穿着似乎太厚了。” 他握一握我的手抿嘴笑:“只顾着替你誊写竟不晓得热了。” 我不由耳热看一眼晶清道:“有人在呢也不怕难为情。” 晶清极力忍住脸上笑意转过头装作不见。他只“嗤”的一笑由小允子引着去内堂换衣裳了。 我走至案前替玄凌将抄写完的整理放在一旁。正低着头翻阅忽然听见一阵清脆的笑声咯咯如银铃已到了门边。 正要出去看个究竟厚重的锦帘一掀一阵冷风伴着如铃的笑声转至眼前。淳儿捧一束红梅在手俏生生站于我面前掩饰不住满脸的欢快与得意嚷嚷道:“甄姐姐淳儿去倚梅园新摘的红梅姐姐瞧瞧欢喜不欢喜?” 她一股风似的闯进来急得跟在身后追进来的槿汐脸都白了她犹自不觉跺脚缩手呵着气道:“姐姐这里好暖和外头可要冻坏人了。” 我不及示意她噤声玄凌已从内堂走了过来。淳儿乍见了玄凌吓了一跳却也并不害怕。杏仁大的眼珠如浸在白水银中的两丸黑水银骨碌一转已经笑盈盈行礼道:“皇上看臣妾摘给姐姐的梅花好不好?” 因是素日在我宫中常见的淳儿又极是天真爽朗。玄凌见是她也不见怪笑道:“你倒有心。你姐姐正念叨着要看红梅呢你就来了。”说着笑:“淳常在似乎长高了不少呢。” 淳儿一侧头“皇上忘了臣妾过了年就满十五了。” 玄凌道:“不错你甄姐姐进宫的时候也才十五呢。” 我道:“别只顾着说话淳儿也把身上的雪掸了去罢别回头受了风寒吃药的时候可别哭。”说着槿汐已经接过淳儿摘下的大红织锦镶毛斗篷。只见她小小的个子已长成不少胭脂红的暖袄衬得身材姣好衣服上的宝相花纹由金棕、明绿、宝蓝等色洒线绣成只觉得她整个人一团喜气衬着圆圆的小脸显得十分娇俏。 她并不怕玄凌只一味玩笑玄凌也喜她娇憨天真。虽未承幸于玄凌却也是见熟了的。 淳儿一笑耳垂上的的玉石翡翠坠子如水珠滴答的晃“姐姐不是有个白瓷冰纹瓶么用来插梅花是最好不过的。”一边说一边笑嘻嘻去拿瓶子来插梅花。 淳儿折的梅花或团苞如珠或花开两三瓣枝条遒劲有力孤削如笔花吐胭脂香欺兰蕙着实美观。三人一同观赏品评了一会儿淳儿方靠着炭盆在小杌子上坐下面前放了各色细巧糕点她一脸欢喜慢慢拣了喜爱的来吃。 我陪着玄凌用过点心站在他身边为他磨墨润笔。阁中暖洋他只穿着家常孔雀蓝平金缎团龙的衣裳益衬得面若冠玉仿佛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唯有腰际的明黄织锦白玉扣带方显出天家本色。我亦是家常的打扮珍珠粉色的素绒绣花小袄松松梳一个摇摇欲坠的堕马髻斜挽一支赤金扁钗别无珠饰亭亭立于他身侧为他将毛笔在乌墨中蘸得饱满圆润。玄凌自我手中拿了笔去才写两三字抬头见我手背上溅到了一点墨汁随手拿起案上的素绢为我拭去。那样自然竟像是做惯了一般。 我只低眉婉转一笑也不言语。 淳儿口中含了半块糖蒸酥酪另半块握在手中也忘了吃只痴痴瞧着我与玄凌的神态半晌笑了起来拍手道:“臣妾原想不明白为什么总瞧着皇上和姐姐在一起的样子眼熟原来在家时臣妾的姐姐和姐夫也是这个样子的一个磨墨一个写字半天也静静的不说话只瞧的我闷的慌……” 听她口无遮拦我不好意思忙打断道:“原来你是闷得慌了怪我和皇上不理你呢。好啦等我磨完墨就来陪你说话。” 淳儿一扬头哪里被我堵得住话兀自还要说下去我忙过去倒了茶水给她:“吃了那么多点心喝口水润一润吧。” 那边厢玄凌却开了口“嬛嬛你也是怎不让淳儿把话说完。”只眉眼含笑看着淳儿道:“你只说下去就是。” 我一跺脚羞得别过了头不去理他们。淳儿得了玄凌的鼓励越兴致上来道:“臣妾的姐姐和姐夫虽不说话却要好的很从不红脸的。臣妾的娘亲说这是……这是……”她想的吃力直憋红了脸终于想了起来兴奋道:“是啦臣妾的娘亲说这叫‘闺房之乐’。” 我一听又羞又急转头道:“淳儿小小年纪也不知哪里听来的浑话一味的胡说八道。”我嗔怪道“皇上您还这样一味地宠着她越纵了她。” 淳儿不免委屈噘嘴道:“哪里是我胡说明明是我娘亲说的呀。皇上您说臣妾是胡说么?” 玄凌笑得几乎俯在案上连连道:“当然不是。你怎么会是胡说是极好的话。”说着来拉我的手“朕与婕妤是当如此。” 他的手极暖热烘烘的拉住我的手指。我微微一笑心内平和欢畅。 第十一章 巴山夜雨时 这以后的第三日常在方淳意承幸。乾元十三年十二月初九常在方氏进良媛美人史氏进贵人赐号“康”。我的气势亦随之水涨船高渐渐有迫近华妃之势。 自我称病淳儿与史美人都奉旨迁出棠梨宫避病。我身体安好后玄凌也无旨意让她们搬回。偌大的棠梨宫只住着我一人长久下去也不像样子。如今二人都已晋位淳儿又是个单纯的性子我便思量着让淳儿搬回西配殿居住方便照应。至于史美人我对她实在没有多少好感加上她失宠三年后竟又得了晋封又予赐号之荣一时沾沾自喜愈要来趋奉当真是烦不胜烦。 于是回过皇后让淳儿搬来与我同住。本来玄凌便时常留驻棠梨宫淳儿的入住意味着她将有更多的机会见到皇帝这更是羡红了不少人的眼睛。 玄凌怜爱淳儿稚气未脱娇憨不拘虽不常宠幸她却也不认真拿宫规约束她。皇后与冯淑仪等人向来喜欢淳儿如今她得幸晋封倒也替她高兴。玄凌也只由着她性子来不出格即可。一时间倒把陵容冷淡了几分。 然而陵容似乎也并不在意恩宠多少除却眉庄禁足的遗憾我们几人的情分倒是更加好了。 这样平和的光景一直延续了几十日再次见到玄清已经是乾元十三年的最后一日除夕。此日是阖宫欢宴的日子。 去年的今日是我真正意义上遇见玄凌的那一日为避开他夜奔于被冰雪覆盖的永巷。想到此节我沾染酒香的唇角不自觉的微笑出来。 玄清周游于蜀地的如斯几月正是我与玄凌情意燕婉的时候纵然玄凌对眉庄薄情但是对我仍是很好很好。 玄清刚从蜀地归来。明澈的眉目间带着巴山蜀水的仆仆风尘和未及被京都的烟华鼎盛洗净的倦色亦被他平和的谈吐化作了唇齿间的一抹温文。此刻他揽酒于怀坐于太后身边款款向众人谈着蜀中风景剑阁梓潼的古栈道、李冰的都江堰、风光峻丽的秦岭、难于上青天的蜀道、石刻千佛岩的壮观、杜甫的浣花居所…… 那是我于书中凝幻神思的情节他的口齿极清爽娓娓道来令人如临其境。 众人都被他的述说吸引连酒菜也忘了去动。我却听得并不专心偶尔入耳几句更多的是想起书中描绘的句子对比着他对真实风景的描述。 其实他坐于太后身侧与我隔得极远销金融玉的富贵场所他的见闻于宫中女子是一道突如其来的清流大异于昔年的闺阁生活与今日的钩心斗角。 太后虽然听得颇有兴味然而见风流泪的痼疾自入冬以来一再作视物也越加模糊急得玄凌一再吩咐太医院的御医随侍于太后的颐宁宫。可怜温实初刚治完护国公又马不停蹄赶去了太后宫中服侍。太后不便久坐看完了烟花也就回去了。 太后一走便少了许多拘谨玄凌召了我坐于他身侧道:“你最爱听这些刚才隔了那么远怕是听不清楚。不如让老六再说一次。”说着睨眼带笑看玄清:“你肯不肯?” 玄清微微看我一眼微笑道:“皇兄要博美人一笑臣弟何吝一言。” 我却摆手“臣妾适才听得清楚不劳王爷再重新述过了。王爷还是照旧讲下去吧。” 玄清端然坐了说起因秋雨羁留巴山的情景“原本秋雨缠绵十数日难免心头郁结。不想巴山夜雨竟是如此美景反而叫臣弟为此景多流连了几日。”他款款而言:“峨嵋的‘洪椿晓雨’似雨不见雨苍翠湿人衣;漓江的蒙蒙细雨又多似雾轻笼嘉州南湖的雨是微雨欲来轻烟满湖而西子之雨是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唯有巴山夜雨却似故人心肠徘徊窗宇若非倾诉离愁便是排解愁怀。” 我微笑欠身:“王爷可有对雨于西窗下剪烛火寻觅古人情怀。” 他的目光留驻于我面上不过一瞬随即已经澹然笑道:“共剪西窗烛才是赏心乐事小王一人又有何趣。不若卧雨而眠一觉清梦。” 我抿嘴点头“王爷好雅兴。只是如此怕是体味不到义山所说‘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的情趣了。” 他略略收敛笑容“义山在巴山有锦瑟可以思念小王亦有诗酒解忧。”他的目光微微一凛道:“小王不解共剪西窗却可入梦仿庄生梦蝴蝶。” 我举袖掩唇对着玄凌一笑玄凌道:“庄生晓梦迷蝴蝶不知是庄生迷了蝴蝶还是蝴蝶故意要迷庄生?” 我微微低头复又举眸微笑眼中一片清淡“蝴蝶也许并不是故意要入庄生的梦。” 玄清并不看我接口道:“也许是庄生自己要梦见蝴蝶。” 玄凌颇感兴趣的看他:“怎么说?” 玄清只以一语对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而已。” 玄凌不由拊掌大笑道:“原来庄生思慕蝴蝶。” 玄清只是淡淡一笑仿佛事不关己“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或许蝴蝶就是庄生心目中的淑女。皇兄以为如何?” 玄凌饮下一杯酒“自幼读史论文父皇总说你别有心裁。”说着看我:“你对诗书最通你意下如何?” 我只是微笑到最大方得体“蝴蝶是庄生的理想淑女为君子所求。”我轻轻吟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却是求之不得辗转反侧。”我浅浅笑:“理想之于人也许不如现实能够握在手中一般踏实。” 他的神色有一瞬的尴尬和黯然很快只是如常。我的心“咚咚”的跳生怕一句话说得失了轻重反而弄巧成拙。 我只是要提醒他如此而已。或许他根本不需要我的提醒他那样聪明从我语气就可了然一切。可是如果不这样做我的心里总是无法完全安定。 现在的我和玄凌很好即使我只是他所宠爱的女人之一。可是他对我的心并非轻佻。 我只希望安全地过我自己在宫中的生活。 我清楚明白他的人生和我完全不同。我的命运已经被安排为成为后宫诸多女子中的一名;我的岁月便是要在这朱红宫墙脂粉队伍中好好地活下去;而我的人生只是要延着这样一条漫漫长路一路茕茕而行直到我精疲力竭、直到我被命运的眷顾抛弃、直到我终于被新的红颜淹没。等待我的永远只有两条路得宠或者失宠。 而他他的人生太过精彩仿佛锦绣长卷才刚刚展露一角有太多太多的未知和可能远非我可以比拟。 并且我的生活中战乱已经太多对于他这样一个意外尤其是一个美好的意外太危险我宁可敬而远之。 安全对我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皇后和靖微笑:“后宫之中论才当属甄婕妤第一唯有她还能与六王对答如流。若换了本宫当真是要无言以对了。” 冯淑仪亦笑“当真呢说实话臣妾竟听不明白王爷和婕妤妹妹说的是什么。什么蝴蝶呀庄生呀淑女呀臣妾真是听得一塌糊涂。” 玄凌的手在桌帷下轻轻握我的手道:“他们在谈论《庄子》和《诗经》。” 我温婉向他笑“皇上英明。” 皇后侧脸对身后把盏的宫女道:“皇上和王爷、甄婕妤谈论良久想必口干去把甄婕妤准备的酒满上吧。” 宫女依言上前斟酒杯是白璧无瑕的玉石酒是清冽透彻的金黄。 我先敬玄凌敬过皇后再敬玄清。玄清并不急于喝酒凝神端详轻轻地嗅了嗅转而看向皇后。 “是桂花酒。”玄凌说“朕与婕妤一同采摘今秋新开的桂花酿成此酒。” 玄凌在人前对我用这样亲密的语气我微觉尴尬隐隐觉得身后有数道凌厉目光逼来于是徐徐道:“取江米做酒酒成取初开的桂花蕊沥干露水浸酒再加入少许蜜糖。入口绵甜味甘而不醉人。”我以此来舒缓尴尬“制法简单且此酒不会伤身。王爷若喜欢可自行酿制。” 座下的曹婕妤忽然宁媚一笑道:“家宴之上桂花酒清甜固然很好可是各位王爷在座若是以茅台、惠泉、大曲或是西域的葡萄酒等招待自然就更好了想必风味更浓。”言下之意我准备的酒怠慢了诸王与命妇无法体现皇家应有的风度。 有人的目光中暗暗浮起讥讽和轻蔑只等着瞧我的好戏。我只是一如往常的宁和微笑道:“西南战事未平自太后与皇上起节俭用度以供军需后宫理当与太后皇上共进退以皇上亲手制成的桂花酒代替名贵酒种遍示亲贵不仅示皇上节俭用度之心而且更显皇室亲厚无间。” 曹婕妤谦和的笑:“妹妹真是善解人意体贴周全。” 我灿然笑道:“姐姐过奖了若论善解人意体贴周全妹妹怎么及得上姐姐呢?”我忽然看住汝南王妃贺氏道:“王爷博力于战场为国杀敌真是我大周的骄傲。想必嫔妾命人送去的桂花酒应该到了吧。” 贺氏欠身道:“多谢婕妤小主。酒已到王爷分送诸将士诸将都感激皇上与婕妤心系将士士气大增哪。” 我道:“有劳王妃费心了。边地寒苦此酒不会醉人耽误战事却能增暖驱寒。八月桂花香也一解将士们思乡之苦吧。” 贺氏道:“正是。” 玄清忽然道:“为敬皇上天纵英明为敬将士英勇杀敌愿诸位共饮此杯。”说着起身仰头一饮而尽以袖拭去唇边酒迹大声道:“好酒!”此语一出气氛大是缓和复又融洽了起来。 我见机目示皇后皇后盈盈起身举杯:“臣妾领后宫诸位妹妹贺皇上福寿延年江山太平长乐。” 于是又把酒言欢好不热闹。 百忙中向玄清投去感激的一瞥谢他如此为我解围。他只是清淡一笑自顾自喝他的酒。 玄凌附近我耳边道:“朕何时命你送酒去慰劳诸将。” 我回眸微笑向他:“皇上操劳国事难道不许臣妾为皇上分忧么?”我微微一顿声音愈低几乎微不可闻“军心需要皇上来定恩赐也自然由皇上来给。无须假手于人。” 他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神色嘴角还是不自觉的上扬露出满意的微笑。桌帷下的手与我十指交缠。 有若四月风轻轻在心头吹过我微微一颤面泛绯色微笑低。 然而并没有完结恬贵人忽然道:“婕妤姐姐提倡节俭那自然是很好的。可是听闻姐姐有一双玉鞋以蜀锦绣成遍缀珠宝奢华无比啊。不知妹妹能否有幸一观?” 玄凌睨她一眼慢慢道:“朕记得朕曾赐你珠宝也是名贵奢华的。” 话音未落正吃完了糕点的淳儿拍了拍手道:“那是皇上喜欢婕妤姐姐才赐给她的啊自然是越贵重奢华越好。既然皇上喜欢又有什么不可以皇上您说是不是呢?” 淳儿一派天真这样口无遮拦我急得脸色都要变了。一时间众人都是愕然然而要堵别人的嘴没有比这个理由更好更强大了。也亏得只有淳儿别人是万万不会说这样的话的。 玄凌爱怜地看着淳儿“朕最喜欢你有什么说什么。”淳儿闻言自然是高兴。 恬贵人脸上青白交加讪讪地不知道说什么好。偏偏淳儿还要追问一句:“恬贵人你说是不是?” 恬贵人碍着在御前淳儿的位分又在她之上不好作只得道:“方良媛说得不错。” 我暗暗嗔怪地看了淳儿一眼暗示她不要再多说她却不以为意只朝我娇俏一笑又埋头于她的美食之中。 我只好苦笑这个淳儿当真是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偏偏玄凌还这样宠着她。只是这样不知忌讳只怕于她没有半分好处。 我暗暗摇头。 可是我的劝告淳儿似乎一直没有听进去。有着玄凌的怜爱和我的保护她什么都不怕也不会想到去怕。 家宴结束后嫔妃依次散去。玄凌独宿于仪元殿中明日初一等待他的是繁琐的祭天之礼和阖宫拜见太后的礼仪。 夜深人静暖阁外的绵绵的雪依旧漱漱的下。我蜷卧于香软厚实的锦被中槿汐睡梦中轻微的呼吸声缓缓入耳。太静的夜反而让人的心安定不下来。 西窗下那一双烛火依旧灿灿而明我与玄凌曾经在此剪烛赏星。何当共剪西窗烛——我忽然想起适才在晚宴上与我话巴山夜雨的人却是玄清。 然而西窗近在眼前巴山却在迢迢千里之外。我只抓住眼前的舍近求远我不会。 第十二章 嫁娶不须啼 大年初一的日子每个宫苑中几乎都响着鞭炮的声音。或许对于长久寂寞的宫妃和生活无聊的宫女内监而言这一天真正是喜庆而欢快的。 早起梳妆换上新岁朝见时的大红锦服四枝顶花珠钗。锦服衣领上的风毛出的极好油光水滑轻轻拂在脸颊上茸茸的痒似小儿呵痒时轻挠的手。 起身出门佩儿满脸喜色捧了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来要与我披上。鹤氅是用鹤羽捻线织成面料裁成的广袖宽身外衣颜色纯白柔软飘逸是年前内务府特意送来孝敬的。 我深深地看一眼喜滋滋的佩儿淡淡道:“你觉得合适么?”她被我的神情镇住不知所措地望着槿汐向她求助。 槿汐自取了一件蜜合色风毛斗篷与我披上又把一个小小的平金手炉放于我怀中伸手扶住我出去。 阖宫朝见的日子我实在不需要太出挑。尤其是第一次拜见在让我心怀敬畏的太后面前谦卑是最好的姿态。 大雪初晴太后的居所颐宁宫的琉璃砖瓦白玉雕栏在晨曦映照下熠熠辉煌使人生出一种敬慕之感只觉不敢逼视。 随班站立在花团锦簇的后妃之中我忽然觉得紧张。这是我入宫年余以来第一次这样正式地拜见太后近距离地观望她。 内监特有的尖细嗓音已经唤到了我的名字深深地吸一口气出列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口中道:“太后凤体康健福泽万年。” 太后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微笑道:“听说皇上很喜欢你抬起头来我瞧瞧。” 我依言抬头目光恭顺。 太后的目光微一停滞身边的皇后道:“甄婕妤很懂事性情也和顺。” 太后闻言只是略微点头“你叫什么名字?” “臣妾甄嬛初次拜见太后请太后再受臣妾大礼臣妾喜不自胜。”说着再拜。 “哦……”太后沉吟着又着意打量我一番。她的目光明明宁和自若我却觉得那眼神犹如无往不在没来由地觉得不安红着脸低垂着头不知如何是好。 再抬头太后已经满面含笑:“很好这孩子的确很懂事。” 我低头柔顺道:“臣妾年幼不熟悉宫中规矩幸好有太后恩泽庇佑皇上宽厚皇后与诸位姐姐又肯教导臣妾才不致失仪。” 太后颔“不怪皇上喜欢你哀家也很喜欢。”说着命宫女取衣帛饰物赏赐与我。 我叩谢恩太后忽然问:“你会不会写字?” 微微愕然才要说话皇后已经替我回答“婕妤才情甚好想来也通书写。” 太后微微侧目视皇后皇后噤声不再说下去。 我道:“臣妾略通书写只是字迹拙劣怕入不得太后的眼。” 太后和蔼微笑:“会写就好有空常来颐宁宫陪伴哀家替哀家抄写经文吧。” 我心中喜悦道:“只要太后不嫌弃臣妾粗笨臣妾愿意尽心侍奉太后。” 太后笑容愈盛跪在太后身前她一笑我才看得清楚本当盛年的太后不知是没有保养得宜还是别的缘故正当盛年的她原来比差不多年纪的女子憔悴许多眼角皱纹如鱼尾密密扫开。许是我的错觉吧我竟觉得那被珠玉锦绣环绕的笑容里竟有一丝莫名的哀伤与倦怠。 从正月十四起我的心情就一直被期待和盼望所包裹好不容易到了十五那日清晨方才四更天就醒了再睡不着槿汐被我惊动笑道:“小主这样早就醒了天还早呢甄公子总得要先拜见过皇上晌午才能过来和小主说话呢。” 我抱膝斜坐在被中想了想道:“确实还早呢。只是想着自进宫以来就再未见过哥哥边疆苦寒心里总是挂念的很。” 槿汐道:“小主再睡会儿吧到了晌午也有精神。” 我答应了“好”然而心有牵挂翻覆几次终究不能睡的香沉。 好不容易到了晌午忽然听见外头流朱欢喜的声音:“公子来了。” 我刚要起身去迎槿汐忙道:“小主不能起来这于礼不合。”我只好复又端正坐下。于是三四个宫女内监争着打起帘笼口中说着“小主大喜。”哥哥大步跨了进来行过君臣之礼我方敢起身强忍着泪意唤“哥哥——” 经年不见哥哥脸上平添了不少风霜之色眉眼神态也变得刚毅许多英气勃勃。只是眼中瞧我的神色依旧是我在闺中时的溺爱与纵容。 我与哥哥坐下才要命人上午膳哥哥道:“方才皇上已留我在介寿堂一同用过了。” 我微微诧异“皇上与哥哥一起用的么?” “是。皇上对我很是客气多半是因为你得宠的缘故吧。” 我思索须臾已经明白过来只含笑道:“今日是元宵节哥哥陪我一起吃一碗元宵吧。” 宫中的元宵做工细巧掺了玫瑰花瓣的蜜糖芝麻馅水磨粉皮汤中点了金黄的桂花蕊。我亲自捧一碗放到哥哥面前道:“边地戍守苦寒想必也没有什么精致的吃食今日让妹妹多尽些心意吧。” 哥哥笑道:“我也没什么只是一直担心你不习惯宫中的生活如今看来皇上对你极好我也放心了。” 我抿嘴低头“什么好不好的不过是皇上的恩典罢了。” 闲聊片刻哥哥忽然迟疑我心下好生奇怪他终于道:“进宫前父亲嘱咐我一件事要你拿主意——”却不再说下去。 我略想一想掩嘴笑道:“是要给哥哥娶嫂子的事吧不知是哪个府里的小姐呢?” 哥哥拿出一张纸笺上面写着三五女子的姓名后面是出身门第与年龄“父亲已经择定了几个人选还得请你拿主意。” 我微微吃惊“我并不认识这几家小姐呀怎么好拿主意呢。” “父亲说妹妹如今是皇上身边的嫔妃了总得要你择定了才好。” 我想一想道:“也对。如是我来择定这也是我们甄家的光彩。”说着吃吃的调皮笑:“哥哥心中属意与谁妹妹就选谁吧。” 哥哥摇一摇头眸光落在我手中的锦帕上“我并无属意的人。”他的目光落定声音反而有些飘忽我疑惑着仔细一看手中的锦帕是日前陵容新绣了赠与我的绣的是疏疏的一树夹竹桃浅淡的粉色落花四周是浅金的四合如意云纹缀边针脚也是她一贯的细密轻巧。 我心中一惊蓦地勾起些许前尘淡淡笑道:“哥哥好像很喜欢夹竹桃花呢?”我指着名单上一个叫薛茜桃的女子道:“这位薛小姐出身世家、知书达理我在闺中时也有耳闻哥哥意下如何?” 哥哥的笑容有些疏离“父亲要你来选我还有什么异议?” 我定一定神道:“哥哥自己的妻子怎么能自己没有主意?” 哥哥手中握着的银调羹敲在瓷碗上“叮”一声轻响漫声道:“有主意又怎样?我记得你曾经不愿意入宫为妃如今不也是很好。有没有主意都已是定局说实话这名单上的女子我一个也不认识是谁都好。” 我倒吸一口凉气正堂暖洋如春几乎耐不住哥哥这句话中的寒意。我目光一转槿汐立即笑道:“小主好久没和公子见面了怕是有许多体己话要说咱们就先出去罢。”说着带人请安告退了出去。 我这才微微变色将手中的帕子往桌上一撂复笑道:“陵容绣花的手艺越好了。避暑时绣了一副连理桃花图给皇上很得皇上欢心呢。” 哥哥淡淡“哦”了一声仿佛并不十分在意的样子只说:“陵容小主是县丞之女门第并不高能有今日想来也十分不易。” 我瞧着他的神色才略微放下心来道:“哥哥刚才这样说可是有意中人了?若是有就由嬛儿去和爹爹说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 略静了片刻哥哥道:“没有。”他顿一顿道:“薛家小姐很好。”他的声音略微低沉“茜桃是个好名字宜室宜家。” 正说着话忽然见一抹清秀身影驻足在窗外也不知是何时过来的。我几乎疑心是浣碧口中语气不觉加重了三分道:“谁在外头?” 忽然锦帘一挑却是盈盈一个身影进来笑道:“本要进来的谁晓得槿汐说甄公子也在想嘱咐人把水仙给放下就走的谁知姐姐瞧见我了。”说着道:“经久不见甄公子无恙吧?” 哥哥忙起身见礼方才敢坐下。 我见是陵容心里几乎是一惊想着刚才的话若让她听见免不了又要伤心不由脸上就有些讪讪的不好意思。眼中却只留意着他们俩的神色是否异常。 陵容却是如常的样子只是有男子在微微拘谨些而已哥哥也守着见嫔妃的礼节不敢随便抬头说话两人并看不出有异。 只是这样拘谨坐着反而有些约束一时间闷闷的。锦罗帘帐中熏了淡淡的百和香烟雾在鎏金博山炉花枝交缠的空隙中袅袅纠缠升起聚了散了谁知道是融为一体了还是消失了只觉得眼前的一切看的并不真切。 我只好开口寻了个话头道:“哥哥要不要再来一碗汤圆只怕吃了不饱呢。” 哥哥道:“不用了。今日牙总是有些疼痛还是少吃甜食罢。” “那哥哥现吃着什么药总是牙疼也不好。” 哥哥温和一笑“你不是不晓得我虽然是个男人却最怕吃苦药还是宁可让它疼着吧。” 陵容忽然闭目轻轻一嗅轻声道:“配制百和香的原料有一味丁子香取丁香的花蕾制成含在口中可解牙疼不仅不苦而且余香满口公子不妨一试。” 哥哥的目光似无意从她面上扫过道:“多谢小主。” 陵容身子轻轻一颤自己也笑了起来“才从外头进来还是觉得有些冷飕飕的。”说着问候了哥哥几句就告辞道:“陵容宫里还有些事就先告退了。” 我见她走了。方坐下轻轻舀动手中的银勺坚硬的质地触到软软的汤团几乎像是受不住力一般。我只是微笑:“哥哥喜欢薛家小姐就好不知婚礼要何时办嬛儿可要好好为哥哥贺一贺。” 哥哥脸上是类似于欢喜的笑可是我并不瞧得出欢喜的神情。他说:“应该不会很快吧。三日后我就要回边地去皇上准我每三月回来述职一次。”冬日浅浅的阳光落在哥哥英健的身姿上不过是淡淡的一圈金黄光晕。 我无法继续关于哥哥婚事的谈话只好说:“皇上都已经和你说了么?” 他听得此话目光已不复刚才是散淡神色肃峻道:“臣遵皇上旨意万死不辞。” 我点头“有哥哥这句话我和皇上也放心了。汝南王与慕容氏都不是善与之辈你千万要小心应对。”我的语中微有哽咽“不要再说什么万死不辞的话大正月里的你存心是要让我难过是不是?” 哥哥宠溺地伸手抚一抚我的额“这样撒娇还像是以前的样子一点也没有长大。好啦我答应你一定不让自己有事。” 我“扑哧”笑出声来“哥哥要娶嫂子了嬛儿还能没长大么。”我微微收敛笑容拿出一卷纸片递与哥哥“如有意外立刻飞鸽传此书出去就会有人接应。” 哥哥沉声道:“好。” 虽是亲眷终究有碍于宫规不能久留。亲自送了哥哥至垂花门外忍不住红了眼圈只挣扎着不敢哭。哥哥温言道:“再过三个月说不定咱们又能见面了。”他觑着周围的宫女内监小声道:“这么多人别失了仪态。” 我用力点点头“我不能常伴爹娘膝下承欢还请哥哥多多慰问爹娘嘱咐玉姚、玉娆要听话。”我喉头哽咽着说不下去转身不看哥哥离去的背影。 折回宫时忽然看见堂前阶下放着两盆水仙随口问道:“是陵容小主刚才送来的么?” 晶清恭谨道:“是。” 我微一沉吟问道:“陵容小主来时在外头待了多久?” 晶清道:“并没有多久小主您就问是谁在外头了。” 我这才放心还是怒道:“越出息了这样的事也不早早通报来。” 晶清不由委屈“陵容小主说不妨碍小主和少爷团聚了所以才不让奴婢们通传的。”见我双眉微蹙终究不敢再说。 然而我再小心留意陵容也只是如常的样子陪伴玄凌与我说话叫我疑心是自己太多心了。 日子过得顺意哥哥回去后就向薛府提亲婚事也就逐渐定下来了。 第十三章 珠胎 到了二月里天也渐渐长了。镇日无事便在太后宫中服侍为她抄录佛经。冬寒尚未退去殿外树木枝条上积着厚厚的残雪常常能听见树枝断裂的轻微声响。 清冷的雪光透过抽纱窗帘是一种极淡的青色像是上好钧窑瓷薄薄的釉色又像是十七八的月色好虽好却是残的。 清明的雪光透过明纸糊的大窗落下一地十五六的月色似的雪白痕迹虽是冷寂的色彩反倒映得殿中比外头敞亮许多。 许是因为玄凌的缘故太后对我也甚好只是她总是静静的不爱说话。我陪侍身边也不敢轻易多说半句。 流光总是无声。 很多时候太后只是默默在内殿长跪念诵经文我在她身后一字一字抄录对我而言其实是无趣的梵文。案上博山炉里焚着檀香那炉烟寂寂淡淡萦绕她神色淡定如在境外眉宇间便如那博山轻缕一样飘渺若无。 我轻轻道:“太后也喜欢檀香么?” 她道:“理佛之人都用檀香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她微微举眸看我“后宫嫔妃甚少用此香怎么你倒识得。” “臣妾有时点来静一静心倒比安息香好。” 太后微笑:“不错。人生难免有不如意事你懂得排遣就好。” 太后的眼睛不太好佛经上的文字细小她看起来往往吃力。我遂把字体写的方而大此举果然讨她喜欢。 然而许是太后性子冷静的缘故喜欢也只是淡淡的喜欢。只是偶尔她翻阅我写的字淡淡笑道:“字倒是娟秀只是还缺了几分大气。不过也算得上好的了终究是年纪还轻些的缘故。”不过轻描淡写几句我的脸便红了窘迫的很。我的字一向是颇为自矜的曾与玄凌合书过一阕秦观的《鹊桥仙》。他的耳语呵出的气拂在耳边又酥又痒:“嬛嬛的字如插花舞女低昂芙蓉;又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又若红莲映水碧沼浮霞。”1 我别过头吃吃而笑:“哪里有这样好皇后能左右手同时书写嬛嬛自愧不如。” 他淡淡出神只是一笑带过“皇后的字是好的只是太过端正反而失了韵致。” 于是笑盈盈对太后道:“皇后的字很好呢可以双手同书。” 太后只是淡漠一笑静静望着殿角独自开放的腊梅手中一颗一颗捻着佛珠慢里斯条道:“梅花香自苦寒来。再好的字也要花功夫下去慢慢地练出来绝不是一朝一夕所得。皇后每日练字下的功夫不少。” 我忽地忆起去皇后宫中请安时她的书案上堆着厚厚一迭书写过的宣纸我只是吃惊:“这样多皇后写了多久才写好?” 剪秋道:“娘娘这几日写得不多这是花了三日所写的。” 我暗暗吃惊不再言语。皇后并不得玄凌的宠幸看来长日寂寂不过是以练字打时光。 太后道:“甄婕妤的底子是不错。”她微阖的双目微微睁开似笑非笑道:“只是自承宠以来恐怕已经很少动笔了吧。” 我不觉面红耳赤声音低如蚊讷“臣妾惭愧。” 然而太后却温和笑了“年轻的时候哪能静得下性子来好好写字皇上宠爱你难免喜欢你陪着疏忽了写字也不算什么。皇上喜欢不喜欢原不在字好不好上计较。” 太后待我不错然而这一番话上我对太后的敬畏更甚。有时玄凌来我宫中留宿我也择一个机会婉转劝他多临幸皇后他只是骇笑“朕的嬛嬛这样大方。” 我只好道:“皇后是一国之母皇上也不能太冷落了。”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人也不再畏畏缩缩地犯懒不愿动弹肯到处去走走了。这日早起去给皇后请安甫进宫门便听见殿中笑语喧哗声不断似是十分热闹融洽。 皇后见我进来笑着招手道:“你也来了正说得热闹呢。” 我忙忙笑道:“可不是呢姐姐们笑得高兴可就远远把臣妾招来了。” 我见皇后座下东座位上是华妃西位子上是冯淑仪各自下手都坐着一溜嫔妃。陵容仿佛又瘦了一圈儿湮没在诸多容光锦绣的妃嫔中毫不起眼。我行至她身边关切问:“近来你身子总不大好今日可有些精神了?” 陵容道:“多谢姐姐挂念好的多了——”话犹未完连接着咳嗽了两声转过脸去擤一擤鼻子方不好意思笑道:“叫姐姐见笑了不过是风寒竟拖延了那么久也不见好。”她说话时鼻音颇重声音已经不如往日清婉动听。 为着感染了风寒陵容已有大半月不曾为玄凌侍寝倒是淳儿心直口快的单纯吸引了玄凌不少目光。 淳儿笑嘻嘻道:“甄姐姐只顾着看安姐姐也不理我我也是你的妹妹呀。” 我不由笑道:“是。你自然是我的妹妹在座何尝不都是姐妹呢。好妹妹恕了姐姐这一遭吧。”一句话引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淳儿拉着衣袖比给我看道:“我近日又胖啦姐姐你瞧新岁时才做的的衣裳如今袖口就紧了。” 我忍着笑掰着手指头道:“是啊。早膳是两碗红稻米粥、三个焦圈糖包;午膳是炖得烂熟的肥鸡肥鸭子;还不到晚膳又用了点心;晚膳的时候要不是我拉着你恐怕那碗火腿炖肘子全下你肚子去了饶是这样还嚷着饿又吃了宵夜。”我极力忍着笑得酸的腮帮子道:“不是怕吃不起只是你那肚子撑得越滚圆了。” 淳儿起先还怔怔听着及至我一一历数了她的吃食方才醒悟过来羞红了脸跺脚道:“姐姐越爱笑话我了。”低下头羞赧地瞧着自己身上那件品红织金打彩的锦袍道:“不过姐姐说的是我可不能再这样吃了皇上说我的衣裳每两个月就要新做不是高了就是胖了。我还真羡慕安姐姐的样子总是清瘦的。” 皇后笑道:“胖些有什么要紧皇上喜欢你就是了。你安姐姐怕是还羡慕你能吃得下呢。”说着看陵容道:“身子这样清癯总不太好平时吃着药也要注意调理才是。” 正说着话一旁含笑听着的恬贵人眉头一皱扭过头去用帕子捂住嘴干呕了几下。众人都是一愣皇后忙问道:“怎么了?可是早膳吃了不干净的东西?还是身子大不舒服?” 恬贵人忙站起来未说话脸却先红了起来。只见恬贵人身边的宫女笑嘻嘻地回道:“贵人小主不是吃坏了东西是有喜了……” 话音未落恬贵人忙含笑斥道:“不许混说!” 我的心忽地一沉只是愕然。这样猝不及防的听闻回看着皇后皇后也是一惊旋即笑逐颜开道:“好好!这是大喜事该向皇上贺喜了。” 我心中大震转瞬已经冷静地站了起来面带喜色说道:“臣妾等也向皇后娘娘贺喜。”转头又对恬贵人含笑道:“恬妹妹大喜。” 我这一语似乎惊醒了众人也不得不起身道喜众人纷纷相贺。然而在这突兀的欢笑声中各人又不免思虑各自的心思。 一旁静默的悫妃忽然道:“可是当真?太医瞧过了没?” 恬贵人微微一震知道是因为上次眉庄的缘故含羞点点头道:“太医院两位太医都来瞧过了。”说着略停了一停冷冷一笑道:“妹妹不是那起为了争宠不择手段的人有就是有无就是无皇嗣的事怎可作假。”说着转脸向我道:“婕妤姐姐你说是不是?” 我心头大恼知道她出语讽刺眉庄只碍着她是有身子的人地位今非昔比只好忍耐着微微一笑道:“的确呢。果然是妹妹好福气不过三五日间就有喜了。” 身边的淳儿“哧”的一笑旁人也觉了出来嫉妒恬贵人怀孕的大有人在听了此话无不省悟过来——玄凌对恬贵人的情分极淡虽然初入宫时颇得玄凌宠爱但恬贵人因宠索要无度甚至与同时入宫的刘良媛三番五次的起了争执因而不过月余就已失宠位分也一直驻留在贵人的位子上自她失宠后玄凌对她的召幸统共也只有五六次。 然而我心头一酸她不过是这样五六次就有了身孕而我占了不少恩宠却至今日也无一点动静不能不说是福薄命舛。 出了殿清冷的阳光从天空倾下或浓或淡投射在地面的残雪之上却没有把它融化反而好似在雪面上慢慢地凝结了一层水晶。骤然从温暖的殿阁中出来冷风迎面一扑竟像是被刀子生冷的一刮穿着的袄子领上镶有一圈软软的风毛风一吹那银灰色长毛就微微拂动到脸颊上平日觉得温软今朝却只觉得刺痒难耐。 槿汐扶住我的手正要上软轿身后曹婕妤娇软一笑仿若七月间的烈日明媚而又隐约透着迫人的灼热“姐姐愚钝有一事要相询于妹妹。” 我明知她不好说出什么好话来然而只得耐心道:“姐姐问便是。” 曹婕妤身上隐隐浮动蜜合香的气味举手投足皆是温文雅致她以轻缓的气息问道:“姐姐真是为妹妹惋惜皇上这么宠爱妹妹妹妹所承的雨露自然最多怎么今日还没有有孕的动静呢?”她低眉柔柔道:“恬贵人有孕皇上今后怕是会多多在她身上留心妹妹有空了也该调理一下自己身子。” 我我胸中一凉心中恨转眼瞥见立于曹婕妤身边的华妃面带讥讽冷笑一时怔了一怔。本来以为华妃与曹婕妤之间因为温仪帝姬而有了嫌隙如今瞧着却是半分嫌隙也没有的样子倒叫我不得其解。 来不及好好理清她们之间的纠结已经被刺伤自尊冷冷道:“皇上关怀恬贵人本是情理中事。妹妹有空自会调理身子姐姐也要好好调理温仪帝姬的身子才是帝姬千金之体可不能有什么闪失啊。”说着回视华妃行了一礼恭敬道:“曹婕妤刚才言语冒犯娘娘嫔妾替姐姐向娘娘谢罪娘娘别见怪才好啊。” 华妃一愣“什么?” 我微笑郑重其事道:“曹姐姐适才说嫔妾所承雨露最多却无身孕这话不是借着妹妹的事有损娘娘么多年来嫔妃之中究竟还是娘娘雨露最多啊。是而向娘娘请罪。” 曹婕妤惊惶之下已觉失言不由惊恐地望一眼华妃强自镇静微笑。华妃微微变色却是忍耐不语只呵呵冷笑两声似乎是自问又像是问我“本宫没有身孕么?” 曹婕妤听华妃语气不好伸手去拉她的衣袖子华妃用力将她的手一甩大声道:“有孕又怎样无孕又怎样?天命若顾我必将赐我一子。天命若不眷顾不过也得一女罢了聊胜于无而已。”说着目光凌厉扫过曹婕妤面庞。 曹婕妤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终究没有再说话。 我静静道:“娘娘说得有理。有无子息得宠终归是得宠就算母凭子贵也要看这孩子合不合皇上的心意。”说罢不欲再和她们多言拂袖而去。 次日欣喜的玄凌便下旨晋恬贵人杜氏为从五品良娣并在宫中举行筵席庆贺。 杜良娣的身孕并未为宫廷带来多少祥瑞初春时节一场严重的时疫在宫中蔓延开来此症由感不正之气而开始最初始于服杂役的低等宫女内监开始只是头痛热接着颈肿颐闭塞一人之病染及一室一室之病染及一宫。宫中开始遍燃艾叶驱疫一时间人人自危。 注释: 1唐代韦续对卫夫人书的赞誉 第十四章 时疫 太后与皇后、诸妃的焚香祷告并没有获得上天的怜悯太医院的救治也是杯水车薪解不了燃眉之急被时疫感染的人越来越多死去敌人也越来越多。玄凌焦急之下身子也渐渐瘦下去。 棠梨宫中焚烧的名贵香料一时绝迹到处弥漫着艾叶和苍术焚烧时的草药呛薄的气味宫门前永巷中遍洒浓烈的烧酒再后来连食醋也被放置在宫殿的各个角落煮沸驱疫。 然而不幸的是禁足于存菊堂的眉庄也感染了可怕的时疫。 当我赶到冯淑仪的昀昭殿时冯淑仪已经十分焦急拉着我的手坐下道:“昨日还好好的今早芳若来报说是吃下去的东西全呕了出来人也烧得厉害到了午间就开始说胡话了。” 我惊问:“太医呢?去请了太医没有?” 冯淑仪摇头道:“沈常在被禁足本就受尽冷落时疫又易感染这个节骨眼上哪个太医敢来救治?我已经命人去请了三四趟竟然没有一个人过来你说如何是好?” 芳若急得不知怎么才好声音已经带了哭腔:“奴婢已经尽力了本想去求皇上可是他们说皇上有事谁也不见;太后、皇后和几位娘娘都在通明殿祈福连个能拿主意的人都没有。” 我转头便往存菊堂走冯淑仪一见更慌了神急忙拉我道:“你疯了——万一染上时疫可怎么好!” 我道:“不管是什么情形总要去看了再说。”说着用力一挣便过去了冯淑仪到底忌惮着时疫的厉害也不敢再来拉我。 我一股风地闯进去倒也没人再拦着我到了内室门口芳若死活不让我再进去只许我隔着窗口望一眼她哭道:“常在已经是这个样子小主可要保重自己才好要不然连个能说话的人也没有了。” 我心头一震道:“好我只看一会儿。” 室内光线昏暗唯有一个炭盆冒着丝丝热气昔年冬日她为我送炭驱寒今年却是轮到我为她做这些事了。帘幕低垂积了好些尘灰总是灰仆仆地模糊的样子只见帘幕后躺着个那个身影极是消瘦不复昔日丰腴姿态。眉庄像是睡得极不安稳反复咳嗽不已。 我心中焦灼不忍再看急急转身出去撂下一句话道:“劳烦姑姑照顾眉庄我去求皇上的旨意。” 然而我并没有见到玄凌眼见着日影轮转苦候半日出来的却是李长他苦着脸陪笑道:“小主您别见怪时疫流传到民间皇上急得不行正和内阁大臣们商议呢。实在没空接见小主。” 我又问:“皇上多久能见我?” 李长道:“这个奴才也不清楚了。军国大事奴才也不敢胡乱揣测。” 我情知也见不到玄凌去求皇后也是要得玄凌同意的这样贸贸然撞去也是无济于事。狠一狠心掉头就走扶着流朱的手急急走出大段路见朱影红墙下并无人来往才惶然落下泪来——眉庄、眉庄、我竟不能来救你!难道你要受着冤枉屈死在存菊堂里么? 正无助间闻得有脚步声渐渐靠近忙拭去面上泪痕如常慢慢行走。 那脚步声却是越来越近忽地往我身后一跪沉声道:“微臣温实初向婕妤小主请安。” 我并不叫他起来冷笑道:“大人贵足踏贱地如今我要见一见你可是难得很了。今日却不知道是吹了什么好风了。” 他低头道:“小主这样说微臣实在不敢当。但无论生什么事还请小主放宽心为上。” 我别过脸初春的风微有冷意夹杂着草药的气味吹得脸颊上一阵阵紧的凉。我轻声道:“温大人是我伤心糊涂了你别见怪。先起来吧。” 温实初抬头恳切道:“微臣不敢。” 我心头一转道:“温大人是不是还要忙着时疫的事无暇分身?” “是。” 我静一静道:“如果我求温大人一件事温大人可否在无暇分身时尽力分身助我。我可以先告诉大人这件做成了未必有功或许被人现还是大过会连累大人的前程甚至是性命。可是做不成恐怕我心里永远都是不安。大人可以自己选择帮不帮我。” “那么敢问婕妤小主若是微臣愿意去做小主会不会安心一些?” 我点头“你若肯帮我我自然能安心一些成与不成皆在天命可是人事不能不尽。” 他不假思索道:“好。为求小主安心微臣尽力去做便是。但请小主吩咐。” 我低低道:“存菊堂中的沈常在身染时疫恐怕就在旦夕之间。我请你去救她只是她是被禁足的宫嫔……” 他点一点头只淡淡道:“无论她是谁只要小主吩咐微臣都会尽力而为。”说着躬身就要告退我看他走远几步终于还是忍不住道:“你自己也小心。” 他停步回看我眼中浮起惊喜和感动的神色久久不语。我怕他误会迅别过头去道:“大人慢走。” 眉庄感染时疫戍守的侍卫、宫女唯恐避之不及纷纷寻了理由躲懒守卫也越松懈。芳若便在夜深时偷偷安排了温实初去诊治。 然而温实初只能偷偷摸摸为眉庄诊治药物不全饮食又不好眉庄的病并没有起色正在我万分焦心的时候小连子漏夜带了人来报为我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我连夜求见玄凌当御书房紧闭的镂花朱漆填金门扇在沉沉夜色里嘎然而开的时候那长长的尾音叫我心里没来由的一紧——此事成与不成关系着眉庄能否活下去。 正要行下礼去玄凌一把拉住我道:“什么事?这样急着要见朕?” 我沉默片刻眼光一扫四周玄凌道:“你们不用在这里伺候了朕与婕妤说会儿话。” 李长立时带了人下去玄凌见已无人道:“你说。” 我伸手击掌两下须臾候在门外的小连子带了一个人进来。这人满面尘霜髻散乱满脸胡茬衣衫上多是尘土只跪着浑身抖。 我冷冷剜他一眼道:“皇上面前还不抬头么?!” 玄凌不解的看我一眼我只不说话。那人激灵灵一抖终于慢慢抬起头来不是刘畚又是谁! 玄凌见是他不由一愣转瞬目光冷凝冷冰冰道:“怎么是你?” 刘畚吓得立即伏地不敢多言。 我望住玄凌慢慢道:“臣妾始终不相信沈常在会为了争宠而假怀皇嗣所以暗中命人追查失踪了的刘畚终于不负辛苦在永州边境找到了他将他缉拿回京城。”我静静道:“当日或许知情的茯苓已经被杖杀。刘畚为沈常在安胎多时内中究竟想必没有人比他更明白。” 玄凌静默一晌森冷对刘畚道:“朕不会对你严刑逼供但是你今日说的话若将来有一日被朕晓得有半句不实朕会教你比死还难受。” 刘畚的身子明显一颤浑身瑟瑟不已。 我忽然温婉一笑对刘畚道:“刘大人自可什么都不说。只是现在不说我会把你赶出宫去想来你还没出京城就已经身异处了吧。” 刘畚的脑袋俯着的地方留下一滩淡淡的汗迹折射着殿内通明的烛光荧荧亮。我不自觉的以手绢掩住口鼻据说刘畚被现时已经混迹如乞丐以避追杀可想其狼狈仓皇。如今他吓出一身淋漓大汗那股令人不悦的气味越刺鼻难闻。 我实在忍不住随手添了一大勺香料焚在香炉里方才觉得好过许多。 刘畚的嗓子哑颤颤道:“沈容华是真的没有身孕。” 玄凌不耐烦“这朕知道。” 他狠命叩了两下头道:“其实沈常在并不知道自己没有身孕。”他仰起头眼中略过一道暗红惊惧的光芒:“臣为小主安胎时小主的确无月事且有头晕呕吐的症状但并不是喜脉而是服用药物的结果。但是臣在为小主把脉之前已经奉命无论小主是什么脉象都要回禀是喜脉。” 玄凌的目中有冰冷的寒意凝声道:“奉命?奉谁的命?!” 刘畚犹豫再三吞吞吐吐不敢说话。我冷笑两声道:“她既要杀你你还要替她隐瞒多久?要咽在肚子里带到下面做鬼去么?” 刘畚惶急不堪终于吐出两字:“华、妃。” 玄凌面色大变目光凝滞不动盯着刘畚道:“你若有半句虚言——” 刘畚拼命磕头道:“臣不敢、臣不敢。微臣自知有罪。当日华妃娘娘赠臣银两命臣离开京城避险说是有人会在城外接应。哪知道才出臣就有人一路追杀微臣逼得微臣如丧家之犬啊。” 我与玄凌对视一眼他的脸色隐隐青一双眼里似燃着两簇幽暗火苗般的怒意。我晓得他动了大怒轻轻挥一挥手命小连子安置了刘畚下去方捧了一盏茶到玄凌手中轻声道:“皇上息怒。” 玄凌道:“刘畚的话会不会有不尽不实的地方。” 我曼声道:“皇上细想想其实沈常在当日的事疑点颇多只是苦无证据罢了。现在回想起来如果沈常在真的几日前来红那么那染血的衣裤什么时候不能扔非要皇上与皇后诸妃都在的时候才仍未免太惹眼了。还有沈常在曾经提起姜太医给的一张有助于怀孕的方子为什么偏偏要找时就没了。若是没有这张方子沈常在这样无端提起岂非愚蠢。”我一口气说出长久来心中的疑惑说得急了不免有些气促我尽量放慢声息:“皇上恐怕不信其实臣妾是见过那张方子的臣妾看过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他的声音里透着凉森森的寒意道:“华妃——很好!那张可以证明沈常在清白的方子大抵是被偷了只怕和那个叫茯苓的宫女也脱不了干系。”他慢慢放低了声音露出些许悔意:“朕当日一时气愤杀了她若是细细审恐怕也不至今日。” 我低声道:“皇上预备怎么办?” 他并不接话只是叹:“是朕冤枉了沈氏——放她出来吧复她的位分。” 我凄惶道:“只怕一时放不出来。” 他惊问:“难道她……” 我摇头“眉姐姐并没有寻短见。只是禁足后忧思过度身子孱弱不幸感染了时疫如今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说到最后已禁不住悲凉之意呜咽不已。 他愣了片刻“朕只是禁足她也未免太想不开了。” 我泣道:“皇上禁足降罪于眉姐姐并不是极大的惩罚可是宫里哪一个人不是看着皇上您的脸色行事皇上不喜欢姐姐于是那些奴才更加一味地作践她。” 他微微吸一口凉气道:“朕即刻命太医去为沈容华诊治朕要容华好好活下去。”说着就要唤李长进来。 我拉住玄凌的衣袖道:“请皇上恕臣妾大不敬之罪。臣妾见沈容华病重私下已经求了一位太医去救治了。” 玄凌回顾我问:“真的?” 我点头“请皇上降罪于臣妾。” 他扶我起来“若不是你冒死行此举恐怕朕就对不住沈容华了。” 我垂泪摆“不干皇上的事是奸人狡诈遮蔽皇上慧眼。”我心中不悦玄凌当日的盛怒然而他是君王我怎能当面指责他。 他被“奸人”二字所打动恨然道:“华妃竟敢如此愚弄朕实不可忍。”走至门前对殿外守候的李长道:“去太医院传旨杀江穆炀、江穆伊二人。责令华妃——降为嫔褫夺封号。”然而想了一想复道:“慢着——褫夺封号降为贵嫔。” 李长一震几乎以为是听错了褫夺封号于后妃而言是极大的羞辱远甚于降位的处分。李长不晓得玄凌为何动了这样大的怒气又不敢露出惊惶的神色只好拿眼睛偷偷觑着我不敢挪步。 我原听得降华妃为嫔褫夺封号转眼又成贵嫔正捺不住怒气转念念及西南战事的要紧少不得生生这口气咽下去。又听见玄凌道:“先去畅安宫说朕复沈氏容华位分好好给她治病要紧。” 李长忙应了一声儿利索地带了几个小内监一同去传旨。 及至无人玄凌的目光在我脸上逗留了几转几乎是迟疑着问:“嬛嬛刘畚不是你故意安排了的吧?” 我一时未解“嗯?”了一声看着他问:“什么?” 他却不再说下去只是干涩笑笑“没什么?” 我忽地明白脑中一片冷澈几乎收不住唇际的一抹冷笑直直注目于他“皇上以为是臣妾指使刘畚诬陷华妃娘娘?”我心中激愤口气不免生硬“皇上眼中的臣妾是为争宠不惜诬陷妃子的人么?臣妾不敢也不屑为此。臣妾若是指使刘畚诬陷华妃营救沈容华大可早早行次举实在不必等到今日沈容华性命垂危的时候了。”我屈膝道:“皇上若不相信臣妾李公公想来也未曾走远皇上大可收回旨意。” 他的脸色随着我的话语急遽转变动容道:“嬛嬛是朕多疑了。朕若不信你就不会惩处华妃。” 我心头难过不已脱口道:“皇上若信臣妾刚才就不会有此一问。” 他的脸色遽地一沉低声喝道:“嬛嬛!” 我一恸蓦然抬头迎上他略有寒意的眼神。我凄楚一笑仿佛嘴角酸楚再笑不出来别过头去缓缓跪下道:“臣妾失言……” 他的语气微微一滞“你知道就好起来罢。”说着伸手来拉我。 我下意识的一避将手笼于袖中只恭敬道:“谢皇上。” 他伸出的手有一瞬间的僵硬叹息近乎无声“慕容贵嫔服侍朕已久体贴入微。素来虽有些跋扈可是今日朕……真是失望。” 我默然低片刻道:“臣妾明白。” 他只是不说话抬头远远看天空星子。因为初春夜晚料峭的寒冷他唇齿间顺着呼吸有蒙昧的白气逸出淡若无物。 绢红的宫灯在风里轻轻摇晃似淡漠寂静的鬼影叫人心里寒浸浸的凉他终于说:“外头冷随朕进去罢。” 我沉默跟随他身后正要进西室书房。忽然有女人响亮的声音惊动静寂的夜。这样气势十足而骄纵威严的声音只有她华妃。 我与玄凌迅对视一眼他的眼底大有意外和厌烦之色。我亦意外照理李长没有那么快去慕容世兰处传旨她怎那么快得了风声赶来了难道是刘畚那里出了什么纰漏。正狐疑着李长一溜小跑进来道:“回禀皇上华……慕容贵嫔要求面圣。” 玄凌懒得多说只问:“怎么回事?” 李长低头道:“奴才才到畅安宫宣了旨意还没去太医院就见慕容贵嫔带了江穆炀、江穆伊两位太医过来要求面圣。”他迟疑片刻“慕容贵嫔似乎有急事。” 玄凌道:“你对她讲了朕的旨意没有?” 李长道:“还没有。慕容贵嫔来得匆忙容不了奴才回话。” 玄凌看我一眼对李长道:“既还没有就不要贵嫔、贵嫔的唤你先去带他们进来。” 李长躬身去了很快带了他们进来华妃似乎尚不知所以然满脸喜色只是那喜色在我看来无比诡异。 玄凌嘱了他们起身依旧翻阅着奏折头也不抬神色淡漠道:“这么急着要见朕有什么事?” 华妃并没有在意玄凌的冷淡兴冲冲道:“皇上大喜。臣妾听闻江穆炀、江穆伊两位太医研制出治愈时疫的药方所以特意带两位太医来回禀皇上。” 玄凌不听则已一听之下大喜过望忽地站起身手中的奏折“嗒”地落在桌案上道:“真的么?!” 华妃的笑容在满室烛光的照耀下愈明艳动人笑吟吟道:“是啊。不过医道臣妾不大通还是请太医为皇上讲述吧。” 江穆伊出列道:“夫四时阴阳者万物之终始也死生之本也。逆之则灾害生从之则苛疾不起。风、寒、暑、湿、燥、火六淫从口鼻而入邪气‘未至而至’、‘至而不至’、‘至而不去’、‘至而太过’均可产生疫气侵犯上焦肺卫与五内肺腑相冲相克而为时疫。疫气升降反作清浊相混。邪从热化则湿热积聚于中蕴伏熏蒸;邪从寒化则寒湿骤生脾胃受困而不运。脾阳先绝继之元气耗散而致亡阳。若救治不及可因津气耗损而致亡阴亡阳。”1 他罗嗦了一堆玄凌不耐摆手道:“不要掉书袋拣要紧的来讲。” 江穆炀听江穆伊说的烦乱遂道:“时疫之邪自口鼻而入多由饮食不洁所致而使脾、胃、肠等脏器受损。臣等翻阅无数书籍古方研制出一张药方名时疫救急丸。以广藿香叶、香薷、檀香、木香、沉香、丁香、白芷、厚朴、木瓜、茯苓、红大戟、山慈菇、甘草、六神曲、冰片、簿荷、雄黄、千金子霜制成。性温去湿温肝补肾调养元气。” 玄凌“唔”了一声慢慢思索着道:“方子太医院的各位太医都看过了觉得可行么?” 江穆炀道:“是。已经给了几个患病的内监吃过证实有效。” 玄凌的脸上慢慢浮出喜色连连击掌道:“好!好!” 正说话间华妃低声“唉呦”一句身子一晃摇摇欲坠。我站于她身后少不得扶她一把。华妃见是我眼中有厌恶之色闪过不易察觉地推开我的手强自行礼道:“臣妾失仪——” 近旁的宫人搀扶着华妃要请她坐下华妃犹自不肯。玄凌问道:“好好的哪里不舒服么?” 江穆伊见机道:“娘娘听说微臣等说起古书中或许有治疗时疫的方子已经几日不睡查找典籍了。想是因此而身子虚。” 此时华妃面色白眼下的一层乌青果然是没有好好休息。玄凌闻言微微一动过来扶住华妃按着她坐下道:“爱妃辛苦了。” 华妃牵住玄凌衣袖美眸中隐现泪光“臣妾自知愚钝不堪服侍皇上只会惹皇上生气。”她的声音愈低愈柔绵软软地十分动人“所以只好想尽办法希望能为皇上解忧。” 她轻轻拿绢子擦拭眼角泪光全不顾还有两位太医在。玄凌看着不像样子唤了几个内监来道:“跟着江太医去先把药送去沈容华的存菊堂再遍宫中感染时疫的宫人。” 江穆炀与江穆伊当此情境本就尴尬无比听闻这句话简直如逢大赦赶忙退下。 华妃一怔问道:“沈容华?” 玄凌淡然道:“是。朕已经下旨复沈氏的位分以前的事是朕错怪她了。” 华妃愕然的神色转瞬即逝欠身道:“那是委屈沈家妹妹了皇上该好好补偿她才是。”说着向我笑道:“也是甄婕妤大喜。姐妹一场终于可以放心了。” 我淡淡微笑直直盯着她看似无神的双眸“多谢华妃娘娘关怀。” 华妃横睨了我一眼声音愈低柔妩媚听得人骨子里酥:“臣妾不敢求皇上宽恕臣妾昔日鲁莽但请皇上不要再为臣妾生气而伤了龙体。臣妾原是草芥之人微末不入流的。可皇上的身子关系着西南战事更关系着天下万民啊。” 玄凌叹气道:“好啦。今日的事你有大功若此方真能治愈时疫乃是天下之福。朕不是赏罚不明的人。”华妃闻言哭得更厉害几乎伏在了玄凌怀中。玄凌也一意低声抚慰她。 我几乎不能相信人前如此盛势的华妃竟然如此婉媚。只觉得无比尴尬刺心眼看着玄凌与华妃这样亲热眼中一酸生生地别过头去不愿再看。 我默默施了一礼无声告退玄凌见我要出去嘴唇一动终于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依旧怀抱着华妃柔声安慰她。柔软厚密的地毯踩在足下绵软无声我轻轻掩上殿门。外头候着的李长急得直搓手见我出来如同逢了救星一样忙道:“小主。这……皇上要处置两位江太医和华妃娘娘的旨意要不要传啊。”见我面色不好忙压低了声音道:“这话本该奴才去问皇上的可是这里面……”他轻轻朝西室努了努嘴:“还请小主可怜奴才。” 我低声道:“看这情形是不用你跑一趟了。若再要去也只怕是要加封的旨意呢。” 我突然一阵胸闷心头烦恶不堪径自扶了流朱的手出去。夜风呼呼作响刮过耳边耳垂上翡翠耳环的繁复流苏在风里沥沥作响珠玉相碰时出刺耳的声音。有那么一刹那我几乎只听见这样的声音。而不愿再听见周围的动静。 诚然他是对的或者说他从没有错。他必须顾虑他的天下与胜利。但是他即使都是对的我依然可以保持内心对他所为的不满尽管我的面容这样顺从而沉默。 翌日玄凌来看我时只对我说了一句:“朕要顾全大局。” 我手捧着一盏燕窝轻轻搅动着道:“是。臣妾明白。” 我看见他眼下同样一圈乌青心里暗暗冷笑据说华妃昨晚留宿在了仪元殿东室侍寝想来他也没有睡好了。 后宫之中女人的前程与恩宠是在男人的枕榻之上而男人的大局也往往与床第相关。两情缱绻间或许消弭了硝烟;或许我不知该不该这样说了结了一桩默契的交易。 果然玄凌连着打了几个呵欠。最后他自己也尴尬了道:“你放心。如今用人之际没有办法。沈容华的事朕没有忘记亦不会轻轻放过。” 我淡淡微笑道:“皇上龙体安康要紧臣妾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连着好几日玄凌再没有踏足我的棠梨宫。淳儿陪我在上林苑中慢慢踱步看着新开的杏花。那花开得正盛灿烂若流霞轻溢横飞仿佛连天空也被它映得红了。我依旧是旧时的衣着湖水绿的衣裳虽衬春天而今看来却与这粉色有些格格不入了。 淳儿嘟着嘴道:“皇上好些日子没来了不会是忘了姐姐和我吧。”淳儿摘了一朵杏花兀自比在鬓边朝我笑嘻嘻道:“好不好看?” 我掐一掐她的脸笑:“忘记了我也不会忘了你呀小机灵鬼儿。” 淳儿到底把花插在了鬓边走一步便踢一下那地上的落花轻轻笑道:“皇上不来也好来了再自在到底也有好多规矩束着好没意思。” 我忙去捂她的嘴“越疯魔了这话可是能乱说的么小心被人听去治你个欺君之罪。” 淳儿忙四处乱看看了一会儿觉并没其他人方拍着胸口笑道:“姐姐吓唬我呢。咱们去看杜良娣吧她的肚子现在有些圆起来了呢。” 我点点头与她同行而去。 其时风过正吹得落红缤纷如雨恍若雨水摇落瞬间打湿了我的心情。我仰头看着那满天杏花暗暗想道又是一年春来了。 注释: 1摘自《素问·四气调神大论》略加改动。 第十五章 谁家花开惊蜂蝶 心情不好连着饮食也清减了不少只是恹恹地没有胃口那幅春山图没绣了几针就觉得腻烦无比随手搁了就去伏到榻上躺着。 听见夜半冷雨敲窗淅淅沥沥的恼人便没有睡好。早上起来益难过似有什么东西堵在了胸口一般浣碧服侍我更衣时吓了一跳道:“小姐要不要去请太医来瞧瞧这脸色不大好呢。” 我挣扎着起身道:“不必想是这两天忽冷忽热地着了凉这时候去请太医来耽搁了给皇后请安不说难免要给人闲话说我装腔作势。等给皇后请安回来喝一剂热热的姜汤就好了。” 浣碧有些担心地瞧着我道:“那奴婢多叫两个人陪着小姐出去。” 起来便往皇后宫中请安不料今日玄凌也在请过安坐下闲话了一晌玄凌见众人俱已来齐方指着华妃道:“宫中疫情稍有遏止之相华妃功不可没。着今日起复华妃协理后宫之权。”这话听在我耳中心口越难过只是紧紧握住手中茶盏暗暗告诫自己绝对、绝对不能作。 华妃盈盈起身道:“谢皇上。” 她的气色极好很是润泽仿佛是知道玄凌要复她权位打扮的也异常雍容妩媚艳光四射。玄凌道:“华妃你要恪守妃子本分好好协助皇后。” 一句话如石击心几乎咬住了嘴唇我不愿见到的终于来了。前番诸多心血竟是白费了。我强忍住心头气恼随众人起身相贺华妃皇后亦淡淡笑道:“恭喜华妃妹妹了。” 华妃甚是自得顾盼间神采飞扬。然而皇后话音未落玄凌却已含笑看着冯淑仪道:“淑仪进宫也有五六年了吧?”顿一顿道:“淑仪冯氏性行温良克娴内则久侍宫闱敬慎素著册为正二品妃赐号‘敬’。” 突然之间被册妃冯淑仪不由愣了片刻玄凌道:“怎么高兴傻了连谢恩也忘了。” 冯淑仪这才省悟过来忙屈膝谢恩玄凌又道:“册妃的仪式定在这月二十六。敬妃你与华妃是同一年入宫的也是宫里的老人儿了。你要好好襄助华妃与她一同协理后宫为皇后分忧。” 冯淑仪向来所得宠爱不多与华妃不可相提并论。如今乍然封妃又得协理后宫的大权这样的意外之喜自然是喜不自胜。然而她向来矜持也只是含蓄微笑一一谢过。 如此一来华妃的脸上便不大好看。我转念间已经明白我入宫时间尚浅自然不能封妃与华妃抗衡玄凌为怕华妃势盛故而以冯淑仪分华妃之权制衡后宫。 我于是笑盈盈道:“恭贺敬妃娘娘大喜。”这句话可比刚才对华妃说的要真心许多。 恭送了玄凌出去众人也就散了。华妃重获权位少不得众人都要让着她先走。 我坐于软轿之上抬轿子的内监步履整齐如出一人。我心头喜忧参半喜的是冯淑仪封妃忧的是华妃复位来势汹汹只怕冯淑仪不能抵挡。 心里这样五爪挠心的烦乱着连春日里树梢黄莺儿的啼叫也觉得心烦便道:“去存菊堂看沈容华。” 小允子吓了一条忙打着千儿道:“恕奴才多嘴容华小主尚未痊愈咱们还是不去的好。何况小主您早起就不大舒服不如先回宫休息吧。” 我道:“我没有事。再说怕什么呢多多焚了艾草就是。那些宫人们不也在服侍着么?” 小允子陪笑道:“话是这么说可小主千金之体……”见我冷着脸终究不敢说下去于是掉了头往存菊堂走。 冯淑仪封为敬妃虽然圣旨还未正式下来但是玄凌口谕已出一时后宫诸人都在她的昀昭殿贺喜一旁的存菊堂更显得冷清。我进去时里头倒也安静整齐已收拾成旧日雅致的模样颓唐之气一扫而空几个小宫女在炉子上炖着药浓浓的一股草药气见我来了忙起身请安。 走进去却是芳若在里头伏侍白苓与采月陪在下。我微笑道:“听说皇上特意让姑姑在这里伏侍到眉姐姐病愈可辛苦姑姑了。” 芳若笑着答道:“小主这样说奴婢可承受不起。”说着往床榻上一指“容华小主今日好多了呢小主来得可巧。” 我道:“是么?”也不顾小允子使劲儿使眼色便在床前坐下道:“姐姐今儿好多了。” 眉庄气色比那日好了许多半睁着眼勉强向我微笑我怕她生气故意略去了华妃复位的事不说只拣了高兴的话逗她开心。 眉庄静静听了一晌我微笑道:“冯淑仪成了冯敬妃你也好了如今又是容华了。” 眉庄的笑容极度厌倦用手指弹一弹枕上的花边道:“是不是容华有什么要紧和常在又有什么区别不过一个称谓罢了。我真是累……” 我想着她病中灰心又在禁足时受了百般的委屈难免有伤感之语故而宽慰道:“姐姐的气色好多了不如也起来走走罢。外头时气倒好空气也新鲜。” 眉庄只是懒懒的“我也懒得去外头见了人就烦。倒是这里清清静静的好。” 正说话间温实初进来请脉问安冷不防见我在倒是有些尴尬进退不是。我笑道:“温太医生分了从前见我可不是这个样子。我还没多谢你眉姐姐的病全亏你的妙手回春。” 温实初道:“小主的吩咐微臣本就该尽力尽心。何况微臣不敢居功都是太医院各位贤能寻的好药方微臣才能在两位小主面前略尽绵力。” 我微笑:“温太医的好脉息太医院尽人皆知大人又何必过于谦虚呢。” 他笑着谦过坐下请了眉庄的手请脉。眉庄的五根指甲留得足有三寸长尚有金凤花染过的浅红痕迹芳若过来覆了一块丝帕在眉庄手腕上。 温实初的手才一搭上眉庄的脸微微一红落在略有病色脸上又被绯红的床帐一映竟像是昏迷时异样的潮红一般。眉庄抬起另一只手抚顺了鬓道:“你进来也不先通报一声我这样蓬头垢面的真是失礼了。” 这一来连温实初也不好意思抬头了不免轻轻咳嗽了两声掩饰过去道:“小主是病人原不计较这个何况皇上本就吩咐了让微臣随时进来候诊的。”他终究不安:“是微臣疏忽了。” 眉庄见他这样便道:“也罢了。前些日子病得这样重什么丑样子你都见过了。” 我掩口笑道:“姐姐纵然是病了也是个病美人。西施有心痛病可是人家东施也还巴巴地要效颦呢。可见美人不分病与不病都是美的。” 眉庄笑得直喘气温实初也红了脸。我忙笑道:“我这位容华姐姐最是端庄矜持注重仪容的了按理说太医请脉咱们是要在帐幔后头的只是一来这病是要望闻问切才好二来到底太医照顾姐姐这些日子了也算是熟识的。咱们就不闹那些虚文了。” 温实初问了几句饮食冷暖的事道:“只吃清粥小菜虽然清淡落胃终究也没什么滋养况且小主你的肠胃不大好更要好好调理才是。” 眉庄道:“油腻腻的总是吃不下也没什么胃口。” 温实初温言道:“药本是伤胃的东西但是胃口不好这药吃下去效力也不大。”他想一想道:“微臣给小主拟几个药膳吧。”说着看着我道:“婕妤小主的精神也不大好不如拿参须滚了乌鸡吃最滋阴养颜的又补血气。” 眉庄倦容上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这样小家子气用棵山参就好了又不是吃不起巴巴的要那些参须做什么。” 温实初陪笑道:“容华小主有所不知婕妤小主一向血虚山参补的是气虚两者不同。如今又是春日里、比不得冬天一棵山参下去且不说坏了乌鸡的味道小主的身子也受不了啊。但是‘气为血之帅’、‘血为气之母’二者密不可分用些参须反倒有调理之效。” 眉庄道:“你说的倒是有理。那你瞧瞧我该吃些什么?” 温实初道:“枸杞子、薏苡仁、山药健脾益气玫瑰花蕾熬了粳米粥可缓和肝气郁结和胃痛小主是很适宜的。” 我道:“多谢你费心了。” 眉庄宛转望我一眼咳嗽了两声方淡淡笑道:“你呀总是让人肯为你费心的温太医说是不是?” 温实初只说:“微臣分内的事罢了。”说着告退了出去方走至门外伸手把半开的窗掩上了对采月道:“这几日风还是凉早起晚间都别开着你家小主禁不起中午开上透透气就好了。” 采月笑着道:“大人真是比咱们还细心。如今算过了明路了皇上特指了您来替我们小姐诊治前些日子可是不小的折腾呢。” 温实初亦笑回头道:“婕妤小主再三吩咐了要好好照顾的敢不尽心么?” 我听着他们说话回头见眉庄怔怔地倚在枕上不说话我以为她说了半天话累着了伸手替她掩一掩被角想劝她睡下。眉庄看我道:“你的气色却不好是怎么了?” 我忙掩饰道:“没有什么夜里没睡好罢了。” 眉庄歪着身子道:“没睡好的情由多了你不肯说也算了。我虽在井里坐着外边是什么样天气也不是全然不知那一位这几日怕是风光无限呢。只是到底自己的身子你也该保重着点。”说着略顿一顿“听说陵容身上也不大好?” 我不想她多着恼于是说:“风寒而已也不是特别要紧。” 眉庄道:“虽说时疫已经不那么要紧可风寒也不能掉以轻心她以歌喉得幸伤了嗓子就不好了。” 我道:“我叮嘱着她小心也就是了。只是送去的药不知有多少了也不见好只怕和她素日身子弱有关。” 我见她神情有些倦怠也不便久坐便要告辞。眉庄道:“你去吧没事也不必常来过了病人的病气就不好了。我也怕见人心里头总是烦。” 我想一想笑道:“也好你好好养着。下次就是你来看我不必我再来看你了。” 我走至外院见温实初正在指点宫女调配药材见我出来忙躬身行了一礼我朝他使一使眼色慢慢扶了流朱走了出去。果然没过多久见他匆匆跟出来了我微笑道:“刚才说话不方便有劳大人你这一趟了。”我慢慢收敛了笑容正色道:“江穆炀、江穆伊两人擅长的是婴妇之科怎么突然懂得了治疗时疫之术且擅长如此。难免叫人疑惑。还说是华妃连夜帮忙翻的医书——华妃律例文章还懂些若论医道只怕她要头疼死。” 温实初寻思片刻慢慢道:“若微臣说这治疗时疫的方子大半出自微臣的手笔小主信么?” 我道:“我信。你有这个能耐。只是这方子为何到了他们手中?” 他道:“微臣只写出大半因未想全所以不敢擅用只收在了太医院的箱屉里又忙着照看沈容华——只怕他们看见了顺手牵羊。他们想来也补了些药材进去只是不擅长这方子未免制得太凶了些。所以我给沈容华用的是温补一些的。” 我点头道:“你没有错这个时候他们有大功想来你说出去也没人信反而说你邀功心切。你放心这事我自有理论。”我微微一笑“既然方子大半出自你手就好办了。鸟尽弓藏只怕大人你的好时候就要来了。” 过了几日去皇后宫里请安凤仪宫庭院之中多种花木因着时气暖和牡丹芍药争奇斗妍开了满院的花团锦簇。尤其是那牡丹开得团团簇簇如锦似绣多是“姚黄”、“魏紫”、“二乔”之类的名品。 众人陪着皇后在廊庑下赏花春暖花开鸟语花香众嫔妃软语娇俏莺莺沥沥说得极是欢快。 华妃复起敬妃被封杜良娣有孕三人自然风头大盛非旁人可及。其中尤以杜良娣最为矜贵。自然人人都明白矜贵的是她的肚子然而日后母凭子贵前途便是不可限量。 皇后独赐了杜良娣坐下又吩咐拿鹅羽软垫垫上皇后笑吟吟道:“你有四个月的身孕了要格外的小心才好。” 杜良娣谢过了便坐着与众人一同赏花。我与杜良娣站得近隐约闻得她身上淡淡的脂粉香气甚是甜美甘馥遂微笑向她道:“这香气倒是好闻似乎不是宫中平日用的。” 杜良娣轻笑掩饰不住面上自得骄矜之色道:“婕妤姐姐的鼻子真灵这是皇上月前赏赐给我的太医说我有孕在身忌用麝香等香料做成的脂粉所以皇上特意让胭脂坊为我调制了新的听说是用茉莉和磨夷花汁调了白米英粉制成的名字也别致叫做‘媚花奴’既不伤害胎儿又润泽肌肤我很是喜欢呢。” 她洋洋说了这一篇话多少有些炫耀的意思我如何不懂遂笑道:“这样说来果真是难得的好东西呢皇上对杜妹妹真是体贴。” 杜良娣道:“姐姐若是喜欢我便赠姐姐一些吧。” 我淡淡笑道:“皇上独给了妹妹的东西做姐姐的怎么好意思要呢?” 杜良娣丢了一个金橘给侍女去剥口中道:“那也是到底是皇上一片心意不能随意送了姐姐如此客气妹妹也就不勉强姐姐收下了。” 我心头不快口中只是淡然应了一声身边的欣贵嫔耐不住性子冷笑了一声道:“既然是皇上的心意杜良娣你就好好收着吧顶好拿个香案供起来涂在了脸上风吹日晒的可不是要把皇上的心意都晒化了。”说着全不顾杜良娣气得怔扯了我就走一边走一边口中嘟囔:“谁没有怀过孩子本宫就瞧不得她那轻狂样儿。” 我忙劝道:“欣姐姐消一消气吧如今人家正在风头上你何苦要跟她治气呢?” 皇后看见欣贵嫔嘟囔问道:“欣贵嫔在说什么呢?” 旁边悫妃听得我与欣贵嫔说话忙岔开了道:“日头好的很不若请皇后把松子也抱出来晒晒太阳吧。” 皇后微笑道:“悫妃你倒是喜欢松子那只猫来了成日要抱着。甄婕妤向来是不敢抱一抱的。”说着命宫女绘春去把松子抱了出来。 我微笑道:“臣妾实在胆小让皇后娘娘见笑。不过松子在悫妃娘娘手里的确温驯呢。” 皇后也笑:“是呢。想这狸猫也是认人的。” 悫妃陪笑道:“娘娘说笑哪是娘娘把猫调教的好才是不怕人也不咬人。” 转眼绘春抱了松子出来阳光底下松子的毛如油水抹过一样光滑敬妃亦笑:“皇后娘娘的确妙手一只猫儿也被您调养的这样好那毛似缎子一样。” 绘春把狸猫交到悫妃手中敬妃道:“我记得悫妃姐姐早年也养过一只猫叫‘墨绸’的养的可好了只是后来不知怎么就没了姐姐很会待这些小东西。”说着奇道:“这猫儿怎么今天不安分似的似乎很毛躁呢。” 悫妃伸手抚摩着松子的扭动的背脊笑道:“难怪它不安分春天么。”说着也不好意思忙道:“我原也是很喜欢的后来有了皇长子太医就叮嘱不能老养着了于是放走了。”悫妃说话时手指动作指甲上镏金的甲套镂空勾曲多嵌翡翠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十分好看。 我微笑道:“别人养猫儿狗儿的敬妃姐姐却爱养些与众不同的呢前次我去敬妃姐姐的昀昭殿一进去吓了一跳敬妃姐姐的大水晶缸里竟养了只老大的乌龟呢。” 敬妃笑着道:“我不过是爱那玩意儿安静又好养不拘给它吃些什么罢了。我原也不能费心思养些什么手脚粗笨的也养不好。” 我道:“敬妃姐姐若说自己手脚粗笨的那妹妹我可不知道说自己什么好了。敬妃姐姐把自己说的这样不堪我是比姐姐粗笨十倍的人想来就只有更不是了。”众人说得热闹闻言皆忍不住笑了起来。 华妃本在看着那些芍药正有趣听得这边说话朝我轻轻一哼道:“冯淑仪还没有正式封妃呢婕妤你便这样敬妃敬妃地不住口的唤未免也殷勤太早了。”她一笑斜斜横一眼冯敬妃道:“又不是以后没日子叫了急什么?”说着掩口吃吃而笑。 庭院中只闻得她爽利得意的笑声落在花朵树叶上飒飒地响我正要反驳奈何胸口一闷眼前一阵乌黑金星乱转少不得缓一口气休息。敬妃转脸不言其余妃嫔也止了笑讪讪地不好意思。 皇后折了一朵粉红牡丹花笑道:“华妃你也太过较真儿了。有没有正式封妃有什么要紧——只要皇上心里头认定她是敬妃就可以了。你说是不是?” 华妃脸色一硬仰头道:“是便是不是便不是。有福气的自然不怕等只怕有些没福气的差上一时一刻终究也是不成。” 皇后却也不生气只笑吟吟对敬妃道:“今日已经二十三了不过两三日之间的事便要册封你自己也好准备着了。”又对华妃道:“敬妃哪里是没福的呢她与华妃你同日进宫如今不仅封妃而且不日就要帮着妹妹你协理六宫事宜妹妹有人协助那也是妹妹的福。本宫更是个有福的乐得清闲。”话音刚落众人连声赞皇后福泽深厚。 华妃也不接话只冷冷一笑盯着皇后手中那朵粉红牡丹道:“这牡丹花开得倒好只是粉红一色终究是次色登不得大雅之堂。还不若芍药虽非花王却是嫣红夺目才是大方的正色呢。”华妃此语一出众人心里都是“咯噔”一下又不好说什么。此时华妃头上正是一朵开得正盛的嫣红芍药压鬓愈衬的她容色艳丽娇波流盼。 众人皆知粉红为妾所用正红、嫣红为正室所用此刻华妃用红花皇后手中却是粉色花朵尊卑颠倒一时间鸦雀无声没有人再敢随意说话。 皇后拿一朵花在手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大是为难华妃却甚是自得。我淡淡道:“臣妾幼时曾学过刘禹锡的一诗现在想在念来正是合时就在皇后和各位姐姐面前献丑了。” 皇后正尴尬见我解围随口道:“你念吧。” 我曼声道:“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诗未念完皇后已经释然微笑信手把手中牡丹别在衣襟上“好个牡丹真国色!尊卑本在人心芍药花再红终究妖艳无格不及牡丹国色天香。”见华妃脸上隐有怒气遂笑道:“今日本是赏花华妃妹妹怎么好像不痛快似的。可别因为多心坏了兴致啊。” 华妃强忍怒气施了一礼转身要走不料走得太急颈中一串珍珠项链在花枝上一勾“哗啦”散了开来如急雨落了满地。那珍珠颗颗如拇指一般大小浑圆一致几乎看不出有大小之别十分名贵。 华妃犹不觉得身后曹婕妤“哎呀”一声方才知觉了转过身来正巧踏到起来为她让路的杜良娣的裙裾杜良娣站立不稳脚下一滑正好踩上那些散落的珍珠直直地滑了出去口中没命的失声尖叫起来。敬妃一迭声喊:“还不快去扶!”忙忙地有机灵的内监扶住自己却被撞的不轻。 眼看皇嗣无恙幸好避过一劫皇后与敬妃都松了一口气。我一颗心蓬蓬地跳个不止一瞥眼望去悫妃只自顾自站在一旁安静梳理松子的毛仿佛刚才的一团慌乱根本没有生一般。 我心下狐疑不安皇后抚着心口道:“阿弥陀佛!幸好杜良娣没有事。”话还未说完忽然悫妃厉声一叫手中的松子尖声嘶叫着远远扑了出去众人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已见松子直直地扑向杜良娣方向。那狸猫平日养得极高大肥壮所以去势既凌厉力道又大狰狞之态竟无人敢去拦截。 本来珍珠散落满地早有几个嫔妃滑了跌倒庭院中哭泣叫唤声不断乱成一团内监宫女们搀了这个又扶那个不知要怎么样才好。 松子窜出的突然众人一时都没反应过来连杜良媛自己也是吓呆了。我只晓得不好原本就站在一旁角落此时更要避开几步。忽然身后被谁的手用力推了一把整个人只觉得重重一扑向外跌去直冲着杜良娣的肚子和飞扑过来的面目狰狞的松子。我吓得几乎叫不出声来杜良娣也是满脸惊恐。她微隆的腹部近看起来叫人没来由的觉得圣洁。我心底一软忽然想那里面会是个怎样可爱的孩子。来不及细想我一横心身子一挣斜斜地歪了过去“砰”地一下重重落在地上很快一个身子滚落在我手臂上真重痛……脸颊似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刮到了火辣辣地疼。我疼得几乎要落下泪来只得死命咬牙忍住与此同时惊呼声盈满了我的耳朵…… 第十六章 贵嫔 压在我手臂上的身子很快被人扶了起来无数人真心或是假意的关切着问那个身子的载属杜良娣道:“怎么样?有伤着哪里没有?”急急忙忙又有人跑了出去请太医。一群人拥着她起来嘘寒问暖几乎无人来问我是否受伤。我俯在地上泥土和青草的气味充盈了我的鼻子清楚看见微白的草根是润白的色泽满地落花殷红如血。挣扎着想要起来手臂疼得像要断了一般实在起不来。敬妃和淳儿忙赶过来一边一个小心翼翼扶了我起来坐下。淳儿急得眼泪落了下来哭道:“甄姐姐你没什么吧?” 我伸手一摸脸颊的痛处竟有一缕血丝在手猩红的颜色落在雪白指尖上有淡漠的一丝腥气不由也害怕了起来。我向来珍视自己容颜如今受损虽然不甚严重却也不免心里焦痛。 敬妃亦难过仔细看了一回悄声道:“像是刚才被松子抓的。幸而伤得不深应该不打紧。唉你若是伤着半点儿那可怎么好?” 怎么好?我微微苦笑如今的我在别人眼里只是一个不自量力与华妃争宠而落败失宠的嫔妃又会有什么要紧。 手臂上的痛楚疼得我冷汗直冒明媚的春光让我眼前金星乱晃好不容易才说出三个字“不碍事。” 淳儿吓得脸也白了扯着我衣袖道:“姐姐你别吓我。” 袖子一动手臂立时牵着痛起来敬妃见我脸色雪白忙喝止了淳儿淳儿吓得一动也不敢乱动只哭丧着脸乖乖站在我身边。 皇后生了大气一边安顿着杜良娣好生安慰一边喝止诸妃不得喧哗。转身才见我也斜坐着忙唤了人道:“甄婕妤也不大好与杜良娣一起扶进偏殿去歇息叫太医进来看。” 好容易躺在了偏殿的榻上才觉得好过些。进来请脉的是太医院提点章弥皇后生怕杜良娣动了胎气着急叫了他过去略有点无奈和安抚地看我一眼。我立刻乖觉道:“请先给良娣妹妹请脉吧皇嗣要紧。” 皇后微露赞许之色。章弥静静请脉杜良娣一脸担忧惶急的神色神气却还好。周围寂静无声不知是担忧着杜良娣的身孕还是各怀着不可告人的鬼胎。我强忍着手臂上的剧痛听着铜漏的声音“滴答”微响窗外春光明媚我斜卧在榻上眼前晕了一轮又一轮只觉得那春光离我真远那么遥远伸手亦不可及。耳边响起章弥平板中略带欣喜的声音:“良娣小主没有大碍皇嗣也安然无恙。当真是万幸。只是小主受了惊吓微臣开几副安神的药服下就好。” 皇后似乎是松了一口气连念了几句佛方道:“这本宫就放心了要不然岂非对不起皇上和列祖列宗那就罪过了。” 旁边众人的神情复杂难言须臾秦芳仪才笑了道:“到底杜妹妹福气大总算没事才好。”诸人这才笑着与杜良娣说话安慰。 皇后又道:“那边甄婕妤也跌了一跤怕是伤了哪里太医去看下吧。” 章弥躬身领命仔细看了道:“小主脸上的是皮外伤敷些膏药就好了。只是手臂扭伤了得好好用药。”他又坐下请脉。阳光隔着窗棂的影子落在他微微花白的胡子有奇异明昧的光影他忽地起身含笑道:“恭喜小主。” 淳儿急得嚷嚷道:“你胡说些什么哪甄姐姐的手伤着了你还恭喜!” 我怔了一怔隐约明白些什么不自禁地从心底里弥漫出欢喜来犹豫着不敢相信问道:“你是说——” 他一揖到底“恭喜小主小主已经有了近两个月的身孕了。”我又惊又喜一下子从榻上坐起来手上抽地一疼。我忍不住疼的唤了一声皇后喜形于色地嗔怪我道:“怎么有身子的人了反而这样毛毛躁躁了。”说着问太医:“当真么?” 章弥道:“臣从医数十年这几分把握还是有的。只是回禀皇后婕妤小主身子虚弱适才又跌了一跤受惊胎像有些不稳。待臣开几付安胎荣养的方子让小主用着再静静养着应该就无大碍了。” 皇后含笑道:“那就请太医多费心了。本宫就把甄婕妤和她腹中孩儿全部交托于你了。” 章弥道:“微臣必定尽心竭力。:bsp;皇后温和在我身边坐下“章太医的医术是极好的你放心吧。” 我微笑道:“皇后悉心照拂臣妾感激不尽。” 敬妃含笑道:“这就好了。今日虚惊一场结果杜良娣无恙甄妹妹又有了喜脉实在是双喜临门。” 皇后连声道:“对对对。敬妃你明日就陪本宫去通明殿酬谢神恩。悫妃、华妃也去。” 悫妃静穆一笑算是答应了华妃笑得十分勉强道:“臣妾这两日身子不爽快就不过去了。” 皇后面露不悦忽然听得一个虚弱的声音道:“本宫的身子不好华妃的身子怎么也不爽快了。” 华妃被人截了话头登时沉下脸回去看道:“本宫以为是谁——端妃娘娘的步子倒是勤快。” 众人闻声纷纷转头却见是端妃过来了她并不理华妃的话。皇后笑道:“真是稀客你怎么也来了?今日果真是个好日子呢瞧着你气色还不错。” 端妃勉强被侍女搀扶着行了一礼道:“都是托娘娘的洪福。太医嘱咐了要我春日里太阳底下多走走不想才走至上林苑里就听见娘娘这里这样大动静。臣妾心里头不安所以一定要过来看看。” 皇后道:“没什么不过虚惊一场。” 皇后顾忌着端妃是有病的人虽与她说笑却并不让她走近我与杜良娣端妃亦知趣不过问候了两声也就告辞了。 我向端妃欠身问好她也只是淡淡应了。我留意着她虽与皇后说话并不看我但侧身对着我的左手一直紧紧蜷握成拳直到告辞方从袖中不易察觉地伸出一个手指朝我的方向一晃随即以右手抚摸胸前月牙形的金项圈似乎无意地深深看了我一眼。 我正觉得她奇怪低头一思索旋即已经明白。 端妃前脚刚出去后脚得了消息的玄凌几乎是衣袍间带了风一般冲了进来直奔我榻前紧紧拉住我的手仔细看了又看目光渐渐停留在我的小腹。他这样怔怔看了我半天顾不得在人前忽然一把搂住我道:“真好!嬛嬛——真好!” 我被他的举止骇了一跳转眼瞥见皇后低头抚着衣角视若不见华妃脸色铁青其他人也是神色各异。我又窘又羞急忙伸手推他道:“皇上压着臣妾的手了。” 半月不见玄凌有些瘦了。他急忙放开我见我脸上血红两道抓痕犹有血丝渗出试探着伸手抚摩道:“怎么伤着了?” 我心头一酸侧头遮住脸上伤痕道:“臣妾陋颜不堪面见皇上。” 他不说话又见我手臂上敷着膏药转头见杜良娣也是恹恹地躺着。皱了皱眉头道:“这是怎么了?” 他的语气并不严厉可是目光精锐所到之处嫔妃莫不低头噤声。杜良娣受了好大一番惊吓见玄凌进来并不先关怀于她早就蓄了一大包委屈。现在听得玄凌这样问自然是呜咽着哭诉了所有经过。 玄凌不听则已一听便生了气。他还没话悫妃、华妃等人都已纷纷跪下。玄凌看也不看她们对皇后道:“皇后怎么说?” 皇后平静道:“今日之事想来众位妹妹都是无心之失。”皇后略顿一顿看着华妃出言似轻描淡写:“华妃么珍珠链子不牢也不能怪她。” 玄凌轩一轩眉毛终于没有说什么只是淡淡道:“珍珠链子?去打了做链子的工匠永远不许再进宫。再有断的连脖子一起砍了。” 华妃并不觉得什么跪在她身边的悫妃早吓的瑟瑟抖与刚才在庭院中镇静自若的样子判若两人。悫妃带着哭腔道:“臣妾真的不是故意的当时臣妾手指上的护甲不知怎的勾到了松子的毛想是弄痛了它才让它受惊起来差点伤了杜良娣。”悫妃呜咽不绝:“松子抓伤了臣妾的手背所以臣妾抱不住它、让它挣了出去幸亏甄婕妤舍身相救否则臣妾的罪过可就大了。”说着伸出手来右手上赫然两道血红的爪印横过保养得雪白娇嫩的手背。 玄凌漠然道:“松子那只畜生是谁养的?” 皇后一惊忙跪下道:“臣妾有罪。松子是臣妾养着玩儿的一向温驯今日竟如此狂实在是臣妾的过错。”说着转头向身边的宫人喝道:“去把那只畜生找来狠狠打死竟然闯下这样的弥天大祸断断不能再留了!” 悫妃吓得一声也不敢言语只听得松子凄厉的哀叫声渐渐听不得了。玄凌见皇后如此说反倒不好说什么了睨了悫妃一眼道:“你虽然也受了伤但今日之祸与你脱不了干系罚半年俸禄回去思过。”悫妃脸色煞白、含羞带愧低头啜泣不已。 皇后叹气道:“今日的事的确是迭番生令人应接不暇。可是甄婕妤你也太大意了连自己有了身孕也不晓得还这样扑出去救人。幸好没有伤着若是有一点半点不妥这可是关系到皇家命脉的大事啊。” 我羞愧低头皇后责骂槿汐等人道:“叫你们好生服侍小主竟连小主有了身孕这样的大事都糊里糊涂。万一今天有什么差池本宫就把你们全部打去暴室服役。” 皇后甚少这样生气我少不得分辩道:“不关她们的事是臣妾自己疏忽了。身子犯懒只以为是春困而已月事推延了半月臣妾向来身子不调这也是常有的。何况如今宫中时疫未平臣妾也不愿多叨扰了太医救治。”我陪笑道:“臣妾见各位姐姐有身孕都恶心呕吐臣妾并未有此症状啊。” 曹婕妤笑吟吟向我道:“人人都说妹妹聪明到底也有不通的时候。害喜的症状是因各人体质而已的我怀着温仪帝姬的时候就是到了四五个月的时候才害喜害得厉害呢。” 华妃亦笑容满面对玄凌道:“皇上膝下子嗣不多杜良娣有孕不久如今甄婕妤也怀上了可见上天赐福与我大周啊。臣妾贺喜皇上。” 华妃说话正中玄凌心事果然玄凌笑逐颜开。欣贵嫔亦道:“臣妾怀淑和帝姬的时候太医曾经千叮万嘱前三个月最要小心谨慎如今婕妤好好静养才是身上还受着伤呢。” 众人七嘴八舌诸多安慰惟有悫妃站立一旁默默饮泣不止。皇后道:“还是先送婕妤妹妹回宫吧命太医好生伺候。” 玄凌对皇后道:“今日是二十三了二十六就是敬妃册封的日子。朕命礼部同日册婕妤甄氏为莞贵嫔居棠梨宫主位皇后也打点一下事宜吧。” 皇后微笑看着我道:“这是应该的虽然日子紧了些但是臣妾一定会办妥何况还有华妃在呢皇上放心就的。”总算华妃涵养还好在玄凌面前依旧保持淡淡微笑。 玄凌满意微笑携了我的手扶起道:“朕陪你回去。” 斜卧在榻上看着玄凌嘱咐着槿汐她们忙东忙西一会儿要流朱拿茶水来给我喝一会儿要浣碧把枕头垫高两个让我靠着舒服一会儿又要晶清去关了窗户不让风扑着我一会儿有要让小允子去换更松软的云丝被给我盖上。直闹的一屋子的人手忙脚乱抿着嘴儿偷笑。 我推着他道:“哪里就这样娇贵了?倒闹得人不安生。” 他拍一拍脑门道:“朕果然糊涂了你养胎最怕吵了。”便对槿汐、小允子等人道:“你们都出去罢。” 我忙道:“哎你把她们都打走了那谁来伏侍我呢。” 他握着我的手轻轻一吻柔声道:“朕伏侍你好不好?” 我笑道:“皇上这是什么样子呢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臣妾轻狂呢。”我扶正他适才因奔跑而有些歪斜的金冠道:“皇上也不是第一次听说妃嫔怀孕了怎么还高兴成这样?现成还有个杜良娣呢。” 他抱着我的肩膀道:“咱们的孩子岂是旁人可以比的?”他轻轻揉着我受伤的手臂:“你这人也真是傻即便你没孩子这样扑去救杜良娣伤着了身子可怎么好?” 我远远望着桌上供着的一插瓶的一束桃花花开如夭微笑道:“臣妾并不是去救她臣妾是救她腹中皇上的骨肉。” 他感动紧紧抱我于怀中他刺痒的胡渣轻轻摩挲着我的脸颊他轻声道:“傻子!她即使有着孩子在朕心中也不能和你相较。” 我低下头水红滑丝锦被上绣着青红捻金银丝线灿烂的凤栖梧桐的图样凤栖梧桐宫中的女子相信这是夫妻同心相依的图样。密密麻麻耀目的颜色眼得久了刺得眼睛酸。杜良娣不能与我相较那么华妃呢? 玄凌靠得愈近身上“天宫巧”的气味愈浓我的房中素来熏香却也遮不住他身上浓烈的香味。“天宫巧”那是华妃最爱用的名贵脂粉别无他人。 我静静屏息尽量不去闻到他身上华妃的气味。 他浑然不觉声音愈温柔“朕知道你这些日子为了华妃的事叫你受委屈了。” 我散漫微笑“臣妾委屈什么呢皇上晋冯淑仪为妃臣妾是明白的。” 他道:“你是聪明人若昭是个明白人她自然知道是因为什么朕对她很放心。” 我道:“敬妃姐姐对我很好她的性子又沉稳臣妾也很安心。” 正说着槿汐端了燕窝进来玄凌亲自把盏喂给我喝道:“如今你是贵嫔了按规制该把莹心堂改成莹心殿只是你有着身孕暂时是忌讳动土木的。” 我慢慢饮了几口。道:“这样住着就很好只把堂名改成殿名就是了如今国库不比平日能俭省就俭省着吧。有用的地方多着臣妾这里只是小事。” “西南战事节节胜利你兄长出力不少杀敌悍勇、连破十军连汝南王也畏他几分。等战事告捷咱们的孩子也出世了朕就晋你为莞妃建一座新殿给你居住。” 我微笑摇头:“棠梨宫已经很好臣妾也不希罕什么妃位只想这样平安过下去和皇上和孩子。” “你和咱们的孩子朕会保护你们。”他吻着我的额“你放心。朕已经调派西南大军的右翼兵马归你兄长所用以保无虞。总算他还没有辜负朕的期望能在汝南王和慕容氏羽翼下有此成就。” 我点点头“臣妾哥哥的事臣妾也有所耳闻这正是臣妾担心的。哥哥他……似乎一上战场就不要性命。” 他想了想道:“这也是朕欣赏他的地方。只是你甄家只有他一脉朕着他早日回朝完婚吧。”他在我耳边低语:“你什么都不要怕只要好好地养着把平平安安孩子生下来。” 我轻轻用手抚摸着平坦的小腹他的手大而温暖覆盖在我的手上。我几乎不能相信这样意外和突然一个小小的生命就在我腹中了。 我慢慢闭上眼睛终究他是我腹中这个孩子的父亲终究他还是在意我的。我无奈而安慰地倚靠在他肩上案几上一枝桃花开的浓夭正艳。 他吻的气息越来越浓耳畔一热我推他道:“太医嘱咐了前三个月要分外小心。” 他脸有一点点红我很少见他有这样单纯的神气反而心下觉得舒畅安宁。他起身端起桌上的茶壶猛喝了一气静了静神朝我笑道:“是朕不好朕忘了。”他忽然愣了一愣声音里有一丝淡默的欣慰和伤怀:“嬛嬛这些日子朕都没有见你这样笑过了。” 我抬头终于还是低下慢慢道:“华妃娘娘明艳绝伦皇上还记得臣妾的笑是什么样的么?”我再捺不住这些日子的委屈眼中缓缓落下一滴泪来。 他静默片刻亲手拭去我眼角泪痕柔声坚定道:“朕不会再教你伤心了。”我点点头伤不伤心原也由不得他只是他有这样的心意也罢了。 我不好意思:“这些日子臣妾不能服侍皇上了皇上也不能老这样陪着臣妾不如去别的娘娘那里留宿吧。” 他依旧抱着我道:“朕再不扰你了只静静陪着你好不好?” 我亦享受此刻的平静安宁腻了一会儿想起端妃临走前的暗示终于笑了笑道:“杜良媛今日也受了不小的惊吓皇上也该去看看她才是。” 他想了想道:“好罢朕明日再来看你。” 夜渐渐深了傍晚下过了雨晚上倒有了乳白轻雾似的月色。后堂里只燃了一点如豆的煮火与从玉色窗纱里漏进来的清亮月华交织成浅浅的明暗色泽。庭院中几本梨花开得如月光一般皎洁明亮映满窗纱。 果然三月春色人间芳菲连在深夜也不逊色。槿汐在灯下静静陪着我道:“娘娘奴婢已经依照您的吩咐开了角门只是端妃娘娘真的会过来么?” 我道:“这个么我也不知道原本也只是我的揣度罢了。”我微笑看槿汐:“她若不来咱们看看月亮也是好的。” 槿汐笑:“娘娘心情很好呢。” 我微笑:“我晋为贵嫔掌一宫事宜你在我身边伏侍也要升任正五品温人不是皆大欢喜么?” 槿汐道:“奴婢是托娘娘与小皇子的福。” 我道:“才一个多月大哪里知道是帝姬还是皇子呢?” 槿汐伸手用挑子挑亮烛火“皇上嘴上虽不说心里是巴不得想要个皇子的如今的皇长子又……”她不再说下去看我道:“娘娘今日这样扑出去救杜良娣奴婢的心都揪起来了实在太险了您与杜良娣又不交好。”我知道她话里的疑问。 我慢慢捋着衣襟上繁复的绣花寻思良久道:“如果我说是有人推我出去的你信么?我猜着推我那人的本意是要让我去撞上杜良娣的肚子杜良娣小产那么罪魁祸就是我。”我微微冷笑“一箭双雕的毒计啊!” 槿汐闻言并不意外似在意料之中的了然“后宫争斗有孕的妃嫔往往成为众矢之的今日是杜良娣明日也许就是娘娘您。” 我抚摸着手腕上莹然生光的白玉手镯淡淡自嘲道:“只怕今晚为了我的身孕会有很多人睡不着呢。” 槿汐恭顺道:“没有娘娘的身孕她们也会为了杜良娣的身孕睡不着呢。” 正说着话忽然听到外头小允子小声道:“娘娘来了。” 我看了槿汐一眼她起身便去开门只听门“吱呀”一声微响闪进来两个披着暗绿斗篷的女子帷帽上淡墨色的面纱飘飘拂拂的轻软乍一看以为是奉命夜行的宫女其中一人鬓上一枝金雀儿祖母绿珠花上缀着小指大的两颗南珠轻轻的晃着面纱。我便微笑道:“端妃娘娘果然守约。” 那人把面纱撩开露出病殃殃一张脸来淡淡笑道:“本宫真是不中用披香殿到这里的路并不远却走了这样久。” 我忙让着她坐下示意小允子在外面守着她见我并不卸妆穿寝衣点了点头道:“贵嫔聪慧明白本宫的意思。” 我道:“嫔妾也只是猜度罢了娘娘以手指月举手作一所以嫔妾猜测娘娘是要在一更踏月来访故而秉烛相候。”我待她饮过茶水休息片刻方道:“娘娘深夜来访不知可是为了白日的事?” 她抿嘴不语我知道她在意槿汐在旁遂道:“此刻房中所在的人不是嫔妾的心腹便是娘娘的心腹娘娘直言就是。” 她微微沉思拿出一根留着两颗珍珠的细细的雪白丝线放在我面前道:“请贵嫔仔细瞧一瞧。” 我不知道她想说什么对着烛火拿了丝线反复看了几遍疑惑道:“似乎是华妃今日所戴的链子?”话一出口心下陡然明白串珍珠项链的丝线多为八股或十六股以确保能承受珠子的重量华妃今日所戴的珠链尤其硕大圆润至少也要十六股的丝线穿成才能稳固可是眼前这根丝线只有四股我心中暗暗吃惊于是问:“娘娘是在皇后宫中的庭院所得么?” 端妃似笑非笑道:“不错人人都忙着看顾杜良媛与你这东西便被本宫拾了来。”她轻抿一口茶水徐徐道:“华妃真是百密一疏了。” 我轩一轩眉淡漠道:“难怪华妃的珍珠链子被花枝一勾就断了。她果然是个有心人啊。” 丝线上所剩的两颗珍珠在烛光下散清冷的淡淡光泽我想着今日皇后庭院中的凶险如果杜良娣真的踩着这些散落的珍珠滑倒后果真是不堪设想……我下意识地去抚摸自己的小腹如今我的腹中亦有一个小生命在呼吸生长以己度人岂不胆战心惊…… 我不由感激端妃恳切道:“多谢娘娘提点。” 她的目光柔和落在我腹部神色变得温软半晌唏嘘道:“本宫一来是提醒你二来……你腹中稚子无辜孩子是母亲的心血精华本宫看着也不忍心算是为这个孩子积福罢。” 我心中感动端妃再避世冷淡可是她对于孩子是真正的喜爱哪怕是她所厌恶的曹婕妤之流所生的温仪帝姬也并无一丝迁怒。我端然起身恭恭敬敬对她施了一礼“嫔妾多谢娘娘对腹中孩儿的垂怜。” 端妃眼眶微微一红旋即以手绢遮掩平静道:“既然说了本宫不怕再告诉你一件事听闻此珠链是曹婕妤赠予华妃的。” 我默然思索片刻觉得连维持笑容也是一件为难的事护甲的钩子磨得极尖锐我轻轻勾着桌布上的花边道:“曹琴默是比华妃更难缠的人。此人蕴锋刃于无形嫔妾数次与她交锋都险些吃了她的暗亏。” 端妃轻笑:“华妃若是猛虎曹琴默就是猛虎的利爪可是在你身上她终究也没占到多少便宜不是?”端妃倏然收敛笑容正色道:“只要知道锋刃在谁手中有形与无形都能小心避开只怕身受其害却连对手都不知道是谁才是真正的可怖。” 话说得用力端妃脸色苍白中泛起潮红极力压抑着不咳嗽出声气益喘得厉害端妃身边的侍女立即倒了丸药给她服下。 我问道:“娘娘到底是什么病怎么总是不见好?嫔妾认识一位太医脉息极好不如引荐了为娘娘医治。” 端妃稍微平伏些摆手道:“不劳贵嫔费心。本宫是早年伤了身子如今药石无效只能多养息着了。” 见她如此说我也不好再劝。送了端妃从角门出去一时间我与槿汐都不再说话沉默只是因为我们明白所处的环境有多么险恶刀光剑影无处不在。 槿汐服侍我更衣睡下半跪在床前脚踏上道:“娘娘不要想那么多反而伤神既知是华妃和曹婕妤咱们多留心、兵来将挡也就是了。” 我靠在软枕上道:“端妃当时不在庭院中所以只知其一难道我也可以不留心么?” 槿汐微微诧异道:“娘娘您的意思是……” “华妃断了珠链差点滑倒了杜良娣好容易没有摔倒可是悫妃手中的松子又突然作乱扑了出来难道不奇怪么?当然猫在春天难免烦躁些可是松子是被调教过的怎么到了她手上就随意伤人了呢?” 槿汐为我叠放衣裳的手微微一凛:“娘娘的意思是……” 我垂下头道:“悫妃是后妃之中唯一有儿子的……” 槿汐道:“可是素日来看悫妃娘娘很是谨小慎微只求自保。” 我叹一口气道:“但愿是我多虑吧。我只是觉得皇上膝下子嗣荒芜若真是有人存心害之那么绝不会是一人所为。”我想了一想道:“你觉得端妃如何?其实她避世已久实在不必趟这淌浑水。” 槿汐把衣裳折起放好慢慢道:“奴婢入宫已久虽然不大与端妃娘娘接触但是奴婢觉得端妃娘娘不像有害娘娘的心思但是端妃娘娘也绝不是一个可以轻易招惹的人。” 我侧身睡下“的确如此所以我对她甚是恭敬恪守礼节。我也知道后宫中人行事都有自己的目的端妃帮我大约也是与华妃不和的缘故吧。” 槿汐道:“是。”说着吹灭烛火各自睡下只余床前月华疏朗花枝影曳。 第十七章 舒痕胶 次日一早刚给皇后请安皇后便笑吟吟命人按住我道:“皇上已经说了不许你再行礼好好坐着就是。”我只得坐下皇后又道:“今早皇上亲自告诉了太后你有孕的事太后高兴得很等下你就随本宫一起去向太后请安。” 我低依言答应。来到颐宁宫中太后心情甚好正亲自把了水壶在庭院中莳弄花草见我与皇后同来益高兴浣了手一同进去。 我依礼侍立于太后身前太后道:“别人站着也就罢了你是有身子的人安坐着吧。” 我方告谢了坐下太后问皇后道:“后日就是册封的日子了准备得怎么样了?”说着看着我对皇后道:“贵嫔也算是个正经主子了是要行册封礼的只是日子太紧凑了些未免有些仓促。” 我忙站起来道:“臣妾不敢妄求些什么一切全凭太后和皇后做主。” 太后道:“你且坐着哀家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只是虽然仓促体面是不能失的。” 皇后陪笑道:“母后放心。臣妾已经准备妥当。只是莞贵嫔册封当日的吉服和礼冠来不及赶制臣妾便让礼部拿敬妃过去封淑仪时的吉服和礼冠改制了。” “嗯。”太后颔道:“皇后做得甚好事从权宜又不失礼数。”说着示意身边服侍的宫女端了一个垫着大红彩绢的银盘来上面安放着一支赤金合和如意簪通体纹饰为荷花、双喜字、蝙蝠簪上为合和二仙细看之下正是眉庄怀孕时太后所赐的那支。当日玄凌一怒之下掷了出去砸坏了簪子一角如今已用蓝宝石重新镶好。太后招手让我上前笑吟吟道:“杜良媛有孕哀家赐了她一对翡翠香珠的镯子如今就把这赤金合和如意簪赐与你吧。” 我心中“咯噔”一下立即想起眉庄因孕所生的种种事端只觉得有些不祥。然而怔怔间太后已把簪子稳稳插在我间笑道:“果然好看。” 我忙醒过神来谢恩。耳边皇后已笑着道:“母后果然心疼莞贵嫔。当年悫妃有孕母后也只拿了玉佩赏她。” 如此寒暄了一番太后又叮嘱了我许多安胎养生的话方各自散了回宫。 回到莹心堂中正要换了常服见梳妆台上多了许多瓶瓶罐罐尤以一个绿地粉彩开光菊石的青玉小盒子最为夺目我打开一看却是一盒子清凉芬芳的透明药膏不由问道:“这是什么?” 槿汐含笑道:“这是玉露琼脂膏皇上刚命人送来的听说祛疤最好。”有指着一个粉彩小盒道:“这是复颜如玉霜凝结血痕的。”说着又各色指点着说了一遍多是治愈我脸上伤痕的的药物皆为玄凌所赐。 我对镜坐下抚摩着脸上伤痕幸而昨日松子并没有直接撞在我身上减缓了力道这一爪抓的并不深。只是血红两道伤痕横亘在左耳下方触目惊心如洁白霜雪上的两痕血污。 槿汐沉默良久道:“昨日的事奴婢现在想来还是后怕娘娘有了身孕以后万事都要小心才好。” 我“嗯”了一声盯着她片刻槿汐会意道:“娘娘的饮食奴婢会格外小心照看昨天皇上已从御膳房拨了一个厨子过来专门照料娘娘的饮食了绝不会经外人的手。娘娘服的药也由章太医一手打点章太医是个老成的人想来是不会有差错的。” 我这才放心换了玉色烟萝的轻纱上衣配着一条盈盈袅娜的浅桃红罗裙赏了一回花便觉得乏了歪在香妃长榻上打盹儿。睡得朦朦胧胧间觉得身前影影绰绰似有人坐着展眸看去那瘦削的身影竟是陵容。 她微笑道:“看姐姐好睡妹妹就不敢打扰了。” 春日的天气陵容只穿了一袭素淡的暗绿色袍子。近看才留意到衣上浮着极浅的青花凹纹。式亦是最简单不过的螺髻饰一枚镶暗红玛瑙的平花银钗以及零星的银箔珠花越显得瘦弱似风中摇摆的柔柳弱不禁风。 她的话甫一出口我惊得几乎脸色一变。陵容素以歌声获宠声音婉转如黄鹂轻啼不料一场风寒竟如此厉害使得她的嗓子破倒如此粗嘎难听似漏了音的笛子。 陵容似乎看出我的惊异神色一黯似有神伤之态缓缓道:“惊了姐姐了。陵容这个样子实在不应出门的。” 我忙拉着她的手道:“怎么风寒竟这样厉害太医也看不好么?:bsp;她微微点头眼圈儿一红勉强笑道:“太医说风寒阻滞所以用的药重了些结果嗓子就倒了。” 我怒道:“什么糊涂太医!你身子本来就弱怎么可以用虎狼之药呢?如今可怎么好?我现在就去禀明皇后把那太医给打了。”说着翻身起来找了鞋穿。 陵容忙阻止我道:“姐姐别去了是我自己急着要把病看好才让太医用重药的不干太医的事。” 我叹气:“可是你的嗓子这样……皇上怎么说?” 陵容苦笑一下拂着衣角淡淡道:“风寒刚好后两日皇上曾召我到仪元殿歌唱可惜我不能唱出声来皇上便嘱咐了我好生休养又这样反复两次皇上就没有再召幸过我。”她的口气极淡漠平和似乎这样娓娓说着的只是一个和自己不相干的人的事。 我惊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我竟都不知道。” 陵容平静道:“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何必人人都知道呢?” 我不由黯然“可真是苦了你了。” 两人相对而坐良久各怀心事。陵容忽然笑道:“尽顾着说我的事反倒让姐姐伤心了竟忘了今日的来意了。”她起身福一福道:“听闻姐姐有身孕了妹妹先向姐姐贺喜。” 我笑道:“你我之间客气什么呢?” 陵容又道:“昨日听说姐姐受伤了吓得我魂也没了不知怎么办才好。本来立即要赶来看姐姐的可是我刚吃了药不能见风只好捱到了现在才过来姐姐别见怪。”又问:“姐姐可好些了?” 我正自对镜梳理如云长听她提起昨日的惊吓心头恨恨手中的梳子“嗒”一下重重敲在花梨木的梳妆台上留下一声长长的余音。陵容忙劝解道:“姐姐别生气松子那只畜生已经被打杀了听说杜良娣受了惊吓为了泄恨连它的四只爪子都给剁了。” 我搁下梳子道:“我不是恨松子我恨的是只怕有人使了松子来扑人。” 陵容思索片刻道:“妹妹打听到来龙去脉之后想了半宿若不是意外的话必定是有人主使的只是我想不明白众位娘娘小主们都在怎么悫妃手中的松子只扑杜良娣呢可是杜良娣身上有什么异常么?” 我低头想了一想恍然道:“我曾闻得杜良娣身上香味特殊听说是皇上月前赐给她的只她一人所有。” 陵容道:“这就是了。悫妃娘娘擅长调弄猫儿其他娘娘小主们一旦有了子嗣对皇长子的威胁最大悫妃娘娘是皇长子生母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当然这只是妹妹的揣测可是姐姐以后万万要小心。昨日是杜良娣以后只怕她们的眼睛都盯在姐姐身上了。” 我见她话说的有条有理不免感叹昔日的陵容如今心思也越敏锐了不由深深看了她一眼点头应允。 陵容见我这样看她有些不好意思窘道:“妹妹的话也是自己的一点糊涂心思姐姐有什么不明白的的呢?倒像妹妹我班门弄斧了。” 我慢慢道:“你若非和我亲近自然也不会和我说这些话了怎么是糊涂呢。” 陵容微一低头再抬起头时已带了清淡笑容靠近我反复查看伤口道:“已经在愈合了只要不留下疤痕就没事了。” 我摸着脸颊上的伤口道:“没什么要紧的太医已经看过了皇上也赐了药下来想来抹几天药就没事了。” 陵容微微一愣看了看玄凌赏下的药膏道:“皇上赏赐的药自然是好的不过一来姐姐有孕不能随便是什么药都用二来皇上赏的药有些是番邦进贡的未必合咱们的体质姐姐说是不是呢?” 我想了想也是遂点头道:“你说得也有理。” 她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小精致的珐琅描花圆钵道:“这盒舒痕胶是陵容家传的据说当年吴主孙和的爱妃邓夫人被玉如意伤了脸就是以此复原的。按照古方以鱼骨胶、琥珀、珍珠粉、白獭髓、玉屑和蜂蜜兑了淘澄净了的桃花汁子调制成。”她如数家珍一一道来:“桃花和珍珠粉悦泽人面令人好颜色;鱼骨胶、蜂蜜使肌肤光滑;玉屑、琥珀都能愈合伤口平复疤痕尤以白獭髓最为珍贵使疤痕褪色光复如新。” 画工精美的钵帽上所绘的是四季花开的勾金图案。钵中盛的是乳白色半透明膏体花草清香扑鼻。沾手之处沁凉入肤。我不觉惊讶道:“其他的也就罢了。白獭髓是极难得的只怕宫里也难得。白獭只在富春江出产生性胆小见有人捉它就逃入水底石穴中极难捕捉。只有每年祭鱼的时候白獭们为争夺配偶时常生厮杀格斗有的水獭会在格斗中死去或有碎骨藏于石穴之中才能取出一点点骨髓。还得是趁新鲜的时候要不然就只剩下骨粉了虽然也有用但是效力却远不及骨髓了。” 陵容含笑听了赞道:“姐姐搏闻广知说得极是。”接着道:“本来还要加一些香料使气味甘甜的只是我想着姐姐是有身子的人忌用香料所以多用了鲜花调解气味这样姐姐就不会觉得有药气了。”说着递与我鼻下“姐姐闻闻可喜欢?” 我轻轻嗅来果然觉得香气馥郁浓烈如置身于上林苑春日的无边花海之中遂笑着道:“好是极好的只是太名贵了我怎么好收呢?” 陵容按住我的手关切道:“我的东西本就是姐姐的东西只要姐姐伤痕褪去我也就心安了。难道姐姐要看着我这样心不安么?”陵容一急说话的声音更加嘶哑粗嘎中有嘶嘶的磨声仿佛有风声在唇齿间流转。 我听着不忍又见她如此情切只好收了。 陵容又嘱咐道:“姐姐脸上有伤如今春日里花粉多灰尘大时疫未清宫中多焚艾草草灰飞得到处都是若不当心沾上了反而不利于伤口凝结再者这舒痕胶抹上之后也忌吹风。姐姐不若蒙上面纱也好。” 我感激她的情谊笑着道:“这正是你细心的地方太医也说我脸上的伤口忌讳沾了灰尘花粉的呢。” 陵容的目光有一瞬间的松弛仿佛被拨开了重重云雾有云淡风清的清明微笑道:“如此就最好了。姐姐好生养着妹妹先告辞了。” 用了晚膳闲得慌才拿起针线绣了两针春山图佩儿过来斟了茶水道:“娘娘现在还绣这个么?又伤眼睛又伤神的交予奴婢来做吧。” 正巧浣碧进来更换案几上供着的鲜花忙上来道:“小姐少喝些茶吧槿汐姑姑吩咐过茶水易引起胎儿不安少喝为妙。”又道:“不若做些滋养的汤饮?燕窝、蜂蜜、还是清露?” 佩儿脸一红嘟囔着拍了一下脑袋道:“瞧奴婢糊涂忘记了姑姑是叮嘱过的。姑姑还吩咐了小厨房做菜不许放茴香、花椒、桂皮、辣椒、五香粉这些香料酒也不许多放还忌油炸的。” 我微笑道:“槿汐未免太过小心了一点半点想来也无妨的。” 浣碧换了蜂蜜水仔细放得温热才递与我道:“小姐承幸快一年了才有孩子不止皇上和太后宝贝得不得了咱们自己宫里也是奉着多少的小心呢只盼小姐能平平安安生下小皇子来。”浣碧又笑道:“小姐好好养神才是左手又伤着了这些针线就交予宫人们去做吧。何况绣这个也不当景呀。”我听她说得恳切想起自我训诫她以来果然行事不再有2心小连子暗中留意多时也未觉得她有不妥于是我慢慢也放心交代她一些事去做不再刻意防范。 绣春山图原本是为了历练心境力求心平气和如今也没那个心境了遂道:“不绣这个也罢了只是老躺着也嫌闷的慌。” 浣碧抿嘴一笑道:“小姐若嫌无趣不如裁些小衣裳绣些花样小皇子落地了也可以穿呀。” 流朱在一旁也凑趣道:“是呢如今是该做起来了等到小姐的肚子有六七个月大了身子就重了行动也不方便了哪。” 我被她们说得心动立刻命人去库房取了些质地柔软的料子来看着几个人围坐灯下裁制起衣裳来。 起早闻得窗外莺啼呖呖淳儿就过来看我与她一同用了早膳便对坐着闲话家常。 淳儿道:“听说姐姐临盆的时候娘家的母亲就可以进宫来陪着是真的吗?” 我道:“是呢。到八个月的时候皇上就有恩旨了。” 淳儿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她素来没什么心眼更不用说心事整日里笑呵呵地玩闹像个半大的孩子如今突然学会了叹气倒叫我分外讶异。淳儿掰着指头道:“我已经好久没见到娘亲了姐姐倒好娃娃在肚子里大了就能见着娘亲了。” 我见她眼巴巴地可怜不由触动情肠想起家中父母养育之恩心里头也是酸。淳儿比我小了两岁在家又是幼女十三岁进宫至今不得见家人一面难怪是要伤心了。 槿汐见我与淳儿都有黯然之色怕我难过忙过来开解道:“淳小主将来像我们娘娘一样有孕了不也能见到夫人了么?小主在宫里过得好夫人在府里也能放心不是么?”槿汐微笑道:“而且宫里的吃食可是外头哪里也比不上的呢?”说着笑眯眯命品儿端了热腾腾的牛乳菱粉香糕来。 淳儿没瞧见也就罢了一见好吃的食指大动哪里还顾得上叹气。我其实真羡慕淳儿这样单纯的性格只要有的好吃的便什么烦恼也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书中常说心思恪纯大抵就是说淳儿这样性子的人吧。想得多总是先令自己烦扰。 我微笑对她道:“听你那里的宫女翠雨说你喜欢吃菱粉香糕我就让小厨房给你准备了又兑了牛乳进去格外松软一些你吃吃看喜欢么?” 淳儿一叠声应了风卷残云吃了一盘下肚犹自恋恋不舍舔着指头道:“可比我那里做得好吃多了。” 我怜惜地看着她笑道:“你若喜欢我让小厨房天天给你预备着——只一样不许吃撑肚子。” 淳儿笑眯眯答允了。盯着我的小腹呆呆地看了会儿小心翼翼地摸着我的腹部问:“甄姐姐真的有个小孩子在你肚子里么?” 我笑道:“是呀还是个很小很小的孩子呢牙齿和手都没有长出来呢。” 淳儿愣一愣“这样小啊!”忙不迭把手上的护甲摘了下来。 我笑:“你这是做什么?” 淳儿托着腮道:“这个小孩子还这样小我怕护甲尖尖的伤了他呀。” 我笑的几乎要把水喷出来好容易止住了笑道:“怎么会呢?你这样喜欢他我把他给你做外甥好不好?” 淳儿长长的睫毛一扑扇双眼灵动如珠高兴道:“真的吗?我可以做她姨娘吗?”说着忙忙地从脖子上掏出一块腻白无瑕的羊脂白玉佩来道:“那我先把定礼放下啦以后他就得叫我姨娘了!” 我道:“是呢礼都收下了可不能赖了。”我摸着肚子道:“孩儿你瞧你姨娘多疼你你还没个影子呢礼都送来了。” 淳儿伏在我肚子上道:“宝贝呀宝贝你可要快快的长等你长大了姨娘把最好吃的点心都给你吃翠玉豆糕、栗子糕、双色豆糕、豆沙卷、荔枝好郎君、珑缠桃条、酥胡桃、缠枣圈、缠梨肉那可都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姨娘全都让给你吃决不和你抢你就吃成个胖宝贝吧。” 我接口道:“还有呢你姨娘以后还要生好多宝贝孩儿给你做伴呢你高不高兴?” 淳儿一跺脚笑骂道:“姐姐不害羞拿我当笑话呢。”说着一挑帘子便跑了。 我以为她跑得没影儿了不想她又探了半个头进来脸涨得通红迟疑了半天才很小声地问:“我生七八个小孩儿陪姐姐的孩儿躲猫猫够么?” 我再也忍不住笑一下子失手把盛着蜂蜜水的碗合在了自己裙子上一身一地的淋漓槿汐素来端方也含着笑上来替我换衣裙小允子笑得蹲在了地上流朱揉着肚子其他人都转了身捂着嘴笑。我强忍笑着道:“够了够了再多咱们也管不了了。” 淳儿见我们如此情态知道自己说的话不对不由脸上更红一撒手又跑了。 晌午日头晴暖遂斜倚在西暖阁窗前的榻上看书打辰光身上盖着一袭湖绿色华丝薄被身下卧着丝绒软毯洋洋生暖湖水色秋罗销金帐子被银钩勾着榻上堆了三四个月白缎子绣合欢花的鹅绒枕头绵软舒服。看了半歇书半眯着眼睛就在床上睡了一觉睡得香甜醒来已是近晚时分隐约听得外头小连子和人说话的声音像是温实初的声音。此时阁中并无一人窗户半掩半开带了花香的晚风自窗外廊下徐徐朗朗吹来吹得帐子隐隐波动如水面波澜销金花纹绵联如闪烁的日光。我懒得起来依然斜卧在榻上只是转身向窗而眠听着外头的说话。 只听得小允子道:“怠慢大人了我家娘娘正在午睡尚未醒来呢。不知大人有什么事?” 温实初道:“不妨事我且在廊下候着就是。本是听闻娘娘有喜特意过来请安的。” 小允子道:“那有劳大人在这里等候奴才先告退了”。 窗外有片刻的安静本来有昏黄天光照耀窗下忽然听见有轻微的脚步声靠近只觉得窗前一暗我微微睁开双眸见温实初的身影掩映窗前隔着两重窗纱和纱帐无限倾神注目于我默默无言。 如鸦翅的睫毛覆盖之下恍惚我还是睡着他也以为我犹在沉睡之中。须臾他的手无声伸上窗纱他并未靠近也未掀起窗纱窥视我睡中容颜只是依旧默默站立凝望于我目光眷恋——其实隔着销金的帐子他并不能清楚看见我。 我略觉尴尬又不便起身开口呵斥总要留下日后相见相处的余地。他待我其实也是很好。入宫年余来若无他的悉心照拂恐怕我的日子也没有这样惬意。 只是我不愿意于“情”字上欠人良多他对我投以木瓜的情意我却不能、也不愿报之以琼瑶。自然要设法以功名利禄报之也算不枉费他对我的效力。 只是他也应该明白宫闱榴花如火虽然照耀了我的双眸也点燃了他的眼睛但红墙内外云泥有别他再如何牵念终究也是痴心妄想了。何况我的心意是如何他在我入宫前就十分清楚了。冷人心肺的话实在无须我再说第二遍。 于是重新翻身转换睡姿背对着他装作无意将枕边用作安枕的一柄紫玉如意挥手撞落地下。“哐啷”一声玉石碎裂的声音他似乎是一惊忙远远退下。听得槿汐匆忙进入暖阁的声音见我无碍安睡于是收拾了地上碎玉出去。 许久听得外头再无动静遂扬声道:“是谁?” 进来却是浣碧回话扶着我起身在身后塞了两个鹅绒枕头道:“小姐醒了。才刚温实初大人来过了。” 我假装诧异道:“怎么不请进来?” 浣碧陪笑道:“原要进来给小姐请安的可是以为小姐还睡着存菊堂那边又有人过来传话说请平安脉的时候到了请温大人过去呢。” 我道:“这也是。皇上指了温太医给沈容华医治他是担着责任的不能轻易走开。”我又问:“他来有什么事么?” 浣碧从怀中取出两张素笺道:“温大人听说小姐脸上伤了特意调了两张方子过来说是万一留下了伤疤按这个调配了脂粉可以遮住小主脸上的伤。” 我接过看了一曰珍珠粉乃是紫茉莉种子捣取其仁蒸熟制粉;又一曰玉簪粉是将玉簪花剪去花蒂成瓶状灌入普通胡粉再蒸熟制成玉簪粉;旁边又有一行小字特地注明珍珠粉要在春天使用玉簪粉则要在秋天使用另外用早晨荷叶上的露珠与粉调和饰面效果更佳云云。另一张写着是药丸的方子采选端午时节健壮、旺盛的全棵益母草草上不能有尘土。经过曝晒之后研成细末过筛加入适量的水和面粉调和成团晒干。选用一个密封好的三层样式的黄泥炉子以旺火煅烧半个时辰后改用文火慢慢煨制大约一日一夜之后取出药丸待完全凉透用瓷钵研成细末备用。研锤也很讲究以玉锤最佳鹿角锤次之——玉、鹿角都有滋润肌肤、祛疤除瘢之功效。 我又问:“问沈容华安好了么?” 浣碧脆声道:“问了。温大人说小主安好只是还不能下床需要静养。”复又笑:“小姐只说别人自己也是一样呢。” 我一一看过方子含笑道:“劳他老这样记挂着等晚间命小连子照样去抓药配了来。” 浣碧应允了“是”方才退下了。 三月二十六历书上半年来最好的日子我与冯淑仪同日受封。早晨天色还没有亮莹心殿里已经一片忙碌。宫女和内监们捧着礼盒和大典上专用的的仪仗来往穿梭着殿前的石道铺着长长的大红色氆氇专为妃嫔册封所乘的翟凤玉路车静静等候在棠梨宫门前。 我端坐在妆台前刚刚梳洗完毕玄凌身边的内监刘积寿亲自送来了册封礼上所穿戴的衣物和饰。依照礼制册封礼上皇后梳凌云髻妃梳望仙九鬟髻贵嫔梳参鸾髻其余宫嫔梳如意高髻宫人梳奉圣髻。我便梳成端庄谦和的参鸾髻。 奉旨为我梳髻的是宫里积年的老姑姑乔氏她含笑道:“娘娘的额生得真高奴婢为那么多娘娘梳过头就属娘娘的高如今又有了身孕可见福泽深厚是旁人不能比的。” 宫中的女子都相信额生得越高福气就越大。我本自心情舒畅听她说的讨喜越欢喜便让人拿了赏钱赏她。 所戴簪钗有六树分别是金錾红珊瑚福字钗一对天保磬宜簪一对最出彩的是一对鎏金掐丝点翠转珠凤步摇。步摇本是贵嫔及以上方能用虽然玄凌早赏赐过我可是今日方能正大光明地用步摇满饰镂空金银花以珍珠青金石蝙蝠点翠为华盖镶着精琢玉串珠长长垂下至耳垂。天保磬宜簪上精致的六叶宫花玲珑的翡翠珠钿垂落纤长的坠子微微地晃。如此还不够髻间又点缀红宝石串米珠头花一对点翠嵌珊瑚松石葫芦头花一对方壶集瑞鬓花一对。 待得妆成我轻轻侧不由道:“好重。” 流朱在一旁笑嘻嘻道:“如今只是封贵嫔呢小姐就嫌头上饰重了以后当了贵妃可怎么好呢?听说贵妃册封时光头上的钗子就有十六支呢。” 我回头嗔道:“胡说什么!” 乔姑姑笑着道:“姑娘说的极是呢!娘娘生下了皇子难道还怕没有封贵妃那一日么?宫里头又有谁不知道皇上最疼的就是娘娘呢。” 我只是笑而不答伸展双臂由她们为我换上礼服蕊红绣刻丝瑞草云雁广袖双丝绫鸾衣拖摆至地织金刺绣妆花的霞帔上垂下华丽的珍珠流苏整件长衣绣一只极长的七彩鸾鸟图案自胸前越肩一直迤逦至裙尾散开如云。袖口亦有繁复的捻金穿珠刺绣作成一寸来阔的真珠穿花织绣花边微微露出十指尖尖的白皙。腰间系青红双色的华丽绶带又在臂上缠上银朱色的镜花绫披帛。 这样对镜自照也有了端肃华贵的姿态。 册贵嫔与往日册封不同以往册封不过是玄凌口谕或是一道圣旨晓谕六宫即可。贵嫔及以上的妃子在宫中才算是正经的高贵位分需祭告太庙授金册、金印而正一品四妃的金印则称之为“金宝”。只是太庙只在祭天、册后和重大的节庆才开启。平日妃嫔册封只在宫中的太庙祠祭告略作象征即可。 吉时我跪于敬妃冯氏身后于庄严肃穆的太庙祠祭告听司宫仪念过四六骈文的贺词册封礼正副史户部尚书李廉箕和黄门侍郎陈希烈取硃漆镂金、龙凤文的册匣覆以红罗泥金夹帕颁下四页金册敬妃为八页金册。然后以锦绶小匣装金印颁下金印为宝篆文广四寸九分厚一寸二分金盘鸾纽。敬妃与我三呼“万岁”复又至昭阳殿参拜帝后。 皇后穿着广袖密襟的紫金百凤礼服正襟危坐于玄凌身边袖口与衣领微露一带金红绢质中衣的滚边杏黄金缕月华长裙卓然生色雪白素锦底杏黄牡丹花纹的锦绫披帛宁静流泻于地愈加衬得她仪态高贵端庄。 皇后的神色严肃而端穆口中朗声道:“敬妃冯氏莞贵嫔甄氏得天所授承兆内闱望今后修德自持和睦宫闱勤谨奉上绵延后嗣。” 我与敬妃低头三拜恭谨答允:“承教于皇后不胜欣喜。” 抬头见玄凌的明黄色缂金九龙缎袍袍襟下端绣江牙海水纹所谓“疆山万里”绵延不绝。再抬头迎上他和暖如春风的凝望我的眼眸心头一暖不禁相视会心微笑。 第十八章 梨花 四月初本是海棠初开的时节棠梨地气偏寒这个时候堂后庭院的梨花恰恰盛开。因着脸颊伤口还未愈合不宜走动又有了近两月的身孕身体越慵懒成日憩于榻上或坐或眠以打漫长时光。玄凌时来和我做伴不过是说些有趣的事搏我一笑罢了为着太医的叮嘱并不在我宫里留宿。金玉绫罗各色玩器却是流水介不断地送来我宫中小允子常常玩笑:“皇上的东西再赏下来别说咱们奴才搬得手软就是宫里也放不下了。”于是拣出特别喜爱的几样留着赏玩把赏赐按位分赠送皇后妃嫔余下的特意开了饮绿轩暂时作为储物的地方。 是日天气晴朗明丽新洗了头还未干随意挽一个松松的髻只用一对寸许长的水晶燕子钗。用陵容所赠的舒痕胶轻拭伤疤照旧用鲛绡轻纱蒙了面鲛绡轻密软实可挡风尘又不妨碍视物清晰用作面纱再好不过。 我命人把贵妃榻搬至堂后梨树下斜坐着绣一件婴儿所穿的肚兜赤石榴红线杏子黄的底色绣出榴开百子花样一针一线尽是我初为人母的欢悦和腹中孩子的殷殷之情。绣了几针不自觉地嘴角噙一抹愉悦安心的微笑…… 绣的乏了举目见梨花盛开如绵白轻盈的云朵深浅有致的雪白花朵映着身上华丽的嫣红罗裙红白明艳。有风偶尔吹过莹洁的花瓣轻盈落在衣上像洁净霜雪覆盖身体连心境也是洁净平和的了。 有了这个小小的未成形的孩子在腹中内心欢悦柔软连穿衣的色泽也选的鲜艳。从前的我喜欢清淡雅致的颜色如今却喜欢纯粹的红色那样不掩饰的快乐。质地轻柔的丝罗衣袖长长地自贵妃榻流于地下似被霞光染红的一道薄雾。 酒能解愁此时于我却是助兴我唤槿汐“去拿酒来——” 槿汐端来“梨花白”笑吟吟道:“知道娘娘的酒瘾上来了前几日手上带伤禁沾酒如今好了松一松也不妨——这是去年摘的梨花酿的埋在青花瓮里到前日正好一年娘娘尝尝罢。” 对着满目冰清玉洁的梨花饮“梨花白”实在是非常应景我举杯一饮而尽。 槿汐含笑离去余我一人自斟自饮独得其乐。 宫院寂静花开花落自无声是浮生里难得的静好。几杯下肚方才喝得又急酒劲缓缓涌上身来。慵懒一个转身闭目养神。 有轻浅的脚步声靠近我是男子的脚步不用想也知道是他除了他后宫还有哪个男子可以长驱直入我宫中。故意不起身迎接依旧睡着想看他如何。 他噤声槿汐的请安挥手让她退下独自坐与我身畔。轻风徐来吹落梨花阵阵如雨。恍惚间有梨花正落在眉心。听他轻轻“咦”了一声温热的气息迎面而下唇齿映在我眉心轻吻时衔落花瓣无声。 他掀开我脸颊覆着的面纱吻自眉心而下蜿蜒至唇将花瓣吞吐入我口中咀嚼后的梨花是满口宜人的清甜芳香。他低头吻上裸露的肩胛和锁骨隔着花瓣的微凉胡渣刺刺得脸上痒。我再忍不住睁开眼轻笑出声:“四郎就爱欺负人家——” 玄凌满目皆是笑意刮我的鼻子道:“早知道你是装睡装也装不像眼睫毛一个劲的抖。” 我娇嗔:“知道我是个老实人罢了四郎也只欺负老实人。” 他仔细瞧我脸上的伤疤笑:“好象淡了些了。” 我忙用手掩住转头嗔道:“如今变成无盐、东施之流了四郎别看。” 玄凌笑道:“朕赐你的药膏用了吗?等过些日子就完好如初了。嬛嬛绝世容光不知这世上有谁堪相比?” 我心中顿起顽皮之意笑说:“嬛嬛有一妹妹名叫玉娆堪称国色绝不在臣妾之下。” “哦?”玄凌流露出颇有兴趣的神色问道:“还有能和嬛嬛不相上下的人?朕可要看看。” 我假装情急:“那可不许四郎见到妹妹姿色肯定会迫不及待将她纳为妃子!到时心中便无嬛嬛了。” 他见我着急脸上玩味之色更浓:“能让你有如此醋意一定是绝代佳人看来朕真的要纳新妃了。恩你说封你妹妹做什么好呢?婕妤?贵嫔?还是立刻封妃吧?” 我实在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好不容易才止住笑说:“嬛嬛的妹妹今年芳龄七岁望陛下也能笑纳。” 玄凌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一把把我抱在膝上咬着我的耳垂说:“你这个促狭的小东西!” 我笑着蜷成一团躲他:“别闹太医说要养着不许随意动呢。” 他把我横放在贵妃榻上俯下身将脸贴在我的小腹流露出认真倾听的神气。这样家常而温暖的情景他只像是一个爱护妻儿的夫君。我情不自禁抚摩他露在衣裳外的一截脖颈。花开静绵我想岁月静好大抵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我的嘴角不觉含了轻快的微笑轻轻道:“现在哪里能听出什么呢?” 他忽地起身打横将我抱起连转了几个圈直旋得我头晕他放声大笑:“嬛嬛嬛嬛!你有了咱们的孩子你晓不晓得朕有多高兴!” 我“咯咯”而笑笑声震落花朵如雪纷飞一壁芬芳。我紧紧挽住他脖子:“好啦我也很高兴呢。” 他随手拾起落与枕榻上的梨花花瓣比在我眉心道:“梨花白透可堪与雪相较花落眉间恍若无色可见嬛嬛肤光胜雪。” 我微笑倚在他胸前抓了一把梨花握在手心果然莹淡若无物遂微笑道:“南朝宋武帝的女儿寿阳公主日闲卧于含章殿庭中红梅正盛开其中一朵飘落而下附在她眉心正中五片花瓣伸展平伏形状甚美宫人拂拭不去三日之后才随水洗掉。由此宫中女子见后都觉得美丽遂纷纷效仿在额间作梅花状图案妆饰名为‘梅花妆’。只是梨花色淡不宜成妆真是遗憾了。” 玄凌道:“若要成妆其实也不难。”说着牵我的手进后堂坐于铜花镜前比一朵完整的梨花于眉心取毛笔蘸饱殷红胭脂勾勒出形状又取银粉点缀成花蕊含笑道:“嬛嬛以为如何?” 我对镜相照果然颜色鲜美绰约多姿胜于花钿的生硬反而添柔美妩媚的姿态遂笑道:“好是好只是梨花色白以胭脂勾勒却像是不真了。” 他端详片刻道:“那朕也无法了只得如此。只是若真为白色又无法成妆可见难以两全。” 我微笑:“世事难两全独占一美已是难得了。” 玄凌亦道:“既然美丽就好妆容本就拟态而非求真。这个妆就叫‘姣梨妆’如何?” 我顾盼生色笑容亦欢愉:“四郎画就四郎取名很风雅呢。” 他也是欢喜自得之色道:“那就命你念一句带梨花的诗来助兴。” 午后宫门深闭我凝视窗外梨花未及多想信口捻来一句:“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1 言甫出口我立时惊觉难免有些不自在暗暗自悔失言君王面前怎能谈论这样自怨自艾的诗句何况是失宠嫔妃的伤情自况这样突兀念来实在是有些不吉的。 然而玄凌并未觉得只是道:“是春日的季节宫门紧闭梨花又开得多只是朕与你相伴而坐怎能说是寂寞呢?虽然应景却不应时该罚。”他转头见窗前案几上有一壶未喝完的“梨花白”遂取来道:“罚你饮酒一杯。” 我信手接过笑盈盈饮下一口看着他双目道:“宜言饮酒……” 他立刻接口:“与子偕老。”说着挽手伸过与我交手一同饮下。 他脸上带笑问我:“是喝交杯酒的姿势。” 深宫寂寂原也不全是寂寞这寂寞里还有这样恬静欢好的时光。我满心恬美适才的酒劲未褪现又饮下不觉脸颊烫映在镜中如飞霞晕浓桃花始开。 我半伏在案上笑着向他道:“臣妾已经念过诗句该四郎了。切记要有‘梨花’二字啊。” 他想了一想脸上浮起不怀好意似的笑容慢慢道:“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2 我一听羞得脸上滚烫笑着啐他道:“好没正经的一个人!” 他强忍着笑道:“怎么?” “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对红妆。方算是一树梨花压海棠啊。” 他道:“朕愿与子偕老嬛嬛容颜不改朕鹤童颜不正是苍苍白对红妆么?”他一把把我高高抱起轻轻放于床上我明了他的意图摇开他的手道:“不许使坏!” 他低头笑意愈浓“才刚拿你妹妹来玩笑朕现在看朕怎么收拾你这个小坏东西……” 我边笑边躲着他道:“嗳嗳!四郎你怎么这样记仇啊?” 他捉住我的双手拥我入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啊。” 锦帘纱幕半垂半卷正对着窗外洁白月光一般的梨花。点点繁花与柳絮轻绵无声的纠缠飞舞。我模糊的记得梨花花蕊的样子花瓣中间的淡淡红晕的花心的模样如冰玉般清爽宜人的姿态其实和那一日我与玄凌相遇时的杏花是很像的。 浅金的阳光自花树枝桠间和缓流过洁白的花朵开得惊心动魄。窗外风过无声梨花飞落无声窗内亦是无声他的动作轻柔而和缓生怕伤到腹中幼弱却蓬勃的生命。暖暖的阳光寂静洒落习习清风花瓣静放我在拥抱他身体的一刻几乎想安然睡去睡在这春深似海梨花若雪里。 是日玄凌下了早朝又过来我刚服了安胎药正窝在被窝里犯懒房中夜晚点的安息香甘甜气味还未褪去帐上垂着宫样帐楣密密的团蝠如意不到头的绣花配着茜红的流苏绡丝帐怎么看都是香艳慵散的味道。 玄凌独自踱了进来刚下了朝换过衣裳只穿一件填金刺绣薄罗长袍越显得目如点漆器宇轩昂。他见我披头散睡着笑道:“越懒了日上三竿还躺着。” 我道:“人家遵您和太后的旨意好好安养却派起我的不是来了。我还闲成日躺着闷得慌呢。”说着作势起身就要行礼他忙拦着笑:“算了还是安静躺着吧。” 我忍俊不禁“这可是慌神金口说的回头可别说臣妾不是了。” 他捏一捏我的鼻子踢掉足上的靴子露出蓝缎平金绣金龙夹袜掀开被子笑嘻嘻道:“朕也陪你窝一会儿。” 我把一个用玫瑰芍药花瓣装的新荷色夹纱弹花枕头垫在他颈下顺势躺在他腋下看着那袜子道:“这袜子好精细的工夫像是安妹妹的手艺。” 他低头仔细看了一会方道:“朕也不记得了好象是吧。她的针线功夫是不错的。” 我无言于是问:“皇上方才从哪里来?” 他随口道:“去看了沈容华。” 我微笑:“听说姐姐身子好些能起床了一日两趟打人来看我。” 他有些诧异:“是吗?朕去的时候她还不能起身迎驾呢?” 我心下狐疑不定昨日采月来问安的时候已说眉庄能够下床走动了只是不能出门而已。想来为了禁足一事还是有些怨恨玄凌遂道:“姐姐病情反复也是有的时疫本也不易好。” 他“唔”了一声也不作他言半晌才道:“说起时疫朕就想起一件恼人事来。” 我轻声道:“皇上先别生气不知可否说与臣妾一听。” 他拇指与食指反复捻着锦被一角慢慢道:“朕日前听敬妃说江穆炀、江穆伊两人医治时疫虽然颇有见效但私下收受不少宫女内监的贿赂有钱者先治无钱者不屑一顾任其自生自灭。委实下作!” 我沉思片刻道:“医者父母心如此举动实在是有医术而无医品。臣妾十分瞧不起。”我静一静道:“皇上还记得昔日他们陷害沈容华之事吗?” 玄凌双眉暗蹙却又无可奈何:“朕没有忘——只是如今时疫未清还杀不得。” 我微微仰起身道:“臣妾像皇上举荐一人太医温实初。” 他“哦”了一声饶有兴味道:“你说下去。” “温太医为姐姐治疗时疫颇有见效而且臣妾听闻江穆炀、江穆伊两人的方子本出自温太医之手。”我轻声道:“皇上细想江穆炀、江穆伊两人所擅长的是婴妇之科怎么突然懂得治疗疫症虽说学医之人触类旁通可是现学起来也只能入门而不能精通啊。而温太医本是擅长瘟疫体热一症的。” 玄凌静静思索良久道:“朕要见一见这个温实初果然如你所言江穆炀、江穆伊二人是断断不能留了。” 我伏在他胸前轻声道:“皇上说得极是。只是一样如今宫中时疫有好转之相宫人皆以为是二江的功劳。若此时以受贿而杀此二人不仅六宫之人会非议皇上过因小失大不顾大局只怕外头的言官也会风闻于清议很不好。皇上以为呢?” “他们俩到底是华妃的人朕也不能不顾忌华妃和她身后的人。”他微微冷笑“若真要杀法子多的是。必定不会落人口舌。” 身为君王容忍克制越多爆将愈加强大因为他们的自负与自尊远远胜过常人。我目的已达浅浅一笑用手遮了耳朵摇头嗔道:“什么杀不杀的臣妾听了害怕。皇上不许再说了。” 他拍拍我的肩膀:“好啦咱们不说这个四月十二是你十七岁的生日西南战事连连告捷你又有了身孕朕叫礼部好好给你热闹一番好不好?” 我婉转回眸睇他一眼软语道:“皇上拿主意就是。” 他又沉思慢慢吐出两字“华妃……”却又不再说下去。 我心思忽然一转道:“皇上这些日子老在华妃处怎么她的肚子一点动静也没有呢?” 他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索里随口道:“她不会有孩子的。” 我诧异道:“臣妾听闻华妃曾经小产可是为此伤了身子么?” 他似乎觉自己的失言对我的问询不置可否只一笑了之问了我一些起居饮食。 玄凌静静陪了我一晌又去看杜良娣。我目送他走了方笈了鞋子披衣起身槿汐服侍我喝了一盏青梅汁醒神方轻轻道:“娘娘这个时候挑动皇上杀二江是不是太急了些。” 我冷笑:“不急了。我已经对你说过上次在皇后宫中就有人想推我去撞杜良娣虽不晓得是谁可见其心之毒。如今我有身孕更是她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时疫一事这姓江的两人捞了不少好处在太医院一味坐大。温大人又在沈容华那里章弥是个老实的万一被这姓江的在药里作什么手脚咱们岂不是坐以待毙。不如早早了结了好。”长长的护甲碰在缠枝莲青花碗上玎然有声惊破一室的静霭甜香慢慢道:“其实皇上也忍耐了许久要不是为着用人之际早把他们杀了。” 槿汐嘴角蕴一抹淡淡的笑:“敬妃娘娘对皇上的进言正是时候。不过也要江穆炀、江穆伊二人肯中圈套。” 我微笑:“这个自然像这种贪财之人只要有人稍加金帛使其动心即可。皇上只是暂时忍着他们这样得意忘形实在是自寻死路。” 两日后宫外传来消息江穆炀、江穆伊两人在出宫回家途中被强盗杀害连头颅也被割去不知所踪皇帝念其二人在时疫中的劳苦为表嘉恤特意赐了白银百两为其置办丧事又命太医温实初接管时疫治疗之事。一时间宫内外皆传当今圣上体恤臣子仁厚有加。 消息传来时我正在窗下修剪一枝开得旁枝过多的杏花闻言不过淡然一笑。于此温实初在这场时疫中功成名就。 注释: 1出自唐代刘方平《春怨》全诗为:“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这是一十分出新的宫怨诗。虽被宠爱过却落得万般凄凉。 2出自宋代苏东坡嘲笑好友词人张先(99o-1o78字子野)的调侃之作。据说张先在8o岁时娶了一个18岁的小妾东坡就调侃道:“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梨花指白头新郎海棠指红妆新娘。之后“一树梨花压海棠”成为老夫少妻的委婉说法。 第十九章 芳辰 四月十二日是我的生辰自玄凌要为我庆生的消息传出棠梨宫的门槛几乎都要被踏破尊贵如皇后卑微至最末等的更衣无一不亲自来贺并送上厚礼。华妃固然与我不和这点面子上的往来也是做得工夫十足连宫中服侍的尚宫、内监也辗转通过我宫中宫人来逢迎。后宫之人最擅长捧高踩低趋奉得宠之人况我刚封贵嫔又有孕在身自然风光无限。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我的得意大抵如是。 这样迎来送往含笑应对不免觉得乏闷劳累几次三番想去太液池泛舟散心流朱与浣碧都拦住了不让口口声声说湖上风大受了风寒可不好。想想也是四月池中不见荷花惟有有雕栏玉砌起自芳池再精美也失了天然神色。这样几次我也懒得再出去了。 生辰前一日玄凌特意亲自领了贺礼来金屑组文茵一铺五色同心大结一盘鸳鸯万金锦一疋枕前不夜珠一枚含香绿毛狸藉一铺龙香握鱼二精金筘环四指若亡绛绡单衣一袭香文罗手藉三幅碧玉膏奁一盒。各色时新宫缎各八匹各色异域进贡小玩意一。 我到底年轻君王所给的荣宠尤隆生活在金堆玉砌中触目繁华虚荣亦不会比别的女子少几分这样从未见过的珍贵之物照耀得我的宫室莹亮如白昼心里自然是欣喜的。而更让我欣喜的是玄凌的用心。他欣喜道:“朕很久前读《飞燕外传》很好奇成帝是否真赐给飞燕这些宝物朕想成帝给得起飞燕的朕必定也给得起你。所以命人去搜罗了来只为博卿一笑。” 我笑靥甜美如花俏然道:“这些东西的名字臣妾也只在史书上见过只以为是讹传罢了不想世间真有此物。” 他把绛绡单衣披在我身上含情道:“明日就穿这个必然倾倒众生。” 银紫色凤尾图案的绛绡单衣一尾一尾的翎毛在日光下幽幽闪烁着孔雀蓝的光泽。光泽幽暗然而在日光下必也夺目。我轻笑出声:“何必倾倒众生嬛嬛不贪心只愿倾倒四郎一人而已。” 他佯装绝倒之状大笑道:“朕已为你倾倒。” 到了夜间清点各宫各府送来的贺礼槿汐道:“独清河王府没有送来贺礼。” 很久以来我并未再听到这个名字也不曾刻意想起。如今乍然听到已是和我的生辰有关我不以为意继续临帖写字口中道:“六王洒脱不拘自然不会在意这些俗礼。” 槿汐亦笑:“奴婢听闻王爷行事独树一帜不做则已一做便一鸣惊人大出人意料之外。” 我取笔蘸墨回想前事果觉如此不觉微笑道:“是吗?”于是也不过一笑了之。 生辰的筵席开在上林苑的重华殿此处殿阁辉煌、风景宜人一边饮酒欢会一边赏如画美景是何等的赏心乐事。唯一不足的是重华殿离太液池甚远无水景可看。 这一日简直是我的舞台周旋于后妃、命妇之间飞舞如蝶。满殿人影幢幢对着我的都只是一种表情漫溢的笑脸。我无心去理会这笑脸背后有多少是真心还是诅咒。真心的必能和我一同分享这欢乐而诅咒的我的荣光与得意只会让她们更难受这于我已经是对她们一种极好的报复。 冠冕堂皇的祝语说完便是箜篌琴瑟清逸奏起舞姬翩然起舞歌伎击节而唱众人享受佳肴美酒无一不乐。今日的歌舞美姬皆是新选入宫的个个不满十六面孔娇小单纯并无妖艳之态方不喧宾夺主夺了歌舞的真意。如此穿着整齐的七彩绢衣的妙龄少女欢唱舞蹈格外地赏心悦目。 这是眉庄病愈后第一次出席这样盛大的宴会她的身体恢复的甚好只是人略微消瘦了一些容色也更沉静如波澜不惊的一湖静水默默坐于席间独自饮酒。 如今的眉庄已不是当年意气风的得意光景。荣宠侥幸亦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般时事迁移并无稳固之说。想来她亦明白所以纵使复起性子也越内敛低调像是不愿再引人注目。 只有我知道她内心那股愤懑抑郁的怒火是如何在熊熊燃烧。 酒至半酣歌舞也觉得腻。见过众人独不见清河王玄清在座亦无人知晓他去向。玄凌也只是付之一笑:“这个六弟又不晓得去哪里了。” 我亦不愿意去留心他于我不过是叔嫂之份纵然惟独他目睹开解我隐藏的心伤纵然他有一星半点的不可言说的情意于我我亦只能装作无知无觉如同对待温实初一般。 山中人兮芳杜若我并非是山中幽谷间寂寞开放的杜若而是帝王瑶池天边一枝被折在手中的海棠。名花有主何况人哉!都是不可改变的;亦无力、无需去改变。 只是在宫闱纷飞的伤心和失落处总会辗转忆起桐花台一角皎洁的夕颜和夏夜湖中最后一季的荷花那种盛放得太过热烈而即将颓败的甜香仿佛依旧在鼻尖凝固。 神思恍惚间见众人的热闹间汝南王的正妃贺氏偏坐一隅神色郁郁却一言不。我迎上前低声相问:“王妃身子不适么?” 她见是我微显尴尬极力压低声音道:“妾身失仪心口疼的毛病又犯了。:bsp;我点头会意借口更衣拉了她的手至偏殿无人处扶她歇下。贺妃歉然道:“娘娘芳诞妾身扫娘娘的兴了。” 我含笑温和道:“王妃勿要这样说谁没有三灾六病呢吃了药好了就是了。”又问:“王妃平日是吃天王保心丹么?”她点头称是。我旋即招手命流朱回去取药道:“王妃稍耐片刻药马上就拿来。”说着亲自倒了温水与她服下。 她半是感激半是惶惑“劳动娘娘玉手实在不敢当。” 我道:“在外本宫与王妃是君臣在内却是至亲哪里说得上劳动不劳动这样见外的话呢。王爷征战在外王妃应该善自珍重才是。” 我忽然被她眉心吸引葳蕤一点浅红正是与我眉心如出一辙的“姣梨妆”不由好奇:“宫外也盛行此妆么?” 她和静微笑:“如今宫中与各地都风行以‘姣梨妆’为美不仅可效仿娘娘美貌亦以此求夫妻和顺可是一段佳话呢。” 我纵然自矜听得这样的话自然也高兴自得的。 很快药就拿来了贺氏服下后果然脸色好转。她微笑道:“常听说娘娘最得皇上宠幸不想竟是这样随和难怪皇上这样喜欢。”汝南王生性狷介阴冷王妃却是极和善温柔的一个人倒叫我刮目相看。 就这样絮絮说起贺妃身子原本壮健只是生下世子时落下了心口疼的病根所以缠绵反复久不得愈。我也是有身孕的人说起子嗣一事不由谈得兴起呖呖说了许久两人十分投缘。 汝南王是华妃身后最强大的势力我一向十分忌惮不料今日机缘巧合得了贺妃的人缘竟也投趣。然而再投缘她终究是汝南王的正妃我的亲近便也悄然无声的隐匿了几分保留。直到玄凌派人来请又约定了时常来我宫中闲坐说话这才散去。 再度入席有宫人来请:“六王爷在太液池边备下庆贺贵嫔娘娘芳诞的贺礼请皇上与娘娘一同观赏。” 玄凌笑:“老六最心思百出这次不知又打什么主意。咱们就同去看看。” 于是众人众星拱月往太液吃池边行走。远远见太液池边围了高高的锦绣帷幕随风轻舞十分好看。只是帷幕遮住了太液池的景观只是华丽而已实在也瞧不出什么。 四周异样的宁静我疑惑着看玄凌一眼他也是十分不解的样子只是笑吟吟观望。忽然天空中多了成千上百只风筝千彩百色漫天飞舞琳琅满目令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周围惊叫声、赞叹声、欢呼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玄凌如此为我尽心我亦心中欢悦。 正自目不暇接观赏忽然槿汐上来请安盈盈道:“娘娘大喜请放风筝祈福。”说着把线递到我手中——不过是作个样子罢了自然有内监早早扯好了线我只消牵上一牵即可。笑吟吟一牵风筝遥遥飞上天去竟是一个极大的色彩斑斓的翟凤文彩辉煌锦绣耀目。合着我身上银紫色凤尾图案的绛绡单衣相映成辉。欢声喝彩盈满双耳我也不觉含笑。 忽而一个清脆的哨声围在太液池周围的锦绣帷幕“嚯啦”一声齐齐落地。眼前的景象太过出人意外原本被风筝所惊动所有人齐齐都没有了声息。如斯美景大抵是叫人倾心屏息的。 四月的时节原本连莲叶也是少见往日的太液池不过是一潭空旷碧水而已。而此时此刻碧水间已浮起了满湖雪白皎洁的白莲如一盏盏羊脂白玉轻浮其上。朝日辉辉花上清露折射璀璨光芒美如云霞灿如锦绣。风荷曲卷绿叶田田波光碎影里倒映着的双双人影亦是不输花朵的光滟的何况又有着盛世华章的陪衬。 远远举目玄清缓缓走来手中别无器乐只是以手为扣抵于唇间吹奏一曲《凤凰于飞》。凤凰于飞和鸣铿锵1大约是世间所有女子的梦想。他的吹奏与曲调也是简单清澈仿佛上湖上徐徐而来的清风在寂静的惊叹里一转一转扣入人心。凤凰于飞于他那是简单而执着追求的事于我那只是一个少女时代绮丽的梦不适宜在深宫中继续沉迷下去。在眉庄身上我已经看到破灭的一角。 他的哨音吹奏渐渐回环低落音止时已徐缓踱至我与玄凌身前朝我的微笑也是清淡无虞花费的心思已经足够多所以贺我的只是再平淡不过的施施然一句:“清以满湖莲花恭贺莞贵嫔芳诞。” 我见他如此隆重为我庆生回转想起那一日他矜缨中的小像心下早自不安然而终究在人前神色亦是客气得体“王爷费心了本宫很是感谢。” 话音甫落玄凌爽朗大笑:“朕只是嘱托你想新奇点子为莞贵嫔贺生不想你办得这样好连朕也大为吃惊。”如是他言我才放心。 玄清的笑甚是温和眼中却是一片疏落:“臣弟不过是个富贵闲人罢了也只通晓这些。皇兄是知道的否则也不嘱托臣弟去做了。” 玄凌自然笑的得意我不觉动容玄清这样不拘其实内心也是在意的吧玉厄夫人的儿子征战沙场而自己作为先皇最疼爱的儿子只是寄情于政务之外于兄长宠妃的生辰上用心。不是不悲凉的。 我的容颜遮蔽在轻薄的鲛绡之后嘴角噙一抹清浅而懂得的微笑:“只是不知如何在这天气里使莲花开放?” 他望向我目中泛着一星不易察觉的淡淡温情:“莲藕早就埋下引宫闱外最近的温泉水至太液池花可尽开。” 我的眼光拂过他的身影落在玄凌身上我说:“多谢皇上。”声音是欢悦的笑靥亦是妩媚。此刻仿佛我的人生一切遂意。 谢的是玄凌。自然我也明白玄凌不过是一句嘱咐而玄清才是真正用了心思的那个人。今日的风筝也就罢了而莲花。蓦地记起去年八月末的时候那一拢开到最末的荷花。 他自然是记得的。 而我并能多说什么亦不能做什么。在旁人眼中他不过是一个和我只在宫廷宴会时见过的天潢贵胄种种用心也不过是因为玄凌。而我所明白和懂得的别人绝不可以知晓和明白。于是我只是在目光如风的影子一样掠过他时浅浅点头。他亦回望着我对着满湖莲花微笑。 我们毫不相干。 其实我的心底也是害怕的。我无时无刻不牢记自己的身份因为牢记因为在无意间窥破了玄清若有似无的秘密因为明白我所难以期望的情意是他可以轻易付与他的未知的妻子的。所以悲悯自己刻意与他隔阂。 玄清不同于温实初对于温实初的感情因为一直了然一直不放在心上于我而言不过是如同树上普通的一片树叶知道在哪里就是了。何时叶落叶生都不甚关心哪怕有一天他不见了呢。所以无谓害怕只是不想他浮想太多于人于己都无好处。 而玄清他是我夫君的弟弟日后相见的余地和机会太多。更因为他懂得我也懂得不给我困扰。只于我伤怀难禁时开解一二。如此而已。 他这样自制与了然反叫我有些惺惺相惜。 今日的玄凌志得意满朗朗道:“西南战事告捷大军已经班师回朝。朕自然要论功行赏大封诸将。”他回头看我笑容满面道:“你兄长甄珩回朝之日朕便封他为奉国将军赐他与薛氏成婚如何?”这样的殊荣我自然是要谢恩。玄凌说得极大声在场人人听见只是我眼风一转已然看见坐于刘慎嫔身边陵容神色一震旋即亦只是无声无息的木然。 也许陵容是能够明白的吧她与哥哥之间那些微妙的连我也不可探知的少年情愫终究是要了断在后宫的四面红墙之内的。凄凄复凄凄各自嫁娶不须哀啼。 心中大是不忍然而皇后含笑说下去“你已是贵嫔父亲又是朝中大员家中女眷自然也要有封诰本宫已下了凤谕封你母亲为正三品平昌郡夫人。”说话间目光横扫过华妃精心妆饰的脸庞。 华妃的母亲亦是正三品河内郡夫人华妃曾恃宠向玄凌邀封请封自己母亲为正二品府夫人那是四妃家眷才有的殊荣因此皇后一力反对终究也未能成封。为此华妃大失颜面才与皇后格格不入。如今我母亲这样轻易得了封诰她自然更是要怨怼于我了吧。 而于我这一日的风光与荣耀已经达到极点。 扬望去一池满满的莲花莲叶接天无穷碧芙蕖映日别样洁水波轻软荡漾间折出万千靡丽光彩映出流光千转百回。 于此我的人生姹紫嫣红、锦绣无双。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好日子大抵就是这样的。 注释: 1凤凰于飞和鸣铿锵:形容夫妻情深意笃。 第二十章 风筝误 自从有了这个孩子在腹中生命的新奇与蓬勃总是叫我欢喜而惊奇静日无事总爱把手放在小腹上轻轻的小心翼翼生怕手的重量也会压迫到他。渐渐养成这样习惯的姿势半是疼惜半是保护。 春日的阳光自薄如蝉翼的明亮云丝窗纱照进屋里这窗纱轻薄如冰仿佛凝聚了无数金光莹心殿中因这光亮显得格外宽阔敞亮。日光悠悠照在案几上汝窑耸肩美人觚里插着的几枝新开的淡红色碧桃花上那鲜妍的色泽令人见之倾心。 我用过桌上的几色糕点随手捡了卷书看。 淳儿巴在窗台上勾着手探头看窗外无边春景。她看了半日忽然嘟嘴嘟哝了一句:“四面都是墙真没什么好看的。” 她见我也闷坐着兴致勃勃道:“今天日头这样好姐姐陪我去放风筝吧?前两天姐姐生辰时的风筝我留了两个好看的呢。” 我把书一搁笑道:“你的性子总静不下来没一天安分的。听说昨儿在你自己那里‘捉七’1还砸碎了一个皇上赏的珐琅画屏。” 淳儿吐一吐舌头“皇上才不会怪我呢。”嬉笑着扭股糖儿似的缠上来道:“姐姐出去散散心也好老待着人也犯懒将来可不知我的小外甥下地是不是个懒汉呢?” 我忍俊不禁瞧着窗外的确是春和景明便道:“也好我成日也是闷着。”春色如画我何尝不想漫步其中只是伤口怕沾染尘灰加之杜良娣一事叫我心有余悸于是多叫了人跟着取了面纱覆脸才一同出去。 在上林苑中选了个空旷的所在淳儿的风筝放得极好几乎不需小内监们帮忙便飞得极高想来幼时在家中也是惯于此技的。芳草萋萋之上只听得她清脆的笑声咯咯如风铃在檐间轻晃。她见风筝飞得高又笑又嚷十分得意。 她自然是得意的得宠的妃嫔中她是最年轻的一个玄凌对她一向纵容加之我有孕不宜经常服侍玄凌为着就近的缘故玄凌也时常在她那里逗留。近日玄凌还说起待淳儿满十六岁时就要册她为嫔。 我仰看着晴空中已经如乌黑一点的风筝想起幼年春天的午后在家中练习女红无聊得几乎要打瞌睡脑袋像啄米一样一下一下地晃哥哥忽然从闺房的轩窗外探进半个脑袋来笑嘻嘻道:“妹妹咱们溜出府去放风筝吧?” 春风拂绿了杨柳一年又一年孩提的时光总是以匪夷所思的度从指缝间飞走。似乎只是随哥哥放了一场风筝在庭院里拿凤仙花染了几根指甲在西席夫子眼皮下偷偷打了个盹儿葡萄架下眼巴巴数着喜鹊看牛郎织女过了七夕这无忧无虑的岁月便悄然过去了。 而今我也即将为人母。我含笑看向淳儿后宫的妃嫔之中惟有她是这样明快如春日明媚灿烂的一道阳光而我逐渐隐忍成一弯明月纵然清亮也是属于黑夜的也是隐晦。 我低手抚摩自己微微有隆起之状的小腹其实还是很不明显的如果我的孩子有淳儿这样的活泼明朗也是很好的只是不要太天真。帝姬也就罢了若是皇子天真是绝对不适合的。 这样含笑沉思着忽然听见淳儿惊呼一声手里的风筝现已经断了风筝遥遥挣了出去。淳儿急忙要去寻我忙对小利子道:“快跟上你小主去帮她把风筝寻回来。” 小利子答应了个“是”忙要跟上淳儿一跺脚撅嘴喝道:“一个不许跟着!姐姐他们去了只会碍手碍脚。”淳儿不过是小孩心性起脾气来却也是了得所以几个宫人只得止步看着我迟疑。我远远看着风筝落下的地方并不很远也拗不过她只得随了她去见她拔脚走了嘱咐几个小内监远远跟在后头去了。 太液池畔遍种杨柳这时节柳条上绽满了鹅黄嫩绿的柔叶连空气亦被薰成了烟绿。细柳垂入谁中伴随清风挑动平静无澜的湖面柳絮纷飞如雪子一株碧桃花如火如荼倒影池边。风吹落碎红入碧波水光潋滟间尽是暗香盈袖。远远有宫女划着小舟嬉笑优游折了柳枝做了花环戴在头上笑声遥遥就传了过来。我看了一会儿觉得倦了便在碧桃树下的长石上坐着歇息。 春光如斯醉人却不知这醉人里有几多惊心动魄。我陡地忆起那一皇后宫中赏花的险境在我背后推我出去的那双手。 事后明察暗访竟不知查不出那人的痕迹。也难怪当时一团慌乱谁会去注意我的身后是哪双手一把把我推入危险之中。 然而我并非真的不晓得是谁事后几度忆及衣带间的香风是我所熟悉她却忘却了这样的细节。然而我如此隐忍不一则是没有确凿证据二则此人将来恐怕于我颇有用处。 我的余光忽然卷触到一抹樱桃红的浮影。还未出声身边的槿汐已经恭敬请安:“曹婕妤安好。”目光微转正好迎面对上那双幽深狭长的眸子。 曹琴默只着了件银白勾勒宝相花纹的里服外披一层半透明的的浅樱红绉纱只手持着一条月白的手绢盈盈含笑朝我请下安去:“莞贵嫔金安。” 我伸手虚扶她一把:“曹姐姐起来吧何须这样客气。” 她笑意款款眉目濯濯其实她的姿色不过是中上之姿只是笑意凭添了温柔之色这样素净而不失艳丽的服色也使得她别有一番动人心处。她微笑道:“不想在这里遇见贵嫔娘娘。” 我与她一同坐下示意槿汐等人远远守侯不许听见我们说话我笑道:“姐姐与我生疏了呢还是唤我妹妹吧。” 她见我撇开众人与她独坐笑容若有似无:“妹妹自怀胎以来似乎不大出门格外小心现在怎么放心把人都撇开了呢?” 我双眸微睐轻轻笑道:“曹姐姐说笑呢我怎么会不放心呢?姐姐与我在一起我要是有什么闪失自然是姐姐的不是啊姐姐当然会全力照顾妹妹的。何况……”我微微一笑目光似无意扫过她“这里又不会有人来推我一把。” 曹婕妤微微一愣竟是毫不变色笑靥如花道:“妹妹真会说笑谁敢来推你一把呢怕是伸一指头也不敢啊?”她惊奇道:“难道妹妹什么时候被人推了一把吗?”她把手抚在胸口作受惊状道:“做姐姐的竟不知道妹妹告诉皇上了吗?” 她这样滴水不漏有一刹那我竟然以为自己是怀疑错了人然而转念还是肯定玄凌赏我的东西我私自送给了她她怎敢再送与别人蜜合香的味道我是不会闻错的。 念及此我也不置可否只如闲话家常一般闲闲道:“温仪帝姬近来身体可好?” 她立刻警觉如护雏的母鸟道:“贵嫔妹妹费心温仪只是有些小咳嗽不碍事的。” 我恍若无意般道:“是啊。只要不再遇上弄错了木薯粉之类的事帝姬千金之体必然无恙。” 她的神情猛地一凛不复刚才的镇静讪讪道:“皇上已经处置了弄错木薯粉的小唐想来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吧。” 我宁和微笑道:“但愿如此吧。如今我也即将为人母特别能体会身为人母的心情。曹姐姐抚育帝姬也是万般不易啊听说姐姐生帝姬的时候还是难产惊险万分呢。” 她微微动容:“为人母的确十分不易时时事事都要为她操心她若有一点半点不适我便如剜心一样难受情愿为她承担苦楚。” 我点头平视她双目“曹姐姐是个极聪明的人自然知道怎么养育帝姬。这个不需妹妹多言。只是妹妹叮嘱姐姐一句得人庇佑是好也要看是什么人是不是?否则身受其害反倒有苦说不出了。” 她怔一怔脸色有些不悦道:“姐姐愚钝贵嫔妹妹说的我竟十分不懂。” 我用手绢拂落身上的落花慢慢笑道:“姐姐既然不懂妹妹就更不懂了。只是妹妹懂得一样华妃娘娘当日搜存菊堂而不得是有人顺水推舟虽不是为了帮我我却也领她这一份情。”见她脸色大变我笑得更轻松:“妹妹还懂得一件事为虎作伥没有好下场而弃暗投明则是保全自己和别人最好的法子——姐姐自然懂得良禽择木而栖。” 她的神色阴晴不定几番变化终于还是如常“是明是暗到底还是未知之数。”她沉默片刻似是有迟疑之色终于吐露几字道:“你快去看看吧。”说着匆匆离开了。 我听得莫名其妙眼见日色西斜蓦地想起过了这么久去陪淳儿捡风筝的人却还一个也没回来。其时夕阳如火映照在碧桃树上如一树鲜血喷薄一般心里隐隐觉得不祥立刻吩咐了人四处去寻找。 淳儿很快就被找到了。 入夜时分槿汐回来禀报时满脸是掩饰不住的哀伤与震惊我听得她沉重的脚步已是心惊然而并未有最坏的打算——顶多是犯了什么错被哪个妃子责打了。 然而槿汐在沉默之后依旧是悲凉的沉默而旁边淳儿所居住的偏殿已经响起宫人压抑的哭声和悲号。 我重重跌落在椅上。 槿汐只说了一句“方良媛是溺毙在太液池中的。找到时手里还攥着一个破了的风筝。” 我几乎是呆了面颊上不断有温热的液体滚落酸涩难言。叫我怎么能够相信下午还欢蹦乱跳的淳儿已经成为溺毙在太液池中的一具冰凉的没有生命的尸体淳儿她才十五岁!叫我怎能够相信?怎能够接受?! 不久之前她还在上林苑放风筝;还闹着“捉七”玩儿打碎了画屏;还等着满十六岁那年欢天喜地地被册封为嫔;还吃着我为她准备的精巧糕点说着笑话;她还对我说要做我腹中孩儿的姨娘作为定礼的玉佩还在她却这样突然不在了…… 槿汐见我脸色不对慌地忙来推我我犹自不肯相信直到外头说淳儿的遗体被奉入延年殿了我直如刺心一般“哇”地哭出声来推开人便往外头奔去。 槿汐眼见拦我不住急忙唤人我直奔到殿门外小允子横跪在我面前拦住去路急得脸色白道:“娘娘!娘娘!去不得!皇上说您是有身子的人见不得这个才奉去了延年殿!娘娘!” 说话间槿汐已经追了出来死命抱住我双腿喊道:“娘娘三思这样去了只会惊驾请娘娘顾念腹中骨肉实在不能见这个!” 夜风刮痛了我的双眼我泪流满面被他们架着回了寝殿我再不出声只是紧紧握着淳儿所赠的那枚羊脂玉佩沉默流泪。玄凌得到消息赶忙来抚慰我不许我出去他也是伤心感叹不已。我反复不能成眠痛悔不该与她一起出去放风筝更不该纵了她一人去捡风筝只让内监远远跟着。玄凌无法只好命太医给我灌了安睡的药才算了事。 玄凌允诺极尽哀荣追封淳儿为嫔又吩咐按贵嫔仪制治丧。 勉强镇定下心神不顾玄凌的劝阻去延年殿为淳儿守灵。昏黄的大殿内雪白灵幡飞扑飘舞香烛的气味沉寂寂地薰人烛火再明也多了阴森之气。淳儿宫中的宫人哀哀哭着伏在地上为她烧纸钱几个位份比淳儿低的宫嫔有一声没一声的干哭着。 我一见雪白灵帐帷幕心中一酸眼泪早已汩汩地下来。含悲接了香烛供上挥手对几个宫嫔道:“你们也累了先下去吧。” 她们与淳儿本就不熟络见她少年得宠难免嫉恨腹诽只是不得已奉命守着灵位罢了早巴不得一声就走了听我如此说行了礼便作鸟兽散。 灵帐中供着淳儿的遗体因为浸水后的浮肿她脸上倒看不出什么痛苦的表情象是平日睡着了似的宁静安详。 我心内大悲咬着绢子呜咽哭了出来。夜深四周除了哭泣之外静静的无声忽然有个人影膝行到我跟前抱着我的袍角含悲叩头:“请娘娘为我家小姐做主。” 我定睛一看不是淳儿带入宫的侍女翠雨又是谁?忙拉起她道:“怎么回事?你慢慢说!” 翠雨不肯起来四顾左右无人方大胆道:“回娘娘的话我家小姐是被人害死的!” 淳儿死得突然我心中早存了极大的疑惑对翠雨道:“这话可不是胡乱说的。” 翠雨双目圆睁强忍悲愤狠命磕了两个头道:“我家小姐是自幼在湖边长大水性极熟的断不会溺死。奴婢实在觉得小姐死得蹊跷!” 原本只一味伤心淳儿的猝死哭得昏渐渐安定下来神志也清明些始觉得中间有太多不对的地方召了那日去跟着淳儿的内监来问都说淳儿捡了风筝后跑得太快过了知春亭就不见了踪影遍寻不着直到后来才在太液池里现了她。 人人都道她是失足落水如今看来实在大有可疑我陡然想起曹婕妤那句类似提醒的话眼前的白蜡烛火虚虚一晃心里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她是知道什么的! 更或许她在上林苑的出现只是为了拖住我的脚步不让我那么快现淳儿的迟迟未归。 我心头大恨调虎离山——然而也心知责问曹婕妤也是问不出什么来的。 强按住狂热的恨意问翠雨:“你有什么证据没有?” 翠雨瞬间双眼通红终究不甘心忿忿切齿道:“没有。” 我黯然黯然之下是为淳儿委屈和不甘。她才十五岁如花蕾那样幼小的年纪原本是该在父母膝下无忧无虑承欢嬉笑的。 我静默半晌努力压制心中翻涌的悲与恨扶起翠雨缓缓吸一口气道:“现在无凭无据一切都不可妄言你先到我宫中伺候咱们静待时机。”翠雨含泪不语终究也是无可奈何。 殿外是深夜无尽的黑暗连月半的一轮明月也不能照亮这浓重的黑夜与伤逝之悲。巨大的后宫像坟墓一样的安静带着噬骨的寒意是无数冤魂积聚起来的寒意。连延年殿外两盏不灭的宫灯也像是磷火一样是鬼魂的不瞑的眼睛。我眼中泛起雪亮的恨意望着淳儿的遗体一字一字道:“你家小姐若真是为人所害本宫一定替她报仇绝不让她枉死!” 丧那日皇后及各宫妃嫔都来到延年殿。我强忍悲痛取过早已备好的礼服为死去的淳儿换装。 皇后见我为淳儿换好衣裳站在我身边不住掉泪感叹着轻轻说:“方良媛髫龄入宫到如今不过才几年呢?正当好年华又颇得皇上怜惜怎么好端端就这样骤然去了?真当令人痛惜啊!……” 华妃亦叹息:“这样年轻真是可惜!……” 华妃悫妃、敬妃和曹婕妤等人都在抹眼泪。我已经停止了哭泣冷冷看着远远站着殿门一边抹泪啜泣的华妃只觉得说不出的厌烦和憎恶。 这时玄凌的谕旨到了那是谕礼部、抄送六宫的:“良媛方氏懿范聿修四德斯备虔恭蘋藻之训式彰珩璜之容。今一朝薨逝予心轸惜。特进崇礼以昭素日贤良德慧故追封为淳嫔……一切丧仪如贵嫔礼。2”又命七日后将梓宫移往泰妃陵与先前的德妃、贤妃和早殁的几个妃嫔同葬。 斯人已逝玄凌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不断有位分低微的宫嫔们窃窃私语为淳儿庆幸:死后哀荣如此之盛也不枉了!而于我宁愿淳儿没有这些虚名位分只要她好好活着。 一个恍惚好似她依然在我宫中忽然指着那一树海棠歪着头笑嘻嘻道:“姐姐我去折一枝花儿好不好?”那样鲜活可亲。 我知道是她转眸逼视华妃握紧手指这是我身边死去的活生生的生命如果真有任何手脚使淳儿殒命我一定、一定要全部讨回来! 注释: 1捉七:一种闺阁游戏。 2修改自《册凉王张妃文》 第二十一章 花落 西南的战事终于以大周的胜利告终收复失去已久的疆土于一个王朝和帝王而言都是极大的荣耀。班师回朝之日玄凌大行封赏即是哥哥功成名扬的时候。武将一战名扬哥哥被封为奉国将军又予赐婚之荣也算得少年得志。自然更是汝南王玄济和慕容一族声势最煊赫的时候。 玄济享亲王双俸紫奥城骑马华妃之父慕容迥加封一等嘉毅侯长子慕容世松为靖平伯、二子慕容世柏为绥平伯。而华妃生母黄氏也被格外眷顾得到正二品平原府夫人的封诰例比四妃之母。而后宫之中华妃亦被册封为从一品皙华夫人尊荣安享如日中天。娘家军功显赫手掌协理六宫的大权又得玄凌宠爱这样事事圆满唯一所憾的只是膝下无子而已。 自身体复原以后眉庄渐渐变的不太爱出门对于玄凌的宠爱亦是可有可无的样子非召幸而不见。如今情势这样逼人眉庄再克制隐忍终于也沉不住气了。 那日眉庄来我宫中来得突兀。门外的内监才禀报完她已径直走了进来连宫女也没扶着。我见她脸色青白不定大异往常心知她必有话说遂命所有人出去。 眉庄紧咬下唇胸口起伏不定脸色因愤怒和不甘而涨得血红。 我斟了一盏碧螺春在她面前柔声道:“姐姐怎么委屈了?” 眉庄捧了茶盏并不饮茶香袅袅里她的容色有些朦胧半晌方恨恨道:“华妃——” 我婉转看她一眼示意轻声道:“姐姐是皙华夫人——” 眉庄再忍不住手中的茶碗重重一震茶水四溅眉庄银牙紧咬狠狠唾了一口道:“皙华夫人?!只恨我没有一个好爹爹好兄弟去征战沙场白白便宜了贱人!” 我悠悠起身逗弄金架子上一只毛色雪白的鹦鹉微微含笑道:“姐姐勿需太动气。皙华夫人——这样炙手可热我怎么倒觉得是先皇玉厄夫人的样子呢?” 眉庄不解皱眉沉吟:“玉厄夫人?” 我为鹦鹉添上食水扶一扶鬓角珠花慢慢道“玉厄夫人是汝南王的生母博陵侯幼妹隆庆十年博陵侯谋反玉厄夫人深受牵连无宠郁郁而死。”我淡淡一笑:“为了这个缘故玉厄夫人连太妃的封号也没有上至今仍不得入太庙受香火。” 眉庄苦笑:“慕容家怎么会去谋反?” 我微微冷笑:“何需谋反呢?功高震主就够了。何况他们不会保不齐汝南王也不会。” 眉庄这才有了笑容道:“我也有所耳闻近几年来汝南王渐有跋扈之势曾当朝责辱文官王府又穷奢极欲。朝野非议言官纷纷上奏皇上却只是一笑了之越厚待。” 我微笑不答小时侯念《左传》读到《郑伯克段于鄢》姜夫人偏爱幼子叔段欲取庄公而代之庄公屡屡纵容臣子进言只说“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等叔段引起公愤恶贯满盈才一举杀之。虽然后人很是鄙薄庄公这样对同母弟弟的行径然而于帝王之策上这是十分不错的。 日前玄凌只作戏言于汝南王狷狂一事问我意下如何我只拿了一卷《左传》将庄公故事朗朗念于他听玄凌含笑道:“卿意正中朕怀。” 如今一切烈火浇油亦只为一句“子姑待之”(eb用户请登6.net下载TxT格式小说手机用户登6bsp;我含笑低“溃疡烂到了一定的程度才好动刀除去。由着它作好了烂得越深挖得越干净。”见眉庄微微沉思于是顾左右而言他:“姐姐近来仿佛对皇上很冷淡的样子。” 眉庄淡漠一笑:“要我怎样婉媚承欢呢?皇上对我不过是招之即来挥之则去而已。” 我慢慢沉静下笑容只说了一句:“没有皇上的恩宠姐姐怎么扳倒皙华夫人?——越无宠幸越容易被人轻贱。姐姐是经历过的人难道还要妹妹反复言说么?” 她妙目微睁蕴了一缕似笑非笑的影子道:“你很希望我得宠?” 四月末的天气风有些热连花香也是过分的甜腻一株雪白的荼蘼花枝斜逸在窗纱上开到荼蘼花事了春天就这样要过去了。屋中有些静只闻得鹦鹉脚上的金链子轻微的响。眉庄盏中碧绿的茶汤似水汪汪的一汪上好碧玉琉璃盈盈生翠。我心下微凉片刻才道:“我难道希望看你备受冷落么?”我静一静“姐姐近日似乎和我生分了不少是因为我有身孕让姐姐伤心了么?” 眉庄摇头:“我并没有你不要多心。”她说:“我和你还是从前的样子。你说的话我记在心上就是。” 我送了眉庄至仪门外春光晴好赤色宫墙长影横垣四处的芍药、杜鹃开的如锦如霞织锦一般光辉锦簇眉庄穿着胭脂色刻丝桃叶的锦衣走在繁丽的景色中微风从四面扑来我无端觉得她的背影凭添了萧索之姿在渐老的春光中让人伤感几多。 历年五月间都要去太平行宫避暑至中秋前才回宫。今年为着民间时疫并未清除殆尽恐生滋扰而战事结束后仍有大量政务要办便留在紫奥城中也免了我和杜良媛怀胎之中的车马劳顿。 淳儿的死让我许久郁郁寡欢眉庄除了奉诏之外不太出门陵容倒了嗓子更是不愿见人鲜少来我这里惟有敬妃还时常来坐坐。 玄凌怕我这样郁郁伤了身子和腹中孩儿千方百计要博我一笑送了好多新鲜玩意儿来又命内务府寻了一只白鹦鹉给我解闷并允了我三日后让新婚的哥哥带了嫂嫂来宫中相见。 三日之期很快到了。 这日一早哥哥见过了驾便带了嫂嫂薛茜桃来我宫中。 哥哥与嫂嫂知我新晋了莞贵嫔所以一见面便插烛似的请下安去:“贵嫔娘娘金安。” 我眼中一热迅别过脸去拿手绢拭了满面笑容亲手搀了他们起来道:“难得来一回再这样拘束见外岂不是叫我难过。”接着又命人赐座我问:“爹爹和娘亲都还好吗?” 哥哥道:“爹与娘都安好今日进宫来还特意嘱咐为兄替两位老人家向娘娘问安。” 我眼圈儿一红点点头:“我在宫中什么都好爹娘身子骨硬朗我就放心了。哥哥回去定要嘱咐爹娘好生保重我也心安。” 嫂嫂又请了个安:“都是托娘娘洪福。爹娘听说娘娘有了身孕又新封了主子高兴得不知怎么才好娘在家中日夜为娘娘祝祷愿娘娘一举得男。” 我仔细打量这位嫂嫂因是新婚穿一色缕金百蝶穿花桃红云缎裙人如其名恰如一枝红艳艳的桃花。并不是出奇的美艳只是长得一团喜气宜喜宜嗔十分可亲。 我暗暗点头凌容的性情隐婉如水我这位嫂嫂却是爽朗的性子顾盼间也得体大方颇有大家闺秀的风范想来可以主持甄府事宜为娘分忧。心下很是可意遂道:“嫂嫂的父亲薛从简大人为官很有清名我虽在深宫中也素有耳闻。皇上时常说若人人为官都如薛大人朝廷可以无恙了。” 嫂嫂忙谦道:“皇上高恩体恤父亲必当尽心效力朝廷。” 我呵呵一笑看着哥哥道:“哥哥如今在朝为官可要好好学一学你的岳父大人啊。” 哥哥略略一笑犹不怎样嫂嫂却是回头朝他粲然一笑露出雪白的皓齿如玉。如斯情态哥哥反却脸红了。 哥哥来之前我尚且有些不放心嫂嫂是他从未见过面的只怕夫妻间不谐将来失了和睦。我当时于众人之中择了她一是她父亲颇有清名二是在闺中时也听过一些嫂嫂的事知道是易相处的人。但这样未曾谋面而择了人选终究是有些轻率的。如今看来却是我白白担心了。这样一个爱笑又会言谈的女子纵使起初无什么情意长久下来终是和谐的。 哥哥指着桌上食盒道:“娘说妹妹有了身孕只怕没胃口这些菜是家里做了带来的都是妹妹在家时喜欢吃的。” 我含笑受了命流朱拿去厨房。 正说着陵容遣了菊清过来说是赠些礼物给我兄嫂做新婚贺仪是八匹上用的宫缎素雪绢和云霏缎。这些宫缎俱是金银丝妆花光彩耀目。陵容如今失宠这些表礼想是她倾囊所出心里很是感慰。 菊清道:“我家小主本要亲自过来的可是身子实在不济只好遣了奴婢过来。小主说要奴婢代为祝贺甄大人和甄大奶奶百年好合早得贵子;又请两位问甄老大人和老夫人安。” 眉庄摇头:“我并没有你不要多心。”她说:“我和你还是从前的样子。你说的话我记在心上就是。” 我送了眉庄至仪门外春光晴好赤色宫墙长影横垣四处的芍药、杜鹃开的如锦如霞织锦一般光辉锦簇眉庄穿着胭脂色刻丝桃叶的锦衣走在繁丽的景色中微风从四面扑来我无端觉得她的背影凭添了萧索之姿在渐老的春光中让人伤感几多。 历年五月间都要去太平行宫避暑至中秋前才回宫。今年为着民间时疫并未清除殆尽恐生滋扰而战事结束后仍有大量政务要办便留在紫奥城中也免了我和杜良媛怀胎之中的车马劳顿。 淳儿的死让我许久郁郁寡欢眉庄除了奉诏之外不太出门陵容倒了嗓子更是不愿见人鲜少来我这里惟有敬妃还时常来坐坐。 玄凌怕我这样郁郁伤了身子和腹中孩儿千方百计要博我一笑送了好多新鲜玩意儿来又命内务府寻了一只白鹦鹉给我解闷并允了我三日后让新婚的哥哥带了嫂嫂来宫中相见。 三日之期很快到了。 这日一早哥哥见过了驾便带了嫂嫂薛茜桃来我宫中。 哥哥与嫂嫂知我新晋了莞贵嫔所以一见面便插烛似的请下安去:“贵嫔娘娘金安。” 我眼中一热迅别过脸去拿手绢拭了满面笑容亲手搀了他们起来道:“难得来一回再这样拘束见外岂不是叫我难过。”接着又命人赐座我问:“爹爹和娘亲都还好吗?” 哥哥道:“爹与娘都安好今日进宫来还特意嘱咐为兄替两位老人家向娘娘问安。” 我眼圈儿一红点点头:“我在宫中什么都好爹娘身子骨硬朗我就放心了。哥哥回去定要嘱咐爹娘好生保重我也心安。” 嫂嫂又请了个安:“都是托娘娘洪福。爹娘听说娘娘有了身孕又新封了主子高兴得不知怎么才好娘在家中日夜为娘娘祝祷愿娘娘一举得男。” 我仔细打量这位嫂嫂因是新婚穿一色缕金百蝶穿花桃红云缎裙人如其名恰如一枝红艳艳的桃花。并不是出奇的美艳只是长得一团喜气宜喜宜嗔十分可亲。 我暗暗点头凌容的性情隐婉如水我这位嫂嫂却是爽朗的性子顾盼间也得体大方颇有大家闺秀的风范想来可以主持甄府事宜为娘分忧。心下很是可意遂道:“嫂嫂的父亲薛从简大人为官很有清名我虽在深宫中也素有耳闻。皇上时常说若人人为官都如薛大人朝廷可以无恙了。” 嫂嫂忙谦道:“皇上高恩体恤父亲必当尽心效力朝廷。” 我呵呵一笑看着哥哥道:“哥哥如今在朝为官可要好好学一学你的岳父大人啊。” 哥哥略略一笑犹不怎样嫂嫂却是回头朝他粲然一笑露出雪白的皓齿如玉。如斯情态哥哥反却脸红了。 哥哥来之前我尚且有些不放心嫂嫂是他从未见过面的只怕夫妻间不谐将来失了和睦。我当时于众人之中择了她一是她父亲颇有清名二是在闺中时也听过一些嫂嫂的事知道是易相处的人。但这样未曾谋面而择了人选终究是有些轻率的。如今看来却是我白白担心了。这样一个爱笑又会言谈的女子纵使起初无什么情意长久下来终是和谐的。 哥哥指着桌上食盒道:“娘说妹妹有了身孕只怕没胃口这些菜是家里做了带来的都是妹妹在家时喜欢吃的。” 我含笑受了命流朱拿去厨房。 正说着陵容遣了菊清过来说是赠些礼物给我兄嫂做新婚贺仪是八匹上用的宫缎素雪绢和云霏缎。这些宫缎俱是金银丝妆花光彩耀目。陵容如今失宠这些表礼想是她倾囊所出心里很是感慰。 菊清道:“我家小主本要亲自过来的可是身子实在不济只好遣了奴婢过来。小主说要奴婢代为祝贺甄大人和甄大奶奶百年好合早得贵子;又请两位问甄老大人和老夫人安。” 哥哥、嫂嫂俱知能送贺仪来的均是妃嫔面前得脸的人又这样客气忙扶起了菊清道:“不敢受姑娘的礼。” 我心中微感慨陵容似乎对一直哥哥有意如今要说出这“百年好合、早得贵子”这八字来是如何不堪。 哥哥似乎一怔问:“安美人身子不好么?” 菊清含笑道:“小主风寒未愈……”菊清原是我宫里出去的人见我静静微笑注目于她如何不懂忙道:“没有什么妨碍的劳大人记挂。” 哥哥只道:“请小主安心养病。” 嫂嫂见礼物厚重微露疑惑之色我忙道:“这位安美人与我一同进宫入宫前曾在我家小住所以格外亲厚些。” 少顷眉庄也遣人送了表礼来皆是绸缎之物物饰精美。 留哥哥与嫂嫂一同用了午膳又留嫂嫂说了不少体己话将哥哥素日爱吃爱用的喜好与习惯一样样说与她听但求他们夫妇恩爱。我又道:“哥哥如今公务繁忙但求嫂嫂能够体谅多加体贴。” 半日下来我与嫂嫂已经十分亲厚亲自开妆匣取了一对夜明珠耳铛耳铛不过是宫中时新的样子无甚特别唯夜明珠价值千金道:“嫂嫂新到我家这明珠耳铛勉强还能入眼就为嫂嫂润色妆奁吧。”又吩咐取了珠玉绸缎作为表礼让兄嫂一同带回家去。 入夜卸妆把流朱与浣碧唤了进来把白日兄嫂家中带来的各色物事分送给她们余者平分给众人。又独独留下浣碧摸出一个羊脂白玉的扳指道:“那些你和流朱都有这个是爹爹让哥哥带来特意嘱咐给你的。爹爹说怕你将来出宫私蓄不够丰厚。”我亲自套在她指上微笑:“其实爹爹也多虑了。只是爹爹抱憾不能接你娘的牌位入家庙又不能公开认你你也多多体谅爹爹。” 浣碧双眼微红眼中泪光闪烁:“我从不怪爹爹。” 我叹口气:“我日后必为你筹谋了却你的心事。”浣碧轻轻点头。 我念及宫中诸事又想到淳儿死后屋宇空置心下愀然不乐。推窗夜色如水梨花纷纷扬扬如一场大雪积得庭院中雪白一片。春风轻柔拂面落英悠然飘坠。 我轻声叹息原来这花开之日亦是花落之时。花开花落不过在于春神东君浅薄而无意的照拂而已。 日子这样悠游的过去时光忽忽一转已经到了乾元十四年五月的辰光。宫中的生活依旧保持着表面的风平浪静眉庄渐渐收敛了对玄凌的冷淡颇得了些宠爱只是终究有皙华夫人的盛势加之我与杜良娣的身孕那宠爱也不那么分明了。 我静心安胎陵容静心养病眉庄一点一滴的复宠敬妃也只安心照管她该照管的六宫事宜任凭皙华夫人占尽风头百般承恩谁也不愿在这个时候去招惹她。后宫在皙华夫人的独占春色下维持着小心翼翼的平静。 而在这平静里终于有一石激起轩然大波。 杜良娣是个很会撒娇撒痴的女子何况如今又有龙裔可以倚仗。依例嫔妃有身孕可擢升一次产后可依生子或生女再度擢升而五月中的时候玄凌突然下了一道旨意再度晋杜氏为恬嫔。因有孕而连续晋封两次这在乾元一朝是前所未有的事难免使众人议论纷纷。私下揣测恬嫔怀孕已有四月难道已经断出腹中孩子是皇子而玄凌膝下子息微薄是而加以恩典。 这样的恩遇皙华夫人自然是不忿的。然而她膝下空空出言也就不那么理直气壮。又因着玄凌对杜良娣的娇纵她也只能私下埋怨罢了。 后宫诸人本就眼红恬嫔的身孕如此一来更是嫉妒谨慎如悫妃也颇有微词:“才四个月怎能知道是男是女臣妾怀皇长子时到六月间太医断出是男胎皇上也只是按礼制在臣妾初有喜脉时加以封赏晋为贵嫔并未有其他破例。” 而皇后伸手拈了一枚樱桃吃了方慢慢道:“恬嫔几次三番说有胎动不安的症状皇上也只是为了安抚她才这样做。为皇家子嗣计本宫是不会有异议的。” 皇后这样说别人自然不好再说什么。而皙华夫人的抱怨皇后也作充耳不闻。等听得不耐烦时皇后只笑吟吟说了一句“皙华夫人如今恩宠这样深厚也该适时为皇上添一个小皇子才是。怎么倒叫新来的两位妹妹占了先了呢?”皙华夫人瞬间变色神伤哑口无言。 而恬嫔晋封之后更加得意益爱撒娇撒痴。 是夜我微觉头晕玄凌就在我的莹心殿陪我过夜。刚要更衣歇息外头忽然有人来通报说是恬嫔宫里的内监有要事来回禀回话的人声音很急在深夜里听来尤为尖锐:“恬嫔小主才要睡下就觉得胎动不适很想见皇上请皇上过去看看吧。” 玄凌的的寝衣已经套了一个袖子闻言停止动作回头看我。我本已半躺在床上见他略有迟疑之色忙含笑道:“皇上去吧臣妾这里不要紧。” 他想一想还是摇头“你也不舒服呢让太医去照顾她吧。” 我微笑:“恬妹妹比我早有身孕最近又老觉得胎动不安她第一次怀孕想来也很害怕皇上多陪陪她也是应该的。” 他的眼中微有歉意笑道:“难为你肯这样体谅。” 我捋一捋鬓边碎低眉道:“这是臣妾应该的。” 他嘱咐槿汐:“好好照顾你家娘娘有什么不舒服的要赶快回报给朕。” 槿汐送了玄凌出去回来见我已经起身道:“娘娘不舒服么?” 我道:“没什么只是有些胸闷罢了。” 槿汐端了盏鲜奶燕窝来劝道:“娘娘别为恬小主这样的人生气不值得。”她把燕窝递到我手上“这是太后娘娘上回赏的燕窝兑了鲜奶特别容易安睡娘娘喝了吧。” 我舀了一口燕窝微笑摇头:“皇上破格晋封她已经遭人嫉妒。如今还这样不知眼色真不知叫人笑她愚蠢还是无知可见是个扶不上墙的阿斗。我自然不会为了这样没用的人生气。” 槿汐笑言:“娘娘说的是。只是奴婢想自恬小主有孕以来已经是第三次这样把皇上请走也太过分。” 我整整衣衫打了个呵欠道:“她一而再再而三只会用这招用多了皇上自然会心烦不用咱们费什么事。不说她了咱们睡吧。” 第二天玄凌过来我见他面有倦色不免心疼便问:“恬妹妹胎动得很厉害么?皇上是不是陪她太晚没有好好睡连眼圈也黑了。” 他苦笑“哪里是什么事左不过是耍小性子怨朕去得晚了又嚷恶心闹得朕头疼。” 我心中有数只是劝慰道:“有了身孕难免烦躁臣妾也爱使小性子皇上不也都体谅了么。那么太医有没有说恬妹妹是怎么不适呢?” 他皱眉:“太医说有些胎动也是正常只是她晚膳贪吃才会恶心。” 又这样三番五次玄凌再好心性儿终于也生了不耐烦。 后宫人多口杂恬嫔连着几次从我宫中把玄凌请走宫人妃嫔见她张狂如斯背后诋毁也越多连皇后也不免开口:“恬嫔就算身子不适也不该如此不识大体即便不顾莞贵嫔也要养胎休息也该顾着皇上要早起早朝不能夜深还这么赶来赶去。” 皇后想了想道:“找个人去教教她道理吧皙华夫人和敬妃要协理六宫事宜自然是不得空了。这样吧悫妃你性子温和就你去慢慢说给她听吧。”又嘱咐悫妃:“她是有身子的人经不得重话。本宫知道你是个软和的人就好好跟她说罢就说是本宫的意思。” 悫妃本不愿意然而皇后开了口自然不能推托只好应允了。于是众人也就散去。 玄凌对恬嫔生了嫌隙无事自然不愿意往她宫里去。这日夜里便在我宫里睡下。睡至半夜忽然有人来敲殿门起先不过是轻轻几下逐渐急促。 我惊得醒转忙披衣坐起身问:“什么事?” 槿汐进来蹙眉低声道:“是恬小主宫里的人来禀报说小主入夜后就一直腹痛难忍急着请皇上去瞧一瞧。” 佩儿跟在槿汐身后撇一撇嘴不屑道:“又来这个?她不烦咱们也烦了回回这么闹腾还让不让人睡了!” 槿汐无声瞥她一眼佩儿立刻噤声不敢多说。 我睡眼朦胧原也想打过了算了忽然觉着不对今日下午皇后才命悫妃去教导她就算恬嫔再无知也不至于今晚又明知故犯难道真有什么不妥?虽然玄凌叮嘱过我不要再理会若我知情不报恬嫔真有什么事我也难辞其咎了。 于是推醒玄凌细细说了。他梦中被人吵醒十分不耐。翻了个身冲着来殿外来禀报的内监怒道:“怎么回回朕歇下了她就不舒服命太医好生照看着就是!” 那内监在门外为难答应着“是……”又道:“小主真的十分难受因今日悫妃娘娘来过所以一直忍着不敢来禀告……” 玄凌动怒随手把手边靠枕抓起来用力一扬喝道:“滚!”那内监吓得不轻慌慌张张退了下去。 我见玄凌这样生气也吓了一跳忙斟了茶水给他玄凌犹未息怒道:“她若是少动些歪心思自然也少些腹痛恶心。” 我不敢深劝重又在香炉里焚了一把安息香道:“皇上睡吧明日还有早朝呢。” 我也一同睡下不知怎的心中总是有不安的感觉很久没有下雨空气也是干燥难耐的我辗转反侧良久才迷迷糊糊地想要入睡。 正朦胧间隐约有一声极凄厉的尖叫刺破长夜。 我猛地一震几乎疑心是自己听错了翻身抱住玄凌。他犹自好睡呼吸沉沉。 然而安静不过一晌急促凌乱的脚步已经在殿外响起拍门声后传来的不是内监特殊的尖嗓却是一个女子慌乱的声音。 这下连玄凌也惊醒了。 来人是恬嫔宫里的主位6昭仪那是一个失宠许久的女子我几乎不曾与她打过交道。她搅着夜凉的风扑进来脸色因为害怕而苍白带来消息更是令人惊惶——她带着哭腔道:“恬嫔小产了!” 玄凌近乎怔住不能置信般回头看我一眼又看着6昭仪呆了片刻几乎是喊了起来:“好好的怎么会小产?!不是命太医看顾着吗?” 我心中陡地一震复又一惊。一震一惊间不由自主地害怕起来下意识地抚住自己的肚子。6昭仪被玄凌的神态吓住愣愣地不敢再哭道:“臣妾也不晓得恬嫔白天还好好的到了入夜就开始腹痛……现在出血不止人也昏过去了。”她抬眼偷偷看一眼玄凌充满怒意与焦灼的脸声音渐渐微弱“恬嫔那里曾经派人来回禀过皇上的……” 玄凌胸口微有起伏我不敢多言忙亲自服侍他穿上衣裳轻声道:“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皇上赶紧过去看看吧。” 玄凌也不答我更不说话低呼一声“佩筠!”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慌的一干内监宫女忙不迭地追了出去。 我怔怔站在门边心中沉沉地有痛楚蔓延恍然不觉微凉的夜风袭人。槿汐默默把披风披在我身上轻轻劝道:“夜来风凉请娘娘进殿吧。” 我静静站住声音哀凉如夜色缓缓道:“你瞧皇上这样紧张恬嫔——” 槿汐的声音平实而温暖她掩上殿门一字一句说:“皇上紧张的是子嗣并不是恬嫔小主。娘娘这样说实在是太抬举恬嫔小主了。” 我瞬间醒神不觉黯然失笑:“瞧我糊涂了。见皇上这样紧张我也胡思乱想了。” 槿汐扶我到床上坐下道:“那边那种场面娘娘有身孕的人是见不得的会有冲撞。不如让奴婢伏侍娘娘睡下吧。” 我苦笑:“哪里还能睡前前后后闹腾了一夜如今都四更了天也快亮了。只怕那边已经天翻地覆了皇后她们应该都赶去了吧。”我复又奇怪感叹道:“好好的恬嫔怎么会小产了呢?她也是来来回回闹了那么多次不适皇上这一次没去倒真出了事。” 槿汐见我睡意全无沉思片刻慢慢道:“娘娘入宫以来第一次有别的小主、娘娘小产的事生在身边吧可是咱们做奴婢的看见的听见的却多了也不以为奇了。”她见我神色惊异便放慢了语徐徐道:“如今的恬嫔小主、从前的贤妃娘娘、华妃娘娘、李修容、芳嫔都小产过;皇后娘娘的皇子生下来没活到三岁纯元皇后的小皇子产下就夭折了;曹婕妤生温仪帝姬的时候也是千辛万苦;欣贵嫔生淑和帝姬的时候倒是顺利悫妃娘娘也是可是谁晓得皇长子生下来资质这样平庸。”她叹气:“奴婢们是见得惯了。” 我听她历历数说不由得心惊肉跳身上一阵阵冷拿被子紧紧团住身体。门窗紧闭可是还有风一丝一丝吹进来吹得烛火飘摇不定。我脱口而出:“为什么那么多人生不下孩子?” 槿汐微微出神望着殿顶梁上描金的图案道:“宫里女人多阴气重孩子自然不容易生下来。” 我听她答得古怪心里又如何不明白亦抱膝愣愣坐着双膝曲起不自觉地围成保护小腹的姿势。 她静静陪着我我亦静静坐着。我呆了一晌忽然问:“槿汐你以前是服侍哪个主子的?” 她道:“奴婢是伺候钦仁太妃的。” “那再以前呢?” “奴婢不记得了左不过是服侍主子们的只是这个宫那个宫的区别。” 我不再言语环顾周遭锦被华衣幽幽长叹了一声。 槿汐道:“娘娘不要难过。” 我神情悲凉如夜雾迷茫低叹:“你以为我只是为自己难过么?恬嫔这一小产我只觉得唇亡齿寒兔死狐悲啊!” 这样禀烛长谈不觉东方已微露鱼肚白的亮色。我方才觉得倦了躺下睡着。醒来已经是中午了我乍一醒来忽见玄凌斜靠在我床头整个人都是吃力疲惫的样子不由一惊心疼之下忙扶住他手臂道:“皇上。”他只是不觉我再度唤他:“四郎——” 他朝我微笑笑容满是沉重的疲倦他说:“你醒了?” 我“嗯”了一声正要问他恬嫔的事他的语气却哀伤而清冷地贯入他说:“恬嫔的孩子没有了。”玄凌把脸埋入我的手掌他的脸很烫胡渣细碎地扎着我的手声音有些含糊“太医说五个月的孩子手脚都已经成形了。孩子……”他无声身体有些抖再度响起时有兽般沉重的伤痛这一刻他不是万人之上的帝王而是一个失去了孩子的父亲:“朕又失去了一个孩子为什么朕的孩子都不能好好活下来?难道是上天对朕的惩罚还不够么?!” 我想他是难过得糊涂了我无比难过心酸落泪。无声地软下身子靠在他胸前轻轻环住他的身体。我贴着他的脸颊轻声温言道:“四郎一夜没有睡在臣妾这里好好睡会儿吧。” 他“唔”一声由着我扶他睡下。他沉沉睡去睡之前紧紧拉住我的手目光灼热迫切他道:“嬛嬛你一定要把孩子好好生下来朕会好好疼他爱他。嬛嬛!” 我温柔凝望他憔悴的脸庞伏在他胸口道:“好。嬛嬛一定把孩子生下来。四郎你好好睡吧嬛嬛在这里陪你。” 他攥着我的手睡去。我看着他心中温柔与伤感之情反复交叠。我忽然想起他自始至终没有一字半句提起恬嫔这个同样失去了孩子的女子的安危。 我心底感叹玄凌他终究是凉薄的。 第二十二章 渔翁 过了两日玄凌精神好了些依旧去上朝。他的神情很平静看上去已经没有事了。前朝的事那样多繁冗陈杂千头万绪。容不得他多分心去为一个刚成形的孩子伤心。况且毕竟他还年轻失去了这一个孩子还有我腹中那一个。再不然后宫那么多女子总有再怀孕再为他产子的。 本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恬嫔也自昏迷中醒来。然而她醒来后一直哭闹不休说是自己的孩儿是被人陷害才没了的。直闹得她宫里沸反盈天鸡犬不宁。 皇后本以为她是伤心过度着人安慰也就是了。然而这日下午敬妃在我殿中闲坐谈论了一会儿我养胎的情形又说及恬嫔小产的事。 她见四周并无闲人压低了声音道:“恬嫔这次小产很是奇怪呢。” 敬妃从不是饶舌的人她这般说自是有些把握的了。我本就疑心听她如此说心里“咯噔”一跳面上只作若无其事依旧含笑:“怎么会呢?恬嫔不是一直说胎动不安么小产也不算意外了。” 敬妃的缣丝繁叶衣袖宽广微微举起便遮住了半边脸颊她淡淡一哂不以为意道:“她说胎动不安其实咱们都清楚不过是向皇上争宠撒娇罢了。我常见她在宫里能吃能睡哪里有半分不适呢?”敬妃再度压低声音:“听为恬嫔医治的太医说她一直是好好的直到小产那日。服下的药也没有事只是在吃剩的如意糕里现了不少夹竹桃的花粉。” 我不懂疑心着问:“夹竹桃?” 敬妃点头“太医诊了半天才说这夹竹桃花粉是有毒的想来恬嫔吃了不少才至于当晚就小产了。”敬妃叹气“宫中不少地方都种了夹竹桃谁晓得这是有毒的呢?还拿来害人真真是想不到啊。” 我的心一度跳得厉害迟疑片刻方问:“那……如意糕是御膳房里做的么?” 敬妃微微迟疑摇了摇头:“是悫妃送去的。” 我抬头对上她同样不太相信的目光。敬妃的声音有些暗哑慢慢述说她所知晓的事:“本来恬嫔有孕外头送进去的东西依例都要让人尝一尝才能送上去。可是一来是悫妃亲自做了带去的二来悫妃的位分比恬嫔高出一大截且是皇后要她去教导恬嫔的她这人又是出了名的老实谨慎谁会想到这一层呢。而且听那日在恬嫔身边伏侍的宫女说是悫妃先吃了一块如意糕恬嫔再吃的。”敬妃顿一顿道:“宫中种植夹竹桃的地方并不多而悫妃自己宫苑外不远就有一片。若说不是她做的恐怕也无人相信。” 我依照她说的细细设想当时情景以此看来在当时的确是无人会怀疑悫妃会加害恬嫔的。然而我疑惑:“就算悫妃下了夹竹桃的花粉她又何必非要自己也吃上一块?恬嫔爱吃如意糕人人皆知就算她不吃恬嫔也会吃下许多这样做岂不矫情?悫妃动了杀机可是因为皇长子的缘故么?母亲爱子之心难道真是这样可怖?” 敬妃道:“究竟如何我们也只是揣测皇上自然会查。也不能全怪悫妃恬嫔因孕连封两次本就已经遭人非议她还这样不知检点半夜从你宫里把皇上请去了好几次。妹妹你可知道不止你这里连悫妃、曹婕妤那里她都让人去请过。你是大度不说什么可是难保外面的人不把她视作了眼中钉——你也知道皇上本来就少去悫妃那里难得去一次就让她请走了能不恼她么?加之皇上现在膝下只有悫妃的这一个皇子……”敬妃不再说下去只是用手指捋着团扇上垂下的樱红流苏。 敬妃所说也在情理之中何况后宫众人大概也都是这样看的。我本还有些怀疑蓦地想起那一日在皇后宫中扑出伤人的松子即是来自悫妃怀中不由得也信了八分。 我低头默默道:“恬嫔是也太张狂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别说悫妃了。如今她的孩子还没生下来就这样目中无人万一生下皇子悫妃与皇长子还有好日子过么?可见为人还是平和些好。” 敬妃深以为然“何况她这次能晋封为嫔听6昭仪说是恬嫔自己向皇上求来的说的是怀着男胎所以胎动才如此厉害。” 我微微吃惊:“果真么?那也太……” 敬妃杏眼微阖长长的睫毛微微覆下她的语气低沉中有些轻松:“说实话其实恬嫔这一胎除了上面没有人真心盼她生下来。悫妃使她小产不知道多少人暗地里拍手称愿呢也是她为人太轻狂了。” 敬妃很少说这样露骨的话她没有孩子恬嫔也不会与她有直接的利害冲突。今朝这样说大抵也是因为平日里不满恬嫔为人的缘故。 然而她的话在耳中却是极其刺耳。仿佛在她眼中我也是盼着恬嫔小产的那一个。可是暗地里扪心自问听到恬嫔小产是那一刻我竟是也有一丝快意的。我甚至没有去关心她的生死只为玄凌关切她而醋意萌。或许我的潜意识中也是和敬妃她们一样厌恶着她甚至提防着她的孩子降生后会和我的孩子争宠。 我黯然苦笑难道我的心竟已变得这样冷漠和恶毒? 半日我才醒过神来道:“皇上已经知道了么?” “晌午才知道的皇上气得不得了已经让皙华夫人和我去查了。皙华夫人最是雷厉风行的想来不出三日就会有结果了。” 敬妃依旧叹息:“那如意糕上洒了许多糖霜那颜色和夹竹桃的花粉几乎一样以致混了许多进去也无人现。这样机巧的心思真难想象会是悫妃做的。她平日里连蚂蚁也不会踩一只可见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正说话间小允子进来见敬妃也在忙擦了擦额头的汗规规矩矩请了个安这才说话:“悫妃娘娘殁了!” 我一愣与敬妃飞快对视一眼几乎是异口同声:“什么?” 小允子答:“刚刚外头得的消息皙华夫人去奉旨去悫妃宫中问恬嫔小产的事谁想一进内殿竟现悫妃娘娘一脖子吊在梁上直晃荡救下来时已经没气儿了。听说可吓人呢连舌头都吐出来了……” 小允子描述得绘声绘色话音还未落下敬妃已经出声阻止:“不许瞎说你主子怀着身孕呢怎么能听这些东西?!拣要紧的来说。” 小允子咋了咋舌继续道:“听悫妃身边的宫女说悫妃娘娘半个时辰前就打他们出去了一个人在内殿。如今皙华夫人回禀了皇上已经当畏罪自裁论处了。” 我心下微凉叹了口气道:“可怜了皇长子这样小就没有了母亲。” 敬妃看着从窗外漏进地上的点点日光道:“当真是可怜幸好虽然没有了生母总还有嫡母和各位庶母再不然也还有太后的照拂。” 我微微颔略有疑惑“只是虽然件件事情都指向她悫妃又何必急着自裁。若向皇上申辩或是求情未必不能保住性命。”敬妃明白我的疑惑。这事虽在情理之中然而终究太突兀了些。 她道:“即便皇上肯饶恕她但是必定要贬黜名位连皇长子也不能留在身边抚养。”她的语调微微一沉:“这样的母亲是会连累儿子的前程的。” 我的心微微一颤“你是说——或许悫妃的死可以保全皇长子的前程。” 敬妃点头不无感叹“其实自从上次在皇后宫中松子伤了人悫妃被皇上申饬了之后回去一直郁郁寡欢。悫妃娘家早已家道中落只剩了一个二等子爵的空衔。真是可怜!为着这个缘故她难免要强些可惜皇长子又不争气悫妃爱子心切见皇上管教得严私下难免娇纵了些竟与皇上起了争执这才失了宠。现在竟落得自缢这种地步真叫人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团着手中的绢子慢慢饮着茶水不说话心头总是模糊一团疑惑挥之不去仿佛在哪里听过想起过却总是不分明。敬妃见我一味沉默便叮嘱我:“恬嫔的事是个教训妹妹你以后在饮食上万万要多留一个心眼儿。” 我想了半晌终于有些蒙昧的分明于是悄声道:“姐姐曾经跟我说皙华夫人曾经小产还是个成了形的男胎是么?” 敬妃静静思索片刻道:“是。” “是因为保养不慎么?” 敬妃的目光飞快在我面上一扫不意我会突然问起这些旧事道:“当时她虽然还是贵嫔却也是万千宠爱在一身又怎么会保养不慎呢?”她的声音细若蚊呐:“宫中传言是吃了端妃所赠的安胎药所致。” 我的睫毛一烁耳边忽忽一冷脱口道:“我不信。”后宫这样的杀戮之地什么事都可能生我凭什么不信我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想起昔日与端妃仅有的几次交往她那种怜爱孩子的神情我便不能相信。 敬妃的神情依旧和靖说的是别人的事自然不会触动自己的心肠。她不疾不缓道:“别说你不信当时皇上与皇后也不怎么信终究还是不了了之。只是此事过后端妃便抱病至今不大见人了。” 这其中的疑窦关窍甚多我不曾亲身经历亦无关眼下的利益自然不会多揣度。只觉得前尘今事许多事一再生如轮回纠结昨日是她今日便是你人人受害人人害人如同颠扑不破的一个怪圈实在可怖可畏! 悫妃的丧事办得很是潦草草草殓葬了就送去了梓宫。皇后为此倒很是叹息那日去请安玄凌也在。 说起悫妃死后哀荣的事玄凌只道:“汤氏是畏罪自裁不能追封只能以‘悫’为号按妃礼下葬也算是朕不去追究她了。她入宫九载竟然糊涂至此当真是不堪。” 皇后用绢子拭了拭眼角轻声纠正道:“皇上悫妃入宫已经十一载了。” 玄凌轻轻一哼并不以为意也不愿意多提悫妃只是说:“汤氏已死皇长子不能没有人照拂。” 皇后立刻接口:“臣妾为后宫之主后宫所出之子如同臣妾所出。臣妾会好好教养皇长子克尽人母之责。” 玄凌很是满意微笑道:“皇后如此说朕就放心了。太后年事已高身体又多病痛皇长子交与皇后抚养是最妥当不过了。” 如此众人便贺皇后得子之喜。皇长子有人照顾皇后亦有了子嗣也算是皆大欢喜了。 玄凌走后众人依旧陪皇后闲话。 皇后含泪道:“悫妃入宫十一年本宫看着她以良娣的身份进宫历迁顺仪、容华、贵嫔生子之后册为昭仪再晋为妃。就算如今犯下大错但终究为皇家留下血脉也是大功一件。现在她下场凄凉虽然皇上不乐意但是咱们同为后宫姐妹也不可太过凉薄何况她到底也是皇长子的生母服侍皇上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本宫会去叫人戍守她的梓宫希望悫妃在地下好好忏悔自己的过错得以安宁。” 皇后的宫女剪秋在一旁劝道:“娘娘不要太伤心了。为了悫妃娘娘的缘故您已经伤心好几日了如现在皇长子有了您的照顾悫妃娘娘也可以安息了。娘娘这样伤心只会让生者更难过呀。话说回来到底也是悫妃娘娘自己的过失。” 皇后拭泪道:“话虽这样说可是本宫与她一起服侍皇上多年她这样骤然去了叫本宫心里怎么好受呢。唉——悫妃也当真是糊涂啊!” 皇后如此伤心众人少不得陪着落泪劝说。过了半日皇后才渐渐止了悲伤有说有笑起来。 我的身子渐渐不再那么轻盈毕竟是快四个月的身孕了。别人并没有觉出我的身段有什么异样自己到底是明白一个小小的生命不断汲取着力量在肚子里越长越大。 已经是初夏的时节我伏在朱红窗台上独自遥望在宫苑榴花开尽的青草深处凤凰花在空气里烈烈的绽放燃烧似有烧不完的漏*点和红艳一般连阳光也被熏得热情了许多。青翠树叶暂时隔开了几分炎热清凉之意落在小径的鹅卵石上荫荫如水。 连日生的事情太多桩桩件件都关系生命的消逝。淳儿、恬嫔的孩子以及悫妃。这样急促而连绵不断的死亡叫我害怕连空气中都隐约可以闻到血腥的气息和焚烧纸钱时那股凄怆的窒息气味。 寂静的午后门外忽然有孩童欢快清脆的嗓音惊起扑落落像鸟翅飞翔的声音划破安宁的天空。 自然有内监开门去看迎进来的竟是皇长子予漓。 我见他只身一人并无乳母侍卫跟随不免吃惊忙拉了他的手进来道:“皇子你怎么来了这里?” 他笑嘻嘻站着咬着手指头。头上的小金冠也歪了半个脸上尽是汗水的痕迹天水蓝的锦袍上沾满了尘土。看上去他的确是个顽皮的孩子活脱脱的一个小泥猴。 他这样歪着脸看了我半晌并不向我行礼也不认得我。也难怪我和他并不常见与他的生母悫妃也不熟络小孩家的记忆里是没有我这号陌生人存在的。 小允子在一旁告诉他:“这是棠梨宫的莞贵嫔。” 不知是否我腹中有一个小生命的缘故我特别喜爱孩子喜爱和他们亲近。尽管我眼前不过是一个脏脏的幼童是一个不得父亲宠爱又失去了生母的幼童并且在传闻中他资质平庸。我依然喜爱他。 我微笑牵他的手“皇子我是你的庶母。你可以唤我‘母妃’好不好?” 他这才醒神姿势笨拙地向我问好:“莞母妃好。” 我笑着扶起他流朱已端了一面银盒过来盛了几样精巧的吃食。我示意予漓可以随意取食他很欢喜满满地抓了一手眼睛却一直打量着我。 他忽然盯着那个银盒问:“为什么你用银盒装吃的呢?母后宫里都用金盘金盒的。” 我微微愕然。怎么能告诉他我用银器是害怕有人在我的吃食中下毒呢?这样讳秘的心思如何该让一个本应童稚的孩子知晓。于是温和道:“母妃身份不如皇后尊贵当然是不能用金器的呀。”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并不在乎我如何回答只是专心咬着手里松花饼。 我待予漓吃过东西心思渐定方问:“你怎么跑了出来这个时候不要午睡么?” 予漓把玩着手里的吃食答:“母后和乳母都睡了我才偷偷跑出来的。”他突然撅了嘴委屈:“我背不出《论语》父皇不高兴她们都不许我抓蛐蛐儿要我睡觉。”他说的条理并不清楚然而也知道大概。 我失笑:“所以你一个人偷偷溜出来抓蛐蛐儿了是么?” 他用力点点头忽然瞪大眼睛看我“你别告诉母后呀。” 我点头答应他:“好。” 他失望地踢着地上的鹅卵石“《论语》真难背呀为什么要背《论语》呢?”他吐吐舌头十分苦恼地样子“孔上人为什么不去抓蛐蛐儿要写什么《论语》他不写我便不用背了。” 周遭的宫人听得他的话都笑了他见别人笑便恼了很生气的样子。转头看见花架上攀着的凌霄花他又被吸引声音稚气而任性叉腰指着小连子道:“你替我去折那枝花来。” 我却柔和微笑:“母妃为你去折好不好?”我伸手折下他满手夺去把那橘黄的花朵比在自己衣带上欢快地笑起来一笑露出带着黑点点的牙。 我命人打了水来拭尽他的脸上的脏物拍去他衣上的尘土细心为他扶正衣冠。他嘻嘻笑:“母亲也是这样为我擦脸的。” 我一愣很快回神勉强笑:“是么?” 他认真地说:“是呀。可是母后说母亲病了等她病好了我才能见她和她住一起。我就又能跑出去抓蛐蛐儿了母亲是不会说我的。”言及此他的笑容得意而亲切。 伤感迅席卷了我我不敢告诉这只有六七岁的孩童他的母亲在哪里。我只是愈细心温柔为他整理。 他看着我指了指自己:“我叫予漓。” 我点头:“我知道。” 他牵着我的衣角笑容多了些亲近:“莞母妃可以叫我‘漓儿’。” 我轻轻抱一抱他柔声说:“好漓儿。” 他其实并不像传闻只那样资质平庸不过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的贪玩爱吃。或许是他的父皇对他的期许太高所以才会这样失望吧。 槿汐在一旁提醒:“娘娘不如着人送皇子回去吧只怕皇后宫中已经为了找皇子而天翻地覆了呢。” 我想了想也是。回头却见予漓有一丝胆怯的样子不由心下一软道:“我送你回宫好不好?” 他的笑容瞬间松软我亦微笑。 回到皇后宫中果然那边已经在忙忙乱乱地找人。乳母见我送人来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满嘴念着“阿弥陀佛”。皇后闻声从帐后匆匆出来想来是午睡时被人惊醒了起来寻找予漓因而只是在寝衣外加了一件外衣头亦是松松的。予漓一见她飞快松了我的手一头扑进皇后怀里扭股糖耳似的在皇后裙上乱蹭。 皇后一喜道:“我的儿你去了哪里倒叫母后好找。” 我微觉奇怪孩子都认娘皇后抚养予漓不过三五日的光景从前因有生母在嫡母自然是不会和皇子太亲近的何以两人感情这样厚密?略想想也就撇开了大约也是皇后为人和善的缘故吧。 然而皇后脸微微一肃道:“怎的不好好午睡一人跑去了哪里?”说话间不时拿眼瞧我。 予漓仿佛吓了一跳又答不上来忙乖乖儿站在地上双手恭敬垂着。 我忙替他打圆场“皇子说上午看过的《论语》有些忘了又找不到师傅就跑出来想找人问谁知就遇上了臣妾倒叫皇后担心了是臣妾的不是。” 皇后听予漓这样好学微微一笑抚着予漓的头道:“莞贵嫔学问好你能问她是最好不过了。只是一样好学是好但身子也要休息好没了好身子怎能求学呢。” 予漓规规矩矩答了“是”偷笑看了我一眼。 皇后更衣后再度出来坐着慢慢抿了一盅茶方对我说:“还好漓儿刚才是去了你那里可把本宫吓了一跳。如今宫中频频出事若漓儿再有什么不妥本宫可真不知怎么好了。” 我陪笑道:“皇子福泽深厚有万佛庇佑自然事事顺利。” 皇后点头道:“你说得也是。可是为人父母的哪里有个放心的时候呢。本宫自己的孩儿没有长成。如今皇上膝下只有漓儿一个皇子本宫怎能不加倍当心。”皇后叹了口气揉着太阳穴继续说:“今年不同往常也不知伤了什么阴鸷时疫才清淳嫔就无端失足溺死恬嫔的孩子没有保住悫妃也自缢死了。如今连太后也凤体违和。听皇上说宫外也旱灾连连两个月没有下过一滴雨了这可是关系到社稷农桑的大事啊。” 她说一句我便仔细听着天灾**后宫与前朝都是这样动荡不安。 有一瞬间的走神恍惚间外头明亮灼目的日光远远落在宫殿华丽的琉璃瓦上耀目的金光如水四处流淌。这样晴好的天气连续的死亡带来的阴霾之气并没有因为炎热而减少半分。 我见皇后头疼忙递过袖中的天竺脑油递给她。皇后命侍女揉在额角脸色好了许多道:“皇上和本宫都有打算想至天坛祈雨再去甘露寺小住几日为社稷和后宫祈福。”皇后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后宫的事会悉数交与皙华夫人打理敬妃也会从旁协助。” 我自然明白皇后的意思低头道:“臣妾会安居宫中养胎无事不会出门。” 皇后微微点头:“这样最好。皙华夫人的性子你也知道能忍就忍着等皇上和本宫回来为你做主。”她略沉一沉宽慰我道:“不过你有孕在身她也不敢拿你怎样的你且放宽心就是。皇上与本宫来去也不过十日左右很快就会回宫。” 我宁和微笑保持应有的谦卑:“多谢皇后关怀臣妾一定好生保重自己。” 皇后含笑注目我面颊上曾被松子抓破的伤痕道:“你脸上的伤似乎好了许多。” 我轻轻伸手抚摩道:“安妹妹赠给臣妾一种舒痕胶臣妾用到如今果然好了不少。” 皇后双眸微睐含笑道:“既然是好东西就继续用着吧。伤口要全好了才好别留下什么疤那就太可惜了。”皇后似有感触:“咱们宫里的女人啊有一张好脸蛋儿比什么都重要。” 我恭谨听过方才告退。 第二十三章 子嗣 六月初七炎热的天气玄凌与皇后出宫祈雨众人送行至宫门外眼见大队迤俪而去。皙华夫人忽然轻笑出声:“这次祈福只有后宫皇后娘娘一个人陪着皇上只怕不止求得老天下雨恐怕还能求来一个皇子皇后才称心如意呢。” 众目睽睽之下皙华夫人说出这样大不敬的话来众人皆不敢多说一句。白晃晃的日头底下皆是窃窃无声。 她忽然转过头来看我精致的容颜在烈日下依旧没有半分瑕疵。她果然是美的并且足够强势。她似笑非笑看我继续刚才的话题:“莞贵嫔你说呢?” 我的神思有一丝凝滞很快不卑不亢道:“皇后若真有身孕自然是大周的喜事夫人也会高兴的不是么?” 她微笑:“当然。本宫想贵嫔也会高兴。” 我平稳注目于她:“皇后娘娘母仪天下除了居心叵测的人自然不会有人为此不快。” 她举袖遮一遮阳光双眼微眯似乎是自言自语:“你的口齿越好了。”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目光无声而犀利地从我面颊上刮过有尖锐而细微的疼痛。最后她的目光落在我微隆起的小腹上神情复杂迷离。 玄凌和皇后离宫后的第一次挑衅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退了。 而皙华夫人对我的敌意人尽皆知。 以为可以这样势均力敌下去谁知风雨竟来得这样快。 那日晨起对镜梳妆忽然觉得小腹隐隐酸胀腰间也是酸软不堪回望镜中见自己脸色青白难看不觉大大一怔。 浣碧有些着慌忙过来扶我躺下道:“小姐这是怎么了?” 我怕她担心虽然心里也颇为慌张仍是勉强笑着道:“也不妨事大概是连着几日要应付皙华夫人用心太过了才会这样吧。” 浣碧到底年轻不经事神色慌槿汐忙过来道:“娘娘这几日总道身上酸软疲累不如先喝口热水歇着奴婢马上就去请章太医来。” 我勉力点一点头。 槿汐前脚刚出门后脚皙华夫人身边的一个执事内监已经过来通传他礼数周到脸上却无半分表情木然道:“传皙华夫人的话请莞贵嫔去宓秀宫共听事宜。” 我惊诧转眸:“什么共听事宜?” 他皮笑肉不笑一般:“如今皙华夫人替皇后代管六宫大小事宜有什么吩咐各位娘娘小主都得去听的。” 流朱在一旁怒目道:“没见我家小姐身子不适么?!前些日子皇后娘娘还说了我家小姐有孕在身连每日的请安都能免则免这会子皙华夫人的什么事宜想来更不用去听了!” 流朱话音未落外头又转进一个人来正是皙华夫人身边最得力的内监周宁海。他一个安请到底再起来时口中已经在低声呵斥刚才来的那个小内监:“糊涂东西!让你来请莞贵嫔也那么磨蹭只会耽误工夫还不去慎刑司自己领三十个嘴巴!” 我何尝不明白他明着骂的是小内监暗里却是在对我指桑骂槐。不由蓄了一把怒火在胸口只碍着胸口气闷难言不由瞟一眼流朱。 流朱正要开口周宁海却满脸堆笑对着我毕恭毕敬道:“咱们夫人知道贵嫔娘娘您贵人体虚特别让奴才来请您免得那些不懂事的奴才冲撞了您。再说您不去也不成哪虽然按着位份您只排在欣贵嫔后头可是只怕几位妃子娘娘都没有您尊贵您不去那皙华夫人怎样整顿后宫之事呢?皙华夫人代管六宫是皇后娘娘的意思您可不能违了皇后娘娘啊!” 他虽然油腔滑调话却在理。我一时也反驳不得正踌躇间他很快又补充:“恬嫔小主和端妃娘娘身子坏成那样自然去不了其他妃嫔都已到了连安美人都在只等着娘娘您一个呢。” 如此我自然不能再推脱明知少不了要受她一番排揎但礼亦不能废。何况皇后临走亦说过叫我这几日无论如何也要担待。挣扎起身更衣完毕又整了妆容撑出好气色自然不能让病态流露在她面前半分我怎肯示弱呢? 这样去了终究还是迟了。 皙华夫人的宓秀宫富丽一重重金色的兽脊梁柱皆绘成青鸾翔天的吉庆图案那青鸾绘制得栩栩如生彩秀辉煌气势姿容并不在凤凰之下。 我在槿汐的搀扶下拾阶而上依礼跪拜在皙华夫人的面前。 殿中供着极大的冰雕清凉如水。正殿一旁的紫金百合大鼎里焚着不知名的香料香气甜滑绵软中人欲醉只叫人骨子里软酥酥的说不出的舒服。 皙华夫人端坐座上长长的珠络垂在面颊两侧手中泥金芍药五彩纨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一双眼睛似睁非睁那精心描绘的远山眉却异常耀目。我的来迟使原本有些凝滞的气氛更加僵硬听我陈述完缘由她也并不为难我让我按位坐下。这样轻易放过我竟是有些疑心不定。 说了几句到了点心的时候众人也松弛一点陵容忽然出声问道:“夫人宫中好香不知用的是什么香料?” 皙华夫人眉梢眼角皆是飞扬的得意道:“安美人的鼻子倒好!这是皇上命人为本宫精心调制的香料叫做‘欢宜香’后宫中惟有本宫一人在用想来你们是没有见过的。” 这样的话当众说来众人多少是有点尴尬和嫉妒的然而地位尊贵如她自然是不会理会的。 陵容微微轻笑低头道:“嫔妾见识浅薄不如夫人见多识广。” 于是闲话几句六宫妃嫔重又肃然无声静静听她详述宫中事宜。 我身体的酸软逐渐好转她的话也讲到了整治宫闱一事:“恬嫔小月的事悫妃已经畏罪自裁本宫也不愿旧事重提。但是由此事可见这宫里心术不正的人有的是。而且近日宫女内监拌嘴斗殴的不少一个个无法无天了。宫里也该好好整治整治了。” 虽然敬妃亦有协理六宫之权可是皙华夫人一人滔滔不绝地说下来她竟插不上半句嘴。众人这样喏喏听着皙华夫人也只是抚摩着自己水葱样光滑修长的指甲淡淡转了话锋道:“有孕在身果然可以恃宠而骄些。”说着斜斜瞟我一眼声音陡地拔高变得锐利而尖刻:“莞贵嫔你可知罪?!” 我本也无心听她说话忽然这样一声疾言厉色不免错愕。起身垂道:“夫人这样生气嫔妾不知错在何处?但请夫人告知。” 她的眉眼间阴戾之色顿现喝道:“今日宫嫔妃子集聚于宓秀宫听事莞贵嫔甄氏无故来迟目无本宫还不跪下!” 这样说不过是要给我一个下马威以便震慑六宫。其实又何必皇后在与不在众人都知道眼下谁是最得宠的她又有丰厚家世实在无需多此一举反而失了人心。 我不过是有身孕而已短时之内都不能经常服侍玄凌她何必争这朝夕长短。 然而皇后和玄凌的叮嘱我都记得少不得忍这一时之气徐徐跪下。 她的怒气并未消去愈严厉:“如今就这样目无尊卑如果真生下皇嗣又要怎样呢?岂非后宫都要跟着你姓甄!” 我也并不是不能哑忍而是一味忍让只会让她更加骄狂何况还有淳儿她实在死得不白。一念及此我又如何能退避三舍? 我微微垂头保持谦逊的姿势:“夫人虽然生气但嫔妾却不得不说。悫妃有孕时想必皇上和皇后都加以照拂这不是为了悫妃而是为了宗庙社稷。嫔妾今日也并非无故来此就算嫔妾今日有所冒犯但上有太后和皇上皇后为皇嗣嫡母夫人所说的后宫随甄姓实在叫嫔妾惶恐。” 云鬓高髻下她精心修饰的容颜紧绷眉毛如远山含黛越衬得一双凤眼盛势凌人不怒自威。她的呼吸微微一促手中纨扇“啪嗒”一声重重敲在座椅的扶手上吓得众人面面相觑赶紧端正身子坐好。 敬妃赶忙打圆场:“夫人说了半日也渴了不如喝一盏茶歇歇再说。莞贵嫔呢也让她起来说话吧。” 眉庄极力注目于我回视皙华夫人的目光暗藏幽蓝的恨意隐如刀锋。皙华夫人只是丝毫未觉一味逼视着我终于一字一顿道:“女子以妇德为上莞贵嫔甄氏巧言令色、以下犯上、不敬本宫……”她微薄艳红的双唇紧紧一抿怒道:“罚于宓秀宫外跪诵《女诫》以示教训。” 敬妃忙道:“夫人外头烈日甚大花岗岩坚硬怎能让贵嫔跪在那呢?:bsp;远远身后陵容亦求情道:“夫人息怒请看在贵嫔姐姐身怀皇嗣的份上饶过姐姐吧若有什么闪失的话皇上与皇后归来只怕会要怪责夫人的。”陵容嗓子损毁这样哀哀乞求更是显得凄苦哀怜然而皙华夫人勃然大怒:“宫规不严自然要加以整顿哪怕皇上皇后在也是一样悫妃就是最好的例子难不成你是拿皇上和皇后来要挟本宫么?” 陵容吓得满脸是泪不敢再开口只得“砰砰”叩不已。 皙华夫人盯着我道:“你是自己走出去还是我让人扶你一把?” 小腹有间歇的轻微酸痛我蹙眉昂然道:“不须劳动娘娘。” 周宁海微微一笑垂下眼皮朝我道:“贵嫔请吧!” 我端然走至宓秀宫门外直直跪下道:“嫔妾领罚是因为娘娘是从一品夫人位分仅在皇后之下奉帝后之命代执六宫事。”我不顾敬妃使劲向我使眼色也不愿顾及周围那些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微微抬头“并非嫔妾对娘娘的斥责心悦诚服公道自在人心而非刑罚可定。” 她怒极反笑:“很好本宫就让你知道公道是在我慕容世兰手里还是在你所谓的人心!”她把书抛到我膝前“自己慢慢诵读吧!读到本宫满意为止。” 眉庄再顾不得避讳与尊严膝行至皙华夫人面前道:“莞贵嫔有身孕实在不适宜——” 皙华夫人双眉一挑打断眉庄的话:“本宫看你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既然你要为她求情去跪在旁边一同听训。” 我不想此事搭上眉庄她身子才好又怎能在日头下陪我长跪不由看一眼眉庄示意她不要再说向皙华夫人软言道:“沈容华并非为嫔妾求情请夫人不要迁怒于她。” 她妆容浓艳的笑满是戏谑之色:“如果本宫一定要迁怒于她你又能怎样?!”她忽地收敛笑容对眉庄道:“不是情同姐妹么?你就捧着书跪在莞贵嫔对面让她好好诵读长点儿规矩吧!” 眉庄已知求情无望再求只会有更羞辱的境遇。她一言不拾起书极快极轻声地在我耳边道:“我陪你。” 我满心说不出的感激与感动飞快点点头头轻轻一扬再一扬生生把眼眶中的泪水逼回去。 时近正午日光灼烈逼人骤然从清凉宜人的宓秀宫中出来只觉热浪滚滚一扫向全身所有的毛孔裹袭而来。 我这才明白皙华夫人一早为什么没有作非要捱到这个时候清早天凉在她眼中可不是太便宜我了。 轻薄绵软的裙子贴在腿上透着地砖滚烫的热气传上心头只觉得膝下至脚尖一片又硬又烫十分难受。 皙华夫人自己安坐在殿口座椅旁置满了冰雕她犹觉得热命了四个侍女在身后为她扇风却对身边的内监道:“把娘娘小主们的座椅挪到廊前去让她们好好瞧着不守宫规、藐视本宫是个什么好处!” 宫中女子最爱惜皮肤怎肯让烈日晒到一星半点保养得雪白娇嫩的肌肤直如要了她们的性命一般。况且她们又最是养尊处优怎能坐于烈日下陪我曝晒。然而皙华夫人的严命又怎么敢违只怕就要和我跪在一起。如此一来众人皆是哭丧着脸困苦不堪敢怒不敢言。 我不觉内心苦笑皙华夫人也算得上用心良苦。如此得宠还嫌不够让那些娇滴滴的美人晒得乌黑惟独自己娇养得雪白。玄凌回来眼中自然只有她一个白如玉的美人了。 四处渐渐静下来太阳白花花的照着殿前的花岗岩地面那地砖本来乌黑锃亮光可鉴人犹如一板板凝固的乌墨烈日下晒得泛起一层剌眼的白光。 已知是无法我和眉庄面对面跪在那一团白光里。她把书举到我面前让我一字一字诵读。反光强烈书又残旧一字一字读得十分吃力。 敬妃不忍还想再劝皙华夫人回头狠狠瞥她一眼:“跪半个时辰诵读《女诫》是死不了人的!你再多嘴本宫就让你也去跪着。”敬妃无奈只得不再做声。 一遍诵完皙华夫人还是不肯罢休阴恻恻吐出两字:“再念。” 我只好从头再读担心眉庄的身子和腹中孩儿的安危我几度想快些念过去然而皙华夫人怎么肯呢我略略念快一两字眉庄身上便挨了重重一下戒尺——那原是西席先生责打顽童的到了皙华夫人宫里竟已成为刑具。那击打的“劈啪”声敲落在皮肉上格外清脆利落便是一条深红的印记。眉庄死死忍住一言不地捱住那痛楚她的汗沉沉下来。我知道一出汗那伤口会更疼。 皙华夫人到底是不敢动手打我的但是看着眉庄这样代我受过心中焦苦难言更比我自己受责还要难过。我只能这样眼睁睁看着只能一字一字慢慢读着熬着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腿已经麻木了只觉得刺刺的汗水涔涔地从脸庞流下腻住了鬓。背心和袖口的衣裳湿了又干有白花花的印子出来。 我一遍又一遍诵读: “鄙人愚暗受性不敏蒙先君之余宠赖母师之典训。……圣恩横加猥赐金紫实非鄙人庶几所望也。男能自谋矣吾不复以为忧也。但伤诸女方当适人而不渐训诲不闻妇礼惧失容它门取耻宗族。” “卑弱第一:古者生女三日卧之黙下弄之瓦砖而斋告焉。卧之黙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夫妇第二:夫妇之道参配阴阳通达神明信天地之弘义人伦之大节也。……” 是蝉鸣的声音还是陵容依旧在叩头的声音我的脑子昏那样吵耳朵里嗡嗡乱响。 “敬慎第三:阴阳殊性男女异行。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 似乎是太阳太大了看出来的字一个个忽大忽小悠悠地晃像蚂蚁般一团团蠕动着。 “妇行第四: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 小腹沉沉地往下坠口干舌燥身体又酸又软仿佛力气随着身体里的水分都渐渐蒸了。 眉庄担忧地看着我敬妃焦急的声音在提醒:“已经半个时辰了。” “专心第五:礼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故曰夫者天也。……曲从第六:夫得意一人是谓永毕;失意一人是谓永讫。……” 皙华夫人碗盏中的碎冰丁零作响像是檐间叮当作响的风铃一直在诱惑我。她含一块冰在口含糊着淡漠道:“不忙再念一刻钟再说。” “万一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好?只怕夫人也承担不起呀。哎呀莞妹妹的脸都白了!夫人!” 皙华夫人不屑:“她这样乔张作致是做给本宫看么?本宫瞧她还好的很!” “和叔妹第七:妇人之得意于夫主由舅姑之爱己也;舅姑之爱己由叔妹之誉己也。……谦则德之柄顺则妇之行。凡斯二者足以和矣。诗云:‘在彼无恶在此无射。’其斯之谓也。” 身体很酸很酸有抽搐一样的疼痛如蛇一样开始蔓延像有什么东西一点一点在体内流失。日头那么大我为什么觉得冷那白色的明亮的光竟像是雪光一般寒冷彻骨。 我好想靠一靠是眉庄在叫我么?“嬛儿?!嬛儿?你怎么了?!” 对不起眉庄不是我不想回答你我实在没有力气。 为什么有男子的衣角在我身边出现?啊?玄凌是你回来了么?四郎!四郎!快救救我!——不对他身上并没有明黄一色那服制也不是帝王的服制。我吃力地抬头绛纱平蛟单袍白玉鱼龙扣带围——是是亲王的常服。是他玄清!我想起来了太后日前卧病他是住在太液池上的镂月开云馆以方便日夜问疾的也是为了他尚未成婚的缘故要和后宫妃嫔避嫌所以居住在湖上。然而去太后宫中皙华夫人的宓秀宫是必经之所。 他的突然出现慌得妃嫔们一如鸟兽散纷纷避入内殿。 清河王你是在和皙华夫人争执么?傻子那么多女眷在你不晓得要避嫌么?你一定是疯了擅闯宫闱。皙华夫人身后是汝南王的强势而诸兄弟中汝南王最厌恶的就是你你又何必?! 唉!我是顾不得了!腹中好疼是谁的手爪在搅动我的五内一丝丝剥离我身体的温热那样温热的流水样的感觉汩汩而出。 我的眼睛看出来像是隔了雪白的大雾眼睫毛成了层层模糊的纱帐。玄清你的表情那样愤怒和急切你在和她生气?唉!你一向是温和的。 眉庄陵容?你们又为什么这样害怕?眉庄你在哭了。为什么?我只是累而已有一点点疼你别怕。四郎、四郎快回来了! 你瞧四郎抱着我了他的衣衫紧紧贴在我脸上他把我横抱起来是那一日满天杏花如雨飘零他抱着我走在长长的永巷。他的手那么有力气带我离开宓秀宫。皙华夫人气得冷笑可是她的脸色为什么也这样惶恐?……啊!是四郎责骂她了……眉庄你在哭你要追来么?我好倦我好想睡一下。 可是……可是……四郎你今天的脸怎么长得那么像玄清?我笑不出来……一定是我眼花了。 “贵嫔!……”最后的知觉失去前四郎我只听见你这么叫我你的声音这样深情、急痛而隐忍。有灼热的液体落在我的面颊上那是你的泪么?这是你第一次为我落泪。亦或这只是我无知的错觉…… 第二十四章 莲心 仿佛是堕入无尽的迷梦妙音娘子在我的面前丽贵嫔、曹婕妤、皙华夫人她们都在。挣扎、纠缠、剥离辗转其中不得脱身。娘……我想回家。娘我很累我不想醒过来怎么那么疼呢?!有苦涩温热的液体从我口中灌入逼迫我从迷梦中苏醒过来。 费了极大的力气才睁开眼睛。红罗复斗帐皆纹着多子多福的吉祥花纹是在我宫中的寝殿。身体有一瞬间的松软终于在自己宫里了。 眼风稍稍一斜瞥见一带明黄灼灼如日心头一松不争气地落下泪来。 他见我醒来也是惊喜握住我的手切切道:“嬛嬛你终于醒了!” 皇后在他身后也长长的松了一口气:“老天保佑!醒了就好了!你可晕了三日了。” 呼吸带着清冷锋利的割裂般的疼痛像有细小的刀刃在割。那疼痛逐渐唤回了我的清醒。似乎有几百年没有说话开口十分艰难“四郎——你回来了……”未语泪先流仿佛要诉尽离别以来身受的委屈和身体上的痛楚。 他慌了神手忙脚乱来揩我的泪:“嬛嬛不要哭。朕已经对不住你了!”他的眼神满是深深痛惜和忧伤。无端之下这眼神叫我害怕和惊惶。 心里一时间转过千百个恐惧的念头我不敢终于还是伸出了手小心翼翼地抚到我的小腹上那里面是我珍爱的宝贝。 然而几乎是一夜之间那原本的微微隆起又变回了平坦的样子。 我惶恐地转眸每个人的脸上都是那样哀伤的表情。确切地我已经闻到了空气中那一丝挥之不去的汹涌着的暗红色的血腥气味连浓重的草药气也遮掩不住。 手指僵硬地蜷缩起来——我不信!不信!它没有了!不在我的身体里了!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我几乎是翻身直挺挺地坐起来。众人着了慌手忙脚乱地来按住我只怕我做出什么傻事来。 满心满肺尽是狂热的伤心欲绝。我几乎是号啕大哭狠狠抓着他前胸的襟裳。玄凌紧紧揽住我只是沉默。几日不见他的眼里尽是血丝青的胡渣更显得憔悴。敬妃在一旁抹着泪极力劝说道:“妹妹你别这样伤心!皇上也伤心。御驾才到沧州就出了这样大的事皇上连夜就赶回来了。” 玄凌的眼里是无尽的怜惜绞着难以言喻的痛楚。他从来没有那样望过我抱过我。那样深重的悲哀和绝望就像失去的不是一个未出世的孩子而是这识见他最珍视和爱重的一切。接二连三的失去子嗣这一刻他的伤心似乎更甚于我。玄凌紧紧抱住我神情似乎苍茫难顾他迫视着皇后几乎是沮丧到了极处软弱亦到了极处:“是上苍在惩罚朕吗?!” 皇后闻得此言深深一震。不过片刻她的目光变得坚定而强韧。皇后很快拭干泪痕稳稳走到玄凌面前半跪在榻上把玄凌的是后含握在自己的双手之间。皇后镇定地看着玄凌一字一字郑重道:“皇上是上苍的儿子上苍是不会惩罚您和您的子嗣的。何况皇上从来没有错又何来惩罚二字。”她顿一顿如安慰和肯定一般对玄凌道:“如果真有惩罚那也全是臣妾的罪过与皇上无半点干系。” 这话我听得糊涂然而无暇顾及也不想去明白。玄凌仿佛受了极大的安慰脸色稍稍好转。我哭得声堵气噎丝根里全是黏腻的汗水身体剧烈地抖。 皇后道:“皇上。如今不是伤心的时候。莞贵嫔失子并非天灾而是**。” 皇后一提醒我骤然醒神宓秀宫中的情景历历如在眼前。我悲愤难抑恨声道:“皇上——天灾不可违难道**也不能阻止么?!” 玄凌面色阴沉如铁环顾四周冷冷道:“贱人何在?!” 李长忙趋前道:“皙华夫人跪候在棠梨宫门外脱簪待罪1。” 玄凌神情凝滞如冰道:“传她!” 我一见她便再无泪水。我冷冷瞧着她恨得咬牙切齿眼中如要喷出火来杀意腾腾奔涌上心头。若有箭在手必然要一箭射穿她头颅方能泄恨!然而终是不能只紧紧攥了被角不放手。 皙华夫人亦是满脸憔悴泪痕斑驳不复往日娇媚容颜。她看也不敢看我一进来便下跪呜咽不止。玄凌还未开口她已经哭诉道:“臣妾有罪。可是那日莞贵嫔顶撞臣妾臣妾只是想略施小惩以做告诫并非有心害莞贵嫔小产的。臣妾也不晓得会这样啊!请皇上饶恕臣妾无知之罪!” 玄凌倒抽一口冷气额头的青筋根根暴起道:“你无知——嬛嬛有孕已经四个月你不知道吗?!” 皙华夫人从未见过玄凌这样暴怒吓得低头垂泪不语。敬妃终于耐不住出言道:“夫人正是说贵嫔妹妹已经有四个月身孕胎像稳固才不怕跪。” 皙华夫人无比惊恐膝行两步伏在玄凌足下抱着他的腿泣涕满面:“臣妾无知。臣妾那日也是气昏了头又想着跪半个时辰应该不要紧……”她忽然惊起指着一旁的侍立的章弥厉声道:“你这个太医是怎么当的?!她已有四个月身孕怎么跪上半个时辰就会小月?!一定是你们给她吃错了什么东西还赖在本宫身上!” 章弥被她声势吓住抖擞着袖子道:“贵嫔是有胎动不安的迹象那是母体孱弱的缘故但是也属正常。唯一不妥的只是贵嫔用心太过所以脉象不稳。这本是没有大碍的只要好好休息便可。” 玄凌暴喝一声朝皙华夫人道:“住口!她用心太过还不是你处处压制所致。但凡你能容人又何至于此!” 皙华夫人的声音低弱下去:“臣妾听闻当年贤妃是跪了两个时辰才小月的以为半个时辰不打紧。” 那是多么遥远以前的事情玄凌无暇去回忆皇后却是愣了愣旋即抿嘴沉默。玄凌只道:“贤妃当日对先皇后大不敬先皇后才罚她下跪认错何况先皇后从不知贤妃有孕也是事后才知。而你明知莞贵嫔身怀龙裔!”他顿一顿口气愈重:“贱妇如何敢和先皇后相提并论?!”皙华夫人深知失言吓得不敢多语。 玄凌越愤怒厌恶地瞪她一眼:“朕瞧着你不是无知倒是十分狠毒!莞贵嫔若真有错你怎么不一早罚了她非要捱到正午日头最毒的时候!可见你心思毒如蛇蝎朕身边怎能容得你这样的人!” 皙华夫人惊得瘫软在地上面如土色半晌才大哭起来死死抓着玄凌的袍角不放哭喊道:“皇上!臣妾承认是不喜欢莞贵嫔自她进宫以来皇上您就不像从前那样宠爱臣妾了。并且听闻朝中甄氏一族常常与我父兄分庭抗礼诸多龃龉臣妾父兄乃是于社稷有功之人怎可受小辈的气!便是臣妾也不能忍耐!”她愈说愈是激愤双眼牢牢迫视住我。 皇后又是怒又是叹息:“你真是糊涂!朝廷之中有再多争议咱们身处后宫又怎能涉及。何况你的父兄与贵嫔父兄有所龃龉你们更要和睦才是。你怎好还推波助澜因私情为难莞贵嫔呢?枉费皇上这样信任你让你代管六宫事宜。” 皇后说一句玄凌的脸色便阴一层。说到最后玄凌几乎是脸色铁青欲迸了。 皙华夫人一向霸道惯了何曾把皇后放入眼中遂看也不看皇后只向玄凌哭诉道:“臣妾是不满莞贵嫔处事嚣张可是臣妾真的没有要害莞贵嫔的孩子啊!”她哭得伤心欲绝“臣妾也是失去过孩子的人怎么会如此狠心呢!” 闻得此言玄凌本来厌恶鄙弃的眼神骤然一软伤痛、愧疚、同情、怜惜、戒备复杂难言。良久他悲慨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自己也是身受过丧子之痛的人又怎么忍心再加诸在莞贵嫔身上……”玄凌连连摆手语气哀伤道:“就算你无心害莞贵嫔腹中之子这孩子还是因为你没了的。你难辞其咎。你这样蛇蝎心肠的人朕断断不能一再容忍了!”他唤皇后:“去晓谕六宫废慕容氏夫人之份褫夺封号去协理六宫之权降为妃。非诏不得再见。” 皇后答应了是略一迟疑:“那么太后那边可要去告诉一声?” 玄凌疲倦挥手:“恬嫔的孩子没了太后本就伤心如今又病着未免雪上加霜先压下别提罢。” 皇后轻声应了道:“太后那边臣妾自会打点好一切皇上放心。” 皙华夫人如遭雷击双手仍死死抱住玄凌小腿。待要哭泣再求玄凌一脚踢开她的手连连冷笑道:“莞贵嫔何辜?六宫妃嫔又何辜?要陪着莞贵嫔一同曝晒在烈日下?!你也去自己宫门外的砖地上跪上两个时辰罢。”转身再不看她一眼直到她被人拖了出去。 玄凌道:“你们先出去罢朕陪陪贵嫔。” 皇后点点头“也好。”又劝我:“你好生养着到底自己身子要紧。来日方长哪。”于是携着众人出去殿内登时清净下来。 他轻轻抱住我柔声叹道:“这次若非六弟把你救出宓秀宫又遣了人及时来禀报朕事情还不知道要糟到什么地步!” 我怔怔一愣想起那一日带我离开宓秀宫的坚定怀抱心地蓦地一动不意真的是他。然而我很快回过神来凝视玄凌流泪不止忿忿悲慨道:“已经坏到了这般田地还能怎么样呢!” 玄凌温柔劝慰道:“也别难过了你还年轻呢等养好了身子咱们再生一个就是了。” 我默默不语半晌方道:“敢问皇上臣妾的孩子就白白死了么?”我停一停骨子里透出生硬的恨意:“怎么不杀了贱妇以泄此恨?!” 他目中尽是阴翳许久叹息:“朝政艰难目下朕不能不顾及汝南王和慕容家族。” 心里一凉仿佛不可置信一般失望之情直逼喉头不及思虑便脱口而出:“她杀了皇上的亲生孩子!”我静坐如石惟有眼泪汩汩地、默默地滑落下来连绵成珠。 眼泪满满地浸湿了他的衣裳他只是默默揽着我目中尽是怔忡悲伤之态几乎化作不见底的深潭痴痴瞧住我隔了许久他道:“朕留不住咱们的孩子——我……对不住你。” 陪伴在他身边这些年了我第一次听他这样和我说话以九五至尊之身与我说一个“我”字自称用这样疲惫伤感的口气和我说话。他是天下最尊贵的人可是此刻他这样软弱而伤心就像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失了孩子的父亲一般难过。那样痴惘深情的眼神那样深刻入骨的哀伤与痛惜瞬间勾起了我的悲痛。他没有自称一个“朕”字可见他伤痛之深。我不忍再说伏在他怀中搜肠抖肺地痛哭。那是我的眼泪亦是我无尽的恨与痛…… 玄凌抚着我的背脊道:“当日你又何必那么听她话叫你跪便跪罚便罚。”他顿一顿颇有些怨怼敬妃的意思:“敬妃那时也在场你何不求助于她?” “皇上知道慕容妃的性子的敬妃如何劝得下?又岂死臣妾一己之力可以对抗的。何况当日的情形忤逆不如顺从否则更给她借口逼迫臣妾。”我悲涩无力:“那么皇上您又为何要给她这样大的权力让她协理后宫?您明知她心思狠毒当日眉姐姐便是最好的例子!” 玄凌被我的问势迫得颓然片刻道:“你是怨责朕么?” 我摇头:“臣妾岂敢。”哭得累了筋疲力竭。玄凌一泪未落然而亦是疲惫。 寝殿中死气沉沉的安静。他肃然起誓:“朕誓咱们的孩子不会白白死去!——朕一定还你一个公道。” 我端然凝望他:“那么要什么时候?请皇上给臣妾一个准信。” 他默默不语道:“总有那么一天的。” 我怆然低:“失子之痛或许会随时间淡去但慕容妃日日在眼前臣妾安能食之下咽?而皇上未必会不念昔日情谊!” 他无言以对只说:“嬛嬛你为了朕再多忍耐一些时候——别为难朕。” 满腹失望。我不再看他轻轻转过身子热泪不觉滑落。枕上一片温热潮湿。我枕泪而卧。 乾元十四年的夏天我几乎这样一直沉浸在悲伤里无力自拔。那种逼灼的暑气和着草药苦涩的气味牢牢印在我的皮肤和记忆里挥之不去。 我的棠梨宫是死寂的沉静不复往日的生气所有象征多子多福的纹饰全部被撤去以免我触景伤情。宫女内监走路保持着小心翼翼的动作和声音生怕惊扰了我思子的情思。 后宫也是寂静。皇后独自处理着繁重的后宫事务偶尔敬妃也会协助一二但是这样的机会并不多太后在病中敬妃主持着通明殿祈福的全部事宜还要打理悫妃和淳儿的梓宫以及平日的祝祷。华妃不现在应该是慕容妃她的位分由曾经的三妃之成为后宫唯一屈居于皇后之下的从一品夫人如今却要排在敬妃之后居三妃之末甚至连封号也无这令她颜面大失深居内宫很少再见人一如避世的端妃。 而玄凌虽然不理她却也不再处置她依旧锦衣玉食相待。我小产一事就这样被轻轻一笔带过。 我每一日都在痛悔那一日在宓秀宫中为何不能奴颜婢膝向慕容妃卑躬屈膝求饶只要能保住我的孩子。我为何要如此强硬不肯服输?我甚至痛悔自己为何要得宠若我只是普通的一介宫嫔默默无闻她又怎会这样嫉恨我置我于死地?这样的痛悔加了我对自己的失望和厌弃。 最初的时候玄凌还日日来看我。而我的一蹶不振以泪洗面使他不忍卒睹。这样相对伤情困苦不堪。终于他长叹一声拂袖而去。 槿汐曾经再三劝我“娘娘这样哭泣伤心对自己实在无益要不然将来身子好了也会落下见风流泪的毛病的。听宫里的老姑姑说当年太后就是这样落下的病根。” 我中气虚弱勉强道:“太后福泽深厚哪里是我可以比的。”说着又是无声落泪。 槿汐替我拭去泪迹婉转温言说出真意:“娘娘这样哭泣皇上来了只会勾起彼此的伤心事。这样下去只怕皇上都不愿再踏足棠梨宫了。于娘娘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喃喃道:“我失去这孩子不过一月百日尚未过去难道我这做娘亲的就能涂脂抹粉、穿红着绿地去婉转承恩么?” 槿汐闻言不由愣住“娘娘这样年轻只要皇上还宠爱您咱们不怕没有孩子。娘娘万万要放宽心才是这日后长远着呢。娘娘千万不要自苦如此。” 我手里团着一件婴儿的肚兜那是我原本欢欢喜喜绣了要给我的孩子穿的。赤石榴红线杏子黄的底色绣出百子百福花样一针一线尽是我初为人母的欢悦和对腹中孩子的殷殷之情……而今肚兜犹在而我的孩子却再不能来这世间了。 我怔怔看着这精心绣作的肚兜唯有两行清泪无声无息的滑落下来。不由得十分争强好胜的心也化作了灰。 这样缠绵反复的忧郁和悲愤我的身体越衰弱。 我小产一事后章弥以年老衰迈之由辞了太医院的职位。这次来请脉的是温实初他一番望闻问切后瞬间静默神色微有惊异。 我挥手命侍奉的宫女下去淡淡道:“莫不是本宫的身子还有什么更不妥的地方?” 他蹙眉深思片刻小心翼翼道:“娘娘是不是用过麝香?” “麝香?!”我愕然“章太医说本宫孕中禁忌此物本宫又怎么会用?即便如今本宫又哪里还有心思用香料。” 他紧紧抿嘴似乎在思量如何表述才好:“可是娘娘的贵体的确有用过麝香的症状只是分量很少不易察觉而已。”他蓦然抬头目光炯炯:“娘娘?!” 我心里一阵阵紧思索良久摇头道:“本宫并没有。”然而说起香料我骤然想起一事这些日子来我只在一处闻到过香料的气息。于是低低唤了流朱道:“你去内务府想法子弄些慕容妃平时用的‘欢宜香’来。” 流朱一去温实初又问:“娘娘是否长久失眠?”我静静点头他沉默叹气道:“贵嫔娘娘这番病全是因为伤心太过五内郁结肝火虚旺所致。恕微臣直言这是心病。” 我默然。他眼中是悲悯的温情和关怀:“喝太多的药也不好。不如饮莲心茶罢。”他为我细细道来:“莲心味苦性寒能治心热有降热、消暑气、清心、安抚烦躁和祛火气的效用可补脾益肾、养心安神、治目红肿。” 我恍然抬头涩涩微笑:“莲心很苦的东西呵。” 他凝视我片刻道:“是。希望莲心的苦可以抚平你心中的苦。” 我转头心中凄楚难言。 温实初低声呢喃道:“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为谁苦?双花脉脉相问只是旧时儿女。你可还记得这曲子?”我点头他继续说:“小时甄兄带着你去湖里荡舟你梳着垂髫双鬟站在船头怀里抱满了莲蓬唱的就是这支歌。”他的声音渐渐低迷柔惑似乎沉浸在久远美好的回忆中:“那个时候我就想长大后一定要娶你为妻。可是你有着凤凰的翅膀怎是我小小一个太医可以束缚住的?”他转眸盯着我疼惜之意流露:“可是看着你如今这个样子我宁愿当初自己可以死死束缚住你也不愿见你今日的样子。” 我原本静静听着然而他越说越过分忘了我与他的身份。心中有莫名的怒火翻腾忽然伸手一挥床前搁着的一个丝缎靠枕被我挥在了地上。 落地无声他却被我震住了我喘一口气道:“温太医今日说得太多了。今时今日你以什么身份来和本宫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你是太医本宫是皇上的妃嫔永远只是如此而已。本宫感激温太医的情意但是温太医若再让本宫听到这样的话就别怪本宫不顾多年相交的情分了!” 一口气说得多我伏在床边连连喘息不止。温实初又是心痛又是羞愧。我抬头忽然停住不言。锦帘边不知何时眉庄已经亭亭玉立在那里面孔的颜色如她手上的白玉手镯一般雪白。 我见是她不由得又急又愧眼前一阵阵晕。温实初对我的情意我从来不说与人知何况今时此地的我已是皇帝的宫妃这样的话更是忌讳。这样贸贸然被眉庄听去虽然我素来与她亲厚也是尴尬窘迫之事。不觉脱口唤道:“眉姐姐——” 眉庄微微咳嗽一声掩饰面上神色然而她脸色还是不大好看想来也不愿撞见这样情景道:“你好生歇息养着才是要紧。”说完转身便走。 我晓得眉庄要避嫌疑回头见温实初垂头丧气站立一旁越气恼勉强平静了声色道:“你若是想害死本宫这样的浑话大可日日拿出来说等着拿本宫把柄的人多着呢。温大人你与本宫自幼相交本宫竟不晓得你是要帮本宫还是害本宫。” 他又痛又愧急忙告退道:“你……娘娘别生气您现在的身子禁不住气恼微臣不再说就是了。” 我本就病着又经了气恼脑中如塞了棉花一般不久便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醒来已是晦暗近晚的天色流朱也已经回来了。她服侍我吃了药又拿水漱了口道:“姜公公听说是咱们要才给的还说皇上嘱咐了这香只许给宓秀宫里别的宫里都不能用。”说着拿了装着“欢宜香”的小盒子给我瞧。 我听了这话心中更有计较。遂打开盒子瞧了一眼复有合上道:“去请安美人来就说我身子好些了想请她过来说说话。” 流朱很快回来却不见陵容身影流朱道:“菊清说安美人去皇后宫中请安了等下便过来。” 我微微诧异随口道:“她身体好些了么?难得肯出去走动。” 夜来静寂连绵聒噪的蛙声在夜里听来犹为刺耳闹心。陵容坐于我面前用指甲挑一点香料出来轻轻一嗅闭目极力分辨:“有青藿香、甘松香、苜宿香、煎香……白檀香、丁子香、鸡骨香……”她细细再嗅不再说下去忽然美目一瞬神色惊忡不定。 我忙问:“怎么?” 她微有迟疑很快说:“还有一味麝香。” 果然我一颗心重重放下。慕容妃承宠多年久久不孕这才是真正的关窍。看来玄凌打压慕容一族与汝南王的势力是早就志在必得的了。也难为他这样苦心筹谋。 然而心底的凄楚与怨恨愈加弥漫起初不过是薄雾愁云渐渐浓翳自困其中。一颗心不住地抖索我为何会在慕容妃宫中骤然胎动不安为何会跪了半个时辰便小产。固然我身体本就不好可安知又没有玄凌赏赐的这味“欢宜香”的缘故? 玄凌啊玄凌你要防她岂知亦是伤了我的孩子! 陵容小心瞧我神情又道:“姐姐这个东西是从慕容妃宫里得来的么?当日在她宫中我就觉得不对然而当时只是疑心未能仔细分辨出来。何况妹妹人微言轻又怎敢随便提起。麝香本就名贵以妹妹看来这个应该是马麝身上的麝香而且是当门子2。这马麝惟有西北大雪山才有十分金贵药力也较普通的麝香更强……” 陵容没有再说下去然而我是明白的女子不能常用麝香久用此物不能受孕即便有孕也多小产死胎。所以我虽然生性喜欢焚香麝香却是绝对敬而远之一点也不敢碰的。 我静默良久方告诉她:“太医说我身上似有用过麝香的症状而我自有身孕以后便不再用香料所以奇怪。” 陵容略一思索道:“这种麝香力道十分强在人身上无孔不入姐姐那日在宓秀宫待了半日估计由此而来如此便会有用过麝香的迹象。” 我点一点头不作他论。随兴闲聊了几句陵容道:“姐姐面颊的伤痕差不多复原了那一小盒舒痕胶也差不多快用完了吧?” 我微微笑道:“只剩下一点了。看来妹妹的舒痕胶的确有效。” 陵容笑容恬美:“姐姐如花容颜怎好轻易损伤呢。妹妹也是略尽绵力罢了。” 我听得她嗓音比往日好了许多也不觉微笑:“你的嗓子好了许多皇上可有再召幸你么?” 陵容低了眉两片樱唇虽尽力翘成了优美的弧度神色却依旧黯淡下来“姐姐一向甚得君恩如今病中皇上也不大来了。妹妹蒲柳之质皇上又怎还会记得呢?” 这话她本是无心而我听来无异于锥心之语。我病中悲愁相对垂泪见面也只是徒惹伤心。后宫笑脸迎玄凌的人所如过江之鲫又何必频频登我这伤心门第呢? 陵容见我脸色大变不由慌了神:“妹妹信口胡说的姐姐千万别往心里去。”我自然不肯惹她自愧笑着含糊了过去。 她又道:“今日在皇后处请安娘娘也很是感叹说皇上其实很喜欢姐姐。只是姐姐骤然失子皇上怕相见反而伤心所以才不愿来多见姐姐。” 见我怅然不语又劝:“姐姐想开些吧。只要忘了这回事对皇上含笑相迎皇上也就宽心了。” 然而我又怎能忘记这回事呢?心的底色终究是忧伤阴晦了。 注释: 1脱簪待罪:古代后妃犯下重大过错请罪时的礼节。一般是摘去簪珥珠饰散开头脱去华贵衣物换着素服下跪求恕。最严重的还要赤足因为古代女子重视自己的双足不能随意裸露所以是一种侮辱性惩罚。相当于“负荆请罪”。 2当门子:麝香的入药尤其以腺体上凝结的颗粒最为上品术语叫当门子。 第二十五章 长门菱歌起 七月间暑热更盛而期盼已久的甘霖终于在帝后共同祝祷下姗姗来临。一场暴雨浇散了难言的苦热和干旱给黎民苍生无量福气亦冲淡了宫中连失两子的愁云惨雾。 于是沉寂许久的丝竹管乐再度在宫廷的紫顶黄梁间响起。这一日大雨甫过空气中清馨水气尚未散尽玄凌便晓谕后宫诸人于太液池长芳洲上的菊湖云影殿开宴欢庆。也许宫中也的确需要这样的欢宴来化解连连丧子亡命的阴诡。 菊湖云影殿筑于十里荷花之间以新罗特产的白木筑出四面临风的倚香水榭水晶帘动微风起湘妃细竹青帘半垂半卷临着碧水白荷极是雅洁。殿外天朗气清水波初兴天光水影徘徊成一碧之色;水岸边芳芷汀兰郁郁青青把酒临风喜乐洋洋。 在座的嫔妃皆是宫中有位分又有宠的失宠的慕容妃自然是不在其列。自我和恬嫔小产之后未免触景伤情玄凌便不大来我们这里对我的宠爱也大不如前。因此宠妃空悬的情境下在位的嫔妃们无不使出浑身解数为博玄凌欢心而争奇斗妍。而我心底纵然明白他是为什么宽待慕容妃然而到底也不是没有一点怨恨的。而在这怨恨之外多少也有几许自怜与感伤。 满座花红柳绿间皇后气质高远宁庄;敬妃姿态丰柔颐和;欣贵嫔爽朗明快令人观之可亲;眉庄是宁静幽雅令人见之意远;曹容华明眸含羞;秦芳仪纤腰如束;刘慎嫔的涵烟眉眉心微蹙油然而生怜香之意;杜恬嫔的慵来妆胭红娇艳不觉又起惜玉之情。此外诸女或以姿色胜或以神态胜各有动人心意之处。 心境如我一时间是无法融入这艳景中去的。而如此苍白的心境连择衣都是银白的吹絮纶平衣只挽一个扁平简单的圆翻髻横贯一支镶珠银簪择一个偏僻的座位泯然于众。玄凌瞧见我时目光有含蓄的怜悯然而我还是惊觉了忆及我那未能来到这世间的孩子心底凄苦转悄悄拭去泪痕。 如此莺莺燕燕满殿香风。玄凌也只是心意可可并未有十分动心之态。皇后见他意兴阑珊遂进言道:“虽然定例三年选秀一次但宫中近日连遭变故若皇上肯也不是不能改动不如风月常新再选些新人入宫陪伴皇上吧。” 玄凌不置可否但还是感念皇后的盛情:“皇后大度朕是明白的可是眼下朕并没有心情。”他的目光微微沉寂注视“何况新人虽好但佳人不可多得啊。” 皇后会意很快微笑道:“内廷新排了一支歌曲还请皇上一观。” 玄凌客气微笑“今日饮酒过多不如改天吧。” 然而皇后坚持:“歌女排练许久也是想为皇上助兴。”皇后一向温顺不逆玄凌的意思今天这样坚持己见倒是少有玄凌向来对皇后颇尊重此刻也不愿违拂她的心意便道:“好。” 殿中静悄悄的无声凉风偶尔吹起殿中半卷的竹帘隐隐约约裹来一阵荷花菱叶的清香。远处数声微弱的蝉音愈加衬得殿中宁静。过不一会儿却听到殿前湖面上吹来的风中隐约传来低婉的歌声声音很小若不仔细听很容易恍惚过去细听之下这歌声轻柔婉转如清晨在树梢和露轻啼的黄莺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味动人心魄。 歌声渐渐而近却是一叶小舟舟上有一身影窈窕的女子缓缓荡舟而来。而那女子以粉色轻纱覆面亦是一色浅粉的衣衫琳琅出于碧水白荷之上如初春枝头最娇艳的一色樱花呵气能化让人砰然而生心疼呵护之心。然而她究竟是谁众人皆是面面相觑满腹狐疑惴惴不定。 此女一出虽只闻其声而不见其容但众人心中俱是了然如此歌声动人的女子远出于当日的妙音娘子与安美人之上如何能与之比拟将是争宠的莫大劲敌。然而她歌声如此可人那怨怼嫉恨之语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她愈近歌声越清晰唱的正是一江南女子人人会唱古曲的《莲叶何田田》。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中有双鲤鱼相戏碧波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南。莲叶深处谁家女隔水笑抛一枝莲。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水覆空翠色花开冷红颜。路人一何幸相逢在此间。蒙君赠莲藕藕心千丝繁。蒙君赠莲实其心苦如煎。” 此曲是江南少女于夏中采莲时时常歌唱的亦是表达与情郎的相思爱慕之意。然而曲子愈是普通我愈是惊异此女的聪慧。从来简单的物事方最显出功底深厚如同顶级的厨师若要真正一展厨艺必不会选繁复的菜式而是择最简单的白菜、豆腐来做方能显出真章。宫中善歌的女子不少惟独此女才真正引我注目。我不禁感喟:这是何等绝妙的佳人! 果然歌出自她口中如怨如诉如泣如慕余音袅袅不绝如缕。一湖莲开如雪风凉似玉美人歌喉如珠徐徐唱来但觉芙蓉泣泪香兰带笑风露清寒春愁无尽令人顿起相思之情萦绕于心温软又惆怅。 她的粉色衣衫被湖风吹动衣袂翩翩如举波光天影潋滟之间倒映她纤弱的身影于水中如菡萏初开轻盈似蕊凌波恍若水中仙大有飘飘不胜清风之态风致清丽难言。 玄凌远远观望早就痴了口中讷讷难言转眸一瞬不瞬盯住皇后。皇后柔和注目玄凌极轻声道:“歌喉虽然还有所不及但也可比六七分像了。” 玄凌微微黯然很快转脸专注看着那女子似乎自言自语:“已经是难能可贵了。这世间终究没有人能及得上她。” 皇后目光一黯唇边依旧凝固着笑容只是不再说话。我与他们隔得极远零星听得这几句也不作深想。 待得舟近早有人下去问是谁。那粉衫女子只是不答随手折下身畔一朵盛开的白莲遥遥抛向玄凌口中只反复唱着那一句“莲叶深处谁家女隔水笑抛一枝莲”如此风光旖旎款款直欲摄人心魂。玄凌哪还能细细思量快走两步上前接在手中那白莲犹沾着清凉的水珠举动间濡湿他的衣袖他却全然不顾。 众人见这般不由脸色大变惟独皇后唇边含一缕柔和的笑静观不语。 玄凌接了莲花在手含笑反复把玩目光只缠绵在那窈窕女子身上。此时舟已靠岸虽看不见容貌我却清楚看见她身形竟是十分熟悉心底勃然一惊转瞬想到她嗓音毁损并未完全复原又怎能在此出现不免又惊又疑回顾眉庄容色两人目光交错亦是与我一般惊讶。 她遥遥伸出雪白的一只纤手玄凌情不自禁伸手去扶。双手交会间那女子手中已多了一支莲藕。那女子轻声微笑:“多谢皇上。” 这一句话音如燕语娇柔清脆。玄凌满面春风:“美人若如斯何不早入怀?今日一见美人投朕以木瓜朕自然是要报之以琼瑶了。” 话音未落皇后已经含笑起身“皇上可知她是谁么?”随即转头看向那女子“让皇上见一见你的真容吧?” 那女子矜持行礼柔荑轻挥间面纱已被掀起眉如翠羽扫肌如白雪光腰若束素齿似含贝纤柔有飞燕临风之姿。我微微屏息心头大震复又一凉刹那间五味陈杂——不是安陵容又是谁! 玄凌也是十分意外“你的嗓子不是坏了吗?” 陵容微笑清甜如泉略有羞色:“皇后命太医细心治疗如今已经好了。” 玄凌惊喜而叹:“不仅好了而且更胜从前。”他十分喜悦转头对皇后道:“皇后一番苦心。朕有如此贤后是朕的福气。” 皇后端庄的眼眸中有瞬间的感动与深情几乎泪盈于睫但很快只是淑慎微笑并无半分得意:“臣妾只是见皇上终日苦闷所以才出了这个下策只希望可以使皇上略有安慰。皇上喜欢安美人就好臣妾只求皇上能日日舒心福寿安康。” 这样情意深重的话玄凌听了也是动容。我心头亦是感触我竟从未觉皇后对玄凌竟有如斯深情这深情之下竟能将他人拱手奉于玄凌怀中只求他能欢悦便可。爱人之心难道能宽容大度至此么? 未及我细想玄凌已道:“容儿的美人还是去年此时封的。”玄凌执起陵容的手含笑凝睇她含羞绯红的容颜柔声道:“就晋封为从五品小媛吧。” 陵容的目光飞快扫过我脸庞饱含歉意。很快别过脸恭谨行礼如仪:“多谢皇上厚爱。” 玄凌开怀大笑:“容儿向来娇羞温柔今日再见一如当初为新人时并无半分差别。” 陵容微垂臻娇羞似水莲花不胜凉风。惟见间一枝红珊瑚的双结如意钗钗头珍珠颤颤而动愈加楚楚动人。听得她道:“臣妾哪里还是新人不过是旧酒装新壶皇上不厌弃臣妾愚鲁罢了。” 玄凌手掌抚上她小巧圆润的下巴怜爱道:“有爱卿在此自然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今日重入朕怀应当长歌以贺。” 陵容微微侧极天真柔顺的样子微笑唱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一曲绵落玄凌抚掌久久回味待回过神来笑意更浓:“花开堪折直须折朕便折你在手不让你再枝头空寂寞。”旋即对李长道:“取金缕衣来赐安小媛。”李长微微一愣躬身领命而去。 金缕衣那是先皇隆庆帝特意为舒贵妃所制当世只得三件。一件遗留宫中一件为舒贵妃出宫时带走另一件则在清河王手中。 这样隆重的礼遇和恩宠几乎令人人都瞠目结舌大出意外。 欣贵嫔忽而浅笑转过头不无酸意道:“越女新妆出镜心。安妹妹果然是一曲菱歌敌万金!1” 我蓦然想起这一歌正是安陵容去年得幸时所唱的凭此一曲她成为了玄凌的宠妃。那时的她羞涩紧张远不如今日的从容悠逸轻歌曼声。而时至今日这《金缕衣》成就的不仅是她的宠爱和荣光。 昔日种种的潦倒和窘迫安陵容终于一朝扬眉吐气。 我说不出此时的心情到底是喜是悲只觉茫茫然一片白雾荡涤心中。悄然转抿嘴不语在菊湖云影殿极目望去远远的莲花之外便是清河王所暂居的镂月开云馆。听闻馆外遍植合欢花开如雾落亦如雨缤纷。 也许在我和眉庄都是这样萧条的景况下陵容的骤然获宠于人于己都是一件好事。然而我的唇际泛起若有似无的笑。惠风漫卷吹起满殿丝竹之声这样的歌舞升平会让人暂时忘记一切哀愁。我举杯痛饮只愿长醉。我想我不愿再想也不愿再记得。 一个月后翻阅彤史的记录。整整一月内玄凌召幸我一次敬妃两次眉庄两次曹婕妤一次慎嫔与欣贵嫔嫔各一次与皇后的情分却是好了很多除了定例的每月十五外也有七、八日在皇后宫中留宿再除去有数的几天独自歇息其他的夜晚几乎都是陵容的名字。 朝廷分寒门、豪门后宫亦如是需要门第来增加自己背后的力量。陵容这样的出身自然算不得和宫女出身一般卑微但也确实是不够体面。玄凌这样宠爱她后宫中几乎满是风言风语酸雾醋云。 然而陵容这样和婉谦卑的性子是最适合在这个时候安抚玄凌连连失子的悲痛的。女人的温柔是舔平男人伤口的良药。 我静静与众妃坐在下听皇后说着这些话。也许皇后是对的。她是玄凌的皇后亦在他身边多年自然晓得要怎样的人去安慰服侍他。 皇后面朝南端然坐。只着一袭水红色刻丝泥金银如意云纹的缎裳那绣花繁复精致的立领衬得她的脸无比端庄连水红这样娇媚的颜色也失了它的本意。皇后眉目肃然语气中隐有严厉:“安小媛出身是不够荣耀也难怪你们不服气。但是如今皇上喜欢她也就等于本宫喜欢她。平时你们争风吃醋的伎俩本宫都睁一眼闭一眼只当不晓得算了。可眼下她是皇上心尖儿上的人你们要是敢和她过不去便是和本宫与皇上过不去。”突然声音一重:“晓得了么?” 众人再有怨气也不敢在皇后面前泄露少不得强咽下一口气只得唯唯诺诺答应了。 皇后见众人如此放缓了神色推心置腹道:“本宫也是没有办法。若你们一个个都济事人人都能讨皇上喜欢本宫又何必费这个心思呢。”她慨叹:“如今悫妃、淳嫔都没了慕容妃失了皇上的欢心莞贵嫔身子也没有好全。妃嫔凋零难道真要破例选秀么既劳师动众又一时添了许多新人你们心里是更不肯了。皇上本就喜欢安小媛那时不过是她嗓子坏了才命去休养的。她的性子又好你们也知道。有她在皇上身边也不算太坏了。” 皇后这样说着陵容只是安分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默默低头浑然不理旁人的言语。阔大的红木椅中只见她华丽衣裳下清瘦纤弱得让人生怜的背影和簪在乌黑青丝中密密闪烁的珠光浑圆。 皇后这样说众人各怀着心思自然是被堵得哑口无言。人人都有自己的主意也都明白一个没有显赫家世的安氏自然比新来的如花美眷好相与些。更何况谁知她哪天嗓子一倒君恩又落到自己头上呢。遂喜笑颜开屡屡允诺绝不与陵容为难。 皇后松一口气目光落在我身上和言道:“安小媛的事你也别往心里去皇上总要有人陪伴的难得安氏又和你亲厚。本宫也只是瞧着她还能以歌为皇上解忧罢了。本宫做一切事都是为了皇上着想。” 我惶恐起身恭敬道:“娘娘言重了。只要是为了皇上臣妾怎么会委屈呢。” 皇后的神色柔和一些:“你最得大体皇上一直喜欢你本宫也放心。可是如今瞧着你这样思念那孩子身子也不好——皇上身边是不能缺了服侍的人的。你还是好好调养好了身子再服侍皇上也不迟。” 我如何不懂皇后话中的深意陵容的风光得自于她的安排她自然是要多怜惜些的怎好叫人夺了陵容如今的风头呢。遂恭身领命道:“皇后的安排一定是不错的。” 临走皇后道:“慕容氏的事叫你委屈了。太后已经知道你小月的事了还惋惜了很久。听说今日太后精神好些你去问安吧。” 我本一心听着皇后说陵容的事骤然听她提及我失子一事心头猛地一酸勾起伤心事。然而面上却流露不得只用力低头掩饰自己哀戚之色低声应了“是”。 方走至凤仪宫外庭园中只觉得凉意拂面瑟瑟而来。这才惊觉已经是初秋的时节了凤仪宫庭院中满目名贵繁花已落。那森绿的树叶都已然悄然染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雾霭连带着把那落花清泉都被染成浅金的萧索。不过数月前满园牡丹芍药姹紫嫣红我便在这颇含凌厉惊险的园中得知我获得了生命中第一个孩子。短短数月间那时一同赏花斗艳的人如同落花不知已经凋零几何了。 忽闻得身后有人唤:“贵嫔娘娘留步。”回头却见是秦芳仪迈着细碎的貌似优雅的步子行到我面前。听闻她近日为博得玄凌欢心特意学这种据说是先秦淑女最中意的步伐来行走据说行走时如弱柳扶风十分娇娜。只可惜玄凌心思欢娱皆在凌容身上看过后不过一笑了之。本来也是秦芳仪骨骼微粗并不适合这样柔美的步子反有些像东施效颦。 我暗自转念或许凌容来走这样的步子更适合也更美罢。 我其实与秦芳仪并不熟络碰见了也不过点头示意而已。她今日这样亲热呼唤倒叫我有些意外。 遂驻步待她上前她只行了半个礼道:“贵嫔妹妹好啊。” 我懒得与她计较礼数只问:“秦姐姐有什么事么?” 她却只是笑片刻道:“妹妹的气色好多了呀。可见安小媛与妹妹姐妹情深她那边一得宠你的气色也好看了。可不是么姐妹可是要互相提携提携的呀。” 我心头厌烦不愿和她多费口舌遂别过头道:“本宫还要去向太后问安先走一步了。” 她却不依不饶:“贵嫔妹妹真是贵人事忙没见着皇上见一见太后也是好的。可真是孝顺呢姐姐我可就比不上了啊!” 她这样出言讥讽我已是十分恼怒。她从前与我井水不犯河水如今这样明目张胆不顾我位份在她之上不过是瞧着玄凌对我不过而而又兼着失子与失宠再无分别了。我从前的日子那样风光她哪有不嫉妒的自然是瞅着这个机会来排揎我罢了。 我强忍怒气只管往前走。她的话刻薄而娇媚。声线细高且尖锐似一根锋利的针一直刺进我心里去轻轻地却又狠又快。她上前扯住我的衣袖道:“贵嫔妹妹与安小媛交好人人都知道这回这么费尽心思请皇后出面安排她亲近皇上妹妹可真是足智多谋。”她用绢子掩了口笑:“不过也是妹妹这么帮安小媛。她将来若有了孩子自然也是你的孩子啊。妹妹又何必愁保不住眼前这一个呢!” 我再不能忍耐。她说旁的我都能忍只是孩子那是我心头的大痛怎容她随意拿来诋毁。 我重重拨开她的手冷冷道:“秦芳仪见了本宫怎么也该称一声‘娘娘’自称‘嫔妾’吧。芳仪在宫中久了这些规矩还要本宫一一来教么?还是老糊涂了!”她闻得我说她一个“老”字几乎是瞬间勃然变色。我哪里能容得她说话一把摁住她手臂微微一笑道:“芳仪何苦来着学那些先秦淑女的步子年代久远怎能学得像呢?不如回宫好好想着怎么皇上现下对你是毫不眷顾了呢一月多来连一次召幸也没有。不过现放着安小媛呢若你诚心诚意向她求教想来小媛一定不吝赐教。芳仪你可就收益匪浅了。” 这样连珠般字字诘问下来她连还口之力也无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难看。或许也是碍着我位分终究在她之上悻悻难言。良久脸色一变有恼羞成怒之状正要向我作身后却是一个极清丽的声音款款道:“秦姐姐可是疯魔了吗?连贵嫔娘娘也要顶撞了可知皇后娘娘知道了定是要怪罪的呢。”秦芳仪颇忌惮她更忌惮皇后只得悻悻走了。 陵容握住我的手道:“姐姐为我受委屈陵容来迟了。” 我不易察觉地轻轻推开她的手道:“没什么委屈我本不该和她一般见识。”我淡淡一笑:“从前都是我为你解围的如今也换过来了。” 陵容眼圈微微一红楚楚道:“姐姐这是怪我、要和我生分了么?” 我道:“并没有你别多心。” 陵容垂泪道:“姐姐是怪我事前没有告诉你么。这事本仓促皇后娘娘又嘱咐了要让皇上惊喜绝不能走漏了风声。陵容卑微怎么敢违抗呢。何况我私心想着若我得皇上喜欢也能帮上姐姐一把了姐姐就不用那样辛苦。” 我叹息道:“陵容啊你的嗓子好了该告诉我一声。这样叫我担心也这样叫我意外。” 陵容凄楚一笑似风雨中不能蔽体的小鸟:“姐姐不是不明白身不由己的事。何况陵容身似蒲柳所有这一切不过是成也歌喉败也歌喉而已。” 我无法再言语和质疑她这般自伤我也是十分不忍。她是成也歌喉败也歌喉。那么我呢?成败只是为了子嗣和我的伤心么? 我能明白亦不忍再责怪。后宫中人人有自己的不得已。 于是强颜欢笑安慰道:“秦芳仪惹我生气我反倒招的你伤心了。这样两个人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呢叫别人笑话去了。”陵容这才止住了哭泣。 到了太后宫中请安太后倒心疼我叫人看了座让我坐在她床前说话。提及我的小产太后也是难过只嘱咐了我要养好身子。 太后抚着胸口慨道:“世兰那孩子哀家本瞧着还不错很利落的一个孩子样貌又好不过是脾气骄纵了点那也难免世家出来的孩子么。如今看来倒是十分狠毒了!”太后又道:“哀家是老了精力不济。所有的事一窝蜂地全叫皇后去管着历练些也好。若年轻时必不能容下这样的人在宫里头!也是皇后无用才生出这许多事端来。” 我听太后罪及皇后少不得陪笑道:“宫中的事千头万绪娘娘也顾不过来的。还请太后不要怪及皇后娘娘。” 太后的精神也不大好半是花白的头长长披散在枕上脸色也苍白被雪白的寝衣一衬更显得蜡黄了脖子上更是显出了青筋数条。红颜凋落得这样快太后当年虽不及舒贵妃风华绝代却也是如玉容颜。女人啊真是禁不得老。一老再好的容颜也全没了样子。可是在宫里能这样平安富贵活到老才是最难得的福气啊。多少红颜还没有老便早早香消玉殒了。 太后见我有些愣哪里晓得我在转这样的心思以为我的累了便叫我回去。我见太后也是疲惫的神态便告辞了。 方走到垂花仪门外一摸系在金手钏上的绢子不知落在了哪里。一方绢子本也不甚要紧只是那绢子是生辰时流朱绣了给我的倒不比平常的。细细想想进太后寝殿前还拿来用过必定是落在太后寝殿门口了。于是不要浣碧陪着想取了便走。 太后病中好静寝殿中惟有孙姑姑一人陪着。殿外也无人守侯皆是守在宫门口的。我也不欲打扰人便沿着殿角悄悄进去。此时正是初秋凉风影动姗姗可爱。太后寝殿的长窗下皆种满了一人多高的桂花树枝叶广茂香风细细倒是把我的身影掩抑其间。 才要走近冷不防听见里面孙姑姑苍老温和的声音道:“奴婢扶太后起来吃药吧。”说着便是碗盏轻触的声响。待太后服完药孙姑姑迟疑道:“太后昨晚睡得不安稳呢奴婢听见您叫摄政老王爷的名字了。” 我的心悚然一惊飞快捂住自己的嘴。不知是我的心惊得安息了片刻还是里头真是静默了片刻只听太后肃然道:“乱臣贼子死有余辜!我已经不记得了。你也不许再提。” 孙姑姑应了太后倒是叹了一声极缠绵悱恻的一叹。孙姑姑道:“太后?” 太后道:“没什么。我不过是为了甄氏那孩子的事有些难过。” 孙姑姑道:“莞娘娘的确是命苦。这样骤然没了肚里孩子皇上也不怎么待见她奴婢见了也心疼。”又道:“太后若喜欢莞娘娘不如让她多来陪陪您吧。” 我本欲走然而听得言语间涉及我不自觉地便听住了。太后感喟道:“我也不忍得老叫她在我眼前……”太后的声音愈来愈轻“阿柔那孩子……我最近老梦见她了……虽不是十分像但性子却是有几分相似的我反而难过。”渐渐声音更低似乎两人在喁喁低语终于也无声了。我不敢再多逗留也不要那绢子了见四周无人忙匆匆出去了。 回到宫中便倚在长窗下独自立着沉思。快到中秋月亮晶莹一轮如白玉盘一般。照得庭院天井中如清水一般很是通明。 我的思绪依然在日间。陵容的确是楚楚可怜。而帮我那一句话终究是虚空的。我自然不愿这个时候太接近玄凌但是眉庄呢也从未听闻她有一字一句的助益。或许她也有她的道理毕竟是新宠自己的立足之地尚未站稳呢。 而太后我是惊闻了如何一个秘密。多年前摄政王掌权国中有流言说太后与摄政王颇有暧昧。直到太后手刃摄政王雷厉风行夺回政权又一鼓作气诛尽摄政王所有党羽。流言便不攻自破人人赞太后为女中豪杰巾帼之姿远远弃世间须眉于足下。而今日看来只怕太后和摄政王之间终究是有些牵连瓜葛的。 而阿柔那又是怎样的一个女子能让太后这样怜惜念念不忘呢?阿柔名字来看倒是有些像已故纯元皇后的的名字的。不知太后是否私下这样唤她——阿柔。亲厚而疼爱。太后现在病中难免也是要感怀逝者的吧。 “娘娘月亮出来了。您瞧多好看呢。”佩儿撩开玉色冰纹帘子试探地唤着独立窗前的我。这丫头八成是以为我又为我的孩子伤心了怕我伤心太过极力找这些话来引我高兴。也难为了她们这片心思。 月光已透过了雕刻镂花的朱漆绮窗铺到案几上明瑟居的丝竹声已随着柔缓的风的穿过高大厚重的宫墙。现在的明瑟居里有国中最好的乐师和歌者齐聚一堂。转眸见门边流朱已经迅掩上了门。我暗道在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是可以阻挡的。一己之力又怎可以阻挡这样无形的歌乐。何况陵容的歌声又岂是一扇门可以掩住的。 明瑟居的丝竹歌声是一条细又亮的蚕丝光滑而绵密的静悄悄地延伸着;伸长了又伸长了——就这样柔滑婉郁过了永巷过了上林苑过了太液池诸岛过了每一座妃嫔居住的亭台楼阁无孔不入更是钻入人心。我遥望窗外这样美妙的歌声里会有多少人的诅咒多少人的眼泪多少认得哀怨多少人的夜不成眠。 摊开了澄心堂纸蘸饱了一笔浓墨。只想静静写一会儿字。我的心并不静罢所以那么渴望自己能平静平静如一潭死水。 太后说写字可以静心。皇后亦是日日挥毫只为宁静神气。 我想好好写一写字好好静一静心思。 挥笔写就的是徐惠2的《长门怨》: 旧爱柏梁台新宠昭阳殿。守分辞芳辇含情泣团扇。一朝歌舞荣夙昔诗书贱。颓恩诚已矣覆水难重荐。 “颓恩诚已矣覆水难重荐”于我到底是矫情了一些。而触动了心肠的是那一句“一朝歌舞荣夙昔诗书贱”。 曾几何时我与玄凌在这西窗下披衣共剪一支烨烨明烛谈诗论史; 曾几何时他在这殿中为我抄录梅花诗而我则静静为他亲手裁剪一件贴身的衣裳; 曾几何时我为他读《郑伯克段于鄢》明白他潜藏的心事。 曾几何时呢?都是往日之时了。歌舞娱情自然不比诗书的乏味。再好的书读熟了也会撂开一边。 新宠旧爱我并没有那样的本事可以如班婕妤得到太后的庇护居住长信宫;也不及徐惠可以长得君恩眷顾。而她自然也不是飞燕的步步相逼。写下这《长门怨》哀的是班婕妤的团扇之情。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如今不正是该收起团扇的凉秋了吗? 陵容的嗓音好得这样快、这样适时我并不是不疑心的。然而又能如何呢?她的盛年难道也要如我一般默默凋零么?寂寞宫花红有我和眉庄已经足够了。 纵然我了然陵容所说的无奈也体谅皇后口中玄凌的寂寞和苦衷。然而当他和她的笑声欢愉这样硬生生迫进我的耳朵时不得不提醒着我刚刚失去一个视如生命的孩子;还有夫君适时的安慰和怜惜。 没有责怪也不恨。可当着我如此寂寥的心境于寂寥中惊起我的思子之恸不是不怨的。我自嘲原来我不过也是这深宫中的一个寂寞怨妇呵。 笔尖一颤一滴浓黑的乌墨直直落在雪白纸上似一朵极大的泪。柔软薄脆的宣纸被浓墨一层层濡湿一点点化开心也是潮湿的。 注释: 1出自张籍的《酬朱庆余》全诗为:“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齐纨未足时人贵一曲菱歌敌万金。” 2徐惠:湖州长城人唐太宗李世民的妃子。四岁通论语及诗。八岁已善属文。一才著称为太宗所闻乃纳为才人又进充容。太宗死后绝食殉情追赠贤妃。 (第二卷完) 第一章 语惊心 九月的凉风浓了桂子香红了枫叶霜亦吹散了些许我浓烈的思子的哀伤身子也渐渐好了些许。有时候空闲着想想或许也该去见玄凌毕竟失去了孩子他的心里也是不高兴的。何况眼下得宠的那一位终究也是我的姐妹。 于是遣了流朱去探玄凌是否在仪元殿中流朱回来却道:“李公公说皇上在御书房看奏章呢。奴婢已经让小厨房准备好了点心小姐也和从前一样去给皇上送些吃食去吧。” 不知为何流朱才要开口答我时心里忽然有些紧张只盼望着流朱说玄凌不能见我似乎是有了近乡情怯之感倒不愿见了。如今听流朱这样亲口说了出来反而松了口气。想着若这样去了若是见面尴尬或在他殿中嗅到了或是见到了属于别的女子的私物与气味。该是如何的情何以堪。若真如此还是不见罢了。 于是道:“准备了点心也好。让晶清送去给眉庄小主吧。” 流朱急道:“小姐不去看望皇上了吗?” 我淡淡道:“皇上忙于国事我怎好去打扰。” 流朱道:“可是从前……小姐是可以出入御书房的呀……” 心下微微凄涩截断她的话头道:“如今可还是从前么?” 流朱一愣神色也随我黯淡了遂不再言语。 抬头见窗外秋光晴好于是携了槿汐一同去散心。初秋的上林苑中太液池上往往凝结着迷离不散的淡薄水雾霜后一叠羽扇枫林鲜红如泣血只残留了一点些微的青色。上林苑百花凋落仿佛是为了驱散这秋的清冷萧条。满苑中堆满了开得正盛的清秋菊花金芍药、黄鹤翎、玉玲珑、一团雪、胭脂香、锦荔枝、西施粉、玉楼春锦绣盛开色色都是极名贵的佳品如此艳态大有一种不似春光而又胜似春光美丽。 我微微一笑宫中培植的菊花再名贵再艳丽到底是失了陶渊明所植菊花的清冷傲骨。而菊花之美更在于其气韵而非颜色。所谓好菊白菊最佳黄菊次之红紫一流终究是失了风骨的。 沿着太液池一路行走贪看那美好秋色渐渐走得远了。四周草木萧疏很是冷清更有无名秋虫唧唧作声令人倍觉秋意渐浓。只见孤零零一座宫苑远离了太液池畔宠妃们居住的殿宇但红墙金脊疏桐槐影亦是十分高大并非普通嫔妃可以居住。不由心下好奇问槿汐道:“这是什么地方?” 槿汐道:“那是端妃娘娘所居的披香殿。” 我默然颔。我与端妃虽然私下有些往来却从未踏足她的宫室拜访一为避嫌而来她也不喜欢。 我有身孕时她也十分热络甚至不顾病体强自挣扎着为我未出世的孩子制了两双小鞋。我甚是感激她的心意端妃却不喜欢我去拜访。我小产之前她又病倒了听闻病得不轻然而病中仍不忘嘱咐我好生养息。再后来我遇上种种繁难也顾不得她了。 现在这样经过加之她又病着自然不能过门而不入的。遂向槿汐道:“你去扣门吧。”虽是午间宫门却深闭不开更有些斑驳的样子。扣了良久的铜锁方听得“吱嘎”一声门重重开启。出来的是吉祥见是我也有几分惊讶道:“娘娘金安。” 我心下有些狐疑。吉祥、如意是端妃身边的贴身宫女很有体面又是寸步不离的怎么会是她来开门。于是问道:“你们娘娘呢?” 吉祥眼圈儿一红含泪道:“娘娘来了就好。” 我心中一惊匆匆跟着吉祥往里头寝殿走。殿宇开阔却冷冷清清的没见到一个伏侍的宫人的身影。不由问:“人都去哪里了?” 吉祥答非所问:“自从几年前咱们娘娘病了皇后娘娘为了让娘娘静心养病就把同住着的几位小主迁了出去。所以没有人在。” 我看住她:“那么伏侍的宫人呢也一同迁了出去么?” 她微有迟疑:“娘娘打他们出去了。还有如意在殿外煎药呢。” 我不方便再问于是径自踏进殿内宫中有一股浓烈苦涩的药味还未散去。殿外墙上爬满了爬山虎遮住大片日光光线愈加晦暗更显得殿中过于岑寂静谧。端妃睡在床上似乎睡得很熟。一个年长些的宫女在外头风炉的小银吊子上“咕噜咕噜”地熬着药正是如意。如意陡然见着我又惊又喜叫了声:“娘娘。” 我见端妃昏然睡着脸色苍白如纸问道:“你们娘娘这个样子太医怎么说?”如意哽咽道:“一向是庞太医照看的只说是老毛病吃着原来的几味药就是了。” 全文字版小说阅读更新更快尽在支持文学支持!我叹息一声怒道:“真是个庸医病总不见好还能只吃从前的药么。”平一平气息复道:“我看这个样子是不成的。如意熬着药吉祥去太医院请温太医来瞧不诊治怎能行呢。既然端妃娘娘遣了自己宫里的人出去身边没人伏侍也不行的。槿汐你去咱们宫里选几个稳妥的人来这里伺候。”吉祥、如意听我说完已经喜笑颜开。我便打了她们去办独自守在端妃身边陪伴。 顺手又折了几枝菊花进去插瓶殿中便有了些生机。须臾端妃呻吟一声醒过来见我陪在床边道:“你来了。” 我在她颈下垫一个软枕道:“偶然经过娘娘的居处听闻娘娘不大好。” 她微微苦笑:“老毛病了每到秋冬就要作。不碍事的。” 我道:“病向浅中医娘娘也该好生保养才是。” 她微微睁目:“长久不见你也消瘦成这样子。身子好些了么?” 我听她这样开口乍然之下很是惊异转念想到她宫中并无伏侍的人很快明白道:“娘娘耳聪目明不出门而尽知宫中事。” 她淡淡笑:“能知道的只是表面的事譬如人心变化岂是探听能够得知的。这些雕虫小技又算什么。” 闻得人心二字心中触动遂默默不语。端妃病中说话有些吃力慢慢道:“孩子是娘的命根子即便未出娘胎也是心肝宝贝的疼爱。你这样骤然失子当然更伤心了。”端妃说这些话时似乎很伤感。而她的话又在“骤然”二字上着重了力道。 我自然晓得她的意思但“欢宜香”一事关系重大我又怎么能说出口只好道:“我小时吃坏过药怕是伤了身子也未可知。” 端妃点了点头:“那也罢了。”她用力吸一口气“只怕你更伤心的是皇上对慕容世兰的处置吧。” 我想起此事瞬间勾起心头新仇旧恨不由又悲又怒转过头冷冷不语。端妃亦连连冷笑:“我瞧着她是要学先皇后惩治贤妃的样子呢!她的命还真不是一般的好。我原以为皇上会因为你杀了她至少也要废了她位分打进冷宫。” 两度听闻贤妃的事我不觉问:“从前的贤妃也是久跪才落胎的么?” 端妃轻轻“嗯”一声道:“先皇后在时贤妃常有不恭有一日不知为了什么缘故冲撞了先皇后当时先皇后怀着身孕性子难免急躁些便让贤妃去未央殿外跪着谁晓得跪了两个时辰贤妃就见红了。这才晓得贤妃已经有了快两个月的身孕。只可惜贤妃自己也不知有了身孕才跪着的。先皇后德行出众后宫少有不服的为了这件事她可懊恼愧疚了许久。”她又道:“这也难怪先皇后。贤妃自己疏忽旁人又怎么能知两个月的胎像本就不稳哪经得起跪上两个时辰呢?”端妃回忆往事带了不少唏嘘的意味。 片刻端妃已经语气冷静:“不过以我看来慕容世兰还没那么蠢要在她掌管后宫的时候让你出事。以她骄横的性子不过是想压你立威而已。”她轻轻一哼:“恐怕知道你小产她比谁都害怕。可知这回是弄巧成拙了。” 我蕴着森冷的怒气慢慢道:“弄巧成拙也好有意为之也罢我的丧子之仇眼下是不能得报了。” 又说了片刻见吉祥引了温实初进来我与他目视一眼便起身告辞。端妃与我说了这一席话早已累了只略点了点头便依旧闭目养神。 徐徐走至披香殿外寻了一方石椅坐下久久回味端妃所说的话。我的骤然失子一直以为是在欢宜香的作用下才致跪了半个时辰就小产。而此物重用麝香对我身体必然有所损害。可是我在慕容世兰的宫中不过三四个时辰药力之大竟至于如此么? 细细想来在去她宫中前几日便已有轻微的不适症状这又从何说起?真是因为对她的种种忌惮而导致的心力交瘁么?但我饮食皆用银器自然是不可能在饮食上有差错的那么我的不适又由何而来。 不过多久温实初已经出来我也不与他寒暄开门见山问:“端妃这样重病是什么缘故?” 他也不答只问:“娘娘可听说过红花这味药?” 我心头悚然一惊脱口道:“那不是堕胎的药物吗?” 他点头道:“是。红花可以活血化瘀。用于经闭、痛经、恶露不行、症瘕痞块、跌打损伤。孕妇服用的确会落胎。”他抬头眸中微微一亮闪过一丝悲悯“可是若无身孕也无病痛而骤然大量服食此物会损伤肌理血脉甚至不能生育。” 我矍然耸动眉目间尽是难言的惊诧。半晌才问:“那端妃娘娘的病交到你手上能否痊愈?”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道:“恐怕不能微臣只能保证端妃娘娘活下去。”他顿一顿又道:“即便有国手在此端妃娘娘也是不能再有所出了。” 难怪她这样喜爱孩子!温实初受我之托必然会尽心竭力救治端妃而他说出这样的话可见端妃身体受损之深已是他力所不能及的。 端妃身体损害的种种原由是我所不能知晓的。而我感念她多次对我的提点所能做的也惟有这些于是道:“本宫只希望你能让她活着不要受太多病痛的折磨。” 他点头“微臣会竭尽全力。” 我想起自己的疑问道:“当年本宫避宠你给本宫服食的药物可会对身体有损?”微一踟躇直接道:“会不会使身体虚弱容易滑胎?” 他有些震惊仔细思量了半日道:“微臣当时对药的分量很是斟酌谨慎娘娘服用后也无异常或不适。至于滑胎一说大致是无可能的。只是……个人的体质不同也很难说。” 我心境苍凉。无论如何这孩子已经是没了在对过往的事诸多纠缠又有何益呢?他的父皇亦早已忘了他曾经活在我身体中了罢。 温实初的眼深深地望着我我颇有些不自在便不欲和他多说径自走了。 槿汐还没有回来回到宫中亦是百无聊赖随意走走倒也可以少挂怀一些苦恼事。这样迷花倚石转入假山间小溪上听莺鸣啾啾溪水潺潺兜了几转自太湖石屏嶂后出来才觉已经到了仪元殿后的一带树林了。 玄凌一向在仪元殿的御书房批阅奏折考虑国事。然而长久地看着如山的奏折和死板的陈议会让他头疼也益贪恋单纯而清澈的空气和鸟鸣。于是他在仪元殿后修葺了这样一片树林总有十余年了树长得很茂盛有风的时候会出浪涛一样的声音。放养其间的鸟儿有滴沥婉转的鸣声。 我曾经陪伴他批阅奏折有时两人兴致都好他会和我漫步在丛林间和我携手并肩喁喁密语温言柔声。侍从和宫女们不会来打扰这样静好和美的时光。仿佛这天地间从来只有我和他亦不是君和臣夫和妾。 如今我有多久没有踏足仪元殿了呢?他也几乎不来我的棠梨宫。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呢。 好像是那一日黄昏——不似乎是清晨我精神还好对镜自照觉了自己因伤心而来的落魄和消瘦。 他从外面进来坐着喝茶闲闲看我镜子里的容颜起身反复摩挲我的脸颊道:“你脸颊上的伤疤已经看不出来了。还好没有伤得严重。”我本自伤心自己的憔悴亦想起这憔悴的缘故心下难过。又听他说:“若真留了痕迹该如何是好真是白璧微瑕了。” 不由腻烦起来别过头笑道:“皇上真是爱惜臣妾的容颜呀。” 玄凌笑:“嬛嬛美貌岂可辜负?” 我心中冷笑原来他这样在意我的容貌“啪”一声挥掉他的手兀自走开面壁睡下不再理他。 他也不似往常来哄我似含了怒气只说:“贵嫔你的性子太倔强了。朕念你失子不久不来和你计较你自己好好静一静罢。”说罢拂袖而去再不登门。 事后我问槿汐“皇上是否只爱惜我的容貌?” 槿汐答得谨慎:“娘娘的容貌让人见之忘俗想必无人能视若无睹。” 一旁的浣碧苦笑:“原来女子的容貌当真是比心性更讨男人喜欢。可见男子都是爱美貌的。” 我摇头:“其实也不尽然。容貌在外心性在内自然是比心性更显而易见。没有容貌恐怕甚少能有男子愿意了解你的心性。但是若没有心性如何能长久与人相处愉悦。天下的确有许多男子爱恋美色。可是诸葛孔明与丑妻黄氏举案齐眉可见世间也有脱俗的男子。” 浣碧道:“可是世间有几个诸葛孔明呢。” 这回轮到我苦笑的确这世间终究是以色取人的男子多。而女子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我总以为他对我终究是有些情意的亦有对我的欣赏。但他偶然来了举目关注的却是我的容颜是否依旧好。 这样想着心底是有些凄然的。何况当着这样的旧时景色那些欢乐历历如在眼前。于是也不愿再停留转身欲走。 然而正要走忽然听得有人说话心下一动下意识地便闪在一棵树后。眼前走来的人不正是玄凌与陵容陵容虽然与他保持着一步的距离却是语笑晏晏十分亲密。此情此景正如我当初唯一不同的只是我与玄凌是并肩而行的。 陵容她总是这样谦卑的样子。因着这谦卑更叫人心生怜爱。 此刻的陵容着一身品红色细碎洒金缕桃花纹锦琵琶襟上衣下面是银白闪珠的缎裙头上挽一支长长的坠珠流苏金钗娇怯中别有一番华丽风致更衬得神色如醉。她言语温婉:“皇上已经有好些日子没去甄姐姐那里了今晚可要去姐姐那里么?” 玄凌神色间颇有些踌躇慨道:“并非是朕不想去瞧她。她没了孩子朕也伤心可是她的性情实在是太倔强了。女子有这样倔强的性子终归不好。”说着微微一笑:“她若有你一半的和顺便好了。” 这话落在耳中几乎是一愣目中似被什么东西重重刺了一下酸得难受眼前白蒙蒙地模糊看出来笔直的树干也是扭曲的。他竟是嫌我性子倔强不能婉转柔顺了这样突兀的听得他对我的不满本自不好过。更何况他是在他的宠妃面前这样指摘我的不是。 陵容想了想低声道:“姐姐若有让皇上不满的地方请皇上体谅她的丧子之痛吧。姐姐其实也很辛苦。” 玄凌有些不满:“她辛苦朕也辛苦。她怎不为朕想想朕连失两子宫中的是非又这样多连看她一个笑脸也难。到底是朕从前把她惯坏了。” 我无声地笑起来我的失子之痛竟然成了他宠坏我的过失。 陵容惶恐忙道:“臣妾不是这个意思。” 玄凌唏嘘:“其实嬛嬛笑起来是很好看的。”然而听她自责安慰道:“不干你的事。其实朕也有些想她什么时候有空了再去看她吧。”想一想又道:“你和嬛嬛情同姐妹她的性子你也知道。如今她又伤心朕其实为难也有些不忍去见她。” 陵容曼声细语道:“是。姐姐家世好才学也好臣妾是很仰慕姐姐的也希望皇上还是像过去一样喜欢姐姐。可是臣妾又想姐姐现在没有想明白所以一直伤心也不能好好服侍皇上。日后姐姐若想通了自然能回转过来。不如皇上眼下先别去看姐姐以免言语上又有些冲撞反而不好。等臣妾去劝过姐姐姐姐想明白了时再见不是皆大欢喜么?”说着小心觑着玄凌的神色道:“这只是臣妾的一点愚见皇上不要厌恶臣妾多嘴。” 玄凌道:“你这样体贴朕和莞贵嫔的心思朕哪里还能说不好呢。” 陵容眉心微低略带愁容道:“皇上过奖了。臣妾只喜欢皇上能一直高高兴兴。其实臣妾无德无能不及姐姐能时时为皇上分忧解难。” 玄凌道:“容儿何须这样妄自菲薄你与莞贵嫔正如春花秋月各有千秋。” 陵容这才展颜她的笑轻快而娇嫩:“那么皇上是喜欢我多一些呢还是喜欢姐姐多一些?” 玄凌略一迟疑半带轻笑道:“此时此刻自然是喜欢容儿你多一些。” 喉头一紧仿佛有些透不过气来。这样的言语生生将我欲落泪的伤心酿成了欲哭无泪的痛心与失望。像有一双手狠狠抓住了我的心揉搓着拧捏着。风一阵热一阵凉扑的脸上似有小虫爬过的酥痒。只是觉得从前的千般用心和情意皆是不值得!不值得!却是怔怔地站着迈不开一步逃开。 玄凌待要再说连连咳嗽了两三声。陵容忙去抚他的胸关切道:“皇上操劳国事辛苦了臣妾亲自摘了枇杷叶已经叫人拿冰糖炖了皇上等下喝下便能镇咳止痰而且味道也不苦呢。” 玄凌含笑道:“难为你要亲自做这些事可话说回来若不是你的缘故朕怎会咳嗽。” 陵容讶异也带了几分委屈:“是是臣妾的过错。还请皇上告诉臣妾错在何处。” 玄凌露一丝昵笑捏一捏她的耳垂道:“朕昨晚不过白问你一句‘丢了没’你便挣扎着不肯说句实话。若不是这个朕怎么受了风寒的?” 陵容大窘脸色红得如要沁血一般忙环顾四周见无人方低声娇嗔道:“皇上非礼勿言呢。”这样的娇羞是直逼人心的玄凌朗声笑了起来笑声惊起了林稍的鸟雀亦惊起了我的心。只觉得是这样的麻木…… 良久玄凌和陵容已经去得远了。落霞脉脉自林梢垂下红得如血泼彩绘一般盈满半天周围只是寂寂地无声寥落。偶尔有鸟雀飞起很快便怪叫着“嗖”一声飞得远了。 我麻木地走着茫茫然眼边已经无泪心搜肠抖肺地疼着空落落的难受。手足一阵阵冷也不知自己要去哪里。这个样子回宫去流朱她们自然是要为我担心的。可是不回去深宫偌大如斯我又能往何处去栖身。 脚下虚浮无力似乎是踩在厚重的棉花堆上慢慢走了好半晌才踏上永巷平滑坚硬的青石板。迎面正碰上槿汐满面焦灼的迎上来见了我才大大松了一口气忙不迭把手中的锦绣披风披在我身上道:“都是奴婢不好来去耽搁了时间。叫娘娘苦等。”她见我失魂落魄一般手碰到我的手有颤抖的冷更是急害怕:“娘娘怎么了?才刚去了哪里可把奴婢急坏了。” 我用力拭一拭眼角早已干涩的泪痕勉强开口道:“没什么风迷了眼睛。” 槿汐哪里还敢耽搁担心道:“娘娘怕是被冷风扑了热身子了奴婢伏侍娘娘回去歇息吧。” 回到宫中浣碧和流朱见我这个样子也是唬了一跳又不敢多问我更不让请太医只打了她们一个个出去。天色向晚殿中尚未点上烛火暗沉沉的深远寂静。心亦是这有的颜色。 我蒙上被子忍了半日的泪方才落下来一点点濡湿在厚实柔软的棉被上湿而热一片。 第二章 长相思 我的心神在这样的冷了心灰了意中终于支持不下去。身子越软弱兼着旧病也未痊愈终究是在新患旧疾的夹击下病倒了。这病来得并不凶只是恹恹的缠绵病榻间。 这病除了亲近的人之外并没有人晓得。这些日子里玄凌没有再召幸我也没有再踏入棠梨宫一步。我便这样渐渐无人问津在后宫的尘嚣中沉寂了下来。 起初宫中许多人对陵容的深获恩宠抱有一种冷眼旁观的态度。在她们眼中陵容没有高贵的出身富贵的家世为人怯弱容貌亦只是中上之姿算不得十分美艳所能凭借的不过是一副出众嗓子与当日因歌获宠的余氏并没有太多的差别。于是她们算定玄凌对她的兴趣不会过两个月便会渐渐冷淡下来。可是陵容的怯弱羞涩和独有的小家碧玉的温婉使得玄凌对她益迷恋。慕容妃与我沉寂一时间陵容在宫中可称得上是一枝独秀。 棠梨宫是真正“冷落清秋节”似的宫门冷寂除了温实初再没有别的太医肯轻易来为我诊治。往日趋炎附势的宫女内监们也是避之不及。昔日慕容世兰的宓秀宫和我的棠梨宫是宫中最热闹的两处所在。如今一同冷清了下来倒像极了是一损俱损的样子。 我的棠梨宫愈加寂寞起来。庭院寂寂朱红宫门常常在白天也是紧闭的。从前的门庭若市早已转去了现在陵容居住的明瑟居。我的庭中来的最多的便是从枝头飞落的麻雀了。妃嫔间依旧还来往的不过是敬妃与眉庄罢了。宫人们渐渐也习惯了这样的寂寥长日无事便拿了一把小米撒在庭中引那些鸟雀来啄食以此取乐。时日一久鸟雀的胆子也大了敢跳到人手心上来啄食吃。终日有这些叽喳的鸟雀鸣叫倒也算不得十分寂静了。 心肠的冷散自那一日偶然闻得陵容与玄凌的话起渐渐也灭了那一点思念与期盼之心。相见争如不见那就不要见了罢。陵容自然忙碌忙着侍驾忙着夜宴忙着以自己歌声点缀这歌舞升平的夜。自然不会如那日对玄凌所说有劝解我的话语。只是偶尔命菊清送一些吃食点心来表示还记得我这病中的姐姐。 眉庄来看我时总是静默不言。常常静静地陪伴我大半日以一种难言的目光看着我神色复杂。 终于有一日我问:“姐姐为什么总是这样看我?” 她微微一笑:“我只是在想若你真正对皇上灰心绝望该是什么样子?” 我反问:“姐姐以为我对皇上还没有灰心绝望么?” 她淡淡道:“你以为呢?若你对皇上死心怎还会缠绵在病中不能自拔?” 我无言片刻道:“我真希望可以不再见他。” 眉庄轻轻一笑沉默后摇头:“你和我不一样。我与皇上的情分本就浅所以他将我禁足不闻不问所以我可以更明白他的凉薄和不可依靠所以我即使复宠后他对我也不过是可有可无而我也不需十分在意。”眉庄盯住我的眼睛:“你和我是不一样的。” 我低声问她亦是自问:“是因为我对皇上的心意比你更多么?” “你若对皇上已无心意便如今日的我根本不会因为他的话、他的事而伤心。”她停一停轻声道:“其实你也明白皇上对你并非是了无心意。” 我轻轻一哂举目看着窗外“只是他的心思除了国事几乎都在陵容心上。”我低头看着自己素白无饰的指甲在光线下有一种透明的苍白。帘外细雨潺潺秋意阑珊。绵绵寒雨滴落在阔大枯黄的梧桐叶上有钝钝的急促的轻响。我道:“怎么说陵容也曾与我们相交纵然她行事言语表里不一我心有警戒就是了难道真要跑上去和她针锋相对争宠么?我也不屑于做。何况皇上似乎喜欢她更多。” 眉庄眸中带了淡漠的笑意:“你得意时帮过陵容得宠她得意时有没有帮你?若她帮你你又何需争宠。若她不帮你你可要寂寂老死宫中么?”她轻轻一哼“何况皇上的心意今日喜欢你更多明日喜欢她更多从来没有定心的时候。我们这些女人所要争的不就是那一点点比别人多的喜欢么?你若不争那喜欢可便越来越少了最后他便忘了还有你这个人在。” 我只静静看着窗下被雨浇得颓败黑的菊花晚来风急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的不只是她李易安亦是我甄嬛。何况易安有赵明诚可以思念。我呢若思及曾经过往的美好随之而来的便是对他的失望和伤怀。 或许的确如眉庄所说我对玄凌是没有完全死心的吧。若完全死了心那失望和伤怀也就不那么伤人了吧。 眉庄道:“你对皇上有思慕之心有情的渴望所以这样难过这样对他喜欢谁更多耿耿于怀。若你对皇上无心那么你便不会伤心而是一心去谋夺他更多的喜欢。无心的人是不会在那里浪费时间难过的。” 我惘然一笑:“眉庄我很傻是不是?竟然期望在宫中有一些纯粹的温情和爱意并且是向我们至高无上的君王期望。” 眉庄有一瞬间的沉思双唇抿成好看的弧度许久缓缓道:“如果我也和你一样傻呢?”她转头哀伤如水散开漫然笑道:“或许我比你更傻呢。这个世间有一个比你还傻的人就是我呵。”我惊异地望着眉庄或许这一刻的眉庄已经不是我所熟悉和知道的眉庄了。或许在某一刻她有了她的变化而我却没有察觉。 我上前握住她的手轻轻道:“姐姐?” 她说:“嬛儿。你可以伤心但不要伤心太久这个宫里的伤心人太多了不要再多你一个。”她起身迤俪的裙角在光洁的地面上似开得不完整的花瓣最后她转头说:“若你还是这样伤心那么你便永远只能是一个伤心人了。” 日日卧病在床更兼着连绵的寒雨也懒得起来反正宫中也不太有人来。那一日正百无聊赖卧在床上却听见外头说是汝南王妃贺氏来了。 心下意外和她不过一面之缘而已她的夫君汝南王又是慕容妃身后的人。如今我又这样被冷落着她何必要来看望一个失宠又生病的嫔妃。于是正要派人去推委掉贺妃却自己进来了。 她只是温和的笑择了一个位子坐近我道:“今日原是来给太后请安的又去拜见了皇后不想听说娘娘身子不适所以特意过来拜访娘娘。” 我草草抚一下脸病中没有好好梳洗自然是气色颓唐的索性不起来只是歪着道:“叫王妃见笑了病中本不该见人的。不想王妃突然来了真是失仪。” 她倒也没什么只是瞧一眼素绒被下我平坦的腰身别过身微微叹了一口气。她这样体贴的一个动作叫我心里似刺了一下。她道:“不过是三四个月没见贵嫔娘娘就……” 我勉强笑一笑:“多谢王妃关心了。” 我心里实在是避忌她的毕竟她的夫君与慕容妃同气连声于是对她也只是流于表面的客套。她也不多坐只说:“娘娘也请好好保养身子吧。”临走往桌上一指:“这盒百年人参是妾身的一点心意希望娘娘可以收下补养身体。” 我看一眼道:“多谢美意了。” 贺妃微微一笑回头道:“若是娘娘心里有忌讳想要扔掉也无妨的。” 这样我却不好说什么了只得道:“怎么会?王妃多心了。”然而待她走我也只把东西束之高阁了。 过了两日淅淅沥沥下了半月的雨在黄昏时分终于停了。雨后清淡的水珠自叶间滑落空气中亦是久违的甜净气息。 月自东边的柳树上升起只是银白一钩纤细如女子姣好的眉。我的兴致尚好便命人取了“长相思”在庭院中当月弹琴亦是风雅之事。 我自病中很少再有这样的心思这样的念头一起浣碧流朱她们哪有不凑趣的。低眉信手续续弹指走无心流露的却是自己隐藏的心事。 长相思摧心肝。日**尽花含烟月明如素愁不眠。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忆君迢迢隔青天昔日横波目今为流泪泉。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 李白洒脱不羁如此也有这样长相思的情怀么?他所思慕的是否如我也是这般苦涩中带一些的甜蜜的记忆。正如那一日的上林杏花那一日的相遇。纵使我伤心到底亦是不能忘的吧。毕竟那一日他自漫天杏花中来是我第一次对一个男子这样怦然心动。 昔日横波目今为流泪泉这泪落与不落之间是我两难的心。 舒贵妃的琴名“长相思”。我不禁怀想昔日宫中春明之夜花好月圆她的琴与先帝的“长相守”笛相互和应该是如何情思旖旎。这样的相思也不会是如我今日这般破碎又不忍思忆的相思吧。只可惜这宫中从来只有一个舒贵妃只有一个先帝。 心思低迷指间在如丝琴弦上低回徘徊续续间也只弹了上阕。下阕却是无力为继了。 正待停弦收音远远隐隐传来一阵笛声吹得是正是下半阕的《长相思》。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隔的远了这样轻微渺茫的笛声一种似有若无的缠绵悠悠隐隐份外动人。我问身畔的人可曾听见有笛声她们却是一脸茫然的神情。我几乎是疑心自己听错了转眸却见浣碧一脸入神的样子心下一喜问道:“你也听见了么?” 浣碧显然专注片刻才反应过来“啊?”了一声道:“似乎跟小姐刚才弹的曲子很像呢。” 我弹的《长相思》到底是失于凄婉了反无了那种刻骨的相思之情。此刻听那人吹来笛中情思却是十倍在我之上了。 我不觉起身站在门边听了一会那笛音悠远清朗袅袅摇曳三回九转在静夜里如一色春日和煦觉得心里的滞郁便舒畅许多。合着庭院中夜莺间或一声的滴沥溜圆直如大珠小珠直泻入玉盘的清脆。 我复又端正坐下双手熟稔一挥清亮圆润的音色便从指下滑出那曲中便有了三分真切的思念。 那边的笛声似乎亦近了些我听起来也清晰许多。我按着它的拍子转弦跟上曲调这样琴笛合奏心思也只专心在如何和谐上便暂时忘却了积日的不快。琴声婉转笛音清空曲中力道亦平和缠绵似诉说心曲。一时间柳娇花妍露珠不惊连月光都徘徊掩映不忍离去。两缕悠长音色在云影浅淡的重叠交会间遥遥应和直奏得微风徐来露清霜明月影摇动珊珊可爱满庭中惟有余音缭绕连夜莺亦止了欢鸣。 一曲绵落槿汐笑道:“好久没有听得娘娘弹这样好的琴了。” 我问:“你们还是没有听见笛音么?” 槿汐侧耳道:“刚才似乎听见一些却是很模糊并不真切的。” 我不虞有它道:“不知宫中哪位娘娘、小主能吹这样好的笛子。”于是一推琴起身浣碧早取了披风在手满眼期盼之色我晓得她的意思道:“你也被那笛声打动了是不是?” 浣碧不觉含笑道:“小姐要不要出去走走?” 月色一直照到曲折的九转回廊间。古人踏雪寻梅闻梅香而去我凭声去寻吹笛人所凭的亦只是那清旷得如同幽泉一缕般断续的声音也只是那样轻微的一缕罢了。我与浣碧踏着一地浅浅的清辉渐行渐远。 回廊深处一位着素衣的男子手持一支紫笛微微仰看月轻缓吹奏。他眉心舒展神态闲雅凭风而立是十分怡然的样子。 待看清那人是谁我一怔已知是不妥转眼看浣碧她也是意外的样子。本想驻步不前转念一想他于我是在危难中有恩义的。遂徐步上前与他相互点头致意。浣碧见他亦是含了笑上前端正福了一福。我却微有诧异:浣碧行的只是一个常礼而已。不及我多想浣碧已经知趣退了下去。 玄清的目光在我面上停留一瞬很快转开只道:“你瘦了许多。” 我笑一笑:“这时节帘卷西风自然是要人比黄花瘦的。” 他的目光带着怜惜轻轻拂来。此时的我是不堪也不能接受这样的目光的。于是退开两步整衣敛袂端正道:“那日王爷大义救本宫于危难之中本宫铭记于心感激不尽。” 他听我这样说不觉一愣眼中有几分疏朗道:“贵嫔一定要和清这样生疏么?可惜当日之事依旧不能保住贵嫔的孩子。” 人人都道清河王这样闯入宓秀宫救我不过是因为我是玄凌的宠妃救我不过是逢迎玄凌罢了。所以才肯费心为我的生辰锦上添花此时又来雪中送炭。说得好听些也只是为我腹中皇嗣而已。惟有我明白他的闯宫并不仅仅是如此而已。但无论如何这样的仗义援手宫中也只得他一个。 我坦然笑:“虽然本宫今日落魄但决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他日王爷若有不便本宫也自当全力相助。” 他失笑:“这样听你自称‘本宫’当真是别扭得紧。”他很快正色:“清助贵嫔并非是为交换。” 我略点了点头“或许交换对我来说比较安全。” 他道:“但愿清不在其列。清也希望贵嫔安好。因为……清视贵嫔为知己。”他停一停又道:“此地荒凉贵嫔怎么会来?” 我方微笑指一指他手中紫笛道:“王爷以为方才弹琴的人是谁?” 他了然的笑:“清私心猜测或许是贵嫔。” 我淡淡一笑道:“王爷相信这世间可有心有灵犀一事?”话问得十分温婉却暗藏了凌厉的机锋。 他的身影萧萧立于清冷洁白的月色中颀长的轮廓更添了几分温润的宁和。他并未察觉我的用意认真道:“清相信。” 他这样认真诚恳我反而有些愧疚何必一定要他说呢。然而话已出口不得不继续“所以王爷适时知道我被困宓秀宫才能赶来相救。” 话有些尖锐他默然相对“其实……” 我别过头轻声道:“我知道王爷这样是为我好可是与我的近身侍女私相来往得频繁若传出去对王爷自身无益。” 他的目中掠过一丝清凉的喜悦道:“多谢贵嫔关心。” 我心下感念他的明白仿佛一只手从心上极快极温柔的拂过口中却戏谑道:“其实也没什么。若真被旁人知晓了我便做个顺水人情把她送给王爷做妾侍吧。” 他咳嗽一声注目我道:“贵嫔若是玩笑就罢了。若当真那清只好不解风情了。” 我举袖微笑想了一想道:“王爷今晚如何会出现在此处?” 他道:“皇兄有夜宴亲王贵胄皆在。” 我不觉轻笑:“王爷又逃席了么?” 他也笑:“这是惯常之事啊。”他微一迟疑问道:“坐于皇上身边的那位安小媛仿佛似曾相识。” 我轻轻道:“就是从前的安美人。” 他的手随意扶在红漆班驳的栏杆上:“是么?那么安小媛的歌声进益许多了只是不足的是已经缺了她自己的味道。” 我反问:“皇上喜欢才是最要紧的不是么?” 他似乎在回味着我的话转而看着我静静道:“刚才的琴声泄露你的心事。” 我垂夜来风过冉冉在衣。我的确消瘦了许多阔大的蝶袖被风带起飘飘若流雪回风之态。我低声辩解道:“不过是曲子罢了。” 他道:“曲通人心于你是于我也是。” 我心中一恸想起《长相思》的意味眼中不觉一酸。然而我不愿再他面前落泪。明知道我一落泪伤心是便不止是我。于是扬一扬头再扬一扬生生把泪水逼回眼眶中去方才维持出一个淡淡的勉强的笑容。 他凝神瞧着我眸中流光滑溢大有伤神之态手不自觉的抬起似要抚上我的鬓。我大怔心底是茫然的害怕。只觉得周遭那样静身边一株桂花偶尔风吹过几乎可以很清楚地听见细碎的桂花落地的声音。月光并不怎么明亮然而这淡薄的光线落在我鬓角的垂上闪烁出黑亮而森冷的光泽似乎要隔绝住他对我的温情。我矍然一惊我这一生一世身体肤早已随着我的名分全部归属了玄凌。这样么一想神情便凝滞了。 他亦懂得手停在我鬓边一寸凝固成了一个僵硬的手势。 我迅转身不去看他。气氛终究有些涩了。我随口寻个话题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竟然这样荒凉。” 他离我有些远声音听来有些含糊:“这是从前昭宪太后的佛堂。”略一略又道:“我母妃从前便在此处罚跪。” 昭宪太后是先帝隆庆帝的嫡母先帝生母昭慧太后早逝先帝自小就由昭宪太后抚养一向感情不错。后来为舒贵妃入宫一事母子几成反目。不久又查知昭慧太后之死乃昭宪太后授意只为可以夺先帝保住其太后之位。昭宪太后薨逝后先帝严令只与太后之号灵位不许入太庙飨用香火祭祀梓宫不得入皇陵只许葬入妃陵不系帝谥后世也不许累上尊号。昭宪太后所居之地也冷落荒凉再无人打理了。 夜渐凉有栖在树上的寒鸦偶然怪叫一声惊破这寂静。秋深霜露重不觉已浸凉了衣襟长袖。我回身离去道:“皇上有宴王爷不方便出来太久终归于礼不合。” 他颔只缓缓拣了一明快的小曲来吹了送我。曲调是欢悦的而听在耳中却觉得寂寞非常裙角拖曳开积于廊上的轻薄尘灰亦仿佛扫开了一些别的什么东西。脸上骤然感觉温热就像那一日昏寐中他的泪落在我面颊上的温度和湿润依稀而明白的触觉。远远走至最后一个转角瞥见他依旧站在原处只以笛声送我离开而他眼底的淡淡的怅然我终不信是自己看错。 永巷的路长而冷清两侧高高的宫墙阻挡依稀可以听见凉风送来前殿歌舞欢宴的声音。我和浣碧走得不快两个人的长长的影子映在永巷的青石板上几乎交叠在一起如同一个人一般。 我在腹中择着如何启齿的言语想了想还是直接问她:“你与六王来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浣碧一惊一时语塞慌忙就要跪下去。我忙扶住她道:“现在是长姊和你说话你愿意说便是不愿意也就罢了。” 她低头道:“我并不是存心要瞒着长姊的。” 我道:“可是从我生辰那时开始的么?”见她默认又道:“难怪你当时总不让我去太液池泛舟也是要他嘱咐你要给我惊喜吧。”我看住她:“那么当日我困于宓秀宫一事也是你去向六王求救的吧?” 浣碧点头:“槿汐姑姑陪长姊在宓秀宫中自然不能寻机脱身。当时太后病重宫中没有可以为长姊做主的人我只好斗胆去寻王爷。” “那么后来你们又来往过几次?” “只有两次一次是长姊有孕后另一次是前两日。王爷并没说别的只嘱咐我好好照顾长姊。” 我低叹一声:“他也算是有心了。” 浣碧道:“长姊今日怎么突然问起可是王爷告诉长姊的?” 我微微摇头:“并不是。只是你刚才见到六王时行的是常礼若非平日私下见过你乍然见到他怎会是行常礼而不是大礼呢。” 浣碧脸色一红道:“是我疏忽了呢。” 我低声嘱咐道:“我如今身份地位都是尴尬若你和王爷来往频繁于王爷于我们都没有益处不要私下再见了。” 浣碧沉吟片刻道:“好。” 永巷中十分寂静微闻得行走时裙褶触碰的轻细声响。前殿的歌声被风吹来柔婉而清亮那是陵容在歌唱唱的是一《长门赋》。 我驻足听了片刻惘然一笑以她今日的身份恩宠怎会懂得困居长门的陈阿娇的幽怨呢?于是依旧携了浣碧的手一同回去。 宫中深夜这样寂寥而热闹的。是谁的抚琴挑起雾霭幽静中缠绵悱恻的情思;又是谁的悠歌撩开锦绣容颜下积蓄不化的哀伤。 第三章 冷月 一场霜降之后空气中便有了寒冷的意味尤其是晨起晚落的时分薄棉锦衣也可以上身了。一层秋雨一层凉真正是深秋了啊。 这样的萧条的秋兼着时断时续的雨日子便在这绵长的阴雨天中静静滑过了。 这一日雨过初晴太阳只是蒙昧的微薄的光像枯黄的叶子一片一片落在人身上。眉庄见我这样避世时时劝我几句而我能回应的只是沉默。这日眉庄来我宫中二话不说起身扯了我的手便走。她的步子很快拉着我匆匆奔走在永巷的石道上风扑起披风坠坠的衣角似小儿顽皮的手在那里拨动。 我不晓得她要带我去哪里路很长走了许久还没有到她要去的地方。我留神周遭景物仿佛是从前在哪里见过的用心一想不觉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条路便是通往去锦冷宫的道路。数年前我在冷宫下令杀死了宫中第一个威胁我性命的女子。那是我第一次蓄意的杀戮以致我在后来很多个夜里常常会梦见死去的余氏被勒杀的的情景叫我心有余悸。 走了很久才到冷宫。推开门有数不清的细小灰尘迎面扑来在浅金的日光下张牙舞爪地飞舞。在我眼里它们更像是无数女子积蓄已久的怨气积聚了太多的痛苦和诅咒像一个黑暗无底的深渊一样让人不寒而栗。阳光在这里都是停滞的破旧的屋檐下滴答着残留的雨水空气中有淡淡的却挥之不去的腐臭和潮湿的霉味。 那些曾经容颜如花的女子或哭泣呼喊或木然蜷缩在地上半睡半醒或形如疯癫跳跃大笑而大多人贪恋这久违的日光纷纷选了靠近阳光的地方享受这难得的片刻温暖。 她们对我和眉庄的到来漠不关心几乎视若无睹。照看冷宫的老宫女和老内监们根本无意照顾这些被历朝皇帝所遗弃的女人只是定期分一些腐坏的食物给她们让她们能继续活下去或者在她们过分吵闹时挥舞着棍棒和鞭子叱责她们安静下来。而他们做的最多的事就是面无表情地将这些因为忍受不了折磨而自杀的女子的尸体拖到城外的乱葬岗焚化。 人人都晒在太阳底下。我无意转头阴暗没有日光照耀的角落里只剩下两个女子一坐一卧在霉烂潮湿的稻草堆上连日阴雨那些稻草已经乌黑烂污。那两个女子衣衫褴褛破旧蓬头垢面。坐着的那个女子手边有一盘尚未舔净汤汁的鱼骨苍蝇嗡嗡地飞旋着。她的面前竖了一块破了一角的镜子她仔细用零星的面粉小心翼翼地敷着脸和脖子一点也不敢疏忽仿佛那是上好的胭脂水粉。敷完面粉后双手在稻草中摸索了片刻如获至宝一样取出了一支用火烧过的细木棒一端烧成了乌黑的炭正是她用来描眉的法宝。 眉庄在我耳边轻声道:“你猜猜她是谁?”她污秽的侧脸因为沉重雪白的粉妆和格外突出的黑色长眉而显得阴森可怖我摇头实在认不出她是谁。 那女子一边认真地画着自己的眉毛一边嘴里絮叨着道:“那一年选秀本宫是最漂亮的一个皇上一眼就看见了本宫想都不想就留了本宫的牌子。整个宫里本宫只比华妃娘娘的样貌差那么一点儿。那时候皇上可喜欢本宫了……”她吃吃地笑:“皇上他一个晚上宠幸了本宫三回呢还把‘丽’字赐给本宫做封号不就是说本宫长得好看么?”她沉溺在回忆里的语气是快乐而骄傲的浑忘了此刻不堪的际遇。她描完眉兴冲冲地去推身边躺着的那个女子连连问道:“本宫的妆好不好看?” 那女子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正眼也不瞧她一眼厌烦道:“好看好看!整天念叨那些破事儿老娘听得耳朵都长茧子了。”说着也不顾忌有人在毫不羞耻地慢里斯条一件件解开自己的肮脏破旧的衣裙露出一对形状美好却积着汗垢的**。她悠闲的一只手在身上游走搔痒另一只手迅而准确地在衣物上搜寻到虱子稳稳当当地丢进嘴里“啪”一声咀嚼的轻响露出津津有味地满意的表情。我胸口一阵恶心强烈升起想要呕吐的感觉。 描眉的女子也不生气她的敷衍继续化着她的妆道:“只要本宫天天这样好看皇上总有一天还会喜欢本宫的。”说着用脚尖轻轻踢一踢身边的女子:“你怎么不去晒太阳身上一股子霉味儿。” 躺着的女子粗鲁道:“混帐!太阳会把我的皮肤晒坏的。你自己怎么不去?!” 描眉的女子“咯咯”一笑:“本宫是宫里最好看的‘丽贵嫔’呀怎么能被太阳晒着呢。”她诡秘的一笑:“皇上最喜欢本宫身上这样白了。” 我闻言一惊竟然是丽贵嫔!转眼去看眉庄她脸上一点表情也无只是冷眼旁观。 她的笑极其快活一笑手中的木炭便落在了我脚边。她现丢了自己的爱物回身来寻骤然见了我一时呆在那里。她脸上的面粉扑得极厚雪白似鬼魅我看不出她脸上究竟是何神情。她的眼中却是交杂着恐惧、震惊和混乱。忙不迭地起身伏到我脚边语无伦次哭喊道:“婉仪小主当日是本宫、不、是我糊涂……不、不、我其实知道的不多全是华妃她主使的呀!”她极力哀求道:“婉仪为我向皇上求情吧我情愿做奴婢做牛马伏侍小主再不想在这个鬼地方待下去了。” 她还称呼我“婉仪”婉仪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她一直被囚禁在冷宫中与世隔绝她并不知道我已不是婉仪。如同我也不知道她在冷宫如此潦倒。或许当初她意气风入宫那一日并不晓得今后自己会狼狈至此吧。 旁边的女子对她的哀求和我的存在完全无动于衷偶尔抬头看我一眼又了冷冷低头咀嚼她美味的虱子。泪水冲开丽贵嫔脸上厚重的面粉一道道像沟渠一般暴露出她苍老而衰败的容颜。其实她比我不过只大了四五岁二十一、二岁的年龄风华正茂的年纪。曾经她是这个后宫里仅次于华妃的美人承受帝王雨露之恩。 她的哀求似字字戳在我心上。我不愿再听也不愿再看用力挣脱了丽贵嫔的手跑了出去。 冷宫外的空气此刻闻来是难得的新鲜我强行压制下胃中翻腾踊跃的恶心感觉似乎从一个噩梦里苏醒过来。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后宫的另一幕。这样场景让我害怕并且厌恶。 眉庄追出来轻拍我的背温和道:“还好吧?” 我点点头道:“姐姐带我来冷宫不是让专程让我来看丽贵嫔的吧?” 她微微一笑道:“留意到丽贵嫔身边那个女子了么?” 我蹙一蹙眉只是不语。眉庄晓得我厌恶那种恶心曼声道:“她是皇上以前的芳嫔呵。” 这个名字我并不熟悉玄凌自先皇后死后多有内宠。而嫔并不是很高的位份。即便如今宫中亦有杜恬嫔、刘慎嫔、汪睦嫔、赵韵嫔四人。芳嫔实在是我不晓得的。 眉庄意味深长的看着我慢慢道:“芳嫔比我们早三年入宫初封才人进芳贵人、良娣承恩半年后有身孕进封芳嫔也很得了一段时间的风光可惜失足小产她因为太过伤心而失意于皇上后来又口出怨言污蔑华妃杀害她腹中子所以被打入冷宫。” 我凝眸于她轻声道:“姐姐怕我步上她的后尘?” 眉庄道:“她是否真的污蔑华妃并无人知道只是皇上信了她是污蔑。俗话说‘见面三分情’芳嫔一味沉溺于自己失子之痛而不顾皇上连见面分辩的机会也没有只怕就算是冤枉也只能冤枉了。”眉庄说完右手猛地一指冷宫手腕上的金镯相互碰触出“哗啦”一声脆响话音一重颇含了几分厉色和痛心道:“这就是前车之鉴!你若一味消沉下去她们俩的现状就会是你日后的下场!” 我静默不言肃杀的风从耳边呼啸而去干枯黄的树叶被风卷在尘灰中不由自主地打着卷儿。冷宫前空旷的场地上零星栖息着几只乌鸦沉默地啄着自己的羽毛偶尔出“嘎”一声嘶哑的鸣叫声当真是无限凄凉。 我轻声道:“姐姐怎么会来冷宫现丽贵嫔和芳嫔。” 眉庄神色急剧一冷眼中掠过一丝雪亮的恨意:“芳嫔的事我不过是凑巧得知。至于丽贵嫔——当日推我下水之事她亦有份。只要一见到她我便会永远牢记慕容氏如何坑害我。我必要让慕容贱人也来尝尝冷宫里那种生不如死的滋味。” 眉庄的爱与恨向来比我分明。 我抬手轻轻拂去她肩头薄薄的灰尘道:“从小姐姐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若一心想要必然能得到。”我停一停看着眉庄道:“恕我多言如今皇上对姐姐这样可有可无——多半也是姐姐自己不肯要这恩宠吧?” 眉庄凛然转眸:“我心中唯一牵念的只有怎样杀了贱人。皇上的恩宠固然重要却不可靠难道我能依靠他为我报仇么?” 我默然片刻伸出手道:“天凉了姐姐和我先回去罢。” 许是怀着惊动的心事这一路迢迢走得越慢。眉庄的话言尽于此再没有多说一句。只是一路上都紧紧握住我的手以她手心的温度温暖我沉思中冰凉的手。 走至上林苑的偏门眉庄道:“我先回宫去了你——仔细思量吧。” 我点点头自永巷择了近路往自己宫中去。永巷无尽的穿堂风在秋冬尤为凛冽两侧更是四通八达无处不有风来吹得锦兜披风上的风毛软软拂在面上隐约遮住了视线。 斜刺里横出一个人来我躲避不及迎面撞在那人身上。只闻得“哎哟”一声抬头看去正是恬嫔宫中的主位6昭仪。 6昭仪本是玄凌继位之初入宫的妃子位分虽只高我一级却是九嫔之在宫中的资历远远在我之上。我见撞着了她忙站立一边请安告罪。6昭仪失宠多年在宫中一直安分守己遇事也是躲避的时候多甚少惹是生非。她见撞着了人倒先生出了一种避让不安的情态本不欲多言然而待看清了是我忽然神色一变生了几分怒意和威严出来。 我晓得不好也不愿在这个时候招惹是非于是神色愈加谦卑恭谨。6昭仪的怒气却并没有下去道:“莞贵嫔走路怎么没有规矩几月不见皇上而已难道宫中的礼节都忘记了么?!” 我忙道:“是我不好冲撞了6姐姐。” 她身边闪出一阵娇媚而轻狂的轻笑我想亦不用想便知道是秦芳仪在了。秦芳仪是6昭仪的远房表妹而她心性窄小前次在皇后殿外争执必然被她视作莫大的过节。眼下她在必然会不失时机报复于我今日的事算是麻烦了。 果然秦芳仪作势行了半个礼掩嘴轻笑着拖长了尾音道:“嫔妾道是谁呢?原来是皇上从前最喜欢的贵嫔娘娘呀难怪啊难怪贵人走路多横行么。” 她刻意在“从前”二字是说得腔调十足讽刺我如今的失宠。这次是我无心冲撞在前少不得忍气吞声道:“请6姐姐见谅。” 6昭仪尚未开口秦芳仪故作奇怪地上上下下打量着我道:“哟!贵嫔娘娘这喊得是哪门子姐姐呀昭仪表姐可是只有嫔妾这一个妹妹什么时候娘娘也来凑这份热闹了呢?”我心头萌怒意纵然我今日落魄你又何需这般苦苦相逼想我昔日得意时也并未有半分踩低你怎的我一失宠你却次次来招惹不休。然而6昭仪在我终究还是屏住了心头的恼怒。 秦芳仪见我不说话越得意道:“贵嫔娘娘不是一向最讲究规矩尊卑的么怎么见了嫔妾表姐不称呼一声‘娘娘’也不自称‘嫔妾’了呢?” 我微微举目正迎上她笑容得意的脸庞6昭仪只沉着脸一言不。我们三人说到底都已是没有皇恩眷顾的女子了同是天涯沦落又何必这样彼此苦苦为难。 秦芳仪自然不会想到这一层今日有她表姐为她撑腰又是我先理亏她自然是视作了千载难逢的机会怎肯轻轻放过。 于是我端正行了一礼只对着6昭仪道:“嫔妾失礼请昭仪娘娘恕罪。” 6昭仪点了点头算是谅解道:“罢了你走吧。” 我正欲起身秦芳仪忙道:“表姐她无理在先你怎么就让她这么走了?” 6昭仪微有惊讶望着秦芳仪道:“算了本宫哪有心思站在冷风口和她折腾。让她走便是了。” 秦芳仪抿嘴急道:“表姐糊涂了!如今慕容妃不得皇上宠爱敬妃庸庸碌碌端妃药罐子一个三妃之下就是以您为尊了。表姐若是现在不拿出九嫔之的款儿来服众立威以后宫里谁还记得你这个昭仪娘娘哪。”她微微一笑凑近了6昭仪道:“过去皇上最喜欢慕容妃雷厉风行的样子说不定表姐这一立威皇上又喜欢你了呢。”她又恨恨追上一句:“表姐她得宠的时候皇上可冷落了我们不少呢!” 6昭仪明显被说动脸上微露喜色瞬间又冷怒道:“表妹果然聪明。” 我闻言苦笑玄凌喜欢慕容妃未必真是因为她果决的性子。6昭仪没有慕容妃的身世容貌却欲仿慕容妃之行真的愚蠢可笑之极。 6昭仪端正神色刹那间威风凛凛道:“你就给本宫跪在这风口里好好思过。”她回头唤一个宫女:“燕儿给本宫盯着她跪足半个时辰才许起身。” 半个时辰!又是跪半个时辰!我的恼与恨瞬间涌上心头她真把自己当作了当日的皙华夫人么? 6昭仪施施然离开秦芳仪跟随两步转头道:“贵嫔娘娘如今没有身孕是跪不坏身子的想来无妨。”她的话如芒刺直扎我心扉之中猛然又回忆起那一日在宓秀宫难言的伤痛顿时神色僵在了那里。秦芳仪说着媚然一笑做出了一个让我震惊又痛恨无比的行为她轻轻启樱桃红唇“扑”地一声将一口口水唾在我面上。 奇耻大辱!我瞬间紧紧闭上双目迅转开的脸并不能避开她蓄意的唾面之辱那一口口水落在了我的耳侧。她愉快的笑了笑得得意而放肆一边笑一边道:“贵嫔娘娘可不要生气啊嫔妾是受昭仪娘娘命教训娘娘的这一点口水就请娘娘笑纳吧。” 我冷冷转过脸用力盯着她带笑的脸。即便当初对丽贵嫔我也没有如此憎恶。她被我的目光震慑不免有些害怕一时讷讷很快又嗤笑着弯下腰来对道:“娘娘别瞪着嫔妾呀!难道——你还以为你是过去的莞贵嫔么?” 她笑着走了笑声在空洞的风声呜咽的永巷里格外刺耳。口水的温热在冷风里很快变得冰凉而干涩湿润慢慢滑落、慢慢被风干的感觉使耳侧的皮肤有僵硬的麻木。偶尔有三三两两的下等宫人经过用冷漠、好奇而轻蔑的目光扫视过。 看守我的宫女燕儿有局促的不安小声道:“娘娘要不起来吧?奴婢不会说出去的。”我摇头也没有用手去擦拭耳边的口水只是依旧跪在风口保持着腰身笔直的姿势头脑中是近乎残酷的冷静。 是我是一个没有子嗣也没有夫君疼惜的女子。我是这个深宫里的女子一个已经失去了君王宠爱的女子。我什么也没有唯一有的就是我腔子里这一口热气和我的头脑再没有别的可以依靠人人自危人人朝不保夕人人拜高踩低。 因为我没有君王的宠爱因为我在君王身上奢求少女时代梦想的爱情因为我的心还柔弱且不够防备因为我天真并且幼稚。所以我不能为我的孩子和姐妹报仇;所以我被压制甚至被位分低于我的女子唾面羞辱;所以我的境遇离冷宫只剩下几步之遥。 够了已经足够了。我不能被人踩到尘土的底处;冷宫的景象让我触目惊心;而芳嫔的凄凉悲惨更不能成为我的未来。 我的视线缓缓移出定格在远处慕容妃的宫殿。她还活着活得好好的说不定哪天又会翻身而起再度获宠。我的孩子不能这样白白死去。冷宫亦不能成为我甄嬛老死的归宿。即便我要死也要看着我所憎恨的人死在我的前面祭告我无辜早亡的孩子和姊妹。 半个时辰已经到了坚持站起酸疼的腿整理衣裙端正仪容。燕儿扶住我低声歉意道:“娘娘受苦了我们娘娘平日里并不这样的。” 我神色平静看着这个其实与我年龄相仿的宫女漠漠一笑:“你会因为你现在的善心得到好报。”她听不懂脸上只是一种单纯的不安和局促。 我独自离开。 我的伤心和消沉已经足够了。对着6昭仪跪下去的那个避世隐忍的甄嬛已经死了站起来的是另一个甄嬛。 我不会再为男人的薄幸哭泣也不会为少女梦中的情爱伤神更不会对她所痛恨的人容忍不。这样的我将更适合活在在冷漠而残忍的后宫里。 耳边的口水我没有擦去让它留着便了。让我牢记这一刻屈辱的感觉来日她们会因为羞辱我的快感而付出沉重的代价。 回到宫中我吩咐槿汐搬离了棠梨宫的正殿把旁边的饮绿轩打扫了出来暂时居住。 浣碧劝我道:“饮绿轩地方窄小况且又阴凉夏日乘凉是最好的这个时候住进去怕不太合时宜吧。” 我用柔软的棉布仔细擦拭“长相思”的每一根琴弦微微一笑道:“我本来就是个不合时宜的人啊。”浣碧无言也不敢再深劝。 几日后我吩咐了小允子和小连子帮我去捕捉这个时节已经很少有的蝴蝶他们对我怪异的决定有些意外和吃惊道:“蝴蝶不是秋天这个时节的东西啊。” 我俯在妆台前细心描摹远山黛的眉型。如今的我已经用不上螺子黛这样昂贵的画眉物事了。远山眉那是去年玄凌为我亲手画就的何等情意绵绵。其实我并不怎么喜欢我的眉毛适合的也是柳叶眉。只是如今我一笔一笔画得无比工整和精心。还是要依靠他的宠爱的是不是?我自嘲。如果没有爱我就要许许多多的宠多得足以让我在这个后宫里好好存活下去。 懒懒把眉笔一抛头也不回对他们道:“蝴蝶也是不合如今时宜的吧?但是我一定要并且必须足够漂亮。”他们是不会拂逆我的想法的尽管我的想法看起来这样心血来潮不合情理。 我微微一笑就让我这个不合时宜的人来演一场不合时宜的戏吧。 回朱阑玉砌之外。天边一弯冷月如钩。 第四章 蝶幸 小允子和小连子竭尽全力才在冬寒到来前找到了为数不多的二十几只蝴蝶那全是些色泽艳丽悦目的蝴蝶粉红、浅紫、宝蓝、明翠和柠黄。我自然是满意的道:“天冷了。内务府这两日就要送来冬日里要用的炭。你去告诉姜忠敏一应的绸缎衣料咱们都不要全换了炭火和炭盆来再让他多送水仙和梅花。” 幸好当日我在内务府提拔了姜忠敏即便今日门庭冷落皇恩稀薄却不至于如刚入宫时一应的份例都有人敢克扣以至到了冬日若非眉庄接济用的全都是有刺鼻浓烟的黑炭。也总算他还晓得要知恩图报我宫里要些什么但凡他能做主的都会送来。 我吩咐了小允子去又对槿汐道:“莹心殿现如今空着把捕来的蝴蝶全放到暖阁的大琉璃罩子里去养着暖阁里要多用炭火务必使温暖如春。每日三次你亲自送鲜花入暖阁供蝴蝶采食花粉。”我嘱咐完又加了一句:“你定要亲历亲为别人我都不放心。” 槿汐见我面色郑重又受我如此重托虽不明白我的用意却也是加倍细心照料那些蝴蝶。 眉庄有一日来见我饶有兴致的命人为自己裁制新装不由面露些微喜色。因我自再度病倒便再无了调脂弄粉的闲情终日素面朝天种种华丽贵重的颜色衣裳和珠钗明环一并收入了衣柜既无“悦己者”可使我为之容也算是为我胎死腹中的孩子服丧尽一尽我为娘的心意。眉庄半含了笑意试探着道:“可是想通了么?” 我拿着天水碧的云雁细锦在身上比一比微微一笑道:“多谢姐姐教导今日之我已非昨日。”眉庄眸光明亮只吟吟瞧着我道:“既有此心事不宜迟啊。” 我卷起袖子亲自取了剪刀裁制新衣的腰身低着头道:“姐姐别急来日方长。” 我并没有闲着。 对镜自照。长久的抑郁和病痛使我瘦得与从前判若两人睡前换寝衣时抬眼瞥见镜子里自己的锁骨突兀的三排横亘在胸前。自己几乎也惊骇。心里还不信。举起右手臂臂上的镶碎祖母绿银钏几乎能套至手肘这副银钏做的时候便是小巧而合身不过数月前只能塞进一条手绢现在看着倒是空荡荡的样子了。很久没有注视自己没想到瘦成这样仿佛一朵秋风里在枝头寒颤的花形销骨立。虽然瘦下来也是憔悴皮肤倒显出隐隐的青玉色半透明的轻青的玉只是没有了玉的润洁光泽倒像是蒙了一层尘灰似的。下巴越的尖了显得过去一双神采妩然的清水妙目似燃尽了火的余灰失了灵动之气。这样的我即使愿意出现在玄凌面前不过是得他几分同情见他多了反叫他厌恶又有多少胜算呢。 当日怀孕时温实初给我的几张美容方子重又找了出来去太医院择选出端午时节折下的健壮、旺盛的全棵益母草须得干净草上不能有尘土的。经过曝晒之后温实初亲自动手研成细末过筛加入适量的水和面粉调和成团晒干。选用一个密封好的三层样式的黄泥炉子最底下的一层铺炭中间的一层放晒干的药丸上面的一层再盖一层炭点上火旺火煅烧。大火煅烧大约小半个时辰后改用文火慢慢煨制大约一日一夜之后取出药丸待完全凉透而只有药丸颜色洁白细腻的才是上佳之作。再以玉锤在瓷钵将药丸研成细末过筛之后再研再筛越细越好最后用上好的瓷瓶装好备用。 煅制药丸的过程十分复杂略有差池药就会失去效力。这种药性优良的益母草一定要在端午节收采一定要全株的益母草不能一点稍带泥土否则就完全无效;煅烧的时候切忌火力过猛若是过猛药丸就会变黄变黑几乎无效;研锤也很讲究以玉锤最佳鹿角锤次之——玉、鹿角都有滋润肌肤、祛锼除瘢之功效研磨时自然入药正好起辅助作用。而这种药丸磨成的细粉每六十钱加入滑石六钱、胭脂六钱后调匀每天早晚适量擦洗脸面和双手可治皯黯退皴皱令人皮肤光泽如玉。温实初事后见我容色焕颇为自得道:“这张方子相传为唐朝则天女皇所创号神仙玉女粉女皇以此物虽八十而面若十八。” 这话听来是有些夸张的而是否为则天女皇所用也是传说只是我的面容的确因此而娇嫩白皙。 有次眉庄正好进来探我见温实初尽心尽力为我煅制药物于是坐在一旁默默观看我对她道:“这个神仙玉女粉效用很好我正想命人送去给姐姐呢。” 眉庄神情淡淡的似乎是夜间没睡好的样子道:“不用了。此物对你日后之事大有助益我有天成之貌不用再妆饰了。”她忽然粲然一笑:“何况我修饰成美丽面容又要给谁去看呢?” 眉庄的话有些像和谁赌气她的性子渐渐有些古怪了有些时候我并不明白她在想什么她也不和我说偶然一次去她宫里竟瞧她一人卧在床上睡梦之中愁眉未展脸颊上犹带晶莹泪珠。 那一句话不知怎的我便记在了心上。她的笑粲然的美语气却是萧索失意似是自问又似问我:“何况我修饰成美丽面容又要给谁去看呢?” 槿汐取了珍珠粉灌入玉簪花中蒸熟又和了露水为我敷面我忽然想起眉庄那句话心里不耐烦起来。在我心底已是了然玄凌并非我的“良人”而“女为悦己者容”他这样冷心绝情何曾又是我的“悦己者”?这样费心使自己的容颜美好又有何意义。 况且明明知道他对我不过是爱重容色我却只能以容色吸引他何其悲凉! 这样躁乱着宫外忽然闻得整齐而急促的脚步声我看一眼小允子他出去了一会儿进来回禀道:“嗨!奴才还当是什么要紧事——原来是安小媛前些日子说想起幼时跟随姨娘养植蚕桑的事皇上便命人去南地取了新鲜桑叶来给小媛小主听说快马加鞭送来桑叶都还没有枯萎哪。” 流朱嘴快插口道:“皇上如今可真宠爱安小媛啊。” 浣碧皱了皱眉头觑着我的神色轻声道:“这个情形倒让奴婢想起唐明皇给杨贵妃送荔枝的故事来了。” 我寥落一笑在意的并非是玄凌对陵容有多么宠爱只是辗转忆起《诗经》中的一篇“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尤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1 我微微叹息前人之言原来也是有感而的是多么惨痛的经历才让这个女子出“无与士耽”的呼唤。平民的男子的爱情尚且不能依靠何况是君王呢。我惘然一笑从前种种不过是我天真的一点痴心而已。罢了!罢了!皆去了罢! 于是依旧振作了精神让小厨房炖了赤枣乌鸡来滋养补气。 亏得年轻又是一意图强身体很快复原过来。待得容貌如前已经是立冬时分了。 听说前几日慕容妃再度上表请罪言辞恳切玄凌看后颇为动容只是暂时未置可否。我暗暗心焦前朝汝南王权势似有再盛之势若长此下去慕容世兰有重回君侧那一日也未可知那可就棘手了。 我抬头看看铅云密布欲压城的阴沉天色深深吸一口气安抚自己略慌乱的的心。万事俱备只欠一场大雪了。 眼角斜斜扫过侧头见铜镜昏黄而冰冷的光泽中我的如水眼波已经带上了一抹从未有过的凌厉机锋。 这一天很快来了。十二月十二大雪初停。整整三日三月的大雪整个后宫都成了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玄凌与众妃在上林苑饮酒赏雪我早早告了身体不适没有前去。 新制的衣裳是天水碧的云雁细锦极清冷的浅绿色似露水染就。刻意选这样的颜色最简单的款式只是做得合身略显身量纤瘦。绣黄蕊白花的梅花和水仙和真花一般大小颜色再拿真花蒸了暖气熏一夜披在身上花香侵骨仿若自己也成了那千百朵花中的一朵。 化的是他所中意的远山黛先薄施胭脂再抹一层雪白英粉修面作“飞霞妆”淡淡姿容惹人爱怜恰到好处的点缀我的轻愁宜喜宜嗔。 这样去了怀一点决绝的心意有悲亦有愁。然而行至半路觉得那悲与愁都是不必要的了既然决意要去又何必带了情绪拘束自己。 去的是曾经的旧地便于行事更重要的是当年的初次相对之地更易勾起彼此情肠心动。 行入倚梅园中园内静静脚落时积雪略出“吱嘎”的轻微细想仿佛是先惊了自己的心绪。 太安静空气的清冷逼得我头脑中的记忆清醒而深刻旧景依稀红梅欺香吐蕊开得如云蒸霞蔚深深吸一口气似乎连空气中的清甜冷冽也是过去的气味不曾有丝毫改变。脚下略虚浮很快找到当年祈福时挂了小像那棵梅树自己也怅惘地笑了。仿佛还是初入宫那一年的除夕也是这样寒冷的雪天暗夜的倚梅园中我隔着重重梅影第一次和他说话。命运的纠缠是这样无法逃离。即便是有了李代桃僵的余更衣该遇上的终究还是遇上了。 当日许下的三个心愿依旧在心中这么些年祈求的不够只有这些:一愿父母安康兄妹平安;二只愿能在宫中平安一世;三愿便是想要“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我曾经那样期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可是“闻君有两意”却做不到“故来相决绝”……其实细细思量来我对玄凌也未真正要求过“一心”他是帝王我何尝不明白他的处境只是心底总是有些期盼后宫佳丽云云我只是他心中稍稍特别一些的便好。这样的执念而今终究是真真切切地成了镜花水月痴心妄想。而平安更是如后宫中的情爱一样短暂而虚幻。我没有别的路走也没有别的法子惟有心机惟有斗争这样无休无止才能换来片刻的平安。我所能还能有力可及的只有父母兄妹的平安康泰。即便不为了自己也要为了他们。何况我的孩子仇人尚在他不能这样白白死去。 心智清明如水长吸一口气只等玄凌的到来。 天气很冷略显单薄的衣衫不足以让我取暖手足皆的冰冷的凛冽的空气吸入鼻中要过片刻才觉得暖。 我不怕冷冷宫的悲惨已经见过唾面之辱也已承受。没有什么可以害怕的了。 远远身后传来积雪松动的声音我晓得他来了不只他怕是今日雪宴之上的嫔妃宫人们都已经到了。李长做得很好终于引了玄凌来不枉我从前私下厚待他。 梅林后的小连子早已听见动静打开养着蝴蝶的琉璃大瓶不过片刻便见有蝴蝶抖缩着飞来。我适时打开笼在披风中的小小*平金手炉热气微扬身上熏过的花香越加浓和暖。蝴蝶寻着热源遥遥便向我飞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双手合十声音放得平缓且清柔一字一字道:“信女后宫甄氏无才无德不足以保养皇嗣侍奉君王心怀感愧无颜面圣在此诚心祝祷吾皇得上天庇佑平安喜乐福寿绵长。若得所愿信女愿一生茹素吃斋清心拜佛再不承恩宠。” 我不晓得这个冰雪寒天里身上环绕艳丽翩翩蝴蝶是怎样夺目摄魄的情景。但我知道这样奇异的情景之下我的话会更易字字刻入他心上。何况白雪红梅的分明间我独一身青衣潇潇。 这样的祝祷我并不诚心只是拼尽了我对他残余的情意来一字一字说出多少也有几分真意。 片刻的静默真是静仿佛倚梅园中静无一人一般天地间惟有那红梅朵朵自开自落。 心跳得厉害明明知道他在身后龙涎香久违的香气幽幽传来只消一转身便是他。 有悠长的叹息一缕稔熟的嗓音道:“嬛嬛——是你么?” 这样熟悉而亲昵的称呼叫人一不留意以为自己还身在往日椒房盛宠欢颜密爱。喉咙口便有些哽咽鼻翼微动似被什么堵住了一丝哭音连自己也难压抑只是背对着他极轻声道:“臣妾失德不宜面君。” 嫔妃们的唏嘘和讶异再难掩抑他抢到我身边自背后环住我:“嬛嬛你做什么不看朕一眼你不愿再见朕了么?” 我轻轻挣扎一下眼中已含了泪:“皇上别过来——臣妾的鞋袜湿了……”答他的话正是当年在倚梅园应他的话如今说来已无了当时那份含羞避人的少女心态——我不过是在一心算计他罢了。 身子硬生生被他扳过来眼中的泪盈盈于睫将落未落。曾经对镜研习这样的含泪的情态是最惹人心生怜爱的。 我迅低头不肯再抬起来他握住我的手语气心疼道:“手这么冷不怕再冻坏了身子。” 我低语:“臣妾一心想为皇上祈福……让皇上担心是臣妾的罪过臣妾告退。”我转身欲走却被他一把拉回怀里。他一拉身上附着着的早已冻僵了的蝴蝶纷纷跌落在地周遭的嫔妃宫人不由得出阵阵惊讶的低呼玄凌亦是又惊又奇道:“嬛嬛这时候竟然有蝴蝶蝴蝶亦为你倾倒!” 我微露意外而迷茫的神色道:“臣妾并不晓得……”说话间唇齿因寒冷而微微颤抖风翻起衣角如蝶展翅天水碧的颜色高贵中更显身姿清逸温柔楚楚。 他的明黄镶边银针水獭大裘阔大而暖和把我裹在其间久违而熟悉的龙涎香的气味兜头转脸席卷而来。他的手臂微微用力叫我不得逃离。他唤我:“嬛嬛你若为朕祈福再冻坏了身子岂不叫朕更加心疼。”他的呼吸流连在我衣上不觉惊而复笑:“你身上好香难怪冬日里也能引得蝴蝶来倾倒于此连朕也要心醉了。” 我的声音极轻微柔和:“臣妾日夜为皇上祝福沐浴熏香不敢有一丝疏忽。” 他动容这一拥意味昭然。皇后含笑道:“如此可好了。莞贵嫔小产后一直身子不大好不能出门本宫可是担了好几个月的心啊。” 陵容越众上前柔柔道:“臣妾日夜为皇上与姐姐祝祷希望姐姐与皇上和好如初、再不嫌隙如今果然得偿所愿了。” 玄凌笑吟吟望着我似看不够一般道:“朕与爱卿有过嫌隙么?” 我的笑坦然而妩媚婉声道:“从来没有。是臣妾在病中不方便服侍皇上罢了。” 陵容脸色微微尴尬很快笑道:“正是呢。瞧臣妾一时高兴得糊涂话都不会说了呢。” 玄凌十分快活我伏在他肩上注视他身后各人表情百态不由心底感叹世态炎凉反复如今重又是我居上了后宫众人的脸色自然不会再是风刀严霜面对我的笑脸又将是温暖如春了。 然而目光扫视至人群最后不觉愣了一愣。玄清遥遥立于人后目光懂得而了然温润中亦含了一丝悲悯停留在我身上久久不去。 与玄凌一同用过晚膳又观赏了歌舞杂技。显然玄凌的注意并不在陵容高亢清锐的歌声和艺人的奇巧百技中时时把目光投向坐于敬妃身边的我。 敬妃微笑着低声对我道:“皇上一直看你呢。” 我笑着道:“怎知不是在看姐姐呢?” 敬妃呵呵一笑:“妹妹今日骤然出现在倚梅园其实众人都已心知肚明皇上是不肯再疏远妹妹的了。”她停一停道:“只是我这个做姐姐的好奇为何蝴蝶会停落在你身上难道真如人所说妹妹你会异术?” 我失笑:“姐姐真会笑话只不过是小玩意罢了。” 敬妃一笑:“方才听见秦芳仪她们议论妹妹你刻意为之呢?” 我丝毫不放在心上只淡淡微笑道:“是么?” 敬妃亦微笑左手微比了比上座:“旁人说刻意有什么要紧只要皇上认为妹妹你是对他用心就是了。”她垂一垂眼睑“其实皇上是在意妹妹的。” 抬见玄凌向我招手道:“你来朕身边坐。” 我恭敬起身道:“皇后娘娘为六宫之理应在皇上身边臣妾不敢有所逾越。” 他无奈好容易捱到宴会草草结束他自然是要留宿我宫中我婉转道:“并非臣妾不想侍奉皇上只是风寒尚未痊愈不宜陪伴皇上请皇上见谅。”说着温婉一笑又道:“皇上不如去曹婕妤宫中歇息吧想来温仪帝姬也很想见一见父皇呢。” 话音未落曹婕妤已经面带惊讶瞧着我很快她收敛了神色只是温和静默地笑。慕容妃失宠曹琴默必然受到牵连又有陵容的恩宠听说玄凌也有许久不曾踏入她的居所了。玄凌拗不过我的含笑请求便带了曹婕妤走了。 浣碧不解轻声急道:“小姐……”我举手示意她无须多言只一路回去。 回到宫中已是夜深时分。方用了燕窝却并无一分要睡下的意思。晶清道:“娘娘今日劳累不如早些歇息吧。” 我摆手道:“不必了。”说着微笑:“只怕还没的安稳睡呢。”正巧小允子满面喜色进来兴冲冲道:“娘娘皇上过来了。” 我淡淡“哦”了一声随口道:“把饮绿轩的门关上吧。” 小允子一脸不可置信以为是自己听错了道:“娘娘说什么?” 我道:“把门关上不用请皇上进来。”我见他踌躇着不敢去复道:“你放心去就是了告诉皇上我已经睡下了。” 小允子这才去了。片刻闻得有人敲门的声音我听了一会儿方道:“是谁?” 轩外是玄凌的声音他道:“嬛嬛你可睡下了?” 我故作意外道:“皇上不是在曹婕妤处么?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臣妾已经睡下了呢。”说着作势咳嗽了几声。 他的语气便有些着急:“嬛嬛你身子可好朕要进来瞧瞧你才放心。” 我忙道:“臣妾正因风寒未愈所以不能出来迎驾也不能陪伴皇上。此刻皇上若进来皇上万金之体臣妾承担不起罪名。请皇上为臣妾着想。” 他无可奈何之下只能应允妥协道:“那么嬛嬛让朕瞧你一眼好不好只瞧一眼你若安好朕也就放心了。” 他顶着夜霜风露而来是有些诚意的。然而我怎么肯正色婉言道:“皇上明日还要早朝实在不宜晚睡臣妾已经歇下反复起来只会让病势缠绵更不能早日侍奉皇上请皇上见谅。” 如此一番推脱玄凌自然不好说什么只得悻悻回去。 流朱大急:“好不容易皇上来了小姐怎么连面也不让见一次呢。” 我微笑更衣道:“若他明日来我还是不见。” 第二日晚宴我依旧遥遥只坐在玄凌下和他维持恰到好处的距离偶尔也说笑几句。果然晚上他又来我还是闭门不见只一味劝说他去别的嫔妃处歇息他却不肯甚至有些恼了。众人担心不已怕我有了回转之势却将他拒之门外更怕玄凌一怒之下责罚于我。这一晚玄凌不愿再召幸别的嫔妃未能见我的面离去后独自在仪元殿睡了。 如此到了第三日我才肯在门缝间与他相见片刻。烛光朦胧其实并不能看得清楚而他却是欢悦的。 第五日我留玄凌饮了一杯茶送客。 第八日弹曲一送客。 第十二日手谈一局送客。 我迟迟不肯搬回莹心殿居住只在狭小的饮绿轩招待玄凌片刻。而玄凌夜夜不在我处留宿却在众人的议论和好奇中对我的宠爱一日复一日的浓厚起来了。 注释: 1出自《诗经·氓》写男子负心的诗篇。本句是劝戒女子不要沉溺于男子虚幻的爱情中。 第五章 荣华 这一切的心思不过得益于汉武帝的李夫人临死之言李夫人以倾国之貌得幸于武帝死前武帝想见她最后一面她却以纱巾覆面至死不肯再见。只因色衰而爱弛是每个后宫女子永远的噩梦只有永远失去的才会在记忆里美好。 到我手中心思改动却是觉得不能轻易得到的才会更好。于是费尽心计日日婉拒只为“欲擒故纵”四字。所谓“欲擒故纵”最终的目的还是在“擒”字上“纵”不过是手段而已因而“纵”的工夫要好不可纵过了头。而“擒”更要擒的得当否则依旧是前功尽弃。就如同蜘蛛织网网织得大亦要收得好才能将想要的尽收囊中。 终于过去半个月多除夕那一晚为着第二日的祭祀和阖宫陛见他自然是不能来捱到初一正午祭祀完毕他早早便到了我的饮绿轩中坐着。 阳光很好照着积雪折起晶莹剔透的光芒。日光和着雪光相互照映反在明纸上映得轩内越透亮。彼时我正斜坐在窗下绣一个香囊身上穿一身浅紫色串珠弹花暗纹的锦服因是暗纹远看只如浅紫一色;配以月白底色绣星星点点鹅黄迎春小花朵的的百褶长裙。为着怕颜色太素净遂搭了一条玫瑰紫妆缎狐肷褶子大氅在肩上作陪衬淡淡施了胭脂头上只插一支紫玉镶明珠的流苏簪子家常的随意打扮也有一点待客的庄重雅致却丝毫不张扬连眉眼间的笑意也是恬静如珠辉只见温润不见锋芒。 他进来站在一旁也不做声。我明知他来了只作不知道一心一意只挽着丝线绣那香囊。片刻他咳嗽了一声我方含了三分喜色起身迎接道:“皇上来了。”随即嗔怪:“来了也不说一声儿显得臣妾失礼。” 他微笑:“大正月里咱们还拘着这个礼做什么?朕瞧着你低着头认真舍不得吵你。” 我命槿汐奉了茶上来笑道:“臣妾只是闲来无事做些小玩意打辰光罢了。皇上这是从哪里来呢?” “才从皇后那里过来碰见安小媛也在略说了几句就过来了。”又道:“你才刚在绣些什么呢?” 我盈盈笑着取过了香囊道:“本想绣一个香囊送给皇上的。可惜臣妾手脚慢只绣了上头的龙祥云还没想好绣什么颜色呢。” 他道:“不拘什么颜色都可以你的心意才是最可贵的。” 我侧头道:“皇上身上的一事一物、一针一线都是马虎不得的何况如皇上所言香囊是臣妾的一番心意臣妾更是不愿意有半分不妥。” 他闻言也笑了凝神片刻目光落在我衣上含了笑意道:“你身上的浅紫色就很好绣成祥云和金龙的颜色也配。” 我道了“是”笑语清脆道:“紫气东来金龙盘飞果然是极好的祥瑞之兆。” 于是闲闲说着话手中飞针走线把香囊绣好了。玄凌啧啧称赞了一回却不收下径自摘下我簪上的明珠收入香囊中道:“这明珠是你日日戴在鬓边的往后朕便把这香囊日日带在身上片刻也不离好不好?” 我低低啐了一口脸一红不再理他。 玄凌仔细环顾饮绿轩道:“朕在你这里坐了这些时候这屋子里点了三四个炭盆也不如原来的正殿里暖和——朕正想问你怎么不在莹心殿住着了?” 我微微垂轻声道:“臣妾喜欢饮绿轩的清净。(全文字小说阅读尽在bsp;他“唔”了一声道:“那晚朕和你下棋轩后种了片竹子不是雪压断了竹子的声音就是风过竹叶响的声音怎么能说是清净呢?这样晚上怎么睡得踏实风寒越难好了。” 眼中微蓄了一点泪光勉强道:“臣妾……臣妾无法保住皇嗣实在无颜再见皇上。莹心殿是皇上和臣妾曾经一同居住的如今臣妾失德怎还能独居高殿。臣妾情愿居住饮绿轩苦寒之地日日静心为皇上祈求能广有子嗣。”言毕自己也动了心肠。说这些话并非是十足的真心真意只是“子嗣”二字让我想起了我未出世的孩子和失去孩子后那些凉苦的日子。 如此情态话语他自然是动心动情的双手抚在我肩上道:“嬛嬛你这样自苦岂不叫朕更加心疼。”他的神色有些茫然的痛楚“因为朕不在而不愿独居和朕一起生活过的宫殿。嬛嬛你对朕的心意放眼后宫没有一个人能及你三分啊。”他抚着我脸颊的泪痕轻声软语道:“朕已经回来还是陪着你住回莹心殿好不好?就和从前一样。” 他刻意咬重了“从前”二字我仰起脸含了泪水和笑容点头心底却是怆然的。纵然他还是从前那个人居住着从前的宫殿而我的心却是再不能如从前一样一般无二了。 这一晚我没有再婉言请他离开。他积蓄了许久的热情和期待爆了很久有少年人一样的急迫和冲动。而我只是缓缓地承受承受他浪潮一样的爱抚和烈火一样的耸动。 醒来已是如斯深夜。子正方过夜阑人静。 莹心殿的红罗斗帐、绡金卷羽一如从前般华贵艳丽濯然生辉。西窗下依旧一对红烛高烧灿如星光。用的是特制紫铜雕青鸾翔飞云的烛台烛火点的久了那冰冷的铜器上积满了珊瑚垂累的烛泪红得触目。窗外一丝风声也无天地的静默间唯听见有雪化时漱漱滴落的声音轻而生脆。 殿中暖得有些生汗。我静静躺在宽阔的床上他睡得沉双手紧紧搂住我的肩不能动弹。他手臂的肌肉和我胸前裸露的肌肤因着未干的汗水粘而热地贴在一起潮潮的让人心底起腻。 **是他的欢好如水流在身体上流过去只觉得身和心都是疲累的。仿佛还是他方才刚进入身体的感觉**相对下我身体的反应生疏而干涩。他的唇是干热的急促地吻着身体也急迫这样贸然进入让我有无言而粗糙的疼痛。 面上还是微笑着心却开始游离了。 不知道女子的身体和心是否是一起的。心疏远了身体也成了一个空洞的容器茫然而寂寞地承受着他的漏*点却无法给出真心的悦纳像是置身事外一般。只是这样含笑承受着没有交融也没有欢悦。 眼前的樱桃色绸罗帐幔安静垂下如巨大的翼忽然想起这样初一的夜晚是连月色也几乎不能见的。风脉脉雪簌簌天罗地网一切尽在笼罩漫天冰雪之中。 我的人生只能是这样了吧! 初二的家宴我已经盈然坐在玄凌右侧把酒言欢。人人都晓得玄凌夜宿我宫中直至午时方与我一同来家宴。这一夜之后我再不是当日那个意气消沉的莞贵嫔了。左侧的尊位依旧是眉目端庄的皇后敬妃与慕容妃分坐下两席再然后九嫔之6昭仪和居于她之下的李修容。因这一日是家宴又为合宫之庆只要宫中有位分的无论得宠或是失宠都是济济一堂的到了。宫闱大殿中嫔妃满满娇声软语应接不暇。我含了一缕淡薄的笑坐于玄凌身侧看着座下的娇娥美娘忽觉世事的难以预料不过是去年的春天我曾经荣华得意耀目宫廷而夏雨的崩落带走了我的孩子也带来了我的失意长秋冷寂整个宫廷的人都以为我失宠到底甚至连地位比我卑微的宫嫔也敢对我大加羞辱而冬雪还未消去我复又坐在玄凌身侧欢笑如前了。 久不见慕容妃她的容色沉寂了不少听闻她多次向玄凌上表请疏自辩其罪言辞十分恳切动容玄凌看后叹息不已却不下诏恕罪。她难免也多了些抑郁气只是她衣饰华贵姿势挺拔地坐在位上那股傲然气势和艳丽美态依然未曾散去这也难怪她的父兄仍然掌握朝中权势而她父兄家族背后是更加声势赫赫的汝南王。玄凌虽未宽宥她但也不曾加以重罚可见她若起势终究还是有机会的。 我仰头喝尽杯中的葡萄美酒冰凉的酒液滑过温热的喉咙时有冷洌而清醒的触感。失子一事我已经更清楚地明白只要汝南王不倒慕容氏族不倒那么无论慕容世兰在宫中犯下多大的过失玄凌都是不会、不能也不敢杀她泄愤的。 我微微看一眼玄凌王权盛于皇权身为一国之君想必他也是隐忍而悲愤的。 我很快转头目光自皇后之下一个个扫过去。敬妃一向与我同气连枝我的复起她自然是高兴的彼此也可以加以援手眉庄更是真心为我高兴。陵容一味是温和谦卑的脸上亦淡淡的羞涩的笑容拉着我的手双眼无辜而明亮:“姐姐总算苦尽甘来了可叫妹妹担心呢。” 我应对的笑是从容的“安妹妹言重了。”言重的是我的苦还是她的担心心内自然分明。她的笑便有些讪讪的仪态依旧恭谨谦卑。 那一日在仪元殿后听见的话如骨鲠在喉一般话中的欲退还进的意思我不是不明白哪怕她是为了自保为了固宠我与她在内心到底是生疏了。世态炎凉人心历久方能见。只是见到何种地步就不是我和她所能够预料的了。 目光与6昭仪触碰时她极度的不自然很快躲避开我的目光。我泰然地微微一笑秦芳仪更是坐立不安如坐针毡。我微笑着将她的不自然尽收眼底并不打算将她羞辱我一事告诉玄凌。她亦不晓得我重新得势后会如何对付她越不安。我也不理只是对着她的惶恐露出一个极明媚而友好的笑容。而她只顾低头怕得不敢再看我一眼。 数日后我自皇后宫中请安回来自上林苑回棠梨宫。雪天路滑我并没有乘坐轿辇只是抱了手炉慢慢携了槿汐的手走回去。冬日冰雪琉璃世界的上林苑并不荒芜凋谢除了树树红梅、腊梅、白梅点缀其间手巧的宫人们用鲜艳的绸绢制作成花朵树叶的样子粘在干枯的枝干上一如春色未曾离开。 我行走几步转入路旁的岁寒阁悠闲观赏太液池雪景。那是自皇后宫中出来秦芳仪和曹婕妤各自回宫的必经之地。 果然她们俩先后乘着轿辇经过见我在侧不得不停下脚步向我问安。 阁中三面有窗一面是门亦有顶可以遮蔽风雪。只是阁子狭小我和槿汐站立其中又进来了秦、曹二人便有些拥挤不堪了。 她们的宫人都守在阁外槿汐拿了鹅羽软垫请我坐下我又命她们二人坐。我低头用长长的护甲盖拨着画珐琅开光花鸟手炉的小盖子手炉里焚了一块松果窄小的空间里便有了清逸的香。 曹婕妤神色从容若无其事和我叙话家常秦芳仪却是神色不宁的样子。我故意不去理会她对曹婕妤道:“前阵子本宫抱恙好久没和两位姐姐见了今日不如一起赏雪说话可好?” 曹婕妤笑吟吟道:“本要回去陪帝姬的可是许久不见娘娘理应问安奉陪的。” 秦芳仪无奈只好道:“娘娘有命嫔妾不敢不从。” 我唇角微扬笑道:“这话说得像是本宫勉强你了。”她一惊忙要分辩我又道:“其实咱们姐妹多见见、说说闲话儿多好情谊深了误会嫌隙自然也就没有了。” 曹婕妤略有不解却也不问秦芳仪只得唯唯诺诺答应了。 从阁子中望出去整座后宫都已是银妆素裹白雪苍茫之间却是青松愈青红梅愈红色泽愈滴。 我遥遥注视一苑的银白缓缓道:“这季节里倒叫本宫想起一个冬天的故事了呢。” 曹婕妤道:“娘娘博学广知嫔妾愿闻其详。” 我道:“仿佛是人彘的故事吧。人彘也是生在这样的冬天呢。” 曹婕妤的笑容一凝略有些不自在她显然是知道这个故事的。秦芳仪却是一脸茫然她出身地方粮官之家教养不多且是只好戏文不爱史书的自然是不知道。 我笑笑道:“哪里还博学广知呢其实本宫也不太记得清了不如取了书来叫槿汐为我们姐妹念一念吧。” 念的是《史记》的《吕太后本纪》择了一段让槿汐来念她口齿清晰一字一字念来娓娓动听:“吕太后者高祖微时妃也生孝惠帝﹑女鲁元太后。及高祖为汉王得定陶戚姬爱幸生赵隐王如意。孝惠为人仁弱高祖以为不类我常欲废太子立戚姬子如意如意类我。戚姬幸常从上之关东日夜啼泣欲立其子代太子。吕后年长常留守希见上益疏。如意立为赵王后几代太子者数矣赖大臣争之及留侯策太子得毋废……吕后最怨戚夫人及其子赵王乃令永巷囚戚夫人而召赵王。……太后遂断戚夫人手足去眼辉耳饮瘖药使居厕中命曰‘人彘’。” 秦芳仪听着起先还能神色自如渐渐面色白身体也微微颤抖起来。我注视她的神情恍若无事一般慢慢解释道:“汉高祖时刘邦宠幸定陶戚夫人冷落皇后吕氏。戚夫人多番夺宠、不顾尊卑藐视皇后又想以自己的儿子如意取代吕后所生的刘盈的太子之位。如此夺夫夺位的深仇吕后自然是怀恨在心。高祖死后吕后恨透了戚姬与赵王如意先幽禁了戚姬罚她穿着囚服日日在永巷舂米戚夫人为高祖宠幸哪里受过这样的苦楚于是日日歌唱‘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幕常与死为伍!相离三千里当谁使告汝?’”我说到此处笑言道:“戚夫人真是愚顽事已至此寡母弱子犹如飘萍无所依靠她还这样歌唱想依赖幼子庇护岂不知却是害了自己的儿子。”于是又道:“吕后再遣使者把赵王如意从邯郸召进京内纵然刘盈极力袒护这个异母弟弟结果仍是被吕后毒杀。对于眼中钉肉中刺的戚姬吕后砍掉她的手足挖眼烧耳灌上哑药丢进厕所里让她辗转哀号称为‘人彘’惨不忍睹戚夫人一代美人沦落至此真是太可惜了!” 我妩媚微笑对着秦芳仪道:“虽然吕后手段残酷不过戚夫人也是活该妄想凭一时之势夺嫡夺宠羞辱尊上便是咎由自取了。亦可见身为女子吕后记仇也是很深啊。芳仪你说是不是呢?” 她听得痴呆猛然听见我问双手一抖整个人已经不由自主委顿在地上。我示意槿汐搀一搀她坐好曹婕妤在旁道:“好端端的说故事听呢秦姐姐这是怎么了?” 我亦道:“正是呢芳仪又不是这样犯上无知的人好端端地多什么心呢。”我的笑越柔和:“刚才本宫胡乱解释了一通怕是反而扰的芳仪听不明白不如让槿汐再念吧。司马迁千古笔墨可是字字珠玑别辜负了才好呀。”用的商量的口气底下的意思却是不容置疑的。 秦芳仪被硬扶着颤巍巍坐起身子栗栗作颤。阁中静得只听见她急促不匀的呼吸脸色苍白如一张上好的宣纸。 槿汐念得抑扬顿挫高低有致讲至可怖处嗓音亦有些阴翳沙哑仿佛“人彘”惨祸历历就在眼前凄惨惊悚不已。秦芳仪听了几句凄惶看着我哀求道:“娘娘恕罪吧!嫔妾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 我淡淡道:“这事儿就奇了。芳仪向来理直气壮何尝有什么罪了。况且本宫不过是想听槿汐给咱们念个故事而已。”我随手摘下鬓上斜簪的一朵紫瑛色复瓣绢花目光盈盈看着她手中随意撕着那朵绢花。绢帛破裂的声音是一种嘶哑的拉扯这样骤然的静默中听来格外刺耳。 她满面惊恐地望着我道:“嫔妾……嫔妾只是听从6昭仪的差遣而已啊!娘娘……” 我似笑非笑头也不抬只道:“是么?无论什么事以后再说本宫现在只想听听这‘人彘’的故事。只是司马迁虽然下笔如神却不知真正的‘人彘’是什么样子呢。本宫倒是很好奇。” 我刻意咬重“人彘”之音眼风在秦芳仪脸上厉厉剜过吓得她整个人倚在阁子的柱子上绵软抖缩。我也不理会只是目示槿汐继续再读方读至第二遍忽然听得“啊”的一声惨叫秦芳仪整个人昏了过去歪在了地上。 我漠然瞧她一眼道:“原来胆子这样小本宫以为她多大的胆子呢不过就是个色厉内荏的草包!”我用绢子拭一拭鼻翼两侧的粉随手把手中破碎的绢花掷在她身上淡然道:“秦芳仪身子不适晕了把她抬回去罢。” 宫人们都远远守在阁外听得呼唤也不知生了什么事慌忙把秦芳仪带走了。槿汐也趁势告辞出去。 曹婕妤见众人走了只余我和她两个方笑意深深道:“杀鸡儆猴——鸡已经杀完了娘娘要对嫔妾这个旁观的人说些什么呢?” 唇角轻柔扬起:“和曹姐姐这样的聪明人说话真好一点都不费力。” 她容色如常和言道:“娘娘不是一个毒辣刁钻的人即使秦氏得罪了娘娘娘娘大可以把她送去‘暴室’落何必费这番周折呢?不过是想震慑嫔妾罢了。娘娘有什么话请直说吧。” 我整一整鹤氅上的如意垂结静静笑道:“曹姐姐九曲心肠一向爱拐弯抹角忽然要和你直接爽利地说话还真是有些不习惯呢。”我停一停:“前些日子本宫感染风寒每每荐了皇上去曹姐姐宫里曹姐姐可还觉得好么?” 她道:“娘娘盛情嫔妾心领了。只是皇上人在嫔妾那里心思却一直在娘娘宫里时常魂不守舍。” 我道:“曹姐姐冰雪聪明自然知道皇上是否来去你宫中都是本宫言语之力。其实曹姐姐也不必十分在意皇上的心在谁那里俗话说‘见面三分情’只要皇上时时肯去你那里坐坐以姐姐的聪慧皇上自然会更中意姐姐的。”我略想想又道:“为了慕容妃贬谪的事也很连累了曹姐姐更是冷落了温仪帝姬。皇上似乎中间有半年没去姐姐你宫里了。其实姐姐受些委屈不要紧重要的是帝姬若从小失了父皇的宠爱将来可要怎么打算呢。” 曹婕妤神色一变道:“是嫔妾当日目光短浅没有学良禽择木而栖以至今日寥落无所怨言可说。” 我微笑道:“姐姐可不要自怨自艾帝姬的前程可都还要姐姐去为她争取。从前呢世事如此姐姐选择跟着慕容娘娘也不算是目光短浅当日要追随她可也是不容易的吧。只是现在姐姐还被宫中人视为慕容一党可要怎么好呢?不过也还好皇上是念旧情的人不是也没把慕容娘娘怎么样么?” 曹婕妤目光清越望着我良久道:“娘娘心里比谁都清楚慕容娘娘迟早要败落不过是时机而已。嫔妾也很愁苦自己的将来只求不要被牵累便好。” 我了然道:“慕容娘娘性子急躁决绝曹姐姐一向的日子也不太好过吧。当日的木薯粉一事姐姐明知道本宫是冤枉的自然也知道是谁利用帝姬生事——可怜帝姬小小年纪就要受这般苦楚当真是叫人心疼……”我心肠微软“身为母亲要眼看自己的孩子受这样的苦楚想必心里更难过吧?” 曹婕妤眉心微动矍然变色再抬头眼中已有一丝泪光感叹道:“可是若不是她襄助当年嫔妾还怎么有生下帝姬的命。” 我点点头继续道:“慕容妃自然对你有恩可是后来种种她可是利用曹姐姐亲生的帝姬为自己夺皇上的宠甚至把帝姬带在自己身边不让你这个生母亲自抚养——其实姐姐多有智谋不在慕容妃之下跟随于她也不过想自保而已。” 她无限喟叹:“只可惜……” 我接口道:“曹姐姐是个再聪明不过的人洞察世事所以很早就晓得慕容妃不可依靠私下也肯帮一帮本宫当日慕容妃查抄存菊堂姐姐若肯出言阻拦本宫也就不能设计令她失宠了;而淳妹妹失足落水之事也是姐姐对本宫有所提醒——本宫不是个不知恩的人。” 她道:“嫔妾也是惟命是从怎有心力违抗当时的慕容娘娘呢。只是淳嫔是无法救回了。” 我正想寻求这长久的疑问便道:“当日淳嫔究竟是为何失足?”她欲言又止我心中焦急脸上却可有可无的样子道:“姐姐若无心不说也是无妨的。” 她微微踌躇思索道:“慕容妃不过是妒忌淳嫔年少得宠又是和娘娘你一路所以要剪去娘娘你的羽翼。” “所以她就这样急不可耐了吗?也不怕皇上追究?” “慕容妃一向目中无人杀几个嫔妃又算什么何况这样的死法根本不落痕迹。”她顿一顿觑着我的神色小心道:“其实那日淳嫔去捡风筝无意看见了慕容妃与汝南王的人私下来往慕容妃才急于灭口。” 我倒吸一口凉气震惊之下耳上的金珠微微颤动。慕容妃有汝南王撑腰是众人皆知的事只是他们竟然在宫中互通消息结交外臣可是不小的罪名。 曹婕妤见我出神试探着道:“娘娘?” 我回神如常微笑道:“曹姐姐从前迫于立场不得已才与本宫为敌这是情有可原的。曹姐姐诞育帝姬功劳不小怎么说都应该和欣贵嫔和平起平坐。可是在慕容妃身边多年却连一个无知轻狂、没有子女的丽贵嫔都不如真叫人惋惜。”我又道:“如今就算慕容妃肯帮你也是有心无力曹姐姐真要这样落寞宫中么?何况生母的位份高低对子女的前程也是大有影响的。”说完我只别过头观看雪景留了她慢慢思索。 须臾曹婕妤郑重拜下朗声道:“嫔妾愿为牛马为娘娘效劳但求娘娘可以庇佑嫔妾母女嫔妾感激不尽。” 我自心底微笑出来有这样一个尽晓慕容世兰底细的智囊在身边我便更有十足把握。于是亲自伏下将她扶起“其实本宫早就对曹姐姐有欣赏倾慕之意今日得以亲近自然是十分高兴不如回本宫宫中一同畅叙一番可好?” 曹婕妤长长松一口气笑容满面:“娘娘盛情嫔妾求之不得。” 我澹然回头岁寒阁外冬寒尚浓但焉知不是春意将至之时呢? 第六章 朝政 秦芳仪在醒来之后疯了终日胡言乱语吓得躲在床中不敢出门。玄凌早已不喜欢她这样闹得宫中不安便把她封在宫中不许出门只请了太医为她诊治。只是她是失宠的嫔妃又疯成这样太医也不肯好好为她医治不过是每日点个卯就走了。 我常常在宫中遥望秦芳仪的殿阁回想起那一日的唾面之辱寒风中唾液留在面颊上一点一点风干的感觉依旧未曾有所消退和那日在冷宫中所见的种种惨状一样牢牢刻在我脑海里混着失子之痛和复仇之心凝结成记忆里一个铭心刻骨的伤口。 若不是秦芳仪的狠心践踏若不是冷宫中芳嫔的凄惨境遇我何以能那么快就决绝振作某种程度上亦是她们造就了今日的我。 于是吩咐了槿汐去冷宫传话命那里的老宫人特别照顾芳嫔把她迁去干净一点的处所一应的穿衣饮食出纳皆由我宫中支给。对芳嫔不仅是一点同病相怜的照应更是前车之鉴般的警醒。若我当日一味沉沦那末我将是这宫里第二个芳嫔身处冷宫等死而已亦不会有人来同情我半分。又让人善待秦芳仪的饮食起居只不许治好她的疯病。 槿汐很奇怪我对冷宫中芳嫔的额外照拂。我拈了一枚金橘吃了面色沉静如水道:“我想起她常常会心惊若我当日一着不慎任由自己任性失落恐怕以后和她一起居住在冷宫的人就是我了。” 槿汐默然只是道:“不知秦芳仪如何得罪了娘娘竟然吓成这样。” 我微微冷笑“她是怕我效仿吕后把她制成‘人彘’呢竟然吓成这样。早知今日她想必很后悔当日那么对我。” 槿汐微笑道:“秦芳仪现在这个样子恐怕是想后悔也不能了。” 正和槿汐说话佩儿打了帘子进来道:“外头6昭仪来了急着求见娘娘呢。”说着奇道:“这位6昭仪从来和咱们没来往的今日好好的怎么过来了是为她那疯了的表妹秦芳仪来的么。” 我抱着手炉道:“晚来风雪大她自顾不暇哪里还顾得上她那表妹。你可知道她表妹疯了这几日她可一眼也没敢去看过。”我叹息:“什么叫世态炎凉这便是。事关自身连姑表姐妹也可以置之不理的。” 我转身折回暖阁睡下对佩儿道:“本宫没空见她你且去告诉她她表妹的事不会牵累她但是本宫也不愿再见她更不愿见面还要以她为尊了——她自然明白该怎么做。” 槿汐看着我吩咐了佩儿又见她出去方道:“娘娘为人处事似乎和从前有些不一样了。”她低:“若在从前娘娘是不屑于应付6昭仪这样的人的。” 殿前一树绿萼梅开得如碧玉星子点点翠浓。在冬雪中看来如一树碧叶荫荫甚是可观。我把脚搁在错金暖笼上渥着取暖斜倚着软垫徐徐道:“有因必有果从前我便是太好性子了处处容着她们以致我稍见落魄便个个都敢欺凌到我头上。今日是杀一儆百给那些人一个提醒本宫也不是一味好欺负的。” 槿汐小心道:“娘娘从前的确是太过宽仁了。只是今日的娘娘似乎有昔日华妃娘娘之风。” 宫中侍女如云但是敢这样和我说话的也唯有槿汐一个。我也不恼只道:“华妃是一味的狠辣凌厉铁腕之下人人避退这并非好事。但是用于对付后宫异心之人也颇有用处。华妃能够协理后宫这么多年也并不是一无是处的。我不能因为憎恨她而忽视她身上的长处。如今我复起有些地方不能不狠辣而华妃的处事之风我也该取其精华而自用。”我微微叹息:“从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今时今日也该换一换了。” 槿汐这才松快笑一笑道:“娘娘如此打算奴婢也放心了。只望娘娘能万事顺遂再不要受苦了。” 6昭仪的手脚倒快第二日便上书帝后声称自己入宫年久无所诞育又性喜奢侈多用金玉虚耗国库腆居九嫔之。自请辞去一宫主位降为从四品五仪之末的顺仪搬去和秦芳仪一同居住。 玄凌只怕早不记得6昭仪是谁自然没什么异议。皇后虽然有些疑问只是奈何6昭仪再三坚持也只得由她去了。 我听闻后只是一笑置之:“她倒还乖觉我本以为她会只自请降为婕妤。” 当然我还记得她身边那个为我不安的单纯的小宫女燕儿。那是在那场尴尬和羞辱中唯一给予我同情的人尽管我并不需要同情。跟着6顺仪迁居并不会给她这个小小的宫女带来任何好处而她所表示的一点同情仍旧是我所感念的于是我便让姜忠敏把她送去了欣贵嫔处当差。欣贵嫔个性爽朗是很善待宫人的。这样燕儿也算有了个好的归宿。 如此一来皇后之下只有敬妃、端妃和慕容妃。端妃和慕容妃形同避世便只有敬妃还主事。九嫔只剩了一个郁郁不得志的李修容接下来便是我和欣贵嫔了。我在宫中的地位也愈加稳当。 而当我在后宫翻云覆雨、荣华得志的时候前朝却渐渐地不太平了。 起因不过是一件可以化解的大事。三日前汝南王玄济在早朝时不仅迟到且戎装进殿。这是很不合仪制的朝殿非沙场也非大战得胜归来以亲王之尊而着戎装且姗姗来迟不过是耀武扬威而已。玄凌还未说什么言官御史张汝霖便立即出言弹劾奏汝南王大不敬之罪。 汝南王为朝廷武将之向来不把开口举笔论孔孟的文臣儒生放在眼里因此朝中文臣武将几乎势成水火早已各不相融。而言官有监督国家礼仪制度之责上谏君王之过下责群臣之失直言无过向来颇受尊崇。 汝南王生性狷介狂傲何曾把一个小小的五品言官放在眼里当朝并未作可是下朝回府的路上把张汝霖拦住以拳击之当场把张汝霖给打昏了。 此事一出如巨石击水一时间文人仕子纷纷上书要求严惩汝南王以振朝廷法纪而汝南王却拒不认错甚至称病不再上朝。 汝南王尾大不掉、声势日盛玄凌已经忧心不已此事更是加深朝中文武官员的对立一旦处理不好便是危及朝廷的大事。为了这个缘故玄凌待在御书房中整整一日没有出来。 事涉汝南王及慕容一族我便有些忧心于是命流朱准备了燕窝作夜宵一同去了仪元殿。 奏事的大臣们已经告退玄凌静静一个人靠在阔大的蟠龙雕花大椅上仰面闭目凝神。我只身悄悄进去将燕窝从食盒中取出来。他闻得动静睁目见是我疲倦地笑笑道:“嬛嬛你来了。” 我温婉微笑:“没有吵到皇上吧。” 他摇头道:“这几日的事你也该听说了吧?” 我微微颔:“是。此事闹得沸沸扬扬臣妾虽居后宫也知晓一二。不过朝政纵然烦扰皇上也要好好保养身子才要紧。”我把燕窝递到他面前含笑道:“臣妾亲自炖了好久的皇上与众臣议事良久且尝一尝润润喉咙好不好?” 他闻言微笑接过舀了一口道:“好甜!” 我蹙眉也舀了一口喝下疑惑道:“不是很甜啊。皇上不爱吃太甜的东西臣妾就没有多放糖。” 他的眉舒展开来伸一伸手臂笑道:“甜的不是燕窝是你亲自炖燕窝的心意。”他翻过我的手道:“这回手没有烫伤吧?”我心下微微一动他已继续说下去:“记得你第一次为朕炖燕窝还不小心烫红了手。” 心中微觉触动早年的事他还记得这样清楚。眼前仿佛有一瞬的飘忽眼见着满室烛光通明好似十七八的月色和着红萝火炭的暖意和龙涎香的甘馥在空气之中似水流动光明而寂静。心里沉沉的于是道:“臣妾哪里还这样不小心呢那次是心急了。” 说话间他把一盏燕窝喝了个底朝天道:“汝南王殴打言官一事你已知晓。那么——你觉得朕该如何处置是否要依律秉公处理责罚汝南王?” 心中刹那有千百个念头转过思绪紊乱只要我说让他依律秉公处理、责罚汝南王就可以么大仇得报的第一步呵。然而片刻的转念很快宁神静气道:“皇上身为一国之君当然要依律秉公处理但——不是责罚汝南王。” 他微眯了眼凝视着我颇感意外地“哦”了一声道:“朕以为你会建议朕责罚汝南王的?你且说来听听。” 我含着笑意看他:“皇上不怪臣妾妄议政事之罪么?” 他道:“不妨朕就当听你闲话一般绝不怪罪。” 我调匀微微急促的呼吸站在他身侧曼声道:“臣妾不会因为私心而让皇上责罚汝南王。眼下最重要的是安抚人心化解文武大臣之间的矛盾。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而无论是哪边伤了归根究底伤的是国家的根本。而目下处罚汝南王只会挑起朝廷武将更多的不满。武将——可是手握兵权的。” 玄凌右手抵在颔下慢慢思量。我继续道:“皇上其实大可不必处罚王爷来平息这件事若这样做不过是顺了哥情失嫂意终究是一碗水端不平。文臣群情激昂不过是想要个说法皇上便只要给他们一个说法就可以最好的便是让王爷登门谢罪。” 玄凌微有吃惊之色摆手苦笑道:“你要让汝南王去登门谢罪?他那么心高气傲简直不如杀了他罢了。” 我抿嘴一笑:“那倒也未必了。”我转至他身后轻轻摆一摆衣袖温软道:“王爷征战沙场为国杀敌可算是个英雄。那么英雄呢最难过的是哪一关?” 他拊掌大笑:“英雄难过美人关!你这个机灵鬼儿!亏你想出这一招来。” “皇上也知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呀!”我笑道:“臣妾哪里知道什么国家大事知道的不过是些妯娌间鸡毛蒜皮的事情。王爷畏妻如虎自然是惟妻命是从若让汝南王妃去劝自然是无往而不利的。臣妾曾与汝南王妃有过一面之缘知道她并不是一个悍妒无知的妇人。” 他想着有理却很快收了笑:“那么谁去劝汝南王妃呢?”他虽是问目光却落在了我身上。 他自然是想我去的那么他开口提出来和我开口提出来都是一样的结果与其这样不如我来说更好一则显得我知他心意二来也能分忧。于是道:“皇上若不嫌弃臣妾无能臣妾就自告奋勇了。” 他果然笑逐颜开伸手把我搂在怀中低笑道:“后宫之中惟有嬛嬛你最能为朕分忧解难。那些大臣拿了朕的俸禄哄乱闹了半天只能说出罚与不罚的主意当真是无用之极。” 我含了七分的笑三分的娇嗔道:“臣妾只是后宫中一介区区妇人哪里是自己的主意呢不过是皇上的心意被臣妾妄自揣测却又侥幸猜中了而已。那些大臣熟悉的是书本伦理臣妾熟悉的却是皇上所以皇上的天意臣妾还能揣测两分大臣们却猜不到了。臣妾心想皇上是最想朝廷安稳的怎么会为文臣责武将或是压抑文臣而纵容武将呢。” 玄凌喟叹道:“嬛嬛果然是你知道朕的心意。”他忽然皱眉“可是汝南王迟早是要办了的。否则朝廷将皆是他党羽丝毫无正气可言朕的江山也不稳了。” 果然他是有这个心思的。心里萌生出一缕希望道:“皇上有此心则是黎民与江山之大幸。可是如今还不是可以除去他的时候。” 他凝望我眼中有了一丝托付的神色“嬛嬛朕决意待此事有所平息后让你的兄长出任兵部为官执朕近身侍卫羽林军的兵权。”心微跳得厉害授予哥哥羽林军的兵权是要分汝南王之势了。玄凌正色道:“光你兄长还不够不与汝南王亲近的有才之将朕都要着意提拔。只是不能太早打草惊蛇还要着意安抚所以此事还颇有踌躇之处。” 的确若打草惊蛇那就不只前功尽弃这样简单了。我用心思谋沉思许久道:“汝南王与王妃都已是加无可加的贵重了。可怜天下父母心看来只有在他子女身上下功夫了。” 玄凌眼中闪过灼热的光芒喜道:“不错。他的王妃生有一子一女长女为庆成宗姬今年刚满十二朕有意破例封她为帝姬;然后封汝南王之子为世子以承父业。” 我点头微笑:“皇上英明主意也甚妥。不过臣妾想不仅要封帝姬而且封号也要改就拟‘恭定’二字也算是时时给她父王提个醒要‘恭敬安定’。自然了皇上也是想不动干戈而化解兄弟睨墙之祸的只看王爷能不能领会天恩了。并且恭定帝姬要教养宫中由太后亲自抚养——将来若有不测也可暂时挟制汝南王。” 他着意沉思片刻欢喜道:“不错就按你说的朕着即拟旨就是。”他说完不觉微有轻松之态一把打横抱起我打开门便往东室走在我耳后轻笑道:“你方才说英雄难过美人关……” 我低笑推一推他道:“皇上尽会拿臣妾玩笑臣妾哪里算什么美人呀。”嘴上说着心里却寻思着要寻个由头推委了他去。昨晚刚与他燕好为亲疏有致、欲拒还迎的缘故也该有一两日不和他亲近才好。 正要进东室侧见李长面带焦虑之色疾步跟在身后轻声提醒道:“皇上皇上您今晚已经选了安小媛侍寝了。”他迟疑着:“小媛那边已经几次派人来问过了。” 我心头微微冷笑陵容也急了呢。玄凌“哦”一声似乎是恍然想起想一想道:“那你去告诉她叫她今晚不用过来了早些在自己宫里歇息下就是。” 他那思量的片刻我已从他怀里轻盈跳下正一正上的直欲滑落的珠花道:“安妹妹新得皇上的宠幸不久正是该多多垂怜的时候怎好让她空等呢?还是臣妾告退吧。”说着转身欲走。 玄凌一把拉住我衣袖道:“先不许走。”神色一肃便要吩咐李长去回绝陵容。我反手牵着他的衣袖软语轻笑道:“不晓得这个时候安妹妹怎么在宫里眼巴巴盼着皇上召她的旨意驾临呢皇上九五之尊一言九鼎可不能失信于她啊。” 他神色一晃略略笑道:“可是朕想和你……” 我微笑着坚持道:“只要皇上想着臣妾就好了臣妾怎么会与安妹妹争朝夕之长短呢。”他无可奈何于我的坚持和推委谦让遂含笑答应了目送我离去。 夜晚很冷元宵节过后的冬夜依旧飘着漫天的鹅毛大雪轿辇中笼着鎏银飞花暖炉十分暖和。抬轿的内监的靴子踩在雪地里有轻微的“咯吱咯吱”声不闻些微人语。 我打起帘子送陵容去仪元殿东室的凤鸾春恩车正巧自身边经过驾车人手中火红的大灯笼在茫茫雪色中随风摇曳车辕在雪地上隆隆地驰过去车前的琉璃风灯和着风雪彼此碰撞出悦耳的丁冬之音顺着风远远飘出玲玲作响。 我放下帷帘静静安坐。谁侍寝都不要紧要紧的是我能否握住玄凌的心。 两日后与贺妃那一会才是真当要紧的。此时此刻一定不能给些须机会让汝南王有反举否则死的不仅是我和玄凌更有苍生万众。没有了命遑论报仇安身?我一定要细细筹谋。 汝南王妃贺氏进宫那一日是来皇后处请安。见我微笑坐于皇后下有些微的吃惊很快坦然微笑道:“娘娘身子痊愈了?妾身恭喜娘娘。” 我和气微笑道:“元宵那日看见娘娘随宫廷命妇进宫朝贺很想和王妃交谈几句。只可惜有事在身耽搁了真是遗憾。” 贺妃笑道:“娘娘金贵之身妾身怎敢胡乱越众扰了娘娘。” 我轻笑:“论纲常是这么说可是论家理本宫还得尊称王妃一声‘三嫂’呢。何况现在都是自己人本就该亲亲热热的。” 贺妃朝皇后道:“皇后娘娘年来气色很好呢。” 皇后抚一抚脸颊眉眼含笑道:“王妃真是会说话本宫倒瞧着王妃生了世子之后精神更好了呢。” 贺妃颇感意外道:“世子?皇后娘娘是在打趣妾身么予泊才六岁怎能是世子呢?” 皇后春风满面道:“这才是皇上的隆恩呀!皇上在诸位子侄中最喜欢泊儿泊儿虽然年幼却是最聪颖的所以皇上想尽早册封他为汝南王世子好好加以教养日后也能跟他父王一样安邦定国兴盛我朝。”说着与我互视一眼。 为人父母多是偏疼幼弱之子的贺妃也不例外。她又惊又喜满脸抑止不住的喜色连忙起身谢恩。皇后笑着接口道:“这还不止呢皇上的意思是好事成双还要破例封庆成宗姬为帝姬连封号都拟定了为‘恭定’二字就尊为恭定帝姬由太后亲自抚养。” 贺妃原本听得欢喜但闻得要交由太后抚养不由面色一震忙道:“多谢皇上圣恩可是妾身的女儿晚衣才十二岁十分的不懂事若册为帝姬由太后抚养只怕会扰了太后清养不如请皇上收回成命吧。” 贺妃这样的推辞本在意料之中皇后看我一眼于是我轻轻含笑道:“皇上膝下子女不多宫中惟有淑和与温仪两位帝姬皆年幼未能长成。王妃的庆成宗姬能入宫养育是喜事我大周开朝以来听闻只有开国圣祖手里有封亲王之女为帝姬的例子那也是在即将成婚之即照应夫家的门楣脸面。像庆成宗姬一般少年册封的在咱们皇上手里还是第一例呢。” 贺妃微有沉吟待要再说皇后已经敛衣起身道:“本宫也有些累了王妃请回吧。皇上的圣旨晚上就会到王府了。” 皇后笑吟吟离去我亦告辞回宫。脚步故意放得缓慢施施然走着。皇后处已无转圜之地贺妃必会来求我去劝玄凌。 果然未出殿门贺妃迎上来道:“天色还早想去娘娘宫里坐坐不知娘娘可欢迎?” 我含笑道:“王妃越客气了最喜欢王妃不请自来呢要不反倒生分了。” 一路进了莹心殿贺妃环视四周点头笑道:“果然气象一新不似往日那般了。” 我命人上了茶笑吟吟道:“这茶是‘雪顶含翠’刚五百里加急送来的王妃尝尝可还能入口。” 贺妃喝了一口茶并无半分特别欢喜的神色不过是平平如常的样子只道:“还好。如今宫中娘娘最得圣意自然样样都是最好的。” 我在她对面安坐下看她神色已是心中有数笑着道:“王妃今日也是喜上加喜呢。” 贺妃闻言神色一黯道:“要妾身母女骨肉分离这可怎么好呢?皇命不能擅违妾身只好求娘娘去劝劝皇上成全妾身母女吧。”她见我只是沉吟又道:“实在不行只能让我们家王爷去跟皇上求情了。” 我原晓得这事情不容易办才请了皇后开口再由我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否则这件事若是经我的口传达玄凌的旨意那再劝她也听不进去了。而万一贺妃不肯汝南王也必定不肯那这安抚以图后谋之策就再无法为继了。 我也不答她这件事只指了指这宫宇栋梁道:“本宫与娘娘相见算上今日也不过只是第三次心里却是把娘娘当作骨肉至亲的。想当日本宫小产之后备受冷落万事萧条受尽白眼。凄凉之中惟有王妃不避嫌疑来看望本宫还赠送本宫人参补养身体本宫一直铭记在心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回报王妃的雪中送炭之情。” 这番话说得动情她连连颔道:“娘娘是贵人竟然还记得这事。” 我道:“这是当然的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现在就是本宫回报王妃的时候了。” 贺妃面露喜色道:“娘娘愿意为妾身去请求皇上么?” 我摇头:“本宫是为王妃考虑还请王妃遵从圣旨由太后抚养帝姬。” 贺妃蹙眉话中略带了气道:“这是怎么说?” 我平心静气道:“王妃既为人母又为人妻自然时时事事都要为夫君子女打算以他们为先。王妃你说是不是?” 她点头:“为人妻子为人母亲的确是不易何况是身在皇家宗室呢。” 我与她面对面坐着注视着她道:“前几日为了王爷殴打言官一事王妃可有听闻了吗?激起的民愤不少呢。我朝一向文武并重又格外重视言官之职连对皇上也可以直言上谏。王爷这样做实在是有失妥当的。” 贺妃叹一叹只说:“王爷的性子是急了点妾身也劝过好几次了。只是那言官也糊涂了些这样当众口不择言不顾王爷的颜面。皇上跟王爷可是亲兄弟呢。” 我笑着劝道:“就因为是亲兄弟啊皇上有十分的心维护王爷的。可是民愤也要平一平毕竟是王爷先动了手皇上也不能一味的护着王爷呀。何况若护得多了王爷反遭人闲话于王爷自己的名声也不好听。” 见她微有所动我忙趁热打铁道:“所以了皇上既要维护皇家的颜面又要给天下文人一个交代希望王爷能登门向张汝霖致歉一则是亲王的风度二则也表示王爷并不轻视天下文人。此事也算平息了。” 贺妃连连摆道:“不可不可王爷的性子只有别人求他哪有他去给人道歉的呢。” 我道:“王妃身为人妻自然要为王爷打算。那些文人最爱动笔杆子王爷一世武功可不能因为他们而留下千古骂名啊。何况廉颇向蔺相如负荆请罪那还是美名呢连王妃常看的戏上都有。”我见她颇为所动又道:“男人家总是容易冲动莽撞做事就顾前不顾后了所以得我们女人提点着在后头帮着才能让他们顺畅安心。王妃顾念王爷就得在这事上好好劝一劝王爷。” 贺妃缓缓点头抿了抿嘴道:“可是也不能叫王爷委屈了啊王爷一向心性最高的。” 我亲自递了两块点心到贺妃手中殷殷道:“是啊。皇上也是这样想的王爷是有功之臣又是亲兄弟怎么好委屈了呢。所以才要尽早封泊儿为世子封晚衣为恭定帝姬。这才是王爷的体面啊。” “只是封了帝姬就要住宫里妾身这个为娘的……” 我忙抚慰道:“淑和与温仪两位帝姬年弱尚不能承欢太后膝下太后病中最喜欢有善解人意的孩子在身边陪伴。皇后与本宫也想日日陪伴太后可终究没那么可人了。皇上也是忙于国事抽不出身时时陪在太后身边。帝姬若能替皇上与皇后奉养太后那可是纯孝之至啊。将来帝姬成婚册封为公主那可是再尊贵体面不过了。”我又追上一句:“皇上虽说是要维护王爷的可王爷到底动手打了人那张汝霖到现在也起不了床皇上终究是有些生气的。而且王爷性子耿直难免不被人抱怨若有帝姬时时在皇上面前劝说调和几句岂不更好?本宫也会对皇上说让王妃时时能进后宫看望帝姬想什么时候进宫便进来这可好?” 如此一番口舌劳作贺妃终于应允去劝说汝南王也应允女儿入宫。 事后第三日汝南王便亲自登门向张汝霖致歉虽然只是草草了事事情到底也平息了不少。而庆成宗姬也选定了吉日准备行册封之礼入宫侍奉太后了。 是夜玄凌在我处说到此事也颇感欣慰道:“朕原也为你捏了一把汗只怕她不肯那这番心思也白费了。没想到这样顺利就成了嬛嬛你可帮了朕不小的忙。” 我笑:“皇上不用夸臣妾能为皇上分忧是应当的。何况前朝的事臣妾不懂也帮不上只有这些命妇妯娌间的事还能帮上些许。” 我盈盈笑着为他斟上一壶“雪顶含翠”茶香袅袅他饮了一口细细品味着道:“果然是好茶。”他握着我的手笑道:“朕晓得你喜欢这个茶特意挑了最好的给你还喜欢么?” 我微笑坐于他膝上看着那一汪如翡翠的的颜色轻轻笑道:“臣妾当然喜欢。今日汝南王妃来臣妾也泡了此茶款待可惜王妃似乎不以然的样子怕是不合口味。臣妾还以为要冷场幸好王妃也没有介意要不臣妾可就难辞其咎了。” 玄凌本蓄了笑意听着待得听完神色已经黯沉了下来。 朝外有所贡品宫廷有着汝南王府必有甚至更佳。玄凌不会不晓得。 他的厌恶和忌讳于是更深了一层。 第七章 桃夭 汝南王殴打言官一事总算平静过去了可在一向尊崇言官的大周这件事的梁子到底也是结下了。虽然草草去道了歉但为着这草草文官们私下里还是愤愤不平。汝南王自然是不会理会的也不屑于理会的。册世子和进封帝姬一事更是办得花团锦簇、极尽热闹奢华。钦仁太妃看不过眼曾在私下牢骚道:“就算是帝姬下嫁册封公主也没有这样热闹排场的当真是逾越得过分。”而玄凌虽然没有开口说什么但是对于这次为平息事态而迫不得已采取的加封心里是很不忿的。 我什么也不做亦不多言只是袖手旁观。玄凌要除去汝南王玄济已是志在必得之心早已芽生长的种子我又何必再去多费力拔苗助长恰当的时候记得浇一浇水、施一施肥就可以了。 汝南王有这样显赫荣耀的喜事自然是春风得意、忘乎所以。在他的松于防范之下玄凌借口紫奥城冬夜戍守的兵士时常偷懒打盹或是偷偷喝酒聚赌便让我兄长执掌了皇帝近身侍卫羽林军的职权时常在寒冷冬夜里和士兵一同戍守宫禁在外人眼里这着实是一桩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使。 冬雪初霁淡薄如云影的阳光暖暖一烘便渐渐是春暖花开的时节。仿佛一场绵绵春雨的润泽上林苑的柳绿桃红、蜂缠蝶绕便一下子充盈满了整个后宫四方宫墙围绕的天地。宫中的日子就这样似水缓缓流逝过去如古井一般无波无澜。皇后主持着后宫大小事宜慕容妃除了盛大的节日宴席外只是足不出户而我则尽心尽力扮演着宠妃的角色和后宫嫔妃分享着玄凌的宠爱和雨露。 从“彤史”记录的侍寝次数来看我并不是最得宠那一个。陵容的温柔和谦卑小心似乎更得玄凌的欢心她的飞扬歌声更成为点缀后宫春色无边的夜晚最美的旋律。而我只是拥有更多的时间逗留在御书房在玄凌疲倦国事的时候适时地和他闲聊几句不露声色地开解他的倦怠。 很多时候玄凌喜欢我和陵容一同在他身边陪伴我静静看书或是临帖写字;陵容则软语呢喃不时浅唱低吟几句侍奉在他身边。 在一同相处时我很少和陵容说话也许心底还很介意当日偶然听见的那些话。而她也总是欲言又止悄悄地望我一眼如此而已。 阳春三月的小轩窗内柳枝在窗前轻动偶尔有粉色的蝴蝶飞过日光的味道亦是恬静不争的。我含一缕浅淡的笑影在玄凌饮用的茶水中注入调味滋润的蜂蜜用银匙轻轻搅动。 陵容远远坐在北窗下低头绣着一个团锦香囊偶尔絮絮着和玄凌说几句话。暖阁中静静的隐约听见燕子轻婉的鸣叫和玄凌的手翻动书页的脆薄声响。陵容微俯的侧影很美修长的颈有弓一样柔美的弧度映着窗下蓬勃盛放如红云的碧桃花略略显得有些单薄可是这单薄很衬她柔弱而低婉的声音清动如春水连身上湖蓝色的八答晕春锦长衣也别有了一番妩媚而含蓄的韵致。 过了些许时候陵容起身蓄着笑容道:“臣妾新绣了一个香囊想送给皇上皇上看看可还喜欢?” 玄凌本靠在长椅上看一卷《春秋》闻言抬起头看了看她手中绣着碧桃喜鹊的香囊道:“嬛嬛前些日子为朕绣了一个香囊朕已经佩在身上了再用一个反而累赘。”说着眉心微抬向我会心一笑。 我专心着手中的茶盏回眸亦是向他一笑只是他这样的亲近让我有些生疏的不习惯。眼风微转却瞥见陵容微微失神的眼色。心中自然明白她的绣功精巧是在我之上的。在我重新陪伴在玄凌左右之后就已很快觉玄凌身上所佩带的小饰物例如扇坠、香囊一类皆是出自陵容之手可见她当日受宠之深。 然而玄凌看见她殷勤却略有失望的神色随即笑道:“不过这个朕也很喜欢就叫芳若去放在朕寝宫吧。” 陵容微笑着柔声道:“臣妾笨手笨脚的皇上不嫌弃臣妾的心意臣妾就很满足了。”陵容的目光落在玄凌腰间所佩的金龙紫云香囊上正是我所手绣的那一个目中流露赞叹之色道:“莞姐姐的手艺真好很合皇上的气度倒是臣妾绣的那个太小家子气了。还请皇上恕罪。”说着就要行下礼去。 玄凌忙抬手扶住她含笑温和道:“这哪里有什么小家子气的呢朕明白你的心意又何来怪罪之说。” “姐姐。”陵容回头唤我神色温柔宁靖“姐姐的绣功越好了。只是绣一个鸳鸯的香囊来表达女儿家情意更好呢皇上也一定更喜欢。” 我端了茶水盈盈立于玄凌身边微笑着注目着他道:“鸳鸯固然好可是皇上日夜佩带着还出入各处不免有些太儿女情长。不若以龙佩带更显天威。至于鸳鸯香囊么……”我甜甜一笑娇俏道:“臣妾再绣一个赠与四郎放在枕下可好?” 我许久未称他“四郎”了。这样自然而然却骤然脱口而出言语间的肆意的亲昵也未来得及掩饰。他眉目间蕴着的笑意与欢喜更浓情不自禁地凝望我目色温柔。 自己心上也是惊了一惊往日里情意燕婉时的旧称这样不经意间唤出自己也是意外的。难道我的心底对他还是有一缕这样难言又难逝的情怀么?虽是意外和吃惊然而回顾他的神色却是欲喜还羞。不自觉地双颊一烫便染上了如杏的红晕。 陵容见我与玄凌这样的神色不觉也有些怔怔但是很快用绢子掩了唇轻快笑着道:“皇上与莞姐姐这样恩爱当真是一段佳话呢。”她望着我眼神中含了一丝诚恳的清愁和怅然道:“莞姐姐这样的好福气旁人是求也求不来的。” 她这样说我不觉也有些痴怔了。与玄凌这样的情态便是恩爱与福气么?那么这恩爱里我与他各自又都是怀着几分痴心几分真意呢?不过是瞬间的痴想已经回转了神色推一推玄凌的手臂笑道:“皇上快去劝和劝和罢安妹妹这像是吃醋了呢。” 陵容脸色绯红一跺脚软语娇娇道:“莞姐姐又取笑我我怎么会对姐姐和皇上有醋意呢这可不要理你们了。” 玄凌只是含笑欢悦看着见她如斯说才拉了她的手道:“罢了罢了。容儿性子最谦和即便是吃醋也是吃那酿了才一个月的醋是不会酸的。” 他说得这样风趣我与陵容都不由得忍俊不禁。谈笑间所有隔阂与不快也被模糊地暂时掩饰过去了。 三月中的时候玄凌意欲让我兄长进位兵部。在早朝时议了几次汝南王虽有不快慕容一党也是竭力反对。然而哥哥还是在玄凌的坚持下被授予兵部正五品督给事中兼奉国将军一职。 督给事中的职位虽然品级不高但手中颇有权利皇帝交给各个衙府办理的事物由六部每五天注销一次如果有拖拉或者办事不力的六部的督给事中可以向皇帝报告还可以参与官员的调动和皇帝的御前议事。所以哥哥的进位兵部必然让汝南王大有戒心。 为了此事我很为哥哥捏了一把汗兵部就在汝南王眼皮子底下大半是他的心腹。玄凌此举无疑是令哥哥深入虎穴。万一一个不好只怕连性命怎么丢的也不晓得何况哥哥还身负监察汝南王举止行动之责。既然已令他们防备那么又如何能探知汝南王一党不可告人之事呢。不仅无功而返更会打草惊蛇自伤其身。 哥哥身在兵部后每日言行皆是小心只作安分守己之状。只是汝南王与慕容氏三父子皆在兵部慕容世兰与我在后宫又是死敌他们怎肯有一丝一毫松懈使哥哥有机可乘。哥哥与我各在宫墙内外却也都苦于无计可施。 而哥哥若不能功成那么玄凌的此刻坐拥的帝位不知哪一日便会由汝南王来坐了。江山虽未易姓但是汝南王心胸狭隘生性嗜战又好大喜功若他掌握天下那黎民百姓便会苦于战火之乱无一日安宁。自先皇手中开创的盛世格局也会因战乱而分崩离析了。 为了这件事我大费思量该要如何才能让汝南王对哥哥放下戒心和防备呢? 而正在此时家中有喜事传来——嫂嫂薛氏有了身孕。这无论是对于家族门第还是对于渴望抱孙的爹娘都是一件极大的好事。于是我忙吩咐了人请嫂嫂择日进宫来聚。 这一日嫂嫂进宫来拜见。 我一见她也是满面喜色忙阻止她的行礼含笑亲自扶了她道:“嫂嫂如今是我甄家的金贵之身我可不能受嫂嫂这个礼了。” 嫂嫂脸色粉润大有喜不自禁的羞涩和满足。她坐在软垫上小腹略凸身体微微倾斜极其自然的呈现一种保护腹中幼子的姿势。 这样熟悉的姿势刹那间刺痛了我的心勾起我心底深处隐伏的心酸痛楚。不过是一年前同样的春光乍泄里我也是这样带着初为人母的欢喜和骄矜以这样小心而稳妥的姿势保护着我肚子里逐渐成长着的小生命。 我不能让自己的伤怀影响嫂嫂的喜悦心情于是勉强收敛了伤感笑着道:“看嫂嫂的身形应该有三个月了吧。” 嫂嫂的脸颊和额头是略带丰腴的绯红低头摆弄着衣带笑道:“娘娘好眼力。的确是三个月了。”嫂嫂略停一停有些不安道:“只是婆婆说我肚子有些圆可能是女孩呢。” 我劝慰道:“嫂嫂不必担心且不说女儿与爹娘贴心。就说这第一胎若是女孩那么先开花后结果以后的第二胎、第三胎便是男孩了只怕嫂嫂到时还嫌男孩子烦呢。”说着自己也忍不住先笑了。 嫂嫂的神情中有着对于生儿育女天性的担心和忧虑:“若一直生女不知夫君会不会为此生气?” 我不以为然一笑了之道:“哥哥不是这样的人。虽然爹娘希望有孙子可抱可是女儿也未必不好。汉武帝时卫子夫为皇后天下便歌‘生男勿喜生女勿悲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可见若是生了个好女儿可比一万个庸庸碌碌的男子都强。” 嫂嫂闻言略略欢喜了些含羞道:“我并没有什么只盼夫君无论孩子是男是女都一样疼爱才好。” 我叹道:“宫中女子人人都盼着能生下一个儿子可以依傍终身老来有靠更能有万一的太后之份。可是眼见着悫妃有子而死倒不如生了女儿的欣贵嫔和曹婕妤来得平安稳当。只是我目下连个女儿都没有这外人眼中的显贵荣宠也不过是像没有根的浮萍罢了。” 嫂嫂见我出语伤感忙道:“娘娘还年轻日子久远着有皇上的宠爱想要孩子还怕难么?娘娘尽管放宽心就是。” 我微微点头也道:“那么嫂嫂也放宽心就是。” 话虽这样说嫂嫂的轻蹙的眉头却未展开唇齿间犹疑着道出真正的心事:“只是我若长久无子不知道公公与婆婆是否会让夫君纳妾。”她沉默了片刻又道:“夫君这些日子总是闷闷不乐我也不敢随意跟他说这话。” 嫂嫂的话本是她自己的担心而于我连日的思索中却如拨云见日一般挑动了我的思绪不由觉得豁然开朗。于是向嫂嫂道:“哥哥是重情之人若是真要为繁衍子嗣而纳妾也必定不会动摇嫂嫂正妻的地位嫂嫂无须太过担心。顶多将来若有嫌隙我为嫂嫂做主便是。” 她神色有欢喜之颜微有些赧赧道:“我也不是一味的妒忌不明事理只是身为女子总是希望夫君只喜欢自己一个不要纳妾的。” 心如弦一般被这句话狠狠拨动只是于我这样的念头留在心里只是自寻烦恼而已啊又何必再去多想。便只作不闻笑着敷衍了过去又道:“嫂嫂可知哥哥为什么事闷闷不乐么?” 嫂嫂略想了想道:“是兵部的事吧皇上这次擢升夫君似乎并不快活呢。只是我一个妇道人家什么忙也帮不上。” 我微微含笑命槿汐掩上房门才道:“哥哥的确是因为兵部的事不快但并非因为皇上擢升而是担心自己不能完成皇上的旨意。其实嫂嫂又何须妄自菲薄只要嫂嫂有心大可助哥哥成就一番功业。” 嫂嫂闻得此言面上勃然而有喜色郑重其事道:“只要能使夫君愁眉得展我粉身碎骨也是愿意的。” 嫂嫂对哥哥这样深重的情意我亦是无比感佩心中一热握住嫂嫂的手道:“有嫂嫂这样的贤内助实在是我甄门大幸。哥哥有妻如此是他一世难求的福气亦是我们的福气又怎能叫嫂嫂去粉身碎骨。只消嫂嫂如此即可……”于是我附在嫂嫂耳边低语良久。 嫂嫂起先微有不豫之色待听到最后已经笑逐颜开连连点头道:“这有何难我一定尽力而为就是。” 我笑道:“的确不难。只要情真便能意切了。有劳嫂嫂我这厢可就先谢过了。” 第八章 玉厄 待得嫂嫂告辞我已成竹在胸兴冲冲便乘了辇轿望仪元殿去。心情极好望出来一路湖光山色亦是春意浓浓格外绮丽动人。 然而才下辇轿已见李长一路小跑着趋前亲自扶了我的手上阶道:“幸好娘娘来了!皇上正在脾气呢把奴才们全给轰了出来。求娘娘好歹去劝一劝吧就是奴才们几生修来的造化了。”我见他神色忧虑大不似往常。暗暗想李长服侍玄凌多年见惯宫中各种大小场面也颇有镇定之风叫他这样惊惶的必然是出了大事。 于是和颜悦色道:“本宫虽然不晓得出了什么事但一定会去劝皇上。李公公放心。”我压低声音问:“只是不晓得究竟出了什么事让皇上龙颜大怒?” 李长状若低头看着台阶口中极轻声道:“似乎是为了汝南王的一道奏章。” 我心中遽然一紧脚步微有凝滞几乎以为是哥哥出事了。然而很快转念若是哥哥出事玄凌必然会派人去安抚汝南王并调动兵马以备万全如何还有空闲在御书房里大雷霆之怒。这样想着也略微放心一点又问:“你可知道奏章上说什么了?” 李长微有难色随即道:“似乎是一道请封的奏章。” 我微微蹙眉心中嫌恶汝南王也太过人心不足一个月前才封了他一双儿女为世子和帝姬荣宠已是到了无可比拟的顶峰。转眼又来请封若是再要封赏也就只能让他的幼子另继为王或是早早遣嫁了他的女儿做公主去了。 然而细想之下也是不妥若不肯封大可把奏章退回去另赐金玉锦帛便可。何况玄凌从来不是一个性子暴躁的人。 正想着殿内忽然传来“轰啷”一声玉器落地碎裂的声音渐渐是碎片滚落的淅沥声。良久殿中只是无声而可怖的寂静。 我与李长面面相觑自己心中也是大为疑惑不知玄凌为何事震怒至此。李长尽是焦急神色小声道:“现在只怕惟有娘娘还能进去劝上几句。” 我点头伸手推开飞金嵌银的朱紫殿门。侧殿深远而辽阔寂静之中惟见光影的离合辗转在平金砖地上落下深深浅浅的蒙昧。 案几上的金珐琅九桃小薰炉里焚着他素性常用的龙涎香袅袅缕缕淡薄如雾的轻烟缓缓散入殿阁深处益的沉静凝香。他坐在蟠龙雕花大椅上轻烟自他面上拂过那种怒气便似凝在了眉心如一点乌云凝固不散。 我悄步走近一时间不敢贸然去问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把案几上的薰炉抱至窗台下打开殿后近林接木的小窗便有酥暖的春风徐徐然贯入。 他的声音有愤怒后的疲倦漫漫然道:“你怎么来了?” 我轻声道:“是。臣妾来了。” 其时天色已经向晚班驳的夕阳光辉自“**同春”吉祥雕花图案的镂空中漏进来满室皆是晕红的光影片片。风吹过殿后的树林叶子便会有簌簌的轻响像檐间下着淅淅的小雨一般。 我自银盘中取了两朵新鲜的薄荷叶和杭白菊放入青玉茶盏中用滚水冲开泡着又兑入化了蜂蜜的凉水放在他面前款款温言道:“皇上饮些茶吧可以怡神静气平肝火的。”说罢也不提别的只从一个错金小方盒里蘸了点薄荷油在手指上缓缓为他揉着太阳穴。 他慢慢喝了口茶神色缓和了少许才问:“你怎么不问朕为什么生气?:bsp;我恬和微笑:“皇上方才正生气呢等气消了些想告诉臣妾时自然会说的。若臣妾一味追问只会让皇上更生气。” 他反手上来抚一抚我的手指着书桌上一本黄绸面的奏章道:“你自己看看吧。”他恨声未止:“玄济竟然这样大胆!” 我依言伸手取过奏章一看之下不由得也大惊失色。 原来这一道奏章并非是汝南王为妻子儿女求封而是要求追封死去的生母玉厄夫人为玉贵太妃并迁葬入先帝的妃陵。 有生育儿女的妃嫔在先皇死后皆可晋为太妃安享尊荣富贵。并赠封号以彰淑德。汝南王生母为先帝的从一品夫人虽然早死但追封亦是在情理之中。 只是这中间有个缘故。 先帝在位时玉厄夫人的兄长博陵侯谋反玉厄夫人深受牵连无宠郁郁而死。直到临死前先帝才去探望但是玉厄夫人口出怨望之语深恨先帝及舒贵妃。先帝一怒之下不许玉厄夫人随葬妃陵亦无任何追封只按贵嫔礼与杀害先帝生母的昭宪太后葬在一起。 因无先帝的追封何况玉厄夫人又是罪臣之妹。作为继承皇位的玄凌自然也不会追赠玉厄夫人为太妃了。 我合上奏章不觉变色道:“这……皇上若真依照汝南王所言追赠玉厄夫人为玉贵太妃那先帝颜面要往何处放?皇上又要如何自处?” 玄凌一掌重重击在案角上道:“竖子1!分明是要置朕于不孝之地且连父皇的颜面也不顾了!” 我见他如斯震怒忙翻过他的手来案几是用极硬的红木制成案角雕花繁复勾曲玄凌的手掌立时泛出潮状的血红颜色。 我心下微微一疼连忙握着他的手道:“皇上息怒。不必为他这般生气岂非伤了自己的身子更不值得。” 玄凌道:“是可忍孰不可忍!就算朕肯做个不肖子太后又怎么肯呢?” 我想了想道:“这‘玉贵太妃’的追称实在不妥贵、淑、贤、德四妃向例只有各一人清河王的生母舒贵太妃尚在人间若真以此追封且为‘贵太妃’清河王便也处于尴尬之地了。这未免也伤了兄弟情分。”见玄凌沉思我又道:“岐山王玄洵为先帝长子又是如今的后宫位份最尊贵的太妃钦仁太妃所出钦仁太妃也未及赠淑太妃或贤、德太妃啊只怕岐山王心中也不能服气哪。” 这话我说得直白了些但果如汝南王所奏那么诸王和后宫太妃心中必有嫌隙这前朝和后宫都将要不安稳了。 如此利害相关玄凌怎会不明白、不动了雷霆震怒。 玄凌只是一言不但见额上的青筋累累暴动怒极反笑道:“朕若允他必失前朝和后宫的人心;若是不允他必定怀恨在心前番种种功夫和布置皆算是白费了。” 他看得如此透彻我亦默默良久只道:“若他立时兴兵皇上有多少胜算?” 他眸中精光一闪瞬息黯然:“朕手中有兵十五万十万散布于各个关隘五万集守于京畿附近。”他顿一顿“汝南王手中有精兵不下五十万布于全国各要塞关隘。” 我悚然道:“那么皇上需要多久才能布置周全以己之兵力取而代之?” 他道:“若这半年间能有朕亲信之人知晓兵部动向以及汝南王一派各人姓名官职令各地守将分解夺取汝南王五十万精兵朕再一网打尽那么一年之内即可收服。”他微微苦笑:“只是他步步进逼只怕朕这里还不能对他了如指掌他已经兴兵而动了。” 他也有这样多的无奈和隐忍。身为后宫女子成日封闭于这四方红墙对于朝政我晓得的并不多更不能多有干涉。那一星半点的朝政若非事关自身与家族之利我也不敢冒险去探听涉及。向来我与玄凌的接触只在后宫那些云淡风轻的闲暇时光里只关乎风花雪月。 这样骤然知晓了心下有些许的心疼和了然。这个宫廷里他有他的无奈我也有我无奈。帝王将相、后妃嫔御又有哪一个不是活在自己的无奈里各有掣肘。 我情不自禁温软地俯下身安静伏在他的膝上。他身上的玄色缎袍满绣螭龙那些金丝绣线并不柔软微刺得脸颊痒痒的。我轻声道:“那么为长远计皇上只能忍耐。” 他的身子微微一震那么轻微若非伏在他的膝上几乎是不能察觉的。他仰天长叹一声:“嬛嬛朕这皇帝是否做的太窝囊?!” 心里霎时涌起一股酸涩之意仰起头定定道:“汉景帝刘启为平七国之乱不得已杀了晁错;光武帝刘秀为了兴复汉室连更始帝杀了自己兄长之痛也要忍耐甚至在登基之初为稳定朝政不能册封自己心爱的阴丽华为皇后只能封郭氏女。但也是他们平定天下开创盛世。大丈夫能屈能伸。皇上忍一时之痛才能为朝廷谋万世之全并非窝囊而是屈己为政。” 他的手轻轻抚上我的肩胛叹道:“嬛嬛你说话总是能叫朕心里舒服。” 我摇头:“臣妾不是宽慰皇上而是实事求是。” 他的声音淡淡却有些狠辣之意在暗沉的宫殿里听来几乎有些粗粗的锋刃一样的厉“不错。朕的确要忍。”他淡漠一哂:“可是朕要如何忍下去?” 我的双手紧紧握住他的手强忍住内心激荡的不甘和愤恨扬一扬脸稳住自己的神色语调轻声而坚定“请皇上依照汝南王言追封玉厄夫人为太妃迁葬入先帝妃陵。” 他颇震惊手一推不慎撞跌了手边的茶盏。只听得“哐啷”一声跌了个粉碎他却只若未闻翻手出来用力我握着我手臂道:“你也这样说?”我才要说话已闻得有内监在外试探着询问:“皇上——” 我立刻站起来扬声道:“没什么失手打了个茶盏而已等下再来收拾。”回头见他走近忙急道:“皇上息怒。请皇上别过来被碎瓷伤着可怎么好。”说着利索蹲下身把茶盏的瓷片拨开。 我跪于地上目不转睛地平视他逐字逐句清晰道:“请皇上追封玉厄夫人为贤太妃加以封号迁葬入先帝的妃陵。同时进封宫中各位太妃加以尊号崇礼。尤其是岐山王生母钦仁太妃为淑太妃、平阳王养母庄和太妃为德太妃与玉厄夫人并立。更要为太后崇以尊号以显皇上孝义之情。” 话音甫落玄凌脸上已露喜色握着我手臂是力道却更重拉了我起来欣喜道:“不错。他要为他生母追封那么朕就以为太后祝祷祈求安康之名为每一位太妃都加以尊号位分更要在他生母之上如此前朝后宫皆无异议了。” 我笑吟吟接口道:“何止如此。这样不仅言官不会有议论各位太妃与诸位王爷也会感沐皇上恩德更加同心同力效忠于皇上了。”我想一想又道:“只是六王的生母舒贵太妃已然出家可要如何安置呢?若是单撇开了她不封只怕六王面子上也不好看。” 玄凌不以为然随手弹一弹衣袖道:“老六是不会在意这些的。” 我含笑劝道:“六王虽然不会在意只是有些小人会因此揣度以为皇上轻视六王如此一来却不好了。本是该兄弟同心的时候无心的事倒被人看作了有意不如还请皇上也有心于六王吧。” 玄凌心情甚好道:“这又有什么难办的舒贵太妃已经出家尊号是不宜再加了。朕就遥尊舒贵太妃为冲静元师吧。” 我微笑:“如此便再无不妥了。” 玄凌鼻中轻轻一哼冷冷道:“如今要追封玉厄夫人只不过是权宜之计不得已而为之。若将来平服汝南王朕便立刻下旨效法昭宪太后之事只与她太妃之号灵位不许入太庙飨用香火祭祀梓宫不得入皇陵不系帝谥后世也不许累上尊号。否则难消今日之恨!” 我听他如此打算只是默然。汝南王一意为其母求荣哪知道荣辱只是只手翻覆之间就可变化。一时之荣招致的将是以后无穷的屈辱啊。因而也不接口只道:“只是尊崇太妃为后宫之事理当禀告太后、知会皇后的。” 玄凌道:“这个是自然的。” 我轻声在他耳边道:“皇上只消我们循序而进自然可以对他们了如指掌。臣妾兄长一事臣妾略有些计较请皇上权衡决断。” 我细细述说了一番玄凌笑道:“如此甚好。你不愧是朕的‘解语花’这样的主意也想得出来。” 我含笑道:“皇上为天下操劳臣妾不懂朝政只能在这些小事上留心了。” 他笑得爽朗:“千里之行积于跬步。你为朕考虑的小事焉知不是大事呢?” 天色昏暗连最后一抹斜阳也已被月色替代风静静的带了玉兰花沁凉柔润的芬芳徐徐吹在我鬓边。 我立起身吹亮了火折子一支一支把殿内的巨烛点亮。殿中用的是销金硬烛每座烛台各点九枝洋洋数百无一点烟气和蜡油气味便不会坏了殿中焚烧着的香料的纯郁香气。火焰一点点明亮起来殿中亮堂如白昼。 我盈盈立在最近的烛台边吹熄了火折子。心思冉冉转动终于狠一狠心肠再狠一狠艰难屏息声音沉静如冰下冷泉之水冷静道:“请皇上再广施恩德复慕容妃为华妃之位。” 玄凌一怔原本的喜色刹然而收走近我身畔道:“朕若复她之位如何对得起你?更如何堵众人攸攸之口?” 心口僵了一僵几乎就要忍不住变色——这样把慕容世兰放在一边虽不宠幸却依旧是锦衣玉食如何又是对得起我?若是如此我宁可复她妃位。这样的女子一旦得意放松才会有过失可寻。更何况只有她复位慕容一族才能真正放心。 这样想着心里终究是酸楚而悲怆的眼中澹然有了泪光册封玉厄夫人为太妃于玄凌是勉强和为难。而复位华妃由我说出口岂不更是为难与勉强? 忍耐只有忍耐。如同绷紧的弦才能让箭射得快、准、狠。方才劝慰玄凌的话亦是劝慰我自己。 强压下喉头汹涌的哽咽和悲愤静静道:“追封玉厄夫人为太妃安的是汝南王的心复位华妃安的是慕容一族的心。纵使汝南王无心帝位却也经不得他手下的人一味的撺掇只怕是个个都想做开国功臣的。皇上若肯安抚华妃那么便是多争一分慕容家的心多一分胜算。” 他恻不忍看我道:“嬛嬛朕……这样是委屈你。” 我缓缓屈膝道:“臣妾不怕委屈。为了皇上臣妾会尽心忍让华妃不起争端。”泪终于自眼中滑落是为了他更是为了自己。 为了安抚慕容一族他迟早会重新复慕容世兰的位分。最低便是再与华妃之位若情势所迫只怕再封为“夫人”也不是不可能。与其如此宁可我来说宁可给她华妃之位宁可让玄凌因为我而给她封赏时有更多的无奈、被迫和隐忍;以及对我的感愧和心疼。这样的情绪越多我的地位就更稳宠爱就更多。 我凄然苦笑。什么时候我已经变得这样工于算计这样自私而凉薄。连自己也不堪回味和细想。 玄凌只是沉默许久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道:“好。” 殿外呜咽的风声有些悲凉之意玄凌的声音只是沉沉的似乎坠了什么沉重的东西烛火的影子一摇一摇晃得眼前他的神色有些模糊他道:“朕倒想起了你方才说的汉光武帝不得已为了朝局稳定立他不喜爱的郭氏为后却让心爱的阴丽华屈身服侍郭后。朕今日的无奈倒是像足了受郭氏掣肘的光武帝要去宠幸一个不喜欢的女人。” 我摇头:“臣妾怎能与阴皇后相比。只是臣妾观看史书后来郭皇后家族谋反光武帝废了郭后立阴丽华为后总算如愿已偿。”我望着玄凌“皇上的功绩必定不逊于光武帝。” 他抱紧我突然道:“嬛嬛你晓得朕为什么在你失子之后不太去看你么?” 他这样骤然一句忽地勾起我心酸的记忆那一日仪元殿后听见的话终究是耿耿于怀的。我别过头道:“想来是臣妾生性倔强失子后伤心冒犯了皇上。” 他的下巴抵在我的颈上有些生硬的疼“虽然你性子倔强些却也不全是为了这个缘故。”他的声音有些断续只是紧紧抱着我:“你知道慕容妃为什么没有孩子么?”我心下一惊身子便挣了一挣他依旧说下去却仿佛不是他自己的声音一般有些恍然的飘渺和压抑的痛楚:“她宫中的‘欢宜香’是朕独独赏赐给她的——那里面有一味麝香闻得多了便不会有孩子了。” 这其中的缘故我是知道的可是他陡然这样亲口告知与我我更多的是惊异。 这样的真相我自己揣度知晓个大概也就罢了。真正面对这样血淋淋的真相真正听他告知与我尽管是我所恨的人的仍是觉得不堪想像和回味。 我垂伤感不已道:“皇上您告诉臣妾的太多了。” 他只是不肯放手道:“你听朕说。你在她宫里跪了半个时辰就小产了朕心里不安只怕是你也闻了‘欢宜香’的缘故。每次见你以泪洗面思念孩子怨恨华妃朕的不安就更重你怪华妃朕便觉得你是怪朕。是怪朕害了咱们的孩子。” 我再忍不住心中如有利爪狠狠挠着、撕拉着一下一下抽搐的疼。泪水潸潸而落只用力抓着他的衣襟哭得哽咽不能言语。 他的语气沉重如积雪森森:“你是否觉得朕不是个好父亲?” 我凄然摇头:“不……”半晌才艰难启齿:“君王要有君王的决断的……” 他拍着我的背凄怆道:“朕也有朕的不能够。华妃不可以有孩子只要她生下皇子汝南王和慕容一族便会扶这个孩子为帝朕便连容身安命之所也没有了。可是如你所言朕又不能不宠幸她来安抚人心。朕出此下策却不想无辜连累了你。” 我骤然想起一事睁眸惊道:“那末当年华妃小产?……” 他缓缓点头:“端妃当年是枉担了虚名。” 我落泪:“此事必然隐秘只是皇上为什么要告诉臣妾?” 他眼只隐隐有泪光:“朕是人君亦是人父。朕杀了自己的孩子焉能不痛?!”他侧一侧头“朕的那么多的孩子都保不住焉知不是上天的报应?” 我的话让我想起我失子那一日皇后和他的言语内心的惊恸和害怕愈深:“皇后娘娘……也知道是不是?” 他长叹“是。是宜修亲自准备的药。”那叹息沉重得如巨石压在我心上他道:“朕身为天子亦有这许多的无奈和不可为。你懂得么?” 我哭泣然而再哭泣怨怼又有何用?我的孩子终究不能活生生地回来了。现实如斯可怖一点点揭开在我眼前而这不过只是后宫庞大生活阴影的一角。纵然华妃心狠手辣她也是可怜的。 我强忍住胃中翻涌的酸他是君王他要的是天下。唐太宗尚有玄武门之变呵唐玄宗亦逼杀了自己的姑母太平公主和亲生的三个儿子。我狠一狠心毒了舌尖道:“不得不杀。” 话一出口膝也有些酸软了。我能说什么反驳什么。华妃孩子的早死他知道皇后知道想必太后也是知情的。我能有异议么?况且是那么久远的事了。 而我的手未必也没有沾染鲜血。 一进这宫门我早不是那个曾经任性而娇宠的甄嬛了。 我并不是个良善而单纯的女子。我逼疯了秦芳仪、丽贵嫔亦下令绞杀了余氏。我何曾清白而无辜。我和宫里每一个还活着、活得好的人一样是踩着旁人的血活着的。 而对玄凌的怨恨只会撕裂我逼迫我迫到我无路可去亦无路可退。 他道:“嬛嬛。朕若不告诉你这孩子的死到底会是朕与你之间的心结啊。” 他亦是无心我能如何?失子之后的心结因他这番坦诚的话而解开了些许我只能原谅。原谅他的无奈和不得已。我泪流满面道:“若非汝南王和慕容之故皇上不至如此;而若非华妃跋扈狠毒之故臣妾和腹中之子也不至如此。”我静一静声道:“若有来日请皇上一定还臣妾公道。” 他正色肃然道:“朕一定会。” 我用力点一点头身心俱是疲惫。我伸手拥住他含泪道:“四郎!” 这样唤他是真心的。我许久许久没有这样真心的唤他他的神色动容而惊喜低头吻我他唇齿间的灼热熟悉而亲密依稀是往日却明明白白就在今日此时此刻。 他是坦诚的这样突兀、惊悚而又难得的坦诚缓和了我与他之间的隔阂加深对各自处境的明白。 心底黯然叹息了一声我沉静闭上双眼。 明月如霜里我亦紧紧拥抱着他温柔回应他略有些显得粗暴的热情。这一刻对彼此的了然和懂得足以维持着我们一同进退一同相守着度过许多许多的日子。 注释: 1竖子:“小子”的意思古语中为愤怒时斥骂的话语。 第九章 风生转 四月初八大吉。玄凌上告太庙为祈太后凤体康宁上皇太后徽号“仁哲”。加之从前皇帝即位、大婚、和太后五十大寿三次所加的徽号全号为“昭成康颐闵敬仁哲太后”世称“昭成太后”。 同时追封汝南王生母玉厄夫人为贤太妃赠谥号“思肃”号思肃贤太妃拟于六月迁葬入先帝的妃陵。并进封在宫中颐养的各位太妃以示褒扬。尊岐山王生母钦仁太妃为“钦仁淑太妃”居后宫太妃之;平阳王养母庄和太妃为“庄和德太妃”生母顺陈太妃加礼遇。遥尊已经出家修行的舒贵太妃为冲静元师、金庭教主。 汝南王意在尊其母为“贵太妃”向来贵、淑、贤、德四妃虽然名为并立却是以贵妃最尊。贵太妃自然也成为太妃之。子凭母贵汝南王的地位自然更加尊贵。 汝南王刻意有此提议多半是因为年少时因舒贵妃之故而生母失宠连累自己不受先帝重视迟迟不得封王深以为恨。如今显赫至此当然不愿意在世人眼中自己的出身不如舒贵妃之子玄清更要凌驾在先帝长子玄济之上。何况玄清擅长诗文无意于政事玄济庸庸碌碌醉生梦死正是他最瞧不起的。 如今追封他生母为贤太妃一则与贵、淑、德太妃同为正一品名义上过得去;二则有钦仁淑太妃在她之上作为压制汝南王的地位也不能越过歧山王独大;三则遥尊舒贵太妃为冲静元师、金庭教主也是为了安抚汝南王——舒贵太妃已是方外之人了。 几个封号而已却是种种忌讳和兼顾盘根错节无微不至。 三日后慕容妃复位华妃。慕容一族也为此安分少许。 本以为后宫之中会因华妃复位之事大有波澜却也只是恬嫔、慎嫔一流和宫人有所牢骚。其余人等上至皇后下至陵容、曹琴默皆是只若无事一般只字不提。 那日皇后邀了我在凤仪宫中赏花正巧玄凌复位华妃晓谕六宫的圣旨传到皇后处。皇后静静看完圣旨命侍女奉起。淡淡向我道:“终于来了。” 我只做不知道:“皇后娘娘不觉得意外么?” 皇后似笑非笑:“迟早的事罢了。”说着指一指窗下一盆开得盛泽的芍药花道:“就好像花迟早都要开的。”说完命剪秋取了小银剪刀来纤纤玉指拈起面前一枝火红硕大的芍药花“喀嚓”一声利落剪下扔到剪秋手中道:“这花开得碍眼不要罢了。” 我心中巍巍一动顺手折下一朵姚黄牡丹端正簪于皇后如云高髻之上含笑道:“这花开得正好也合皇后娘娘的身份很好看呢。” 皇后顾盼间微笑道:“快三十的女人了哪里还好看呢。”她顿一顿仿佛无意一般“华妃比本宫小了不少啊。” 我谦和的笑:“美与不美不在年龄而在气度皇后娘娘母仪天下这分雍容华贵岂是单薄的年轻艳丽可以的比拟分毫的。正如这牡丹是花中之王那一盆芍药开得再艳再娇也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皇后对镜贴上珍珠花钿口中虽不说什么赞许的话神色间却是深以为然缓缓道:“贵嫔越来越会说话了。” 皇后命侍女重新择了步摇、簪子为她拢她的手指自缠丝玛瑙玉盘的饰上轻轻抚过仿佛是漫不经心一般道:“听说你兄长最近的风评很不好为了个烟花女子闹得家中鸡犬不宁的。” 我微窘手指绞一绞绢子咬牙道:“臣妾也听说了当真是坏事传千里这样上不得台面的事竟然扰了皇后娘娘的清听真是臣妾的罪过。” 皇后半转了身子和蔼道:“也算不得什么你兄长到底年轻年少得志又不晓得要保养身子难免兴头一上来就什么也不顾了。只是你嫂子有了三个多月的身子还要为这事怄气真是可怜了。” 我一时羞恼之气涌上双颊恨恨翻了脸色道:“只恨臣妾的兄长一点儿也不晓得检点那个叫什么‘佳仪’的烟花女子出身实在卑贱兄长竟然不顾爹娘反对、嫂嫂有孕在身执意为她赎了身安置了做外室。”我蹙眉道:“若不是臣妾爹娘和嫂嫂拼死反对只怕就要领进家门做妾了。” 皇后连连摇头道:“这也太不堪了。为了这样的女子忘了夫妻结、父母养育之情这算什么呢。” 我恨得几乎要当了皇后的面落泪咬牙道:“兄长一意被妖媚女子迷惑竟不再入家门一步。臣妾已经命人回去告知爹娘绝不能让这样的女子进门辱了甄家的门楣。” 皇后道:“才德并立方算得好男子。贵嫔你的兄长虽有金戈铁马之才德行一事上却是有亏损了。”她继而不快叹息:“白白叫华妃身后那些人看了笑话!” 回到宫中小憩了片刻只觉得身上酸乏无比连日来为了追封太妃之事与玄凌一同斟酌计较其中细节自是劳心劳神。好容易一切尘埃落定各方周全方能松一口气歇上一歇。而来日的风雨只会更加汹涌并不会比今时轻松半分。 槿汐等人亦知**劳费心于是焚了一炉宁神的安息香让我安眠只留了流朱一人在侧服侍。 方蒙蒙胧胧入睡。便听得流朱急急在耳边轻声催促道:“小姐太后宫里差人请小姐过去说话。” 我闻得“太后”二字猛然惊醒道:“有说是什么事么?” 流朱道:“来传话的公公并没有说只请小姐快过去。” 我一向对太后恭敬于是片刻也不敢耽误一面命人备了轿辇一面唤了人进来为我梳洗更衣匆匆去了。 太后殿中有沉静如水的檀香气味轻烟袅袅不散恍惚让人有置身世外之感。晌午的太阳并不过分的晴朗是轻薄的雨过天青色瓷器一样光润的色泽叫人无端的平心静气。 殿中安静隔着春衫绿的窗纱向外看那繁闹的灿烂春花也多了一丝妥帖安分的素净连阳光的金也是迷朦的像遥遥迢迢隔着的雾气。 太后的气色尚好靠在临窗的镶嚼银茸贵妃长榻上就着孙姑姑的手一口一口慢慢喝着药。 我恭恭敬敬请了安太后随口叫了我起来坐着道:“有些日子没好好和你说话了最近都做了些什么?” 我答道:“并没有什么事左不过是打辰光而已。(eb用户请登6.net下载TxT格式小说手机用户登6bsp;太后头也不抬道:“那就说说什么打辰光的事情哀家听着也解解乏。”于是我絮絮拣了些有趣的来说。太后含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似乎是听着一手接过孙姑姑递上的清水漱了口蹙眉道:“好苦。” 话音未落殿中的乌檀木雕嵌寿字镜心屏风后宝蓝裙裾一晃盈然出来的竟是眉庄。眉庄看我一眼也不多说只端了一个白瓷盘在手中盘中搁了数枚腌渍得殷红的山楂。眉目含笑行至太后身前道:“这是新制的山楂臣妾命人做得甜些。酸甜开胃太后用了药吃这个最好不过了。” 太后面上微露一缕笑道:“算你这孩子有孝心。”说着拈了一枚含了点头道:“果然不错。” 眉庄低眉而笑神情谦顺大方道:“太后喜欢就好。臣妾只是想着药是苦的若食极甜之物口中反而难受不若酸甜来得可口。” 太后颔而笑很是赞同。方才转看了我一眼不疾不徐道:“莞贵嫔你可知罪?” 本一同和睦说着话共叙天伦一室的平和安详。骤然听得这样一句心颤颤一跳却不知何处犯了忌讳慌忙跪下道:“臣妾惶恐不知请太后明示。” 太后目光锐利直逼得我不敢随意抬头惴惴不安。太后微眯了眯双眼冷冷抛下一句:“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以一己妃嫔之身干预朝政。” 眉庄站在一边听太后这样神色说话一惊之下脸色霎时变得雪白手中端着的瓷盘拿得不稳盘中盛着的山楂立时掉了出来“骨碌”滚的老远只留下深红的点点汁液沥沥一地。 太后斜睨她一眼道:“哀家问她你倒先慌了。” 我一时心乱不知从何答起忙俯下身叩道:“臣妾不知太后为何这样说实在是不敢犯这样的死罪的。” 太后坐起身子她并不疾言厉色只是眼角的皱纹因肃穆的神情而令人备觉严厉她不愠不火道:“哀家准你自己说追封太妃一事你有多少参与其中。” 我磕一个头方才道:“太后的话臣妾无比惶恐。臣妾再年轻不懂事也晓得后宫妃嫔不得干政这是老祖宗的遗训臣妾绝不敢违背。皇上是圣明的君主追封太妃之事心中早有决断岂是臣妾能够左右的。臣妾所能做的只是劝慰皇上不要为操劳朝政而伤神。若说到‘参与’也只是在内阁为太妃议定的几个封号中为皇上稍作参详再交给皇后和太后择定。”我仰头看着太后道:“臣妾愚昧以为追封太妃是后宫之事才敢略说一二句话。若说朝政是绝不敢有丝毫沾染的。”说完忙忙低头。 太后略略沉吟眼中精光一轮似能把我看成一个无所隐瞒的水晶人儿缓缓道:“纵使你无意于朝政大事。但是你敢说此事之中你无半点私心?” 适才一番话说完心情稍为平复情知过分辩解反倒不好于是道:“太后明鉴。追封太妃一事本与臣妾无利害相关。”我停一停迎上太后的目光道:“但说到私心臣妾却是有的。” 我见太后只是听着并无责怪之意渐渐安心些道:“臣妾深居宫中虽不闻外事但宫中众说纷纭总有一些是听到耳中的。皇上是一国之君总忧心于朝政废寝忘食。臣妾得幸于皇上能够侍奉左右只是希望皇上可以顺心遂意天颜常展。”我思量几番终于还是说出了口:“但是有时却天不遂人愿。” 太后是玄凌的生母更曾执掌朝政。有些话、有些事实在是不需要也不必瞒她。太后若有所思道:“哪里是上天不肯顺从人愿呢只怕是有人要逆天而行了。” 我跪在日光的影子里背脊上隐约有毛躁的热和不安刺刺的痒。我细声道:“太后所言极是。但臣妾知道皇上是上天之子必然能受上天庇佑。臣妾不敢也无能参与政事只能在皇上饮食起居尽量用心。若有私心也是臣妾一点上不得台面的私心太后今日问起臣妾也只好照实说了。臣妾希望皇上万岁平安臣妾也能得以眷顾平安终老。” 太后听完我一番辩解神色略有松弛随手挽一挽散落脑后的头和颜道:“这点私心后宫嫔妃哪一个没有?也罢了你起来吧。” 我这才如逢大赦一般整敛了衣容起身恭谨垂站于一边。太后抚一抚身上盖着的折锦软毯上的风毛徐徐叹息了一声道:“你的私心人人都是一样。有了皇帝才有你们。皇帝在无论这宫里失宠的还是得宠的终究都有个盼头、有个指望。若然皇帝不在了皇后自然是没说的贵为太后就是曹婕妤和欣贵嫔也总算还有个女儿可以依靠。可像你和眉儿这样没有孩子的尽管眼下风光将来也便只能做个孤零零的太嫔连太妃的位份也指望不上。虽说是太嫔却是老来无靠晚景凄凉说穿了——不过是等死罢了。所以你们的指望啊全在皇帝一人身上。”太后说完自己也略有些伤感侧头咳了两声。 眉庄口中虽应了一声“是”却也别过了脸只怔怔瞧着窗外若有所失。太后瞧一瞧她道:“眉儿你对哀家虽有孝心可是这心思也该用点到皇帝身上去。虽不说恩宠可好不好的现在竟连恬嫔那孩子也不如了。年轻轻的整日穿这样素净哀家如今还肯穿得鲜艳些你反倒不愿意了。和哀家这老太婆厮混在一起到底也没意思——你总该为自己打算。” 眉庄的打扮于她的身份的确是过分素净了。烟霞银底色的对襟羽纱衣裳作窄袖挑疏疏的几枝石青碧藤萝图样宝蓝无花纹的纽罗宫裙长不及地亦不佩香囊、玉佩之类。春日里宫中女子皆爱以鲜花插髻眉庄间却是连一点华丽珠玉簪钗也不用更不说鲜花、绢花点缀了。如云青丝挽作了一个纹丝不乱的垂髻通共只簪了一枚镶嵌暗红玛瑙圆珠的乌银扁钗算是妆饰。素色衣裙上也唯有颔下的盘扭上嵌了一颗珍珠。这样的打扮便是太后宫中得脸的姑姑亦比她华贵一些。眉庄垂着半边脸道:“太后这样说倒像臣妾故意的不是了。并非臣妾不愿亲近皇上只是一来太后安康是皇上的心愿臣妾理当更孝敬太后;二来几位妹妹也服侍得皇上很好。”眉庄微微一笑“臣妾本不擅长打扮的哪里比得上太后的眼力但求太后哪一日得空了指点教诲臣妾罢。臣妾在太后这里受益良多是赶也不肯走了。” 太后笑道:“这丫头哀家原本看着稳当如今益能说会道了。有你陪着哀家再有温太医的医术哀家的身子怎么能不好呢。” 眉庄陪笑道:“这都是温太医的功劳臣妾不过是趋奉左右罢了实在是没什么用处的。” 太后道:“等下陪哀家用了晚膳无事就回去罢整天陪在这里也怪没趣的。” 眉庄道:“温太医说了等晚膳后再过来给太后请一次脉若是安好药量又该酌情减轻些了。臣妾想在这里陪着听温太医怎么说也好提点着那些熬药的小宫女太后的药是疏忽不得的。” 太后满意颔笑:“你总比旁人心细些。”说着转脸看我一眼静静道:“听皇帝说华妃尽早复位一事是你的主意。” 我心下陡然惊悚不知太后用意何在只好硬着头皮答:“是。”说着不自觉看了眉庄一眼她脸色微变目光锐利在我面上剜过已多了几分惊怒交加的神气。我黯然低一低头她终究是要怨我了。 太后眉心蹙成三条柔软的竖纹微疑道:“你倒肯?” 我恳切道:“太后英明。太后适才说到有人要逆天而行臣妾虽然鲁钝却也明白太后所指。恳请太后明鉴局势之下前朝要安抚人心后宫也要。臣妾不能为了一己私怨干系国事大局。”我顿道:“这件事总是要有人委屈的臣妾情愿受这个委屈。” 太后默然片刻欣然而有喜色唤了我过去拉了我的手道:“好孩子哀家不料你竟然有这样的心气。不怪皇帝偏疼你准你入御书房陪伴。” 我忙要跪下道:“太后言重了。臣妾实在不敢当。” 太后命我坐在她身前道:“哀家原本听皇后说有你在御书房陪伴皇帝甚是妥当哀家还不放心。御书房岂是后妃能擅入之地你又向来是个聪明伶俐的。若是这聪明没有用在正途上或是一味怂恿着皇帝按一己的好恶来处理国事或是用人刑罚成为国之祸水哀家断断不能容你。” 我忙垂恭谨道:“臣妾不敢。” 太后道:“哀家也不过是白担心罢了。今日和你说话的确是个有心胸有见识的样子皇帝的眼光不错。御书房的内监宫女终究不如你能善体上意你就好好去陪着皇帝吧——只一条不许妄议国事也不得干政。要不然哀家能容你列祖列宗也容不下你。” 我咬一咬唇谦卑了神色道:“太后教训得极是臣妾谨记在心。只是且不说臣妾没有领会政事的本事上有太后下有文武百官皇上英明果决怎会有臣妾置喙左右的余地呢。臣妾年轻不懂事也没经过什么大事行动说话难免不够周全还请太后和皇后多加教训。” 太后双眸微抬道:“说你年轻总也进宫三年了。说到底却还是个十八岁的丫头能有这样的心胸气度很不错了。皇帝身边有你哀家也很放心。你便好好服侍着皇帝能早日有个一子半女便是更好了。” 我心头略松沉声道:“多谢太后。” 太后略有倦色重又斜靠在软枕上我见机知晓行至殿角的柜旁打开剔彩双龙纹漆盘中的铜胎掐丝糖罐加了半匙雪花糖粉化在太后喝的水中道:“太后教导臣妾良久喝口水润润嗓子吧。” 太后含笑饮下慈眉和目道:“眉儿的性子沉稳持重你却机灵敏捷。纯元皇后过世之后皇帝身边总没有一个可心得力的人。你们若能尽心尽力侍奉在侧不仅皇后可以轻松许多皇帝也可以无后顾之忧了。” 眉庄站立于太后身后一直以漠然的神情相对于我闻得太后这样说方笑了一笑道:“太后太过抬举臣妾了。” 太后卧在阳光底下晒了半个时辰困意渐浓懒懒道:“哀家午睡的时辰到了你们且先去哪里逛逛罢。” 我与眉庄连忙起身告辞。太后阖目片刻缓缓唤住我道:“追封太妃的事这样办甚妥面面俱到。若是换了哀家来拿主意多半也是这个样子。皇帝一向性子有些急躁考虑事情不那么周全得有人帮衬着。可是若这全是你一个人的主意那主意未免也太大了。” 我正打算着出去后如何向眉庄解释太后这样陡然一句心口仿佛一下子又被吊了起来忐忑不宁。维持着的笑容有点僵两颊便有些酸我道:“臣妾哪里懂得这样多实在是不能的。” 太后的笑颇为感慨“古语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哀家觉得不通;可太有才华了终究有薄命之嫌也太可惜了。有才而知进退兼修福德那才是难得的。毕竟这宫里不同于寻常。”太后意味深长道:“这后宫里虽说你们只是一介女流却是个女人一哭一笑都会引前朝风吹草动的地方。一言一行都自己谨慎着吧。” 我点头不语细细体味话中深意。太后道:“你是个明白人哀家喜欢。若得空便常来这里为哀家抄录佛经罢。” 我唯唯依言告退。疾步走出太后的颐宁宫方觉得身心疲一时间难以放松下来。额上累累汗珠滑落须臾才晓得去擦。 出来浣碧迎在外头我见转眼不见了眉庄心中着急便问:“见着眉庄小主没有?” 浣碧道:“见着了带了宫女去小厨房为太后准备点心去了。” 我知她此去一时半刻也见不着了便乘了轿辇往棠梨宫回去。 方行至太液池西岸正巧见曹婕妤带了侍女抱着温仪帝姬在临水长桥边拨了柳枝逗弄池中尾尾金鲤笑语连连。见我的轿辇经过忙肃立一边请安。我命了她起来侧身在轿辇上笑道:“婕妤好兴致。” 她亦笑看着温仪的眼中饱含无限爱怜疼惜之意“闲来无事温仪便嚷着要出来逛。这个鬼灵精当真闹得嫔妾头痛不已。” 我微笑:“婕妤这样的日日‘头痛’的福气别人是求还求不来呢。”我凝眸温仪她也快三岁了。三岁的小人儿出落的粉娇玉嫩眉目如画嘴里咿咿呀呀不止。她一向没有与我见熟很是有些怕生却也不哭不闹只睁大了一双滴溜滚圆的乌仁眼珠好奇打量着我十分乖觉可爱。 她本被曹婕妤抱在手中见我笑殷殷看着她亦晓得我是喜欢她的忽而嘴一扁欢快笑出声来张开手臂便要我抱。我也意外我本坐在轿辇之上但见她如斯可爱神态亦是从心底里喜欢起来便走了下来。 曹婕妤见温仪伸手便要我抱忙低声止道:“不许对娘娘没有规矩看这样顽皮。” 我笑:“小孩子不怕生才有趣婕妤何必说她。”说着一手搂了她在怀中爱怜地抚开她额上汗津津的碎。温仪虽然年幼却也能分辨是否真心喜爱她。她对我十分亲昵依依靠在我肩上粉嫩的小脸蹭着我的脖子一手搂着我一手饶有兴致掰着我衣襟纽扣上镶着的溜金蜂赶菊别针。 曹婕妤笑吟吟在一旁道:“温仪很喜欢娘娘呢。”说着凑近温仪道:“快叫‘莞母妃’罢。” 温仪也不叫只一低头害羞腻在我身上扭股糖儿似的扭着。曹婕妤见她扭捏便回头唤了乳母道“把帝姬抱走吧看把娘娘衣裳也揉皱了。”很快在我耳边轻声道:“嫔妾在此恭候娘娘多时了。” 我会意晓得她有事找我。只作无事之状放开温仪一手摘下衣裳上别着的数枚溜金蜂赶菊别针放到乳母手中道:“不值钱的小玩意留着给帝姬取乐吧。” 乳母一时也不敢接只瞅着曹婕妤的脸色见她只是微笑忙含笑谢了。 我道:“春光甚好本宫要去迎春圃逛逛先走一步了。” 待我行至迎春圃只留了槿汐一同散步。其时春光浓郁像早开的迎春早已凋谢得朵朵零星甚少有人再来观赏走动正是一个说话的清净之地。果然过不多时曹婕妤便孤身而至。 我折了两朵迎春在手中把玩漫不经心道:“曹姐姐有何事宜要见本宫?” 她低低道:“华妃复位昨日曾召嫔妾入宓秀宫。” 我心下微有触动依旧微微含笑柔声道:“那很好呀。华妃娘娘一向和你有来往的。如今她复位你也应当去贺一贺。” 她亦不动声色只道:“嫔妾早已送去贺礼。”她看着我道:“只是华妃娘娘此次召嫔妾去只是问在她幽闭期间娘娘您的举动言行。” 我微微一愣只拨弄着手心里的花朵闲闲道:“曹姐姐这样聪明的人自然是应对得宜的。何况无论怎样应对都是在于曹姐姐自身的打算。”我暗暗转了话中机锋对着她语笑嫣然“其实华妃娘娘怎么说都是曹姐姐的旧主虽然待姐姐和帝姬有些地方是刻薄了但好歹也曾提携过姐姐位份、家世又远在本宫之上。曹姐姐要和华妃亲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何况如今她复位皇上也不是不宠她的。” 曹婕妤眉心微动很快抿嘴一笑道:“娘娘又何必和嫔妾打哑谜。嫔妾虽然不伶俐却也晓得她眼下的复位和得宠都是一时间的就好比夏天里的昙花一现毕竟是强弩之末了。”她笑“嫔妾和帝姬要安身自然不会冒险。” 我凝眸盯着她片刻道:“曹姐姐察言观色心思敏捷不是寻常人可以比的。只是本宫也不希望姐姐和华妃娘娘生疏了。” 曹婕妤启唇一笑灿若春花髻上一枚金累丝翠玉蝉押上垂下的流苏便娓娓摇晃“嫔妾既然把自身和帝姬托付给里娘娘自然唯娘娘之命是从怎会再倾向于她。只是娘娘的吩咐嫔妾明白不会让娘娘失望的。” 我轻轻微笑:“曹姐姐进退有度本宫自然没什么不放心的。华妃娘娘既然喜欢打听本宫的动静那么本宫就只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了。”我又问:“这次华妃复位皇上又加宠幸她自己有何想法。” 曹婕妤稍露轻蔑之态只一语概之:“陶陶然沉醉其间却也时常忧心会再度失宠。”她眼风微扫:“但是因为先前之事又加之听闻秦芳仪和6顺仪的变故后对娘娘颇为忌惮。” 我不以为意语中微有狠意“她早就视我为死敌不是从今朝才开始的事了。当然本宫也如是。” 曹婕妤道:“娘娘自然有办法应付她嫔妾只是略尽微薄之力而已。只是有一事娘娘与嫔妾相处本无直接的利害说得难听些不过是因利而合他朝利尽也可以一拍两散嫔妾低微自然是不能与娘娘相抗衡的因而只怕不能安心协助娘娘。” 我与她相视而笑彼此的打算俱已了然“曹姐姐爽快你的顾虑亦是本宫的顾虑。本宫至今膝下无有所出温仪帝姬玉雪可爱本宫有意在事成后收她为义女这样彼此也有所依靠。曹姐姐以为如何?” 曹婕妤和悦而笑挽了一枝迎春扣在手腕上拟成手钏道:“如此彼此也能放心了。”她别过头望着满园翠绿鹅黄点点如星子灿动“娘娘前途无量有这样的母妃照拂是温仪的福气。” 我看着她髻上的金累丝翠玉蝉押笑道:“此物很眼熟似乎在皇上的库房中见过一次是皇上新赏给姐姐的吗?” 曹婕妤脸上稍见绯红道:“是。一点玩意罢了。” 我拾衣站起经过她身边时悄然而笑把手中的迎春洒在她手心握起她纤纤玉指道:“曹姐姐的手长得真好看。只是以茉莉花染指甲不过是小巧而已若能用迎春镶嵌在指甲上如此别出心裁必定更讨皇上欢心。” 她粲然而笑屈膝送我离开“多谢娘娘指点。” 我与槿汐回到宫中她遣开了众人颇有忧虑之色道:“曹婕妤不足为虑娘娘足可掌控她。只是太后那里……” 我坐在妆台前摘下耳上的明珠琉璃翠耳环。离开太后的颐宁宫良久仍是心有余悸暗感太后言行之老辣非我一己能挡。心中的感佩敬畏自是更加深了一层。 我静静道:“我并非干政这个太后也知道否则今天哪里能轻易放过了我。今日种种太后之意并非在于责难我而是要提醒我不许干预政事。意在防范于未然。”我感叹:“太后虽然久不闻政事亦不干涉后宫但用意之深亦是良苦。恐怕她老人家是怕我步上华妃后尘才刻意敲打于我。” 槿汐道:“太后久在宫闱经历良多娘娘切不可得罪于太后。” 我点头道:“这个自然。” 槿汐想了想道:“娘娘得空要多去太后那边请安走动才好。眉庄小主看来很得太后娘娘欢心呢。” 我道:“她是不愿指望皇上降罪华妃了多半是在动太后的心思。也好有太后依傍可比皇上可靠多了。” 于此我虽有几分心思但忌讳于太后于朝政之事上亦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第十章 春日凉 当晚玄凌歇在华妃的宓秀宫中然而华妃复位之后玄凌虽然一应照顾赏赐如前但是说到宠爱归根结底是不如从前了。 我并不真心在意玄凌此刻对华妃有多好或是多么宠幸。华妃与她身后的人早已成了玄凌心底一根恨不能早早除之而后快的利刺。表面上再如何风光到底也是将要穷途末路的人了。 因此我对华妃格外能容忍无论她在人前如何与我冷眼相对我只是恪守着应有的礼节暗暗把那尖锐的恨意无声无息地隐忍下去。 只是现恨得久了反而更能忍。 清早起来才穿上衣裳正要梳妆转头却见玄凌笑吟吟站在身后只瞧着我不由嗔道:“皇上总喜欢这样悄没声息的进来存心吓人一跳。” 他道:“你一早起来人还迷糊着最听不得大声响听了心里便要烦躁朕还不晓得?” 我听他这样体贴我的小习惯心中油然生出几分感动情意道:“皇上怎么一早就过来了臣妾还没梳洗妥当呢乱糟糟的不宜面君。” 他笑“你便梳妆吧朕在一边看着就是。”说着往床榻上一歪施施然含笑瞧着我。 我一笑回头也不理他自取了香粉、胭脂和螺子黛细细描摹因在平素并无事宜不过是淡扫娥眉略施脂粉而已。 玄凌笑道:“朕见旁的女子修面施妆总是妆前一张脸妆后一张脸判若两人。” 我忍俊不禁失笑道:“那不是很好皇上拥一人而如得两人双面佳人可见皇上艳福之深啊。” 玄凌一手支着下颌认真瞧着我笑言道:“你呢倒是‘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1了。” 我娓娓道:“这话是说虢国夫人的美貌臣妾可担当不起。”我掩口一笑:“臣妾不过是担待个‘懒’字罢了腻烦天天在梳妆台上耗费辰光。” 我拢起头只挽一个简单的堕马髻择了一支上好的羊脂白玉一笔寿字簪别在髻上。玉本显温润气度白色高贵又不张扬最是适宜平日所用。这样简淡的装束并非是为了逢迎玄凌只是想着要去眉庄处她穿得那样素净我若娇艳了她嘴上不说什么却必定是要刺心的。 他却只把目光牵在我身上似乎有些出神口中道:“嬛嬛。” 我低低“嗯”一声使个眼色让殿中侍奉的宫女退下转问:“什么?” 他也不说话只起身执了妆台上的眉笔长身立在我身前我晓得他的用意轻声笑道:“是啦四郎最喜欢的便是远山黛。” 他含了四分认真三分笑意两分真切一分恍惚只牢牢迫视着我的眼眸举了笔一点一点画得娴熟。 我心中暖暖一荡如斯情致当日在太平行宫亦如是。他的神情并未因时光易去而改变分毫。他眸中情深盎然语气宠溺而挚意道:“你的妆容还是一如从前。” 我点头婉声道:“四郎可还记得‘姣梨妆’吗?” 他眼神一动默默片刻取毛笔自珐琅小盒中蘸饱殷红胭脂勾勒出梨花盛开的形状又蘸了亮莹莹的银粉点缀成细巧花蕊。他唇角的笑容明亮如焰道:“自然不能忘。” 内心的柔软波折复被惊动这么多的事一路经历颠沛而来我的情怀已非从前。可是他画眉时那几分流露的真心竟使我惶然而欲落泪。他待我再凉薄也是有一分真心情意的吧。一如我便是在他身后步步算计着他回转身来终究心里还是有牵挂和不舍的。 我与他再不堪、再隔阂。回间往事如烟到底还是有让彼此都割舍不下的东西吧。 我鼻中微酸眼中便有些胀胀的伸手不自觉延上他的腰头紧紧抵在他胸口心中五味陈杂酸甜交错如云涌动。 他轻轻吻上我的额头怜惜低叹“傻丫头。” 或许我的确是傻的。我比他整整小了十岁十岁的光阴他身边有千娇百媚、姹紫嫣红。而我纵使胸有百计在意的只是那一点微薄的真心意。 他的怀抱依稀还是温暖的。淡淡衫儿薄薄罗的阳春时节我们穿得都轻薄隔着衣衫的体温便更是感受得真切而踏实。 庭院中花开无数含红吐翠当真是春深如海。良久他才放开了我轻手拭去我面颊上犹自未干透的泪迹道:“好端端的怎么反而伤心了。” 我“噗嗤”一笑抹了抹眼睛俏皮道:“好些日子没下雨了。怕四郎忘了‘梨花带雨’是什么样子特地给四郎看看。” 他仔细端详我道:“当真是如梨花太简约清素了。” 我对着铜镜中一瞧便取了桃花胭脂再扫上一层红晕似晓霞将散。再在髻后挽上一把鎏金嵌南珠梳子珠光如流水。他却反手折了一朵晶莹红润的并蒂海棠别在髻边澹澹而笑:“宝髻偏宜宫样莲脸嫩体红香。眉黛不须张敞画天教入鬓长。”2 我温柔睇他一眼半是笑半是嗔宛转接口吟诵下去:“莫倚倾国貌嫁取个有情郎。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2 他满面皆是春色笑影愈显得神姿高彻指着我髻上的并蒂海棠道:“朕与嬛嬛正当年少好时光便如此花共生共。” 不知是春晨的凉意还是我心底的凉意看着间双生而开的并蒂海棠仿佛那热闹与情意只是海棠的只寄居在我的青丝之上。与我与他毕竟是无关的。 更何况彼此年少的好时光我空负美貌。而他可算是我的有情郎么? 我心下微微黯然我与玄凌又怎是双生并蒂的?后宫的女子皆如花而他这一双折花的手便是予取予求恣意纵兴。终究还是不能、亦不敢相信。只是在镜中窥见他兴致勃勃的神色却也不忍拂逆只微微含了笑不作一词。 春光如精工绣作的云锦漫天铺开。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他的情浓于眉山目水处相映当真是动了心意。 他在我耳边道:“许久不闻嬛嬛的琴声了。” 我侧滟滟婉然一笑道:“便以此《好时光》作一曲新歌罢。” 这一日的下午玄凌一离开我便匆匆去往眉庄的存菊堂。 此时午日正中风和日丽疏影斜斜。存菊堂中静无一人唯见采月一人卧在堂外的庭院的横榻上拿了把羽扇半覆在脸上打着盹儿。我见她睡得香也不忍吵醒他径自穿花分柳走了进去。 一时走到窗下隐隐闻得有人语依稀是温实初的声音倒也不好擅自进去。又怕采月醒了乍然见了我要叫唤于是便择了棵浓密的树暂避。 我站在纱窗外隐隐听得屋内温实初道:“小主多痰是因为有些体气燥热该吃些雪梨润一润也好要不鸭梨也是好的拿冰糖炖一炖吃倒比药好。终究是药三分毒固本培元之道还是在于养生。” 幽幽一声叹息眉庄的声音里竟有些幽怨“梨同分离。已经在这个不得见人的去处了你还要我吃梨?谁要梨呢?宁可这样让它体气燥热好了。” 风寂静花飞也是无声。里头默默许久温实初方道:“这话就像是在赌气了。那微臣给小主写个方子小主按药服用也好。” 良久仿佛是眉庄出一声幽息的长叹恍惚得像是午睡时偶尔的一个浮梦。 庭院中寂寂无人我只身站在一棵垂地杨柳后不觉痴痴站住。 浅金的春光自稀疏的枝桠间轻泻如水在光滑的鹅卵石上投下一片斑斑驳驳的支离破碎。屋里一片寂静春风掠过身后的一株老梨树花朵落地出轻微的“扑嗒”“扑嗒”的声响。这个寻常的午后我忽然被这样几句再寻常不过的对话打动不知为何心里这样痴痴惘惘再迈不动一步。 片刻里头有人站起桌椅响动之声我不愿当着眉庄的面与温实初碰面更怕温实初看我的那种目光忙悄声避到了堂外一片花木葱茏之后。只见眉庄亲自送了温实初出来采月也跟在身后仍是睡眼惺忪的样子只是强打着精神。 眉庄站在垂花门前微微笑道:“温大人今日走得匆忙怎不再坐坐喝一杯茶再走。” 温实初用力作了一揖唯唯道:“有劳小主举动玉步了。只是贵嫔娘娘的药还在煨着怕小内监们不仔细看着过了时辰就失了药性。” 眉庄眼色微微一滞复又笑道:“欣贵嫔抚育帝姬辛劳她的药的确是要上心的。” 温实初诺诺道:“小主会错意了。是莞贵嫔的‘神仙玉女粉’那些小内监粗手笨脚的怕是要弄坏少不得微臣要去看着。” 眉庄脸色一冷笑道:“我道是谁呢?原是我的莞妹妹。只是这时候莞贵嫔颇得圣意有雨露之恩自然不必费心用什么‘神仙玉女粉’了。何况莞贵嫔如今炙手可热宫门的门槛也要被踩破了我这个做姐姐的尚且要避一避嫌大人你倒是要急着锦上添花去了。” 眉庄一番话说得尖锐刻薄我暗暗心惊昨日太后宫中知晓华妃复位一事是我进言之后眉庄对我的不满竟如此之深了么?温实初咋然变色道:“小主何出此言?” 眉庄自己也晓得失言了见他变色颇有些悔意。于是缓和了神情温言道:“我近来脾气不好冲撞大人了。只是我不过也是白说一句罢了锦上添花无人记雪中送炭方知恩意深。大人应当明白吧。” 温实初正色道:“延医制药本是微臣的本分就像微臣也潜心为小主取药请脉一般。微臣并不介意锦上添花只盼望无论是小主也好贵嫔娘娘也好永无轮到微臣雪中送炭那一日。” 温实初这话说得恳切不止眉庄容色震动我亦是十分动容。温实初虽然有些莽撞不懂自持但待我之情、待眉庄之诚在这个人情冷暖的后宫里亦是极其难得了。 果然眉庄再无二话只道:“但愿温大人待我和莞妹妹一视同仁、多加照拂不要分了彼此才好。” 温实初躬身道:“贵嫔娘娘与小主皆是微臣之主亦是微臣要尽心照拂玉体的人微臣会不惜一切为娘娘和小主尽心。除此之外微臣心中别无他念。” 眉庄显然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不由楞了一楞冷然道:“采月去送一送太医慢走。” 温实初和采月离开眉庄却有些恍惚只垂了手站在风地里一语不。 我见她如此心中猛然一惊莫不是……然而转念一想眉庄一心只为扳倒华妃而她又是最清楚自己要什么能得到什么的人怎会糊涂至此?想必是恼恨我进言复位华妃之故了。如此一想心里便安定一些整一整衣裳自花树后绕转出来只作刚来一般道:“姐姐怎么站在风口上?等下扑了风就不好了。” 眉庄闻言举眸见是我神色便有些冰冰的道:“妹妹今日怎么贵步临贱地了?不陪着皇上么。” 我听她这样说心中一急上前挽住她衣袖道:“姐姐先别恼我今日来正是为了此事请姐姐听我一言。” 眉庄拾步上阶缓缓道:“我有些累要进去睡了醒来还要去太后宫中你请回吧。” 我益着急握住她手道:“姐姐纵然生气也请听我说几句吧。难道姐姐都不顾惜昔日的情分了么?” 眉庄叹一口气望着我道:“你进来吧。” 院中横榻上搁着采月方才覆面用的扇子。眉庄与我并坐着两人皆是默默。我想着缓和气氛道:“姐姐宫中怎么连个人影都没有那些奴才怎么不伺候着?” 眉庄转看着别处道:“今日是宫中放夏衣的日子我便让他们一齐去内务府领了。”她笑一笑:“比不得妹妹处家大业大人人都上赶着去。连内务府主事的姜公公都亲自上门去送奴才们的衣裳。” 我脸上有些讪讪的下不来道:“我晓得姐姐不是在意皇上的宠幸。那么姐姐这样说我是为了华妃复位一事么?”我道:“我也不得已谁愿意捧着杀了自己孩子的仇敌上位也请姐姐为我想一想若不是情非得已我何必走这一招——姐姐不能容忍的妹妹身受之苦并不亚于姐姐难道可以容忍么?” 眉庄颇有触动黑幽幽的眸子中攒起清亮的光束看着我道:“那是为了什么?” 我一时语塞这其中的缘故我可以告诉她么?事涉前朝政事玄凌若知我泄露当要如何?而眉庄明白情由始末真能熬到那一天么?若她立时三刻性子上来谁又拦得住?而被华妃知道他复位的缘由以及小产、不育一事的根底她能不恨玄凌么以她的火爆性子只怕慕容一族与玄凌翻脸的日子即刻就要到来。 我思索沉吟瞻前顾后到底也不敢全说了出来只说:“姐姐三思。若今日不复慕容世兰华妃之位只怕将来形势有变她又居夫人之位也未可知。纵使姐姐今日得太后欢心恐来日还是无力阻挡。” 眉庄不解神气便有些不耐烦冷冷道:“她今日是华妃明日成夫人岂非更加简单。”我欲再说她却摆一摆手阻了我的话道:“好了好了。你总是有你的理由我也有我的不明白。话不投机半句多了。”她顿一顿神情犀利而冰冷疑心道:“莫不是你见汝南王和慕容一族势强才要以华妃去讨好他们?” 我听到此处满心满肺说不出的委屈难过唤道:“姐姐——你眼中的嬛儿就是这般不堪么?她并没有忘了当日是怎样失去腹中孩子的!” 眉庄眼角颇有不忍之态欲伸手握住我手抚慰犹疑片刻终究还是没有伸出手来。 她眼神有些许的游离轻轻道:“嬛儿。从小我们就在一处我知道自己才不如你、貌也有距便立意修德博一个温婉贤良。你攻舞艺我便着琴技从来也不逊色于你的。后来一起入宫你总和我相互扶持即便皇上现在不宠爱我了我也不曾嫉恨你半分。”她忽然凝神望着我嘴角溢上一缕淡薄的笑:“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如今我看着你总觉得我和你差了许多。你有皇上的宠爱有温太医的爱慕有嫂嫂可以常进宫来看你你的哥哥也在皇上跟前得脸。样样皆是得意的了。”她的声音愈轻微仿若风声呜呜“可是我却是什么也没有的。” 她这样说顷刻间我与她皆是无言了。 身前的老梨树开了满满香花不负春光怡然而在仿佛凝了一树的冰雪皎玉。远远望去似白色轻雾笼于半空之中。春光那样好天色明净日色如金花事繁盛。生生燕语明如翦婉转滴沥的流莺飞起时惊动了天际下流转的晴丝袅袅如斯韶光亦被看得轻贱了。 而眉庄她是那样的寂寞。音容笑貌到每一根丝、每一个眼神无一不是寂寞而寥落的。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她与我坐得那样近依稀是小时候她和我并头坐着一起叠了纸船玩。那时的水真明净跟天是一样的颜色眉庄攥了我的手小心翼翼一同把纸船放下水她道:“乳娘说了这船放水里漂得远以后就嫁得远漂得近便嫁得近。” 我咯咯笑伸了手指刮她的脸“眉姐姐不羞就想着嫁人啦。” 她不羞也不恼只说:“嬛儿咱们的船要放得一样远以后便嫁去一处最好是兄弟俩咱们就可以和现在一样天天在一起了。” 我也认真起来认真了半日忽然笑:“做什么要嫁给别人兄弟眉姐姐嫁来我家做我嫂嫂不就好了。” 眉庄歪头想了半日忽而又不满意“我嫁了甄哥哥可你又要嫁去了别处还是不能在一起呀。” 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幼时情景历历如在眼前栩栩生动难以忘却。可此刻眉庄在我眼前却只觉得我与她隔了那么远从来没有这样遥远过。 春天这样好可我心里只觉得一层一层凉。我凄然道:“姐姐是要和我生分了么?” 这样静了半日眉庄摇一摇头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没有生分不生分这一说。”她的眼睑缓缓垂下“你回去罢。无事也不必再来了。” 我无奈转头轻声道:“姐姐终有一日你会明白我的。” 眉庄仰头看着天唏嘘道:“或许罢。我明白的太多不明白的也太多了。” 我心底苦涩难言仿佛生生咀了一片黄连在口中那样苦舌尖都是麻木的涩。 我木然立起身行至门外想起一事。虽然是冒昧了然而除了我不会有人对她说于是又转身道:“姐姐恕我饶舌一句。这宫里有些感情是不该有的。比如别的男人的感情。” 眉庄闻得此话眼皮灼然一跳似被火苗烫了一般着意打量着我。她无声无息地笑了起来“我不是傻子也没有糊涂!这话好好留着去劝你的温太医吧。于我你算是白说了。” 眉庄的话掷地有声我心里反倒放心了道:“如此便最好了。姐姐不喜欢我来打扰妹妹便待得功成那一日再来吧。” 她转过身留给我一个冰凉的背脊没有再回头。 我黯然不已裙角曳过满地梨花堆积迤逦出一道泪痕似的痕迹。我缓缓走出存菊堂这个地方我将许久不能来了。 身后存菊堂的大门“吱呀”微弱着一声关上了。我再忍不住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 注释: 1杨贵妃有三位姐姐皆国色也应召人宫封为韩国夫人、虢国夫人、秦国夫人每月各赠脂粉费十万钱。虢国夫人排行第三以天生丽质自美不假脂粉。杜甫《虢国夫人》诗云:“虢国夫人承主思平明上马入金门。却嫌脂粉宛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 2唐玄宗词《好时光》 第十一章 桃花流水去 自眉庄处归来我便终日有些闷闷的那日去皇后宫中请安眉庄不久便先辞了告退。我见她只身先去只是冷冷淡淡的神情也并未和我照面一句心中颇有些空落落的失意。 皇后见机知意温言道:“沈容华最近对人总是这个样子莞贵嫔你也不必往心里去。” 我勉强微笑道:“大约是时气所感眉姐姐的身子总不大好所以有些懒懒的。” 皇后微微一笑道:“时气所感是小事只是女人家身子娇贵得要好好保养别和端妃一样出了大毛病就不好了。” 她不提及端妃犹还可以一朝提及我骤然想起那一日玄凌对我说的华妃小产一事是皇后亲自所调的药端妃不过是枉担了虚名心里不由得砰然一动暗暗心惊。皇后一向仁慈亲厚并不苛待嫔妃以及她们所出的子女虽然我小产之后她也不过是袖手旁观又荐了陵容服侍玄凌然而也不曾薄待于我。 我假意抬袖饮茶微微举眸窥视皇后但见她一双与玉白纤手十指尖尖皆以丹蔻染就通澈的玫瑰色极鲜艳的一片片红如剑荷的花瓣。双手尾指套的金镶玉护甲上嵌着流光溢彩的琉璃珠子微微一动便如虹彩辉煌划过。 我微一凝神如此曼妙的一双手是如何调制那一碗置幼小生命于死地的苦涩汤药。尽管那是华妃的孩子身为天下之母却为保全夫君的皇位亲手做这样的事是怎样的爱或残忍? 我惶惑若是设身处地换做是我我能否下得了手在汤药里加入一味红花或是别的?而这红花是否和皇后此刻殷红的指甲是同样的颜色? 我只是出神皇后道:“贵嫔怎么在呆了?不必为沈容华的身体耿耿于怀了。听说贵嫔宫中海棠花开得极好今日诸位姐妹得空不如一起去你宫中闲坐吧。” 我忙回过神笑道:“皇后与诸位姐姐雅兴妹妹求之不得呢。” 于是一行人依依而行。殿阁中四面帷帘高高卷起晨光熹微迷离莹心殿前两株西府海棠开得遮天匝地花丰叶茂柔枝绰约嫣红花朵英英如胭脂缕缕香气由殿外缓缓溢进充盈内室清幽香气甜美甘馥如樽樽美酒清泉令人直欲醉去。 皇后合手而笑兴味盎然道:“海棠为花中佳品娇而不媚庄而不肃非若他花冶容不正者可拟。贵嫔的棠梨宫的确是个绝妙的所在。” 我的双颊盈满恬美的微笑向皇后道:“若非皇后娘娘当日指了这棠梨宫给臣妾臣妾又安有今日美景可赏呢正该多谢皇后娘娘。” 皇后着湖水色寿山福海暗花绫衣一双鎏金掐丝点翠转珠凤凰步摇垂下拇指大的明珠累累而动一手指着我笑道:“咱们合宫的姐妹里就莞妹妹说话最让人听着舒服。” 欣贵嫔抿嘴儿一笑:“我们淑和帝姬如今五岁大满嘴里咬着糖不放也不如莞妹妹的嘴甜。”如此一说众人皆笑了出来。 我含羞笑道:“欣姐姐说话最爱取笑人妹妹生性耿直说的是甜话也是实话。这实话若是听在合心的人耳中自然是舒服的。若听在心有别意的人耳中怕是暗地里要埋怨妹妹了。所以妹妹总是得罪了人也不晓得。” 敬妃取了一枚青梅蘸了玫瑰浆汁笑容恬和道:“莞妹妹这话又像是拐着弯儿夸人呢。” 陵容站在皇后身后弯了一枝海棠花轻嗅回细声细气道:“姐姐说的话就如敬妃姐姐手中的青梅喜欢的人便说是甜不喜欢的人就觉着酸涩。不过是各人的心思罢了。” 我定一定目光凝落在她身上:“安妹妹说得不错各人——有各人的心思罢了。” 她的笑微有些讪讪的随手自盘中拈了一颗樱桃吃了道:“好甜呵。”我微微瞬目瞧着她但笑不语。 棠梨宫毕竟狭小了些我进封贵嫔之后也未曾着意加以修葺只把原来“莹心堂”的堂名换作了殿名此时皇后带着四五个妃嫔又盈盈立了一殿的侍女宫婢云鬟雾鬓香风影动又命了年幼的宫女在庭院里踢羽毛毽子一时间莺声笑语续续不断。 正热闹着忽闻得外头一声大哭原本守在外头的宫女内监一同喧哗起来皇后隐然蹙眉我压住不快之色低声问槿汐道:“什么事?” 话音未落却见仪门下奔进一人来。我登时喝道:“谁这样无礼!外头怎不拦住?不晓得皇后娘娘在这里么!” 那人奔至我眼前抬起头来一看竟是嫂嫂薛茜桃。她悲呼一声:“贵嫔娘娘——”整个人都匍匐在了地上。 我又气又急又心疼忙着左右的人扶了嫂嫂起来道:“现放着皇后和几位娘娘在这里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这样子成什么体统!” 皇后忙道:“有了身孕的人了究竟什么事闹成这样?!” 嫂嫂被人搀起我才看清她的模样满面上风尘仆仆哭得和泪人儿一般一件宽松的绉绸外袍被揉搓得稀皱四个多月的身孕体量一望即知。头散乱披在身后虽然凌乱狼狈然而双目灼灼有神大家风范犹未散尽。嫂嫂见皇后和几位妃嫔皆在忙整衣退开一步施了一礼。然而一见我眼中泪水滚滚落下悲不自禁哭道:“娘娘!请娘娘为妾身做主。” 我劝道:“嫂嫂有话好好说罢何苦来。”于是命槿汐亲自安置了她坐下我问道:“究竟是什么事?皇后娘娘在此嫂嫂只管说了来必定回为你做主的。” 嫂嫂大声悲哭道:“夫君要休了我!” 休妻是大事。尤其是官吏世族之家不可仅凭‘七出’之条就要休妻必须高堂应允族**同议定。 我一惊与皇后互视一眼忙问道:“这是为什么缘故呢?” 嫂嫂一时语塞却支支吾吾着说不出话来随她一同进来的侍婢道:“听说那边也有了一个月的身孕少爷日日嚷着要纳……那个女人为妾入府少夫人虽然气愤不过为着她好歹怀了少爷的子嗣便去看她送些补品谁晓得那女人十分嚣张对少夫人大大不敬。少夫人一气之下就推了她一把当时她还神清气爽奚落少夫人。可是今日一早竟闹了起来说少夫人推了一把就小产了。少爷大怒马上就下了一纸休书要休了少夫人。” 嫂嫂失声痛哭不已举手抹泪时衣袖一松露出几条紫青伤痕。我眼尖一把卷起嫂嫂衣袖把手拉到面前道:“这是怎么回事?” 嫂嫂见实在瞒不过抽抽噎噎道:“为着我不肯夫君还动手了。” 欣贵嫔在一旁“嗨”了一声快言快语道:“这算什么男人!这就动上手了?谁晓得那孩子是怎么掉的再说生下来也不过是个贱胚子。甄夫人这还有着身子呢。” 皇后看了她一眼和颜悦色道:“欣贵嫔性子急不过有句话也在理那孩子怎么掉的还是个未知之数怎么好贸然就休妻。何况那个女子的孩子是甄大人的难道少夫人肚子里那个就不是么?这也未免太鲁莽了。” 陵容默然听了许久道一句:“甄大人不至如此罢。” 陵容方说完这一句外头小连子进来道:“启禀各位娘娘。外头侍卫说甄大人来了急着求见呢!” 皇后道:“哪一位甄大人?” 小连子道:“是我们娘娘的兄长甄大人。” 嫂嫂下意识的缩了缩身子哭求道:“娘娘您看他也追进宫来了只怕非要休我不可呢!” 我听得哥哥来了不由柳眉倒竖道:“这个糊涂人竟被迷惑至此!宫里也他可以撒野的地方么?嫂嫂别慌。他来得正好看本宫如何给他一个明白。”我向皇后道:“娘娘是后宫之主这件事既然闹到了这里就不是臣妾一个人的家事了。但求娘娘疼一疼臣妾为臣妾和嫂嫂主持公道吧。” 皇后沉吟道:“既闹到了眼前本宫也不能撒手不关。去请了甄大人进来吧。”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要兵甲尽卸。” 小连子垂手出去了。敬妃扯一扯欣贵嫔和陵容的衣袖恭敬道:“臣妾们不宜无故会见外男先退居内堂了。” 皇后颔道:“好。且去里头避一避吧。”说着我便让浣碧引了她们三个进内堂休息她们的宫女也自尾随进去。 嫂嫂见了哥哥气势汹汹进来先怯了几分起来行了妻子见夫的礼仪。哥哥却掉头不顾只向皇后和我行礼。 皇后见如此也皱了眉头一时也未作只宣了哥哥一边坐下。我不免话中有气:“嫂嫂腹中有哥哥的骨肉哥哥在人前就是这样待她的吗?那么人后之状可想而知。” 哥哥不闻则已一听之下瞬间变色道:“娘娘是臣的亲妹妹怎么一味偏袒旁人!薛氏腹中是臣的骨肉难道佳仪腹中死去的不是臣的亲生孩子么?!” 我自幼备受各个疼爱进宫后兄妹间亦多了几分君臣之礼何曾被哥哥这样当面顶撞过。登时怒道:“哥哥说嫂嫂是旁人?嫂嫂是我甄家媳妇、你的结妻子怎好说是旁人!那么哥哥眼里只有那个烟花女子才是心上眼中一刻也放不下的人么?”我强压住恼怒道:“何况这孩子怎么掉的还不清楚。嫂嫂从无大过、又有着身孕难道哥哥忍心将她驱逐出门成为弃妇?” 哥哥上前一步冷然从怀中掏出一纸雪白纸张往嫂嫂面前一掷:“这是休书!你拿了立刻就走。竟敢害我爱妾幼子我不愿在见你这蛇蝎妇人!” 皇后面上的肌肉悚然一跳咳了一声严肃道:“本宫与贵嫔面前甄大人也该注意言行。不该失了人臣之份。” 哥哥恭身道:“是。臣谨记皇后娘娘教训。” 嫂嫂掩面哭泣泣不成声委顿在地上。突然一个转身便欲往那棵盆口粗的海棠树上撞上去。眼看就要血溅五步我吓得脸色也变了。幸好小连子眼疾手快一挺身挡在了树前嫂嫂这才幸免于难。 哥哥虽然也有些害怕怔了一怔嫌恶之情立时溢于言表甩一甩袖子不屑道:“一哭二闹三上吊当真是个无知妇人!俗气可恶至极!” 如此场景我更是勃然大怒:“我甄家五代从未听闻休妻一事。哥哥非要闹出人命不可么?皇上和亲家薛大人那里又要如何交代。” 哥哥只冷冷看一眼嫂嫂道:“如此贱人杀害臣的骨肉臣势必不与她再共处!” 我气得说不出话皇后着力安慰嫂嫂抢地而哭众人忙不迭去拉死活劝了下来。一时间场面混乱我道:“反了反了好歹是在宫里皇后面前闹得跟市井村妇似的本宫有什么意思!” 正当此时陵容忽然闪身揭开帷幕自内堂翩然而出。陵容排众而上扶起嫂嫂轻柔道:“少夫人切莫太伤心好歹有皇后和贵嫔做主呢。少夫人什么也不顾了也得顾及腹中孩儿啊。为娘的十月辛苦难道就要这样一朝断送么?何况若是少夫人一死甄大人的一世名声就算是赔进去了。少夫人不可轻贱自己性命啊。”说着抬头看了哥哥一眼。 哥哥眼神微有闪躲只避身不去看她只道:“小媛小主安好。” 嫂嫂见了陵容不觉微微一怔她身边的侍婢已然“咦”了一声好奇出口道:“这位小主与那个佳仪姑娘真有两分像呢。”话音一落陵容也怔住了。 嫂嫂一愣立刻厉声呵斥道:“不许胡说冒犯小主。”说着稍稍止住了哭哽咽道:“奴婢不懂规矩叫小主见怪了。” 陵容微微一笑摇头用自己的绢子为嫂嫂拭去面上泪痕道:“不妨事的。但请少夫人与我一同入内洗漱整齐吧这样子恐奴才们见了笑话啊。”我略点头嫂嫂依言进去了。 陵容盈盈行了几步又回身向哥哥道:“我虽未见过大人口中所说的佳仪姑娘但以大人的眼光必定是风华佳人。只是我冒昧奉劝大人一句:新欢虽好也切莫忘了旧人啊。难道大人全然忘了昔日旧情么?” 哥哥神情颇有触动刹那无言以对只立在当地。陵容也不再多言只扶了嫂嫂施施然复又入内。 一时场面清静我好言相劝道:“安小媛的话哥哥听了也该醍醐灌顶了吧。本宫劝哥哥一句这孩子怎么没的尚不可知。哥哥与她来往不过两月怎么突然有了身孕又突然没了安知不是有什么诡计在内。嫂嫂向来贤淑哥哥若要纳妾必不会反对可也要好人家的女子正经聘了来怎么也得等嫂嫂生产完了出月才好。为一个出身卑贱、倚门卖笑的烟花女子闹得沸反盈天、家中失和成什么体统呢。” 哥哥先还静静听着末了渐渐泛起痛恨之色生硬道:“贵嫔娘娘要维护薛氏也就罢了何必句句针对佳仪。人人觉得佳仪出身卑贱臣却觉得她良善温柔就好。娘娘对自己不喜之人说话这般刻薄恕臣不敢听闻。” 我顾着皇后在侧缓和了语气道:“那么哥哥妄听人言而要休离结妻子本宫就更不敢听了。既然哥哥说佳仪是良善直人那么试问良善之人是否应当驯顺于正妻怎么会挑拨得父子失和、夫妻离异呢?”我越说口吻越是激愤红了眼圈道:“本宫瞧着哥哥倒像是冲着本宫来的难道哥哥耿耿于怀的是嫂嫂当年是本宫所指不称你的心意么?才要借着今日此事泄愤。”说着心下难受不由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皇后见我难过忙拉住我低声道:“你瞧瞧你这和事老做的没劝和别人反倒把自己招哭了还怎么劝人呢。”于是回头申斥哥哥道:“甄大人虽是兄长却也是臣子在贵嫔面前怎可这样无礼犯上忘了君臣之仪!” 哥哥昂然道:“既然贵嫔娘娘自己说了出来臣也不用再掩饰了。当年娘娘一意孤行为臣选娶名门却不顾臣与薛氏素未谋面就草草定下亲事以致有今日之祸。臣忍耐至今断断不能再和薛氏共处也望皇后娘娘明鉴。”哥哥说了这番话出来自己也平静了许多只是目色阴沉似有乌云层迭。 这样冷寂而疏离的相对只听见内堂有茶盏碎地之声嫂嫂泠然而出神色如冰不似方才。她早已梳洗清爽面色苍白如纸拍手道:“好好好!今日你总算说了出来。原来咱们夫妻相处日久你总是对我心有芥蒂。我薛茜桃自与你成婚以来一直恪守妇道、孝养尊长。今日你说得明白心中从未有我咱们再做夫妻也是无益不用你一纸休书——甄珩!我与你恩断义绝便了。” 嫂嫂容色如纸长身玉立更楚楚可怜之中更有不能抹去的坚毅。我只看得心酸不已拉住嫂嫂道:“本宫可以没有不顾亲情的兄长却不能没有情谊深厚的嫂嫂。哥哥有今日之言全在本宫既然嫂嫂与他恩断义绝本宫也不能再与这样的兄长相处了。”我抹一抹泪痕指着殿门道:“甄大人如此总有一天会众叛亲离本宫不愿再见你兄妹之情至今日便了。大人走罢。” 众人见此情此景吓的一声也不敢言语。皇后道:“甄大人糊涂了贵嫔你也气糊涂了么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天伦亲情难道要为一区区女子而葬送么?” 哥哥沉静片刻目中尽是沉重的冷淡与疏远他扯直了袍袖稳稳施了一礼道:“人人与臣绝离不要紧臣只要佳仪一个。臣告辞。”说着再不回头阔步走出了棠梨宫。 我伤心哭道:“皇后可听见他的话了臣妾从此再无兄长了!”言罢凄然转与嫂嫂抱头恸哭。皇后与敬妃、欣贵嫔皆是唏嘘不已。陵容依依站立身边只是一脸平静如水的沉默。 自哥哥一闹离去后我受了气恼又着了风寒加之春末夏初时候天气反复这风寒也好得慢许多的冰糖雪梨或是红糖炖枇杷叶吃下去也没个动静到五月里换了单被依旧总是咳嗽着不见大好。 温实初来为我把脉时只说:“娘娘身子不错好好养着吧。” 我道:“就是有些头晕大人你为我配制的那些汤药真是苦得难以下咽还不如冰糖雪梨或是红糖炖枇杷叶吃着甜些但又甜得腻。” 他笑:“那就改吃药丸吧。” 我轻轻摇着纨扇道:“也不知是否天气热起来的缘故吃什么总觉得都没有味道。” 温实初一哂:“娘娘向来有滞夏的毛病又加之天天山珍海味的故而吃腻了胃口吧。” 我忍不住笑:“是啊。天天的肥鸡大鸭子、翅肚荤腻偶尔想些素的非要起个什么‘素鸡’、‘素鸭’的荤名字一听便倒胃口。” 温实初道:“吃些开胃的凉菜吧。”他忍俊不禁:“娘娘要是不嫌酸就吃人肉做药引吧保准什么病也好了。” 这话说的本是玩笑却见湖绿绉纱软帘一动陵容已经进来了她笑吟吟道:“温太医在这里姐姐的病就该好了。” 我招呼她坐下又问温实初:“眉姐姐近来身子如何?” 温实初用软布擦拭着银针道:“近来容华小主身子不错微臣就没有时常去请脉。” 我看他一眼:“这便好有劳温大人了。” 温实初一走陵容方道:“听说姐姐病中胃口不大好特意备了些清淡的小菜姐姐尝一尝吧。”说着从食盒中一一取出列开:一盘清炒芦蒿、一盘咸肉汁浸过的嫩笋片、一盘马兰头豆腐丁拌香油和一碗荠菜馄饨外加一碗玉田香米粥。 我不好推却她的一番功夫又见她神色殷勤便耐着性子每样尝了一口果然清爽落胃便道:“安妹妹的手艺真好。” 陵容仔细看着我吃每一样菜肴见我满意微笑方道:“这些都是江南三四月的时新蔬菜这边天气冷些正当时令妹妹想着姐姐得了风寒必不爱吃油腻的幸好这些姐姐还愿意吃只要有胃口病就好的快了。” 我颇有意味地一笑:“果然味道是极好的皇上必定也喜欢自当不辜负妹妹的手艺。” 陵容仿佛听不懂一般羞怯道:“姐姐这是笑话我么?这是我专门为姐姐准备的心意啊。” 我只是微笑着絮絮扯了别的话说。 闲着无事的时候便自己拨弄琴弦。“长相思”的琴声袅袅瞬间浮上心头的是那一日月下的琴声与箫声记忆里连月光亦是袅袅。 他说清视贵嫔为知己; 他说曲通人心于你是于我也是; 他的眼底有淡淡的怅然和深深的关怀。 如此一沉思这样渐渐炎热起来的天气便似乎还是置身那秋意深浓里桂花静静的一朵一朵无声地落在衣襟上连如丝七弦也萌生了松风竹霜之寒。 这般想着自己也猝然心惊起来冷不防浣碧进来一脸担心无奈道:“府里来的消息少夫人回娘家去了就再没回来少爷更是日日混在外头不回府老爷和夫人都气得不轻呢。”她顿一顿道:“老爷已经扬言不要少爷这个儿子了。” 我心下一动脸色愀然道:“浣碧你看看两个妹妹年纪还小不懂事哥哥是家里唯一的儿子还如此的不争气可要怎么好呢。我们两个在宫里却是半点忙也帮不上。” 浣碧劝道:“小姐不要气恼等老爷消了气转圜过来就好了。等有一日少爷想明白了再去接回少夫人不就一家和睦了么。”她面色有些惊惧道:“回想那一日在咱们宫里小姐和少夫人、少爷闹成那样想想还是后怕。” 我摇头不已:“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种事哪里瞒得住我听皇上说外面也是闹得沸沸扬扬的满城风雨都在看我们甄家的笑话呢。” 浣碧抿一抿嘴低声道:“宫里头也传得很不堪呢只怕华妃宫里得意的要死。” 我不动声色只说:“我身上乏了。”转而目光凝滞在琴弦上复又有些不着底的害怕于是道:“这些日子我不爱弹琴你把琴收起来就是。” 午睡一觉睡得香甜醒来身上还是懒懒的乏力新换的撕帐重叠垂下仿佛有一人立在床前。我蒙胧着只闻到一股奇异的药香药中微有血腥之气和草药的苦涩辛香搅在一起说不出的怪异奇妙。 我随口问:“在炖什么药?” 却是陵容的声音温温然响起掀起了帐子道:“姐姐醒了?” 我微有诧异问:“你在炖药么?” 陵容轻轻微笑道:“是妹妹在自己宫里熬的药拿来姐姐这里温着。”她的笑有些勉强“温太医给的方子姐姐喝了就会很快痊愈了。” 我不解道:“温太医并没有开新的方子给我啊妹妹哪里来的药呢。” 她起身端起紫砂药壶倒出一盏浓黑的药汁行至我身畔坐下恳求道:“姐姐喝了罢。” 药端得近那股腥气愈重我惊疑不定道:“这是什么药?” 陵容小心翼翼捧着喝了一小口道:“姐姐别怕妹妹已经喝过了没有事的。” 我不明白她的用意只是盯着她打量不止陵容楚楚一笑道:“姐姐难道不信我么?”她一抬手手臂上一圈厚厚的雪白的纱布赫然在质料轻薄的衣袖下显现。 我顾不得喝药握住她手臂道:“这是怎么了?” 陵容急急扯了衣袖裹住遮掩道:“没什么不小心伤到了。” 我不容分说握住她手臂不放……那纱布缠地厚密可依然有血迹隐然渗出。我心底又是震惊又是疑惑:“你的手……”我迟疑着把目光投想那一碗浓黑的药汁。 陵容缓缓落下泪来:“是。那日我进来正巧听见温太医说以人肉做药引姐姐的病就可痊愈所以才尽力一试。希望姐姐可以药到病除。” 我震惊之下有些错愕也有些感动不觉湿了眼眶:“你疯了——那不过是温太医一句玩笑话罢了怎么可以当真呢。况且我并不是什么大病过些日子自然就好了。” 陵容摇头道:“我不管我只要姐姐好好的便可。”陵容的泪一滴一滴落在裙上化作一个一个湿润的圆晕。她道:“自姐姐再度得皇上爱幸后我便觉出姐姐和我生分了不少可是因为皇上也宠幸我的缘故么?”她的态度坚定而凛然:“妹妹在宫中无依无靠唯有姐姐和皇上。若因为皇上的宠幸而使姐姐生疏妹妹我宁愿只要姐姐的。” 我心思动了动并无忘记前事只叹息道:“陵容我并不是这样的意思只是……” 陵容没有再让我说下去她哀婉的声音阻挡了我的:“姐姐眉姐姐已经和咱们生疏了难道你也要和我生份了么?咱们三个是一块而进宫的我虽然比不上眉姐姐和你一同长大的情谊可是当日在甄府一同度过的日子妹妹从没有一日忘怀。” 陵容的话字字挑动了我的心肠。甄府的日子那是许久以前了吧。陵容寄居在我家中一同起坐休息片刻也不离开连一支玉簪子也要轮换着带。那样亲密无间。宫中的岁月消磨了那么多东西连眉庄亦是生疏了。我所仅有的相识久远的只剩了陵容一个。 我真是要与她生分了么? 我握住她的手反复看道:“就算你一心为我又何必割肉做药自残身体呢?” 陵容面上带着笑泪珠滑落的痕迹曲折而晶莹令人看在眼中无比酸楚她一字一句用力道:“因为你不仅是我在宫中唯一可依靠的姐姐更是我朝思暮想的人的妹妹呵。” 我震惊到无以复加心跳的声音蓬蓬地厉害。这许多日子以来的隐秘揣测和惊心步步为营的提醒和阻止这一刻她乍然告诉了我恍如还在梦里一般不敢相信。 我忙捂了她的嘴环顾四周道:“你不要命了么——这话可是能随便说的么?” 陵容笑得凄楚那深重的忧伤仿若被露水沾湿了洁白羽毛的鸟翅沉沉的抬不起来。她缓缓道:“一进了宫我的命早不是我自己的了。”她凄然望着我:“原知是配不上担不起的深宫寂寞不过是我的一点痴心妄想而已。本来甄公子与少夫人门户相当理当琴瑟和谐我也为他们高兴。可是如今竟成了这样……” 她的话重重撞在了我的心上痴心妄想——我弹奏“长相思”时那一点记忆算不算也是我的痴心妄想呢?可怕而又不应该的痴心妄想呵除了玄凌之外我是不该再想起任何一个男人的。 我怔怔出神一笑片刻慨叹道:“我们都是皇上的女人呵。生是皇上的死也是皇上的。” 陵容喃喃自语:“生是他的死也是他的……”她痴痴举眸紧紧攥着自己手中的绢子:“那么我的心……是谁的?” 我惘然摇头:“心?也不是我们自己的。” 陵容看着我静静道:“是啊。什么都是皇上的心也是。那我就留出一点心让我偶尔想想值得我想的人想的事吧。” 她对哥哥竟是这样的真心这些真心一如她进宫前那一晚无声而孤寂的仰望。清冷月光下她独自立于哥哥的窗下凝望他的身影。我不忍再听拉住了她道:“把药倒了吧我不能喝你的血肉来治自己的病。” 陵容恍若未闻目光只驻留在我身上“姐姐我是不会害你的。因为你是他的妹妹呵也是唯一肯帮我的人。姐姐你要信我——这宫里只有我们姐妹啊。” 诚然我被打动了。尽管我猜忌过她但她对哥哥的情意我却不能忽视的。那些曾经的疑惑和耿耿于怀的阴影在她恳切的话语中渐渐消弭了不少。得宠如何?失宠又如何?我和陵容都不过是这深宫里身不由己的女人中的一个。 我们没有身体也不能完整保留自己的心。唯一残存的那一点又牵挂着太多太多的情与事与人。该牵挂的不该牵挂的那样多。 我们能争取的不过是帝王那一点微薄的轻易就能弥散的恩宠。为了活着不能不争不能不夺。我们所不同的只是这一副很快就会老去的皮囊。红颜弹指老未老恩先断晚景或许会是一样的凄凉。到时围炉夜话促膝并肩的不只是年少的我们更是年老无依的我们。 如此这般我还能一味向她耿耿于怀么?为着她对哥哥的一点痴心亦释怀了些许。 第十二章 蝉鸣逐风来 那一日的交心剖意后我与陵容又逐渐亲厚起来也常常结伴去皇后宫中请安侍奉。玄凌很乐意见到这样妻妾和睦的景象加之华妃复起后也并无什么怀有敌意的大动作后宫平和的景象玄凌对此似乎很满意。 过了端午之后十数日天气逐渐炎热起来数名宫人羽扇轻摇也耐不住丝丝热风。于是玄凌下旨迁宫眷亲贵一同幸西京太平行宫避暑。 一众后妃并行除却不受宠且无甚地位的妃嫔之外唯独眉庄也没有跟随来太平行宫。她向玄凌请辞道:“太后从不离开紫奥宫禁避暑臣妾愿代替皇上留于宫中陪伴太后尽心侍奉以尽臣女孝道。” 这样官冕而正大的理由玄凌自然是不好驳回的只对眉庄的言行加以表彰和赏赐让她留居宫中。 行至太平行宫早有大臣内侍安排好一切玄凌仍住在清凉宁静的水绿南薰殿皇后住光风霁月殿我如从前一般住在临湖有荷花的宜芙馆而眉庄曾经住过的玉润堂却由陵容居住了。 至太平行宫避暑后的第一天我便去陵容处小坐。然而内监引领着我并不是去向陵容从前居住的“繁英阁”一路曲径蜿蜒我问道:“安小媛不住繁英阁了么?” 内监赔笑道:“回娘娘的话安小主如今住在玉润堂了。皇上的意思安小主和娘娘素来亲厚住得近彼此有照顾去皇上殿中路也近。” 我“哦”了一声道:“本宫还有事先不去安小媛处了你退下吧。”那内监打了个千儿起身告辞了。 槿汐扶着我的手慢慢往回走见我神色愀然试探着道:“娘娘是为沈容华的事伤感么?” 我止住脚步点头道:“昔年眉庄春风得意如今这玉润堂已是陵容在住了当真是物是人非。我怕一过去难免触景伤情。” 槿汐道:“娘娘重视宫中姐妹之情甚是难得。只是娘娘也当清楚这宫里娘娘小主们多的是今日你得宠、明日她得宠并无定数。娘娘虽在意沈容华也不必在此事上伤感。” 我黯然一笑:“槿汐我总是爱在这些小事计较难过。” 槿汐笑道:“娘娘有时的确容易多愁善感。但也只有心肠温柔之人才会多思冷酷之人是不会的。”她微微正色“但此番安小主居住玉润堂一是因和娘娘亲近二是皇上便于召幸。娘娘不会看不出来安小主之得宠已不下于当日的沈容华。” 我看她一眼道:“你想说什么?:bsp;槿汐稍作思量轻声道:“奴婢不解娘娘为何与安小主生疏但必然与小主失宠后再度染病有关;也不知娘娘为何与安小主摒弃前嫌复又和好但必然与娘娘此次风寒时小主为您亲自熬药有关。奴婢虽然不明就里但娘娘失宠时小主未曾有一日照拂如今又亲自熬药反复之心实在令人难以揣测。” 槿汐的话一针见血亦是我心底深藏而难言的顾虑我道:“你也觉得她令人难以揣测么?” 槿汐轻声答:“是。” 我徐徐走至树阴下坐下“我何尝不是这样认为。我病中她割肉为我疗病其实我的病何至于此?可是人心再凉薄总有一丝可亲厚处。陵容也有她自己的牵挂和不舍。我纵使曾经对她心有芥蒂但是她所牵挂的我也不能不动容。” 槿汐道:“奴婢不清楚娘娘所指安小主的牵挂是什么但请希望娘娘有华妃一半的凌厉狠辣。”槿汐见我沉默以为我生气立即跪下面不改色道:“请恕奴婢多舌娘娘的不足在于心肠太软、为人顾虑太多。心肠柔软之人往往被其柔软心肠所牵累望娘娘三思。” 我静默着风很小簌簌吹过头顶繁茂的树阴那种树叶相互碰触的声音恍然是一种令人愉悦的声音。而我的心并不欢快轻松。眉庄与我逐渐冷淡而陵容的亲近之中又不时牵起往日的芥蒂而槿汐认为我心肠软弱不足以凌厉对敌。我虽重得玄凌的恩宠爱幸然而这一切并不能叫我真正安心无虞。 我拂一拂裙上挽系的丝带道:“亲好而又防范才是宫中真正对人之道吧。槿汐宫中太冷漠夫君之情不可依主仆之情也有反复若往日姐妹之情也全都罔然不顾宫中还有何情分足以暖心。陵容虽然有时行事言行出人意料但她对有些人还是有几分真心的吧。” 槿汐低头哑然片刻后道:“若没有后来之事娘娘入宫后安小主的确对娘娘颇有心意的。” 我道:“人心善变我也明白我自然会小心。” 于是槿汐不再多言只陪我回宫休息。 然而陵容那里终究还是要来往的哪怕她现在居住着的是眉庄旧日的殿宇。 这一日清早凉快携了浣碧与流朱去了陵容的玉润堂满院千竿修竹掩映自生清凉意味。这样的情景自是十分眼熟的。眼前微微模糊一切如昨仿佛还是初得恩幸的那一年和眉庄在夏日炎热初过的黄昏一同在玉润堂的每只水缸中点了莲花灯取乐。 时移事易如今此处所居的宠妃已是陵容了。行至云母长阶下原本抄手游廊上皆放满了眉庄所钟爱的菊花。菊花原本盛开于秋当然因眉庄得宠又**菊花玄凌特让花圃巧匠培植了新品夏日也能照常开放实属奇景。此时这些菊花已经全然不见正有内监领着小宫女替换花盆口中呵斥道:“那些菊花全退给花圃去把小主喜欢的花全搁在廊上一盆盆要摆得整齐好看。” 我心下微觉不快对那内监道:“那些菊花退回去可惜全搬去本宫的宜芙馆吧。” 那内监见是我忙陪着笑脸道:“娘娘喜欢奴才自当遵命只是这些花开得不合时令又没什么香味儿不如奴才叫人换了时新的香花儿给娘娘亲自送去……” 他一味的喋喋不休、自作聪明浑不觉我已经变了脸色。正巧菊清打了帘子从寝殿里头端了水出来见我面有不快之色很快猜到了缘由忙朝那内监斥责道:“娘娘叫你送你便送做奴才的哪有这样多嘴多舌的娘娘吩咐什么照办就是了想要割舌头么。” 那内监吓得不敢出身灰溜溜领了人抱了花盆走了。 我笑:“你这丫头什么时候嘴上也利索起来了。” 菊清请了一安笑眯眯道:“娘娘抬举奴婢伏侍了小主奴婢敢不尽心么。”她打起湘妃竹帘道:“小主刚起来呢。” 殿中安静无声昨夜安息香的气味尚未散尽寝殿四周的竹帘皆是半卷晨光筛进来是微薄的明亮暖色。 没有侍女在侧陵容也没有觉我进来只一个人坐在临窗的妆台前长梳理得油光水滑如黑绸一般披散在小巧的肩上尚未拢起成髻。一应的明珠簪环皆整齐罗列面前她只是无意赏玩伏在半开启的朱红雕花窗台上一衬得一张脸娇小如荷瓣容色明净似水上白莲。陵容穿着宽大的睡衣半阖着眼睛凝神思索身子越显得单薄仿佛是负荷着无尽的清愁。良久一滴泪缓缓从她眼角滑落。 我悄然走至她身边轻声道:“妹妹怎么哭了?” 陵容闻得我的声音一双碧清妙目遽然睁开一悚惊起忙忙地揩去眼角的泪痕勉力笑道:“姐姐来的好早。” 我按住她不让起来笑道:“妹妹也好早只怕是没睡醒还打着瞌睡呢。” 她携了我的手依依坐下轻声掩饰道:“没有睡好昨晚的梦魇罢了。” 我把玩着她桌上一把象牙丝编制的扇子白玉扇柄上点缀蜜腊制成的赤色蝙蝠翡翠叶子、螺钿粉花极是精巧雅致。 我取了轻轻摇摇徐徐道:“妹妹有心事也要瞒我么?” 她迟疑着终于道:“甄公子……” 我的脸色渐渐阴郁了下来不再说话陵容神色哀婉“甄大人真要这么狠心么?毕竟是他的独子呵……” 我坚决地摇头:“妻子有孕时沾染娼门又要为一介烟花抛妻弃子招惹非议。爹爹没有这样的儿子我也没有这样的哥哥。”我难掩伤心之态:“何况是他自己说宁要佳仪不要官爵身家嫂嫂已经归宁娘家居住哥哥这样罔顾伦常道义再难容忍了。” 陵容悲伤:“如此他一生的清誉也便毁了。” 我的怒气沉静收敛悲凉道:“是哥哥亲手毁的。” 陵容的眼中是水汪汪的雾气:“姐姐你如何还要生公子的气他也是有不得已的。你不觉得他很可怜么姐姐你晓不晓得宫中女眷都在笑话他整个都城的人也在轻视他人人叫公子为‘薄幸甄郎’神色轻蔑。姐姐你是他的亲妹妹难道都无所顾虑么?”陵容一口气说得急促声音在喉间喘息。 我的语气中有了压抑的沉重逼视着她:“不是我不为哥哥顾虑而是他无视我所有的顾虑。为一介烟花抛弃二十年养育自己的父母、结妻子、未出世的孩子和一切世间的伦常。他何曾为我们顾虑?”我的眼光有了审视和探询的意味“不晓得哥哥是否为你顾虑过?”我看着她惊讶的微张的唇笑道:“或许那个叫做‘佳仪’的女子真的和你有几分相像呢?” 陵容深深的不安局促地不敢看我她唤我“姐姐。” 我抚着她的肩膀沉稳压制下她的不安道:“男人的世界不是我们女人可以介入揣测的。不管哥哥沉迷的那个女子究竟是怎样的人我们的心思只管在后宫外面的事我们无力阻止他们也无心理会。” 我的无力感在自己的话语中逐渐加重男人的世界真的是女人无法完全体会和理解的。一如玄凌我真正理解他么?他会真正理会我的感受么?恐怕也不是的吧。 陵容的双眼无辜而迷茫似受了惊的小鹿半晌声音微弱几近无声:“我只是担心他……姐姐我担心他。” 我无法告诉她这世间的真真假假她亦不需要知道。知道又如何呢?担忧更多么?是不该她担忧的他是皇帝的女人、皇帝的宠妃一生一世都是皇帝的怎能分心去担忧旁的男人、为他日夜悬着心思。 然而陵容的担心牵动着我的心思我无声地替她挽一个云近香髻加饰玉珏珠簪、花钿、金栉和金钿杂以鲜花朵朵我平静道:“再笑一笑这样的你皇上会很喜欢。” 她只是默默妆台上的栀子花开得正好花的清芬驱散了香料焚烧后隔夜的沉郁气味颇有清新之感。陵容叹息道:“其实姐姐很知道皇上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为何还会失宠?” 我为她挽好最后一缕柔软的丝兀自微笑起来“因为我虽然知道但是有时候却做不到。” 她的眼眸一瞬不瞬地望着我“那么眉姐姐呢姐姐知道的她想必也该知道为何她也会失宠?” 我的眉峰轻轻蹙起淡然道:“因为她不愿意。” 陵容再没有问什么她为自己择了衣裙穿上敛容而坐神色已经如常平静。临了我道:“你放心无论什么事情总是会过去的。” 陵容很郑重地点头忽然嫣然一笑百媚横生。 太平行宫的日子闲得有些无聊连时间也是慌宫中的琐碎规矩在这里废止了不少。随行的妃嫔不多惟有皇后、华妃、端妃、敬妃、欣贵嫔、曹婕妤、恬嫔、慎嫔、我和陵容这几人曾经一同前来过的秦芳仪早已消失在人们的记忆里亦无人再提起。 许是许久没有新宠了玄凌在行宫住了一个月后纳了一名侍女乔氏为更衣未几又进封为采女颇有几分宠爱。宫中年轻美貌的侍女们无一不是向往着有朝一日能够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并为此费尽心机。而由宫女成为宫嫔一列的也往往不在少数例如平阳王的生母顺陈太妃从前就是针线上的宫女再如从前的妙音娘子。 这本是寻常不过的事情亦不会有人太在意。而当曹婕妤告知我乔氏是华妃宫中的近身侍女时我便留心了。 曹婕妤道:“华妃娘娘唯恐他日再度失宠加之失去丽贵嫔相助早已有心再培植人手。只是秦芳仪无用华妃也不愿重用官宦高门之家的女子为己所用怕日后分宠太多无法驾驭因此选了这个乔氏。” 避暑用的水阁十分清凉而隐蔽我弹一弹指甲问:“乔氏是何等样的人?曹姐姐可曾留心。” 她微笑展一展宽广的蝶袖道:“娘娘想听真话么?”见我只是望着水面满湖碧莲又道:“华妃娘娘太心急这次失策了。” 我“哦”了一声微眯了眼睛看她道:“怎么说?” 曹婕妤道:“乔氏虽然有几分小聪明也有几分美色不过却只是个庸才不足以成大器。华妃娘娘想以她来分娘娘您和安小媛的恩宠实在不算明智之举。” 我从来没想过区区一个乔氏可以与我们抗衡我只是叹一声:“华妃算是黔驴技穷了。” 曹婕妤的唇角凝着一朵若有若无的微笑淡淡道:“若在从前她从不许身边有姿色侍女贸然接近皇上的如今却……” 我笑笑“今时不同往日了。” 日子就这样慢慢过去了。行宫不比在宫中我又因太后的训诫不敢在随意染指政事因而汝南王的事终究只是能听到一星半点的影子并不多。行宫的生活安遐而悠闲又没规矩约束着也就随心所欲许多。只当是给劳顿的身心一点安详吧。 七月的第一日宫中举行夜宴。皇后居左我与陵容并居右下玄凌则居于正中一同观赏歌舞欢会。酒正酣舞正艳玄凌派去慰问太后的使者已经回来当即禀告太后身子康健。玄凌十分高兴连连道:“母后身体安康朕亦能安心了。”说着便要重赏为太后医治的御医。 陵容含笑举杯道:“太后身体好转皇上除了要重赏御医之外还应该厚赏一个人呢?” 玄凌沉思片刻问:“是谁?” 陵容笑言:“皇上忘了是沈容华一直陪伴悉心照顾太后的么?”于是目视使者。 使者毕恭毕敬道:“沈容华照料太后无微不至时常衣不解带亲自动手连药也亲自尝过才奉给太后太后屡屡赞容华孝义。” 玄凌恍然大悟欢悦道:“的确如此沈容华日夜侍奉甚有苦劳。”当即传旨道:“禀朕的旨意去紫奥城进容华沈氏为从三品婕妤俸禄加倍。” 皇后含笑谨言:“皇上赏罚得当孝顺母后当为天下人效法。” 玄凌笑容满面很是愉悦向陵容道:“自当谢容儿的提醒。”又道:“容儿久在小媛一位谦和得体实属难得。便擢为正五品‘嫔’罢。” 陵容忙起身谢恩然而皇后问:“以何字为封号?” 我为玄凌满满斟上一盅酒他兴致极好仰头喝了随口道:“便以姓氏为号罢。” 陵容一呆脸上飞快地划过不悦的痕迹很快保持住笑容再度依依婉转谢恩。 皇后与我互视一眼不由面面相觑。从来妃嫔进封凡遇贵人、嫔、贵嫔、妃、夫人与四妃皆有封号并以此为荣骄行众人。惟有不甚得宠或家世寒微的才往往以姓氏为封号。陵容并非不得宠那么无封号一事只会是因为她单薄的出身。 安嫔这个位分本来颇为荣耀但因封号一字之易这荣宠便黯淡了。我心下哀怜以目光安慰陵容正欲为此向玄凌进言。 华妃的眼风很快扫过我盛气微笑向玄凌道:“其实安氏的‘安’字是很好的取其平安喜乐比另想个封号更好。”说着面带讥讽之色看着陵容。 陵容只作不见。我想一想再说也无必要了华妃开口玄凌自然是不会拒绝的。何况又不是什么天大是事恐怕陵容自己也不愿为了一个封号而让玄凌印象不佳。而此时此刻她心里必定是十分难受的。她会不会怨恨自己的家世出身并且深以为耻。她那样敏感的人自然是难以接受的罢。而这一切玄凌是无意顾及的。他只是凭他的直觉想起陵容并不显赫的出身和门第。 夜宴至此于她已是索然无味了。 我叹息然而暗暗里还是一丝连自己也莫名的欣慰陵容在玄凌心中不过是如此罢了。 后来欣贵嫔在我面前提及此事还是有些忿忿和幸灾乐祸的意味:“妹妹虽然和安嫔交好我也不怕对妹妹说——你那位安妹妹实在太会抓乖卖巧了。沈婕妤劳苦侍疾只进位一级她却因为自己提及沈婕妤的功劳而晋升一级你说是谁得意了。”她拿绢子按一按鼻翼上的粉不无快意道:“幸好皇上英明虽然进了嫔位却连封号也没赐她一个我可瞧见她回去路上都气哭了平日还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 天气热得似要流火我含了一块冰在口中慢慢等它化了方道:“欣姐姐何必老说安妹妹也未见她有得罪过你。她没有封号本就伤心姐姐何苦老要牢骚几句。” 欣贵嫔磕着瓜子道:“沈荣华晋了婕妤我是心服口服那是她份属应当的。要不是昔年那些风波恐怕早在贵嫔之位了。我只是瞧不惯安嫔那狐媚样子永远都是一副可怜像儿像是多大的委屈似的。难为妹妹你还能和她和睦相处——”欣贵嫔向来不喜陵容人多时也常常不和她言语若说是嫉妒更像是自心底的厌恶。 高华门第的女子往往会瞧不起出身寒门的女子。所谓豪门与寒门的对立不只是朝堂后宫也如是。 欣贵嫔又道:“华妃虽然霸道跋扈但这次为封号一事开口也不算过分。安嫔专宠那些日子当真是天怒人怨整天霸着皇上咱们连个皇上的影子也瞧不见。真不如皇上宠爱妹妹和沈婕妤的时候还常来我们宫里坐坐。” 我道:“姐姐言重了。皇上一心在她身上难免疏忽我们一些了。且放宽心吧人人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么?” 欣贵嫔“哼”了一声以示对陵容的不屑道:“妹妹难道忘了她当日是如何趁你小产失宠之际媚惑皇上的吗?妹妹和恬嫔小产之后皇上几乎未曾去探望过你们还不是一心被她迷惑了……” 我不愿再听出声打断道:“姐姐——往日的事又何须再提呢?” 欣贵嫔撇了撇嘴“妹妹虽然不愿再提可谁心里不为你们不平呢。” 她没有再说下去另起了话头说起淑和帝姬近日学画的趣事她素日话多语言又爽利淋淋漓漓说了一大串。我侧耳听着心思却有些游离原来那一日夜宴上那一丝莫名的欣慰便在于此。 我不觉自嘲原来我也是这样一个小心眼、容易嫉妒和耿耿于怀的普通女子啊。 然而令人费解的是玄凌对陵容的宠爱开始从这个小小的封号风波起渐渐变得不那么浓烈了但也略胜常人。后宫开始从陵容一枝独秀我和华妃分承左右开始演变成春华秋茂、各领风骚的局势许多已经被冷落已久的妃嫔重新得见天颜6续被接来紫奥城中避暑。 而这些得宠的妃嫔大半有着丰厚的门第和家世例如端妃、华妃、李修容、我、欣贵嫔、眉庄、汪睦嫔和赵韵嫔。而陵容对此变故虽然有些哀戚但终究也是淡淡的。 太平行宫之中一时间争奇斗艳、热闹无比。 那一日我领着流朱早起去翻月湖采集荷花上新鲜的晨露以备烹茶所用。莲叶田田遮天荷花高耸其上水波粼粼如金。泛舟其间如在碧叶红花间寻找幽深之路偶尔折了莲蓬剥新鲜莲子吃亦是我每日的乐事。 小舟折折荡过忽然想起端妃就住在翻月湖边的雨花阁心念一动便道:“随我去看望端妃娘娘吧。” 未近殿阁远远闻得一阵琵琶淙淙之声流畅婉转。我一见之下拊掌而笑朝端妃道:“从不知娘娘有这样的琵琶技艺娘娘的本事藏得真好。” 她见我进来只是微笑点头一曲终了颇有神往之态道:“当年纯元皇后亲手传授我琵琶只可惜我天资不够聪颖学到的不过十中三四而已实在登不了大雅之堂。” 我心下对纯元皇后的仰慕和畏惧更添了一层端妃琵琶之技炉火纯青尚不及纯元皇后十之三四那纯元皇后的琵琶该是弹得如何出神入化、宛如天籁。 我只笑:“娘娘身有此技难怪能得皇上欢心。” 端妃淡淡一笑让了我坐下道:“我无须隐瞒妹妹皇上来我处只是听琵琶而已以我孱弱之身根本无力服侍皇上过夜。”她的笑隐在两个浅浅梨涡之中“如今太平行宫中妃嫔众多个个都颇得恩宠妹妹怎么还有雅兴来我这里。” 我轻抿了一口茶微笑道:“一时的恩遇算得什么。姐姐聪敏非常自然能想到其中的道理。”我回味着茶的余香:“今秋又是三年的秀女大挑不知还要有多少新人入宫眼前这些实在是区区不足道。” 她的一双眸子清亮如水盈盈光转道:“妹妹得以常伴皇上左右知晓政局才能如此气定神闲。” 我谦卑道:“我不过一介女流能知道什么呢安分守己也就罢了。娘娘不也是淡然处之么?” 端妃不语微笑望着一方碧清如琉璃的蓝天兀自出神我只慢慢拣了菱角来吃各得其乐。良久端妃才看我一眼道:“安嫔的事不过是个起头而已想必咱们日后也不能置身事外了。” 我叹息道:“有人起必定有人落皇上是故意不给安嫔封号以平后宫高门女子对其得宠之怒。” 端妃惘然叹一声随即平淡道:“后宫跟政局本来就没有什么差别。” 我也只是笑笑恍若未闻。只觉得这个夏天怎么那么长、那么长蝉鸣之声无休无止日子像是永远也过不完一样。 第十三章 霜冷匝地起 自端妃的雨花阁出来我的手中多了一篮水红菱角两角尖尖肉质水嫩。端妃的话犹在耳畔“菱角肉美但必须先斩其两角、去其硬壳才能尝到果肉否则反容易被其尖角所伤得不偿失。” 我微笑人又何尝不是如此欲有所得必先避其害…… 红日升起兼之万里无云平添了几分燥热之意。我最耐不得热身上已生了几分津津汗意便和流朱择了荫凉清静的小径回宜芙馆。 待到了“玉带桐荫”一带路边梧桐夹道、浓荫垂地自然蕴生清凉宁静。景色既佳又不炎热我扶了流朱的手慢慢边看了景色边走冷不防抬头却见华妃带了曹婕妤和乔采女后头跟着一群宫女内监浩浩荡荡走了过来。 华妃本高谈阔论谈笑风声一见了我神色顿时冷了下来。 自她复位之后我尽量避免和她的正面相对再起冲突。我因她而失子失宠她因我而降位失宠彼此的恨都是铭心刻骨无计可消。 只是如此狭路相逢我的位分又在她之下却是避无可避免的相见而我曾应允玄凌为了大局必定相忍为谋。 于是摒一摒缭乱的心神恭恭敬敬屈膝行下礼去“华妃娘娘金安。”她身边的曹婕妤和乔采女亦向我福了一福。 华妃并不急着叫我起来她的目光审视而疑虑。时间一点一点平静的流逝那样静鸦雀之声不闻我念及当日在宓秀宫长跪一事心下一紧不由砰然而恨咬着唇极力克制着自己不露出憎恨的神情屈膝保持着平和恬淡的神情。 良久她道:“起来吧。” 她凝神望着我目光中皆是复杂神色憎恨、忌惮、厌恶、鄙夷、挑衅一瞬间五味杂陈华妃似笑非笑道:“本宫有今日复位之时你可曾想到么?” 我维持着谦和的神色避于路旁仪容恭顺声调平稳:“娘娘后福无穷岂是嫔妾可以揣测预知的。”我重又向她福一福道:“还未来得及向娘娘恭贺复位之喜在此贺过。” 她冷淡道:“免了。本宫不敢当莞贵嫔此礼。”她睨我一眼难掩语气中厌恶之意蹙起秀丽的入鬓长眉道:“你越恭顺本宫越觉得你可怕。” 我不以为忤浅浅微笑道:“华妃娘娘说笑了难道娘娘是喜欢嫔妾对娘娘不恭不顺直言犯上么。”我垂下眼睑道:“嫔妾并不敢肆意冒犯娘娘。” 她轻蔑的神色丝毫不加掩饰尽数流露在眉梢眼角:“贵嫔客气。不敢冒犯也已经冒犯了。本宫绝不忘了昔日之事。” 她语气凌厉非常周围一众人等在她的气势下个个噤声。 我只是不卑不亢平板道:“娘娘教训的是。嫔妾愿意时时聆听娘娘的教诲。” 华妃见我如此神气亦无可挑剔之处不由气结道:“你愿意时时聆听本宫却不愿意时时见你这副面孔。” 华妃正生气忽然她身边一把女声越众道:“娘娘莫要生气娘娘千金之体若为一介小小宫妃气伤了倒不值许多呢。世间尊卑有道哪里有尊贵之身为卑贱之身生气之故呢岂不是太抬举了卑贱之人。” 这话说得刻薄句句锋芒直指向我。我心下纳罕以曹婕妤的立场她绝不至于出此言语那么……抬头果然见是一个宫嫔装束的女子正是新进的乔采女。只见她身量小巧容颜也颇清秀因为华妃是华妃近身侍女出身的缘故玄凌对她也颇有几分宠爱。此时她正毕恭毕敬扶着华妃的手肘满面奉承地笑仿若还是侍女一般十分听话乖巧。 流朱不忿变了脸色便要替我驳了乔采女的话。我连忙把她按在身后只是笑容可掬道:“这不是新得皇上宠爱的乔妹妹么。乔妹妹方才的话说的实在是正理世间尊卑有道。妹妹这样振振有辞一定是出身名门屈居末流的采女真是叫人惋惜本宫一定为妹妹向皇上进言非至‘嫔’位或是‘贵人’方能彰显妹妹的身份。” 她本是宫女出身听我这样明褒暗讽于她连华妃也反驳不得不由涨红了脸忿忿看我一眼。 我冷笑我是要忍耐华妃。只是华妃亦晓得要避忌我几分乔采女一味奉承华妃也就算了却不知天高地厚对我出言不逊。 曹婕妤本是默默袖手旁观见此情形忙含笑上前道:“皇上请娘娘和咱们姐妹去玉镜鸣琴馆听戏听说点了娘娘最喜爱的《娘子关》何必在这热天气和人多费口舌呢。” 华妃轻哼一声携了乔采女扬长离去。我轻轻道:“流朱我们回去吧。” 待到了宫中浣碧早带了人迎上来替我换了家常的衣裳又斟了凉茶上来道:“奴婢见外头热了小姐还不回来正想派人去瞧瞧呢。” 我笑道:“就在行宫里能有什么事呢?” 流朱虎着脸气鼓鼓对浣碧道:“你可不知道呢。今天可要气死人了竟然撞上了那个华妃和新得宠的乔采女让我们小姐好大的委屈!” 浣碧诧异道:“这是怎么说?如今小姐很得皇上的喜欢她们竟不晓得顾忌么?” 流朱冷笑一声翻了脸色道:“华妃也就罢了一向跟小姐过不去这是过了明路儿的。更可笑的是那个微末的乔采女小小宫女出身竟敢处处指着我们小姐句句带刺。”说着噘嘴向我抱怨:“小姐也太好性儿了。咱们不理会华妃也就是了难道也由着乔氏乔张作致么?若方才依奴婢的性子必定狠狠赏她两个耳光禀了皇上送她去‘暴室’服苦役。” 我指着流朱向浣碧笑道:“你听听这丫头的嘴越厉害了眼见的我手下就得她当家了。”说着止了笑容正色对流朱道:“你的性子也太急了。光是急性子就能办成事么?我叮嘱了你们不要和华妃顶撞如今再说一句也不要和她身边的人顶撞敷衍过去就行——还怕没有来日么?” 流朱咬一咬牙恨恨道:“乔采女这样当众轻慢小姐小姐难道要轻易放过她?” 我折下盆中的一枝雪白栀子拿在手里细细把玩问浣碧:“你说呢?” 浣碧沉默一下答道:“不如先忍这一时以求后报。” 我屏了声气微微一笑:“忍是一定要忍这一时的我若即刻对她翻脸下手旁人肯定会说我无妃嫔应有的气度更要忌讳华妃此时此刻我还是不去招惹华妃为妙。更何况我也不屑于对乔氏这样的人动手。只是忍着乔氏不代表对其他人没有作为。”我把花枝往桌上一丢继续说:“乔采女之所以敢这样猖狂是因为她背后有华妃。你们以为凭她有这样的能耐?她不过是一个区区小卒。” 浣碧问:“小姐的意思是……” 我将花枝比在衣襟上闲闲地问:“杜甫《前出塞》的第六是怎么说的?” 流朱沉吟片刻脱口而出:“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我取下栀子花枝“咔”地一声清脆折成两段往桌上供着的珐琅雕翠大花瓶中一掷冷凝了笑意。 傍晚的时候有凉快的风从湖面带着荷花的清新和水汽徐徐而来。风轮鼓鼓地转着阔大镶浅淡丝线的碎花衣袖因风乍然地一飘一歇。因着我怕烦吵早有小内监用沾了胶的竹竿粘走了所有鸣叫的蝉。身处的庭院里置满了晚香玉和素馨花芬芳满殿蕴静生凉。 我卧在竹簟上犹觉得热意萌遂换了轻薄的蝉纱丝衣去了沉重的钗环。晶清和佩儿一边一个为我打扇浣碧则准备了冰碗水果有一句没一句陪我说着话。 正聊着抬头见玄凌进来忙起身让道:“皇上。” 他双手搀了我起来道:“你倒是十分逍遥自在。” 我和他手拉手携着坐下笑嘻嘻道:“臣妾也是无事可忙躲懒罢了。”我取了切好片的西瓜递到他唇边道:“现下凉爽些皇上是从水绿南薰殿过来么?” 他唇角的笑意淡薄了些许咬了一口西瓜道:“刚从飞雨馆过来。” 玉润堂本是眉庄在太平行宫的旧居如今已为陵容所住。因此她今番与几位嫔妃前来皇后便安置她住在了飞雨馆。 我见玄凌神色淡淡的眉目间似有不豫之色便含了几分小心笑道:“眉姐姐那里的藕粉桂花糖糕做的最有风味这个时节吃最妙皇上尝了么?” 他望着我笑了笑:“藕粉桂花糖糕的确是甜可惜那个人却是不甜。但凡朕去三次里有两次要推托了不与朕亲近。”他摇了摇头:“难道她还为昔年朕错怪她的事耿耿于怀么?” 我听他语中颇有责怪之意忙郑重跪下俯道:“请皇上千万不要责怪眉姐姐都是臣妾的不是。” 玄凌不解道:“朕并没有怪她怎么你倒先认起不是来了?” 我道:“眉姐姐怎会为昔日之事怨怪皇上呢。”我飞快地在腹中思量言辞含笑道:“其实都是臣妾从前多言的不是。眉姐姐与臣妾自幼要好又一同进宫希望可以长久陪伴在皇上身边。眉姐姐素日为皇上身体考虑若宠妃多了多少总对皇上龙体有损所以私下里与臣妾说起来都有几分担心。而皇上一向心疼臣妾和安妹妹多一些所以眉姐姐决定效仿古代贤妃照拂皇上龙体而不多争皇上雨露故而有如此之举。” 玄凌一笑:“如此说来沈婕妤对朕颇为关心。” 我点头道:“是。此事上臣妾不如眉姐姐。” 他眉毛一挑饶有兴味道:“怎么说?” 我见他单手支颐斜卧在竹簟上月色下神姿出众不由红了脸低声耳语道:“因为臣妾做不了贤妃臣妾想多和皇上在一起。” 玄凌神色欢悦搂了我在怀中道:“贤妃虽好多了却也失了闺阁情趣了。不如你……” 我推一推他含羞道:“皇上也不害臊呢臣妾可不好意思。” 玄凌吻一吻我的脸颊道:“咱们自己说话罢了理会旁人做什么。” 我见他心情愉悦爽朗不似来时便取了冰碗和他同吃一边柔声劝解道:“眉姐姐性格耿直行动说话难免容易得罪小人若他日有人在皇上面前言及姐姐的不是还望皇上能够细加明鉴不要怪罪。” 玄凌抚住我的肩膀我长长的猫眼银珠耳坠的流苏细细打在他手臂上微微的凉。他卷了我一绺丝在手轻轻道:“你怕有人将来在朕面前言及沈婕妤的不是却不知今日已经有人在朕的面前进言诋毁于你。” 我心下一冷很快又平静下来微微一笑道:“是华妃娘娘么?” 他爱怜地看着我摩挲着我的面颊轻声道:“朕知道你已经尽力容忍了。” 我用力点点头眼眶微微湿润:“皇上是不会相信的是么?” 他握紧我的手道:“是。” 我依在他胸前心口忽然觉得温暖踏实。玄凌抱住我道:“可是华妃生性跋扈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今日向朕说你对她不敬还伙同了乔采女哭哭啼啼不休。她是必定会针对你到底了。” 我“哦”了一声只问:“皇上如何打算呢?” 他目中的光色一沉尽染了黑夜郁郁之色在我耳边低低几句。 我沉默了些许幽幽道:“臣妾进宫已经三年了呢。今秋又是秀女大选之际皇上有了如花新人在侧必定是要忘怀臣妾了。” 他只是郑重了语气道:“即便有佳丽万千四郎心中的嬛嬛只有一个任何人都不能取代。”他说得认真我不免动容俯在他胸口仰头望着星际只见银河灿烂辽阔无际皆是那样远唯有他是近的。 我只怅怅叹息了一句:“只是臣妾的兄长和汝南王一党越走越近了。” 此后几天华妃和乔氏便有了十分得宠之像玄凌总在她们那里留宿华妃便也算了对于乔氏其余妃嫔都积了满腹怨气牢骚。 那一日的晚上玄凌在水绿南薰殿前的凉台上设宴各个亭台楼阁皆悬了绢红明火的宫灯照得翻月湖一池碧水皆染上了女子醉酒时的酡颜嫣红波榖荡漾间绮艳华靡如一匹上好的蜀锦。 在座后妃由皇后起一一向玄凌举杯祝贺说不出的旖旎融洽风光。华妃伴在玄凌身边巧笑倩兮丰姿爽然艳丽不可方物满殿的光彩风华皆被她一人占去了。一个错眼恍惚依稀仿佛还是在往年她是没有经过任何波折一路坦荡风光的宠妃。我掩袖喝下一口酒如此场景多么像当年。翻覆之间我们却已都各自经历了如此多的起落转合。 我定定心神扬起眼眸起身向玄凌道:“今日宫中姐妹尽在臣妾愿敬皇上皇后一杯恭祝皇上皇后圣体安康福以永年。” 皇后颔怡然微笑玄凌也是高兴一同仰一饮而尽。却见华妃只唇角含了一丝淡漠笑意眼风却斜斜朝着乔采女扫去。 乔采女会意立刻起身走至玄凌面前媚笑道:“皇上万福金安。酒烈伤身臣妾用心择了一盘好果子样样精致美味请皇上尊口一品。” 玄凌含了一枚奶白葡萄在口中只淡淡道:“还不错。” 我睨一眼乔采女笑道:“乔妹妹是‘用心’为皇上择的果子么皇上并没有赞不绝口啊可见妹妹还要‘用心’揣摩皇上的喜好啊。” 乔采女正在得宠时哪禁得起我这样的言语一时紫涨了脸皮讪讪道:“娘娘教训的是。”口中却又不肯服输道:“嫔妾在皇上身边伺候不过月余不是之处仍有许多但请娘娘教导。只是嫔妾虽不如娘娘善体上意但对于皇上的一切不敢说是不用心。”她转身向玄凌低头福了一福道:“臣妾日夜所思着想着没有不是关于皇上的。还请皇上明鉴。” 玄凌“唔”了一声道:“你放心朕知道。”说深深看了我一眼道:“有朕在没有人敢这样说你。” 玄凌一向对我礼遇甚少这样为一个新晋的宫嫔说话。我沉一沉脸强自换了一副笑脸和颜悦色道:“妹妹说的极是。皇上的心意谁不是一点一点揣摩出来的呢?全凭一腔子对皇上的热心肠。”我的笑意更深“不过妹妹可要加劲了哟。”我掰着指头右手上三根金嵌祖母绿的护甲晃得乔采女手指上的铜镀金点翠护甲黯然失色“如今已是七月了八月初圣驾回銮中秋的时候就该三年一度的秀女大挑了到时新人辈出妹妹可有的忙了。” 玄凌见我与乔采女说得热闹只是不加理会只专心致志和华妃说着什么不时亲昵一笑。我只做没有看见瞥眼望见眉庄见她只是紧握手中酒杯怔怔盯着华妃出神。 乔采女的话厉厉追了过来她笑着眼神却是刻毒而自傲的:“嫔妾年幼不过十六许多事还不懂得。贵嫔娘娘长嫔妾两岁有余又得皇上喜爱自然能游刃有余教导那些与嫔妾年纪差不多新姐妹了。” 新人一来我的年纪自然不能算是年轻的了。纵使镜中依旧青春红颜只是那一波春水似的眼神早已沾染了世俗尘灰再不复少女时的清澈明净了。而宫中是多么忌讳老忌讳失宠。用尽种种手段不过是想容貌更吹弹可破些更娇嫩白皙些好使“长得君王带笑看”眷恋的目光再停驻的久一些。 乔采女的话字字戳在宫中女子的大忌上我凝滞了笑容轻蔑之情浮上眉梢朗声道:“这个的确。听说辛勤之人反不易老妹妹从前在华妃娘娘宫中辛苦劳作是比本宫不怕辛苦。何况妹妹能服侍得华妃娘娘如此欢心将你献与皇上可见妹妹多能体察上意左右逢源了。本宫是绝对做不来的。” 话音一落凉台上都静了只听见远远的丝竹管弦之乐在湖上听来越清朗缠绵。 宫中人人皆知乔采女出身宫女地位卑贱又因她甚得了些恩宠背地里早就怨声载道非议不止。而乔采女是最忌讳别人言及她的出身地位一向讳莫如深却也止不住宫中攸攸众口。 果然乔采女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气息急促攒动“哇”地一声伏在近旁的桌上哭了起来。 气氛尴尬得难受我却是不屑的姿态冷冷居高临下望着她。嫔妃们都止了饮酒欢笑目光齐齐落在我与乔采女身上神情各异。 玄凌转过身来神色便有些冷寂只目光逡巡在我与乔采女身上淡淡不言。 华妃“咯”一声娇笑人还未动髻上累累繁复的珠玉便出相互碰触的清脆响声在临湖的凉台上听来格外悦耳。华妃眼角高飞睨着我向玄凌微笑道:“皇上要坐视不理么?” 玄凌只是无意理会的样子对皇后道:“皇后怎么看?” 皇后一笑而对:“女人多了难免有口舌之争今日高兴又过喝了两口酒向来不是有心的等下散席臣妾再好好说说她们。”皇后如此说本是有平息事端之意大事化小便了。 玄凌本含了三分醉意听得皇后这样说倏然变色道:“皇后平日就是这样为朕治理后宫的么?难怪后宫之中总是风波不断!” 皇后见玄凌作忙不迭跪下行礼道:“皇上息怒是臣妾的不是。” 皇后一下跪众人立时呼啦啦陪着跪了一地。我不再和乔采女怄气忙也跟随着跪在了地上。 玄凌有些薄醉华妃忙扶住了他的身体道:“皇上小心。” 玄凌甩开她的手斥责皇后道:“你可知道你‘不是’在何处?后宫女子口角相争都不能平岂非无能?” 皇后甚少见玄凌以这样的语气和她说话身子轻轻颤抖以头磕地。乔采女知此祸本是源自我与她的争执吓得连哭也不敢哭了。 皇后连连请罪玄凌却置之不理冷冷唤道:“莞贵嫔。” 我一惊忙膝行上前惶惶低头道:“臣妾在。” 他冷冷一声:“去罢!” 喝了酒后身上辣辣的热此时的我应该是惶惑和害怕的凄凄唤他:“皇上——” 他只是携了华妃的手转身不顾。眉庄原是神色冷清只以冷眼旁观此时见势不好终于启齿道:“皇上的意思是……” 玄凌举起酒杯华妃殷殷斟上一杯“梨花白”轻轻一笑丽色顿生“皇上向来公正严明自当不会偏私了。” 玄凌以指摩挲着她滑腻雪白的脸颊头也不抬只是语气冷漠道:“莞贵嫔甄氏御前失仪出言无状有失妃嫔之德明日送往无梁殿闭门思过非诏不得外出。” 我的泪缓缓落了下来。无梁殿在翻月湖中央四处无路可通唯有小舟能至为先前昭宪太后拘禁舒贵妃时所用。偏远不说更是年旧无人居住了。大殿无梁连在凄苦中悬梁自杀也不可得。当日舒贵妃囚禁此中受了不少苦楚。 我伸手扯住他的袍角道:“臣妾侍候皇上三年虽有失仪之处也请皇上念臣妾侍奉皇上向来殷勤小心宽恕臣妾这一次吧。”我抽泣“臣妾再也不敢了。” 玄凌厌烦拨开我的手道:“方才对乔氏说话不是盛气凌人么?当着朕的面就敢有嫉妒言行不知背后更如何刁钻朕真是看错你了。” 我分辩:“臣妾没有……皇上知道的臣妾一向心直口快。”他并不听我的辩解我作出又气又悔的神气只垂了头低声啜泣。 敬妃大着胆子为我求情:“皇上可否……” 然而话未说完已被华妃截下:“皇上的旨意已下你也敢反驳吗!” 玄凌乜斜着敬妃淡淡道:“无梁殿宽畅敬妃你也想去吗?”敬妃一凛无奈看我一眼深深低下了头。 华妃的笑志得意满分外撩人她轻声道:“乔采女受委屈了……” 玄凌会意笑容瞬间浮现在他原本不耐的脸上温和道:“就晋乔氏为从七品选侍吧。” 玄凌使一眼色李长趋前道:“娘娘请吧奴才会打点人送娘娘去无梁殿小住的。” 我知是无法挽回了深深一拜道:“臣妾告退了。” 没有人敢为我求情皇后受累敬妃也受责谁还敢多说一句。这一仗的局面众人眼中的我分明已是一败涂地了。 华妃微笑:“莞贵嫔好走。” 乔采女不如今已是乔选侍了她早已破涕转笑尽是得意之态:“嫔妾无能只能替娘娘好好陪伴皇上了。贵嫔好走啊。” 我端然起身脚步有些虚浮的踉跄。眉庄恻然转尽力掩饰住眼中不舍之情她那么快转眸然而我还是看见了。 眉庄你终究还是关心我的。 宜芙馆中早已乱作了一团不时夹杂着几声宫女内监的干哭和啜泣惟有槿汐带着流朱、浣碧收拾着我的细软衣物外头小允子和小连子准备着车马。我呆呆靠在窗下独自摇着扇子。 流朱整理完了几件要紧的夏衣又拿了一件秋日穿的长裙迟疑着悄声问槿汐道:“这个要带么?” 浣碧瞪她一眼忙在一旁道:“自然不用了。皇上能生我们小姐几天气啊过两日准接回来了。” 声音虽轻然而我还是听见了徐徐道:“带上吧冬衣也带上。” 浣碧踌躇:“小姐……” 槿汐却只是摇头自妆台上取了我常用的犀角梳子和胭脂饰的妆盒轻声叹息道:“皇上怕是真生气了否则怎会去无梁殿呢。娘娘你好端端的怎么惹皇上动怒至此。” 我阻下她的话头道:“哪里是好端端有人是推波助澜唯恐天下不乱呢。” 正收拾着李长进来了向我请了个安道:“娘娘车船已经备好了无梁殿业已打扫干净娘娘请启程吧。” 我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片刻问了一句:“皇上现在何处?” 李长只是垂着他从来就恭顺的眼眸道:“华妃娘娘。” 我明白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简衣素髻踏着满地细碎花叶而出。 然而方垂下帘幕车外有一个清婉的声音急切道:“甄姐姐留步。” 第十四章 冬雪未曾开 我自车中漫卷起帷帘探出身去道:“是谁?” 夕阳暮色下倦鸟归林红河影重那种血色的苍茫之感仿佛重重压迫在人的心口。陵容身影瘦削只携了宝鹃的手抱着一个包袱道:“姐姐留步。” 我黯然微笑摇头道:“你是来送我的么?在这个节骨眼上何必亲自来呢太点眼了以后你的日子便更难过。” 陵容的笑清淡而温婉和她的身姿一样弱柳扶风翩翩纤纤。她走近我轻声道:“我不是来送姐姐的。”她把包袱紧紧抱在胸前道:“我已禀告皇上愿与姐姐同去无梁殿居住。” 我震惊不已一时情绪莫名道:“你说什么?” 陵容的神情淡泊而镇定“我与姐姐同去无梁殿皇上也已经应允了。” 感动如潮水荡涤周身我的震惊只有片刻很快醒神道:“不许乱说。无梁殿是什么去处你若陪我一去在这宫中的前程便算是断送了。”我神色黯淡望住她道:“何况我这一去名为思过是连哪一日能回来都不晓得的。只怕不好的话一辈子都要在无梁殿中过了。你何必陪我去过这样的日子。” 七月十五的夜我因罪素简的衣衫单薄得有些禁不住夜来的风。我忽然想起今日便是传说中的鬼节呵连晚风也是阴森的带着些许戾气和悲怨。陵容的神色有些凄凉凄凉之外却是有隐隐约约的轻松之意她的声音在呜咽的风中听来有些不太真切:“陵容近来见罪于各宫嫔妃且姐姐待我恩重如山。与其在这宫中继续钩心斗角、受冷落苦楚我情愿陪伴姐姐相互照顾。” 我叹息风卷起鬓角的垂摩在脸上沙沙地痒眼角不觉酸酸地湿润。 陵容说得亦是实情自她被册封为嫔位后玄凌对她的恩宠也大不如从前了常常三五日也见不到一次。又因她未有正式的封号虽名列正五品一应供奉却比恬嫔等人低了一等。而她的册封却让宫中的人在嫉妒之余也明白玄凌对她也不过而而又见玄凌如今待她如此越明里暗里敢讥诮于她她的日子实在也不好过。 陵容见我迟疑不定哀哀道:“姐姐成全我吧。”她把弹花墨绫的包袱递到面前有些使性子似的道:“我连包袱也收拾好了姐姐若是不肯我也不回玉润堂就只能在宜芙馆给姐姐看着空屋子过日子了。” 她肯这样做算与我是患难之交了吧。与我同去对她也算是好的避风港了。 我轻轻握住她的手将她包袱接于手上道:“只要妹妹不怕无梁殿偏远孤清没什么人服侍。” 陵容微笑欣喜之色难以掩饰道:“只要有姐姐在。” 无梁殿并不远在翻月湖的湖心岛上换了小舟荡了上两炷香的时间便到了只是除了船再没有别的途径可以到达无梁殿了。 离船登岛偌大的无梁殿是开国皇帝为皇后所筑的避暑凉殿只是不见梁椽唯有四周巨大的窗户视野开阔而所见之处除了碧草宫墙唯有茫茫湖水碧波荡漾。 浣碧打量完四周内外不无庆幸地叹息了一声道:“虽然不能和宜芙馆相比但所幸也不算太荒芜失修。”说着和槿汐、流朱、宝鹃和小允子一道动手在寝殿安放好箱笼铺盖。 陵容进来喜滋滋道:“我还以为无梁殿早已破败不堪原来还算干净整洁。总算皇上虽然听信华妃也不是一味苛待姐姐的。” 我听她所言眉心一动向送我们前来的李长道:“无梁殿虽然不能面君但是收拾得清爽洁净本宫知道公公费心了。在此谢过公公。” 李长会意躬身道:“娘娘昔日对奴才颇为关怀照顾今日娘娘遭难奴才只是尽一尽心意罢了只盼往后还有服侍娘娘的机会。”我心下好笑这个老机灵话转得那么见机顺畅。 陵容含笑道:“姐姐从前待人的心今日有了回报了连我也能跟着沾光不少。” 我微微一笑李长忙道:“奴才不能多逗留以后一应供应奴才都会派人送来这些船只可要都遣去了。天色已晚娘娘和小主先歇息吧。” 我神色一暗道:“劳动公公了请吧。” 见李长走了陵容道:“姐姐别太灰心皇上只是一时受了蒙蔽而已心里还是很疼爱姐姐的。指不定哪天就接姐姐出去了。” 我拍拍她的手安慰道:“我没有事难为你也受苦了。”我想一想道:“怎么你只带了宝鹃一人来菊清呢?一个宫女够使唤么?” 陵容甜甜一笑道:“宝鹃是我的家生丫头粗手笨脚使唤惯了的。菊清是姐姐赠给我的宫女我怎么忍心带她来这里叫她看守玉润堂了。”她笑着抚着自己的手道:“姐姐放心我也会些针线上的功夫有什么自己动手就是了。” 我见她如此说不免感慨“真是难为你了。:bsp;在无梁殿的日子过得平静而寂寞每日里只对着阔大的宫殿和几个宫女内监所能做的不过是绣绣花、看看书和陵容在一起说话解闷偶尔高兴的时候一起研制几味小菜和点心或是对着古籍配制简单的香料自己取乐。 这样的时光就像是我和陵容尚未入宫前的景况日日形影相随更少了枯燥乏味的宫廷礼仪教习。貌似是没有争斗的平和日子了。而我的心中却是不安。这不安不是因为失宠幽闭的缘故而是深深的担忧和关切。 玄凌他可好?哥哥他可好? 日子忽忽过去了十余日天也要凉下来了。我每天总是在湖边独坐上一两个时辰远远眺望翻月湖沿岸密集琳琅的宫殿眺望水绿南薰殿里的玄凌他可还顺心么? 在对政事的忧心里偶尔思绪会有一分旁逸满湖莲花盛开到将要颓败叫我想起那年太液池的莲花也是如斯情景他泛舟悄悄把我送回棠梨。也是他在四月使得白莲盛开为我贺寿那些用心。 而这次来太平行宫我仿佛却不再见到他的踪影亦不愿问及。只恍惚听人说玄凌遣他去了边关名为赞襄事物实则不过是寻个机会让他游山玩水去了他在军中整日醉酒汝南王只是置之不理。因而皇室中人言及他多半是打个哈哈笑着言说那是一位继承了父母好皮相的闲散王爷罢了一味通文却手无缚鸡之力。 我却明晰地记得那一支贯穿了一对海东青双眼的利箭是出自他手。 玄凌养兵千日必有一时之用。 陵容每见我怔怔望着湖水出神总是略带了忧愁道:“姐姐是在想谁吗?” 我清冷转:“无人可想只能想一想自身。” 陵容拂起裙角在我身边坐下岸风沁凉吹皱了她单薄而清秀的容颜。陵容淡淡道:“皇上怕是已经忘了我们吧?” 八月初的时候李长亲自来了一趟送来的秋令的衣料和一些琐碎的东西我便吩咐了人下去收好。 李长见我略清瘦了些许道:“娘娘还好么?皇上很是记挂呢。” 我点头:“我好请公公转告皇上放心。” 我假意漫步走至临水处见周遭无人方才问道:“皇上好么?” 李长带了笑容道:“皇上好。” 我还是不放心又追问一句:“一切都好吗?” 他低头垂目道:“皇上那里一切顺遂娘娘请放心。”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神态也轻松了许多。 李长鞠身道:“奴才此次来是想告诉娘娘皇上明日就要回銮了。” 我心下担忧他在京城会遇到的情形口中却是淡淡地“哦”了一声道:“有劳公公好生服侍皇上。” 我仰望天苍穹无际水天一色而接叫人分不清尽头在何处。李长趋近我小声道:“皇上的旨意太后凤体尚未痊愈今秋的秀女大挑延期举行。” 我的松快不动声色的蔓延到全身。 华妃得幸汝南王蠢蠢欲动这个时候我自顾不暇若再来一批新人兴风作浪难免要顾此失彼。 玄凌亦是明白的新进宫的嫔妃身后都有各自的势力在这个节骨眼上只会让局势更加错综复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 我轻拂衣上尘灰道:“宫中的事就请皇后多照拂了。” 李长点头:“是。就再委屈娘娘一段时日了。”他从身后翻出一个丝绵包袱道:“这是沈婕妤交给奴婢的。她说天气渐冷了皇上又不允许娘娘回宫。湖上风大特意让奴才带了来。” 心中温热复酸楚无论有如何的嫌隙眉庄心里总是惦念我的。 李长临走时道:“奴才明日要走了奴才的徒弟小尤还算机灵以后就由他来为娘娘送东西了。” 他走了两步我追上急道:“万一到了京城有什么不好一定要派人来告诉我。” 李长劝解道:“皇上正是担心娘娘当其冲身受其害才要娘娘避开这阵子娘娘安心要紧。” 我颔心中惟愿玄凌能顺遂平安。 玄凌和后妃离开后太平行宫重又沉寂了下来。我从未在这样的季节静心观赏这座华美的皇家园林。原来一度喧嚣过后它也是寂寞的。 远离京城和后宫的日子如同与世隔绝了一般。但尽管如此京中前朝的消息还是有一星半点秘密地借由小尤传到我的耳里。有时是欣喜有时是焦急更多的是担忧和关切。 满湖荷花谢了秋雨萧萧枯残的荷叶被雨击打的声音让我辗转难眠。 枫叶红了菊花开了大雁南飞了。渐渐秋风也变得冷冽肃杀之意独浓。待到霜落时转眼两个多月已经过去了。期间最大的喜事便是嫂嫂在薛府生下了一个白胖健康的男孩。甄门有后我亦可放心不少。 那一日夜深我和陵容同在窗下她低着头在缝一件冬日要穿的棉袄我则对着烛火翻看史书。流朱倦极了在一旁打着盹儿呼吸略有些沉重惟听见书页翻动的声音沙沙沙沙夹在湖水拍岸的声音中像是下着小雨。 书籍黄的纸页间有墨迹的清香一字一句皆是前人的事借隐没在此间了。史书大多是男人的历史且不说春秋战国南北对峙的乱世时兄弟睨墙、父子成仇单在治世就有汉景帝的“七国之乱”唐太宗的“玄武门之变”、诸子夺位、宋太宗的“斧声烛影”。一部史书皆是刀光剑影、血泪写成。 兄弟之争!兄弟之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生死皆是一瞬间。我的心颤颤地害怕手一软书便跌在了地上。 陵容抬起头面带惊异地询问:“姐姐怎么了?” 我怕被她看出了心事忙掩饰着笑道:“没什么捧着书手也酸了。” 陵容“扑哧”一笑“我总是想不明白姐姐怎么那么爱看书呢我见了那一个个蚂蚁似的字就头疼。” 我俯身拾起书笑笑道:“不过是解闷儿罢了。” 我依旧翻开书页人却是怔怔的了。不管我在不在玄凌身边他本就是我的一切我的荣辱、生死、尊卑皆是由他给的无论我是否全心爱他是否心甘情愿陪伴在他身边我们都是一体的。他荣耀时我未必荣耀而他卑辱时我却一定是卑辱的了。 而他费心筹谋许久是一定不能输的。万一我不敢去想这万一他若不在了。 这一点念头一动自己就心慌意乱了胸腔一闷直想哭出来。原来我是这样害怕他死去;原来我对他还有这一分真心。 于此我才知晓我与玄凌是怎样的一种心系和牵念利益之外亦是有真情的吧。 正出神陵容推一推我关切道:“姐姐近日老是心神不定可是有心事么?” 我摇一摇头正要说话桌上的红蜡烛从烛芯里毕毕剥剥地一连爆出儿朵火花在寂静中听来分外撩人。 陵容却先笑了:“灯花爆喜事到。凭姐姐有什么心事也尽能了了。” 我明知此事虚无不可靠然而话却是说到我心头的不由得唇角便含了笑。 正说着话槿汐捧了一盆炭火进来唤醒了流朱笑道:“天一冷朱姑娘越贪睡了。”槿汐上前渥一渥我的手道:“娘娘的手有些冷了。”说着取了手炉煨在我怀里兴致勃勃道:“奴婢在炭盆里煨了几个芋头等下便可吃了。” 她这一说流朱的瞌睡也醒了陵容喜滋滋道:“从前在家还常吃如今隔了几年没尝了闻着觉得特别香呢。”于是围着炭盆说说笑笑吃了起来。我恍惚地听他们说笑着心却远远飞去了紫奥城。 好消息的传来是在真正入冬的前几日那日的阳光特别好我看着流朱和浣碧把被褥都搬了出去放在太阳底下曝晒时不时拿大拍子拍一拍便有尘灰蓬勃而起迷迷茫茫的如金色飞舞有些微的呛人味道。 我眯着眼躲避日光的强烈。我的日子过得这样琐碎而平凡而玄凌他可成功了吗?汝南王也确实不好相与啊。 正想着遥遥见湖上有船队驶来彩旗飘扬心口一紧端不知这一来是福是祸。手便下意识伸到了襟中牢牢蜷握住一把小小的匕。 临被叱责的前一晚玄凌与我在庭院中他的虎口有些粗糙抚摸过我的面颊将一把小小的匕放在我手中语气沉沉道:“存亡之事朕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若有不测你……可以防身。” 我郑重贴身收下:“皇上是天命之子必当顺遂如意。”我的唇齿瞬时凌厉决绝“若真是邪而侵正臣妾绝不苟活。” 玄凌拉着我的手沉默一如天际星子。 我回神玄凌若真一败涂地没有了权位生命那么我亦不能自保了。与其到了汝南王和华妃手中备受凌辱和折磨我情愿一死。 死亡的恐惧很快地逼近我那么近不知道下一秒自己还能否无恙呼吸。万一那艘船队是汝南王所遣。我陡然生了锐意横一横心若是自戕亦要轰轰烈烈。若玄凌真绝于他手我亦要拼力手刃几人不能白白去了。 这样一想心思也镇定了不少。这已是最坏的打算事情再坏亦不能更坏了反而没有了畏惧。 而迎来是正是小尤他满面喜色只说了两个字:“成了。” 心头大喜身体一软匕“当”地落在了地上“皇上可是一切无恙吗?” 小尤忙磕了个头道:“皇上万无一失龙体康健。” 眼泪潸潸而下原来是喜极而泣心腹大患的汝南王就这么除了。小尤忙欢喜道:“娘娘别哭啊大喜的事。皇上口谕让奴才迎娘娘和安嫔小主回宫赶紧着吧。” 我轻轻拭去脸颊的泪水用力点一点头。 回宫的第一晚玄凌宿在我的棠梨宫中只捧了我的脸瞧个不住他怜惜道:“一别近百日嬛嬛你可清瘦了。” 我抚着脸颊道:“无梁殿与外隔绝臣妾日夜为四郎悬心。” 他忽地想起了什么温和道:“安嫔当真与你情重知你囚禁无梁殿便哭着来求朕允她去和你做伴。同甘容易共苦难雪中送炭之情难能可贵呵。” 他的语气中颇有激赏之意我低低道:“安妹妹果如皇上所说但臣妾不敢把真相告之少一人知道总是好的。”见他颔我凝望着他:“皇上可还好吗?” 他将我拢在胸口道:“自你回宫这话已经问了好多次了?” 我一怔轻轻道:“是么?臣妾自己也不知道了。” 他拍着我背“没事如今什么都过去了。” “什么都过去了?”我喃喃。 “是啊。”玄凌颇有感叹“六弟的人夺了汝南王在各地的兵权囚将领而折其兵。” 我轻轻地“啊?”了一声心下一动却是什么也不说。玄凌听我疑惑遂笑道:“你以为与六弟一起厮混的真的只是些文人墨客么?六弟本人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啊。” 我微笑:“原来四郎早有安排了此前种种不过是迷惑他们罢了。”我脸上笑着内里却忧心忡忡了玄清虽然为玄凌所用但他此番介入政变又让玄凌知道他有调兵之能恐怕他的处境只会让玄凌忌惮了。有了汝南王这个前车之鉴玄清生母为舒贵妃又是先帝器重的儿子玄凌的猜忌怕会更多吧。 他笑:“你兄长也功不可没若非他能借机得到汝南王党羽的名单又率羽林军节制汝南王府邸也不能如此迅得成大事。” 我微有惊诧:“汝南王竟无反抗么?” 他颇有些自得:“此前毫无先兆前一晚太后还邀了他的王妃世子至宫中探视帝姬并留她们宿于宫中。” 我微微叹息:“他是顾忌妻儿啊。” 玄凌道:“不顾忌也不成他手下已无可调之兵只有王府中的家将可作一时的负隅顽抗。他是个明白人!” 我心下微微一动哪怕汝南王有不臣之心但对于妻儿是无比珍重的。何况他对于权力的**更多的是来自年少时的种种委屈和被漠视吧。于是问:“那汝南王此刻如何了?” 玄凌神色一沉道:“拘于宗室禁府。朕已着六部共议其罪。” 我没有说话这样的处置也在情理之中只看这罪议成如何。玄凌舒缓了神色向我道:“知道你嫂嫂生了个男孩儿吗?” 我笑:“原来四郎也知道了?” 他呵呵一笑:“事情已经了解也可让你兄嫂夫妻团圆了。你兄长可是折堕了名声连孩子落地也不能去看。” 我微笑道:“本是为了家国和皇上这些委屈不算什么的。” 他舒心地笑了棠梨宫红烛高照暖炉薰香自是不同于外间霜冷天气了。 第二日清早便去向皇后请安华妃依旧还在其列只是神气颓然早已不同往日了。我亦不心急前朝之事不便牵连后宫昔年玉厄夫人的兄长博陵侯谋反先帝也并未废黜她只是冷落了而已。就算我不说话皇后也不肯放过了她。依礼见过之后絮絮几句也就散了。 众人散去皇后独留了我温言道:“贵嫔辛苦了。” 我忙含笑道:“皇后娘娘陪伴在皇上身边照料更是辛苦。臣妾多谢娘娘。” 她眸中含了深深的笑意:“本宫与你都是为皇上分忧怎能不尽心尽力呢。” 她独留下我自然不是为了闲话家常。皇后慢慢抚弄着护甲道:“华妃的地位迟早不保她身边的人怕是也要受牵连再除去殁了疯了的皇上宫中的妃嫔不多了。” 我心下微凉依旧笑道:“娘娘是要为皇上选秀么?那本是应当的本来就说是推迟了的。” 皇后端然坐着道:“秀女是一定要选的但不是现在。眼下诸事繁多也费不起那个心力劲儿。皇上的意思是……”她微眯了眼望着窗外满地浅浅的阳光道:“此次平息汝南王之事有不少有功之臣。” 皇后没有再说下去只的平静望着我眸中波澜不兴。我已明了她的意思屏一屏呼吸道:“这些功臣之家有适龄的女子可以选入宫中为姊妹的话是最好不过了相信必定是大家闺秀举止端庄。” 皇后释然地笑了“原来皇上、本宫和贵嫔想到一处去了那就由本宫择了好日子选取入宫吧。” 我福一福含笑道:“皇后娘娘为后宫之主娘娘拿主意就是了。” 皇后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气慢里斯条道:“不过话说回来你也是出身功臣家的女子呵。” 几日后六部同议汝南王玄济的罪状共十大罪项:藐视君上、背负先皇、结党营私、紊乱朝政、阻塞言路、殴打大臣、中饱私囊、别怀异心、滥用武功、拥兵自重。条条都是罪大恶极的死罪。 玄凌准其奏然而下旨却是:念汝南王颇有战功、效力年久兄弟手足不忍杀之令先帝亡灵寒心故朕不忍加诛姑从宽免死。着革去王爵尊荣贬为庶人终身囚禁宗室禁府非诏不得探视。 “那么王妃、恭定帝姬和世子呢?”我问。 他淡然道:“一应贬为庶人不过朕已允许她们继续留居汝南王旧邸了。”他道:“也是太后的意思。” 我默默黯然男人的权力争斗之中女人向来只是小小的卒子荣辱不由自身。今日的庶人贺氏回到旧居目睹昔日的荣华和今日的颓败会是怎样的心情? 然而这黯然也只是一瞬的事。我很快清醒若今日败的是玄凌恐怕我的下场连贺氏也不如。她尚有安身之所我却是连葬身之地都没有了。 玄济既已治罪接下来就是诛其党羽。这些事在摄政王时玄凌已经做得娴熟如今更是驾轻就熟杀的杀、贬的贬、流放的流放。慕容一族作为玄济最重要的心腹亲信自然是株连全族。 于是有大臣上书劝谏玄凌用严刑厉法治理天下防止再度动乱尤其对慕容一族曾经手握兵权的人定要九族皆灭以儆效尤。 玄凌慢慢抿着茶水颇有心意可可之状把奏章递到我手中道:“你也看一看。” 我细细看完只问:“皇上的意思是……” 他道:“也算有几分道理。” 我合上奏章恭敬放于他面前只问:“皇上觉得汉朝文景如何?秦始皇父子又如何?” 他道:“文景乃治世之典范源于汉文帝、汉景帝宽仁待人修帝王之德;而秦始皇父子……”他轻轻一哂:“暴戾之君矣国乱由此起后世君主当慎之戒之。” 我站在光影里微笑道:“文帝、景帝多次嫌刑罚严苛苦于黎民因此减轻刑责;而秦始皇与秦二世时刑罚苛刻动则株连诛杀民心惶恐。王者之政尚德不尚刑怎可舍文景而效法秦始皇父子呢?” 正说话间外头有女人哭闹的声音李长进来道:“启禀皇上华妃娘娘求见皇上。” 玄凌神色一僵冷冷吐出两个字:“不见!” “这……”李长为难道:“华妃娘娘今日已经求见了三次了这回连头也撞破了。” 玄凌背转身去道:“告诉她求见三百次也没用。找人给她包扎好伤口让她好好待在自己的宫里。”李长应声出去玄凌缓和了一下神色道:“咱们说咱们的。” 我觑着他的神色道:“是。臣妾只是觉得乱世才当用重刑。若杀生太多反而使民心不定。” 他踱步沉思片刻道:“今番之变朕只严惩恶其余的人留他们一条生路吧。” 我心中从容笑逐颜开道:“皇上圣明。” 玄凌提起朱笔在奏章后批复道:“夺慕容一族爵位。斩慕容迥、慕容世松、慕容世柏未满十四的女眷没入宫廷为婢余者皆流放琉求终身不得回朝。” 一颗心就这样定了定。前朝的事玄凌自然会料理后宫也到了该清一清的时候。 华妃你已经是孤身一人再无所依了。 第十五章 燕双飞 我没有立即回宫而是到了眉庄的存菊堂。 其时天气寒冷已近十二月菊花早已凋落殆尽。眉庄在采月的陪同下坐在檐下晒太阳。 空气虽然清冷但是正午的日光如轻纱覆盖在身上亦有暖暖的感觉。我挨着她身边坐下笑道:“你倒会享福。” 眉庄懒懒抬眼示意采月下去道:“你可来了。” 我“嗯”了一声轻轻道:“姐姐还在怨我么?” 她看一看我道:“怨你就该让你在无梁殿受冻巴巴儿地给你送什么丝绵包袱现下悔的我肠子都青了。” 我“扑哧”一笑翻开披风道:“这下悔也来不及了我已让人做成了小袄贴身穿着。” 眉庄笑吟吟地忽而握了我的手冷寂了神情道:“当日是我不好不该疑你的。” 我静一静道:“当日我也有无法言说之由事关朝政实在是不能说才叫姐姐误会了。” 眉庄唇角扬起一抹凄微的笑容恍惚道:“我也不晓得那一日是怎么了对你说那样的话。” 我忙按住她的手笑道:“姐姐一向是刀子嘴豆腐心的啊我还不晓得么?”她举眸眼中尽是清澈的诚恳之色我与她相对一笑所有不快的记忆尽数泯去了。 眉庄拉了我进寝殿又命人暖了炭盆搁置见无人了方道:“如今华妃已无所依靠犹如飘萍听说乔选侍也不敢和她一同居住早早避了嫌疑搬了。” 我晓得眉庄言下所指轻声道:“我们自然是不能出的总要避嫌。且不是她亲近的人知道的底细毕竟不多。”我抿嘴一笑“该是用人的时候了。” 次日婕妤曹琴默至凤仪宫向皇后告华妃慕容世兰曾于太平行宫在温仪帝姬的马蹄羹中下木薯粉毒害帝姬意图嫁祸莞贵嫔嫁祸不成后又指使御膳房小唐顶罪。 皇后道:“既然你知情为何不早说非要捱到此时呢?” 曹婕妤道:“臣妾本不知情也受了华妃蒙蔽只一心以为是莞贵嫔所为。直到后来一日臣妾听见华妃指使小唐顶罪这才知晓。可惜臣妾不小心被华妃娘娘现她便要挟臣妾不许说出去否则就要把帝姬夺去抚养。” 她的哭诉让闻者泫然欲泣:“可怜温仪帝姬小小年纪就要遭这番罪过差点连性命也没了臣妾生为人母实在是痛心疾更怕不能亲自抚养帝姬。” 当日之事温仪帝姬中毒之事人人都有疑窦只奈何玄凌不追查下去。皇后叹道:“若真如此华妃当真是歹毒。她虽不是温仪帝姬的生母但也是庶母啊怎能对小小婴孩下此毒手呢?” 敬妃在一旁无奈道:“只是小唐已被杖毙是死无对证了的。:bsp;曹婕妤不慌不忙拭了泪道:“华妃当日指使两个宫女说曾见莞贵嫔经过所居住的烟雨斋后经端妃娘娘澄清已知是诬陷。可见华妃司马昭之心。只是可怜温仪在襁褓之中这样遭人利用。” 皇后看向我道:“莞贵嫔这件事牵涉到你你有什么要说的?” 我起身深深行了一礼一字一字清晰道:“当日之事臣妾的确是冤枉的。” 皇后点头道:“你且坐吧找人去请华妃来。” 我深深看了曹婕妤一眼温仪帝姬的事本已了然虽无确实证据但人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疑惑。再度提起不过是让后面的事更易让人相信了。 果然我刚坐稳曹婕妤抬起一直低垂的双眸看着皇后道:“臣妾有罪有件事一直不敢说出来。” 皇后面色沉静道:“你放心大胆地说。” 曹婕妤迟疑片刻重重磕了个头道:“淳嫔之死——” 此语一出在座的几位嫔妃皆是受了一惊欣贵嫔急道:“淳嫔不是淹死的么?” 我坐于欣贵嫔身侧幽幽道:“据臣妾所知淳嫔是熟识水性的。” 气氛顿时如胶凝住皇后正声道:“曹婕妤你说。” 曹婕妤似有惊恐之状惶惶道:“那一日淳嫔去湖边捡风筝臣妾正好抱了帝姬在假山后头玩。谁知竟见到华妃娘娘命手下的内监周宁海按着淳嫔入水淳嫔挣扎了没多久就死了他们便作势把淳嫔抛入水中做成溺水之像。”曹婕妤说到此两眼惶恐死死地咬住手中的绢子不敢再说。 敬妃等人如同眼见个个吓得面色苍白我的手指狠狠抠住座椅的扶柄淳儿死的那样惨! 皇后冷静道:“然后呢?” “然后……”曹婕妤呜咽着哭出来“臣妾吓得魂飞魄散只想快点跑开谁知帝姬正在这时候哭了惊动了华妃。”曹婕妤絮絮道:“臣妾吓得手脚都软了华妃说若是臣妾敢说出去定要杀了臣妾和帝姬。臣妾害怕得不得了她竟然敢在宫中杀人……可是臣妾夜夜难眠总是梦见淳嫔的死状……臣妾受不了了。” 我在袖中笼着小小的平金手炉那样热散出温暖的气息唇角却是渐渐凝起了一个冰冷的微笑。这本不是真相可从曹琴默口中说出就如同真相一般将自己在华妃所做的恶事中撇得干干净净顶多是一个受宠妃胁迫的无助的母亲值得原谅和同情。 华妃本不笨只是从前被玄凌的宠爱蒙蔽了双眼磨钝了她的智慧。而曹琴默才是真正可怕的。没有了曹琴默的华妃是失了翅膀的老鹰莽撞而没有方向一味只会用强;而被曹琴默反咬一口的华妃呢她会怎样?我不觉微笑。 皇后极力屏下怒气道:“那她为何要杀淳嫔?是嫉妒淳嫔得宠么?” 曹婕妤惶然摇头道:“臣妾后来留心打听才晓得是淳嫔无意撞见了华妃与汝南王……不是庶人玄济在宫中安排的小内监说话知晓华妃私交大臣才被灭口的。” 众人又惊有怒敬妃望向皇后道:“华妃她竟敢……” 皇后的怒气积聚在眉心涌动正要说话抬头见华妃站立在殿门外遂道:“好!你来了。” 我闻声回头见华妃头上仍包扎着白布脸色铁青想必方才曹婕妤所说的话尽数落在了她耳中不由冷笑。 华妃哪里按捺得住性子甩开宫女的手一个箭步冲了进来对着曹婕妤的脸就是响亮一个耳光。皇后怒喝道:“华妃你这是做什么!在本宫面前不得放肆!” 华妃理也不理皇后揪着曹婕妤还要再打忙被一众宫女内监死命拉开口中犹自大骂:“好贱货!竟敢出卖本宫、血口喷人枉费本宫多年来厚待于你!”曹婕妤只是躲在敬妃身后如老鼠避猫一般呜呜咽咽不止。 华妃被力气大的内监死死扭住按在座椅上双目有血红的凶光死命盯住曹婕妤大骂:“贱人!你忘了当年是谁提携你到这个地位是谁拼了命的讨好本宫?枉费本宫这么信任你?” 皇后站起身冷冷对左右道:“记下华妃自己说的与曹婕妤过从亲密。因此曹婕妤所说可信。”皇后微笑:“本来只是曹婕妤一面之词本宫未必相信可华妃你自己说了信任曹婕妤可见关系亲密那么曹婕妤所说必然是真。”说罢语气肃然:“去回皇上着慎刑司急审周宁海。” 华妃愣在当地如泥胎木塑一般她有一瞬间的心虚很快回过神来目光静静扫过在座嫔妃的面颊目光之凌厉让人不觉为之一震。她的目光最后落在我身上厉声喝道:“是你?还是皇后?还是你们之中的哪一个?指使她这样老诬陷本宫!” 我平静回视她淡淡道:“没有谁要诬陷你?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华妃悲愤指着众人道:“你们——一个个落井下石墙倒众人推啊!本宫已经失了父兄……” 皇后的唇划起一道平缓的弧度打断华妃道:“他们是咎由自取。看你这个样子本宫也不能问什么了。先回宫去吧。”她顿一顿又道:“别像个市井泼妇似的怎么说你还是华妃呢。” 皇后的裙裾华丽如彩云拂过地面华妃的宫女扶着颓然失色的她上了轿辇。欣贵嫔在我身边不无快意地笑:“受她的气这么多年了终有这一天当真是痛快!” 终有这一天我的唇角微微牵动。 周宁海曾经是华妃手下最得力的总管内监昔日亦是无比风光的。可是落到了慎刑司手里无论什么人都是一样的。慎刑司是宫中惩处犯错的宫女、内监的地方亦是刑审之地。当夜取了玄凌“可以用刑”的旨意又是皇后亲自吩咐更加着力不到天亮周宁海受不得重刑便招供了。 得到供状的玄凌即刻召正三品以上嫔妃和出揭的曹婕妤聚于皇后宫中。供状上的陈述令玄凌勃然大怒不仅有曹婕妤所诉的木薯粉事件、淳嫔之死、交结大臣更指使余更衣在我药中下毒、推眉庄入水、眉庄假孕以及陷害其他妃嫔之事。 送供状来的慎刑司总管内监小心翼翼道:“周宁海晕过去了两次他说他只知道这些别的也不清楚了。” “别的?”玄凌愤然道:“还有别的么?她作的孽还不够?” 皇后取过供状细看蹙眉道:“当真是罄竹难书。”于是问玄凌:“皇上打算怎么处置华妃?” 我静静看着玄凌晨光熹微他负手立于窗前神色在蒙胧的光影中有些模糊。静默良久方一字一字道:“去查!和华妃有来往的内监凡形迹可疑的一律杖毙!华妃慕容氏久在宫闱德行有亏着废除封号降为从七品选侍迁出宓秀宫居于永巷。” 我心中一沉玄凌他到底还是放不下。 皇后已经温言道:“皇上有仁德之心宽待后宫料想慕容选侍一定能改过自新。臣妾替慕容选侍谢过皇上。”皇后轻声道:“慕容选侍一直想面见皇上大约一是想有所申诉二是求皇上宽恕其家人。” 玄凌双唇紧闭摇头道:“朕与她之间已经无话可说了。” 他忽然转身问曹婕妤:“你既然知道她的所作所为为何到现在才说?” 曹婕妤只是垂道:“臣妾是不敢。昔日华妃如日中天十分跋扈所害嫔妃不少臣妾在其威势之下只能三缄其口保全自身和帝姬。如今帝姬逐渐长大臣妾不想让帝姬和臣妾一样受人挟制。”她叩:“臣妾之命尚不足惜但帝姬是皇上的骨血啊。而皇上又在此刻平靖前朝臣妾才有勇气向皇后告此事。”她是语气不卑不亢却说得十分动容。 我暗赞她此时的镇静若有一丝慌乱玄凌必定疑心有人指使。而经她如此一说更显得是天时地利人和又加之她身为母亲对女儿的眷眷之心更令人信服。 果然玄凌道:“起来吧。” 我低声叹息:“护犊之情眷眷牵动人心肠啊。” 敬妃亦道:“曹婕妤为护其女而受此胁迫也实在是委屈的。” 玄凌向皇后道:“功臣之女选了哪几个?何时入宫?” 皇后翻出一卷书页慢慢念道:“臣妾按皇上所说选了北门提督之女黎氏、羽林军副都统之妹管氏、都察院御史之女倪氏和京城令尹之女洛氏奉皇上口谕皆封为正六品贵人。”皇后澹然微笑:“内务府拟定了几个封号待选皇上说事忙就由臣妾择定。臣妾择了‘福祺祥瑞’四字黎氏为福贵人、管氏为祺贵人、倪氏为祥贵人、洛氏为瑞贵人。十二月十二入宫。” 我仔细听着虽说是功臣之女然而新贵人们的父兄官位品级皆不高大抵是玄凌不想再有像华妃这样有手握重兵的家族的妃子入宫了吧。 玄凌草草看了一眼道:“甚好叫起来口采吉利。” 皇后笑得自然而平和:“皇上满意就好。” 欣贵嫔在一边道:“那么和慕容选侍一起的乔选侍呢皇上要怎么处置?” 玄凌不言皇后道:“随她去吧让敬事房撤了她的绿头牌不再侍寝吧皇上以为如何?” 玄凌道:“你是皇后这些事你决定吧。” 我故意道:“那么曹婕妤也曾和慕容选侍亲近……” 曹婕妤连连叩道:“臣妾有罪不该受慕容选侍胁迫。”她泪眼汪汪仰望着玄凌:“臣妾愿受任何惩罚但求皇上不要怪则帝姬。” 敬妃不忍道:“曹婕妤也是不得已的吧何况帝姬还那样小。” 玄凌的目光久久落在曹婕妤身上想一想道:“再下道旨婕妤曹氏揭露慕容氏罪行有功册封为正三品贵嫔封号‘襄’也是十二月十二行册封礼。” 曹琴默宿愿得偿泪痕未干又添喜色忙叩谢恩不已。 眉庄早已等在我宫中翘以盼见我来了忙问:“如何?” 我摇头:“没有赐死。” 眉庄神色一变又问:“那么被打入冷宫?” 我亦失望冷然道:“只是废除封号降为选侍居于永巷而已。” 眉庄猝然站起双手紧握成拳脸色一时青一时白惊愕且愤怒半晌方道:“只是这样!” 我点头:“她的罪行皇上都知道。可是皇上对她心有愧疚。”眉庄愕然望着我我叹息将“欢宜香”一事细细说与她知道:“她当日小产后来一直不曾有身孕皆是皇上的缘故。加之她父兄已被处死皇上难免心下怜悯。” 眉庄起先怔怔听得入神待我讲完神色又复清冷“她父兄被处死但其余族人得以保命。皇上当日能狠心除去她腹中祸患今日怎么倒妇人之仁了。” 我微微冷笑:“一夜夫妻百日恩何况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得宠皇上难免有旧情。” 眉庄咬一咬牙冷笑道:“好在她如今已不是华妃了我自然有办法。” 我怕她性急忙道:“她虽然贬黜毕竟还是宫嫔你别冲动。” 眉庄的笑嫣然而森冷道:“这个自然我不会以身涉险。” 我默默片刻雪亮的仇恨如刻在心上决绝道:“我的孩子和淳儿都死在她手上你和我也几番险些丧命。你不能忘的我自然也不会忘。” 纵有余波事情总算是告一段落了。惩处了汝南王一党后对于有功之臣的封赏也6续而来。爹爹晋为正二品吏部尚书加封太子太保;哥哥晋兵部侍郎羽林军都统兼翰林院侍讲学士。 玄凌向我笑言:“向来文臣武将甚少能和睦朕让你哥哥甄珩身兼文武之职也是我朝第一例呢。” 我盈盈而笑依偎在身边:“皇上用心良苦只是怕臣妾的哥哥还年轻无法担当此重任呢。” 玄凌心情甚好笑呵呵道:“当日你没有瞧见你哥哥横刀立马、浴血围攻汝南王府的情形一人力战十数死士当真英雄少年呵!” 我亦是高兴口中谦道:“还请皇上让臣妾的哥哥多加历练罢玉不琢不成器。” 他欣然应允道:“你嫂嫂此次也出力不少朕打算封她为正六品命妇新平县君如此你哥哥可再不敢休朕亲封的夫人了。” 我轻轻啐了一口“那场戏做得真是辛苦害臣妾流了许多眼泪。若非皇后娘娘帮衬只怕还圆不过去。” 他亲吻我的耳垂低声道:“朕再不让你流这许多眼泪便是。” 自我从无梁殿回宫玄凌对我的宠爱一如以往。而陵容因着在我幽禁无梁殿时自请与我相伴玄凌对她更是另眼相看十分宠爱。以至于陵容虽然只是一个没有封号的嫔但是待遇隆宠却远在有封号的嫔位之上了。 待得第一场雪落时已是十二月初七。这一日正是嫂嫂被封为正六品命妇新平县君后进宫谢恩的日子。 待见过皇后皇后笑容满面道:“如今夫妻和睦又有了孩子可大好了。” 嫂嫂面上一红忙与哥哥一起谢恩皇后道:“你们难得来一趟自然有好多体己话儿要和莞贵嫔说本宫就不虚留你们了。去贵嫔宫里吧。” 下雪的天气路上风大轿辇坐了好一会儿才到了棠梨宫流朱和浣碧早带着人候在宫门外远远迎上来喜滋滋道:“给公子、少夫人贺喜。” 如今我在宫里哥哥嫂嫂对流朱和浣碧更加客气忙扶起来道:“两位姑娘好。” 如此簇拥着进去了厚重的棉帘子一掀暖风兜头兜脑扑上脸来嫂嫂不由笑道:“原来在轿辇里只是不觉得冷现在才是暖洋如春了。” 我和他们一同坐下又命人上了茶才仔细端详兄嫂。嫂嫂产后略丰腴了些脸色红润气色甚佳哥哥也是神清气爽雄姿英眉宇间勃然生威。 我笑:“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顾盼间又问:“怎不见我的侄儿呢?” 嫂嫂忙道:“小儿啼哭怕吵扰了娘娘呢。既然娘娘想见我让乳母抱进来吧。”于是唤过乳母道:“把小公子抱过来。” 我不待乳母请安抱过了孩子在手中。 嫂嫂道:“娘娘抱孩子的手势很娴熟呢。” 我一怔蓄了笑容道:“是啊我在宫中也常常抱两位帝姬呢。” 小小孩子尚未满月身体还有些红红的胎浓密想是刚吃饱了奶水睡得正香睡梦中亦带了笑容尚浑然不知世间愁苦滋味。我心下欢喜亦触动了哀愁。我的孩子若能出世又会长成什么样子呢? 我的孩子。我情不自禁亲吻他幼嫩的脸颊将他细小的手握在手中头也不回对浣碧道:“把我匣子里那个长命百岁金锁片拿来还有再抓一把金锞子装在香囊里。”浣碧刚走两步我又道:“再去取一把玉如意来。” 哥哥忙道:“娘娘孩子还小用不了那么多。” 我满怀怜惜亲吻孩子的小手心疼道:“现在用不了还怕以后不能用么。是我当姑姑的一点心意。” 嫂嫂笑道:“娘娘心疼这孩子是孩子的福气只是太多些。” 我心下酸楚道:“嫂嫂不知道。我自己的孩子没能落地这个孩子我是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来看的自然加倍疼爱些。”正说话间浣碧已经捧了东西过来笑吟吟道:“翠玉如意可使小公子将来事事如意金锞荷包可使小公子福寿绵长金锁片自然是要小公子长命百岁了。”一番话说得众人笑得合不拢嘴。 我问:“孩子取名了没有。” 嫂嫂见我如此疼爱这孩子欢悦道:“还没有呢。”说着依依望了哥哥一眼“夫君的意思是请娘娘赐名。” 我自然高兴道:“这是哥哥和嫂嫂的长子定要取个好名字才行。”我思量片刻道:“就叫‘致宁’吧。诸葛孔明先生教导子孙‘宁静以致远澹泊以明志’才是长远之道呵。” 哥哥若有所思道:“宁静以致远。娘娘所言颇有深意。” 我颔道:“这是我对孩子的期望也是对哥哥和爹爹所言。如今慕容一族销声匿迹我甄家却是备沐皇恩声势日益显赫。望戒骄戒躁谨言慎行。”我见左右皆是亲信之人方轻声而郑重道:“慕容一族是我们的前车之鉴啊戒之慎之。” 哥哥神色肃穆望了嫂嫂一眼道:“是臣谨记。” 我稍微释然。侧见浣碧盈盈望着我怀中的孩子心中一动向她道:“你也抱一抱吧。” 浣碧几乎不可置信迟疑道:“奴婢可以抱么?” 我点头道:“是。”她小心翼翼接过孩子牢牢搂在怀中像是抱着一件希世珍宝。 哥哥是明白其中缘故的我向嫂嫂道:“浣碧是我自幼的贴身侍女我一向待她和待自己的亲妹妹一般正想有件事要叮嘱哥哥呢。” 哥哥忙起身道:“娘娘请说。” 我笑容欢欣拉了浣碧的手道:“浣碧已到嫁龄请哥哥在朝中择一位品行端方、仪容颇正之人我要收浣碧为义妹风风光光把她嫁出去。” 哥哥脸上颇有喜色深深看了浣碧一眼道:“臣必当尽力。” 浣碧含羞却侧身趁人不注意时擦去眼中泪水我心中亦是唏嘘。此时是甄家得势的时候我便全力为她寻一个好归宿吧。于是微笑道:“也请为流朱留心。” 哥哥道:“臣此来还有一件喜事要告诉娘娘。” 我“哦”了一声好奇道:“是什么?” 嫂嫂却先说了:“公公为二妹玉姚定下了婚事准备明年重阳成婚。” 我十分高兴道:“是哪一家的公子?” 哥哥也是笑:“是臣的同僚羽林军副都统管路的弟弟管溪也就是将要入宫的祺贵人之兄他在平汝南王一事中也是颇有些功劳的。” 嫂嫂笑一笑道:“只不过他们家兄弟要和我们家姚妹妹是有些高攀了呢。不过好在管溪还年轻也是有所可为的。” 我微笑点头道:“既是哥哥同僚自然是知根知底的。这是好事。”我略微沉吟道:“为我浣碧妹妹寻的夫婿可不能比我这位未来妹婿差太多啊。” 浣碧再听不下去忙把致宁交到乳母怀中一转身跑了。 我留兄嫂吃过了点心留心他们神色果然是琴瑟和谐相敬如宾方开口道:“那位叫佳仪的女子怎么处置了?” 哥哥从容道:“已为她赎了身置了一所房子。若将来要嫁人再由我们出钱为她聘一副好嫁妆。” 我用茶盏的盖子慢慢撇去了浮沫轻啜一口半开玩笑道:“哥哥总没打算把佳仪姑娘聘来做妾室吧。” 哥哥深情望了嫂嫂一眼神色坚定而柔和显然是一个丈夫对妻子深切的关怀“茜桃对臣情深意重又为臣付出良多臣此生绝不愿辜负她。” 嫂嫂双颊泛起红晕纯粹是一个沉醉在幸福里的小妇人道:“我也曾想佳仪姑娘仗义相助虽在污浊之地却是难得的义妓若夫君有意不如纳为妾室。但是夫君执意不肯。”说着含情看向哥哥。 我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若真如嫂嫂的侍女所说佳仪有几分像陵容那么哥哥此举应当也是对陵容无意了。 我为兄嫂情分所感动患难夫妻自然是情情意更深的。那么我与玄凌也算是共同经历过患难的吧。只是我们却不是夫妻了。 我摒开自己的遐想笑着对兄嫂道:“当日为哥哥选嫂嫂纯粹是我仰慕嫂嫂在闺中的名声哥哥却是没有见过嫂嫂的因而我总是担心因为这个缘故而使兄嫂之间情意不谐更怕上次的事会弄假成真。今日才是真正放心了。”我的话是对他们说更像是安慰自己的心“可见夫妇之间若有心便是婚前无所熟识的也可彼此和谐。” 哥哥朗声而笑:“好险!好险!当日娘娘可不知臣是多害怕娶回一个河东狮1来。” 嫂嫂亦笑:“好险!好险!当日我也怕嫁与一个卤莽武夫啊。” 我失笑:“如今可是如愿了吗?其实河东狮配卤莽武夫也是不错的啊。” 我与兄嫂絮絮说了许多又问了爹娘的起居安好待得向晚时分才依依不舍地送至仪门外告别。 罡风四起飞雪如鹅毛飘落。下雪的日子天黑得早满天皆是昏暗的黄与灰交错低垂铅云。哥哥正要扶了嫂嫂进轿见她被风吹乱了头顺手为她拂好方才自己坐进后面轿子。 我见哥哥如此细心体贴心中亦是温暖。如此恩爱夫妇应当是能白偕老的。 待见他们走得远了正要回身进去却见一人独自撑伞远远立在我宫门之外银装素裹之中更显身影孤清。 我留神细看仿佛是陵容。我适才心思全在兄嫂身上也不知她是何时来的刚才那一幕落入她眼中自然是要伤心的吧。正待要人去请她却自己过来了果然是陵容。她着一身香色八团喜相逢厚锦镶银鼠皮披风衣饰华贵珠翠琳琅端正是一位后宫宠妃的姿容只是面色雪白与其妆饰不太相衬。 我脑中一凉知道不对忙拉了她的手道:“下着大雪呢怎么一个人就跑出来了?” 陵容缓缓转头向我微微一笑那笑却是如冰雪一般“刚从李修容处过来想来看看姐姐不想却见良辰美景如斯。” 我握紧她的手道:“外头冷有什么话进去说吧。” 陵容只是摇头我忙对身后的人道:“你们进去吧我和安嫔赏会儿雪景。” 见众人皆去了陵容只盯着雪地出神半晌笑了笑:“姐姐瞒得我好苦呢叫我白白为公子担心。” 我不免心疼道:“兹事体大皇上的意思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何况你关心则乱终究还是不知道的好。” 陵容鬓角垂下的一支赤金累丝珠钗泛起清冷的光泽“是啊。我要知道那么多做什么呢?不如不知道罢。”她的神情欢喜中有些悲凉:“公子和少夫人好就是了。” 我不禁失神轻轻唤她“陵容——” 她嫣然回神色已经好转轻笑道:“姐姐错了皇上都是叫我容儿的。” “容儿?”我仔细回味忽然笑了“你记得就好。” 她喃喃“我自然记得的。”说罢道:“天色晚了我回宫添件衣裳姐姐也请进去吧。” 我穿的披风领上镶有一圈软软的风毛皮草呼吸间气息涌出那银灰色的风毛渐渐也模糊了我的眼。 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漫天大雪中惟见一行足迹依稀留于地。簌簌雪花飞舞如谪仙晶莹剔透的五瓣宛如泪花。不消多时便把陵容的足迹覆盖了。 一切如旧。仿佛她从来没有来过。仿佛她从来没有爱过。 注释: 1河东狮:宋朝文人陈季常自称龙丘先生其妻子柳氏非常凶妒所以苏东坡给陈季常写了打油诗:“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柱杖落手心茫然。”柳氏是河东人河东狮子即指柳氏后来使用“河东狮吼”四字来形容妻子凶悍。 第十六章 火蔓 十二月十二曹婕妤晋封襄贵嫔于宫中太庙行册封礼。又赐她为一宫主位改了住所和煦堂为和煦殿。珠光宝气流影下的她笑容矜持亦可算是一偿夙愿了。 册封礼后的第一天我与她在上林苑相遇彼时的她风华正茂看着温仪和保姆、宫女在雪地里玩耍追逐素日清秀的容色亦添了几分娇艳。我和她以平礼相见互问了安好。 她笑容可掬道:“莞妹妹精神越好了。” 我微笑:“怎能不好呢?曹姐姐的好日子刚过去听说昨日下午四位新贵人已经入宫了皆住在慕容选侍从前的宓秀宫里。可热闹呢。” 襄贵嫔系一系莲青色披风上的香色流苏球道:“那可好旧人一去新人就来了也不算荒废了宓秀宫从前华妃在时极尽奢华宓秀宫很是富丽堂皇呢。可见皇上多重视这四位新贵人。” 我笑吟吟颔既然是平汝南王时的功臣眷属那么住进宓秀宫亦是当然自然要显示得青眼有加些。于是笑:“四位新来的妹妹是何等人物后日即可知晓了。” 她原本还不时叮嘱保姆宫女小心看顾帝姬与我说得投契渐渐也便不那么关注周遭情形。只闻得“唉哟”一声传来小女孩响亮清脆的哭声我与襄贵嫔俱是惶然转头追寻温仪的身影。 只见皑皑雪地上温仪扑倒在地上旁边伏着一位宫装女子亦跌在地上。 保姆和宫女慌忙苍白了脸奔去想扶起那位女子和温仪那女子却是眼疾手快一把抱起来了温仪柔声哄着。 襄贵嫔急得脸也白了匆忙和我一同跑过去草草向那女子行了礼道:“端妃娘娘金安。”便要伸手去抱温仪。 温仪年幼只认得母亲被生母抱在手里立刻便止住了哭只瞪着一双滴溜滚圆的乌黑眼珠团团打量着周围的人。 襄贵嫔眼看女儿跌倒顿时气急败坏一脸怒容斥责保姆和宫女:“全是一群饭桶连帝姬都不好好照顾只晓得偷懒懈怠明日本宫就回了皇后狠狠打你们一顿。”几个保姆、宫女吓得跪在地上求饶不止。 襄贵嫔犹自斥责不已端妃在一旁皱眉神色关切道:“还不快看看帝姬有无受伤。” 襄贵嫔回过神来立时住口手忙脚乱和保姆检查着温仪是否受伤确认无误才松了口气道:“多谢端妃娘娘救助。” 我见端妃唇色微白左手掩在袖间姿势古怪左手手臂上的衣袖亦沾染了泥土痕迹道:“娘娘没有事吧。”她微微摇头向襄贵嫔道:“温仪帝姬只是滑了一跤本宫抱住得快应该没有事不过还请太医来看看更稳妥。” 襄贵嫔连连称“是”忙遣了贴身宫女去请太医。 温仪精神很好口中“咿咿呀呀”唱着掰着自己的手指忽然抬头张开手臂扑向端妃。 端妃微有诧异已是满面抑制不住的笑容和怜爱伸出右手将温仪抱在怀里襄贵嫔松了手笑道:“这孩子真不认生看了娘娘亲切呢。” 我在旁看了欢喜凑趣道:“温仪很喜欢端妃娘娘呢。”端妃越欢喜轻轻哼了一曲子额头抵着温仪的额头逗得温仪呵呵直乐。 我见端妃这样喜爱温仪也只以右手抱住知道她左手定是受伤了。于是接过温仪递与襄贵嫔道:“娘娘怎么一个人吉祥和如意呢?” 端妃并未将我的话放在心上目光恋恋不舍只看着温仪随口道:“我命吉祥如意去收些竹叶上的雪水正在此处等她们回来。” 我忙笑着道:“娘娘的衣裳跌脏了若不嫌弃请移驾棠梨宫换一件干净衣裳吧。” 我的目光似无意扫过她的左臂她会意道:“也好。”于是我唤过流朱引了端妃往棠梨宫中去只道:“娘娘先行一步我随后就到。” 她点头将笑容抿于双唇间行了几步又回凝神看着温仪帝姬在襄贵嫔怀中嬉戏欢闹神色眷恋。 襄贵嫔见端妃走远望着她瘦弱的背影幽幽叹了一声道:“可惜我家道中落即使跻身为贵嫔也难确保能为温仪挣得一个好前程。若能像端妃娘娘一样位列妃位就好得许多了。” 我听在心里只是未动声色。她转身见我神情有些尴尬自知是失言了忙掩饰着道:“我不过顺口说说而已莞妹妹别往心里去。” 我含笑道:“哪里。曹姐姐有这样的心才是好事不为自身计也要为帝姬打算我即将成为帝姬的义母自然希望帝姬来日得嫁贵婿我也好沾光啊。” 襄贵嫔眼中微含了戒色亦浮着笑意:“承莞妹妹吉言。我哪里能比得上妹妹得皇恩眷顾兄长又新近为大周立下功劳甚得皇上信任。看来妹妹封妃指日可待温仪的来日全指望妹妹垂怜了。” 她一口一个“妹妹”叫得亲热我只是含了恰到好处的笑想起端妃身子虚弱叹了一句道:“端妃娘娘很喜爱帝姬可是自己身子不好大约也不能有孩子了。” 襄贵嫔的笑容倏然收拢沉默片刻道:“端妃娘娘被灌了红花是决计不能再生育了。” 我怆然怆然之中更有惊愕道:“怎会?端妃是宫中资历最久的妃子啊。” 襄贵嫔似乎不欲再言然而耐不住我的追问终于吐露道:“你以为会有谁行此跋扈狠毒之事?”她似乎也有些不忍“端妃虽然入宫最早奈何却早早失宠。” 我飞快思索将前因后果的蛛丝马迹拼凑在脑海中惊道:“可是因为当日华妃小产一事?” 襄贵嫔点头与我走得离众人更远些:“此事本来只有皇上、皇后和端、华二人知道宫闱秘事我也是后来听华妃无意提起妹妹切勿再向人提起。”见我应允她娓娓道来:“当时华妃还是华贵嫔怀着的孩子已断出是男胎可惜未足月就小产了。此前只吃过端妃送来的安胎汤药于是向皇上皇后进言告可后来只是不了了之。华妃一怒之下带人冲进端妃寝宫强灌了红花汤药使得端妃绝育作为报复至此端妃大病一直未愈。皇上龙颜大怒斥责了华妃也将当日所有在场的人全部灭了口。对端妃只是礼遇更加优渥。” 我震惊:“华妃下手如此狠辣难道她不曾怀疑会是旁人做的手脚?” “旁人?”襄贵嫔疑惑继而微笑不以为然:“或许有旁人但是汤药的确出自端妃手中。再说事情长远端妃病居华妃废黜还有谁会再来问津呢。” 她笑过也便住了声。我心念转动缓缓道:“襄者助也。皇上为曹姐姐的选此字为封号似乎颇有深意呢。” 她凝神望着我道:“做姐姐的在文字上不通但请妹妹解释给我听。” 我捻着手上碧玺珠串一颗颗拨着“姐姐得这贵嫔是因为什么缘故呢?是因为前朝汝南王之事平息而后宫中华妃素来与汝南王密切需要有人出面将其扳倒皇上和皇后都是这样打算。而姐姐正得其时所以皇上封您为襄贵嫔就是这个意思。”我沉一沉声若有似无的叹息了一句:“可惜慕容世兰现在还是选侍皇上碍于情面大概也不能太为难了她吧。” 襄贵嫔的神色略变了一变拢一拢身上彩绣十团白色狮子绣球的锦袄道:“端妃娘娘还在妹妹宫中更衣想必妹妹要赶回去我也要陪帝姬回宫了。” 我含笑让过转身便走。 回到宫中见槿汐已为端妃换了干净衣裳正在给端妃受伤的左臂包扎我让槿汐抱了换下的脏衣去洗亲自为端妃的手肘涂上药粉。 她的伤其实并不太轻划开了长长一条口子肿得高高的。我轻轻抹着药粉低头只看着她的口道:“娘娘向来不喜华妃襄贵嫔从前是华妃的人娘娘怎么肯奋不顾身去救她的孩子?” 药粉上时有些疼端妃却是连眉头也不皱一下只是淡淡如常的容色沉静如水道:“稚子无辜。” 我取了纱布为她缠上又替她拢好衣袖轻声道:“娘娘仿佛是真疼爱那孩子。” 她笑笑那笑有些恍惚而悲切“我于儿女份上无缘只能疼疼别人的孩子。”她微笑:“不过温仪那孩子真当可爱。” 我笑言:“的确有她母亲的聪明相只盼将来不要学得她母亲的刁滑就好了。” 端妃惋惜了一声道:“耳濡目染只怕是不行的。” 我半真半假道:“若是为她换一位好母亲好好教导便好了。” 端妃一凝神也不作它言下意识地伸了伸手。我忙道:“别动等下伤口疼了。” 端妃爽朗一笑道:“在这宫里疼的地方多了去了哪里在意这个。” 我微微敛容道:“华妃废黜的事娘娘该听说了吧。不知娘娘作何想?” 她眉梢微挑似笑非笑道:“选侍?理该如此啊。” 我释然笑:“娘娘也这样想?” 她正襟危坐脸上虽有笑容眼中却一点笑意也无似含了寒冰冷雪一般:“当日她罚你曝晒下跪失了孩子皇上也只是降她为妃夺了封号思过而已。你以为只是为了忌惮汝南王的缘故么?” 我摇头:“若真如此皇上今日早已杀了她了。” 她道:“不错。我虽然不知是什么缘故但素日来看皇上对她并非真正无情。” 我心口一跳骤然抬头:“旧情难了慕容世兰纵有大错毕竟这些年来是最得宠的妃子皇上对她未必没有一丝真心。”我的笑从唇边溢出:“所以若这个时候谁去劝皇上杀她只会让皇上厌恶。” 她的目光一冷很快又温婉的笑“我想她消失在这个宫里已经想了很久了。” 我的手指笃笃敲着桌面灿然而笑“这一点上我与娘娘志同道合。” 她收敛了笑容:“这样最好。不过你要留意襄贵嫔她不是善与之辈。” 我为她斟上一壶“童子送春”茶盈然盛了笑意:“这个我知道娘娘好好品一品这个茶来日我有大礼送与娘娘。” “福祺祥瑞”四位贵人在皇后的昭阳殿参拜了宫中所有位份在她们之上的妃嫔。我与欣贵嫔、襄贵嫔同坐欣贵嫔趁着皇后教导四人偷笑道:“人长得倒还不错只是这封号好喜气。” 我忙用手按一按她示意她噤声道:“新近的喜事是不少啊。”襄贵嫔却只是含笑不语。 细看之下这四位新贵人姿容都还出众。福贵人黎氏喜容可掬、祺贵人管氏容华端妙、祥贵人倪氏眉弯秋月、瑞贵人洛氏傲若寒梅。欣贵嫔忍不住又道:“福贵人人如其名长得倒真是一团喜气瑞贵人是出尘清新不过细看之下还是祺贵人更美些。” 欣贵嫔虽然心直口快看人的眼光倒也精准我笑:“祥贵人也甚美只是……”下面的话不雅我没有说下去心里却嘀咕祥贵人的美太精明了眉梢眼角都是心计。 襄贵嫔笑笑:“人多了是非也就更多了。” 我望着她淡淡笑:“可惜这宫里的人永远只会多不会少。” 当晚玄凌便召了祺贵人侍寝大约是喜欢次日就迁了她来我宫里居住住在从前史美人的居室。我也无异议祺贵人娘家管氏本与我家要结亲这样倒彼此更亲近。 玄凌本意是想按仪制在侍寝后为她晋封却是皇后以华妃当初也为功臣之女入宫太过恃功而骄为由出面拦了下来。皇后一向端淑玄凌碍于她的面子又以华妃为前车之鉴也无异议。此例一开这四位新贵人在侍寝后都未得晋封。而四位新贵人中以祥贵人最为得宠屡屡被召幸却无晋封她知了其中缘由深以慕容世兰为恨。 祥贵人很是不服气仗着几分风情玄凌也颇宠幸她在玄凌面前大大诋毁了慕容世兰一番玄凌也不作计较只一笑了之。 襄贵嫔闻风便也向进言宜严惩慕容选侍杀之平后宫之愤。然而玄凌未及她说完便已翻了脸色将她斥退。 我听闻之后只是微笑端妃道:“襄贵嫔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皇上对慕容世兰尚有旧情祥贵人是新宠又是功臣之女撒娇撒痴些皇上自然不会说什么。可襄贵嫔从前与慕容世兰交好当时反咬她一口或许合时宜若再三进言反而让皇上觉得她忘恩负义了。”她轻笑:“必是你从旁撺掇的。” 我抱了软枕斜靠在贵妃榻上笑着拨了自己头玩道:“娘娘太抬举我了她其实也有私心否则哪能听进我的撺掇。何况娘娘是颗七窍玲珑心你能想到的别人未必能想到。” 她道:“皇上虽没说什么可是这两天却只召其他三位贵人陪伴也不把祥贵人放在心上了。她本最得宠可是不甚驯服现下去了也好。” 我弹指笑笑:“她实在也算不得什么心腹大患只是举手之劳除去罢了。我一见她总想起过去丽贵嫔的神气。” 端妃容色依旧清癯可是精神气色都已经好了许多再无病态。我赞道:“娘娘的身体近来仿佛好了许多了。” 她安然笑:“你荐给我的温太医医术的确不错我也觉得病时没往年那么难过了。” 我用护甲拨正衣襟上的珍珠纽子笑容亦含了锐利之意道:“太医么不是只会医人也能杀人的。” 端妃目光一跳转眼已是心平气和道:“是有人该走了。” 大雪一直下了十来日也未有放晴的迹象新年的气息却是越来越重了。各宫各院都忙着添置衣裳、打扫宫苑。棠梨宫也是一般的忙碌喜庆。 这一日我兴致颇佳亲自写了对联唤了小允子带人攀了梯子往宫门上贴一群宫女皆乐呵呵地围在下头仰着脖子瞧。我笑道:“等贴完了再看吧这样一齐伸着脖子等下小允子他们鞋底的灰落下来迷了你们的眼睛。” 佩儿笑嘻嘻道:“娘娘就爱取笑奴婢们。” 我与她们说笑了一回觉得冷得受不住方打了帘子进了暖阁小连子却一溜小跑进来我见他神色有异知是有事要说便唤了他进来。小连子道:“奴才这几日留心着似乎总有人在外头窥视我们。” 我一惊皱眉道:“你看仔细了?” “是。”他答:“奴才有两回瞧得不太真切有两回却看清了装着是在永巷里打扫的扎扎实实是窝在墙根下听壁角呢。” 我心下烦恶也知道事关重大遂问“看清是谁了没有?哪个宫里的?” 他眉间隐有愤色道:“是慕容选侍处的近身内监。”他道:“似乎还随身带有火石一类意图不轨。只是宫中守卫森严他还未曾得手。娘娘是否要让奴才擒了他去见皇上?” 我的护甲用力扣在手炉上有金属相击的刺耳声“竟敢窥视我宫中情景。”须臾却笑了道:“别理会只要私下小心他的举动即可。不许打草惊蛇。” 小连子虽不解却也唯唯应了告退。 眉庄连日来为了玄凌并未重惩慕容世兰一事大为光火又听闻襄贵嫔进言杀慕容氏反被斥责越的终日闷闷不乐。我瞅了个雪消日晴的好日子特意请了眉庄来我宫里下棋散心。 眉庄支着手歪在椅上懒懒地落了一颗黑子觉错了便要悔棋我哪里肯。她一推棋盘道:“罢了罢了眼见我是要输了不玩了。” 我忙道:“这算什么悔棋不成就耍赖半点大家子的气度也没有了尽学足了那起小家子气。来来来再下一局。” 眉庄拨弄着金架子上的白羽鹦哥道:“我心里烦着呢再下十局也是个输。” 我慢慢收起了棋盘上的棋子重新摆开了架势道:“我晓得你烦什么可惜机会还未到总得寻一个大错处才好了断了她。人家毕竟得宠那么些年要死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眉庄咬一咬唇道:“你哪里晓得我心里的恨——” 我打断她平静道:“我只会比你更恨。我腹中掉下的是我的亲骨肉。” 眉庄默默重又回到棋盘前坐下。 天色渐渐晚了我只和她有一搭没一搭絮絮说着新进的四位贵人谁更得宠些由着小允子带人进来一盏盏点着了烛火。 我问:“祺贵人呢?” 槿汐答:“娘娘忘了前儿刘慎嫔宫里就来说请祺贵人今日听戏去了。” 我“唔”一声道:“雪才化她晚上回来怕瞧不见路滑你在她殿门口多多点上灯笼。” 槿汐答应了出去我见小连子走在最后示意他留下他道:“来了在西墙根下。” 眉庄见他没头没脑说了这一句不觉疑惑。我让小连子出去向眉庄轻笑道:“姐姐想看慕容世兰怎么死么?” 我微微一笑端起烛台拉了她向寝殿里进去。我的寝殿隔墙就是祺贵人殿阁的暖阁此时她不在想必也是无人。我顺势将烛台扔在殿角的木桌下火苗“嗖”一下窜了起来。 眉庄大骇惊道:“你要做什么?” 我徐徐道:“姐姐别慌也别出声。”我打开窗冷风呼呼直灌进来。风势越大火势越大。我忙拉了她出去依旧如常坐在西暖阁里下棋。 眉庄惊魂未定我估算着火烧得要被人现还需一点时间拣要紧的告诉了她。眉庄释然微笑松开衣卷落出翩然大袖静静道:“既然做戏就要做足全套我可不想她再有生路可逃。” 她遽然起身奔向内殿我知道不好急忙奔进去床帏、衣柜俱乐已烧着眉庄宽广的衣袖已然着火我脑中轰然一响举了盆水便扑了上去。 眉庄宁和一笑声音清碎如冰道:“我可不想死。”骤然大声呼救。 玄凌匆匆赶来时棠梨宫的后殿已经烧毁了大半到处都是焚烧的刺鼻气味、乌黑的梁宇和水泼的痕迹狼狈不堪。 我浑身是水冻得瑟瑟抖勉强裹了一条被子取暖眉庄亦是。玄凌合身冲了进来将我裹进他的明黄玄狐大氅里抱着我道:“没事了没事了。” 我又冷又惊骤然被他抱在怀里安抚心里冒出一阵即将大功告成的凛冽快意嘴上却呜呜咽咽哭了出来唤:“皇上……” 他急急忙忙看我“没有事吧?” 我用力摇了摇头满脸是泪指了指旁边的眉庄道:“皇上眉姐姐她——”我复又哭了起来。温实初正半跪在眉庄面前为她包扎手臂的烧伤玄凌放开我向眉庄道:“婕妤你的伤怎么样?” 眉庄似乎怔怔的出神对玄凌的关怀充耳不闻我“哇”地一声哭起来道:“皇上姐姐定是吓坏了。都是臣妾不好好端端地请姐姐来下棋做什么倒害了她受惊吓。” 温实初忙道:“贵嫔娘娘别急。沈婕妤精神没有大碍只是手上的伤稍稍严重些。” 眉庄恍惚地回头手下意识地一撩包了一半的伤口露了出来小臂上的皮肉焦黑血红手掌大小的一片撒满了黄的绿的药粉乍看之下十分可怖。 玄凌又急又怒向身后喝道:“好好的怎么会走水?宫里的掌事内监呢?!” 小允子正在一边忙得手脚并用听得玄凌喝问忙不迭跑了过去道:“皇上恕罪。都是奴才当差不小心。不过纵火的人已经抓到了正等着落。” 玄凌闻得“纵火”二字神色一变道:“带上来。” 纵火者已经被抓住正是服侍慕容选侍的肃喜事时他在我宫外鬼鬼祟祟并在他身上搜出了打火石和火油。人赃并获纵然他矢口否认拼命喊冤也无人肯相信他没有纵火。 正在这时候去听戏的祺贵人也赶了回来见自己所住的偏殿烧地不成样子加之闻得事情经过不由得又惊又怕悲从中来哭得越伤心。 玄凌神色变了又变眉庄始终是恍恍惚惚受了惊吓的样子。我抽泣道:“臣妾也不晓得哪里得罪了这位公公竟遭如此报复要臣妾宫毁人亡幸而奴才们现得早否则臣妾就没命见皇上了。” 玄凌冷道:“区区奴才哪里有这个熊心豹子胆。慕容氏一向狠辣倒是朕小觑了她。” 祺贵人在旁只牵住了玄凌的衣袍苦苦道:“臣妾的兄长和莞贵嫔的父兄都是平汝南王与慕容氏有功臣妾又听闻慕容选侍向来与莞贵嫔不睦。如今贬黜自然深以臣妾和莞贵嫔为恨。要不小小一个内监为何要火烧棠梨宫必定是有人主使的。请皇上做主啊!” 我髻散乱只得随手挽了头道:“慕容选侍就算不满也只是对臣妾不想却连累了祺妹妹和眉姐姐都是臣妾的不是。” 玄凌拉了我道:“哪里是你的不是呢。朕本不想做得太绝想给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谁料她反而更加毒辣。罢了!”他眉心挑动向李长道:“告诉皇后和敬妃连夜审问慕容氏若经属实即刻打入冷宫赐死不必来回朕了。” 我回见眉庄嘴角凝了一丝冷笑亦是从心底冷笑出来倏然忆起我那失去了的孩子只觉得痛快和伤痛交杂着激上心来。皇后和敬妃从来与慕容世兰为敌落入她们手中即便她没有指使纵火也会证据确凿何况现在“铁证如山”呢。 我靠在玄凌肩上复又嘤嘤哭泣了起来。 第十七章 兰折 因快要新年审议慕容世兰之事不宜拖到年后怕是不吉利。肃喜刚被亲审就招了是慕容世兰指使因而皇后和敬妃当机立断连夜审了慕容世兰将她废入冷宫。 我暂居在眉庄的存菊堂虽然窄小些两人却是情谊融融。仿佛还是幼年时她常常和我头并头捱在床上说着悄悄话月光如水从窗前倾泻而下如开了满地梨花如雪。眉庄的头极长黑且粗洁白月色下似一匹上好的墨色缎子从纱帐里流出来。 眉庄掰着指头算日子“今日是二十五顶多不过二十九必死无疑。”她“咯”地轻笑了一声“也不枉我伤了自己。” 我小心察看她的伤口埋怨道:“你也真是的何苦要烧伤自己。幸亏现在天冷若是在夏天必定要化脓。” 眉庄不以为然道:“顶多不过是留个疤痕而已换她的命也不算亏。”她又道:“若不让皇上亲眼见到我烧伤的伤口有多可怖他永远不会知道焚火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只有见到我的伤皇上才会想到若是烧在你身上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更加对慕容世兰恨之入骨。” 也许仇恨真的会让一个人心思缜密吧这样的眉庄勇气和心思令我敬服。 想是受伤的缘故她的容色有些苍白明亮的烛火若漂浮的红光照耀之下她的肤色更似透明的颜色她望着南窗下一株幽幽吐香的水仙喃喃道:“来日慕容世兰一死我倒不知道和谁斗了。” 我微微一笑语中带了凄凉之意:“这个宫里要斗还不简单人人都可是敌人。要不斗也简单默默无闻即可。新人会源源不断的进来姐姐还怕以后的日子会寂寞么?”我道:“你还是担心自己的伤势吧。待疤疖脱落后我去拿舒痕胶给你用去疤是最好不过了。” 过了两日清晨去向皇后请安众人皆在陵容仿佛浑然忘了当日雪中之事向我和眉庄嘘寒问暖了一番道:“姐姐若是在眉姐姐处不方便来我处也好啊。” 我笑道:“没什么不方便的。也只是暂住过一段时日棠梨宫修整好了就可以搬过去了。” 她对眉庄关切道:“沈姐姐可不许贪嘴吃鱼虾海味也不能喝酒对伤口不好的。” 正说着皇后开了口:“慕容氏不思悔过心肠歹毒竟然指使奴才肃喜放火烧棠梨宫如此十恶不赦本宫决意严惩以儆效尤赐死慕容氏否则后宫就无纲纪法度可言了。” 在座众人皆对慕容世兰怨尤已久尤其我失子罚跪当日她命后宫嫔妃坐在烈日下曝晒相陪更是犯了众怒。当时敢怒不敢言现在皇后此举却是大快人心众人纷纷称皇后“治内有方”。 皇后沉吟道:“慕容氏毕竟侍奉皇上年久本宫就网开一面留她一个全尸吧。”她唤剪秋:“去告诉李公公准备鸩酒、匕和白绫让她自己选一个了断吧也算是顾念一同伺候皇上一场。” 欣贵嫔畅快爽然地笑:“皇后仁慈若换了臣妾见她这么为非作歹必定要给她来个一刀两断才解气。” 我盈盈笑道:“欣姐姐顶好去做断案御史碰上个什么案子一刀两断就完了最最省力爽气不过的。” 欣贵嫔笑着作势在我身上轻轻拍了一下道:“莞妹妹这张猴儿嘴真真是最刁钻不过的。” 众人一时皆笑了唯襄贵嫔神色恹恹的。直到皇后连问了两声方才答道:“臣妾近日总是神思倦怠吃了几味药也不见效在皇后娘娘面前真是失礼。” 皇后道:“你要照顾帝姬又近新年忙碌难免劳累些。”于是叮嘱了她几句好生保养众人也就散了。 待到午睡起来我问槿汐“李公公那边说什么时候赐死慕容氏。” 她扶我起来漱口道:“冷宫行死刑一般都是在黄昏时分的。” 我想了想微笑道:“替我好好梳妆我要去送一送咱们这位尊贵的华妃娘娘。” 于是精心梳理了一个雅致的仙游髻镶红蓝绿宝石的攒珠四蝶金步摇灼烁生辉仿佛是闪耀在乌云间的星子光辉。烟紫色云霏妆花缎织彩百花飞蝶的锦衣水钻青丝滚边以平金针法织进翠绿的孔雀羽线。梳妆完毕槿汐笑:“娘娘甚少这样艳丽的。” 新仇旧恨我的笑妩媚而阴冷:“最后一面了么自然要好好送一送的。” 往去锦冷宫的路已经熟了。慕容世兰独自蜷缩在冷宫一角衣衫整齐容颜也不甚邋遢。 她见我只带了小连子进来只道:“你胆子挺大的冷宫也敢一个人就进来。” 我泰然微笑:“这个地方我比你来得多当初余氏我就是在这里看着她死的。” 她的嘴角轻轻向上扬了扬“你也要看着我死么?”她本是丹凤眼乜斜着看人愈加妩媚凌厉:“你这身打扮不像是来送行倒像是没见过世面的村野妇人赶着去办喜事。” 我不以为忤笑道:“能亲眼见你去西方极乐世界怎能不算是大喜事呢。何况活着的村野妇人总比死了的人好些。” 她冷笑“你有什么好得意的不过是设计陷害我!”她暴怒起来“我从没指使过肃喜放火!”她喘息:“他虽是我宫里的人却不是我的心腹我怎会这样去指使他!”她狂怒之下猱身就要扑上来掐住我的脖子。我也不避在她快要接近我的一刹那小连子反拧了她的双手将她抵在墙上。 经久霉潮的墙粉经人一撞簌簌地往下掉慕容世兰的半张脸皆成粉白被墙粉呛得咳嗽不止。她犹自挣扎着狂喊:“你冤枉我——” 我用绢子挥一挥婉转的笑了“你可错了——是皇上冤枉你可不是我。我不过——是陷害你罢了。”我和靖微笑“不过你也算不得冤枉淳嫔溺水是你做的吧?在温仪帝姬的食物中下木薯粉也是你做的?指使余更衣在我药中下毒、推眉庄入水、拉了江穆扬、江穆伊冤枉眉庄假孕争宠件件可都是你吧?拿一个火烧棠梨宫来冤了你也实在算不上什么。” 她仰头冷哼:“我就知道曹氏那个贱婢敢反咬我一口必定是你们指使的凭她哪里有那个狗胆!” 我大笑摇头步摇上垂下的璎珞玎玲作响片刻道:“你还真是知人不明。你几次三番利用温仪帝姬争宠甚至不惜拿她性命开玩笑襄贵嫔是她生母焉有不恨的道理你以为她恨你的心思是今日才有的么?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你早该知道她有异心了。” 她神色变了又变转而轻蔑道:“以我当年的盛势皇后这个老妇还要让我几分曹氏不过是我手下的一条狗我怎么会把她放在眼里!” 我拂一拂袖口上柔软的风毛阴冷潮湿的冷宫里每说一句话皆会伴随温热的白气涌出我平缓道:“若是狗便好了狗是最忠心的。人和狗不一样人比狗狡诈得多。” 她扬眉呼吸浊重:“贱人!你和你的哥哥嫂嫂一样狡诈。若不是你哥哥设下诡计假意让王爷对他放松戒备他又怎能轻易得到那份名单慕容氏和汝南王也不至于一败涂地!你们宫里宫外联手就是要置我于死地!” “如果不是汝南王跋扈慕容一族为虎作伥又何至于此?你别忘了你的夫君是皇帝皇帝的枕畔怎容他人酣睡?你想皇上能容忍他们真是太天真了!”我的声音清冽冷澈如冰雪覆面一般让她依旧姣好的脸孔失了血色。 她颓然倒在了一堆干草上强撑着力气道:“他们是有功之臣为大周厮杀沙场战功赫赫……” 我冷冷打断她:“再怎么战功赫赫还是君王的臣子怎可凌驾君王之上岂非谋逆。” 她良久无语我也默默正在此时李长带了人进来与我见了礼将盛放着匕、鸩酒和白绫的黑木盘整齐列在慕容世兰面前向她恭恭敬敬道:“奉皇后懿旨请小主自选一样。” 慕容世兰回过神来瞟了他一眼冷冷道:“皇后懿旨?那皇上的旨意呢?拿来!” 李长依旧垂着眼道:“皇上的意思是全权交由皇后处理小主请吧。” 她屏息片刻重重道:“没有皇上的圣旨我慕容世兰绝不就死。”她凄然一笑似含了无限恨意“他已经亲口下令杀了我父兄还怕再下一道圣旨给我么?!” 李长只是依旧恭谨的样子道:“皇上已经说过关于小主的任何事都不想再听到。” 她嘿嘿一笑似是自问:“皇上厌恶我到如此地步么?”说着整理好衣衫鬓裙上佩着的一个错丝白锦香囊尤为触目那股香气是“欢宜香”熟悉而浓郁的气味我厌恶地蹙了蹙眉下意识地退开两步。她端正盘腿坐下道:“你去请皇上的旨意来。” 李长进退两难我见机向他道:“李公公缓一缓吧。容我和慕容小主告别几句。” 李长忙道:“娘娘自便奴才在外候着就是。” 我见李长出去笑着对慕容世兰道:“对不住称呼惯了您‘娘娘’骤然成了‘小主’改口还真不习惯。” 她斜视看我淡漠道:“随便反正我就要死了。” 我把怀中的手炉交到小连子手中道:“本宫的手炉凉了你出去再加几块炭来。” 小连子迟迟不肯动身神色戒备道:“她……” 我道:“你去罢。有什么动静李公公他们就在外头呢。” 小连子依言出去我站在她身前道:“你知道皇上为什么厌恶你么?” 她摇摇头手势轻柔地抚摩着那个香囊轻声道:“皇上从前很宠爱我就算我犯了再大的过错他再生气还是不舍得不理我太久。” 我淡淡道:“那皇上为什么宠爱你你想过么?”我冷笑:“只是因为你美貌么?这宫里从来不缺美貌的女人。” 她嗤笑:“你是说皇上因我是慕容家的女子才加意宠爱?端妃也是将门之女啊。”她的身子有点不安挪了又挪。 我平静审视着她“你自己心里其实知道又何必自欺欺人呢?” 慕容世兰的左手紧紧握着自己的右手厉声斥道:“你胡说!皇上对我怎会没有真心。” 我靥上笑容愈浓慢慢道:“也许有吧。即使有你和你的家族跋扈多年这点子真心怕也消耗完了一些也不剩了。” 她轻轻笑了笑的单纯而真挚如一抹轻淡的晓云神情渐渐沉静下去缓缓道:“是么?那一年我才十七刚刚进宫只晓得自己身份尊贵一入宫就封了华嫔。那是个夏天的早晨我在太平行宫的林子里策马。整个宫里就我一个人敢骑马端妃虽然出身将门却也不敢逾越。结果皇上出现了他拦下了我的马。我当时很害怕怕他会责骂我可是嘴上却不肯服气还想和他赛马。结果他笑眯眯地答应了赛马我赢了他他也不生气还和我一块儿骑。就在那个晚上皇上宠幸了我。”她的思绪沉浸在往日的甜蜜记忆里在冷宫昏暗的光线下似一朵娇然绽放的玫瑰开在朽木之上“我才十七呵就成了整个后宫里最得宠的女人。他说宫里那么多女人个个都怕他就我不会所以他只喜欢我一个。”她幽幽叹息了一声:“可是宫里的女人真多啊多得叫我生气他今晚宿在这个妃子那里明晚又宿在那个贵嫔那里我常常等啊等等得天都亮了他还没有来我这里。” 她突然望着我“你试过看着天黑到天亮的滋味么?” 我无言心中百感交集。有过么?似乎是没有的。我一早知道他是君王他的夜不属于我一个人我会失眠却从不会为了等待他到旭日初升。 她轻轻笑了天气冷说话时有温热的白气从口角溢出衬得她的脸不真实的明媚和酸楚“你没有那么喜欢皇上啊。很快我有了身孕他很高兴进了我为贵嫔。可是渐渐他却不那么高兴了虽然他没说我却是能感觉到的。宫里的孩子长大的只有一个皇长子我知道他担心我就告诉他没事的我一定为他生一个皇子。可是没过了多久我吃了端妃拿来的安胎药我的孩子就没了。端妃一向老实她竟敢……”她的神情悲恸到底几乎有些疯狂她的声音也凄厉了“太医告诉我那是个已经成形的男胎了!” 我的泪潸潸而下心痛难耐我扑上去紧紧扼住她的手腕狠狠道:“你的孩子没了就要我孩子来陪葬么?!他在我腹中才四个月大你竟然要置他于死地!” 慕容世兰拼命挥开我的手我却愈握愈紧在她白皙的手臂上印出几道浅紫的痕迹。她死命推我见推不开反倒不再挣扎冷冷笑了两声大口呼吸着道:“我没有要杀你的孩子!是你自己的身子不中用跪了半个时辰就会小产。是你自己保不住自己的孩子何苦来怪我!”她的脸因奋力挣扎而涨得通红:“我是恨皇上专宠于你!我从没见皇上那么宠爱过一个女人有你在皇上就不在意我了。我不愿再等皇上到天亮敢和我争宠的女人都得死!我是让余更衣下毒杀你可我没想要杀你的孩子!” 我一把推开她丢开她的手腕目光落在她的香囊上泪水滚滚而下心中尽是怨毒之情“你没有?就算你不是有心可是若不是你宫里的‘欢宜香’我又怎会身体虚弱跪了半个时辰就失了孩子!” 她惊疑而恐惧:“欢宜香?” 我笑滚烫的泪逐渐变得冰凉道:“你知道为什么你失子后久久没有再怀孩子你用的‘欢宜香’里有麝香你知道吗?你用了那么久永远都不会再有孩子了。” 她的脸孔因愤怒和惊惧而扭曲得让人觉得可怖:“你信口雌黄!那香是皇上赐给我的怎么会……” 我连连冷笑:“怎么不会?!要不是皇上的意思怎么会没有太医告诉你你身体里含有麝香!且不说你不孕你以为你当时小产是端妃的安胎药么?端妃不过是替皇上担了虚名而已你灌她再多的红花也灌不回你的孩子了。” 她整个人怔在了当地手中紧紧攥了那枚香囊似要捏碎了它一般。良久狂笑出声痴痴问道:“为什么?为什么?” 心中有一瞬的不忍很快却刚硬了心肠一字一字道:“因为你是慕容家的女儿、汝南王的人若你生子他们挟幼子而废皇上……”我没有说下去其中的利害她自然知道。 华妃的衣襟皆是泪水。过得片刻她没有再哭脸颊泪水干涸只仰天大笑身子剧烈地颤抖:“皇上——皇上他害得我好苦!” 笑音未落只听得“砰”地一声响温热的血倏然溅到我脸上。我迅闭目连连后退两步。再睁开眼时她的头正撞在墙上整个人软软倒在地上手中只攥住了那枚盛着“欢宜香”的香囊至死未曾放开。雪白的墙上鲜红一道淋漓点点血迹斑斑如开了一树鲜红耀眼的桃花。 我的脸上、衣上皆是点点血水。整个心似是空了一般站着久久不能动弹。 那样静死亡一样的寂静。 我下意识地用绢子抹着自己的脸和衣裳忽然听见有“吱吱”地声音一只灰色肥硕地老鼠瞪着眼睛很快地从慕容世兰的身体上跑了过去。 我只觉得害怕心里酸。喉头“咕嘟”地哽咽了一声飞快地转身出去。 李长见我匆匆奔出忙拦了道:“娘娘。”他见我一身是血神情更是焦急疑惑。 我勉强平静了神色道:“慕容小主自己撞死了你可以回去复命了。” 他一惊很快如常道:“是。奴才去收拾一下。” 我点点头慢慢走了出去。 空气冰冷鼻端有生冷的疼痛感觉手脚俱是凉的。慕容世兰死了这个我所痛恨的女人。 我应该是快乐的是不是?可是我并没有这样的感觉只是觉得凄惶和悲凉。十七岁入宫策马承欢的她应该是不会想到自己会有今日这样的结局的。这个在宫里生活纵横了那么多年的女人她被自己的枕边人亲自设计失去了孩子终身不孕。 她所有的悲哀只是因为她是玄凌政敌的女儿且因玄凌刻意的宠爱而丧失了清醒和聪慧。 我举眸天将黄昏漆黑的老树残枝干枯遒劲扭曲成一个荒凉的姿势。无边的雪地绵延无尽远远有爆竹的声音响起一道残阳如血。 我怅怅地舒了一口气新年就要到了。 慕容世兰的死湮没在新年的喜庆里再无人问津。这个曾经显赫的宠妃在死后只得到了一个“顺”字作为谥号没有任何追封和葬礼草草安葬在了埋葬的宫女内监的乱岗。而新年的阖宫朝见患病不起的襄贵嫔也未能参加。 端妃在听到慕容世兰这个谥号后轻笑出声向我道:“顺?她何曾‘温顺’过这谥号真让人觉得讽刺。” 端妃的身体渐渐见好开始6续在一些新年的欢宴上出席弥补了从前华妃的空缺。一后两妃三贵嫔的简单格局之下后宫的生活异常平静。新贵人之中祥贵人倪氏渐渐被冷落福贵人黎氏则是因为姿色稍逊而不甚得宠她也不在意总是乐呵呵的样子。瑞贵人洛氏姿态清雅虽不太献媚争宠却也颇得玄凌欣赏。而最得宠的莫过于祺贵人管氏。 我坐在端妃的披香殿中慢慢剥了个橘子把橘皮扔进炭盆中很快殿中有了一股清新的气味。端妃取了一把玉轮慢慢在面上按摩道:“昨日起来现眼角竟然有了皱纹才想起来我已经二十七了。” 我笑道:“近日见娘娘对梳妆打扮也颇有兴致了。” 她淡淡笑:“是么?女人么都一样的。” 我端端正正行下礼去她诧异道:“你这是做什么?” 我道:“肃喜并不是慕容氏的心腹慕容氏也并未致使他放火虽然他当时矢口否认可是后来就招了。想来应该是娘娘的人吧。也唯有娘娘才能在宫中安排下这样的人而不被起疑。” 她笑眼睛眯成微狭温婉而有锋芒淡淡道:“是啊谁会在意一个久病的妃子呢。不过话说回来若非皇后和敬妃审理只怕这事还不容易过去。” 我敛容而起道:“到谁手里都一样这个宫里要找出个喜欢慕容氏的人来还真是难。再说落井下石的事谁都会做。” 端妃拉了我起来道:“你不用谢我我不过是为了自己罢了。” 我笑:“只是我有一事想不通既然是娘娘安排的人怎不早早下手放火非要在外窥视了好几日还被我的的奴才现了。” 她慢慢吞一片橘子笑道:“本来哪用你亲自动手可惜那几天正是雪化之时外头潮湿不易点火罢了才延迟了几日。”她停一停又道:“就算被抓了也不要紧身上有现成的火石、火油就可以按了意图不轨的罪名给慕容世兰。” 我怡然微笑:“可惜不如烧宫伤人来得罪名大啊。”我望着她“娘娘终于可以报仇了但不知有没有为自己的将来打算过?” 她惘然摆手目光黯然:“将来?本宫无儿无女将来可以依靠谁呢。” 我正要答她忽然槿汐匆匆进来道:“娘娘襄贵嫔殁了。” 我一惊立刻平静下来道:“你去打点下要送什么的别错了礼数等下本宫就会赶去和煦殿。” 端妃见她出去看着我道:“你都安排得没有纰漏么?” 我镇定道:“是。半个月前下的药算算到今日是该作了温太医很小心药量想来不会出错。我私下问过他他说服药后常有梦魇之状加上慕容世兰的废黜是她告如今又死了正好对得天衣无缝人人都会以为她是愧疚而致心病才死的。” 端妃略略思索道:“那就好。曹琴默心计颇深又知道你扳倒慕容世兰的事若一朝反口就不好办了。”她想一想道:“医者父母心倒是难为了温太医他可比不得咱们的心性。” 我略了低为了我温实初总是肯的哪怕是杀人只要能保全我他亦下了手尽管他心底是不忍的。 曹琴默虽然与我携手合作但也是彼此存了戒心的明杀绝对不智暗杀也不一定能利落干净惟有下药一着最不着痕迹。 只是我尽管感动温实初的所作所为却并不十分放在心上。不知世间的女子是否和我一样不爱的男子再付出亦是不上心在意的。 我收敛了心思嘴角微挑冷笑道:“慕容世兰若非她从旁出谋划策还不至于凶狠至此。” 端妃颔道:“她当初能为一己之利出卖华妃难保日后不会出卖你。华妃虽然凶狠跋扈但没有家族撑腰也成了没有爪子的老虎不足为惧。而曹琴默就不太好对付。她一死也就没有了后顾之忧。”端妃清冷一笑:“慕容世兰当日罚你曝晒下跪若曹琴默肯分解劝上一句华妃若听得进去你的孩子未必就没了。且你怀孕之初又是谁在皇后宫中你去撞恬嫔的肚子?” 我对着窗外天光护甲上闪烁起冰凉的光泽我泠然道:“杀便杀了娘娘不必再提当日之事徒然叫她再惹人厌憎。” 她叹息一声“只是可怜了温仪帝姬年幼丧母。” 我转掀起窗帘向着曹琴默的宫宇澹然而笑:“娘娘方才不是担心老来无靠么?温仪帝姬有娘娘这位义母想来必定出落得乖巧懂事皇上应该也是没有异议的。” 她无声地笑了“你从前所说的大礼就是这个么?” 我悄然抿了抿唇道:“娘娘如此喜爱帝姬必然会将她视如己出加倍疼爱吧。这是再好不过的归宿但愿襄贵嫔可以含笑九泉。”我叹息:“槿汐曾劝我斩草除根以免日后成患。可帝姬毕竟还年幼我却是下不去这个手。” 她静静瞧我一眼粲然微笑:“若是经我的手来抚养即便温仪帝姬将来晓得她生母的死因也必定顾忌我这个养母的养育之情。” 我略略一笑:“帝姬还小长大了未必还记得生母。何况生娘不及养娘亲有娘娘的照拂她未必知道襄贵嫔是怎么死的。” 端妃恳切道:“我必然十分疼温仪帝姬许她我所能给的一切。” 七日后襄贵嫔出殡追封为襄妃。因在正月里丧仪办得也简单。因皇后已经抚养了皇长子温仪帝姬便交了端妃抚育倒是敬妃颇为感叹私下向我道:“真是羡慕端妃娘娘有了孩子既可以打平日的时光自己将来也有依靠。” 我笑道:“娘娘风华正茂想要孩子还怕没有么。”这么说着自己却忧虑起来小产这么久圣眷又颇盛我怎么还没有孩子呢。 如此一想愁绪也渐渐弥漫心间了。 第十八章 睡起莞然成独笑 乾元十六年就在这样断续的风波中来到了。皇后主理六宫旧仇已去新欢又不足为虑。我依旧是独领风骚安安稳稳的做我的宠妃。余暇时我只召来了温实初请他为我调理身体以便能尽早怀孕。慕容世兰的死让我越觉得宫中的欢爱实在太缥缈不如自己的一点骨血来得可以依靠。 于是温实初频繁出入存菊堂既为我调理又要照顾眉庄的伤势。 不知为何眉庄本应很快愈合的伤势好得很慢几乎隔几日就要反复。温实初头痛不已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更加细心照料。 眉庄倒也不怪他只说:“是我体质敏感而已倒劳烦了温大人多跑几趟。” 眉庄对我频频被玄凌召幸的事并不甚在意因和她一起居住我起先原怀着忐忑之心渐渐也放下了。 这年冬天特别寒冷雪一直断断续续地下着我时常和玄凌一同握着手观赏雪景一赏便是大半日。那时的他心情特别宁和虽然总是不说话唇角却是隐约有笑意。 有一次我冒雪乘轿去往仪元殿东室玄凌正取了笔墨作画见我前来执了我的手将笔放入我掌中道:“一路前来所见的雪景想必甚美画来给朕看如何?” 画画本不是我的所长然而玄凌执意我也不好推托。灵机一动只摊开雪白一张宣纸不落一笔笑吟吟向他道:“臣妾已经画就四郎以为如何?” 他大笑“你顽皮不说而且偷懒一笔不下就说画就岂非戏弄朕?”我含笑伏在他肩头道:“不正是大雪茫茫么?雪是白的纸张也是白的臣妾无须动笔雪景尽在纸上了。” 他抚掌亦笑。 或者我自倚梅园折了梅花来红梅或是腊梅、白梅、绿梅颜色各异。一朵朵摘下放进东室透明的琉璃圆瓶瓶中有融化的雪水特别清澈我把花朵一一投入水中再经炭火一薰香气格外清新。我便半伏了身子勾了花瓣取乐他便静静在一旁看着我。 人人皆道我最邀圣宠我所谓圣宠不过就是这样平静而欢乐的相处。 自从那一日目睹了华妃的死不知怎的心里时常会不安。有时明明和玄凌笑着说话忽然心里会怔怔一跳华妃美艳而带血的脸孔就浮现在眼前蓦地惊动。惊动过后不自觉地疑惑此时得蒙圣宠的我是否会有她这样的下场。而这样的一点绮念竟似在心中生了根一般不时地跳出来扰一下我的心绪为这安逸的生活平添了几分心悸。 浣碧知道后笑我:“小姐实在多心了慕容氏跋扈小姐谨慎又最得圣眷怎会和她一样呢?” 我叹息一声缓缓道:“她当日不也是宠冠后宫?” 浣碧咬一咬唇思量片刻道:“她终究输在没有儿子。小姐若能有所出地位就当真巩固了。” 我轻蹙了娥眉道:“哪里是这样容易的事呢?想有就有了。” 浣碧想一想轻轻凑到我耳边道:“不如私下去找些能让人有身孕的偏方。” 我红了脸在她额头作势戳了一指道:“就会胡说。等把你嫁了出去看你还满口胡咀么?” 浣碧羞得转了身道:“奴婢好好地为小姐出主意主意不好就罢了何苦来取笑人家。” 我忍着笑拉了她的手道:“哪里是取笑不过个一年半载你就不在我身边伏侍了——难不成要陪着我一辈子么?” 浣碧侧头听着忽然认真了神气道:“奴婢和小姐说真心话奴婢不想嫁人只陪着小姐。这里虽然好也不好小姐一个人捱着太苦了。” 我默然半晌勉强笑:“这可是胡说了等成了老姑娘可就真没人要了。” 浣碧没有说话只是望着窗上裱着的六福窗花幽幽说了句无关痛痒的话:“这雪下得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呢。” 后宫平静而朝政亦是有条不紊的。有了汝南王的先例玄凌对此次平难的有功之臣颇为小心并未授予太多是实权只是多与金帛。对于入宫侍奉的功臣之女没有很快晋封亦不宠爱得过分。 我细心留意之下福贵人随和瑞贵人恬淡四位贵人内里明争暗斗亦是自顾及不暇。槿汐曾在无人处问我是否要收服一二为己所用我笑笑道:“让她们内斗去吧待到只剩强者之时我再观其情势择人用之。” 槿汐会意“祺贵人娘家与娘娘家即将结亲若到万不得已时奴婢可想方解她困境。” 我点头:“如今她如鱼得水咱们就先不要插手。” 新人之中瑞贵人洛氏渐得恩宠与祺贵人有平分春色之像。我在落雪那一日在太液池边遇见了她。 彼时湖边风冷并不多人经过我从太后处请安回来便自湖边抄了近路回宫。见她携了侍女自湖上小舟中上岸不由纳罕吩咐人止了脚步。 雪花未停落入水中绵绵无声天地间空旷而冷清她穿一件雪白的织锦皮毛斗篷更似化在了雪中一般只露出一张清丽的脸庞盈然而立。 我问她:“瑞妹妹不冷么?大雪天的。” 她只澹然施了一礼静声道:“大雪天的才干净。” “干净?”她的态度不卑不亢并非因我是宠妃而刻意讨好谄媚我心下倒喜欢。 她淡淡瞧我一眼微微而笑又似未笑:“娘娘觉得这宫里很干净么?惟有下雪遮盖了一切才干净些。” 我不防她这样说话随即温和笑了“妹妹以为遮盖了就干净了么?心若无尘什么都是洁净的心若遍布尘埃本身就在肮脏之中。何况真正的洁净本是不需掩盖的。(eb用戶請登6,.net下載TxT格式小說手機用戶登6netbsp;风吹起她的斗篷露出一弯天水碧的裙角斗篷上的衣带微微飘舞更衬得她宛如碧潭春水边一朵雅洁的水仙明净而芬芳。 她的眼神微有亮色向我福气一福道:“嫔妾受教。但若堕尘埃宁可枝头抱残而死。”我望着她澄静无波的眼神自己倒先自惭形秽了。 二月二“龙抬头”那日天似乎有要放晴的迹象。玄凌在皇后宫中亦召了我和陵容去陪着说话。 我到的晚早有知趣的宫女挑起了帘子让我进去只觉得殿中的暖气“轰”一声涌上脸来热热的舒服。玄凌他们都已在了正围着火炉敲了小核桃吃着说话。 陵容见我来了笑嘻嘻道:“姐姐来得晚罚你剥了核桃肉不许自己吃。” 我搓着手笑道:“外头这样冷本来用了个手炉谁知道走到半路就凉了就去换一个谁知就耽搁了。” 玄凌唤我走近握一握我的手怜惜道:“果真手冷冰冰的快暖一暖再吃东西。” 皇后温和地笑:“是啊要不然冷冷地吃下去肠胃没暖过来反倒要不舒服。” 我忙忙谢了恩方在玄凌下的小杌子上坐了。 天南海北聊了一会儿皇后笑吟吟向玄凌道:“前两年宫中多有变故又延迟了选秀如今宫中妃嫔之位多有空缺皇上可有意选几位妹妹填一填缺么?” 玄凌慢慢咀着块核桃肉道:“皇后且说来听听。” 皇后如数家珍:“按照后宫的仪制应当有贵淑贤德四妃各一三夫人、四妃、昭仪等九嫔各一五贵嫔其余则无定数。贵嫔有二、四妃亦有二且还无妨。九嫔呢只有一个李修容。贵淑贤德四妃虽有空缺但位分极高可以慢慢来而夫人之位一向也并不多立。” 玄凌“唔”了一声道:“九嫔其他也就罢了昭仪是定要立一位的为九嫔之。” 皇后继续道:“贵嫔以下许多位分还空着。” 玄凌望着我道:“那么就请皇后选个好日子晋封莞贵嫔吧。”他又问:“四妃只有两个么?” 我明白他言下之意忙道:“臣妾资历尚浅……” 皇后笑容满面打断我道:“这倒不是资历不资历的话不是人人在宫中熬成一把老骨头就能封妃的。莞贵嫔德行出众自然是没有话说的。”她款款向玄凌道:“只是贵嫔入宫不久是一说且还没有子嗣啊。若他日生子封妃才是极大的荣耀。” 皇后见玄凌沉吟又道:“不若先立为九嫔如何?” 玄凌抛了一颗栗子在火中爆出清香的脆响拍了拍手道:“就依皇后之言先立为昭仪吧。” 我忙下跪谢恩陵容满面皆是微笑道:“姐姐大喜。” 玄凌温言向陵容道:“怎知你没有喜呢?”他转向皇后道:“进安嫔为从四品芬仪吧。”略沉吟又道:“就择了日子和莞贵嫔同日晋封也算是她们同喜吧。” 第二日皇后就择定了晋封的日子二月十二。 我陪着玄凌一道回仪元殿的书房静静陪着他看折子。外头几丛细竹负着残雪轻吟雪化声滴答作响地上湿润的泥土化得有些泥泞有些不堪。 仿佛这人世间的有些真相总是最不美最不能让人接受的倒不如一切被掩盖了起来不被人知晓。 玄凌看完一卷折子忽然不悦道:“有臣子奏报玄济在狱中时时口出怨言谓朕‘小人’以妻儿之命要挟于他。” 我淡淡一笑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他曾经是尊贵的亲王一朝沦为阶下囚难免口出怨言。”我转问他:“皇上打算如何处置?”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凶光我瞬即了然。 我点头道:“皇上打算这样做也无可厚非毕竟玄济是乱臣贼子杀了也不可惜。”我话锋一转又道:“可是皇上今日生气只是为了玄济的怨言么?” 他看着我“嬛嬛朕更在意天下攸攸之口。” 果然。我舒缓了眉峰温然道:“那么请皇上给玄济之子予泊一个虚爵吧。玄济怨恨皇上以他妻儿之命要挟皇上却偏偏广施恩惠不使孤妇幼子无依也好使天下非议无有所出。” 玄凌沉吟“予泊还年幼……”然而他很快笑了“朕就是喜欢他年幼。” 次日上朝玄凌就令玄济之子予泊继任为汝南王。当然予泊只有七岁汝南王这一王爵也不过是个虚头衔得些俸禄度日罢了。 槿汐颇有不解道:“娘娘何故……” 我打断她颇有些感触道:“当日我失子失宠宫里那么多人除了敬妃眉庄只有一个非亲非故的汝南王妃来看我。不管她是怀了什么心思来的终究也算是雪中送炭。今朝我得意她失意又听闻她成了庶人带着幼子幼女境遇凄凉我能帮也就帮一把吧。至少儿子有了王爵日子也好过些。” 槿汐默默点头道:“娘娘是要报答当日滴水之恩。” 我笑一笑另一层心思却没有说出口来。华妃一生的所遇更叫我伤感宫中情爱之凉薄艰辛。汝南王纵使跋扈嚣张可是对于妻子儿女却是可以不惜自身舍出性命去维护的。我虽然不满于他也是感佩的。 册封的前一晚我宿在仪元殿东室。 清冷素白的月光自帘间透入落在织金毯上似霜如雪亦被殿中烛火微朦的红光摇曳得萌生了几分暖意。 我倚在玄凌怀中香炉里龙涎香散袅娜的白烟如丝如缕微扬着缓缓四散开去。 玄凌寝衣的衣结松松散着殿中和暖似三春明媚也并不觉得冷。他将我搂在怀中和言道:“棠梨宫已经修缮好明日申时一刻1你册封完毕便可依旧回棠梨宫去居住了。” 我用手指散漫拨着他微青的下巴笑:“也委屈了祺贵人挤在欣姐姐那里皇上要去看她也不方便。” 他大笑:“有什么不方便的只是朕爱不爱看她而已。”他止了笑握了我的肩膀道:“朕想过了。棠梨宫还是给你一个人住。有次朕来看你祺贵人也在一旁当真是不痛快。” 我淡淡笑着:“四郎的本意是喜欢她才和臣妾一起住的怎么又不让她住回来呢只怕祺贵人要吃心。” 玄凌的神气里带了几分诚挚一字一字道:“以后棠梨宫只给你一个人住春天的时候朕和你对着满院的海棠饮酒看你在梨花满地中跳惊鸿舞夏天的时候和你在太平行宫赏荷花。” 我心中触动眼中含情亦含了笑缓缓接口道:“秋天和四郎一起酿桂子酒冬日里一起看飞雪漫天。” 他似乎是唏嘘又是真心的“是啊朕要陪着你你也陪着朕。” 心中荡涤着欢悦和感动我的头抵在他怀中似欲落泪翻覆着终究是无比的喜悦。 我轻轻道:“是嬛嬛总是和四郎在一起。” 他“唔”了一声似是自言自语:“莞贵嫔?莞莞莞莞。” 我欲抬头他的手臂却有力紧紧把我抵在他坚实的怀抱里。空气有些沉闷呼吸尽是他身上的气味。 莞莞?他从前似乎是这样叫过我的。我觉得倦打一个呵欠沉沉睡了过去。 夜深沉。合眼睡得昏昏辗转中隐约听得遥遥的更漏一声长似一声。虽已开春雪却依旧下着耿耿黑夜如斯漫长地炕和炭盆熏烤得室中暖洋如春唯有窗外呼啸的风提醒着这暖洋的难得和不真实。 我欲寐还醒玄凌紧密的拥抱让我生了微微的汗意欲挣扎着松一松终究还是不舍得宁愿这样微汗的潮湿着。 明日又是我晋封的日子了。没有特别的欣喜晋封为什么都不要紧只要我枕边的这个人他的心里有对我的一点真心。 玄凌熟睡在梦中侧身翻动了一下一手紧紧抱住我的身体低声呓语“莞莞”。 似乎是在唤我我清晰醒转回应着握住了他的手臂轻声道:“四郎。” 他犹自在沉睡中掌心摩娑过我的颈掌纹线条凛冽语气漫起海样深情“我四处寻你。”在睡梦里只在睡梦里他才这样唤我——“莞莞”凝结了无数深情挚意的“莞莞”心里有一点酸渐渐蔓延开来整颗心在温柔里酸楚的痛。 他是一国之君他当真这样待我以他的真心待我?睡梦里犹自牵念不已。眼泪大颗大颗的滚落下来漫无声息的渗进明绸软枕里湿湿热热的附上脸颊上起初是温热渐渐也凉了。这凉提醒着我并非听错。 他的身上有幽深的龙涎香一星一点仿佛是刻骨铭心般透出来。靠得近太阳穴上还有一丝薄荷脑油清凉彻骨的气味凉得苦丝丝缕缕直冲鼻端一颗心绵软若绸仿佛是被春水浸透了。我伸手搂紧他脖子低低婉声道:“四郎我总在这里。”他不知是否听见手却下意识的更抱紧了我。帐外一室如同春暖我闭上双目满怀欢欣沉沉睡去。 起来时却是陵容候在仪元殿外时辰尚早她微笑道:“我特意等了姐姐一起去向皇后娘娘请安呢。” 玄凌在我身后刚洗漱完毕尚有一点困意道:“朕上朝去了。” 我屈膝道:“臣妾亦要去皇后宫中请安恭送皇上。” 他的眼神带过陵容复又注目在我身上轻声道:“莞莞今晚依旧来这里。” 我脸一红微微点一点头催促道:“皇上快去吧早朝可不能迟了。” 回头却见陵容一点疑惑而深深的笑我不由更局促了。 因为时辰早还未有其他妃嫔来请安。等了好一会儿皇后才出来道:“你们两个倒早。” 我与陵容笑着恭谨道:“是该向皇后来请安谢恩的。” 皇后和颜悦色道:“谢恩什么你们得以晋封是在你们自己品行端正又能得皇上宠爱。” 陵容用绢子掩了唇悄声而笑“若论宠爱有谁能及莞姐姐呢。今日早晨去仪元殿等姐姐一同来向娘娘请安谁知竟唐突了呢。” 我不好意思急着阻止她:“陵容——” 她却向我笑:“姐姐害羞什么呢皇后是最疼咱们的。”见皇后含笑她继续道:“今日早上臣妾听见皇上叫姐姐的小名儿‘莞莞’呢。” 我“哎呀”一声脸上一层复一层地烫了起来道:“皇后别听安妹妹胡说。” 皇后仿佛是怔了一瞬唇边慢慢浮起一缕哀凉又冷寂的微笑。那笑意越浓越像有了嘲讽的意味“莞莞?”她呢喃着重复了一句“莞莞”声音里仿佛凝着刻骨的冷毒并不真切许是我的幻觉而已。 皇后她不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她永远雍容和蔼端庄温文母仪天下。只那一瞬间的失神皇后迅恢复了平日的样子温和的笑着缓缓道:“皇上这样唤你必定是真宠爱你了。” 陵容见我满面红晕忙笑着致歉道:“我不过一时嘴快姐姐可别怪我啊。” 我心中动了一丝狐疑她从来不是这样嘴快肆意的人啊。 正欲嗔她几句陵容却换了焦急自责的神情道:“我可再不敢了。” 皇后在一旁笑道:“宫里自己姐妹们玩笑几句算什么。”一句话过又道:“安嫔晋封简单贵嫔你回宫里候着册封时的礼服还有些不妥过了午时本宫再叫人给你送去。” 我依依答了彼此也就散过。 午后天暖和些我与眉庄头抵头坐着正在查看她手臂烧伤留下的疤痕。眉庄淡淡道:“好大一个疤当真是难看的紧。”说着就要捋下袖子。 我忙道:“总算结了疤难看些有什么要紧前些日子老是化脓才吓着我呢。”我笑:“陵容曾给过我一瓶好东西去疤是最有效的。”我指着自己的脸颊道:“从前被松子抓出的伤痕如今可不是全没了。” 她仔细看着片刻笑道:“果然是没了。只是你脸上伤痕小我的疤那么大只怕没效吧。” 我道:“我那里还有一些你先用着。若是好等陵容过了册封礼让她再配些过来凭什么稀罕物儿只要有心还怕没有么。”说着唤流朱道:“从前安小主送来的舒痕胶还有没有去找找。” 流朱进来笑嘻嘻道:“要是别的奴婢还不知道怕是在火里头就烧没了。可是舒痕胶是稀罕物儿奴婢又见瓶子好看就收起来了马上就去取。” 眉庄微微含笑我道:“你看巧不巧老天爷也诚心不让这疤毁了你的花容月貌呢。”眉庄半嗔着戳了我一指头自己却也笑了。 流朱很快进来又道:“温太医来了要给沈婕妤请脉呢。” 眉庄微笑:“快请吧。”又向我道:“你总嫌他罗嗦脉也不让人家请了只叫他看着我。现在可好日日来烦我。” 我吐一吐舌头只是不理。盛着舒痕胶的精致珐琅描花圆钵里乳白色的半透明膏体沁凉芬芳。眉庄拿了嗅一嗅道:“果然是香一闻便是个好东西。” 正说着话温实初进来了对面坐着替眉庄把脉见我随手把玩着舒痕胶有意无意地看了两眼道:“请问娘娘这是什么?” 我递与他“去疤用的舒痕胶。” “哦?”他似乎有了兴致接过仔细看了又看又用小指挑了些在手背上轻嗅我疑惑道:“有什么不妥么?本宫已经用了大半了并未觉得有什么不适啊。” 温实初的神色有些古怪却又说不出什么所以然半晌道:“微臣一时也说不出什么不知娘娘可否允许臣带回去看看。” 我知道他一向细心稳妥又对我的事格外上心当即肯道:“好。请太医必要好好为本宫看看。” 眉庄见我骤然神情严肃吃惊道:“怎么了?” 我心下惴惴有莫名的不安和惶恐总觉得哪里不对了。 眉庄握一握我的手关切道:“这是怎么了?身子不舒服么?等下可要去太庙行册封礼了。” 我勉强镇定心神笑一笑道:“没事。” 然而不及我多想行礼的时辰却快到了。在太庙中行完册封礼仪依制要去皇后宫中聆听皇后训导向帝后谢恩。 正走至半路忽然流朱“哎呀”一声道:“小姐这……” 我低头闻声望去不知何时册封所穿礼服的裙裾上多了道寸把长的裂口。我心中惶惶一惊册封用的礼服形同御赐怎可有一丝毁损。等下若到了帝后面前被现岂非大罪。内务府总管姜忠敏此刻亦随侍在侧礼服由其内务府所制出了差错他也不能脱了干系不由也急得黄了脸。 心中的急惶只在片刻我很快镇定下来道:“能否找人缝补?” 姜忠敏道:“册封的礼服是由几名织工以金银丝线织就。所用丝线只够织这一件现下只怕寻只能再开库房怕是要大张旗鼓。” 我摇头:“不可。” 时间一点点过去浣碧道:“可不能再拖延了误了时辰皇上和娘娘更要怪罪了。” 姜忠敏急的团团转大冷的天汗如雨下忽然一拍大腿喜道:“前两日皇后宫里拿了件衣服来织补乍看着颇有礼服的仪制虽不和娘娘身上的很像但若拿了来暂时换上应该能抵得过。” 我迟疑:“可以吗?” 姜忠敏道:“那件衣裳样子是老了些是前些年的东西了只怕是皇后娘娘从前穿过的因也没催着要补好放着也两三天了想是不要紧。”他轻声道:“眼下也只有那件能抵得过了。” 流朱性急催促道:“既然能抵得过还不快去。” 我拦道:“不可皇后的衣裳我怎可随便穿了岂非僭越无礼。” 槿汐是宫里的老人了她见事情紧急皱眉想了想道:“若是皇后的礼服那是断断不能穿的可若是常服倒也可用来应急只是娘娘须得向皇后请罪。毕竟娘娘从前晋贵嫔时因日子来不及也用过敬妃娘娘的衣裳也是有过先例的。” 姜忠敏想了想道:“的确是常服的而且恐怕是皇后娘娘做妃子时的衣裳用的是孔雀锦绣的是翟凤而不是后服的凤凰图案。” 槿汐松一口气道:“那也就可以了。” 姜忠敏也不敢差人自己急三火四跑了去很快功夫就捧了来复命。 他小心翼翼捧着那的确是一条极美的外裳长长拖曳至地蕊红色联珠对孔雀纹锦密密以金线穿珍珠绣出碧霞云纹西番莲和青碧翟凤。霞帔用捻银丝线作云水潇湘图点以水钻华丽中更见清雅。而观其大小也正与我合身。 流朱啧啧道:“皇后的衣裳再旧也果然是好东西。” 浣碧急急为我披上道:“小姐快些吧等下皇上和皇后就等急了。” 我顾不得避嫌匆匆换下钩破的衣裳披上礼服坐进翟凤玉路车中。帘子垂下惟听见背后槿汐一声疑惑地叹息“怎么这样眼熟。” 我没有闲暇去回味她话中的意思心中唯想着不要太晚过去。 然而心中亦有一层狐疑仿佛是哪里不对的厉害却也没有多余的时间许我揣测了。 注释: 1申时一刻:下午15点3o左右。 第十九章 君心半夜猜恨生 昭阳殿深幽而辽阔。 我端正垂手站着地下半炷香时间过去却不见玄凌与皇后出来半分动静也无。 正疑惑着剪秋笑吟吟自殿后出来恭恭敬敬福了一福道:“劳累昭仪娘娘久等了方才皇后娘娘头风作难受得紧此时皇上正陪着娘娘在服药等下便可出来请昭仪稍候。” 我和悦笑道:“有劳姑娘来说一声不知皇后娘娘现在可好?” 剪秋笑道:“皇后娘娘的老毛病了吃了药就好了。” 我忙道:“如此就好了但愿娘娘凤体安康。” 剪秋最伶牙俐齿不过忙陪笑道:“奴婢就说昭仪娘娘是最把咱们皇后娘娘放在心上的。” 殿中深静除了垂手恭敬等在殿外的内监宫女只余了我一个人。 很奇妙的感觉有一丝的错乱只属于皇后的昭阳殿此刻是我一人静静站立其间。奇异的静默。 窗外是雪残雪未消下的紫奥城显得异常空旷和寂静皇后宫里素来不焚香今日也用了大典时才有的沉水香甘苦的芳甜弥漫一殿只叫人觉得肃静和庄重。 似乎有脚步声有人失声唤我:“莞莞。”我转头却是玄凌殿中多用朱色和湖蓝的帷帘他身上所着的明黄衣袍更加显眼。 “皇上……”我轻轻唤他。 隔得远殿中光线也不甚明亮沉水香燃烧时有缠绵的白烟缭绕在殿内。隔着这袅袅白烟我并不瞧得清楚他的神色。只听得他的声音有些含糊“你怎么不唤我四郎了?” 四郎?我有些含羞更有些在惊诧在皇后的宫中虽无外人可也不好吧。然而他还在追问这追问里一意以“我”相称。 那是我第二次听见他这样称自己。 于是依依答:“四郎臣妾在这里。” 他“唔”了一声向前走了一步依旧是迟疑了:“莞莞?” 我忽然心惊肉跳得厉害口中却依旧极其温柔地应了一声“是我。” 他向我奔来急遽的脚步声里有不尽的欢悦昭仪册封仪制所用的八树簪钗珠玉累累细碎的流苏遮去了我大半容颜压得我的头有些沉。他紧紧把我搂在怀里仿佛失去已久的珍宝复又重新获得了一般唤:“莞莞你终于回来了——” 他的语中用情如斯。我的心骤然沉到了底被他紧紧拥抱着凉意却自脚底冷冷漫起他抱着的人是不是我?莞莞?这个本不属于我的名字。 我动弹不得他拥得紧几乎叫我不能呼吸一样肋骨森森的有些疼。这样的疑惑叫我深刻的不安我屏息一字一字吐出:“臣妾甄嬛参见皇上。” 他仿佛没有听清一般身子一凛渐渐渐渐松开了我他用力看着我眼神有些古怪片刻淡漠道:“是你啊。” 我惊得几乎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他这样的神情让我激灵灵打了个冷颤仿佛一盆冰冷雪水兜头而下骨子里皆是冰凉的。我极力维持着跪下轻轻道:“臣妾参见皇上。” 他的目光有些疏离很快又落在我身上在我的衣裳上逡巡不已。忽地他一把扯起我眼中越过一道灼热的怒火语气中已经有了质问的意味:“这件衣裳是哪里来的?” 我心下害怕正待解释他抓住我手臂的手越来越用力痛得我冷汗直冒说不出话来。我极力屏气方冒出一句来“臣妾没有……”他把一把抛开我把我丢在地上冷冷“哼”了一声。 里头皇后听见动静急急扶了剪秋的手出来见如斯情景“哎呀”一声便向扶着她的剪秋歪去。 玄凌一惊也不顾我忙去扶住皇后坐下道:“皇后怎么了?” 皇后并未晕去只以手抚头吃力道:“臣妾有些头痛。” 剪秋忙斟了热水进来皇后并不喝只转了头四处寻着什么人问:“绘春呢?” 剪秋会意忙唤了绘春进来皇后一见她脸也白了一手指着我一手用力拍着椅子想绘春道:“你瞧瞧她这是怎么回事?” 绘春一见我立时大惊失色忙跪下哭道:“前些日子娘娘整理纯元皇后旧时的衣物现这件霓裳长衣上掉了两颗南珠丝线也松了就让奴婢拿去内务府缝补。奴婢本想抽空就去拿回来的谁知这两日事多浑忘了。不知怎么会在昭仪娘娘身上。”她吓得忘了哭拼命磕头道:“皇上皇后恕罪啊。” 我脑中轰然一响只余了一片空白。误穿了纯元皇后的故衣可当如何是好? 皇后又气又急怒不可遏喘着气道:“糊涂!本宫千万交代你们对先皇后的物事要分外上心保管你们竟全当作耳旁风么?旁的也就罢了偏偏……” 玄凌的目光有些怔忡“这是她第一次遇见朕的时候穿的。” 皇后的目光如火焰一跳久久凝望着玄凌:“皇上还记得那时姐姐进宫来看我。” 玄凌淡淡“唔”一声道:“自然是不能忘的。” 他们这样说着话只余我一人在旁边像是一个被抛弃和遗忘的人孤独地看着他们。莞莞?我心头冷笑更是哀戚莞莞原来都是别人! 他很快逼视我语气陌生而冰冷简短地吐出三个字:“脱下来!” 我一时有些尴尬脱去外衣我只穿了一件品色暗纹的衬裳是绝对不合仪制的。然而我迅地脱了下来双手奉上平直下跪“臣妾大意误穿了纯元皇后故衣。” 皇后觑眼瞧着玄凌小心道:“昭仪一向谨慎必不会故意如此怕是有什么缘故吧?”她向我道“你自己说。” 我平静摇头道:“臣妾在来皇后宫中时现礼服破损不得已才暂时借用此衣并不晓得衣裳的来由。”唇角漫上一缕凄惶的笑意胸中气息难平“若非如此……”我盯着玄凌却是说不下去了只向皇后道:“原本是臣妾的错臣妾愿意领罚。” 在我心里何尝愿意在他眼中成为别人。罢了。罢了。 玄凌看我的神色复杂而遥远。我别过头强忍着眼中泪水。 这样生冷的寂静。片刻皇后迟疑着道:“昭仪她……” 玄凌面无表情道:“昭仪?虽然行过册封礼却没听你训导算不得礼成。” 我心中已然冰凉如此却也一震。不觉苦笑罢了我在他心里原当不得昭仪他所一念牵挂的人并不是我呵! 他看着我仿佛是远远居高临下一般道:“棠梨宫已经修建好你就好好去待着思过吧。” 我的失宠就是在这样一夜之间。所有的一切都全盘颠覆了。修建一新的棠梨宫雅致精巧的棠梨宫象征着荣宠高贵的棠梨宫亦在一夜之间成了一座冰冷的囚笼。 我的泪在甫回棠梨那一夜流了个畅快。春寒依然料峭的夜里被褥皆被我的泪染作了潮湿的冰凉。月光沉默自窗格间筛下是一汪苍白的死水。我这样醒着自无尽的黑暗凝望到东方露出微白毫无倦意。 心从剧烈的痛与滚热随着炭盆里彻夜燃尽的银炭蓄成了一滩冷寂的死灰。那样深刻的耻辱和哀痛把一颗本就不完整的心生生碎成了丝缕。 我醒悟一切不过是个圈套自那件毁损的礼服起。而醒悟之中是更深切的悲辱——他给我的一切情意与荣宠不过因为我是个相似的影子啊! 莞莞!他心中的我不过是纯元皇后的代替而已。 长久的睁眼和哭泣之后眼睛干涸得刺痛。良久的寂静之后终于有人推门而入是槿汐。她轻声道:“娘娘。” 我只是怔怔坐着。棠梨宫中的人皆随着我被禁闭了起来。合宫的惊惶不安亦不敢来打扰我。槿汐行了一礼缓缓道:“娘娘千万保重自身别伤心坏了身子。” 我已无泪殿中阴暗她的神情在逆光中显得焦灼。我抬头第一次持久而玩味地看着槿汐喉咙有沙哑的疼痛我忽而冷笑起来“槿汐从前我问你为何无故对我这样忠心你只说是缘分使然如今——可以告知我了吧。” 她咬一咬唇平静跪在我身边只是沉默以对。我的唇角缓缓展开这样悲寂而怨愤的心境笑容必也是可怖的“是因为我像去了的纯元皇后是不是?” 她缓缓点头又摇头道:“娘娘与纯元皇后并不十分相像。” 我质疑地轻笑全然不信道:“是么?”我自语“直到如今我才明白。”端妃初次见我的神情骤然浮现在眼前她何以见我时会惊讶何以说那样的话。她的入宫最早的妃嫔自然熟悉纯元皇后的容貌。 槿汐轻轻道:“三份的相似五分的性情足以让皇上情动了。” 我怆然微笑自嘲道:“三分容貌?五分性情?也足以让你为我效忠——不你真正忠心的是纯元皇后。” 槿汐恭谨跪着恳切道:“奴婢并无福气得以侍奉先皇后只是因缘际会曾得过先皇后一次垂怜。”槿汐平静看着我眸中清亮如水“娘娘穿上先皇后的衣衫才有真切的几份肖像。先皇后心地太过纯良而娘娘虽然心软却也有决断。槿汐效忠娘娘是有先皇后仁慈的缘故更是为娘娘自己。” 我望着她难以按捺下心中的好奇和不甘:“纯元皇后那是怎样一个人?” 槿汐微微一笑眼圈却红了:“纯元皇后是不该活在世间的世上没有比她更良善更好的人了。”她见我诧异只道:“先皇后娘娘宛若谪仙世间的风尘只会玷污了她。” 我惊异难言幼时听人说起纯元皇后只晓得她美好柔婉而有妇德擅作惊鸿舞甚得玄凌爱重宫中无一不服。而在宫中我对她也不过一知半解只晓得端妃的一手琵琶出自她手中这样的才情是我望尘莫及的。 我低婉了心性道:“她……想必是很好很好的吧。” 槿汐轻轻道:“若娘娘是带刺蔷薇纯元皇后则是水中百合只可惜了宫中尘土泥泞百合是开不好的。” 槿汐说得坦诚直白我颇为触动。我侧看她凄然道:“带刺蔷薇?即便是带刺怎敌得了这恁多的明枪暗箭。圈套之中百口莫辩如今的我已然失宠这次不比往日恐怕难以翻身再对我效忠也是枉然。” 槿汐郑重叩道:“此次之事也是奴婢的疏忽奴婢觉得衣衫眼熟一时也想不起是先皇后的旧物何况姜公公从前并未服侍过先皇后的确是咱们中了别人的算计。”槿汐顿一顿道:“昨日娘娘刚被送回来听闻姜公公就被皇上下旨乱棍打死了。” 我闻言一震心下更是难过:“他是受我的牵连也是被算计的一颗棋子。”我握住槿汐的手歉然道:“我不该疑你的忠心哪怕你是因着先皇后至少也是为我。皇上却——”我没有接下去只是冷笑不已:“皇后费好大的心思!” 槿汐睫毛一跳沉吟片刻道:“娘娘何以见得?” “若非她有意谁能动得纯元皇后的旧物又何来如此凑巧?”心下颤颤皇后的手段我并非是不晓得的联手对丽贵嫔的惊吓、华妃的铲除我们合作得默契而恰如其分。她并非是一味的端淑啊!我冷笑之余又有些心悸我何曾想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狡兔死走狗烹啊! 可不是如此么? 槿汐垂微微咬唇:“娘娘并无对皇后有不臣之心只是娘娘步步高升又得圣宠皇后想必忌惮。” 我起身茫然四顾道:“我既失君心又不得皇后之意所犯之事又涉及先皇后是帝后和太后的伤处。” 槿汐蹙眉:“今日之事眼下确实无法转圜娘娘只能静待时机。” “时机?”我环顾修缮后精致的棠梨宫此时此刻它和一座真正的冷宫有什么区别?当日玄凌为了保护我避开前朝后宫争斗之祸送我去无梁殿自是情意深重。今日的禁闭怎能同日而语。罢了罢了! 日子过得死寂曾经棠梨宫一切的优渥待遇尽数被取消了。外头的人更不晓得在怎样看我的笑话册封当日被贬黜我也算是头一个了吧。玄凌只让内务府给我贵人的待遇。姜敏忠一死内务府的人自然见风使舵百般苛刻送来的饭食粗砺大半也是腐烂生冷的。棠梨宫中一些粗使的小内监小宫女自然怨声载道抱怨不迭。幸而槿汐和小允子他们还弹压的住众人也是尽力忍耐。 我心中纵然悲痛却也不愿意再以泪洗面。然而百般自持那痛心与怨忿硬生生被压迫在心中哽如巨石渐渐也远离了茶饭。 春寒中大雪未曾有停过棠梨宫地处偏僻又多阴寒潮湿之气取暖用的炭火早就被内务府断了无可供取暖之物被褥几乎潮得能挤出水来。虽然多穿了几层衣物不消几日原本娇嫩的手足就长满了累垂的冻疮颗颗紫如葡萄鲜红欲滴不时迸裂血口泛出鲜红的缕缕血丝。浣碧与流朱焦急不已也顾不得忌讳夜夜和我挤了一处睡互相取暖。我才现她们的手足也俱已开裂破损了。 我再耐不住心疼之余不由三人抱头垂泪我含泪道:“昔年在府中为奴为婢你们也不曾受过这样的苦楚如今反要和我一同遭这样的罪。” 浣碧用腿暖着我的足伤感道:“小姐又何曾这样辛苦过。皇上也太……” 流朱抹了泪愤然道:“奴婢百般求告只希望内务府可以通融送些医治冻疮的膏药来或是拿些黑炭来也好啊!谁晓得他们理也不理更不放奴婢出去只在门外百般奚落。当初他们是怎么讨好巴解咱们来着。” 浣碧叹气瞪了一眼流朱道:“你就消停些吧还嫌不够闹心么?” 流朱恨道:“总有一日我便要他们知道她流朱姑***厉害!”说着把我的手捂在她怀中。她的手也是冰冷的唯有怀中一点暖气尽数暖给了我。我紧紧搂住她们心下更是难过道:“原本要为你们谋一个好出路恐怕也是不能了只怕是自身难保了却拖累了你们。”我对浣碧更是愧疚“浣碧我更连累你。” 浣碧轻轻摆只是默然落泪。流朱慨然道:“难道奴婢跟着小姐只是为享福的吗?!奴婢自小跟着小姐既跟着小姐享了安乐更不怕陪着小姐分担。奴婢的一身都是小姐的。” 我泫然:“我又何曾把你们看作了奴婢呢?” 浣碧眼中泪光闪烁“流朱说得不错。小姐待咱们不同奴婢难道还怕一起捱过去么?必没有什么过不去的。” 月光晦暗不明淡淡地似一抹灰影深夜的殿中越寒冷。我心中凄楚又怕辗转侧身吵醒了身边的流朱和浣碧便僵着不动。月光森森的落在帐上今日又是月尾了。下弦月细勒如钩生生的似割着心。月圆月缺日日都在变幻不定。可是说到人心的善变多端又岂是月亮的阴晴圆缺可以比拟半分的呢? 我在惆怅里暗暗地叹息了一声。 许是连日的饮食无常整个人都失了力气精神委顿。或是因为这不堪的心力一向不太准确的信期也比上月晚了三五天。身体和心都是说不出的酸胀难过。槿汐焦急不堪几番要为我疏通了侍卫去请太医来。奈何守卫棠梨宫的那些侍卫极是凶蛮态度也恶劣丝毫不加理会逼急了只道:“皇上有过旨意不许这宫里有一个人出去。别的咱们也管不了。”于是眼瞧着我一日复一日的憔悴虚弱下去。 终于那一日晨起换衣时体力不支脚下一个虚浮便不省人事了。 醒来时却是温实初在近旁殿中复又生起了炭火温暖而明亮。温热的草药在小银铫子上咕嘟咕嘟地滚着微微有些熏人。身上的被褥一应换了松软干燥的塞了一个铜制的汤婆子焐在脚边取暖。 我抬一抬手却见手上厚厚包了层软布不由惊诧槿汐笑吟吟在一旁道:“娘娘别动刚涂了治冻疮的貂油怕脏了衣服。”她端了一碗燕窝轻轻吹着用银匙一口口舀了喂到我唇边。我头晕目眩身上软绵绵的乏力只瞪着周遭的这一切疑惑。囚禁之中何来这样的礼遇而脚边的汤婆子热热烫着脚分明又不是虚幻之景。 我望着温实初乍见故人眼中不由热了道:“温大人。” 他应了一声眼中漾起稀薄的温情和悲惜极力抑制着行礼道:“微臣恭喜娘娘!” 我的意识有些模糊不自觉地摸到腹部疑惑且意外地着望着他:“是吗?” 槿汐落下泪来轻轻转拭了偕了一宫的宫女内监齐齐跪了下来贺喜:“恭喜娘娘。”她道:“太医说娘娘已有一个月的身孕了。” 我心下有一刻的惶然却也欣喜了欣喜之中更是悲伤。我曾经深切地期盼着有一个孩子却不得如今这个时分偏又有了孩子不知是我依靠他还是连累他了。我抚着小腹几欲落下泪来。 待得众人退下唯剩了温实初和槿汐在侧。槿汐在旁照拂着药炉温实初为我看过脉道:“娘娘心情起伏太大胎气不稳切勿再要动气伤心了。” 我别过头忍着鼻中的酸道:“大人以为本宫眼下如何?” 他长长叹了口气:“这是娘娘眼下唯一翻身的机会了。”他宽慰道:“皇上已经下旨由微臣照顾娘娘的身孕虽未恢复贵嫔应有的礼遇也准以嫔礼相待。皇后也命人格外照顾娘娘的饮食起居娘娘尽量放宽心吧。” 我却凄然笑了道:“是么?大人以为这是本宫翻身的机会了么?若如此大人方才絮絮说了这许多怎未听提及有解除禁足之令只言皇上也未曾有一字的安慰之语。何况这所谓的嫔位礼遇也是为本宫的孩子并非是因为本宫。” 他默然也恻然了。一旁的槿汐也怔怔停了扇着风炉的手垂不已。殿内一时静静的无声只见小银铫子里的的热气“嘟嘟”滚了出来白白的一嘟噜一嘟噜。 温实初急切道:“娘娘……”喉间也有了哽咽之意。 我抱了汤婆子在怀中汲取暖意微微一笑“大人伤心做什么?本宫没有伤心你倒抢在本宫前头了。”汤婆子那样烫隔着衣裳烫着我冰冷的胸腔。我低头用力道:“无论什么时候本宫绝不轻贱自己委屈了这个孩子。还未进冷宫哪怕是进了冷宫呢本宫也必然好好抚养这个孩子长成。” 温实初久久松了一口气畅然道:“那就好。微臣生怕娘娘轻贱了自己。”他坚定道:“有娘娘这句话微臣必定一力照应好娘娘!” 我凄楚一笑深深觉得温情和感激。温实初对我的情意我这一世也无法回应于他了纵然他对我有爱慕之情我却无意可是深宫如斯多变阴冷他是如亲人一般在身边的关怀。 我笑中带泪缓缓道:“温大人与本宫自幼相识何曾见过本宫自轻自贱。” 他快慰的笑了是:“微臣认识的娘娘从不曾让微臣失望过。” 我道:“如此本宫和腹中的胎儿一应托付给大人了。” 温实初走后独槿汐留在我身边照应她为我掖好被角欣慰道:“幸而是温大人来照应娘娘不过万事也皆不可放松。”她劝我:“这个时候有了孩子也好至少皇上不至于太绝情。” 我含了一缕凄微的笑道:“你也觉得皇上太绝情么?” 宫中生不下来的孩子那样多步步均是险路。既然玄凌情薄也惟有依靠自己争取了。 我挣扎着披衣起身命槿汐取了文房四宝来。槿汐道:“娘娘身子虚弱有什么等好些了再写吧。” 我摇头提笔写了一纸交予槿汐封好道:“我有了身孕皇上必然肯看我的书信。想办法送到御前。” 槿汐道:“娘娘写了什么?” 我用神太过愈加觉得吃力半倚在床边道:“我求皇上下旨由皇后亲自照顾我怀孕生产之事。” 槿汐吃惊“娘娘本就疑心今番之事是皇后的意思为何还要皇后照顾?” 我苦笑:“不错。可是如今宫中皇后独大我要留心这孩子凭一己之力必然不够。皇后这样设计陷害我必定对我十分厌憎想来也厌憎我腹中孩子。眼下量力而行我是绝对无力与她相抗的。若要她一应照料我生育之事若有任何差池她自己当其冲脱不了干系。为了她自己她必定尽心不来害我的孩子也不让别人来害我的孩子。” 槿汐无奈却也赞同:“要一切平安这是唯一的法子。娘娘将来若要复宠一切指望全在这孩子身上。” 我怆然摇头。玄凌如此我可还愿意为争宠去做一个旁人的替身?便是杀了我也是断断不能。我只要这孩子平安长大。 我只说:“你快快去吧。”皇后在人前一向“仁慈亲厚”玄凌有这样的旨意她断然不会拒绝。 我低头抚着尚未显形的小腹暗暗下了决心孩子哪怕你的父皇不怜惜你不怜惜娘亲娘亲也必定想尽办法保护你平安。 槿汐收好了书信微笑道:“燕窝冷了奴婢去兑些热牛奶进去。” 我随口道:“等下去弄吧。我嘴里总觉得淡淡的没有味道叫流朱吩咐小厨房去做碗虾仁粥来吧。” 槿汐的神色有些古怪应了一声匆匆出去了。过了一歇端粥进来的却是浣碧。她坐在我床前一口口舀了笑道:“小姐现在有身子的人一人吃两人补要多吃些才好。” 我本无多大的胃口不过一时想着而已待真端到了面前又失了兴致。因见她殷勤期待尽力咽了几口道:“怎不是流朱进来刚才你们进来贺喜也未见她。” 浣碧笑吟吟道:“小姐嫌奴婢服侍得不好么一心念着流朱。” 我见她虽是笑着眼角却红了不由心下疑惑道:“流朱怎么了?” 她忙道:“没有怎么啊。只是流朱这几晚没睡好患了风寒正在睡呢。” 我“哦”了一声本待睡下。或是这些日子来的风波起伏心里并不安定掀了被子起身道:“我去瞧瞧她。” 浣碧忙要起身拦我我越狐疑。浣碧眼见拦不住“扑通”跪在地下咬了唇痛哭道:“小姐不用去了流朱已经不在了。” 我惶然大惊道:“你说什么!” 浣碧呜咽不已道:“小姐以为太医如何能进来呢?外头的守卫根本不理会咱们的求告。是流朱拼死撞在他们的刀上外头的人怕惹出了人命才叫了太医来的也只有温太医肯来方能照应小姐可惜流朱却是救不回来了。” 流朱自小在我身边情分一如亲生的姐妹一般一时闻得这样的噩耗心中绞痛几乎跌在浣碧怀里浣碧急得大哭道:“奴婢早说不让小姐知道怕伤了胎气小姐千万别太伤心。” 正哭着槿汐奔了进来一见如此便知道不好忙扶了我坐下切切道:“娘娘如今伤心更要想明白惟有保重自身才最重要。流朱姑娘是为娘娘死的娘娘可千万不要叫她白死了才好。唯有娘娘周全才能为流朱姑娘报仇啊。” 我死死咬着牙用力太过牙根酸得痛如含了一口冰水在口中。浣碧哭求道:“小姐一定要好好的。小姐可知道流朱死得多惨碰了一头的血连尸也不得好好埋葬。小姐若是伤心坏了流朱岂非白白为了小姐!” 我怔怔流着泪。我知道浣碧的身世一向待她亲厚不免略疏忽了流朱。但经浣碧当日变节一事我心里是待流朱更信任的。可惜她和浣碧一同进宫陪伴我未曾得一日的清福却先为我落了如此的下场岂非是我连累了她! 槿汐握住我的手一根根掰开我紧握的手指含泪道:“娘娘的手刚敷了药这样握着可怎么好。”她正色道:“娘娘忘了当日淳嫔小主的死么?当日娘娘可以忍今日就不能忍一时之痛吗?若娘娘伤了自己便是将来想要为流朱姑娘报仇也有心无力了!” 这话说的中肯我再难过也听得入耳。我缓缓止了泪生生道:“不错只有我好好的活着流朱才不算是枉死了。” 第二十章 荆棘满怀天未明 桃花盛开的时候春天的燕子重又飞来筑巢了。杨柳丝儿一绕春风也被缠得熏热起来叫人生了莫名的汗意。 自我有身孕之后玄凌一次也没来看我也不许任何人来探望连亲近如眉庄亦不可踏入棠梨宫一步。只允许芳若每日来陪我一个时辰看望我的起居或是在上林苑中散心少时。其余的一切事宜都交给了皇后打点。 我晓得他厌极了我他掩饰得这样好的秘密竟然被我知晓了。他心爱的人的衣裳被我擅自披上了身。而我亦是怨怼于他的这么些年的情意终究是错付了。 渐渐怨怼也没有了必要。想起他从前几番对我轻易的猜疑和冷落我在他心中原不过而而啊。 唯一可随意出入的只有温实初一个为我带来一点外头的消息。害死流朱的那些侍卫已被玄凌遣去了“暴室”服苦役;玄清虽然在平汝南王之事中有功却辞去了所有封赏依旧做他的闲散王爷;兄嫂父母虽然担心我却也无可奈何幸好玄凌也未曾迁怒他们。他说的更多的是眉庄今日请他送了一盒我喜欢的酥点悄悄带进来给我明日是一封折成如意结的纸张写上温暖的开解之语后日又是一件做好的孩童肚兜。我明白她的心意心下惟觉得欣慰。偶尔敬妃和端妃也私下托温实初带来安慰的话惟有陵容仿若消失了一般再无任何声息也无一丝关怀之意。 我苦笑虽然世态炎凉但她心中未必也是不怨恨我的。 天气更热到了六月间我已换上了单薄的纱衣五个月的身孕身子越觉得困倦常常白日里倚靠在贵妃榻上也会昏昏睡过去到了夜里反睡不安生隆起的肚子叫我辗转不宁脚趾和大腿也时时抽筋酸软不堪。 温实初来看了说:“娘娘应该多用骨头熬汤喝加少许醋平日宜用豆腐和蔬果便会缓解抽筋的症状。若要睡得安稳睡前喝些牛奶吧。” 浣碧在一边牢牢记了温实初写了几味安胎的药道:“请恕微臣多言娘娘睡不安稳恐怕是心中思虑太多非药力可以疏解的。” 我挽一挽袖子半笑道:“大人既然知道又何必再说呢等下大人要去向皇后复命。请替本宫问候皇后就说本宫一切安好。” 他道:“皇后娘娘受皇上所托不敢对娘娘和腹中胎儿掉以轻心时常召微臣去询问。” 我看他一眼慢慢道:“你晓得怎样应对就好了。” 絮絮说了一遭我又问:“眉庄姐姐手上的烧伤估计也应好了温大人可有把舒痕胶交予姐姐用?姐姐用着可好么?” 温实初脸上神色一黯随口道:“好多了。”他踌躇了片刻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只细细说了眉庄的伤势愈合得好至于舒痕胶是否有效却只是含糊了过去。末了他谆谆叮嘱了一句:“安芬仪若是有物事送来与娘娘但请娘娘让微臣过目后再用。” 他这样殷勤谆嘱的话谨慎小心的神态又联想起那一日我拿舒痕胶与眉庄时他不放心的神情我的心“咯噔”一跳愈加不安。我维持着平静的神气静声道:“大人要本宫静心养胎不宜多思可大人说话吞吞吐吐岂非存心叫本宫担忧不安。”我环视棠梨宫周遭顿一顿道:“大人有什么话不妨直说难道今时今日人情翻覆如此本宫还有什么受不起的么。” 他目光闪烁迟疑着道:“那舒痕胶……” 他的神色大有不忍与嫌恶之态。脑中电光火石一闪再不愿相信也不得不相信了。为什么我失子的前几日常常胎动不适?为什么我在华妃宫中闻了几个时辰的“欢宜香”跪了半个时辰就小月了?为什么温实初在我小月之后断出我体内有麝香分量而陵容的解释却是因为“欢宜香”的缘故? 麝香?!我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只觉得人身上虚强自镇定着问温实初:“那舒痕胶里有麝香是不是?” 他有些张口结舌道:“娘娘……” 我用力握住自己的手屏息道:“你说。” 他无奈道:“微臣……那胶里有分量不轻的麝香若通过伤口进入肌理如同每日服食一般且此胶花香浓郁意在遮掩麝香的气味若非懂得香料之人不能调配出来。”他紧紧握着自己的袍袖道:“其实也未必是安芬仪所为微臣也只是揣测毕竟舒痕胶在娘娘寝宫中也有人可以接触到……” 舒痕胶是陵容亲手调制的每日都是我贴身使用想来并无人能接近。而若非是她深懂如何调配香料又怎能把握好分寸不让我觉呢? 只是不晓得是她自己要这样做还是有人指使。她又为何要恨我到这般地步连当日我腹中的孩子也不肯放过。 我身上一阵阵凉恨意纠结在心头胸口闷得难受极度的恶心烦闷耐不住“哇”地一口吐了出来一地狼籍温实初顾不得脏忙扶了我浣碧帮着擦拭净了。温实初关切道:“娘娘恶心的厉害么?” 我歪在椅上笑得森冷而凄楚:“人更叫我恶心呢。”我看着他:“我竟然还被她种种伪装打动可不是世间最愚蠢不堪的人!” 他忙道:“安氏的心计若真如此之深又有谁能知道不只娘娘受她蒙骗啊!:bsp;我懒懒起身窗纱外的阳光那样明亮那样热白晃晃地照在地上反得人眼晕。我极力忍耐着向温实初道:“这件事眉姐姐知道么?” 他谨慎摇头:“微臣不敢妄言。” 我颔着意道:“这事切不可让她知道否则以她的脾气怎么能耐得住性子。若此事真为安芬仪所为决计是心计深沉眉姐姐必定难以招架何况本宫如此潦倒她更势单力薄了。” 温实初深深点头我想了想又道:“千万记得转告眉姐姐无论如何万万不要见罪于皇后和安芬仪。”我挥一挥手道:“你回去吧本宫也乏了。” 浣碧忙扶了我进内殿卧下紧张道:“既然安芬仪和小姐从前落胎有关小姐何不让沈婕妤见机行事以谋后算怎么还要事事忍让她。” 我卧在床上汗水濡湿了鬓缓缓打了一把扇子道:“眼下这个情形我只能让眉庄自保万一受我牵连可如何是好。我若要她见机而变岂非叫她自寻死路。” 浣碧脸红了红道:“奴婢只是担心小姐。” 我道:“你出去吧让我静静歇一歇。”浣碧应声出去我独自躺着心中煎熬如沸。我与陵容的情意自然及不上与眉庄自小一同长大的情分可是也是向来亲厚尽管这亲厚里也有着疏远但我也并未有丝毫对不住她啊! 人心之可怖竟至于此么?!我徐徐扑着扇子手竟是微微颤抖不已。陵容、陵容脑中轰然乱着寒鸦的情思金缕衣的得幸我失宠后她在皇后指引下高歌而出的重新获宠她获宠后在意玄凌更宠幸谁的言语皇后劝我用舒痕胶治愈面上伤痕的殷殷之情。那些曾经的蛛丝马迹和我的种种疑心在我的蓄意思索中变的鲜明而贯穿一线。 那些被我忽略或是刻意不去猜疑的点点滴滴訇然倒塌在我的面前皆成了碎片。 皇后和陵容她们之间是怎样的一种默契。我曾经引以为依蔽的皇后她是在背后同样算计着我的啊且携着陵容的手华妃不过是个替死鬼罢了。 我恨得几乎要呕出血来“喀啦”一声将手中的团扇折成了两半。 夜里独寝燥热的天气让我辗转反侧又不敢贪凉。重重心事的逼仄终于起身赤足蹑声走到殿后廊上。隔着被风吹起的窗纱浣碧伏在桌上睡的正熟流朱死后她近身服侍我的一切事宜又要警醒我夜半突如其来的口渴和抽筋自是十分劳累了。 廊间的月华被或繁或疏的树叶一隔被筛成了碎碎的明光。梨花早已谢了树上结了不少青青的小梨子似小孩子紧握的拳头。夜半萧瑟的风带着索落的花香灌满我轻薄的寝衣五个月的身孕已经很明显了。 记得我初次怀孕的时候也在这梨树下梨花开得如被冰雪拂面生香那时与玄凌的欢情仿佛少年闺阁里的一个春梦一如这年华匆匆去了再不回来。 而今的我这身孕有的何其辛苦唯觉惊恸惊恸不已永远似没有坏到最底处那一日。 风吹散了我的长和着远远的不知名的虫鸣轻柔拂过我日渐尖削的脸庞我忽然无措地痛哭起来。纵使是痛哭也被我极力压抑成一缕轻微的呜咽散在了夜风里。 有一双手把衣裳轻轻披在我身上我转头却是槿汐。她关切道:“娘娘赤足跑了出来小心着凉才是。” 她手中提着一双柔软的缎鞋扶我坐下小心为我穿上。她只作浑然不见我的泪意和痛恨缓缓道:“娘娘不应该觉得高兴么?” 我质疑:“高兴?” “娘娘几番疑心安小主的用心从前她若是暗箭今日也算成了明枪娘娘反而更能防范是不是?如今娘娘在明处暗处的敌人自然是能少一个就少一个最好。”她轻声问我:“娘娘可是痛心当日姐妹情谊?” 我意欲点头然而却冷笑了“如今看来她与我可还当得起‘姐妹情意’这句话?” 槿汐淡然坐在我脚边轻漠笑道:“娘娘与沈婕妤的情意的确份属难得。既然是难得就不必奢望人人如此。” 我出言心底悲伤:“我实在不明白她为何要这般对我?!” 槿汐笑笑:“娘娘无须明白若有一日知晓也必定是极丑恶不堪的真相。娘娘的确待安芬仪很好可是这宫里不是你对她好她就会对你好。” 我知道眼下的我没有任何能力去反击哪怕我恨得咬碎了银牙一定要忍耐。 我撩开眼前乱“你说得不错好与坏都是为了自身利益使然。我也曾疑心她或许受人指使但是否是她意愿所然是她做的就是她做的。”我握一握槿汐的手感激道:“槿汐你总是能及时叫我明白。” 她有些羞赧更多是坦然“奴婢自幼生长在深宫如今已经三十岁了自然不是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不懂的。”她温和且坚定道:“安芬仪的事或许是有人幕后指使她无论是怎样娘娘若此时因为她而伤及自身才是大大的不值请娘娘安心。”她唏嘘道:“其实这也不算什么娘娘重情才会伤心在宫里哪怕是亲姐妹也有反目的那一日何况不是亲姐妹呢。” 我听她语中大为感怀也不好说什么只得慢慢宽解了自己的心情安心去睡觉。 怀孕六个月的时候天气最是酷热我素性又最不能耐热怀着孩子更不能食用生冷食物越觉得焦苦不堪性子也有些烦躁。惟觉得欣喜的是腹中胎儿的胎动似乎有些明显了。 那一日在殿内午睡因着我有孕以来总是睡得不好难得有一日好睡众人皆是高兴为怕扰着我睡觉只留了浣碧一人在我身边打扇伏侍。中午雷雨刚过北窗下极凉爽的风卷着清凉的水汽徐徐吹进我睡得极舒服。 蒙胧中觉得浣碧的手劲极大一下一下扇得风大更觉舒畅。我做着一个遥远的梦还是我刚承幸那一年在太平行宫也是午睡着天气热玄凌来看我。那些情话依稀而蒙昧地在情话依稀而蒙昧地在耳边低回而温柔。他忽然唤我:“莞莞你的‘惊鸿舞’跳的那样好。”我正对着镜子梳妆他为我描着远山黛手势熟练其实我的眉型是更适合柳叶眉的。我忽然害怕起来大声疾呼:“四郎!我是嬛嬛啊不是莞莞不是什么莞莞!”他却只依依深情望着我依旧款款道:“莞莞你的惊鸿舞——” 我头痛欲裂几乎要哭出来惊鸿舞的舞姿迷乱而摇曳翩若惊鸿落花如雨里一抹幽幽的笛声追随在我身边是笛声还是箫声我几乎不能辨清。娘的笑语清脆在我耳边:“学得了惊鸿舞是要给自己心爱的郎君看得呢女儿家苦心孤诣学来的舞怎好叫旁人轻易看了去。” 我难受得紧恍惚中有一只温热的大手温暖覆盖在我的额头担心道:“她时常这样么?睡不安稳。” 那分明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浣碧的声音低低的“小姐总是睡不好吃得也不香。” 他“哦”了一声一块凉凉的绢子覆在了额上我觉得舒服些。仿佛有一双手在抚摸我日渐滚圆的肚子然而并不真切很轻微的触觉。我只觉得困倦隐约听得他轻声与浣碧一问一答着什么依旧沉沉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是入夜了。我挣扎着起身道:“肚子越来越大行动更不方便了。” 浣碧笑道:“小姐的身形倒不见臃肿。” 我微微一笑问:“刚才我仿佛听见你和谁说话了是有人来过么?” 浣碧道:“现在有谁过来呢?是小允子才进来见小姐睡的出汗搭了块凉绢子进来。”我见手边果然有一块雪白的方巾似是抹过汗所用的也不以为意正要唤了浣碧取水来喝忽然觉得腹中一动似被踢了一脚一般我顿时愣在当地一动也不敢动过了良久又是这样一下。 我欢喜的落下泪拉了浣碧的手搭在我的肚子上语无伦次道:“你听!你听!它在踢我呢。” 浣碧扔开手里的东西欣喜道:“真的么?”说着把脸紧紧贴了上来“小姐!它似乎在动呢好像……是在伸懒腰。” 生命的迹象如此明显的搏动我快活得不知说什么才好浣碧反握着我的手满脸欢快和激动:“小姐……”她亦落泪了。 我忙笑道:“哭什么呢。”我轻柔抚着自己凸起的小腹道:“你是它的姨母啊应该高兴才是。” 浣碧笑中带泪越喜悦“是个好孩子呢懂得体谅娘亲所以前些时候小姐恶心呕吐也不厉害。将来一定是个最孝顺的皇子!” 我只是微笑静一静道:“何必是皇子呢。我倒希望是个帝姬。” 浣碧“咦”了一声奇道:“小姐不希望是皇子么只有皇子小姐才可翻身重得恩宠啊。” 我淡漠摇头:“恩宠?我并不希罕。我只希望我的孩子平平安安的长大。”我低头轻轻道:“若是个帝姬就可避免混入来日的夺嫡之争了。你可知道帝王家的皇位争夺从来是你死我活太血腥不过。”我迟疑片刻“何况这孩子并不一定能得它父皇的喜欢。” 浣碧若有所思轻声道:“那也难说奴婢只希望这孩子能够平安了。” 我宁和微笑再不言语。自禁足以来我第一次这样纯粹的高兴和幸福。这个孩子在我腹中活生生的在我的肚子里成长。生命的伟大和蓬勃在这一刻深深感染了我疲倦而被悲恨浸染透了的心。我所有的怨怼和仇恨悲哀和不甘在此刻消弭殆尽唯有这一点生命才是我所有的希望和心爱所系。 待得入秋的时候我的身体越笨重了。天气晴好的日子芳若每天都来陪我至上林苑中走上一个时辰散心以便生产时有所助益。芳若显是受过吩咐很少与我说外间的事偶尔见我走的累了亦只默默陪我坐着并不多说话而眼中的关怀和心疼却是无所掩饰的。 我的行走逐渐变得有些困难时时须有人搀扶着人清瘦而苍白只有腹部滚圆而凸出远远望来只见了一个肚子。芳若姑姑见四下无闲人时小声感叹道:“早知有今日之祸当日奴婢宁愿不用心教习娘娘免得入宫反而受此罪过。” 我望着高远的天际有大雁成群南飞紫奥城红墙高起的四方天空蓝澄澄的如一汪碧玉没有一丝云彩似乎永远是那样明净。我微微一笑心境寂寥而安静这样的天气像极了我刚入宫那一日那时的我对前途怀着怎样的惴惴而揣测。一如现在的我从不晓得前路会往何处去。我淡淡笑道:“姑姑和本宫都不是圣人怎能知晓来日之事。在哪一日都不过只顾得眼前罢了。” 芳若无所回答沉寂了片刻道:“其实皇上是很关心娘娘的。” “是么?”我轻微扬起唇角算是微笑“是关心本宫还是本宫肚子里的孩子?”秋日的暖阳似一朵芙蕖盛开在身上我微眯了眼道:“姑姑这话若是对几位新贵人说想必她们听了定然比本宫高兴。” 她欲言又止终究没有再说下去。 远远地有女子的笑声传过来正是去岁入宫的几位贵人祺贵人已晋为祺嫔瑞贵人也晋了瑞嫔眼下两人颇得玄凌恩宠福贵人与祥贵人不甚得意依旧未得晋封。祺嫔遥遥看见是我行了一礼致意祥贵人似是不情愿扯一扯祺嫔嘟囔道:“皇上不过也给她嫔位的待遇和祺姐姐你是一样的人何必向她行这样的大礼?” 祺嫔未置可否瑞嫔一向出尘行礼之后只向我微微一笑丝毫不理会祥贵人的话。旁边福贵人向祥贵人蹙一蹙眉示意她噤声又向我一笑算是致意祥贵人却睬也不睬她独自袖着手先走开了。 我对祥贵人的话只作充耳不闻芳若见她们走远笑笑道:“福贵人真是个实诚人。” 跟随在芳若身边的小宫女端着果盘子在一边插嘴道:“可不是实诚么?听说祥贵人都敢去她宫里把皇上请走害得福贵人整三个月见不到皇上她也奇怪见天儿笑倒没什么不高兴的。” 芳若狠狠瞪了那小宫女一眼道:“贵人也是你可以背地里胡议论的么?你下去以后不许再上前伺候。” 小宫女一脸委屈只撇了嘴不敢哭我淡淡笑道:“芳若姑姑也太小心了她的话本宫只当笑话来听而已。” 芳若方缓和了道:“娘娘有着身子何必听这些好不好的话呢。” 我只道:“好不好的事自己都做过还怕听听么?” 彼时的太液池碧波清澈柔缓荡漾间有无数个太阳的小影子让人觉得灿烂又虚幻坐得久了身上有些凉浸浸的我支撑着起来道:“随便去哪里走走吧坐得久了有些凉。”芳若答应着和浣碧一边一个扶了我起来。 我甚想去看看眉庄然而芳若每每留意总是不成。而眉庄每接近我三丈以内芳若必和颜悦色请她远离。虽然和颜悦色却有玄凌的旨意在眉庄终究只是遥遥望了我片刻即得转身离去。 我沿着太液池缓步行走秋光如画风荷圆举尚未有凋残零落之意。上林苑永远是这样美春色无边秋意浓华连冬日里也有用绸绢制成的花叶点缀就像这宫里的美貌女子老了一群又有新的一群进来鲜红的嘴唇、光洁的脸庞、如波的眼神、窈窕的身段似开不尽的春花。曾几何时我也是这上林苑里开得最艳的一朵花。 当日玩耍的秋千依然还在只是秋千上引着的紫藤和杜若早已枯萎只留了萧黄一索秋千上空荡荡的似乎许久没有人用过了而秋千旁那棵花开如绡的杏树早已黄叶金灿。我有一瞬间的走神仿佛还是那样青葱的岁月我偶一回头遇见长身玉立的玄凌。所有的一切我避不过的就这样绮丽地开始了。当年自己的话依稀还在心上“杏花虽美好可是结出的杏子极酸杏仁更是苦涩。若是为人做事皆是开头很好而结局潦倒又有何意义呢?不如松柏终年青翠无花无果也就罢了。” 仿佛是一语成谶一般正出神浣碧提醒道:“小姐可该回去了。小厨房做了南北杏川贝炖鹧鸪这时吃最滋润不过了。” 我闻言不觉苦笑:“杏子炖鹧鸪?杏花原本开过就算了。” 浣碧略想一想立即明白不由涨红了脸。我见她尴尬便岔开了道:“我正好有些饿一起回去吧。” 正要起身见玄清带了几个内监正从前头来于是芳若先上前请安道:“王爷安好。”玄凌想必未曾嘱咐过芳若若我遇见皇亲时是否也要阻拦芳若一时未及反应玄清已经泰然走近与我互问了安好道:“许久不见贵嫔了。”他的目光落在我的便便大腹上时有一瞬的欣喜和无奈很快道:“小王还未来得及恭喜贵嫔在此贺过。” 我端然笑道:“王爷客气了。”我顿一顿:“王爷是去向太后请安么?” 他脸上有温润的笑意道:“刚从皇兄处过来正要去看望太后。”他澹澹而笑:“来得仓促未及给贵嫔送上贺礼。” 我微微一笑:“多谢王爷。”我的目光无意划过时停驻在他腰间的笛子上随口道:“久不闻丝竹之声了本宫觉得舌头的味道也寡淡了呢。” 他会心道:“娘娘喜欢听什么?小王以此为贺吧。” “《杏花天影》。”我脱口而出然而随即又后悔了。这曲子是我初见玄凌时吹的现在听来还有何意义呢。 玄清低一低头取了笛子在唇边缓缓吹了起来。我退开两步静静听着当时还年轻只晓得曲子好曲中的深意却并不十分了然。待得如今明白了方知曲中浩茫如潮水的愁绪好景不常在、此身无处寄的悲凉。曲未便情却不同了。 玄清的神气认真而专注而依稀是见过的。我的目光自他面上拂过第一次动了这样的念头我所中意的那个人到底是身为皇帝的玄凌还是在漫天杏花中旖然而出的那个温文男子。 曲未终我温然出言打断道:“王爷想必急着去向太后请安本宫不便打扰王爷请吧。” 他的眼中闪过一道奇异而悲悯的光泽道:“贵嫔请便。”他仿若无意对身边的内监道:“听说太后秋日气燥没有胃口本王府里常用银耳枸杞炖汤来进补等下命人从王府里取了送去吧。”他的关切含蓄得不露痕迹我只漠然远立。 那内监陪笑道:“这有要紧的等下让内务府拣好的进给太后娘娘就成了。” 另一内监道:“那是王爷对太后的孝心岂是内务府的东西可比的么?” 玄清但笑不语似想说些什么最后只道:“贵嫔好自珍重。”匆匆离开了。 回到棠梨宫中静静卧着休息浣碧在我身边摇扇道:“不知是否奴婢多心总觉得祺嫔小主应对小姐的样子有些古怪。” 我托着腮一手翻看着宫人们为孩子准备的小衣裳轻轻“哦”了一声道:“怎么说?” 浣碧认真想一想道:“奴婢只是自己疑心罢了。去冬公子进宫来时曾提到祺嫔小主的二哥管溪要在重阳迎娶二小姐为何已经八月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我并未上心只思量着若我前一胎真因皇后和陵容而落今番怎会这样一点动静也无尽管我求了玄凌的旨意要求皇后担待我孕中一切事宜。于是轻轻一哂“我如今这个样子人家怎么敢随意和我家攀上亲戚。”我按下衣服道:“谁知道管家的人是在观望呢还是不敢这样的亲家玉姚不嫁也罢。” 浣碧点头不平道:“小姐不过是一时失势怎么也怀着皇上的骨肉呢他们何须如此?” 我微笑掸一掸袖口道:“世态炎凉你不是第一次见识到做什么这样动气。帮我去把这些衣服收好吧。” 浣碧应声去了过得片刻又转了回来手中捧着一个瓷碗却是一碗银耳枸杞她笑道:“方才的炖鹧鸪小姐进的不香不如尝尝这个吧。奴婢刚叫小厨房做了出来的。” 我道:“好端端做这个做什么?” 浣碧抿嘴儿一笑道:“方才王爷特意叮嘱了的说这个能开胃奴婢不敢不上心。” 我心下明白故作奇道:“咦?怎么我不晓得王爷叮嘱了你的?” 浣碧急急道:“王爷好好的提什么太后胃口好不好的话又何必当着咱们的面说。先前小姐又说到舌头寡淡奴婢这么揣度着。” 我打趣道:“哦怎么王爷的话到你耳朵里就格外清明呢。” 浣碧羞红了脸转了身绞着衣带道“旁人自然是不知道的可奴婢晓得王爷关照咱们宫里不是一两日的事了小姐何必开奴婢的玩笑。” 我笑过道:“好好好看在你的用心我吃了便是。” 第二十一章 不悟寻时暗销骨 我的耐心一点点熬在对即将出世的孩子的期待上我甚至有一丝庆幸这样的失宠落魄倒让我避开了身怀六甲后的错迭纷争得一丝暂时的平静。 重阳那一日宫中妃嫔照例是要向太后和诸位太后庆贺的我在禁足之中自然是不能前往于是准备了花糕和菊花酒又放了一个塞着茱萸的香袋皆以红丝带束了加上桑叶和榆叶覆盖做成三色礼品交到芳若手中请她为我奉于太后恭贺桑榆晚景之乐。 到了晚间太后遣了孙姑姑亲自来看我慰问了几句道:“娘娘有着身子现在实在是受委屈了。若有什么不便之处可叫芳若来告诉奴婢奴婢愿为娘娘尽心竭力。” 我谦和道:“也没什么。只是今日是重阳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本宫有些思念家人罢了。” 孙姑姑的神色一僵随即和缓微笑:“宫里的规矩娘娘小主怀孕八个月时娘家的亲人可入宫陪伴生产。算算娘娘的日子也有七个月了奴婢会记得提醒内务府安排娘娘的母亲平昌郡夫人和嫂嫂新平县君进宫。”如此我心下安慰亦知家中父兄未因我失宠而有所牵连更有了盼头。 到了九月底的时候我一心等着有娘亲和嫂嫂可以入宫来陪伴的消息而内务府却一直音讯全无。我不免焦急问芳若她却只是支支吾吾的内务府也是推三阻四没个回话。偏偏这个时节李长又来传话说近日天气冷了请我不用再出去散心免得风寒。而守卫棠梨宫的侍卫也越严谨了。我虽不晓得生了什么事也觉得不寻常。百般无法之下只得寻了个机会在内务府的小内监送东西来时叫住了他。 那个小内监显然是新来的面孔很生。我正和浣碧对面坐了在缝制一件孩子出生后要盖的小被子团花蝙蝠的图案很是喜气。 那小内监跪在地上我和气道:“你叫什么?从前怎么没见过的?” 他磕一个头有些胆怯:“奴才小贵子是刚来的本来今天该是黄大哥来的可他忽然肚子疼就换了奴才给娘娘送大毛的料子来。” 浣碧见我眼色忙扶了他起来和颜悦色道:“你辛苦啦这些碎银子是咱们娘娘赏你去喝茶的。” 小贵子欣喜非常连忙叩谢了恩。我笑吟吟道:“这个算什么等本宫家里人进宫那一日本宫再好好打赏你。” 他有些疑惑抬头道:“谢娘娘赏。可近日没听公公们说哪家的命妇要进宫啊若娘娘家人来了奴才必定早早告知。” 我更是疑惑和忧虑脸上却一丝不露满面笑容道:“是了。你从前是在哪里当差的?” 他道:“奴才也是在内务府不过从前不在里头当差是在外头给守门的侍卫送茶水的。” 我心下欢喜守宫门的侍卫那里最能听到消息于是担忧道:“本宫娘家姓曾本不是什么显赫人家想来是不得入宫探望本宫了哪里像甄府里的几位命妇似的常能入宫。” 小贵子眨巴着眼道:“奴才不知曾大人哪里高就但必定是平安富贵的。只是这甄府往日里风光如今可不行了。前两天奴才进里头时就听说了兵部侍郎甄大人下了大狱。”我的心狂乱一跳容色大变他却依旧絮絮说下去:“这还不止呢连羽林军都统兼翰林院侍讲学士都没了甄老大人的吏部尚书也没保住一把年纪被禁在家中连夫人们的诰命之封也被废了还牵连了亲家薛大人。” 我的声音有些颤抖强忍着道:“是怎么会这样甄府不是平汝南王的时候立了大功么?” 他犹自不觉笑滋滋道:“娘娘有所不知立了大功也犯了大罪当初华妃娘娘的慕容家和汝南王不就是个现成的例么?甄大人是被人告了。” 我还未来得及开口浣碧已经白了脸色嘴唇微微颤抢着道:“被谁告的?” 小贵子见她这样吓得不敢再说浣碧哪里耐得住情急之下握住他的手臂喝道道:“快说!” 小贵子拗不过只得道:“羽林军副都统管大人。” 浣碧急道:“胡说!管大人不是要跟甄家二小姐结亲的么怎么要去告甄大人?” 小贵子“嗨”一声道:“官场上的事奴才哪里知道的清楚不过这事半个月前就人人都知道了奴才可不是瞎说!” 半个月?唯独我被蒙在鼓里。 浣碧待要再问小贵子寻了个由头惶惶逃了出去。我怔怔坐下手中的针直直扎进了手指浣碧“哎呀”一声忙取了白绢布来裹住落下泪来:“小姐这可如何是好?” 我极力忍了泪道:“好!好——”话音未落腹中急剧疼痛了起来几乎说不出话来强自镇定道:“去请温太医——” 温实初侍奉我吃完安胎宁神的药物槿汐为我盖上被子道:“请问温大人娘娘没有大碍吧?” 温实初微蹙了眉头道:“大碍是没有只是我有几句话想问娘娘的意思。” 我腹中依旧有隐约的疼痛吃力点头:“本宫也有话问温大人。” 槿汐掩身出去我见浣碧目光恋恋知道她也放心不下便也留了她。温实初半是责备半是关切道:“娘娘何故这样急痛攻心以致动了胎气?” 我半支着身子直视着他道:“今日有人告诉本宫娘家的事大人日日能出宫想必一清二楚。” 他大急:“娘娘全知道了么?谁这样大胆!” 我忽而笑了“大人果然都知道了。即便本宫不问自然会有人想方设法要本宫知道。” 他道:“一则是皇上的嘱咐二则微臣必须顾及娘娘能否承受。” 我苍白一笑:“那么如今本宫已经知晓你还要瞒到什么时候。” 他死死闭着嘴我只是平静望着他。神色平静心中却如翻江倒海一般我多盼望他告诉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家中的人都好好的平安喜乐。然而他道:“甄府已经一败涂地。”我的牙齿格格地颤他觑着我的神**言又止。 我死命道:“本宫没有事你说。” 他继续道:“一门爵位全无大人与少夫人皆入大牢老大人与老夫人也受牵连困居家中与娘娘的情形一般无二。” “一般无二?”我的泪汩汩而下“本宫有着身孕才受照拂本宫的父母可有此待遇?”他无言我又问:“那么致宁呢他才不过一岁是什么人在照顾?” 他忧愁而无奈:“小公子亦随母在牢中。”我心疼不已致宁他还是个襁褓婴儿啊怎能受得下这般苦楚。他将原委诉与我听“管路告甄大人在平汝南王之乱时鼠两端平乱后又多次居功自傲意欲纠结薛大人、管大人、洛大人自成群党。” “鼠两端?”我诧异又震惊“何出此言?” “娘娘可还记得有位佳仪姑娘么?她便是人证。她道娘娘虽与华妃有嫌隙可是甄大人为保自身荣华曾蓄意接近汝南王以作观望。” 我大怒:“这样的话可不是‘莫须有’么?皇上难道也信。” 温实初道:“大人当日与佳仪姑娘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如今她出为证不由人不信。”他踌躇片刻道:“观望还是小事。汝南王一事后皇上对这些功臣颇为介意并不放手重用惟有甄大人最得器重却有这样的传言汝南王的事过去没多久因而皇上十分介怀何况管大人与甄大人交好不是一日两日几乎要结成亲家又是同僚……”他没有说下去我却知道玄凌定是信了。 他本就多疑当日在水绿南薰殿会为着曹琴默一句话而疑心我与玄清。汝南王之事后他也一直未特别重用平汝南王时的功臣对入宫的功臣之女也不刻意宠爱只为了避免再蹈华妃之路。管路的告句句犯在他的忌讳上又有人证他怎会不信。 而佳仪我当初只嘱咐嫂嫂和哥哥行烟花之计假意迷惑只求汝南王一行人轻视哥哥放松警惕却不曾安排到选择何种女子。佳仪我自未曾见过只晓得有些像陵容又晓得哥哥为她安排了善后其中的曲折如何我在宫中自然是不得而知了。难道……佳仪又是谁安排下的行此后着? 我心中霎时冰凉而雪亮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们是生生为别人做了一回螳螂了。何止是我、哥哥、连整个甄家都被人算计了进去! 那么快所有的一切都被颠覆我的失宠家道的没落。 温实初道:“娘娘也还罢了终究没有受牵连但娘娘也切勿意气用事。瑞嫔小主心气高傲、甚是出尘为着家中父亲洛大人受冤入狱一事自缢以死相争表其清白。” 我一惊其实我与瑞嫔并无多少交情她一向清高自许不屑与众人相争、亦不与人交好对谁都是淡淡的恰如一朵水仙风骨自然。我对她虽未来得及亲近却是欣赏的。 然而……温实初见我关怀之情溢于言表眉宇间惋惜之情更重“皇上本来大有触动可是听闻那日是安芬仪侍驾在侧闻得瑞嫔死讯吓得当场哭了言语间似乎以为瑞嫔小主以死要挟皇上反倒坐实了罪名。” 陵容!我几乎切齿瑞嫔与她并无过节啊何至于此! 温实初走后我默默良久浣碧满面愁容坐在我身边轻声啜泣。 我道:“哭有何用。” 浣碧勉强止泪颇有疑问:“小姐那小贵子说自己新到内务府不久又不知小姐娘家姓甄被咱们随便诌了曾姓也肯信怎么公子的官职倒那么清楚。” 我轻哼了一声攥紧了被子道:“你也相信他是个新来的既然皇上那么‘重视’咱们宫里内务府怎么会那么轻易派了什么也不知道的小内监来分明是有人要借他的口来告诉咱们若我心志软弱一点这孩子恐怕就保不住了。” 所有的怨毒瞬时涌上心间只觉得辛苦异常良久才吐出一句:“她们好恶毒!” 我撑着坐起身取出屉中的鹅黄笺表未曾提笔胸中冤屈难耐眼中的泪已晕湿了纸笺。我含泪亦含了悲愤将笺表写好封起向浣碧道:“等下芳若来替我交给她请她呈给皇上。”想一想今非昨玄凌也未必肯看吧。微微叹息一声将当日他送与我的那枚同心结放在笺表上“叮嘱芳若务必要送到。” 浣碧知道要紧郑重道:“奴婢晓得轻重。” 这样焦灼地等待着眼看着金乌坠地彩霞漫天眼看着夜风吹亮了星子胃中有烈烈的疼像是在焦渴时喝了过量的酒爹娘兄嫂的安危生死就在于玄凌肯否见我了。 轿辇在月上柳稍的时分候在了宫门外李长亲自来了恭谨道:“娘娘皇上请您移步仪元殿。” 我怔了一怔终于来了于是道:“公公稍候本宫更衣后就去。” 然而对镜的时候自己也惊住了脸颊瘦削得多且是苍白的突出的锁骨掩映在天青的素绣长衣里只叫人觉得生冷。到底是瘦了惟独一双腿浮肿着只余了憔悴不见丝毫风情与美好。 心下荒凉玄凌一直赞我美见了这样的我也是要厌弃的吧。淡扫胭脂胭脂也似浮凸在面上半分也不真切。我握着半盒胭脂在手亦是惘然再美在他眼中也只是旁人的影子罢了。罢了罢了何必强造一分娇艳出来憔悴更适合在这样的情境下打动心肠吧。 于是披了见深紫的平纹外裳用犀玉簪子和金栉挽起头匆匆扶了槿汐的手乘轿去了。 仪元殿当真是久不来了李长引了我进西室轻声道:“安芬仪刚走皇上一个人在里头等着娘娘呢。” 我敛衣换了芳若扶我进去方一进去她便退下了。玄凌背对着我似乎在用心看着什么东西听我进来头也不回我艰难地福了一福道:“皇上金安。” 片刻难堪的静默他回身扶了我一把沉声道:“身子不便就不用行礼了。”我谢过他又问:“芳若说你有孕后一直多梦如今睡得还安稳么?” 我娓娓问道:“皇上眼见臣妾夜里多梦难安么?”他愣一愣我已道:“那么仅凭芳若一面之词皇上就相信臣妾睡不安稳了而并不问一问太医是否开安魂散给臣妾服用、臣妾梦见什么吗?” 他略略沉色道:“你想说什么?” 我泰然自若平缓道:“臣妾只想说不可听人一面之词而作论断。” 他只是问:“你睡得安稳么?” 我无法只得道:“起初几月的确难以安枕如今稍稍好些了。” 他淡漠笑:“那么芳若所言不虚。” 我凄惶摇头道:“皇上芳若姑姑并无骗你的意思但朝中臣子权利倾轧并非人人都能坦诚无私啊!” 他搀我坐下缓和道:“你百般求见也不问朕好不好只说这些么?” 他好不好?我澹然举眸自我禁足以来再未曾见过他这样乍然见了只因为我的家族性命悬于他一人之手这样尴尬而难堪的境地。我心里哪里还想得到他好不好。如今看他与从前一般只是眼眸在多了一丝戾气更觉阴冷。隔了这些日子只觉得恍然和蒙昧似是不想念了见面却依旧扯动了心肺。只晓得近也不是远也不是泪水潸潸而落。 他对着我的泪神色愈加温文咳然叹了一声“当日对纯元皇后大不敬之罪你可知错了么。” 这一句话生生挑起了我心底的伤痛和羞辱少不得强行按捺只道:“臣妾若说是无心皇上信么?” 他的口气却生硬了“错便是错无心也好有意也罢。” 我一怔心口似被人狠狠抓了一把疼得难受泪却止了含泪笑道:“不错不错的确是臣妾的过错。”我低身跪下“臣妾冒犯先皇后罪孽深重情愿一生禁足羞见天颜。但请皇上能再审臣妾兄长一案勿使一人含冤。”我凄然抬“皇上也请念在瑞嫔已死的份上吧。” 他死死看着我“你方才说一面之词不可尽信管路的话朕未必全信但佳仪是何人难道不是你为你兄长安排下的吗?如今她亦反口。而你兄长的确与薛、洛二人交往密切瑞嫔甚至为你禁足一事再三向朕求情。据朕所知她与你在宫只并无往来若非受她父亲所托何必要帮你!” 我不晓得瑞嫔为何要帮我只是为了许久前和她在太液池的一番闲聊么?我实在语塞而对佳仪我实在有太多疑惑。 玄凌的话冷冷在耳边响起:“实在不算冤了你兄长!” 我力争:“即便如此嫂嫂一介女流致宁襁褓之中……”我哽咽道:“臣妾兄长本对社稷无功劳可言外间之事诡谲莫辩臣妾亦不可得知。但臣妾兄长对皇上的忠心皇上也无半分顾念了么?!” 他的目光有些疑虑落在一卷奏折之上明灭不定:“清河王一向不太过问政事也为你兄长进表上书劝谏朕……”我心里“咯噔”一下莫非玄凌又疑心哥哥与清河往有所纠结了不成他继续道:“甄远道夫妻年事已高朕可从轻落可你兄长之过不是小罪可以轻饶。”他也有些不忍“你嫂嫂和侄子朕今早就已放了只是天命如何朕也不得而知了。” 他这话说得蹊跷我砰然心惊:“皇上为何这样说?!” 他叹息道:“你嫂嫂和侄子在狱中感染疟疾热安芬仪再四求情甚至愿意让服侍自己的医官去为他们诊治朕已派他去了。” 我的舌尖格格而颤牢狱潮湿但时至十月怎会轻易有了疟疾这可是要人性命的病啊!何况是安陵容身边的医官去诊治的我先不放心了。我凄然叫道:“皇上!——” 他扶住我的肩道:“有太医在会尽力救治他们母子。”他顿一顿“但你的兄长结党为私朕业已下旨充军岭南。你父亲贬为江州刺史远放川北也算是朕姑念他一生辛苦了。” 岭南川北远隔南北岭南多瘴气川北多险峻皆是穷山恶水之地父亲一把年纪怎么熬的住呢?我的心酸痛悲恨到无以复加腹中有轻微的绞痛似蛇一样蜿蜒着爬上来而且玉姚和玉娆自幼娇惯如何能受得这分颠沛流离的苦楚。 我悲苦难言我舌底的怨恨再忍耐不住仰头迫视着他:“皇上!到底真的是铁证如山还是皇上因为汝南王一事心底难解而耿耿于怀于他人?” 他怒了语气严厉冷漠到没有温度一般:“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他的手伴着怒气一挥触到了身边他方才立过的书架一张绛红的薛涛笺自书堆上轻飘飘晃下打在我脸上。我本跪着随手欲拨开然而一目扫到笺上整个人顿时僵在了那里浑身如卧冰上。 所有的真相原本只是一些零碎而清晰的话语而当这些话语真切落在这一张纸笺上时虽早已知晓那灰了的心却再度灼痛起来。 我直愣愣瞪着那绯色如血的薛涛笺竟是要被我看得溢出血来。脉搏的跳动渐渐急促怦怦怦怦直击着心脏胸口像是有什么即将要迸开来心如同坠入腊月的湖水中那彻骨寒冷激得双手不自觉的颤抖起来竟是克制不下去直抖得如秋风中残留枝头的枯叶一般心中有声音极力狂呼不是的!不是的!宛宛!宛宛!竟然是这宛宛!错了全错了从头至尾全是错了! “寄予宛宛爱妻念悲去独余斯良苦此身常自魂牵梦萦忧思难忘。怀思往昔音容予心悲恸作《述悲赋》念之悼之。愿冰雪芳魂有灵念夫哀苦得以常入梦中以慰相思。纵得莞莞莞莞类卿暂排苦思亦‘除却巫山非云’也。” “易何以乾坤?诗何以关睢?惟人伦之伊始固天俪之与齐。痛一旦之永诀隔阴阳而莫知。……影与形兮难去一居忽忽兮如有失。对嫔嫱兮想芳型顾和敬兮怜弱质。……望湘浦兮何先徂求北海兮乏神术。……恸兮陈旧物而忆初。亦有时而暂弭兮旋触绪而欷歔。信人生之如梦兮了万事之皆虚。呜呼悲莫悲兮生别离失内位兮孰予随?入淑房兮阒寂披凤幄兮空垂。春风秋月兮尽于此已夏日冬夜兮知复何时?”1 玄凌的笔迹向来是看得极熟了写到最后笔力渐次软弱无力断断续续有泪痕着洇其上把墨迹化得一小团一小团如绽放的黑梅一般。可见他下笔时伤心哀痛到了何种地步。 除却巫山非云也好一句除却巫山非云也。原来是她竟是她所有我的一切一切殊宠恩爱原来全是为了她为了一个“莞莞类卿”。魂牵梦萦魂牵梦萦玄凌梦里面一声声情意切切唤着的全是她——仙逝了的纯元皇后朱柔则。 那么我究竟算是什么?! 双手无力一松薛涛笺轻如若无物一般飞了出去悄无声息地落到织金毯上。像是全身的力气都被一丝一丝抽空了颓然软绵绵委地坐下。窗外秋虫鸣噪不已一树红枫娉婷掩映在窗前那猩红一色刺得我双目如同要盲了一般疼痛。 我胸中激荡难言腹中因着这激荡愈加疼痛仿佛我的孩子亦明白我这为娘的委屈为我不平。 玄凌满怀怜惜拾起地上的薛涛笺眼神顿时宁和下来平静温柔得似一潭秋水明澈动情。那眼光半分都不落在我身上只凝神远思似乎沉浸在久远美好之中口中道:“你知道了?” 我无言以对还有什么话可以说呢。 玄凌半是感慨:“其实能够有几分像宛宛也是你的福气啊。” 我几乎要冷笑出声是么?究竟是我的福还是我的孽!只觉得与他这一面一副心肠皆是冷寂到底了所有的情思亦断绝了。他这样陌生这样叫人疏远。错的何止是玄凌我更是错了这么些年的时光与情爱皆是错付与眼前这个人了。 门“吱嘎”而开翩然闪进一个娇小的身影见到我在忙要退后。我几乎不记得了这个书房除了我陵容亦是可以进出的。 她的容光娇艳而青春红润如轻霞刹那对照出了我的伤心和憔悴更叫人不忍卒睹。玄凌叫住她道:“什么事?” 她娇弱地望了我一眼欲言又止玄凌最看不得这样的神气催促了两次她方怯怯道:“方才太医来回禀甄少夫人与小公子疟疾病重已经不得救了。”她的话未说完泪水已经沾湿了脸庞惹人怜爱。 陵容说着就要来搀我口中关切无比道:“姐姐有身子的人千万别伤心坏了。” 我情知没有那样简单泪眼中望出来她姣好的芙蓉面似是扭曲了一般只是可怕。她趁着接近我的片刻悄然在我耳边轻轻笑道:“可救不活了呢!” 我恨得几乎要呕血正欲挥开她的手腹中急痛欲裂似要迸开一般。秋意冰凉若霜露从今夜白月色惨白似一张鬼脸兜头扑张下来我的手软弱地垂了下去最后一眼只瞧见自己猩红的裙角蜿蜒如河。 那样痛痛得几乎蒙住了呼吸仿佛刀绞一般苦索在我的肠中抽刺。好痛身下全是湿的仿佛有无数的洪流在我体内奔腾骨节一节一节地裂开了是谁的哭喊那么痛苦搅乱了我的心每一寸肌肤都像是要撕裂了一般几乎能听到“咯吱”碎裂的声音有什么在我的身体里萌着想要突越。 我在昏沉中无数人的声音催促着我——“用力!用力!”漫天的杏花轻薄如绡的花瓣点点的飘落到我身上我为他萌生出卷入后宫争斗的决心。 仪元殿的初夜他拥紧我的身体恳然道:“你的心意朕视若瑰宝必不负你。” 惊鸿舞翩飞惊了的是他的心还是我的意娘说惊鸿舞是要跳给心爱的男子看的。 夏日的宜芙馆他为我画就远山黛他神色迷醉:“朕看重的是你的情。” 他与我在深夜里共剪西窗下一对明丽烛火和我似寻常人家的夫妻写字作诗。 春深似海梨花如雪他为我作“姣梨妆”他放声大笑:“嬛嬛嬛嬛!你有了咱们的孩子你晓不晓得朕有多高兴!” 他满面皆是春色笑影愈显得神姿高彻指着我髻上的并蒂海棠道:“朕与嬛嬛正当年少好时光便如此花共生共。” 他只是郑重了语气道:“即便有佳丽万千四郎心中的嬛嬛只有一个任何人都不能取代。” 他亲吻我的耳垂低声道:“朕再不让你流这许多眼泪便是。” 前尘如梦境在我脑海中如流水划过终成了一地霜雪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真干净。 我挣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似乎有巨大的喜悦环绕在我周遭婴儿响亮的啼哭和欢悦的笑声。我疲惫地坠入黑沉沉的梦里无力睁开眼睛。 那是一个冗长的梦梦里有无尽的往事纷至沓来琐碎而清晰。梦得那么长那么多的事入宫四年仿佛已经过了一生那般久远。 待我睁开眼已是光明的白日里槿汐含喜含悲迎了上来切切道:“贺喜娘娘生下一位帝姬。”她又道:“帝姬一切安好长得可漂亮呢。” 我尚有些迷茫帝姬? 浣碧在一旁道:“小姐可吓死奴婢了您昏睡了一天一夜了呢。” 我下意识地去摸我的肚子我的肚子的平坦的我吓得要跳起来我的孩子没有了!曾经我这样一觉醒来我的孩子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几乎要哭出来槿汐忙抱了孩子到我面前道:“娘娘别急帝姬在这里呢。” 在这里我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紧紧把孩子抱在怀中她那样小脸上的肌肤都有些皱皱的通红像只小小的柔软的动物眼睛微微张开真是像极了我。她那样轻那样温暖。我喜极而泣。我的女儿这是我的女儿啊。 浣碧指着乳母道:“这是帝姬的乳母靳娘。” 那是一个健康端正的妇人皮肤白净身体壮硕言语间性子也很柔顺质朴。 槿汐道:“帝姬是早产尚不足月太医来瞧过说是要好生养育照顾呢。” 我终究是产后无力抱了片刻就有些吃力却仍是舍不得放下。槿汐轻声在我耳边道:“皇上来了来看娘娘呢。” 我正道:“说我身子不适不见了。”抬头已见玄凌踏进了殿中来。 我别过头只是不理。这个人我再不想见了。 他看我一眼道:“还在生气?你还是想不明白么?” 我哑然只得道:“皇上希望臣妾明白什么?” 他颇有几分感慨“你已然为朕生下帝姬还要闹这样的意气?朕已经决定不论甄家如何朕都不会迁怒于你只要你愿意朕明日就可下旨尊你为昭仪。” 我转头“臣妾失德不敢忝居昭仪之位。” 他靠近我柔声劝道:“嬛嬛若你肯你还是朕的宠妃朕待你和从前一样。” 我冷笑笑得不可抑制片刻停息道:“皇上以为还可以么?” 他的神色瞬间冷了道:“不错的确是朕太过垂怜你了你这样的心性实在不适合在宫中久住了。” 宫中我早已腻味了。恨么?爱么?都已经不要紧了。皇后和陵容华妃和余氏我恨的人那么多杀得过来么?我已经杀了多少还要杀多少永无止境。那么多的血性和杀戮没有温情亦没有真心。家已散了人亦亡了我厌倦到底了。我何尝愿意再待下去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他兀自道:“朕来告诉你你的父兄母妹今日都已各自起程了。” 我只是愣愣的一缕悲寂的笑浮上脸颊“多谢皇上了。” 他摇头有些厌弃:“你这个样子——去佛堂静一静心吧不用住在这里了。” 不错我不能住在这里了有我这样不入她父皇眼的母妃有我这样破落的家族我的女儿只会因为我而备受苦楚折磨。 而佛堂……那离我的女儿多么远。 我的女儿尚在襁褓之中世事于她只是无知。后宫的波纭诡谲、翻云覆雨她还没有一一领略到我也不能让她领略到。而我这个母亲身将离开这耗尽了我巨大心力和感情的后宫她的未来我已经不能够给予保障。而我唯一能做的事是将她的未来做我力所能及的安排。 心中巨大的苦楚与羞辱似乎凛冽刀锋凌厉地一刀一刀刮着紧咬下唇心口几乎要滴出血来。于是我抬头静静道:“这个孩子还没有取名臣妾行将离开孩儿的名字就容许臣妾来娶吧。请皇上成全。” 他的目光平静得几乎没有感情良久道:“好。” 所有的酸楚瞬间迸上喉头死命把眼泪逼回眼眶中一字一字道:“就叫绾绾。”每说一字心上就被狠狠划上屈辱的一刀。 他双目烁烁一睁目光中瞬然有了庞大不可言说的震惊、心痛和热情灼热似能点燃满地月光声音微有嘶哑:“宛宛?!” 灰心冷意的心痛夹杂着唇齿间的冷笑几乎要横逸而出他心里果然永远只有一个宛宛!终究还是克制住我此时的一言一行无不关系着我怀中这个孩子的未来与安危。为了她我须得忍耐。 被中放着一个汤婆子却似乎没有丝毫温度冰冷潮湿得能挤出水来我的双足已经麻木只有头脑中的思维依旧敏锐。凄楚的笑意再不受自己的控制蔓延上唇角:“臣妾怎敢让帝姬沿用先皇后的小字这样大不敬。”或许我的心底也是真的不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和她用同样的名字吧于是慢慢道:“长绾君心臣妾做不到的事但愿帝姬能够做到。她这个无用母亲的一切不要再生在她身上了。臣妾残生也会于青灯古佛之畔为她日夜祈祷。” 他默然片刻脸色缓和了一些道:“其实你不想出宫修行也可可在宫中的太庙……” 宫中的太庙?我断然拒绝:“臣妾不祥之身实在不敢有扰宫中平安以蹈祥瑞。” 他的脸色有些难堪不再有异议“你早去也好宫中也留不得了。” 他自乳母手中抱过女儿目光疼惜紧紧搂在怀中微笑如一个十足的慈父瞧也不瞧我一眼只逗了她柔声唤:“绾绾——绾绾——”我不晓得他这样唤着时是否想起了纯元皇后只是他对女儿的样子的确是异常疼爱的。有了这个相似的名字我的女儿便能他父皇的十分疼爱她不是男儿身自然也不会卷进皇储之争有这一点疼爱足以让她不至沦落被人轻视了。只是我女儿的前程要依靠在那个与我面貌相似的纯元皇后身上我只觉得心酸心酸之中更是悲凉。 我敛衣郑重跪下叩道:“臣妾还有一事相求。” 他的目光定在我脸上轻声道:“你说。” 眼中的泪含蓄得饱满孩子娘要走了娘定要为你安排好后路但是来日如何终究是要靠你自己娘也无能为力了。我道:“敬妃娘娘入宫年久膝下无子又素有慈母之心臣妾希望出宫之后可以由敬妃娘娘来抚养帝姬以慰万全。” 他思量片刻道:“皇后和端妃皆有所养敬妃还可托付。” 我再度深深叩道:“如此臣妾再无所憾。” 我和他都没有再说话这些年我其实并不真正了解他他也不真正了解我。我对他终究是算计着的。一如他也算计着我。 我与他何至于走到了今日的地步? 寝殿中静寂得过分偶尔有夜宿的寒鸦凄凉地叫一声宿在残枝上风扫过枯叶沙沙作响。月光倾泻在透过窗棂落在地上是淡淡昏黄的影子。 我伸手抱过女儿将她的脸紧紧贴在自己脸上。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沉沉眯着眼小脸通红。我的一滴泪滑落她无意识地咂着嘴不知能否从这苦涩的泪中咂出一丝甜蜜。 玄凌的神情有些惘然的萧索望着满地月影道:“月色蒙胧就赐绾绾封号为‘胧月’吧。” 胧月是个不错的封号。寻常帝姬皆是在满月那日赐予封号不过是贤良淑德一类的字眼。胧月甫一出生就得此殊荣可见玄凌是疼惜她的也是对敬妃的安抚。我再无牵挂安静谢恩。 他也觉得无趣有些落寞他的目光有些柔和有些森冷似不定的流光那么些年的时光和残存的情感最后凝成一句:“嬛嬛你还有什么话对朕说?” 还有什么话我和玄凌之间真的是已经无话了。然而皇帝的问话我不可以不答。良久我轻声而坚决道:“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2”吟完三拜而止再无别话。 他的声音有些酸涩“好!好!既然如此朕亦无话可说了。你去意已决胧月朕自会与敬妃好好抚养。”言毕拂袖冉冉离去。我冷眼瞧着他再无一滴泪落下。 三日后我被废去所有封号和位份逐出棠梨宫退居京郊的甘露寺带修行。槿汐和浣碧执意与我随行留下了其他人照顾胧月。 敬妃把胧月抱到手中那一刻感动得流泪她执了我的手道:“我一定视帝姬如己出。” 我轻声而诚恳:“这就是姐姐的孩子何来视如己出这一说。我亦相信姐姐会照顾好自己的孩子。” 她点头“我知道孩子给谁养育都可以是你体谅我没有孩子可以依靠。” 我低“也请姐姐顾念往日情谊为我照顾沈婕妤。”我亲一亲胧月啼哭的脸心中痛楚欲裂转离去。 我默然沉思随身携带的不过是一些最必要的东西一应衣物饰皆留在了棠梨宫。临行前一夜浣碧犹豫着问我是否要将昔年玄凌所赠的玉鞋带走毕竟于我那是最珍贵的器物。 我只淡淡一笑取出了一把“长相思”把一切玄凌赏赐的器物皆锁在了大箱子中皆是过去的东西又何必再要留。惟有“长相思”才是解语的知音呵。 帘外细雨绵绵宫车自永巷碌碌而过经过云意殿不过四年前我便是从这里踏进了后宫。我兀自笑了当时那样年轻那样心高不知收敛虽然无意于入选可是一时无意在玄凌面前脱口诗词才有了后来那么多纷争和风波。若有可以后悔的时候我必然最后悔那一日。 轻朦的细雨如冰凉的泪。云意殿外站满了花枝招展的女子绚烂了整个宫廷萧萧的雨季。我微微疑惑槿汐已轻声在我身边道:“今日是选秀的日子。” 又是选秀了去年延迟的今日终于到了。 殿外的少女们青春少艾都有明丽的笑容渴望而高傲的眼神仿佛一朵朵娇嫩的花朵等待着君王的采撷。若她们知道了我的故事是否会因此而退却。 不她们是不会退却的。因为和我一同入宫的陵容已经成为其中的胜利者。后宫就是这样一个让人疯的地方只要有一个人成功只要有片刻的成功就会有无数的人甘愿成为手染血腥的人去争去斗去杀戮算计。 不过那已经是她们的故事了。 宫门巍峨高耸远远望去两个熟悉的身影撞入我的眼帘。白蒙蒙雨雾中眉庄依依而立温实初伴在她身边手持油伞为她撑出一片无雨。 马蹄行得缓一些嗒嗒似敲在心上她的热泪在眼眶中转动我伸手探出与她紧紧相握温实初见机塞了一袋银子给侍卫请他退开几步。 眉庄将欲落的泪轻轻拭去含悲而笑:“去了也好总算离了这里得个解脱了。” 我鼻中酸涩难言轻轻侧:“姐姐善自保重我怕是无幸再得与姐姐亲近了。” 她拍着我的肩“你一人去了我又有什么大意思呢只盼和你一同罢了。” 我悲伤“姐姐何出此言?”我见周遭再无外人悄声道:“姐姐在宫中一日千万要留意安陵容与皇后也要小心祺嫔勿要为我使意气安心保重自己要紧。”我恳然望着温实初:“温大人姐姐孤身一人我把她托付于你万望顾全不要落于他人陷阱。” 温实初道:“娘娘……” 我微笑拦下“我已不是娘娘了。” 他赧然“嬛妹妹……”这称呼太久远前他唤过的他叫的生疏我亦觉得唐突眉庄的脸色变了变只望住他不说话。温实初浑然不觉“你也保重我一得机会便去看望你。” 我摇头:“一入甘露寺大人就是红尘之内的人了你我隔了尘世不便再来相见。大人若有心就请为我看顾帝姬照应姐姐也是我如今唯一心愿。” 他眼中的悲痛之色愈浓身后槿汐牵一牵我轻声道:“不便多说了。” 我缓缓点头狠一狠心令车夫逐尘而去。 身后眉庄与温实初依然遥立雨中目送我离开。这是四年后宫留给我最后的温情映像。 宫门已出熟悉的红墙已在身后。此生我终于走出了繁华鬼魅的后宫。 我垂下马车上的布帘轻轻而悲哀的笑了。 注释: 1改编自乾隆于爱妻孝贤皇后死后所写的《述悲赋》 2出自卓文君《诀别书》写于她和司马相如别离之际以示二人情断全诗为:“春华竞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锦水有鸳汉宫有水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瞀于淫而不悟!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第三卷完) 第一章 甘露莫愁 我到甘露寺的时候已是向晚黄昏了修建在京郊的甘露寺是大周第一佛寺建在层岩秀石、峰豁万千的山顶殿阁巍峨宏伟、飞檐斗拱极是气宇辉煌。 下得车来被山风一扑身上便有些凉浸浸的浣碧和槿汐忙收拾了行装跳下车来一边一个扶住了我槿汐轻声道:“这十月里的山风已经凉了娘子刚生产过别吹坏了身子才好。” 自出宫她再不叫我“娘娘”怕我伤心烦恼又因为身份确实尴尬不明权宜之下只唤我“娘子”。说话间已搭了一件外袍在我身上。 即将落下的夕阳半悬在对面陡峭的山壁上血红一轮如要沁出血来映得半边天色都如烧如灼一般直叫人心里闷住了一般难受。苍茫的暮色如雾渐渐弥漫开来四边的山色也有些沉苍郁大松掩映下的古刹钟声悠悠香烟袅袅反而让沉坠的心稍稍沉淀。 我静静道:“暮鼓晨钟咱们以后的日子就是这样了。” 三人正观望间有两个年轻的小尼姑迎了出来打量了我们几眼问道:“这几位可是宫里出来的?住持师父已经吩咐了我们带几位进去。” 我略施一礼扶了浣碧和槿汐一同随着她们走。绕过甘露寺的正殿和侧殿又走了许久方见几间低矮平房引了我们进去道:“这是几位以后住的地方可先将随身的衣物放了休息片刻。” 平房虽然低矮里面倒也清爽房中一张通榻大卧铺一桌几椅墙角一个大水瓮十分简单。 两个小尼姑又道:“请几位再随我们去大殿住持师傅等人都在等着了。” 浣碧欠身笑道:“有劳了。” 大殿中点了火烛香烟缭绕香油味极重我才生产完两日略有些受不住这冲的味道极力压抑着咳嗽了两声。殿中人虽多却是极静。闻得我这两声咳嗽皆转过了脸来。为一个尼姑面相倒是和蔼向我道:“你来了。” 我觉得不好意思忙快步走了上前。她指一指地下的蒲团我晓得是让我跪的于是跪了下去浣碧和槿汐也忙跟着跪下。 只听她和颜悦色道:“宫里头来的旨意这位贵人是要带修行的。虽是如此说也是入了空门戒律自然要守。”于是她絮絮说了一番清规戒律道:“贫尼法号静岸是本寺的住持。你既入了寺自然要与红尘远离了也再不是宫中的贵人用不得旧称贫尼为你取了一个法号。”她顿了一顿道:“你就随贫尼的弟子辈用‘莫’字。”她微一叹息“你眉间隐有愁澜便号‘莫愁’吧。” 莫愁那并不似出家的比丘尼1该用的法号。然而我也不便有异议只无声应了。心下却愁澜顿生。 犹记得小时候跟着哥哥在书房里读书夏日炎炎叫人昏昏沉沉偏偏西席的夫子讲完闷死人的《四书》、《五经》又说什么“《诗》三百思无邪……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讲述后妃之德也小姐乃闺阁千金不可不牢记也……” 我嘴里“嗯嗯啊啊”老老实实应着眼前夫子的胡须长长地晃得人眼睛花几乎要晃得瞌睡了。 夏天的葡萄架下明亮到透白的阳光一点一点细碎地从叶子间洒下来满地的圆的半圆的白影子像一地未融的雪花。 夏日那样长那样长几乎像要过不完了。蝉鸣声一声长似一声仿佛和白天的辰光较着劲看要比谁更长更叫人厌倦。午睡醒来脑子已经清醒了眼睛却总也不愿意睁开。小轩窗下有清脆的女儿家的低笑声一定是流朱和浣碧在斗草玩儿要不就是玢儿又哄着小厮在捉蟋蟀玩儿、或是拼着七巧板。 哥哥不知怎么进来了笑着拿了一卷书敲我的脑袋“还装睡瞧瞧我给你拿什么好东西来了。”什么好东西不过是南北朝的一卷诗词集。哥哥笑道:“夫子的课上得那样古板别说你一个女儿家我也听得瞌睡。这一卷宫词得来不易你好好看吧——只别叫娘知道爹是疼你可娘知道了少不得一顿说教。” 于是如珍似宝地藏了起来防着娘现睡前才偷偷看上一两读得半懂心意也痴了仿佛口角噙香一般日里夜里念叨。早晨起来流朱又拿我取笑:“小姐读书读得疯魔了昨儿个夜里说梦话说什么‘洛阳女儿名莫愁’。莫愁?小姐认识洛阳的这位小姐么?” 流朱流朱仿佛她的音容笑貌还在耳边还牙尖嘴利地与我说着那些俏皮话儿。她死得这样冤枉我只消稍稍一想心头又痛了起来。 是了洛阳女儿名莫愁。是《莫愁歌》2里的句子那年岁里最爱的就是这。 好不容易盼得眉庄到她外祖家歇夏了忙忙拉了她来好似得了宝贝似的一句一句念给她听:“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郁金苏合香。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珊瑚挂镜烂生光平头奴子提履箱。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嫁与东家王。” 眉庄最把《女则》和《女训》读得烂熟于胸诗词一道她总是不太关心。往往这个时候她坐在窗下一心一意缝着一扇绣屏“五福捧寿”或是“玉堂如意”的图案大捧大捧灿若云霞的丝线映得她的脸越端庄从容。她才十二岁就已经修成了大家闺秀应有的沉静的气度风华。到底爹爹太纵着我把我的性子宠得这样骄矜。 她慢慢听完了冲我微微一笑那一笑似一潭碧绿清水中忽然绽放出一朵袅袅婷婷的白莲那种白如玉璧的光华凌然在碧波之上光滟无法可挡。 她放下针线浣过手道:“我听得不甚明白只觉得这莫愁的命真好。自己多才多艺夫婿豪门贵子十六一举得子自然在婆家立稳了地位出入仆婢如云富贵非凡。”眉庄浅浅微笑:“有这样的境遇已是世间女子的最好归宿。嬛儿你我将来若有莫愁的境遇也该不在有什么奢望了。” 是啊那个时候闺阁里所有的盼望不过是能得一个有情郎一世平安富贵就是了。 然而眉庄好看的眉头轻轻蹙了起来“我只是不明白莫愁的际遇这样好她还有什么不满足。‘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嫁与东家王’她实在不应有这样的叹息。” 莫愁莫愁我笑道:“莫愁嫁得富贵可是通篇下来却不见说他夫婿如何英伟不凡如何爱她敬她。若碰上一个不堪的夫婿一个不爱自己的夫婿哪怕拥有再多锦绣富贵也不过是一个豪门中的寂寞女子罢了。生了儿子拥有一个正室的名头又有什么好过的?” 眉庄缓缓叹息了一声道:“那也是。富贵也有富贵的无奈总是各有各的苦。” 我学着戏文里唱了一句道:“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眉庄“呀”了一声起身作势要打我:“这姑娘家的又是读闲诗又是唱那些没来头的戏文半点闺阁千金的样子也没有成什么呢?” 我一个旋身忙躲到屏风后头笑着道:“眉姐姐饶我这一遭吧我不过一时贪图好玩儿的。”我笑得喉咙痒连连道:“我可不是那这话来取笑姐姐的。” 眉庄正一正衣裳傲然道:“这个自然我沈眉庄将来的夫婿一定是出挑的咱们必定能白头到老。”说罢连眼角到晕红如醉了。 那时的眉庄那样骄傲那样自信那样意气风眼中有灼然的光芒仿佛一枝秀玉灵芝出于尘上。全不是如今存菊堂中那个消沉避世的沈婕妤。 我恍恍惚惚地却想起离宫那日眉庄盈盈立于红墙之内目送于我至路的尽头。那份牵挂与叮咛如今重上心头的只是凄凉的身影茕茕孑立在温实初的伞下。 宫中滔滔流逝的年岁里无限纷争之中眉庄何曾真心的快乐过。 再仿佛还是我新得宠的那段日子。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那样年轻飞扬的岁月被君王肆意宠爱着原是不轻易知晓愁滋味的。 不知是哪一日的早晨大约是凤鸾春恩车一连七日载着我驶向仪元殿东室的日子那一日贪睡起得比平时晚些醒来的时候见玄凌坐在榻上含笑凝望着我。我不由惊异当是他怎的那样早就下朝了。 他却支手颐然躺下只闲闲道:“爱卿好睡当此美人春睡图朕怎舍得离去去对着朝臣们那样永远板着的脸。” 我又惊又羞道:“这样可好么?臣妾怎能比得上皇上的政事要紧皇上还是快去上朝吧。” 玄凌缓缓打了个哈欠食指慢慢抚上我的脸颊微笑道:“难得一日就当给大臣们松快一日吧朕也偷取一日的清闲。”我待要再劝他的食指已经捂上了我的唇:“你这样静静睡着就好。早朝么——反正时辰也已经过了朕再赶去也来不及了索性罢了就是。” 我只好不再说话安安静静躺在他臂弯之中。彼时春暖花开东室下的朱漆镂花长窗半开着有和煦的风带着迷蒙的花香缓缓散一些进来像是女儿家的一双玉手试探着轻轻半卷起重重的鲛绡帷幕仿佛置身在海市幻境之中。一阵风过殿外的樱花四散零落如雨片片飞红远远地舞过映着满殿轻薄透明的鲛绡光影迷离如烟。 一抬头遇上玄凌如许深情的目光目光所及之处唯有我一人仿佛整个人都无声无息地沉溺了下去。 然而芳若恭恭敬敬来敲门道是有紧急的奏章来报。 玄凌不耐烦又不得不去只好笑对了我道:“只怪李长糊涂平时没在这事上好好提点那些奴才们叫他们不晓得一句话。” 我一时不解好奇心起于是问:“是什么?” 玄凌笑得有些促狭“当关不报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3” 我更是含羞轻轻啐了一口低头道:“皇上好没正经这样拿人取笑呢。” 这样的好时光终究只是一场幻梦罢了。 如今亦只能叹息一句: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④ 莫愁哪怕一生情爱悟出可牵挂至少可以平安终老陪伴幼子家人。而我情爱错付家破人亡家人父兄的平安保不到终老连唯一的女儿也不能在身边真真是连莫愁的万一也不如啊! 到如今愁对镜坐夜对愁眠又含愁醒来当真是要自己劝自己一句“莫愁”了。 正自己怔怔出神静岸看了看我身后的浣碧和槿汐道:“空门中的人是不该有人伺候的只是宫里头了话让你仿从前舒贵妃……”她忙改嘴道:“罪过……是冲静仙师的先例那么也就让她们两位跟在你身边一同修行吧。” 浣碧和槿汐脸上微露喜色当即应了。我抬头正殿中供着的不是如来也不是观音而是一座巨大的地藏菩萨。大佛前置一大石香炉刻“天古斗”三字。炉下石床右侧刻着“福生甘露地寿齐玉简天”左刻着“隆庆十年冬吉旦立”。 佛像打造得金身灿烂在通明光亮的烛火下更显得宝相庄严。我心底忽然悸动念及初生的胧月一时大觉悲苦不已轻轻道:“众生度尽方旨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菩萨果然佛法深远。” 静岸望我一眼取过身侧一盏宝瓶以手蘸取了瓶中的露水点到我额头上道:“释迦牟尼就有‘我为大众说甘露净法’之语甘露能解世间悲愁你已在红尘之外烦恼可尽抛了。” 她的语气悲悯神色和善仿佛能洞晓我的无奈。我微微颔亦是心领了。她指一指身边一位膀大腰圆的尼姑道:“这是我师妹法号静白掌管本寺的一应起居杂事你以后缺些什么就找她吧。” 如此吩咐过也便散了。 夜里风大吹在棉纸的窗纸上“噗噗”作响呜咽如诉。我坐在椅上槿汐挑亮了油灯在收拾衣裳。 我淡淡道:“有什么好收拾的不过几件替换用的亵衣从此就这一身灰衣到老了。” 槿汐并不说话倒是浣碧笑了一声道:“小姐的法号真真是特别。莫愁不像是寻常的法号倒像是闺阁小姐的名字了。” 我道:“住持只是想告诫我既已入空门就不要再想着从前俗世的忧愁烦扰了。”我喃喃道:“不及卢家有莫愁?到真当是‘他生未卜此生休’5了。” 浣碧没有听清道:“小姐说什么?” 我漠然微笑“没什么。我这辈子从今而始最要紧的事情就是好好日夜祝祷希望远在川北岭南的父兄和宫里胧月可以一世平安。这也是我唯一所愿了。” 浣碧咬一咬下唇轻轻道:“这也是奴婢唯一所愿了。” 我静静听着风声山里的风和宫里头的是不一样的。宫廷里的风再暖再明媚终究有股阴气太盛的森森凉意。而山里的风却是呼啸而过的霍霍有声。我坐得久了身上忽然一阵紧一阵的凉腹中也开始绞痛像青灰色的小蛇吐着冰凉的信子。浣碧见我面色不好忙上前道:“小姐怎么了?连色这样难看。” 槿汐听见动静忙搁下手中的东西趋前道:“娘子刚生下孩子身上的残血未尽今日又车马劳顿一番折腾怕是有些不好。”她急道:“炉子上的水还未开还须找些红糖来兑了热热的喝下去才好。” 我心下急又要强少不得道:“一时半刻哪里来的红糖我忍一忍就算了。” 槿汐忙道:“月子里的毛病不能掉以轻心弄不好要落一辈子的病根的。”说着起身道:“奴婢去向隔壁的姑子6们借些应付过去。” 说这披衣出去浣碧忙扶了我上床躺下多多地盖了几层棉被。我心下焦躁寺中的生活自然比不得宫中我身体还未复原反倒牵连了槿潮和浣碧处处照顾我如此想着腹中更生疼痛。 不只过了多久门“吱呀”一声响了料是槿汐回来了语气无奈道:“夜深怕是都睡下了无人肯开门别说借些红糖了。”她的声音更低:“我去寻静白师傅还被她呵斥了两句只是暂时还未敢惊动住持师傅。” 浣碧以为我睡了低声叹息道:“方才住持师傅还说是仿着从前舒贵妃的先例来一转身就连热汤热水也没有了。” 我隐约听着心下更是难过。 忽然槿汐似想起什么搓一搓手喜道:“那边远处大树下独有一间屋子也不知是哪位师傅住着我再去寻一寻看。” 浣碧忙拦住了道:“傍晚听两个引路的小尼姑说那里住了个极古怪的姑子平时无人敢搭理她。还是再去别人那里问问。” 槿汐道:“别人方才不肯开门现在只怕更不肯了我还是先去看一看再说。”说着又嘱咐道:“水热了再烧上一壶方便娘子擦洗身子。” 过了片刻槿汐还没回来我身上更觉得阴冷。忽然听得门“砰”一声被用力撞开。一阵冷风夹着一个雪白的人影霍地闯了进来浣碧惊了一声道:“是谁?!” 那人也不答话直奔我床前摸了摸我的额头又搭了搭脉姿势粗鲁而利索片刻望着我冷冷道:“你刚生过孩子是不是?!” 我挣扎着仰起头来只见那人面相有些凶狠长得倒也有几分姿色只是那姿色都如严霜被冻住了神情十分冷淡。我看她一身尼姑打扮想必也是寺中的同门遂示意浣碧不要惊恼勉强道:“是。今日已是第三日。” 她轻轻“哼”了一声神情大是不屑道:“为那些臭男人生孩子做什么!活该!”说着丢下怀中一包东西掷在床头道:“这些足够你喝了。” 浣碧忙接过一看喜形于色:“是红糖!怕是足有三四斤呢。” 那人也不吭声又掏出几片生姜命我含在口中道:“含在嘴里这东西能热的。” 说完似在生谁的气气冲冲地又一阵风似的走了。 紧跟着槿汐奔了进来气喘吁吁道:“那人好快的腿脚我竟没跟得上她。” 我道:“她就是那个性子古怪的人?” 槿汐称是道:“奴婢无计可施只得去求上一求谁知她听我说那红糖是要来救命的到底肯开门了。” 浣碧服侍我喝了浓浓一杯红糖水道:“在佛门里旁边住着的那些姑子竟不肯来救上一救真是叫人寒心奴婢总以为出家人是慈悲为怀的竟不想和宫里那些人一个模样。” 我摇头苦笑道:“咱们是被废去位份逐出来的是皇上遗弃的人哪里是和舒贵妃一样是自请出宫以贵太妃的名位带修行的当然不可同日而语的。”浣碧神色微微黯然我怕她为我难过遂转了话头道:“刚才那姑子虽然冷面却是一副难得的热心肠呢。” 于是含了生姜在口中想念着我的胧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注释: 1比丘尼:尼姑的别称。 2《莫愁歌》:南北朝时萧衍所作。 3“当关不报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选自唐代李商隐《富平少候》。全诗为:“七国三边未到忧十三身袭富平候。不收金弹抛林外却惜银床在井头。彩树转灯珠错落绣檀回枕玉雕锼。当关不报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 ④5选自唐代李商隐《马嵬二(其二)》全诗为:“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空闻虎旅鸣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以此来讽喻唐明皇杨贵妃爱情的虚无和不可依靠更嘲讽了李隆基身为天子无法保全宠妃的无能与无奈以及杨贵妃一生荣宠却惨死马嵬坡的悲惨命运。 6姑子:尼姑的别称。 第二章 厌听啼鸟梦醒后 甘露寺周围树林葱茏雨露云雾甘露淋漓幽静宜人。我安静睡了半日身体的痛楚也稍稍有了缓和。 住持因我身子不大爽利倒也有些体恤只嘱咐我好好休息了再言其他。我整日价昏昏沉沉睡着也不大理会寺中的事也顾不上槿汐与浣碧在做些什么。 只晓得她们俩并不时常一起陪在我身边眼角眉梢也渐渐多了些疲倦的神色。 我心中总是不忍的。 当日在棠梨宫中服侍我的宫人个个苦求与我一同出宫。 流朱早死浣碧自然是要跟着我的。若不然她是我陪嫁进宫的居住在宫里以后必定备受欺凌。 小连子和小允子皆是身有残疾的人出了宫便等同于失去了依靠和栖身之所何况住在甘露寺中与一等姑子们同居同宿也不方便。 胧月托付给了敬妃自然我身边的人也要跟着去几个的。到底是服侍胧月就如服侍旧主子一般。也是敬妃要安慰我的心带走了品儿、佩儿和小连子。 这我也放心小连子毕竟是有些功夫在身的为人又忠厚有他在胧月身边想必有人要暗算也不太能轻易得手。 眉庄亦让小允子去她宫中使唤。从前小允子是我身边第一得意的内监我一出宫少不得他也有不少的零碎的折磨受眉庄又素喜小允子机灵能干也能援手眉庄成为她的臂膀。 眉庄和胧月是我在宫中最放不下的两个人。 幸而眉庄有太后的庇护明里别人也不敢怎样。暗中我又托付了温实初和小允子必使他们竭尽全力护得眉庄周全。 而胧月敬妃没有孩子必然对她视如己出。她与我交好位份又高在宫中人缘也佳是抚养胧月最好不过的人选。 唯独槿汐她执意要跟我出宫是我所意外的。 她在宫女之中颇有身份是正五品的温人又是从前伏侍过太妃的。实在不用跟随我吃苦。 我原本是想再不济也能让她跟随敬妃悉心照顾胧月。她却向我陈情“帝姬有敬妃娘娘照顾已是万全。奴婢实在不必在敬妃娘娘身边碍手碍脚。娘娘要去修行必定少不得服侍的人浣碧姑娘一个也却是不够的总不好叫她一人辛苦。奴婢自幼愿意向佛这是再好不过的机会只愿娘娘别嫌弃奴婢笨拙只看奴婢这几年对娘娘还算是尽心不敢懈怠的求娘娘带奴婢出去。” 她这样开口我反倒不能再推只好也带了她出来。所幸槿汐精明干练倒也真处处少不得她。而软语安慰通达明白也是她时常来宽慰我孤寂的心。 这一日槿汐正坐在院中低头缝补一件衣裳我则捻了一颗颗楠木珠子细心穿成一串佛珠。 阳光淡淡的从白棉窗纸里透进来薄薄的似一层轻薄的琉璃纱软而轻绵。案上供着一尊白瓷观音像宽额丰腴面目慈善望之便觉慈祥敦厚大有普渡众生的慈悲之态。观音像前燃着三支檀香香烟袅袅如雾淡薄地微茫。 槿汐笑道:“娘子今日精神不错不若一起去外头走走罢。甘露寺周遭的风景一向颇负盛名去看看也好。” 槿汐的殷勤只为散我郁结的心思我如何不知于是应承了二人一同踱步出去。 京都之外多山峦叠翠起伏重叠如碧青屏障互为承接。高耸处直插云霄低缓处则逶迤如美人玉臂。而诸峰之中以缥缈峰、嵯峨峰、甘露峰、凌云峰等最为著名缥缈峰与嵯峨峰遥遥相对甘露峰、嵯峨峰、凌云峰彼此相连云山雾霭笼罩其间景致风光最是美好。 山色水色俱是苍茫在烟水间的缭绕间似乎是不真实的仿佛整个人也浑然融进其中。我遥望山水云雾风景自在离宫时那股倦怠之情再度席卷上心头侵入我的心肺百骸。我心下一片空茫淡淡道:“槿汐若咱们的下半生可以在甘露寺这样安宁过下去我也别无所求了。” 槿汐柔声道:“咱们已经远离是非地了想必是非也不会再寻上我们了。娘子安心就是。” 山风浩烈吹起我灰色佛衣的一角似一只枯萎的蝴蝶疲倦地张开着翅膀。“青灯古佛若能如此了却一生也算清净。” 槿汐微微叹一口气“如今的境遇已经算是不错了。以当日的形势娘子若不自请出家那么或者赐死或者打入去锦冷宫或者皇上一怒之下封了棠梨宫让娘子永生永世不得见生天。再有人落井下石下场无一不比今日更惨。” 我咬一咬嘴唇心底的厌恶和怨恨几乎无法克制住“紫奥城污秽黑暗至此我情愿永生永世不要回去。只可怜了我的胧月与我今生再也相见无期了。” 槿汐按住我微微颤动的双肩双手有力而坚定“娘子能活着走出来的地方并非人人走得出来娘子一定要相信有时候终生不得相见亦算一种保全。帝姬如此于娘子的家人也是如此。”槿汐叹气道:“但愿娘子想的明白可以夜夜安睡。” 槿汐的话我如何不明白。自进甘露寺以来我何曾有一晚好睡。许多个深夜我几乎是睁只眼睛看着天空从暮色四合到东方露出鱼肚白的熹微晨光。光影的变化投在窗纸上的明暗交错只消一点点的变化我也都了然于心。 多少次我在仿佛永远也看不到尽头的黑夜里死死咬着双唇用力蜷着手指全然忘记了嘴唇被咬破、手心被指甲掐出血的痛楚以此来抵御心中种种的不甘和屈辱。却只能无能为力眼睁睁瞧着它们在我本就残破的心上肆意咬啮蛀噬直到残缺不全。 明知无力反抗唯有生生承受。 我的夜不成寐。槿汐如何不知呢?连浣碧我亦听见她捂在被中的嘤嘤哭泣。哭泣我远别天涯的父母兄长哭泣我横遭惨祸的嫂嫂与致宁。 长夜漫漫耿耿秋灯。本就是秋花惨淡秋草黄的时节秋夜漫漫无际似乎永远都没有明亮起来的那一天纵使等到天明心中的黯淡又何曾被照亮片刻呢? 我悄然无声只是默默。 回到房中时浣碧已经拿来了饭菜一应摆在桌上。见我回来不由抱怨道:“住持已经和厨房打过招呼了说小姐还在月子中要格外照顾些可以吃些重油和荤腥的东西哪知道送来的吃食仍旧是没有一滴油的更别说荤腥了。我与槿汐当然没什么可是小姐还在月子里身子不养好怎么行呢?” 浣碧连珠价说完我只拾起筷子静静道:“到底是佛门清静之地怎么能动荤腥呢也别显得我太出格了。不拘什么吃得饱就行。” “想起禁足棠梨那些日子连食物亦是腐坏的照样生生吃下去。”槿汐微微蹙眉露出难色“娘子和浣碧姑娘可曾留心住持虽然名为住持可是生性温和懦弱并不能驾驭寺中众人。虽然有心照顾娘子却也是力不从心。” 浣碧接口道:“如何看不出来呢?来时只说咱们俩服侍小姐就好。可是不过两日静白师傅她们派下来的伙计还少么?” 槿汐道:“甘露寺的香油钱虽然不少可是平时寺中众尼也要自己动手浆衣浣衣做些粗活。咱们一来许多像浆洗上的事情全交给了咱们。寄人篱下自然也不能争辩一句。好在这些活计是奴婢与浣碧姑娘做惯了的倒也没什么。” “只怕……”浣碧急道:“到时候她们得寸进尺连小姐也要一同辛苦。” 我默默垂咀嚼着口中的素菜淡然道:“我已身在甘露寺即便要我做什么粗活重活也是应当的。”我扶着二人的手恳切道:“只是为难了你们总是为我辛劳不已。” 浣碧含泪低头呜咽道:“如今我身边的亲人只剩长姊一个了只要陪着长姊我什么都不怨的。” 槿汐亦道:“奴婢既然愿意出宫陪伴娘子那么无论遇上什么难处都是心甘情愿的。” 我心下感动不已唏嘘道:“从今往后也只有咱们三人相依为命了。” 浣碧低低哭着啜泣道:“咱们都没有什么的只是长姊这样瘦我瞧了真害怕。” 在浣碧的言语里我猝不及防地看见了自己如今的容颜。长时间地没有对镜自照当昏黄铜镜中萧条的容颜仓惶映进自己的眼帘之时连自己的心也有一瞬间的抵触和不相信这竟是我么竟是现在的我么?一双死灰一般的眼眸蛰伏于突兀耸起的高高颧骨之上。眼中的哀怨和伤痛已经沉到了底处像浪涛淘尽后的沉沙无声伏在黯沉的铜镜深处波澜不起一如古井任起如何去淘哪怕淘起碎影千波终究亦是迅即归于平静黯淡到无泪可流不能自己。镜中的人如此陌生明明知道是自己却依旧难以相信这就如今的我啊。 容颜虽然憔悴但终究未曾大改只是这一双眼眸却真的如病心多年的老妇又似曾经饱满盛放过后的花朵这样无声无息的萎谢了枯死在寒风枝头。 曾经我的美最多是来自这双眼灵动如珠轻舞飞扬漫然漾波。或喜或嗔女儿家不能用言语来言说的心事不过也是由着一个眼波远远地递送了出去自然有有心的人来懂得。 而宫中的杀伐决断狠心凌厉或敌或友又何尝不是这一个眼神来交换。也渐渐眼中凝聚了心机在想哭的时候含着笑意在想笑的时候积蓄起眼泪化去了闺阁少女的明快直接。 甚至君王宠幸、轻怜密爱眉梢眼角的风情也是这样霍然滋长了出来抵消了少女的无知无觉、懵懂不明。就这样一瞬间成长为女子一瞬间拥有了所谓的媚惑和风情千绪万端都只在这眼角蕴涵住了。 原来老的那样快死了的心原本以为只有自己知道。却不想掩饰不了的是自己的眼波也这样老了凝滞了。 悲切而分明。 是夜雨疏风骤冷雨“扑扑”敲着窗纸整个甘露寺的檐头铁马在风雨中“叮叮”作响雨水从檐下泠泠滴落仿佛催魂铃一般吵得人脑仁要崩裂开来。 我恍惚地做着一个又一个梦。人似乎分成了两半一半是清醒的有简单而蒙昧的意识另一半却依然沉沉睡着睡得那样熟好像永远不会醒过来一般。 恍惚地仿佛还是红墙宫苑之中永巷两旁长长的朱墙粉壁那样长似两条赤色的巨龙蜿蜒下去无穷无尽。永巷的青石板那样平滑依稀是槿汐还扶着我的手两人一并走着似乎要去上林苑赏景还是别的什么去向和目的都是含糊的只随波逐流地走着。迎面却是剪秋过来施施然施了一礼笑吟吟道:“皇后娘娘请莞贵嫔去赏花呢安小主也在呢已经等候娘娘多时了。” 剪秋的面孔似乎涂了许多的水粉格外地雪白雪白得不太似她本人那样白嫩反而有点像华妃的样子了。我于是亦笑:“皇后娘娘有请臣妾自然立刻就去的。”于是扶着槿汐的手窈窈便要走去。 不过走了两步身后却是流朱的声音只见她急急奔来想是奔得急脸都涨红了那样红仿佛是要沁出血来。她极力大声道:“小姐不要去!不要去!去不得的!” 我疑惑着道:“流朱你是去了哪里我久不见你了。如今这样慌慌张张的可要做什么呢?” 我不过一个怔皇后和安陵容已经来到面前皆是笑容可掬。皇后穿着一色的大红锦衣和颜悦色道:“莞贵嫔本宫召唤你怎么不急急赶来呢?你一向可不是这样的。” 皇后的话虽然说的和气然而分量极重我慌忙想要跪下去然而膝盖却僵硬无比怎么也跪不下去。我慌得额头都要滴下冷汗来了。惊惶间一个侧却见剪秋的目光黑洞洞地幽深睫毛上皆穿上了极细密华丽的金珠赫然抬却变成了华妃的容貌她的唇边蓄着一缕冷笑幽幽道:“怎么?莞贵嫔你也不愿意对着皇后这老妇跪拜了么?” 我又是害怕又是惊恐。陵容笑靥如花温柔向我招手“姐姐快来皇后待咱们最好呢。姐姐来呀容儿也在这里呢。”她温柔的笑笑得极妩媚婉转可那笑却如割股钢刀一般生生地剜在身上只觉疼痛不已。 不知何时祺嫔无声无息从皇后与陵容身后缓步走出阴恻恻森冷道:“皇后娘娘莞贵嫔这样不听话可要怎么罚她才好呢?” 皇后的笑容依旧高贵而得体举手投足间皆是一国之母的雍容风范。她微笑道:“莞贵嫔最得皇上的心本宫怎么舍得罚她呢?不只不罚还要好好地赏呢。”她轻声唤陵容“去拿舒痕胶来赏莞贵嫔。”继而又向我道:“舒痕胶滋养容颜是最好的莞贵嫔好好用吧皇上见贵嫔花容月貌一定更加宠爱贵嫔也好早早为皇上诞下皇嗣啊。”皇后完美的笑容突然出现了一丝裂缝语气幽怨道:“说不定莞贵嫔用了这舒痕胶会长的越来越像本宫最亲爱的姐姐纯元皇后呢那可真是可喜可贺啊。” 陵容行走时盈盈生风小心翼翼地托着舒痕胶走到我面前粉面含春劝说道:“姐姐好好用吧皇后娘娘的话总是不会错的。” 我惊恐地尖叫着极力推开陵容送到眼前的舒痕胶。陵容丝毫不以为意只一味柔美微笑手指沾上一抹舒痕胶倏地脸色一变变得恶狠狠的使劲将舒痕胶抹到我脸上。 舒痕胶清凉芬芳的触感和气味叫我恐惧地尖叫起来极力地偏过头去然而陵容的手法那样敏捷精准我如何躲闪得开。 华妃只袖手站在一边声音幽怨而空洞道:“你现下可明白了你的孩子没了可不是因为我也不是我的欢宜香。”她骤然爆出来似哭似笑如疯似癫一手狠狠指向我厉声喝道:“我并没有害你的孩子害了我孩子的却也是皇后!咱们都不知道都不知道!”她以头抢地目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大声悲泣如在癫狂之中:“你有舒痕胶我有欢宜香咱们怎么会有孩子啊!咱们都是没有孩子的可怜人啊!”她的额头撞在地上瞬时破了刹那有鲜血涌出淋漓不止仿佛在面颊、衣上开出无数鲜艳欲滴的桃花来一如三春盛景皆凝聚在她身上却分毫不以为美只见凄厉可怖。 皇后的声音忽然呜咽起来如孤舟嫠妇哀怨不已嗤鼻道:“你们可怜?难道本宫便不可怜?!你们死了的不过是未成型的胎儿而已。而本宫呢本宫是亲眼瞧着自己的儿子在本宫怀里断了气息——你们的孩子有什么可怜的!”皇后脸上如乌云般的阴霾蓦地一扫而空笑逐颜开道:“莞贵嫔本宫还有好东西赏你呢。”她朝祺嫔微微使了个眼色祺嫔神色一转怀抱一件蕊红色锦袍缓缓抖开来却是一件联珠对孔雀纹锦密密以金线穿珍珠绣出碧霞云纹西番莲和缠枝宝相花。霞帔用捻银丝线作云水潇湘图点以水钻华丽而清雅。 陵容掩唇而笑轻快的声音如黄鹂婉转此刻听来却尖锐而刺耳“姐姐一向清贵大方穿这个是再合适不过了。这衣裳可是纯元皇后初入宫时穿过的姐姐可要好好爱惜呀!”说着一个眼神抛去祺嫔不由分说便把衣裳兜头兜脸裹在我身上好似一张巨网从天落下将我牢牢网住逃开不得挣扎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如渔网中垂死之鱼拼力挣扎反抗也俱是徒劳而已。 我心中着急痛恨恐惧地转头过去流朱的颈中一滴一滴滑落下明媚鲜艳的鲜血来红的如要刺伤人的眼眸一般她满面哀伤缓缓地转头道:“小姐流朱可要去了再不能服侍小姐了。” 我一时忘了自己仍在网中极力呼喊道:“流朱你可要去哪里?你怎么不要我了!” 流朱淡淡微笑面上的哀伤如凝滞不前的流水轻声道:“小姐咱们主仆一场情同姐妹眼下情分是到头了。少夫人和小少爷在下面寂寞的很无人照拂流朱可要去服侍她们啦小姐自己保重。” 我听得心头如遭石击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来。却见嫂嫂依稀是往日模样娇俏可人怀抱着致宁道:“从前只叫你娘娘如今咱们不在一道了我便叫你一句‘小姑’吧。我与致宁福薄不能追随夫君了你与夫君可都要好好的才是。莫叫我们先走一步的人牵念不安了。” 致宁的啼哭声仿佛还声声入耳我大哭不已“嫂嫂实话告诉我怎么会如此的?” 嫂嫂摇头叹息不已“小姑只细想想十月的天气哪里会轻易得了疟疾呢?” 那边厢陵容却盈盈然唇齿生笑羽扇轻摇俏然道:“桃花开得再好终究也是俗物罢了哪里及得上夹竹桃风韵多姿呢。” 嫂嫂只淡淡一笑回应道:“是么?桃花与夹竹桃本是同科何必相煎太急!纵然要分个是非高下也只在人心罢了。” 陵容不骄不躁取扇障面浅笑道:“人命都自身难保何谈人心呢。今生高下生死都已分明薛小姐好好去修一修来世吧!” 梦境的含糊里陵容称呼嫂嫂终究只以一句清晰入骨的“薛小姐”代之。 我无心去考较其中的分寸纠结。只是一味大哭。双亲花白的鬓角、衰老的容颜如走马灯般浮现在眼前我伸手抓也抓不住声嘶力竭也唤不回来。哥哥的容貌也似被岭南湿润的瘴气遮掩越来越模糊而暗淡终于消失不见。 第三章 雨霖铃 我心中的冤屈与愤恨如困兽一般左冲右突几乎要在心上刺出一个口子爆裂开来。顿时化作毒蛇猩红冰冷的信子牢牢地缠上我的胸前蜿蜒其上。似乎是谁的手紧紧掐住了我的脖子那样用力仿佛是恨毒了我一般掐得我喘不过气来胸口似乎被鼓槌一下一下大力敲击着生生地如要裂开一般疼痛。疼得我大声惊呼不止。 有仓促的脚步声在耳边响起有人大力地推着我的肩膀把我摇醒。我辗转醒过来口中焦渴得苦连舌头也仿佛黏连着牙齿。心跳沉沉地虚弱着仿佛桌上一枝跳跃着的微弱火光明灭。衣衫尽被汗水湿透了粘腻地附在身上。我吃力地伸手抚一抚额头缓缓直起身来坐着。 神思游离的一个瞬间唯听见冷雨敲窗淅沥生寒。 睁开眼见到槿汐和浣碧关切不安的面容才稍稍安心些嘶哑着声音道:“我没有事。” 槿汐披衣坐在我床边怜惜道:“娘子又做噩梦了。”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得摆摆手。浣碧四处找不到安神的汤水只得泡了一盅滚烫的开水轻轻地吹着慢慢给我喝下。浣碧忧心道:“小姐一直这样梦魇不止又没有安神定心的药可以吃这样长久下去身子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呢?” 槿汐忙安慰道:“娘子初来乍到甘露寺不适应周遭也是有的未必是什么要紧事好好排解一番也就好了。” 脸上的泪痕犹在大滴的泪水洇在枕上仿似开了一小朵一小朵墨色的梅花零星地散乱着。我伸手拂去自己也怔了一怔勉强道:“真如孩子一样了睡梦中也会哭。” 自入甘露寺以来的日子我其实甚少哭泣。难过与悲愤一刻也没有减轻对爹娘与哥哥的思念与担忧亦是与日俱增。然而眼中却是干涩的如同一口已经干涸的枯井唯见青苔厚密十丈却无一点波澜涌动。难过到极处成日里亦只是望着黄的窗纸呆这样呆坐着往往就是一日的辰光。有时连浣碧也看不过眼劝道:“小姐这样憋着是要憋坏了身子的不如哭出来痛快些。” 我只是缓缓摇头哪里还有眼泪呢?而眼泪又能改变些什么。 偶尔来看我的除了住持只有那日送红糖来的姑子。来了几次我也渐渐知道了她的名姓她叫莫言。人是长得冷寂而瘦削的高耸的颧骨有一点凶相也不爱说话总是冷淡着神情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这个样子自然是与寺里的姑子们合不来的然而也没有人敢去招惹她不过是井水不犯河水而已。她是被众人孤立的。而我自然也不甚有人来理会。 偶尔莫言来一次只倚在门框上看我一阵神色冷寂。我不过与她点点头继续呆或是睡觉养息。若她来时见我神情呆滞总有些不屑一顾往往片刻就拂袖而去还要说一句“都落饰出家了还要为男人伤心么?当真是傻子。” 虽然她帮过我却是不熟识的我何必告诉她我的萧索与伤心不只是为了男子的所作所为叫人伤心。 莫言往往对我嗤之以鼻“白天里想着臭男人为臭男人伤心夜里想着臭男人为臭男人伤心从前是现在是。到底女人都是无用的一辈子活着只晓得想着臭男人为臭男人伤心。” 她口口声声一个“臭男人”、“臭男人”骂得利索而理所当然。我哑然失笑这样口气的人出家做姑子是再好不过的。于是对她道:“你出家做姑子是最好的了。你那么厌憎男人自然眼不见为净尼姑庵里是没有男人的。” 她轻哼一声道:“你若想着臭男人始终放不下那么到处都是臭男人的影子在与你在不在甘露寺做不做姑子有什么相干。” 骤然想起我偶然听见的旁的姑子对莫言的议论“莫言好似跟男人有仇呢。” 我亦这样觉得于是只是一笑懒得再与她分辩。 不过莫言亦有赞扬我的时候“你倒是个好气性的。这样放不下臭男人倒不曾为他掉过一滴眼泪。也是咱们清清净净的泪珠子能为臭男人掉么!” 我没有落泪然而我空洞的坚强与麻木却在睡梦里全盘瓦解。我的眼泪这样肆无忌惮纵横在我的脸上仿佛爬虫横行肆虐而过。 槿汐道:“浣碧去煮一壶热水吧等下给娘子擦擦身子再睡这样汗漉漉地睡着容易感染风寒的。”她把她温暖的手心轻轻合在我的手背之上轻声道:“娘子若不困槿汐陪娘子说说话吧。” 我无声地点一点头。 槿汐柔声细语道:“娘子梦魇可是为了从前的事。”我以沉默相对算是默认了。槿汐轻轻叹息一句“换了是谁遭逢这样的变故都是要伤心的。”她沉吟片刻“娘子可想过要东山再起为家人报仇雪冤。” 全文字版小说阅读更新更快尽在支持文学支持!心的底色是苦涩的那苦涩延伸到嘴角亦化作一抹苦笑道:“你的意思我不是不晓得要东山再起、报仇雪冤这样的事也只能依靠着他才能做到。否则一切都只是纸上谈兵无可施之处。” 玄凌的名字于如今的我是十分避讳的连“皇上”也不愿意称呼一句只以“他”代之。 槿汐自然明白我又道:“算计我的人早已设下连环计谋。先用纯元皇后的故衣令我失宠于他叫他眼中看来、心中认定我是故意冒犯先帝后胆敢与先帝后相较这样不自量力、自取其辱。也叫我明白多年宠爱我不过是她眼中纯元皇后的影子罢了。”我十指紧握骨骼“格格”有声连指节也泛白了心中的恨意与无奈都雪亮地反映着泪光簌簌“设下圈套的人不仅思虑周详细密更深知我与他的性子。他若认定我冒犯自然不会听我半句解释连我后来要为旁人争辩什么也都成了虚妄之词不过是砌词狡辩罢了。而我知晓自己在他心中不过是旁人的影子又如何肯再与他相见、与他恩爱甚至那人算准了我不会为自己辩解一句了。那人心计之深沉可怖远在我意料之外也因此牢牢控制我于她股掌之中。” 槿汐的乌翠的眉头蹙得如群山褶皱似柳叶被狂风席卷。极度的沉默之后她忽然仰头眼中有幽深寥落的光芒幽幽如鬼火。她一字一顿道:“皇后是后宫之主又与皇上是多年夫妻自然有这样的谋算。” 我轻哼一声自嘲道:“最初我总以为皇后仁善慈祥后来隐约知道不是却也没想到会有今日我一向对皇后尊敬恭顺并未有任何不轨之举。” 槿汐的嘴角微微扬起道:“娘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娘子以为听命于皇后对她恭顺有加便不会让她对您有杀机了么。奴婢知道娘子与纯元皇后容貌有三分相似性情更有五分相似皇后是纯元皇后的亲妹妹又怎会不更加清楚明白。皇上对纯元皇后又是何等的情意娘子与先帝后相像在她眼中早已是必除之人了。何况娘子当时一门父兄皆在平定汝南王时立有大功娘子素来得宠此时家中又烈火烹油显赫难当甚至比当年的华妃更不好对付。”她略想一想“若在从前奴婢也不过是以为皇后略有城府而已如今与娘子一同亲身经历才算晓得皇后的厉害。这些日子以来奴婢亦在思量不已总算明白了些。其实皇后竟早已经是步步为营将咱们狠狠算计了。” 冷雨敲打在木格的窗棂上“噔噔”作响间或夹杂着寒风刮过其声如鬼魅呼啸一般惊心动魄。那雨气的寒冷隔着窗纸亦锋利逼上身来。 “朱宜修!”我的唇齿间凌厉迸出皇后的名字字字诛心。“我以为没有妨碍她在她眼中我却已经是个最妨碍的人了。”我看一看槿汐心底骤然涌出一股软弱与悲怆“她最初亦不过是利用我与华妃抗衡啊。自我入宫以来早已步步处处在她算计之中人为刀俎我身为鱼肉还不自知又如何与她抗衡。她早就是布下了天罗地网啊!” 槿汐微微低头她日渐清瘦的下颌在昏黄的烛火摇影中有淡淡坚定的弧度。微红的烛光似水痕划过在她略显苍白的脸颊上投下颇为妖艳的嫣红只是那嫣红也如影子一般有阴暗的晕色。她默默盘算半日“不要说以今时今日哪怕是从前咱们一时也没有能力与皇后抗衡的啊!” 槿汐说的是实情我何尝没有仔细盘算过。在我蒙头昏睡的晨光里我在身体的痛楚中并没有完全沉睡过无数次的痛苦身体的每一根神经因为疼痛的牵扯而愈清醒而委顿。我再不甘心亦只能承认“在后宫中多数嫔妃以为她贤良淑德往往知道她真面目的嫔妃都会有意外的横祸生所以她面对后宫的笑容永远温和贤淑。更重要的是连皇帝也这么认为。她是朱氏家族的女儿太后的亲侄女皇帝的亲表姐纯元皇后唯一的亲妹妹这是她母仪天下牢不可破的血缘力量。即便她没有子嗣……”我冷笑一声仿佛黑夜里悄然掩伏枝头的夜枭的凄厉鸣叫“不从前悫妃的儿子已经成了她嫡嫡亲的儿子了。她只消等着坐稳她皇太后的位子就是。” “皇帝……”槿汐额头上的青筋微微一跳目光灼灼望向我。 她的意思我如何不了然。凄苦的笑容悄无声息地蔓延到唇角如裂痕一般横亘在我脸上。我静一静声道:“怀着胧月后来那几天家中事变故横生。我何尝没有想过若肯委曲求全或许能求他相信甄家的清白然而他哪里肯信依旧是一道圣旨贬黜了我家人。其实是我当时想不明白若他相信我我自然不会因纯元皇后的一件故衣而被禁足在棠梨宫中受尽冷落苦楚白白赔上了流朱一条性命甚至连我有身孕也不得外出。我是前后想的明白了才自求出宫修行。其实即便我还在他身边他还册我昭仪。我如何能对着他强颜欢笑、忍辱承欢。他终究是皇帝呵而我甄嬛绝不是这样的性子。” 槿汐安慰地拍了拍我的手道:“其实甄大人、甄夫人和甄公子虽然南北两隔然而总算性命都保住了。娘子虽然要强却也不至于刚毅硬气如瑞嫔小主自杀明志、申诉冤屈却还落了一个胁迫君王的罪名死不瞑目。只是可惜了甄少夫人和小公子。”槿汐沉吟片刻终于还是问“其实有件事奴婢一直想不明白若安陵容恨的是娘子只管对娘子或者娘子的至亲下手也算有情由怎么会反而是甄少夫人和小公子惨遭横祸。奴婢听说当时为甄少夫人和小公子医治疟疾的正是安氏自己身边的太医实在是蹊跷。” 这情由以往若在宫中我是半分也说不出口的只得由着它埋在心中任由它烂在肚子里。然而今时已经不同往日了。 我尽量克制住自己的语气由激烈克制成平淡“女子的嫉妒是非常可怕的尤胜于洪水猛兽。”我顿一顿“尤其是男女之情。” 槿汐陡然一惊立刻明白过来。她的吃惊不亚于我当年在入宫前一夜现的陵容的眼泪悲泣。她怔怔片刻容色稍稍恢复道:“奴婢自问在宫中磨砺多年也算见过不少人与事。虽然亦能体察出安氏些微的不轨之心然而甄公子……安氏对甄公子奴婢当时真真没有看出半分来。” 我长长地叹息一句道:“何止是你。若不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连我自己也几乎不能相信的。然而所谓孽缘真真切切是有的。安氏心思之深沉细密亦可见一斑。”我怔怔落下泪来滚烫的眼泪几乎烫伤到我的心智“从前你旁敲侧击亦提醒过我安陵容或许有二心要我小心提防是我自己太相信她太相信所谓姐妹之情才至于今日的地步也是我大意轻信、咎由自取了。” 槿汐道:“这便是娘子的软弱之处太过重情了。其实在宫廷之中不妨把‘情’之一字看得淡些便如敬妃娘娘一般或许要自在坦然得多。” 我哽咽着将自己一直未曾想明白的心思一一道来:“槿汐我一直想不明白。我待安陵容虽不如对眉庄一般掏心掏肺也算是尽心尽意。缘何她恨我至此先以舒痕胶杀我腹中幼子再依附皇后联手扳倒我将我踩至最底处连我一家老少也不放过。我不明白她怎会这样恨我?” 槿汐的神色亦是复杂而迷惑的然而她坦然一笑却是世故的明白洞悉“人心的繁复善变大约也在于此吧。” “人心的繁复善变……”我喃喃反复自语“槿汐如今我常常有一种痴心妄想。人生若只如初见……譬如陵容只是我初见她时那般柔弱楚楚眉庄姐姐也是那样爽朗大方。而他只是我初见他时的样子……”我凄婉一笑“漫天四散如雨的杏花中他含笑而来那一个春天……可是春天终究是要过去的。若时间只停在那一刻没有后来的种种纠结该有多好。” 夜风从窗缝间贯入带着潮湿阴寒的气息似一口欲吐未吐的叹息晃得原本稀微的烛火跳跃明灭。槿汐伸手护住火苗默然片刻道:“秋风悲画扇故人心易变。世间的事往往如此呵。” “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儿比翼连枝当日愿。”我缓缓吟诵完夜雨霖铃愁难当我竟轻轻地笑了道:“今夜竟也是寒雨霖铃的时候呢。槿汐你信不信?薄幸锦衣儿这些日子来其实他几乎不入要我的梦来。只怕长久下去我竟快要忘了他的样子了。” 槿汐的笑有沉甸甸的温和安抚人的心道:“他原本就是娘子决意要忘的人呵不记得自然是最好的事了。宫中的日子从来最能磨砺去人的棱角娘子入宫多年对人事、对他多是隐忍求全的。宫廷中红墙朱影纷争不断奴婢常常会觉得娘子初入宫闱时的气性都已经消磨殆尽了。直到那一天娘子与他决绝拜别决然吟诵‘锦水汤汤与君长诀’如此果决坚毅一去再不肯回转。奴婢才清晰觉得这才是娘子真正的本性。娘子之所以为娘子便当如是。只可惜宫里是容不下这样的好气性的。娘子能走得出来保全自己也保全别人也算不幸中的大幸了。” 我感激槿汐的通达明白然而亦道:“即便我忘记了他有些事、有些怨恨伤心只怕也要很久才能忘记了。” “雁过终究也留痕何况是人呢?即便长久以后娘子真真正正忘记这个人了有些伤痕到底也是抹不去了。人有心魔娘子也要极力平复才好啊。”槿汐劝完笑容明亮而清澈如水波摇曳仿佛能照亮人的眸子“那么其实算不算是娘子对他的情意也不是真正的铭心刻骨呢?所以怨恨伤心要比思念爱慕来的多。若是真正情意深刻而坚定是不会轻易被仇恨怨念所遮盖的。自然宫中从不需要这样的情意的。这样的情意即便有也经不得风吹雨打、种种阴谋诡计总要消散去的。不过话说回来若只是娘子费心劳力维系这样的情意他却猜疑揣测这情意如何能长久反而叫娘子落到伤心出去。这世上的好情意必得是你有情我有意你信我我也信你方能真心相知到长久里头去。” 我微笑道:“槿汐你是否今年已年过卅五是否真的自幼生长在宫中侍奉?” 槿汐微微惊讶“这个自然。” 我笑:“那么为何你懂得的竟比这世上万千痴男怨女懂得的都要深切明白?” 槿汐也是失笑“娘子取笑奴婢呢。娘子一向聪敏怎不晓得大千世界之事本就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尤以情爱为甚。若换做是奴婢陷于情爱之中此刻也不过是个最最糊涂的人罢了。” 我微微颔“只是槿汐你最最精明怎会陷于情爱之中有不能自拔的一天呢?” 槿汐是神色一个恍惚反而是我觉得恍惚看错了槿汐如何会有这样哀伤而多愁的一瞬流露定是我看错了。她很快笑道:“奴婢身世卑微只懂得服侍主子又是卅五老女了大半辈子早已过去如何还有情爱之事当真是说笑话了。” 我与她说话心中烦扰已经减轻了大半此刻也笑道:“是啊这事的确是我玩笑了。只是如今叫我看来无情竟是比有情好的多多了。” 槿汐只是笑“是么?若有一天娘子或许遇上真心待娘子娘子又真心相待的人恐怕娘子便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我哑然失笑“槿汐你是笑话果然比我打趣你的更过分了。我已在佛门之中怎还会遇见这样的人呢?” 槿汐服侍着我擦洗了身子睡下只一味和静微笑“的确是奴婢玩笑了引娘子笑一笑能好好睡罢了。” 如此我复又睡下。窗外雨声潺潺风声萧萧本就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又牵动离情别恨人世凄凉。我在长久的倾诉中不觉泪洒窗纱湿亦稍稍得到平息渐渐睡稳了过去。 第四章 故人来(上) 十一月初的时候天气逐渐寒冷下来山中时常有大雾缭绕总是晴好时少阴雨时多。平房低矮每到这样的时气往往阴冷而潮湿整个人如同成了置身阴暗角落的暗绿苔藓一把掐得出水来。炭火自然是有的各屋分下来到了我们这里却是极劣的黑炭一烧起来便烟熏火燎住不得人呛得连眼睛也睁不开。 槿汐忍不住去问那边厢主事的静白只笑吟吟拿一句话打了“敢问一句莫愁她是奉旨来修行呢还是来享福的?”一句话便堵了槿汐的嘴。 更有小尼姑在旁笑道:“咱们可分不出黑炭还是银炭才算是好炭你们家娘子见的世面多不如自己做去可比从别处求来的好。” 槿汐再好修养再能忍耐到底也忍不住了脸皮紫涨起来道:“可是那黑炭真真是不能用的娘子才刚出月不知静白师傅可否多多照顾好歹娘子也是奉旨修行的。” 静白人长得敦实声音却是与她身量不和谐的尖利道:“奉旨修行?那是给外头人知道好听的咱们寺里的人姑姑可不用说这样的话了吧。俗话说的好瞒上不瞒下。真打量咱们全是傻子呢谁不知道莫愁是被赶出宫来的!”说完一群人便哄笑起来。 静白的嗓门本就大扬起声来说话更是嗡嗡地如在敲锣打鼓一般槿汐忍了又忍知道与她们是说不通了正要出来却有个小姑子拉住了槿汐笑嘻嘻道:“我再有个好法子告诉你后山里头树多的是你们好好去砍些来烧柴火也是一样的。”说着捂着嘴嘻嘻笑。 这样的天气山路陡峭如何还能再去砍柴这话分明是调侃切为难了。 槿汐不欲与她们多言转身便走。 然而末了静白的一句话更是刺耳还是传入了她耳中“请恕贫尼再多嘴说一句这儿可不是宫里让娘子予取予求娘子也不再是从前的娘娘了要知道自己的身份。” 这句话说得极重槿汐脸色微变直直走了回来。 她回来时我正和衣睡在床上人朦朦胧胧醒着只懒怠起来。浣碧独自在门外院中洗衣见槿汐双手空空回来不由急道:“又受了她们排揎了?” 槿汐也不说话只坐在她身边一同浆洗衣裳片刻向内探头道:“娘子呢?” 浣碧小声道:“小姐睡着呢还未醒来过。” 槿汐微微松了口气道:“若真只是排揎就算了你不晓得那些人说话多难听。” 浣碧卷一卷将要落下的袖子摇头道:“再难听的话从前小姐刚进宫不得宠的时候黄规全他们在内务府说了多少难听的话出来咱们不也生生受了么?” 槿汐摆手道:“那也罢了到底是宫里拜高踩低、跟红顶白是寻常不过的事情。可是这里是佛门清静之地修行的所在你不知道那些姑子们说出来的话有多少难听、多少伤人。”她们都以为我睡熟了于是槿汐娓娓道来将一应经过全说与了浣碧听。 浣碧听完不由又惊又怒道:“这是姑子们会说的话么?简直连市井泼妇也不如。小姐已经落魄到这个地步何必再要踩上这一脚呢?落井下石又对她们有什么好处来着。” 槿汐叹一口气愁苦道:“刚来就已经是这样了以后的日子娘子可要怎么熬呢?” 我只安静听着一点一点缩进被褥中一点一点把自己包裹起来。十一月的天气已经入冬了。一说话便有淡薄的白气从口中溢出。可是天气再冷又怎比得上人心的翻复寒冷呢? 到哪里当真是到哪里都逃不开是非和纠葛么? 甘露寺已经是最后一重退路了我还可以逃到哪里去?连一个安身留命的栖身之地也没有了。 我紧紧咬着被子。寺里的被子自然不能与宫中轻软的云丝绵被相较硬邦邦压在身上一点也不觉得暖和。我咬的牙关酸眼泪还是抑制不住地落了下来。 只落了一滴我却再也不愿为此流泪了。早早就知道即便来了甘露寺也不是来享受清福的既然已经知道了要吃苦又何必再难过受些什么苦呢? 我拭一拭泪轻轻起身走到外头。浣碧与槿汐听到脚步声俱是吓了一跳忙以笑容掩饰过方才脸上的愁容道:“娘子醒了怎么不多睡会儿就起来了。” 我笑着拉过她们的手道:“放心我睡得足够醒。”屋外的天气比里头更冷我的衣裳是有些单薄了。我缓缓道:“万事求人不如求己。不过是些炭而已实在不能用咱们明日自己上山砍去。咱们有手有脚必定饿不死也冻不死。” 槿汐晓得我是听到了含笑道:“有娘子这句话咱们还怕什么呢?正是这话求人不如求己。” 浣碧不觉担心“小姐还未出月子怎么好这样劳动呢?而且小姐向来养尊处优惯了的。” 我笑笑“再养尊处优也是从前的事了咱们如今有什么两样呢?” 浣碧到底不忍眼圈微微红了道:“小姐说这样的话到底叫人伤心。” 我拉着她们坐下挽起袖子道:“我虽在月子里不能沾水可是给衣裳上浆总是无碍的。总不能老是见你们辛苦自己坐享其成。” 槿汐在旁笑道:“既然娘子这样说了咱们也不能说什么。只一样娘子身子到底还没出月要是落下什么毛病就不好了。所以若娘子走得动去捡些柴火就可以砍柴这样的重活就交给奴婢与浣碧姑娘就是了。” 我晓得槿汐与浣碧一心一力要护着我心下更是感激。 次日起来一早便去山上拾柴火。正遇见静白带来两个姑子出去见我要去拾柴火便大喇喇道:“帮我院子里也去割一担来。” 她说得理所当然我自然也不愿意与她起冲突和她争执于是唯唯应了。 我第一次去去得早山上还没有人我兴致勃勃割了一大把挑回去先送去了静白的住处。她只看了两眼突地一把伸手掐在我胳膊上笑道:“我瞧你是偷懒了挑了这些来敷衍差事么?你瞧瞧这些草哪里是能用的。”她如掐我一般一指头掐在草茎上碧绿的汁液立刻洇了出来她斜着眼嗤笑道:“瞧你那蠢笨样子挑得柴草必定是后坡的只看着高大但水分多最不好烧。原看你一副聪明面孔却是个笨肚肠连拾个柴火也不会。到底是宫里出来的娘娘五谷不分、四体不勤是享福的命。” 她说得尖刻我手臂上吃痛不敢躲亦不敢回嘴少不得生生忍了下来。 旁边一个姑子叫莫觉的正是静白的徒弟忙顺板搭桥谄笑道:“师父说的是呢。你瞧她那个狐媚样子哪里会拾柴火只会一味地矫情乔张作致哄人可怜儿罢了。她以为她还在宫里头呢想必在宫里也是一味狐媚圣上那种狐媚子罢了。” 我只木木听着有一股酸楚之意生生逼上喉头。只木然想着出家人不是慈悲为怀么?怎么亦这样往人伤处去戳、毫不留情呢?我又是何处得罪了她们。 只是人情冷薄我看得多了亦懒得去争辩什么。 静白见我呆呆的也不分辩更觉厌恶道:“去罢。我瞧了就心烦!再去拾两担柴火来要不不许吃饭。” 我木然上山这次记了教训只往前坡的捡去。正割了两下却见莫言闷头走了上来。 她打量我两眼目光落定在柴草上问:“这就是你拾的柴火?” 我并看不出不妥只得答:“是。” 她二话不说将整个箩筐翻转过来将我方才拾的柴火全数倒在了地上。她瞪我一眼道:“你别吃惊!你拾的那些少不得回去又要遭静白的数落。” 我微微惭愧低头道:“我并不晓得要拾怎样的。也没人对我说。” 莫言头也不抬道:“甘露寺那些人存心要看你笑话怎么会告诉你要捡哪些。”她只顾低着头一路往上走去走走停停边拾边道:“拾柴火听起来是轻巧的活儿其实也不容易。”她折了几枝柴草指给我看“这种莠穗草最好挺拔又耐烧。然后是白渣棉。还有一种叫‘鹁鸽蛋’长得像小竹子烧起来啪啪作响。” 她说得草我多半没见过只得默默在心中牢记以便自己今后能分辨出来。 莫言又道:“方才静白有句话没说错割草要看位置。草分前后坡。后坡潮湿草长得高大但水分多不好烧。割前坡草为的是前坡朝阳干燥野草长得矮小敦实份量又轻烧起来耐用。” 她手脚灵快不多时已经割了一大把了统统装在我箩筐里。我跟在她身后手忙脚乱学着割了还不到一把不由苦笑道:“我当真是不中用的割些草由你教着还这样不利索。” 她瞟我一眼冷着一张脸道:“你本就没做过这样粗重的活儿慢慢学着吧。我还瞧着你们那绣花的功夫难学呢要交到我手里顶多给她绣个鸭蛋。” 我瞧她人虽冷冷的不甚合群然而古道热肠却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她肯这样伸手相助我自然是十分感激。 时日渐渐转向中午忙了一上午两担柴火高高堆了尖虽是冬天里却也毛毛地出了一身汗。莫言一堆堆帮我踩实了道:“这些足够你烧上两天了也好去跟静白交差。” 我拭一拭额头抬眼望向四周只见黄草茫茫大多枯萎了于是笑道:“不如你先回去我再拾些吧。” 静白哪里肯不由皱眉道:“你身子才好了多久就这般死撑活撑的撑给谁看。你还没出月子呢小心落下什么毛病以后有你的苦头吃。”她本是卧蚕眉如男人一般如今生气蜷曲起来更觉吓人。 我忙笑道:“好好。听你便是。”我感激不已道:“我初来时病着多谢你拿红糖来为我救急。如今更是要谢谢你。” 她拍一拍我的手臂大笑一声道:“说什么这样见外的话。”莫言力气大这样一记拍在我手臂上又是方才被静白掐过的地方不觉“哎呦”了一声。莫言听地不对一把捋起我的袖子方才被静白掐过的地方留下一道乌青。 莫言勃然大怒狠狠拍了一记大腿道:“我去告诉住持去。” 我慌忙拉住她“不要紧的回去抹点药酒就好了。” 莫言道:“不过是拾错了柴火么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就这样掐你?!”她瞪我“你是真笨还是假笨她这样羞辱你你也不晓得还手么?不晓得告诉住持么?” 我望望她“那么如果我还手或者告诉住持又怎样?” 她脱口而出“住持自然会好好办她!” 我低头默默行走了几步道:“是啊。若是告诉了住持住持自然会秉公处理。然而这样一来我得罪她们也更深了。住持一个人护得了我一时护不了我一世。若她们怀恨在心暗中做什么手脚我真当是防不胜防。所以只能忍耐这一时但愿日后会好一些。” 莫言愤愤不平道:“你真当是太好脾气了若换做我必定立刻两个大耳刮子上去叫她们知道姑***厉害。” 她说话爽利泼辣真不像是个出家人的样子。我一径只是笑:“是啊。若我像你一般大力气自然也不会委曲求全了。” 她得意“这个自然。你瞧甘露寺里谁敢欺负我莫言么?” 我笑着点头“自然是谁也不敢的除非她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我想了想有些黯然“只是不晓得我哪里得罪了她们总是对我这样诸多挑剔。” 莫言撇一撇嘴不屑道:“还有什么?左不过你年轻漂亮又是宫里出来的从前得皇帝的宠爱。她们看了自然不顺眼。”她低低嗤笑了一声道:“她们多少人是老姑娘一辈子连男人也没好好见过。” 这话说的露骨我脸上一红只作没听见跟在她身边走。然而她气力实在是大挑着两筐柴火依旧是健步如飞。要不是顾及着我身子虚弱放慢了脚步只怕早已到了甘露寺了。 果然静白见我后来挑回来的柴火半句挑剔的闲话也没有只皱着眉头撂下一句话“以后每日挑两担柴火去。”见我转身默默告辞又粗声道:“好好洗洗去宫里有人来看你别好象咱们委屈了你什么似的。” 我心头一怔宫里会有谁来看我呢?我是被逐出宫禁的不祥之人啊!我心头忽然一热会不会是眉庄呢?呵也只有眉庄才会这样牵念我吧。 也不知道她这数十日来过得好不好容色是否愈加清癯了? 可是妃嫔不得轻易出宫眉庄又是如何才能出来看我的呢? 如此想着足下脚步也快了不少一颗心怦怦跳着直向自己的住处奔去。 木扉应手而开却见住持陪着一个四十上下的宫装妇人头上是素白银器斜簪一朵暗红色绒绢通花一色葱绿盘金彩绣棉衣裙外面一件石青色缎织掐花对襟外裳眉眼蔼然不是芳若又是谁? 我脚下一滞却没想到是她不由脱口而出唤道:“芳若姑姑!” 她连连道了两声“好好”一把拉住我的手语声已经哽咽“娘子憔悴了不少。”她摸一摸我的腕骨惋惜道:“娘子怎么瘦成了这个样子?”话未完不又眼角带上了不悦看向住持。 我深知住持无辜她一心向佛甚少理会旁的事。于是道:“是我自己身子骨不好甘露寺上下已经对我格外照拂了。” 芳若这才罢休请了住持出去转了笑容拉着我坐下亲热道:“有好些东西要叫娘子过目呢。” 我微微疑惑却见她摊开了包袱一样一样取出来道:“这些吃的用的是太后赏赐下来的专给娘娘补身用。娘子才要出月本该好好吃些乌鸡、燕窝滋补的但佛门到底是修行之地一则不能开荤二则太贵重的东西也不方便送进来。”她一样样列开来“这是太医开的产后调理的方子是沈婕妤特特请温大人开的方子让奴婢送来的温大人一向为娘子诊脉所以这张方子是最对娘子体质的。连药也配好了娘子照着吃就成了。还有这些个益母草、山药、桂圆干、荔枝干都是太后给娘子的。还有几件丝绵袍子和棉袄是给娘子过冬御寒用的还有些炭火虽不如宫里头的用着却也还好。”芳若环顾四周“娘子这里简陋了些被褥也不够暖只怕过冬还是不成的尤其是这山里头到时奴婢再着人送些来吧。” 我欠身道:“我是戴罪之身太后还这样百般垂怜我真真是不敢当。” 芳若叹息道:“娘子的冤屈太后怎么会不知道呢。太后心里一百个疼娘子只是不好说出来。毕竟皇上是太后亲生的皇后是太后的亲侄女儿有了什么错处太后不能不护着。”芳若觑我一眼小声道:“虽然说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但娘子是个七窍玲珑的人自然知道手心手背也有厚薄之分。不要怪太后!”她用力按一按我的手很用了些力气似是安慰更是叮嘱。 仿佛有森冷的风生生擦着眼眸刮过我眼中一酸硬生生忍住泪意道:“我不敢怪太后。” 第五章 故人来(下) 芳若点点头道:“娘子是个十足的明白人也该知道太后娘娘隐居宫中多年不问世事自己也是七病八难的但心里却还不糊涂。有些事太后娘娘也无奈只能明白却不能插手更何况还是牵连了前朝的。”芳若神色微微一僵无奈道:“这一个月来皇上还在气头上提都不许旁人提娘子一句。那一日在敬妃娘娘的昀昭殿里敬妃娘娘陪着皇上说话不过偶然夸了一句说胧月帝姬长得像娘子皇上就生了大气连茶碗也砸了指责敬妃娘娘居心叵测、擅提罪妇。娘子也知道的皇上的脾气等闲的事都不轻易动怒的可见是真生气了。当时奴婢侍奉在侧几乎也吓了一跳只敢去收拾茶碗的碎瓷片儿。皇上待敬妃娘娘一向客气尊重何曾用这样重的话说过敬妃娘娘敬妃娘娘当时也吓住了半天没回过神来只晓得磕头认罪。” 我一急十一月的天气背心几乎要沁出汗来。若敬妃出事我的胧月便当真没有人护持了。这样一想登时神色也变了忙问:“然后呢?” 芳若忙安慰道:“娘子别急。敬妃娘娘到底有素日的位份与威望在皇上申斥了几句还罚了两个月的月俸又接着好几日没与敬妃娘娘说话。虽然如此帝姬却是日日都去看的。俗话说‘见面三分情’敬妃娘娘也懂得怎样讨皇上喜欢到底渐渐也平和了。” 我大大松了一口气然而仔细一想又觉不对细细问道:“敬妃并不是这样卤莽的人怎么会轻易在皇上面前提到我呢?当时还有谁在?” 芳若晓得瞒不过只得道:“当时祺嫔小主也在。正因为祺嫔小主说了句‘孩儿家都长得像极了父母双亲’皇上当时并没说什么许是敬妃娘娘也想勾起些皇上对娘子的旧情所以说了这一句惹得皇上立时作了起来。” 我心中暗想这些年来对敬妃虎视眈眈的人并不多她差不多是与世无争。后来华妃一死敬妃更是稳坐正二品妃位高枕无忧的日子多了难免太大意着了人家的道了。想到此不免忧心忡忡。 芳若见我愁眉紧锁知道我担心些什么忙道:“以敬妃娘娘的敏慧又在宫中多年别人能让她着一次道也就完了休想在她身上再占第二次便宜。所以娘子放心敬妃娘娘必然护得住帝姬。何况这次敬妃娘娘没有失宠于皇上也是得益于帝姬。敬妃娘娘是个再明白不过的人当然晓得要与帝姬互为援引保护彼此所以更不会对帝姬掉以轻心。” 我一颗心吊起的心这才稍稍放下笑一笑道:“的确也是我过分紧张了叫姑姑见笑。敬妃娘娘的阅历老道与沉稳我是放心的。” 芳若微微沉吟笑容隐隐有些于心不忍:“何况敬妃娘娘身在高位却一直没有孩子。” 我心中如明镜一般为敬妃的叹惋中亦感到一丝难言的莫名欣慰“因为她没有孩子所以会善待我的胧月视她如珠如宝。就如端妃娘娘待温仪帝姬一般。” “简直如命根子一般爱得跟自己的眼珠子一样呢。”芳若肯定道。 我微微惆怅如秋风隔着帘子簌簌吹过有落叶沙沙“只是皇上如今常常在敬妃娘娘处万一来日敬妃娘娘有所生育我的胧月难免也要被放下去了……” 芳若静一静声缓缓道:“皇上虽然常去敬妃娘娘那里却甚少过夜。毕竟敬妃娘娘算不得最美且有安芬仪与祺嫔等人哪个是好相与的。何况敬妃娘娘未晋淑仪前是与从前的华妃同住宓秀宫的。”芳若的语气意味深长中透着一点古怪她一向和蔼的眸子中有阴沉而同情的悲哀的底色“她是不会再有孩子了吧。” 我悚然一惊电光火石间已经明白。“欢宜香?!”我一时怔住良久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池鱼何其无辜!敬妃自己知道么?” 芳若摇头“不知道。太医只说敬妃的身子不是适合有孕的体质。敬妃一直被蒙在鼓里也曾打算冒险生育可是她的身子已经受损了怎么是自己愿意冒险就能有孕的呢?终究是无法只能不了了之了。”芳若眼中有湿润的亮泽一闪而过惋惜不已“敬妃娘娘是个好人只可惜福薄受人连累。当日敬妃娘娘还是正四品容华不曾位列正三品自然不能自己开殿掌事所以随得宠的华贵嫔居住。欢宜香的力道如何娘子是知道的。当时还是冯容华的敬妃随华贵嫔同住又朝夕侍奉起居自然避不开这欢宜香。”芳若稳一稳神情悲悯道:“否则敬妃虽然好可是宫中嫔妃那样多个个一心争宠皇上又怎会一直给她高位常常去看望她。” 心里的悲凉忽然无法可说敬妃多么可怜。而当时与华贵嫔同住一宫的妃嫔那样多受牵连的又岂止是敬妃一个。我问道:“那么当日与华贵嫔同住而受牵连的还有谁?” 芳若沉思片刻“只有敬妃。”她见我不解道:“华贵嫔也不是傻子在华贵嫔虽然得宠却也不是专宠。这些人里头敬妃还是很得宠爱的。华贵嫔小产之后因见人就烦所以把本同住着的几位小主迁了出去。却也怕这个时候皇上又对敬妃旧情复燃所以干脆禀告了皇后把敬妃迁到了自己的宓秀宫居住也算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当时华贵嫔有多得宠连皇上都不轻易违拗她的意思。甚至连皇后娘娘也去亲自劝说说华贵嫔性子刚硬也只有敬妃一同住着才和得来于是敬妃娘娘就只能去了。” 我的眼皮倏然一跳心口骤然凉了下去皇后是知道欢宜香的药力的啊!我大惊“那么住了多久?” “总有一年吧。”芳若得眼睑微微垂下“华贵嫔的性子娘子是知道的敬妃娘娘当日在她宫中住着也受了不少折辱委屈。直到一年后华贵嫔晋封为华妃敬妃娘娘由婕妤进为贵嫔另居别殿才算逃出生天。可是身子到底受损了。” 我的心突突地跳欢宜香欢宜香!每一想华妃临死前的激愤与伤心犹自历历在目。她为欢宜香的秘密触墙而死。那满墙的鲜血如盛开了一树鲜艳桃花在无数个我无法入梦的夜里叫我触目惊心。 芳若不动声色只柔声道:“端妃娘娘与敬妃娘娘无有所出昔日的慕容华妃作孽不浅啊!” 我喉头一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华妃自然作孽不浅可是她呢?她明明是知道欢宜香的功效的啊还让敬妃去了宓秀宫。事后至今还一直待敬妃这样客气礼遇仿佛所有的事她的双手从未沾染过一丝血腥只这样冷眼浅笑旁观。 也难怪即便敬妃得封妃位、协理六宫、颇得眷顾皇后也能这样气定神闲不以为意。除开敬妃为人聪敏、不喜张扬之外更是因为她知道没有生育能力的也不算特别得宠的敬妃根本算不上她的敌手。 我的冷汗沁在背心上仿佛什么虫子的触足又痒又刺地划在肌肤上几乎刺痛起来。 芳若的声音愈温柔而笃定牢牢压迫住我“娘子要记得是华妃作孽也只有华妃作孽与旁人无关。” 冷汗涔涔黏住了我的丝。皇后心机之深沉我几乎无法抗衡。聪敏如敬妃亦被蒙在鼓里。从她用一件纯元皇后的故衣便轻而易举地把我逼至如此地步她的机心城府可见一斑……心里的害怕沉沉地坠着仿佛胃里坠了一把沉重的铅块沉得人痛。 我忽地想起一个人“那么端妃可否知情……” 芳若微微沉吟片刻道:“未必。”她想一想“即便知道事不关己以端妃娘娘的冷性子也会知而不言的。” 心底的害怕牢牢控制住我我的胧月我的胧月万一皇后对她起了杀机……不……我简直不可以想像。 我的脸色一定苍白得可怕眼神凄厉而无望。槿汐不自觉地扶住我轻轻道:“娘子……” 我勉强镇定着可是如何镇定得下来……胧月我唯一的孩子…… 芳若一把抓住我的手十指用力“娘子放心帝姬不会有事有敬妃娘娘还有沈婕妤呢。敬妃娘娘的人缘本就好如今时常带着帝姬去太后处问安。又因为同是养育帝姬所以与端妃娘娘也颇为友好。”她轻声道:“奴婢冒犯说这些话不是为了叫娘子伤心着急。而是叫娘子明白实在不可轻举妄动。如今这个节骨眼上虽然娘子被逐出宫再无回宫之理。可是不放心娘子的人多的是有如太后和沈婕妤一般的也有别的人这些娘子必定要明白。太后必然是要回护娘子的可娘子也要清楚若娘子一心只想着报仇或是别的什么那么当其冲的便是帝姬。娘子既然要全力爱护帝姬那么帝姬也注定是娘子的掣肘了。” 她的话说得极温和然而利害相关以及说得极清楚明白了。我反握着芳若的手毫不由己地握着她的手。我的心里空落落的好似什么都被掏空了只想抓着点什么实在的东西。我紧紧抓着芳若的手抓得指节都泛白了浑然不觉得酸痛。 芳若想是吃痛却也不出声只轻柔地拍着我的手背推心置腹道:“娘子到了今日奴婢是最心痛不过的。当日是奴婢为娘子的教习姑姑亲自侍奉娘子进宫的眼瞧着娘子得宠得意、眼瞧着娘子在宫中沉浮迟早有位列四妃之望。却突然这样一下被逐至甘露寺修行一生再无所望奴婢不知暗自流了多少眼泪。如今奴婢又侍奉太后娘娘去了少不得想尽办法看看有什么能帮得上娘子的地方也算是奴婢服侍娘子一场的一点心。”她的声音低一低“甄家少夫人和小公子的遗体温大人和沈婕妤已经想法子筹钱安葬了。娘子再伤心一则人死不能复生二则此时此刻娘子的家人也已经天各一方、各安天命了。” 想到嫂嫂和致宁的惨死我心头瞬时大痛仿佛一根雪亮的钢针朝着本已溃烂的伤处狠狠地扎了进去扎得那么深眼见暗红的血汩汩地滚出来。 安陵容!!! 我恨得几乎要一口鲜血呕出来! 她的目光迫牢我“时势不由人!娘子再不甘心也要甘心——不是为了自己呵!”她那双洞若观火的眸子有幽暗的隐忍光芒“甄大人与甄公子虽然远离娘子却也不啻为到了安生的所在——而眼下唯有眼前能顾及的人才是最重要的啊!” 我咬着下唇唇上的血腥味道浑然不觉。只觉得有液体热热的滑到衣襟上一滴又一滴腥热的落在暗灰色的衣袍上像是一朵一朵猩红色的小花无声而柔软。槿汐慌忙取绢子来为我擦拭。我挥手示意她不用。 良久也许过了很久我若无其事抬手擦去嘴唇的血迹声音有自己也意外的沙哑道:“好。全当是为了胧月也是为了还活着的人。我答允你即便我还恨着谁恨到切骨也不会轻举妄动。”我清一清嗓子“姑姑知道我的性子绝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 芳若的笑容一毫一毫舒展开来欣慰而妥帖。此时此刻除了她哪怕是出自太后的授意也没有人敢到我面前说这些剖心之语也不会有人对我来说。 我勉力喝下一口茶润泽撕痛的嗓子缓缓道:“也请姑姑转告太后我会在甘露寺中安分修行至于帝姬太后若肯看顾那便是帝姬的福气了。” 芳若自是好心。至于太后不过是交易罢了以我的安分来换取她对胧月的悉心照顾也是以我的安分来换皇后她们的安心。 芳若的声音沉稳入耳:“其实娘子如今的身份已经是一重最好的保障。大周开国以来君王在位而出宫修行的除了您还有从前几位万岁的粹妃、杨淑妃等人无一不在高位无一不是老死宫外再无回宫之理更遑论其他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微末嫔妃了。所以娘子此生也必定是终老于此了。对于不爱见娘子在宫中的人也是一重放心。等时日长了事情慢慢过去也便能好些了。毕竟说句实在话宫里头的烦心事层出不穷谁有心思一直看着娘子呢。” 我也不作声只道:“也是。” 芳若说完笑吟吟打开一个团花软绸包袱笑吟吟道:“娘子瞧瞧这个看可好不好?” 却是一色的婴儿衣裳有衣衫、裤子、袜子、围脖、肚兜、春夏秋冬一应俱全。我眼中一热哽咽道:“这是我胧月的衣裳么……” 芳若含笑点头“正是。再过两日就是帝姬满月的日子皇上说了是要好好操办的。这些衣裳都是赏赐给帝姬的。” 我心下又酸又热仿佛骤然喝下了一口滚烫的汤水至于积在喉中心上肺腑间皆是**辣的酸痛。 我的胧月还有两日就要满月了呵。我这个为娘的自她出身后竟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槿汐“呀”了一声捧起衣裳道:“料子很好怕是江宁和蜀中新进贡的质料吧。” 芳若赞道:“到底是槿汐的眼力好。这夏衣是江宁进贡的软绸最贴身吸汗的夏日里头穿又透气又凉快。冬衣是蜀中的明光锦色彩鲜亮花样都是新织的大方好看。皇上还特特嘱咐了衣裳的里子一定要用素锦来做才不会伤了帝姬皮肤的娇嫩。反正皇上的意思是怎么好怎么做弄得内务府翻箱倒柜子恨不得把所有好东西都给掏出来。” 我情不自禁地摸着这些衣裳。柔软的料子质地触手只觉得绵软妥帖。小小的衣裳鞋袜什么都是小小的不盈一握的。玫瑰紫、水漾红、豆芽绿、亮光黄、葡萄翠、宝石蓝织金妆花无一不美无一不精致。 芳若陪笑道:“因了皇上有话在先宫里的娘娘小主有哪一个不肯奉承巴结的那些长命金锁呀如意元宝呀堆得山似的敬妃娘娘都直呼吃不消。欣贵嫔还说笑话儿说敬妃娘娘沾了帝姬的光了大大一笔横财呢。” 槿汐微笑道:“也难怪欣贵嫔要说这话她的淑和帝姬满月那时候因华妃压着办得多冷冷清清连温仪帝姬那时候也不过按着规矩而已。对咱们胧月帝姬真当是十分好了。” 我出神而小心地抚摸着那些将要包裹住我的孩子的衣料只觉得亲切而疏离。我身为她的生母竟还不如这些衣料能更接近她拥抱她。我转身小心拭去眼角将要流出的泪水轻声叹息道:“只可怜我这个做娘的什么拿的出手的能送与我孩儿满月的东西都没有。” 槿汐见我伤心连忙安慰道:“娘子这是说的什么话。您是帝姬的生身母亲您这份爱女之心便是最好最难得的了。帝姬若知道您这样牵挂她必定也十分高兴的。” 我出一回神不由慨叹道:“我白白伤心做什么有她父皇待她这般好就是了。我不得不说句实话皇上待我再严苛待胧月真算是很好了。”我又道:“也替我谢谢太后劳烦她这样费心巴巴儿地要你拿这些给我看叫我知道皇上很疼爱帝姬我也就放心了。” 芳若会心一笑:“太后的苦心娘子既已体会到了奴婢回去一定如实向太后转达娘子的感激之情。”她微微侧头忽然道:“娘子如今还写字么?” 我一时未能明白道:“什么?” 芳若笑道:“从前娘子为太后抄录佛经。太后总说娘子的字很好又写的大读经的时候特别清楚舒服只说娘子的字还欠了些火候。如今娘子在甘露寺中修行不如再为太后抄录佛经罢就当习字打时间也好啊。奴婢每月会来甘露寺一次拿走佛经。请娘子以每月为期为太后抄录佛经祈福罢。”说罢她深深地看我我一眼又说一句:“太后说过一定要是娘子亲手抄写的祈福才有用否则不作数的。” 宫里的佛经那样多何必巴巴儿地要老远来甘露寺向我拿。 然而我微一思索转瞬已经明白。于是深深福了一福道:“请为我多谢太后关怀之意莫愁必定尽心尽力为太后抄录佛经为太后祈求上苍福泽。” 芳若会心微笑正一正髻上的银珠簪子起身笑道:“娘子明白就好。天色不早奴婢也要回去复命了。” 我起身相让道:“我送姑姑出门。” 门外聚着几个好事的姑子正张头探脑瞧着芳若见人多于是止步道:“娘子请回吧外头冷了呢。”她故意扬一扬声道:“太后请娘子抄录的佛经奴婢每月都会来取请娘子为太后尽心抄录就是。” 我晓得她是说给那些姑子们听免得我受什么欺侮委屈我忙含笑让过见她远远走了才安心回去。 第六章 弦断无人听 我一心求好又加以调养。果如槿汐和浣碧所期盼的我的身体渐渐好转了起来慢慢有些胃口也能起来好好走走了。我开始日日面壁诵经、操持劳作。稍稍得闲的时候就不分昼夜地埋仔细抄写佛经。只希望佛经字字真言真意可以缓解我依旧时时作的心病。这样麻木其间抄录完《金刚经》又抄录《严棱经》待到把每本经书都抄录了三遍时再举目凝视自己果然眼神中清净去不少杂念却也空洞若无物了。 我一笔一笔认真抄录着佛经浓稠的乌黑墨汁仿佛我浓稠的不甘与冤屈悉数写进佛法无边的真言里来平息我的戾气与灰心。 太后为我的苦心也算是尽了。 要我一定亲手抄录佛经每月让芳若来取为的就是确保我活着这样月复一月平安地活着我的四肢手足完好无损身体康健无病无灾。 芳若每月的到来并没有过多减轻我的辛苦劳作。只是在她来的那一日我会被静白允许休息一日。 浣碧问我:“小姐辛苦劳作为何不告诉芳若姑姑请她主持公道或者告诉住持也好。” 我低头仔细为衣裳上浆只淡淡道:“我若告诉住持住持必然会为我向静白求情。可是我到底是归于静白管若是她口头答应背后又暗算我连这好不容易求得的平静也没有了。而告诉芳若芳若回去必定会转述于太后太后虽然是皇后的姑母然而对我和胧月的照拂也算尽心何必再叫她老人家费心。而且宫中人多口杂若是传到皇后和安陵容耳中又不知道要生多少是非。” 能说出口的我都说出口了。然而另一层意思我却不能说出口。我甫出宫那些没能置我于死地的人自然不肯轻易甘心放手只怕我身边知道或不知道处都有无数双来自宫里的眼睛盯着。太后巴巴儿地要芳若来要我每月抄录佛经带回去亦是这层意思怕人暗算了我。静白不忿我的出身与经历百般刁难要我辛苦。那么今日若在那些人眼中见到我如此落魄凋零、苟延残喘我的苦楚多一分她们心里就会多安稳一分对我的胧月也会放松一分。世事环环相扣我身为人母能为胧月所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而每每芳若来我只问两句“眉庄好么?胧月好么?” 芳若不便多说偶尔答两句也是简单的话从不细细说来。我知道她有她的难处也不为难她只是见了她还是只问这两句话。 问得多了芳若也笑“娘子关心的永远只是这两位么?” 我不假思索道:“是。” 芳若微微沉吟眼中依然含着笑意“太后嘱咐我每月来探娘子对娘子也很是关心难道娘子也不问问太后近况如何么?” 我淡淡道:“眉姐姐在宫中依托太后的爱惜才得平安若眉姐姐安好那么太后必然安泰无恙所以不必问。而且姑姑每每来时眉间都未有忧色亦可知太后一切都好。” 芳若颔道:“娘子的聪颖分毫不弱于往日。”她微笑“那么胧月帝姬得敬妃娘娘养育照顾娘子也不问候敬妃娘娘么?” 窗外大雪纷飞如搓棉扯絮我漠然倚窗观望雪花。道:“不必。她得了帝姬已是终身有靠必然会爱如性命。况且我问候她不是更让旁人在意她反而陷她于险地么?”我缓缓笑道:“以敬妃娘娘的聪明她一定能保全自己也保全帝姬。你总说帝姬十分聪明可爱那么想来敬妃娘娘也过得舒坦安稳才能这样好好抚育帝姬。” 芳若思量片刻“那么皇上呢?娘子也全不在意了么?” 我的眉毛骤然一蹙很快觉得为玄凌蹙眉亦是不值得的。于是松缓了神情雪光清冷逼仄那清冷也透在我的语气之中森冷而凛冽“若有国丧天下皆知不必等姑姑来告诉。” 我是在咒他死啊!这样冷毒的话语出自我的口中连自己也吓了一跳我对他的怨恨竟是这样深么? 果然槿汐吓得忙忙来捂我的嘴“娘子糊涂了么?” 芳若凝视我片刻缓缓摇头道:“娘子恕奴婢多嘴劝一句您这样怨恨在心不能释怀其实是自己难过啊。” 我别转身只作充耳不闻凝神看向窗外双目冷滞几乎想看穿外间涌动的风究竟是如何涌动。 芳若徐徐的语句还是贯入我的双耳“十月间选秀所能入皇上眼者颇多共选了宫嫔十八人是皇上当政以来中选人数最多的一年。”她微微沉吟与槿汐互看了一眼终究还是说了出来“此番入选的小主们都是中等仕宦之家未有太显赫也未有太卑微者。而且她们的年纪都小未有一位过十五岁者。” 十五我进宫那一年也正好是十五岁呢如花朵一般娇嫩柔软的年纪。如今我亦有二十了与这样年轻的宫嫔们相比我的容颜和年纪都算是在慢慢黯淡下去了吧。如何能与她们的青春健康明丽姿色相较呢。 我微微冷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新年过去玄凌也已经三十了。 他是君王所以他的艳福总是这样好永远能享受着无尽的别人的青春。 而皇后长玄凌两岁面对这样年轻鲜嫩的女子们即便娥眉耸参天丰颊满光华也有些力不从心了吧。 而芳若的声音仿若在说一件极寻常不要紧的事道:“是皇后呢皇后力主皇上多选年轻的女子进入宫廷之中。”我微微一愣芳若依旧娓娓道:“皇后言及如今在宫中的妃嫔年龄渐长不若选些年轻懂事的新人身心康健才利于为皇家诞育皇嗣。” 我稍稍吃惊然后很快亦明白了皇后的用心。手心的冰冷在那一瞬间侵入了自己的肺腑透出沉沉凉意。 越是年轻越是养在闺中的女孩子越是没有机心啊。纵然得尽君王的宠爱与怜惜又如何能与一个久居深宫的掌权妇人的心智相抗衡呢终究也只能在她股掌之中做困兽之斗啊。而且出身中等仕宦自然没有千金门第养育出来的那种气度和见识也就会更少有身登显贵位份的机会。至于皇嗣能不能生下来还是个未知之数。 而低微门楣出来的如安陵容这样谨小慎微又心计深藏的女子皇后也断断不容许再出现第二个了吧。 所以年轻而门楣普通的女子入宫才是最合她心意的啊。 而玄凌只要美丽只要娇艳只要温柔的女子他都是不会排斥的。 所以芳若的话正好验证了我的猜想“皇上很喜欢今次入宫的小主们虽然位份还都不高多在常在、美人之位也不知最终能得高位的究竟是谁这一切都是未知之数。只是这些小主们倒有些平分秋色的意思呢。” 平分秋色啊也便是人人他都喜欢人人不分伯仲。 也是他周旋于衣香鬓影的温柔乡中左拥右抱享受新鲜女子的温柔和妩媚。而我呢画堂深锁垂杨院雨打梨花深闭门独自裹在缁衣梵音中消受我该消受的寂寞和冷清。各在天涯各不相干。 雪花纷纷飞散恍若暮春时节独自倚在庭院之中的美人靠上见雪白的柳絮静静飞过东风卷得均匀点点绒白如乱花穿庭似下着一场轻软的茫茫大雪。却是这样暖和的时节春衫透薄偶尔抬眼如卷起半帘香雾人也慵懒随意了。 而到如今雪花零散似暮春飞絮漫天却是这样清寒似韶华白头叫人满心凄凉。低缓的言语在我口中缓缓而出“只要我所求的人都平安康健其余的人与事又与我有什么相干呢。”我把一月来所抄写的佛经都交与芳若下了逐客令:“大雪难行恐耽误了回宫的时间姑姑请回吧。” 芳若丝毫不以为忤只宁和微笑道:“奴婢早些回去也好自那次清河王为甄家之事向皇上求情遭了训斥皇上已令他在十月末时去上京旧都散心思过无诏不得回京如今还常来向太后请安的除了宫中贵嫔以上的嫔妃和各位皇子、帝姬也就只有平阳王了。太后也是常常闲着闷只能奴婢多多侍奉在侧了。” 我心头一惊旋即道:“清河王离京了?” 她对我的反应微微觉得诧异温和道:“娘子不知道么?正是为了清河王为甄家之事上书啊。清河王本不理会政事汝南王一事虽然居功不小却也随汝南王一事的平定很快置身事外从不多言语一句。如今为甄家之事上书大概也是因为平定汝南王之时与娘子的兄长甄珩颇为相知的缘故。到底娘子一家的冤屈是‘莫须有’的由头多啊!” 像是被极细极薄的锐利刀锋划过皮肤起先并不觉得痛眼见着伤口张开翻出雪白浅红的皮肉来眼见鲜血汩汩洇出才猝不及防地疼痛起来。 上京城玄清他竟因为我家的缘故牵连到纷扰的他最不愿沾染的政事中来还被逐至上京这原本是与他不相干的啊。 我的泪还未落下来对玄凌的怨恨终究是更深了一层。连芳若也明白的“莫须有”的道理连玄清也出言相助他何以还这样一意孤行? 芳若仿佛明白我的心事轻声道:“汝南王一事已成为皇上心头大忌方才平定不久又扯出甄家的事皇上如何会不敏感不动气。且皇上天子一言即便错已铸成一时也动不得劝不得。而且如今皇上身边的人只会一味坐实甄家的罪名落井下石官场上的大人们是最擅长不过的。”芳若叹息“即便甄家能够雪冤可是娘子的一生到底也只能沉没在甘露寺中再无回宫的机缘了。” 我的厌倦和烦腻翻涌而出“即便要八抬大轿请我回去我也情愿在此了此余生。” 我的话语坚决如断刃叮当落地一刀两断。芳若无语默默片刻只得告辞了。 我见芳若身影消失在冰天雪地之中轻声呢喃:“长相思。” 浣碧一时没有听清问:“什么?” 我轻轻道:“‘长相思’在哪里?” 我许久没有弹琴了。哪怕只把“长相思”抱出了宫闱禁地也许久没有心思拨弄琴弦了。这样骤然突兀地问起浣碧有一丝喜色忙捧了出来道:“还在呢。只是沾染了少许尘埃好好擦净就是了。” 我取过软布手势温柔地擦拭。熟悉的“长相思”曾经在宫闱红墙琉璃之中陪伴了我无数或欢乐或悲愁的不眠之夜的“长相思”曾经化解了我多少难言的心绪。 这些日子来我并非真的不想再弹“长相思”也不是因为平日的辛劳而遗忘了它。我只是我只是不敢不敢在长相思的缕缕琴弦上想起曾经高歌弦乐中镌刻着的旧日时光那些记录着我宫中时光的点滴往事。我日日诵读经文真言才获得的暂时的平静和麻木筑起的高墙如何经得起往事如潮的冲击和澎湃这样轻易地摧毁高墙低洼将我淹没。那些往事我是多么不愿意再去触碰。 然而方才芳若说起玄清的那一瞬间他为我的家族所尽的一切心意。来甘露寺的日子里除了对父兄的牵念对玄凌的怨恨和极力遗忘我几乎不曾想起任何一个男子。 芳若的话让我想起紫奥城的宫闱深院里深宫梨花如雪的长廊转角月盈如钩的日子里有个人曾经所能给我的温暖慰藉。 手指漫无目的的拨动琴弦低眉信手之间有如珠的音律盘旋滴落曲调却也是空洞的仿佛一声漫长的叹息尾音长长。心中的悲喜在一瞬间被模糊掉变得茫然而荒芜门外一树苍松遒劲负雪昂然独立然而苍翠之色是冰雪也掩盖不住的。 上京远在北地遥遥离开京都六七百里乃是大周的旧都。北地比之我在京郊修行更是寒冷吧。一个恍惚仿佛那一树苍松是他茕茕孑立的身影手持“长相守”紫笛微微仰看月眉心舒展着与我闲谈几句。 然而我的琴声已不似昔日人也不能回头了。我的人生哪怕前无去路也只能一路向前。 他自是他的清贵亲王娶得如花美眷隐匿于销金繁华之地;我自在青灯佛像之畔相伴佛珠经文孤独终老。 心事如潮水汹涌奔腾手势有一刹那的急促失力。用力一勾“铮”的一声崩裂琴声嘶哑地戛然而止。我环顾四周一片白雪茫茫忽然嘴角漾起一个苍茫的笑意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到底除了我自己是连弦断也无人听的。 “长相思”弦断自是不必再相思了。我缓缓伏倒在琴上颓然闭上了双目。 第七章 冰心谁问 冬日洗衣的功夫并没有减轻大雪封山之时往往化开了雪水浸洗衣衫。若天气好些便去溪边砸碎了坚冰浣洗衣裳。 寒冷的水侵骨而入我却无法可避。眼睁睁看着去岁落下的冻疮旧疾复一双手红肿狼藉饱受苦楚。硬生生叫我记得在棠梨宫那些寒冷潮湿、困顿不堪的日子。那是一生最仓惶寥落的时光。 我向槿汐苦笑道:“果真有些事是一心要忘也忘不得了便如这冻疮年年复。” 槿汐用手暖着我的手她的手也是冰凉红肿的连同浣碧三人齐齐冻疮作累累如珊瑚珠。浣碧苦中作乐有时玩笑“这双手长满了冻疮、红的青的紫的我只当戴了个多宝戒指红的是珊瑚青的是绿玉翡翠紫的就是紫瑛石。” 我与槿汐便笑浣碧是财迷疯了。然而说起珠玉宝石自我落饰出家除了在宫中时得到的全部留在了棠梨宫中唯有家中带进宫的陪嫁又全部带出了宫悉数封在箱笼之中再不打开。落饰出家这些华丽的珠玉胭脂自然是再与我无关了。 槿汐抚摸着自己手上的冻疮轻声道:“奴婢刚入宫那时候只是做洒扫上的小宫女。那时候宫中只有端妃和娴妃——也就是如今的皇后自然轮不到咱们这些小宫女去伺候新进宫难免要受欺负那年月里天天给姑姑们洗衣裳那衣裳洗也洗不完仿佛永远也洗不完一样结果落了这一手冻疮。还是后来纯元皇后看见了说可怜说了一句‘手成了这样还叫洗衣裳内务府总管连一点体恤之心也没有么’这才打了奴婢去做别的活。后来奴婢一路升上去自己也做了姑姑自然是不用做这些粗活了手也渐渐好了。没想到今日做起同样的活计倒还没有生疏。” 槿汐淡淡提起纯元皇后的旧事我也只淡淡听过并不肯计较。 如此一月一月过去冬天熬过去了春天也到了。 温实初来看我那日是初春的一天。孱孱的阴天阴云垂落天边沉沉的晦暗却无雨意。 他突兀地进来时我正在窗下的青瓦大缸边把今日担来的水一担一担吃力地灌进去。浣碧乍见故人一时吃惊感动眼泪潺湲地落下失声哭道:“温大人。” 我闻声转头温实初立在门边一袭蓝袍身形消瘦。他奔向我失声道:“嬛妹妹你瘦了许多!” 我有一瞬间的感动这样僻落的深山古刹之中乍然见了昔日故交真是想要落泪的。然而只有那么一瞬间我已经若无其事向浣碧道:“有什么好哭的。” 浣碧忙忙地擦泪迎他进来温实初目之所及见我倒水一把抢上身夺过我手中的水桶吃惊道:“你怎么能做这样粗重的活呢!” 我淡淡笑着反问:“为什么不做?我已经不是千金小姐也不是宫中的宠妃不过是个平常的姑子不做这些做什么?” 他急起来“无论怎样你也是宫中出来的奉旨修行甘露寺的姑子们怎么可以这样苛待你?” 我不以为然一笑道:“我是宫里出来的废妃并不是先帝遗妃半点名分也无为什么要优待于我。” 他一时语塞只得拉开我挽起袖子帮我把所有的水灌入缸中我淡淡道:“多谢今日要用的水已经有了。” 他微微诧异“今日的水?你每日都要这样灌水辛苦么?” 我道:“这个自然胼手胝足亲力亲为。” 浣碧在旁听着一时哽咽道:“这些事算什么小姐和我们都要亲自去砍柴洗衣、料理饮食。我和槿汐都没有什么本是该做这些的可怜小姐的手脚……” 温实初听她说得委屈一时情急扳过我的手来看。我的手早不是昔日娇嫩模样旧的老茧、新的水泡或者有破了的露出鲜红的皮肉来还有砍柴时荆棘刺进皮肉的小刺暗黑的一点一点。 温实初大是心疼急道:“怎么会这样?” 浣碧呜咽顿足道:“小姐手上的血泡破了一个又一个快没一块好肉了。小姐从小养在深闺哪里受过这样的苦楚。可是那些姑子们好狠心欺负咱们是新来的百般刁难欺侮。” 我厉声打断浣碧的哭诉“抱怨有用么?抱怨也是辛苦不抱怨也是辛苦。” 浣碧低声啜泣“我只是心疼小姐。” 我摇头苦笑“不必心疼以后这样也就是一辈子了习惯就好。” 温实初忙拉我坐下取出随身所带的药膏关切道:“我随身带着的也就是这些药了也将就着用吧。我明日再送好的金创药来。” 我点头“多谢。” 我任由他为我察看伤口只问:“我出宫这些时日眉姐姐一切都好么?” 他一怔颇有些埋怨道:“自己都这个样子了还只想着别人。” 我执着地问:“眉姐姐好么?你答应过我的一定会为我多多照顾她。” 他叹口气道:“她很好只是很挂念你。”他顿一顿“和我一样挂念你。” 我微微一愣旋即道:“这个自然你和眉姐姐都是与我一同长大的自然情分不同寻常。”我又问:“那么她的手伤好了么安陵容和皇后有没有为难她?” 他道:“她的手伤快好了只是疤痕是没有办法了。我为她寻觅所有良方终究还留了点印子。不过不仔细看也是看不出来的。”他加重了语气:“没有人为难她。她朝夕只侍奉在太后身边回宫后就与敬妃一同照看胧月没有人能为难得了她。” 我稍稍安慰不觉又难过“那么我的胧月好不好?” 温实初微微皱眉但仍是笑着:“胧月帝姬是八个月生的并不是足月而生自然身体稍稍孱弱些比别的帝姬更容易得风寒咳嗽什么的。” 我的心口骤然被抽了起来虽然我的胧月是女孩不会威胁到任何人的地位但是若有人嫉恨于我把昔日之仇算计在胧月身上她一个小小的襁褓幼儿怎么受得了。我惶然道:“那怎么办?怎么办呢?她的风寒会不会很要紧她才几个月大怎么经得起风寒?” 温实初见我神情大变关切担忧之心溢于言表忙安慰道:“没事没事你放心。皇上很疼爱帝姬命我全力照拂。她的风寒也是上月的事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因着帝姬的病敬妃娘娘和沈婕妤几乎两日两夜没有好好休息轮流守着连皇上也陪了一夜。我亦在此答允你温实初以性命担保必定竭尽全力守护帝姬的平安。” “她只是个孩子还不会说话。病了饿了不舒服了不能说出来只会哭。一想到她会哭我这个做娘的心里简直揪心一般难过。”我眼中的泪水终于落下情不自禁道:“实初哥哥真的很谢谢你。” 温实初亦是凄楚不堪“嬛妹妹我没能帮到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拼命顾全帝姬。你的女儿我亦视如己出。” 我感动落泪“有你这样的话有你照拂眉姐姐和胧月我很放心。”我内心的软弱瞬间汹涌出来压抑不住“实初哥哥我能相信的能帮我的也只有你了。” 他也是泫然然而毕竟是个男人到底忍住了。他环顾四周“你住的地方这样简陋东西缺么?缺什么的话下回我一同给你送来。” 我摇头“我没有缺什么即便缺什么也不是很要紧。只要我的胧月一切都好。” 他软语安慰道:“她很好。敬妃娘娘爱帝姬爱得像眼珠子一样眉庄也很喜欢她她们又在一个宫里住相互照应也方便。” 他再度看我语气怜惜无比:“我一定想办法带你离开这里。我不能再让你受这样的苦。” 我随意笑笑以为他只是随口说说也不放在心上。只要他能照顾我的胧月就好。 这样几次温实初或送来药物或送衣衫日用的东西来接济我的不足也渐渐熟稔了我也感念他的热心相助。 然而他来了几次我却有些不自在了。 甘露寺本为尼姑居住清修的清净之地他几番兴冲冲过来虽然知道他是宫中太医我的旧识但见他对我颇为照顾虽然当面没说什么但神情却渐渐不大好看了。 那一日我与浣碧同去溪边浣衣初春三月里正是芳草露芽、野花如织的时候一路彩蝶飞雀翩翩皆是纷乱飞舞。我和她两个人抬了一大筐寺中姑子的贴身衣物举着棒子卷了衣袖和袍角在溅溅潺潺的溪畔浣洗。 衣物繁多沉重我和浣碧抬得吃力方洗了几槌浣碧又翻了一翻忽然“哎呀”了一声皱眉抱怨道:“静白她们越来越过分了贴身的衣物怎么好给咱们洗。一点避讳也没有!”我伸手一翻见多是女人家的内衣蹙了眉颇为厌恶。然而见浣碧生气也不愿在火上加油只得道:“算了谁叫咱们是新来的。” 浣碧忍了忍终究还是不服气“咱们是新来的?莫真她们也是新来凭什么什么粗活脏活全给咱们做从前也算了如今越变本加厉连内衣内裤都打给咱们洗这算什么!” 我默不作声只举了棒子一棒一棒用力槌着槌得水花四溅“扑扑”地冰凉的扑到脸上来。 浣碧按住我的手一张俏脸气得雪白“小姐都不生气么?” 三月里虽然说是春水依旧还有几分寒意。浣碧的手指按在我的手上还看得到冬日洗衣留下的冻疮紫红色的印子。 我一时心疼叹了口气道:“既然来了这里就知道不是养尊处优享福来的。” 浣碧一时作不得声片刻愣愣道:“我是心疼小姐小姐从前何时做过这样腌脏污秽的事情。”她拉起我的手“小姐的手还成手的样子么?抹多少金疮药都不见好我见了都不忍心小姐难道都不心疼自己么?” 我默默片刻心疼自己该要如何心疼呢? 我本还不惯在溪边浣衣和浣碧说话间一个挣扎却不留神踩进了溪水里打湿了鞋一时间鞋子袜子都湿透了脚下冰凉粘腻地难受。这还罢了要命的是袍子都湿了更是难受。我一凉不禁打了个喷嚏浣碧惊道:“现在虽说是春天里可是踏在水里也是凉的。这可怎么好呢?只怕长久捂在身上晚上回去要骨头酸的。” 我想了想遂放下手里的棒子和衣物眼见左近无人拉了浣碧的手去旁边的树丛中换下衣裳晾着只盼能快快干了换上才好。 才脱下衣服听见溪边人声笑语步履纷沓想是寺中的姑子们都出来洗衣裳了一个个结伴而行很是热闹。 不知谁“哎呀”了一声尖声笑道:“莫愁和浣碧这两个懒鬼十足的蛇骨头懒衣裳没洗干净就扔在这里又不知跑哪里躲懒去了。” 又是谁大声嗤笑了一声语气轻蔑而不屑“未必是躲懒!不知道又是宫里哪个太医或是哪个侍卫来探望她了指不定跑到哪里背人处说悄悄话儿去了。” 众人哄笑起来我脑中轰地一响被羞辱的怒气汹涌上来愣愣别过头去问浣碧:“她们在说谁?是说我么?” 浣碧为难地摇摇头道:“她们的话不中听什么闲言碎语的嘴又那样零碎小姐别却理他们。” 然而那边厢又道:“她是宫里出来的长的又妖气。以前她是皇帝的女人自然没人敢和她说话如今被赶了出来自然多少臭男人巴巴地跑来找她。你看她那日跟那个太医说话的风骚样子听说她以前在宫里挺得宠这样突然离了男人被关在咱们这种地方她能耐得住寂寞么?保不定和那什么太医是老相好了在宫里的时候就好上了。”这话说得大声一句一句生生敲进我耳中想不听也不成。我听得十分清楚正是静白才有的大嗓门。 众尼又笑了起来一人夸道:“静白师叔见识得最多她说是就一定是了。” 我的十指用力地蜷曲起来一时间又恼又恨血气直在胸口激荡不已。我本以为佛门是清净之地却不想这样污言秽语、恶意揣测、背后诋毁和后宫之中半分分别也无。 浣碧听不过去脸色涨得通红眉毛也一根根扬了起来便要冲出去。激怒和羞辱纠缠着我的思绪我竟还有残存的理智一把按住浣碧低声而坚定地道:“别去。” 浣碧按捺不住直直望向我“小姐……” 我再度摇头“别去……” 我牢牢按住浣碧的手亦像是按捺着自己此刻委屈而不平的心。 外头的笑声更大一个尖锐的女声道:“静白师叔说的不错。她和那个太医准保是早有私情了她被赶出宫来宫里头的人送来时说是为国运祝祷才修行来的。可真要是这样怎么会被废了名位出来的。”她们的笑声暧昧而诡秘似乎都在心照不宣“准是和那太医有私情的时候被咱们万岁知道了才被赶出来的。” “啧啧……这样不检点简直不知廉耻……” “你们知道么?上回我见她明明送那太医到了门口还有说有笑窃窃私语很是恋恋不舍呢。” 上次有说有笑窃窃私语很是恋恋不舍……我不过是嘱咐温实初为我多多照顾我的胧月何曾如她们所说的那般猥琐。 “我有一回还见那太医明明回去了不知什么时候又折回来望着她的屋子出神可不知有多痴情……”她们吃吃地笑“女人肯放下一点身段那男人就会像苍蝇一样缠上来都不知道他们在屋子里做些什么?”她们交头接耳大声地说笑喧哗用力地捶打衣裳用力地诋毁我用力地想像。她们捶打衣裳的声音“啪啪”地大声棒子隔着柔软的衣裳一记一记用力敲在石板上如同一记一记敲在我心上。 他折回来望着我的屋子出身么?我是一点也不知道。我叹气温实初也不太不检点了。况且温实初来时都是光明正大的我往往连门也不关。 浣碧愤愤不平道:“佛门之地奴婢以为是多干净的地方竟然说这种没凭没据的话出来连乡野之中的无知村妇也不如。” 我连气愤都觉得不值只连连冷笑出来。沉默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众人嘻嘻哈哈洗完衣裳一窝蜂地散了。打湿的衣裳也逐渐干了。 浣碧把衣裳披在我的身上握一握我的手小心翼翼地道:“小姐的手这样凉咱们回去罢要煮碗姜汤喝了祛祛寒气别染了风寒才是。”她见我只是一味冷笑不语小声劝慰道:“也难怪小姐生气奴婢都听不下去只觉得恶心。” 我拍一拍她的手慢慢道:“我不生气。和她们置气太不值得。”我用力平定下自己的思绪出去收拾完要洗的衣服淡淡道:“浣碧咱们也有不是。”我看她“我和温大人的形迹很亲密么?” 浣碧急道:“没有啊。她们是胡说。” “我知道她们是胡说。”我一下一下槌着衣裳似乎在泄我的愤怒“我总以为我和温大人是以礼相待。但是她们说的难道没有一点真的么?这些日子温大人是来的勤了他在外头望着我的屋子出神……” 浣碧低想了想轻声道:“我虽然没有眼见但是按温大人的性子对小姐的情意未必不会做这样的事……” 我骤然想起我初次有孕那时候午睡时分我明知道他在殿外却不愿起来和他说话只依旧假装睡在窗下他却这样静静地站在窗外身影掩映窗前隔着两重窗纱和纱帐无限倾神注目于我良久默默无言。 我总以为他对我已经没有那样的情意了是我太疏忽了。 然而他并未对我有任何明显的表示我连拒绝的余地也没有。 我看一看浣碧神情颇有些尴尬“我已经出家修行……” 浣碧略略沉思踌躇着道:“小姐虽然出家却是带修行。况且……”她微微迟疑轻声道:“小姐已经离开宫苑皇上将您废黜形同离异再无瓜葛了。您如今是个自在之身也难免温大人有什么心思再起。” 我漠然一笑道:“我想他的确是想太多了。” 浣碧有些埋怨的语气“小姐不要怪我多嘴温大人对小姐的心思一直都是那样的心思从未变过。只是他如今做的这样显眼真是徒然给小姐添加了闲话又添麻烦。”然而她有感叹“只是温大人的情意是当真很感人的。” “我对他这个人的心思也是从前的心思从未变过。”我定定想了片刻“他忘了检点咱们却不能忘如无必要还是疏远他些吧别叫他误会了才好也别叫他太难堪。”春寒的料峭在水边格外明显我叹息道:“眉姐姐和我的胧月在宫中要他的照拂又是故交终究是要留些见面的余地的。” 浣碧应声低头“这个我与槿汐都明白。”她瞧着方才姑子们浣衣的地方蹙眉厌恶道:“我本以为这个地方只是辛苦却不想人情如此淡薄。我本以为也只是人情淡薄而已却不想她们说话这样恶毒刻薄听得叫人心冷。连甘露寺这样的佛门都如此世情冷恶哪里还有清静的地方呢。” 是啊。我惘然想道哪里还有清静的地方呢。这世间的清静难寻。而麻烦却是一桩一桩痴缠上来躲也躲不开。 如是每每想到温实初这日或许会来我便早早躲了出去。宁可辛苦些走得远些去刈草洗衣直到日暮才回去。偶尔碰上了一回也不过问了眉庄和胧月的情形就寻个由头打他回去了。 第八章 玉壶光转 温实初再次来时我去刈草了并没碰上。回来时院中斜阳满地只见浣碧与槿汐都是面面相觑站在桌边一脸尴尬。 浣碧迎上来帮我一起拍去身上的杂草。我奇道:“什么事这样呆站着?” 槿汐看浣碧一眼嘴唇动了一动终究还是没说还是浣碧说了“温大人来了这回送了一样东西来。” 至于送什么她没有说只努了努嘴让我看桌上。 我略整了整衣裳只看了一眼人就怔住了。破旧的桌上一个精工细作的白玉壶玲珑剔透胎薄如纸正好可以放在手心一般的大小十分精巧可爱。彼时斜晖如金自窗格间漫漫洒进照在玉壶之上光转无限明润剔透。 我一时不解道:“他送这样贵重的东西来做什么?” 浣碧叹一口气无奈道:“小姐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我依言掀开一看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壶中别无他物只有几片切开削好的雪梨划成心形色泽冰清玉洁。 我一惊脑中轰地一响他竟然是这个意思。 浣碧绞着衣带咬着唇看我。槿汐神色复杂站在我身侧轻轻道:“一片冰心在玉壶。温大人的心思娘子要如何回应呢?” 我胸口一热一口气几乎涌到喉头“啪”地一掌拍在了桌上。桌子破旧纵然我力气不大也被震得“扑”地一跳。 浣碧吓了一跳忙来看我的手劝道:“小姐仔细手疼。” 槿汐望一望我温言向浣碧道:“娘子心里不好过难免气急些。” 槿汐虽是对浣碧说话但语中深意我不是不明白于是缓和了颜色笑一笑道:“是我心气太急了些。到了这里反而不如以前沉得住气了。” 槿汐这才捧了盏茶水上来温和道:“娘子若愿意收下就是。但奴婢瞧娘子的样子实实是不愿意的。温大人来这一出也是太莽撞了。” 浣碧在旁道:“难怪小姐生气小姐在修行怎么能受这样的东西。而且这些年来小姐对他怎样他从来都应该明白。” 我怅然抱膝坐下出了一回神道:“他怎么总是这样不明白这样不合时宜。他对我的情意我进宫前就已回绝了从前不要现在更不会要。我不过视他为兄长故友他怎么总是不明白呢?” 浣碧亦愁道:“如今也不好直接回绝了他呀。宫里的胧月帝姬和沈婕妤都离不开他的照拂。咱们本就势单力孤还要再失羽翼么?小姐可要好好想想清楚。”她思量了片刻又道:“温大人对咱们的照顾其实是很多的。” 我只是侧淡淡道:“他对我的确多有照顾然而我是真不喜欢他。” 槿汐只垂手站着看不出任何表情“温大人的情意倒是感人的这样的男子也的确是少见。” 我不想槿汐会这样说不由回头看她一眼。浣碧也是微微怔。 三人都只是不说话各怀心思。 浣碧走到我身边依在床边靠着我神色伤感而温柔轻声细语道:“其实再想想温大人与小姐自幼相识与小姐的情分自然不一样。当日小姐入宫选秀前温大人亲自来与小姐表白多年情意愿娶小姐。小姐心气颇高眼光自然不会在温大人身上多停留。可是如今世事易转小姐经历过宫中多年风波皇上的情爱已经明白是不可靠的那么如今有一个愿意真心真意待您的人彼此又是相识了解小姐何不做另一种打算。即便多想几年也是无妨的不必这样直截了当的回绝他啊。”她见我只是默默抱膝不语放缓了声音劝道:“温大人虽然心急又不会挑时候可是对小姐的心却是多年如一。而且他颇懂医道又有些家底若明里暗里要帮小姐一些或是要帮小姐离开这是非之地也不是什么十分为难的事。” 她的劝导我未必不会听入耳。而这里的生活的确是辛苦而难为的。 我只问:“他来时还说了什么?” 槿汐的话清冷而明白:“温大人说三日后再来探访。” 远远的凄凄芳草遥遥隐山淡淡红霞风轻柔若无带点冰凉的触觉拂上面庞。这天下的烦恼当真是躲到哪里也是躲不完的。 天色渐渐昏暗了下来仿佛有无数鸦翅密密地遮蔽住了天空一重叠一重地黑了下来。我只觉得倦怠而厌烦合上双眼淡淡道:“你们出去吧我自己好好想一想。” 这三日里我只是如常一般只字不提玉壶之事。 玉壶被我小心放在枕边柜中每日小心翼翼地用细布仔细擦拭一遍。浣碧见我这个样子总是与槿汐夹一夹眼睛笑槿汐只回以轻淡而礼貌的一笑。 三日后的午后我特意没有出门做任何事只打了浣碧出去。 温实初依言而来室内早已打扫得窗明几净一束新开的梨花雪白开在瓶中如雪玉堆树清爽甘甜的气息让人觉得格外温馨。 我早已让槿汐泡好了茶只坐着静静等他来。小说整理布于bsp;温实初还未进门就已先笑了“嬛妹妹今日的气色甚好脸色也红润了许多。” 或许是我的好气色感染了他他原本的忐忑不安之情也稍稍平复了下来坐下与我一同吃着茶慢慢说话。聊过些家常闲话我把玉壶小心取了出来放在我与他之间。 玉壶的确是十分美丽而精巧的。我温言道:“若我没有记错的话实初哥哥已经二十五岁了吧。” 他的喜色因我的记得而显露出来他的眉目浅淡而温和笑道:“嬛妹妹的记性最好我确实是有二十五了。” 我半是叹息半是感慨“二十五岁若在寻常人家大约都是妻妾成群、儿女成双了。温家伯父想必早些年就在为你的婚事烦恼了。” 他欲言又止只笑笑道:“若不是娶心爱之人实初情愿不娶。” 我点头道:“实初哥哥说的不错。娶妻娶德娶妾娶色。但无论妻妾都要自己喜欢才好否则这一世夫妻不仅难做也是无趣的很了。所以实初哥哥晚些就晚些吧。” 温实初略略不好意思也深以为然道:“我不过是普通官宦之家晚些也不要紧。不比君王至尊婚姻关系天下与社稷息息相关。十三四岁都要大婚了。再说宫中那位清河王已经二十三了他不愿纳妃大婚连太后也拿他没法子……” 他的话还未完我已经觉得刺心。他见我神色微微黯然知道提及皇帝说了我不爱听的话不由满脸愧色忙忙道:“我是无心的。” 我只作不觉微笑道:“清河王眼界颇高不知怎样的女子才配得上他想一想就已觉得有趣。” 他见我无事也略略放心一时也讪讪地不说话。我启唇道:“实初哥哥还记得你第一次见我的情形么?” 他的神色温柔地沉静下来“怎么会不记得?我永远都记得那时你才十岁甄兄下了学背着师傅偷偷带着你去湖里荡舟。正巧那一日我跑马出来正见你梳着垂髫双鬟怀里抱满了莲蓬站在船头唱着一支歌。后来你瞧见我也不怕生还剥莲子给我吃。” 我微微而笑童年时的趣事在如今回看去亦是格外珍贵而美好的了。那些无忧无虑的岁月当时怎么会知道会预料得到前路会这样苦这样难难到无路可去的地步还要继续挣扎往前走下去。 因为从前的甜越衬得后来的人生路苦如莲心还得一颗颗生吞下去…… 我低低唱道:“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为谁苦?双花脉脉相问……”却是忘了歌词再也唱不下去了只得笑道:“真想不起来了。” 温实初接口道:“下一句也是最后一句——只是旧时儿女。” 我不好意思地抚一抚脸颊淡淡笑道:“难怪我要忘了……”我低一低语气语中已带了些许无奈怅然道:“咱们都不是旧时儿女了旧时的歌都要忘了。”我转一转神色把玉壶推到他面前郑重道:“一片冰心在玉壶。甄嬛自愧不能承受这样厚重的情意还请收回吧。” 温实初神情一变忙掩饰着喝了一口茶镇静下来缓缓道:“这玉壶是我家传之宝家父曾经叮嘱我一定要赠与心爱之人从前我没有机会送给你。如今我真心诚意恳求你收下这个玉壶。” 我摇头温言道:“这玉壶这样贵重你是该交给心爱的人。可惜实初哥哥你却并不是我的心爱之人所以我受不起这个玉壶即便你勉强我收下对这个玉壶而言它是被辜负了。” 温实初无言以对神情冻住仿佛被第一场秋霜卷裹的绿叶沮丧而颓唐“嬛妹妹你总是不肯接纳我。从前是如今也是。” 我想了想道:“实初哥哥恕我直言一句你时时总记得幼时之事。你心里喜欢的或许只是当年未入宫前天真柔和的我而不是如今的我了。如今的我大异从前你又何必为此执念良多呢?” 他忽地抬头目中有逼灼的光芒燃烧他身子急急前倾哑声道:“嬛妹妹我一定要说与你听我对你的心意一直都是一样的。”他声音微微低下去却依旧诚挚“不仅是在宫里还是在外头。” 我静静听他说完忽而无声微笑出来。我笑得那样宁静宁静中有几乎淡漠不可见的胸有成竹和荒凉仿佛冬日里第一层霜降悄然无声地落了下来苍白茫然。 “还记得曹琴默么?”我的话突兀的问了出来。 “是。”温实初的神色顿然一黯垂手下去“自然记得的。”他喃喃道:“怎么会不记得呢?” 我缓缓闭上眼静静道:“是啊!从前的襄贵嫔温仪帝姬的生母追封襄妃。”我忽地睁眸厉声道:“襄妃当日是怎么死的你我心里都一清二楚!” 温实初神色黯然额上的冷汗一层又一层细密地逼仄出来如寒雨临江泠泠生冷。片刻他叹息着仿佛是安慰自己:“这件事我一直耿耿于怀一想起来总是日夜不安也算是我的一桩亏心事了。幸而温仪帝姬现在有端妃娘娘细心照拂襄妃死后颇为风光。我才稍稍安心些。现在能做的只能是竭尽心力看顾温仪帝姬的身体也算稍稍赎罪了……” 我冷冷打断他“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你我一起长大在宫中一同经历的事也不算少了。我有什么好什么不好你也都十分清楚。甚至曹襄妃之死你是不情愿的恐怕你心里也是埋怨我的……是不是?” 他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怔怔道:“这……我……” 我微微蹙眉幽幽道:“慕容世兰一死我要对付的只剩下了曹琴默。可是她是那样小心谨慎的人要制造一个她失足溺毙或是意外的机会几乎是不可能。要捏造一个罪名给她只会让她反口来谋害我。既然暗杀不成只能下药一着了。你一直在太医院素有慈名医术又精又肯怜弱惜贫她才肯放心些。何况咱们下给她的药只是魇镇心神让她梦魇更甚再使其心力衰弱不继这才无声无息置她于死地。”我看他一眼“也难为你了。” 温实初深深望住我道:“为了你我总是肯的。” 我颇有所动微微颔道:“你一向心地好是断不肯动杀机的当初也是犹疑了许久。要不是为了帮我你又怎么肯呢……如今想来我也觉得当时太很心了些。只是人在其位你不杀人人就要杀你襄妃又是那样聪慧精明的人知道我不少把柄我是断断容不得她了。” 温实初双唇微抿有一点坚毅的棱角。他其实也算是个好看的男人稳妥而忠厚。他轻声安慰道:“嬛妹妹你总是善心的只那一回稍嫌狠辣了些。” “是么?那么杀余氏和华妃我也不算狠辣么?”我缓和了语气轻缓道:“我善心也好狠辣也好你都看在眼里。咱们这样熟悉彼此知晓也算得是亲近了。可是若说到男女之情谁又不愿只把最好的一面给他看不好的全都藏了起来。你却是知晓我的秘密太多了若与你一起我只会觉得不自在。你也未必会忘记我的不好若这样朝夕相对又有什么好何必这样彼此为难。” 温实初大受打击他低头眉如卧蚕蜷曲。他右手紧紧抓着左手用力地有血红的印痕泛起。他克制着道:“我小小一个太医在你眼里总是不好总是一个无用的人。” 我柔声道:“你的好我自然知道。若说做太医你年轻有为、医术高明颇受皇上器重;若说做丈夫你一定会是一个好夫君疼惜妻子百般照顾。可惜实初哥哥比如喝茶我喜欢喝‘雪顶含翠’这一味而普洱再好再鲜美我偏偏不喜欢难道就能说普洱不好么。只是各人喜好不同罢了。” 他喃喃自言自语“你是说我在你心中便是那杯普洱。” 我低低道:“实初哥哥你是很好很好的可惜是我无福没有办法喜欢你而已。”我捧着玉壶道:“一片冰心在玉壶这份情谊我是担当不起了。可是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我却是十足心领了。我心中永远视你为亲为友永远都会。” 他的双唇有强忍凄苦而成的不饱满的弧度衔了清愁和几许柔情:“视我为亲为友?可惜都不是我想要的啊。” 我亦是凄楚相对“实初哥哥这世间咱们想要的何曾能真正得到的。我在宫中挣扎多年不过是想求得一分真心两分平安可是连这也不可得反而落到今日地步。” 他见我难过劝道:“虽然到了如今地步可不幸中之大幸你离开皇宫也是个自由之身了。” 我心中难过得似被一只手紧紧揪着却不愿在温实初面前落泪极力忍耐着道:“我虽然离开后宫是非之地可是我父兄身受的苦楚我不能忘我的姐妹和女儿都在宫中当今的九五至尊是她们的夫君、父亲和主子。就算我身在宫外是个自由之身可是那些年的事情我何曾能忘得掉我一辈子也忘不掉那么即便我身子自由心也不得自由日日受苦。” 他想要安慰便欲伸手过来我忙缩了缩手他的神情略略尴尬忙掩饰了下去只得道:“嬛妹妹你别难过。” 我别过头极力忍住眼中欲落的泪水“皇上对我这几年……实初哥哥我亦不怕对你说对男女之情我亦算是死心了。所以你对我怎样说都是无用。如今再怎样苦再怎样难我只想在甘露寺中好好住下去诵读经文来安自己的心。”我定一定神道:“我知道你有办法让我离开这里可是离了这里我又能去哪里。我父兄远在川北岭南天下之大我飘零之身竟无处可去。所以实初哥哥为我好也为你好不要再常常来探望我。” 温实初良久无言道:“连常常来看看你也不成么?” 我微微点头“你来的这里多了只怕宫里也会知道。不知道又有几多风波麻烦兴起来。何必呢?” 他用力闭上双眼片刻缓缓吸了一口气道:“你怕连累沈婕妤和胧月帝姬?” 我用力点头:“说实话我眼前能牵挂得到关怀得到的人也就只有于她们了。”我牢牢望住他“你曾经答允过我一定会好好照拂她们竭尽全力。那么你就不能为任何人做任何可能会伤害到她们的事这是亲口向我允诺的。实初哥哥你既然对我好那么你对我说过的话作不作数?” 他张口结舌半晌神情已经转为肃然道:“我应允你的自然作数。”我一颗心缓缓放落了下来暗暗透出一口气。 他眼中的惆怅和失望浓密如初冬时节的大雾迷迷茫茫重重阴翳在他眉眼周遭他低声悲伤期许道:“其实你大可以告诉我叫我等你几年这样慢慢等一辈子也不要紧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拒绝我残忍决绝如此不让我怀有一点点希望?” 他语中的伤怀感染了我的心绪我怔一怔心中愁苦却不肯在脸上流露半分只静静道:“我若给你虚无的希望只会让你白白地等待。实初哥哥你知道我从不肯说违心的话。若我骗你拖延你我自己也不能安心。” 他怅然良久。窗外明净的天光落在他的身上仿佛是照在一个永远阴暗的角落之上怎么也照不亮。他虽然失落却也极力镇静着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时你剥了好多莲子给我吃。那时你还年纪小不知道吃莲子要把莲心剔出来我一颗颗吃下去真觉得苦苦得吞也吞不下去。可是因为是你剥给我的多苦我也会吃下去吃得欢喜只觉得甜。所以今日只要是你的决定无论多难过多难接受我都会接受尊重你的意愿。” 我只觉心头一松放缓了语气道:“你总是心疼我在这里辛苦。可是若为避免生活辛苦而和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人在一起我并不是这样的人。这一点实初哥哥想必早就明白。所以你若是待我心爱之人一般待我好只会是浪费情感也叫我为难。所以这一辈子我对会敬你如兄如友来回报你待我种种种种的好。”我说得轻柔如春风化雨但话中的分量他自是掂量的出来。我待他这样客气却并不能给他半分希望。 他良久只是无言只点了点头起身离去苦笑道:“嬛妹妹你总是叫我拿你没有办法。可是今日既然你已说得这样清楚我……再也不会叫你为难了。” 我把玉壶放至他面前仔细为他重新包好轻缓道:“好好收起来吧以后一定送与一样爱你的女子不要再轻易示人了。” 他怔怔望着那玉壶伸不出手来长叹一声惆怅道:“你若不肯收下我还再给谁去?” 我心下微微不忍然而也只是一瞬间复又刚硬了心肠。我若有一刻半刻的心软以后于他于我都只会是烦恼无穷。于是面上还是笑着道:“这话便像是在和我赌气了。” 我再推一推。他终究是无奈转一转脸道:“我怎么舍得和你赌气呢?”他的手微微颤抖着须臾狠狠闭一闭眼把玉壶搂到怀中大步离去。 他走至门外频频回三次眼中的眷恋和伤痛直欲摧人心肠。我几乎不敢抬头看他的目光只是如常微笑着眼见他眼中的眷恋和不舍似天边最后一抹斜阳终于一点一点绝望地沉坠了下去只余无限伤痛似无边夜幕黑暗到让人沉沦。 我垂片刻能出口的终究只是长长叹息了一声。 第九章 蘼芜 槿汐从外头抱了刚收好的衣裳进来见我只是闷闷坐着也不做声只半坐在床前仔细叠着衣裳手势娴熟而利落。 片刻收拾完了她方唏嘘着道:“方才温大人出去的样子真是叫旁人看着也是难过。” 我支颐而坐静静道:“很多人瞧见了么?” 她轻轻点头“温大人伤心过头了丢了魂似的哪里知道还要掩饰下脸色这个时辰又是去晚课的时候人来人往的。” 我轻轻“嗯”了一声复又沉默。屋中昏暗烛火一跳一跳晃得人眼睛酸我换了盏油灯点上幽幽一脉火光稀微如迷蒙的眼。 我照例摊开了经文来一字一字默默读着。槿汐听了一会儿在旁温和道:“今日听娘子读经不似前两日这般心事重重了。” 我淡淡一笑只道:“能说服他也算了了我一桩心事否则见面终究尴尬我也不愿意。” 槿汐默然继而道:“温大人的性子娘子若说得急了只怕太伤他的心也伤了多年结识的情分毕竟温大人对娘子情深一片咱们都看在眼里以后胧月帝姬和沈婕妤在宫中也要他照应才是;但若说得太软和了只怕他又听不进劝要总存了这份心在那里总归对谁也都不好。总之要劝服他是要大费唇舌的。” 我合上经书笑一笑:“你说的是他多年的心意我也感激。为了说得让他能接受些我可是绞尽脑汁把多少年的旧事都想起来了。” 槿汐亦笑“前两日看娘子呆呆地坐着浣碧还以为娘子会答允温大人呢。” 我一笑置之“怎么会?若是要答允我从前就不会进宫。尽管时移事易但是人的心性是不会改变的。” 槿汐道:“温大人确实不是适合娘子的最好人选。因为……”槿汐笑一笑“他的情意总是不合时宜。” “不合时宜?”我仔细回味也笑了“一回是进宫前等我确定了是选秀的人选他才来对我说叫我不要去选秀他要来提亲;再后来两回是在宫中更是不可能;还有便是如今了……”我心下凄楚“我如今的心境怎会去想这些事?” 槿汐了然“所以温大人不如不说彼此都有见面说话的余地。他不明白娘子若真喜欢他当日就不会被送去选秀早早就会与他有婚约了。” 我举袖向她道:“那你那日还说对我温实初情意感人十分少见。” 槿汐温顺地垂下双眸微微一笑“奴婢不过是说实情。只是娘子与奴婢都十分明白感动自是归感动与感情是分毫无关的。娘子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会为了感动而勉强自己。” 我问:“浣碧呢?” “知道午后温大人要来和奴婢一样寻了个由头出去了。” 我扬一扬眉“那丫头这次的心思仿佛想差了。她或许以为我会应允温实初。” 槿汐的笑温暖而平实“奴婢知道娘子一定不会应允温大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是其一更要紧的是若为躲避一时艰辛而曲折心气就不是槿汐一直认识的甄娘子。”她的眼神清澈而明了“娘子对情意的坚持与珍视是娘子最可贵之处。” 我与她相视而笑“若说了解我还是槿汐你。” 话音未落浣碧已经走了进来见只有我和槿汐在好奇道:“温大人走了么?小姐可怎么对他说的?” 我与槿汐交会一眼俱是会心笑了。 几日后我再去浣衣听到的闲言闲语已经大大减少了。这一日趁着中午天气和暖独自抱了大筐衣物去溪边浣洗。与温实初把话说得坦白清楚自己也大大松了一口气。仿佛心上一块巨石放落了下来。 到溪边时只闻溪水潺潺叮叮有水花四溅的声音却只有莫言一个人在。 她见我独自而来瞟了我两眼淡淡道:“你今日好似心情不错。” 我不自觉地抚一抚脸颊笑道:“是么?我自己倒不怎么觉得。” 她“嗯”了一声双手甩脱鞋袜一脚跳进了溪水里。我惊叫道:“冷不冷?快上来冷水里站不得的。” 莫言朗声大笑道:“怕什么!这又不犯了寺规的。”说着伸手来拉我“来来来你也下来可凉快着呢!” 我笑得不止终究力气小被她扯了下去。溪水凉津津沁到皮肤上像是有小鱼的嘴轻轻啄着痒痒地只觉得松弛而畅快。到底还在春日里凉了片刻就有些受不住两人嘻嘻哈哈扯了手又跳了上岸。 她拍一拍衣裳似笑非笑道:“宫里那太医好几日不来了你倒反而没了心事。” 我一笑以对淡然道:“我的心事原不是为了他。” 她头也不抬只利落抛下一句话“我瞧着你的心事是如何应对他。他不来你不必应对他自然没了心事。” 我听她这样快人快语不由“扑哧”一笑算是承认了。于是随手摊开了衣裳撒下一把皂角粉只专心致志搓洗了起来。 莫言在寺中群尼中一向独来独往并不合群又生得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所以寺中众尼也从不敢为难她更不敢叫她干什么粗重的活计。所以莫言只需看顾好自己即可。 因而她很快洗完了自己手边的衣裳然而她也不走随手拿过我筐中的衣裳搁在大石上一击一击地举棒子敲打着。她的手势极为熟练敲打衣裳的力道不轻不重也不溅开水花来像是做惯了活计的主妇。 我也不理会只见碧清溪水透明得如绿带横亘柔软摇曳轻跃着漫过溪边青草流去了亦觉得心情舒朗了不少。 如此默默相对她忽然低着头闷闷道了一句:“你很好。” 我一时不能会意脱口道:“什么?”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看我一眼道:“你没喜欢那太医很好。” 我哑然失笑“如何说这样的话呢?” 她微一出神目光有一瞬间的森冷暴戾狠狠从唇齿间逼出几个字来像是吐出一口让人恶心的浓痰来厌弃地唾出去甩了老远还掷地有声“臭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啊?”了一声却也不敢笑更不知该如何回应。 莫言直截了当道:“好比那个太医他对你可不是什么寻常来看失宠的主子的心你自己晓得。男人啊得不到你的时候总是千方百计死皮赖脸地赖着你讨你喜欢一旦得到了甩开你就像甩开破鞋似的哪里还记得对你用过多少心尽过多少力全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她一口气说完话说得太急呼呼地喘着粗气。 我沉默着手指划过清凉的溪水那种沁凉的意味透过肌肤直沁入心里去。我定定望着她带着质疑的口气“你……” 她拍一拍手仰头看着明媚若金的阳光强烈的光线逼得她微眯了眼睛她的声音是幽微的一线似一根尖锐的细针闪烁着逼仄而寒冷的光泽缓缓逼近:“不怕告诉你我是半路出家的。” 我点头“我晓得若是自幼出家不会这样格格不入亦不会这样性子急躁。” 她眉毛一扬大声道:“不错。我嫁过人生过孩子才到了这甘露寺出家修行。”莫言望着溪水出神偶尔抠一抠石缝里的苔藓那样幽绿暗沉的颜色仿佛她此刻的心境“我是性子急躁粗鲁然而年轻未嫁人时谁不是好女儿来着性子温柔沉静又腼腆。只不过嫁人之后心力交瘁不说若碰上丈夫不好婆家苛刻只怕再好的珍珠样的女儿家也被生生磨成鱼眼珠了。” 其实仔细看莫言的容色也不算难看的。即便岁月的风霜与眼角的戾气已经无法遮盖然而下颌柔美的弧度却依然有着别样的风韵。可以想见若时光倒退二十年她的容貌亦是十分清秀可人的想来也得到过不少男子的爱慕。 “那么你又为何出家?” 莫言不假思索道:“嫁错了人!我与他本是门当户对都是出身普通农家又是邻村居住从小就相识的。没嫁给他之前他待我好我又会一手纺纱的手艺能帮助操持家务他便欢天喜地的娶了我回去。后来我年纪大了又连连生了两个女儿臭男人嫌弃我不能为他生个传宗接代的儿子又养不起两个女儿小的一出生就把她活活溺死了。我气不过又伤心和他争吵了两句他便要赶我出门婆婆和小姑不仅不劝还煽风点火、挑拨离间又说要替他找一房年轻会生养的新媳妇。我一怒之下就带着大女儿出来了连休书也不曾要。一个女人生不出儿子已经被人笑话嫌弃又没有什么本事只能拖着女儿到寺庙里来求一口饭吃。” 她说完眼角隐隐有一点泪光。然而语气却是平淡而疏离的连自身的愤怒和不甘亦是淡淡的不着痕迹。这样的平静想必亦是伤心到底了。我听得心惊肉跳如何能让一个男人亲手溺毙自己刚出生的女儿何其残忍啊!我心中亦难过于是好言劝道:“你别伤心……” 莫言使劲一昂头迅抹去眼角泪水截断我的话头狠狠啐了一口轻蔑道:“呸!臭男人配让我伤心么!做他的春秋大梦去。” 我心中伤感亦有些欣慰。莫言连生两女被夫家嫌弃扫地出门。而我却庆幸我的胧月幸好是女儿之身才能在宫中安安稳稳生存下去避过多少人的明枪暗箭。可是若我还在宫中还是妥妥当当地做我的莞贵嫔安享富贵只怕我也会暗自遗憾我的胧月是女儿之身吧。 我暗自压下心绪想起一事问道:“你说你女儿跟着你出来了?” 莫言“嗯”一声冷笑道:“你以为甘露寺是什么好地方那些尼姑们瞧不起我出身贫寒能收留我一个已经是莫大的恩典了我便想尽办法安顿了女儿在山下寻了份工做也算能互相照应些。我初来时还好脾气些她们平日里冷嘲热讽刁难欺侮我也都忍了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砸了寺庙里百来斤重的一个大水缸从此没人敢再欺负我了到底是人善被人欺柿子捡软的捏。”她慨叹着拍一拍手向我道:“你也忒好脾气了些由着她们欺负。” 我笑一笑道:“你还有个成年的女儿可以依靠反正在寺里也是赤条条单身一人没什么好怕的。而我呢我是从宫里出来的甘露寺是我最后的容身之所若离了这里我当真也是无路可去了。何况还有浣碧和槿汐两个又要被我拖累了。” 莫言若有所思点一点头道:“也是的。那真是委屈你啦!” 我苦笑“不过是得过且过罢了若说委屈又有哪里是不委屈的呢?” 莫言道:“那也是你瞧甘露寺这一群姑子的样子就知道平日里为了芝麻绿豆大的小事明争暗斗、花样百出。你以前是宫里头的贵人那里的女人可比甘露寺的多得多但凡牵扯上了男人、牵扯上了富贵和权力哪一个女人不是放出了手段杀红了眼睛一般穷凶极恶你从前受的委屈也不会少。” 她本是个粗人说出这样体贴暖心的话来我当真是有些感动的。放眼甘露寺中除了浣碧和槿汐谁又会对我来说这样的话。 我眼圈微微一红终究是要强不愿意被她看出来只低头揉搓着衣裳轻声道:“你倒看的清楚。” 莫言轻轻“哼”了一声道:“有什么不清楚的放眼去看这世间享福安乐的总是男人。女人哪无论是穷人家的还是富贵人家的还不是一样受苦。”她叹息道:“就如你我一样人要不是被逼到了极处走投无路谁肯抛家别子半路出家。” 这话如重重一记击在我心口上猛地一震。然而心里如何震动我亦只是笑笑不做它言。 莫言见我只是怔怔的晓得我心里不好过笑道:“我说件笑话儿给你听。” 我勉强提神笑笑道:“什么?” 她神秘一笑复又坦然道:“我从前那个臭男人上月又来找我了。” 我“啊?”了一声道:“你可要跟他回去?” 她斜斜瞪了一眼道:“他是要我回去可我若是跟他回去现下也不在这里了。”她笑道:“臭男人新娶的老婆生的也是个女儿而且臭男人对我说他新娶的老婆年轻是年轻样貌却不能和我年轻时比。而且手爪子又笨从前我织布一天就能织两匹而且织得又密又好。那女人两天织不成一匹还常常断了线头错了针把臭男人气的要死打也不中用。” “那你如何跟他说的?” 莫言眼中有柔和而冷厉的光泽“我只告诉他一句话把我死了的小女儿的命还回来。只要她活过来我就跟他回去。那臭男人没话说只得讪讪走了。”她的语调变得温柔而悲戚“你不晓得我的小女儿她有多可爱我爱得不得了。只可惜她在这世上活了才不到三天。”四周寂静的有风声穿越而过呜咽如诉和着莫言的伤心格外叫人觉得悲伤。 莫言狠狠拭去泪水道:“臭男人可想的美叫我回去白白让他享齐人之福我才不给他做老妈子呢。我干干净净一个人带着我女儿可比在他家自在得多。我的小女儿可不能白白死了。” 我恍惚地记得从前翻阅《诗经》见到过这样一篇: 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 “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颜色类相似手爪不相如。” “新人从门入故人从合去。” “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 可见男子薄幸、女子薄命古来皆是并没有一分更改。而莫言自是比蘼芜女坚韧勇毅得多了。 我紧紧握一握她的手安慰道:“没事了终究已经过去了。” 莫言凄然一笑“你晓得我为什么肯跟你说这些话?” 我摇头微笑“大抵是因为你觉得我口风严密。” 她默默一笑反握住我的手“因为我看的出来你心里头的苦并不比我少。” 我静静含笑风从湿润的手上吹过仿佛有泪痕干后的紧涩感觉。然而我能说什么呢。我终究也只能是无言。 第十章 青裙玉面如相识 于是很久很久的一段日子温实初再也没有踏足我在甘露寺的斗室一步。我也渐渐放心了下来。他不来想来也是在极力安置自己的心绪。我情愿他不见我也不愿意见面尴尬难以相处。 但愿来日再见时可以拈花一笑云淡风轻了。 时光缓缓从季节变更的痕迹上碾过去碾过了暮春碾过了盛夏亦碾到了秋末。又是黄叶落索的季节了呵! 重阳过去后的几日我的心渐渐不安定起来了。有那么一丝暗流在心头涌动泛出焦灼与期待。 槿汐点燃了一柱檀香甘甜沉静的气息缓缓四散开来叫我能沉稳握住手里的佛珠。 槿汐轻缓道:“奴婢知道娘子烦心什么下月初六便是胧月帝姬周岁的日子了。” 我心中焦烦也只能是苦笑一颗一颗捻着佛珠道:“那又如何?我连想在梦中见她一面都是望向。我这个做母亲的只能为她多念遍经文祝祷了。” 槿汐微笑道:“这样也是好的毕竟是娘子的心意虽然母女不在一处但是母女连心想必帝姬一点能够感受得到。” 于是我日日早起晚睡跪在香案前诵经祝祷只盼望我的胧月身体康健、事事如意。如此一来每日睡得时间便更少了。一日午后在溪边浣衣一个困顿手中的一件衣裳便随着流水漂去了。水流得急我去追也捞不到了。暗暗心惊那件衣裳本是静白的这样弄丢了少不得又是一顿排揎又要再起风波了。 果然回去静白见衣裳不见了大大地向我作了一顿她急着要去上晚课也懒得现下救惩治我只撂下一句话“明日去把谨身殿的地板全都擦净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谨身殿是甘露寺第一重殿宇建得十分宽敞庄严要把那里的地板全擦净了没有大半天的功夫是不成的。且我还要照例洗衣、砍柴连歇口气的功夫也没有了。 然而我不愿再争只得趁着第二日天还没亮就起来等着众尼都上完了早课早早进了谨身殿擦洗地板。 谨身殿的地板原本是金砖漫地我跪在地上身子伏下才能擦到地面。乌黑的砖地光滑如镜面几可照人微微一点灰尘印迹便十分明显。我伏在地上绞干抹布一下一下用力地擦在砖地上每一块金砖左右上下各擦十次才能擦得干净坚硬光滑的地砖生硬地硌着我的双膝钻心的疼。背脊弯下弯的久了有一点麻痹的酸意逐渐蔓延开来似蛛网蔓延到整个背脊上酸酸的凉。 偶尔几个姑子走过或是幸灾乐祸或是怜悯轻声嘀咕道:“擦地这活儿最折磨人腰不能直头不能抬谨身殿地方又大几个时辰下来身子骨都跟散了架似的。到底是静白最会调弄人儿。” 乌黑的地面望得久了眼睛几乎花望出来一团团雪白的影子连映在地砖上自己的人影也成了模糊一团。正想直起腰来捶一捶抬头见两个时辰下来擦了连三分之一还不到还有一大筐衣裳等着自己去洗不由心头大急连歇息得心也没有了。 谨身殿里静悄悄的所有的姑子都去做自己的事情了。我一人默默重复着擦洗的动作手臂酸得麻木了连头也没功夫抬一下。 忽然听得身后有人道:“怎么就你一个人槿汐和浣碧也不来帮你么?” 我闻声转头眼前一阵黑盯了许久才看清正是莫言。我摇一摇头道:“她们自己的工夫还做不完我怎么还好连累她们是我不许她们来的。” 莫言连连摇头“你这个傻子由着静白她们这样欺负你么?那这样零碎功夫来折磨你。” 我垂下双眸微微苦笑:“莫言你还有成年的女儿可以依靠而我甘露寺是我最后的容身之所了若我一力反抗只会连这个栖息之所也没有了。” 莫言叹一口气利索卷起袖子拧干抹布道:“那我来帮你就是。” 我连连摆手低声道:“若被静白知道又是一场风波。” 静白乜斜了眼睛轻松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我倒要看看静白有没有那本事和我干一场。别叫老娘和她撕破了脸有她好瞧的。” 莫言说得虽然粗俗蛮横然而别有一番豪爽义气。我心中温暖含笑道:“那我先多谢你了。”她二话不说伸手遍利落擦起地来。 有她相助自然快了不少。大殿里佛像金身威严我擦至佛像底下见巍峨金身高耸宝相庄严不由心下一酸眼中几欲落下泪来。 我的胧月她的母亲这样无用除了祝祷什么也不能为她做。我所惟一牢牢记得的是她甫出生时那张小小的通红的脸。后来的三日玄凌便把她送去了敬妃宫中再没有让我见她一眼。我的胧月她有多高了?应该会说话了吧?她今日吃了什么?穿了什么样的衣裳呢?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这种对亲生女儿完全的不了解让我心慌而失落。佛法精深谁又能让我见一见我的女儿让我知道她好不好。心底空茫茫地无助蓦地一软不由整个人伏倒在地上无声地哭泣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有力的手自身后扶起我我勉强镇定下来哽咽道:“莫言我没有事。” 却是一把温和如暖阳的声音漫天漫地挥落了蓬勃阳光下来“没事了。没事了。” 是男子的声音那样熟悉。我陡然一惊立刻转头去看逆光的大殿里殿外秋日晴灿的阳光为他拂下了一生锦色辉煌。他颀长的身躯因我的仰望而格外高大。他的掌心那样温暖那种暖意一点点透过他的皮肤传到我的身上叫我安定下来。 我几乎没有片刻的思量随着自己的意愿脱口道:“六王。” 他的回应里有满足的叹息“是我。” 他扶起我我清晰地看清他。他的目光明净如天光云影有如赤子般的清澈和温和。清明简净的脸庞上多了几许上京烟尘里风尘仆仆的坚毅。而他一袭简约青衫妥帖着修长的身姿带着杜若淡淡洁净的清香分毫不染世俗尘埃。我有一刹那的恍惚仿佛大暑天饮到一口冰雪清凉之气沁入心脾。 他柔和道:“我来迟了。” 我掩面只是摇头“何时回来的?” “三日前”他缓一缓道简短地道:“皇兄召我回京。”他环顾四周见只有莫言一人低头劳作轻声道:“此处说话不方便可否借一步。” 我略想一想点头直直想莫言处走去低声嘱咐了两句在莫言疑惑的目光中跟他出去。 跨出谨身殿大门时金灿灿的阳光无所顾忌地撒了下来将我扑面裹住。眼前微微一晃脚步便踉跄了。他扶我扶得及时托住了我的手臂。我心中微微一窘悄然不觉地缩回自己的手低声道:“多谢。” 自己的住处是不便同他回去的只得信步走出寺外。甘露寺外的一番天地我其实并没有仔细欣赏过一则是没有心思二则每日忙碌于劳作也无时间仔细一观。如今与玄清一同行走不敢去看他目光便在山光水色上多多流连了。 不知不觉走得远了山下有一条大河蜿蜒贯穿而过水色青青群山环绕别有一番开阔风景。有一匹白马正低头在河边嚼着青草啜饮河水怡然自得。 我一见之下轻声而笑“这马必定是王爷的。” 他灿烂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有一点点顽皮的孩子气道:“娘子如何得知?” 我微笑抚摸着马背它温驯地舔一舔我的手掌十分可亲。我含笑道:“因为它那种意态闲闲的样子与王爷你如出一辙。”我问:“它叫什么名字?” “御风。” “是出自《庄子》?” “是”玄清大笑“这匹白马跟随了我六年把我的坏处学得十足十。” 我弯腰摘下一束青草喂到白马嘴边摸着它的耳朵问玄清“是什么坏处?” 他半带微笑的回答:“你对它好它便听你的话。” 我想一想蓦地想起与玄清初见时的情形他因醉酒而被我冷淡不觉侧头含笑“我第一次见到王爷时待你并不好。” “至少你叫内监把我扶去休息并没有把我一脚踢入池中。” 我折着细细的草茎柔软的草茎根部有洁白如玉的恬净颜色气味新鲜而青涩。我“扑哧”一笑“其实当日我是很想这样做的只不过碍于礼仪身份而已。”我凝神想一想“这个不算还有别的坏处么?” 玄清的带一点浅薄的坏笑眼神明亮“清与御风都爱慕美人。” 他的话语让我神色黯然我晓得的在甘露寺的日子里我的憔悴日渐明显容色萎黄色黯淡如帘卷西风后的黄花再无昔日的风姿了。然而玄清看我的目光一如既往丝毫没有在意我容颜的萎败。他觉了我的黯然凝视着我的双眸坦荡荡道:“所谓美人并不以美色为重。若以容貌妍媸来评定美人实在是浅薄之至了。心慈则貌美心恶故貌丑。” 我泠然道:“我其实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好人。” 他清朗脸孔上的肯定如十五六的好月色清澈照到人心上投下光亮的影子“可是你从未主动去害过任何人。” 玄清始终带着的微笑如脉脉月光涓涓清流融融流淌到我的心上。他迎风而立虽然只是最简朴不过的青衣然而比之轻裘膘马、骄行陌上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五陵少年更多了几分含蓄恬淡的蕴藉很沉静气度。 我轻轻慨叹道:“我因为不曾主动害人而到此地步你却因帮我甄家上书而被逐至上京。这一年到底是我们连累了你。” 他摇头只把在上京的一年时光置之于一笑“我如今归来皇兄依旧待我如初我也依旧是清河王并没有分别。”他洒脱道:“你不用放在心上。我在上京譬如当年去蜀中一样只是游玩罢了。不过借个思过的名头而已唬人的。” 我十分过意不去“总是因为我甄家的缘故……” 他抬手制止我的话语温言道:“你若再说下去我便不敢说出今日的来意了。” 我微微诧异道:“王爷请说。” 他从马背上囊袋中取出一卷画轴道:“两日前我进宫向皇兄谢恩又拜见了太后因而见到了一个人我想你一定很想看看所以特意画了来请娘子指教笔法。” 我谦逊之外更有些惊异如实道:“我并不擅长丹青何来指教笔法呢?” 他解开画轴上缚着的红绳画卷徐徐展开我的神思在一瞬间被画面牢牢吸引住再移不开半分。画卷上各色秋菊盛开如云霞菊丛之中两名衣着华贵的少*妇含笑赏菊。左边是一位婷婷而立的宫廷贵妇她肩披浅紫色纱衫身着紫绿团花的朱色长裙。体态清颐髻如云斜簪一朵紫红大丽菊髻前饰翡翠玉簪步摇垂下串串珍珠流苏她面庞上淡薄的红晕、柳叶长眉、朱唇隐隐含笑正是敬妃的模样。她身边立着另一位贵族仕女身姿略纤披铁锈红缎衣上有深白色的菱形花纹下着乳白色柔绢曳地长裙髻上只簪一朵红瓣花枝并一支白玉簪子。全身上下统共只用红白两色分外素雅清丽不是眉庄又是谁?眉庄怀抱一个小小女婴指着近旁一只白鹤逗她嬉笑敬妃反掌拈着一朵大红菊花目光注视着女婴引她到自己怀里。二人皆是神情专注灌注在那女婴身上无限怜爱。而那女婴则一身俏丽大红的团锦琢花衣衫脖子中小小一挂长命金锁足蹬绣花绿鞋趴在眉庄肩头憨态可掬而望向敬妃的眼神也十分依恋。 画中人物衣裳简劲色彩柔丽极尽工巧之事。画者用心之深可见一斑。 有热泪夺眶而出温热地弥漫了我的双眼我因激动而哑声指着画上女婴道:“这是……” 玄清温然道:“我初见胧月帝姬便为她画了这幅画像略尽我这个做皇叔的心意。” 我贪婪地看着画上的胧月心中大起慈母之情不觉泪如雨下沾湿衣襟。须臾我忽地想起一事问道:“王爷画这幅画宫中的人可否知晓?” 他道:“为谨慎起见清只是把在太后宫中所见之景在回到王府后如实画下连沈婕妤与敬妃都不曾知晓。” 画上的眉庄与敬妃栩栩如生宛如就立在眼前容貌神态无一不鲜活我的胧月自然也是样貌如实了。 我的手指轻轻摩娑着画上的胧月含泪道:“一年时光胧月已经这样大了。我几乎不认得她。” 玄清亦含笑“是。孩子总是长得格外快。听闻过几日就是胧月帝姬的周岁生辰清想娘子是胧月帝姬生母自然应该长得自己孩子的近况才能安心。” 他回到京中不过三日想来琐事繁多却先就已为我画下胧月的画像来安慰我这个母亲牵挂不已的心思。我心中感念非常盈盈福了一福道:“平时偶尔听芳若说起胧月只字片语总不能详尽晓得她究竟如何。王爷此画胜过旁人对胧月千言万语的描述。我在此深深谢过王爷厚意。” 我所有的感激与感动他只以浅淡一语解之“清十分喜爱胧月拙笔又还能画上几笔不若以后每隔两月便画一幅来请娘子品评不知娘子可愿意?” 我自然是万千欢喜与愿意的这欢喜与愿意叫我欣喜得连眉毛也飞舞了开来。玄清此举不啻于如同我看着胧月逐渐成长叫我这个做母亲的心如何会不安慰。心中亦十分感念玄清的悉心妥帖他为我所做的种种总不说是为了我只说为他自己来免去我或许会生的尴尬和不安。 潺潺的河水在他足边潺涴东去河面开阔平静秋来时节两岸芦花纤秀似女子没有点染的素颜银白的花絮蓬蓬松松扶风起舞。偶尔有芦花飘落水中也这样潺涴地静静漂去了大有一种随遇而安之感倒无落花飘零的凄清。 我与他静静伫立河岸听水波温吞而活泼的流动有一种细微不可知的脉脉温情随波而生。 第十一章 九月茶花开满路 河水广阔山风吹动树叶时有波浪一样的声音这样温暖的秋日的午后我似一朵晒在和煦阳光下的花朵心思愉悦而轻松。隐隐闻得有歌声传来好似是谁在唱着山歌。我看一眼与我并肩而立的玄清见他含了一缕清浅的笑侧耳倾听晓得他也听见了。 远处飘来的轻柔的歌声相隔虽远但歌声清亮吐字清晰清清楚楚听得是: 小妹子待情郎呀——恩情深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歌声越唱越近那语调还带着小女儿的一点稚气却十分清朗。我见玄清抿唇听着沉吟若有所思清浅的目光抚过扶风摇曳的芦荻抚过重重叠叠的青山抚过波澜跌宕的河水缓缓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仿佛是被拆穿了心事的小孩子那笑意里带了一点羞涩如涟漪般在他好看的唇角轻轻荡漾开来。 我低头恰见他颀长挺拔的身影覆上了水光波影中我茕茕而立的孤独倒影。 心口突地一跳正见不远处一名少女唱着方才的山歌悠闲划了船桨一摇三摆地划得近了。那少女不过十四五岁穿一身蓝印花布的长衫长裤扎一根粗粗的麻花辫子辫尾系了红绳自得其乐地唱得高兴。她身量未全青眉素面微带菜色只一双杏仁眼儿滚圆滚圆十分灵动清亮一见便让人觉得喜欢。 玄清招呼道:“姑娘你这船载不载人的?” 摆渡少女的声音干净而甜糯大声应道:“当然啦!公子要过河吗?” 玄清负手含笑向我道:“前头的缥缈峰上便是我的别院清凉台我一月中总有十来日居住在清凉台如今让这姑娘渡我过去也好。” 我不由问:“那么御风呢?” 他道:“御风老马识途认得去清凉台的路待它吃饱喝足自己会回去的。” 我略略思索笑道:“那么王爷顺风。” 他呵呵一笑广袖被风带动飘逸若回转的风。他注目于我轻声道:“娘子可愿送清一程顺道看看沿岸湖光山色。” 我微微踟蹰然而念及他对我的好终不忍拒绝轻轻道:“也好。” 于是玄清取过马上的包袱一跃跃上摆渡女的小船又拉我上船。那本是很寻常的一个动作我的手指在接触到他手心的一刹那只觉得他的手温暖干燥似乎能感觉到他皮肤下的血管隐隐搏动。而我的手却是冰凉潮湿的。 我与他各自坐在船头与船尾划船的女子却不乐意了支着船桨道:“你们二人本就是认识的这样一头一尾坐着等下你们要说话我站在中间可是别扭的很。” 玄清“嗤”地一笑道:“姑娘说的是。那么在下就去船尾陪着娘子安坐就是。” “娘子?”那少女打量我的佛衣装束好奇道:“看她的样子是甘露寺的姑子啊你怎么叫她娘子呢?” 我微觉尴尬只好道:“我是带修行的。” 那少女“哦”一声恍然明白过来拍手道:“对啦我娘是出家的所以人家都叫她的法号‘莫言’或是姑子。你却只是带修行的。” 我微微吃惊看那少女道:“莫言是你娘亲?”仔细看下那少女虽然身量未足然而眉目神情却与莫言如出一辙。 她点一点头欢快道:“是啊。你也认识我娘么?” 我点头“她对我照顾颇多。”她停了划桨好奇看我一眼道:“我娘说有个叫‘莫愁’的姑子身世很是凄苦可怜是说你么?”我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不觉微微窘迫那少女自顾自道:“我瞧你这样面黄肌瘦定是吃不饱饭睡不好觉难怪我娘说你凄苦可怜。” 少女的心思简单豁朗以为吃不饱饭睡不好觉便是人世的难过可怜。哪知这世间的事一路遇见是有更多难以明说的苦楚。 然而莫言说我可怜也的确如是吧。她虽然也在佛门可女儿就近在身边时时可以见到。哪像我一般除了手中这幅画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我唯一的女儿的面听不见她哭她笑终身成为陌路了。 少女言者无心依旧划着她的船桨。我的愁绪却这样被轻易地撩拨起怅然不乐。 玄清坐在我身边轻声道:“她的母亲可是方才和你一同擦地的姑子?”我轻轻点头算是答应他的愁色在那一刻弥漫上他一向温和的眼睛道:“你瘦了许多我今日见你擦地辛苦不已每日都要做这样的重活么?” 我摇头简短道:“不是。小说bsp;那少女在一旁插嘴道:“你在大殿里擦地么?那是做错事罚人的活儿可辛苦了。我娘说过半天擦下来连骨头都要散架了的。”她瞥一眼玄清道:“我听我娘说过莫愁是新来的那些姑子们总是欺侮她每日要洗许多衣裳还要干柴、浆洗最是辛苦了。” 玄清看我的目光打有怜惜意味“为何不告诉我?为何没有人帮你主持公道任由人欺负你?” 我低头神情反而平静“是我自己甘愿的。”我坦然看着他“甘露寺中虽然辛苦然而少有心机争斗我便是厌倦了宫中种种争斗才情愿修行的。何况……”我低低道:“身子一旦疲累辛苦也就再没什么心思记得从前苦楚酸痛了。所以我情愿自己辛苦些。” 玄清的目光了然中有一些隐忍的疼痛仿佛晶莹的琥珀中凝住的一片叶子或是别的。这样靠得近我骤然觉他的眼睛并不是寻常的黑色而是浅一些带了一点点琥珀的温润色泽。 他道:“能于辛苦中获得一刻的平静也是好的。最怕辗转其中、不能自拔。” 风吹过我的丝苏苏地痒我仰头看着澄净碧蓝的长天淡淡笑道:“明白归明白若要自己做到总是艰难。” “那么”日光染上了山水的颜色投射到他面上有着柔和的线条他和言道:“此刻一起坐着越过天空看云、说着话或是沉默安静享受片刻的平静吧。” “一起坐着越过天空看云、说着话或是沉默……”我低低呢喃。 “是”他的语气肯定而随和像饱含着河水苍郁水汽的柔软的风“此刻我只想与你如此。” 她安然垂下细腻的睫毛心中的平和与悸动交错着如身边水波一般有清晰的波纹渐渐也趋于平静。船上有因阳光而折射起的柔软闪耀的粼粼波光我心中默默感叹若我此后的人生常常有眼前这般片刻的静谧舒畅如河水潺涴向东流淌有着固定的方向平和而从容也不失为一种极好的收场了。 我与他这样静默着彼此望着同一方天地内心安宁。 摆渡的少女咯咯笑如银铃“古语说得好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你们俩这样同舟共渡却怎么连话也不说呢?我可不管你们我自要唱我的歌了你们可别嫌难听。”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我心头骤然大怔这样的话从前自然是常常听说的也不放在心上偶尔还拿来与旁人玩笑。然而此刻忽然听了好似参禅的一般低着头细嚼这句话的滋味儿寻思不已竟像是在沉沉黑夜里忽然有闪电划过天际。那样迅疾的一瞬分明照耀了什么却依旧黑茫茫地什么也看不清。 我偷偷瞧一眼玄清见他也是默默低头仿佛思虑着什么神情似喜非喜也不分明只听他的声音缓缓落在耳中“照这般说我与娘子同舟共渡了两次想来前世也修行了二十年了。” 我别转头去撩拨河水九月的河水已经有些凉了那凉意沁入皮肤里我道:“玩笑了。” 那少女却仰着头反反复复依旧唱着方才那歌然而她到底年纪小不解其中滋味那歌声一味地欣喜欢畅并无半分相思深情在其中。到底还是年少啊! 我心思沉沉其实亦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想去想什么皆是蒙昧的。只在蒙昧中分明地想起除了在宫中最缠绵的那几月外我对玄凌从不是天天十七八遍挂在心。 水波横曳盈盈如褶皱的绢绸缥缈峰与甘露寺所在的凌云峰本就十分相近恍惚不过一瞬便已经到了。 玄清上岸指一指山顶楼阁殿宇道:“此处便是清凉台娘子日后若有需要相助之事遣人来清凉台说一声就是。清一定尽力。” 我微笑欠身道:“多谢。能够见到胧月的画像我已经感激不已再无所求。” 玄清整个人罩在水光山色中更显得无波无尘泠然有波光匀染“我这样说也是有事要请娘子相助、下月初六是胧月的周岁生辰有件事请娘子助清一臂之力。” 我微微惊异:“什么?” 他取出包袱中的一包衣料一块一块地递给我玫瑰紫的缎子、水红纹锦、碧色织暗花竹叶锦缎、方格朵花蜀锦、鸟衔瑞花锦、宝照大花锦。玄清见我不解遂笑道:“下月初六是胧月生辰我身为她叔叔少不得要送些衣衫裤袜作礼物可惜清河王府里的绣娘手工不好只能劳烦娘子动手了。” 他说得客气而自然我心头且悲且喜几乎不能相信双手因为激动而微微抖问道:“真的么?我可以亲手做了给胧月么?” 他云淡风轻的回答中有着肯定的意味“你是她的母亲自然是你做的衣裳最贴身最合心。胧月是你的女儿若她能穿上你亲手做的衣裳自然比什么都好。” 我感念不已迟疑着道:“可是每家王府公卿送去那么多衣裳做贺礼我做的胧月能穿得到么?” 他的眸光中有温润的光彩含笑道:“这个你且放心我与敬妃已经说好。胧月的生辰你这个母亲的心意一定能尽到的。”他从袖中取出小小一张纸片道:“这是胧月的身量尺寸胧月生辰前两日我会亲自来取还在此处等候娘子。”他温言道:“一切劳烦娘子了到时候清送入宫中也不过是借花献佛而已。” 我小心翼翼怀抱着那些衣料仿佛怀抱着我柔软而幼小的胧月激动不已。 玄清转过头去问那少女:“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阿奴”少女侧头明朗地笑了“这里的人都叫我阿奴。” 玄清澹澹微笑掏出碎银子放在阿奴手中“那么阿奴就请你再送这位娘子回去罢。” 阿奴点一点头竹篙用力一点我回头望去玄清的身影伫立在岸边越来越远渐渐消失了。 回去时正巧莫言也在我房中悄悄向我道:“怎么出去了这样久?幸好静白她们没现谨身殿我已经帮你打扫完了。”她蹙眉道:“你怎么跟一个男人出去了这样久?” 我感激道:“多谢你。”然后低声道:“是我女儿的叔叔。” 莫言“哦”了一声随即了然也不再问了。我微笑道:“今日才见到你的女儿阿奴。” 她“啊?”一声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得意“快出落成大姑娘了还在抛头露面的摆渡谋生只不过自食其力也是好的。” 我笑:“再过两年就到说婆家的时候了。” 莫言板了脸孔道:“我的女儿才不要嫁给臭男人糟蹋清清净净地过一辈子就好了。” 我惊奇道:“你这样想也就罢了阿奴正值青春年少她未必肯啊。” 莫言摇一摇头道:“我这女儿在这个心思上比我还看得透。” 我与她聊过几句也就各自散了。 第十二章 三春晖 到了夜间我特特叫槿汐点亮了油灯与蜡烛披了间衣裳精神奕奕地裁剪衣衫然而真真可以为女儿做件衣衫了却是犹豫了半天仍不能决断。 槿汐道:“娘子在裁剪缝制上并不输于人为何这样犹豫一刀也剪不下去?” 我略略赧然道:“只怕一下子剪得不好不能为胧月裁制一件最好的衣裳。” 槿汐笑道:“娘子是帝姬的亲娘为她做的自然是最好的娘子放心大胆地做就是。” 我用针划一划头皮含笑道:“近乡情怯大约就是说我这样的了。” 正巧浣碧浆洗完了今日的衣裳进来神色有些疲倦见桌上叠放着好几块鲜艳的好衣料不由好奇道:“今日芳若姑姑来过了么?以往都不是这个日子啊。”又问“此番芳若姑姑怎么送了衣料来了?” 往往芳若来看我只是送些吃食点心或是日常要用的东西从未送过料子我身边仅带了的几件旧衣也是进宫时的陪嫁现下悉数收好了再未穿过。我在寺中修行未免惹眼虽是带修行却也和寻常众尼一般只穿灰色布袍佛衣。 我只专注在衣料的裁剪上随口道:“是六王送来让我缝制了衣裳给胧月的。” 浣碧惊喜道:“王爷从上京回来了么?几时回来的?” “三日前”我道:“想是匆忙回来还是风尘仆仆的样子。” 浣碧目光专注落在我放在手边打开的画卷上她的语调中又淡淡的欢喜:“这孩子是咱们的胧月帝姬么?” 槿汐亦是高兴欢快道:“是啊。长得这般可爱眉眼和娘子简直一模一样。” 我的目光亦被吸引注目良久道:“敬妃丰腴了一些想来日子过得顺坦可惜眉庄又清瘦了。” 槿汐凑在一旁道:“也并不十分看得出来沈婕妤自禁足之后一直都没有再圆润起来。也是难为了她了。” 浣碧轻声道:“这画上人物栩栩如生画师倒是画的很好。” 我看了一眼微笑道:“王爷身负才名我从前只以为他在诗书上得意骑射也极好不想连丹青也这般擅长。” 浣碧微微吃惊旋即只是如常一般微笑道:“王爷有心了。”说罢也不说话旋身出去打了水进来。 案上的瓷瓶中供了一大束芦花是回来时在岸边摘的无香亦无好颜色只静静供在瓶中望一眼便觉得清宁淡定。 如此我每夜挑灯裁制终于在胧月生辰的前两日赶出了一套衣衫裤袜。一件件按着尺寸做了水红纹锦制成两件肚兜分别绣蝶戏牡丹和穿花龙凤的五彩丝图案;碧色织暗花竹叶锦缎做了身小小的裙褂;鸟衔瑞花锦做了冬天的锦袄锦裤;宝照大花锦做了套春秋衣裤;方格朵花蜀锦做了件胧月生辰时穿的衣裳也许她未必会穿;玫瑰紫的缎子则分别做了袜子和围脖。 如此左端详右端详察看针脚是否做的足够细密只怕一个疏忽线头会伤了胧月娇嫩的肌肤。 做成时浣碧与玄清俱是欢喜不已。浣碧担心道:“这衣裳做得极好只是小姐如何把这衣裳送进宫去呢?倒是叫人大伤脑筋。” 我只顾看着衣裳和颜微笑道:“明日王爷自会来取。” 浣碧道:“小姐一人去见王爷么?”她想一想道:“王爷身边有位叫阿晋的贴身侍从是我在宫中时就结识的如今长久不见也不知他好不好?” 我微笑整理好衣裳小心裹进一个包袱里道:“我倒不知道有这个人只是如果你想去明日陪我一起也好。” 浣碧微微含笑“小姐如此说了我自然要去的。”继而心疼我道:“小姐今日可以早睡了这两日为了缝制帝姬的衣裳好几日没有好好睡了瞧这眼睛下都乌青了人都要熬坏的今日早点睡下吧。” 我打一个呵欠笑道:“你说得是。只是为了胧月我怎么辛苦煎熬都是甘愿的。” 次日中午寻了个空隙依旧到河边等候。去时玄清已经到了这次身边果然跟了个小厮年纪不过二十上下一看就是机敏的样子人也敦厚。 浣碧远远看见便招手唤:“阿晋。” 阿晋见了浣碧也高兴见面便道:“好久不见浣碧姑娘了原以为甘露寺里粗茶淡饭没想姑娘更见标致了。” 浣碧啐了一口作势就要伸手打他嗔道:“越来越油嘴滑舌了招人讨厌。” 玄清见他们嬉笑向我道:“这是阿晋我自小的长随。” 阿晋见我忙请了个安道:“从前在宫里没给娘子请安如今一并补上。”又笑道:“从前总听我们王爷说娘子怎样好怎样好却从没有眼见过总以为是王爷夸大其词了如今一见却觉得我们王爷口齿上虽好但论起娘子的好来终归是不如了也不晓得是什么道理。” 浣碧在一旁听得笑得止不住又啐道:“小姐别听他。阿晋仗着王爷宠爱一味的油嘴滑舌。” 阿晋叉腰仰着脖子道:“听听浣碧姑娘这话奴才可说错了么?哪里有婢女说自己主子不好的真是闻所未闻。” 浣碧又气又急狠狠跺一跺脚。玄清边笑边在阿晋头上弹了个“爆栗”道:“越爱胡说了。” 我笑盈盈将衣裳递到玄清手中道一声“费心”又向阿晋道:“浣碧原揣摩着你会来特意求了我带他来却不想你一见她就招她生气。” 阿晋忙告饶道:“奴才并不晓得这层这样说来的确是奴才的不是了。”说着去拉浣碧的衣角道:“我不懂事好姐姐可饶了我这遭吧。” 浣碧用力拨开他的手羞红了脸道:“王爷在这里呢也不管教阿晋越胡闹了。”又道:“这衣裳费了小姐多少功夫有劳王爷送进宫了。” 玄清澹澹一笑“这个自然。” 我从包袱中取出一个红缨球坠着两个银铃铛叮铃作响。笑吟吟道:“这是给御风的王爷也请为它戴上吧。” 玄清故意蹙着眉头道:“可见清在娘子心中还不如御风呢。独独有给御风的却没给我的。” 我掩唇笑道:“王爷上回不是说御风把王爷的坏处学得十足十么?那么送给御风也如同送给王爷了。” 这般说笑一晌阿晋道:“还要去探望老太妃呢。” 如此也匆匆散了。 回到屋中却见芳若已经等在了那里见我回来忙含笑起身道:“娘子回来了。因为忙着操持帝姬周岁生辰之礼所以晚了两日过来。” 我静静道:“不妨事的姑姑请坐吧。” 芳若依言坐了端详我片刻笑道:“娘子今日气色挺好方才去哪里逛了么?” 浣碧斟了茶上来笑着道:“小姐见今天天气还好便叫我陪着四处走走。” 于是芳若拣了胧月周岁生辰贺宴之事来说内务府如何筹备、如何成礼各宫嫔妃又准备了什么贺礼道:“其他娘娘小主送的倒也罢了不外是如意、金锁、元宝一类。唯有徐才人送了一座白玉观音像倒是十分有心。”她娓娓道来“娘子是在甘露寺修行自然不能在帝姬身边照拂徐才人送了白玉观音像给帝姬一则是以观音普度众生慈悲宣示娘子爱女之心时时皆在自然也有说敬妃娘娘的意思;二则也是给帝姬安神祈福用的。这座白玉观音像所费不赀徐才人家境寻常倒是费了不少心力的。” 我听芳若独独说起一位徐才人亦见她疼爱胧月不由问:“徐才人是谁?” 芳若含笑道:“徐才人娘家姓徐闺名燕宜正是去年这个时候选秀进来的。初封采女如今已经是才人了。” 我微微沉吟:“徐才人很得宠么?” 芳若摇头“最初也还好只是眼下并不算得宠也可说是默默无闻。如今宫里占尽风头的除了安容华和管顺仪——也就是从前的安芬仪和祺嫔除此便是去岁新进的庆贵人、昌嫔和杨良娣此三人是新进宫嫔中最得宠的。尤其是昌嫔胡氏她并不是以秀女身份入宫的而是宫宴时皇上亲自看上的。她的生母是太宗的妹妹舞阳公主的小女儿也就是现在的晋康翁主虽然晋康翁主的夫婿家没落了可算起来还是皇家的亲戚呢。人又生得美刚进宫的时候连太后都特意召见了。” 我掐着手心冷笑一声道:“恭喜安容华和管顺仪步步高升又都晋封了。” 芳若平板道:“的确如此。这一年内安容华又得晋封的确风光无比。”芳若放缓了语气一字字道:“况且眼下昌嫔已经有孕了。” 我陡然一惊双目微张道:“昌嫔有孕了?”我旋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平静了下来试探着道:“昌嫔身份贵重非比寻常有孕了自然是好事将来若生下了帝姬或是皇子身份都会格外尊贵。” 芳若一愣旋即明白我的意味轻声细语道:“娘子放心。胧月帝姬自然有胧月帝姬的庇护至于昌嫔小主的胎自然而然会让皇上有所关注不仅如此所有宫中之人都会关注连昌嫔小主的生母晋康翁主也时时进宫探望呢。” 我微微合上双眸意味深长道:“既然如此重视昌嫔的胎一定会安然无恙了。” 芳若朝天一笑淡然道:“这个谁知道呢?只是因为昌嫔的身孕皇上已经有三四天没有去看望帝姬了不过帝姬生辰之时皇上一定会到的。” “这个是意料之中的事只是等到昌嫔的孩子出生胧月也会更遭冷落了。”我忧愁叹息“没有生母在身边的女儿总是要吃亏些的。” 芳若不以为然“然则温仪帝姬有位份最高的端妃娘娘抚育淑和帝姬有生母欣贵嫔淑和帝姬的宠遇尚不如温仪帝姬而两位帝姬都及不上胧月帝姬得皇上钟爱。” “只是……”我的眉头渐渐蹙起如山峰“胧月的生母是被皇帝所厌弃的人呵。所以胧月在宫中最能依靠的就是他父皇的钟爱唯一而不会减轻的钟爱才是她的安身立命之道。” 其实宫中妃嫔争夺皇帝的宠爱以保全自身身为帝王的子女又何尝不是呢?皇子尚且可以凭借自身之力向上而帝姬一生的前程与际遇都要维系在她父皇的怜惜与疼爱上了。 我托腮微微沉思房中供着几枝黄灿灿的菊花清苦近乎于药味的香气让人头脑冷静而清醒。我徐徐睁开双眼露出一个极恬淡安静的笑容道:“纯元皇后的遗物如今都是谁在保管呢?” 芳若掰着指头边想边道:“纯元皇后最心爱的贴身衣裳或是饰都在皇上那里其余的则由皇后保管太后那边也又一些。” “那么纯元皇后在世时有什么心爱的饰项圈之类么?” 芳若凝神细想片刻后道:“有。奴婢记得纯元皇后有一块以羊脂美玉雕成的玉芙蓉项圈中央是朵复瓣芙蓉洁白纯净左右各有九片青玉雕琢成的枝叶连缀而成。娘娘生前十分喜爱依稀是大婚之日皇上亲手所赐的。” “那么如果要雕琢一块类似的项圈大约要多少功夫?” 芳若思虑着道:“纯净的羊脂美玉本就难求。即便有若要制成少不得要半月的功夫。” 我折了一朵菊花在手慢慢地一片一片掐下花瓣微黄的汁液染在手心有淡淡的药气冲人鼻息“如果只以寻常白玉雕一朵类似芙蓉的四瓣海棠再以寻常的翡翠雕成叶子连缀大约要多久?我只求神似不求形似。” “既是寻常的东西雕工又简单大约三四日就能完成。” 我起身打开久已尘封的珠玉匣子伸手抓出一把手晶光灿烂的手镯、珠花交到芳若手中恳求道:“胧月是我唯一的女儿如今她即将满周岁我这个做母亲的只想稍稍尽一尽心意。就请姑姑拿着这些饰请内务府的工匠们赶紧雕琢一块如我方才所说的项圈能让胧月在生辰之日戴上也算尽我身为人母的一点心意。” 芳若看我的目光深沉而明了良久她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按住我的手道:“娘子身边的积蓄不多请工匠也不需花费这样多。”她随手取出一串翡翠手链道:“只是这个就已足够。娘子放心罢奴婢会尽力而为。” 我叮嘱道:“我因误用纯元皇后的故衣而得罪希望胧月不要重蹈我覆辙就好。” 芳若安慰地拍一拍我的手道:“娘子放心奴婢省得。” 我倚在门扉上目送芳若回去见她的身影消失在茫茫暮色之中心中依依之情反而更盛了。 芳若再次来时已经是一月后她照例把我抄录好的佛经收好笑吟吟道:“听太后说起来娘子的字好了许多呢只是缺了些生气大约是佛经读多了性子也过于安静了。” 我道:“太后断字识人的功夫是极好的。” 芳若微笑道:“昌嫔有三个月的身孕了肚子也有点显出来了。” 我淡淡“哦”了一声只慢慢捻着手中的楠木佛珠丝毫不以为意道:“谁有没有身孕又与我又什么相干?” 芳若道:“的确是与娘子没有什么相干。只是昌嫔的身孕原本会分去皇上对几位帝姬与皇子的关爱。如今看来别人如何咱们不说胧月帝姬却是独当圣宠谁也分不去的。” 我微笑翻过一页《严棱经》淡淡笑道:“有劳姑姑费心周全。” “奴婢不过是按娘子的吩咐做事罢了。此番周折连敬妃娘娘亦叹服不已。”芳若娓娓道来:“十月初六是帝姬周岁生辰的大日子便在重华殿开宴宾主尽欢。帝姬穿一身方格朵花蜀锦的衣衫十分玉雪可爱便由敬妃娘娘抱着坐在皇上左侧。皇上抱帝姬的时候便瞧见了帝姬脖子上的玉项圈。此事本是冒险先前连敬妃娘娘也犹豫了半天生怕帝姬步娘子后尘招来祸患。还是奴婢细细劝了又拿娘子往日的谋算作例敬妃娘娘才肯。见皇上瞧见了帝姬的玉项圈少不得捏一把汗。谁知皇上呆呆看了片刻只说眼熟竟也不生气只问敬妃娘娘这个项圈是哪里来的。敬妃娘娘便道是前两日为帝姬准备饰现帝姬并没有玉项圈才着急让内务府做了一个叫帝姬戴上。娘子知道的敬妃娘娘进宫的时候纯元皇后已经过世了敬妃娘娘自然没有见过纯元皇后的遗物这玉项圈的做工也简单与纯元皇后那个只是远看着像近看却是不同的。皇上自然不会疑心敬妃娘娘只以为是巧合罢了。当下就叫李长去取了纯元皇后的那副项圈来赐给了帝姬还亲自给帝姬戴上了。如是奴婢才松了一口气。” 滚圆的佛珠在我的指尖一颗颗划过去周而复始我闭着眼轻嗅檀香的气味缓缓道:“帝姬年幼无知无识即便是一样的东西皇上也不会以为帝姬是有意冒犯的。做一个形似的一则是为了不让敬妃被有心人牵连进去二则把有心的事做得无心皇上更容易相信连皇后也不会起疑。” “事后连敬妃娘娘亦说有了纯元皇后的芙蓉玉项圈帝姬就如得了护身符一般。” 我问:“那么敬妃娘娘在皇上面前是如何称呼帝姬的?” 芳若微微低轻声道:“于有人处则称‘胧月’与皇上独处时便称帝姬闺名‘绾绾’。” 我颔微笑“敬妃是个聪明人最会明哲保身帝姬交给她抚养我是很放心的。还烦请姑姑回宫时禀告敬妃一句这芙蓉玉项圈只能好好收着若时时招摇在外会有不必要的祸端。” “奴婢省得”。芳若柔和微笑道:“娘子在自己败处学会反败为胜教帝姬受益无穷。可见娘子的心智并未因佛法的浸淫而迟钝分毫反而更见周全了。” 我淡漠道:“姑姑说笑了。我不过是败军之将何敢言勇?只不过吃一堑长一智能帮自己女儿的就多尽力一分而已。” 芳若却是欣慰“有了这个芙蓉玉项圈足见帝姬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即便昌嫔有所诞育所生子女也万万不会危及帝姬的地位。” 我心中有一丝的感慰笑着叹道:“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哪里有真正放心的时候呢即便胧月将来敕封公主嫁得好驸马我也要担忧着驸马是否对她真心真意。”我略略思量问芳若道:“有一事我一直想问你。端妃是良将齐不迟之后初入宫的名位便是贵嫔;华妃的靠山是汝南王一进宫便是华嫔;皇后当年就更不用说是皇上的表姐太后的亲侄女初入宫闱便被尊为娴妃。那么昌嫔既是晋康翁主的女儿与皇家有亲为何入宫的名位只在贵人如今有孕也只封为嫔呢?” 芳若若有所思沉吟着道:“皇上刚刚登基后宫与前朝都是根基不稳少不得要立几位有名位有品阶的妃子。如今后宫根基健全昌嫔再得宠也得一步步从低开始。为了这个晋康翁主来向太后请安时没少抱怨呢。然而晋康翁主也太糊涂。”芳若摇头道:“如今的后宫由皇后主持大局太后的身子又不安康还是当年太后一言九鼎的时候么。” “那么昌嫔在后宫与众位妃嫔的关系如何——有否特别亲近的人?” “没有”芳若不假思索道:“昌嫔身份尊贵一向自恃甚高并不与人多往来总是独来独往。除了对皇后、端妃和敬妃稍有敬意之外其他人都不放在心上。” 我摩娑着自己日渐削瘦的下巴轻声道:“那么对安陵容呢?” 芳若连眉毛也不抬一下“昌嫔眼高于顶怎么会把安容华放在眼里。虽然安容华的位份在昌嫔之上却是对昌嫔恭敬有加十分谦让。” 我微微冷笑“安陵容在后宫本没有什么根基家世在昌嫔面前自然谦让顺从。不过只要昌嫔和安陵容没有沆瀣一气我便没什么可操心的。” 芳若把过冬的衣裳帮我包裹好起身告辞道:“娘子没什么可操心的那么奴婢也没有可上心的事了。” 寒冬在群山渺茫之处总是来得格外早。这一年的冬天便在落叶缤纷之后如期而至了。玄清的到访固定在了每月两三次为着避嫌也为着我不为流言所困他常常在我出去浣洗或是拾柴的时候在山脚长河边等我。 起初常常是他让阿晋告诉浣碧他会去的时间然后等着我去与他相见。渐渐地也许是默契使然我常常觉得自己仿佛能知晓他在何时回到来于是去了他便总在那里。 我偶尔问起他只一笑“我左右不过是无事便在河边徘徊徘徊多了自然晓得娘子何时会经过。”他的笑意淡然如翦翦风横过平静河面牵动粼粼波光“或者说我私心很喜欢在此等待如果可以等到想见的人格外有一种惊喜。感叹或许是缘分使然。” 我迎风而笑:“说实话男女情分上我并不相信缘分一说。从来只以为软弱无力自己不肯争取的人才会以缘分作为托词。以缘分深重作为亲近的借口以无缘作为了却情意的假词。” 玄清殷殷含笑“娘子的妙论总是叫人觉得柳暗花明又一村仿佛有尽时又别出一番天地。” “王爷过分夸赞了。”我远望小舟临波河上轻轻道:“或许有一天真到了无路可去、无法可解的地步我才会说缘分已尽了吧。” 玄清澹澹的笑容胜过波光浮曳的清澈明亮“若娘子在从前得意时说出这样的话清并不足为奇。只是如今娘子依傍佛祖修行却也还不相信缘分么?” “是。”我收敛衣襟灰白的衣裳如我此刻内心的澄澈恬淡“即便身在佛门我亦有自己所坚持信念。何况佛法精深我也未曾全部懂得只希望佛法博远可以安定人心。至于缘分一说我只觉得事在人为聚散离合都不必拿‘缘分’二字做托辞。” 玄清拊掌而笑“清只以为娘子所以的性子都已被佛经软化却不曾想还有如此一面。娘子此番所言却无半点出家人的风味了。” 我脸上微微一红很快笑道:“虽说耳濡目染然而我到底研习佛经不过一年多罢了种种精深博大处总还不能领悟所言所行叫王爷笑话了。” 这般偶尔闲谈几句他并不说任何男女私情之语倒叫我因小像而生的一点忐忑心思缓缓放落了下去。 除了每两月送来胧月的一幅画像其余时刻他多与我这般谈论佛法或是诗词偶尔无话只一同坐看云起时。或者他得了什么好书也送一本来给我。若不方便相见的时候便让阿晋趁浣碧出去时给她再转交于我。甘露寺中的岁月总是枯燥而寂寞的。除了经文与劳作几乎没有别的乐趣而与他的闲谈让我在枯寂里还记得一点诗词的情怀也算偷得浮生的一点乐趣。 在甘露寺的日子里我的心中纠结着沉重的绝望与怨愤纠缠着往事或明丽或刻毒的破碎踪迹一重一重迫上心尖。我总是极力挣扎着想要遗忘却总在夜深人静、风过呜咽如泣时如刻漏一般一滴一滴重重砸在我心上和着时光的印记一同残忍而决绝地碾过。如雪地车痕分外清晰。 这般自苦而不能挣脱这般反复挣扎而精疲力竭然而在他面前却可以这样平静平静如秋日被阳光照耀的湖水。 浣碧时时不放心我与玄清独处只怕又有类似当时温实初一般的闲话便一味跟了来却见我与他不过闲话便也远远守在一旁和阿晋玩笑几句。 如此也便只是淡淡来往君子之交。 直到很多天之后他没有来经过甘露寺下的长河时闻得鸟鸣啾啾拂上脸庞的风已经带上了春夏之交时那种独有的温软和沉醉和着草木成熟的甘甜和热络。 我忽然意识到:玄清已经两月没有来过了。只余河水依旧静静蜿蜒阿奴照例是唱着那一她常常唱的曲子。 小妹子待情郎呀——恩情深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阿奴的歌声嘹亮而欢快总是这样欢天喜地地唱着。 我有时不解便问她:“阿奴你晓得这歌里的意思么?” 阿奴笑得灿烂:“自然知道。” 我笑着叹息“这歌是唱男女之情的你虽然知道却一点没唱出那种情意来。” 阿奴昂头不以为然只绞着自己的麻花辫子笑盈盈道:“知道又怎样唱不出来又怎样?这世间明明知道而做不到的事情多着呢。何况我又没有心上人唱不出男女之情又有什么稀奇。” 我依旧听她欢天喜地地唱着情歌心头忽然生出寥落而阔大的寂寞。而身边浣碧亦叹息:“王爷久久不来连听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了。”她的语调亦是寂寞的。 第十三章 绝代有佳人 甘露寺一带渐渐走得熟悉了日夕要拾柴火时也渐渐走得远些。 有时候静白皱着眉头打我“别总是偷懒懒怠走路还是从前的金枝玉叶么?走远点拾柴火去。” 于是凌云峰或者甘露峰的后山我也渐渐涉足了。 唯有建筑着玄清所住的清凉台别院的缥缈峰我是断断不去的。并不是为了别的什么缘故只是有时候登高远眺远远看见清凉台的白墙高瓦便觉得有一点奇异的安宁只觉得这样远远看着就好。若真要靠近心里却是隐隐害怕的。 那一日到甘露峰的后山树多路窄丛林茂密加之野花芬芳点缀碧草其间我一时贪看不已便往从前没去过的深林后走去。但见翠华匝地、荫荫如盖遮住骄阳流泻似火。浓荫如翠生生的水倾泻而下其间但闻鸟啼婉啭呖呖如珠落叮咚。周遭五月末的炎暑之气也随之静静浅淡消弥而去。越往山后去见越多清泉流水溪流溅溅越觉得清净凉爽的气息扑面而来周身四肢百骸至每一个毛孔无一不舒畅。 行到林间风起的深处一条鹅卵石的羊肠曲径幽深到底似乎引着人往里走去。只见几橼旧屋围成一个小小的院落黄墙黑瓦的原本颜色早被山风侵蚀的失去了旧貌只余陈旧之气融在深浓的绿色之中显得毫无生气一点起眼之处也无。 走得近了见门上有块小小的匾额金漆都已脱落了大半加之天色晦暗分辨良久才看清是“安栖观”三个大字。 我一时好奇又觉口中焦渴难耐更见灰色的木门半掩着想是有人在。于是伸手一推门“吱呀”一声开了。 是一座小小的庭院寻常模样的一间正堂正堂后是中庭庭后又有三间小小的禅房都收拾得十分干净整齐。值得称道之处是绿草茵茵之畔有简单的泉眼山石自成意趣。院落周遭有小株的梧桐密密栽成十分清幽。 林中幽静凉风悠悠暂至不由叫人蕴静生凉口中也不觉得那么渴了。 有一把温柔恬淡的声音静静传来道:“你找人么?” 我闻声望去却见一个穿道姑服饰的女子站在暮色四合之中提着一把水壶盈盈望着我。 光线逆向我并看不清她的容色只觉她的声音十分温和动人。我知道这样悄悄进来已是十分失礼了。忙欠一欠身抱歉笑道:“我是口渴了所以这样冒昧进来讨一口水喝。” 她闻言一笑向我招手道:“那里的水是井里的生水不能生吃的。随我来这里吧我拿水给你。”我忙谢过才走近她身边。 走得近了才见这个道姑不过四十岁左右的年纪长得并不十分美艳但是眉目清秀恬静却是有些眼熟。眉眼间皆是说不出温柔婉约恰如写的最有情致的一阙宋词。此时暮色渐暗红河日下一般的光影离合之中。她骤然显现的容颜宛如皓月当空洒落无数清辉更如冬日灰颓天空下绽放的第一朵新雪洁白晶莹风骨清新。 我一时间只觉得目光迷离口干舌燥。那干燥不是因方才的口渴引起而是神思全不在自己脑中全落在了她身上竟半分也挪不开去。 她笑吟吟端了一杯水给我笑道:“喝吧才凉下的茶温温的正好喝呢。” 我一时呆住竟不晓得去接。她温言催了两句方才醒悟过来不好意思道:“失礼了。” 她摇一摇头并不责怪。我慌忙接了水去喝心下隐隐责怪自己我并不是个急色的男人在宫中见惯种种美丽女子甚至是华妃这样艳丽不可方物的。她也算不上是怎样出奇的绝色美人却是让人不由自主心神俱醉。 我正暗暗称奇饮了一口水道:“不知怎么称呼呢?” 她温和微笑“叫我冲静便可。” 冲静?我一个恍惚这个名字仿佛是在哪里听过的。而更让我疑惑的是甘露寺本是佛寺群尼居住。怎么会在甘露寺邻近的山中有这样一座不知名的道观呢。 冲静我仔细回想终究也是想不起来。然而我深切的知道我一定是听过这个名字的。 正用心细想间她问我“你是前头甘露寺中的姑子么?”我点点头。她又问:“是新来的么?怎么那么晚还在外头?” 我低声道:“是。只是因为拾的柴火还不够数目所以滞留在外面。马上就要回去了。” 她微微一笑眼中有着悲悯的神色“难为你了这样辛苦。” 我歉然一笑并不愿意别人来怜悯我。我见只有她一人于是问:“您是一个人住么?” 她环顾偌大的道观含笑道:“我和一名侍女一同住。” 我暗暗吃惊如此也太冷清了吧。却也不好问她为何出家在此只得默默低头饮水。 正说着话却听木门再度响了一声一个轻快的声音道:“哎呀有生人在呀?” 我回欠身却是一个侍女模样的人想是冲静口中所说的与她同住的侍女了于是道:“打搅了。” 她年纪与道姑相仿放下手中的东西朝我爽朗笑道:“太妃都不觉得打搅我又怎么会觉得打搅呢?” 我一怔脑中如电光火石一般闪亮而过。眼前这位气质温婉的道姑这侍女却称她为“太妃”此地又与玄清所住的清凉台相近。她那恬静温和的眉眼间的气质不正与是玄清如出一辙么?她的高贵气度又怎么会是寻常的道姑所有? 她眼前的这个道姑竟是玄清的生母当年名动京华、至今仍深深流传在无数宫人口中的先帝的舒贵妃如今的舒贵太妃。 冲静玄凌当初敕封舒贵太妃的就是“冲静元师、金庭教主”啊。 谁也不曾想到当年集三千宠爱于一身让六宫粉黛俱无颜色的舒贵妃竟寄居在这冷清道观之中。 我一时吃惊怔怔说不出话来片刻才说的出话来:“舒贵太妃?!” 她好看的娥眉微微蹙起疑惑地看着我“你知道我的名号?” 她这样一说更是肯定了我的揣测。 在众人的传说中在我的想像里备受先帝宠爱专三千雨露在一身的舒贵妃必定是无比美艳光华灿烂到极致的女子却不想是这样的温柔婉约人淡如菊。完全没有宫廷里生活了数十年的女子那种犀利精明的光彩。 我点一点头行礼如仪“是。如今该称呼您为冲静元师、金庭教主了。” 这个名号为皇帝亲封并不天下皆知。我此时脱口说出她已经了然打量我良久道:“你是宫里出来的么?” 我微微赧然旋即道:“太妃说的不错。” 她这样安静站在我面前朝我淡淡微笑笑颜在幽暗的瞬间闪亮起来好似珍珠淡淡的辉芒流转恍若烟霞如霭笼罩。此时天色已经全然昏暗了下来星斗幽幽光芒隐隐舒贵太妃的道袍被山风悠悠卷起宛如梨花绽雪身姿翩翩若瑶台月下临风而立的仙子。 我几乎被惊住睁不开双眼。她并不十分美艳然而她的动人之处竟是谁也不能企及分毫。我从小自负容貌并不逊于常人然而在她面前竟也隐隐觉得自愧弗如。 这样婉约灵动的气质如玉树琼苞堆雪又被春风春水浸洇透了是宫中的人从没有过的。而她身处深宫数十年而气质未改难怪先帝要喜爱她到这种地步几乎在眼中看不到旁的女子的身影了。更难怪岐山王的母亲曾在私下数落她“狐媚惑主”。原来并不是狐媚而是一种连女人也要被吸引倾倒的温润柔和。 她望着我笑道:“清儿曾经对我说宫中有一位莞贵嫔居住在甘露寺中奉旨修行说的便是你吧。” 我羞愧片刻淡淡道:“贵嫔是旧时的称呼了请太妃称我法号‘莫愁’吧。” “莫愁?”她微微沉吟笑道:“你俗家姓什么?” 我答道:“原本姓甄。” 她瞧着我披散的长微微笑道:“如此我便称你‘甄娘子’吧。” 我道:“太妃这样客气。” 舒贵太妃温文而笑:“恕我方才眼拙了。甄娘子的气度风华自然是平常寺庙里的姑子们没有的我一时竟没认出来真是怠慢了。”说着让我坐下指着方才那名侍女笑笑道:“那是我的贴身侍女名叫积云。”于是要让积云来见礼。 我忙谦和道:“服侍太妃的自然是姑姑我一介庶民怎么能叫姑姑与我见礼呢。” 太妃忙拉住我道:“是了。咱们都不在宫里何必守着宫里的礼数呢。我便当你是我的晚辈她是我的侍女见一见也是应该的。” 我听太妃说的这样可亲也不好拒绝于是各自见过。积云的性子十分开朗爽直朝我嘻嘻笑道:“方才听太妃说娘子是甘露寺里的姑子我吓了一跳还在想姑子哪有长得这样美的呢必定是太妃扯谎哄我了。” 我听她说的不拘不由去看太妃。果然舒贵太妃笑道:“她自幼和我一起长大说话就是这个样子了娘子别见怪。” 我笑道:“自然不会。我真喜欢这样说话的不拐弯抹角的叫人听着累心。” 积云与我凑得近我抬眸间微微一惊她的眼睛和舒贵太妃一样竟都是琥珀一样温润的颜色不觉吃惊道:“你们的眼睛……” 舒贵太妃笑吟吟道:“积云和我一样都是摆夷人呀所以我们的眼睛不同于你们汉人的。” 摆夷原是远在南诏之南的小族本自成一族年年向南诏称臣纳贡。隆庆三年先帝的抚远大将军平定南诏顺便也踏平了依附南诏的摆夷、苍南几族尽都归降大周从此称臣纳贡成为大周的附属。 史书上说舒贵妃是知事平章阮延年的女儿也算出身书香世家怎么是摆夷人呢?难不成舒贵妃的母亲是摆夷女子么? 积云见我思索呵呵笑道:“甄娘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一定在想我们太妃为什么是摆夷人是不是?” 我被她猜中心思有些不好意思也不好隐瞒索性道:“周史上并不是这样写的好似说太妃是知事平章阮大人的千金……” 舒贵太妃坦然道:“从前在宫里自然是要讳莫如深如今说了也不妨。阮大人是我的养父当年先帝要让我进宫方便才叫我寄养在阮大人的名下。我的的确确是摆夷的女儿家父母皆是土生土长的摆夷人。”她微微神往“摆夷山水才是我的故乡啊。” 我听她说的坦诚真挚半点遮掩也无心下不觉感动自然而然与她生了亲近之情。 舒贵太妃笑道:“跟你说了这样多娘子或许不爱听吧。真是人老了话多琐碎。”她的目光中颇有慈爱之情“只是见了娘子自然觉得亲切娘子莫要见怪才好。” 我忙道:“怎么会呢有太妃关爱是我的荣幸才是。” 舒贵太妃笑盈盈道:“从前听清儿有一两回提到娘子总是十分赞赏不已。我当时也不过听着罢了如今看到竟像我们摆夷阿诺雪山上的仙女一般好看的人物。” 积云也笑“是呢咱们从前族里的老人总说阿诺雪山上的神女是最好看的。” 我忙道:“若太妃这样夸我我可无地自容了。太妃的风姿甄嬛早是仰慕已久了。” 太妃微微侧含笑道:“甄嬛?是你的名字么?” 我点头而笑:“是从前的闺名。” 太妃颔笑向积云道:“我总说汉家女儿的名字最好听了。甄嬛哪像我们在摆夷时名字都是阿爸阿妈随意取的。” 积云冲了茶上来笑着嗔道:“太妃也真是人家娘子来了连茶也不冲上叫人家干着嘴陪您说话。” 舒贵太妃笑得掌不住睨着她道:“是是是是我的不是了。可你怎么也干听着不动手呢也这样怠慢客人。” 我看她们说话嬉笑间亲密无间根本无尊卑之分也倍感亲切随和道:“方才口渴闯了进来太妃非但没怪罪还亲自为我倒了水真是我的罪过呢。” 积云为我和舒贵太妃各递了一杯茶笑道:“从前在摆夷太妃的名字就叫移光我便叫阿云积云这个名字还是后来改的。” 我思索着道:“恕我冒昧了过去仿佛听说太妃的芳名是……”我极力想着一时情急竟怎么也记不得了。 舒贵太妃道:“是嫣然阮嫣然。”她笑着“我本叫移光嫣然是到了周朝才改的名字也是先帝亲自为我取的名字。” 我见她心思直白坦率有话便说连闺名也不掩饰更是高兴愿意与她相交说话一时兴致上来道:“我与太妃的机缘果然是比旁人更深今日偶然相见不说我有一架‘长相思’琴也正是太妃从前用过的爱物呢。” 舒贵太妃“哦”了一声眼神倏然明亮如被燃上了火焰的蜡烛惊喜道:“果真?” 我点头道:“我出宫之际只带了一把‘长相思’如今就放在甘露寺中。” 舒贵太妃大是感慨“当日出宫之时我把‘长相思’与‘长相守’一同留在了宫中只为先帝早逝我留着这两样东西也是无用了。不曾想竟到了娘子手中想必娘子是雅善音律之人了。”她牢牢望着我道:“与此二物一别十余年若娘子肯能否带了让我再瞧一瞧。” 我歉然道:“本该拿给太妃一观的只是数月前我弹奏时一个不慎弄断了琴弦……” 我低原以为“长相思”是舒贵太妃心爱之物必定要被她责怪几句然而舒贵太妃只是爽朗一笑和颜悦色道:“哪有弹琴的人不断弦的呢?若是娘子放心不如拿给我看一看我愿意尽力一试。” 我大喜过望忙起身道:“如此便最好了。太妃是‘长相思’的旧主人必然知道怎么修才好。” 太妃抿一抿唇道:“先别着急谢我‘长相思’构弦之法与其他的琴不同若真要修起来没有三五个月不成若是不当接还得让清儿回一趟宫里配了马尾、冰雪蚕丝与金丝来回来才是这几样东西只怕还不是轻易弄的到的。” 我忙笑道:“交回太妃手中我就安心了如实在接不好只能遗憾再也听不到‘长相思’的妙音了。” 太妃微微含笑眉目和蔼“那么下次娘子请来宽坐也带了‘长相思’一同来吧。我倒很喜欢和娘子说话呢。” 我长久没有与人这样舒畅自然地说话心下亦是喜悦道:“太妃盛情晚辈如何敢不遵命呢?” 回到甘露寺时天色已晚浣碧与槿汐急得不得了又不敢大张旗鼓地去寻我在门外伸着脖子望了许久见我回来浣碧喜不自胜地来拉我的手埋怨道:“小姐去了哪里这么晚也不回来真叫人急死了。若再不回来我与槿汐只能禀明了住持出去寻了。” 槿汐接过我箩筐中的柴禾温言道:“娘子一路累了饭菜已经热好娘子快去吃吧。” 二人围着我坐下一面打了水来让我洗脸我将今日之事絮絮说了。 槿汐双眉微蹙蜷曲如翻叠的波浪“诚如娘子所说娘子见到的的确是舒贵太妃啊。奴婢在宫中时已是隆庆年末与舒贵太妃见面不过寥寥几次。然而舒贵太妃之风姿见过之人毕生难忘。” 我停下筷子疑惑道:“舒贵太妃当年出家奉旨是出居道家怎么会在甘露寺这佛寺周遭修行呢不是该去道观的么?” 槿汐道:“舒贵太妃的确是在道观修行就是她如今所住着的安栖观。”槿汐的声音低了低“因为太后说过修行要清静方能安心所以只有舒贵太妃带着一个使女住着。” 浣碧惊讶轻轻低呼了一声。我忙目示她安静下来。 浣碧不敢再出声只安静盯着槿汐听她说下去。槿汐叹息了一声无限惋惜道:“舒贵太妃在先帝驾崩前最得圣宠几乎到了六宫粉黛无颜色、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地步得专房专爱之宠。可是因为她出身异族虽然寄养在知事平章阮延年的名下说是义女也不过是稍稍掩人耳目而已。这宫中的后妃都是十分清楚舒贵太妃的底细的。本来就瞧不起所以封妃之后也就一直住在太平行宫不与诸位妃嫔同处。然而后来有了六皇子就是现在的清河王。名分相关先帝因母及子又十分宠爱早慧的六皇子所以不顾太后的反对册了当时的舒妃为舒贵妃一跃成为宫中妃嫔之。这样盛宠也就罢了偏偏玉厄夫人死前对舒贵太妃怨恨不已皇后也因舒贵太妃而被废连当年的昭宪太后都不待见她处处为难。这样的情景下虽然先帝十分宠爱她可是舒贵太妃在宫中却是树敌无数、举步维艰。唯有当今的太后过去的琳妃娘娘与她交好二人同气连枝简直如亲姐妹一般。好几次舒贵太妃委屈都是琳妃娘娘为她做主出头的。所以连先帝也对当今太后颇多怜惜皇后死后就由当今太后执掌六宫之权如此舒贵太妃在宫中的日子才好过些。” 先帝对舒贵太妃的宠爱偏偏让我明明白白地记得桐花台上玄清的感慨之语——其实有人分宠亦是好事若集三千宠爱于一身而成为六宫怨望所在玄清真当为婕妤一哭。 他是在为我感叹更是在为她生母舒贵妃的一生感叹。 集宠于一身亦是集怨于一身。盛宠太过便如置人于炭火其上啊! 而太后对舒贵太妃情分如此之深我听了亦是感动。想起宫中的眉庄更是唏嘘不已。 槿汐的话仿佛是在盛赞太后的盛德以及与舒贵太妃的姐妹之情的然而对我问的问题却是似乎风马牛不相及。 槿汐明白我的疑问眼波微微一漾已然含笑道:“先帝驾崩之后舒贵太妃恸哭不止几度欲要殉先帝而去幸好宫人们现得早被救了下来。宫中妃嫔虽然从前对舒贵太妃时时埋怨、诸多不合却也十分感动连外头的臣子都知道了盛赞舒贵太妃大义。太后也十分感动而此时舒贵太妃亦自请出家为先帝祝祷将六王爷托付给了太后抚养。太后感念舒贵太妃一片心意又说太妃养尊处优自然不能和甘露寺众尼同住所以特意建了安栖观给舒贵太妃独自居住于是命她出居道家而不是进甘露寺修行。太后又怕旁人伏侍太妃会不习惯惹太妃生气于是就让太妃的贴身侍婢一同跟了去住。也是太后体谅舒贵太妃的心思。自然舒贵太妃若无大事也是不能随意离开安栖观一步的。” 槿汐说得十分委婉然而再委婉我亦明白了。 舒贵太妃出居道家而甘露寺是佛寺自然是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来。又只有一个侍婢伏侍……我心下一动如此舒贵太妃几乎是与外界断了任何关联和消息。 我不动声色只缓缓用筷子夹了一筷青菜。煮得软熟的青菜任由人夹来夹去软弱可欺。我若无其事道:“听闻先帝生前十分喜爱清河王几度有立他为太子之意。” 槿汐垂恭敬站立只望着自己的脚尖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感起伏与好恶之意“舒贵太妃的出身备受世人争议立清河王为太子连朝臣都反对不止。清河王之上还有几位王爷虽然我朝讲究立贤不立长皇后也没有留下嫡子。但其余几位王爷比如当今皇上也是十分出色当时琳妃娘娘在宫中无论论位份还是宠爱都是仅次于舒贵太妃的而出身又高贵些又有执掌六宫之权。所以先帝退而求其次遗旨立当今圣上继位天子也是情理之中的。”槿汐最后一句话说得极轻仿佛轻描淡写一般无关紧要然而我听清楚了“何况又有当年摄政王的支持当今圣上继位天子是顺理成章的。” 我只觉得脑中一阵阵凉却是如明镜一般刹那雪亮。 摄政王!他才是玄凌继任为帝最紧要的一着吧。 然而我很快让自己平静下来。 陈年旧事而已都是上一代的恩怨了。如今稳坐在紫奥城九龙金椅之上俯瞰天下、手掌乾坤的是玄凌呵。 舒贵妃与玄清都是被皇权争斗所牺牲了的。哪怕再不甘事实已是如此无法再改变了。 可是事实是如何也好我与舒贵太妃和玄清的来往都无关皇权了。毕竟我已经是方外之人了啊。 我喃喃道:“所有纷争的根源都只因为舒贵太妃是摆夷女子呵。” 浣碧原本一直安静听着听到此处手中的饭碗“咯噔”一声落在桌上滴溜溜打着圈儿。我忙帮她按住瓷碗关切道:“怎么了?” 浣碧的眼神倏忽一跳忙笑道:“我只是好奇舒贵太妃是摆夷女子出身么?” “嗯。” 浣碧拂一拂鬓角落下的丝低低道:“摆夷被征平之后成为大周属国然而到底是异族舒贵太妃能以异族出身而到此地位实在是不容易呵。” 我闻言侧头问:“浣碧你仿佛对摆夷有些了解。” 浣碧“啊?”地一声淡淡道:“不过是听说些皮毛而已。”浣碧的眼中又恳求的神色向我道:“小姐你方才说还要拿‘长相思’去太妃处带我一起去好不好?” 我和颜悦色道:“你也很想见见太妃么?正好要抱琴去我们便一同去吧。” 浣碧颊上露出柔和的小孩子气的喜色用力点了点头。 第十四章 青青河边草 于是择了个天高气爽的日子浣碧抱了“长相思”跟随我步行至后山。却见门外停了匹白马脖子上挂着一朵红缨球正悠闲自在地啃着嫩草。我看了一眼心头蓦地漾起一片薄云样的喜悦正是“御风”。它见了我欢喜地嘶鸣了一声。 我抚一抚它的耳朵浣碧已经迫不及待地推门进去。门内有欢悦的畅谈声因浣碧的推门而暂时停了下来。我拾衣而入已经听得浣碧清脆的一声“王爷”。 我的目光所及之处是着一身月白纱衫的他负手立在舒贵太妃身边闻声向我看来的目光中又惊诧更多的是惊喜。他说:“方才母妃刚与我说到你……” 我明了与他点头示意然后对着舒贵太妃敛衽为礼。太妃含笑来扶我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呢可见不能背后说人的。”又指一指玄清道:“刚从川蜀一带回来呢连王府都还没来得及回去你来得也巧。” 我笑道:“见今儿天气挺好便吧‘长相思’带来给太妃我闯下的祸要劳烦太妃为我弥补了。” 太妃慈爱道:“傻孩子一个劲地爱说傻话又叫人心疼。” 我指着浣碧道:“这是我的贴身侍女今日特意带来与太妃请安。” 浣碧规规矩矩行下礼去口中道:“给太妃和王爷请安。” 玄清笑道:“浣碧也难得向我行这样大的礼今日是沾母妃的光了。” 舒贵太妃招手让浣碧走近拉着她的手细细打量着道:“眉眼生得十分齐整细皮白肉的。”太妃笑着看我一眼道:“尤其这双眼睛长得倒和你像。” 我不想太妃眼神这样犀利忙笑道:“是呢。” 玄清在旁亦笑:“从前没仔细看也不太觉得如今听母妃说起倒的确是有几分相像。” 浣碧羞涩地低一低头把琴交到积云手中于是一同坐着喝茶。玄清目光温然看着我道:“这是新摘的‘雪顶含翠’呢才冲上你一向喜欢的。” 茶盏是雪白的新瓷更衬得盏中茶水盈盈生碧。我的好恶他是了然于心的。只是乍然见了这我在宫中时常常饮的茶说不上悲喜只觉得唏嘘不已。茶盏是新的茶叶也是新的唯有我这个品茶的人还是从前的人。 玄清刚自远地回来舒贵太妃爱子心切难免拉着他的手嘘寒问暖问长问短。 舒贵太妃与清用摆夷语交谈了数句我并不听得太懂不由微微蹙眉侧耳认真去听。 浣碧见我蹙眉悄声在我耳边道:“舒贵太妃是用摆夷土语在和王爷说话是叮嘱王爷在宫中要小心谨慎平时也要小心自己身子平日安分守己就好。” 浣碧说得声音低然而舒贵太妃离得近还是听见了。不由看向浣碧两条好看的眉毛蜷曲如圆珠问道:“你懂得摆夷语么?” 浣碧略略迟疑道:“懂得。”她定一定神“因为奴婢的母亲是摆夷女子。” 我凛然一惊难怪浣碧今日一定要跟了来原来她的生母亦是摆夷女子。 舒贵太妃“哦”了一声眉目间颇有点欢喜的神色道:“是么?”说着用摆夷语问了几句话。 浣碧不假思索以摆夷语回答得十分流畅又以摆夷人见过长辈的礼节向舒贵太妃问安。 舒贵太妃果然笑逐言开含笑招手道:“你过来让我好好瞧瞧你。” 浣碧依言走近重新以中原的礼数敛衽为礼屈膝福了一福道:“舒贵太妃万安。” 舒贵太妃伸手托起她的下颔仔细端详良久轻声问道:“你在甄娘子家府中为奴?” 浣碧不自觉地低头声音几乎微不可闻“是。正是从前的吏部侍郎甄府。” 太妃微微沉吟忽然眸中一亮询问道:“他的名讳可是叫甄远道?” 浣碧轻轻点头“正是。” 我见问到爹爹也不好闭口不言于是禀明道:“甄远道正是家父浣碧自小伏侍在我左右。名为奴婢实则情同姐妹一般。” 玄清温和的笑容似天边洁白的浮云“浣碧自幼生长在甄府娘子在宫中时也是浣碧陪伴左右如今更是同甘共苦了。” 舒贵太妃却不作声凝视浣碧片刻突然问道:“何绵绵是你什么人?” 浣碧身子陡地一震一双秋水明眸骤然浮上了一层稀薄的雾气眼中已是珠泪滚动声音微微颤抖:“正是我娘亲。” 我心下也是矍然一惊这是我第一次听说浣碧生母的名字。从来我只知晓浣碧是我的妹妹而她娘亲的一切没有人对我说我亦是茫然不知的。 只是绵绵这样缠绵悱恻的名字又出身摆夷该是如何有一个妩媚动人的女子呢? 舒贵太妃叹了一声露出欣慰的神色道:“果然母女俩长得这样像好比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说着关切道:“你母亲还好么?” 浣碧一时答不出喉中哽咽眼泪已经滚滚落了下来几乎无法回答只得回转身去拭泪不已。我替她回答道:“浣碧出生之时她母亲就去世了。所以爹爹抱她回来自幼养育在府中。” 舒贵太妃怅怅叹息片刻道:“是了。绵绵与我同是罪臣之后她更被永世没入奴籍不得翻身自然是不能嫁与官宦之家为妻作妾了。怪不得她要称你为小姐了。”说着不由泪光盈然垂啜泣道:“绵绵真是可惜了。”于是招手命浣碧上前抚着她的额头道:“好孩子真是委屈你了。” 我心中也是伤感抬头见玄清目光凝滞在我脸上忙别过头去不去看他只向舒贵太妃道:“浣碧的母亲可是与太妃熟识的么?” 舒贵太妃一壁安慰地拍着浣碧的肩膀一壁向我道:“从前从摆夷出来我与积云是一道的。当时兵荒马乱人心惶惶正巧遇上了同出摆夷归降大周的绵绵。”太妃十分感慨“当时她也不叫绵绵而是叫碧珠儿。绵绵是她后来自己改的名字。”说到此间太妃只是无声地看着我默默不语唯有清朗目光深沉邈远。 我心头刹那一亮仿佛有闪电划过心口一般突兀地照耀清明脱口而出道:“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因为爹爹的名字叫甄远道所以她改名叫绵绵是不是?” 舒贵太妃重重点头唏嘘道:“不错。绵绵一心爱慕你父亲所以才改了这个名字以表情意深重矢志不渝。虽身在罪籍她的情意只怕你父亲也是大为所动的。” 我看着浣碧她的一张脸哭得如梨花带雨不胜清弱。舒贵太妃说浣碧与她母亲长得颇像除却她一双眼眸与我神似形似之外她的一切都是脱胎于她的生母的吧有线条柔和脸颊小巧的下颌气质温软。那么那个绵绵自然也如浣碧一般风姿清丽、容颜姣好。何况摆夷女子能歌善舞大有中原汉家女子缩没有的奔放执着从她为爹爹改名就可见一斑了。 浣碧伏在舒贵太妃膝上抽泣道:“爹爹说娘死的时候还叫着爹爹的名字才咽下最后一口气的。” 我心中的惊悸如天空交错激荡的浮云滚滚。 其实爹爹与娘不过是寻常的官宦夫妻说不上有多恩爱。然而生儿育女相伴在身边多年到底是有那么些感情的至少在我们儿女眼中看来总是相敬如宾的。而且爹爹也有一名妾侍收在房中是十来年前从江南买回来的。那时娘总说爹爹毕竟是做官的人了一房妾侍也没有总不成样子又防外头说她拈酸吃醋是个不容人的所以做主为爹爹买了来。只是这位姨娘不过是个摆设罢了一年里并不见爹爹与她有几次亲近倒是这位姨娘寻常侍奉在娘身边的时候多闲来只教教我们姐妹吹埙或是弄笛。姨娘无宠又没有生养所以丝毫不能撼动娘的半分地位。因而娘偶然说起一句来总说是自己福气好嫁与爹爹这样不好女色、不娶三妻四妾的官宦人家倒是一生清静安耽了。 然而娘竟是这样懵懂而不知不觉的人。竟不知道她一生的清静安耽之后竟是这样一段深情掩藏在他丈夫和别的女人之间。 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呵! 周遭种着的柏树有厚重悠远的辛辣气息呛得人晕。我心念电转忽然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来。如果……如果绵绵不是死得那样早或者她终有一天会成为爹爹的妾侍或者有一天她因为爹爹的宠爱骤然凌驾在娘之上或者又被扶正。那末我还是甄家名分尊贵的嫡出大小姐么?或许今时今日我是要与浣碧换一个个儿了。想到此处我不自觉地望一眼浣碧强逼着自己咽下一口唾沫镇静下来背心却已出了一背脊的冷汗了。 耳边舒贵太妃的声音清软传来“爹爹?你叫甄远道爹爹?”她略一思量已经了然道:“是了。绵绵的孩子怎么会不是甄远道的呢?因为你母亲是罪臣之后你自然不能被承认是他的女儿。所以你叫你姐姐作小姐她也待你如妹妹一般是么?” 浣碧点头拭泪道:“小姐她的确待我很好。” 舒贵太妃连连颔道:“绵绵从前的小名叫碧珠儿你爹爹给你取名浣碧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玄清颇感意外看看我又去看浣碧最后目光停留在我们的眼睛上道:“难怪你们俩的眼睛这样像原来是同父异母的姐妹。从前我第一次见到浣碧听她说是你的近身侍女只以为你们自幼一起长大朝夕相处所以才连眼睛也长得这样像。” 浣碧抬头望着他凄苦一笑道:“我与小姐虽然同父可是我的娘亲却连妾侍也不算。我不过……是个私生女罢了。” 我从不晓得浣碧的娘亲和爹爹之间有这样多的纠葛爹爹也从不向我说起。只有我知道浣碧是我的妹妹。这件事甚至连娘也从来不晓得只以为浣碧和流朱一样都是外头抱回来的丫头。 我心下对浣碧更是怜惜若不是因为绵绵的出身的缘故。想必从前在家中浣碧也是甄家娇贵矜持的二小姐吧。她的年纪原本也就比我小了一岁的。 玄清拉起她好言安慰道:“没有什么私生不私生的话在咱们几个人心里从不会这样想。” 浣碧绞着双手低死命咬着嘴唇嗫嚅道:“如今……你们都知道了……”她忽地仰起头一双碧清妙目泪光盈然忽然哭了出来低低道:“王爷你别瞧不起我。” 玄清微微一愣看我一眼旋即柔和向浣碧道:“自然不会你母亲与我母妃是故交又同为族人我们身上流的都是摆夷人的血统我又怎么会瞧不起你。” 浣碧眼中的光亮愈来愈盛仿佛是不信一般问道:“当真么?” 玄清含笑道:“自然当真。我几时骗过你了。” 浣碧用力点点头梨涡慢慢盈上如春风沉醉的笑容来低低垂下头去。我蓦然一惊只觉得她此时此刻的容色娇美如丁香凝露宝石流霞。我竟从未现浣碧可以美到如此地步。但见玄清对她软语安慰自己仿佛远远旁观一般隔了老远老远隔了几重纱幕似的这样可望不可及。心底漫漫生出一股淡若无味的落寞和孤寂来。 我尽力转过头去不去看他们只向舒贵太妃道:“爹爹是先认识绵绵……是何姨娘呢还是先与我娘相识?” 舒贵太妃怅然道:“缘分这回事岂是有先来后到的。绵绵与甄远道是在甄远道成亲之后才相识的。想必甄娘子也知道你爹爹与你娘亲婚前并未见过相识一说更无从谈起。他们缔结婚约不过是汉人官宦人家凭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说合的吧。” 我脸上微微烧低声道:“是。” “那么你们汉家并不同于咱们摆夷一夫一妻是可以娶妾的吧。”我再度点头太妃道:“虽然结识在后而你爹爹又何尝不想娶绵绵为妾长相厮守呢。只是绵绵命苦可怜家中骤然得罪才失去与你爹爹在一起的机会罢了。” “太妃不觉得我的娘亲也很可怜么?”我惘然而笑迎着舒贵太妃的目光道:“我的娘亲她做了爹爹一辈子的妻子却从来不知道爹爹心里喜欢的一直是另一个女人。虽然爹爹没法子给何姨娘一个名分可是因为亏欠因为思念也因为浣碧爹爹心里必定也是常常想念着姨娘的。与娘相比也不知道是谁更可怜了。” 玄清回头盯着我目光濯濯我低头只作不觉。舒贵太妃沉默良久望我的目光也渐有怜爱之情叹息道:“这世间总是有数不尽的可怜人。” 我欠身福了一福道:“太妃说的极是。姨娘逝世多年爹爹和娘亲也被远放川北。逝者已然作古我们能顾及的也只有生者。浣碧是我的妹妹哪怕今日我落魄到此也不会放任她不顾。我有件事我力不从心只能尽一尽心意求太妃和王爷相助。” 舒贵太妃道:“你且说来听听。” 我娓娓道:“浣碧年纪不小我不想因为我的缘故而耽误了她的终身请太妃做主为浣碧选一户好人家嫁了吧也算为何姨娘了却一桩心愿了。” 舒贵太妃含笑道:“你这个做姐姐的的确是个为妹妹打算周全的好孩子。我竟想不到你有这份心。”说着笑吟吟向玄清道:“清儿母妃在这里自然是要求个清净了不好插手这样的事也插手不了。浣碧是我故交的遗孤也是你一心要守护的人的妹妹母妃可把这件事托付给你了你一定要为浣碧好好寻一个好人家。” 玄清轻浅而笑一如浮光霭霭“母妃的嘱咐儿子一定记在心上。” 第十五章 浣碧 闲话了一晌见太妃面有倦怠之色我便起身告辞太妃向玄清道:“两个女孩子家回去不方便你替我送一送吧。” 玄清恭谨答了“是”于是阿晋牵了“御风”跟在我与浣碧身后玄清走在身边。浣碧时时回头与阿晋说笑几句。一行四人漫步向甘露寺去。 我仿佛无意道:“方才听太妃说起王爷这几月去了川蜀一带。” 玄清道:“皇兄那一日忽然兴起说我曾游历蜀中逗留多月于是命我再度微服去川蜀一带留心官员政绩如何。仓促得命于是草草收拾了就去了川蜀本来还想让阿晋来禀告母妃也来告诉娘子一声可惜时间仓促到底是来不及嘱咐一句了。” 我微微一笑“如此一别也快三月了。” 他轻淡的笑容仿佛穿越林间的凉爽的风带着植物汁液独有的茂盛清洁的气息道:“自从上次与娘子见过已经九十七日了。” 我心中“咯噔”一下像听见谁拿着一把小铜锤子敲开了一枚胡桃的坚硬的外壳“咯”一声硬壳裂开的声音坚果的那种被包裹在坚硬后清涩又夹着甘甜的柔软香味倏然就撑满了整个荒凉内心。 浣碧悠悠笑道:“王爷记性真好又如此重视娘子把娘子看得和太妃一样呢。” 浣碧说者无心我心中一沉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眉毛一根一根收敛服帖下来脸上已经转换了淡漠的神气“王爷博览群书、博闻广记记性自然是好的至于……” 玄清淡淡接口道:“至于我去川蜀一事想要告知娘子正是因为娘子的双亲皆在江州。”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道:“回来时转道去了江州虽然耽搁了两天行程总算不负此行。这信娘子请看吧。” 我的手在伸出去时有一瞬间的颤抖浅黄色信封上别着一朵小小的粉色荷花。他道:“母妃的缸里开了第一朵荷花我瞧着好一并折来了。”往往书信里放一片荷花的花瓣是表示远方人的思念与牵挂更是家人密友间表示平安的花朵。他却别出心裁别在了信封上。他的目光肯定用清越和带笑的声音对我说:“快打开吧。这是甄大人给娘子的家书呵。” 我抖缩着手打开爹爹熟悉的字迹依旧工工整整写着“我与你娘俱好安心即可。闻得儿与浣碧同在甘露寺修身亦好。大局已定莫做徒劳之工。只不知珩儿如何牵念不已。各自天涯各自珍重切莫过于挂怀。” 千言万语爹爹的眷眷之心只凝成了这几句对我的心对浣碧的心对哥哥的心皆在其中。 玄清道:“信上你即可看出甄大人笔力犹健可见身子没有大碍。我去之时听闻大人在江州刺史一任上颇得爱戴。大人自己亦道远离京都朝廷纷争既淡过得亦舒心些。” 我心下痛惜含泪道:“江州是何等地方我虽未去过却也知道。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爹爹与娘年事已高叫我如何忍得。”语罢声更呜咽。 他轻轻拍着我的背让我抵在他的肩头依靠轻声安慰道:“江州虽苦人却可以得一夕自在。今番与甄大人一聚听他言语之间颇有随遇而安的欣慰之意。朝廷中纷争内斗无数纵然风光繁华然而甄大人到底年事已高能有一方安乐清静之处他亦能自足。甄大人言语之中亦十分心疼娘子比起后宫明争暗斗甄大人更希望娘子能过得平和安静。到底身家性命是闭荣华富贵更要紧的。身为父母只盼儿女能平安就是毕生最大的愿望了。” 我啜泣道:“只是不晓得哥哥怎样了?” 他慢慢伸出手来轻轻抚在我的头顶他衣衫柔软的布料迅吸尽了我的眼泪“我已派人去打听你哥哥流放岭南比不得甄大人还在为官自然不能有家书。只是听岭南的将领说起你哥哥日夕辛苦劳作修筑城墙精神尚好。只是……”他停一停“你嫂嫂与侄儿过世之事还瞒着他。” 我悚然一惊倏地抬头“这个自然。哥哥能安心留在边地精神尚好只为以为妻儿都安好健在。你不晓得我哥哥有多爱重嫂嫂和致宁若被他知道……”我自己也不敢想下去捂着嘴不敢再说。 他道:“我晓得自然也会尽力帮忙瞒住。昔日与珩兄同为平定汝南王一事殚精竭虑亦算知交一场。能出力处我一定尽力。” 我骤然觉方才伏在他肩头软弱哭泣实是太亲昵亦太失礼了。脸上**辣滚烫起来忙稳稳退开两步拭去泪痕以素日的矜持筑起壁垒如常含笑道:“方才失礼还请王爷不要见怪。”我小心把家书折好贴身放在怀中道:“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然而在我心中王爷送来的这封家书不啻于价值连城。”我深深欠身“多谢王爷了。” 玄清示意浣碧扶住我道:“清与娘子知交一场娘子还要说这样见外的话么?”他想一想“方才母妃说起浣碧的婚事我倒有一个人选不知娘子意下如何?”他含笑把目光落在阿晋身上。 我吃惊道:“阿晋?” 浣碧脸上腾地红云滚滚阿晋也吃了一惊两人抬头异口同声道:“什么?” 其实阿晋也算是个清俊少年了玄清道:“阿晋自小和我一起长大人品我自然是能担保的。而且浣碧与他也算熟识算不得盲婚盲嫁。” 阿晋抓耳挠腮红了脸嗫嚅道:“这个……” 浣碧慌张道:“我不要。” 我拉过她的手柔声道:“浣碧你可是害羞?” 浣碧摇一摇头玄清笑向阿晋道:“阿晋你可愿意娶浣碧姑娘么?” 阿晋一张脸涨的通红见问到他只绞着手里的马缰使劲地一下又一下摸着“御风”的马鬃低声道:“啊?王爷说什么就是什么。” 玄清又好气又好笑“一个大男人肯就肯不肯就不肯。平时的机灵劲哪里去了?” 浣碧忽然挣脱我的手整一整衣衫屈膝道:“王爷不必问阿晋了即便阿晋愿意我也是不愿意的。小姐要在甘露寺中修行一辈子若离了我小姐孤单一人即便有槿汐我与小姐的情分也是不一样的。今日我已坦诚说了小姐是我的长姊我是她的妹妹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一人受苦自己却贪福嫁人去了。”她说得冷静亦字字恳切。 玄清温和道:“你若嫁给阿晋为妻常居在清凉台与娘子也是可以常常见面的。若不方便接娘子去清凉台小住也可。” 浣碧的声音在瞬间变得尖锐:“那么王爷的意思究竟是要我嫁给阿晋呢还是借我和阿晋婚后让小姐小住清凉台究竟是方便我们姐妹相见呢还是方便王爷与小姐相见?有些话王爷大可说的明白。” 浣碧的尖锐和锋利似一把薄薄的刀片一下一下刮在我脸颊上让我羞愧而无地自容。我喝止她:“浣碧!” 我的脸色必定是苍白了玄清蹙眉道:“浣碧你是在帮你的小姐还是伤她的心呢?” 浣碧见我脸色大变不由也着了慌拉着我的衣袖低声呼唤:“小姐……” 玄清的唇色微微白托住我的身子呼道:“嬛儿!” 我在巨大的震动中怔怔立住他从没有这样称呼过我嬛儿——以我旧日的闺名来称呼我。很久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这样叫我的名字即便玄凌亦是称呼我“嬛嬛”的。这一瞬我的心情且悲且喜恍惚中竟有一种与往事重逢的感觉。 然而那种感觉只是如闪电般的一瞬我很快冷静了下来不动声色地冷冷拨开玄清扶着我的手恢复了惯常的冷漠与矜持轻声道:“我的法号是‘莫愁’。” 莫愁这个名字生生隔断了我与往事的不舍。如今我是带修行的莫愁呵。 他的神色有刹那的失落和深重的哀伤默默松开手去。 我淡缓了语气“浣碧是女孩子家到底是害羞的这样匆匆说定婚事也不好不如回去之后我细细问了她意思才好。” “不用”浣碧的语气坚决而清冷她依着一株杉树身姿笔直而立道:“既然已经说了那么便不必再分两次一次说清楚了就是。”她的目光牢牢迫视住阿晋咬着唇道:“阿晋你坦白说你喜欢不喜欢我?” 阿晋何曾见过女子这样直接说话的不由面红耳赤急得都有些结巴了:“不是不是!碧姑娘我是喜欢你可是我只是把你当做妹妹一样。” 浣碧神色一松像是舒了一口气道:“你不喜欢我我自然不会嫁给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可是最要紧的是我也不喜欢你。我浣碧不喜欢一个人断断不会嫁给他。哪怕她多喜欢我呢!”浣碧看我一眼她这心思却是和我对温实初一模一样。浣碧定一定神道:“若我有一天要嫁人我自己会告诉小姐不用旁人为我费心安排。我若喜欢一个人哪怕是嫁于他做妾也是心甘情愿的。可是如今我只想安安心心陪着小姐。今日我便把话放在这里。但愿我的婚事以后不要再有人提起。”浣碧狠狠说完像是了却了一件极大的心事。然而到底是女儿家当众说这样的话一张俏生生的粉脸紫涨如血跺一跺脚足奔得远去了。 阿晋讪讪道:“我到底是配不上浣碧姑娘的。” 我好言道:“浣碧的心气一向高如今与我经历家变难免什么事都看得淡了。王爷见谅。” 玄清也是懊恼不堪向我致歉道:“今日之事是我鲁莽了我只是想早日让浣碧有个归宿却叫浣碧姑娘生气了。” 我心中担忧浣碧口中道:“不要紧的我回去好好劝她就是。”欠一欠身也不及告辞追了上去。 回到屋中时槿汐悄悄儿上来道:“可是出了什么事了?浣碧姑娘一回来就哭呢。” 我进去一看浣碧果然蒙着头躲在被子里嘤嘤哭泣。我心中一阵凉复一阵一时也无法劝她只得先把那朵小小的新荷插在了瓶中。 次日起来时现瓶中供着的荷花一夜之间只剩了一条姿态完美、略微泛黄的茎干浅粉色的花瓣零落散在瓷瓶周围似一双双飞不起来的蝴蝶沉静地躺着。 我微微叹息亦是伤感不已“好好的花一夜便落了。” “新开的第一朵花总是开不长久的。”浣碧的声音泠泠响在耳后。她伸手拂落花瓣收到一个纱袋中“等我放到太阳底下晒干了再存起来吧。” 我按住她的手“浣碧你还难过么?” 她清浅一笑“我想了一夜王爷是为我打算。”她的唇角淡淡一扬“在王爷眼里我是舒贵太妃故交的女儿为我安排婚事嫁给他熟悉的人。有什么不对?”可是她眼中的寥落那么分明而清晰“在王爷眼里我就是跟在小姐身边的一个小丫鬟所以能嫁的自然是他的亲信随从更是半点错也没有。” 我叹一口气道:“浣碧你一向聪明可是不能钻了牛角尖。即便昨日王爷不知道你是何姨娘的女儿也知道我与你是情同姐妹的。怎会是存心要把你轻易打了配给小厮呢。就因为他知道我与你如姐妹一般又是太妃故交的女儿才让你嫁于他所信任放心的人。”我为她撩开鬓边碎道:“何况你与阿晋一向谈得来难免王爷错了主意。” 浣碧起先只是静静听着听到最后一句倏然抬头盯着我道:“可是……”她的笑意渐渐深了下去“王爷与小姐也是一向谈得来的。” 她咬重了“一向”两个字我矍然一惊“我也只是与王爷谈的来而已。所以你就疑心王爷是要借你的婚事接近我了是么?” 浣碧咬着唇低头不语片刻道:“我总觉得王爷是对小姐太好了还千里迢迢为小姐取来了家书。” “那么……”我问:“温实初是如何待我的?我又是如何待他的?” “温大人从小就对小姐很好小姐也很会拿捏分寸。当日初来甘露寺我见小姐受种种零碎辛苦也是很想小姐能有个终身的依靠哪怕是不为人知的也好。当然王爷的品性相貌、气度学识样样皆在温大人之上。可是……”浣碧迟疑片刻“王爷是皇上的弟弟啊。” 浣碧的话语如同一盆凉水兜头倒了下来。我沉默继而淡淡道:“我何尝不晓得他是他的弟弟。况且我对他并没有半分别的心思。” 浣碧情急晃着我的身子道:“我晓得昨日许多话小姐听了会刺心。可是即便小姐没有对王爷的心思王爷也没有对小姐的心思么有些事还是早早留心着就好。咱们……咱们经不起了是不是?” 是。我是多么害怕。 我默然良久仿佛是屋里点着的檀香渐渐迷蒙了我的眼睛我勉强笑着道:“浣碧你放心就是。没有那样的事王爷待我是知己我亦待他是知己。在宫里还是宫外他都帮了我这样多你何曾见他有一言一语冒犯我。自然我亦是晓得分寸的。” 浣碧点一点头依在我怀里嘤嘤道:“小姐我从小没有娘都是你一力照顾我。如今也是我们姐妹相依为命了。” 我抚着她的头柔声道:“我晓得的我晓得。” 然而浣碧的话一记一记落在我心上我无声地叹息。或许我的确是该和玄清疏远了。 我与玄清的疏落由此而起心中到底存下了芥蒂。于是下意识的再不往长河边去。他是何等样聪明的人晓得我的避忌亦少有来往了。有时候顺着风声在寂静的午后能听到阿奴嘹亮而欢快的歌声依旧唱着那一: 小妹子待情郎呀——恩情深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歌声穿过一层一层殿宇栖落在甘露寺的每一片琉璃瓦上静白厌恶地别一别嘴“淫词浪曲亵渎佛祖啊。” 住持却道:“有心去听自然是听得见的。听而不闻即可。” 我叹息即便我无心这歌声亦是落进我耳中了。 而浣碧我却有几次现她往长河边去回来时连鞋袜也被河水打湿了。于是出口询问她只说:“我上次说的话似乎很伤王爷和阿晋的心有时真的很想当面致歉。”她停一停“毕竟王爷是待咱们很好的。” 我默默只道:“浣碧你这次说的话和上次又不一样了仿佛自相矛盾。” 浣碧噎了一噎讪讪道:“我不过说实话罢了。” “那么”我问“你见到王爷了么?” “见过几次”她低头拨弄着衣带“然而他只看着河水出神都只是阿晋和我说话。我也无法开口致歉。” 我“嗯”了一声也不作他想。玄清的关怀如常而至只是如今是经了槿汐的转告了。有时让她把胧月的画像带来有时则问槿汐我好不好。 自然按照宫里的情分自然是槿汐与他更熟络的。 夏天很快过去又快要到秋天了。 第十六章 出其东门 那一日中秋原本也想如往年一般寂寥着过的。左不过是我与槿汐和浣碧一同分食月饼而已。 到了晚饭时分寺中众尼都去山上赏月了唯留了我与槿汐、浣碧还在自己院中。 闻得外头一点马铃响我耳朵尖听见了便道:“这个时候不知是谁来了我去瞧一瞧吧。” 开门出去却见阿晋捧了一篮瓜果跳下马来笑呵呵道:“就知道这个时候甘露寺的姑子们都赏月去了。王爷本想亲自过来的可是宫里设宴又有太后在实实是走不开不能来了。”他把篮子递到旁边浣碧手中道:“这些瓜果是娘子素日爱吃的王爷特特地叫我挑了好的来给娘子赏月总要吃点什么的。” 浣碧接过笑道:“王爷有心了我替我们小姐谢过王爷。” 我打趣道:“以为你不敢来见咱们了呢现在倒巴巴儿地跑来了。” 浣碧跺一跺脚羞道:“小姐就爱拿我取笑。” 阿晋挠一挠头不好意思道:“上回的事已经说清了奴才只把浣碧当妹妹的。” 我微笑叫槿汐道:“咱们不是有月饼么拿几个给阿晋吃也算一同过节了。” 阿晋听得这样说眼中忽然冒出一些顽皮之意来笑道:“娘子说到月饼我们王爷也有个月饼叫我拿来给娘子呢。” 我有些不解只是笑道:“什么希罕月饼呢巴巴儿地叫你拿来。” 阿晋只是一味地笑“娘子看了就知道王爷千叮咛万嘱咐的叫我一定要亲自送到娘子手上呢。” 我侧想了想向他道:“这样正经叫你拿月饼来想必是什么难得的了。不知是冰皮月饼呢还是双黄香莲作馅的。” 阿晋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包裹一层又一层小心翼翼地打开包着的油纸和素帕无比珍重着送到我面前“娘子自己看吧。” 不过是寻常月饼的样子半点特别的地方也看不出浣碧在一边疑惑着笑道:“不是和寻常的一样么?” 我心下微微疑惑于是掰开月饼一看原来月饼正中是空心的正嵌着一张小纸条我取出展开一看却是工工整整写着“有备无患”四个字。 我一时想不出是什么于是问阿晋道:“这是什么?” 阿晋笑嘻嘻道:“王爷说今日是中秋要赏等猜谜的所以叫我拿了谜底给娘子说娘子冰雪聪明定能猜到谜面。” 浣碧在一旁也猜不出来笑着嗔道:“阿晋你家王爷最古怪了猜谜猜谜自然是猜谜底了哪里有给了谜底去猜谜面的啊。” 阿晋双手一摊皱眉笑道:“王爷的意思咱们只有听着的份难道拿话去驳么。”说着向我笑道:“娘子费心了。”说完却不笑了幽幽叹了一口气道:“咱们王爷自己不痛快却还想着要博娘子一笑。” 阿晋一向说话心直口快人也机灵突然这样说必定是有缘故了于是也不支声只淡淡看了浣碧一眼。 浣碧笑道:“这可是笑话了王爷是天潢贵胄金玉之躯即便有谁得罪了一顿棍棒也就打了有什么不痛快的。” 阿晋正色道:“这话可错了一则我们王爷不是这样的人二则王爷烦心的事是太后的意思。太后说王爷年纪不小已经为他相好了一位小姐做咱们清河王妃。太后自己满意的很说是不日就要安排着叫王爷见一见呢。” 我心中一震不由自主就去瞧浣碧浣碧也是大大地意外失声道:“是当真么?” 阿晋愁眉苦脸道:“当然是当真了要不然王爷怎么会不痛快近两年太后催得紧说王爷二十四了哪有这个年纪还不纳妃的连个妾侍都没有不成皇家的体统。所以这回定的是沛国公家的小姐芳名叫什么尤静娴的听说十分贤淑温柔不止太后赞好连几位太妃也不住口地夸好呢。” 我的心上突然泛起一阵说不出的一阵凉意仿佛冬日里谁的手在冰水里湃过又捂到了我的心口上来取暖。明知道这种凉意是莫名的而且是不该有的忙掩饰着和靖微笑道:“这是好事王爷的年纪若换了旁人恐怕都儿女成群了也是时候该娶一位王妃住持家政了。” 浣碧轻轻道:“小姐……” 我含笑看着她道:“王爷要纳妃是好事况且太后的眼光自然是十分不错的咱们先贺喜王爷就是了。” 阿晋听我这样说“嘿”了一声语中已带了几分不悦道:“我们王爷正为这事满肚子的不乐意呢。我原以为王爷待娘子是知己娘子也必定十分懂得王爷的心思却不想娘子说出贺喜王爷这番话来阿晋不爱听先告辞一步。”说着气呼呼跃上马去一扬鞭自顾自走了。 风声寂寂停下四周皆是无声的寂静。我手里握着从月饼里取出的那张纸条手心紧紧攥着。浣碧扶着我的手臂道:“夜有些凉了咱们进去吧。” 我听她声音中颇有黯然之意不似往常一般回头看一看她果然神情落寞。我无声地叹息一句轻轻道:“浣碧你是怪我方才说这样的话么?” 浣碧摇一摇头片刻又点一点头道:“小姐是真心要贺喜王爷的么?阿晋不晓得却瞒不过奴婢的。” 我的忧愁如春草漫漫延伸出来我极力让自己不去顾及反问浣碧“那你觉得我该怎么说?除了恭喜什么都不是我该说的。” 浣碧的指尖微凉如叶尖的一抹露水“这是喜事可是谁也不会欢喜。”她微微低头“阿晋不是说王爷也不乐意么?” “乐意不乐意王爷的年纪到了又是太后意思难道真能违抗么?” 我别转头去慢慢点上一枝檀香烟火的气息和着檀香温暖平和的香气让我的心稍微踏实一点却也更觉得凄微了。 浣碧倚在门上看着我的动作幽幽道:“小姐烦心的时候最爱点檀香了。” 我的手微微一颤随即淡定道:“我觉得我烦心了么?” 浣碧只是摇头笑一笑道:“王爷若有了家室必定没那么自在也再不会像现在这样能偶尔能见一次了。” 我用力嗅着檀香的气息良久方道:“你很盼望常常见到六王么?” 终究也不肯再多言了。 那是中秋节后的一天十五的月亮十六圆群尼都去晚课的时分玄清踏着满地乳白月色而来长身立在门前。直到他的影子被光影移动到我的视线内的时候我才觉他来了。 微微一惊很快起身道:“你从不来这里的今日怎么来了?” 他的神情闲闲的恍若无事一般只走近我微微笑道:“在做什么呢?” 我搁下手中的毛笔淡淡笑道:“还能做什么呢左不过是为太后抄录佛经罢了。过几天芳若又要来取了。” 他“唔”一声静静翻阅我抄录好的经文看了一晌徐徐道:“你的字又有进益了。只是……”他指着字看着我道:“你是否心绪不宁这几个字写得有些浮了。” 我淡淡瞟了一眼只作不经意道:“王爷细心这些都我都瞒不过你去。”见浣碧捧了茶进来我方才微微笑道:“多谢你昨日那个月饼一时高兴所以才把字写得浮躁了。” 玄清眸中一亮唇齿间已蕴上了温暖的笑意道:“你猜到了。” 浣碧泡的茶水是杭白菊泡的微黄的花朵一朵朵在滚水里绽放开来明媚鲜活的一朵一朵绽开来绽出原本洁白的色泽来连茶水都带着青青的色泽。轻轻一低头便闻得到那股清逸香气。 我晓得浣碧的用心所在昨日阿晋的那番话说出来我自然是不高兴了。而阿晋一向心直口快回去必定会把我的话一五一十告诉玄清那么玄清必定更不高兴了。所以她并不选别的茶来泡只冲了白菊这样平心静气的茶水。 我慢慢啜了一口茶笑吟吟道:“有备无患是谜底要猜个谜面呢实在是有些费劲。我也想了半日往《三国》上想去才知道的却不知准不准?还要王爷来定。” 他捧茶在手只是笑“你且说来听听。” “备《三国》里指的是大汉皇叔刘备刘备一生功业建国蜀中成为蜀国之主。而无患即指平安。”我的手指轻轻弹在细瓷茶盏上有清脆悦耳的响声玎玎如铃。我的笑容松弛而安定“蜀中与川北相近王爷是想告诉我我远在川北的爹娘妹妹都平安康健。” 他的笑容欣慰而舒展“你全猜中了。我派去的人已经来回报你爹娘的身体都好无一点病痛而你爹爹这两年兴修水利开挖渠道便利航运政绩颇佳在百姓间的口碑亦好很得爱戴。” 川北贫瘠之地爹娘都好我便稍稍放心了。我心下感动语气也不觉便得温柔道:“多谢王爷告诉我这些。”又担忧道:“边地苦寒爹爹的腿脚一直也不大好若是身子骨酸痛可怎么好呢?” 玄清笑起来时眼睛会弯成好看的新月的弧度他说:“过了中秋就要入冬只怕时气越不好。昨日有边使入川我便请温太医找了几方祛湿松骨的膏药一并送去给甄大人了。” 我心下安慰更是感念他的细心体贴于是道:“多谢王爷费心了。” 他朗声笑道:“我哪里有什么费心的呢费心的是温太医一听说我要去的膏药是给川北甄远道大人的连夜选了最好的药材研制了新膏药送到我府上的我不过是顺水人情罢了。” 心内低低的叹息了一声也是感慰。宫里幸好还有个温实初。然而也不愿意玄清多心于是矜持笑道:“温太医与我家本是世代相交的故友如今肯这样帮忙也是难得的了。”微微黯然这世间本就是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也难为温实初的一片心意了。 然而面上转了笑意半是嗔道:“只是王爷的谜语九曲十八转要猜到当真是繁难不已。” “若是简单的以你的聪慧一定是即刻猜出来了又有什么意思。”他弹指笑着似乎是在细细品味白菊茶的清雅滋味“昨日是中秋我料想你必定会想家所以特意选了个难解的谜题也好舒缓一下你的思乡之情。” 玄清总是这样在无声无息处无声无息地给我以感动并不是惊涛骇浪一般澎湃的幸福的冲击而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地一点一滴地浸润叫我并不会不自觉地去抵抗。 心里这样一点点地温暖着仿佛茶盏中被水浸泡开了的一朵朵白菊舒畅地伸展着。 忽地想起浣碧昨夜所说的那句话——“王爷若有了家室必定没那么自在也再不会像现在这样偶尔能见一次了。” 想偶尔见一次也不能了他不能我也不能。 想到此心里也不觉微微黯然神色也寂寥了下来。 正巧浣碧捧了一大束菊花进来不过是寻常的银丝蟹爪菊花并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但是姿态自然洁白如霜亦十分清雅可观。 浣碧只远远站在南窗下认真换了花束插瓶。因她在我一时也不说话玄清也不便说于是只沉默着相对坐着喝茶。 片刻浣碧抱了换下的开到大半残败的黄菊下去。她走得匆忙一点细碎的花瓣从她的怀抱中漏了下来焦黄到黑的颜色微微蜷起似一点萎靡而焦灼的心。 他的婚事他若不说我是半个字也不会向他提起的。只作不知罢了我能说什么呢。 良久茶亦凉透了。他终于道:“昨天阿晋惹你生气了?” 我摇头淡淡而疏离的微笑一直保持在唇角“阿晋说话一向爽利若他说了什么我也不会生气的。” 他的眼睑微有些疲倦地半合着轻轻道:“他很多嘴”想了想又道:“那么你知道了?” 我的手指淡漠地划过桌面道:“知道了。我只是为王爷高兴。”我慢慢道:“沛国公尤府的小姐自然是好的何况太后又喜欢。”我含了一口茶水在口中茶水亦是冰凉地洇在舌尖喉头冷静道:“沛国公当年与太祖皇帝一同征战沙场出生入死才有了这份功名也是一刀一枪打回来的。沛国公家世显赫已经荣耀了百年虽然现在手中早没有了实权但家教甚好教出来的女儿家必定是大家闺秀、风华出众。静娴……”我微微沉吟着笑道:“一听就知道是温柔大方的好女儿家的名字先恭喜王爷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滔滔不绝地说那么多话仿佛身不由己一般说得越多心里那种凄凉的感觉越是浓重像雾气一般一重一重地袭卷了上来。 玄清的神色随着我的话语一分一分地黯淡下去。 他默然良久忽然兀自泛起一抹优昙花似的微笑含着淡淡的一缕愁绪望着我道:“你是真心恭喜我么?” 有那么一瞬间我很想别过头去非常想。可是终于按捺住了笑到最柔和的状态“当然是真心恭贺。” 他只是默不作声。我不敢看他只是他投射在茶水中的影子那么清晰清晰地我不得不看到。 他的手伸过来一点想要捉住我的手。我一惊本能地缩了回去再不敢抬起头来。 他的笑容愈冰凉虽然是笑着的可是一点愉悦的情绪也无仿佛一张空洞的面具让人看一眼只觉得心里骤然被秋风苍茫地吹过只余斜阳脉脉。 他的手就要这样保持在离我一寸的距离我几乎能感觉到他指尖的凉意。他的声音依旧平和“无论你是否口不应心我只告诉你我并不喜欢尤静娴。”他缓缓站起身来负手站在窗前那束银丝蟹爪菊洁白地明媚在他身前窗外的梧桐树叶寂静落下。“有句话正好能拿来表达我此刻的心思”他的语气有些淡薄淡薄中透露出不可更改的坚定“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1尤静娴即便如何好到极处偏偏不是我所中意的。” 有女如云匪我思存。他竟拿这句话来表明他的心迹。 我无话可说只低低叹息了一句道:“可是太后十分中意尤家小姐王爷也的确是该成婚的年纪了难道要一直这样拖下去么?” 他的目光灼灼如火明亮如赤焰“太后不知道你却是知道的缟衣綦巾才是聊乐我员。2” 心头剧烈地一震缟衣綦巾我不正是修行的缟衣人么?他那样直接地说出来了不迂回也不婉转。那一瞬间我忽然不想逃避了纵然明白他的心意纵然明白那又如何呢?于是道:“王爷即便不中意尤家小姐太后也会为你挑选其他匹配的婚事王爷拒绝得了尤小姐也能拒绝以为的每一位么?太后的凤意并不是好婉辞的啊。”我清一清有些含糊的嗓子道:“王爷方才说‘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可是缟衣綦巾之人对王爷未必是王爷对她的心思王爷又是何苦呢?” 有秋叶翩然飞舞如蝶那样金黄的颜色竟是天凉好的秋的季节了。他站在无数落叶之前缓缓道:“纵使母后一定要指婚我拼死不肯也就是了。母后再坚持终究也拗不过我自己的心意。我不是君主婚姻之事不会关联国运母后也是不会太勉强我的。”他望着我目光中的灼热没有一分退却却如涨潮的水水涨船高“至于缟衣綦巾之人是否心意与我相同我只坚持自己的心意等待她就是了。因为清相信精诚所至总有金石为开的一天。”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坦白地对我说出他的心意。 我倒抽一口凉气回过呼吸来竟有一点一点蔓延的暖意。几乎有一刹那的动摇终于还是没有再想下去。索性不愿再理他只说:“精诚所至或许会有金石为开的一天。只是妾心若如古井誓不愿意再起波澜再多精诚也未必有用的何必白白用心呢。” 他却以坦然的笑迎接我的冷淡道:“是否金石为开清只管倾尽精诚就是。”他看向我只道:“清只希望娘子再不要说‘恭喜’二字清实在害怕之极。” 我哀哀叹一口气浅笑道:“好。我再不随便说就是。只是真有那一日你也不让我真心恭贺一下么?”他的眉头蹙了起来我忙道:“好了好了我不说就是。” 他的笑意终于温暖起来道:“你可知道昨晚阿晋告诉我你恭喜我的事我真真是要被你气疯了恨不得立刻从家宴上跑出来和你好好理论。” 我啐了一口淡淡道:“我本是好心你何必找我理论呢。”我微笑出来“清河王一向自负从容悠闲谦谦君子从不晓得你也会有这样气急败坏的时候。” “也就你这样气我罢了。”他悠然叹息着苦笑“也就你能这样气到我。” 我低低笑了一声再也不言语了。 注释: 12出自《诗经·郑风·出其东门》。全文为:“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出其闉闍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翻译后意思为:“漫步城东门美女多若天上云。虽然多若云非我所思人。唯此素衣绿头巾令我爱在漫步城门外美女多若茅花白。虽若茅花白亦非我所怀。唯此素衣红佩巾可娱可相爱。”此诗是男子表现自己爱有所专。 第十七章 病心 渐渐入冬我的劳作依旧繁忙身体却日渐变得疲倦常常在深夜里咳嗽不已秋末冬初的燥气逼迫得我无法安睡。 自中秋那一次以后我再不许玄清道甘露寺来。心里隐隐觉得温实初来是无妨的。而他来若被人撞见只怕又不必要的是非张扬。而我是不愿意他被传言牵连的。 天气冷了我也懒怠往长河边去。或许并不是懒怠而是想起太后对他婚事的关注我便迟疑驻足了。 毕竟我与他是不适合的。佛门姑子与天潢贵胄天子废妃与俊逸少年无论怎么看都是不搭边的。 于是往往只是槿汐去见他。 槿汐这次回来却是包了小小一盅冰糖炖雪梨尚有余温。她道:“奴婢上回偶然和王爷提了提娘子的咳嗽王爷这回就拿了冰糖雪梨来让娘子润肺的。” 我正低头抄录佛经听了只道:“搁在一边吧我抄完再吃。” 槿汐站在一旁看我写了一会儿道:“芳若倒有两个月没来了呢。” 我点头道:“胡德仪刚生下了和睦帝姬又从昌嫔进了德仪正在得宠的时候。芳若又要常常带着帝姬去太后那里自然忙碌些没功夫常常来拿佛经了。” 槿汐在耳边轻声道:“芳若不来也是好事。她来得勤表明后宫某些嫔妃盯娘子盯得紧所以她要常来看顾娘子的安危。她若不常来了也就是说宫里有些人对娘子也渐渐松懈了。” 我蘸饱了墨汁淡淡道:“我出宫也两年明知我是回不去的日子久了她们也不把我放在心上了。何况胡德仪刚生下了和睦帝姬正在得宠的时候多少人的心思眼睛都在她身上呢。” “只是……”槿汐迟疑着道:“听说是胡德仪再不能生了。” “哦?”我搁下毛笔看着她道:“你如何得知的?” “前两日温太医送些止咳的药来娘子出去了。奴婢和他闲聊时说起的。温大人说胡德仪因为生育和睦帝姬伤了身子再要有孕就难了。”槿汐依旧低眉顺目。 我心思一转“那胡德仪自己知不知道?” “恐怕不知道若是知道这样伤了身子的又有什么痕迹肯寻呢。生孩子么总是有风险的。即便晋康翁主生气伤心也是查不出什么的。” 我冷冷一笑胡德仪是晋康翁主的女儿她的孩子不会生不出来。而一个帝姬生下来又有什么要紧在宫里的人眼里要紧的是以胡德仪的得宠以后却不能再生了。再无后患。何况生下的即便是皇子养不养得大也未可知。 而这一招永无后患却是绝妙的。 我淡淡道:“那皇上知道么?” “自然是不知道的若知道了追究起来终究也不是妙事。”槿汐微微含笑“皇后的功力倒是见长了。只是可怜了胡德仪!” “胡德仪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只要皇后还在。”我凄微一叹打开了碗盅洁白如玉的小盅里安静躺着几片雪梨汤色雪白透明我舀了一口那股清淡的甜意缓缓沁入心脾仿佛真是在润泽我干燥郁结的脾肺。 槿汐收拾好我抄录好的佛经和言道:“其实温大人‘一片冰心在玉壶’的心意也是好的。只是一把玉壶怎么比得上一盏冰糖炖雪梨来得贴心落胃呢。” 我咳嗽两声脸颊泛起妖异的潮红。我攥紧手腕上的佛珠轻声道:“槿汐你今天的话多了。” 可我心里却明白即便我不见玄清他的关心也总是无时无刻都在身边的。 天气渐冷我的咳嗽日复一日的沉重起来原本只是夜里咳嗽着不能安眠又盗汗得厉害渐渐白日里也咳喘不止常常镇日喘息得心肺抖擞脸色潮红伏在桌上连字也不能好好写。 浣碧与槿汐急得了不得。浣碧亲自去了趟温实初的府邸回来垂头丧气道:“说是宫里头的胡德仪产后失调留了温大人在太医院里好多日子没回府了呢。” 我咳嗽着艰难道:“胡德仪刚生下了和睦帝姬正是皇帝面前的红人又是晋康翁主的女儿自然十分矜贵。” 槿汐愁道:“可怎么好呢冰糖雪梨吃了那么多下去枇杷叶子也炖了不少少说也吃了一颗枇杷树了怎么一点也不见好。”此时槿汐手里端着一碗燕窝好声好气道:“王爷那边悄悄送来的燕窝最滋润不过的且喝了吧。” 我摆手道:“哪里那么娇气了不过咳几声罢了。” 浣碧急得脸色白道:“这哪里是咳两声的事人都要咳坏了。左右这半个多月来竟咳得一夜也没睡好过静白竟还打小姐去溪边洗那么多衣裳我瞧着就是劳累过分了。” 槿汐拉一拉浣碧的袖子低声道:“姑娘少说两句罢为了娘子咳嗽得厉害多少闲话难听呢竟说娘子得了肺痨了。” 浣碧气结道:“谁这样胡说了?我瞧着小姐就是这样被她们折磨坏的!” 我喘得喉头紧缩哑了声音道:“少说两句罢。” 正说话间门“砰”地一声被推开了闯进一群姑子为的正是静白她一脸不耐烦地嚷嚷道:“咱们甘露寺里不能住得了肺痨的人还有香客敢来么?百年古刹的名声可不能断送在这种不祥人的手里。” 浣碧气得嘴唇白道:“谁说我们小姐得的是肺痨?哪个大夫来看过?这样满嘴里胡咀不怕天打雷劈么?” 静白一把扯开浣碧皱着眉头道:“就算不是肺痨也和肺痨差不离了。这样日咳夜咳咳得旁人还要不要住了。看着就晦气!” 我少不得忍气吞声哑声道:“对不住我身子不好牵累大家了。” 一个小姑子伸着脖子尖声道:“要知道牵累了旁人就赶紧走这样死赖活赖着招人讨厌。” 静白眼珠子一转见桌上正放着一碗燕窝立时喉咙粗起来叉着腰尖声得意道:“你们瞧!她可是个贼现成的贼赃就在这里呢!” 我的耳膜被她的大嗓门刺得嗡嗡地疼听她这样红口白舌地诬赖我纵然涵养功夫再好也不由微微作色道:“说话要有凭有据我何曾偷你什么东西。” 静白颇有得色指着桌上的燕窝严厉了口气道:“甘露寺里只有我和住持师太才吃燕窝你这燕窝是哪里来的?” 我微微变色示意槿汐和浣碧不要开口这燕窝的来历如何能说呢? 静白掰着指头道:“那太医总有好些天没来看你了你可别说这燕窝是他拿来的。宫里头的姑姑也两三月没来了还有谁给你送燕窝来?住持师太的燕窝和我的放在一处每日都是我的徒弟莫戒炖好了送去的。你若不是从我房里偷的难不成那燕窝还长了腿自己跑到你碗里的么!” 静白身边的几个小姑子附和着道:“就是就是她每日拾了柴火回来都要到师傅房里来说一声必定是她嫌师傅苛待了她所以心生报复偷了燕窝吃。” 我冷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既然燕窝总在静白师傅房里又是日日吃的东西若少了早早就该现去找怎么眼瞧着到了我这里才说起有贼这回事来?” 静白一怔大手一挥道:“没有那么多废话和你说。你若有本事只说这碗燕窝是从哪里来的就是若说不出来就是偷了我的!” 浣碧急道:“怎么就许你又燕窝不许旁人有燕窝了!” 静白“嘿”一声笑道:“旁人或许还有家里人送些东西来!可莫愁是什么人她是宫里头被赶出来的不祥人无亲无故她怎么会有那么贵重的燕窝贼就是贼抵赖也不中用!”说着一叠声道:“去请住持!” 旁边围观的姑子一个个冷笑着窃窃私语巴不得看笑话儿。 我何曾受过这样的污蔑不由气得怔胸口翻江倒海般折腾着窒闷得难受。 住持很快就到了。 她怜悯地看着我道:“如何病成了这个样子?” 我胸口沉沉地闷着呼吸艰难。静白道:“住持人赃并获莫愁是偷了燕窝的贼了。咱们甘露寺百年的名声怎么能容一个贼子住在这里败坏!” 我双拳紧握忍住泪意缓缓道:“住持我并没有偷。” 住持轻轻叹了一声道:“方才说肺痨是怎么回事?” 我摇头“我并没有得肺痨也没有大夫来看过说是肺痨只是咳嗽的厉害。” “可有在吃药么?” 浣碧扶着我的身体道:“照药方抓着吃了还不曾见效。” 一个小姑子道:“莫愁这样日夜咳着总有大半个月了其实早两个月她就在咳了只没那么厉害。若不是肺痨怎么吃了那么久的药都不见好呢?” 众人附和着道:“你瞧她这样瘦一咳起来脸又红成这样了多半是治不好的肺痨断断不能和她住一块儿了。” 住持环视众人神色悲悯而无奈看向我道:“眼下……你身子这样不好大家又断断不肯再和你共处不如还是先搬出去吧。” 我心里空落落地委屈道:“住持知道我已经无亲无故现下一时三刻能搬到哪里去呢?” 浣碧悲愤道:“住持也不能主持公道么只能听着一群姑子乱嚷嚷未免也太耳根子软了。” 浣碧话音未落静白已经一步上前劈面一个耳光喝道:“住持也是你能指责的么?!” 浣碧又羞又气捂着脸死命忍着哭牢牢抓着我的手。浣碧的手微微抖她与我都不曾受过这般屈辱。 槿汐上前道:“住持可否听奴婢一句娘子的病是否肺痨还不知晓只是娘子现在这样病着”她瞧一瞧天色“外头又像是要下雪的样子一时间要往哪里搬呢?不知住持可否通融几日呢?” 槿汐一说完以静白为的姑子们一径嚷嚷了起来杂乱着道:“她这样病怏怏的怎么和咱们一起住!” “日咳夜咳咱们还要不要睡了!” “她可是个贼今日偷燕窝明日还不晓得要偷什么呢!” 最后汇成一句“若莫愁住甘露寺里咱们都不住了。” 我见住持头如斗大左右为难。一时激愤盈盈向住持行了一礼道:“既然甘露寺容不下我我也不该叫住持为难。只一样我并不是贼这燕窝也不是偷来的。”我回头向浣碧与槿汐道:“既然甘露寺容不得咱们咱们走就是了。”说着吩咐“把箱笼都去收拾了。” 浣碧含泪答应了一声正要和槿汐收拾衣裳静白跨上前促狭道:“既是贼那这些箱笼咱们都要一一检查过万一被你们夹带了什么出去……” 住持道:“静白莫要再说了!” 静白未免不甘心翻了翻白眼终究没有再动手。 我又气又急胸中气血激荡眼前一阵阵黑脚步软。只得斜坐着看浣碧和槿汐收拾。 众目睽睽之下斜刺里忽然冲进一个人来正是莫言。 她抱胸而立道:“你要走?” 我点一点头道:“是。” 她冷冷环视众人道:“这种地方不住也罢。我送你出去!”说着手脚利索地帮浣碧和槿汐一起收拾起来。 住持微微叹息向我道:“甘露寺在凌云峰那里还有两间禅房你先去住着安心养病吧。一切等身子好了再说再不济也先有个落脚的地方。” 我强忍着不适微微点头。 东西收拾完莫言看我道:“你脸色这样差怎么走去凌云峰外头的样子又像要下雪我背你去吧。”说着一把把我背起来便向外走。 背后又小姑子嘟囔了一声道:“果然是会乔张做致翻个山从甘露峰道凌云峰而已还要人背着。” 莫言冷冷回头狠狠道:“谁再要有啰嗦的尽管来找我说话。”周围鸦雀无声莫言冷冷哼一声背着我疾步走出。 山中阴阴欲雪风刮在脸颊上像刀割一样疼。好在凌云峰与甘露峰相近不过半个时辰就到了。 浣碧“哎呀”一声抱怨道:“这可怎么住呢?” 三间小小的禅房一明一暗两间卧房并一个吃饭的小厅前面还有一个小院子。只是仿佛很久没人住了破败而肮脏。 槿汐打量了几眼道:“收拾着还能住的院子里又有树夏天住着不会热朝向也还可以。只是要自己辛苦着收拾了。” 于是一起动手整整收拾了两天才勉强能住人莫言又帮忙糊了窗子整了屋顶总算赶在落雪前住了下来。莫言道:“下了雪保不准要封山我也不能常常出甘露寺来看你你好自保重吧。” 我勉力笑着“多谢你总归是要麻烦你的。” 她拍一拍手“那有什么你住这里也好省的天天被静白那些人聒噪折磨好生养着吧。”她想一想又道:“你别怪住持她有她的难处。” 我点头“我晓得并不怪住持。” 莫言道:“静白她们本就瞧着你不顺眼如今宫里的人几个月不来看你她们当然就一味地作践你起来。” 我胸中闷得难受叹息道:“没想到连甘露寺这样的佛寺也不得清净。” 莫言冷笑道:“佛寺就建在俗世里能少了是非么?好了你且养着吧脸色这样难看。” 大雪在傍晚时分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本是下着雪珠子沙沙地喧闹着打着窗子浣碧和槿汐趁着落雪前拾了些干柴火来烧着。 屋子里虽然收拾干净了可依旧是冷小小的火盆的热量几乎无法烤暖身子。浣碧和槿汐就着火盆坐着能盖的衣裳被子全盖在了我身上。我的身子依旧微微抖着明明觉得冷身体的底处像有一块寒冷的冰身子却滚烫滚烫燥热难当。我含糊地半睁着眼睛薄薄地窗纸外落着鹅毛样的大雪漫天席地地卷着卷的这世界都要茫茫地乱了。浣碧和槿汐的手冰冷地轮流敷上我的额头我沉沉地迷糊着。恍惚中仿佛是浣碧在哭脑子里嗡嗡地好似万马奔腾一般混乱着疼。 热得这样难受像夏日正午的时候在太阳下烤像在灶膛边烧着火体内有无数个滚热的小火球滚来又滚去像萤火虫一般在身体里飞舞着舞得我焦渴不已用力地撕扯着盖在身上的衣服被子。 迷迷糊糊地像是抱上了一块极舒服的大冰块丝丝地清凉着安慰下我身体里的焦热和痛楚。那冰热得融化了过了须臾又凉凉地抱上来。那种凉意像夏天最热的时候喝上一碗凉凉的冰镇梅子汤那种酸凉连着五脏六腑每一个毛孔都是舒坦的。 我翻一翻身昏昏沉沉地失去了知觉大病一场。 第十八章 不辞冰雪 我仿佛病得很严重依稀又无数人影在眼前晃动只孱弱着无力去看清。每日恍惚醒来不过就着旁人的手茫然地吞下药汁也丝毫不觉得苦。偶尔吐出来又被一口一口地喂进去。有时含糊地说上两三句话自己也不知所云的话就觉得倦意沉沉袭来连眼睛也懒怠睁开了。索性重新和被昏昏睡去。 真正清醒过来那回天已经要亮了口中只觉得焦渴不已摸索着要去拿水喝。眼中酸酸的迷蒙着周遭的一切在眼里都是白蒙蒙的毛影子晃悠悠。好久才看得清了却不晓得在哪里。只见窗帷密密垂着重重帷幕遮着几乎透不进光来。只在窗帷的叠合的一线间缝隙里露出青蓝的一线晨光。只那么一线整个内室都被染上了一层青蓝的如瓷器一般的浅浅光泽。四下里静悄悄的沉寂燃了一夜的蜡烛已经残了深红的烛泪一滴滴凝在那里似久别女子的红泪阑干欲落不落在那里累垂不止。眼神定一定竟见是玄清横躺在窗前纱帷外的一张横榻上身上斜搭着一条虎皮毯子。他睡得似乎极不安稳犹自蹙着眉峰如孩子一般。让人不自觉想去伸手抚平它。 晨光熹微透进和着温暖昏黄的烛光透过乳白色半透明的纱帷落在他脸上。他原本梳得光滑的髻有些散了束的金冠也松松卸在一边。偶一点风动细碎的头被风吹到额上有圆润的弧度。从前只觉得他温润如玉总是叫人觉得温暖踏实却也不在意他相貌如何。如今安静看着却觉他双目轻瞑微微苍白的嘴唇紧紧抿着人似巍峨玉山横倒就连这睡中的倦怠神情都无可指摘之处。他本就气度高华恬淡洒脱此刻却有着一种平时没有的刚毅英气来。我低低叹息了一声他又怎会只是寄情诗书、抚琴弄箫的闲散宗室、玩世不恭之徒。当日一箭贯穿海东青双眼立马汝南王府的英雄少年亦是他不轻易示人的另一面啊!若不是因为他是舒贵太妃的儿子若不是因为他是先帝曾经属意的太子人选。他此刻的人生便会是另一番样子了。恐怕一生功业显赫不会下于最鼎盛辉煌时的汝南王。 我凝视于他怔怔的出了一会儿神见他身子一动身上的虎皮毯子几乎要滑落到地上来了。房中虽暖但少了遮盖亦要得风寒的。 我心下一动蹑手蹑脚起来。不想长久不起床的人病又未好脚下竟是这样虚浮无力。好不容易挣扎着站起来刚要走一步眼中金星乱晃嗡嗡作响脚下一软倒了下去。 触地处却是软绵绵的有个人“嗳呦”唤了一声。我吓了一大跳却见浣碧蜷缩坐在床边打盹我却是跌在了她身上。浣碧迷蒙着眼睛见是我惊喜着低呼道:“小姐醒了?” 不过一句话的功夫玄清已经陡然惊醒。他一把抛开毯子跳了过来遽然稳稳扶住我大喜道:“你好些了?” 他怀抱里的气息这样冲到我周遭熟悉地将我牢牢裹住。我病中站立不稳只得依在他臂中不由又羞由窘。一抬头正见他眼底血丝密布如蛛网神色关切至极心中微微一颤口中柔声道:“好了。” 我迷茫环顾四周问道:“这是在哪里?” 玄清道:“是我的清凉台。你病得这样重我便把你接来了清凉台看顾。” 我轻轻“嗯”一声不由嗔道:“方才睡觉也不好好睡被褥要掉下来了也不知道。” 他握住我的手臂喜色*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来“你瞧见我睡着的样子啦?” 我“嗯”一声奇道:“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他喜不自胜在我耳边极低声道:“你是瞧见我的褥子要掉下来了才起身的是不是?” 我脸上灼热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不去理会他只问浣碧“温大人呢?” 浣碧“哎呀”一声“我是欢喜糊涂了方才温大人守着的我瞧他困极了便请他去客房休息了。我这便去请温大人过来给小姐看看。” 浣碧欢喜出去了。我挣开他的怀抱低着头依床坐下只不理玄清。他转到我面前挠一挠头低声笑道:“方才的话就当我胡说罢。我只是觉着我睡着的时候倒比平时耐看些。” 他这样说话的神气是很有几分孩子气的。我再忍不住“噗嗤”笑了出声。 如此温实初来看过一晌也是欣喜不已道我好了许多了接下来便是安心静养就好。 我轻声道:“实初哥哥怎么也来了?” 他忧色重重道:“那日我刚为胡德仪看顾好了身体出宫才回府就听说清凉台来了人要召我去瞧病我一赶过来却是你。当时可把我吓坏了你着高烧人都说胡话了又一直昏迷着。” 我愁道:“我究竟是什么病呢?” 温实初叹气道:“你是当初产后失于调养落下的病根子平日里又操劳太过如今天气一冷旧病复加之日夕思虑过重才得了这病。现下已经好多了只好好调养着吧培元固本才是根本。” 我道:“既然实初哥哥也说我好多了不知什么时候可以回去?” 才说这一句玄清便道:“这样着急回去做什么身子还没好全呢?要安心静养清凉台少有外人到访是最好的所在了。” 温实初微微沉吟看了我与玄清一眼道:“其实清凉台也未必好……” 玄清正要说话却是浣碧软软道:“若是清凉台不好还有更好的所在么?总不成住到温大人府上去虽说离大夫是近了可是太不成个体统了又容易被人察觉了。而且小姐现在的身子是能腾挪奔波的么?” 温实初语塞半晌只能道:“我并没有那个意思……” 浣碧笑吟吟打断道:“温大人的意思是什么意思自己晓得就好了不必说与我们听。王爷是无心听我是没空听小姐是没精神听所以还是不必说的好。” 我心中暗笑温实初未必没有存了要我去他那里住的心思。然而浣碧这样一言两语便把他的心思都拔了个一干二净。我暗暗称赞果然是与我一同长大姐妹连心的浣碧。 我左右不见槿汐问道:“槿汐可去哪里了?” 浣碧道:“我陪小姐上了清凉台槿汐在那边屋子看家。有什么事互相照应着。” 我点头道:“也好若槿汐也跟来就不好了。” 玄清微笑的目光温和扫过浣碧笑容满面道:“当时急着送娘子到清凉台随意找了个宽敞地方就安置了。如今既好一些这屋子也不是长久能住的好屋子。既要养病不如去萧闲馆住最好。” 我微微颔“住哪里都是一样的。实在不必大费周章。” 玄清微微沉思道:“也好等你再好些再说罢。”说着双掌“啪啪”轻击两下从外头进来两名女子。我靠在床边细细打量却是两个妙龄女子不过十七八岁左右容长脸儿肤色白净蜂腰身段很有几分标致。细看去却不是普通侍女的打扮两人皆是桃红间银白的吴棉衣裙头上簪一对细巧的银梅花簪子并一朵茜色绢花。 玄清神色关切娓娓道:“你这样病着浣碧一人照顾也是十分辛苦。这两日外头煎药的事都是她们在帮忙如今就进来和浣碧一同照顾你。” 他说到两名女子时口气温和而客气我与浣碧对视一眼她眼中也是疑惑不定。我晓得她一对如我一般也在疑惑这两名女子是否玄清的侍妾。 于是眼波斜斜一动浣碧看懂我的眼色忙笑道:“这样怎么好呢?小姐原是我自幼便服侍的如今我一人照料着也足够了。不必再费王爷的人手。” 玄清神色有些倦怠道:“你放心若是不好我也不会打了来照顾你家小姐。这两日你目不夹睫也十分辛苦了。” 浣碧正要说话我抬见玄清神色不对脸颊绯红欲染双目欲闭未闭似乎十分疲倦。想起方才他怀抱之中气息滚热不似寻常想是感染风寒烧了。 我一时急起来也顾不上别的忙看温实初道:“王爷的情形似乎不对你且瞧瞧。” 温实初忙上去把一把脉再看一看玄清的舌苔道:“王爷是辛劳过度又着了风寒是而热了起来。赶紧捂着被子好好睡一觉汗我再开些疏散的药来吃下也就不碍事了。” 浣碧忙忙扶住玄清的手臂道:“我叫人送王爷去歇息吧。” 玄清笑着摆一摆手道:“哪里那么娇贵了等下再去也不妨事。” 温实初“嘿”一声埋怨道:“那一日王爷赶来看嬛妹妹时穿的衣裳便少这两日又辛苦了还是好好去睡一睡吧。” 浣碧忙应了转头向外头唤道:“阿晋快进来扶王爷一把。” 玄清苦笑向我道:“看来我少不得要去睡一睡了你好好休息罢。” 我连连颔又嗔道:“自己也病着了还只顾着别人么?快去罢。”于是二人一同扶着玄清出去了。 我向温实初含笑道:“我这里不要紧了你先去瞧瞧王爷吧。” 温实初盯我一眼似笑非笑道:“你好似很关心清河王?” 我心下“咯噔”一下道:“我待你和他都是一样的谁又不关心了?我才好一些你便又要来招我么?”我话说得急了些不免咳嗽了两句。 温实初顿时面色大变忙忙告饶道:“是我的不是惹你生气了。这样一咳嗽越难受了。” 我极力平一平气息缓和了道:“清河王一向仗义在宫中时就对我多有照拂。如今又是这里的东道主拼死救了我回来的。我不过寻常问候两句而已。”我微微沉吟片刻终于道:“何况他是宫里的人又是他的弟弟我怎么会……”言及此处自己的语调也有些伤感了。 温实初满脸懊恼道:“是我不好惹你难过了。我以后再不胡说就是了。”然而他思量一晌小心翼翼地哀怨道:“然而我总觉得你对他比我对我好些。” 我哭笑不得只得道:“如此我也便好好关心你一下你连日照顾我辛劳得很也早早去歇息吧。”他还要再说什么我道:“你若再说我以后的身子便再不要你治了。” 温实初无奈只得悻悻告辞了。 眼见温实初离去突然一个女孩子俏丽的声音道:“这太医还真当可爱我简直忍不住要笑了。” 我回看去正是方才那两名女子。她们却也乖巧见我看去便满面含笑伶俐地向我福了一福道:“给小姐请安。”说完俱是嫣然一笑。 我并不清楚她们的身份只得生生受了她们一礼含笑道:“你们叫什么名字呢?” 一个高挑些的道:“奴婢叫采蓝。” 另一个圆润活泼些的道:“奴婢叫采蘋。” 我听她们自称“奴婢”晓得不过是得脸的侍女或许是玄清的近身侍女。我不觉哑然失笑问道:“这名字可是王爷给你们俩取的?” 叫采蘋的侍女已经快言快语道:“小姐怎么知道的?” 我斜靠在被子上笑道:“采蓝、采蘋都是《诗经》里头的名字。清河王当真是风雅之人。”我轻轻吟诵道:“‘采蓝’取自‘终朝采蓝不盈一襜五日为期六日不詹’‘采蘋’则取自‘于以采蘋?南涧之滨’。都是很雅致的名字。” 采蘋粲然露齿一笑道:“奴婢们哪里知道好不好只是小姐念的句子在王爷给奴婢们取名时是听王爷念过的只不过咱们记不住罢了。” 我盈盈一笑心底又担忧着玄清的身体便觉得有些疲倦了采蓝和采蘋服侍我睡下。这一觉沉沉再醒来时已经是向晚时分了。 浣碧已经回来在我身边坐着。采蘋和采蓝远远在门边坐着三人并不说话。 浣碧见我醒来忙服侍我喝了水又让采蘋和采蓝去厨房拿白粥、小菜来侍奉我吃晚饭。 我瞧浣碧与采蘋、采蓝说话的语气客套而疏离并不像她平时的样子不免有些疑惑。趁着二人去厨房悄声向浣碧道:“你不喜欢她们俩么?” 浣碧笑一笑淡淡道:“哪里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只是小姐知道我性子沉静些采蘋、采蓝都是性子活泼的人未免有些合不来。” 我微微一笑“那有什么呢?”我语气有些伤感“从前流朱的性子不是和你顶合得来么?” 浣碧低着头扭一扭衣裳只拨弄着自己的指甲道:“流朱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就不一样了。何况采蘋与采蓝两位姑娘或许是王爷的亲近之人我与她们走得太近了未免有人说咱们巴结……” 我笑着叹气道:“你这性子实实是多想了。”我想一想又问:“你方才回来时王爷好些了么?” 浣碧低头片刻眉目间有一点浅淡如雾的忧愁强打着精神道:“小姐说笑呢哪里这样快就好的。着热一回绿野堂倒头就睡着了。现下是阿晋和莫大娘照顾着呢。” 我微微蹙眉“嗯”了一声道:“你若有空是该去瞧瞧也是咱们做客的礼数。我是走不动若走得动也就是自己去了。” 浣碧欣然领命道:“小姐说得很是原本咱们在清凉台住着王爷又病了是该去多瞧瞧王爷的。只是小姐若不开口奴婢到底也不敢去。现在小姐既吩咐了我敢不尽心么。”话正说完采蘋与采蓝端了清爽可口的小菜、白粥进来又搬了一张楠木嵌螺钿云腿细牙桌在床上。浣碧一手接过淡淡笑着向采蓝、采蘋道:“我来服侍就好二位且歇着吧。” 采蓝不晓得她什么意思只好笑着道:“碧姑娘辛苦只是王爷叫咱们姐妹服侍小姐……” “我自五岁就侍奉在小姐身边这些活计都做惯了的。两位姑娘且自便就好。”浣碧笑吟吟说完这番话口气却是不容推托的。二姝无法只好瞧着我。 我懒得理会她们的不睦只笑笑道:“浣碧一向服侍我就由着她来罢了。”于是浣碧就着手服侍我一口一口慢慢吃下去。 我本没什么胃口不过吃上两口就腻味了。指着桌子的一碟子云州酱菜和一碟子玫瑰腐乳向采蓝道:“你家王爷感染了风寒想必胃口不好顶好吃些清淡落胃的东西这两样都很好你等下便送去给王爷吧。” 采蓝笑着接过采蘋道:“多谢小姐关心咱们王爷了。” 浣碧只默默收拾着东西片刻杏仁双眼微微一转向我道:“方才一大早送了王爷回绿野堂如今天都晚了还没去瞧瞧王爷是什么情形了。少不得要走一趟不如我送去就是了。” 室内暖洋如三春我头昏得厉害勉强点一点头随她去了。 第十九章 再相逢 我时醒时睡多半里是昏昏沉沉的。然而这样过了三五日我的精神渐渐好转听浣碧说起玄清的病倒是愈重了整日着高烧。 问起温实初玄清为何这样病重起来他也只是含糊其辞说得不甚分明。我也没有力气跟他分辨只得先养好了自己再说。 这一日我吃过了药精神好些便靠在床上闭目养神浣碧便坐在我身边对着光线挑拣着草药。觑得左右无人我将多日的疑惑一并问了出来:“王爷为什么会突然病得这样重了?” 浣碧面上的忧色如晨起时覆在枯草上的白霜也是这样萎靡蜡黄的色彩蹙眉道:“温大人只说是前几日着了风寒后就没有好好休养小姐病着那几日又接连几日几夜没有吃好睡好所以身子一松下来那病逝就汹汹如虎了。因而一时半刻还克制不住。” 我略略沉吟又问:“那么王爷是如何得的风寒?” 浣碧低一低头声细如蚊道:“那日温大人在时已经说了王爷赶来禅房看小姐时穿的衣裳少了正好那日天气又冷……” 我微微一笑继而收敛了笑容只炯炯盯着她道:“那是温大人的说法。我要听你的实话。”我曼声道:“浣碧温实初自然有瞒我的道理。那么你呢你也要瞒我么?” 浣碧绞一绞衣角咬着唇望向我迟疑着道:“小姐真要知道么?” 青花缠枝香炉中稀薄香雾飘出淡淡散在空气中弥漫出一股清浅的佛手柑香气。这样的气味叫人神智清明。 仿佛还是在昏寐之中有一个冰冷的身子怀抱着我那么冷的身体仿佛冰雪寒霜一般叫我在燥热的昏聩中获取一丝清凉与舒适。我缓一缓神气道:“自然。” 浣碧的容色微漾起波澜怔怔地似乎出神缓缓道:“那一日小姐高烧人烫得了不得都开始说胡话了。我与槿汐端了雪水来敷了了多少冷毛巾也不中用。连冷水也化暖了。槿汐忙让我去请温大人来可是那会子温大人正好奉召进宫去为胡德仪诊治去了自然无法入宫去请只得回来了。我急得只会哭正巧那会子王爷带着阿晋回清凉台在山下瞧见了我一同去了禅房见小姐这个样子立刻阿晋骑马去请了清凉台的大夫来可是那么巧偏偏下起了大雪封住了山路大夫也请不来。小姐烧得脸都红透了气息又急我们阵阵都要吓死了。”浣碧停一停又道:“其实小姐的病症便在热高烧不止上没有大夫诊治也找不到退烧的药物。于是……”她脸上红云大起迟疑着说不下去。 她这样忸怩我心中倒隐隐有些晓得了不觉脸上如火烧一般。 在我昏热之中那个浑身冰冷抱着我的人是玄清。 浣碧扯着手中的绢子一下又一下声细如蚊“王爷只穿着贴身的小衣卧冰雪之上自己身子冷透了之后再抱着小姐如此反复多次让小姐的高热退下来。后来雪停了王爷就抱着小姐上了清凉台。加之小姐后来一直昏睡不醒王爷几乎目不夹睫地与温大人一同照顾。这样连番辛劳饶是身子是铁打的也扛不住了。”浣碧见我低头默默脸红得要滴出血来忙急急分辩道:“小姐放心那时候小姐是穿着衣裳的。” 我定一定心思慢慢坐起身子来道:“浣碧你去取我的外衣来陪我去瞧瞧王爷。” 浣碧急道:“小姐的身子还没好全呢出去岂非又着了风寒?断断不成的。” 我咳嗽两声摆手道:“没有成不成的话王爷于我又大恩如今他病着我不能不去瞧。你晓得我的脾气的不用再劝。” 浣碧见我执意要去也不好再劝只得翻了件大毛的衣裳出来为我穿上把头拢好又抱了个收炉在我怀里扶着我一路往绿野堂去。 我居住的地方离绿野堂的路不近我身子虚弱少不得走走歇歇走了良久方到。绿野堂极有古意阿晋看见我耷拉着脑袋道:“娘子来了王爷还睡着呢。” 我轻轻点头轻声道:“我进去瞧瞧等会儿就出来。”又问:“太妃来过么?” 阿晋摇头:“怎么回来呢?太妃今生今世都不能出安栖观的。王爷身子不爽的事还瞒着呢。” 我点头“先瞒着吧免得太妃焦心。” 绿野堂里疏疏朗朗只摆着几件金柚木家什除了书还是书墙上悬挂着各色名剑兵刃。我心中生出一点漫然的欣慰当真是一点女人的痕迹也没有。 他兀自昏睡着容颜有病中的憔悴支离。一身素白的寝衣领口有素净的起伏的柳叶纹。他的眉头微微皱起连在睡中也不是快乐的神情。 阳光浅薄如纱有一点点桃红的颜色染了雾气的白蒙蒙隔着帘帷照着他的脸有微微的柔和的光芒那种光芒仿佛他身体里点着一盏灯火。他的檀木大床黑沉沉的愈让人觉得一袭白衣如梦。 我轻缓走近他。病中一点含糊的记忆仿佛很久以前他的一滴泪落在我的脸上那种温热的触觉;还是这一次他寒冷的横卧在冰雪中的身体来冰冷我灼热的病体。冷与热的记忆在心底纠缠着融化开来因了他的存在在久已荒漠的心上绽出第一朵花来。 我在他床前坐下轻轻伸出手去按上他蜷曲的眉心轻轻为他舒展。我总是愿意见他笑着的诚挚的狡黠的温暖着我冰凉荒芜的心思。 我别过头去窗下的长案上供着一盆文竹叶若层层青羽翠云纤细秀丽。我想大约是无情的植株吧才能这样常年青翠不凋也不谢。 而人并非草木啊。 我就这样静静坐着安静无语地看着他的睡容心底无限宁静。只觉得这样安静这样静静的就很好。 他醒来已经是一个时辰后了。 他双眼睁开的一刹那迸出火烧云一般的惊喜照亮了他整张因病而黯淡的脸他挣扎着起身道:“你来了你可好了么?” 我含笑“已经能起身来看你你说好了么?” 他握一握我的手“手还这样凉。”又问:“来了多久了。” 我缩回手“不过一个时辰看你好睡便不想叫醒你。”我问他“清你要喝些水么?” 他几乎不能相信怔了一怔喃喃道:“你叫我什么?” 我缓缓站起身泡了一杯白菊茶递到他手中嘴角含了浅浅的笑容:“清。我可以这样叫你么?” “可以当然可以!”他倏然坐起身笑容漫漫洋洋泛起在他清俊舒朗的脸上紧紧握住我的手“嬛儿我做梦也想不到。” 这次我并没有缩回手只轻轻道:“世间的事往往是想不到的。”我把茶水就到他口边“先润一润喉吧。” 他喝了一口水并不急着喝下去只含在口中静静看着我目光中情深无限。 他低低的语气如温柔明亮的光线“你今日穿了白衣裳。” 我低头身上正是一件月白色织锦的长衣用淡银白色的线绣了精致的梨花。我有些赧然浅笑道:“自进了甘露寺再没有穿过这样的衣裳了。”我低低道:“这是莫大娘拿来给我的我只随手拿了穿并不晓得你也穿了白色。” 他厚实的手心贴在我的手背上连掌纹的触觉也是温暖而蜿蜒的。他说“我总是相信心有灵犀的。” 窗外有凛冽的寒风带着沉重的寒意呼啸如龙。室内融融如春我含笑望着他心中亦是安宁欢喜。 良久我正要叫人进来帮他盥洗却听得外头步履纷乱阿晋匆匆奔进来道:“王爷皇上和敬妃娘娘、胡德仪来了。” 玄凌!我骤然听见这个名字心头大震仿佛是无数雷电一同闪耀在天际轰然一片。玄清也微微变色道:“皇上怎么来了?” 阿晋使劲朝着我使眼色我茫茫然站起来道:“我出去回避下吧。” 阿晋急道:“外头正进来呢出去就要撞上啦!” 玄清旋即镇定下来道:“我榻后有一架屏风先到屏风后面避一避吧。” 我二话不说立刻避到屏风后面刚刚站稳隐隐闻得珠翠之声淅沥胭脂香风细细一把阔朗男声道:“六弟这一病都没有人来与朕谈诗论画了。” 那声音还是熟悉这样骤然而无防备地听见几乎冰冷了我的身体。那样冷仿佛还是在棠梨宫中与他的最后一次相见那种如刀锋一样的冰冷和决绝在瞬间攫住了我所有的意识。我紧紧扶着屏风只觉得酸楚而头痛。 却是阿晋扶着玄清行礼的声音:“皇上万岁金安。” 玄凌一把按住他笑道:“既病着还拘什么礼数。” 敬妃的声音是熟悉的与玄清见礼之后却是一把极娇俏甜美的女声“王爷安好。” 玄清咳了两声笑道:“皇兄今日兴致好连胡德仪也一起出来。只是怎么想到到臣弟这里来了。” 玄凌道:“难得雪化了今儿天气又好她们整日闷在宫里也是无趣。因听说你病了所以出来看你。”他仔细端详玄清“人倒还有病色只是精神还好红润得好似人逢喜事精神爽一样。”于是转头像胡德仪道:“蕴蓉你如今倒拘束了从前见着时还叫一声‘六表哥’现下倒一声儿也不言语了。” 胡德仪掩口笑道:“皇上取笑我不懂事么。如今臣妾是皇上的嫔妃自然把这个放着位见了六王爷也要守君臣之礼呀哪里还能只先叫‘表哥’呢。” 敬妃笑吟吟道:“胡妹妹这样懂事皇上还说她拘束呢真是冤枉妹妹了。” 忽而一个小小童稚的声音甜甜软软道:“听说六皇叔病了胧月特意来向皇叔请安。” 声音软绵绵入耳我的身子陡地一震所有的心力魂魄都被那个小小的声音吸引住了不由自主地便向外看去。那屏风由四扇樱草木雕绘而成而四周皆又五寸来阔是雕花镂空了的。 我小心掩好衣角探头去看目光所及之处一个两岁左右的孩子被敬妃抱在怀里揪了两个圆圆的双鬏鬏上各饰了两颗明珠一身粉红色的水锦弹花袄细白甜美的瓜子小脸上乌溜溜一双大眼睛黑亮如两丸黑水银球儿。 我只看了一眼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心口就算我一直以来都没有见过胧月的画像只看这一眼便知道一定是我的女儿了。那眉眼口鼻无一不像我只有下颌的轮廓是像极了玄凌的。 只听到自己的心脏砰咚砰咚一下比一下跳得更急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腔子来胧月这就是我心心念念、日思夜想的胧月。我心头一热几乎要哭了出来。 胧月我好想抱抱我的胧月。她这样可爱。 然而我不能出去我怎么能出去呢?我死死抵在屏风上极力克制着我即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 那边厢玄清伸手笑道:“胧月来了可要皇叔抱一抱么?”我晓得玄清的意思他的位置我是最能看清胧月的。 胧月笑嘻嘻道:“皇叔病着呢胧月不好吵着皇叔的。”说着腻在敬妃怀里左蹭右蹭没一刻安生。 玄凌大笑道:“这丫头鬼精灵着呢知道你病了不肯要你抱还要寻个由头装懂事说怕吵着你呢。这股机灵劲儿和她母妃是一模一样的。” 玄凌话一说完众人都有片刻的安静玄凌话中所指自然不是敬妃。然而胡德仪娇笑道:“是呢。说起来别看敬妃姐姐平时一声不吭的可是论起机灵聪慧来是没得说的要不然怎说是大智若愚呢。也只有皇上知道姐姐这么的聪慧大方所以这样疼爱姐姐和胧月帝姬呀。” 胡德仪软语娇俏倒是解了一番尴尬。玄凌拊掌笑道:“到底是蕴蓉会说话。”说着拢一拢她的肩膀。 胡德仪愈加爱娇道:“是啦。蕴蓉是皇上的妃子也是皇上的表妹比旁人更多一分亲近自然更了解皇上啦。” 敬妃在旁淡淡笑道:“果然皇上这样宠爱胡妹妹不是没有道理的。听说年后又要给妹妹容华的位份呢。” 胡德仪笑盈盈道:“敬妃姐姐说笑了。敬妃姐姐有着胧月帝姬自然母凭女贵皇上也是爱的不得了呢。” 敬妃笑道:“妹妹有和睦帝姬帝姬小小年纪就十分可爱真是像足了妹妹呢长大后也一定是个美人胚子。” 敬妃与胡德仪说笑间我的目光落在胡德仪身上这个所谓玄凌的新宠出身之贵在宫中只有皇后凌驾其上。只见她一张鹅蛋粉脸长方形大眼睛顾盼有神粉面红唇身量亦十分娇小上身一件玫瑰紫缎子水红锦袄绣了繁密的花纹衣襟上皆镶真珠翠领外罩金边琵琶襟外袄系一条粉霞锦绶藕丝缎裙整个人恰如一枝笑迎春风的艳艳碧桃十分娇艳。迎春髻上一支金丝八宝攒珠钗闪耀夺目另点缀珠翠无数一团珠光宝气。通身的豪贵气派生生把身边着一袭绣冬梅斗艳宝蓝色织锦裙衫的敬妃给比了下去。 然而这样身家显赫貌美多姿的胡德仪亦有她的短处想必敬妃已经了然于心了吧才会笑得这样波澜不惊。 玄凌正问着玄清的病因又问治得如何。玄清只依礼一一答了。玄凌道:“有段日子你没来宫里连朕也闷得慌。你若不来连个和朕说说诗词歌赋的人都没有若是当年她还在……”玄凌神色微微一变即时住口没有再说下去。 我很想看一看他此刻的神情然而玄清的身子挡着只能看到他一袭明黄色的衣角。那样明亮的黄色我不过看了一眼已经觉得森冷刺眼旋即低下头去。 玄清道:“当年纯元皇嫂新进宫时常见皇兄与皇嫂谈词论赋一同和歌。那时臣弟不过五六岁才刚刚晓得些人事心里总是很羡慕的。” 玄凌默默出神片刻感慨道:“后来也只有甄氏还能说与朕上几句只可惜她太不受教了。” 彼时胧月正玩着一个绣球闻言好奇道:“母妃甄氏是谁?” 敬妃为难一时难以启齿只拿眼瞧着玄凌。玄凌抱过胧月亲一亲她的额头笑道:“一个你不认识的人。别问啦叫你母妃抱吧。” 我心头骤然哽住。胧月她是从来不知道有我这样一个母亲存在的吧。她有那么多的母妃她父皇有那么多的妃妾却刻意隐瞒着她不让她知道我的存在。 我的亲生女儿当她问起我时我只是一个陌路人呵。哪怕有一天我与她擦身而过我也终究只是个路人啊。一辈子都只能形同陌路。 胡德仪俏生生道:“原来皇上一直嫌弃咱们蠢笨说不上话啊敬妃姐姐气量好臣妾可要生气了。” 玄凌刮一刮她的鼻子笑道:“就你小气又爱撒娇。”又向玄清道:“你的清凉台朕还是第一次来一直听说甚好如今一看果然精妙。更好的是建在山顶一览众山小风景无限。” 玄清笑道:“皇兄若喜欢常来坐坐就是。” 玄凌叹道:“哪有这样好福气能常常出来出宫一趟多难多少言官的眼睛盯着呢。”说着大笑道:“你的清凉台好是好只是还缺了一位女主人。上次沛国公家的小姐朕与太后瞧着都甚好偏偏你百般推辞只得作罢了。只是你年纪不小是该纳位正妃的时候了。” 玄清淡淡一笑“再说吧。若有中意的臣弟一定把她奉为清凉台的女主人一生爱护。” 玄凌道:“你自己有了主意也好。终身大事到底是要慎重的。左右也过了最着急的时候了就放出眼光来好好挑吧。”他半开玩笑“你若喜欢下一届的秀女也先挑几个好的给你留着。” 玄清只是一径淡淡微笑:“皇兄说笑了。” 玄凌打一个呵欠道:“天色也不早了回去还有奏折要看呢。六弟你且好好养着吧。” 玄清忙挣扎着起身玄凌按住他笑道:“不必了你好生把病养好了要紧。”于是带了敬妃与胡德仪一行人逶迤去了。 须臾听他们去的远了。 玄清过来拉我的手柔声道:“他已经走了。” 我低低“嗯”一声忍了半日的眼泪终于再耐不住滚滚落了下来。他轻轻拍着我的背低声安慰道:“即便皇兄不肯承认你终究是胧月的母亲这是谁也更改不了的。” 我内心的软弱与伤怀纠缠郁结如蚕丝一般一股股绞在心上勒得那样紧几乎透不过气来。 片刻我仰起头挣开他的怀抱缓缓摇头道:“胧月不知道也好我这样的母亲会是她的耻辱。” 玄清皱眉道:“胡说!有你这样处处为她着想的母亲是她最大的骄傲。” 我叹息道:“知道不知道都不要紧只要她过得好就好我也能稍稍安心。” 我拭一拭泪重又唤他“王爷……” 他错愕“嬛儿你怎么不叫我的名字了?” 我低望着那一盆莹莹生翠的文竹淡淡道:“方才称呼王爷的名字的确是莫愁失仪了。偶犯过错还请王爷见谅。也还请王爷如从前一样称呼我吧。” 我这样刻意重新明确我与他的区别其实我与他只间何止是天渊之别啊。 我的人生好容易逃离了皇宫的人生怎么与来自宫廷的他再有沾染呢。我的情不自禁是断断不能再有了。 玄清的愕然和震惊没有消减更有了深深的疑惑道:“是因为皇兄么?” 我摇头怀抱着小小的手炉汲取一点温热的可以支撑我的力气“皇上的意外到来只是让我清醒罢了。我方才一时迷糊才会不论尊卑冒犯了王爷。” 他蹙眉苦笑道:“他从来没来过清凉台我也并没想到他会这样突然来了。可是他是兴之所至骤然来访于我于你却是……” “世间的事往往是想不到的。”我缓缓低小心隐匿好眼角的泪珠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他依然微笑眼中却泛出一抹悲凉:“你方才说这话时不是这样的。” 这句话是我方才说过的含着融融的暖意与期待。和我的身体一起活转过来的是我尘封已久的心。然而玄凌的骤然到来让我觉察到这个季节的天寒地冻。此刻已经是截然不同的心境了。 我的手指攥紧如雪的衣裙仿佛手里攥着一把冰冷的雪“王爷既然相信心有灵犀那么此刻也一定了然我的心思。又何必要我再多言语。” 我的冷漠再度为我筑起牢牢的城墙抵御着他的关怀与温情。 我情愿自己生活在这样的冷漠里。 玄凌他总是一盆浇醒我美梦的冷水叫我彻骨地寒冷。 玄清的嘴角蕴着浓重的苦涩“我几乎要恨皇兄若他不来……” 我的语调是死寂的苍凉冷得如这时节呼啸过的山风阳光怎样灿烂照耀总是照不暖的。我打断他“他来不来有些梦终归是要醒的。”我见他赤脚站在地上不觉心疼道:“王爷身子还没有好还是好好歇着吧。莫愁先告辞了。” 我整一整衣衫矜持离开。玄清的声音有沉沉的愁绪和坚定“我知道方才有一刻你心里的风是吹向我的。哪怕只有那短短一瞬间我亦十分欢欣。我会等你等你心里的风再度吹向我。只要你愿意我总是走在你旁边只要你转头就能看见。” 我驻足心中一软几乎要落下泪了来然而开口却是:“王爷在意胡德仪这位表妹么?” 他诧异:“什么?” 我静静道:“如若王爷在意请提醒胡德仪在与宫中任何人言语时都不要表现自己很了解皇上至少皇上会很反感这于她在宫中的地位十分不利。” 玄清一愣旋即道:“我会设法提醒她。” 我淡淡道:“胡德仪的性子未必听得进王爷的劝王爷尽力就是了。”说罢转身即走。 玄清唤了浣碧进来道:“你现在的住处实在不方便我已命人打扫了萧闲馆供你居住。你……娘子若有空便去看看是否合意吧。” 我欠身道:“王爷病中还为我这样费心真是过意不去。其实不拘住哪里都可以。” 他的容色和他的寝衣一样素白道:“你且去看一看喜不喜欢吧。” 他盛大的情意我该如何抵挡呢?我无言以对只深深低缓缓走出。 堂外阳光明媚冬天又这样的好太阳当真是难得的。阳光照在我身上的一瞬间我几乎有恍若隔世的感觉仿佛方才种种都是梦境一般。浣碧稳稳扶着我回去又热了药给我喝下草药的苦涩侵袭上舌尖时让我有回到现实的感觉。浣碧轻声道:“方才皇上来了。” “嗯。” 浣碧小心翼翼地问:“小姐见到他了么?” 药汁的苦涩凝滞在舌尖挥之不去“并没见到。” 浣碧仿佛松了口气拍着胸口道:“那就好。方才见皇上进了绿野堂我真是捏了把汗幸好没有见到。”浣碧说完把一颗糖渍梅子放到我口中道:“药太苦了小姐吃颗梅子去去苦味吧。” 我含着梅子静默片刻含糊道:“存心不见总是见不到的。” 浣碧还要再说“那么敬妃娘娘抱着的可是咱们的胧月帝姬……” 我疲倦地伏身睡下“浣碧我累了。”我只想好好睡一睡睡得死沉不要有任何知觉。 玄凌我便这么逃不开有他的生活么。 浣碧不敢再说轻柔为我盖上被子悄悄退了出去。 第二十章 萧闲往事 接下来的日子我只是恍若无事一般安心养着病。玄清亦在自己的绿野堂中安养待到能起身走动时偶尔过来瞧我也只说到萧闲馆之事随口闲谈几句绝口不提那日玄凌的到访免去了彼此的尴尬。 采蘋与采蓝一日三回地来请我去萧闲馆看看我推辞不过终于择了一日天气好带了浣碧跟着采蘋、采蓝一同过去。 萧闲馆便在绿野堂后不远小小巧巧一座独立的院落很是清幽敞丽。漫步进去厅上随便陈设着几样古玩皆是精巧简洁的并不过分华丽考究。壁间挂着一幅唐代周昉的《簪花仕女图》。行笔轻细柔媚匀力平和气韵十分古雅。地下是一色的黄花梨透雕云纹玫瑰桌子和椅子。左边耳室里一排书架上皆是装订的齐整考究的古籍有淡淡墨香盈溢。 采蘋含笑在旁道:“咱们王爷说小姐喜爱看书特特嘱咐了把他书房里最好的书拣选了放在小姐这里好给小姐解闷呢。” 我淡淡一笑道:“劳烦你们王爷这样费心实在过意不去。” 采蘋粲然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伶伶俐俐道:“奴婢瞧咱们王爷费心费得十分高兴呢王爷这样子是奴婢服侍了十来年也没有见过的。如今要是小姐看了这些书觉得有趣好看只怕王爷更高兴呢。” 我的指尖从光洁黄的书页上轻悄划过心扉亦如书页一般似原本平静的水面被谁的手这样轻快而不经意地划过掠起无限涟漪一层又一层地扩散开去。 我合上书本做不经意一般轻声道:“王爷待人总是这样诚恳的若有人能与他在诗书文章上谈论一句半句他便把你视作了知音诚心诚意相待的。” 采蘋侧一侧头抿嘴儿笑道:“可不是么?只是见了小姐这样的人物待人接物又是这样的气度不自觉地就叫人觉得可亲可近别说王爷便是我和采蓝这样做奴婢的也觉着能为小姐尽心便是咱们的福气了。” 我不由唇角生笑指着她与采蓝道:“难怪你们王爷这么疼你和采蓝把你们收做近身侍婢果然是灵巧聪敏会说话的。王爷有你们这两位可人在身边日日相伴左右想必也能解去不少烦恼安享浮生悠闲。” 身后的采蓝一听忙忙摆手道:“小姐这可误会大了。一则咱们只是服侍王爷的和其他侍女并没有什么两样说不上‘近身’二字。王爷贴身的事都是阿晋伺候着的咱们也做不来。只不过王爷抬举咱们两人觉着还不算太粗笨才特意抬举了来服侍小姐的。二来……”她微微沉吟脸色泛红如晕生颊迟疑着说不下去了。 到底采蘋快人快语小声道:“二来奴婢与采蓝姐姐也不是王爷的侍妾宠婢所以……” 原来如此!我原本就知道不是方才不过是一句玩笑。可是听她们当着我的面亲口否认了心头竟漫出一丝微不可觉的轻松来。全然没有察觉身后的浣碧是如何落出一脸轻松自在的神情。 然而我又颓然即便明知不是他的侍妾我又有什么好高兴的呢。 我正要说话却见身后一直沉默不语的浣碧曼步上前一手拉其采蘋一手拉起采蓝亲亲热热道:“我们小姐方才不过是玩笑罢了。小姐眼瞧着两位姑娘模样又标致、气性又好十分的温柔和顺当真是拔尖的人才心里头爱的不得了。想着以两位姑娘的容貌性情虽然未必有侧妃之位但是侍妾姨娘的好位子总是笃定的所以才说这样的话。再说眼下不是谁知将来也没有这样的好福分呢旁人是羡慕也羡慕不来的。莫说是小姐便是我心里口里迟早也是要向二位姑娘道喜的。” 自玄清遣了采蘋和采蓝来服侍我之后因二人容貌出挑、服采鲜明不似寻常侍女浣碧与她们相处时也总是敬而远之淡淡地不甚亲热。如今竟主动上前与二人说话还说得这般亲热客气当真是十分难得。我心中亦暗暗诧异。 采蘋和采蓝知晓浣碧是我贴身侍女自幼一起长大连玄清待浣碧亦是另眼相看自然十分客气。如今见她这样亲热自然更要奉上十分妥帖。采蘋忙笑着道:“浣碧姑娘这样说可是真要折杀我和采蓝姐姐了。” 采蓝正一正容色道:“咱们清凉台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因为咱们这些在清凉台做奴婢的比不得清河王府里头都是好人家挑出来的女儿。咱们这些人都是家道凋零、漂泊在外头生死垂于一线的被王爷救了回来才在清凉台服侍的。在咱们眼里王爷就是咱们的大恩人断断不会存了非分之想。如今咱们尽心尽力侍奉王爷将来尽心尽力侍奉王爷和王妃。”说着看向我道:“王爷视小姐为知己小姐必然知道咱们王爷不会有妾侍侧妃的。若有也只会只有一位正室王妃是不是?” 我颔:“王爷确实这样说过。天下女子如三千弱水他亦只取一瓢饮。” 浣碧的目光微微一跳很快如常笑道:“那么能在王爷身边侍奉一辈子也是旁人修也修不来的福气呀。” 浣碧如此一说蓝、蘋双姝自然说得投趣三人你一言我一语逐渐熟稔起来。我见她们说的热闹也不忍去打扰只顾环视萧闲馆。 萧闲馆内室有一合博古橱里面是三五盒好印章或是鸡血石或是青田石一溜整齐放着。架子上还搁着。窗前横着一张书案澄心堂纸随意铺散着只等着人去落笔另有紫檀商丝嵌玉八方笔筒、一套的青玉葵花洗、青玉笔山、青玉墨床皆是古雅精致的玩意儿雅致宜人。朝南长窗下放着一张紫绒绣垫杨妃榻边角用墨绿乌银的绒面封成。榻边案几上放着两盆水仙吐蕊幽香。窗上一色的雨过天青色的蝉翼纱帐窗下悬着一盆吊兰虽在冬日里也长得葳蕤曼妙枝叶青葱。当地一张紫檀木的雕花桌子上面排一个青瓷美人觚里头插着几枝欺香吐艳的红梅如胭脂点点。另一副绿地粉彩开光菊石茶具。桌子旁边搁着一副绣架千百种颜色的丝线都是配齐了的只挽作一团放在丝线架子上。 绕过一架四扇楠木樱草色刻丝琉璃屏风后再往里头便是一张睡床秋水色熟罗帐子顺服垂下隐隐约约地透出一团一团极浅的海棠春睡的花纹。杏子红金心闪缎的锦衾底下是银鼠皮的褥子铺成十分绵软暖和。西番莲花打底的青石板面上建起溜光雪白的粉墙墙上再无字画只是悬着两幅苏州精工刺绣一幅是青绿如意牡丹一幅是凤栖梧桐各自张于床头。 我闭目轻嗅闻得甜香细细沁入肺腑却见床帐的帐钩上各挂着一个涂金缕花银薰球香气便是从此传出正是我一向喜爱的百和香。 他如此细心安排无一不周到当真是真极了的闺秀女儿的卧房。 本作品独家文字版未经同意不得转载摘编更多最新最快章节请访问!我眼见窗外影影绰绰一时好奇推开却见窗外正是一座园子园中所植并不是寻常的红梅、白梅而是开淡绿花瓣的双碧垂枝绿梅。此时正是梅花盛开的时节满园绿梅含苞怒放累累如碧珠缀枝、翡翠披光连照射其间的阳光亦有了轻薄透明的绿玉光华大有不似春光而胜似春光的美态。我一时怔怔竟看得挪不开眼去。 浣碧不知是何时进来的悄无声息走到我身边轻声道:“瞧这屋子王爷必定费了不少心血呢。不说别的但那一幅《簪花仕女图》已是连城之物。” 我默默无声只看着满园绿梅。若他真真知道我与玄凌在倚梅园中遇见而避开了种植红梅、白梅怕我伤心那他也真是心细如了。即便不是这么多绿梅要搜罗起来也是千难万难的。 浣碧的目光亦被绿梅所吸引呆呆片刻忽然欣喜万分道:“小姐你瞧那梅花皆是碧色的呢?” 我无心去想她为何这样欢喜只淡淡“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玄清的话语仿佛还在耳边“清在宫中时便曾诚心邀请娘子光顾清凉台小聚娘子却以盛夏已过清凉台过于凉爽而推辞。然而清一心所盼若真有机缘巧合能使娘子一往清凉台亦是好的。萧闲馆自清初识娘子时便已准备下如今终于有机会可使娘子小住了。”他说这番话时有难以掩饰的欣喜与满足。 我亦笑:“王爷也曾说清凉台冬暖夏凉如有一日我若觉得天寒难耐亦可来一聚王爷的红泥小火炉愿为我一化冰寒霜冻。虽然王爷也期盼永远没有那一日。而如今不辞冰雪、雪中送炭的亦是当年千金一诺的清河王。” 他亦体贴怕我不安只让采蘋与采蓝陪着来看。 我闻得脚步声轻悄却是采蘋与采蓝进来。二人相视一笑道:“萧闲馆的布置小姐可还满意么若是满意今日就可住进来了。” 采蘋又道:“萧闲馆是清凉台最精致的屋子了而且离王爷的绿野堂又近。” 我心中略略犹豫浣碧忽然牵一牵我的袖子低声恳求道:“小姐咱们住这里好不好?”她又道:“这儿的景致好适合小姐养病。而且……”她的眼光贪恋在梅花之上。 我笑道:“你喜欢那梅花是不是?” 浣碧点一点头。仿佛是她这一点头坚定了我动摇不定的心遂道:“这里我很喜欢就麻烦采蘋和采蓝帮我收拾了衣物搬过来吧。” 采蘋与采蓝巴不得这一声欢天喜地出去了。 到了当晚夜间我已住在萧闲馆中。居室雅致被褥温软通风敞亮开窗即可嗅到满园绿梅清芬。 这样住了几日只觉得他心思深沉体贴想到做到之事无一不妥帖。 这一日早晨起来我因着头晕便铰了两块膏药贴在额上。浣碧对那绿梅爱之不尽便日日折了几枝来供在床头一得空便伏在花前贪看不已。 梅花清洌的香气让我心情愉悦。我斜靠在被褥上笑吟吟看着她道:“少有见你这么喜欢什么花的。” 浣碧低低一笑“我是在看花也是在品王爷的心意。” 我低头抚着被角“我此番一病还有这萧闲馆王爷的确费了不少心思。” 浣碧看着我低低道:“小姐以为王爷是只有这次才这样关心您么?其实早在宫里的时候……”她欲言又止。 我打断她静静道:“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在我私下探望眉庄归来时他的掩护在我的生辰之上那些盛放的荷花的用心在那些失意寥落的日子为我带来安慰的为我悉心开解的是他也唯有他啊。 锦上添花雪中送炭都是他。 然而浣碧摇头“我说的不是王爷讨小姐欢喜的那些事。”她微微偏转头去“小姐还记得那回小产的事么在皙华夫人的宓秀宫里。” 宓秀宫的皙华夫人!我的心骤然一痛前尘往事的沉浮间眼前瞬即浮现上那无尽的猩红血腥的气息急迫涌上鼻端脑子嗡嗡地乱了起来。 我怎么会忘呢?那是我的孩子我的第一个孩子他在我的腹中存活了四个月又在宓秀宫中生生剥离出我的身体。那么痛那么痛他的生命随着我体内的鲜血一点一点消失掉我永远也不能忘。若没有那次小产我恐怕还是后宫中不谙苦痛滋味被玄凌捧在手心的宠妃吧。 我人生的跌宕最初也是从那里开始的啊。 我不自觉地紧紧攒紧了拳头。那次小产我总以为是华妃却不想是安陵容……安陵容在为我奉上“舒痕胶”的时候早早埋下了杀机。这样重重杀机与狡诡这个孩子注定是我保不住的也是我终身的隐痛啊。 因而从此以后的棠梨宫再无人敢轻易在我面前提起这件事。 而浣碧这样突兀地提起这样猝不及防地在我面前这样提起我的痛处她郑重道:“小姐还记得那次么?是谁救您出的宓秀宫……” 是谁?是玄清啊。 我的心陡地一震在谜底真正揭晓前在我昏迷失去意识的那一瞬间我一直以为是玄凌是他来救我却不想是玄清。 当年的华妃慕容世兰是汝南王亲信的女儿一向就以汝南王为靠山凌驾于宫中诸妃之上甚至连皇后也不放在眼里。而玄清因为他的生母与汝南王的生母生前不睦的缘故玄清也一向为汝南王所忌恨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 而在昔日朝中汝南王玄济是实权在手、领兵关外、颇具威名的朝廷重臣势力之大连身为皇帝的玄凌也不得不顾忌几分。而玄清只是一名闲散宗室无权无势只能终日寄情于诗书琴棋以避锋芒。 他当日这样贸然闯进宠妃所居住的宓秀宫中救我于危难不只是大大地得罪了骄纵的华妃亦是与汝南王一党直接起了冲突大大不同于他往日韬光养晦、事事皆不用心的作风。 浣碧从未在我面前说起当日的事如今也娓娓说来:“当日小姐罚跪在皙华夫人的宓秀宫中连有协理六宫之权的敬妃娘娘也救不得您。我就知道坏事了。那天槿汐陪着小姐在里头自然脱身不得一宫妃嫔也全在皙华夫人宫里皇上和皇后都出宫祭天去了太后病得昏昏沉沉自顾不暇怎么还能顾得上小姐呢真真是上天无门、下地无路。奴婢远远在外头望见小姐被皙华夫人折磨到如此地步更担心小姐腹中的孩子却连一个能想法子救小姐的地方都没有真是急得连想死的心都有了。然而宫中又有谁敢得罪皙华夫人呢?”浣碧停一停道:“正巧那时我碰上了路过的阿晋这才想起来原来六王爷为了能方便侍疾照顾太后就住在太液池上的镂月开云馆。” 镂月开云馆是玄清在出宫开府前所居住的地方。他未曾成婚嫁娶又是太后抚养长大的于是依旧在太液池上留了这样一间殿阁居住方便在宫中与王府之间来往既可陪玄凌闲话诗书亦便于向太后问安尽孝。且镂月开云馆就建在太液池湖心嫔妃女眷即便划船嬉戏也不会去的这样远正好也可避嫌。 “我从前是见过阿晋的知道他是王爷的心腹亲信近身服侍是可以相信的。所以我求了阿晋带我去镂月开云馆找六王爷想办法救小姐。”浣碧沉浸在思绪之中道:“那是我第一次去镂月开云馆馆外开了无数浅金和粉红的合欢花风吹过像是下着花雨一般若不是急着要救小姐我一定是要贪看住了的。王爷就站在那花雨底下一笔一笔写着字。我不晓得他在写什么但是他看见我来知道一定是出什么事了。因为王爷曾经在小姐有孕后叮嘱过我若小姐在宫中有什么难处可以让我去镂月开云馆找他他若不在阿晋也会传话告诉他。可是那一天阿晋亲自带着我去的我又那样仓皇狼狈王爷就知道一定是出大事了。于是我哭我跪下来求他求王爷一定要去宓秀宫救小姐。”她怔怔出神道:“王爷一听脸都白了也不说怎么去救扔了纸笔拉了我就往宓秀宫去。阿晋急的都快疯了拼命拉住王爷求王爷不要冒失得罪了皙华夫人和汝南王。可是王爷的力气那么大阿晋怎么挣得住呢。别说阿晋连守卫宓秀宫的侍卫都被吓住了拦也拦不住。于是我们便这样闯进了宓秀宫王爷是男子这样贸然闯进去那些嫔妃都吓坏了慌得全躲进了内殿连皙华夫人也吓的脸都白了顾不上避嫌生了好大的气与王爷争执。唉当日的皙华夫人何曾把谁看在眼里而她却不想想王爷敢这样闯进来救人难道还能把她放在眼里么?” 当日痛楚的记忆里惟见玄清为了我和慕容世兰当面争执冲突那是我第一次见他这样急怒攻心、神色大变。而玄清从来是温和而从容的。 “当时小姐出了好多好多的血整条裙子上都是红的人都昏死过去了沈家小姐怎么叫您也不醒。我吓的只会哭王爷见没人帮的上忙也顾不得男女大防抱着您就回了棠梨宫。”浣碧讲到动情处不禁泪光盈然:“紧接着敬妃娘娘也来了见您三魂不见了七魄的样子差点没昏过去忙不迭地叫请太医。王爷吩咐了阿晋快马加鞭去请回皇上又亲自守在棠梨宫外以防皙华夫人借机生事直到皇上归来。” 后来的事她没有说下去我自己也知道了。 我的孩子终究是没有保住。 然而我心念震动激荡如潮一时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原来他一早已经是这样待我、保护我为我周全。我总以为自己是知道的却知道那样少那样零散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 “人人都说因为您是莞贵嫔是皇上最喜欢的宠妃怀有皇嗣所以六王才会这样不顾一切来救你甚至不惜得罪有汝南王撑腰的皙华夫人。”浣碧望着我眸子幽深如两潭静水暗沉到底幽幽道:“我也总是那样以为的。可是若不是那日亲眼见到王爷为你而落泪我几乎都不能相信。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男子流泪。男儿有泪不轻弹呵可是那天在宓秀宫我亲眼见到王爷的泪落在你脸上虽然只有我一个人看见。可是小姐我什么都明白了……王爷是为你在心疼啊。” “贵嫔!……”最后的知觉失去前我只听见抱着我的人这样叫我。这呼唤的声音里藏着如许深情、急痛和隐忍。我总以为是玄凌是我的丈夫在为我心痛、为我焦急。 那一滴泪水的热度仿佛是烧灼过的印记只要我一想起就在我的脸颊上隐隐燃烧。泪水的痕迹在脸颊上早就消逝得一干二净了。只有我明白那热烈的温度是怎样落在了我的心上烙下了深刻而清晰的烙印。 这是清心疼我的眼泪亦成了我今日的心魔时时作纠缠要我怎样抵抗呢? 我不过是在拼尽全力负隅顽抗啊。 我默然不语只是望着花团锦簇的锦被怔怔出神那样繁绣的花朵团团连欢是官用的样式。我晓得玄清细心已叫人换去所有宫样的图样怕勾起我对旧日的伤心。虽然是在他的别院清凉台远离宫禁可是宫廷的气息真正远去了么? 香炉中袅袅如烟升起的我所喜欢的香料正是宫廷贵眷方用得起的贵重的沉水香。 而他这个人本也就是宫禁深苑有着千丝万缕割舍不断的牵连的人啊。 心意有一刹那的虚空连自己也不能把握。风从窗下徐徐吹入似漫步而进的淑女带着清冷的意味悠悠地拂上我的脸颊。风吹起锦绣弹花帘帐的刹那恍惚里窗外的风景晃得我有些眼花。有那么一瞬间心念激荡忽然觉得自己也是这样爱着他的却一定不能让自己这样爱着他。这样恍惚的一瞬间所有的悲欢、辛酸、惊喜、失落和着少女时代的深切期许一起涌上我的心头。 在最初的年岁里在对爱情还抱有期待和向往的时候里我曾经多么渴望有一个不以我容貌妍媸而喜忧不为我家世尊卑而在意与我志趣相投、两情相悦可以天长地久朝朝暮暮地厮守到老守住一个“长相思、长相守”的神话就这样“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然而眼前有了这样的人他符合我一切最初也是最终的对于爱情的梦想。他懂得我、爱惜我与我灵犀一点通与我的灵魂相互契合而不在意我容颜的更改。 而我却退却了害怕了。 时间的手让我们在最初时便错过了。到如今还能更改么? 我无数次想若在从前我没有进宫没有成为玄凌的宠妃或许我有万分之一个机会可以与他相遇、相知、相爱。这万分之一的机会也远远大于如今。 可是我遇见他时已经是玄凌的新宠了我什么也不能改变不能说、不能做面对他的无意流露的情意、只能装作懵懂不知充耳不闻极力压制住自己的心绪。 而到现在我与他的身份这样分明。哪怕我是弃妃哪怕我与玄凌再无夫妻之份我亦是他曾经的皇嫂啊。何况他依旧是当年的天之骄子玉堂光耀。而我却是落魄而憔悴的女子家世凋零。面对他依然如故甚至愈演愈烈的情意怎能不叫我在他面前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第二十一章 子夜歌 这样拥被而坐闷闷地竟不觉得时光的易转从清晨到日落光影的变化于我却只是无知无觉。 这样的沉默凝滞在时光匆促的脚步里浣碧忧惧不已只得小心翼翼歉然道:“小姐我说错了话罢?” 我只是摇头“不是。” 浣碧急得要哭“我若有做错的地方小姐打我骂我就是千万不要一个人生闷气。” 我缓缓摇头“浣碧我并不生你的气只想安静想些事情。” 浣碧不敢再说话只安静垂手坐在我身边忧心忡忡的样子亦叫人生怜。 天色渐渐暗沉了下去浣碧无可奈何亦不敢去告诉玄清只得起身一枝一枝点亮了蜡烛重又在我身边坐下。暗红的一苗一苗火光静静跳跃在温暖的空气中好似一颗虚弱而挣扎的心。 只闻得有轻微的脚步声我转头看去却见是玄清进来了。我不愿他知晓我的心思于是打叠起精神含笑欠身道:“王爷怎么这个时候过来用过晚膳了么?” 他笑:“才刚回了趟王府在府里头用过了。” 我微笑道:“能去王府走动了可见身子是好得差不多了。” 他拍一拍肩膀大笑:“多年难得病一回现在是好全了。”他环视周遭问道:“萧闲馆住的可好吗?” 我取笑他道:“回回来都要这样问你不烦我也烦了。我可只再说一次萧闲馆很好。” 他眼神极佳一眼瞥见我搁在前头案上的饭菜纹丝未动不由道:“怎么什么都没吃饭菜不合胃口么?” 浣碧正要说话我笑道:“倒不是不合胃口是我自己觉得舌头上腻腻的懒怠吃东西。先搁着吧饿了我自然会吃。” 玄清微微蹙眉像是哄小孩子的语气道:“舌头腻腻的就让厨房新做些清淡的就是为难自己的胃口做什么。东西吃的少身子怎么好得起来。”他转脸吩咐浣碧:“去叫厨房再做些清淡爽口的菜来配些白粥就好。我陪你家小姐吃些东西。” 我忙要去拦下道:“何必这样麻烦我吃不下王爷这样张罗反而费事。” 他却敛衣而坐叫了阿晋搬了张梨花木小圆桌子到我床前笑吟吟道:“方才在王府里头吃的东西不过是虚应故事并不曾吃饱现下请娘子作陪与我一同吃些叫我填饱肚子可好。” 我晓得他存心要我吃下些东西这番心意也不好推辞。于是只得含笑应了口中只道:“王府里头什么山珍海味没有非要巴巴儿地赶到清凉台来再用些。” 他也不解释只笑着道:“只是想着罢了。” 浣碧应声出去。玄清也不多说什么只捡了我喜欢的事情来讲。我道:“外头时气不好王爷不必常常来回奔波。”转脸看向窗外“槿汐独自在山里也不晓得怎样了。” 他笑道:“来时刚去看过槿汐一切安好。她只惦记着你。”又说起槿汐独在山中的状况已吩咐人送了炭火衣食去。我点头深感他的细心周全于是两人挑灯而对我侧耳倾听窗外似乎有朗朗的歌声传来却是女子的曼然合唱的声音。 我听了一晌不觉含笑道:“似乎是在唱《子夜歌》是清凉台的歌女们在唱么?” 他的唇角微微牵动引出一丝浅淡而和煦的笑意漫声道:“《子夜四时歌》按四时各有所唱我常命清凉台的侍女应四时之景歌唱。如今在冬日里她们所歌的便是冬歌了。” 我不觉微笑得愉悦“这般风雅的事也唯有王爷会做。”我应着她们所唱一句句慢慢吟诵了出来“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涂涩无人行冒寒往相觅。若不信侬时但看雪上迹。寒鸟依高树枯林鸣悲风。为欢憔悴尽那得好颜容。1……” 他的笑容舒展如春日的阳光似乎带有广玉兰清新通直的气息叫我一个恍惚。他徐徐道:“冬歌有十七这只是前三。” 我仔细倾听歌女们仿佛只是在远处唱和声音并不嘹亮只是细致而缠绵仿佛银丝脉脉一线缠绕上来更觉韵味无穷缓缓倾入心肠。然而那些歌女们悠悠扬扬反复吟唱却只是唱这三。 我微觉疑惑道:“怎么只唱这几不再唱下去了呢?” 他摇摇头神色似火苗一跳稍稍黯淡了下去只是但笑不语。 正巧浣碧进来笑盈盈道:“菜齐了小姐和王爷尝一尝罢。” 却是四色小菜鸡髓笋、莼菜羹、龙须菜和一道福建肉松并一碟点心玫瑰酱白粥滚热冒着雪白热气。玄清向浣碧笑道:“你倒是十分有心。” 浣碧神色微动不觉笑生两靥似绽开两朵粉色的春花道:“是。龙须菜和福建肉松是王爷素日喜欢的所以叫厨房备下了。”她脸上微微一红旋即依旧淡然自若:“采蓝说起过一次。” 玄清却恍若未闻只道:“你家小姐很喜欢鸡髓笋和莼菜羹且这两样东西配粥喝下最落胃。” 却是轮到我吃惊了道:“王爷怎么知道?” 他却淡淡一言以对“你素日吃的东西不多唯有这两样每日都会吃而且动得最多些。” 我心中一震几乎怔了一怔仿佛小时候跟随姨娘去温泉。其实那泉水并不热只泉底岩石缝隙的一隙慢慢漾出热水来。只那么一隙的温度便觉得整个泉水都没有那么凉了。此时此刻我的样子一定是惊住了浣碧亦是怔怔的不知所以。 我一时间无言以对只得勉强笑道:“多谢王爷关怀。”我顾左右而言他向浣碧笑道:“这玫瑰酱很香我闻着就有些胃口。” 浣碧神色有些不自在勉强笑着解释道:“也不难的。挑上好的新鲜玫瑰花去了露水再加上糖霜乌梅一起捣烂就成了。小姐若喜欢我让她们日日备着好了。” 我摆一摆手道:“我不过随口一说不用费事了。” 玄清举筷温言道:“喜欢的话多尝尝吧。” 一时俩俩都是无言菜吃在口中觉得酸甜苦辣都十分入味沁透到了舌间齿缝无孔不入五味陈杂。 浣碧远远退了开去只站在门前的厚棉帘下守着。棉帘是浅淡的杏子黄色一笔一笔绣了青翠的竹子丛丛叠叠、风姿掩映的竹枝。浣碧穿着家常的青色上袄不饰花纹着墨绿色罗裙亦是青青一色的衣裳这样站在棉帘下仿佛整个人都融了进去看不出颜色只一个暗淡而模糊的身影。 我与玄清两人都静静的那遥远的歌声反而悠扬传入耳中觉得畅亮了。 我放下筷子筷间细细的银链子悉嗦作响如私语一般。我微微一笑:“我已想到为何歌女只唱《子夜冬歌》的前三了。”我的笑容渐渐沉寂下去“因为愈到以后情致愈是凄凉愈到无路可处去。何处结同心西陵柏树下。晃荡无四壁严霜冻杀我。……一直到适见三阳日寒蝉已复鸣。感时为欢叹白绿鬓生。” 他淡淡含笑亦停了筷道:“冬歌所述之情自然是肃杀萧条如冬雪覆盖、大地茫茫无一线生机可觅叫人看了亦是伤心绝望。” 我依旧笑着语中凄凉之情却是已不可抑制“《子夜四时歌》按四时所制春夏秋冬轮回不止。一段情意有春之温暖、夏之热烈也必然会走到秋之悲寥、冬之肃杀。若在当日满心欢喜时谁又会想到有‘白绿鬓生’的一日。鸳鸯织就欲双飞终究是没有飞成到底是可怜了未老头先白……所以不如一开始就是无情便也省去这无数苦恼。” 他有些诧异明白之中也意外便道:“情之所终未必皆是悲戚。若说情爱得以成就本来就是要天时地利人和若现在已经有天时和地利人和之数只在人为而已。” “那么……”我转头注目于他语中微带了几分倔强与意气“王爷可曾与女子相爱过?” 他默然以对片刻转过头去道:“没有。” “我却经历过所以明白。惭愧说一句我是过来人。”我凄微一笑神思哀凉如窗外的寒凉天气。屋内的炭火嗡嗡烧着我只觉得眼角酸涩想是烟熏的。其实炭盆里燃着的都是上好的银炭并没有一丝烟的又扔了几片橘皮在里头只觉得清香四溢无半点烟火杂气。我徐徐道:“有些事如果一开始就明知道不能得善终就不要痴心妄想去勉强求一个善果。譬如我从前与他若一开始我就以一般的妃嫔之心待他一心只求荣华富贵不求一丝真情或许今日依旧在宫中屹立不倒的那个人就是我了。也不至于今朝连累父兄到此地步了。” 我说话间连玄凌的名字亦不愿提只以“他”代之玄清自然十分明白。而话中的另指我虽只是点到即止想必他也明白的。 他眼中已无声漫上了一层凉薄如霜的清冷清冷中却似有幽蓝火焰灼灼燃烧道:“你伤心了一次便要对人世间的情之一字都失望了么?” 我不答他只以手支颐娓娓道:“王爷有无听说过《白蛇传》的故事?相传古时有白蛇精修炼千年化为人形只为寻一份人世间最平常的男女夫妻之情。细雨西湖断桥相遇同舟共济纸伞定情白娘子与许仙终于结成姻缘。也不是没有恩爱过只是经不起法海轻轻一挑拨连有了许仙的骨肉许仙亦不愿意回头帮她还亲手喂她喝雄黄酒。难为白蛇为了这样的男人水漫金山、苦盗灵芝为他操持家业、生儿育女。只不过因为她是异类即使待许仙一片真心亦罪不可恕到底被永镇雷锋塔底。” 他看着我微笑而那笑亦是没有暖意的道:“我听说过似乎是雷峰塔倒、西湖水干方能使白娘子逃出生天。” 我冷冷一笑“哪里能呢?这不过是后世人给白娘子的一点期许罢了。如今西湖风景如画雷峰塔屹立不倒、湖水年年如新如双珠辉映何曾见有谁逃出生天?只可惜了白娘子永居雷峰塔底苦海无边不得生。许仙却平平安安活到老死。只怕想也不会想这个曾经为他出生入死、痴心一片的女子!”我抬眸望住他眼中不自觉已带上了一抹犀利的怨那怨似一把青锋双刃剑呼啸的剑气刺了他亦刺了我“怎么会想呢?在他眼中她再好也不过是一条企图来诱惑他谋他身家的蛇精罢了。不知白娘子永困在雷峰塔底的黑暗困顿里是否有一丝后悔后悔当日在断桥遇见许仙会生出那一缕情心以至今后受苦至此永沦绝境。”我硬一硬生气终究没有忍下直截道:“若我是白娘子我必定后悔。我情愿从来不要遇见他、不要认识他老死不相往来。” 心中有汹涌的狂潮一波一波激荡得心头酸楚难言。那浪潮一卷一卷拍上来全是粉红到诡异的颜色粉红的杏花花瓣如诡异的爪印漫天漫地飞舞开来。密密匝匝的花影之后却是他的面目。他的声音沉沉入耳第一句话便是:“我是……清河王。” 却原来从我们相识的第一句话开始他便是在骗我的。 酸楚之后只觉得胸口气闷直欲呕吐出来。我几乎恨自己为何要记得。 他的眼中有幽然的火簇透出微蓝的光泽来似是懂得的怜惜“那么你也后悔那一日他假借我的名义与你相识是不是?” 我一惊旋即只作无事冷冷道:“你怎么知道?” 他略弹一弹衣襟道:“他自己说与我听。”他的神色有难以言说的复杂“直到我见到你直到他告诉我你就是他在上林苑杏花树底下遇见的女子。我才晓得。”他自嘲地一笑“人世的际遇难以分明就如明明你的小像在我手中明明他遇见你时是以我的名义明明最初……”他眼中的火芒倏地一跳转瞬黯淡了下来。“明明最初你以为你喜欢的人是我。可是最终拥有你的人却是他。我与你仿佛总是有些什么一直错过了。” 他眼中分明有些什么东西我明明看清了却始终不敢深深相信。我心中悸动却只维持着以冷漠相对“你我身在宫中我只晓得一入宫门深似海任何事与人都只能错过。”我缓缓搅动着碗里的粥低头漠然道:“王爷的际遇如何我并不知晓也不想知晓。而我的际遇我都情愿忘记了也请王爷不要再提。” 他微微扬起唇角颇有些心疼道:“我也情愿你永远忘记了。” “是”。我昂一昂头道:“因为不肯相信了所以要忘记。也害怕再有其他。”我低微了语气黯然道:“《唐书·乐志》中说‘《子夜歌》者晋曲也。晋有女子名子夜造此声声过哀苦。’《子夜歌》虽然让后人琅琅上口、回味无穷却不知当日晋女子夜如何经历欢喜哀苦、期盼失望直至对心爱之人绝望到底才有了这《子夜歌》。若早知有此子夜必定不肯不肯受这煎沸苦楚。”我所有悲沉的隐痛在一瞬间迸了出来“情爱辛苦一路行来总是风雨处多明媚时少。不如一开始就不要也好免得日后苦痛无尽。” 他默默沉吟片刻道:“风雨处多明媚时少。只因这个人不对不能给你四时明媚反而为你带来满天阴霾。若有人一心一意待你愿给你四时明媚遮蔽风雨你也不愿意么?” 我凄楚一笑坦白胸襟道:“我吃过痛已经害怕了。”我不敢看他只低头道:“还有一《子夜歌》王爷可听过?” 他微微垂眸只对着那盘玫瑰酱出神听得我说方笑道:“未知娘子说的是哪一?” 深红色的玫瑰酱被小心盛放在雪白的碟子中如暗红的一颗心被搅得软了碎了一塌糊涂。我思量须臾慢慢道:“人生愁恨何能免?**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2”我道:“这是李后主的《子夜歌》虽不应景却有两句话是事事皆通的。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于我往事既已成梦将来之事也是一眼望得到底的踏实过下去就好不必再有任何做梦之事了。” 心底的凄微与悲凉如植根在老梅虬曲枝干上的苍厚青苔丝丝缕缕带着数十年风霜的阴影纵然烛火明暖如斯亦是无法照亮了。 他也不说别的只问:“往事的种种委屈真能俱已成空了么?” 良久无言。纵有千言亦只能如此。 我转一转身道:“我累了。” 他说一声“好”仿若还是寻常道:“你好好歇息这两日宫中有事我恐怕不能时常来了。” 我只微笑望着他道:“好。我会照顾好自己。” 他也不避嫌为我掖一掖被角。我心里微微一动只作不知闭眼睡下。 注释: 1出自《子夜歌》。《唐书·乐志》曰:“《子夜歌》者晋曲也。晋有女子名子夜造此声声过哀苦。”《宋书·乐志》曰:“晋孝武太元中琅琊王轲之家有鬼歌子夜殷允为豫章豫章侨人庾僧虔家亦有鬼歌子夜。”殷允为豫章亦是太元中则子夜是此时以前人也。《古今乐录》曰:“凡歌曲终皆有送声。子夜以持子送曲《凤将雏》以泽雉送曲。”《乐府解题》曰:“后人更为四时行乐之词谓之《子夜四时歌》。又有《大子夜歌》《子夜警歌》《子夜变歌》皆曲之变也。” 2这《子夜歌》是后主入宋后的作品表达了亡国的悲痛和对故国的无限思念。大意为:“人生的遗恨何时才能完结?只有我如此悲痛没有尽头。睡梦中回到故国醒来却仍然要面对残酷的现实不由得双泪暗洒。亡国后的日子孤单清冷无人陪伴谁还可以和我一起登高远眺遥望故国呢?以前一起在晴朗的秋日登高望远的日子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可是那种快乐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往事不过是一场春梦美好但难以留住。醒来依旧是空什么也抓不住。剩下的只是无穷无尽的回忆和痛苦。” 第二十二章 碧玉歌 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是很久亦没听见他出去的声音我也不敢动只蜷曲在被中。屋里极暖和这样紧紧抱着被子身上竟沁出些微的汗意背心毛毛的热似幼年春天的时候穿着杏子红的单衫躺在草地上新长出来的草叶尖而嫩就这样隔了衣裳扎着。 却是浣碧轻巧的叹息似蝴蝶缓缓落在耳边。 我也不睁眼亦不动只轻声问:“好好儿的你叹气做什么?” 浣碧的身影从是青翠的底色落进我眼帘之中“我叹小姐太狠心了。” 她扶我起来取了个垫子在我身后我只是枯坐着心内微凉如秋风中飘零的一片叶晃荡不定。我静一静心接过她递来的桂花蜜酿喝了一口不觉皱眉道:“太甜了。” 浣碧疑惑尝了一口道:“并不甜啊。”浣碧把手搭在我的手上神色悲悯而心疼道:“小姐心里太苦了所以连一点点甜也经不得了总觉得太甜。” 我看她“你想说什么?” 她的目光有些呆滞静静片刻道:“小姐知道王爷方才出去时是什么样子么?” 有一瞬间的冷我紧紧拥住厚实的被子仿佛要借助它的厚与暖来汲取一点支撑自己的力量。我摇头“我并不愿知道。” 浣碧的倔强在那一刹那迸出来她的眸中泠泠有光道:“小姐不愿意听浣碧也要说一句王爷那样难过。王爷对小姐这样好小姐为何要让他这样难过呢?”她微微出神“方才小姐与王爷的话我全听见了。” 我定一定神“我并没打算瞒你听见又有何妨。”我看住她舌尖有锐利的触觉“否则你打算让我如何对他说。”浣碧浓密的间别着一枚珍珠那样雪白润泽的一点在烛火下有淡淡的流转不定的微红光泽映照出我心底刹那汹涌的灰暗的凄苦与无奈然而很快被强行平息了下去“除了这些我对他说任何话都是错的。”我反握住她的手似是安慰她也是安慰自己“浣碧有些事若一开始就没有希望总比来日失望要好的多。你别怪我狠心。” 浣碧的笑暧昧而苦涩“小姐拒绝了温大人也拒绝了王爷。” 我低头锦被上连绵不断的“事事如意”的图纹方胜和如意团纹千回百转、连绵无尽织银的的花纹在绛紫色的绣被上有格外清冷而高贵的色泽我恍然道:“与其是玄清不如是温实初到底也能平淡些到老心无杂念。” 浣碧的眼神在那片刻里尖利而敏锐似利箭那一点银光灿烂的箭头直刺人心“小姐真的是这样想的么?其实小姐不喜欢温大人是情理之中的事温大人从来不是小姐喜欢的那种男子从前不喜欢的现在也不会喜欢。可是王爷小姐对王爷的真心难道从未有一丝动心过么?” 我怔怔我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对玄清一向的真心我真的半分动心处也没有过么?譬如那一夜的太平行宫的夕颜譬如夜访眉庄后的太液池中最后一拢荷花譬如我失子后的心有灵犀譬如我病中他的种种照顾与贴心譬如那一日我在他面前唤的名字“清”。我真的没有半分动心过么? 我是在害怕呀。 浣碧的话并没有完她是语气稍稍松缓一手不自觉地抚着我身下柔软厚密的绒毯抚了一下又一下仿佛不能控制一般道:“其实温大人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不合时宜总在小姐不喜欢的时候提喜欢不喜欢的事。可是王爷呢若在从前小姐未嫁时小姐在闺阁中常常期许的不正是六王这样的男子么?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这是小姐常常说的话只要小姐心里还这样想那么六王总是您喜欢的那一种男子。我方才说小姐从前不喜欢的现在也不会喜欢。那么换言之小姐从前喜欢的现在也未必会变的不喜欢。”她的笑意幽幽晃晃似摇曳的烛光“小姐才刚说与其是王爷不如是温大人到底也能平淡些到老心无杂念。我相信小姐说的是真心的因为小姐不喜欢温大人所以可以平淡、可以心无杂念。若是喜欢怎能做到平淡而心无杂念呢?” 浣碧的话一针见血亦是刺心之语仿佛一支冰冷的冰锥一下子钻入脑中冰得我哑口无言只觉得浣碧的话怎么那么凉怎么会那么凉凉得自己都不敢去相信。 浣碧的神色有些深沉叵测我从未听她这样说过话。她一直是温顺而少言寡语的我晓得她聪明而细心总在旁人不轻易察觉处察觉。可是她的明白只放在心里甚少像今日这样直接而了然地说出来而且切中我的要害。 我的语气里有了显而易见的森冷与抵抗“浣碧不要说你不该说的话你也从不会说这样的话……” 浣碧的回应却并不如她以往的驯顺她的声音清冷犀利如窗外的梅花“小姐我也从未见过王爷这样伤心。”她愣一愣“小姐为什么要让喜欢你的人伤心?而且你也并不是不喜欢他何必一定要对他说这样的话。”她的语调柔和而伤感“小姐方才虽说睡着可是眉头却皱得那样紧我便知道小姐心里也不好过。” 我的心思终于颓败下来强撑着的一点意念竟禁不住浣碧这样的话。窗台下的长桌上搁着一盆水仙骨格清奇的花朵被室内的暖气一烘香气却不见热烈只见更深幽处去。 那样简单的花朵黄蕊、白花瓣、绿色茎叶我有刹那恍惚地羡慕。若做人如这一枝水仙一般该有多好。简单到了极处明白到了极处且出水盈立不必沾染尘埃。 可惜终究是不得不管是在宫中或是避居在甘露寺中的岁月还是在清凉台养病的日子心思总是奇曲而转折的。有时做人真真不如做一枝花罢了。 我忽地想起一事“浣碧从前也是你劝我要与六王注重分寸缘何今天又用反话劝我。” 浣碧愣住半晌只攒起清亮的目光目光中有隐隐心痛与忧愁游离“我只是不忍心亦舍不得看小姐与王爷各自伤心。” 我颓然闭目“浣碧不必再说了。六王是皇室中人与他有千丝万缕割舍不下的牵连我何必再去招惹。” 浣碧欲言又止终久没有再说下去。我的种种无奈与担忧她不是不晓得。片刻她望住我似是劝慰似是安慰道:“可是王爷的心意小姐已经明白了只怕见面尴尬。也不知小姐方才回绝王爷的话王爷听进去没有若还没明白真真是教人烦恼。” 萧闲馆外梅花疏散而淡薄的香气幽幽传来窗外梅枝修颀疏影横斜缭乱映在窗纸上仿佛我此刻迷茫而混乱的心事。 真真是教人烦恼啊!浣碧的话生生落在我耳中挥之不去。 “这清凉台咱们是住不得了。”我紧了紧衣裳起身环顾四周道:“浣碧去拿纸笔来。” 她应声道:“是。”又问“小姐才好些又要纸笔做什么呢这样劳神等下又脑仁疼。”虽说着到底很快找出了纸笔送到我面前。 萧闲馆里备下的纸张是香草笺清浅的蓝色花纹依稀可以闻到香草的甘甜气味。 他想的这样周到。我叹息一声香草美人是天下多少男子的心愿。 柔软的笔尖饱蘸乌黑的浓墨我迟疑着该说怎样的话好呢?说得轻了他未必肯听得进去说得重了我又不忍亦不肯。 思虑良久墨汁滑落落在雪白宣纸上乌黑一点浣碧在旁道:“小姐想写什么?这张纸污了我替小姐换一张吧。” 我摇头“不用。” 提笔一笔一笔落下我落笔那样轻仿佛是怕自己微一用力就划破了纸张还是怕划破了自己支撑着的坚定。 “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感君千金意惭无倾城色。” 我一字一字写完恍惚自己的力气也用尽了。只觉得头昏眼花十分难耐。 我勉强稳住思绪扶着紫檀木桌子稳住自己的身体紫檀木的桌子生硬硌得我手心痛我道:“咱们的东西不多你收拾下咱们明日就回去。” 浣碧担心道:“可小姐的身子撑得住么?” 我颔:“去告诉温大人若王爷问起就说我身子已经好了不必再留于清凉台休养了。再向他要几副提神的药给我明日陪咱们回去。” 浣碧指一指桌上的道:“可要打人送去给王爷么?” 我摆一摆手口中道:“罢了。王爷这两日该是不会来的特特送去反而刻意了。随它放在桌上吧王爷回来自会看见的。”心情激荡兼之一番劳动我只觉疲惫。浣碧忙扶我睡下又换了一把安息香焚上轻柔在我耳边道:“小姐好好歇息吧。” 我辗转在柔软的被中强撑着逐渐昏沉的意识含糊着向浣碧道:“咱们明日就走吧这里实实是住不得了。” 次日清早起来天色阴阴欲雨暗沉得挂满了满天低垂的铅云。采蓝捧了汤药进来供我服用时见我已经梳妆打扮整齐只静静坐在妆台前。 她一眼瞥见整理得干净的床铺上放着一个哆罗呢弹花包袱忙笑道:“怎么好好地收拾起了包袱是浣碧姑娘要回去几日么?”她向浣碧笑“姑娘放心回去几日也无大碍的清凉台上伏侍的人总还是有姑娘放心就是。”她打量我两眼微微有些吃惊又向我笑:“小姐今日起来的可早奴婢瞧着精神十分的好呢气色也健旺得多了。” 我用兑了桂花油的刨花水拢一拢微见毛躁的鬓角道:“不是浣碧一个人要走是我与她都要回去了。”我含笑欠身“这些日子来烦劳你与采蘋照顾了当真是费心。” 采蓝神色一变忙笑道:“小姐怎么好端端说去这个来了呢?小姐的身子才稍稍见好些怎么能舟车劳顿地下山回去呢。真是万万不成的。再说王爷可晓得么?” 我的笑意微微凝滞“不要紧的王爷回来就晓得了。” 采蓝连连摆手“这可怎么成呢?娘子这样说便是王爷还不晓得若回来晓得了纵使王爷性子宽厚奴婢们也是承受不起的。”她劝道:“不如娘子再歇息两日身子好些了再回去也不迟。” 我的胸口依旧有些窒闷然而我早早起来命浣碧为我梳妆胭脂水粉一样不缺描绘得精致又服下一大剂提神的药物这才掩去了平日的病态异常地精神奕奕。我指着自己是容色半开玩笑道:“瞧我的气色蓝姑娘方才也说很好呢哪里还有病呢?在清凉台已经叨扰很久了本就是不请自来的现在王爷在王府中有几日耽搁也不能特特地请他回来道别呀这样太失了礼数了。”我转头看浣碧“温大人不是说即刻就来呢?怎么还不见人影?” 采蓝闻言大惊忙问道:“小姐即刻就要走么?怎么这样急呢?也请容奴婢差人去王府禀报王爷一声再安排了车马送小姐回去才好啊。” 我笑着按住她的手温言道:“多日来要你和采蘋费心照顾我是心领了。只是已经安排下了温大人会亲自来接再改了日子推委也不好。”我起身“终究是要一别的清凉台我或许无缘再来但蓝姑娘的好意与关怀我总是记得的。” 我接过她手中的药碗仰头一气喝下笑道:“最后一次还要劳烦你伏侍我喝药真真过意不去。”我唤浣碧上前来道:“采蓝照顾咱们一场……” 浣碧客客气气上前拉住采蓝的手“蓝姑娘照顾咱们主仆这么多时候别说小姐我心里也是十分感激的。也请姑娘日后多下山来瞧瞧咱们小姐身子不好恐怕就不能多多往清凉台走动了也请姑娘见谅。”浣碧说话间捋下云丝间的那枚珍珠合在采蓝手心中笑道:“我与小姐都是无贵重之物在身的这枚珍珠是从前小姐的陪嫁之物如今赏给了我我转送给姑娘也请姑娘不要嫌弃才好。” 采蓝连连道:“这可怎么说呢伏侍小姐和姑娘是应该的不该受姑娘的赏。” 正推让间有冷风贯穿而入回头却见温实初掀了帘子进来。他穿着酱色的丝棉锦袍暗红色的五蝠团花图案一进来便渥着手取暖道:“可收拾整齐了么?外头像要下雪的样子了赶紧走吧。否则一落雪山路就越难走了。” 浣碧抿嘴儿笑道:“才说呢大人怎么还不来叫咱们好等。咱们可都收拾好了就等着大人来了。” 温实初的鼻尖冻得微微红我只看了一眼便忍不住好笑。温实初关切道:“多穿些衣裳吧外头可冷呢。”说着抖开怀中一个包袱取出一件铁锈红羽纱面石青刻丝灰鼠里的披风兜头兜脸把我裹了起来他笑吟吟看着我道:“这样铁锈红的颜色穿起来倒有几分像昭君了。” 浣碧微微皱眉不悦道:“铁锈红的颜色哪里像昭君了昭君出塞可是大红披风的。” 我一言不也懒怠说话。我其实最不喜欢铁锈红色总觉得村气无端显得人的皮肤暗沉沉的整个人从头到尾都颓败了下来无精打采。可是温实初总是赞这个颜色沉稳大方压得住场面。仿佛后来我在玄清送来的画卷上常常看到眉庄也喜欢穿铁锈红了只是眉庄穿铁锈红的颜色衣裳倒真真是沉稳大方端庄而不失丽色却比我好看多了。我见温实初鼻子都冻红了外头又阴阴欲雪必定是冷的紧了。少不得要穿在身上御寒哪里还能挑剔颜色式样呢只得老实穿着。 车外风雪欲来我与浣碧一同坐在车中只觉得寒意侵人。阴晦天色之中我偶然挑起帘子回望清凉台如斯美景心中空落以后终究是无缘再见了。 譬如有些东西还是仰望更让人容易接受些。 我所不能承受的能避开的都一应避开了吧。 第二十三章 丁香结 我的匆促离开玄清必然是晓得的。然而他没有来寻我。 我感谢他这样的懂得因为这懂得哪怕我选择与他保持距离亦能获得稍稍的平静在平静里麻木我混乱的心。 归去时凌云峰的禅房也被槿汐收拾得整齐妥帖庭前栽花植树欣喜迎接病愈归来的我。 日子便过得这样波澜不惊。只是在这波澜不惊里我有越来越多的时间倚在窗台上呆常常就是一个黄昏或是一个清晨。精神稍稍好些的时候我把从清凉台收集来的夕颜花的种子细心播入泥土眼看着它们抽出浅绿鹅黄的芽丝。 槿汐微微叹息着陪伴在我身边终于一天她问:“娘子自从清凉台养病回来好像人都不一样了。” 我看着新生的嫩叶一星一星嫩绿地绽放在枝头轻轻道:“病了一场或许又消瘦了。” 槿汐无声地凝视我“在清凉台上可是生了什么事?” 我倦倦地微笑“槿汐什么都没有。” 槿汐道:“若真没有怎么温大人如今常常来了而王爷却不曾再踏足呢。” 如她所言温实初的确是常常过来看我。 他的手搭在我的脉搏上温和道:“你的身体已经好多了。只是精神还差不如常出去走走散心吧。” 我缩回手放下衣袖他默默看着我“嬛妹妹我总觉得从清凉台回来后你一直郁郁寡欢。” 我抬一抬眼皮道:“我的郁郁寡欢不是从今天才开始何必要扯上清凉台呢。” 他默然眼角含了一缕关切也有一丝欣慰“或许是我多心了。可是你离开了清凉台于你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好事?” “不错”温实初的目光有一丝我难解的复杂“我总觉得清河王是一种危险让人易受蛊惑。你还是不要和他接近为好。” “蛊惑?”我淡然而笑“你是担心我被他蛊惑么?” “不不不”他摆手“我只是为你着想而已并不是那样的意思。” 我慵懒地伏在桌上手指轻轻抚摸着瓶中供着的一枝桃花淡淡道:“无论你是什么意思我都不会在意。” 桃花开的夭浓多姿我忽然觉得厌倦红艳的花朵如何抵得上绿梅的清雅怡人呢。 这样想着任由桃花开桃花落这一年的春天就这样过去了。 暮春中某一日已是落花纷纷余香坠地的时节。这一日我心情不错又想起“长相思”的琴弦损坏后一直放在舒贵太妃处修整已快一年算算时间想来也该修好了。于是便起身去看望在安栖观中修行的舒贵太妃。 却不想推门进去迎面看见的却是玄清正负手立在舒贵太妃身边兴致盎然地说着什么。他的身影这样猝不及防地闪进我的眼帘有一瞬间屏住了呼吸我与他已经三个月不曾见了啊。 清凉台与我的住处并不十分远。我暗暗想想见的时候天天可以见一旦刻意避开这么近的距离也可以是天涯两隔的。 这么想着不由心下一惊脚步便停滞了。正想悄然退去然而积云却看见了我笑吟吟迎上前来道:“娘子好久没来了呢。” 玄清闻声转头看我唇边已蕴上了如碧海晴空一般的阔朗微笑朝我颔示意。心底无声地想着一别三月他竟然清癯了不少呢。 我不好再退于是亦迎上去向舒贵太妃福了一福方回向他一笑。 太妃招手向我笑道:“今天天气好你也难得愿意出来走走。”这样闲聊几句。三人并立于后庭闲看庭中落花委地无声于菁菁漫漫的芳草之上。转但见玄清负手站着长身玉立神情恬淡平和如斯心中亦觉得十分宁静。 良久舒贵太妃笑道:“好久没有这样安安静静赏赏落花了。” 我淡淡笑道:“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倒是比春花更可赏些。” 玄清微微注目于我很快又恍若无事一般转开了。 舒贵太妃含笑拈了一朵落花在手柔缓道:“这样落花时节听着花落无声倒想听一听琴呢。”她说着唤积云去内堂向我道:“上次损坏了的琴弦已经修好了你也正好试试称不称手。” 自从上次弦断以来我总有年余不复弹琴了。 玄清的笑意徐徐漫上他眼中我的目光被他牵动停留在他腰间心下一暖复又一凉。果然他的绞金锁丝腰带上正别这那把名为“长相守”的笛子。 万一…… 我“万一”的念头还未全冒出来他已经道:“正好。儿子随身携带着‘长相守’可以与娘子同奏一曲。”他坦然向我道:“昔年与娘子合奏《长相思》之事清时时记得娘子琴技甚好。” 我故意不去看他只向舒贵太妃谦道:“‘长相思’的旧主人在此我怎么敢夸口自己的琴技呢当真是班门弄斧了。至于与王爷合奏一事也是多年前的事了王爷不说我都几乎忘了。” 玄清的目光微微一黯仿佛是明亮的烛火被劲风一扑随即也只是如常。 舒贵太妃神情一动如醉如熏温婉笑道:“先帝去世之后我也再不碰‘长相思’。这合奏之音再也不曾听闻过了。” 我寻辞推诿道:“佛门之地弹琴奏乐怕是不太合适罢。” 积云在旁劝道:“太妃与娘子不过是带修行王爷也是个富贵闲人既然三人都通乐理又不是在这观里作靡靡之音其实也是无妨的。” 玄清的神色望向我似是征询。我心下虽然不忍拒绝然而理智自存也不允许自己答允。 我正要说话舒贵太妃的神色已经转为如青瓦薄霜似的忧戚道:“那么甄娘子请全一全我这个未亡人的心愿吧。有生之年我很想再听一听‘长相思’与‘长相守’齐齐奏的妙音。” 她的琥珀色的眸中已盈然可见泪光我再不忍拒绝于是道:“好。” 玄清注目于我和言询问:“奏什么好呢?” 我微一凝神袅袅浮上心头的却是那一日我在棠梨宫中弹琴疏解心事那半阕无力继续的《长相思》却是他在遥遥的偏殿外应接了下去。于是脱口而出:“《长相思》吧。” 不料话一出口他也是兴冲冲说出这样一句:“《长相思》可好?” 舒贵太妃莞尔而笑“你们俩的心意倒是相通啊。” 我微微脸红颇觉得有些不自在忙笑着道:“只因琴名‘长相思’是而我与王爷到想到了此处。” 他亦道:“母妃最爱取笑。我与娘子倒不是什么心意相通不过是应景而生情罢了。” 舒贵太妃笑道:“十分好。我虽然不太通文墨。李青莲的《长相思》还是知道的。不如就这一好了。” 我应声而允调一调弦试音方缓缓舒袖拨了起来。同一瞬他的笛声亦悠悠轻扬而起清旷如幽泉一缕脉脉沁如人的心房。 这样熟悉的笛声。我最初的不自在在那一瞬间被他的笛声无声无息地安抚了下去。舒贵太妃侧耳倾听似是十分入神。我弹完一阕听得他的笛声并无停滞歇微之意微一转头却见他扬眸向我浅浅一笑。我一凝神转瞬已经懂得曲调又随着他的笛音转了上去从头再来一次。 却听一把温婉的女声随着我与他的合奏轻声拍着唱和道: 长相思摧心肝。日**尽花含烟月明如素愁不眠。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忆君迢迢隔青天昔日横波目今为流泪泉。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这样哀怨迷惘的曲子笛声幽幽缕缕却无幽咽哀怨之情。连我的琴声亦只觉剔透明朗而不凝滞。而舒贵太妃的歌声情思悠悠却不凄凄。 一曲终了只觉得心头舒畅什么心事也随着曲声倾倒尽了。 舒贵太妃含笑如迎风花蕊颔道:“自先帝去世后很久没有再听到‘长相思’与‘长相守’合奏的声音了你们俩却很不辜负这双琴与笛。” 我含笑谦道:“年余不弹琴了手势难免有些生疏幸好还不算玷污了太妃的耳朵。” 太妃含情望向一双琴笛爱怜地轻轻抚摸过琴身笑吟吟道:“很好今日一听我总算放心了。从前不过以为你貌美聪慧皇帝才把‘长相思’赐予你我还担心了好几日若你是那琴艺粗陋的那可当真是辜负了我的‘长相思’。如今听过我竟要为此琴大喜算是有一个相得益彰的好主人爱惜它了。” 我忙忙道:“太妃过誉了叫我怎么敢当。” 舒贵太妃正色道:“我并不是要夸你。”她微微凝神似沉浸在美好回忆之中笑容如花雪堆树清月明光“今日再闻琴笛合奏很有当日我与先帝合奏的情味了。” 舒贵太妃说者无心我听在耳中心下如琴弦五丝被谁的手用力一拨铮铮地乱了起来。不由自主地转过去正好遇上玄清的目光不觉五内灼热面红耳赤起来。 偏偏积云又道:“太妃说的是呢。别的琴笛便也罢了咱们的‘长相思’与‘长相守’却不一样非要考较弹奏者的功力与技巧光有功力与技巧还不够还要合奏时心有灵犀彼此知晓。更要紧的是要有情致在里头要不然哪里有相思、相守的韵味。” 我心头一紧脸上却若无其事笑道:“听积云姑姑这样说倒是叫我瞎猫碰上死老鼠给撞上了。可不是误打误撞么我只和王爷合奏过一次要说彼此知晓还说得过去若说情致韵味那可真真是贻笑大方了。平白叫太妃笑话。” 积云姑姑笑道:“是我说的高兴望了分寸了娘子别见怪才是。” 我忙道:“怎么敢呢。” 舒贵太妃缓缓斟了一盅茶递到我手里淡淡笑道:“话说回来合奏者最考较的是彼此契合的默契若失了默契只怕技艺再高终究是也是枉然。总之今日得以再闻‘长相思’与‘长相守’二者和鸣之声我亦无所遗憾了。” 玄清伴在舒贵太妃身边亦笑道:“从前不过是琴笛合奏而已如今还有母后歌唱当真可算是完满无缺了。” 我亦笑:“诚然若王爷所说琴笛合奏只能感受其间韵味不若直接唱出《长相思》歌词更是别致。世间的情意于太妃而言是直接明了胜于隐约婉转的才符合太妃的性子。” 太妃眉开眼笑慈爱地揉一揉我的头道:“甄娘子也是我的知音了。” 我笑盈盈道:“太妃这样说可见是真心疼爱我了。” 舒贵太妃笑着抚一抚玄清的肩头为他掸落数朵落花笑道:“母妃的知音也是你的知音想来你和甄娘子也能谈的上几句。” 玄清大笑“母妃不知道以往论起几句诗书史论来儿子若一个不小心就会落了娘子下风真是惭愧不已。” 舒贵太妃骇笑指着我道:“甄娘子看着温柔婉约不想言辞口锋这样厉害能叫我儿子甘拜下风的真真是了不得。” 我掩唇而笑:“王爷谦虚得口不择言呢太妃也信么。王爷不过是当您的面哄我两句罢了。转过身去不知要怎么笑话我呢。” 玄清闻言急道:“清当真是说实话的断断不敢笑话娘子。” 如此说笑一番便也散了。玄清也向太妃告辞送我下山去。 玄清走在我身边阿晋牵着马远远跟在后头山路弯弯清风徐徐扑面而来夹杂着青草奔放而清冽的气味吹得人神清气爽。风中隐隐闻得一丁点马脖子上铃铛的叮铃之声远远的像是谁唱着一叫人愉快的歌曲。马蹄踏在山野落花之上亦有甘甜芬芳的汁液漫香满路。我与他隔着一拳的距离默默并行谁也不说一句。 山路口有大株的野芭蕉生长明晃晃的阳光似瀑布飞洒下来阔大的芭蕉叶如即把蒲扇凑在一起一样巨大在如金粉四散的阳光下本就翠绿的颜色愈加浓翠盈盈直要滴落下来一般散着生长健康的植物才有的青青的气味。芭蕉树中央有几枝刚抽出的新叶嫩黄的颜色新鲜地卷曲着似几支燃烧着的巨烛。地下长草中零零落落地开着几枝丁香花淡紫或浅蓝的颜色开得纤细柔和如含羞带笑的二八少女。 我见玄清含笑注目在芭蕉与丁香之上不由也笑道:“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1王爷可在笑这个?” 他眸中含着清亮的笑意“不知该夸娘子聪慧呢还是说娘子可怕?” 我的笑从心底满满漫出“那么王爷的意思是说我侥幸猜对了。” 玄清伸手拈起一朵紫色丁香轻嗅不已“清正是想起这一句才笑。眼前虽然丁香与芭蕉同在可是此刻清与娘子皆是心情舒畅未见离愁相思这句话实实是不应景了。” 我笑着指向怀中所抱的“长相思”“有此物在此也算不得不应景。这琴本就是叫‘长相思’的。”我看着他手指间的一朵丁香轻轻道:“它很漂亮呢。” 玄清看花的眼神是怜惜的回向我清颐而笑:“的确很美然而清并不打算赠与娘子。” 我笑言:“虽然我并不打算要可是还是很想问问为什么。” 玄清的目光从丁香移到我的脸庞道:“丁香是相思甚苦的花朵清不希望娘子如是。” “我是修行之人自然不会沾染相思王爷多虑了。”我想起方才之事目光定定落在他腰间我道:“‘长相守’是贵重之物王爷总这样携带在身么?” “没有”他摇头道:“只是每次来这边才会带上。” 我隐约猜到他话中的深意不觉有些害怕忙忙道:“王爷对太妃果然深有孝心。” 从前在宫中他与我说到此间从来都只是点到即止不留分毫尴尬。然而今日却大异往常径直说了下去。“这只是其一”他的目光倏忽一亮淡然道:“是因为‘长相思’在你这里。”他说的这样平淡而从容仿佛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他这样的心肠难道不知道不能随意对我说么? 我掩饰这笑笑别过脸去道:“王爷实在有趣为‘长相守’而来寻‘长相思’。” 玄清的目光似漫天满地洒落的阳光叫人笼罩其间无处可逃他认真道:“清是‘长相守’的主人来寻‘长相思’的主人。” 我抱住“长相思”的手心冒出潮湿的汗珠扣在琴身之上有胶凝的质感。我避无可避脸上倏然红了讪讪道:“王爷真会玩笑。” 他无奈地看着我良久道:“你知道我不是与你玩笑。” 我硬一硬心肠骤然抬头盯着他冷然道:“可是我只能当王爷是玩笑。” 他并不逼视我只淡淡凝眸于我道:“从前你是宫中的宠妃现在已经不是了。所以我说的并不是玩笑你要当作真话来听。自你从清凉台留了一张纸不告而别我怕你伤心为难忍耐着不去寻你。可是你晓得我心里有多难过。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我不晓得你是否与我一样。可是于我而言因你那一句‘感郎千金意惭无倾城色’这年春天怕是我有生以来最难捱的春天了。” 他说的话顷刻就把我逼急了我拂袖道:“我从前是宫中的宠妃那么今生今世哪怕被逐出宫墙亦脱离不了宫廷的影子。”我的眼角生生有酸涩的泪意漫出我死死忍住“人非草木王爷的心意我并不是不晓得。只是齐大非偶莫愁是从宫里出来的残躯实在不愿和皇室贵胄再有沾染纠缠不清。” “因为你曾经是他的妃子而我也出身宫廷所以你不能接受我。”他看着我眼中无限痛惜与怜爱“我只问你一句昔年在宫里可曾有一日过得平安喜乐?” 平安喜乐?我心中骤然一痛。每一日每一刻哪怕有着玄凌浩大而隆重的宠爱。我过着的哪一日不是刀锋噬血如履薄冰? 平安喜乐那是想也不敢想的。 我只求我能活着活得好一些。 他怔怔道:“我遇见你的每一次你何曾真心开怀过。连哭也要极力忍耐着。” 那么多年的苦那么多年的争斗我的伤心和失落只有他真真切切地目睹过抚慰过。 我的心意灰凉唏嘘道:“即便没有宫里那段日子过去和如今到底也不一样了。” 玄清迫牢我的眼眸叫我无处可躲。他问我:“过去和如今有什么不同么?” 簌簌泪光的迷蒙之中看去其实他和玄凌长得并不像。玄凌的棱角有帝王的森冷而玄清是温润如玉的线条和气度。我几乎要落泪“怎么会不同呢过去……我已没有当日的小儿女心肠了。” 他打断我的话切切道:“过去你是甄家的千金小姐容颜如玉;如今你是我皇兄逐出宫闱带修行的女子”他迫近我他的气息那样近兜头兜脸包裹着我“可是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撇开在宫里那段日子你都是自由之身可以去和任何人在一起。从前和现在一切并没有不同。不同的只是你的心。”他的话泠泠如水滴石穿的声音一记一记敲在我心上“从前我认识的那个骄傲勇敢、无所畏惧的甄嬛哪里去了?” “哪里去了?”我低低自问亦像是问他心里的种种委屈和痛苦终于喷薄而出“她死了那样的甄嬛早已经在家破人亡的那时候就死了!现在活着的这个叫莫愁是甄嬛留下的一副躯壳再不是你认识的那个甄嬛了!” 我一字一字把积在心里太久的话掷地吐出忽然有一瞬间空洞和软弱踉跄几步抵在石壁上大口喘息。 他的笑容在凄楚中绽放出一点点的欢喜那欢喜看起来这样溺水人的稻草他说“你方才说人非草木那么孰能无情你心里也是有一点点喜欢我的是不是?就如那一天你会叫我的名字。” 我拼命摇头摇得自己也头晕了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肯定自己的言语“王爷误会了。因为多年来王爷对我种种照拂人非草木我自然明白王爷对我的心意。可是明白归明白我对王爷却只能是当个知己。若因为那日我冒失叫了王爷的名字叫王爷误会那么是我的过失。” 他的热情像烛火一般一分一分的消减下去。我抵在石壁上硬声道:“王爷曾说有女如云匪我思存。沛国公家的小姐虽然德行出众、娇美无俦你却偏偏不喜欢。那么今日恕我冒犯说一句有女如云匪我思存。这句话当真是十分好而我对王爷的心思也是一样。王爷虽然贵为天家之子天潢贵胄、近宗亲王文才武略俱是凌于众人可是我甄嬛……”我硬一硬心肠泠然道:“可是我甄嬛却也偏偏不喜欢。” 石壁冰冷而光滑坚硬地硌在背心。背心上一阵凉一阵烫仿佛生着一场大病。可是头脑中却是冰凉冰凉的。那样凉仿佛小时候玩雪将手掌浸在冰雪之中凉到针刺一般的麻木。 他的呼吸急促着渐渐沉重起来那一呼一吸间的沉重与滞缓绝望地冲击在我的心间。他的眼神仿佛受了伤的兽冰凉地绝望着。 我多么害怕看他多么害怕。我用力别转头去不去看他可是他这样的眼神幕天席地我如何逃得开。我被他这样的眼神望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汩汩涌上来仿佛整颗心都被掏得空空的再也无法填满。我的手指微微战栗着我怕被他瞧见牢牢藏在身后用力蜷缩成一团。 他的神色渐渐冷寂了下来。良久他把丁香别在自己衣襟之上苦笑道:“你这般说那么这朵相思甚苦的丁香看来便要属于我了。” 我狠狠心说完踉跄奔出却不觉也是清泪漫盈于睫了。 注释: 1出自唐代李商隐《代赠》全诗为:“楼上黄昏**休玉梯横绝月如钩。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原诗是一七绝写思妇之离愁。这两句是说芭蕉的蕉心没有展开就像丁香的花蕾一样含苞不放同是春风吹拂而二人异地同心都在为不得与对方相会而愁苦。比喻愁思郁结、思念甚切的离愁别绪。这既是思妇眼前实景的真实描绘同时又是借物写人以芭蕉喻情人以丁香喻女子自己。意境很美含蕴无穷历来为人所称道。 第二十四章 夜笛 我的泪在回到禅房时已经干涸了。我不愿槿汐与浣碧洞悉我的软弱和悲伤哪怕她们是隐约知晓些什么的。 我原本以为说出了心底积沉已久的害怕与顾忌推离了他也能安抚住自己偶尔不安的心魂。而那一日他绝望的眼神再度浮现在眼前时我是这样的心疼而不忍卒睹不愿去想也不愿去看。 他果然是不来了也再没有见面。我这样沉静着终日跪在香案前数着佛珠诵读着经文以此来让自己心智安宁。檀香的气味一日比一日点的浓这样凝重的气味在春夏交织的时节这屋里衣香不如花的时节其实是格格不入的。 身后浣碧与槿汐凝望我的叹息却是日复一日的沉重了。 每一日我在冗长的经文和缭绕的香烟里会疲惫地沉沉睡去。其实人活得无知无觉又何尝不好。只是玄清他没有出现在我身边却时时走到了我的梦里。 温实初面对我苍白的脸色时几乎心疼得要落泪“你的身子明明是好了的。怎么如今心绪又这样坏呢总是这样和自己过不去。” 浣碧只好为我开脱:“小姐日日在这里念经诵佛其实是很闷的。” 温实初暗自松了口气再度来时手里却多了一只鸟笼他兴致勃勃道:“我买了了几只画眉听它们叫着挺好听的给妹妹玩吧。” 杏黄浅金的羽毛身子小巧鸣声又清脆我心下也喜欢于是养在了房中。那画眉许是温实初着意挑选过的都活泼得紧一味唧唧喳喳地爱叫倒也添了不少热闹。 这一晚睡得熟睡梦迷离中隐约听得有什么锐利的东西“咔咔”抓着窗棂嘶哑而尖锐。禅房虽然翻修过但是窗子不过是棉纸糊的并不十分牢固。我翻一个身窗口悬挂着的鸟笼里几只画眉唧喳闹成一团啼声尖锐而刺耳。我模糊地想着“这鸟怎么那么爱闹呢。”于是朦胧着双眼翻身起来摸索着去点蜡烛口中含糊唤道:“槿汐……” “刺啦”一声是棉纸被撕破的声音我来不及点上蜡烛借着月光别过头去看却见窗上豁然撕了一个大口子画眉在笼子里喧嚣乱叫。一双碧油油的眼睛在毛茸茸的硕大脑袋上格外幽深可怖“喵——”的一声向我扑来它壮硕的身体猛扑过来时有凌厉的腥风我本能地伸手去挡几乎是在同时我尖锐地惊叫起来:“猫!有猫!” 夹杂着风声混乱地脚步声是浣碧的身子抱住被子紧紧兜到我身上尖叫道:“槿汐你快把猫赶出去小姐见不得的见不得的!” 我害怕得抖仿佛还是小时候去范侍郎家做客范家公子与我年纪相仿不过才七八岁却淘气的紧手里抱着一只猫儿趁我不注意兜头塞进了我的锦袄里。那是冬天我穿的锦袄宽松用丝缎在腰间松松束住猫儿钻在里头找不到出来的方向死命抓着爪子狂叫那种尖锐而妖异地“喵喵”的叫声如逃不开的噩梦一样在我怀里叫嚣棉絮被抓了出来雪白地飞舞着身子被抓得生疼。我声嘶力竭地大哭同伴在身边吓得尖叫不已。它毛茸茸的身子滚啊扭啊拼命寻找生路。终于一拱从我胸口的开襟处跳了出来。我永远不能忘记它从我怀中跃出跳上肩头的感觉。它带着骚气的毛毛的尾巴扫过我的下巴那双诡异地深绿色的眼睛狠狠地瞪着我让年幼的我完全失去抵抗。 我因此大病了一场身上的抓伤好了也没有留下痕迹却再也见不得猫只要稍稍靠近就会吓得尖叫不已。所以甄府中是从来没有一只猫出现的。 而如今在陌生的深夜里这样骤然出现的大猫几乎吓得我魂飞魄散。 我被浣碧裹在被子里耳中却听到连浣碧也惊恐的声音“这猫怎么这样大!”槿汐手里的棍子一下一下仿佛都是打了空敲在墙壁上。仿佛还不是一只猫有好几只在屋子里窜来窜去混乱而凶猛地叫着。 “砰”一声门仿佛被谁踢开了是猫惊恐的叫声凄厉地惨叫浣碧的惊呼槿汐的安慰有一个人冲过来紧紧拉住我拍着被子柔声道:“没事了没事了。” 我惊魂未定地掀开被子散乱着头。抬眼却是玄清温柔而心疼的脸我的软弱和害怕在一瞬间无可抑制抓住他的手臂伏在他怀里低声地啜泣起来。 他拍着我的背安慰道:“没事了是闯进来要夺食的狸猫。” 我别过头看了一眼地上横七竖八倒着几只身形硕大的灰猫比一般的猫大了许多。鸟笼被扑在地上砸碎了几只画眉的肚肠都被撕了出来鲜血狼藉。我只看了一眼吓得身子一缩。玄清道:“别怕别怕已经死了没事了。”他蹙眉道:“这是山里怎么可以养鸟呢。山里虽然没有猛兽可是狸猫却有这些狸猫常常一起出入最爱以鸟为食性子凶猛又善夜行体型壮大也敢伤人的。多半是听到了鸟叫被引进来捕食的幸好没有伤到人。” 浣碧吃吃艾艾道:“我们不晓得有狸猫的都是温大人好不好的送什么画眉来。说是逗小姐高兴可把狸猫给招了来。” 槿汐松一口气道:“还好王爷来的及时要不然那么多只猫可怎么好奴婢也吓坏了哪见过这样大的狸猫呢。说起来真是温大人好心办坏事了。”说着找了大布袋把猫尸和画眉一同装了进去扔掉又和浣碧一同清洗屋子。 浣碧和槿汐都在我大觉不好意思忙理了理头坐起疑惑道:“今晚幸亏有你只是怎么会这么还在附近呢?” 玄清眉目间微有担忧之色“你不愿见我我只能偷偷来瞧你了。这一月多来你都是快二更天才睡的难怪脸色这样白。” 我一怔道:“我竟都不知道。” 他笑一笑有难言的苦涩“我若存心不想让你现我你又怎么能察觉我在外头呢。” 我愕然道:“那么我从清凉台不告而别之后你是否也常常如此。” 他低不语然而那神情已经是昭然若揭。我的心口突突地跳着他形容颇有些憔悴眼下有一片小小的乌青如月晕一般想是睡得不足。哪里还是从前那个疏狂清朗、温润如玉的翩翩少年。我低低叹道:“你这又是何苦呢?” 他直一直身子淡淡笑道:“我不苦。只是想见你睡下了才走。” 他的衣衫上有夜露深重的痕迹我拧一拧眉毛轻声道:“这可是撒谎了。既然是我睡下了你就走了怎么今日还在这里?” 他低叹一声“你何苦要这么聪明就当我是贪看月色好了。”他歉然道:“今日是我不好贪睡打了个盹儿才叫你受惊了。你养的画眉我一时也没想到会招来狸猫。” 我心中一动却只能无言以对半晌凄然道:“你是千金之体何苦这样为难自己呢。” 他苦笑神情益憔悴道:“比起你那一日的话能在窗外看看你屋子里的灯光已是我最大的安慰了。” 我内心怔忡不已仿佛有浪潮一重又一重地冲刷上来静默片刻推一推他的手臂轻声道:“我没有事了。王爷也请回去睡吧都三更天了。” 他的目光清澈如一潭清泉。这样盯着我我几乎连心跳都偷偷的漏了一拍竟不能回避只是静静的回视着他。 良久他起身道:“你好好睡吧。别想着今晚的事了。” 我温顺点头“好。” 他正要伸手为我掖一掖被角我忙拦道:“我自己来吧。” 他涩涩一笑如秋风中摇曳不定的芦花“上次这样为你掖被子还是在清凉台。”他停一停目光中有一丝祈求“很久没有这般做了就让我再帮你掖一次被子吧。下次恐怕也没有下次了。” 我心中骤然一酸不忍再拒绝任由他帮我掖好被角抵在我下巴下道:“夜里别着了凉你的脸色这样差。” 我点一点头见他眼中眷恋不已再也不忍去看转头闭上了眼睛。 我的梦靥从这一日后开始严重。即便再没有狸猫的骚扰然而小时候的际遇和那一夜狸猫油绿幽深的眼神常常吓得我在深夜里一身冷汗地惊叫起来。 浣碧和槿汐地陪伴无济于事我的惊惶让我整夜整夜地无法安睡。 而笛声是在这一刻响起的。脉脉一线不绝如缕。即便不用侧耳细听也知道是“长相守”的笛音。清亮圆润的笛声被夜风送来清晰入耳。我拥被而坐顿觉心中的恐惧和不安都沉淀下去只剩下这一刻的笛声仿若山间静谧处的一泓清流直流到心坎里去。 浣碧起身打开窗子低声道:“是王爷在吹笛子呢。” 我低低道:“你也听出来了。” 浣碧唇角轻扬淡漠一笑“只有王爷的笛声才有这样的情韵啊。”浣碧的身影被浸润在月色里她轻声道:“今晚王爷不知道又要吹笛到几更呢。” 这样的情韵连浣碧也听出来了。 我倚靠在墙壁上但见月色溶溶如梨花遥想他在月下吹笛的身影静默良久终于无声地落下泪来。 这一晚依旧是在玄清悠悠荡荡的笛声中入睡的。而惊醒我的不是梦魇而是窗外突然而至的暴雨。 盛夏的季节里这样的暴雨在山中往往是不期而至的。 暴雨惊雷带着水汽的风阵阵袭来从半开的窗扇间卷入。槿汐惊醒过来忙关上了窗子扣好。见我只是和衣而坐便静默在我身旁坐下。 烛火摇曳不定一场磅礴的雨沉沉挥落在天地间尘土的腥气被如鞭的暴雨“哗哗”抽起。雷声雨声之中隐隐听得那一缕笛声悠悠不绝如缕。 心口像被谁狠狠抽了一把。只一心期盼着那笛音快停了吧快停了吧。 玄清我求求你不要再担心我是否安睡雨那么大你快快回去吧。 槿汐看我一眼温然道:“娘子好像在急什么?” 我一时掩饰不住自己的神色低低道:“你听那笛声还在。” 槿汐叹一口气抚着自己的衣角道:“真是可怜外头那么大的雨可是要淋坏人的。” “那么大的雨……”我呢喃着道心中悚然惊起更是担忧不已。 槿汐的目光犹如窗外一束强烈的闪电把自己照成了个水晶透明人她端正了容色道:“有句话奴婢一直不敢说如今看娘子的情状倒是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候。”槿汐握起我的手合在自己的掌心里肃然中带着温和关爱道:“娘子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娘子这般憔悴是折磨了自己也是折磨了王爷。奴婢这么多年看在眼里王爷情深义重是一个可以托付的人。” 有轰然的雷滚过深重黑暗的天际轰得耳根麻。笛声依旧悠悠我心里也仿佛滚着惊雷一般。 浣碧或劝或阻从来没有人这样明白了当地和我说过。 暴雨如注槿汐见我只是默默出神于是微笑道:“从前在宫里时奴婢也爱听戏有一曲《思凡》听得最熟左右娘子也不困不如奴婢唱给娘子解闷吧。” 我心头如麻如何顾得上槿汐要唱什么只得由着她打着拍子唱道:“他把眼儿瞧著咱咱把眼儿瞧著他。他与咱咱与他两下裏多牵挂。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就是死在阎王殿前由他把那碓来舂;锯来解;把那磨来挨放在油锅裏去煠。嗳呀由他!只见活人受罪哪曾见死鬼带枷?嗳呀由他。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仿佛有蓝紫色的闪电明亮划过天际心头骤然分明。槿汐倏然开窗我目光所及之处院中的夕颜一朵一朵无声无息的在狂风暴雨中落到地上。 我心头大震心血滚滚涌上只反反复复想着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我倏地站起身疾步向外奔出。浣碧不知何时起身了急忙唤我道:“小姐伞呢?” 我回眸灿烂一笑“不用了。”拾裙急急奔出。 身后仿佛是浣碧在向槿汐落寞叹息“小姐终于出去了。” 大雨哗哗如注仿佛鞭子抽在身上一记又一记微微地疼。身上的衣衫全湿透了粘腻在肌肤上。雨水迷蒙了我眼睛打散了我的头风雨阻绊着我的脚步焦雷轰断了树顶的枝条。我浑不在意也不觉得累。这么多年无论是在深宫梨花如雪的重重回廊还是在禅房怀抱香烟缭绕的经文佛珠我的心里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畅快自在过。 我奔跑着像重新安上了羽翼的飞鸟寻觅着他的笛声飞奔而去。他在的地方就是我方向。 夜雨惊雷他站在岩边一袭白衣萧萧恍若自电光中而来含笛于唇边缓缓吹奏清粹冷冽如白露含光。 我的眼泪在一瞬间灼热涌出眼眶。狂奔数步扑到他怀里。 雨水自他的脸上滑落。他怀抱着我几乎不能相信喃喃道:“嬛儿……是你么?” 我用力点头紧紧揽住他的脖子流泪笑道:“是我。我来了。” 他似乎不相信一般用力盯着我看了又看。突然他一把扯下自己的外裳披在我身上气结道:“你疯了!下着那么大的雨你还跑出来。自己的身子不要了么!” 我咬着下唇瞪着他呜咽道:“明明是你不要自己的身子了这么大的雨疯了一样在这里吹笛子。” 他把我的头抵在他的胸口叹息着道:“你最怕打雷闪电了。” 他的心跳沉沉入耳隔着湿透的衣裳他的温度暖洋洋传到我身上。 心中有无数的柔情蜜意我伏在他胸口低低道:“只要你在我就不怕了。” 他仿佛没有听清怔怔道:“什么?” 雨水腾起无数细白的水汽却模糊不了他的容颜。我的心意在那一刹那坚定如岩间老松。此生良苦如斯往事累累扎得我身心俱碎。然而心灰意冷之中终有什么是始终没有放弃始终都在追寻的。 我仰起头定定望着他一字一字道:“清只要你在我便不再害怕。所以我一直要你在。” 夜色浓稠如汁哗哗的雨声激在万千树叶草木之上冲出湿冷清新的草木清馨。他望着我眼眸中牢牢固定住我的身影仿佛有滟滟无尽的刻骨柔情在流转生波连我的身影亦被映照得流光宛转了。他的脸上有无尽的喜悦他紧紧拥抱住我那么紧仿佛连骨头也隐隐作痛。我恍若在梦境之中唯有那痛叫我觉得他的拥抱如此真实如此欢欣甜蜜。他欣喜若狂沉沉道:“只要你愿意我便永远在你身边不离不弃。” 他的目光这样温暖而坚定带着得到梦寐已久的幸福与希望的光晕透过交织的雨水与泪水与我执手相看情深只觉得总也看不够一般。原来心与心的距离可以如此贴近也可以遥迢如彼岸。由此及至彼只要跨出这一步就可以。 他冰凉的唇贴在我的额头上“嬛儿若你还不对我说还躲着我只怕我就要疯了。” 我微微愕然含羞道:“难道我要对你说的你都晓得么?” 他整个人熠熠如明珠生辉在暗夜里散出一种温润夺目的光彩来笑道:“傻子你当我这样傻么你喜欢我难道我瞧不出来么。别说是我只怕是槿汐和浣碧都瞧出来了。我只是心疼你这样忍耐着折磨自己。” 我唏嘘“清。我心里总有许多的不能和不敢。” 他的嘴唇有细腻而饱满的纹路他轻轻道:“嬛儿是什么时候你对我有了这样的心意?” 我摇头老老实实道:“我不晓得。”我凝神细想“或许是在清凉台或许是在长河边。或许……更早是我当年小产之后在你用笛声引我出棠梨宫为我开解心事的时候。”我叹息“清我并不晓得是什么时候因为一直以来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总是你伸手拉住我不让我倒下。” 他摇头眸光中有无数神采流转:“不重要都不重要了。要紧的是你现在在我怀里对我说这样的话。嬛儿我盼了多少年!” 雨渐渐停了偶尔从树枝上疏疏滑落一滴清凉地流到脖子里。他的十指与我的十指牢牢交握仿佛无尽欢悦和懂得的感激都被握在这双手心中了。 东方的天色逐渐明亮起来晨光有浅蓝的柔和色调带着露水的潮湿。他的语言字字在耳边轻缓如暮春四月的风贯入耳中“我在你心中是怎样呢?” 我想一想满心的情意都化作十六字“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1你在我心里便是‘世无其二’。” 他的额头抵着我的额头轻轻笑道:“这是古词里赞美男神的我并没有这样好。” 我笑而不语只问他“那么我呢在你心中又是怎样?” 他略略思量答得郑重而坚定“在我心目之中你便是我的天地人间。” 我来不及细细品味话中深意眼泪已经滚滚落了下来心上有蓬勃的喜悦轰然开放就如春日里一树一树花树在我眼前勃然开放开出无数圣洁雪白的花朵如鸽子洁白的羽翼凌然在世间尘烟之上绝尘而出。更如明光晓映皓月当空于无底无尽的黑暗之中骤然在照耀在我心上那种光明皎洁几乎叫人不敢逼视。 “天地人间?”我喃喃自语几乎不敢置信。 他的语气肯定如山顶悬崖置放千年的磐石“是。得到你便是得到全部。若你不在这一切繁华锦绣于我也不过是万念俱空而已。”他的声音忽然有些凝滞“嬛儿因为你在从前无论我失去多少亦都觉得值得了。” 我低声抽泣摇头道:“我其实并没有你说的这样好。我是当今皇帝的废妃我身在佛门之中是罪臣之女还生育过女儿。而你有无数名门闺秀可以选择有锦绣灿烂的前程实在不需要和我这样的残躯败体在一起……” 他的手掌是温暖的紧紧覆盖在我的唇上堵住了我下面的话他用力抱住我“在我心中你就是最好的。嬛儿你要相信。” 我点头“如你方才所说你在我心中亦是最好的。”他的微笑徐徐绽放开来我的泪水融进他的衣衫之中仿佛开了一朵又一朵明媚的小花这样鲜活明媚的绽放开来。 他的怀抱辽阔而温暖像碧蓝宁和的阔远天空我被他拥在怀中仿佛一直在巢穴中仰望天空的鸟儿终于展翅飞到了渴慕已久的天空之中只觉得重重心事都放了下来重重喜悦如浮云海浪涌上身来身心俱是松弛祥和柔软了下来。 我低声道:“清也是因为有你无论从前身受多少艰难委屈我都可以不再怨恨了。” 黎明已至天光畅亮。天边朝霞灿若云锦我从没有现连朝霞也可以美到如此让人叹慕的境地。 送我至禅房时槿汐与浣碧都等在门外见我与玄清携手而至心下都是了然。 槿汐打趣道:“这雨天亮前就停了不想娘子被雨阻到了现在。” 浣碧默默片刻道:“昨儿淋了雨出去又到现在才回来饭菜热好了小姐和王爷先去用些吧。” 我笑道:“我倒不饿现下只觉得乏得很。” 玄清道:“一夜没睡好好去睡会儿吧。” 我点一点头柔声道:“你也早些去睡吧眼睛下都是青的了。” 他握一握我的手向浣碧笑道:“我可把你家小姐交给你了。” 浣碧笑一笑道:“王爷吩咐了敢不尽心么。” 我见他恋恋不舍地回去了方长长地打了呵欠睡意沉沉而来。一挨着绵软的枕头便陷入了黑甜梦乡。 注释: 1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出自流传于民间的南朝民歌《吴歌》中神弦歌十一之一神弦歌大都为江南一带民间祀神歌曲中所述之神灵体态优雅风姿绰约富于浪漫主义温情和《楚辞·九歌》相似。神弦曲具有人神恋爱的特色。这一曲名《白石郎曲》是赞叹男神的美貌高贵的。 第二十五章 沈心如醉 和清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是快乐而充实的。然而每一天我又都在矛盾和挣扎之中入睡想着我和清似乎是没有未来的。此刻所有的一切是如槿汐所说的“火烧眉毛且顾眼下”也是“拼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的热烈与无望。尤其当芳若来看望我时告诉我任何与我的过去息息相关的宫廷的事。我一次次惊觉我的身体肤都是被深深烙着过去的印子的。 我不晓得我该怎样挣脱自己的身份他该怎样挣脱自己的身份。这样可恼的身份让我尴尬而羞耻。 可是每一日醒来看见微薄的晨曦在窗棂的格子里细细地筛进来想到这一天里我也许又可以看见他整个人便浸淫在巨大的喜悦和甜蜜里。 是怎样的甜蜜呢?和清在一起的每一刻心都是蓬蓬的胀开着唯觉轻松喜悦这世间什么烦恼也不会来寻我。 有时候我情愿自己是一个无知的女子没有道德没有廉耻没有是非观甚至……没有记忆。这样我便不会痛苦不会难过。 如果可以我情愿拿我自己现在所有的一切去换和清在一起的相知相许的快乐。 我情愿。 这一日我几乎是与他在游荡不眠不休只觉得这样被他牵着手已是巨大的幸福。 山路崎岖弯弯曲曲的从林间一路向上。经年无人走动的石板上长满了厚厚的青苔一步一步走得甚是小心艰难。头顶上是诡异凌乱伸向天空的枝桠淡淡的影子落在地上像是魑魅魍魉凄厉可怖的手臂只是那手臂上一树一树全是鹅黄浓绿的叶子脆薄柔嫩的鲜艳着。有不知名的鸟儿在枝桠深处滴沥鸣叫着让这山谷中空冷寂静的黄昏有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和生机。山间有了几株新开的凤仙花隐约开在杂草丛生里明媚鲜艳如火。 其时日落西山余晖如金半天里都是流光溢彩的晚霞明红、翠黄、紫金、嫣蓝、柔粉像最灿烂华美的一幅潋滟辉煌的织锦……他身前山顶凝聚着绮艳曼丽不可方物的彩霞仿佛一伸手就能挽到。而我身后是晦暗阴沉将要入夜的天空墨色的云如烟雾席卷低得似要压下来。 最后一缕金色的霞光笼在他身上他转过身来看我他的脸在逆光里看不清楚他缓缓向我伸出手“山路难行我牵着你罢。” 他的身子在霞光下如同天神一样皓洁庄严山风呜咽如梭在我们之间穿行而过他宽大的袍袖被风吹得微微鼓胀飘扬若三尺碧水。 只觉得心中怦得一跳四面暮色无限温软的夏日微风静得如能听见自己的呼吸。我犹疑伸不出手去暗暗交握着手心细密沁出汗来。 隐隐有歌声从山下长河传来渐渐听得清了原来又是阿奴在歌唱唱得正是她一直在唱的那山歌:“小妹子待情郎呀——恩情深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那歌仿佛是刻在我心上这时候听到不由得心神激荡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的目光一清如水那么澄净声音柔和若四月的暖风轻轻道“你听。” 我低声答道:“听见了。” 他的手伸得更前些几乎要碰到我的袍袖。他离我那样近他说:“我待你也是一样的心思。”他见我不语容色微微黯然“那一日你写给我的《碧玉歌》——感郎千金意惭无倾城色。翻过整本《乐府》我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这一句话。” 我仰起脸看他灰白的佛衣下徐徐伸出素白的纤手素食久了双手那样苍白细薄得透出微蓝细弱的血脉流转反映着霞光滟滟。 我直视着他一颗狂乱的心慢慢静下来微笑如花绽放在颊上声音韧如水边丝丝蒲草“这回换我来说我要说的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晚风拂起佛衣黯淡的袍角心底漫漫浮起几缕欢喜我对玄清的爱意从来是隐秘在血管中暗沉涌动的血液。而如今一直隐逸在心里要说的话全部说出来了只觉得说不出的愉悦和轻松只笑盈盈注视着他。 他的脸上露出那样温润如玉的温柔与惊喜的神色在渐渐阴暗的天色下明亮得如同夏天最最明媚灿烂的阳光漫漫的喜不自禁。 我的笑从心里溢出来溢至每一寸身体肤。 他紧紧握住我的手欢喜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那样笑着看着我。 他的手那样热那样大显得我的手小得不盈一握。 他洁净温暖的气息盈在身边突然向前一倾脸就埋入他襟前。他紧紧搂着我我的摩挲着他的下巴他在耳畔说:“我们一起走。” 心似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隐隐作痛鼻中也酸楚。 其实我不知道我们可以走到哪里去。我是皇帝下旨逐出宫修行的废妃他是翩然如玉的天潢贵胄近支亲王。如槿汐所说“火烧眉毛且顾眼下”而已。 可是眼下听着他这样郑重其事的说心里顿觉安慰舒畅。对于邈远的未来也有了一丝可以依傍的想象。 山风在耳边呼呼作响零星初绽的凤仙花儿明艳动人婵娟如烟。他执着我的手一步步往山顶走走一步回头看我一眼。 他忽然停住脚步一根根地展开我的手指将他的每一根手指都放入其间十指交握。我微微疑惑只看着他。玄清的话语坚韧而执着微笑道:“这种牵手的姿势叫做‘同心扣’据说这样牵着手走路的男女即便生死也不会分开。” 心口有错落的感觉仿佛纵身跃入海中溅起庞大而跳跃的雪白水花如我此刻欢悦而震荡的心绪。然后一睁眼见到海底珊瑚光华簇簇别致伸展在身边周遭鱼儿畅游欢快。如同置身在梦中却明明伸手就可以触碰得到。 真的是恍如梦中啊!我心下蓦然一动突奇想道:“清我总觉得是在做梦一般你咬我一口或者掐我一下好不好?叫我知道我并不是在做梦。” 玄清低头吻一吻我的鼻子轻声笑道:“我不舍得。”我忽然觉得自己傻气。怎么这样傻呢连自己都不好意思要笑话自己了。我脸色通红直可比上晚来时漫天的火烧云这样灼热燃烧在我脸上。 他一直温柔地笑着。他笑起来这样好看如云中清歌扬扬响彻云霄万里。我脸上一热越口不择言。我凝望着他我说“清你笑起来真好看。” 我从前这么觉得却始终不敢承认。唉我如今在他面前说话真是越来越傻气了当真是傻话连篇了。 玄清扣着我的手轻笑着叹息“我的笑是因为你啊!” 是因为我。然而我此刻真心的笑容绽放亦是为了他啊!我微觉羞涩低头看见自己足上最简朴不过的芒鞋踏在厚厚的青苔上一步一个欢喜。 忽然想起当年盛宠时玄凌曾赐给我一双鞋子。菜玉做鞋底内衬香料鞋尖上闪耀着令人灿烂目眩的合浦明珠。精绣鸳鸯荷花的金错绣绉蜀锦鞋面蜀锦向来被赞誉“贝锦斐成濯色江波”更何况是金错绣绉的蜀锦蜀中女子百人绣三年方得一匹。一寸之价不啻一斗金之下。从来宫中女子连一见也不易更不用说用来做鞋那样奢侈。 可是眼下我心中的欢喜与感动是得获那样的殊宠也抵不过万一的。心里只觉得那样的精美绣鞋的步步生莲也不及着一双芒鞋与他携手同行的温馨。 他与我一同看过晚霞抚一抚我的头柔声道:“走了一天了累不累?” 我眼角眉梢都是情不自禁的笑意道:“不累。” “那么”他忽然道:“陪我去安栖观看母妃罢。” 我怔一怔脸上一层层红云迭荡上来含羞道:“我怎么好意思去。” 他牵过我的手含笑道:“母妃一向是喜爱你的。”他见我害羞“母妃是坦荡的人。何况嬛儿我得到你你不晓得我有多快活我都急着想要对母妃说你的儿子得到了这世上他最想得到的人!” 我笑一笑纵然妾身未明。我如何能拒绝他这样的欢欣和拳拳心意呢。于是低眉含羞轻声道:“好。” 安栖观依然如昨而我的去见舒贵太妃时的心情却是截然不同了竟还有一丝难言的紧张。小扣门扉出来开门的正是积云见我与玄清一同而至不由惊讶道:“今日怎么这样巧王爷和娘子一同来了呢。” 玄清笑而不答只道:“母妃呢?” 积云笑道:“太妃才诵经完毕正喝茶呢。” 时值夏日安栖观里窗户洞开因着周遭树木繁密凉风如玉十分凉爽。庭院的缸里养着好些莲花小小巧巧的倒也十分可爱。 太妃正盘腿坐在凉榻上喝茶见我们来了只一味招手笑道:“来得正是时候积云炖了百合汤呢。”说着招呼积云盛了两碗上来。 玄清道:“先给母妃行礼吧。” 我盈盈一拜“太妃安好。” 我到安栖观是一向熟稔的平时见面不过行个常礼而已。如今郑重其事行了一个大礼舒贵太妃不由愕然只拿眼瞧着我笑吟吟道:“今儿是怎么了?” 玄清未等我起身亦是一拜到底“给母妃请安。”说罢扶着我携手而起。 太妃恍然大悟不由以手覆额满面含笑道:“好!好!总算在一块儿了。”说着一叠声唤积云道:“别拿百合汤了换红枣银耳来!” 我满面红晕低声道:“多谢太妃。”我低含笑道:“听太妃方才的语气好像早晓得我与清……”我不好意思于是停口只瞪一眼玄清。 玄清忙忙摆手道:“可不是我说的。” 太妃笑道:“清儿是什么都没和我说。只是那一日你们琴笛合奏十分默契心有灵犀。真当我老了什么也瞧不出来么?心有灵犀这回事本当是情意相通的人才会有灵犀。” 我面红耳赤道:“太妃好眼力。” 太妃拉着我的手让我走近爱怜道:“好孩子我当日不过转了转这样的念头却不想你我还有这样的缘分。”说着含笑瞧玄清“傻孩子也不早告诉我叫我现在才知道当真瞒的我好苦。” 玄清略略不好意思脉脉瞧我一眼道:“此事峰回路转也是刚刚定下来的儿子赶紧就带了嬛儿过来给母妃请安了。” 太妃满面欢喜看着我“嬛儿如今我也这样叫你了罢。”继而叹了一口气道:“嬛儿你是个聪明孩子我打心眼里喜欢的紧。只是我略略耳闻你也是命苦的孩子。我的清儿自小就离了我也是给苦命的孩子。他多年来寻寻觅觅要找个中意的好女子这样年纪了还迟迟不肯成婚我这个做母妃的也是不放心的紧……” 玄清觑着我笑嘻嘻道:“母妃只管怪嬛儿吧。我左右拖延着不肯成亲原先不过是不肯由太后和皇兄安排我的婚事。到后来总之是为了她了。” 我笑着啐道:“太妃面前好意思这样胡说八道么。” 太妃作势拍了玄清一下笑骂道:“我说话呢就你话这样多。”太妃又向我道:“方才清儿多嘴一句却也叫我放心。这孩子是个重情义的孩子他这样说可见对你用心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你们两个人要好好在一块儿也是受了不少磨难的从宫里到外头你又在修行怕是自己也为难了很久。并且只怕以后的路也不是一帆风顺。” 玄清看我一眼道:“母妃……” 太妃正色道:“你听我先说。”又向我道:“从前的路你们算是熬过来了守得云开见月明我心里安慰的紧。但是以后的路既然你们一块儿走了就要好好走下去。或许这条路比从前的路还要难但我相信事在人为只要你们两人心在一处。你们好好记着我这一句吧。” 太妃的话句句入情入理我字字回味与玄清一道深深拜下。 我含泪感泣道:“太妃方才来时我还害怕的紧怕你不喜欢我。毕竟我是从宫里出来的。” 太妃笑着抚我的头道:“你若说宫里出来的咱们三人连着积云谁不是宫里出来的。我知道你在意什么只是过去的都过去了谁没有往事呢。大周开国百年没听说过废妃再回去的。与其老死宫外不如想法子让自己过些想过的日子吧。人生百年能真正顺心遂意的日子又有多少呢。” 我心下感动不已玄清搂一搂我的肩与我相视一笑。 正巧积云端了红枣银耳过来向太妃嘟囔道:“太妃的花样最足想了百合又想红枣银耳。” 舒贵太妃笑着推她“傻子吃红枣银耳是有由头的你且瞧瞧他们俩。” 积云见我与玄清携手而立又惊又喜道:“果然该吃红枣银耳的。太妃好福气啊。” 太妃颇为自得笑道:“如何?” 积云笑得合不拢嘴“王爷千条万选总定不下一个正妃来果然眼力这样好。娘子第一回来时奴婢就同太妃说娘子瞧着和咱们王爷是一对璧人没想到果然有今日。”说着忙忙向我行礼。 我大觉羞赧忙扶起积云道:“姑姑这样说可叫我怎么好呢。” 玄清道:“你瞧如何?我总说你这样好母妃和姑姑必定都是赞成的。” 太妃笑道:“你们俩的缘分不容易。清儿你可要好好待嬛儿才是。”一轮明月照着窗清辉流淌了一地烛火摇曳其间太妃柔美的容颜如被镀上了一层明洁的光晕。 玄清郑重道:“是。即便母妃不嘱咐儿子也一定做到。” 太妃慨叹着道:“我今日真是高兴的很‘长相思’和‘长相守’又成了一对儿总算不辜负了。”太妃慈爱地抚着我的手道:“好孩子两个人真心喜欢彼此是多么难得的事能坦荡又心甘情愿地爱慕对方更是不容易好好惜福吧。” 我盈盈施了一礼“太妃的话嬛儿铭记在心。” 自安栖观出来玄清神色喜悦道:“如今可放心了么?” 我诧然道:“什么?” 玄清吻一吻我的手指认真了神气道:“我带你来见母妃告诉母妃我们的事是想要你明白。我待你不是作朝夕露水之情而是希望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多久以前我还是闺阁里从茜纱窗内望着蓝天做梦的少女心下被《诗经》里的这句话深深震动仿佛打开一扇窗看见情爱浩瀚里最美的海洋。与我的“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一般执念不已。 如今我与他我总以为是没有未来的却不想他把我带到他的母亲身边对我说这样的话。 心内的感动像开出无数柔软而芬芳的樱花灿烂的拥挤的填满整颗心。我在不能置信的喜悦中几乎要落下泪了。 他握紧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低声而坚定“你要相信我。” 我用力点一点头伏在他肩上。有他这样的允诺哪怕前路再渺茫我也可以有一分坚持的执信了。 良久寂静我靠在他胸前低低道:“太妃真美。” 玄清奇道:“怎么好端端这样说?” 我笑道:“我从前便这么认为只不过不好意思和你说罢了。” 玄清和悦微笑道:“母妃的美并不是天生的。或者说从前在摆夷时母妃不过是颇具姿色而无这样的风情”他见我疑惑遂解释道:“只有一个全心全意爱着的并且也被爱着的女子才有这样的容色是任何脂粉都描画不出的。在大周的后宫中清敢断言母妃是唯一经历过完整的爱情的女子。” 我会意遂道:“所以她的眉梢眼角她的一颦一笑才有这般美好和温存。” 那完全是美好的爱情来过的印记。 借着月光玄清与我携手而行“在宫里的时候我明知你是皇兄的宠妃除了在你身后默默地看着你我什么都不能做。我曾经十分绝望却也十分希望你的脸上有我母妃一样因为爱情而带来的美丽我希望皇兄可以给你这样的美丽。可是除了忧伤和心计我从没看过你脸上有这样的神情。嬛儿在宫中的寥寥可数的几次见面里你有几次是真心愉悦的。每一次见到你那种欲哭无泪的样子你知道我有多么心疼?”玄清的手指温存地抚过我的眉毛郑重无比道:“如今有这样的机会我一定要让你被全心全意地爱着。” 我握一握他的手指脉脉道:“我也全心全意地这般对你。” 玄清温然而笑我只觉得如斯情意深重连月光也是沾染了蜜甜的。 这一晚睡前再无挣扎与矛盾的念想只安然伏枕而卧。睡足醒来时已是次日午后夏日的阳光是澄明的金色隔着青竹细帘渺渺的一丝一缕地透进来仿佛柔软的轻纱迤逦在地上浓一条浅一条。 我懒怠挣开眼睛整个人仿佛在浮在睡梦里。睡得久了身上有潮潮的汗意恍惚有谁在打着扇子扇来凉风徐徐。 我睁眼却是槿汐笑吟吟道:“娘子一觉醒来宛若新生。” 宛若新生么? 这样寂寥而清净的山中岁月我曾经日夜诵读经文如困兽一般抵抗着内心不堪的记忆与痛楚连心境亦是晦暗到阴阴欲雨、暗无天日的。然而他的了解与懂得只因为他的了解和懂得幽闭的心才能够一线天开漏进天外无数清明之光。 曾经无数个日夜里记忆的纠葛夹杂着玄凌的绝情、陵容的背叛、皇后的伪善和胧月最后熟睡的小脸伴随着安陵容那一声悄然在我耳边的轻笑——“可救不活了呢!”一同萦绕在我的梦境里支离破碎的鲜血和崩溃蜿蜒成河。 我无数次从梦境里惊醒过来遥想远在南北的爹爹和兄长软弱的玉姚年幼的玉娆年迈的娘亲和惨死在狱中的嫂嫂、襁褓中的致宁我恨得极力握拳握得折断了一段又一段养得极长的指甲那清脆的“喀嚓”声如死亡之声和仇恨而不得报的痛苦一般如影随形地跟着我似鬼魅一般寸步不离一寸一寸卡着我的心房几欲迫死迫到我心灰意冷人如残烛。 若没有玄清或许我就这般沉溺了下去吧沉溺在记忆和过往带给我的无法挣脱的痛苦和凄凉心境之中沉溺在时间无垠地汪洋白浪里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沉溺到底不知岁月几何萧条到死。 我只能拼命念诵着佛经念诵着佛祖的真言绝句一句一句抄录下来在袅袅的檀香里在群尼吟诵的佛音里极力压制住自己不平不安思绪。犹如困兽在万军齐之下狼奔豸突总还是逃不过的。 我原以为逃离了宫廷寄居在佛院之中听着暮鼓晨钟或许可以逃避我的无力安息我的怨恨与悲伤。然而我躲不开世事躲不开自己还浸淫在世事里的心我终究会在这梵音无尽的吟唱里走投无路。 若不是清若不是清宽大的爱慕和懂得我也许真要走到那样的一天了。他的爱慕和懂得他给我的情意是安抚忧伤、平息仇恨的最好的良药。 我曾经寻寻觅觅一贴良药治我的心疗我的情医我的命。杏花天影里总以为自己是找到了满心欢喜迎来的却是冰冷凉薄的倒戈一击。 却原来过了这样久我才知道。玄清他宽容等待着的爱才是我那一帖良药呵。 错过了那样的时间错过了那样多的人隔着红墙碧瓦琉璃翠影的笼罩下的无数刀光剑影、粉黛修罗。我终于找到了他他也终于等到了我。忘却悲喜执手相看。 终于竟也有今天。 我执镜而照果然明眸如月顾盼有神。整个人的心神都仿佛活转过来了。 浣碧倚靠在门上远远望着我含着漠漠的一缕笑道:“人逢喜事精神爽果然王爷和小姐夙愿以偿人都欢欢喜喜的。”她别过头看着日光蓬勃绚烂洒下来仰起头微眯了眼淡淡道:“只要你们都欢欣遂意我也别无所求了。” 其实仔细看去浣碧的眉眼是与我极像的。就如不仔细去看玄清与玄凌的背影也是有几分相似的。毕竟他们是兄弟呵。 偶尔我在与玄清的日夕情深之中想到玄凌。 只是事到如今当往事或疼痛或甜蜜的痕迹在与玄清的深情中缓缓淡出我的生命时我会在恍惚入梦前扪心自问一句从前的种种里我待玄凌又有几分真心? 其实我也明白撇开最初的真心我也是算计着他的时候多的。 何况这点真心在渐渐有穷途之像之后在渐渐走向末路之时我们彼此的猜疑和防范也是愈来愈浓重了。 那么这样的心还算是纯粹的真心么? 只不过我待他的心比旁人多了那么一些罢了。 而如今他是真真切切地已经远离了我的生活红尘两隔。撇开玄清偶尔还带着宫中沉靡的气息而来的只有芳若。 其实自我迁到凌云峰的禅房独居芳若已经是很少来了。 我离宫已经三年这一年的六月过后芳若又来看我却没有再带走我抄录的佛经。那是她最后一次来看我她的神色从容而有些忧伤“时过境迁已经快三年了日子过的真快呵。”她缓缓道:“宫里对娘子放心不下的人已经无暇顾及娘子了也不会再理会娘子。娘子从此可说是安全了所以奴婢也无必要再常常来了。” 我吃惊依依不舍“芳若姑姑你怎么这样说呢?即便没有她们虎视眈眈你也可以常常来瞧我的。” 芳若慈爱地抚着我的肩膀道:“奴婢从前来是为太后点醒她们不要轻举妄动。如今她们的心思已经不在娘子身上了奴婢再来只会让娘子太过招眼反而适得其反了。” 我疑惑着道:“缘何姑姑这样说呢?她们当真已经不在意我了么?” “千真万确”芳若感慨着道:“一则因为时间久了二则这月初二选秀已过五位新人已经入宫承恩她们的心思也是顾不过来了。” 我望着芳若鬓角新生出的白想起多年来她对我的种种照顾心中感念不已。我伏在芳若膝上道:“姑姑照顾我多年实在是辛苦了。从今后姑姑再不能来看我了我有个不情之请只希望姑姑在宫里能为我多多看顾胧月与眉庄姐姐我便安心了。” 芳若眼中隐隐含泪道:“这件事不消娘子说奴婢也会拼力去做。娘子放心就是了。”芳若面有忧色“只是新人入宫这宫里只怕从今开始就要风波不断了。” 我问:“难得新人之中有什么不妥么?” “新人入宫总是要闹些风波出来的。”芳若蔼然拍拍我的手“娘子从此就是自在人了善自珍重吧。” 我伫立门边望着芳若远去的背影想她自我入选宫闱之始便对我的种种关爱照拂心中不由一酸。而如今连她也不来了我与紫奥城的牵连便又断了一分了。 第二十六章 碧玉小家女 天气炎热我便把头挽一个太虚髻。我并没有断奉的旨意是落饰出家带修行。然而佛寺生涯并不刻意梳妆打扮每日不过以清水洗面素颜朝天。若非到了最热的辰光头也随意散着只任意垂下也不修剪于是头便越蓄越长。 时日长了不觉向槿汐笑道:“从前每日起来在梳妆打扮上花的时辰最多多少金钿簪钗在头上只觉得日日头如斗大沉重不堪。” 浣碧也笑“从前小姐衣服上的金丝线叠起来就有几斤重只怕把骨头都压坏了难怪宫里的娘娘们一个个走起路来莲步姗姗其实是压根儿走不快的。” 我想想亦要笑出来道:“倒是我们如今自由些。” 浣碧笑吟吟为门前的夕颜洒水她的姿势轻盈而温柔口中轻轻道:“在宫里要守着宫里的规矩在甘露寺里要守着佛门的规矩如今被人打到了这里却是什么规矩也不用守什么也不用想了。” 我的目光被夕颜牵羁不觉语气也温软了下来悠然道:“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如今这般才真正算是闲云野鹤的日子了。” 于是寥寥浮生静寂如斯常来常往的便只有温实初和玄清了。只是温实初和玄清见面的时候往往岔开于是二人也不甚照面。玄清每每三五日来一趟与我笑谈古今或者下棋和诗寻一些风雅的乐趣或者传递来一两句关于眉庄或是胧月的消息。这样一两句只是这样的片言只语不会挑动我的伤心却也抚平了我心底的牵挂与关切。 玄清也对我抱歉抱歉他往往只能三五日来一回却不能时时陪伴在我身边。于是让阿晋驯养了一只鸽子给我笑道:“如此我们就可以飞鸽传书了互通往来了。即便不能见面也能说上一些话。” 我故意打趣他:“我可不要等下还没飞鸽传书几次先把狸猫给引来了我可再经不起吓。” 玄清笑着夹我的鼻子道:“你以为鸽子那么傻会呆在鸟笼里等狸猫来吃么?它平时自己会飞会觅食你要找它来传书信打个鸽哨就好了。” 有时候也想为何他会对我的心事把握的这样清楚而恰当总是这样恰到好处的一点一点化解我心中的冰冻。 问他他也总是抱以我清浅如云的微笑却只是不语。 于是我也不再去问。只是暗自享受他这样的贴心与这样贴心带来的安宁。 这一日的午后他与我西窗棋罢外头暑气正盛知了一声递一声的喧闹着仿佛落着大雨有一点渺茫的嘈杂。阿晋在树荫底下打着盹儿脑袋一扣又一扣东摇西晃。 槿汐端上绿豆汤来我和缓道:“喝这个最解暑方才正午太阳那么大还跑马过来真是疯了。”我抬手端起汤盏用盖碗略去汤沫子缓缓饮了两口。 玄清仰头一气饮下望着屋外竹影道:“你这里是纳凉的好所在我才特意跑马过来又寻一碗好汤饮解解暑气。”他回头向槿汐道:“槿汐你的绿豆汤是越来越好喝了。” 我笑道:“槿汐只为他的一张甜嘴你便再赏一碗给他喝吧。” 槿汐温和一笑又端了一碗进来道:“王爷想喝多少有的是呢。” 恰巧浣碧停了手中的针线婉约一笑露出玉白的一点牙齿“外头这样热王爷等下不论是回王府还是回清凉台都怕得一身汗呢不如在这里吃晚饭吧。” 玄清笑得乜斜了眼看我“小婢相留不知主人意下如何呢?” 我扑着一把白绢团扇笑道:“浣碧都开口留你了我还好意思赶你走么只要你不嫌咱们这里素菜寡淡就好。” 玄清道:“不拘吃什么随心就好。” 我拂一拂衣裳起身含笑道:“既然如此今日我便亲自下厨为王爷做一碗羹汤罢。” 日落西山之时庭院里瓜架下搁了一张方桌子我端了一碗米饭并一碗清汤上来道:“王爷请尝一尝吧这汤要配着白饭吃才不失味道。” 汤色有一点浅浅的碧莹莹陪着莹白的瓷碗色泽清爽笋片和香菇丁沉静伏在碗底。玄清笑道:“看着很让人食指大动。”他舀了一口闭目细品“有荷叶的味道有松子、有点香菇的气味仿佛还有笋。”他好看的眉毛微微轩起“还有一点清香很是特殊不太品得出来。” 我笑道:“是自己清凉台的东西呢自己却不知道了。是去年在你的清凉台养病时在绿梅上收的雪水。绿梅的气味不似寻常梅花那股清洌之气愈加脱俗才配拿了嫩荷叶和松子来熬汤。” 他侧而笑“有梅花上的雪水有荷叶、松子有菇有笋都是天然清净的东西难怪味道这样清新。” 我微微含笑“若是俗物可敢拿来给你品尝么?” 玄清道:“如此佳物有什么名字么?” 我的语气云淡风轻“梅花、松子、香菇和笋都是山间之物荷花是水中才有几物并成一碗有山亦有水皆是格调清新。” 他“哦”了一声颇有些揣测道:“可是叫‘山光水色’?” 我掰着指头道:“山水只是末节可贵的是几物的品格皆是极有气节风骨的。”我爽然笑道:“便叫清气长存。” 他拊掌“你的脑袋里刁钻古怪连我也自叹弗如。” 我扬一扬眉毛“不过闲来无事在饮食上留心罢了这也算是刁钻古怪么?” 他神采飞扬“清气长存仿佛像我的名字。” 我拍一拍扇子掩唇笑道:“好没道理的一个人我做一碗汤便硬赖着和自己名字相像。可也好意思?” 玄清眼角微微有一小片淡淡的红晕“你若否认我也只当是真的。” 炎夏的晚风有些闷闷的水汽扑到我面上时却有润泽的清凉。夕阳如醉庭院里的夕颜一朵一朵似纤巧纯白的蝴蝶有含蓄温婉的形状缓缓吐露令人闻之忘忧的香气我微微一怔轻声道:“你为何会这样明白我的心呢?” 他举着筷子听得我的话几乎是愣了一愣露出孩子一样的蓬勃喜色来。玄清大笑“只为这个名字也实在不该辜负我要一饮而尽了。” 我见他举勺又要去喝笑着拦下道:“若真只喝这个配饭吃可不真成傻子了。”我重又去端了一碟云片火腿和杏仁豆腐来道:“这汤要配着火腿才下饭那豆腐夏天吃了落胃些。” 他眼中掠过一丝感动的喜色似山顶浅红的浮云道:“我与你相识以来第一次见你为我下厨又费心思为我配菜实在感动不已。” 我睨他一眼“吃便吃罢话还这样多。想着以后常要来吃饭做打算么?” 他但笑不语只吃了两碗饭风卷残云一般把菜全吃完了。 我见他吃得美味不知怎的心头竟十分欢喜畅快。大约是自己下厨的缘故有人喜欢吃总是这样欢喜的。 一股甜香扑鼻玫瑰的浓香夹杂着酒酿的沉醉气味。连我也被吸引不禁转头去看却见浣碧盈盈曼步过来笑容满面道:“我方才下厨做了一碗玫瑰酒酿当点心吃最好王爷尝一尝吧。” 却是雪白一碗酒酿酵好了的撒了好些玫瑰花瓣丝嫣红可爱。 我笑道:“闻着好香。浣碧下厨的手艺是不错的。” 玄清略略有些为难笑道:“我今日实在是吃饱了。且酒酿甜腻实在是吃不下了。” 浣碧望着桌上吃得精光的盘子有些失望道:“那么只尝一口可好?” 她身姿楚楚站立面前手中的玫瑰酒酿香气扑鼻中人欲醉实在是很难拒绝的。玄清笑吟吟道:“浣碧的手艺一看就知道是好的。只是今日实在是吃不下了不如改日吧。” 浣碧有些懊丧也有些进退不是只低声道:“那好罢。” 我见他为难心里也晓得他并不喜欢吃这样甜的东西然而也不必要为了这个叫浣碧难堪。我略想一想笑道:“方才不是说要去安栖观看望太妃么去得晚了太妃要挂心的也趁着天色还早赶紧去吧。”我急着打他走浑然不觉身后的浣碧一脸落寞。 他会意“那么我过两日再过来。” 因是常来常往的我也并不送他见他走了看浣碧只默默收拾着桌上的东西我温和开解浣碧“不过一碗玫瑰酒酿你既费心做了清总有吃的时候。何必这样垂头丧气。” 浣碧低头用力擦拭着桌面低声道:“王爷是不会再吃的。”她顿一顿目光濯濯如江波闪烁“王爷方才推诿的时候一眼也没瞧那碗玫瑰酒酿可见他是不喜欢吃的。” 我笑着叹道:“浣碧其实你看人很细致。” “是么?”夕阳的余光落在她的侧脸蒙下一层浅红色的光晕却与她此刻的神情格格不入浣碧轻声道:“我本以为王爷闲时喜爱小酌所以才会做一碗玫瑰酒酿没想到用错心思了。”她伸手把酒酿倒进泔水桶里面色沉静丝毫不可惜。 我愕然“清既不吃你便放着就是何必倒掉。” 浣碧恍若无事浅浅笑道:“我是做了给他的他既不吃我倒掉就是了也不打算给别人。小姐和槿汐若喜欢我重做新的就是。” 我默然在心底叹息了一声浣碧的性子渐渐有些古怪乖张了。 我望着她纤瘦的背影心境如这天空一般逐渐染上了夜色。 浣碧依旧安静而沉默只是她看我的目光却渐渐有些雨汽了。然而她不说我也不会主动去问只作不知罢了。 终于有一日在我提壶花间浇灌夕颜的时候浣碧站在我身边悠悠道:“小姐一向聪明过人为何会问王爷这样浅显……”她迟疑片刻“或者说是愚蠢的问题。” 浣碧说话一向谨慎这样尖锐的与我说话实在是很少有的。 我于是转身眼中已蕴上了浮云一般的疑惑。 浣碧也不畏惧也不如她一贯一般低头只拿她那逐渐幽深的目光望着我轻轻道:“王爷为何会这样明白小姐的心思小姐真的不知道吗?”真的不知道吗?我仔细审视自己的心回味着浣碧的这句问话。“因为王爷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小姐的喜怒哀乐、悲欢忧愁上那么您的心思他又怎么会不纤毫毕知呢?” 是啊。也曾觉得与玄清心有灵犀若没有心没有把心放在彼此身上又和来的灵犀一点通呢。 灵犀一点。原来他的心思我也是全都晓得的呀。只是多少个时候我只情愿自己装着不晓得罢了情愿糊涂而已。 浣碧的目光并未从我的身上移开竟有了几分逼视的意味清凌凌道:“小姐其实你是知道的吧知道了为何还要这样问?” 我的目光只停驻在刚刚蕴出如芽花蕾的夕颜之上久久不能转移视线。那样洁白的一星一星花蕾一如星光渐渐照亮了我一直模糊黯淡的一颗心。 他那些隐约的情愫最早最早的时候其实在桐花台的夕颜之夜我就含糊地明白了些吧。 直到今时今日我还这样问他一句:“你为何会这样明白我的心呢?” 答案我早就知晓我只是不愿意自己亲手去揭开谜底。或者我内心的深处是希望他自己告诉我亲口告诉我——是为了你呀。 仿佛只有这样我才能深刻切实的相信相信他是这样的爱着我即便我的身份那么让人尴尬。 不知在哪一日在我心底最深处那一夜的夕颜早已胜过了这世间无数奇花异草春深繁花如锦。 早在我不知晓时早在我以暗暗抗拒的姿态面对他的感情时这不能盛开在阳光下的被世人喻为“薄命之花”的夕颜早在我心里抽蔓吐芽开出一地如雪清新。 它原来早就是我心中的清白月光明月如霜了。 我只浅浅笑“浣碧你越来越喜欢分辨人的心思了。”回夕颜淡淡的清馨拂上脸颊在我唇边亦开出一朵花来。 浣碧的话语是在我含笑良久之后才问了出来的“小姐从前拒绝王爷时曾引用《碧玉歌》1”她一句一句吟诵道:“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感君千金意惭无倾城色。” 我抬头看她:“如何?” 浣碧是笑着的可是她的笑意这样疏离淡薄如凝在夕颜花朵上一点露光靡丽“小姐回绝时可曾想到《碧玉歌》的下一只差两句意思却全都不同了。” 我想了想慢慢道:“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感郎意气重遂得结金兰。浣碧你想说这个是么?” 浣碧微微点头她浅绿色的衣裙被风缓缓扬起仿佛融在一片夕颜的枝叶之中“小姐你当时可曾想到呢?” 我仔细回想或许真是机缘巧合于是郑重摇头道:“真的没有。”然而我的回绝之后又有这样的变数就如《碧玉歌》的迭变情词峰回路转。于是这郑重的回答中也有了轻柔的语调。 “感郎意气重遂得结金兰。”浣碧微微笑手指绕着碧绿的衣带声音柔弱“小姐我早觉得你和王爷会走到这一步。” 我惊异她今天这一番突兀的话不觉沉思问:“浣碧你究竟想说什么?” 浣碧淡淡的笑开放在风中似一朵娇柔的夕颜迎风微微颤动“奴婢总是在想当日小姐虽然回绝了王爷可是心底或许却是这样‘感郎意气重遂得结金兰’的迟疑吧。难道小姐当时回绝王爷时真的对王爷一点心意也没有么?” 我说不出来或许是有的只是那时我是多么迟疑。 而浣碧什么时候已经变的这样敏感而细腻了。 浣碧仿佛知道我的疑惑浅浅道:“奴婢觉得多懂得些事真好。跟在小姐身边听的诗书多了懂得的也多看人看事也明白也多了。”她温柔一笑“浣碧能明白这样多还得多谢小姐常常愿意讲些诗书给我听叫我不是一味懵懂无知。” 她说得轻松一语轻轻带过。说完转身离去她的身姿这样轻盈飘飘若举只是步履却隐隐沉重与她的笑语和身姿都这样不合。 我望着她的身影心底一点疑惑的阴翳渐渐变得浓重。 而当我向槿汐淡淡透露了我的疑惑之后槿汐只道:“别问浣碧也别把意思露出一点半点来只作一个糊涂人罢。” 见我不解槿汐直截了当道:“娘子与王爷的情意咱们都看在眼里奴婢只问一句娘子有没有效仿娥皇女英的心思?” 我不假思索“没有。即便我有这个心思清亦断断不肯。” “这就是了。浣碧服侍在娘子身边多年娘子的这点念头她是清楚的。奴婢瞧她在清王爷身上留心那么王爷的心思她断然也清楚。既然她都清楚她不说娘子也不要问。除非娘子是想让彼此尴尬或是要想法子打浣碧走。” 我情急“浣碧与我的情分不同寻常我身边只有她她也只能依靠我我怎么舍得叫她尴尬难堪或是叫她走。” 槿汐松一口气道:“那就是了。奴婢冷眼瞧着浣碧姑娘是个明白人王爷与娘子的事她再清楚不过所以断断不会开口。这两日碧姑娘的样子只可说是姑娘家的小性子犯了。娘子若太在意就是和自己过不去了。” 槿汐的话如同醍醐灌顶我瞬时头脑清明“那么依你的意思我便当什么都不知道就是。” “是这样彼此也能相处下去”。槿汐恭顺道:“王爷也不是个糊涂人碧姑娘的心思他未必真的一点半点都不晓得。只是看王爷的样子也只作不知道那么娘子何必把那层窗户纸撕开。若真到了要说穿那一天自然王爷会说娘子不必牵扯进去。” 我心中清明如镜了然微笑道:“槿汐你看事情总是明白叫我放心。” 槿汐垂笑道:“这件事里娘子与碧姑娘与王爷都是当局者也唯有奴婢旁观者清了。何况三位都是聪明人就当难得糊涂一下吧。” 于此我也便安之若素只当什么都不知道。我的沉稳也让浣碧缓和了心思。 注释: 1碧玉成语“小家碧玉”的主角晋代汝南王司马义的妾。孙婥应司马义之请作有《碧玉歌》两。其一:“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感君千金意惭无倾城色。”其二:“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感郎意气重遂得结金兰。” 第二十七章 秋夕(上) 这一晚是七夕我料想宫中循例都要开宴庆祝他必定是不会来了的。于是带了槿汐和浣碧做了几样简单的小菜一起慢慢准备着吃饭。 夜来风大把白天的暑气渐渐吹散了倒也不觉得有多炎热。我见槿汐炒得金针菜口感清爽于是道:“还有么?” 槿汐正踮了脚在瓜棚下摘丝瓜道回头道:“有的是呢。” 我想了想笑道:“不如炒一个金针菜再拌一个黄瓜我亲自拿去给舒贵太妃吧。” 槿汐笑道:“那自然十分好舒贵太妃那里本就人少娘子去了一是尽尽孝心二也是与太妃有个伴说说话也好。”说着向浣碧使了个眼色低头吃吃而笑。 浣碧也不接话只一笑了之依旧坐在小凳子上慢慢剥着豆荚。我知道槿汐话中所指更是有些不好意思只得道:“舒贵太妃终究是长辈我去探望她也是应该的。” 槿汐抿嘴笑道:“自然是十分应该的。” 我晓得她拿我与玄清取笑也不好意思再理会一时等到槿汐准备好了小菜便收拾在了食盒里。 浣碧起身拍了拍衣裳道:“不如我陪小姐过去吧。” 我笑着指了指天道:“天色还敞亮我自己去安栖观就可以了。反正去去就回你和槿汐先吃就是。” 浣碧“嗯”了一声目送了我出去。 彼时天色尚早湛蓝天际里彩霞满天似小时候看过的琉璃盏粉紫、宝蓝、翠绿、明黄、橘红幻彩流离交相辉映一时间变幻不定长长铺开如五色织锦。山里虽然风大然而走得久了背上亦渗出薄薄的汗珠。我顾不得热一时也贪看住了心里不禁想从前总说织女善机杼织补眼前这漫天云霞如锦绣斑斓是否正是她一力织就的呢? 然而织女长久思念银河彼岸的牛郎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1。这云霞似锦之后亦恐怕是她无数思念伤心的泪水化成吧?如此想想再美的霞光万丈亦是愀然失色再无别趣了。 京都之外多山峦连绵起伏重峦叠嶂如碧青屏障逶迤相连。其中以缥缈峰、嵯峨峰、甘露峰、凌云峰等最为著名缥缈峰与嵯峨峰遥遥相对甘露峰、嵯峨峰、凌云峰彼此相连景致风光最是美好。甘露寺建于甘露峰顶舒贵太妃所居的安栖观则在甘露峰后山而缥缈峰上则是玄清的清凉台所在我所住的凌云峰与其他三峰山势最高最陡只是处于嵯峨与甘露两峰之间来往稍稍便利些而已。 我所住的禅房本在凌云峰山腰之下去安栖观也不算太远不过半个时辰也就到了。 安栖观虽然小住着的也不过是舒贵太妃与积云姑姑二人而已却打理得十分清爽。我推门进去积云姑姑见我来了已是满面含笑招手道:“太妃在内堂念经呢娘子先来坐坐吧。”她笑吟吟道:“娘子来得真巧我正要摘了葡萄洗呢娘子也尝个鲜吧。” 说着引了我穿过中庭往后院去。 中庭门前两株树木一松一柏各自长得匀称秀挺亭亭平齐屋檐。与周遭亭亭如盖的的梧桐树互为掩映倒也荫凉匝地。 积云见我注目也望了一眼道:“这还是当年太妃入观六王亲自送到此间依依不舍母子之情亲手种下之后才离开的当时不过是小小树苗如今也这样大了。叫人一想起来果真觉得岁月如流水一般。” 我点点头想着那松柏是他亲手所植不觉伸手摸了一摸亦觉得无比亲切。 仿佛手心所触及的不是寻常苍劲的树皮而是他的手触摸过的痕迹心下亦稍稍安慰欢喜。 及至后院我抬头去看果见观内后院之中葡萄荫荫如盖青碧枝叶藤蔓肆意蜿蜒于细且直的竹竿之上翠色生生叶片如小儿的手掌欢喜舒展仿佛整个院子都清凉了下来。藤蔓之上垂下无数串葡萄或是嫣紫或是玉青颗颗饱满如珠盈盈欲要破出一般。 我笑道:“长得真好太妃好有口福。” 山中幽静凉风暂至清新宜人。我话音刚落舒贵太妃已经携衣漫步而出盈盈笑道:“你来了。” 我行过见长辈之礼道:“本来今儿个是七夕不该随意来叨扰太妃的。只不过我身边的侍女炒了两个极清爽的菜想着太妃或许爱吃所以拿过来请太妃尝一尝。” 太妃本就和善一笑更是容颜如玉遂笑道:“我在这里左右也不过是无事的。你来了正好否则这七夕佳节我也与积云两人对坐着大眼看小眼也是无趣极了的。” 说话间积云已经把食盒里的菜端了出来摆在葡萄架下的石桌上。太妃笑道:“这菜看着就有胃口我是极喜欢的。”说着拉我坐下来“我还没用晚饭不如嬛儿陪我一起如何?” 我道:“原本是要回去的只是太妃开口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了。我正好也是空腹而来呢。”于是帮着积云一道端了一盘玫瑰豆腐、一碟紫姜、一碗丝瓜汤并着白粥都是夏日里清爽开胃的小菜。三人一并坐下吃了。 夜色如墨水丝丝缕缕化开来映得半边天色都晦暗了下来。半弯新月隐隐从东边天际深处爬上来踟蹰在树梢之上。 太妃与我一同吃着葡萄慢慢道:“到了中午积云跟我说起来我才想到今日原来是七夕了。山中安静不知岁月几何差点连七夕的日子也忘了。”她十指尖尖慢慢剥着一颗葡萄微微一笑“其实先帝已去了这么多年于我而言七夕与平常的日子又有什么区别倒是你们小儿女家这样的日子更牵挂不舍些。”说着望着我只是吟吟微笑。 我有些不好意思只低头把玩着一颗葡萄低声道:“太妃说什么呢?” 她打量我两眼似想起什么事道:“清儿还没有来么?哦今日七夕宫中想必又有欢宴他是不会来了。”又问我:“是去太平行宫了么?” 我摇头“这两年皇上驻跸宫中甚少去太平行宫消暑。” “虽然在宫里只怕出来也是不易。”太妃轻轻点头笑道:“难怪这样的日子你要来陪我老太婆了原来也是孤身一人。”说着安慰我“不是清儿不知情知趣在宫里他也有他的不得已。不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偏心这个时候只怕他身在宴席心里也是一样想着你的。” 我唇角微微扬起道:“太妃不用劝解他的心我自然知道。哪怕一时三刻不在一起又有什么要紧呢?” 太妃抚一抚我的额头叹道:“你这样明白他的心就是最好了。我和清儿母子连心他待你怎么样我这个做母亲的心里十分明白。所以我心里是把你当自己的女儿一样看待的。” 我心下感念不已伏在太妃膝上道:“我心里对太妃亦是如母亲一般。”说完脸上火辣辣烫起来大觉羞赧。 太妃怜爱道:“你既把我当母亲我就也不瞒你你要和清儿在一起自然还有不少险阻艰难。只是你们的心若是一样自然也没什么难的。有句话叫情比金坚你可知道么?” 我点头道:“知道。” 凉风轻轻拂到面上和太妃的手一样凉而温柔吹面只觉舒服。 太妃望着夜空四周静谧有喜鹊扑棱着翅膀飞过。太妃的声音柔缓似春水泛波“清这孩子像极了我和他父皇。从前我是摆夷降臣的女儿跟着父亲在大周朝廷中存活着本就身份尴尬后来爹爹又因罪被贬我又身在罪籍被没入荣德长公主府为婢。后来皇上为了让我能进宫、给我一个名分能让我一直在他身边就叫我认知事平章阮延年阮大人做义父费尽了多少周折才进了宫却也只被允许住在太平行宫。”太妃似沉浸在往事之中皎洁的脸庞被如乳如烟的月光映照着似拂上了一层柔软的鲛绡轻纱无比光润柔和“因为昭宪太后不满我的出身于是不许我进紫奥城册封。昭宪太后是先帝的嫡母先帝的生母昭慧太后去世之后一直是由昭宪太后亲自抚养先帝长大的十数年母子之情先帝自然不好违拗昭宪太后的意思却也不忍太委屈我如是才在太平行宫建了桐花台迎接我入宫行册封嘉礼。” 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桐花台那是舒贵太妃当年进宫行册封嘉礼的所在亦是她与先帝可以公开站在世人面前携手同进退的地方。当日先帝立于桐花台之上亲自吹“长相守”歌《凤凰于飞》迎接他毕生心爱的女子归来。于一个女子而言这样盛大的情意自然是十分美好的回忆。 然而对我而言桐花台——我的嘴角不自觉地漾起一温柔的笑意。 那一夜的夕颜开的如斯洁白纯净。每每在伤心时脑海中想起那一夜的言语亦染上了这样洁净的安宁气息。 太妃见我微笑不由问:“嬛儿你在笑什么?” 我这才惊觉过来盈盈浅笑道:“我只是想起了从前见过桐花台所以微笑。” 太妃道:“是啊。桐花台高三丈九尺皆以上好的洁白玉石铺就琼楼玉宇栋梁光华、照耀瑞彩。为了造桐花台还费了不少能工巧匠的心思呢。先帝还命人桐花台边缘植嘉木棠棣与梧桐梧桐——是象征恩爱长久的树木啊。” 我点头道:“是啊。梧桐引得凤凰来的确是恩爱且贵重的树木。可见先帝对太妃的心思确实不是一般的兴致所至。” 太妃微微颔下颔的弧度柔美如新月轻轻道:“每年春夏之际棠棣便会花开若雪暗香清逸。偶尔亦有开紫色的更为难得那种美景仿若漫天扬起紫色的轻雾花繁秾艳令人望之心醉。每每这个时候先帝便会命善歌的侍女在梧桐树下歌唱《棠棣之华》与我携手漫步其间共赏花开花落。我进宫多少年先帝便这样待我多少年。虽然经年之中总有数月先帝要回紫奥城居住两地分离。而且太后不喜皇后不满诸妃非议朝臣议论但先帝待我的情意总是没有改变。” “我也时时耳闻当日先帝的废后是太后的亲眷宫中又有得势的玉厄夫人甚至先帝为了太妃有封宫之举惩罚嫔妃。” “先帝待我其实是非常好的。若在太平行宫居住他必定不会随意召幸除我之外的任何妃嫔。虽然上至太后下至朝臣总对我诸多刁难可是有先帝一力维护我总不觉得这宫中岁月辛苦。” 我听她这样说内心其实是有些害怕的。先帝愈专宠舒贵太妃其实愈是把她逼到了与众妃敌对的地步。 集宠于一身亦同集怨于一身啊!难怪玄清当日会在桐花台劝戒我“帝王恩宠太盛则如置于炭火其上亦是十分辛苦”。 这句话恐怕也是玄清对她母妃所受恩遇的感慨吧。 那么舒贵太妃虽然嘴上说甘之如饴其实内心亦是十分痛苦吧。 只是或许在她心中只有先帝的情意才是最重要的。 “后来昭宪太后崩逝我也随之可以迁入紫奥城居住了。紫奥城虽然繁华在我心里却远远不及桐花台自在闲适了。”舒贵太妃说罢轻轻叹息颇有些失落道:“只可惜当今太后不喜欢桐花台觉得它过于奢靡如今多年不见应该也荒废到无人打理了吧。” 我淡淡微笑劝慰道:“那又如何呢桐花台无论繁盛或是衰败在太妃和先帝眼中永远都是当日情意合欢的桐花台啊。” 舒贵太妃清浅微笑“是啊在我心中桐花台永远是我与先帝多年情意的见证。”太妃回头看着我目光温和“我说这些前朝旧事你会不会觉得无趣?” 我笑道:“没有从前的事我总是爱听。过去只是听别人传说太妃和先帝的事如今可以亲口听太妃追述往事我十分情愿。” 太妃笑得十分欢悦连银灰色的衣袍也仿佛被月光染就了莹润通透的色泽她的周身就这样如月一般熠熠生辉晚风带起她的衣角飘飘若举。舒贵太妃此时已经四十有余我见她容貌形状宛若当年一般沐浴在星光月光之中。遥想她初入宫闱与先帝携手并肩临风站于高台之上会是何等翩翩若仙的风姿仪态。 第二十八章 秋夕(下) 太妃握一握我的手道:“夜凉了山里不比在别处你要是觉得冷不如咱们进去吧。” 我笑道:“怎么会冷呢只不过老坐在石凳子上怪闷的。” 积云笑道:“娘子若觉得闷不如和我们太妃往那台阶上去坐坐我可打扫干净了的。” 太妃含笑望着我嗔着积云道:“嬛儿出身深闺哪里和我们从前在摆夷一样不拘惯了恐怕不习惯吧。” 我起身牵了舒贵太妃的手一同走到石阶前灰尘也不拂一拂便直接在台阶上坐下了道:“从前在家里读杜牧的《秋夕》说是‘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如今天阶夜色凉如水虽然没有银烛秋光冷画屏的华贵也没有轻罗小扇扑流萤的雅致可是我与太妃坐看牵牛织女星的情致是一样的并无半分差别啊。”我笑盈盈道:“坐在台阶上看可比在石凳子上视野开阔得多了。” 积云只是笑:“太妃瞧我说的是不是?娘子从不是那小模小样的矫情样子也是个性情中人啊。” 太妃微笑颔道:“也是。否则怎么能与我这样投缘呢。”她笑一笑道:“方才你念的仿佛是宫词吧。” 我点点头“太妃说的是。” 她蹙眉想了一想道:“我从前在宫里住着也常常听了宫女们念这样的宫词有一是当今太后常常念的时日良久我记得也不太清楚了依稀是‘君恩如水向东流得宠忧移失宠愁’吧。我们摆夷女子只会山歌不学诗词这些也都还是入宫后才慢慢知道的。” 我暗暗心惊太后能念出这样的诗大约也是颇伤怀的吧。想必舒贵太妃入宫之后她宫闱寂寞也是十分自怜自伤的。 我的笑容淡淡隐了下去感怀道:“君恩如水向东流得宠忧移失宠愁。但凡宫中女子大约都有这样的伤感吧。” 太妃灿然一笑道:“我却从来没有。”她见我似乎不是很信遂道:“虽然帝王之心容易变更但是先帝对我却从未有如此。”她顿一顿“且不说君恩是否真如流水即便真有那一日我也不会有丝毫忧愁因为我心里只一心一意记挂着先帝。无论他是否宠幸我是否依旧能爱我他在我心中眼中都是初初遇见时的少年天子啊。而先帝待我的心也是一样的所以我才深信情比金坚之说。” 我见她神色沉醉如痴心下陡然清亮起来。 从前宫中传闻只说舒贵太妃得先帝专房之宠宠冠六宫。我总以为不过是寻常的君王与妃子之情罢了。却原来舒贵太妃与先帝都是怀有一颗赤子之心如夫妻之情才能这样情比金坚吧。 这样的情意我几乎是要感动得落泪了。于是微微垂隐去泪光思量着接过太妃方才的话头道:“这句子好似是李义山的《宫辞》了。下半句正是‘莫向樽前奏《花落》凉风只在殿西头’。” 《花落》之曲从前也在宫中听人唱过仿佛是安陵容在大殿欢宴之上坐于玄凌身畔展喉放声高歌。究竟是哪一场宴会呢我真是不记得了。 还是仿佛并不是安陵容而是我在棠梨宫中弹奏《花落》呢好似我弹奏之时玄凌亦在身旁含笑凝望我吧。 《花落》之曲亦名《梅花落》是乐府横吹曲中笛曲名。樽前奏《花落》伴侍君王宴饮作乐的升平年岁里这样的曲子是必不会少的。 我黯然回想当日春风得意地在君王的酒宴前演奏《梅花落》时何曾想到他日有凉风吹来自己也成为凋零之花中的一朵呢。而今日春风得意仍在枝头之上迎风招展的却也还是她安陵容吧。 君恩一如流水流动不定、东西自向妃嫔之得宠失宠也随之变化不定只在朝夕之间。今日君恩如水流来明日又会如水逝去;妃子今日得宠明日又会失宠;而一旦失宠君恩就如流水般一去不返失宠之愁亦如一江春水向东流了吧。所以在那宫廷之中无论失宠与得宠等待着如花红颜的未来都几乎是不幸的。 反而是我虽在茅舍竹篱之中却是得了大解脱了吧。 太妃见我沉思拉了我的手道:“嬛儿从前你在闺中七夕是怎么过的?” 我捧了串葡萄在手一个个剥了嘴上笑道:“从前在家里老嬷嬷总要给我们讲故事其实翻来覆去的也就是讲牛郎织女银河相会。然后用过了晚饭待天黑了就要和闺阁姐妹一同乞巧游戏。先是要吃巧饭几家女眷在一起吃一早就包好的饺子其实那饺子里早放了一枚铜钱、一根针或是一个红枣要分别包到三个水饺里的乞巧前就要各吃一个看吃出什么来若是吃到钱的就代表有福吃到针的手巧吃到枣的早婚。然后呢就要供奉织女用应时的新鲜水果供的莲蓬、白藕、红菱、葡萄都可以接着就要焚香膜拜诚心祷告希望来日可以找到一个如意郎君也保佑自己可以心灵手巧事事如意。焚了香女孩子们就得对月穿针来‘斗巧’以祈求织女能赐以巧技;或者又聚在一起手执彩线对着灯影将线穿针孔如一口气能穿七枚针孔者叫得巧被称为‘巧手’穿不到七个针孔的叫‘输巧’是要刮鼻子被羞的。再或者呢捕一只蜘蛛放在盒中第二天开盒如已结网称为得巧。”我嘻嘻笑道:“不过蜘蛛难捉我们又怕脏所以极少去寻的。” 从前在闺阁中的每一年我与眉庄、采月、浣碧、流朱、玢儿或是别家的姐妹总一起玩这样的游戏。常常是还未到六月就盼着七夕了一天一天掰着指头数着日子。这一天可以玩乐一晚上平时训诫严谨、步步紧随的乳母亦不会来管教干涉半句的。 对了七夕那一日还要做“乞巧果子”的浣碧的手最巧拿了寻常的油、面、糖、蜜可以做出各色细致可爱的果子来味道香甜最是吃不腻的。 这样的好时光竟也是弹指一挥间再也不复回了。 而我没有说的是昔年在宫廷之中我的七夕不过是陪伴君王欢宴歌舞罢了。这样的节日总是夜夜笙歌、夜夜沉醉的奢靡不尽。 想到此间我心下不觉有些难过亦是有些伤感往事了。 舒贵太妃指一指积云笑道:“从前咱们俩在摆夷。摆夷的女子最爱唱歌跳舞七夕那一日其实也是族中男女对歌传情的一晚。常常在河边点了一捧捧篝火男男女女隔了河水互唱情歌。若是两情相悦成了男子就要越过河水拉了女子的手在族人面前挽手跳舞以示今后必定情深不移用情不改。” 摆夷男女一向用情专一民风又淳朴豪放无论男女老少都生性坦率、奔放可以无所顾忌地追求心仪的人往往也爱用对歌传情大是不同于中原的民风保守讲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我“咦”了一声好奇道:“那若是那一天下雨了呢可不是点不成篝火对不成歌了么?” 舒贵太妃仿佛对那些岁月亦是无限神往怀念“摆夷族人把七夕下的雨叫做‘相思雨’或‘相思泪’因为是牛郎织女相会所致所以也叫喜雨。若是下了这喜雨那么篝火之会自然也要顺延推迟了。而且七夕那天的喜鹊总是特别少族里的老人说都到天上搭鹊桥去了。” 我只觉得这说法有趣“摆夷人也传说牛郎织女、喜鹊搭桥么?” “最早的时候本来是没有的后来摆夷与中原互通往来这个传说也渐渐有了。”舒贵太妃想起趣事笑容更加舒展“这一夜许多还没有到对歌的年纪的少女大多一个人偷偷躲在生长得茂盛的南瓜棚下传闻在夜深人静之时如能听到牛郎织女相会时的悄悄话那么这待嫁的少女日后便能得到忠贞不渝的爱情与心爱的男子白头到老。” 我捂嘴笑道:“这可真真是扯谎儿了哪里有人能偷听到牛郎织女相会时的悄悄话呢?牛郎织女都在鹊桥上忙着团聚呢哪里有功夫来人间呀。” 舒贵太妃笑道:“哪里真是牛郎织女呢不过是对歌成功了的男女躲在背人的地方说悄悄话儿呢。” 我听得有趣不觉也抿嘴笑了。积云停了洗衣裳也过来凑趣道:“还有呢七月七日那天早上咱们就得早起因为族里的老人说那一天七仙女要下凡洗澡喝了她们的洗澡水就可以避邪治病、延年益寿。这样的水就叫‘双七水’因为有这样的好处所以人们在这天雄鸡刚刚打鸣的时候就争先恐后地去河边取水取回后就用新瓮盛起来留着日后慢慢喝。” 积云笑望着舒贵太妃道:“从前太妃最顽皮早上起得最早拉了我头一个就去河边取水。” 舒贵太妃笑道:“年少旧事难为你还记得那么清楚拿来取笑。” 积云大笑道:“年少之事才往往是最没有心事的事啊。后来到了宫里哪里还有这样自在了。” 舒贵太妃淡淡惘然似含了一缕似乎欢喜似乎神伤的轻愁。然而也是那么淡淡一抹仿佛是晨起时未见阳光前的稀薄雾气她道:“后来在宫里的每一个七夕都是先帝陪着我过的。两个人安安静静喝一会儿茶、说一会儿话。或者是我弹‘长相思’先帝吹‘长相守’如此合奏一曲就这样静静看着彼此就是很好很好的。只是……先帝已去只我这个未亡人还苟活在世间。不知先帝在九泉是否因为没有我的陪伴而心生寂寞呢?” 我知道舒贵太妃伤心先帝之死安慰道:“若先帝离世之时太妃以身相殉先帝才会在九泉之吓也不得安宁吧。先帝挚爱太妃自然心中也盼望太妃与清在先帝离世之后仍能好好活着活得安心愉悦才是。” 舒贵太妃只是望着遥遥乌黑的天际出神良久她怅怅叹息了一声凄然道:“若不是有我的不得已只怕我这凋残之躯早就随先帝去了。” 我想了想凝神道:“太妃既然有不得已就请为了这不得已也为了清好好活着。嬛儿知道若无太妃在即便清得到什么安乐终究也会失意无趣终身的。” 舒贵太妃遽然转身深深望了我一眼神色渐渐变得慈爱柔声道:“嬛儿清儿有你是他最大的福气了。” 我心口一跳脸上热热的于是敛衽为礼真心诚意道:“能遇见清也是嬛儿最大的福气。” 舒贵太妃连忙扶我起来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满眼尽是关爱慈祥之色。 我眼见月上中天时辰也不早了才起身告辞离去。 月色虽然清明星斗亦是耀目闪亮如钻。然而终究是上弦月不足以照明路途于是提了一盏小小的风灯慢慢走回去。 月色笼罩如轻白色的雾气山路崎岖又多巨石我也走得小心翼翼偶尔听见有什么鸟儿飞过去“唧”地一声遽然飞得老高在空寂的山间十分嘹亮刺耳。 我虽然在这条路上走得熟稔也终究小心。正聚精会神走着忽然身后“啪”地一下是谁的手拍上了我的肩膀。周遭山影晦暗怪石嶙峋如兽我的心一阵狂跳失声叫了出来——“是谁?!” 迎面却是一双带笑的眼睛这样熟悉而温暖我的心骤然安定下来又惊又喜扑入他怀中道:“你怎么来了?” 却是阿晋在旁边笑嘻嘻道:“本来宫里开宴我们王爷装着喝醉了皇上才叫赶快送回府去。结果才入府见宫里的人走了这酒也马上醒了忙忙地就往这里赶。” 我见阿晋在忙从玄清怀里跑出来正了正衣衫。我心下欢喜口中却嗔道:“疯子山里夜路最不好走。” 他靠近我低声在耳边道:“是我想见你。” 我脸上一红转过头啐道:“想见我就要来么不来又有什么要紧?又有谁在等你么。” 他捏一捏我的耳朵笑道:“你自然没在等我——撒谎也不会耳朵这样热。” 我正要分辩忽地想起刚才的事在他肩上捶了一下道:“方才为什么这样吓我?可吓死我了。” 他呵呵一笑:“哪有人走路像你这般全神贯注的只看着路连我走在后头都不知道。” 我懒得理他只说阿晋“你也不学好只跟你主子这样胡闹。” 阿晋告一个饶嬉皮笑脸道:“娘子别生气只看我们王爷这么晚还出来的份上吧。” 我低笑一声轻声道:“谁生气啦。” 玄清这才道:“你一个走着我不放心所以才跟着你。” 我嘴角不由扬起微笑低低道:“我自然明白。”又问:“还去安栖观么?先去想太妃请安吧。” 他“嗯”一声把手里的风灯交给阿晋道:“你亲自送娘子回去我先去向太妃请安。”他看着我眉眼间皆是喜悦轻声道:“你等我回来。” 我含羞垂低头轻轻应了一声:“好。”他于是一个人往安栖观去见他一步一回头地走得远了我才和阿晋慢慢往自己那里去。 第二十九章 金风玉露(上) 他来时夜已经很深了知道他要来所以柴门也并未紧闭。 我在里头坐着只对着烛火慢慢缝补一件秋衣。听得外头的门“吱呀”轻微一声晓得是他来了忙站起了身。 浣碧早在外头开了门听得她笑语清脆“王爷来了。” 果然是他踏着月色而来。束的铜扣上沾了一点夜来的露水莹莹亮连袖口和袍角也沾湿了不少想是行走时在草叶上沾到的。因着被濡湿了的缘故被风吹着也不卷起倒也显得他身姿沉稳。 我自去取了块绢子递到他手中道:“自己擦一擦吧万一感染风寒就不好了。” 他依言自己擦拭着静静笑道:“对不住在母妃处耽搁了些时候。这样晚了还叫你等着不能睡下。”我笑笑道:“我一向就睡得晚你是知道的。” 他半是忧心半是感慨“睡眠还是这样浅么?上次的药吃了如何。” 我又拿了块绢子让他坐下为他擦拭束铜扣上的露水一壁擦一壁轻轻道:“那药很好我吃了很少做梦了。只是我不爱早睡罢了。”说着笑道:“温太医的医术你是该相信的吧。” 他点点头“这个自然。”说着语带怜惜地看我道:“无事就早早睡吧。” 我轻轻抚摸着他束的整齐的头轻笑道:“今日可算是无事么?” 他收拾好了我才仔细打量天气炎热他只穿了件银灰色的刺绣薄罗长袍只在袖口刺了两朵银白色的四合如意的花纹淡淡的痕迹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这个样子半分也看不出亲王气度倒像是一个寻常的读书公子。 我暗赞他细心道:“阿晋说你装醉出来赶得这样急衣服却是半点破绽也没有走在路上谁晓得你是天潢贵胄、近宗亲王呢。” 他低头看看自己也笑了“清河王府里不缺这样的普通衣衫只是这银灰色么……” 我心下晓得因我身在禅房中素日所穿的也就是银灰色的衣袍所以他才特特选了这颜色来配我。 身边浣碧低低笑了一声指着木桌上一支长长的蜡烛道:“小姐今日特意选了这样长的蜡烛好燃得久一些呢。奴婢本以为是因为小姐要从太妃处回来的晚不想原是知道王爷要来的。” 他带着笑影略略疑惑:“你知道我要来么?” 我垂含笑只是凝望着他“知道你许是不能来的可是心里总是有个念想想着或许你能来。蜡烛么左不过晚上要做针线或是抄经文的。” 他也不说话只递了一包葡萄到浣碧手中道:“去洗洗吧。”浣碧应声去了。 他方在我耳边悄悄道:“你想着想着就在路上遇见了我我就来了。是不是?” 烛火的红光中他的容色翩然如玉带着无限的欢喜神色。我一时间竟忘记了要顶回他的话去。 他也不再说只刮一下我的鼻子笑吟吟道:“母妃说你爱吃葡萄特意叫我再拿些过来给你。” 我含笑望着屋外浣碧的身影道:“太妃这样惦念我真是让她费心了。” 他笑:“我看母妃疼你比疼我还多呢。”说着拉一拉我的衣袖“母妃今天似乎很高兴是因为你去陪她说话的缘故了。”他看着我言辞恳切“多谢你。” 我低头道:“这是什么话呢还用言谢么?” 他笑意更深“母妃这样喜欢你我真高兴。” 我忽然想到一事脸上骤然滚滚烫问道:“太妃特意把葡萄交给你带来是因为知道你离开安栖观会来我这里吧?” 他笑道:“这个自然否则我要去哪里?” 我更是害羞道:“这样怎么好意思呢我以后都不敢去见太妃了。” 他扳过我的身体看牢我的眼睛道:“母妃自然是希望我来看你所以才把东西交给我。我是母妃的儿子她自然最晓得我的心思。” 我含羞不过“扑哧”笑了出来伏在他怀里。 他轻声问我“你困不困?” 我仰头含笑看他“要听实话么?” 他一愣道:“这个自然。” 我摸着下巴极力隐藏着笑意调皮道:“方才瞌睡劲过去了现在精神可好的不得了呢。” 他笑意愈浓伸手欲牵我的手道:“那我们去走走好不好?” 我欢欣一笑把手安放在他手心之内两人携手走了出去。 走了小半个时辰我也不晓得他究竟要带我走去哪里。只觉得这样被他牵着手且行且走无论走到哪里心中都十分安乐平和。 他走路其实并不安分腰间系了个小小的纱制的透明囊袋。山路安静幽长偶尔有深蓝色的闪着光的萤火虫飞过。他的手法极快眼光又准一下子就把那些三三两两飞着的萤火虫抓住收进纱袋里。 我含笑嗔怪道:“也不好好走路像个顽童似的。” 他也不做声只慢慢一路收集着。 山路蜿蜒而下转眼已到了山脚河边。河水悠悠缓缓向东流去只微闻得流水溅溅之声风吹过河岸长草的簌簌之声反而觉得更加宁静。 我微笑道:“你要听歌么?这个时候阿奴可在睡觉呢才不会来管你。” 他笑着拉过我指着阿奴日间摆渡的船只道:“咱们渡河去吧。” 我摆手道:“可疯魔了半夜偏要渡河。” 他道:“我来做船夫就是。” 我见他兴致颇高于是不假思索道:“好吧。” 二人跳上船去他徐徐划动船桨向河心划去手势十分娴熟。我想起昔年在太液池偶遇他的情景也是这般情形他在船头划桨而我安静坐于船中太液池中最后一拢荷花的芬芳气息仿佛还盈盈流动于鼻端。烟水波光的浮动间依稀恍惚还是那年那月我坐在他的船上心跳如兔。而时光荏苒如这身边的河水悠悠向前流去如今的我竟也能与他携手而行了。 回间自己也是感慨万千不曾想还有今天。 一时心情欢快不由自主打着拍子哼起歌来:“小妹子待情郎呀——恩情深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这歌是阿奴摆渡时常常哼唱的。 玄清听我唱歌回转头来微笑道:“很少听你唱歌原来你唱得这样好。” 我微微羞赧笑道:“有什么好的只不过天天听阿奴唱再怎么笨也学会了。” 他沉吟着微笑:“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说着只注目看我。 我心下清亮“扑哧”笑出来“你仿佛很喜欢这山歌么?” 他道:“自然。比之诗词山歌更直指人心没有那样迂回。男女欢悦之心也表达得更鲜亮直白。” 我婉然笑道:“人人心思曲折婉转倒不如直接说出来好。” 他的背影颀长倒影在我身上仿佛整个人都被他的影子所笼罩着。天地明光照耀都不如这一刻在他身影的笼罩下来得安心。 不觉轻声笑了一声望着他道:“划船的手势还是这样熟练难道时常去太液池中练习么?” 他“嗤”一声轻笑“即便时常去太液池划船你以为每次都能遇上你这样扮做宫女偷跑出来的女子么?”他看我“那时候你的胆子可真大敢这样偷偷跑去看禁了足的惠贵嫔?” “眉庄姐姐么?也不知道她如今好不好?”一想起眉庄我心中总是牵念不已。 他安慰似的看着我道:“她很好今日我还瞧见了她。只是和从前一样不太和人来往而已。” 我想起他刚才话中对眉庄的称呼不由微微蹙眉疑惑:“惠贵嫔?” “是”。他略略沉吟道:“今年七月初一也就在六日前奉太后恩旨皇兄晋了沈眉庄为正三品贵嫔迁出畅安宫别居衍庆宫为主位另建存菊殿居住。” 听得是太后的恩旨我心下明白太后必定还护佑着眉庄。而衍庆宫是宫中几所形制较大的宫殿中的一所与眉庄从前所住的畅安宫、也就是敬妃的宫殿比邻而居自是个十分好的所在。于是心下略略放心神色也松弛了下来。 “可是……”玄清继续道:“惠贵嫔拒绝了。” 我吃了一惊忙道:“为什么是皇后为难么还是安陵容作梗?” 他缓缓摇头“都没有。是惠贵嫔自己拒绝的。她自请独居棠梨宫。” 棠梨宫我矍然惊动那正是我从前的紫奥城中的居所。我心下立时明白棠梨宫自我被拘禁、又被驱逐出宫廷之后自然已成了众多嫔妃眼中的不祥之地无人肯去居住大约连玄凌也不愿意踏足半步了。 我被逐出后宫奉旨带修行今生今世自然是要老死宫外再也回不去了。那么与其我曾经所居住的宫殿他日被别的嫔妃奉旨雀占鸠巢身为我的挚友她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宁可是要自己去住的。 毕竟我入宫数载棠梨宫是我多年来唯一的安身之所啊。 玄清也似乎十分感慨“惠贵嫔不愿居住形制富丽的衍庆宫而是自请居住到被宫中所有人等视为不祥之地的棠梨宫只怕从此之后君恩更是稀薄了。” 我不由脱口问道:“她这样做难道太后不制止么?” 他感悯似的摇了摇头“你与她自小交好难道不晓得她的脾气么?何况皇后和安氏等人巴不得她失宠自然会顺水推舟的。”玄清划桨的手势许是因为心情的缘故也慢慢缓了下来“我看她的意思是想为你好好守着棠梨宫一人冷清居住了。” 我内心惊动原来她拒绝玄凌的好意另要迁宫居住原来还有这样一层深意。棠梨宫乃是我和玄凌最后诀别之所玄凌心中耿耿自然不会让别的宠妃住进去。而一旦谁住在棠梨宫中玄凌自然也是不愿再踏足一步的。也意味着谁住在棠梨宫中是和被皇帝冷落、再不相见是没有分别的。 眉庄啊眉庄她竟然对玄凌也决绝到这样的地步。 然而也是以她的气性是宁愿孤老宫中也绝对不会再回头向玄凌乞怜的。 我又是感动又是担忧。想到眉庄如此绮年玉貌却要独居在我的棠梨宫中郁郁终身胸中更五味陈杂忧烦不堪道:“眉庄的一生真是太可惜了。” 玄清的手抚上我的脸颊怜惜道:“你觉得她的一生是可惜了么?” 我往深处想去越想越是难过然而难过之中慢慢也泛起一点欣慰来把那难过也渐渐隐去了终于露出一点安慰的神情来“与其眉庄在我离开我很得圣宠一人独撑大局与皇后、安氏和管氏等人周旋斗争不已我情愿她安稳居住在棠梨宫中至少没有性命之忧能平安到老。”我伸手去握玄清的手“有太后的保护而且又是失宠之躯皇后她们是不会去害她的。只要眉庄平安我只要她能平安不要活得那么辛苦。” 玄清的手心是温热的透过我的肌肤一点点渗透到我的心里我的心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我的家族变故我的离开我的母女离散眉庄未必不想为我报仇。可是如今的宫中她势单力孤、孤掌难鸣。哪怕她再恨、再有心太后也容不得她为我去做什么。而太后必定是对她晓以厉害太后也必定是答应了她什么才会让芳若每月来看我要我呈上每月所抄录的经文证明我还活着确保我还活着。那么眉庄得宠与否又有什么重要呢?因为在我心中所盼望的也只是要她好好活着活得平安宁静。 第三十章 金风玉露(下) 我的心境稍稍平复抬头看见他关切的目光心下骤然一松整个人舒缓了下来。 然而我还有关心的人于是问:“那么……” 他知晓我的心意含笑道:“敬妃很好胧月也很好。敬妃对胧月视如己出胧月也很依恋她母女情分很深。” 我心上十分安慰不觉酒涡圆了起来“那很好有敬妃的爱护我很放心。” 玄清道:“如今敬妃和端妃协理六宫胧月性子又沉稳懂事敬妃几乎一刻也离不开她。而且……”他刻意咬重了字音“胧月是帝姬不是皇子而且这样年幼。” 我点点头心口激荡难言眼中缓缓滑落两行清泪滑到嘴角也不觉苦涩唯觉甘甜。玄清已经说的很明白胧月是帝姬永远不会威胁到谁的地位而敬妃有协理六宫之权旁人也不敢轻易动她。况且敬妃对胧月视如己出时刻都带在身边可见敬妃是下了决心一力要保护她。 我迟疑片刻终于还是问出了口“那么她父皇……” “很好。”他的目光温柔而懂得如明月的清辉一般叫人心生安定“有绾绾两个字皇兄和母后自然视她为掌上明珠何况胧月本身就很讨人喜欢。” 我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他轻柔为我拭去泪痕我的泪水亦这样柔软渗入他指间皮肤的细密纹理他说:“每个人都好你只需爱护你自己。” 我投入他的怀抱轻而坚定的点头哽咽道:“是。我要好好爱护我自己是因为你也因为每一个让我牵挂着爱着我的人。” 我仰起头看着他低低道:“清谢谢你。总是给我带来胧月的消息。我这个做母亲的其实亏欠她太多了。” 清的手势安静而温情脉脉温言道:“你已经为她打算太多她在宫里会活得很好身为母亲你已经尽力了。” 浩浩长河漫漫无尽他与我泛舟河上停了船桨任小舟自行漂泊。甘露寺的钟声悠悠回荡在遥远的天际隔得那样远梵音入耳也成了余音袅袅悠悠、缠绵如丝。天际辽阔无尽满天无数繁星倾倒在河中颗颗明亮如碎钻青青水草摇曳水中有郁郁的河水蓬勃的气息桨停舟止如泛舟璀璨银河之间迢迢不止。他牢牢执着我的手我安静伏于他膝上。因是带修行长长的头随意散着半点妆饰也无。他简洁的衣衫有穿旧了的料子才有的柔软伏贴的质感紧紧贴在我的皮肤上。 只是这样安静相对。 他的声音如三月檐间的风铃闻风泠泠轻响轻淡而悦耳。头散碎地被风吹进眼中我一次次拨开。他轻声笑道:“宿昔不梳头丝被两肩。” 我慵懒地侧一侧头婉转接口道:“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我仰头看他“哧”一声轻笑出来。他下巴有新刮过的青郁的色泽像清晨日出之前那抹微亮的晨光。 他的笑清朗而愉悦拢我于他怀中手指怜惜地穿过我的如流波一般微有光泽的青丝道:“难怪世间女子都这样珍视头青丝满头亦是情思满头。” 我一时调皮心起用力拽下他额前一根头。拔的突然他“哎呦”一声痛得皱了皱眉道:“什么?” 我一笑对之道:“你方才不是说青丝满头亦是情思满头么?清郎青丝这样多我便帮你拔去些烦恼情思让你少少烦恼一些不好么?” 他大声笑曲了两指来夹我的鼻子。小舟太小我躲亦无处可躲只得被他夹了一下鼻子才算完他道:“谁说情思烦恼了。你便把我头全拔完了我待你亦是一样。” 我轻轻啐了一口道:“也不害臊。”话未说完就已笑倒在他怀抱之中。他怀里永远是这样清洁芬芳的气息似矜缨淡淡的杜若清新。 他把腰间系着的纱袋解开把袋中的萤火虫一只只放出来拢在我手心之中问:“喜欢么?” 美丽的萤火散着清凉微蓝的光芒若寒星点点。我惊喜道:“已经有满天星光我不敢再多贪心。” 流水的声音湲湲潺潺温柔得如情人的低语呢喃。我贪恋地看着终究还是觉得不忍松开手把萤火虫全放了出来看它们漫漫散散飞在身边。 我的手一伸探到他怀中小小的矜缨便稳稳落在我手心之中。锁绣纳纱的织法银色流苏玳瑁料珠在月色下有柔和的光泽泛起。 想是这些年他保存得悉心完好矜缨没有半分旧去的样子。我小心打开道:“积年旧物了还这样贴身藏着么?” 他注视矜缨的目光柔和而恳切道:“虽然是积年旧物但这些年若没有它陪在我身边恐怕我的心也不会这样平静。”矜缨中照例有几片杜若的花瓣干去的花朵依然有清甜的芬芳芬芳之中安静放着我的小像他轻轻道:“山中人兮芳杜若也唯有杜若这样的花朵才能匹配你的小像。” 我的手指从红色的小像上轻轻抚过指间也带了流连的意味道:“这是我从前的样子了。” 这张小像我是我刚进宫那年的除夕小允子亲自为我剪的以作祈福之用。他的手工极好剪得栩栩如生。 我想起一事不由好奇道:“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却总忘了——这小像你到底是如何得到的。”我想一想“当日我在倚梅园中遇见的人并不是你。” 他点头“自然不是我。”他缓缓道给我听“当日皇兄离席散心走到倚梅园中遇见了你我并不知晓。我只是见他带了酒意离去又听说是去了倚梅园因此不放心才同李长一同赶过去看看。”他的声音略略低微“倚梅园中的梅花是宫中开得最好的当年纯元皇后入宫最得皇兄的珍爱这倚梅园中数品珍贵的梅花都是皇兄陪着纯元皇后亲手栽下的供她冬日赏玩。所以我听说皇兄中途离席去了倚梅园才不放心亲自过去。” 我微微低头感慨“凡此种种前因原来都是从纯元皇后而起。”我苦笑“原来从一开始我就没有逃开过她的影子。” 他温和安慰道:“其实你和她并不是十分相像的。” 我点头“你只管说吧。” “到倚梅园时皇兄已经出来了只吩咐了李长要尽快在倚梅园中寻出一个宫女来我便知道必是出什么事了。当时也不过一时好奇见李长扶着皇兄走了便进倚梅园中看看。我想起皇兄说那宫女与他隔着花树说过话我便往花开最盛积雪下足印最深处去找便现了你的小像挂在树枝之上我便想应该是那宫女留下的。” 我掩唇轻笑“你在怎知那宫女也就是后来的妙音余娘子不是小像上之人。你见过妙音娘子么?” “见过”他轻笑一声“我一见就知道她不是皇兄要找的那个人。” “小像虽然剪得栩栩如生但到底不是活人其实也并不能一眼看出是谁。” 他颔“这个自然我也不是凭小像知道她不是你。”他的眉毛微微轩起颇为得意“你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么?” 我故意不理他“你爱说便说不爱说我也不要听了。” 他大笑“因为足印。我那日看到雪地上的足印比妙音娘子的双足小得多了。而且皇兄曾与我说起过和他说话的那宫女懂得些诗文。而妙音娘子出身莳花宫女怎么也不像说得出‘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的话的人。既然不是她我便拿定主意把这小像匿藏了下来。” “为什么要藏匿下来?” “妙音娘子后来处处争宠越证实了我的猜想。若她真是当夜与皇兄说话的那个宫女既然有心躲避又怎会在成为皇兄的嫔妃之后时时处处惹是生非。可见决不是同一人。”他笑:“既然与皇兄说话的宫女自称是倚梅园的宫女虽然未必是但一定是这宫中的女子。她自然知道妙音娘子冒名顶替的事却也不做声。我便觉得有趣这样视君恩皇宠如无物将皇权富贵视作浮云又善解诗文若只做宫女实在是可惜了。” 我忍不住笑道:“我明白了你是有心要把她瞒下来做自己的姬妾。” 清的眼中有荡漾四溢的浓浓笑色道:“我并无这样想。只是觉得若是可以便与她做个诗歌唱和的知己若让她沦落在宫中辛苦操持或是有一日步了妙音娘子的后尘要与她这样的女子争宠争斗又有华妃高压那日子实在是十分辛苦了。我总觉得这样的女子是不该埋没宫中的。” 我苦涩一笑惶然别过头道:“可惜无论怎样逃我终究没能逃脱自己的命。” 他回往事淡淡道:“所以当日你失子失宠备受冷落。可是那一日我见你一袭素衣出现在倚梅园中为皇兄祷福即便落了刻意之嫌可是皇兄心里是不会有半分在意的。” 我漠然一笑“我总以为那次是他被我心意打动却不晓得还有纯元皇后的缘故。” 他道:“你肯回头取悦他皇兄自然是高兴的。虽然有些小小机心可是在他看来只会是可怜可爱更被你误打误撞选在倚梅园。所以你后来的得宠已经是显而易见了。” 我低头缓缓道:“我其实并不知道倚梅园的缘故。”我凄冷一笑转头道:“原来从一开始就是因为她。” 他点头“我知道。只是现在都不要紧了不要紧了。”玄清的神色渐渐有些凄微像被湿凉的夜露沾湿了花瓣的夕颜更像天边那道薄而弯的月光冷似秋霜“我第一次在太平行宫见到在泉边浣足的你听你念‘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的句子时我便已清楚你必定是小像上的女子。虽然小像不是真人我却实实在在有那样的感觉一定是你。只可惜……我初次见到你时你已经是皇兄身边最得宠的甄婉仪了。” 甄婉仪的确是呢。那一年的太平行宫我是最得宠的婉仪小主。 我极力不愿去回想惹我不快的与玄凌有关的往事只笑道:“当日你好莽撞看见我赤足也不回避还敢问我的闺名真真是个浪荡子。” 他握住我的手颇有些赧然地笑道:“当日我真是冒失了可是我从未在宫中见过像一般赤足吟唱的不羁女子。也只是很想知道你的名字所以虽然知道不妥还是问了出口。” 我笑着去羞他用手指刮他的脸道:“女子裸足最是矜贵只有在洞房花烛夜时才能让自己的夫君瞧见竟这样被你白白瞧了去。问名也是夫家大礼你怎么能问的出口?!” 他大笑搂住我的肩道:“想想真是呢。可见你我的之间缘分早定否则我怎会问出那样的话今日你又怎会在我身边。” 我羞不自胜啐道:“我怎么认识这样的人呢真真是运数不好。” 他也不答只道:“我本想在寻到那名宫女时亲手把小像还到她手中可是从见到你那时起我便知道这小像我再也不会肯还出去了。” 我明白他的用心低低道:“我知道因为我是皇帝的人所以你能保留的只有这枚小像了。” “在那些只能遥遥望着你的日子里我所能保有的一切都只有这枚小像。”他点头如浮云一般的伤感中有显而易见的喜悦欢欣“我总以为这一辈子能留得住的也只有那枚小像了。” 我的手停留在他手心中默默感受他手心传来的温度轻轻道:“不会的。”他“嗯”一声我道:“在宫中时我便把你视作知己。只是是我害怕自己的心。” “那么你现在还害怕么?” 他的肩膀坚实而稳妥我靠着他听他的心跳声沉沉入耳定定道:“只要你在我便什么都不怕。” 他的目光有让人安定的力量我清晰地看到他眼中自己的身影漫天星光再璀璨亦璀璨不过他眼中执着的明光。 流萤飞舞周遭明灿如流星划过。我微微侧他的温暖洁净的气息裹着他的吻铺天盖地地覆盖了下来。 第三十一章 北游 秋凉的时候玄清策马而来意气风道:“皇兄许我北游两月我已经收拾好行装咱们一起去吧。” 我愕然“你北游而去我怎么能跟去呢?” 他笑:“我一向独来独往微服出行。谁又知道我是王爷而皇兄他自得了新宠傅氏哪里有空来理会旁人。我便带了阿晋与你同游上京如何?” 我迟疑道:“可是我身着佛装尚在修行中。” 槿汐在旁笑道:“娘子日日闷坐在这凌云峰里也无趣不如去散心也好。反正咱们独自住在这里谁又晓得咱们在不在了。娘子的佛衣换了就是咱们还有好些旧年的颜色衣裳带了换上不就和寻常女子一样了么?” 浣碧亦含笑道:“小姐身边不能没有服侍的人不如带上我吧。” 阿晋笑嘻嘻拍手道:“碧姑娘服侍娘子阿晋我服侍王爷四人一行最妙不过了。” 槿汐温和道:“娘子和浣碧姑娘同去吧奴婢留下看家就是。这时节北上上京正是秋光如画的时候呢。” 玄清目色中尽是笑意“咱们从未一同出游过呢你可愿意么?” 大周建国伊始曾在阳京定都过十二年亦称“上京”。距离如今筑有紫奥城的京都“中京”大约三百里。大周建元十年北境的赫赫屡屡进犯上京周遭最甚的一次赫赫的济格可汗甚至领精兵五千长驱直入至距上京只有八十里的“雁鸣关”。 雁鸣关西临喜陵江南接阳京北界北有指仙关紧接落铁山栈道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落铁山之外茫茫草原戈壁大漠群山皆都是赫赫的领地了。因而雁鸣关是赫赫挥兵进入大周万里江山的要地也是一道如铁锁屏障的关隘。因其关防所在地势险峻易守难攻仰头望去几乎与天相接连大雁亦难飞过每到秋深季节往往闻得成群大雁盘旋周遭哀鸣不已故而名叫“雁鸣关”。然而雁鸣固然悲哀不已雁鸣关四周的百姓亦是备受苦楚。赫赫部族常年驻于北地逐水草而居水草丰美的年节还可若到深秋时水枯草竭民无温饱之资便会铁蹄南下踏马落铁山边境烧杀抢掠往往边民家园被毁、横遭战祸苦不堪言。民生哀苦之状令人不忍卒睹。 建元十年正逢大旱时节赫赫千里肥美水草尽成荒芜入秋不过十日气候竟然大变寒暑暴降数日后大雪降临冰冻三尺。赫赫为求国运维系部族命数倾尽国力集合十万大军挥戈南下。 彼时大周亦在旱灾之中何况连年征战刚刚平息国家正欲休养生息之际国力十分疲惫军中关口粮草难免粮草不济又遇天降大雪守关将士谁也不曾料到大雪纷飞直欲迷人双眼之中竟会冲出赫赫数万铁骑如同从天而降霎时各个只能目瞪口呆、面面相觑。任由期铁蹄南冲而来。 若是雁鸣关被破彼时的上京便如铁齿被断喉舌尽会暴露在敌军面前。太祖征战十数年才打下的锦绣江山全要落入蛮夷手中顿时国中人心惶惶甚至有朝臣力劝太祖退居长江南岸与赫赫划江而治苟且守住半壁江山。 危急之时幸得大将齐不迟不顾征战沙场半生后的老迈之身重披战甲抖擞上阵以六十花甲之龄冲入战阵身先士卒一箭射中济格大汗的肩头迫得他跌下马来一扫赫赫南下以来大周军士的颓唐之气亦使赫赫士气大伤萎靡不前。 建元十年十一月赫赫元帅左都监阿不离率军再度攻打雁鸣关齐不迟率军据守雁鸣关在关右侧筑垒称“灭赫坪”并在地势险要处筑隘设置第二道防线严兵以待。十年十二月齐不迟与赫赫军激战数日终因力不及彼退守第二道防线。赫赫将士披重甲铁钩相连鱼贯而上齐不迟与其弟齐不退督军死战以劲弓强弩大量杀伤赫赫军赫赫军攻势不减齐不迟派部将慕容政率精兵锐卒持长刀、大斧攻赫赫军左右翼。十一年一月初一夜大周军燃火落铁山战鼓动地出兵反击并派王喜、王武诸将攻入赫赫大营赫赫大军惊溃不止赫赫元帅阿不离战死受伤未愈的济格可汗遂引兵逃遁旧伤复死在半路之中。齐不迟乘势扩大战果派慕容政诸将追击而上杀敌万余人血流成河。又命齐不退于赫赫军队奔逃回国的必经之地河池再设伏兵再攻赫赫军队。赫赫军被迫退回都城藏京。 齐不迟一生征战铁血丹心终于于六十花甲之年凭此“雁鸣关”一战封侯拜相。居大周武将第一侯“定勋侯”太祖钦命丹青妙笔画其画像悬挂在上京太庙的偏殿“阳翼殿”中名垂青史。甚至当年落铁山附近若有孩儿顽皮啼哭不止只消大人哄一句“齐不迟来了!”孩子必定吓得不敢再哭闹了。 可惜天不假年齐不迟在封爵三月后力竭而死含笑九泉。其后人虽然被太宗以富贵荣荫化解兵权不再手握大周万千兵马然而身家富贵宠遇优渥经历百年不衰。直到本朝乾元年间齐氏一族渐渐人丁凋零家族才逐渐式微。然而将门百年积威犹存名声显赫。而齐不迟的后人如今在宫中的即是端妃齐月宾。这也是何以齐月宾自幼养在深宫为玄凌必选嫔御的缘由。 齐不迟死后数年死讯依旧被大周朝廷牢牢封锁赫赫在雁鸣关一战后不仅折损元帅和数万兵士连大汗也命殒途中。赫赫畏惧齐不迟的余威加之元气大伤数年内不敢对大周轻举妄动一味地安分守己。不久继任的赫赫大汗英格向大周议和愿以落铁山为界建立“互市”买卖以牛马换取大周茶叶、丝绸、米粮各守边境永不互犯。 齐不迟死后大周其实已五多少可用之兵加之雁鸣关一战于国力民生的损耗亦不是三五年间就恢复的过来的。巴不得赫赫来议和于是顺水推舟应承了。于赫赫和大周的中界河池双方歃血会盟史称“河池会盟”。 大周和赫赫分别在上京和藏京建碑刻盟文及与盟人名于其上以纪其事。双方在盟文中申明“和同为一家”的兄弟亲谊协定今后“社稷叶同如一”“各守本境互不侵扰”“烟尘不扬”“乡土俱安”。还规定了大周与赫赫双方人员往来路线和设立“互市”等具体事项约定“善以金银、牛马、皮张、马尾等物商贩以缎细、布匹、釜锅等物”。 落铁山左近各五十里设有“互市”专门设立了茶马司茶马司的职责是:“掌榷茶之利以佐邦用;凡市马于四夷率以茶易之。”又6续开设马市十三处“每岁贡马一次以二月为期”。 然而建元十年赫赫兵临城下的情景太祖依旧历历在目建元十二年一月太祖迁都如今的中京建筑“紫奥城”居住又遣嫁宗室女茂成宗姬封为“金山公主”嫁于英格大汗为正室大妃。如此百年来虽然大周与赫赫边境偶尔也有小冲突生然而终究保全了百年平安再无遍地狼烟烽火燃起了。 此刻我与玄清携手游历中京打扮一如民间夫妇。我着一身粉霞锦绶藕丝罗衣蜜合色大朵簇锦团花的芍药纹锦长裙到底是秋凉天气早晨起来禁不得寒玄清随手为我搭上一件银丝边掐花对襟外裳。我对镜左右顾盼不由笑道:“好喜气的颜色。”镜中的玄清亦是一身淡青色银线团福如意锦缎长袍愈加显得身量颀长神清气爽濯濯如春月照柳。 我回打量他两眼唇角不由澹澹扬起含了几分情味笑道:“好好的怎么想起来穿这个颜色。” 玄清的手按在我肩上足足把我本不娇小的身量比成了小鸟依人道:“你穿了粉霞色我便选青绿色来配你颜色益热闹了。” 浣碧捧了梳妆盒在手仔细盯着我与玄清忽然扭过头整理衣裳不再看我们只淡淡笑道:“小姐和公子这样子倒是很像燕尔之际一同去出游的新婚夫妇。” 我隐约觉得如今浣碧的笑容越浅淡了总像隐在乌云后头的毛月亮即使有清辉落下也是隐晦而淡漠的。她更爱低着头性子愈柔顺隐忍的样子。 玄清闻言喜不自胜便回头向她笑“果然很像么?” 浣碧低一低头柔声轻轻道:“公子若自己觉得像那么看出来就更像了。” 我笑着戳一戳玄清的手臂不觉红了脸吃吃笑道:“哪里有人这样问话的也不害臊。浣碧是在取笑你了呢。” 玄清露出一点孩子气的神色轻轻道:“我果然是觉得咱们像的。” 我听他这样说更不好意思理会他只拉了浣碧的手问道:“许久不作这样的打扮我竟浑忘了民间女子是梳什么髻的。” 浣碧微微一笑道:“小姐既是做新婚打扮方便与王爷出游自然头是要全部拢起来梳理成髻的。”她一边说一边手势娴熟地把我的头全部拢好然而盘到一半她凝神思索又重新拆了梳成一个寻常的芭蕉髻为我挑选一枝赤金榴钗插上。那钗也不过是赤金的质地只是上头一双明珠拇指一般大洁白浑圆熠熠生辉越同映得人容颜出彩亦如明珠生辉一般。浣碧左右端详片刻又去挑选珠花。此时窗下一盆秋海棠开得正娇艳。寻常民间的秋海棠自然不如宫里是纯正的白色如聚雪凝霜。花瓣是斑驳纷杂的粉红零碎重叠却依旧十分娇艳动人。玄清折下插在我鬓边只凝神微笑看着我目光眷眷不已。 浣碧恍若未见只挑了几枚点蓝点翠的梅花钿儿埋在我丝间如隐约其间的一点春心闪烁。 我对镜自照粉红的颜色团团明艳照得人的容色亦如春晓映霞仿佛有无限明媚与欢悦从肌肤里满溢出来这样的自己我自己亦是不曾见过的。他与我并立其间铜镜上描绘的图案也是再寻常不过的鸳鸯戏水比翼连枝粗陋的刀功却掩饰不住那世俗安乐里的花好月圆、人世完满。我依在他肩头只是一味盈盈浅笑。我甚少穿粉红、粉霞这般艳丽娇嫩的颜色总觉得太俗气而喜悦了些。然而此刻穿着只觉得粉红那样世俗的颜色也有无限的欢喜、无限的好在里头才衬得起我此刻的心境。宛如鬓边秋海棠的花朵花瓣密密簇簇拥挤在一起整颗心亦是这样柔软而欣悦的。于是索性又择了一条绯红绣并蒂海棠的手绢别在衣裳排扣上。 第三十二章 江山 如此携手并游出去仿佛陌上春游的少年少女带一点期待与满足的心思同去游历“上京八景”。上京地域偏北自然不如南向的中京风光明丽娟秀、山水如明珠熠熠。然而也有十分出名的“八景”分别是:万泉垂钓、天柱排青、辉山晴雪、花泊观莲、皇寺钟鸣、浑河晚渡、塔湾夕照、柳塘避暑。 尤以“辉山晴雪”风景最佳。然而玄清喟叹道:“风景最佳处未必最得游人流连欢喜。” 我不由好奇心起问:“为何这般说呢?” 玄清负手仰望辉山淡淡道:“大凡世间风景秀丽奇绝处往往在险峻处方能得见。而世人常常耽于安乐畏惧险地往往只肯口传其美名而不肯亲身涉及。就如辉山晴雪在山脚仰望的人多上山观雪的人到底是少了。” 我依言望去果然见山脚下人潮济济而山顶冰雪寂寞横绝万籁俱寂。唯见玉山横亘如卧龙横倒阳光辉洒折射其上如耀眼水晶光芒四射令人神往不已。 玄清道:“辉山山高百丈在山顶北望可以看见赫赫的大漠红日南望则可遥遥见中京无限山河美景。这是何等开阔景致。” 几日来游览浑河晚渡、塔湾夕照、万泉垂钓不过是稍稍胜于平常之景的所在若非有他相伴亦觉得只是普通。如今听玄清一说不由心向往之兴致勃勃道:“既然无人肯去不如咱们自己上去可好。”我顿一顿心底明亮恳切道:“冰雪满山只待你我。” 玄清与我相视一笑爱怜地抚上我的肩头道:“我不过说说罢了。山上那么冷我怕你身子受不住咱们今日又没带衣裳出来、又没带多少银子。” 我俏丽一笑道:“那怕什么?” 我顾盼人群间见远远有一个贩夫担着紫貂狐皮来贩卖我招手唤他过来翻一翻见质地还好伸手拔下髻上的赤金榴钗递到贩夫手中笑道:“我拿这个跟你换三件紫貂皮的披风好不好?” 他狐疑地望着我一时不敢去接我指着钗上的一双拇指大滚圆的明珠细细说与他道:“赤金也就罢了这颗明珠至少抵得过十筐你手里这样的貂皮你不会亏的。” 贩夫仔细攥在手里瞧了又瞧生怕我后悔忙忙地藏进怀里满脸堆笑地挑了最好的三件貂皮披风送到我手里又赠了手套、围脖欢天喜地的走了。 浣碧不免有些心疼道:“这样好的明珠换这三件貂皮可真真是不划算。” 我一笑置之道:“千金难买心头欢喜何必吝啬一颗明珠呢不过也是就是一颗明珠而已。” 玄清笑着拉过我的手道:“肯爱明珠换一笑便是说你这样的了。你这样明快大方的性子是最好的。” 玄清意欲叫来两乘软轿抬我与浣碧上山然而轿夫一听说要去辉山山顶忙不迭摆手苦着脸劝道:“公子和姑娘们兴致好可这辉山山顶全是雪着实太冷路又滑很不好走呢。这趟差事咱们是不去的。” 我拦下他的手笑吟吟道:“不必去费那劳什子咱们便由着性子走能走到哪里便算是哪里也算十分尽兴了。” 浣碧亦温默笑道:“公子别太小瞧了我与小姐咱们也不是那起子娇滴滴弱不禁风的。” 玄清抚掌大笑“既然二位姑娘都如此说清自然不能示弱于人一定奉陪到底。只是有样东西却是不能不准备下的。” 我不由好奇道:“是什么?” 玄清自怀中掏出一包东西气味甚是难闻颜色也黄黄的是粉末状的东西。 浣碧凑近一闻蹙了眉头道:“好刺鼻的味道是什么呢?” 玄清道:“是蛇药。辉山山顶冰雪满山却也不是最可怕的再冷多穿些衣裳也就是了。”他郑重了神色“辉山有样最可怕的东西便是寒蛇。没有到过辉山的人是不晓得这样东西的。别的蛇一到寒冷处就要冬眠而寒蛇却不是依旧活动自如而它也只能生活在冰雪寒地。寒蛇体形虽小却有剧毒。若被咬中轻则昏迷重则便一命呜呼。涂上这些蛇药可以确保无虞。万一被咬内服外敷也有些效用。”玄清见我与浣碧一脸吃惊害怕笑着安慰道:“不过寒蛇是不会主动攻击人的而且在辉山的数量也不多。只是虽然未必会遇上但还是准备万全的好。” 浣碧心下害怕道:“既然如此咱们不如不要去山顶算了。那寒蛇听着就教人害怕。” 玄清笑道:“若为一蛇二舍弃如此风景实在有些可惜。”他看我“嬛儿你意下如何?” 我盯着他手中的蛇药笑道:“不是说有它就可确保无虞么?”说着取过蛇药便抹在手上。玄清会心一笑也抹在身上。 我向浣碧道:“你若害怕在这里等我们也好。我与他去去就来。” 浣碧看看我又看看玄清眼中微微一亮小声道:“我也去的。” 其实山路并不难行辉山山脚遍长葱茏苍翠大树树木森森参天直立叶子阔大清脆而轻薄柔软十分好看。再往上去树木愈加森森颜色也往苍黑色中去多为松柏地下落了绵绵满地的松针一脚脚踩上去十分松软如踏在织锦地毯上一般。然而松针的颜色或苍绿或松黄却比寻常富丽灿烂的大红簇金织锦美上数倍更见天然风趣。再往上碧绿的长草芨芨也成了短簇贴地的小草以及苔藓偶有几棵树也是枝干遒劲崎岖有苍劲风骨傲然独立其间。 原本山脚树木繁多处尚且游人如织到了草长处已经游人稀少偶尔有几人驻足穿着貂皮暖裘也是迟疑着停步不前皆是举头仰望满山冰雪皎洁出阵阵惊叹。 方才山下还是初秋晴暖的天气到了山腰此处已觉得寒风侵骨阵阵袭来。寒气如刀浣碧身子已经微微抖依在我身旁。 玄清看她一眼向我微微一笑道:“请娘子做主咱们还要不要上去?” 我笑着睨他一眼嗔道:“越爱油腔滑调了实在叫人讨厌。” 我仰望山顶如碧海一般的晴空之下雪山巍峨高耸如一条玉龙腾跃起伏。灿如金粉的阳光照耀其上那种璀璨与神圣的高洁那种洁白仿佛从天际垂下的圣洁让我不由得屏住气息心怀崇敬。 不知为何我忽然有一种冲动很想去山顶瞧一瞧那种会当凌绝顶、俯瞰天下的感觉。我肯定道:“既已到了这里自然要去。与其终身仰望不如亲自登上去看一看。” 我让浣碧把银灰色貂裘披风裹上又取了一件深紫色的披风为他披上。他穿这样深紫到黑的颜色其实很好看越显得气宇轩昂如自云中而来通身掩盖不住的高贵清逸。我帮他结为貂裘上的结子貂皮油光水滑拂过手背时只觉触手温柔心下蓦地一软举眸盈盈望住他。他却也正好瞧着我眼中温柔神采直胜于貂裘的温暖柔软。他伸手握住我的手我低头盈盈一笑低声道:“做什么呢?浣碧也在呢。” 他的笑意温柔而坚定“我只想牵着你的手无论风雪一路同行。” 心口洋溢出极暖和的温度仿佛清晨的第一道阳光这样明亮而灿烂地照耀在身上光华沐浴。 我的笑容满满地绽放开来如三春的花骨朵一齐骤然盛放。我低低道:“好。” 我与他十指紧扣一根根地交错着扣在一起。这样牵手的姿势是他说过的“同心扣”的姿势十指交握生死也不分离。 他一手握住我的手一手为我系好紫貂披风紫貂的毫尖有簇簇点点的银灰色远远望来比他身上那件颜色浅了些许却是相映成辉。一边厢浣碧也已经穿戴好三人一同上山去。 山路越来越陡因为人迹罕至冰雪渐渐覆盖其上几乎已经无路。并没有下过新雪的痕迹。前方的路上有两对足印蜿蜒而上足迹清晰。 我不由暗暗纳罕向玄清道:“竟然有人与咱们兴致相同还捷足先登了呢。” 玄清亦笑“如此也好也可见咱们不是曲高和寡。” 我虽然走得吃力却也大笑“这样风趣的事又怎会曲高和寡呢。” 到山顶时已经是向晚时分了。然而山顶冰雪凛冽却也有松柏挺立冰冻霜雪积压枝头如千树万树梨花开放。雪压青松恰似白玉嵌翠蔚为壮观。 山顶寒风凛冽然而站立其间。见赫赫境内大漠无尽戈壁黄沙飞扬、红河日落孤烟漫天红光泼洒蜿蜒似长江波涛汹涌半天。而大周境内同一轮红日夕阳如一颗温软闪耀的红宝石灼灼悬挂蓝天之上天际是纯净的湖水蓝之后是近乎纯白的颜色纯白之后却是灿烂绚丽繁复似蜀锦的霞色光影。连蜿蜒无尽的青山绿色亦染上了这样华丽浓醉的颜色迷离四散。上京中市肆鼎盛人烟热闹。钟鸣鼎食之家晚景时刻轻烟四散上京城中放眼望去多是富豪之家的五彩琉璃墙瓦。那些人家应该也正上奏着丝竹管弦享受着人间富贵情趣吧。 南地的繁华锦绣、纸醉金迷、红尘奢华一如这天际云霞令人沉醉。 我无心去欣赏如此好霞光。 眼见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浓醉山水、繁丽人世皆在自己左右苍茫天地间山山水水几乎可以盈握在手中不由胸怀激荡顿时生出一股“握江山于手掌”之中的豪情壮志。 我自肺腑间感慨出来“果然江山如此多娇令天下英雄豪杰皆为此折腰。我即便是一小小女子亦愿为此倾倒。” 玄清拢一拢我的身体问道:“冷不冷?” 我心中辽阔激荡兴奋得脸色通红。玄清抚一抚我的脸颊道:“怎么高兴成这样?令天下英雄豪杰尽折腰你的心思倒不亚于男子了。” 我粲然笑道:“君子见此莫不兴天下兴亡之感。我是女子亦有所同。” 玄清向赫赫方向远远一指朗声道:“你瞧见了吗?那里黄沙红日大漠孤烟正是赫赫境地。当年赫赫的济格可汗挥兵雁鸣关意欲直取上京夺取我大周锦绣江山。幸得大将齐不迟率军血战数月才换回我大周今日祥和。”他豪情顿生“所谓男儿当如是!若清早生百年得遇此战必定要驰骋疆场、浴血奋战才不枉我男儿一生。” 他的雄心我如何不晓得。只可惜……我神色微微黯然只可惜了他是舒贵太妃的儿子这一生注定是要将锋芒收敛在他的玩世不恭中了。 冰雪的清冷一分分投上我的心头也蔓上他的容色。他注目赫赫河山大有不平之意“如今赫赫的摩格可汗蠢蠢欲动其野心不下于他的先祖济格可汗。赫赫与大周自河池会盟后已经有百年未曾有大征战虽然偶有小争斗生却也是和平为多。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乃世间常理。摩格可汗这些年来厉兵秣马不断吞并赫赫周遭的一些弱小部落壮大自身。前些年皇兄一直把精力放在西南战事上力图收复疆土后又为平定汝南王费了不少精力难免对赫赫有所迁就也有所放松。摩格野心勃勃只怕十年之间赫赫与大周又有一场硬仗要打了。” 我微微沉吟“大周兵力不弱只是兵士再强悍也要有将帅带领。那么如今朝中可有有用之将才?” 玄清微微苦笑只是不语。我顷刻已经明白大周一向重视以文治国限制将领兵权。仅以玄凌的乾元一朝就已知分晓。汝南王在平定西南后被囚甄家平定汝南王之患后被流放。敢问国中宁有谁再敢效命沙场?都只能埋头读书了以文取仕道。 如此一语我与玄清自是各怀伤感了。 第三十三章 蛇毒 浣碧见我们都是沉默看一看天色道:“太阳快落山了呢山上又这样冷。景也已经赏了不如赶紧下山去吧要是太晚还滞留在山上就不好了。” 我默然点一点头三人正要携手而下。忽然听得不远处有呼呼嗬嗬之声四周寂静越显得这声音十分突兀而怪异听着叫人心中生惧。 只见玄清低头微一思索忽然大声道:“不好!”随即循声奔去。我与浣碧面面相觑皆不知道生了什么事。然而见玄清神色大变也晓得不好立时也顾不得别的跟着他跑了过去。 我与浣碧到底脚程慢奔到怪声出之地却见有一男一女横躺在雪地之中皆是面色黑尤其是五官周围更是乌黑如墨一圈。二人眉头紧皱似乎十分痛苦然而双眼以下却是满面堆欢裂嘴嘻笑黑的口鼻扭曲不已银白色的雪光反照之下显得无比诡异叫人望而生畏。二人双膝蜷曲手脚痉挛不止时断时续地抽搐着口中出“嗬嗬”怪声。 我与浣碧见了这诡异场面登时齐齐愣住。浣碧心下害怕下意识地躲到我身后。 玄清在我身前一挡急道:“小心!那两人种了寒蛇的毒了。” 浣碧闻得此言“啊!”的一声吓得连退几步。我没见过这种场面心中自然有些害怕只牢牢看住他道:“怎么办?” 玄清低喝一声道:“救人要紧!”我用力点一点头紧紧跟随在他身后。玄清掏出怀里的蛇药向我手中一扔他力气极大一把压在那名男子身上一壁用力控住他的挣扎一壁低声向我道:“内服外敷把蛇药倒在他伤口上!” 我手忙脚乱一时想不到该从何处去找到那人的伤口况且被蛇咬啮的痕迹本就细小。忽地看见那人穿着华贵的银针狐裘唯有双手裸露在外倏地抓起他的左右手果然现左手手背上有两枚小小的牙痕。忙解下衣裳上挽着的手绢勒住他的伤口近旁。伤口附近被死命以勒伤口的洞孔立刻豁然张开好些我忙忙把药粉洒到他伤口上厚厚洒了两层。 这男子一身富丽风雅打扮好似寻常富豪人家公子哥儿。然而在看到他虎口的一瞬我几乎一愣极厚极硬的一层老茧厚实地微微亮。我稍稍迟疑又去看他的手心和十指亦是如此! 那人牙关紧咬却怎么也掰不开灌进药去。我既得一头热汗只得去看玄清。他立刻会意用力在那男子下巴上重重一击那男子便张开了喉舌我把药粉倒入他口中又取出皮囊中的水将他口中药物冲了下去。 玄清看看他的神色顿时如释重负轻声道:“赶紧去看那名女子。”我依言与他一同过去。那名女子似乎十分痛苦原本清丽的脸庞扭曲得厉害口中已经不能言语只能“呜呜”出怪声如夜枭凄厉的嘶鸣喊叫。我瞧她面如死灰牙关紧咬似乎欢喜似乎痛苦诡异到难以言语。玄清重重击在她下颌上她却毫无反应依旧咬紧牙关。玄清眉头深锁翻一翻她的眼皮忽然垂头丧气起来道:“她中毒太久不中用了瞳孔都已经散大了。”我心中大惊忙把药粉下雪般洒在她入枯枝般没有生气的手上心中也十分惊惶。 玄清按一按我的手低声哀伤道:“没用的。” “没用的”他的一句叹息重重敲在我心上入巨石潜底一般。我望着这位素昧平生的女子心底油然而生一股奇异的感觉——我是要救她的否则……我自己也不知道只隐隐觉得不祥。 我正想着那名女子却在我怀中激烈地抽搐了一下整个人筛糠似的抖了起来直如秋风中一片被吹得直打转的叶子破碎而凛冽。也许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爆出来的疼痛她痛苦得蜷缩成一团额头手上青筋暴起如青蛇横亘整张脸如被墨汁尽透了一般从皮肤底下透出一层层黑来。 我问玄清“她是不是要死了?” 玄清痛苦地别过头“是。但不会那么快。寒蛇的蛇毒作起来极折磨人痛楚难当。却不会立刻死去。她虽然瞳孔已经散大无救却总还有一刻钟的性命。” “那么她一定会死是不是?”玄清低低“嗯”一声别过头不忍看她。 我见他侧身过去腰际的软银腰带上斜插着一把小小的匕那匕原是他防身用的十分锋利几乎吹刃断才这般放在身边。我轻轻“嗯”一声霍地拔出匕插入那名女子心口。 我心志坚定这一串动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生那匕拔出时锋利的青锐寒气比霜雪还冷扑在脸上那感觉还未散去匕已经迅地刺进人体绵软而温热的血肉中去。“扑”地软软一声淹没其间。那声音是十分温柔的像情人低语间偶然的一句呢喃。 她死了。 她的身体平静下来仿佛沉寂于季节中不再飘零的一片落叶彻底归于尘土。 浣碧在旁目睹这一切愣愣片刻“啊”地一声失声尖叫起来。玄清大惊失色道:“嬛儿!你做什么?” 人杀完出人意料的我已然平静下来安静道:“我杀了她。” 浣碧的尖叫还在继续对我示意她安静的语言置若罔闻。我反手一个耳光清脆打在她脸颊上低喝道:“给我闭嘴!” 玄清一把拦下我的手不敢置信地盯着我“你杀了人还打浣碧?!” “是”我坦荡回望着他“这是雪山常年积雪。浣碧的叫声即便不把旁人招来也会引起雪崩。我虽然杀了人却不想陪葬。” 玄清气结指着地上的尸体道:“她与你无怨无仇……” “如果有怨有仇我必定眼瞧着她痛苦完这一刻钟再死。”我望着玄清语气尽量柔和些“清她瞳孔已然散大你也说她没得救了何必还要她活活痛苦?” “你……”玄清无言以对不能反驳我只得道:“毕竟是一条人命……” 我反诘“那么你情愿看她受尽痛苦死去?” 玄清默然摇头蓦地抬头眸光幽暗“嬛儿我承认你没有做错。”他微微闭眼近乎叹息“可是你的狠辣出乎我的意料。” 狠辣!我的狠辣!我几乎冷笑出来一股戾气因他的话语而从心底的某个深处汹涌喷出。我狠狠笑道:“我狠辣?”我冷淡了语气“难不成你觉得从宫力活着出来在你面前的甄嬛真的洁白纯真、善良无辜是任人宰割的绵羊?”我冷笑“狠辣是我的傍身之技。杀她亦是救她。可是杀她之前死在我手中的人早就不止她一个了。” 他的神色变得厉害一阵青一阵白如青瓷上烙出的白印子狠狠烙下去有焦苦的白烟滚烫地刺人的眼睛痛得睁不开。 心底有骤然而澎湃的失望是对他更是对自己。我心底的苦楚一点点蔓延出来从唇齿间犀利迸而出“此时此刻是否现我其实并非你理想中的人。你爱的甄嬛纯真洁白并不是我。或者你爱的只是你的某一个理想而不是我本身。” 有瞬间的沉默那样寂静能清楚听到积雪缓缓融化的声音缓慢地一滴良久又一滴。仿佛在穿肠噬骨一般。 有一把荒芜空旷的嗓音在身后响起冷冷道:“你杀了她?” 我寻声望去正是方才那名男子他已然清醒过来盘膝坐在雪地上只是气息虚弱脸色金黄如蜡凄惨地耀眼。我正在气头上反手把染血的匕掷在地上索性坦然大声答他“是又如何?!” 金属落地的声音“叮啷”地刺耳。他的声音嘶哑而虚弱虽然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然而一身银毫狐裘气势丝毫不减。“多谢。”他说得真挚而恳切。我一震然后他说的话更叫我吃惊“那蛇一口咬下去是两个人的性命。”他的语气是温柔而伤感伤感之中更有沉默的叹息。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我忽然醒悟过来亦惊道:“她怀了身孕?” “不错”他点头。“如果生下来会是我和她的第三个儿子。” 我微微一笑“是否第三个儿子我并不关心只是……你们赫赫人一向重视儿子。” 他脸上的肌肉微微一跳很快又恢复了坚毅刚硬的线条嘿嘿一笑“你如何知道我是赫赫人?” 我微笑欠身慢里斯条地抚摸着貂裘柔软暖和的皮毛“你的口音和打扮没有丝毫破绽是你的手出卖了你。”他下意识地低头去看自己的手我徐徐道:“你手上的老茧是长年拉弓射箭造成没有二十年的苦练绝不会有那样的老茧。而大周崇文薄武除了军士之外绝没有普通百姓学习骑射更遑论十分擅长了。而军士皆在营中怎会有闲情逸致在辉山上游荡。赫赫马背上得疆土最攻骑射才会有这样的印记。如果你愿意可以让我身边的公子看一看你的小腿肌肉内侧必定结实胜于外侧那是长年骑马的缘故。” 他含笑听着不置可否只顾左右而言他“这种蛇真厉害我不过无心踩了它一脚它便险些要了我的命。”他目光犀利并不亚于我地上匕的寒光他盯着我唇角缓缓牵起一个弧度:“你很聪明。可是你知道太聪明的女人会怎么样么?” 我笑容不改只优雅地挽一挽手臂上的翠玉手钏“你会杀了我?你现在的身体足够力气杀我么?甚至不需要我身边的公子出手我就能用杀你妻子的匕杀了你。” 他镇定的笑微笑不已。他坚硬的轮廓因为这笑容而柔和许多“我根本不想杀你。”他顿一顿“聪明的女人同时具有美貌是很容易叫人喜欢的。” 我“噗哧”一笑那笑激起方才的痛楚轻嗤道:“方才你若是听见必定听到那位公子说我狠辣。那么对于一个狠辣的蛇蝎女子你还敢有非分之想么?” 我故意将自己说的这样不堪心底的难过被面颊的笑容完好地掩饰住。眼角余光瞥去见玄清闻言目光倏忽一跳定在我身上。我转头别处只不肯看他。 他仰天大笑“如果一个女子身负美貌和智慧再有狠辣更容易教人倾慕于你。” “是么?”我只当笑话听蓦地转瞟向玄清我有心要刺痛他于是粲然一笑道:“果然是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果然玄清目光一跳神色哀伤。 那男子定一定牢牢逼视着我。想来蛇药十分有效他的气色已经好了许多神色也转圜过来。我留神打量他他大约三十左右五官极有棱角剑眉横张一双黑沉沉眸子深沉如鹰偶尔一道眼光波转却如苍茫大海转瞬无迹可寻。虽然刻意做了寻常富贵子弟的打扮然而眉眼间那股霸气与锋芒犀利如剑光跃虹分毫消减不去。他嘴角牵引算是笑了一笑然而眼眸中殊无笑意“一个女子兼有美貌、智慧和狠心着实会叫人倾慕。你这样的女子我走遍赫赫也没有见过。所以我很想杀了你或者带你走让周朝再没有你这样出色的女子。” 玄清本是默默听着闻得这一句饶是他涵养再好也按捺不住口气放重道:“这位公子你的言辞已经过分了!” 他见玄清长身立于一旁温文尔雅书卷气极重不觉神色轻蔑道:“你是她什么人?” 我心头本就生玄清的气此刻一齐作起来笑盈盈道:“自然算不得什么人!”我剜了玄清一眼只向那男子道:“他若是我什么人方才你说‘倾慕’二字轻薄于我时他就会斥责你了。哪里还到此刻呢。” 那男子不置可否道:“也是。不过我倒瞧着你们像是小两口在赌气。”我啐了一口只不理会。他嘿嘿一笑“只是我不管你和他是不是小夫妻。你自己选是要死还是要跟我走。” 玄清闻言气得脸色白漫山冰雪越显得他容色苍白如白璧微莹。玄清再忍耐不住一步跨上横挡在我身前将我护在身后冷然向那男子道:“我不许你冒犯她分毫。我方才救了你自然也杀得了你!” 男子盘膝而坐被寒气呛了两口方定了气息道:“虽然你救了我的命可是向来我想要的一定要得到。我虽然中了蛇毒没有完全解去可要对付你自然绰绰有余。” 玄清淡定一笑道:“如此请尽管一试。” 男子下颌微仰昂然道:“你们周朝的男人何来男儿热血、铁骨铮铮。放眼周朝我看得入眼的不过是你们从前的汝南王玄济后来他被囚禁听说你们皇帝也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拿下他。平定汝南王有一位姓甄的少年将军还颇引人注目只是后来犯事被流放也不知所终了。周朝没有一个可用的将才国中又尚文不尚武百姓大多手无缚鸡之力。只凭一众散兵游勇我还未必放在眼里。” 他如此嚣张我却也不放在心上以玄清的本事要对付中了蛇毒的他自然不在话下。然而听那男子的口气与神态却是极有把握。而且对大周政事颇为知晓一些倒真不知是什么来头。万一真是在赫赫族中颇有地位一旦为玄清所杀反而要牵扯出我与他私自出游、过从亲密的事来倒是得不偿失了。我暗暗思忖若他就近还伏又帮手或者有人前来援手这个事情却也棘手。玄清独身自然能应付自如可是拉上我和浣碧两个却是大大的麻烦和掣肘。 而且我也不愿见到这样剑拔弩张的局面。我靠近玄清身边极力压低声音道:“先别动手。” 他一怔很快“嗯”了一声。 第三十四章 解隙 我轻轻一笑笑声在空旷的雪野里格外清脆隐隐有回声清脆仿佛四面八方皆有女子在若无其事的轻笑。我轻轻格开玄清的手曼步上前福了一福道:“蒙您垂爱小女子自然不胜荣幸。只是你倾慕于我不过是认为我足够聪敏相貌又还不算污了你的眼睛或许更看得上我那不入流的狠辣。”我侧头妩媚而笑鬓角珠花玲玲而动沙沙打着脸颊。“可是……” 我故意迟疑吸引他注意倾听说话间一个眼神递给浣碧若有似无地瞟过地上的匕。浣碧会意蹑手蹑脚拾起匕掩到男子身畔。 我幽幽向那男子道:“你仔细瞧瞧我其实我哪里有那么好呢。” 他倾神打量于我正要开口说话忽然眉头一皱神色痛楚眸中凶光毕露迅即转过身去看浣碧方才站立的方向。浣碧手足敏捷几步已经躲到近旁玄清的身后神色慌张不已。 我拍一拍浣碧的肩膀安抚道:“怕什么不过戳了他一刀又不是要害他可死不了的。”我故意笑吟吟打趣道:“浣碧从前你杀个人不费吹灰之力今天怎么手下留情了。” 浣碧讪讪道:“长久没动手手腕都软了。” 那男子神色大恨忍痛反手一把拔出浣碧掷入他肩胛的匕半截锋刃上俱是血迹殷红嘀嗒落在雪白冰雪之上如开了一朵朵嫣红的腊梅。他意欲起身然而蛇毒未清肩胛又受了伤到底体力不支又重重跌了下去。 我清浅而笑徐徐道:“嗳你可别乱动要不然伤口裂开可有你受的。” 他大恨“你要杀我自然有这男人为你出头。何必叫一个小丫鬟用这等龌龊手段暗算于我岂是君子所为?” 我止不住格格而笑举袖掩唇道:“我与浣碧本就是女子自然不必在乎君子所为。何况你方才欲强行夺我回赫赫又岂是君子所为?我又何必以君子之道待你。”我指一指浣碧“她是我的侍女你觉得如何?”我娓娓道:“她的容貌自然不十分输于我讲到聪明狠辣方才她能在你毫不觉察的情况下无声无息靠近你用匕掷伤你也算是厉害了。” 他神色阴沉似乌云密布沉默片刻爽然道:“不错。” 浣碧仿佛惊觉什么急急唤我“小姐……”我示意她噤声她只得望着玄清双唇紧紧抿住。 我含笑道:“我不过区区一民间寻常女子我的侍女尚且如此能暗算于你。可见大周聪慧机敏、容貌妍丽又果敢的女子不计其数任选一人都会得到你的倾慕。那么请问尊驾你是要一一抢走呢还是尽数杀了。”我抚一抚脸颊“无论哪一种我都敢担保你不能像混进上京一般再安然无恙地出去了。” 他神色微变眸光犀利而寒冷“你倒为我打算的清楚。” 我直截了当道:“自然。因为我看得出来尊驾是爱惜性命的人。” “何以见得?” 我讥诮道:“因为你知晓我杀了你妻子与她腹中孩子你也说她为你已经生育了两个儿子如今腹中是第三个。那么对为你生儿育女的妻子你得知她死讯时是何表情?你明知是我杀了她却不想报仇虽然我是为他好可是身为丈夫却不闻不问还要将我这个杀妻仇人纳为己有实在不合常理。唯一能够解释的是一则你并不重视她不打算为了她以带伤之身与我们起冲突;二是你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虽然难过也只能忍耐。所以你总是把自己的性命放在位的。” 他嗤地一笑漠然道:“用你们周朝的话来说你倒是我半个知音。” 我骇笑“不然。尊驾夸我是半个知音我已经觉得尊驾个性凉薄若真了结了尊驾只怕我会因为害怕而落荒而逃。所以实在不敢担当‘知音’二字。我只盼再不要见到尊驾尊容已经是毕生大幸。”我比一个手势“尊驾请自便吧。” 他狐疑“你放我走?” 我反问:“否则你以为我要你的性命来做甚么?” 他的目光似钢刀划过我的脸颊许是我的错觉竟仿佛有一点温柔与激赏在里头。他踉跄着站起身走了两步倒也稳当了些。 浣碧见她转身就走轻轻“嗳”了一声指着地上他妻子的尸道:“你不要你娘子了么?” 他回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一点丧妻之痛的哀戚也无迹可寻道:“已经死了。难道要我背着尸体出城么?”他看我一眼冷冰冰道:“你要记得你杀了我的妻子你要还一个给我。记住!”说着再不回头转身离去。 浣碧气到无以复加恨恨道:“世间竟有这样不可理喻的男人尸体不要难道连埋一下妻子的尸身也不肯么?简直枉为人夫!”说着叹气看那女子“她真可怜!” 玄清抚着我的肩膀“他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小说整理布于bsp;我半跪在雪地里伸手扒开女子身边的积雪清冷道:“世间男子的薄幸自私浣碧你是第一次见到么?何必还要生气。” 玄清望一望我嘴唇微动终究还是没说什么只与我一同扒开积雪将女子埋入雪中。十指冻得失去知觉我缓缓呵一口气暖手看着地上隆起的雪包叹息道:“本是洁净女儿家如今归入洁净雪中倒也比埋于黄土要好得多了。” 浣碧紧紧依在我身边轻声道:“小姐你方才要我去拿匕掷他我真害怕我从未做过这样的事。” 我握着她的手安慰道:“亲手杀人我今天也是第一回。若不是迫不得已谁愿意沾染血腥呢。浣碧今日也要谢谢你若不是你掷伤了他我也找不到说辞应付他。” 浣碧神色疑惑且愤愤“有公子在要杀他并不是什么难事何必一定要放他走呢?他这样轻薄小姐。” 我的目光迎上玄清的目光轻声问:“你如何看?” 他略略沉吟眉毛有曲折如新月的弧度道:“此人在赫赫必定颇有权势。”我知道他的思量赫赫可汗之下有南院、北院两位大王分管政事颇具权威。玄清自然在他二人身上留心。 我颔“至少也在将帅一流。那么他为何而来?” 自然不会是为了欣赏辉山晴雪的美景。玄清神情肃然“只怕是为了刺探两国之事。”他摇头“边防松懈至此赫赫国人竟可这样大摇大摆的进来。” 我想一想“他的打扮与大周国民无异边境又有互市交易他若打通关防自然能够进来。” 玄清道:“待我回京自然要禀明皇兄要加紧边防一事。赫赫的野心由此可见一斑了。” 我沉默颔只不过我心中另有一层意思未说出来。浣碧听得疑惑问道:“小姐怎么知道那人在赫赫身份显赫?” 我道:“你可留意他身上所穿的银毫狐裘?或许乍看之下和寻常的并无区别样子又制的普通。可是寻常的银毫狐裘毛色灰黑只有毛尖有银白一点。可是他所穿的银毫狐裘却是毛色纯黑半点杂质也无毛尖的银灰也十分齐整想必是出自‘墨狐’身上。墨狐数量极少它的皮毛做成的银毫狐裘的好比大周宫中用的南珠十分难得只供贵族享用。穿得起这种银毫狐裘的必定是赫赫一族中非寻常等闲的人物。” 浣碧静声片刻怯怯道:“小姐我方才以为……”她微微迟疑“我以为小姐在他面前夸赞我是要我代替小姐跟随他去赫赫。” 我一怔旋即笑道:“你可多心了。” 浣碧急忙道:“我知道我知道是我不好多心了。我以为……”她没有再说下去只脸色绯红垂默然。 玄清微笑道:“你是嬛儿的妹妹她怎会如此?” 我睨他一眼冷冷道:“方才是谁说我狠辣如今又来打圆场。” 浣碧拉我的手柔声道:“小姐是我不好我不该惊叫起来的小姐是该打我我没有怨言。” 我心疼地抚一抚她微微红肿的脸颊道:“好些了么?是我不好一时情急下手太重了。我并不是存心要打你。” 浣碧含泪道:“我知道的。” 玄清温和中带了歉然道:“天已经黑了山上太冷住不得人。咱们还是从原路回去吧。”我默不作声玄清让浣碧陪伴我自去折了几枝松枝来摸出腰间的打火石打了燃上。松枝的火把火焰明亮燃烧时有清香溢出。 玄清一手举火把一手便来拉我的手。 我缩了缩手背转身去玄清叹口气苦笑道:“方才是我不好说话伤你的心。可是现在天黑路滑你拉着我的手才好走啊。”我无法只得把手交到他手里二人携手而行他力气又大自然走得稳妥而迅疾。浣碧独自一人跟随在后不免就落后了一大截。 我与玄清因方才一事有了心结难免二人有些神色郁郁。片刻玄清停下脚步伸手向浣碧道:“三人一同走吧”说着便将手中的火把递给浣碧。 浣碧不由一愣脸色一红随即看向我来。我见她一人着实走得吃力而艰难心中也是心疼便点头应允。浣碧把手交在玄清手中并接过火把与我一左一右走在他身旁。我见她一味低着头只是默默走路嘴唇微动似在低声说着什么。不由道:“浣碧你在说什么?” 她猛然一惊脸色越赤红如霞连连摇头。 我见她不说。又见玄清只扶着我们一味往前走也不说话。心中更惦记着适才玄清所说的话心中愀然不乐也不肯再说话了。 待回到客栈房中已是半夜了。玄清自去房中梳洗我与浣碧在自己房中舀了热水盥洗。滚热的毛巾敷上面孔那一刻身体微微打了个激灵神志才稍稍放松下来。 正换了家常的衣裳却见玄清叩门而入端了宵夜进来微笑道:“肚子饿了吧我吩咐小二煮了松子粥热热的正好用。” 我心中为他所说的“狠辣”二字生气于是淡淡道:“多谢王爷费心了。” 他嘘一口气道:“你还在因我说错话生气么?” 我清冷一笑道:“王爷千金之躯我如何敢生气呢。” 他眉目间微有自责之色道:“我知道是我不好不该这样说你。可是你这般说便是赌气了难道你要和我生分了么?” 我眼圈微微一红鼻中酸涩道:“你要当我赌气也好生分也好。我是断断当不起王爷的话的。” 玄清使一使眼色浣碧道:“光有松子粥怎么吃呢我叫厨房再去弄几个小菜来。”说着掩门出去。 玄清在我身边坐下歉然道:“今日的确是我不好不该出言伤你。只是方才那女子一息尚存你却一刀利落杀了她。我虽晓得你是为她好不忍让她身受蛇毒苦楚也是心惊不已。毕竟你是一介柔弱女子如何能如此干净利落了结她一条性命终究你也是日夜诵读经文的人。” 我胸口窒闷望着他道:“你是觉得我没有慈悲之心么?或者你认为我杀她之前该念一遍《往生咒》。”我定定道:“我只是不忍她身受苦楚。后来那赫赫人说她身怀有孕我也是吃惊得很。只是真正怜悯一条性命便是眼睁睁瞧她苟延残喘受苦么?”我眼中泪光微微闪烁“你觉得我下手太过利落凌厉了可是我杀她之时心里何尝不害怕呢?况且……”我咬一咬唇“我是从后宫的杀戮和心机中走出来的你不是不晓得?” 玄清的手指按住我眼角将要滑落的眼泪急切而心疼:“你别哭。我晓得是我说错话伤你的心叫你想起从前宫里那些事。但我的确不是安心的。”他拍着我的肩“当时我也是情急了。”他略有一点赧色道:“说实话虽然我在平定汝南王兄时亦杀过不少人然而见女子杀人也是第一次。而且是我心爱的女人。” 我叹一口气哀凉道:“或许是我们了解的不够多吧在宫中偶尔数面在宫外的次次相处我都是平和的。你从未见过我是在宫中如何与人狠斗的或许了解了真正的我你便不会喜欢我了。” 玄清切切道:“即便你如何与人狠斗都不会是自己主动愿意去伤人的。”他抓住我的手道:“嬛儿如你所说或许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久你我了解也不够深。那么你不要再生我的气好不好?你若一直这样生气我们如何相处了解呢。” 我心中微微释然道:“你这个狠心短命——”说到“短命”二字心下一慌跺一跺脚长叹了一声怨道:“人人都可以说我狠辣说我不好偏偏你不可以……” 他道:“是。我不可以。” 我睨他一眼“即便世上人人都嫌我不好你却不可以因为你和旁人不一样的。” 他眼中有虹彩样的霓光划过璀璨一道。他伸手揽住我道:“因为这个世上你最爱惜我我最疼惜你在彼此眼中都是独一无二的。今日的确是我错怪了你嬛儿若你不原谅我我真要成了狠心短命的……” 我忙捂住他的嘴恨恨道:“总爱胡说八道看我还理你么?”我看他一眼道:“清我总是觉得你很好很好如今可也觉你一样不足了。” 他道:“你尽管说我仔细听着。” 我叹道:“此番一事我是觉得你的心肠过软了。或者说是你心地太好太怜悯众生为别人着想。” 他澹澹一笑道:“或许我真是过于悲天悯人了。” 我伏在他肩头轻轻道:“但愿你的善良好心不会成为你的负累。” 第三十五章 断肠人 此事过后我与他互陈心迹却也将事情揭过不提了只是如常一般相处。游历完上京之后天气渐渐冷了下来便策马驱车回中京不提。 寒冬时节宫中饮宴颇多玄清并不能常常过来了偶尔来了不过是小坐半日就要匆匆回去的。 那一日清晨起来却见玄清已经负手伫立于门外他着一身云白软缎阔袖滚回纹兰字长衣腰间系一带秋香蓝丝绦意态闲闲地折了一捧绿梅在手。冬晨初升的太阳是个淡白的毛毛的光晕在他身上镀下一层融融的浅金色的光晕。 他整个人便立在光晕里见我出来满面皆是笑意“你起来了。” 我吃了一惊道:“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这样站在外头可冷不冷?” 他的笑容仿佛天际第一抹亮光“一大早骑马回了清凉台见开了第一束绿梅花特地拿来给你。” 我含笑接过轻轻嗅了一口清雅的香气薰得五脏六腑都透明了一般甘冽清新。我笑道:“进来吧你可吃过东西了。” 他笑:“一大早跑马过来肚子正饿着呢。” 屋子里浣碧正摆好几碟小菜盛了一碗滚烫的白粥我缓缓笑着道:“没有什么好吃的招待你随便垫垫肚子吧。” 他捧着粥碗暖手夹了一筷子酱瓜吃了含笑定定望着我道:“我只觉得能在你这里吃一点小菜喝一口热粥就是很安心的事。” 我睨他一眼笑嗔道:“嘴这样甜好像抹了蜜一样。”他笑笑不语我又道:“可是宫里头出了什么事了么?” 他的眼中划过一丝淡淡清愁随即笑道:“能有什么事左不过六月里选秀皇兄得了位新宠傅婉仪难免冷落了朝政也冷落了后宫。” 我不由奇道:“这可成奇闻了皇上多有内宠是平常的事闹到为了她冷落朝政却也稀罕了。是位倾国倾城的美人么?” 他怔了怔须臾唇角缓缓拉出一丝柔缓的弧度道:“美则美矣却没有灵魂。” 我笑道:“这可奇了。皇上为什么那么喜欢她?” 玄清微微摇头“我也不知道皇兄总有皇兄的理由。” 我如今很心平气和了虽然对玄凌依旧怨怼然而谈起他与别的女子的燕好却是坦然地如在谈任何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玄清缓和了情绪道:“今日我都陪你可好?” 屋子里笼了暖炉洋洋生了暖意把檀香的气味烘得有些绵软而热烈失了清洌的气味。他坐于我身前执笔漫漫作了画画着我侧坐的身形。我择了卷《太平广记》闲闲看着一页页风淡云轻地随手翻过室内有淡淡香烟的影子浮过淡薄地似一缕轻雾袅袅。我一时兴起伸手去撩却见他只低头专心致志画着。 不由笑道:“嗳哪有画师是这个样子的连看都不看人一眼只顾低头画画出来可像么?” 玄清抬头澹澹而笑“你且自己来看。” 我探头过去一看见笔工细腻流畅纤毫毕现不由赞道:“果然不错!”又嗔他“可你方才都不看我……” 他朗声笑夹一夹我的鼻子道:“我虽没有看你你的样子却在我心里怎么会画不出来。” 我别过身去“扑哧”笑道:“尽会一味的胡说……” 我话音未落觉得身边动静有异不知何时温实初已经掀帘进来静静站在门边脸色白得如一张最澄净的棉纸。 我心下一冷我与玄清定情之事温实初全然不知我也不打算告知他。而玄清一向往来却不曾与温实初碰面过。而方才与玄清行迹亲密一定是被他看到了然而我旋即含笑道:“你来了。” 温实初轻轻“嗯”一声冷道:“我来得不巧。” 我望一眼玄清索性向温实初道:“的确不巧。不过清也不是外人。” 温实初微微冷笑“清?”他撂下帘子道:“嬛妹妹你出来我有话对你说。” 心中微微战栗我其实并想让他晓得也不愿意让他伤心。然而他既然看见了我狠一狠心含笑道:“好那你先出去等我。” 温实初霍然走出玄清扯一扯我的袖子微微蹙眉道:“温大人仿佛很生气。” 我微微一笑“有些误会在里头我去和他说清就好了你只在这里等我罢。” 玄清微微颔我缓缓踱出外头的空气冰冷骤然从暖屋子里出来不觉身上一缩冷意刺得头皮微微麻。 温实初负气站在岩边脸色沉沉青见我出来直截了当道:“嬛妹妹你曾经对我说在宫中几年已对男女之情绝望。你也曾对我说清河王是宫里的人又是当今的弟弟。那么如今你和清河王又是怎么说?”他的语气激愤而伤心。 我静一静心神道:“如你所说这话是我曾经说过的。” “你……”温实初伤心道:“曾经说过的话就不算话了么?” 我轻轻摇头柔声道:“实初哥哥不是曾经说过的话就不算话了。而是世事的变化我们常常始料不及曾经并不能当作永远的。就如曾经我是当今天子的宠妃;就如曾经我家中鼎盛煊赫;就如曾经我是不谙世事的甄嬛只会抱着莲蓬站在船头唱歌。实初哥哥那些都已经是曾经了。即便我多巴望着它不要过去终究是过去了。” 温实初怔怔道:“你不要和我说这个你只说你和清河王是怎么回事?” 我深深呼吸冷冽的空气让我头脑清醒我屏息道:“没有怎么一回事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仅此而已。” 温实初神色大变苍凉道:“好!好!好!你到今日才肯对我说实话。” 我心中歉然和言道:“我又何尝想瞒着你在我心里你如我的兄长一般是故交好友我本该早早告诉你的。一则到底不是可以到处宣扬的事二则你对我的心我不是晓得也怕你伤心难过彼此难堪。” 温实初怔怔着恍惚道:“你们这样来往了多久?” 我咬一咬唇道:“很要紧么?” 他的目光定定落在我身上徐徐道:“很要紧。” 我低“半年。” “那么你们相识了多久?” “总有六七年了。” 温实初眼神剧痛如同要沁出血来低声嘶哑道:“你与他认识了六七年可是你与我相识相处总有十来年了是自幼的情分啊!” 我心中难过不已低低道:“有些事并不是讲认识了多少年相处了多少年的。” 温实初那么怔怔地、带着破碎的痛楚凝视着我:“是啊!有些事不是讲年份的可是你说你已对男女之情绝望何况他是皇帝——你以前夫君的弟弟啊!为什么?偏偏要是他!” 温实初的话在瞬间凌厉地挑破我的伤口揭出血肉模糊的过往。我的心口微微作痛冷寂了声音道:“你要知道是为什么我便告诉你为什么。因为我对男女之情绝望因为我对我的人生绝望因为我根本是个沉溺在痛苦里的人是他是玄清他让我对所有的事开始抱有希望让我愿意去相信我所追求的以致我可以不顾忌他的皇室身份你明白了么?” 我一口气说得急了声音微微失了往日的语调心跳清晰突兀得跳跃着犹如山间旷然作响的暮鼓沉沉。 温实初的眼神凄然而悲凉“可是你和他在一起只怕以后受的苦不会少连最基本的名分也不可得!” 我凄楚而笑似颤栗在秋风萧瑟里的一朵花“以我今时今日的身份即便和谁在一起都不会有名分可言的。那么温大人难道你能给我名分?或者你觉得名分是我最想要的东西?” 他无言只怆然看着我“你会很辛苦……” 我扶着岩壁盈盈而立“我所辛苦的他也一样辛苦。只是你怕我所受的委屈辛苦于我都是心甘情愿的。我既然愿意跟随他自然也想好了会遇到什么。我都是心甘情愿的。” 世间的事再多困苦再多艰辛都敌不过一个心甘情愿。 温实初的神情稍稍平静下来喃喃道:“心甘情愿我对你也是心甘情愿、万死不辞的啊!” 我温默摇一摇头走近他道:“实初哥哥那是不一样的你对我好我铭感五内。可是我和清却是两情相悦的。”我定定而恳切道:“我知道你要劝阻我什么。只是到了今时今日我也不怕对你说哪怕我选择了清是一个错误我也宁可一错到底永不后悔。” 我回迎上身后玄清柔情而热切的目光心头一暖整副心思都可以放落了下来。他只远远以了然的姿态站着并不走近。我面对温实初的伤怀与震惊亦是不忍轻轻道:“实初哥哥说实话罢你是觉得和我在一起要紧还是我真心安乐要紧?” 这话是带了试探的意味的若他自私我或许可以坦荡一些。他启唇的那一刹那我突然真心盼望着他也许可以自私一点。 温实初道:“在我心里我总是奢望有一日可以得到你和你在一起拿是最最要紧的事情。可是嬛妹妹我连在梦里都清楚地知道你不喜欢我你和我在一起就不会真正开怀喜乐。那么还是你真心的笑容更要紧一些。” 他的话在一瞬间击中了我的心肺我感动到无以复加。温实初他是这样待我好这样真心待我。他的真心甚至是不亚于玄清对我的爱意的。 然而感动再多终究也只是感动而不是感情。 我俯下身扶住他的身体轻轻道:“实初哥哥谢谢你待我这样好。” 温实初双目通红扬一扬头极力忍住眼泪道:“我对你并不好我方才这样凶的说你。嬛妹妹我从来没有这样大声说过你。” 我点头眼中微微涩道:“我不怪你的。实初哥哥如今我已经找到一个两情相悦的人我虽然自己高兴也希望你不要难过。你总是我的实初哥哥好不好?” 温实初微微扬起唇角眼中却泛出一抹深重的悲凉道:“我劝你也不中用。那么既然你心意已决只要你高兴就好。”他远远凝视玄清站立的地方声音微冷一字字清如碎冰呵出雪白的暖气“嬛妹妹他能有你的心甘情愿你不晓得我有多羡慕他!” 我勉强微笑低低柔声道:“有什么好羡慕的实初哥哥将来你也会遇到一位心甘情愿对你的好女子的。” “不会了。”温实初凄然微笑“嬛妹妹只要你好就好了。” 他转身离去温厚的身影在冬日苍茫的寒意了里看起来格外孤清。他暗红色的衣袍被一阵寒风荡漾起好似水面的纹纹波澜似的褶皱好似他整个人都这样忧伤地褶皱着在群山环绕的青灰色里格格不入。 我定定伫立在风口冷寂的风一阵一阵扑到脸上连眼眶都热热的我深切的觉得某些长久以来坚持在我身边的感情已经被我深深伤害了。哪怕我再不忍到底也是被伤害了。 玄清的温度和着温软的披风一起裹到我身上温柔为我拭去正欲夺眶而出的泪珠轻轻道慨叹着道:“温太医很喜欢你。” 我仰头逼回泪意惘然笑道:“可惜我终己一身都不能回报他了。” 世上的感情有获得就有失去。有人欢喜也会有人哀愁失落。于温实初是于浣碧是于我、于玄凌、玄清又何尝不是。 玄清明澈的眸光温和而懂得“嬛儿你可以用一辈子的友情去回报他。” 我颔“我会。” 玄清低低的叹息萦绕在我耳边“嬛儿你方才一句心甘情愿、永不后悔你晓得我有多震动么?” 我摇头低声道:“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他的神色里有无尽的喜悦和动容柔情几许几乎能把我淹没“嬛儿温太医对你的情意并不比我少只是我何其有幸能抱你入怀。你是我一生都在期许的人呵!” 一生都在期许的于我玄清又何尝不是。我低眉在冷风中伏在他宽容而温暖的拥抱里。唯有他的拥抱才叫我如此安心。 寒冬如斯终于也会过去的。 第三十六章 陌上花 山间四月自然是桃红柳绿芳菲无限。 我见屋外天光云影明媚如画不由笑道:“这样好景致待在房中枯坐可就十分可惜了。”又问:“怎么不见槿汐呢?” 浣碧笑道:“小姐忘了么?槿汐出去采些荠菜说是晚上要包荠菜馄饨吃啊。我要和些面粉呢。小姐左右坐着也是无事不如出去散散心也好啊。” 我拢一拢头起身道:“也好。外头花事正盛我去采一些来插瓶也好。” 浣碧盈盈道:“正是呢。屋子外头花开得这样好倒显得咱们屋子里太冷清了呢。” 我于是出去。春光锦绣如织如画仿佛凝了一天一地的明媚云霞灿烂繁盛到了极点。宫中的花朵从来是被巧手的花匠们修剪到符合礼制的人为姿态美则美矣到底是失了天然的姿态的。 而山野间的花朵枝叶旖旎舒展自然连一茎野草蔓花、藤萝片叶都带着勃勃的生机天地间无限自在连偶尔吹过的风都是甘甜而恣意的野性气味。 远远望去山下平野漠漠尽是青翠稻田与灿烂如金的油菜花或青或黄交错其间如一大块斑斓绚丽的锦幛绵延不绝。 长势这样好我扬起微笑想来又会是一个丰年了。 我随意走在小径上或者折几枝开白花的野山樱或者采几朵小小的二月蓝或者折一脉修长的碧翠鸢草捧在怀中缓缓走着心情也是愉悦的豁然开朗。 此时春光正好无边春色兜头兜脸地扑上身来犹是踏花归去马蹄香的季节路旁草间乱花渐欲迷人双眼。几处流莺娇燕恰恰飞过眉梢或欲争暖树或正衔春泥又轻盈地各自飞了。我一时贪看不住流连回顾盎然春色连本是无情的青山绿水亦觉得像是含情的眉眼盈盈欲横了。 我漫步自在眼看天的另一端逐渐泛红疏光收敛偶尔有几缕炊烟袅袅升起连心境都变得开阔宁静却也知道不早了于是手捧花束徐徐漫步回去。 回到禅房时槿汐已经回来了与浣碧一同忙在灶边。她们的话语和着灶膛特有的温暖干燥的碎木清香和荠菜独有的清甜一同涌了过来笑道:“娘子可回来晚了方才王爷来过了呢。” 我微微吃惊亦有些失落道:“怎么这样突然就来过了。” 槿汐盈盈笑道:“是呢。来得急回去得也仓促仿佛是寻了个由头才能过来的这个时候大约先去太妃的安栖观了。” 我“哦”了一声知道是错过了心里便有些黯然也不愿意她们看出我的怏怏不乐只寻了瓶子把花一枝一枝整理过插好又用清水养上方道:“王爷来了可说了什么么?” 浣碧道:“王爷本来来时问小姐去哪里了我说是赏春去了本想要出去寻的。可王爷说山里那么大一时怕也寻不到的。而且小姐既是去赏春这样找了回来只怕赏春时的好兴致也没了。后来王爷等了会儿阿晋来催也只得走了。并没有说什么话只写了几个字留在桌上小姐看过就知道了。” 我没见到他又知他等我心下不免怅然若失他来一趟不易这样错过了不知下次见面又在何时。一张便笺也不过是聊胜于无了。 于是伸手拿了来看。雪白的素心笺上不过寥寥几字:“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1 仿佛有一股蜿漫的春水蜿蜒滋润上心田整颗心就这样润泽而柔软了下去滋生出最柔嫩的而鲜艳的三春花瓣。 他明知要在这山间寻到去赏花的我是极容易的只要向花事繁盛处去就能寻到。 可是他宁愿在此安静等待也不愿意打断了我赏花观春时的愉悦心情。 他情愿这样等待等待我或许会早早归来。 他的细腻心肠他平实温馨的情愫我眼中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对我的爱竟是这样宽大而耐心。 田间阡陌上的花了你可以慢慢看花不必急着回来。这样的话语仿佛是他在我耳边呢喃。 陌上花开万紫千红他便在花开的那头这样安静等着我呀。 这样等着的时候淡淡的相思、淡淡的期待淡淡的寂寞。只为等着漫游即将归来的我。 浣碧见我如此神色忙上前问道:“小姐怎么了呢?” 我扬眉浅笑轻声道:“没有什么。王爷上次的鸽子呢?” 浣碧道:“在外头吃小米呢我去抱进来罢。”说着转身旋即抱了鸽子进来。 雪白的鸽子犹自“咕咕”叫着。我提笔另写了一张写道:“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2 心念激荡觉得如此犹是不足又在反面写下几行小字:“山是郎眉峰水是君眼波欲问伊人何处去总在郎君眉眼中。此番错过来日与君相见不知是否在山花烂漫处。” 写完不觉含情微笑细心卷了起来塞进鸽子左脚的小竹筒里向浣碧笑道:“这鸽子总该识得飞回去的路吧。” 浣碧笑道:“是阿晋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教导出来的想必不会太笨。” 我把鸽子抱到门外但见群山隐约在夕阳之后暮色渐浓扬手把鸽子放了出去仿佛一颗心也跟着松脱了飞了出去。 次日风和日丽的天气玄清的衣袂间沾染了春花的气味骤然出现在我面前。 我在惊喜只余含笑“怎么突然来了?” 他笑意盎然执着我的手道:“接到你的飞鸽传书我想了一夜也想不出怎么回你的书信才好只能亲自来了。”他眉目间皆是清爽“可惜你我不曾在山花烂漫处相见。” 有什么要紧呢他来本就是带了山花烂漫。 其时中庭里一棵老桃树正开得花朵灿烂如云蒸霞蔚风吹过乱红缤纷漫天漫地都是笼着金灿灿阳光的粉色飞花。 禅房轩窗下他从袖中郑重其事取出一样物事。 泥金薄镂鸳鸯成双红笺周边是尾相连的凤凰图案取其团圆白、凤凰于飞之意。并蒂莲暗纹的底子团花锦簇是多子多福恩爱连绵的寓意。 合婚庚帖。 玄清左手握住我的手右手执笔一笔一划在那红笺上写: 玄清甄嬛 终身所约永结为好。 仿佛刻在纸上笔力似要穿透纸背。每一个字都看得那样清楚又像是都没有看清楚身上绵绵的软。我心怀激荡像是极幼的时候爹爹带我去观潮钱塘潮水汹涌如万马奔腾滚滚而来说不出的震动欢喜眼中渗出泪来心中隐隐漾起悲意。 我遮住他的手垂泪道:“我是你皇兄遗弃的人也是罪妇。前途尚未可知你何需如此?” 玄清揽我入怀绛纱单袍的袖子徐徐擦着我的佛衣和垂我的眼泪落在他的袍上倏忽便被吸得无影无踪只觉热热的一抹更像是他隔着衣料的皮肤的温度。 “即便前途未卜这也是我最真切的心意。”他语带哽咽:“嬛儿这世间我只要你。” 我默然无声无息的笑出来双手攀上他的脖颈牢牢的看着他眸中我的身影。玄清亦不做声目光凝在我脸上双瞳黑若深潭不见底唯见我的身影融融地漾出暖意他只紧紧把我拥在怀里。禅房外是开得如云锦样繁盛的桃花粉红芳菲凝霞敷锦春深似海。我的脸紧贴着他的肩胛他的手臂越来越用力紧紧拥抱着我那样紧胸口的骨头一根根地挤得生疼就像是此生此世再不能这样在一起痛楚之中我犹觉得欢喜。 那样欢喜漫天匝地满目皆是那泥金双鸳鸯……交颈相偎……不负春光……红罗并蒂莲花……花瓣繁复一层一层脱落……雪白的蕊白的似羊脂玉的身体……铜帐钩落白绫水墨字画的床帐被风吹得微微翻起……凤凰于飞翙翙其羽。 粉红的桃花被春风吹落纷纷扬扬似一场暴疾的花雨……纤秀莹白的足尖笔直地伸挺着几乎耐不住帐内的春暖盛开着就像春风中带着无数轻微颤抖的柳枝……男人沉重而芬芳的呼吸……我仰头看见桌上的供着的白玉观音像垂目不语她亦不语……床头的伽楠木佛珠僵死如蛇我一闭眼挥手把它撩下床骨碌碌散了满地的响。 …… 我蹑手蹑脚整理好衣衫玄清他双目轻瞑呼吸均匀仿佛还在熟睡中宁和地安睡。我坐在妆台前打开久已尘封的织锦多格梳妆盒晶莹闪烁的珠翠玉钿被我闲闲安置了这样久再次打开见到时在这样的心怀下那光华灿烂的耀目也不刺眼了。盒中所有尽是我入宫时的陪嫁又悉数带了出来。宫中多年玄凌缩赏赐的珍宝饰不计其数全全留在了宫里连那枚一向钟爱的堑金玫瑰簪子亦搁在了棠梨宫的妆台上孤零零地闪烁黄金清冷的光泽。 与玄凌能割舍的我都尽数割舍了。 缓缓梳妆精心描绘很久没有这样用心。梳一个简单清爽的半翻髻头上如云青丝蓬松松往后拢起细致地一束一束挽好显出一个双髻抱面头顶椎朵的半翻式。斜斜簪一支翡翠七金簪子细细垂下一缕银丝流苏坠着一颗珠子簌簌打在鬓角光润地滑过又滑来。一排十二颗浅浅粉红的珍珠小手指的大小排成新月的形状簪在髻间螓轻扬之际便有濯濯光华闪烁。窗台上供着一束紫兰芳香清盈我心下微微一动随手摘了两三朵束上簪在髻边。 打开描金彩绘梳妆匣子取出胭脂水粉拍成桃花妆点上唇脂。轻裁漫拢的云鬓下珊瑚色的红晕染上如玉双颊似晓霞初凝。再画上涵烟眉远山藏黛的色泽明亮如星的双眸眉眼盈盈刹那流转出无限情意婉转。我心中也不免感慨从前的种种萎败凋零终于全数散去镜中的人如同新生已是容色恬淡笑生双靥了。 择一身浅紫色的绣花罗襦绣着浅鹅黄色的繁花茂叶枝叶葳蕤细致缠绵。挽一件绣桃叶的玉色轻烟纱“半袖”月白色的软缎百褶罗裙在暖风下轻盈地回旋。 这样清爽的颜色连人心也便得清爽恬静了。 我走到桌前毛笔柔润地吸满墨汁提笔续在玄清的字后“愿琴瑟在御岁月静好。”仿佛是在梦里我与玄清终于有了今日竟然也能有今日。也算不辜负此生了。 有温柔的声音唤我:“嬛儿?” 我盈盈转身他含着惊喜道:“你的妆束?” 我含笑望住他心底又无限的柔情几许“我从前出宫落饰出家上回出游上京做寻常女子打扮只是为了方便权宜而已。而今日因为你我重新妆饰再入尘世。”我低头低低羞涩“其实因为你我的心一直也在人世里。” 他眼中有一瞬的晶莹拥抱无声无息地靠近身来。 我倚在他手臂上沉浸在巨大如汪洋恣肆的幸福与欣喜之中。我抱着他的手臂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你的手臂上是有刺青是不是?” 他唇角上扬带着点邪邪的笑意轻轻在我耳边道:“你方才不是看见了么?” 我脸色绯红只管卷起他的袖子。右手手臂上的刺青正是一条铁链爬满葱茏纠缠的绿色藤蔓和红色血痕颜色相冲鲜艳十分夺目。另又一把长剑的图案横亘其下刺青手法精妙仿佛有青锐剑气隐隐贯出。 洁白的指尖轻柔抚摸过去我问:“刺的时候疼不疼?” “疼”他笑“不过忍一忍便好了。” 我的嘴唇吻上他的纹身含糊道:“为什么要刺这样的图案有特别的意思么?” “我的身体里流着摆夷族人的血液摆夷族的男子成年后都要刺这样纹身。” “那么……太后并不反对?”毕竟太后是玄清的养母呵。 他淡淡一笑笑容里有浅淡的不可捉摸的忧色轻描淡写道:“我不过是个闲散宗室而已最自在不过。” 他放下衣袖目光落在桌上的红笺上“写了什么?”玄清环住我的腰一手按住那红笺看。轻缓的气息一点一点暖拂到耳后脖中酥酥麻麻的痒。他的语气坚定如磐石一字一字漾在耳边回旋:“嬛儿我必定如你所愿。” 我双目望着窗外开得邪魅般艳盛的桃花心下泛起黯然:“我知道不过是我的痴心妄想终究是不能的。”玄清扳过我的身体手指一根根放入我的指缝十指交握在一起纠缠不尽的切近与缠绵。“你信我。等皇兄渐渐淡忘了你我便使静岸师太报你病逝你更名改姓我们便能永远厮守在一起。”他的眼中温柔如春水这一世都以为不可能终于也可能了。我如坠梦中不由自主地“嗯”了一声。隔了那么久隔了后宫的重檐叠壁隔着江山万里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事重叠繁沓如前世今生茫茫然的不真切。这一刻却那样笃定像从云间坠下双脚终于踏到土地。 他的声音如同梦呓:“嬛儿那一日温仪生辰你还记不记得?你赤足立在泉里像一只小白狐……”我嗯了一声他没有说下去我怎会不记得那一日的初遇。 我轻笑道:“那日的你无礼至极十足一个轻薄浪子。” 他微笑道:“你赤足戏水时那样娇俏可爱可是板起脸生气的样子拒人于千里。我在想怎么有这么无趣的女子。”他静静看着我道:“可是一转身我踏进殿里却见你吹白玉笛作《惊鸿舞》才晓得这世间真有人能翩若惊鸿。” 我轻轻一哂用手指羞他道:“哪里有这样夸人的一下是白狐一下是惊鸿也不害臊?”踮起脚去咬他的耳垂他的眉毛轻扬含糊道:“嬛儿你难道不晓得我?” 我闭上眼睛低低叹息道:“我晓得。” 这世间唯有他最懂得我我也最晓得他。只是目下我不愿去想不舍得松出分毫意志与情思去想。 我轻轻挣开他的怀抱抽出一根他的头拔下他微微吃痛奇道:“做什么?”我松开散乱的髻抬手拔下一根长照着窗下的日光把两根丝绞绕在一起。玄清立时明白我的用意双目炯炯燃炙如火眼角隐隐溢出泪光“你我夫妇永结同心。”我含笑不语脸上渐次滚烫起来。 玄清的吻伴着灼热的呼吸细细密密的落下来。 注释: 1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宋人的笔记和明人周楫的拟话本小说《西湖二集》里均有记载此典故。吴王妃每年以寒食节必归临安钱鏐甚为想念。一年春天王妃未归至春色将老陌上花已。钱鏐写信说:“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清代学者王士祯曾说:“‘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二语艳称千古。”后来还被里人编成山歌就名《陌上花》在民间广为传唱。 2出自宋代王观《卜算子·送鲍浩然之浙东》。王观字通叟如皋(今属江苏)人。全诗为:“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这是一送别词感情真挚语言浅易以新巧的构思和轻快的笔调表达了送别惜春这一主题。诗歌上阕以眼波和眉峰来比喻水和山灵动传神。下阕送别惜春寄予着对友人的深深祝福。语言俏皮媚而不俗在送别词作中独领风骚。 第三十七章 九张机 这一年的春与夏在这样的甜蜜与欢好里倏忽过去了。仿佛伸手去挽一抹抹的从指缝里悠悠滑走滑去的时候连手指的缝隙间都带着清露滋润蔷薇时的最初的那一抹甜香叫人欣喜不已。 那一日的下午原本是夏末晴好的午后酷暑刚退去后的一点凉意初萌最是让人睡得安宁。伴着偶至的凉风我正在窗下榻上和衣午睡。 半暖半凉的风慵懒无力地拂过外头的阳光隔着树影斑驳洒下有若有似无的凉意。我半醒半眠着听见外头有隐隐约约的说话声。缓缓张开眼来懒懒唤道:“浣碧——” 这个时候浣碧应当在外头翻晒着冬天的棉袄衣裳她应声进来“小姐是阿晋来了呢。” 我顿时睡意全无抿一抿鬓起身道:“这个时候来可有什么事么?” 却是阿晋进来打了个千儿苦着脸道:“宫里头来的消息说是皇上抱恙紧赶着叫王爷入宫侍疾去了。这一病仿佛还不轻恐怕十天半月回不来了。” 我淡淡“哦”了一句道:“可说是什么病呢?” 阿晋挠一挠头道:“这个奴才也不晓得了。只恍惚听皇上身边的小尤说起一句仿佛是宿在傅婕妤宫里时吐了血究竟是什么缘由宫里头也是讳莫如深。只听说为了这事出在傅婕妤宫里头连傅婕妤也被禁足了。” 我心头微微触动口中只漠然道:“皇上的心思深难免操心太过伤了身子。”我想了想道:“既不清楚是什么病什么时候能治好也说不准了。王爷此去可还住在镂月开云馆么?” “是”。阿晋忧心忡忡道:“王爷得了太后的嘱咐和岐山王、平阳王一同入宫侍疾连皇上的亲姐姐远嫁在临州的真宁长公主也回来了。瞧样子皇上这回真真病的不轻。” 我默默转头望向窗外。夏日里的阳光优雅而繁密那些从树叶的缝隙之间斑斑点点的洒落而下带着缕缕透明绿色的味道和成熟蓬勃到尽头的**甜香。浣碧一下又一下熟练地拿拍子拍着衣裳有细蒙蒙地染着金色的尘灰细细飞扬。那“啪啪”的声音在静静的院落里听来格外寂寞而响亮。 我轻轻道:“他这些日子都不能出宫了是么?” 阿晋点一点头忽然露出一点顽皮的笑意道:“王爷要在宫里侍疾不能出来可是阿晋却不要紧。”他从怀中掏出一张小小的花笺道:“王爷知道这些日子不能来看娘子怕娘子无趣特意写了一词请娘子有空时互为唱和。阿晋每日都会来一次将娘子写的给王爷王爷写的给娘子。” 我缓缓将花笺打开却是一短词:一张机采桑陌上试春衣。风晴日暖慵无力。桃花枝上啼莺言语不肯放人归。 我看完不禁破愁为笑明明是因病侍疾出不得宫他偏偏只说花上莺啼留人住能在忧虑中还有这样闲雅疏狂之心的也唯有他了。 不过略想一想寻了一张薛涛笺来红笺小字分明写道:两张机行人立马意迟迟。深心未忍轻分付。回头一笑花间归去只恐被花知。 我交到阿晋手中道:“不必日日让王爷回了送来一则太过显眼二来王爷在宫中侍疾想来也十分辛苦哪里这样多的时候来和词呢。” 阿晋嬉笑道:“娘子果然体贴我们王爷。” 我笑着在他额头戳了一指道:“你这样每日跑进跑出可是谁在宫里头照顾王爷起居呢。” 阿晋道:“莫大娘指了府里头的采葛跟着去服侍了她是个老成的人娘子放心吧。”阿晋扮一个鬼脸道:“娘子更有一层放心采葛已经四十了。” 我啐他一口笑道:“即便她才十四我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阿晋笑嘻嘻将我写好的薛涛笺小心放如怀里笑道:“这个可得收好了。王爷这些日子出不了宫这封花笺可是当宝贝来看的。只怕王爷是日里看夜里看见字如见人多少个放不下呢。” 我又羞又气又好笑一叠声地叫浣碧“浣碧你来给我撕了这猴儿崽子的油嘴他主子不在愈在我面前颠狂起来了。” 阿晋连连告饶笑着道:“怕咱们王爷不能来娘子心里多少不自在逗娘子笑一笑呢。王爷说了要是今日娘子没笑上一笑奴才这差使还交不成呢。” 我微微一笑“今日你可以交差去了。只是宫里头虽好难免还有不周全的地方你家王爷缺什么少什么你可得牢牢看着。” 阿晋苦着脸道:“给王爷当个亲信随从也不容易又要跑腿又要当信差还得逗娘子笑。不过看着娘子和王爷高兴奴才心里更高兴。不扰娘子了王爷那里还等这奴才的信呢。”说罢打了个千儿告辞。 如此玄清虽不能来他的情深意重却化在字迹笔墨里每隔三天便到了我的手里。常常在打开花笺前的一瞬间我心里含着忧又衔着喜。 他安慰我心、道尽相思的词我自然是欢喜的。然而这欢喜到手亦是告诉我这两日他依旧是不能回来的。我含着这般且喜且忧的心情写下一与他唱和的诗词。 三张机吴蚕已老燕雏飞。东风宴罢长洲苑。轻绡催趁馆娃宫女要换舞时衣。 宫中欢宴因玄凌的病到底是暂停了。没有歌舞的紫奥城想必也是冷清而寂寞的。而在紫奥城月色如银下的重重殿宇里玄清你在做些什么? 四张机咿呀声里暗颦眉。回梭织朵垂莲子。盘花易绾愁心难整脉脉乱如丝。 “莲”同“连”“丝”同“思”我的思念或许你看不见。然而太液池的莲花亦可道尽我无言的相思。或许当你看见太液池的莲叶田田亦是这样想念着我。 五张机横纹织就沈郎诗。中心一句无人会。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恁寄相思。 你离开我已经十五日了。清你并没有与我倾诉离愁别绪的难为你只告诉我风清月明时你也在想念我。 六张机行行都是耍花儿。花间更有双蝴蝶。停梭一晌闲窗影里独自看多时。 蝴蝶成双成对嬉戏花间蝴蝶的翅膀扇动出光影的叠合如水波迷离摇曳。在日与夜的空闲里没有你在我只是这样独自寂寞。 七张机鸳鸯织就又迟疑。只恐被人轻裁剪。分飞两处一场离恨何计再相随。 这样两地分别你陪伴着的是我从前的夫君。紫奥城是我记忆的禁地。是你听见了什么看见了什么还是你心底有隐隐的和我一般难以言说的担忧。 八张机回文知是阿谁诗。织成一片凄凉意。行行读遍恹恹无语不忍更寻思。 闲来的时候我翻看了苏若兰的《回文诗》字字句句的心血都是她对丈夫窦滔的思念。我自愧没有这样好的才情只能带着对她的明白黯然无语。 九张机双花双叶又双枝。薄情自古多离别。从头到底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 玄清当你寄来这《九张机》时已经是第二十七天了。你还没有回来只说从头到底心只一思。 我如何不明白呢?我心如君心都是一样的。 在我提笔要回应的一瞬间熟悉的拥抱从我身后缓缓拢住我。我抱膝蜷缩着身体依在你怀里。 “清”我叹息着道:“我几乎是看着星沉月落整夜整夜思念着你。可惜你不能一直这样来看我。” “我也是”。他的体温沉沉地包围着我“皇兄的病已经见好了。”他吻一吻我的耳垂“嬛儿陪我走一走吧。” 已然是秋天了秋光亦明媚如斯我与他携手缓缓而行。 绒绒长草间零星盛放在山野里的秋杜鹃深红、浅红、淡紫或白是一道最明媚的秋景。“子规魂所变朵朵似燕支;血点留双瓣啼痕渍万枝。秋杜鹃是伤心的花朵啊。”玄清低低叹息一句恰巧有杜鹃鸟从枝头轻盈的飞过声声杜鹃是悲戚的啼鸣。 我握着他的掌心轻声道:“是听见了什么还是看见了什么?这一回从宫里出来我觉得你总是怏怏不乐。” 他湖水色的衣袍有简洁的线条被带着花香的风轻柔卷起“傅婕妤死了。” “傅婕妤?” “去岁选秀傅婕妤是最出挑的也是皇兄如今最宠爱的妃嫔。” 我问:“她很美么?” “的确很美娇艳中自有清丽容色不逊于昔日的慕容华妃远望便如谪仙。”玄清甚少这样赞扬一名女子如今用“谪仙”二字形容可见此女之美。然而他的另一句评价又道来:“然而美则美矣却没有灵魂是个空洞的木美人。” 这句话仿佛是他从前说过的我眉心一跳“傅婕妤便是你从前与我提起的傅婉仪?” “正是她。” “那么家世如何?” “亦不算差。进宫时便封做小仪按这样得宠的劲头下去不日册贵嫔连封妃也是指日可待。听说皇兄与皇后商量时连封号也已经拟好了。”玄清的笑容有些意味深长“是个‘婉’字。是婉约之婉。” 我心头一惊嘶哑了声音涩然道:“她很美?美得像一位故人是不是?” 芳若曾经说过如今的后宫已不是乾元初年草创时的后宫妃嫔都以高位而入。大约都是常在、选侍起步的。去岁选秀那么不过一年之间已从从五品的小仪一跃而至从三品的婕妤未有过身孕却不日就要册为贵嫔即便我在宫中也不得不视之为劲敌了。 玄清的沉默证实了我的揣测他说:“与故去的纯元皇后总有六七分相似。选秀之日是皇兄亲口留的牌子。日后圣宠之隆当日就可预见了。”玄清道:“皇兄因为宠爱傅婕妤虽未成为主位却赐她独居一宫、以贵嫔之礼相待且因为有她那一年的选秀总共才选了五名。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另四位封的位份又低不过是应景罢了。这一年里连出身高贵、生育了和睦帝姬的昌贵嫔和一向得宠的安贵嫔都被抛在了脑后更遑论其他妃嫔了。” 我冷笑声音清洌如冰:“我方才正想既是个木美人何以会这样得宠原来如此!”我想起阿晋的话“皇上是在她宫里头吐的血?” “是”。他的声音有沉沉的忧伤“皇兄此番病重因呕血而起而呕血的根由太医说是因为皇兄服食了过多的五石散又大量饮性烈的冷酒所致。而五石散是在傅婕妤宫中现的她根本无法推托。连她自己亦有服食五石散的迹象。” 五石散?!我在听闻入耳时只觉得惊恐五石散在魏晋时代的王公贵族中甚为风行。大约以石钟乳、紫石英、白石英、石硫磺、赤石脂五种矿石研磨成粉后混合使用。此五味药中钟乳石、白石英、石硫磺确实有壮阳、温肺肾的功效但药力过后不多时辰身体会剧冷剧热。长期服用者“魂不守宅血不华色精爽烟浮容若槁木谓之鬼幽”甚者大汗脱阳气绝身亡。 我震惊不已“此乃宫中禁物傅婕妤从何处得来皇上又为何会服食太医都不知晓么!” “皇兄自得傅婕妤朝夕不离常在她宫中厮混终日时常连皇后也见不到一面何况太医呢。这五石散听傅婕妤身边的侍女招供是为房中秘戏所用傅婕妤从宫外弄来以此招徕恩宠以致损伤龙体。” 我低头默默沉思山路崎岖幽深仿佛走不道头一样风吹起树叶相互碰触的声音在空旷之处更觉可怖玄凌他竟放浪形骸到这种地步了么。我脑中极力思索着骤然道:“不会!以你所说傅婕妤容貌酷似纯元皇后皇上宠爱异常她又何必再要以五石散招徕恩宠。而五石散是宫中禁药即便要招徕恩宠她自可向太医索取宫中秘制的**何须自己冒险从宫外弄来。况且她还没有身孕一身所依只有皇帝一个她怎么会轻易去损伤他的龙体不是自伤根本么?” 玄清目光炯炯只望着我“你记得我方才所说么?皇兄对她近乎独宠冷落后宫连皇后也不常常相见。” 我的眼皮倏然一跳“你也觉或许是有人陷害?”我心念电转惊道:“会不会是皇后?是皇后用的五石散?!” 玄清按着我的肩膀沉静道:“皇后入宫以来一向爱重皇兄非同寻常。即便她会因妒陷害傅婕妤但是断断不会下五石散损伤皇兄的身体。” 我的心绪镇定下来慢慢道:“可是宫中不爱惜皇帝的妃嫔也有很多。” “是。事后傅婕妤百般辩解。然而宫中因她的得宠已经怨声载道她到底年轻在其位时也不知劝皇兄雨露均沾以致今日墙倒众人推惹得太后勃然大怒下旨缢杀并且将傅婕妤一族废为庶人。” 我的心思在刹那间冰冷了下来幽幽道:“太后要杀她不只是因为五石散之事吧。” 玄清默然眼角含着一缕悲伤与忧愁“有我母妃的前车之鉴太后如何能容得傅婕妤独占恩宠她是断断容不得的。” 我了然“五石散不过是被借了个由头因着五石散一事证据确凿连皇上也不能说什么吧。” “太后与皇后雷厉风行皇兄醒转时傅婕妤已死即便皇兄想要为她开脱也不得。只不过皇兄也再没有提起过傅婕妤哪怕我觉他失落他也没有再提起。”玄清缓缓道:“他只道佳人难再得。”他的手臂牢牢拥抱住我“嬛儿我不得不害怕。皇兄他在梦里叫了你的名字。我在宫中侍疾二十七日虽然只听皇兄在睡梦中含糊地喊过一次你的名字虽然只有一次我也害怕。嬛儿我怕失去你。” 我的心突突地跳着我死劲把脸抵靠在他的肩上。多么可笑我与他共枕之时他在梦里呼唤的是“宛宛”到如今却唤了我。 “七张机鸳鸯织就又迟疑。只恐被人轻裁剪。分飞两处一场离恨何计再相随。所以你会写这样的七张机给我是不是?”我轻声道:“那么在皇上的睡梦里常常呼唤着的人可是纯元皇后?宛宛是么?” “是。然而并不是在睡梦中。皇兄在养病时常常独自一人翻看纯元皇后的遗物。” 我颔冷静道:“他的在清醒时想念的是纯元皇后会在梦中喊我的名字大抵是因为……”我冷漠地苦笑“是因为我有三分似纯元皇后。他不过是在想念纯元皇后本人时偶尔想到了我这个不驯服的影子罢了。”我温柔抬眸向他道:“何况我是被驱逐修行的人怎么还会回去呢。所以你不会失去我。” 他紧紧拥抱住我我几乎能感觉到他沉沉的心跳“嬛儿我竟然现我是这样胆小的人害怕失去你。” 我把脸埋在他胸膛里感受他温暖而让人安定的气息“清我也曾经胆小不敢接受你的情意。如今我们在一起彼此依靠。清有你在我不会再害怕。” 第三十八章 杜鹃啼 他颔眼角有一点明灼灼的泪光轻吻我的额头。良久他惋惜:“只是可怜了傅婕妤她亦算一个好女子。” 我默默出神“更可怜她圣宠一场死后皇上连一句叹息也没有。终究在皇帝眼里傅婕妤和我一般都不过是个影子罢了。”我按捺住自己的思绪低头勉强笑道:“那亦日你好端端写什么七张机来叫我好生难过。我也和了一七张机看怎么罚你?” 我沉思须臾轻声念道:“七张机。春蚕吐尽一生丝。莫教容易裁罗绮。无端剪破仙鸾彩凤分作两般衣。” 玄清忙忙捂住我的嘴笑骂道:“你好狠的心我不过是说‘只恐被人轻裁剪’你却已‘无端剪破仙鸾彩凤分作两般衣’。真该打嘴你是存心要咒我么?!” 我见他神色大变不同往日忙笑道:“不过是和诗玩罢了。不当真的。”我想一想“我不当真你也不许当真。” 玄清用力点头抚着我的长道:“我自然十万千万个不当真的我如何敢。”他微微一笑“其实那日刚进宫怕你牵挂很想写些什么给你。然而千言万语一时也不知道该写什么好。正巧遇见徐婉仪……”他见我不解遂解释道:“是四年前选秀入宫的女子虽不是倾城之色然而颇负才情只可惜皇兄不是特别喜欢。那一日在太液池偶遇听她作了一四张机颇让人感触。” “四张机?” “不错”他负手吟哦“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 “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我细细呢喃用心品味。几乎在玄清吟哦的一瞬间就被这词里深深的伤感所打动。一颗心如浸泡在无尽秋水里怎么也望不穿、盼不到一般。 我真心赞道:“写的真好闻者只觉伤感难言。这样好的才情真叫人惊艳。”我问:“她很不得宠么?” 玄清细细想道:“那也不算只不过宠遇寻常而已。况且这一年傅婕妤独擅其宠连昌贵嫔和安贵嫔都被冷落何况徐婉仪呢。” 或许她是真心爱着玄凌的吧。因为爱慕所以这样伤感而自怜叫人不忍细心去品她的心声。然而她如何明白就如我当年一般不明白君王至尊哪里是我们身为嫔妃所可以爱慕的?终究不过是自取伤心罢了。 我一时好奇“这位徐婉仪叫什么名字呢?” 他一怔大笑“我又如何得知呢?”他凝神思索道:“仿佛听皇兄叫过一次她的名字好像是……燕宜?我不太记得了。只听说这次皇兄病着她日夜跪在通明殿为皇兄祈福人也虚脱了。” 徐燕宜?这个名字我仿佛是听说过的。 我费力思索玄清拍一拍我的肩关切道:“想什么呢?” 我回眸盈盈一笑“我在想刚你来时我正要和你的九张机却被你打断了。” 玄清笑道:“那么眼下和一便是。这也难不倒你。” 身边两棵遒曲老树年久天长长得绞索在了一起如连理双生一般我心头一动笑盈盈道:“九张机。芳心密与巧心期。合欢树上枝连理。……” 我低头思索不已玄清的眸光疏狂中温柔如水轻声道:“双头花下两同心处一对化生儿。” 我仰头望着他情不自禁地握住他的手他的手臂温暖而坚固仿佛能抵挡住一切。我心中欢喜而平和只觉得浮生如斯有他的情意执着这样就好这样已经是很好。 山巅寂静静的仿佛万籁都要一齐开口叹息一般暖风掠过身旁的一树一树的花开花朵绵绵落地出轻微的“扑嗒”“扑嗒”的柔软声响。 我仰头有飞鸟扑棱着翅膀自由飞翔。我忽然笑起来“总听说山里有豺狼虎豹可我住了好些年除了狸猫之外却没有见过一只半只。” 玄清夹一夹我的鼻子笑到不行“傻丫头。凌云峰、甘露峰、缥缈峰皆是名山古刹之中连皇室贵胄都有来焚香参拜的怎么会有豺狼虎豹呢?” 我不好意思摸一摸鼻子“我不过是想看看罢了。总在屋子里待着难免有些闷。” 玄清道:“你若想看虎兽之戏。我认识宫中一名驯兽女师下次请她来清凉台为你表演就是。” 我故意道:“那驯兽女师很老了吧?” 他还未解道:“不过十六七岁吧。” 我吃吃地笑拖长了声音道:“哦难怪呢。我正想若不是妙龄少女你怎会相熟呢?” 玄清用力夹一下我的鼻子嗤道:“醋劲倒是见长只是吃那没来由的干醋。叫我怎么说你好呢。” 我笑得伏在他怀里柔声道:“我晓得你不会才这般和你玩笑。若你当真风流我理都不会理你。”他闻言只笑紧紧拥住我。 不知过了多久我偶然回见浣碧站立在我身后三尺举目仰望天际浮云默默不语。我并不晓得她是何时过来的来了多久只觉得若被她看去了我们方才的亲昵是很不好意思的。 然而浣碧神情淡淡的只道:“晚饭已经好了小姐和王爷同去用吧。” 彼时暮色如流离四合的晕彩山崖上一簇簇鲜红一丛丛洁白的秋杜鹃散若天边飘落的云霞。浣碧松松挽着的髻边斜簪了一朵杜鹃花水红的花瓣映着她细腻的肌肤分外娇艳。玄清偶尔注目赞道:“浣碧虽然爱穿碧色可是簪上一朵红杜鹃却格外好看。” 浣碧不自觉地红了脸摸一摸间柔弱婵娟的花朵极小声道:“多谢王爷赞誉。” 我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秋杜鹃的花瓣太过柔弱娇怯其实并不适合簪戴况且又是这样薄命的花朵。 然而浣碧的样子仿佛是喜欢的紧对于玄清的随口赞美也十分受落。 玄清挽过我的手微笑道:“天色不早咱们一同回去吧。” 耳边杜鹃声声啼鸣秋日如年仿佛永远没有过完的一天。这样宁静恬美的时光里我几乎忘了杜鹃是离别悲泣的鸟儿啊。 过了两日浣碧不知从何处抱了一大堆书来都是有些年岁的古籍了装订的十分考究半点虫蛀霉迹也无必定是书香世代的人家才有的书籍。 我奇道:“你怎么抱了这样多的书来?从哪里来的?” 她略略思量还是道:“奴婢斗胆私自求了王爷今日他特意遣了阿晋送来的。” 我笑道:“我平日有那几本解闷的书就够了清极有眼力拿来的几册书言简意赅回味无穷闲来品读是最好的。你怎么还去向他要这许多?” 浣碧只是抿嘴道:“小姐教我读书好不好?” 我闲闲翻了一下她抱来的书籍大多是《诗经》、《楚辞》、唐诗宋词一类更有偏些的四六骈俪南北艳赋不免更有些讶异。从小浣碧就被爹爹亲自允许了陪我在书房读书因此府中的侍女里她能识文断字也算是个头挑的。只是娘说毕竟是丫鬟难得还能读成女状元不成。兼之浣碧的性子沉静更爱女红针黹些所以读书的事也渐渐耽搁了下来。虽然能识字但吟诗作赋还是不成的。 我于是更意外“你不是向来不爱在诗书上多用心么?怎么好端端的如今又要学起来了。” 浣碧脸上微微一窘很快已是如常微笑道:“奴婢多通点诗书不好么?小姐一向爱这些奴婢若多懂得一点也能多陪小姐解解闷。”她露出一点促狭的笑意“小姐现在有王爷陪伴自是神仙眷侣一样难道为此就不要奴婢陪伴了么?” 我一时被她说得语塞实在有些哭笑不得忽然想起前几日的事心下顿时明白笑道:“你别编派出一堆话来摆道理。前两日我与清和诗你是否在后面听见了?” 浣碧脸色微微红恰如鬓边她簪着的一朵秋杜鹃道:“小姐既猜到了奴婢也不能再瞒。小姐和王爷懂得这样多成日价对答如流奴婢什么也不懂又听小姐和王爷和的诗这样好只觉得自己总像根木头似的杵在那里真是羞也羞煞了。” 我心下微微释然笑道:“你愿意上进博学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只要你愿意我也千万个情愿肯教你。只是……”我些微有些怅然:“女孩子家多看诗词懂得了多些只怕愁绪也要多些了。” 浣碧望着窗外神色异常宁静如水波不兴只微笑道:“总也比无知无觉好许多了。” 她这样一点怅然毫无遮掩地流露了出来我瞧见她鬓边艳艳一朵杜鹃暗暗有些惊心。自玄清赞了一句她簪杜鹃好看之后她日日簪在鬓角间的除了寻常的押连珍珠也不用了只别着一朵秋杜鹃或红或粉色色都戴遍了。 她某些暗涌着的心思我不是没有隐隐察觉的。只是玄清自然不会留心她亦不会沾染她。那么我连她这样一点小小的心思也不许她有么?陪着我她的浮生已然是孤苦凄清了。 况且要我如何对她开口呢?她的隐秘的小心思并没有妨碍到我与清的相处啊。怜己悯人我终究是缄默了。 为这着缄默我的眉心连自己也没有察觉地笼上了淡淡一层郁郁的神情即便我晓得玄清对浣碧只是因为我而敬重。然而浣碧的心思我再装作不知到底也是明白了的。 而我却不打算对玄清提起他若清晰明了想必也会同我一起尴尬若我们尴尬连浣碧也不自在。既然她并没有要把自己的情意托付给玄清的心思我也只能置若罔闻了。 如此闷闷的任由时光荏苒而过待到秋深时节红枫盛开如最华美的一幅锦绣。却是阿晋驾着马车而来欢欢喜喜道:“王爷说屋子里待着闷来接娘子去赏秋呢娘子请上车吧。” 我不过上回无心一句他却惦记在了心上。外头的天地繁花堆锦连空气也是甜蜜的。我不由心头大动更衣上车。浣碧自然要跟去包了一包袱衣裳跳上车来对槿汐道:“我服侍着小姐去游春你便留下吧。” 槿汐自然无异议只深深望了我一眼。我懂得却依旧不动声色。 我与浣碧二人以白纱覆面秋游人间。京中的富贵繁华、钟鸣鼎食再度看见恍若重生一般。玄清则青衣小帽打扮得如书生一般。 再怎样小心去的也是京都外人迹稀少的朗苑闻得那里有甚好的湘妃竹。 千竿修竹翠影篁篁竹竿上点点泪斑或紫色的或雪白的或殷红如血点点如泪迹斑斑。 “斑竹一枝千滴泪”。我感叹道:“眼见时真叫人感怀不已。” 浣碧伸手抚摸着道:“当真是如眼泪一般呢。” 玄清微微笑着道:“娥皇女英为舜之死洒泪而成湘妃深情可见一斑。” 浣碧碧生生的衣裙与湘妃竹相映生辉耳上一对翡翠环更显得她面容白皙。她低声道:“舜的福气真好有娥皇女英一对姐妹相伴左右。也幸亏她们是姐妹才能这般和睦相处成为佳话。” 我心头突地一跳仿佛被挑动了某根隐秘的神经微微作痛。 玄清澹澹而笑道:“娥皇女英的深情的确叫人感叹不已。只是舜的福气并不是人人能有。于我等凡人而言得一个一心人相守到老于愿足矣。”说着眸中含情熠熠只深深注目于我。 浣碧微微黯然失色旋即释然微笑道:“有公子这句话我也可为长姊放心了。但愿公子能如己所言一生呵护长姊。” 浣碧这样的言语是我始料不及的。然而这已是最好的结果无论她是真心还是假意我都会因她这句话而铭感终身。她有这样的沈沈心意我何必还要计较她鬓边的一朵秋杜鹃。 如此一身轻松欢畅游览完朗苑趁着天色还早一同尽兴而归。 第三十九章 顾佳仪 上车时车中有些闷热遂让浣碧卷起帘子透气。我自马车中掀帘旁边正停驻着一辆朱红色油壁车悬挂着与红正对的浓青色绣折枝花堆花帘子花纹式样其实也普通只是那帘子的料子看着眼熟。细细一想才想起从前京中各府命妇入宫车马上最爱用这种零霓缎的料子沾雨不湿。更妙在阳光底下这零霓缎自然而生光泽仿若霓虹故称零霓缎十分希罕。且它辕马华贵连驾车的侍从也是人高马大一应的整齐衣衫穿着护送两旁说话的言语也一声也无想来是豪门之家的奴仆伴随主人外出。 我轻轻笑道:“不知是哪一家豪门的千金出行这样豪阔?” 浣碧摇头笑道:“不晓得总该是世家之女才有这样的排场。” 外头牵马的仆从听见我们说话笑呵呵道:“两位娘子不知道哪里是什么千金小姐。是留欢阁的顾姑娘。” 我一听留欢阁的名字心中“咯噔”一下脸色绯红已经隐隐有些明白过来。 浣碧却是不晓得追问了一句:“留欢阁?是什么地方。” 那仆从“嗤”一声笑道:“两位娘子一定处在深闺难怪不晓得这留欢阁嘛是男人最爱去也最舍不得离开的地方也是京城里最有名的销金窝。” 浣碧“呀”了一声已经明白失声道:“那是青楼呀。”说着自己也觉得失态道:“她是烟花姑娘怎么会有这样的排场?” 一时玄清上车来从怀中掏出一包东西递给我和悦微笑道:“尝尝看是什么?” 我拿起一闻不觉笑生两靥“是荣福记的桂花松子糖。”于是取了一颗吃了笑道:“还是和从前一样的滋味半点不曾改变。”说着看向他道:“方才跑下去就为了买这个么?” 他只是望着我“你不是那日说起从前爱吃么。” 我低微笑睨他一眼道:“我不过那天随口说一句偏你这个人当正经事记着。何必特意跑过去买。” 他笑言道:“荣福记在小巷子里难不成要驾着马车大摇大摆进去么?”我轻轻看他一眼只是含笑不语。 浣碧半是欢喜道:“公子待小姐真好小姐说的什么都记在心上。” 玄清看着浣碧一笑又拿出一包东西给了浣碧道:“嬛儿说你喜欢荣福记的梅子糖我也帮你拿了。” 浣碧不觉微笑欠了欠身道:“多谢公子。” 于是融融洽洽我也不再多说只吩咐道:“咱们走吧。” 车夫答应一声吆喝着正要催马前进忽然回头苦笑道:“那边顾姑娘的车要先行咱们怕是抢不过。” 我笑道:“那有什么抢不抢的她有事先行一步咱们就让她好了。”转头问玄清“清你说好不好?” 他的手微微覆盖上我的手背眼中尽是温柔笑意“好。” 那车夫于是让开几步回头笑道:“娘子与相公当真是恩爱。我的车子载了那么多官宦人家的娘子相公同车赏秋唯独见娘子与相公是最和睦的不仅和睦而且郎才女貌最是登对像画上的人物似的。” 我颊生红晕低头浅笑。 玄清握着我的手握得更紧些愉悦道:“我家娘子自然是最好的。” 一旁浣碧淡淡向车夫笑道:“你这样嘴甜等下自然多多赏你。” 那车夫喜得忙打躬作揖话音还未落下却见旁边那辆油壁轻车之上帘子被轻柔掀起露出雪白如藕的一只手臂浑然美如白玉。白玉之后一张芙蓉秀脸迅疾闪过语声清脆直叫人骨酥“多谢了。” 方才想起是那位顾姑娘在感谢我们让路之事于是轻声道:“姑娘客气。” 话还未完她已经一径吹下帘子乘车去了。帘外阳光灿烂如金我的眼前仿佛还晃动着那一张芙蓉秀脸虽然只是惊鸿一瞥看得并不多么清晰只是觉得有些眼熟仿佛是哪里见过。然而她容貌当真秀美车骑已过那缭乱容颜似乎闪电刺破长空美艳到叫人措手不及。 待到回过神来那车夫大笑拍手道:“顾姑娘艳丽不仅吸引男人连娘子这样也看的不住吗?” 我转头问玄清“你方才瞧见没?那位顾姑娘确实容貌十分出众却也有些眼熟。” 玄清“嗯”了一声道:“有么?我方才并没有瞧见。” 浣碧玩笑道:“听说这位顾姑娘艳名远播公子一向风流倜傥也不知道么?” 玄清认认真真道:“我真不知晓也从不去那样的地方。”他笑起来“恐怕我所知道的还不如这位车夫多。” 那车夫听得这样说越兴起兴致勃勃道:“这位顾姑娘是留欢阁的头牌姑娘追捧她的王孙公子那是不用说的常常在留欢阁打起来的也多的是。” 我微微一笑:“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未知数1。果然是艳帜高张名数风流。” 玄清侧道:“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2。”他略略沉吟“若等到门前冷落车马稀、暮去朝来颜色故的时候也是可怜。” 我举袖掩唇轻笑道:“清郎总是这样怜香惜玉。” 玄清似是唏嘘“我只是为她的身世叹息而已纵然眼下风光老来只怕连嫁作商人妇也不可得。” 我牢牢望着他亦十分明白他心中所感轻轻道:“我明白。女子身世飘零人生失意本无南北之分犹如昭君和长门陈阿娇都是一样的命数。遥想当年陈阿娇为长公主之女先帝帝之甥嫁与皇帝表兄独得金屋藏娇的专宠自然也是十分得意的。”我语气同情却坦然述说并不自伤身世玄清明白不由搂住我双肩。我笑笑“这位顾姑娘若真聪明也该早早结束烟花生涯脱籍从良才是。” 那车夫虽不理会我方才与玄清的话听到这一句却说“想纳这位顾姑娘的人自然不少只是从小嬷嬷宠着又是各方公侯捧着直惯得她眼高于顶什么人也瞧不少。”他想起什么只当一桩趣闻来讲:“前几年倒是差点从良对方也是位侍郎的公子门楣不低为了她神魂颠倒连家中的父母妻儿也不要了。听说他家娘子当时还怀着身孕真是可怜。” 浣碧听得入神连连问道:“后来呢?” 我心下忽然有些不安心中隐隐不定仿佛山雨欲来胸口气闷得不行。只隐约觉得那女子的相貌虽是惊鸿一瞥恍惚有两分像安陵容呢。 那车夫见浣碧有听的兴致更加高兴说道:“听说那位公子的姐妹是宫里的娘娘知道了生气得了不得结果一怒之下那公子连爹娘也不要了妻子儿子不要了连宫里当娘娘的姐妹也不要了就出了府搬去和顾姑娘住一起了。”他“嘿”一声道:“美色当前果然是什么都不要了可见顾姑娘的厉害。那位公子得到顾姑娘倾心也真是艳福不浅。”说着啧啧有声好似艳羡不已。 话说到这里浣碧的脸色也有点白了声音微微颤抖“然后呢?” “然后”车夫挠了挠头道:“也没在一起啊。只晓得那公子后来悔过自新重又回家去了又得了皇上的赏识封了大官呢也没再去找顾姑娘。” 我心口“咚咚”跳得厉害舌尖微颤终于还是问了出来:“那顾姑娘的芳名是不是叫佳仪?” 那车夫“啪”地一拍手大声道:“果然娘子也知道。” 玄清听得“佳仪”二字心下陡然明白原委按住我的手臂道:“嬛儿!你冷静些。” 那车夫不晓得原委依旧说道:“后来那公子家里犯了事被流放了老远家破人亡连那位娘娘也被皇上赶出了宫不要了。真真是可怜听说他们家坏事还是和顾姑娘有关联的呢。对了那家公子家就姓甄我可想起来了!” 我身上冷拼命抑制住自己用力压着玄清按住我手臂的手。 浣碧知道不好忙对车夫道:“我们家娘子不舒服要歇息下你先走开些。” 那车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怕出事忙“哦哦”两声走开了。 鬓角有冷汗涔涔渗下来我缓缓吐出三个字“是佳仪。” 浣碧直直盯着我“小姐咱们去问她咱们要去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害咱们甄府?为什么!”浣碧目中有幽幽的恨意如一团鬼火在燃烧。 我心口怒火灼烧那无数悲愤与疑问轰地冲向脑子里我一下子挣脱玄清起身就跳出了马车“清我要去找她!我要问她!” 我要问她这么多冤屈这么多的疑问关节就在她身上我怎么能不问我怎么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我不能!我不能!因为我是甄家的女儿啊! 浣碧紧紧跟着我跑了出来玄清急追出来一把牢牢把我扣在他怀里“嬛儿你不要命了么?你怎么能去问她!” 我极力挣扎着玄清的力气极大那样大我用力挣扎着根本挣脱不开。浣碧用力掰着玄清的手臂哀求道:“王爷奴婢也求求你放我们家小姐去问她不能不知道。这是咱们家的事呀小姐不能任由我们甄家受这样的不白之冤啊!” 玄清牢牢扣着我的身体不管我如何挣扎。他的眉头用力蹙着在我耳边喝道:“你这样去问她肯告诉你么?你要知道她当初能反口就证明她是皇后的人只要你去问她皇后就有一万个法子处置你再处置你生活已经稍稍安定些的家人!” 我听着胸口仿佛陡然被人用力击打了一下立刻安静了下来只木木地站着听他说话他见我安静些放慢了语气道:“你虽然在宫外却依旧是在险境里皇后并不想轻易放过了你所以头两年太后才会叫芳若姑姑每个月来看你一次叫你抄了经文让她带回宫去就怕你有什么意外遭了人家的毒手。现在皇后虽然放松了些但一有风吹草动未必不会要斩草除根。而在宫里的胧月就是当其冲。宫中新人选入皇后不会再理会你但是你这样跑去找佳仪不仅什么都问不出来只会打草惊蛇叫皇后再度注意你防范你。你明白么?” 我静静听完双脚忽然觉得酸软一时站不住整个人软了下来。 玄清紧紧抱住我坐在地上再不说一句。浣碧怔怔地弯腰坐下来神色悲伤而哀戚嘤嘤抽泣道:“小姐咱们竟然什么都不能做只能这样眼睁睁看着。” 我靠在玄清怀中心中一时转过无数个念头纷杂凌乱好不容易定了定心撇开跑乱了的头慢慢道:“不错咱们现在就是什么也不能做。浣碧家书传来爹爹虽然远放川北地僻寒苦可是在任上做的甚好哥哥也在岭南。虽然地方僻远冷清可是性命安好并无不妥。如果我们……我们现在只要行差踏错一步只要小小一步就会害他们连性命也保不住。浣碧……”我凄然摇头“现在就算佳仪在我们面前我们说什么她听得进去么?她肯告诉我们原委么?” 浣碧摇摇头木然道:“她不肯的。” 玄清安慰地拍着我的肩头道:“你别急咱们慢慢来总有法子可想的。” “想法子?”我忽然冷笑了一声“即便佳仪肯说咱们这位圣明天子肯信么?”我转向玄清怀中呜咽道:“当时皇帝就不信所以才有甄氏一族的一败涂地若皇帝肯多信三分若他……甄门也不至于如此。”我用力咽下哽咽凄楚之声恨恨道:“从前我在宫里时他都不信如今我被贬出宫当日陷害我的皇后、安陵容和管氏个个在宫中屹立不倒。我还听说皇帝对安陵容和管氏宠幸有加刚刚又有进封。那么如今的我再说什么还有什么用么?”我把脸埋于双膝之间“当初若有一分可争之处若不是到了心灰意冷、无力回天的地步哪怕我再不甘再屈辱也会留在宫中以图后报也不会让我的胧月尚在襁褓之中就离我而去。”我越说越痛心心口激荡如潮澎湃迭起。 玄清心疼不已再抱紧我一点轻声道:“嬛儿你往深处想若现在真被你问到佳仪她肯为你翻供皇兄也了解你家冤屈那么又会怎样?” “会怎样?”我喃喃道:“爹爹和哥哥会沉冤得雪会回朝会官复原职甄氏一族依旧会显赫。”我伤心地别转头垂泪“可是嫂嫂和致宁再也回不来了回不来了。” “那么就算皇兄为你父兄雪冤但是皇后的地位会撼动分毫么?” “皇后?”我又是愤恨又是哀戚。 “不错。”玄清的语气冷静而理智“只要有太后在皇后依旧还会是统摄六宫、母仪天下的皇后。而且即便佳仪翻供也没有十足把握把矛头指向皇后。既然皇后平安无事那么为了不连累自己安陵容也会平安无事或者连管氏也不会被牵连。毕竟你家之事她们都没有出面做什么。如果事情当真盘根错节牵连太大那么为了稳固朝廷根基皇兄就算明知有冤也不会查下去。”玄清的声音有些沉痛和无奈“因为他是皇帝朝廷才是最重要的他不会为了一人一事而去做伤害朝廷根本的事。这件事你一定要明白。而你的父兄即便返还朝廷依旧为官但强敌环伺不啻于再入虎口。若再有变故他们还经得起几次?” “经得起几次?”我仿佛是自问“回到朝廷爹爹就又要去和人明争暗斗爹爹已经老了没那份心力了。”我无声无息地苦笑出来无力道:“清若是我父兄可以有个清白那么他们就要重回官场去无休无止地和人争斗;若是不还他们清白就是我这个做女儿的不孝让他们父子远隔南北与我天伦难聚。清我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他懂得地摇了摇头“只怕你稍有举动你父兄的冤屈还未洗刷你、胧月、你的父兄家人都已经身遭不测了。” 我只觉左右为难、悲苦无尽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小姐”浣碧忽然叫了我一声望着远处出神道:“清河王爷思虑周详什么都想到了咱们确实是不该轻举妄动这一步的。只是……”她的目光忽然一跳像被什么东西点燃了一般冒出炽热的火焰来“王爷还有最要紧的一件事没说。” 她骤然把目光逼视向玄清淡淡道:“王爷难道你劝小不要轻举妄动却是一点私心也没有的么?” 玄清听她这样说缓缓低下头去道:“浣碧……” 浣碧一袭绿衣系浅青色的丝绦迎风翩然如蝶。她的身姿掩映在萋萋芳草之中似乎要和这周遭的绿意融在了一起唯独一张清秀脸庞雪雪白无半分血色一对瞳孔似望不到底的两潭死水“浣碧虽然是奴婢可是这件事上十分明白。王爷这样苦劝小姐也是怕若甄门脱罪小姐也会重回后宫重回您的皇兄身边那么你和小姐就真真是被斩断情缘了是么?” 我微微苦笑语气沉沉如秋雨暮霭“浣碧大周开国多年你可有听说过出宫修行的妃嫔还能再度重回宫廷的么?你以为人人都是武则天呢还是个个皇帝都如李治一般长情。何况皇帝逐我出宫也并非是被我父兄连累而是不忿我冒犯先帝后又性非和顺吧。这也是皇后为什么不再追害我的缘故了。” 浣碧幽幽道:“话虽如此但小姐终究是胧月帝姬的生母若甄门沉冤得雪皇上或许念及旧情也会想起小姐到时即便礼制相关不能接小姐回宫也会常常来看望小姐吧。那时这般光景王爷和小姐还能这样来往自如么?” “浣碧……”我心中一惊不自觉地去看玄清。 他这样想或许是自私的然而他这样的自私也算的有错么? 或者到了那一日我会不会也这样自私呢? 玄清垂片刻忽然扬起那双清亮的眸子微微笑道:“浣碧你竟这样聪明。” 浣碧呆了一呆方才觉醒过来嘴角浮起一缕牵强的笑意欠身道:“王爷这样说是夸赞奴婢呢还是讥讽奴婢。” 他缓缓摇头轻声道:“浣碧你的确知晓我的私心。可是若没有前头种种缘由或许你真可以认定我是一个自私的男人。可是……”他淡淡微笑如拂过这郁郁长草之上的轻风道:“那么换作是你你愿不愿意你的父兄回到宫廷争斗中去连下半世的平安都难保;你愿不愿意你的长姊回到一个不珍惜她、不疼爱她、不信任她的男人身边去再和无数女人争斗不已……” 浣碧脸色阴晴不定仿佛是夏日阵雨后的天气依旧变幻莫定片刻抬头道:“王爷……” 玄清拦下她的话继续道:“既然你与他们骨肉同胞、血脉相连那么你告诉我你愿意你的亲人去过那样的日子么?好比你长姊若在宫中胜利那么就意味着她一辈子都要和不同的女人争斗残杀;若她输了可能连葬身之地也没有。你是她的妹妹你告诉我你愿意她去过这样的日子吗?” 浣碧惊慌不已连连摇头。 玄清叹了一口气道:“她在宫里过什么样的日子你陪在身边自然是最清楚不过的了。你还要她再去受一回苦么?既然你不愿意那么我把她视为毕生珍爱我自然是更不愿意的了你明白么?”说着牢牢握住我的手。 浣碧大为震动不由张口结舌愣在了那里。我心下亦是感动不已缓缓落下泪来反手也握住他的手低头道:“可是他们是我的亲生父兄我不能眼睁睁瞧着他们分割两地天伦不得相聚。” 他低声道:“你别忘了我虽然是个闲散宗室却也是个王爷当今皇帝的手足。你父兄分居川北岭南相距千里之遥若有可能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把他们调往一处。只是委屈你些不能时时得见父兄了。” 我低头拭泪道:“若能让爹爹老怀有慰即便我活着时不能再见到他们又有什么要紧。” 浣碧定定看着玄清道:“王爷可以做到吗?” 玄清神色认真而坚定看着我道:“我答允嬛儿的一定会做到。” 浣碧手指绕着衣上丝绦沉吟片刻道:“王爷对长姊的心意浣碧看在眼里自然明白。王爷既然这样说那么浣碧就代父兄和长姊谢过王爷了。”说罢敛衽为礼一鞠到底。 再抬起头时浣碧眼中已莹然有光轻声道:“方才浣碧言语冒失冒犯王爷了。” 他宽容道:“没有什么你也不过是说出我的难言之事罢了。”说着扶我起来唤了车夫回来柔声对我道:“天色向晚我们还是先回去要紧。” 时值九月道路两旁稼禾成熟尽是荠麦沉坠。偶尔风过麦浪起伏如黄海生波汹涌叠嶂如潮起潮落亦仿佛我心头无尽的心事与哀愁欣慰。我为免玄清担心虽然面上不再露忧愁之色然而马车稍稍一颠簸无限心事又翻涌了起来。 注释: 12出自唐代白居易的《琵琶行》。这几句是写琵琶女年少风光时的歌妓生涯。 第四十章 结爱 佳仪之事我与槿汐提起槿汐蹙眉良久道:“王爷说得对。不要打草惊蛇为是现在咱们做什么都是无济于事只能静待时机。” 我闻言静默与浣碧之间也是默契再不提起半分。只是偶尔眼神交会的瞬间彼此的家门之痛和对仇敌的恨意尖锐如针也有了更深的一层体贴和释然甄氏一族没落到此人人无还击之力唯有我们姐妹尚在京中要相互依靠才是。 我于是极力隐忍因佳仪的出现而重被掀起的沉郁之痛依旧新鲜而血迹淋漓。我极力忍耐着把心底的痛和恨隐忍成一根尖锐的刺深深扎进血肉只待来日。 这一年的冬天就在这样的隐忍和煎熬中到来了。 这一日小雪玄清策马而来。 禅房中红烛如双如对明媚如情人含情相睇的剪水双瞳。桌上一个素白大瓷瓶中插满了盈盈蓬蓬地一大束绿梅十分清雅。炕中炭火烧得正旺屋内又搁了两个大大的火盆炭火“哔啵”一声跳燃出更多的热气薰得绿梅益含香吐蕊清香四溢。屋外朔风正劲小雪簌簌斗室内却是融融洋洋只觉春暖。 橘红的烛火照在一旁灯光一跳一跳漾漾的晕散开如行云流水一般的暖光。照在人的脸上隐约透着灯光的温暖橙红亦添了一抹暖洋之色。 我只抱着他的石青色灰鼠皮大羽斗篷道:“方才下马怎么那么不小心好好的斗篷勾破了一块。” 他微微笑坐在我身边道:“想着有四日没见你了下马便有些急。不要紧的一件斗篷不值什么。” 我看他一眼略有责怪之意心疼道:“雪天山路本就难走马蹄又容易打滑何必非要赶着过来晚几天等雪晴了再来又有什么妨碍。这回是勾破了衣裳下回若是跌伤了自己可怎么好呢?”我眼圈微微一红:“你存心要招我不自在么?” 他神色不安而疼惜忙道:“我答应你下回小心就是。我也不肯伤了自己若伤了怎么能来看你呢?” 我忍俊不禁嗔道:“油嘴滑舌的!下回再这样不小心谁还肯巴巴儿地给你补衣裳。随便你穿件破衣裳满街逛去。”说着也不理他只在斗篷的破处缝了一朵小小的**凤尾云纹掐断了线头。 他只看着我一针一线缝补完了。我默默片刻方抬头问:“明日就要走了么?” 他侧想想:“十二月二十三已快正月不能不走了。左右这新年是不能再京中过了。” “那……”我依依不舍“一个月就能回来了么?” 他仔细算了算日子直直望着我道:“一月之内我一定回来。” “嗯”我抱膝而坐用紫铜剔子轻轻拨了拨烛焰把它挑亮缓缓道:“一个月月亮又圆了一回呢。” 他的手怜惜地按在我的手上轻轻道:“一个月亦很短的。”他微微笑笑容温暖如春“我已经都安排好了等我这次回来就可以接你离开这里了。” 我心中一喜脱口而出“真的么?:bsp;“是”。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纸包打开却是洁白芳香的一包粉末我好奇“似乎是香粉。” 他摇头神情有些神秘“这是温太医配过来的假死药名叫‘七日失魂散’以曼佗罗花粉制成服下之后如死了一般呼吸全无。就这样昏迷七日之后自己就能苏醒。” “是温太医亲手配制的么?” “是。我亲眼见他调配好他亦希望你能早早脱离这里。” 我长长舒了一口气道:“是他亲手配制的我就放心了。”我既是感慨又是安慰“他终究还是肯帮我的。” 玄清亦是颇为感动:“温太医为我们用心良多的确要好好谢谢他。我已经安排妥当只等我此番从滇南回来一切都可完满解决了。”他揽我入怀眼中有如璧的光华涌动“嬛儿咱们终于可以永久在一起了。” 灯光映得人的心境温润如白玉华泽声音亦温柔如春水了:“等你回来等一一事毕我才能真正安心再来说这番话吧。” 他望着灯光道:“滇南毗邻南诏从前的摆夷等部族归顺之后都并入滇南数州。这几年天灾**民心浮动。况且滇南出玉陕关往北都是赫赫的疆域滇南一地关系着我大周小半的粮草丝绸一旦与赫赫交战是十分要紧的地界。且那里边民混杂只怕有赫赫的奸细混了进来打探我大周的消息因而皇兄很是烦恼。而我生母出身摆夷也惟有我能走这一趟去察看民情安抚人心。”他看着我目光恳切“事关社稷我不得不去。毕竟摆夷也是我的母族我的身体里留着一般半摆夷人的鲜血我不能不闻不问。” 我了解地颔轻轻以食指按住他的嘴唇“我明白。朝中能不偏不倚地处理这件事的唯有你也只能是你。”我脉脉望住他的双眼“一月而已我一定等你。” 他微笑“此去滇南回来时我便往川蜀走去探望你爹爹也好让你放心。” 我软软“嗯”了一声弯下身拉起他的品蓝色遍底银滚白风毛直身锦袍的袍角又扯起自己的衣角郑重其事地结了一个结徐徐含情道:“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一度欲离别千回结衣襟。结妾独守志结君早归意。1” 结挽得似双手合拢成心他轻声接口:“始知结衣裳不知结心肠。坐结亦行结结尽百年月。2” 我浅浅笑的温婉亦有些离别的心酸苦楚像含了一枚极青的梅子在口中吐亦吐不出吞亦吞不下只得任它酸在口中酸到心里。 我忍着眼中的泪躺在他怀抱里一壁勾着他的袖子雪白的蚕丝团花隐约在品蓝色的平锦里似乎白玉堆雪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 他和我一样都喜欢这样素净的颜色。 他的气息离我这样近我的世界欢悦的本只有他。我低婉道“一度欲离别千回结衣襟。自在一起从未和你这样分离过一想到哪怕只是分离一度也很想千回百会的把咱们两个人的衣襟连到一起。希望人和衣襟的结一样不要分离。”他轻轻吻着我微闭的眼睑轻柔似若有若无我只道:“从前听江南来的姨娘说杭州西湖边上有一座桥名叫‘长桥’。” 玄清问:“这桥很长么?” 我微微摇头“其实长桥并不长之所以叫长桥是因为当地人总说当年梁山伯和祝英台这对情人在此告别依依眷恋不舍所以原本很短的桥也显得特别地长。”我淡淡一笑手指张开套进他的指缝之中双手牢牢扣紧唏嘘道:“伤离别之情古往今来都是一样。” 他急忙捂住我的嘴笑道:“咱们可不是梁山伯和祝英台他们一个哭嫁一个吐血早亡最后只化蝶离开人世咱们可比他幸运多了。” 他一说我顿觉不祥忙笑着道:“我可是胡说了拿了他们来混比。不过也是传说罢了咱们听听就是。” 他一笑对之“也是。我如今总是多心听不得薄命之语。可见一个男子的心肠若被心爱的女子所系亦是洒脱不起来了。” 我仰面望着他只是笑道:“你自洒脱去清河王风流倜傥还怕没有曼妙女子前仆后继而来么?” 他一急便来呵我的痒我笑得一壁躲一壁嚷嚷道:“这人真经不得说一说便恼了这样来欺侮我。真真是恼羞成怒了。” 他一把按住我瞪我道:“我何曾恼了?” 我笑得止不住又是害羞急道:“好好说话就是你成什么样子。” 他的衣襟和我的衣襟结在一起方才起身一绊两人倒在了一起他半个身子压在我身上两人倒在榻上姿势太过暧昧香艳。他离我这样近却不让开只说:“你还胡说不胡说了。” 我只得讨饶道:“你先让开算我胡说就是了。” 他看一看衣襟大笑着指着衣襟上的结道:“这可是你自己干的。”见我更是羞恼他用手指夹一夹我的鼻子眼中顽皮之意大盛“等下再胡说一定把你鼻子给拔下来看你再这样顽皮。” 我趁他一松忙推开他理了理衣襟只笑不语斜斜睨他一眼道:“谁要和你顽皮啦?” 他顺势抱住我额头抵着我的额头指一指衣襟上的结“始知结衣裳不知结心肠。如今可知道好处了。” 我恨恨看他一眼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别过头去想了想才缓缓道:“你回来时总要快二月春上了。”我沉吟“陌上花初开风光何等美妙。” 他与我对望一眼心意俱是了然想起那一年他来探我我却赏春去了不在于是他写了一张纸笺温情无限却是这样一句: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陌上虽然花开但请务必急急归来”我心中温柔而伤感低声道:“因为……我在这里等着你回来。” 他的手掌贴在我的脸颊上那么烫仿佛他皮肉与我的皮肉贴合在了一起。他低声耳语:“你在这里我便归心似箭。连我的御风也知道要载我千里归来什么花香也留不住。” 我低低应一声埋在他怀中。想到只消他归来我便能朝朝暮暮与他相守如一满心满肺便都是清甜的欢悦像小胡桃刚刚敲破那一瞬间乍然破溢而出的坚果才有的那种稳健的清香入口都是绵甜。 只觉他应允了我的我便安心。 窗外天色暗如墨汁化成小雪下得更大了扑扑地打着窗纸沙沙声安静入耳和着他微微急促的呼吸。炭火燃得更旺室内愈暖洋春意无边。 也不知是几时了阿晋低低在外头扣了两下门我迷迷糊糊地转一个身倏然想到是来催清起床赶回王府的。脑中陡地一惊仿佛凉水湃头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他悠悠转了转身子手臂已经牢牢把我拢在怀中一丝也不松开。 我心中无端地难过了起来把头靠在他胸口。门外阿晋略略提高了声音催促道:“王爷该起来了还要赶回王府去一趟呢总不成从这里出呀。” 玄清的眉头在睡梦里微蹙了蹙我不愿催他忙假意闭上眼睛装作还在熟睡。 片刻只觉得身边安静玄清一动也不动。慢慢睁开眼来却见他已经醒了只无限情深地看着我。 我一时害羞低声道:“醒了?” 他微微颔低头轻吻我的额头抱着我的手臂更加用力。他轻声在我耳边道:“还未别离已觉别离之苦了。” 我忍一忍心中的酸楚轻轻道:“先苦后甜等你回来清咱们就可以永永远远在一起再不分开了。是不是?” 他用力点点头语气坚如磐石:“是。等我回来我便和你再也不分开了。” 我心底的欢喜自酸楚之中开出一朵烂漫明丽的花来越开越低几乎要漫到尘埃里去。可是那样欢喜连这世间的尘埃灰烬也埋不住的欢喜那种希望充盈心间的感觉满满地填满一颗心。 我推一推他的手臂轻轻道:“阿晋在外头要等的急了。快出去吧别落下什么话柄。”我的声音低语如呢喃“咱们不在这一时。” 他话语裹在绵密如雨的亲吻里清凉如小雨“两情若在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你不晓得我现在多么厌恶这句话。过了这些日子咱们就真正可以朝朝暮暮了。” 我用力地抵在他心口眼泪几乎又要落下来。他的肩并着我的肩我郑重道:“咱们拉勾。” 他笑着刮一刮我的鼻子低笑道:“跟孩子一样。”然而他亦郑重勾住了我的手指“我从不对你食言。” 我微笑。诚然他从未失言于我。 我的清他答允我的从来都做到。我这样放心。 他起身原本他的手掌贴在我的手背上贴了整整一夜紧贴着的肉身分开的一刹那忽然有一种什么被生生剥离开身体的感觉。我的心突然“咯”地一下无声无息地似碎裂了什么。整个人都空落落的虚空起来。 那种他离开时肌肤与肌肤生生分离的感觉好像他和我的皮肤本该就是生长在一起的。那种亲密脱离后的触感热热的滚烫像被烙铁生生地烙过仿佛他的手心依然还在我的手背上。 心中的难过愈加浓重了。 抬头时却见他已经穿好了贴身的小衣正望着床前衣架上挂着的衣衫微笑出神。 我看了一眼亦“嗤”一声笑了出来。 原来昨晚睡前我与他的外衫分别挂起却在袍角结了一个牢牢的结。 我轻笑道:“始知结衣裳不如结心肠。你这么跟我说却也还做这样的事。” 他转身过来熹微的晨光下他清俊的脸庞如天边升起的第一道日光执过我的手道:“已结心肠再结衣裳你会不会觉得我太贪心?” 我微微羞涩抱住他的肩真心愉悦微笑“我总觉得你的贪心是很好很好的。” 我缓缓解开袍角的结亲手披到他身上柔声道:“穿上吧。” 他收拾整齐再度道:“等我回来。” 我用力点头轻轻吻一吻他的嘴唇:“我等你。” 注释: 12出自唐代孟郊《结爱》。全诗为:“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一度欲离别千回结衣襟。结妾独守志结君早归意。始知结衣裳不如结心肠。坐结行亦结结尽百年月。” 第四十一章 闻琴解佩神仙侣 他起身离去其实我与他相隔长久不见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然而不知为何心里总觉得不安起身想为他缝一件衣袍才缝了几针便扎到了手指。鲜红的一滴血沁出来浣碧急急俯过来道:“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我含着手指片刻勉强笑道:“不知怎么的今天心里总毛毛躁躁的。” 浣碧笑道:“想是王爷要走一个月的缘故。”她的目光清亮笑意悠悠道:“不如小姐去送送王爷吧。” 我忙摆手“这怎么行呢?若被人瞧见可就完了。” 浣碧凑到我耳边笑吟吟道:“我听阿晋说了皇上派王爷出去的事并没有张扬所以也不会有朝廷官员去送。阿晋跟着王爷两人是从灞河便上船。”她的声音听起来是怂恿“小姐可去么?” 不过是一瞬间心思的转圜我起身向浣碧道:“去拿我的披风来。” 小雪初停路滑难行我策马再快赶到时玄清已经上了船。 我不觉懊丧顿足然而玄清远远已经看见我清俊容颜上绽放出惊喜的绯色。 遥遥一水间伫立岸边目送离去玄清目光缱绻只驻留在我身上仿佛风筝千里远飞亦总有一线来牵引。 他远远呼喊:“我很快回来。”言毕他只无限眷恋的微笑。 我晓得他要说的下一句是什么? 等我回来。 就如昨日烛下之盟。他说等我回来我们就可永远在一起了。 于是心底无限欢喜起来仿佛心花开了一朵又一朵连绵无尽的欢喜与期待只要等他回来。于是一壁地应:“我一定等你等你回来。” 我高高地招手手里的绢子也挥得高高的杏子黄的绢子仿若我此刻的心情虽然离别在即却因着有永生永世可以期望亦是那么明媚灿烂。忽然手一松江风一卷绢子远远地飞了出去。 我骤然一怔眼看那绢子如彩蝶一般翩翩飞了出去风卷的它一扑一扑我捉也捉不住只得眼睁睁看它飞走了不由心下生出了如许怅惘来。然而转念一想也不过是条绢子罢了有什么可惜的心情也渐渐平复了。 远远见风帆远去日落江晖如红河倾倒漫天殷红无边无际仿佛要把人吞没一般。 我踮着脚眺望他黑如一点的身影那姿态像极了一个盼望丈夫远归回来的殷殷妻子。 他远去心也一点一点寂寥下来寂寥到了极处。 每一日每一刻每一分的牵念与盼望就是他能快快回来。 玄清所说的离开也不过一个月。月亮圆了又缺一个月其实也很快就过去的。 只是在我眼里心里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他才去了三日在我看来已如三月一般。 相思之人是最禁不得远离的吧。也常常因为远别而寂寞只是这寂寞因为有他即将会回来的盼望也是寥落中带着绯红的欢喜与期待的。 于是大雪飞扬、寂寞孤清的日子里我努力加餐饭一心一意调养着自己的身体只盼他回来时不要心疼的说一句“你瘦了。” 京都郊外的冬日大雪纷飞无边的雪野连着连绵群山起伏大千世界一片纯白簌簌雪花晶莹剔透飞舞在空中宛如泪花冰霜。而滇南或许还是四季如春的时候吧。 而这样冰天雪地的世界亦是我对他无声蔓延的想念。 闲来抚琴弄曲以“长相思”的泠泠七弦来寄托我的相思。 槿汐日夕相伴在侧偶尔在听琴时往香炉中添入一小块香片便有清香轻缓地逸出。如斯安宁的时光槿汐轻声道:“所谓神仙眷侣奴婢此生只见过两对除了现在的王爷和娘子只有当年的皇上和纯元皇后。” 我愉悦微笑明知我和清两情相悦偏偏口中还要问一句:“槿汐你眼里什么样子才当得起神仙眷侣这四个字?” 她道:“娘子从前和皇上绝对当不起神仙眷侣这四个字。” 我垂下眼睑神色便有些萧索道:“这个自然。” “若论容貌气度皇上和娘子自然也算登对。当然王爷与娘子也是一对璧人。所谓神仙眷侣外貌自然要郎才女貌相益得彰不能是无盐配周郎、小乔嫁武大。然而仅仅形貌匹配是远远称不上神仙眷侣的。”槿汐娓娓道:“娘子知道是什么缘故么?奴婢旁观者清娘子对皇上虽有真心却更多算计;皇上对娘子也不能说是无情但那情是虚的很了若非这样娘子也不会到今日这步田地。何况娘子和皇上之间尊卑太明。不似与六王坦然相对、真心相待无尊卑之分无猜疑芥蒂是彼此都用上了全副心思的情趣心志也都是相投这才算是神仙眷侣啊。” 她这样贸然提起玄凌和我的过往我心中微微一震却是释然了侧头微笑:“槿汐也爱慕过男子么?说得这样头头是道。” 槿汐脸上一红道:“娘子取笑奴婢一直在宫中服侍轻易见不到男子现下也三十五岁了哪里来爱慕之说?这些话不过是奴婢在宫中住久了一些所闻所想罢了。” 我以手按住琴弦问:“当年皇上和纯元皇后也想我和清郎现在一般好么?” 槿汐道:“皇上那时还年轻纯元皇后……她是很好很好的人。” 我有些不信笑着疑问:“可是她妹妹……” 槿汐用力摆道:“纯元皇后和如今的皇后绝不是同样的人。” 纯元皇后是我在宫中最大的隐痛。我从未见过她对于她的一切也不过是坊间宫中听到的些许传闻。然而这个人我宫中的四年全是做了她的影子啊。 我按捺住心底的起伏轻轻道:“纯元皇后究竟是怎样的人?”我陷入如丝纷杂的思绪之中“槿汐你说她帮过你太后对她念念不忘皇上为她做了一辈子的痴心冷心人端妃的琵琶这样好也只得她的几分真传而《惊鸿舞》亦是得她改编才流传天下幼时听闻纯元皇后作《惊鸿舞》颠倒众生观者莫不叹然。时人又称之‘嫕有妇德美暎椒房’。”我越说越是心惊这世间竟有如此曼妙美好的女子么?“槿汐她到底是怎样的人?” 槿汐微微出神似乎有些惆怅道:“从前在宫里是断断不许私下议论纯元皇后的连皇后也讳莫如深以致除了先入宫的端妃、6顺仪和李修容外已无人知晓纯元皇后之事了。其实奴婢与纯元皇后的机缘统共也不过三两次。只觉得整个宫里没有比纯元皇后更善良没有机心的人了。” 我淡淡一笑“你曾经说我是带刺蔷薇纯元皇后则是水中百合。” 槿汐垂而立道:“纯元皇后恰似养在深闺不知愁苦的百合更是凌波水仙沾染不得一点世俗尘灰。用太后的一句话说若做帝姬就是一辈子的享福尊贵。” 我心中暗想如此女子该是何等容貌风姿呢如水仙、如百合大约是如姑射仙子一般的吧。 槿汐顿一顿“所以她永远不适合做皇后也不习惯做皇后。” 我微微冷笑却也佩服:“说到做皇后没有比现在的那位皇后娘娘更胜任的了。” 槿汐道:“不错。奴婢在宫中服侍娘子时常常劝娘子要狠心有决断就是因为如此。纯元皇后固然善良可因此也不得善终。”她淡淡道:“当然这是从前的话了。”槿汐望着我真心道:“娘子有今日也算脱离苦海了。来日王爷能让娘子脱离这佛海无边长久在一起奴婢也没有遗憾了。” 我微微颔想着有那一日心中也是欢悦憧憬道:“果然有那一日我也是如愿了。” 槿汐满面含笑道:“那一天便要快了吧到时娘子可别不要奴婢和浣碧姑娘啊。” 我微笑“咱们三人同甘共苦总是要在一起的。” 槿汐神色欢喜“若真有长久服侍娘子和王爷那一日也是奴婢的福气了呢。”说罢又掰着指头“还有二十日王爷就要回来了呢。” 手中的“长相思”是最初坚持的梦想而玄清的“长相守”是梦想的最终。回漫漫长路而来即将走到梦想的最终心中起伏难定。唯觉和玄清在一起的日子是一生来最幸福快乐的日子如此想着手下的“长相思”琴弦被我泠泠拨起曲意婉转。 第四十二章 挽断罗衣留不住(上) 新年就这样过去了。盘指算来离他回来的日子只有五六天了。 这样想着心里也是欢喜而雀跃的。这一日见大雪融化日色明丽去安栖观看望了舒贵太妃回来正坐着喝茶听得外头有尖声尖气的声音禀报:“莫愁师太有宫中贵人到访。” 我与浣碧相顾愕然愣愣片刻才想起来“莫愁师太”便是我。而宫中人会是谁呢?芳若是从来没有这样的排场的。 不过一个恍惚却见一个盛装丽人扶着侍女的手翩然而进那丽人披着莲青锦上添花金线掐丝的鹤氅风毛蓬盛一时看不清什么样子而身边搀扶的侍女竟是采月和白苓。 我心头大喜几乎还不敢相信会是眉庄却听得采月道:“惠贵嫔来了。” 莲青锦上添花金线掐丝的鹤氅兜头解下露出眉庄雪白姣好的面容来。 眉庄比从前略略丰腴了一些梳着如意高寰髻其间缀着几点零星的精致的六叶宫花横簪一支金厢倒垂莲花步摇珍珠与翡翠的璎珞交缠坠下看上去简洁而不失大方。一身的品月色直领锦衣织进银丝金线的鸟衔瑞花旋云纹;配以碧色缎织暗花攒心菊长裙每一瓣菊花都勾了细瞧的星星点点白边加一件青缎子珍珠扣对襟旋裳。虽是寻常服色却益衬得她高贵雅致气度翩然。 我喜不自禁眼中一酸身子却盈盈拜下去口中道:“贵嫔娘娘金安。” 话还未说完眉庄的手已经一把牢牢扶住我眼中落下泪来“嬛儿是我不好到如今才来看你。” 她的话甫一出口我的泪水亦情不自禁落了下来相对无言只细细打量着彼此的身形容貌是否别来无恙。 眉庄见我亦是哭忙拭了泪道:“咱们姐妹多少年才难得见这一次只一味地哭做什么?”又拿了绢子来拭我的眼泪。眉庄环顾我的居所蹙眉向跟着进来的住持静岸道:“好端端的做什么叫本宫的妹妹住这么偏僻的地方本宫从甘露寺过来即便坐轿也要一炷香的功夫甘露寺就这样照顾出宫修行的娘子的么?” 眉庄的口气并不严厉然而不怒自威又有一重贵嫔的身份压着静岸尚未说话她身边静白的额头上已经冷汗涔涔流下。 我乍然见了眉庄已经喜不自胜懒得为静白这些人扫兴也不忍住持为难只道:“我前些日子病了才挪到这里来养病的并不干住持的事。” 静岸默然道:“莫愁慈悲了。” 静白连连道:“是是是是莫愁病了才叫挪出来的。” 眉庄眉头微拧然而并没有说什么只道:“你们且出去候着吧本宫与莫愁有些体己话要说。”众人正要退出眉庄又道:“旁人就罢了静白师太身体强壮就为本宫扫去回宫必经山路上的残雪吧。” 采月抿嘴儿笑道:“为表诚意对贵嫔娘娘的这点孝心请师太独力完成吧。” 静白面色白此时虽说大雪消融然而山路上积雪残冰还不少眉庄回宫必经的山路又远要她一人去扫的确是件难事了。 我见静白一行人出去笑着向眉庄道:“何苦这样难她?” 眉庄不答只拉着我的手坐下道:“你在甘露寺里可受尽了委屈罢?” 我摇头“并没有。” “你便是太好性儿了还这样瞒着我。打量着我都不知道么你是从宫里被废黜了送出来的这世上的人哪有不是跟红顶白、拜高踩低的即便是佛寺我也不信能免俗何况甘露寺又是皇家的佛寺。”眉庄冷笑一声道:“你不知道方才我要来看你那个叫静白的姑子推三阻四、百般劝阻一说天冷又说路滑。我见了你才说几句话她就心虚成那样可见是平日欺负了你不少。我便是个眼里揉不进沙子的当你的面落了她一则叫她有个教训二则也不会以为是你挑唆了我更为难你。” 我心下温暖道:“难为你这样细心为我打算。” 我仔细端详她见她气色尚好不由欣慰道:“如今出落得越好了。” 眉庄看不够我似的上下打量着忽而落下泪来道:“还好还好我以为你吃足了苦头又听住持说你大病了一场挪出了甘露寺一路上过来心慌得不得了。如今眼见你气色既佳形容更见标致我也能放心些。” 我留意她的装束果然服彩鲜明愈加欢喜道:“听说你晋了贵嫔我可为你欢喜了好多天。” 眉庄蹙一蹙眉唇角轻扬却含了一点厌弃之色道:“贵嫔又如何?若没有当年禁足冤屈之事我或许还会欢天喜地。如今这贵嫔一位于我和位份低位的常在、采女又有何区别?我未必肯放在心上!” 眉庄原本绮年玉貌脾性温和心气又高如今性子冷淡至此于人于事更见淡漠不禁叫人扼腕。我想起一事愈加难过问道:“即便你不在意贵嫔之份又何必一个人搬去棠梨宫住?” 眉庄似笑非笑只摸着手腕上了一串玛瑙镯子轻轻道:“你的消息倒也灵通。”她眉目间有淡如烟雾的厌倦道:“棠梨宫是你住过的地方他是不会再踏足更不会叫住在棠梨宫的我去侍寝于我这是一件好事。”眉庄目光轻轻划过我的脸庞轻声道:“你一走我在宫里连个知心相惜的人都没有敬妃虽好到底也是外人。不如就让我守着你住过的屋子住下去吧也好有点念想。” 我唏嘘道:“你何苦如此呢?” 眉庄抚一抚脸颊道:“很苦么?我并不觉得。你走之后皇上也召过我两次侍寝然而对着他我只觉得烦腻。我这样清清净净的身子何必要交给他这样一个薄情之人。我只要想一想就觉得烦腻连我自己也讨厌了起来。所以保留着嫔妃的名位与敬妃一同照顾胧月为你伺机谋求而不为他侍寝于我是最好不过的事情。”眉庄的笑意凉薄如浮光“近些年新人辈出皇上也顾不上我只对我待之以礼。不过也好有了贵嫔的位份有些事上到底能得力些。” 眉庄的目光落在我的衣饰上忽然住口不言。 自为玄清重新妆饰之后因凌云峰的禅房并无什么人往来因此也并不常穿着佛衣。今日身上只穿一件家常的浅蓝的缂丝衣裙松松挽一个螺髻只簪了一枚珍珠。 眉庄奇道:“你不是落饰出家了么?怎么还这样打扮?” 我心中略略不安然而其中情由又怎能对眉庄出口于是笑着掩饰道:“下着雪衣裳换不过来了才取出从前的衣衫先穿着。”我想一想道:“皇帝要我落饰出家我又何必事事听他的话。” 正巧浣碧斟了茶上来听我与眉庄说话一壁且悲且喜着容色引开了话头:“惠主子不晓得我们小姐也是牵挂您的紧往常每每芳若姑姑来看望小姐除了问候帝姬便只问主子好不好?” 采月抹着泪道:“我们小姐何尝不是为了娘子出宫一事想尽了办法去求皇上、求太后到底也是不中用还惹恼了皇上。要不然这些年下来早进了贵嫔了。” 我心中隐隐酸道:“我离宫之前千叮万嘱要你千万要留意安陵容与皇后也要小心管氏勿要为我使意气安心保重自己要紧。你怎么还是不听为我惹恼了皇帝呢?” 眉庄脸色微微青似一块剔透的青玉道:“若不是为着你叮嘱我要一意按捺性子我恐怕早要作了。只是我再隐忍再不愿去求皇上为了你我也要去求上一求。你禁足棠梨宫的日子我帮不上你被废黜出宫我也帮不上你可我总能为你求一些名分让你不要在甘露寺受人欺凌。毕竟有没有名位而出家是差了许多的。”眉庄目中冷光一闪犀利道:“可惜君心无常他不仅不肯看在胧月的面上恢复你的名位也不顾他从前欠我的情分我几番求情差点又把我禁足起来。我总以为他待我薄情当年那样宠你总与你有些情分不料却凉薄至此!” 我微咬下唇静了一静道:“他的薄情你我皆知又何必再提?” 眉庄微微一笑如春生花露然而她眼中却一分笑意也无那种清冷之光如她小指上戴着的金壳镶珐琅护甲的尖端纵然金光闪烁只叫人觉得冷。“不错确实无须再提这种负心薄幸之人。” 眉庄这般为我奋不顾身我心中感动不已柔声道:“芳若姑姑能常常来瞧我也是因为你求太后的缘故。你这般尽心尽力地为我……” 眉庄摆一摆手道:“若换做今日受苦的是我你也一定这般为我的。我听了你的劝这些年收敛锋芒不叫皇后她们注意只一心侍奉太后、与敬妃照顾胧月。只为找一个时机可以一举帮你洗雪沉冤奈何她们的马脚当真不好找我留心多年也抓不住把柄。”眉庄眉心一跳忽而浅浅微笑“只是即便如此也不代表我无所作为。” 她浅浅而笑珠玉玲珑下的容色更见清丽完好地掩藏住笑容后的机锋。 我的手指在桌子上无心地画着圈儿木质温润平实的触觉让人安心我徐徐道:“如今后宫中可有与皇后一党分庭抗礼之人?” 眉庄摸着衣襟上柔软的风毛淡淡道:“世上有几个慕容华妃呢?敢与皇后分庭抗礼。皇后执掌后宫端、敬二妃协理六宫之权形同虚设只能安心抚育各自的帝姬谋求平安度日。” 我漫不经心道:“那么晋康翁主家的昌贵嫔呢?” “你是说胡蕴蓉?她的来头倒是不小?晋康翁主的女儿舞阳大长公主的外孙女家世显赫仅次于皇后又生下了和睦帝姬连皇上对她也是格外另眼相看。虽然入宫时位份低了点如今也是贵嫔了。”眉庄微微沉吟“我瞧着也是个不安分的主如今三妃之位尚缺其一她一心一意只盯着妃位。若是生下了儿子只怕皇后的宝座她也垂涎不已。” 我饮一口茶水道:“只是眼下她生不出来吧?” 眉庄挑一挑眉毛语气幽幽微微“所以她只能干着急什么法子也没有。”眉庄端起白瓷缠枝的茶盏慢慢啜了一口道:“我倒盼着她能生下个儿子来和皇后斗上一斗只可惜她再也生不出来了。” 我扬一扬眉毛漫不经心道:“温实初和你说了?” “说了只是都瞒着胡蕴蓉我也不许温实初和旁人说一是怕胡蕴蓉脾气闹上来失了方寸二是怕她失了斗志连要借一借她的力也不成了。” 眉庄的心思日渐沉稳我不由赞道:“很好你势单力薄谨慎些是不错的。” 眉庄优雅的敛一敛手轻声道:“自从傅如吟死后皇后的日子倒愈安耽无忧了。” “傅如吟?”我目光微微一挑存了几分疑问。 “不知芳若有没有对你说起便是上一次选秀入宫得尽宠爱的傅婕妤。又因为五石散一事被太后赐死了一门俱被牵累的傅如吟。”眉庄的眸色如幽暗四溅的火花“其实选秀那日一见大家都以为傅如吟必定是选不中的。”她幽幽唏嘘道:“因为她长得实在和你太相像了虽说不上一模一样但那脸庞轮廓一看见就叫人想到是你。皇上这些年那么气你连敬妃偶尔提了一提就遭了训斥。如今来了一个和你相像的皇后当下连脸色都变了。” “可是她偏偏被选上了还得尽宠爱。”我嘴角微动浮出一缕若有似无的冷笑。眉庄没见过纯元皇后的而宫中皇后又讳莫如深她自然不知道傅如吟的中选不是因为长得像我而是像另一个与我神似的叫玄凌念念不忘的女人。 “不错。当时人人都以为皇上还在生你的气傅如吟必定不会选上。唯有端妃说了一句‘此女必然以高位入选’。”眉庄目光微微一转精光微闪“她在那届入选的秀女中位份最高入宫当日即被召幸虽然不及你当年的椒房之宠可是皇上自得了她日夕陪伴一年之内连升数级又要晋封贵嫔几乎连最得宠的胡蕴蓉和安陵容都忘在了脑后若不是朝臣力谏只怕连朝政都要疏忽了。” “于是便有了五石散之事?” “是。其实即便没有五石散之事她得宠至此六宫怨愤只怕也是活不长的。”眉庄的护甲有意无意划过木质的桌面留下浅浅的几道抓痕“太后的意思只有一个字死。” 我低眉敛神深深呼吸“太后最看不得专宠了。”我定一定神“皇上若真疼惜她就不该这样宠她触及太后最不能触碰的东西。” 眉庄轻哼一声不屑道:“太后赐死她之后皇上连一句叹息也没有仿佛从来没有宠过这个女人。”她停一停深深困惑道:“其实我也不明白皇上为什么会宠幸她。明明皇上是在怪责你却宠一个和你相像的女子。而她死了之后又丝毫不怜惜。” 玄凌怎么会怜惜呢?傅如吟有的只是与纯元皇后相似的容貌而已。即便她拥有再多的才华或者智慧在玄凌眼中也不过是个影子而已。 眉庄又道:“傅如吟其实除了空有美貌之外什么也不会当真是个空心美人可是她越得宠皇后便越是怏怏不乐。我虽然不能帮你扳倒皇后可是要她伤心难过现成就有一个傅如吟。” 我意味深长的微笑指甲叩在茶钟盖子上叮当轻响“你多半是怂恿了傅如吟去争宠了。” 眉庄妙目微睁蕴了一缕同样意味深长的微笑“不错。我不过略施小计而已她便更加得宠了。安陵容和管氏风光许久终于有一个人可以让她们尝尝被冷落的滋味了。” 我浅浅笑随意取过一枝绿梅花轻嗅“我原本以为她长得有几分像我你会对她格外怜惜。” 眉庄骇笑“起初确是如此。只是她如何能与你相比你在宫外稍稍用些心思都能帮胧月稳固恩宠她不过是空有美貌和好胜之心而已。”眉庄忽然止了笑意怅然道:“只是这位空心美人被赐死之后宫中再无人能轻易动摇皇后一党的地位了。真是可惜。” 我爱惜地抚一抚她的手“其实你不必为我费心这样多你的日子还长着呢顾好自己要紧。” 第四十三章 挽断罗衣留不住(中) 今日得以重见眉庄是想也想不到的事情几乎是欢喜极了。然而欢喜之中更是有难言的酸楚。一别四年终于能彼此见上一面然而玄清回来等他回来我服下“七日失魂散”便要离开甘露寺离开凌云峰从此隐姓埋名生活再也见不到眉庄了。想到此处心下漫漫散出一股生冷的离愁如这屋外的寒气一般渐渐迫到脸上迫出两行清泪来。 眉庄心疼道:“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又哭起来。” 我含泪道:“你总是这样为我……” 眉庄忙不迭地为我拭去眼泪放柔了声气道:“这有什么。你我本来就是和姐妹一样。你的胧月我便也当作自己女儿一般。”她的笑容更盛“你没有见过胧月不晓得她有多可爱。若没有她我在宫里的日子当真是度日如年了。” 我如何不曾见过胧月呢?每隔两月玄清便会为我送来胧月的画像她长高了多少胖了还是瘦了我都一清二楚。然而这话当着眉庄是不能说的于是只笑“有你和敬妃的悉心照拂我总是放心的。”我缓和下心神方才想起一事便问道:“出宫不易你今日怎么能出来的?且还在正月里。” 眉庄的神色骤然复杂而不分明阴翳得如下雪前沉沉欲坠的天际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你还记得瑞嫔么?” 我一怔过往的记忆分明在脑海中划过。瑞嫔洛氏那个如流星样灿烂又刚烈的女子那个会说“若堕尘埃宁可枝头抱残而死”眼神澄静无波的女子。终究一语成谶一索自缢表明清白。 眉庄道:“瑞嫔是自缢而死的。宫嫔自戕本就有罪又加上安陵容一意挑拨坐实她挟君的罪名所以她死后梓宫一直停放在延年殿连送入妃陵安葬的资格也没有。这么些年了因为皇上皇后都没有开口所以谁也不理会就一直停在延年殿里。到了正月初的时候昌贵嫔的和睦帝姬突然高热不止虽然看了太医可通明殿的法师说是有妃嫔亡灵未得度所致算来算去只有瑞嫔一个因为是死后获罪的所以不能在通明殿度只得把灵柩送来了甘露寺。” 我道:“这事在正月里办终究不吉利怎么交给了你?” “通明殿的法师说要长久没有被皇上召幸的女子身心清静才能办这样的差使——当然不止我一个只是其他的妃嫔嫌晦气不肯才轮到我来的。瑞嫔是个可怜人也想着可以来看看你。” 我淡淡“哦”了一声忽然隐隐觉得不对然而哪里不对却是说不上来。我怔怔支颐思索忽然瞥见眉庄眼角微红仿佛欲言又止。 眉庄如今心性见冷性子又一向刚硬并不是会轻易落泪的人。况且……她一向在生死之事上检点平日决不会沾染奉送亡灵度这种事。 我心下忽然起疑“眉庄你当真是只为了送瑞嫔的灵柩来甘露寺度顺道来看我么?” 眉庄慢慢沉静下笑容对着窗外幽幽叹了一口气。彼时大雪消融山上天寒犹有未化的残雪零碎散落在路边石上积得久了那雪色也微微乌沾染了无数尘埃犹觉不堪入目初时的洁净雪白半分也不在了。 她的目光倏然沉静到底恍若幽深古井。她牢牢盯着我一字一字道:“既然你察觉了我也不能再瞒你这次出来见你我是煞费苦心。我和睦帝姬下了点热的药又买通通明殿的法师说起瑞嫔梓宫要度一事还要长久不得宠幸的妃嫔护送到甘露寺才能想法子见你一面。” 我的心口沉沉的烫喉头微微痛愈加觉得不安盯着她道:“你这样费尽心机一定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是不是胧月病了?!还是皇后对她下手了是不是?!”我不敢再往下想胧月我的胧月——不! 我的身子微微颤眉庄一把按住我迫视着我的眼眸“不是胧月她很好什么事也没有。”我骤然松下一口气还好不是胧月。眉庄的神情忧虑而焦急她银牙微咬闭眼道:“是你的兄长甄珩——他疯了!” 我怔怔呆住几乎不敢相信。我的哥哥我英气逼人的哥哥他怎么会疯了?怎么会?!他只是流放岭南而已玄清一直派人照拂他怎么会呢?! 我心口剧烈地跳动着下意识地咬着嘴唇生疼生疼的。那么疼不是在做梦眉庄也不会和我开这样的玩笑。眼泪滚烫地流下来那温度几乎灼伤了我。 我怔怔地呢喃“不会——绝不会——哥哥好好的怎么会疯呢!” 眉庄深沉道:“的确不会。你哥哥虽然被流放但身子一直好好的。清河王同情你哥哥暗中派人照拂这事我与敬妃也知道。但就在清河王奉旨去滇南后十来日清河王府安在岭南照拂你哥哥的人传来的消息——你哥哥晓得了你嫂嫂薛氏和你侄子的死讯一时承受不住打击吐了血醒来就神智失常了。这本该是报到清河王府的消息清河王不在他们也拿不定主意只好来禀报敬妃敬妃连忙告诉了我。” 我静静的听着身子一动也不能动热泪酥酥的痒痒的爬过脸颊像有无数只蜈蚣锋利的爪子森森划过。 眉庄道:“我自己也犹豫了两天该不该告诉你你在甘露寺里清修这些事你知道了只会伤心。可是担心你的安危我不得不说。我本可以让温实初转告你可是他一遇到你的事情就心肠软拿不定主意也不会忍心告诉你我就索性连他也不说。我也可以告诉芳若转告可是我不放心。现在宫里除了我自己我谁都不放心这样天大的事只能我自己来告诉你。” 眉庄的护甲掐在我肩膀上锐利的一点刺痛一点点延展开去我惊觉起来“哥哥怎么会知道嫂嫂和致宁的死讯不是一直瞒得好好的么?怎么会突然知道了!” 眉庄容色深沉压低声音道:“问题便出在这里明明是瞒得纹丝不漏怎么清河王前脚去了滇南后脚岭南那边就走漏了消息?” 我心思电转刹那分明恨道:“她们是有备而来的!一定是宫里的人知道六王去了滇南便有了可乘之机把嫂嫂和致宁的死讯露给了哥哥!” “不错”。眉庄沉吟片刻“我只怕是皇后那边动得手脚出了她们要么是管氏在外头的人。只是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她们竟还这样穷追不舍。” 我身上一阵阵冷嘶哑了声音沉沉道:“更叫人费解的是为什么哥哥刚流放去岭南时没有走漏消息偏偏到了今朝还有人穷追不舍。” 其中种种加之去年秋游时见到顾佳仪种种不解与哀痛我脑中一时纷乱如麻纠结一团几乎无法想的明白。 眉庄用力把我按着坐下目光雪亮如刀刀刀分明“如今不是痛哭流涕的时候。第一要紧的事就是你兄长已经被人暗算焉知下一个她们要对付的不是你?你虽然在修行中已远离宫廷还是要早作打算也是我为什么想尽办法出来见你的缘故。二是想法子把你兄长从岭南接回来医治悉心调理或许还治的好。你与清河王不太往来想是不熟这事我会想办法和敬妃告诉清河王等他回来即刻就可以做打算偷偷接你哥哥回京医治。” 我勉力镇定心神死死抓着自己的衣角“眉庄你说的对。死者已逝要紧的是为活人做打算。为哥哥医治的事我也会尽力想办法。” 眉庄意欲再说些什么外头白苓进来道:“回禀娘娘时辰到了咱们得赶在天黑前回宫去的。该启仪驾了。” 眉庄点一点头“本宫晓得。你让轿子先准备着吧。本宫与莫愁师太再说两句。” 白苓欠身道:“是。娘娘别误了时辰就好。”说罢恭敬退去。 眉庄握住我的手臂容色沉静道:“我要走了你只记住我一句话好好保全自己。这才是最要紧的。” 我用力点一点头热泪不止“我晓得。若我连自己也保全不了更不用说去为别人打算。我一定好好的。” 眉庄动容道:“你兄长的事既已生那么再伤心也无用了。总之咱们回一齐想法子。” 我点头含泪道:“宫中险恶你自己也要小心才是。再相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眉庄闻言伤感不已微微转过脸去“只要彼此安康见面不见面又有什么要紧呢。” 采月为眉庄披上鹤氅又唤了白苓进来一左一右搀扶了眉庄出去。眉庄频频回不已终究礼制所限再不能多说一句上了轿去了。 眉庄的暖轿迤逦而去。我极目远远望去群山隐隐深翠零星有残雪覆盖逶迤迭翠之上似有数道裂痕叫人不忍卒睹。 我沉痛转我甄家的苦难便这般无穷无尽么? 第四十四章 挽断罗衣留不住(下) 因了哥哥一事我盼玄清归来的心思更加急切。浣碧与我相对之时亦是垂泪不止焦急万分只盘算着如何把哥哥悄悄接回京都医治。 然而度日如年苦心期盼一月过去玄清却依旧迟迟未有归期。不仅没有归期并且连一点音讯也无清河王府不晓得他何时归来清凉台也不晓得他何时归来连舒贵太妃亦不晓得仿佛断了线的风筝全然失去了消息。 十天过去十五天过去。 我心中焦灼不堪舒贵太妃安慰我道:“滇南路远迢迢远隔数千里而且体察民情这种事最是细致不过怕是路上耽误了时间也是有的。” 我担心着哥哥的病情他又孤身在岭南不免心中焦苦沸沸如煎仿佛吞了一大口黄莲汁在口中沤得心肺五脏都是苦的。我依在舒贵太妃膝下太妃抚着我的脖子柔声劝慰道:“嬛儿你别急。等清儿回来接你离了这里再把你哥哥接到京中好好医治虽说神志混乱是难症但也不是治不好的。京中杏林圣手不少顶多花上两三年总能治好的。你别忧心太过了。”太妃的语气轻柔而疼惜轻声道:“等清儿回来就好了什么都好了。” 太妃的道袍上有檀香冷冽而甜苦的气味柔软的质地紧紧贴着我的面颊。已经是二月里了。天气渐渐回暖万物复苏新草吐露嫩芽鹅黄浅绿的一星一星夹杂着遍地开如星辰的二月蓝一小朵一小朵的蓝花春暖的气息就这般逼近了。 我如何能不忧心如焚呢?若玄清再不回来……我脸上微微一红胸腹中窒闷的恶心再度袭来我抵挡不住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终于忍不住别过头跑了出去。 干呕虽过头脑中的晕眩却没有减轻。舒贵太妃急急奔出来拍着我的背急切道:“怎么了?可是吃坏了什么东西了么?” 我看了太妃一眼旋即低下头去珊瑚色的红晕涨溢满了玉色双颊。舒贵太妃略略思索惊喜道:“难道你……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羞涩低手指不自觉地捻着袖口的风毛声如蚊讷“他走的那时候……已经一个多月了。” 太妃喜不自胜“好好好! 宝_书_网_w_w_w_._b_a_o _s_h_u_2_._c_o_m 眼见我就要做祖母了。”太妃握着我的手道:“嬛儿我可盼了多少年了!”太妃眼眶微润“好孩子只是委屈你了要无名无分的跟着清儿。” 我微微低下颌抵在粉蓝色的衣襟上衣襟上疏疏的绣了一枝玉兰花纹细密的针脚带来的触觉叫人妥帖。我轻声道:“我心里看重的并不是名分。” 太妃眼角有一点柔亮的光泽动容道:“好孩子你这点性子最像我。这世间终究是一个情字比虚名富贵都要紧的。” 我低声呢喃“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太妃拉着我一并坐下又叫积云垫了个鹅毛软垫在身下推心置腹道:“嬛儿我不晓得清儿对你承诺过什么。只是我这个儿子我最晓得他若一心喜欢一个人就会一心一意待她哪怕你没有名分他也不会再娶。对着外头就让他去做一个孤零零的清河王好了。只要你们能长长久久在一起别这样暗中偷偷摸摸的你不拘是住王府或是清凉台都好。做人呢总是里子最重要。” 这样的未来或许是可以期盼的吧。第一个孩子没能生下来胧月我不能亲手抚育。而现在我腹中的孩子我和清的孩子我可以亲自陪着他一起长大了感受一个母亲真正的喜悦和幸福。 我心中无不和软依依道:“清对我如何我对清如何太妃都看得明白。我不负他他也不会负我的。”我含羞道:“若清回来太妃先别告诉他。” 太妃明朗的笑意如春风拂面道:“这个自然你们小夫妻自己说就好。我只等着抱孙子呢。” 我伸手抚着还不显山露水的小腹心里翻涌出蜜甜的期望只要清回来只等清回来。 时光在等待里缓缓地流淌过去浣碧凝望我的眼神有偶尔的凝滞仿佛被天空牵扯住的一带流岚凝视在我的小腹上。 她的心结我未尝不明白。我招手让她过来握住她的手放在我的小腹上语声温软:“你听里面是你的小外甥。浣碧玉姚和玉娆都不在余生恐怕只有我们姐妹相依为命了。我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今后咱们一同抚养他好不好?”我的语气是诚挚而恳切的带着长姊对妹妹的怜惜和疼爱。 浣碧眼中泪光莹然如一枝负雨梨花且疑且喜道:“果真么?”她放在我小腹上的手微微有些战栗然而无尽喜悦“长姊与王爷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 “是”。我郑重允诺“浣碧。有些事已成定局无法改变有任何改变也只会伤人伤己。但是我能给你的我都会给你。” 浣碧低头微微恻然如清露含愁“我晓得的。命里没有的事终究不能强求。” 我揽住她的双肩低低而放心地叹了一口气。 山风化去了寒气吹暖了融融绿色。然而这样殷切的等待中等来的却是温实初的一袭身影。 他来那日庭院中芳菲初绽院子里的老桃树绽出了第一朵桃花。槿汐正抱怨道:“这天气真是怪了明明还在二月里山里天气又格外冷些竟然那么开了桃花。” 那朵桃花孤零零开放在枝头俏生生颤巍巍的迎风立在枝头。那花瓣的颜色红而单薄远远看起来竟有一点妖异的浓艳。 温实初拿了几副安胎宁神的药来道:“这药是我新为你开的。你先吃着吧。”他看一看我眼下一抹黛色的乌青不免心疼道:“这两日夜里都没睡好么?不是叮嘱你要定时吃安胎药了么?” 浣碧隐隐含忧道:“王爷说了去一个月便回来的可是现在一走已经五十日了还是半点归来的消息也没有。小姐难免焦急昨晚又做噩梦了可不是又没睡好。” 我的手指拂过绵软厚实的雪白窗纸淡淡微笑若风中轻扬的梨花道:“噩梦是不当真的浣碧他一定很快就回来了。” 温实初自进门就一直闷声坐着听到这句话忽地眼皮一跳倏然抬起头来突兀冒出一句道:“他不会回来了。” 我一时没有听清回头笑道:“你说什么?” 温实初的脸色不断地灰败下去他用力闭一闭眼睛突然硬声道:“清河王死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的话生冷地一字一字的钻入耳中像是无数只灰色的小虫杂乱地扑打着翅膀在耳中嗡嗡的嘈杂着吵得我头昏眼花。我的面孔一定失去了血色我全身冰冷愣愣转过头来喝道:“你胡说什么?!”我的声音凄厉而破碎我完全不能相信我质问道:“你怎么能这样咒他?咒我孩子的父亲!” 温实初一把按住我的手急切道:“长这么大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嬛儿我一直不敢告诉你。清河王前往滇南迟迟未归宫中也没有一点消息皇上派人出宫去寻得到的消息是清河王乘坐的船只在腾沙江翻了船连尸骨都找不回来。” 我怔怔地听他说着很安静的听只觉得身上像被一把钝刀子一刀一刀地狠狠锉磨着磨得血肉模糊眼睁睁看它鲜血蜿蜒疼到麻木。我咬破了自己的嘴唇腥甜的汁液蔓延在口中齿间胸腔的血气澎湃到无法抑制。温实初絮絮而谈我只不言不语恍若未闻。 清死了!他就这样死了!这样骤然离我而去说都不说一声他就死了。 温实初含泪依旧道:“腾沙江的水那样急连铁船都冲成了碎片。就算尸身找到也……” 我心中“咯咯”地响着仿佛什么东西狠狠地裂开了心里的某种纯白的希望被人用力踩碎踩成齑粉挥洒得漫天满地再补不回来了。 此时浣碧正端着煮好的安胎药进来听得温实初的话药碗“哐啷”一声跌破在地上摔得粉碎浓黑的药汁倾倒在浣碧天青色的裙裾上一滩狼藉。浣碧怔怔地呆在那里顾不得药汁滚热也不去擦呆了片刻跌坐在地上锐声尖叫起来。她的声音听起来凄厉而尖锐一声又一声仿佛是一块上好的衣料被人狠狠撕裂的声音听得人心神俱碎。 我的泪一滴一滴滑落下来无声蜿蜒在我的面颊上。只闷头闷脑想着他死了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 温实初死命地晃着我的身体“嬛儿!你清醒一点清醒一点!人死不能复生了!” 人死不能复生?他连魂魄也不曾到我的梦里来啊!这样想着胸中愈加大恸。五脏六腑像被无数只利爪强行撕扯着扭拧着。唇齿间的血腥气味蔓延到喉中我一个忍不住呕出一股腥甜之味那猩红粘稠的液体从口中倾吐而出时仿佛整个心肺都被痛楚着呕了出来。 强烈而痛楚的绝望让我的身体如寒冬被吹落枝头的最后一片落叶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 (第四卷完) 第一章 浮云蔽白日 我的神志并没有晕去我的身体被夺门奔入的槿汐慌乱抱在了怀里忙同温实初一同把我放到床上。温实初满面痛悔一张脸浑无人色牢牢抓着我的手道:“嬛妹妹是我不好我不该这样突然告诉你的我……” 我迷茫张口心神剧痛之下声音粗嘎得连自己也不相信只问:“他为什么会死?好端端的为什么会翻船连尸身也找不到?” 温实初的声音有些低迷的潮湿“已经找到清河王所乘的那艘船的残骸那船的龙骨和寻常船只并没有分别但船底木材却并非用铁钉钉结而是以生胶绳索胶缠在一起在江河中一经行驶生胶绳索断开船便沉没了。” 我想起那一日在灞河边送他离开河浪滔滔船只无恙而行。我泪眼迷离“可是他走的那一日也是坐那船并没有事啊!” “不错。去时坐的那艘船并没有问题。据造船的工匠说船身虽然与他们所造的那艘相像可是船底却不是了。可见是船停在腾沙江岸边时被人调了包。” 我越听越是心惊“谁要害他?是谁要害他!” 温实初摁住我不让我挣扎急痛道:“事情已经生了是谁做的也不可知。现在宫里已着人去知会清河王的生母但在找到清河王尸之前皇上的意思是秘不丧。” 我的情绪激动到无法克制只要稍稍一想玄清已不在人世……我的腹中隐隐作痛我几乎不能去想。我惶然地激烈摇头“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尸都没有找到他是不会死的!” 温实初死死摁住我的身体“嬛儿你要镇定一点。腾沙江的水那么急泥沙滚滚之下尸体就算找到也认不出来了。” 我痛得冷汗涔涔不自觉地按住小腹槿汐一壁忙不迭为我擦汗一壁忍不住埋怨温实初“温大人也太不晓得轻重了这个时候还说这些做什么。娘子怀着身孕这样的事情即便要说也得挪到娘子生产完了再说。温大人一向体贴娘子如同父兄怎么这个时候倒犯了糊涂呢?” 温实初用力一顿足道:“我不忍心瞧她为了等那个人等不回来的人等得这样吃力。”他握着我手臂的力气很大声音却愈加温柔那样温柔几乎让人想依靠下去“你虽然伤心但有些事不得不打算起来。若你执意要生下这个孩子七日失魂散我会照旧让你服下去由槿汐她们报你病故。然后带你离开这里咱们找个地方清清静静地过日子。”他的眼里隐约有泪光簌簌温然闪烁“嬛妹妹我会待你好把你的孩子当作是我自己的孩子一样爱护。你相信我清河王可以做到的我也可以做到。” 我泪流满面全身的气力在得知玄清死讯的那一瞬间被骤然抽光软弱而彷徨。他的话我充耳不闻只痴痴地流泪不已。 槿汐愁容满面道:“温大人现在和娘子说这个也是枉然只怕娘子一句也听不进去等娘子清醒些再说吧。” 浣碧哭泣着爬到我的床头一把夺过温实初握着的我的手臂搂在自己怀里。浣碧悲痛不已痛哭着向温实初斥道:“你如何能把王爷的孩子当作自己的孩子?你如何能做到王爷可以做到的事情?你如何能和他比?!”说罢不再理会面红耳赤的温实初抱着我的手哀哀恸哭仿若一只受伤的小兽“长姊我只要能看看他就好了只要每天看着他笑——不!不用每天偶尔就好哪怕他不是对着我笑我也心满意足。”她的哭声字字尖锐扎在我心上扎进又拔出那种抽离的痛楚激得我说不出话来。她哭道:“可是他死了我以后、我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了——” 浣碧的哭声几乎要撕裂我的心肺。这一辈子两情缱绻知我、爱我的男人我竟然再也见不到他了见不到这个与我约定“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男人了! 我胸中一痛身子前倾几乎又要呕出血来。槿汐慌忙捂住浣碧的嘴唯恐她再说了叫我伤心转头向温实初使眼色道:“浣碧姑娘方才的药洒在身上了温大人给看看有没有烫伤吧。” 温实初忙着掀起浣碧的裤腿她的小腿上一溜烫了一串晶亮的水泡。她也不呼痛也不管温实初如何为她上药只一味哀哀哭泣。 温实初忙得满头大汗一壁帮浣碧上药抱扎一壁与槿汐强行灌了我安神药让我休息。 醒来时已经是夜半时分我昏昏沉沉醒转过来身上出了一层又一层冷汗黏腻地依附着身体。贴身的小衣全湿透了冰凉地贴在背心里好似一个阴恻恻的鬼魂附在背脊上。半梦半醒的一个瞬间我几乎以为是在做梦只是梦到温实初向我说起玄清的死讯罢了。然而浣碧的哭声几乎是在同一瞬间传到我的耳朵里她呜咽的抽泣似孤魂野鬼的哀叹幽幽不绝如缕。叫我记得玄清是真真切切不在人世了。 我微微睁眸眼中流不出一滴泪来唯有泪水干涸带来的灼热痛楚提醒着我的失去和伤心。 槿汐见我醒来忙端了一碗汤药来道:“温大人说娘子方才太激动已经动了胎气断断不能再伤心。娘子先把安胎药喝了吧温大人明日会再来看娘子。”我茫然地就着她的手一口口吞下药汁喝完只倚着墙默默出神。 秋日的谨身殿里我因思念胧月而伏地痛哭他自身后扶起我声音温和如暖阳漫天漫地挥落了蓬勃阳光下来“没事了。没事了。” 河水滔滔十年修得同船渡。他说“此刻一起坐着越过天空看云、说着话或是沉默安静享受片刻的平静吧。” 他的手心贴在我的手背上掌纹的触觉是温暖而蜿蜒的。他说“我总是相信心有灵犀的。” 他的声音有沉沉的愁绪和坚定“我会等你等你心里的风再度吹向我。只要你愿意我总是在你身后只要你转头就能看见。” 萧闲馆里推窗看去满眼皆是怒放的他为我精心培植的绿梅。 夜雨惊雷雨水自他的脸上滑落。他怀抱着我几乎不能相信喃喃道:“嬛儿……是你么?” 他答得郑重而坚定“在我心目之中你便是我的天地人间。” 他说“我总以为这一辈子能留得住的也只有那枚小像了。” 他深情款款地写“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即便前途未卜这也是我最真切的心意。”他语带哽咽:“嬛儿这世间我只要你。” 他用力点点头语气坚如磐石:“等我回来我便和你再也不分开了。” 泥金薄镂鸳鸯成双红笺的合婚庚帖。玄清左手握住我的手右手执笔一笔一划在那红笺上写: 玄清甄嬛 终身所约永结为好。 我提笔续在玄清的字后“愿琴瑟在御岁月静好。” 合婚庚帖还没有用上所有的美好和盛大都已在前方等待只消他回来……他却永远回不来了。腾沙江冰冷的江水底他的尸骨沉溺到底他再也回不来了。 他睡觉时微蹙的眉头他深深琥珀色的眼睛他夹着我的鼻子说话时的俏皮他微笑时那种温润如玉的光彩他说那些深情的话时认真执着的表情。 我再也见不到了! 小妹子待情郎呀——恩情深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阿奴的歌声依稀还在耳边可是玄清哪怕我把你一天十七八遍挂在心你也不会回来了。 转眼瞥见案几上的“长相思”七弦泠泠反射清冷微光我心内大恸。“长相思”还在“长相守”却是永远也奢望不到的一个绮梦了! 这样呆呆地抱膝而坐任它星辰月落我不眠不休、水米不沾。不知过了多久浣碧的哭泣仿佛已经停止了温实初来了几次我也恍然不觉。 这一次却是槿汐来推我的手她端着一碗浓黑的汤药那气味微微有些刺鼻并不是我常吃的那几味安胎药。 槿汐的容色平静得看不出一点情绪的波澜“这药是奴婢求了温大人特意为娘子配的有附子、木通、五灵脂、天仙藤、半枝莲、穿山龙、鳖甲和刺蒺藜都是活血化瘀的良药。更有一味红花娘子一喝下去这腹内的烦恼就什么都没有了。反正奴婢瞧娘子的样子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这条命也是不要的了。不如让腹内的孽障早走一步别随娘子吃苦了。” 我听她平静地讲着仿佛那只是一碗寻常的汤药而不是要我腹中骨肉性命的落胎药。药汤的气味刺鼻得让人晕眩槿汐的语气带了一点点蛊惑“这药的效力很大一喝下去孩子必死无疑。不过不会很痛的温大人的医术娘子是知道的。”她把药递到我唇边“娘子请喝吧。” 我死命地别过头去双手紧紧护住自己的小腹。我怎么能喝?这是我和清的孩子我不能让他被红花灌出我的身体……我的孩子。 我惊惧地一掌推开槿汐手中的药汁以母兽保护小兽的姿态厉声道:“我不喝!” 药汁倾地时有凌厉的碎响。浣碧几乎是冲了过来一把抱住我的双腿凄厉呼道:“长姊!你不能不要这孩子!”她伏地大哭“这是王爷唯一留下的骨肉你不能不要他!” 我的左手轻轻抚摸过浣碧因伤心而蜡黄削瘦的脸颊。腹中微微抽搐我闭上了眼睛。寂静得可怕的禅房中“嗑哒”一声轻响我下意识地低头原来一只素白透明的指甲折断在了掌心。 我沉缓了气息静静道:“槿汐这碗落胎药我不会喝。我要这个孩子!”微冷的空气被我深深吸入胸腔“不仅这个孩子还有我的兄长家人我都要保住他们。”再没有泪意所有的眼泪在得知他死讯的那一日全部流完了。“清死了。再没有人保护我我就得保护自己保护我要保护的所有人。” 槿汐面露喜色深深拜倒沉声道:“这才是奴婢认识的甄嬛。” 呼吸间有锥心的焦痛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割裂般的痛楚。可是再难再痛我依旧要活下去。为了我未出世的孩子我不能死;为了我的父母兄妹我不能死;为了死得无辜的玄清我不能死。 我要活着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槿汐牢牢扶住我微笑道:“奴婢以为娘子不吃不喝是要寻短见了。才想到出此下策来激一激娘子。” 脑中像有一根雪亮的钢针狠狠刺入又缓缓拔出。那样痛!然而越是痛我越是清醒。我已经不是曾经会因为伤心而颓废自弃的甄嬛了。 我安静坐正身子吞下浣碧换过来的安胎药我仰头一气喝下眸光似死灰里重新燃起的光亮。我沉静道:“你放心我容不得自己去死。” 槿汐淡淡微笑道:“娘子可曾听见温大人这几日的深情劝说?若要和温大人在一起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也是不错的。” 我摇头“槿汐你最明白我又何必要来试我?我是不会和温实初在一起的。”我的心头凄厉地分明:“我的哥哥神志不清被困在岭南我甄氏一族没有人来照顾从前清会为我去做的事情如今我都要一力扛起来。”我轻轻道:“槿汐我要做的事温实初帮不了我我也不要依靠他一辈子我只能依靠自己。” 槿汐的笑容愈明澈“娘子心意已决就不会是一个人奴婢和碧姑娘必定追随娘子。可不知娘子要怎么做?” 我断了的指甲狠狠抠进手掌头粗糙的刺痛我一字字道:“清死得蹊跷我不能不理会。他去滇南之前曾和我说过滇南乃兵家重地又是大周一半粮草所在赫赫向来虎视眈眈常有细作混入。他的意外是滇南乱民所致还是赫赫所为都不得而知更或许还和宫里有关。但无论是哪一种凭我眼下一己之力根本无法为他报仇。”我的思路异常清晰“我肚子里这个孩子注定了是遗腹子可是清河王一脉不能因我而终止。这个孩子我一定要给他一个名分好好长大。还有我的父兄从前我步步隐忍只为能保他们平安可是如今哥哥生生被人逼疯了……佳仪又近在眼前我不能眼睁睁瞧着他们……” 我切齿没有再说下去。槿汐已经明白低低惊呼“娘子要做到这些天下只有一个人可以帮娘子……” “不错。”我的目光在瞬间凌厉如刀锋唇齿间没有丝毫温度连我的心也是没有温度的。 我默然无语。玄凌这个记载着我曾经欢乐与荣耀、痛苦与绝望的名字这个本以为再也不会重遇重对的名字重又唤起我对被埋葬在深宫幽歌、情爱迷离的那段胭脂岁月的记忆。那一度是我生命里最好的华年。 大周后宫中婉转承欢的宠妃一朝也沦落为青灯中的缁衣弃影。如今重因这个名字而在内心筹谋时我才骤然惊觉我的命数终究是逃不出那旧日时光里刀光剑影与荣华锦绣的倾覆的。 我抑制住心底无助的苍茫缓缓道:“清告诉我他曾在梦里唤我的名字。虽然没有十分把握但我会尽力去做。我要用他的手、他的权来报仇、来保护我要保护的。” 槿汐深深抽了一口凉气道:“这条路险之又险、难之又难娘子可想清楚了么?” 我轻轻一嗤冷道:“你以为我还有路可以退么?”我抑制不住心头的悲切“他已经死了我这一己之身还有什么可以顾忌的?” 浣碧猛地抬头眸中闪过一轮精光惊道:“小姐要和皇上重修旧好么?只是小姐若和皇上只此相会纵有几夕欢愉可以瞒天过海但若惊动宫里有人动了杀机咱们只能坐以待毙。” 心中有犀利的痛楚翻涌不止。我平一平气息缓缓吐出两字:“回宫!” 浣碧语气微凉如雨雪霏霏“眼下回宫中是最好的法子只是小姐要怎么做?诚如小姐过去所说大周的废妃都是老死宫外无一幸免。”她的语气心疼而不忍“皇帝这样对小姐小姐还能在他身边么?况且小姐一旦回宫是非争斗必定更胜从前其中的种种难捱小姐不是没受过。” 我低轻轻冷笑出声“要斗么?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怎么还会害怕这样的斗。即便要斗死在宫中只要保得住我要保的人我什么都不怕。”我停一停“要重修旧好不过是个盘算。如何做的不露痕迹、做得让他念念不忘才是最要紧的事。” 浣碧脸色雪白泪痕中微见凌厉咬唇道:“浣碧此生是不嫁之身小姐去哪里我便跟去哪里。” 我沉默着不再做声一口一口吞下槿汐为我拿来的食物。滚烫的粥入口时烫得我几乎要落下泪来。然而我不会再哭。 槿汐服侍我服下一剂安神药轻声道:“娘子好好睡一觉吧睡醒了要筹谋的事多呢。” 我闭眼我要好好地睡一觉。此觉醒来恐怕再也不会有好睡了。 温实初来时我也不对他细说彼时我正对镜自照轻声道:“我很难看是不是?” 他微微惊愕不明白我为何在此时还有心情关注自己的容颜是否姣好然而他依旧道:“你很好看只是这两天气血不足脸色才这样黯淡。” 我淡淡道:“我有着身孕气血不足对孩子不好劳烦你开些益气补血的药给我。还有从前的神仙玉女粉还在么?” 他更吃惊“好好的怎么想起神仙玉女粉来了?” 浣碧在旁道:“小姐决意要把孩子生下来可是小姐现在这样憔悴支离生下来的孩子怎么会好看呢?所以要吃些益气补血的吃食再用神仙玉女粉内外兼养。” 温实初静默片刻喜道:“你肯好好的就最好。益气补血尤以药膳为佳我会每日配了来给槿汐。”他的声音沉沉而温暖“这些都交由我去做你安心调养就是。” 我淡淡道:“那些益气补血的药膳要见效的快才好我最讨厌见着自己病怏怏的样子了。”见温实初离去我向浣碧和槿汐道:“先不要叫他知道。” 两人低低应了一声“是”。浣碧轻声道:“若温大人要知道小姐有这个打算只怕要跳起来拦着小姐了。” 我低低“嗯”一声“何必叫他自寻烦恼。” 因着槿汐说“桃花可以悦泽人面令人好颜色”彼时又是春上百花盛开庭院里一株老桃树开得灿若云霞于是槿汐与浣碧日日为我捣碎了桃花敷面。温实初让槿汐摘了桃花、杏花和槐花来熬粥又日日滚了嫩嫩的乌鸡让我吃下。 玄凌一向爱美色这也是我赖以谋划的资本。以色事他人再不甘也要去做。 如此十余日后哪怕心的底处已经残破不堪容色到底也是恢复过来了。 我黯然想道原来人的心和脸到底是不一样的哪怕容颜可以修复伤了的心却是怎么也补不回来了任由它年年岁岁在那里伤痛、溃烂、无药可救。 浣碧有时陪我一起会有片刻的怔怔轻轻道:“小姐那么快就不伤心了么?” 我恻然转“浣碧我是没有功夫去伤心的。”我低头抚摸着小腹“在这个孩子还没又显山露水的时候我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办妥。” 浣碧叹息一声道继而软软道:“我明白的。” 夜间槿汐服侍我梳洗柔声道:“今日浣碧姑娘的话娘子别太放在心上。” 我道:“我清楚的。她的难过并不比我少。” 槿汐轻轻叹了一声道:“娘子的伤心都在自己心底呢。有时候说不出来的伤心比说得出来的更难受。” 我黯然垂眸“或许浣碧觉得我的伤心并不如她我对清的感情也不如她。”我伏在妆台上软弱道:“槿汐有的时候甚至连我自己也这样觉得。” 槿汐拢一拢我的鬓语气和婉贴心“浣碧姑娘的伤心是为了自己再看不到王爷而娘子却是伤心得连自身都可以舍弃了。” 夜色似冰凉的清水湃在脸上我苦笑道:“槿汐你看我又一味伤心了。”我屏息定神“这不是我能伤心的时候。你得和我一起想想这宫里有没有能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的人?” 槿汐默默凝神片刻眼中忽然闪耀过明亮的一点精光。她的声音执着而坚毅:“唯今能在皇上面前说的上话的只有李长他从小陪伴皇上长大最清楚皇上的性子。娘子如今要设法回宫就一定要有碰的上皇上的机会。” 我神志清明如闪电照耀过的大地“你的意思我清楚我要回宫必定得要人穿针引线。我本来是思量着能否找芳若。” 槿汐思虑片刻道:“不可。芳若如今在太后身边侍奉而不是在皇上身边行走一则传递消息不方便二则不能时时体察皇上的心意万一提起的时候不对便容易坏事。” 我的容色在烛光下分外凝重“不是芳若那便只有李长。我在宫中时虽给了李长不少好处可如今我落魄至此回宫的机会微乎其微李长为人这样精明怎会愿意出手帮我?” 槿汐神色冷清而理智“即便李长不肯帮咱们也一定想法子要他帮。不仅安排娘子与皇上见面需要他以后种种直至回宫都需要他。”我很久没有见到这样的槿汐了我甚至觉得这样在宫中时就事事为我谋划的槿汐才是我最熟悉的槿汐。她道:“皇后若知道娘子怀着身孕回宫是一定要想尽办法阻拦的或许还会把娘娘怀孕的消息瞒了下来。太后如果不知道娘子有孕那么对娘子回宫的态度也就会模棱两可。即便太后知道了关心子嗣要把娘娘接回宫去皇后若使出什么法子要耽搁下来也不是不能。而宫中的美人繁花似锦皇上若一时被谁迷住了忘记了娘子奴婢说是一时只要有一时皇上对娘子的关心放松了那么皇后就有无数个机会能让娘子‘无缘无故’没了这个孩子。如果真到了那个时候娘子是经历过的皇上有多么重视子嗣没了肚子里这个孩子娘子真是连葬身之地也没有了。”她的喉头闪出一丝决绝的狠意“所以娘子现在在宫外要让皇上想起来要见娘子将来要让皇上时时刻刻惦记着要把娘子接回宫去时时刻刻惦记着娘子和娘子腹中的孩子最好的办法就是有一个皇上近身的人可以随时提醒皇上。那个人——就是李长。而收买李长最好的办法不是金帛也不是利益。” 我隐约猜到了些什么心下不禁漫起一点惶恐原本是一点但是随着槿汐脸上那种凄清而无奈的笑意越来越深我的惶恐也一点一点扩散地大了我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槿汐你要做什么……” 槿汐的手那样凉我的手是温暖的却温暖不了她的手。我恍惚记起从前在太后宫太后抄佛经常用的那支毛笔是刚玉做成的笔杆坚硬而光滑冷意就那样一点一点沁出来。冬日里握着写上片刻就要取手炉来渥手取暖。槿汐嘴角漫起一点心酸的笑意“内监是身子残缺的人不能娶妻生子是一辈子最大的苦楚多少钱财也填埋不了。所以他们常常和宫女相好叫做‘对食’1就当聊胜于无也算是安慰彼此的孤苦。” 我身上一个激灵几乎不敢置信。背心的冷汗涔涔冒出来我大声道:“槿汐我不许你去为我做这样的事。” 槿汐的身影那样单薄她淡淡道:“这是最好的打算了。奴婢虽然已经年近四十但也算不得十分老。李长垂老之辈不喜年轻宫女亦要个能干的互为援引。何况奴婢与李长是同乡刚进宫时多受他照拂多年相识他也未必无意奴婢愿意尽力一试。” 我几乎想也不想就要拒绝“槿汐你跟着我已是受尽了旁人没受过的辛苦现下还要为了我……”我说不下去更觉难以启齿只得道:“‘对食’是宫中常见的事内监宫女私下相互照顾。只是他终究不是男子你……” 槿汐缓缓拨开我的手神色已经如常般镇定了她道:“这条路奴婢已经想的十分明白了娘子再劝也是无用。槿汐身为奴婢本是卑贱不得自由之身如今就当求娘子给奴婢一个自己做主的机会吧。至于以后……不赌如何知道。万一幸运李长就是奴婢终身的依靠了。” 月色透过薄薄的窗纸映在槿汐脸上她的容色白得几乎如透明一般一点血色也没有。她缓缓站起身子轻轻拂一拂裙上的灰尘转身向外走去。 我惊呼道:“槿汐你去哪里……” 槿汐转身微微一笑:“李长在宫外有座外宅奴婢知道在哪里也有把握能见到他。” 我清楚她这一去意味着什么苦劝道:“槿汐你实在不必这样为我。咱们总还有别的法子是不是?” 槿汐只是一味浅浅的笑“娘子回宫本就对李长无害若得宠更是对他有益再加上奴婢娘子放心就是了。”她拨开我拉着她的手轻轻道:“娘子说自己是一己之身没有什么不可抛弃。那么奴婢早就是一己之身更没有什么可以害怕。” 她再不理会我慢慢走到屋外。月色如惨白的一张圆脸幽幽四散着幽暗惨淡的光芒。屋外群山如无数鬼魅怪异地耸着的肩让人心下凄惶不已。 我第一次现槿汐平和温顺的面容下有那么深刻的忧伤与哀戚。她缓缓离去一步步走得极稳当黯淡月光下她的身影被拉得又细又长。那么漆黑的影子牢牢刻在了我心上。 注释: 1对食:原义是搭伙共食。指宫女与宫女之间或太监与宫女之间结为“夫妇”搭伙共食。 第二章 忧来思君不敢忘 长夜就在这样的焦灼与无奈中度过。槿汐在天明时分归来她的神色苍白一点笑容仿佛是尘埃里开出来的沾染着风尘的花朵轻轻道:“该办的事都已经办妥了娘子放心。” 我心慌意乱地扶住她“我让浣碧下了鸡汤面你先热热的吃一些。” 槿汐的笑容实在微弱“今晚入夜时分李长会亲自来拜访娘子且好好想要怎么说吧。” 我含泪道:“我知道你且去休息吧。天都亮了。” 槿汐疲倦地笑一笑“奴婢想去眠一眠。” 我忍着泪意柔声道:“好。你去吧。” 眼见槿汐睡下我睡意全无只斜靠在床上默默无语。浣碧心疼道:“小姐为槿汐担心了一夜也该睡了。”她局促地扭着衣角脸色红了又青“小姐方才觉着了吗?槿汐仿佛很难过呢。” 我忙按住浣碧的手道:“昨晚的事不要再提免得槿汐伤心难堪。” 浣碧微微红了眼圈低声道:“晚上李长过来只怕槿汐难堪。” 我怅然想起的是槿汐昨夜离开前哀戚而决绝的面容她的“一己之身”又是为何呢?槿汐的故事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也不会轻易提起各人都有各人的往事啊! 是夜亥时李长如期而至。他一见我便已行礼如仪“奴才给娘娘请安。” 我扬手请他起来又叫浣碧看茶苦笑道:“我早已经不是娘娘了李公公这样说是取笑我么?” 李长胸有成竹“奴才这么称呼娘娘必定是有奴才的缘故也是提前恭贺娘娘。” 我端详他“公公这话我就不懂了。” 李长眼珠一转道:“槿汐昨日来找奴才虽没有说什么但奴才也隐约猜到一些。今日见娘娘虽居禅房却神清气爽、容光焕奴才就更有数了。” 果然是个人精!我笑意渐深道:“公公此来又是为何呢?” 李长道:“奴才是来恭贺娘娘心愿必可达成。” “公公何出此言?” “奴才在皇上身边多年皇上想些什么也能揣测几分。当年皇上盛宠与娘娘容貌相似的傅婕妤……” 我打断李长微微眯了眼道:“傅婕妤是与我容貌相似呢还是别人李公公可不要糊弄我。” “奴才不敢”他躬身道:“傅婕妤死后皇上为什么连一句叹息都没有就像没事人似的。傅婕妤貌似那一位与娘娘皇上初得之时宠得无法无天。然而也因傅婕妤之死奴才始知娘娘在皇上心中之重。”他的目光微微一沉道:“娘娘可知道皇上为什么会沉迷于五石散娘娘又可知道皇上和傅婕妤服食了五石散后抱着傅婕妤的时候喊的是谁是名字?娘娘又可知道皇上病重昏迷的时候除了呼唤过纯元皇后之外还喊了谁?” 李长的一连串问我未必不晓得是指谁然而暗暗忖度:我在玄凌心里竟有这样的分量么?我是不相信的。李长这样说未必没有他的私心在里头想讨好我。何况做人圆滑本就是内监们谋生的本事。 “若不是心志薄弱以皇上的修养、自幼的庭训又怎会沾染五石散这样的东西。纵然傅婕妤要以此固宠皇上也不致于被迷惑。”李长低眉敛容“当年若非娘娘不肯向皇上低头皇上怎么会舍得要娘娘出宫如今也总在昭仪一位了……” 我森森打断齿间迸出的语句清凌如碎冰“从前的事不必再提了。” 李长微微蹙眉看向我道:“娘娘的意思……” 我知道他疑心了亦晓得自己失了分寸忙转了愁困的神色“总是我当年太过任性然而我家中得罪我又有何面目再侍奉皇上。离宫这几年我亦十分想念皇上。种种情由还请李公公代为转圜。” 李长觑着眼叹气道:“奴才也看出来了。娘娘当年是奉旨去甘露寺修行如今却在这里槿汐告诉奴才是因为娘子得了病才搬离到这里。其实奴才也明白必定是甘露寺的姑子们叫娘子受了不少委屈。这里虽然清净可到底是荒山野岭的娘娘受苦了。” 我用绢子拭了拭眼角楚楚道:“我当初年轻不懂事所以才一意离宫落得如此地步。其实日子苦些又怕什么只是心里更不安乐。”我泪眼汪汪望着李长唏嘘道:“若此生还有福气见皇上一面、见帝姬一面我死也瞑目了。如此种种还望公公成全。”我停一停“只是世事无常皇上身边的新宠不少只怕早忘了我这个人了……” 李长忙道:“娘子言重了。其实奴才若没有几分把握也不敢来见娘娘。”他停一停“其实自娘娘离宫修行之后皇上心里也不快活。虽然因娘娘的事斥责了敬妃娘娘、又差点儿禁了惠贵嫔的足可是心里却十分惦记。方才娘娘说皇上宠爱傅婕妤是因为旁人可是傅婕妤长得像旁人也像娘娘。皇上每每与傅婕妤在一起服食五石散之后抱着傅婕妤叫的是别的人的名字也叫了娘娘的名字。”李长觑一觑我的神色道:“皇上天子之威是而不肯低一低头来看娘娘。其实娘娘冰雪聪明往细里想就明白。若不是皇上默许即便有太后赞成那两年芳若能这样频频来看娘娘么?”李长的神色缓缓沉下去亦有些动容深深看了我一眼“皇上因了五石散的事昏迷的时候可是唤了娘娘的名字啊!” 李长缓缓挑破往事的脉络我心里不是不震动的。然而也只有震动而已。 我轻声道:“皇上也只不过叫了我的名字而已。”我微微蹙眉按捺住心底的瑟瑟之意道:“从前皇上每每呼唤的可是旁人的名字。” 李长垂着眼睑道:“娘娘心知肚明那个旁人在皇上心中是何等分量。少年夫妻不是后来人可以相较的。皇上一时错口也是因为娘娘与那位旁人相似的缘故。恕奴才说句叫娘娘生气的话这是皇上对娘娘的旧情也算是最要紧的旧情。” 我沉静着气息不让它作出来几乎要切齿冷笑。玄凌的一句“长得像宛宛也是你的福气啊!”我不能去回想这是怎样一句踏尽我尊严的残忍的话。 李长见我默默继续道:“皇上的睡梦里从没唤过那一位以外的人娘娘可是破天荒地第一个那一日清河王也在可惊了一跳。” 清河王这个名字瞬间拨动了我的心弦纵使在极痛之中亦翻出一丝幽细的甜蜜来。 我静一静神温实初是从来不会骗我的然而即便他从不骗我有些事我也一定要确定一番。我深深吸一口气或许……我还可以不用按眼下的计划走下去。 我挤出一抹轻微的笑容“既有人证也好找王爷来问一问就知道是不是公公诓我了。” 李长的神情倏然被冻住喉头溢出一丝呜咽“不瞒娘娘说若此刻王爷能来和娘娘说话就好了。王爷他——再回不来了!”他略略几句将玄清的死讯提过又道:“这是宫中秘事皇上的意思又是秘不丧本不该说的。可奴才心里头想着若是娘娘知道在皇上面前也好安慰几句。毕竟为了六王爷的死皇上也是伤心。” 他到底是死了!哪怕我早就知道如今听李长证实心口亦是剧烈一痛痛得几乎要弯下腰来。槿汐眼见不对忙捧了茶上来道:“娘娘累了喝口茶再说吧。”又捧了一杯到李长面前轻声道:“你只喝湃了两次的茶水的。” 李长默默接过也不言语只把目光有意无意拂过槿汐的脸庞恍若无事一般。 滚热的茶水流淌过喉咙如火灼一般我极力抑制住心神强自镇定道:“王爷年纪轻轻的真是可惜了。” 李长叹道:“是啊!前两年太后与皇上要为王爷选一位正妃原定的是沛国公家的小姐长得真是秀雅。偏偏王爷硬是推了若前两年娶下了这位正妃留下个一儿半女也好可怜清河王这一脉到这里生生给断了。不晓得舒贵太妃知道了要怎么个伤心呢。” 清河王这一脉……我下意识地把手搭在小腹只是无言。 李长的年纪也不小了总有五十出头这样面容愁苦地耷拉下眉毛越显出老态。我心下不忍偷偷望了槿汐一眼她却是面无表情安然立在我身旁。 李长叹了口气道:“年前半个月的时候皇上纳了名御苑中驯兽的女子为宫嫔虽然按宫女晋封的例子一开始只封了更衣可两个月来也已经成了选侍。位份其实倒也不要紧顶了天也是只能封到嫔位的。只是驯兽女身份何等卑微如何能侍奉天子?为了这件事太后也劝了好几回了皇上只不听劝对那女子颇为宠幸。或许娘子与皇上相见之后皇上也会稍稍收敛一些。” 我简直闻所未闻吃惊道:“那女子果真是驯兽的?” 李长忧心道:“驯兽女叶氏原本是御苑里驯虎的女子整日与豺狼虎豹为伍孤野不驯可皇上偏偏喜欢她。” 我只能笑“皇上眼光独到。” 李长愁眉不展焦心道:“五石散的事还可以说是傅婕妤引诱可这位叶选侍得宠……太后病得厉害无力去管只能吩咐了敬事房不许叶氏有孕。”李长长长地叹息了一句“奴才眼瞧着皇上是想着娘娘的娘娘也是孤苦不如……”他拿眼瞧着我只等我自己开口。 我怅然叹息了一句仿佛无尽的委屈、伤心、孤清与伤情都叹了进去良久方道:“我纵然不舍只是还有何面目再见皇上呢?公公说起皇上的情意更叫我无地自容原先想见一见皇上的念头都不敢有了。” 李长唇角微动道:“奴才虽然旁观却也清楚。娘娘当年是受足了委屈的胧月帝姬生下来前娘娘过得多苦只是皇上也有皇上的不得已啊。”李长低头片刻笑道:“其实娘娘想见一见皇上也不是不能前两日正说起正月里要进香的事从前皇上都在通明殿里了此仪式的今年奴才就尽力一劝请皇上到甘露寺进香吧。” 我用绢子点一点眼角唏嘘道:“难为公公只是这事不容易办叫公公十分费心。” 李长夹一夹眼睛笑道:“且容奴才想想法子未必十分艰难。” 我半是感谢半是叹息“李公公眼下我真不晓得该如何回报你这片心。” 李长笑得气定神闲“奴才是帮娘娘也是帮奴才自己。虽然娘娘现在身在宫外——说句实话当时娘娘若不自请离宫谁也不能把娘娘从皇上身边赶走——娘娘又怎会是池中物呢。”说罢叩一叩道:“天色晚了娘娘早点歇息吧。有什么消息奴才会着人来报。” 我“嗯”了一声道:“浣碧去送一送吧。” 槿汐前走两步轻声道:“浣碧姑娘服侍娘子吧。奴婢正要出去掌灯就由奴婢送公公出去吧。” 李长微微一笑向槿汐道:“外头天那么黑我自己下去就是。”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包银子塞进她手里“这个你先用着。过两日我着人送些料子来你身上的衣裳都是前几年的样子了。” 次日傍晚时分便有人来槿汐道:“是李长私宅里的总管。” 那人打扮得利索磕头道:“公公叫奴才说给娘子后日正午有龙引甘露的吉兆娘子若有心可以盛装去看。”说罢又指着桌上的几件华衣饰道:“这些是公公叫奴才带来给娘子的。” 那人走后我随意翻一翻桌上的衣衫只上面几件珍珠纹花的衣衫是按着我的尺寸做的。我招手让槿汐过来取出下面几件姜黄、雪青、蔚蓝的缠枝夹花褙子感叹道:“也算李长有心只怕这衣裳是他昨日回去后就叫绣工连夜赶出来的。针脚还新衣裳的尺寸正合你的连颜色、花样都是你素日喜欢的。” 槿汐微微一笑那笑容亦淡得像针脚一般细密道:“也就如此吧好与不好都是命。”她把衣裳饰理一理道:“方才李长府里的总管说要娘子盛装送这些东西来也是这个意思。” 我微微颔望向窗外的三春盛景花开如醉漫天盈地我的心底却哀凉如斯。“李长的意思我晓得他是希望我盛装一举赢得皇帝的心。”嘴角漫起一缕连自己也不能察觉的冷笑“只是未免落了刻意了。” 槿汐默默良久春光如云霞枝头的桃花纷乱似锦映得我与她的面容皆是苍白。 槿汐指间拈了一朵桃花淡淡道:“那日听李长说起皇上对娘子的心意真是闻者亦要落泪的。” “当真情深一片么?”我漠然微笑“这样总把别人当作影子的情深伤了自己又伤了别人有什么可要落泪的。”指甲划过掌心有稀薄的痛楚“我是纯元皇后的影子那么傅婕妤是纯元皇后的影子还是我的影子?她更可怜可怜到做了一个人的影子还不够死了连一句惋惜都没有。皇上既然宠她又这样待她凉薄凉薄之人施舍的所谓真情槿汐你会感动么?” 槿汐温和的目光锁在我身上轻声道:“可是李长说的一刹那娘子眉心微动难道真的什么念头都没转么?” 我仔细体味自己的心思轻声道:“当时确是动容然而转过念头也只觉得不过尔尔。”我敛容淡然道:“先把你伤得体无完肤再施一点无济于事的药物有什么意思。” 槿汐凝神片刻“无论有没有意思只消皇上有这个心咱们就能事半功倍。” 我冷冷一笑仰起头任由庭前落花一一拂落。 这日起的早不过淡淡松散了头随意披着早起用前两日就预备好的玫瑰水梳理了头青丝间不经意就染了隐约的玫瑰花气味。 浣碧认真帮我梳理着头一下又一下。我闭着眼睛感觉梳齿划过头皮时轻微的酥栗。忽然浣碧手一停低身伏到我膝上声音微微颤“小姐我害怕。” 我的手拂过她松松挽起的髻轻声道:“怕什么?” 浣碧的丝柔软如丝缎叫人心生怜意“我怕小姐今朝不能成功但要是成功了以后的路只怕更险更难走。我前思后想总是害怕。” 浣碧的手涔涔凉冒着一点冷汗。我沉住自己的心神反手握住浣碧的手定定道:“除了这条路我没有别的路可以走。所以我只会让自己一直走下去。” 害怕么?我未尝不害怕。只是如果害怕有用的话天下的事只消都把自己捂在被子里昏睡逃避就能解决。人生若能这样简单也就不是人生了。 我穿上平素穿的银灰色佛衣只选了纱质的料子微微有些透明有几乎看不出颜色的银线绣了疏疏的莲花只为在阳光下时反射一点轻灵的光泽。里头穿一件雪白的茧绸中衣亦裁制的贴身飘逸。 浣碧担心“会不会太素了些?小姐既下了心思总要细心打扮些才是。” 我微笑“皇上在宫里头浓艳素雅都看得多了有什么稀奇。我便是要这样简净到底。”而且也唯有这样的颜色才能显出我的支离之态。 槿汐扶正镜子道:“娘子出居修行若是雅或艳在这山中都显得太突兀了。” 我不语只拣了一串楠木佛珠点了一枝檀香安静跪在佛龛前。观音慈悲慈眉善目高立云端看尽人间悲喜离合却不能普度众生。 外头已经隐隐闻得礼乐之声不用去想也知道定是玄凌上甘露寺的仪仗了。浣碧在旁冷然道:“小这样远远望下去金银焕彩珠宝争辉咱们的皇上可真是显赫得不得了!” 心下几乎要沁出血来。 清你走了。我所有的美梦和希翼都已一地狼藉。 清佛不能度人我只能自己度自己靠一己之身去保全。 所以请你原谅我原谅我的不得已原谅我要再度回到他身边去。 良久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两颊湿凉一片。却是槿汐的声音“有小内监过来报信皇上快到凌云峰了娘子也请准备着吧。” 默默起身用经文的梵音压抑住心底的戾气思来想去淡淡而温暖的神情是最相宜的。迎着山风站在凌云峰顶凉劲的山风拂面而来我的头脑中有冰冷的情意。恍惚想起昔年冬天去倚梅园争宠的路上那时失子失宠再难过心里也总是有对玄凌的期盼的。而此刻当真是半分也没有了。人生种种千回百转唱念做打都不过是场戏罢了。而身在其中的戏子是不需要任何感情的。 举目见五色九龙伞迎风招扬玄凌扶着李长的手沿路而上在看见我的一瞬目光分明晃了几晃驻步不前。 我微微一笑向身边的槿汐道:“槿汐我又梦了。总好像四郎就在我眼前。” 槿汐背向玄凌伸手扣一扣我的衣襟心疼道:“娘子昨晚又没睡好不如去歇一歇吧。”她转身骇然瞧见玄凌站在面前失声叫道:“皇上……” 我依旧是恍惚的神情山风卷起佛衣的素袖飘扬若水在明晃晃的日色反耀一点银灿的光泽益显得整个人飘忽如在梦中“槿汐我想得多了难道你也在梦么?” 槿汐死命地掐一掐我的手“娘子的确是皇上。奴婢不敢欺骗娘子。” “是么?”我淡淡地扬一扬嘴角伸手去抚玄凌的脸缓缓道:“四郎我每天都要见他许多次呢。” 我脚下一软已经站立不住槿汐惊叫着要来扶我玄凌一步上前已经伸臂把我抱在怀里轻轻唤:“嬛嬛——” 嬛嬛这也是旧日的称呼了啊! 我唤他“四郎”的时候并没有真心而他这样唤我的时候又有几分呢? 这样的重逢既是乍然亦在算计之中。这么些年没有见了这样突然见了只觉得他仿佛老了些目光亦有些浮了不像那些年里总是深沉的。 他眼中的我必定也不似从前了吧。 毕竟我与他都不是旧时人了啊。 我缓缓闭上双目明明已经是无情了啊。这样突然相见心中竟还有一丝微微的抽痛——毕竟他是胧月的父亲啊! 他的怀抱中有龙涎香迷离的气味我一时不习惯被呛得咳嗽了两声。玄凌斥向李长道:“方才甘露寺的姑子不是说昭仪因病才搬到这里住着现下已经大好了。怎么朕瞧昭仪还是病恹恹的?” 李长急得抹汗“奴才也是头一回和皇上过来怎么晓得莫愁师太——不是是甄昭仪还病着呢。” 玄凌一时不好作看向槿汐道:“你方才说昭仪昨晚又没睡好什么叫又没睡好?” 槿汐的语气有些悲切哽咽道:“当初娘子——昭仪被人说成是肺痨赶出甘露寺冰天雪地的出来那病就重了。其实也不是肺痨只是昭仪生育之后月子里没调养好落下的病根一直咳嗽着。本来吃着药到春天里已经大好了于是在这里静养。只不过昭仪自出宫之后就一直想念皇上与帝姬神思恍惚夜里总睡不好。” 玄凌顾不上说什么一把将我打横抱起抱进内室李长一叠声地在后面道:“槿汐小尤快帮忙扶着也不怕皇上累着。” 温热的水从喉中流入我咳了两声睁开眼来迷茫望着眼前的一切。我半躺在玄凌臂弯中他焦灼的神情随着我睁开的眼帘扑进眼中。 他握紧我的手无限感叹与唏嘘尽化作一句道:“嬛嬛是朕来了。” 我怔怔片刻玄凌他亦是老了眼角有了细纹目光也不再清澈如初。数年的光影在我与他之间弹指而过初入宫闱的谨慎初承恩幸的幸福失宠的悲凉与他算计的心酸到出宫的心灰意冷。时光的手那么快在我和玄凌之间毫不留情地划下冷厉而深不可测的鸿沟。 我与他一别也已是四年了。 岁月改变了我们唯一不变的是他身上那袭明黄色的云纹九龙华袍依旧灿烂耀眼一如既往地昭示他九五至尊的身份。 我几乎想伸手去抓住这明黄。唯有这抹明黄才是能够要到我想要的啊! 我微微伸出的手被他理解为亲昵的试探他牢牢抱住我叹息道:“嬛嬛你离开朕那么久了。” 长久的积郁与不可诉之于口的哀痛化作几近撕心裂肺的哭声我倒在他的怀中啜泣不已:“四郎、四郎——我等了你这样久!”泪水簌簌的余光里李长拉过槿汐的手引着众人悄悄退了出去。 我知道我只有这一次机会。唯有这一次要他做到对我念念不忘。 他仿佛比四年前精进了许多我丝毫不意外他有那样多的女人。只要他愿意每一晚都可以有新的女人。 小衣被解开的一瞬间在陌生而熟悉的接触中心里骤然生出尖锐的抵抗和厌恶。他的唇舌柔软而粗糙腻在我颈中恶心到几乎要呕吐出来。我下意识地别过头去——这张床榻岂是玄凌能碰的。 我与玄清——哪怕禅房中的这张床榻简陋如斯亦是属于我和清的怎能容得我与其他的男子在此欢好呢? 我情急生智含糊地在玄凌耳边笑道:“这里不好。” 我朝着南窗下午睡时用的一张一人阔的长榻努了努嘴儿。玄凌“嗤”地一声轻笑“小妮子越来越调皮了。” 他进入我身体的一刹那因为下意识的心底的抵触竟然有疼痛的触感抑制不住地从喉头溢出一丝呜咽。他却愈加兴奋我紧紧地咬住下唇忍着把痛楚转为他的兴奋与汗水。 窗外有开得云锦样繁盛的桃花春深似海。不过是一年前玄清与我在窗下写着合婚庚帖。 终身所约永结为好。 琴瑟在御岁月静好。 他死了所有的岁月静好都成了虚妄。任凭花开花落我的生命里已经再没有春天。 心里的激痛如漫天桃花灿烂地一树仿佛是满腔鲜血凝成我悲哀地闭上眼睛幻出一抹看似满意的笑容。 他伏在身边缓缓喘息片刻沉沉睡去。 其实他沉睡中的背影不仔细去看是与玄清有几分像的。这样微微一想眼泪已经几乎要落了下来。 玄清玄清哪怕穷尽我一生也再无法与你相见了。 第三章 芙蓉帐暖 估摸着玄凌快要睡醒了方才任由泪水恣肆滑落一滴一滴滴落在玄凌的背心。我的手抚上玄凌的右臂他的右臂是这样的光洁带一点已久不习武的男子的微微松乏的皮肉。而玄清他的右手臂上有那样狰狞的刺青你完全想象不出来他这样温润如玉的男子竟会有这样凌厉的刺青唯有最亲密的人才可以看得到。 玄凌的叹息满足而轻微翻身抱住泪眼迷蒙的我吻着我的脸颊“嬛嬛方才你为朕落了三十七滴眼泪。”我微微一怔愈地含情落泪。他道:“为什么哭?” **不过是人的一种**而已。**的结合于玄凌来说算得了什么呢?尤其是对于一个拥有天下女人的男人一夕之欢之后他可以完全否认可以完全把你忘在脑后。 而男人尤其是他在满足地力竭后是最容易说话、最容易被打动的。 这才是我要把握的时机。 我枕在他手臂上垂泪道:“人人都说嬛嬛当年任性离宫错到无可救药。唯有嬛嬛自己知道也是到了今天才知道当时这样做真真是半分错也没有。”玄凌眉头蹙起眼中的冷色渐渐凝聚得浓重。我假作不知动情道:“从前嬛嬛总以为四郎对我是半分情意也没有了不过因为我是胧月的母亲、长得与纯元皇后有几分相似才要我留在宫中。嬛嬛这样倾慕四郎却实实被那一句‘莞莞类卿’给伤心了。”我渐渐止泪道:“出宫四年嬛嬛无时无刻不在想若四郎还对我有一分不只要一点点情意嬛嬛都可以死而无憾了。如今嬛嬛离开四郎已经四年四年未见四郎还惦记着我好不好因为听甘露寺的姑子说我因病别居还从甘露寺赶到凌云峰。嬛嬛只要知道四郎对我有一点真心这四年别离又有何遗憾呢?如果能早知道嬛嬛情愿折寿十年……” 他的手压在我的唇上半是心疼半是薄责“嬛嬛朕不许你这样胡说!” 眼中的泪盈盈于睫将落未落。我练习过无数此这样的含泪的情态是最惹人心生怜爱的亦最能打动他。 他果然神色动容抚着我的鬓道:“嬛嬛甘露寺四年你成熟柔婉了不少没那么任性了。”他拥住我“若非你当年这般任性意气用事朕怎么舍得要你出宫——你才生下胧月三天于是朕废去你的名位让你好好思过。若有名位在你怎知道离宫后的苦楚。”玄凌看一看我唏嘘道:“你也真真是倔强恨得朕牙痒痒。你晓得朕为了你落了多少嫔妃连如吟——你不晓得如吟长得有多像你?” 傅如吟么?她是像我呢还是像纯元皇后?我没有问出口像谁都不要紧不过是用一个影子替代另一个影子罢了。何况他再宠爱傅如吟不是也未曾为她的惨死落一滴泪么? 然而我口中却是一点懵懂的好奇“如吟是谁?她很像我么?” 玄凌吻一吻我的额头轻笑道:“像谁都不要紧已经过去了再没有她这个人了。” 我不语一个他宠爱了一年的女人因为他的过分宠爱而成为众矢之的的女人被他这样轻轻一语抹去不是不悲凉的。 我伏在他肩头啜泣道:“是谁都不要紧嬛嬛只要四郎在这里。四郎我多怕这一生一世都再也见不到你了还有胧月……我们的胧月。” 玄凌温柔的扶着我的肩低笑道:“朕不是一直抱着你么?胧月很好你不晓得她有多乖巧可爱敬妃疼得不得了。”他微微蹙眉“只可惜朕不能带她出来给你看。” 我含情凝睇泣道:“只要是四郎亲口告诉我胧月都好我就很放心了。”我沉默片刻哀哀道:“其实没有嬛嬛这个生母胧月也可以生活得很好。” 玄凌凝视我须臾叹道:“其实当年你若不出宫胧月有你这个生母照顾自然更好。只是如今托付给敬妃亦不算所托非人。” 泪水的滑落无声无息只是落在他手背上时会有灼热的温度溅起。“嬛嬛久病缠身在甘露寺备受苦楚未尝不是当年任性倔强的报应。嬛嬛虽然离开紫奥城然而心心念念牵挂的无一不是紫奥城中的人。芳若来看望时我甚至不敢问四郎近况如何只怕芳若会告诉我四郎已有新人在侧全然忘了嬛嬛嬛嬛不敢问……只能每日诵经百遍祈求四郎与胧月安康长乐。”我凝噎不止良久才能继续道:“如今能与四郎重会已是嬛嬛毕生的福气了……” 他伸手温柔地拭去我的泪珠轻怜密爱“嬛嬛朕在来时想只要你对朕还有一丝情意只要你知道你从前错了朕都可以原谅你。嬛嬛你不仅没有让朕失望朕甚至觉得当初或许朕并不该任由你出宫。” 我默然“四郎当年我并非有意冒犯先皇后的。” 他轩一轩眉毛目光中含了一丝清冷之色“过去的事你已经受了教训朕是天子不会再与你计较这事。”他的目光倏忽温软了积分好似破冰的汩汩春水“若不是你为此离宫四年朕又怎晓得竟会如此牵挂你。本来正月进香之事在通明殿就可完成若非李长提了一提到甘露寺上香可以散心朕也不能借机来看你一次。其实朕在甘露寺时也正犹豫要不要见一见你只怕你还是倔强如初。哪知一问才晓得你因病别居在凌云峰虽说是好了可是你生胧月的时候是早产又未出月而离宫只怕是当年落下的病哪怕不合礼制朕也要来看一看你了。” 我含悲含泣“四郎这样的情意嬛嬛越要无地自容了。”我的手指抚过他的眉、他的眼蕴了欣慰的笑意柔声道:“嬛嬛无论病与健都日日诵经祝祷四郎平安如意如今看到四郎如此健朗嬛嬛也就安心了。” 我说的话仿佛有许多柔情蜜意在里头。眼色里有柔情语气里也是柔情。而我心底却在凝视他时生出轻微的嘲笑是嘲笑他也嘲笑自己。 他俯身抱一抱我将脸埋于我青丝之间“嬛嬛听着你说话闻着你身上的檀香气味真是叫朕安心。你可晓得宫里出了多少事朕连一个说贴心话的人也没有。”他的声音微微悲戚“你晓得么六弟回不来了。” 我轻轻拍着他的背咬牙忍住将落的泪水。他是天下的君王然而亦有这样多的烦心事。玄清之死他与我一样也是悲痛的吧。 “六王是四郎的手足想必四郎十分伤心。只是伤心归伤心四郎是天下至尊一言一行皆关系到天下苍生不能不珍重自己的身子。” 玄凌抬起头来面有悲色“其实六弟去之前朕已经晓得有不少赫赫细作混入滇南又有乱民伺机闹事。只是朕要他微服去体察民情不能大肆张扬所以没有安排他以亲王仪仗出行也不便派人暗中保护。若是朕能放一放政事以他的安危为先也不至于如此了。” 我瑟瑟齿冷心头瞬时如被冰雪覆住一般。我极力忍耐着头脑中痛得几乎要裂开一般——是他竟然是他!又是因为他!哪怕他也是无心可是我所有的未来、所有的美梦、所有的希望再度因为他而破灭。 床头的针线筐里搁着一把剪刀冷眼瞧去竟有一丝雪亮的寒光。只要我我伸手过去拿到一击插进玄凌心口。他就会死了跟着我腹中孩子的生父一起死了。 然而这样的杀机只是一瞬。若他死了我的孩子也保不住了。甚至我的父母兄妹、胧月、槿汐甚至连敬妃也会被牵连。我要报复他不一定要用让他死这个法子太得不偿失亦不够叫他痛苦。 越是疼痛越是要忍耐。我收住冷厉的目光温言道:“四郎也不想的毕竟是自己的手足兄弟啊。六王一向闲云野鹤能为大周政事有所裨益总是一位贤王了。” 玄凌伏在我怀中沉沉疲惫道:“是朕不好没有为他的安危考虑周全。嬛嬛你知道么?从小父皇最疼的人就是六弟最宠爱的是他的母妃舒贵妃六弟什么都比我强、比我好。朕和母后在父皇心里虽然仅次于六弟和舒贵妃可是父皇眼里只有他们从不把朕放在眼中。嬛嬛你明白那种屈居人下的感受么?那种眼睁睁看着天下只有他比你好的感受。” “所以除了他你就是最好的了是么?”我心头凄楚喃喃自语。 “嬛嬛”玄凌看我“你在自言自语什么?” “没有”。我和婉微笑“嬛嬛只是觉得六王并没有那样好先帝疼爱六王并非因为六王什么都好只是因为舒贵妃的缘故爱屋及乌罢了。而且就算六王小时候多么优秀如今看来亦只在诗书闲游一道精通罢了。”我停一停极力压制住自己因言不由衷带来的激痛道:“何况既然身在君王之位时时处处总是要以天下为先的。” 他悲叹“嬛嬛唯有你最体贴朕的心意。六弟的死讯传来之后朕也十分难过立即命滇南各府在腾沙江一带打捞寻找可惜一无所获。再怎么样六弟和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母后抚养他这么多年他也一直安分守己并无出格之处。” 我低低道:“六王对四郎是很忠心的。” 玄凌掩面片刻已经镇静下来“终究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六弟的身后事朕自有安排大周的一个亲王不能就这般不明不白没了。”他顿一顿“六弟的死多半与赫赫少不了牵连因此六弟的死讯必定要瞒下来将来若要对赫赫动兵先制人这是最好不过的藉由。” 我忍住心底的悲恸与恨意低绵顺道:“皇上好计谋。” 玄凌起身从衣中取出一枚錾金玫瑰簪子那是玄凌旧年赏赐中我的爱物了。那玫瑰花的样子小至花蕊纹理无一不精致华美细腻入微。更好在五其他琐碎点缀华贵而简约。因着心爱戴得久了连簪身都腻了一点经手抚摸的光滑。 “当年朕下旨废去你所有名位循例你的所有饰物与衣衫都要充入内务府重新分给位份低微的宫嫔。可是不知为什么朕当时竟下旨把你所有的东西都封在棠梨宫中。”他停一停眼中闪过一丝悲伤“朕在你走后去过一次棠梨宫除了‘长相思’你什么都没有带走连这枚簪子也搁在了妆台上。” 我掩面唏嘘“‘长相思’是当年皇上亲手所赐的。除了相思别的身外之物嬛嬛有什么不能舍弃的呢?” 玄凌伸手用簪子挽起我的长温柔道:“嬛嬛朕曾命你落饰出家如今为了朕再度妆饰吧。” 我举手正一正簪子锋锐的簪身缓缓划过头皮我抬手婉媚一笑“四郎说什么嬛嬛都是愿意的。” 玄凌扶着我素白的肩半是无奈半是慨叹“只是嬛嬛世事不可转圜。既然你已经离宫只怕朕也不能再接你回宫了。大周开国以来并无废妃再入宫闱的先例。” 我神色哀婉如垂柳倒影切切道:“能有今日已是非份之福。只要四郎记得我嬛嬛不会计较名分。”言罢如柳枝一般柔软伏倒在玄凌怀中“嬛嬛只有一事祈求嬛嬛身为废妃能再侍奉四郎已是有幸实在不愿宫中诸位妃嫔因今日之事而多起争端。” 玄凌轻笑“还说自己是废妃么?方才当着李长与槿汐的面朕称你什么?虽然不能颁册受封这些年你在朕心里就当是从没离开过你还是朕的昭仪。” 这些年的一切当真就能一笔勾销么?我冷笑宫中四年宫外四年我与玄凌注定是要纠缠不清了。 玄凌依旧道:“至于宫中你不愿多生事端朕也不愿多生事端朕连皇后面前也不会提起。以后你的起居朕会让李长一应安排好。” 我依依不舍“只要四郎记得嬛嬛哪怕嬛嬛以后在此一生孤苦修行也是甘之如饴。” 玄凌抬一抬我的下巴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坏笑“嬛嬛如此善解人意朕怎舍得叫你孤苦一生呢?”他想一想“太后病重未愈朕就下旨让甘露寺每月举行一次祝祷朕亲来上香就是。” 我扭着身子低声微笑“太后洪福很快就会凤体康健。” 玄凌的唇一点一点沿着我的脸颊滑落至锁骨“朕就让甘露寺为先帝做法事再后就祈祷国运昌隆……嬛嬛你瘦了许多然而容貌更胜从前……”他的声音逐渐低迷下去窗外落红如雨桃花妖冶盛放悄无声息地覆上我唇角的凄迷冷笑。 李长再度来请安时带上了不少的衣食用具满脸堆笑道:“奴才所言如何?皇上心里可惦记着昭仪娘娘呢一回宫就打了奴才拣好的来奉与娘娘。” 我彼时正在梳妆恬淡微笑道:“有劳公公了。只是如何帮着皇上瞒住宫里就是公公的本事了。” 李长忙不迭道:“奴才一定尽力而为。” 我默然不语哪怕瞒得再好玄凌每月来一次甘露寺即便以祝祷之名皇后她们并不是坐以待毙的傻子很快也会觉的。我的手有意无意抚摸过小腹泛起一丝淡漠的微笑只需要一两个月瞒住后宫中的人一两个月就好。 我转去看李长亲切道:“我兄长之事想必槿汐已经和你说了。我刚与皇上重逢并不方便开口请求皇上这件事就要有劳公公适时在皇上面前提一提了。” 李长恭顺应了一声笑道:“奴才省得。这事若是娘娘来开口就会让皇上觉得上番相会之事娘娘是有所图谋了。所以奴才已经寻了个机会提起过皇上爱屋及乌自然关怀娘娘的兄长虽说甄公子还是戴罪之身却已派人从岭南送公子入京医治了想来不日后就能顺利抵京。” 我按住心头的惊喜慢里斯条地戴上一枚翠玉银杏叶耳坠笑道:“那么我该如何谢公公的盛情呢?” 李长“哎呦”一声忙俯下身子道:“娘娘是贵人奴才怎么敢跟娘娘要赏。” 我嗤笑一声悠悠道:“以我今时今日的地位即便你开口向我要什么我也未必给的起你又何必急着推托呢。” 李长笑而不答只悄悄打量了我身边的槿汐两眼捧起一叠衣裳道:“这些是皇上叫奴才挑了京都最好的裁缝铺子新裁制的因皇上回去后说娘娘那日穿的佛衣别有风味所以也叫奴才选了银灰色的纱绢为娘娘做宽袖窄腰的衣衫。” 我笑一笑叫浣碧收起道:“皇上有心。”我转脸看身边的槿汐不动声色道:“今日你穿得这件雪青褙子倒很合身点枝迎春花也是你喜欢的。”槿汐看一眼李长微微有些局促。 李长忙笑道:“槿汐穿什么都没有娘娘好看。” 我莞尔道:“哪里是好看不好看的事是公公有心了。” 李长呵呵一笑“奴才不过是略尽绵力罢了。”他欠身“奴才打心眼里为娘娘高兴呢。” 我任由浣碧梳理着髻闭目轻声道:“李长连我自己都觉得讶异竟然可以这样顺利了。” 李长的语气带着轻快的笑音“这才可见娘娘的隆宠啊皇上也是真心喜欢娘娘呢。”他停一停“两个彼此有情意的人只要一点点机会都可以在一起的何况娘娘与皇上有这么多年的情分在呢。” 彼此有情意的人?我几乎要从心底冷笑出来不过是一场筹谋罢了。费尽了心机与谋算何来真情呢? 然而浮现到唇角的笑却是温婉“一时喜欢又有什么用。若要让皇上对我心心念念靠公公的地方还多着呢。” 我维持的柔和端庄的笑容在李长离去后瞬即冷寂下来。浣碧晓得我心情不好寻了个由头出去了只留下槿汐陪我。 我的心情烦乱而悲恸顺手拔下头上的金簪恨恨用力插在木质的妆台上冷言不语。 槿汐唬了一跳忙来看我的手“娘娘仔细手疼!” “娘娘?”我微微冷笑心底有珍贵的东西已经轰然碎裂不可收拾。良久才轻声道:“槿汐你知道清为什么会死?” 槿汐目光倏然一跳仿佛抖缩的火苗轻声道:“奴婢不知。” 心痛与悲愤的感觉化到脸颊上却成了淡漠微笑的表情一字一字说得轻缓而森冷“清坐的船只是被人动了手脚不错可是玄凌——”我收敛不住唇齿间冷毒的恨意“明明知道滇南一带并不安定偏偏让他微服而去才有今日之祸!”我紧紧握着一把梳子密密的梳齿尖锐扣在掌心“槿汐我好恨——” 槿汐把我的脸搂到怀里不忍道:“事已至此娘娘别太苦了自己才好。” 我按住小腹冷冷道:“从前把这个孩子归到他名下我总也有些不忍。可是现在半分不忍也没有了。槿汐他虽然无心可是若不是他——”我的哽咽伴随着恶心的晕眩一同袭来一时说不出话来。 槿汐的目光中有凛冽的坚韧按住我的手镇声道:“爱也好恨也好这条路照样也要走下去不是么?” “是。可是恨少一点自己也好过一点。”我欲哭无泪眸中唯有干涩之意“清的死与玄凌有关可是我连浣碧都不能说。万一她的气性上来只怕比我还要克制不住。” 槿汐扶住我的肩拔出妆台上的金簪端正为我插好轻轻道:“娘娘做得对这件事告诉浣碧姑娘只会乱了大局不如不说。反正有无这件事娘娘都要回宫保全下清河王这一脉。与皇上重会之事做得很好却也只是第一步。于娘娘来说最痛最难捱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以后的日子里即便再苦也要熬下去。若有片刻的软弱只会叫敌人有可趁之机。”她拣了一朵粉色复瓣绢花簪在鬓边“娘娘现在要做的就是拢住皇上的心所以再苦再痛也要娇艳如花。” 逝者已矣所有的苦痛都要活着的人来承担。 我安静举眸铜镜的光泽昏黄而冰冷镜中人面桃花相映红而我的眼神却冷漠到凌厉。 第四章 耿耿星河欲曙天 如此一月之中玄凌又寻机来看了我两次两情欢好愈见深浓。谈笑里说起宫中事玄凌欢喜道:“燕宜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呢。自从蕴蓉生了和睦帝姬之后宫中鲜有喜讯了。” 我疑惑“燕宜?” 这个名字我是听说过的芳若口中对胧月颇为疼爱的徐才人玄清口中在太液池畔作《四张机》吟诵的徐婉仪因玄凌的病重日夜跪在通明殿祈福至虚脱的痴情女子。仿佛深情而颇负才学然而似乎并不十分得宠。 玄凌漫不经心道:“是你离宫那年进宫的说也奇怪朕也并没有太宠幸她几回就这样有了身孕倒是蕴蓉和容儿半点动静也没有。” 我只作无意抿嘴笑道:“这样的事也看天命的是徐妹妹好福气呢。” 玄凌半是感慨半是懊丧“宫中一直难有生养如今燕宜有了朕进了她从三品婕妤之位也盼她能为朕生下一位皇子。宫中已有四位帝姬皇子却只有一个漓儿又不是最有天资的。” 我微笑道:“皇上正当盛年宫中佳丽又多必然还会有许多聪颖俊秀的小皇子的。” 然而徐燕宜一事我听在耳中倒也喜忧参半。忧的是玄凌被徐燕宜的身孕羁绊只怕出宫来看我的机会更少;更忧的是徐燕宜有了身孕只怕玄凌的心思多半放在她身上对我来日要道出的身孕不以为意。喜的是宫中有人有孕皇后她们的目光自然都盯在徐燕宜身上我更能瞒天过海拖延一段时日。 身形即将明显我与槿汐谋划再三大约已经成竹在胸。 于是那一日李长照例送东西来时我的恶心呕吐恰恰让他瞧见了。 李长微微踌躇很快已经明白过来不由喜形于色忙跪下磕头道:“恭喜娘娘。” 我微微红了脸色着槿汐取了一封金子来笑盈盈道:“除了槿汐和浣碧公公可是头一个知道的呢。” 李长忙躬身道:“恕奴才多嘴问一句不知娘娘的身孕有多久了?” 槿汐掰着指头算道:“不前不后恰好一个月多上一点儿。” 李长想一想喜道:“可不是皇上头一次上凌云峰的时候。奴才可要贺喜娘娘了。”李长微微抿嘴一笑似是有些欣慰“娘娘这身孕有的正是时候娘娘可知道徐婕妤也有了快三个月的身孕么?” 我慵懒微笑闲闲饮一口茶盅里的桂花蜜“我与徐婕妤都有了身孕怎么叫我的身孕就正是时候呢?” 李长神色一黯略有些不自然“娘娘不知道这事晦气着呢!徐婕妤刚因身孕晋封婕妤没几天钦天监夜观星相现有二十八星宿北方玄武七宿中危月燕星尾带小星有冲月之兆。娘娘细想徐婕妤闺名中有一个燕字又住北边的殿阁那么巧有了身孕应了带小星之像。这危月燕自然是指怀着身孕的徐婕妤。宫中主月者一为太后二为皇后。如今太后病得厉害皇后也了头风旧疾不能不让人想到天象之变。皇上又一向仁孝是而不得已将徐婕妤禁足。皇上这两日正为这事烦心着呢若知道娘娘的身孕岂有不高兴的?” 我与槿汐互视一眼俱是暗暗心惊暗想此事太过巧合危月燕冲月之兆玄凌即便不顾忌皇后也不能不顾忌太后。 我缓一缓神色只问:“太后身子如何?” 李长忧心道:“冬日里天一冷旧疾就作了加之滇南报来六王的死讯六王是太后抚养的太后难免伤心病势眼瞧着就重了到现在还一直病得迷迷糊糊呢。” 我心中有数微微垂下眼睑“不省人事?” “是。偶尔醒来几次又有谁敢告诉太后这事叫她老人家生气呢。” 我低头拨一拨袖口上的流苏轻声道:“皇上知道我有孕了难免会高兴过头公公得提点着皇上一些。皇后头风作又有徐婕妤危月燕冲月之事宫中诸事烦乱我的身孕实在不必惊动了人。”我瞧他一眼“你是有数的。” 李长沉吟片刻旋即道:“奴才省得只皇上晓得即可。只是娘娘既然有了身孕皇嗣要紧总要请太医来安胎的。” 槿汐早已思量周全娓娓向李长道:“娘娘现在身份未明许多事情上都尴尬更怕张扬起来。倒是太医院的温实初大人与娘娘曾有几分交情不如请他来为娘娘安胎。” 李长哪有不允的一叠声地应了又道:“从前娘娘生育胧月帝姬就是温大人照顾的皇上一向又赞温大人妙手仁心、忠心耿耿必定会应允的。” 我微笑道:“公公在皇上身边久了自然知道怎么说才好。我就在这荒山野岭之中安安静静待产就好了。” 李长笑吟吟道:“娘娘说笑话了皇上怎么会让娘娘在这里待产呢必定要接到宫里去好好养着的。” 我微微冷下脸来愁眉深锁“公公这就是笑话我。如今您称我一声昭仪不过是大家脸面上过得去我哪敢应您一声‘本宫’呢。我如今就是妾身未明皇上宠幸几回不过转眼就忘了我哪里敢存了什么盼头。公公若说回宫养着我既是废妃出宫的哪里还有回去的理我只盼能平安抚养这孩子长大就是。” 李长蓦地跪下磕了一个头道:“娘娘这话从何说起呢。娘娘怀的是凤子龙孙、皇室血脉怎能不归入内务府玉碟中?娘娘要说妾身未明皇上可是亲口唤您为昭仪的。如今徐婕妤因天相一事被禁足皇上又一向重视皇嗣之事一定会珍而重之。” 我眉心曲折含悲不止“皇上如今能这样待我已经是我最大的福分了哪里还敢多奢求什么呢。若是皇上能让我腹中的孩子有个名分哪怕只以更衣之份回宫我也感激涕零了。” 李长慌忙摆手使眼色叫槿汐拿了绢子为我拭泪“娘娘有着身孕呢千万伤心不得的。娘娘和皇嗣要紧奴才会想法子和皇上说的。” 槿汐忙忙向他使了个眼色道:“一要着紧地办二要别走漏了风声才好。娘娘只身在外头万一被人知晓有了身孕不晓得要闹出多少事来呢。” 李长点头“我晓得轻重。” 槿汐苦笑“你晓得就好。这儿夜里风大不说还总有狸猫出没万一娘娘有个惊着碰着的可是大事。” 李长思忖着道:“你好好伺候娘娘回头我就回了皇上指温大人来为娘娘安胎。”说罢急匆匆告辞回宫去了。 这日午后我因着身上懒怠睡到了未时三刻才起来。浣碧服侍着我梳洗了重新打散了头梳髻。浣碧笑道:“小姐这两日倒爱睡些我瞧着夜里也睡得安稳了。” 我涩然一笑“我若不睡好肚子里这个可怎么好呢。左不过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顺其自然了。” 浣碧笑吟吟为我梳拢头仔细挽一个灵蛇髻又取了支玳瑁云纹挂珠钗簪上垂下两串光彩灿烂的流苏。 我道:“今日又没人来何必打扮得这样郑重其事梳个最简单的螺髻就好。” 浣碧依言重新梳过一壁梳一壁轻声道:“我不过想着李长回去已经有两日了想必皇上知道了小姐的身孕是要过来看小姐的。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可咱们准备着总是没错。” 她重新为我挽了螺髻拣了枚金丝嵌珠押别上。我微微顾盼“这样简单就好皇上着李长送来的衣裳多是素色你就该知道皇上喜欢我打扮得清减些。” 浣碧选了件淡粉色君子兰挑花纱质褶子裙出来道:“这颜色倒衬外头的景致皇上若来了瞧见也欢喜。” 我微微蹙眉满腹愁绪化作良久的默默无声“他走了才这些日子我总在热孝之中。别的事没有办法这些颜色衣裳能不穿就不穿吧。” 浣碧闻言黯然手中的衣衫如流水一般缓缓从她臂间滑落。她转头的瞬间我才瞧见她埋在丝里的一色雪白绒花我心下酸涩轻声提醒“平日无妨只别叫皇上来时瞧见了多大的忌讳。” 浣碧含泪点了点头我心下只消稍稍一想到玄清便是难过不已。我一手按住浣碧的肩膀一手从梳妆匣里择了一枚薄银翠钿别在后又择了一身月白色纱缎衣装衣襟和袖口边缘有各有一溜细窄的胭脂色花线做点缀我叹道:“如此也算尽一尽心了。” 正说话间却见温实初挑了帘子进来。我见他神色败坏不似往常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索性安闲适意道:“浣碧去泡盏茶来要温大人最喜欢的普洱。”浣碧转身出去我笑盈盈道:“怎么跑得满头大汗先坐下歇歇吧喝口茶润润喉咙。” 温实初微微变色道:“我并没有心思喝什么茶。”他停一停“你哥哥已经回京医治了。皇上没有下旨可是我瞧见是李长的徒弟小厦子亲自着人去接回来的。李长是什么人怎么会突然接你哥哥回京?” 我沉默片刻“既然你心里有数何必还要费唇舌来问我这些?”我扬起头明灿的日色照得我微眯了眼睛“那么李长有没有告诉你我有了身孕要你来看顾我为我安胎?那你是不是又要问李长为什么会知道我的身孕?而且还不是你所知道的三个月而是一个多月?” 他的神色痛苦到扭曲“嬛妹妹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我定一定神眸中掠过一点锐利的星火“因为我和皇上遇见了。这个孩子是皇上的孩子所以李长会请你来为我安胎。” 温实初张口结舌一时怔怔指着我的小腹道:“这孩子……这孩子明明是……” 我拂一拂鬓边碎镇声道:“是谁的都不要紧。现在要紧的是皇上认定了这个孩子是他的认定了我腹中的孩子只有一个多月。” 温实初颤声道:“你疯了!——这是欺君之罪万一……” 我生生打断他冷声道:“没有万一!如果有万一这个万一就是你不肯帮我你去跟皇上说这个孩子已经三个月了根本不是他的。那么这个欺君之罪就被坐实了我就会被满门抄斩、诛灭三族而你就是皇上面前的大功臣。” 温实初急得跳脚慌忙誓“你明知道我不会——”他又是气急又是痛苦脸颊的肌肉微微抽搐“嬛妹妹你这是何苦?!若你要生下这孩子我已经说过我会照顾你们母子一生一世你大可放心。” 我接过浣碧手中的普洱轻轻放在他面前悲叹道:“你能照顾我和孩子一生一世可是能帮我已经神志不清的兄长从岭南接回好好照顾么?你能帮我保全我的父母兄妹不再为人所害么?你能帮我查明玄清的死因为他报仇么?” 我的一连串问让温实初沉默良久“嬛妹妹说来说去终究是我无用不能帮到你。” 我掩去眼角即将滑落的泪珠慨然道:“实初哥哥不是你不能帮我而是我命途多舛。我好不容易离开了紫奥城如今还是不得不回去。因为这天下除了皇帝没人能帮到我那么多。”我颓然坐下“清已经死了我也再没有了指望。若我不回去保全自己要保全的还能如何呢?” 窗外的日色那样好照在一树开得妖娆的桃花之上渐次渐变的粉红花朵娇小轻薄满院娇艳的春色弥漫不尽。这样好春景我心中却悲寒似冬。 我凄然落泪转道:“若有别的办法我未必肯走这一步。如今你肯帮我就帮不能帮我我也不会勉强。我和这孩子要走的路本来就难一步一步我会走到死即便死也要保全他。” 春日如画花枝间泻落的明光拂了温实初鲜艳锦绣一身。然而那春日再暖温实初的面色却像是融不化的坚冰。“我保着你这样走下去最后只会保着你回宫踏上旧路。嬛妹妹我眼睁睁看你从紫奥城出来了如今又要眼睁睁看着你把你保进宫里去。从前我向你求亲你不肯我看着你进了宫斗得遍体鳞伤;如今还要我再看你进一次宫么?” 往事的明媚与犀利一同在心上残忍的划过。我正对着温实初的湛湛双目调匀呼吸亦将泪意狠狠忍下轻声道:“若不回去怀着这孩子宫里的人会放过我么?我在凌云峰无依无靠不过是坐以待毙罢了。宫里的日子哪怕斗得无穷无尽总比在这里斗也不斗就被人害死的好。实初哥哥有些事你不愿意做我也未必愿意。只是事到临头我并不是洒脱的一个人可以任性来去。” 良久他喟然长叹满面哀伤如死灰“嬛妹妹这世上我拿你最没有办法除了听你的我再没有别的帮你的法子。你怎么说就怎么做吧你要保全别人我拼命保全你就是了。”他颓然苦笑“你认定的事哪里有回头的余地我也不过是徒劳罢了。”他坐下捧着茶盏的手微微抖“你要我怎么做就说吧。” 我抿了一口桂花蜜以清甜的滋味暂缓喉舌的苦涩低头思量片刻安静道:“先你要告诉皇上我怀的身孕只有一个多月;其次帮我想办法让我的肚子看起来月份小些;再者为了掩饰身形你要告诉皇上我的胎像不稳不宜与他过分亲近。最后瓜熟蒂落之时告诉皇上我是八月产子就和生胧月时一样。至于其他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他默默饮着杯中的普洱那滟红的汤色映着他的神情有些晦暗的决然。他凝神的片刻深邃目光中拂过无限的痛心与温柔“早知有今日……我情愿你永远也不知道清河王的死讯。” 有微风倏然吹进春天的傍晚依旧有凉意带着花叶生命蓬勃的气味。于我却宛若一把锋利的刀片贴着皮肤生生刮过没有疼意但那冷浸浸的冰凉却透心而入。我微微扬唇“偏偏是你亲口告诉我的。” 他凄然一笑“所以我是自食其果。除了帮你我别无他法。”他稍稍定神“你说的我会尽力做到也会禀明皇上你胎像不稳要好生安养。至于你的肚子……或者用生绢束腹或者穿宽大的衣衫一定要加以掩饰否则再过几天看起来四个月的肚子和两个月的终究不一样。” 我惊疑“生绢束腹会不会伤及胎儿?” “汉灵帝的王美人因为惧怕何皇后的威势有了身孕也不敢言说每日束腹一直瞒到了生育之时。嬛妹妹不必每日束腹只消束上两三月即可也不必束得太紧中间我会一直给你服用固胎的药物。况且如果束腹得法的话亦能防止腰骨前凸未必有弊无益。” 我盈盈欠身“如此往后之事都要依赖你了。”我停一停“我要回宫之事光皇上说了还不算还得太后点头。眉庄姐姐日日侍奉在太后身旁这件事你只可对她一人说由她在太后面前提起最好只是一定要在皇上开口之后才能说。” 温实初颔“我晓得。”他的目光悲悯“你好好照顾自己才最要紧。” 送走了温实初槿汐进来扶我躺下抚胸道:“奴婢在外头听着觉得真险。若温大人不肯帮忙咱们可不知要费上多少周折了。平心而论娘娘在外头一日温大人到底还有一日的希望一回宫去他可真没什么指望了。” 我斜靠在软枕上低声道:“他虽有死心却也不是一个十分自私的人。” 槿汐唏嘘道:“温大人对娘娘的情意还是很可贵的。”说罢打开箱笼取出两幅生绢道:“温大人走时嘱咐了奴婢如何为娘娘束腹还是赶紧做起来吧皇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过来。” 我“嗯”了一声由着槿汐为我缠好生绢又服了安胎药方才稳稳睡下。 又过去了两日这日上午我懒怠起来依旧和衣躺在床上。外头下着蒙蒙春雨极细极密如白毫一般轻微洒落带来湿润之气。庭院里一树桃花灿烂芬芳风吹过粉色的花瓣乱落如雨漫天漫地都是细雨飞花如梦如幻一般。 屋子里焚着檀香幽幽一脉宁静我只闻着那香气阖目怔。 有低微的细语在外头“嬛嬛还在睡着么?” “娘娘早起就觉得恶心服了药一直睡着呢。奴婢去唤醒娘娘吧。” “不用朕等着就好。” 心中微微一动索性侧身装睡。约摸半个时辰才懒洋洋道:“槿汐拿水来。”睁眼却是玄凌笑意洋溢的脸我挣扎着起身要请安玄凌忙按住我的手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讲这样的规矩。” 我揉一揉眼“四郎是什么时候来的嬛嬛竟不知道。”又嗔槿汐“槿汐也不叫醒我。” 李长笑眯眯道:“皇上来了半个时辰了因见娘娘好睡舍不得叫醒娘娘呢。” 玄凌亦笑“不用怪槿汐朕听说你怀着身孕辛苦特意让你多睡会儿。”他不顾众人皆在搂我入怀喜道:“李长告诉朕你有了身孕朕欢喜得不得了。” 我笑着嗔道:“皇上也真是欢喜便欢喜吧不拘那一日来都可以。今儿外头下雨呢山路不好走何必巴巴地赶过来。” 李长在旁笑道:“原本皇上听奴才说了就要过来的可巧宫里事儿多皇上一时也寻不到由头过来。昨日看了温大人为娘娘诊脉的方子当真高兴的紧所以今儿一早就过来了。” 我温然关切道:“皇上也是这样赶过来也不怕太后和皇后担心。” 玄凌只握着我的手看不够一般眸中尽是清亮的欢喜“朕只担心你。温实初说你胎像有些不稳又说不许这样不许那样朕可担心极了。幸好温实初嘱咐了一堆说照着做便不会有大碍朕才放心些。” 李长笑道:“正为着太后和皇后的身子都不爽快皇上才能说要来礼佛寻了由头要不然出宫还真难。” 我低眉敛容“太后和皇后身子不好嬛嬛还要四郎这样挂心当真是……” 他的食指抵在我的唇上脉脉温情道:“你有了身孕是天大的喜事朕高兴得紧。到底是你福气好朕第一次来看你你就有了孩子。”他慨叹“容儿福薄管氏也是朕这样宠爱还是半点动静也没有。” 李长满面堆笑道:“这是娘娘的福气也是皇上和咱们大周朝的福气啊。” 正巧槿汐进来端着一碗热热的酸笋鸡皮汤笑道:“娘娘昨儿夜里说起想吃酸的奴婢便做一碗酸笋鸡皮汤来开胃补气是最好不过的。” 我望了一望蹙眉道:“看着油腻腻的当真一点胃口也没有。” 槿汐愁道:“娘娘好几日没有胃口了这样吃不下东西怎么成呢。” 玄凌一怔向槿汐道:“昭仪好几日不曾好好吃东西了么?” 槿汐道:“正是呢。娘娘怀着身孕本就睡不好这两日胃口又差。前两日一时想吃糖霜玉蜂儿奴婢与浣碧都办不来当真是为难。” 李长为难道:“果然是难为娘娘了。这是宫里御膳房周师傅的拿手点心外头哪里办的来呢。难为娘娘有着身孕想吃点什么还不成。” 我愧然道:“是嬛嬛嘴太刁了其实不拘吃什么都好。” 玄凌转脸吩咐李长“把带来炖好的燕窝热一热浇上牛乳从前昭仪最爱吃的。”李长忙下去办了我与玄凌闲话片刻不过一盏茶功夫燕窝便端了上来玄凌就着槿汐的手取过笑道:“朕来喂你吧。” 我微微急“四郎如何做这样的事呢?” 玄凌低低一笑眉眼间说不出的温存体贴仿若窗外的春风化雨“为了你为了咱们的孩子没有什么不能的。”他在我身后塞一个鹅毛软枕轻轻嘘了嘴吹一吹燕窝的热气道:“再没胃口也吃些不为了自己也为了孩子。” 我就着他的手吃了一口侧微笑道:“嬛嬛知道。” 玄凌看我吃了大半方叹了口气道:“本来燕宜有了孩子也是喜事朕才欢欢喜喜晋了她位份偏生钦天监说有危月燕冲月的不吉之兆太后病重皇后也躺下了闹得合宫不宁朕不得已禁了她的足。”他缓一缓柔声道:“嬛嬛若不是你的身孕宫里的事那么多朕真没有个高兴的所在了。” 我抚住他的手枕在自己脸颊边恬和微笑“嬛嬛能让四郎高兴自己也高兴了。天象不过是一时之兆等厄运过去徐婕妤为皇上顺利产下一位小皇子就好了。” 玄凌安静拢我于怀轻轻道:“嬛嬛长相思还在你处就为朕弹上一曲吧。”他似是感怀“你离宫四年再无人能弹出这样有情致的曲音了。” 我熟稔而机械地拨动琴弦心中生生一痛曾几何时与我琴笛合奏的人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世上了。 这样的念头才动了一动眼中的泪水已经戚然坠落倾覆在泠泠七弦之上。 玄凌忙来拭我的泪“好好的怎么掉起眼泪来谁给你委屈受了么?” 我摇头只一径含了泪道:“嬛嬛久不弹长相思如今能再当着四郎的面奏起只觉恍如隔世。” 玄凌亦是不胜唏嘘“朕有你再得你在身边亦如隔世之感。嬛嬛你从前最爱弹《山之高》不如今日再弹一次吧。” 我应声拨弦: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信手徐徐拨了两遍。《山之高》我从来只是只弹上半阕的。只因为上半阕的相思之意绵绵入骨更觉得下半阕的伤怀与不祥。然而神思恍惚的一瞬间素手泠然一转已经转成了下半阕的调子: 采苦采苦于山之南。忡忡忧心其何以堪。 汝心金石坚**冰雪洁。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朝云暮雨心来去千里相思共明月。 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啊! 内心的惊恸繁复如滚滚的雷雨几乎要伏案恸哭一场。《山之高》原来我一直不敢弹出的下半阕却是如此凄凉而昭然地揭开我与玄清的命途。甚至甚至连“千里相思共明月”的遥遥相望也不可得。 一阕《山之高》竟是我与玄凌和玄清的半世情缘了。 然而再难过浮上脸颊的却依旧是一个温婉的微笑。 这样沉默相对的刹那玄凌忽然道:“随朕回宫吧。” 我一怔心头却徐徐松软了下来——他终于说出了口。我含泪相望依依道:“嬛嬛如何还能回宫呢?昔年之事已经无法回头了。” 玄凌拉过我的手拥我入怀感叹道:“嬛嬛的琴声一如昔日未曾更改分毫那么人为何不能回头呢?” 原来他是这样不明白琴是没有心的所以不易变折。而人是有心的懂得分辨真情假意、用情深浅。而回头就是要容忍下从前种种不堪和屈辱是多么难。这样难难得我连想也不愿去想。 却不能不去想。 我悲叹一句恻然低“嬛嬛是废妃乃不祥之身即便身怀帝裔也不敢妄想再回宫廷了。” “废妃?”他唇齿间郑重地呢喃着这两个字目光中掠过瞬息的坚决“既然是废妃就重新再册随朕回宫去。” 我犹疑“太后……” “你有了子嗣想必太后也不会阻拦。为了徐婕妤的事人人烦心就当冲喜也好、安慰太后的心也好你跟朕回去就是。” 我跪下眼中含了盈盈的泪珠“皇上盛情厚意嬛嬛感激不尽。可是臣妾这样贸然回宫虽然太后嘴上不说什么心里总是介意皇上不与她商量就把臣妾这样的不祥之身带了回去不如皇上先禀明太后为好。再者”我神情哀伤而委屈“宫中的嫔妃少不得议论纷纷嬛嬛情愿一个人安静在凌云峰度日。” 他温柔扶起我“朕晓得你怕什么。别人爱怎么议论就怎么议论去。如今三妃尚缺其一朕就昭告天下册你为妃与端、敬二妃并立。你的棠梨宫现在惠贵嫔住着朕就再为你建一所新殿居住禀明太后之后以半幅皇后仪仗风光接你回宫看谁还敢背后议论。你就安心养胎为朕生一位皇子吧。”他凝视我片刻手温情地抚上的我脸颊怜惜道:“嬛嬛朕已经让你离开了四年四年已经足够朕再不会让你离开。”他吻着我的手心“这四年朕也是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啊。” 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么?我微微冷笑正如芳若所说即便玄凌知道自己错了也不会承认因为帝王的威严才是他所在乎的其他人即便被牺牲了又有什么要紧。 我喜极而泣而这喜之后更有无数重的悲哀与恨意在澎湃。我温柔伏在他胸前将胸腔内的冷毒化作无比柔顺道:“四郎有这样的心嬛嬛就心满意足了。” 窗外细雨涟涟雨丝映上他无比郑重的容颜“等朕安排下去就让人来下旨。你再忍耐几天就是。” 第五章 如意娘 玄凌走后我一颗心才放了下来。槿汐和浣碧闻讯皆是欢喜。浣碧垂泪道:“好不容易有了这天。本想着能回去先有个立足之地就好不想皇上竟要封小姐为妃还要这样风风光光回去。” 槿汐到底沉稳道:“回宫只是个开头以后的路千难万难娘娘可要有个准备。若皇后和安氏知道娘娘要回宫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我微微沉吟“皇上是铁了心要接我回去皇后也未必阻拦得了。只怕她顺水推舟来个请君入瓮待我回去后再凭借她的中宫之权来对我动手倒不易应付。” 槿汐微微一笑“眼下皇后一门心思都在徐婕妤身上娘娘猝不及防地要回宫她恐怕也要措手不及。” 浣碧切齿冷笑有尖细的锋利“我耳边听着这几年间宫里竟然没一个能与她抗衡的人她也算得意够了。不过即便她真要做什么也是枉然小姐以正二品的妃位回宫不出几个月生下孩子便是从一品夫人。小姐要和她斗未必没有资本。”浣碧握一握我的手执着道:“只盼小姐身在荣华富贵之中千万不要忘了咱们的恨。” 我的心沉如磐石冷然道:“自然不忘。我如今回宫又哪里是为了自己呢。” 槿汐温婉一笑透出一抹沉着“咱们一步一步来日子长得很呢。” 正说话间却是积云闯了进来带着哭腔道:“娘子不好了!太妃她……” 她话未说完我遽然变色迅即起身道:“我去瞧太妃。” 安栖观内翳翳无烛我从室外奔入视线一下子无法适应这样暗的光线几乎感觉有一瞬间的盲。待到适应过来时才见舒贵太妃平躺在内室长榻上一身素白衣裳面无血色两颊削瘦仿佛一朵开到萎败的鲜花凋落在冰冷的床上。 我的眼帘被银色的雨丝扑湿全身都带着山雨的潮湿气味一见如此不觉悲从中来伏倒在她榻边。 积云哭诉道:“太妃自知道王爷的死讯已经整整三日不吃不喝了怎么劝都不听我瞧着太妃是一心求死了。”说罢垂泪呜咽不止。 我止一止泪意抬头道:“姑姑请且出去我陪太妃说说话。” 积云关门出去我见窗外雨丝洒落太妃半边身子已被淋湿只是恍若未觉眼神空洞望着天际默默不语。 我起身关窗凄清道:“逝者已逝难道生者也要个个跟随着去么?太妃我未尝不想跟了清去跟着他去了也就一了百了什么烦恼也没有了。” 一袭冷风从窗棂的缝隙中穿梭而进扣动低垂的帘幕衔着泥土草木的气息扑进安栖观空幽的内室。 太妃无动于衷依旧平躺着纹丝不动仿佛已经没有了气息一般。 我安静伏在太妃榻边轻声道:“清是太妃的命根子太妃只有这一个儿子清死了必定会伤心不已。可是太妃只要儿子就不顾孙子了么?我肚子里的孩子可是要等着唤太妃‘祖母’的孩子已经没有父亲连太妃也要这样舍他而去了么?” 太妃闻言身子轻轻一震眼角滑落一滴清泪。太妃面无表情地坐起身仿佛一缕幽魂。她整个人都颓败了下来昔日美好的容颜在她脸上消失殆尽那种仙子般温暖的美丽仿佛全被冷雨浇化了唯剩一个母亲失去儿子后的身心俱碎、无望到底。 她愣愣片刻骤然爆出裂帛般的哭声:“清儿!清儿!”复又大哭不止呼号道:“先帝!我与你就这么一个儿子竟没有好好看住他!如今……如今竟要我白人送黑人了!”我见太妃如撕心裂肺一般忙上前搀住太妃扶住我的肩痛哭道:“嬛儿清儿就这样丢下你去了只留下你孤零零一个在世上除了想他什么办法也没有!我已经饱受丧夫之痛为什么连我的儿子也要离我而去。嬛儿连你也要饱尝这种失去挚爱的痛楚!” 太妃的哭声如一击击重拳击在我心上。我心中一软强忍了半天的泪意再也忍耐不住伏在太妃膝上放声大哭仿佛连肠子也揉碎了一般直哭得声嘶力竭鬓散乱。 我长久没有这样痛快的哭一场隐忍了那么久煎熬了那么久却只能在人前强颜欢笑把自己的心一点一点地按在滚油里熬着。 哭泣良久我们都镇定了一些。我轻声道:“太妃我此来是要安慰太妃也是来向太妃辞行。恐怕我以后再也不能来安栖观了。” 太妃大为意外道:“什么?” 我屏一屏气息静静道:“皇上的意思要我回宫侍奉我也已经应允了。” 太妃神情一凛继而缓和了道:“你要回宫去也无妨皇帝的意思你也不能违抗。只是你肚子里的孩子……” 我平静道:“皇上以为是他的孩子所以执意要接我回宫。” 太妃神色陡变几乎不能相信一张脸怔得白道:“清儿与你两情相悦现在他尸骨未寒你就要跟着皇帝回宫去了也没有办法。我也怪不得你。”她直直盯着我的肚子“可是你肚子里是清儿的孩子你怎么能以这个孩子为你回宫的资本让他认了皇帝做父亲?!” 内室有些偏暗只有刚点燃的小小一枝烛火透出橘色的暖光。春雨时节寒意如水透骨袭来。我忍着心酸缓缓道:“太妃知道么?清的死不是意外他是被人害死的。他坐的船被人动了手脚才会命丧腾沙江。清死不瞑目我怎能糊里糊涂殉情连仇也不为他报。害他的无论是赫赫还是滇南乱民都不是我以一己之力可以为他报仇的。”我轻柔抚摸着小腹“我要在凌云峰安生过下去就必须打掉这个孩子;我要保全这个孩子就要隐姓埋名一辈子默默生活在乡野间。如果我既要保全这个孩子又要为清报仇还要保全我的父母兄长——太妃知道么?我哥哥流放岭南四年又被人害得神智失常我实在已经经不起了。而要做到这些唯有我重回皇帝身边。太妃活着比死了更难熬然而再难也要熬下去。”我只觉得身心俱疲仿佛身体里被一只手无穷无尽地淘澄着淘得五内皆成了齑粉空空荡荡。 太妃温热的泪水一滴一滴滑落在我的肌肤上。她伸手拢住我悲泣道:“好孩子是母妃错怪了你!我不晓得你为了清儿要这样煎熬。宫里的日子有多难你和我都知道。清儿他这样一走……你为了替他寻一个公道为了延续他的血脉……当真是苦了你。” 我哀哀垂泪拉着太妃的手求恳道:“我受多大的委屈都不要紧只要太妃保重自身。若清知道太妃这样折磨自己在九泉之下也不能安生的。这个孩子我必定会好好生下来。皇上已经有了皇长子来日若有机会我会想尽办法把这个孩子过继到清的名下延续清河王一脉。太妃还有子孙在难道都要抛下不顾了么?” 太妃哀戚的面容上透出一点求生的意气抚着我的脖子垂泣道:“好孩子你为了清这样委曲求全、忍辱负重我这个做母妃的还能撒手求死么?我即便什么也帮不到你为你日日念经祝祷也是好的。” 我让积云端了一碗参汤进来一口一口舀了送到太妃嘴边道:“太妃几日没有进食了先喝些参汤提提神吧。” 太妃喝了几口参汤气色微微好些匀了气息道:“你要保住自己、腹中胎儿和你父母兄妹的性命只有进宫承宠一道这是没有错的。但是光有帝王的宠爱是远远不够的。你曾经被贬出宫一次自然比谁都知道当今这位皇上和先帝大是不同光他的宠爱是极不可靠的。——你只有将天下至高的权利牢牢握在手中才能保护你想要保护的人拥有你想拥有的一切。” 我陡地一惊沉吟道:“至高无上的权利?” “不错”。太妃渐渐沉静下来仿佛沉溺进往事的河流之中“先帝死后我自请出宫修行其实并非我自愿要出宫修行而是情势所逼不得不如此。当时宫中摄政王支持四皇子也就是当今的皇上继位琳妃朱氏成为太后母仪天下宫中尽是她的势力。若我不自请出宫放弃宫中一切以此为交换将清儿托付给她抚养恐怕清儿早活不到如今。” 我惊疑道:“太妃如何能保证太后能善待清呢?若她暗下毒手……” 太妃微微摇头“那时我蠢直到最后才晓得她与我一直情同姐妹其实最恨的便是我。只要她的儿子顺利当了皇帝只要我离开后宫她不会太为难清儿。我离宫之时在先帝灵前当着数百嫔妃朝臣的面要朱氏起誓善待我的清儿我方肯出宫从此不出安栖观一步。”舒贵太妃垂泪叹息“清儿长成之后不得不韬光养晦以游手好闲来打消朱氏母子的疑心。他的心里其实有多少男儿之志不能施展也是为我这个母妃所牵累。”太妃定一定神目光中攒起清亮的火苗在暗夜里灼灼明耀“我在隆庆一朝占尽风光宠爱唯独从未沾染权势以致到最后不得不任人宰割无还手之力。嬛儿我穷其一生才明白帝王的宠爱并不可靠唯有权力……我出身摆夷自然不能染指大周之权。而你却不一样!” 我默默沉思蓦然想起在上京辉山那一日红河日下之时江山如画的场景。那是世间男子尽想掌握手中的天下啊。 舒贵太妃怜惜地凝视我“你怀着身孕回宫之后必定树大招风、艰险重重。旁的人我不知道唯有太后你必定要慎重待之千万小心。” “太后……其实还算疼惜我。” 舒贵太妃微微蹙眉须臾松了一口气“她肯疼惜你就好。”她停一停“此人心机之深让人难以揣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连心爱之人也可以痛下杀手实在叫人后怕。想当年……她何尝不与我姐妹相称?” 姐妹相称?我心底微微冷。陡然听见这句话仿佛被人用力扇了几记耳光眼前金星直冒只觉耻辱和疼痛。 我沉思不已舒贵太妃的话叫我陡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情不由自主便问了出来“我曾无意间听太后的近身侍婢孙姑姑说起仿佛……太后与摄政王……” 窗外细雨潺潺舒贵太妃双唇紧紧地抿着良久她的嘴唇亦抿得白了才缓缓吐出一句“朱成璧……她与摄政王确是有私情!” 我脑中一阵麻头皮上似乎有无数细小的黑虫爬过去惊得几乎连寒毛也要竖起来了几乎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小虫的触角从皮肤上划过的粟栗。若真如舒贵太妃所说太后与摄政王真有私情那么后来的朝政纷纭、波云诡谲太后竟然亲手刺杀了摄政王夺回王权一举扫平其所有羽翼是何等厉害的手段。亦是要何等的心智与狠心才能杀得了自己的情人?我几乎不敢也不能相信。 仿佛很久的时候了好似是在我小产之后我的绢子落在了太后的寝殿里我想去取回的却在太后寝殿外的桂花树下听见服侍太后的孙姑姑说:“太后昨晚睡得不安稳呢奴婢听见您叫摄政老王爷的名字了。” 若不是爱着恨着惦念着一个女人何以会在睡梦之中叫一个不是自己丈夫的人的名字呢?他和她是政敌为了权力针锋相对为何她会叫他的名字呢? 而太后却在沉默之后肃然道:“乱臣贼子死有余辜!我已经不记得了你也不许再提。”然后她叹息了极缠绵悱恻的叹息了一声。 是了她那一声叹息分明是为了摄政王的。她说她已经不记得了却还在梦中念念不忘呼唤他的名字。 她是记得他的或许还爱过却亲手杀了他。 如此心机深沉的女子绝不是我从前在宫中所见的那个不问世事、只知理佛的已经垂垂老矣的病老妇人。想到眼前舒贵太妃的境遇从前我对太后的敬畏尊重此刻却被蒙上了一层莫名的清冷而深刻的畏惧。 我安静道:“太后如何我尚不知晓但如今的皇后是她的侄女她的厉害我倒是饱尝不少了。” 舒贵太妃拉着我的手眉眼间有灰色的忧虑“你这一去便再没有退路了一定要自己小心。” 我颔“死者长眠地下无知无觉而生者还要挣扎着承受活下去的担当。从今后我与太妃在不能互相照应了太妃也要珍重自身。毕竟这世上清的至亲也只有我们了。” 帘外雨已停了檐上不时滑落一滴带着青苔气息的残玉太妃痴痴望了许久慨叹道:“能彼此好好活着也算是安慰了。” 我默然伸手撩起窗上的帘帷。昏暗雨夜过去微紫的东方透出一缕晨曦竟然也是晴天了。 如此我便安心养胎静静把自己的心思磨砺成一把寒锐青霜剑。李长不便常常出宫却遣了他的徒弟小尤每日晨昏出来探望十分殷勤。 小尤笑说:“皇上在宫里可是每日都要问起娘娘的安好的。”又笑:“说起否极泰来宫里没人能比得上娘娘的。” 我淡淡笑道:“当年我被囚无梁殿也是你来服侍的如今还是你。可见我若要否极泰来总少不了你这小猴子在旁边。” 如此一个月过去玄凌的旨意还没有下来却是芳若来了。 这日芳若领着一行宫人捧了食盒衣料迤逦而来。一见面便拈了绢子笑道:“长久不见今日真当刮目相看了。”说罢盈盈拜倒:“奴婢芳若参见甄妃娘娘娘娘金安。” 我忙扶她起来含笑道:“皇上的旨意还没下来呢姑姑这样说是要折杀我了。” 芳若一径微笑:“娘娘的事皇上已经和太后说了太后也没有异议。又听说娘娘怀了身孕可高兴着呢。”言毕笑容满面道:“还没恭喜娘娘呢!”说着指一指身后宫女的手中的东西道:“这些都是太后叫赏下来的给娘娘安胎。” 我忙欠身谢过“多谢太后关怀。”我示意宫女下去“我久不见姑姑了可有许多体己话儿要跟姑姑说呢。” 芳若搀着我坐下仔细打量我道:“娘娘脱去了佛衣这样家常打扮着可精神多了。” 我命浣碧端上茶来给芳若方道:“承蒙姑姑多年照顾不想我还有今日已是意外之福若姑姑还要和我拘泥着身份我可不敢说话了。” 芳若吟吟含笑“娘娘现在是贵人且又怀着皇嗣最最尊贵不过了。奴婢虽然拘泥规矩但心里待娘娘是一样的。”芳若眼角微有泪光闪烁“奴婢自从选秀当日就在甄府侍候娘娘总算盼到今日娘娘苦尽甘来了。” 我颔微笑“不过是皇上垂怜罢了。”我望一眼芳若“我要回宫的事宫里可都知道了么?” 芳若道:“太后是十来天前知道的皇上回来问了太后已经醒了就在请安时提了这件事。正好惠贵嫔也在旁侍奉太后那可真是又惊又喜哪有不帮着说话的。本来太后还犹豫说没有废妃回宫的先例皇上却说当年是娘娘您自请出宫为大周祈祷国运昌隆的虽然没有名位却也说不上废黜。再一提娘娘有了身孕太后自然不反对了。” 我微微垂下眼睑看着自己逐渐养起来的指甲道:“那么旁人呢?皇后可是六宫之主。” 芳若轻轻扬起唇角露出得体的笑容道:“危月燕冲月乃是不祥之兆皇后连日来头风病得厉害起不了床都是安贵嫔和管婕妤服侍在身边日夜照料。皇上也吩咐了不许任何人拿宫里的琐事去打扰皇后只叫安心养着所以大约还不知道。娘娘是有着身孕回宫的又有谁敢拿皇嗣的事作反呢。等到了诏书下来任谁也无力回天了。” 芳若言毕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晓得她的意思在玄凌的诏书未下之前任何事都会生她自然是要我好好把握让玄凌一旨定乾坤。 我眉间微有忧色缓缓道:“可是皇上已经一月没来看我了。” 芳若微笑道:“皇上可忙着呢。娘娘既要回宫总得有住的地方内务府挑了衍庆宫、林光宫、懿安宫几所地方敞亮形制又富丽的宫殿可皇上都不满意只说要建一所新殿给娘娘。但内务府说娘娘有着身孕、宫里徐婕妤也有着身孕不宜大兴土木所以皇上的意思是把离仪元殿最近的昭信宫打扫出来要叫工匠画了图纸改建小修小改也算不得大兴土木了。皇上身边的人口风紧着宫里的人眼下只当皇上又要进哪位娘娘的位份都一团乱地猜着呢总不曾想到娘娘身上。” 我微笑道:“其实不拘住哪里我又怎么会挑剔呢皇上太费心了。” 芳若道:“娘娘如今要封妃回宫和端妃、敬妃并立虽然资历最浅可是已经生育了胧月帝姬如今又有了身孕当真是前途无量皇上能不着紧么?” “此外皇上还忙什么呢?” “皇上的意思是把昭信宫改建完之后就接娘娘回去。且这些日子来政务繁忙又要看顾太后和皇后两头皇上实在是分身乏术了叫娘娘委屈。” 我因了然而放心和颜悦色道:“我有什么委屈的呢?皇上都是为了我。”我沉吟片刻“皇上除了忙政务之后在后宫之中可否……”我见芳若微有探询之色索性开门见山道:“我与姑姑打开天窗说亮话离宫四年有余宫中选秀两次已不止是从前那些旧人了。我很想得到姑姑指点皇上身边如今是哪几位姐妹最得恩宠呢?” 芳若的眉毛微微一扬很快恭顺垂了下来“娘娘要回宫难免会跟几位其他几位娘娘小主见面。”她顺手捋一捋髻上垂落的散安之若素“最得宠的自然是和睦帝姬的生母昌贵嫔了出身又高长得又好。若不是还没生下一位皇子父亲家里又早破落了依着这份尊贵恐怕这三妃的空位也轮不到娘娘了。” 我听着芳若说心中飞如轮转。昌贵嫔是晋康翁主的女儿身份尊贵我是不能比的好在她已经不能再生育了倒也没有什么后患。只是若我不回宫这三妃之位必定也有她一份了。 芳若又道:“另一位是不消说的虽不是最得宠却是一直长盛不衰便是从前与娘娘交好的安贵嫔。如今住在景春殿掌一宫之事也是主位了。五位贵嫔中有昌贵嫔、安贵嫔、惠贵嫔和欣贵嫔听着皇上的意思因着娘娘要回宫之喜皇上打算进昌贵嫔为昭仪为九嫔之欣贵嫔为昭容皆是从二品的九嫔再进了管婕妤为祺贵嫔。娘娘知道的欣贵嫔早已不得宠皇上不过是看旧日的情面罢了而昌贵嫔和管婕妤才是要紧的。从前那位殁了的傅婕妤就不用说了还有庆嫔、祥嫔、杨芳仪以及另外几位刚入宫的小主颇得恩宠。” 我心中飞如轮转略略有数笑道:“听姑姑这一席话当是胜读十年书。那么怀着身孕那位徐婕妤呢?” “皇上对婕妤小主的情分不过如此而已。徐婕妤刚进宫时并不得宠还是因为那年皇上因五石散一事病重徐婕妤在通明殿日夜祝祷皇上才稍稍有所垂怜。只是那也是从前的话了若徐婕妤此番能顺利产下一位皇子的话自然也就能得宠非常。”芳若盈然生出些微温和的笑意“那些新进宫的小主娘娘也不需十分担心。此番太后那么爽快应允娘娘回宫其实另有一个原因在里头。”芳若幽深狭长的眸子如浮波漾过“李公公想必跟娘子提起过驯兽女叶氏吧?” 我连眉毛也不抬一下不动声色道:“略有耳闻。” 芳若道:“此女身份之卑微堪称大周百年之最。一月前还是选侍如今皇上又封了她常在。这还罢了可居然连封号也赐下了给了个‘滟’字就号滟常在。只怕再这样下去皇上要为她打破下女不得生育皇嗣的规矩了。” 我微微一怔脱口道:“果真给了封号么?” 芳若道:“是。难怪安贵嫔要吃心。她熬到如今成了贵嫔也只不过以姓氏为封号就因为她娘家只是小官吏。可如今叶氏卑微到此还在常在之位就给了封号难怪太后要动气。”她饮一口茶水缓缓道:“所以太后想着若娘子回宫又有所生育皇上必定能回转心思。”她叹一口气“娘娘不晓得为了当年那个傅如吟皇上闹到了什么份儿上。太后是很需要后宫有深明大义、通情达理的女子侍奉皇上。” 我粲然一笑“傅婕妤我是见不到了。只是叶氏能以驯兽女这样低微的身份而得选宫嫔圣眷隆重我倒很想看看是何等样的标致人物。” 芳若道:“娘子回宫以后总会见到她的只是娘子小心此女孤僻桀骜非常人能够接近又因为得宠愈加目中无人。” 我一笑对之“我只管我的她也只管她的井水不犯河水就是。” 芳若宁和微笑道:“娘子也不必太把她放在心上。叶氏出身卑微按照宫里的规矩每次侍寝之后都要服药是断断不许有孕的。换言之她没有为皇家绵延子嗣的资格。即使皇上要为她破例她的位份也尊贵不过娘娘去。” 我微笑起身扶一扶髻上银簪倚在窗边看花开映日红。“姑姑的教诲我都记在心上了。只是等昭信宫改建完成也不晓得多早晚了中间这些日子我自会留心的。” 芳若笑道:“如此最好。奴婢往来不便就在宫中等候娘娘的到来。”芳若抿嘴一笑“当年娘娘恨曾道八抬大轿抬着也不回宫了。如今奴婢听闻要来接娘娘的可是皇后娘娘的半幅仪仗呢。” 我轻轻伸手接住一片飞落的桃花笑道:“昔年旧事姑姑还要拿我取笑么。” 如此说笑一晌送走了芳若。我倚榻沉思须臾唤来浣碧取出纸笔便要写字。 浣碧奇道:“小姐好端端的要写什么?” 我静静思量芳若说得对玄凌出宫不易如今又被琐事缠身他身边的新宠随时都会出现只消我一日得不到册封回宫的圣旨就一日不得安稳。我必得要牢牢抓住玄凌的心才可。 于是蘸饱墨汁笔触柔媚逶迤: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这是唐朝武后困居寺院时写给高宗的情诗《如意娘》细诉相思等候之苦。我便信手拈来我写不出的相思之情只好借人家的心思一用。 写好折起交到浣碧手中“等下小尤过来请安便让他亲手交到皇上手中。” 浣碧点头“咱们现下的一言一行都关系将来我一定小心。” 第六章 两茫茫 李长再来时说起此事很是唏嘘“娘娘书信一到皇上牵挂得了不得呢。”见我只一笑置之他又道:“宫中一切都打点好了不日就可接娘娘回去只是皇上说住在凌云峰不太像样还得委屈娘娘至甘露寺暂住两日再从甘露寺接回娘娘。” 我点头“皇上安排就是量来甘露寺也不会有异议。” 浣碧连连冷笑扬眉道:“如今再回去甘露寺那起子小人可不知要成什么样子呢想想也觉得痛快!” 这一日槿汐正收拾衣裳回头却见是莫言来了如素日一般沉着脸色冷淡而孤清。身后跟着的竟是在山下长河中终日摆渡为生的阿奴。 我奇道:“今日可巧了难得你们母女一起过来。”一壁说一壁让了她们进来坐下。 莫言环顾我的禅房道:“你过得挺好到底一个人自在。” 她这句话说得或许无心而我见了她却油然而生了一层愧意无地自容。昔年她与我说起彼此旧日之事我曾信誓旦旦不会再回到负我之人的身边如今我就要再回宫廷自己也倍觉凄凉惭愧。 如此想着仿佛莫言也有着无穷无尽的心事各自捧着一盏茶盏相对无言。 良久到底是莫言先开了口“听说皇帝要接你回去很快就走了?” 我手中的茶盏微微一斜茶水几乎要泼了出来。从宫外人的口中听闻自己要回宫的事才恍然觉得是真切的回宫已成不可变改的定局。心内倍生凉意仿佛冬日里饮下一口冰水那凉意沁入喉舌凉到麻木。我垂着脸低低道:“是不过也就三五日的工夫了。” 她“哦”一声“那我来得还巧。”她定定神黯淡的眸光骤然闪烁出奇异的幽暗的光芒“莫愁我有件事要求你。” 她用的是昔日的称呼我缓缓笑道:“幸好你叫我莫愁若你叫我娘娘我必定不应承你要托付的事。” 她微微一笑那笑里有一抹淡淡的愁苦之色“来日叫你娘娘的人多着呢何况你心里未必十分愿意当这个娘娘。” 我但笑不语她拉过阿奴的手郑重道:“我把我女儿托付给你你带她进宫去吧。” 这句话大出我意料之外我不觉惊道:“什么?” 莫言倒是很镇定仿佛深思熟虑过了只脸上有一缕浅浅的苍白“阿奴年纪不小不能一辈子摆渡为生到底是女孩儿家难不成一辈子抛头露面吗?何况她到了这个年纪平日里无事生非的男人找她的多了她这个性子又偏偏看不上男人。我这个当娘的也得为她谋一个出路。” 阿奴静静站在她母亲身边苍白的脸上有妖艳的潮红汹涌一对原本清亮的眸子似看不到底的深渊雾气氤氲。我长长叹息了一声道:“莫言你我有数年的情分我也不瞒你与其进宫不如出家。宫里哪里是好待的地方。” 莫言的脸色愈加苍白仿佛一张上好的宣纸没有半点杂色。她目中有一抹晶莹涌动可她是生性倔犟的人那点晶莹之色在悠长而粗重的呼吸声中被死死忍了下去。她咬一咬唇狠狠道:“甘露寺不肯收留她说她——不是干净的人!”她别过头去声音微微颤“甘露寺不肯收留的人别的寺庙更不肯收留了。” 我大惊失色“你是说……” 莫言点一点头伤心之色难掩“不错。” 我心下难过“是什么时候的事?” “一年多前。”她说“莫愁我好后悔我不该让她一个人在山下摆渡让她受这样大的罪。” 我闭上眼屏息道:“是什么人?有没有报官?” “人海茫茫……” 阿奴的神情痛苦而迷茫骤然尖叫起来“娘!不要说了!娘——” 我过去抱住阿奴的肩膀轻声安抚她“是都是过去的事了。阿奴咱们不会再提咱们忘了它日日记着只会让自己难受。”我转过头看着莫言神色沉重“阿奴我留下我带她进宫去。” 莫言的神色微微一松“你肯就好了。只是阿奴这孩子性子和我一样倔犟怕不好调教。” 我摇头“阿奴很聪明我自会慢慢教懂她规矩。”我望着她低柔道:“阿奴我只问你你自己愿不愿意跟我进宫?” 阿奴的神色仓惶一如受伤的小兽“我只想去没有男人的地方。:bsp;我搂着阿奴轻轻道:“你别怕。宫里只有一个男人宫里是天下男人最少的地方。只是宫里的日子很苦你怕不怕?” 阿奴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我不怕。” 莫言不觉垂泪“莫愁那么阿奴就托付给你了。” 暮春的风夹杂着山野的萧瑟气息。我知道有些事一旦生便是生命里永恒不能融化的坚冰连最暖的春风也吹不化只能日日夜夜由它抵在心头戳穿心肺。我伤感难言静静道:“莫言咱们同是女子若女子之间都不能互为援手还有谁能帮咱们呢。何况阿奴若不跟我离开这里只怕流言蜚语都能把她给淹死了。” 莫言哽咽着点点头紧紧握住我的手“莫愁我知道你肯的。你这一去有阿奴陪着你也多个照应。” 恍若有森冷的风凄厉刮进眼底眼前的一切都带了白蒙蒙的氤氲之气我落泪“莫言当初我和你说我再也不愿意回宫去……” 莫言拍着我的肩温和道:“你和我不一样你自己的孩子没跟在身边。做娘的总都是舍不得孩子的。” 我心中一软悲不自胜拉着阿奴勉强笑道:“你既要跟着我去宫里可不能再叫阿奴了。”我微微沉吟“反正阿奴也只是你的小名儿如今就叫花宜吧你可喜欢?” 阿奴点一点头语气里还些微残余的天真“从今后我可跟着你了你护着我我自然也护着你。” 我微笑“是。我一定护着你不叫你再受人欺侮。” 到了晚间我回甘露寺暂住。依旧是那座小小院落却打扫得干干净净显是用香熏过入门便是浓浓的香郁。静岸早早引人等在门外她神色如常和蔼其余人等却早换了一副毕恭毕敬的神色。我心中不屑面上却不露出来只与静岸叙过不提。 浣碧环视一周袖着手冷笑道:“怎不见静白师傅往日拜高踩低她都是头一份儿怎么今日娘娘回来暂住却不见她了?” 我唤了声“浣碧……”众人面面相觑只不敢答话到底是静岸道:“静白病着恕不能拜见娘娘了。” 浣碧冷着脸横眉不语槿汐微笑道:“静白师傅或许是心病也未可知。今日也就罢了过几日宫里迎娘娘回去合寺毕送可由不得静白师傅病了且叫她好好养着吧。” 我当下也不理会只安静住下不提。甘露寺殷勤供应十分周到我只瞧着她们战战兢兢的样子唏嘘不已。这日晨起槿汐为我梳头篦子细细的划过头皮是一阵警醒的酥凉。槿汐轻轻道:“听李长说宫里来了册封使预备着午后就要来宣旨接娘娘回去。” 我看着镜中薄似蝉翼的鬓角淡淡道:“也好免得夜长梦多。” 槿汐笑道:“皇上这般重视娘娘只不知请了谁作册封使是国公抑或丞相更或者是宗亲?” 我漠然道:“册封的旨意要紧管谁是册封使呢?” 槿汐颔道:“娘娘说的是。只是今番要回宫有些东西娘娘是一定要舍弃了。比如心。不是狠心狠心亦是有心的。娘子要做的是狠而没有心。” 我转身恳然握住她的手“槿汐除了你再没有人对我说这样的话。” “槿汐惭愧”她的温婉的声音里有深深的歉意和自责“槿汐白白在宫中活了数十年竟不能维护娘娘分毫。” 我微微一笑“你已经尽力了。恰如你所说有心之人如何和没有心的人相抗衡呢?”我定一定神窗外是渐渐暖热的夏初天气热烈的风让我的神思愈加冰冷“玄清已死我再没有心了。” 昏黄的铜镜中我乌深的眸底似有血染的锋刃般的薄薄影子极淡的一抹。压一压心口再抬头时眉目间已换做柔情似水婉转如盈盈流波。 这日巳时一刻日光浓得如金子一般明亮得叫人睁不开眼睛。五月初的天气甚是晴朗连天空也凝成了一湾碧蓝澄澈的秋水格外高远。 然而我怆然想有些人哪怕一生一世望穿秋水也再望不见了。 我依礼梳妆盈盈独自站在庭院中李长笑嘻嘻打着千儿“叫娘娘久候请娘娘接旨。” 我浅浅欠身道:“有劳公公。” 小院里开了一树一树的石榴花清净的寺院里甚少有这样艳丽的花朵然而五月时节最美最热烈的亦唯有此花了无心无肺一般开得如火如荼整个甘露寺便掩映在这般红滟滟的浓彩里。 我跪地髻上的璎珞垂在眉心有疏疏的凉意。李长的声音是内监特有的尖细: 朕惟赞宫廷而衍庆端赖柔嘉颁位号以分荣。咨尔昭仪甄氏温恭懋著慈心向善舍尊位而祈国运掩自身而祷昌明其志其心堪为六宫典范。曾仰承皇太后慈谕册为正二品妃赐号“莞”。尔其时怀衹敬承庆泽之方新益懋柔嘉衍鸿庥于有永。钦哉。 神情有瞬息的凝滞圣旨已下终身既定再无翻转了。转瞬如有冰水劈面湃下整个人连纤微的丝都冻住了一般分明看见一道裂缝慢慢横亘上如坚冰般的心底轰然塌碎的声音之后森冷锋利的冰棱直直硌在心上。今生今世只消在他身边一刻我竟如何也逃不离这个“莞”字了。 李长笑得欢天喜地亲手将圣旨交到我手里“恭喜娘娘皇上的意思三日后大吉请册封使引娘娘回宫。——娘娘断断想不到册封使是哪位贵人当真是大吉大利的贵人呢!” 他小跑至门外引了一人进来道:“王爷请。” 有人踏着满地缤纷落英入内我只当是岐山王抑或平阳王一径只低了头。 那人似乎也未看我只懒洋洋向李长笑道:“皇兄又看上了哪位美人?巴巴得要本王亲自跑到寺里迎接。听闻上回册封叶氏可是劳驾公公跑去狮虎苑宣的旨。” 李长连连道:“惭愧惭愧王爷不晓得那回可把老奴吓得半死还有只老虎蹲在滟常在后头除了常在谁也哄不走。” 我耳中轰地一响直如打了个响雷一般无数细小的虫子嗡嗡在耳边鸣叫着扑扇着翅膀——这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像的声音?怎么会?! 我迫不及待地抬头目光所及之处那人穿着月色底海水蓝宝团纹蛟龙出海袍腰际束绛色白玉鱼龙长青带头上戴着青玉金翅冠负手立在数丛青竹之侧。他的眸色幽深柔和似饱染了花影的清隽。竹影疏落落他颀长身形之上是淡墨色的柔美弧度。他就那么静静的凝立在那里独自占尽风流。 心中有一股滚热的强力激荡汹涌只觉得一直抵在心头的那束坚冰被这样的暖流冲击得即刻化了整个人欢喜得手足酸软一动也动不得几乎要委顿下来。然而这样的欢喜不过一刻心底越来越凉凉得自己也晓得无可转圜了只怔怔落下泪来。仿佛无数巨浪海潮拍在身上玄清!玄清!我几乎不能相信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双足本能地一动只想扑到他怀里去大哭一场哭尽所有的艰难与委屈。 李长笑眯眯道:“娘娘可高兴哭了呢。” 他似乎感觉到什么转过头来一张脸在刹那间变得雪白没有人色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嬛……” 他的声音尚未落地乍然一声娇嫩的惊呼“王爷——”却见一个碧色的俏丽影子已飞奔出来直扑到他怀中啼哭不已。 心中一阵悲凉果真不是我的幻觉。连浣碧也知道是他回来了他没有死!没有死! 一切已成定局的时候一切再无转圜之地的时候他回来了。 李长忙道:“哎呦碧姑娘这是怎么了?王爷好端端地回来可是大喜事啊姑娘倒哭成这样了。”说罢向我笑道:“王爷是昨日才回来的平平安安毫无伤皇上可高兴坏了直在宫中留了一宿。这可是咱大周的洪福齐天哪。皇上想着王爷如此后福无穷和娘娘是一样的才特特地请了王爷来做册封使哪!” 槿汐纵然意外眼见不对跺一跺脚向他使了个眼色道:“人家久别重逢的你在这里添什么乱快出去罢!” 李长眼珠一转一拍脑袋笑呵呵道:“原来是这个理儿我说碧姑娘怎么哭成个泪人儿呢难怪难怪!”说罢忙带了人出去。 玄清一手扶开浣碧眼眸只牢牢盯着我劫后重生的相逢喜悦里安着那么多那么多的错愕和不可置信。槿汐不动声色从玄清身边拉过浣碧笑道:“娘娘的大好日子姑娘哭湿了衣裳算什么呢随奴婢去换件喜色的衣裳吧好叫王爷和娘娘好好说说话。” 浣碧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来方觉大为失态依依不舍地看看他又望望我低低道:“王爷平安无事奴婢这就给菩萨上香去。”说罢涨红了脸急急奔进屋去。 槿汐福了一福匆匆跟在浣碧后头追进去。她经过我身边接过我手中的圣旨悄悄在我耳边道:“圣旨既已下来万事不能再回头娘娘可要想清楚了。”她把“娘娘”二字咬得极重提醒着我此时的身份说罢幽幽一叹“一时感情用事只怕来日后患无穷。” 我怔怔地站着。他走近我脸上的笑意淡而稀薄像透过千年冰山漏出的一绿阳光带着深重的寒气;又似在夜雾深重的林间里飞过的几只萤火虫的光芒微弱而辽远。 他淡淡一哂似是自嘲:“娘娘?” 这两个字似两块烙铁重重烙在心上呼吸的痛楚间几乎能闻到皮肉焦烂的味道我痛得说不出话来强忍了片刻方缓过神气勉强道:“本宫已是莞妃有劳王爷亲来相接王爷一路辛苦。” “王爷?”他满目怆然叫人不忍卒睹拱一拱手道:“不过一别四月不想世事颠覆如此之快娘子已成娘娘了。”他退后一步“良久未曾听娘娘如此称呼清大觉生疏了。” 他如此语气不啻是在怨我了更不啻于在我心口狠狠扎了一刀。然而我即便分辩又有何用呢?那些不能启齿的缘由能告诉他么? “一别四月?世事变幻之快往往在一夕之间。王爷依旧是王爷只不过本宫不再是一介废妃罢了。”我定一定神含泪笑道:“你回来就好了。” 阳光那么猛烈灼痛我的头脑微微睁开眼触到那一双隐忍着不亚于我的焦灼和苦痛的双眼。“我千辛万苦我拼死回来要不是想着你——嬛儿我想着你才能回来。可是我一回来却要亲眼见你万千荣宠被迎回宫去迎回皇兄身边。”他踉跄着退了两步喑哑道:“我情愿自己身死赫赫永远不要回来!”他停一停“我若不回来……” 现实如一把钝重的锈刀一刀一刀割裂我与他之间所有的情系我泪流满面“你若不回来就不会知道你才一走四月我便琵琶别抱1;你若不回来就不会知道我在以为你尸骨无存后又迫不及待回到紫奥城回到你皇兄身边;你若不回来就会一直以为我会等着你、盼着你在凌云峰等你归来就不会知道我是这样一个无情无义的女子。”我哽咽狠一狠心道:“我本就是这样无情无义的女子。” 有风吹过树叶哗哗作响像落着一阵急促的冰冷暴雨。阳光透过叶子细碎的间隙落下来仿佛在我与他之间设下了一道没有温度亦无法攀越的高墙此时此刻我们再不能是至亲爱侣了。 “无情无义……”他喃喃良久仰天疏狂大笑眼角隐有清泪涌出。 我不忍再听亦不忍再看。我怕自己会忍不住忍不住扑进他的怀里要他带我走;我怕忍不住我的眷恋我的思念。 仓惶转身风扑簌簌吹落满地殷红的榴花瓣瓣如泣了满地鲜血斑斑。 芳魂何处去榴花满地红。 我只身离去只余他一身萧萧隐没于风中。 注释: 1琵琶别抱——白居易《琵琶行》诗有“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句。后遂以“琵琶别抱”喻妇女再婚。孟称舜《鹦鹉墓贞文记·哭墓》:“拼把红颜埋绿芜怎把琵琶别抱归南浦负却当年鸾锦书。”这才是最准确的。 第七章 负却当年鸾锦书 是夜槿汐见我不曾用饭便盛了一碗银耳来好言劝慰道:“娘娘好歹吃些什么别伤了自己的身子。”她怅然一叹“王爷平安归来固然是好事只是……天意弄人。” 浣碧抱膝坐在榻边嘴角的一抹笑意被眼中无尽的愁绪和担忧代替“王爷怕是伤心的很。小姐……”她看着我嘴角一动终于还是没说出口。 我拨弄着盏中雪白的银耳只觉人便如这一盏银耳一般被肆意调弄半点由不得自身。良久我低声道:“我何尝不知道你想我去劝他只是事到如今相见无地再说又有何益?即便他知道我的种种为难我却连挽回也做不到。” 浣碧小心翼翼觑着我的神色道:“那个七日失魂散还在槿汐处收着……”她咬一咬嘴唇“小姐若是吃下管他什么圣旨也都完了。” 我心中一动不觉站起身来然而即刻惊觉悚然“我已是册封的妃子他是册封使我暴病而亡他如何能脱得了干系?就连你和槿汐也落得个侍奉不周的罪过。”我颓然坐下抚着腮道:“我已不是一名无人问津的废妃只消我暴病皇上会派多少太医来查到时连温实初也要连累。何况除了他我有多少撇不下的干系?”说罢心下更是烦乱只紧紧攥着绢子不语。 浣碧似有不甘心“小姐……” “天下不止一个王爷足够牵念碧姑娘只想一想顾佳仪吧。”槿汐抚着我的背温然道:“娘娘千万不要自乱了阵脚奴婢且请娘娘想一想这道圣旨可否不屑一顾?娘娘若觉得什么都可以放下奴婢即刻为娘娘收拾包袱天涯海角只管跟了王爷走哪怕来日被抓赐死得一日的快活也是一日的快活总归不枉此生。若娘娘在意这道圣旨里的分量那么且三思而行。” 薄薄一卷黄色的丝帛用湖蓝和浅金丝线绣双龙捧珠的图案。一爪一鳞莫不栩栩如生赫赫生威满是皇家威仪。短短几行字是正楷书写为显郑重字字皆是玄凌的亲笔而非礼部代拟的冠冕文章。我的指尖拂过丝帛微微颤抖短短几行字已经落定了我的终身如果要转头如果要退缩……我的眼中几乎要沁出血来。 槿汐握住我的手看一看浣碧又看一看我“碧姑娘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王爷如此伤心又在气急之下有些话娘娘不能说但有些可以出口的话多少也能让王爷断了念想。否则日后到底会在宫中碰面彼此总要留个相见的余地何苦两下里伤心煎熬呢。” 浣碧推开窗夜风倏然灌入的瞬间带入满地如霜冷月。浣碧倚窗望月起伏的群山似静静伏着的巨兽伺机把人吞没。浣碧的叹息似落地的冷月寒光凄凄道:“此时此刻想必王爷是伤心透了。” 我怔怔若真如槿汐所说他能对我断情想必也不会再伤心了罢。 我铮然转看牢浣碧清秀的面庞轻轻道:“浣碧……” 李长传旨之后甘露寺外已有数十兵士守卫。槿汐早已吩咐了外头叫浣碧自去凌云峰收拾些旧日什物过来。 浣碧去了一趟取了一包袱衣裳过来槿汐随手一翻靠在窗前皱眉大声道:“姑娘真是的这些东西分明拿错了。奴婢请姑娘取些娘娘夏日的换洗衣裳来姑娘却包了一包袱冬日的大毛衣裳来真真是……” 浣碧赌气大声道:“不就拿错了衣衫么?我再去一回就罢了。”说罢低低在我耳边道:“奴婢已请了王爷在长河边等候小姐快去罢。” 我披了浣碧方才出去时披的碧色斗篷头打得松散似与人赌气一般怒气冲冲便往外走。我本与浣碧身形相似夜色浓重更掩了一层外头的守卫知道浣碧是我近身侍女自然不敢阻拦一路放了我出去。 去长河边的路早已走得熟了却没有一次似今夜这般为难。晚风飒飒吹起我的斗篷心跳得那么急我迫不及待想见他却又无颜相见。 见一次便伤心一次人世难堪或许相见亦争如不见罢。 河水清凉的潺湲声远远便能听见遥遥望去他的身影在明亮的夜色下显得格外茕茕似苍凉的一道剪影。 他等待的姿势在那一瞬间激起我所有温柔的记忆与渴慕多少次他便是这样等着我。只是那姿态从未像今日这般荒芜过。 他黯淡的容颜在看见我的一刻骤然明亮起来像灼灼的一树火焰瞬间照亮了天际。他几步向前重重地松了一口气“你终于还肯见我。” 我冷一冷道:“看你平安我才能心中无愧安心回宫。” 他的眼神微微一晃笑容冷寂了下来“只为这个?” 我悲极反笑“否则王爷以为我露夜前来所为何事?” 月光如银他清明的眼神并未放过我“一别良久你不问我为何去了哪里?” “很要紧么?”我力图以疏离地笑分隔我与他的距离“大约我回宫之后皇上也很乐意与我谈论此事。何况问与不问你我都无力回天。一切已成死局看你安然无恙站在我面前我已经无所牵挂了。” 他眼里黯然的神色微微一亮似跳跃的烛火“我安然无恙你才无所牵挂可知我当日人人传我身死你必然是日夜牵挂了。嬛儿……” 我心下一慌恨不得将自身缩进斗篷里不见了即刻转身回避“素闻王爷心有七窍可知真是多心了。” 他的口气里有难耐的急切和不愿相信“嬛儿你我早已两心相映今日你乍然回宫又刻意冷淡我。嬛儿……” 入夏时分荼蘼花正开得蓬勃如云。荼蘼又叫佛见笑因而甘露寺一带漫山遍野开得到处都是大捧大捧雪白浅黄的花朵在夜色中看去似茫茫然的大雪纷扬。我不得不止住他的话截然道:“开到荼蘼花事了。清我们的缘分实在尽了。” 山风入夜强劲鼓鼓地贴着面颊刮过去似谁的手掌重重掴在脸上打得两颊**辣地痛。有片刻的沉默似是河水东流不能回头的呜咽如诉。他的声音清冷冷的似积在青花瓷上的寒雪“从前你说于男女情分上从不相信缘分一说唯有软弱无力自己不肯争取的人才会以缘分作为托词。以缘分深重作为亲近的借口以无缘作为了却情意的假词。” 风夹杂着荼蘼花的浅浅清香那种香是盛极而衰时的极力挣扎我淡淡道:“我亦说过或许有一天真到了无路可去、无法可解的地步我才会说缘分已尽。或者……”我强抑住心底翻涌的痛楚“清我实在可以告诉你我只想了却我与你的情意。”我按住小腹低低道:“想必李长已经告诉你我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三个月你该知道这孩子不是你的。” 他颓然转声音里掩不住的灰心与伤痛“不错三个月便是我才走一个多月你便和皇兄在一起了。”他牵住我的手他的手那样冷那种冰天雪地般的寒意从他的指尖一直逼到我的心口“嬛儿人人都以为我死了那不要紧。你要自保求存也没有错我只是痛惜你你是从紫奥城里死心出来的人何必再要回到伤心地去苦心经营?我实在不忍……我情愿是温实初一生一世照顾你。至少他是真心待你的。” “温实初?”我轻轻一哂“我想要的唯有你皇兄能给我。我父兄的性命我甄氏一门的活路我想要的荣华富贵。甘露寺数年我受尽凌辱与白眼我再也不愿任人鱼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日子我过得怕了为何不是我为刀俎人为鱼肉——” 他牢牢看着我那琥珀色的眼眸几乎能看穿我所有的掩饰。我不自觉地别过头躲避他让人无可躲避的眼神。“你说旁的我都相信可是嬛儿荣华富贵何曾能入你的眼里?你若非要以此话来压低自己岂非连我对你的情意也一并压低了?我玄清真心爱护的女子岂会是这样的人?!” 我狠下心肠强迫自己逼出一个骄奢而不屑的笑意“那么王爷你当真是看错人了。甄嬛也是凡夫俗子她想要活想要活得好想要身边的人活得好不愿再被人践踏到底。” 良久他怅然叹息微抬的眼眸似在仰望遥远处星光闪烁的天际。他的神色有些凄惘的迷醉低低道:“那一日我初见你你在泉边浣足。那样光亮华美幽静如庭院深深里盛放的樱花又嫣媚如小小的白狐。” 我垂下双眸足上锦绣双色芙蓉的鞋子被露水濡湿玷了金丝线绣出的重瓣莲花在月光下闪烁着璀璨的金。双足已不再着芒鞋连一丝金线都能提醒我今时今日的束缚我再不是无人过问的废妃再不是凌云峰独自自在的甄嬛。我掐着手心冷然道:“也许今日心狠手辣的甄嬛早不是你当日心中那只小小白狐。”我凄涩一笑缓缓抬头看着他“其实你说得也不错我何尝不是狡诡如狐?” 他握住我手腕的十指似僵住了的石雕一动也不动。夜风吹落大蓬洁白的荼蘼花落在长河里只泛起一点白影便随着流水淙淙而去。他的声音有些空洞像这山间空茫而静寂的夜“那日我的船在腾沙江沉没江水那么急所有的人都被水冲走了。若非我自幼懂得一点水性只怕也要沉尸腾沙江。我好容易游上岸边却早已精疲力竭被埋伏在周遭的赫赫细作制伏。为了我怕我反抗他们一路迫我服下十香软筋散从滇南带往赫赫。”他看我一眼“那日你我在辉山遇见的那名男子你可晓得是什么人?” 我凝神思索“看他衣饰气度必然是赫赫国中极有威望之人……”骤然心下一动忙看玄清道:“莫不是……” “不错!他正是赫赫的汗王摩格。早在辉山之日他已揣测我是朝中要人又恰逢皇兄派我远赴滇南正好落入他囊中中他暗算。”玄清暗暗咬牙长眉紧蹙“他既知我身份挟我入赫赫意欲以我亲王身份要挟皇兄控势滇南。” 我想也不想脱口道:“皇上不会答允的。” 玄清的眸中有暗沉的辉色流转如星波皓皓“他自然不会答允。在他眼中一个兄弟如何及得上大好河山何况……那兄弟又是我。” 我的叹息被河水的波縠温柔吞没“多年前皇位之争——只怕赫赫真杀了你反而了却他心头一块大石。” 他颔“赫赫既知我身份来历我自然成了他们眼中的鸡肋更不必费神再知会皇兄已挟持了我。大约他们也只等着来日两军相见把我当作阵前人质赚得多少便宜算多少罢了。我被扣在赫赫那一日趁人不防抢了匹马出来日夜奔逐到上京边界才得平安。”他苦笑“彼时国中人人都以为我已死在滇南上京守卫竟以为我是魂魄归来。我怕你等的伤心日夜兼程回京本待见过皇兄便来见你谁知回京之日皇兄大喜之余托给我的第一要事便是至甘露寺为他迎接一位新宠。”他的神色间尽是焦灰色的苦楚“更不知皇兄的新宠便是你。” 我怆然不已然而这怆然之中更是对世事的怨与悲。然而我能怨谁人如掌心棋子往往是身不由己却不得不孤身向前。 我望住他数月的悲辛只化作两行清泪无声无息绵湿衣衫。 他的手掌有残余的温度有薄薄的茧为我拭去腮边的冷泪。那是一双能执笔也能握剑的手如果不是摩格卑鄙到用十香软筋散制住他或许他早早回到我身边再无这么多的辛酸起伏。然而……“如果”和“或许”是多么温暖慈悲的字眼若真有那么多假设人世岂非尽如人意了。 他的语气里有温柔的唏嘘“你还肯为我落泪嬛儿。”他扣住我的手腕“我只问你一句你是否当真已对我无情?” 呼吸变得那么绵长我望住他的眼睛竟生生说不出“无情”二字。 即便在宫中厮杀残忍了那么多年我也从未停止过对情意的追求。而如今我止住脚步这一切竟是要我亲手来割舍。 不知过了多久他拥我入怀他的怀抱那样温暖似乎能为我抵御住这世间所有的风刀霜剑。连他的气息亦一如从前清爽恬淡的杜若气息只愿叫人沉溺下去沉溺到死。他的话语似绵绵的春雨落在我耳际“嬛儿现在还来得及只要你肯跟我走我情愿不要这天潢贵胄的身份与你做一对布衣夫妻在乡间平凡终老。” 跟他走和他厮守到老是我长久以来惟一所想。 然而时至今日他真说出了口这句话似一盆冷水倏然浇落在我头上浇得我五内肺腑都激灵灵醒转了过来。 我豁然从他怀抱中抽出不忍看他惊愕而失望的神色凄怆道:“有情如何无情又如何?人生在世并非唯有一个情字。”我眺望甘露寺后山的安栖观神色肃然“若我与你一走先牵连的便是你避世修行的母亲。即便你还要带太妃走那末其他人呢?我们能带走所有么?”我的声音微微颤从胸腔里逼狭出来“清我们的爱情不可以自私到不顾我们身边的人不能牺牲他们来成全我们。”我看着他“我做不到你也做不到。” 他的神色愈加悲戚下去然而这悲戚里我已明白他的认同与懂得。他是温润的男子他不会愿意因自己而牵连任何人这是他的软弱也是他的珍贵。 泪光簌簌里望出去那一轮明月高悬于空似不谙世间悲苦一味明亮濯濯将我与他的悲伤与隐忍照得如无处容身。 那么多的泪我那么久没有肆意纵容自己哭一场。我足下一软伏在他的肩头任由心头乱如麻绪只逼着自己将残余的冷静宣之于口“如果我可以跟你走我何尝不愿意抛下所有就跟你走。什么也不想只跟你走。可是你我任性一走却将父母族人的性命置于何地?却将太妃置于何地?我们一走受灭顶之灾的就是他们!”眼泪堵住我的喉咙“从前也就罢了。”我茫然四顾“如今我们还能走去哪里?天下之大容不下一个玄清、容不下一个甄嬛即便天地间容得下我们也容不下我们一走了之后终身愧悔的心。清由不得我们选择——不从来就是没有选择。” 他拥着我的肩声音沉沉如滂沱大雨:“嬛儿哪怕你告诉我你对我从无情意我也不会相信。但是你告诉我这番话却比你亲口对我说无情更叫我明白明白你再不会在我身边。” 夜色无穷无尽往昔温柔旖旎的回忆似在夜空里开了一朵又一朵明媚鲜妍的花。 我却只能眼睁睁任由它们尽数萎谢了。 河边的树木郁郁青青我轻声道:“你看此处叶青花浓依旧可是玄清你我一别四月却早已是沧海桑田了。”上苍的手翻云覆雨把世人的欢乐趣、离别苦置于手心肆意把玩我凄然道:“清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变了。” 他手上微微用力他的额头抵着我的额头“嬛儿让我再抱抱你只消一刻就好。从今往后我能抱这世上所有的人却不能再这样让你停留在我的怀里了。” 心中的软弱和温情在一瞬间喷薄而出我在泪水里喃喃低语“清遇见你让我做了一场梦。我多么盼望这梦永远不要醒。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都在这个梦里都是你给我的。” 他吻一吻我的脸颊“于我何尝不是。”他温柔凝睇着我似要把我的样子嵌进脑海中去一般“有你这句话我当不负此生。” 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抚着他的脸庞凄苦道:“何苦说这样的话?清你当找一个真心待你好的女子和她相扶相持白到老。你们会有很多子孙会过得很好会一辈子安乐。”我仰望他“清来日我日日在佛前焚香终身祈愿为你祝祷只盼你如此。” 他捂住我的唇凝泪的双眼有隐忍的目光明亮胜如当空皓月。他低低道:“你说这样的话是要来刺我的心么?我所有的心意只在那一张合婚庚帖里说尽了。只有你再不会有旁人了。” 我止不住自己的泪意顿足道:“你才是来拿这话刺我的心……”天际扑棱棱几声响是晚归的昏鸦落定在枝头栖息一分皓月又向西沉了一沉。 再没有时间了。 我缓缓地、缓缓地脱开他的手臂含泪道:“你瞧月亮西沉再过一个时辰天都要亮了。” 他摇一摇头神色如这夜色一般凄暗再瞧不见那份从容温润的光彩。他苦笑“我只觉得自己恰如一缕孤魂野鬼天一亮大限就到了再不情愿也得放你走。” 夜色渐渐退去似温柔而紧迫地催促我垂黯然“大限已经到了。我已经出来很久再不回去只怕槿汐和浣碧便是当其冲。”我的手从他的掌心一分一分抽出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般“一起坐着越过天空看云、说着话或是沉默安静享受片刻的平静。”我恻然道:“清咱们再也不能了。” 流光里泛起无数沧桑的浮影。再相见时我与他都会重新成为紫奥城重重魅影、万珠纱华间的瓦石一砾割断彼此的前世。 寂夜里落花芬芳簌然那样的婉转委地扑簌簌如折了翅膀的洁白的鸟早已失了那种轻灵而自由的婉转飞扬只留下凄艳的一抹血色将所有的希望和幸福轰然倒塌。只余世事的颠覆和残忍把人一刀又一刀凌迟不断。 始觉一生凉初透。 漏夜更深屋内一盏残灯如豆槿汐披衣端坐我的脚步再轻飘如絮也惊醒了一旁打盹的浣碧。她见我回来不觉一惊很快平伏下来道:“小姐这么晚不回来奴婢还以为……” 我淡淡道:“以为我不回来了是么?” 槿汐为我斟上一碗茶柔和道:“奴婢知道娘娘一定回来的。” 她的梢有未干的露水我稍稍留神她的鞋尖亦被露水打湿了。我看她“方才出去了?” 槿汐微微一笑“知道娘娘一定会回来所以奴婢为娘娘去了一个地方。”见我微有不解她伸指往后山方向一点。 我随即明了“王爷回来是喜事是该叫太妃欢喜。”我停一停“太妃是明白人自然知道这个孩子的事不能叫他知道否则便是一场雷滚九天的大风波了。” 槿汐曼声细语道:“娘娘思虑的是太妃也是这样想否则瞒不住就是害了王爷。”我抚一抚浣碧疲倦的面颊柔声道:“你放心王爷不会伤心很久的。安心睡去吧。”浣碧点一点头敛不住眉心深深的担忧与凄惶步履沉重进去了。 我睡意全无取下上的银簪子一点一点拨亮火芯仿佛这样就能拨亮自己的心。“槿汐”我低低道“小时候爹爹总是说我聪明聪明的心性总是占足便宜的。可是我再聪明却永远参不透一个情字永远作茧自缚。槿汐假若可以我情愿一辈子不知情爱为何物一辈子庸碌做一名凡俗女子或许更能快活。” 槿汐为我抖去斗篷上的雾白露珠披上一件干净衣衫手势温柔而轻巧。月光落在我逶迤的长上是点点泪光似的的星芒。 “温柔女儿家却硬是须眉刚硬的命一世冰雪聪明也抵不过一个情字。身为女子谁能参得透情字即便是……”她叹一叹“不过是已经死心和没有死心的分别罢了。” 我无力倚在窗边“从前看《牡丹亭》的戏文杜丽娘为柳若梅死而复生仿佛情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如今才晓得戏文终究是戏文罢了。” “所以奴婢说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可是如今却要瞻前顾后步步为营了。时机不同行事也不得不同。” 我沉默小时候看《牡丹亭》看到这样一句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年少时总把情意看得泾渭分明爱便是爱不爱便是不爱如同生与死一般界限清晰。总以为只要爱着就能够抵越生死敌得过这世间的一切。 却原来情到深处很多事仍是我们的单薄之力所不能抗拒的。 我举起茶盏痛然笑道:“常说一醉解千愁我却连想一醉都不可得。”说罢只仰面大口吞下茶水。温热的茶水入喉的一瞬间那样苦那样涩仿佛流毒无穷的伤怀直逼到心里不觉泪光盈然向槿汐道:“我这一生到此即便再身膺荣华也不过是一辈子的伤心人罢了。” 第八章 掌上珊瑚怜不得 我刻意回避玄清回避对往事留恋和期望。从甘露寺眺望遥遥能望见清凉台白墙碧瓦的一角然而才看一眼已觉心酸不已不忍也不敢再去看。 三日后晨起不得不另换了一副心肠。冷眼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面色沉静如波澜不起的古井。已然沉寂了那么久穿惯了身上灰仆仆的佛衣铅华不施素面朝天。玄凌见我时是素衣简髻的佛门女子淡朴无华。那么今日重返后宫我便要艳绝天下极尽奢丽让我的姿容在瞬间夺人心魄震慑玄凌的心魂。 开箱启锁挑选最华贵妩媚的衣裳。迷离繁花丝锦制成的芙蓉色广袖宽身上衣绣五翟凌云花纹纱衣上面的花纹乃是暗金线织就点缀在每羽翟凤毛上的是细小而浑圆的蔷薇晶石与虎睛石碎珠流苏如星光闪烁光艳如流霞透着繁迷的皇家贵气。臂上挽迤着丈许来长的烟罗紫轻绡用金镶玉跳脱牢牢固住。一袭金黄色的曳地望仙裙用蔷金香草染成纯净明丽质地轻软色泽如花鲜艳并且散出芬芳的花木清香。裙上用细如胎的金银丝线绣成攒枝千叶海棠和栖枝飞莺刺绣处缀上千万颗真珠与金银丝线相映生辉、贵不可言。 我举目示意浣碧、槿汐不许动手径自拆散头上象征出家的太虚髻淋淋漓漓散下一头几欲委地的青丝拿犀角碧玉梳慢慢梳通散如墨缎。反手细细挽了惊鸿归云髻髻后左右累累各插六支碧澄澄的白玉响铃簪走起路来有细碎清灵的响声髻两边各一枝碧玉棱花双合长簪做成一双蝴蝶环绕玉兰花的灵动样子。髻正中插一支凤凰展翅六面镶玉嵌七宝明金步摇凤头用金叶制成颈、胸、腹、腿等全用细如丝的金线制成长鳞状的羽毛上缀各色宝石凤凰口中衔着长长一串珠玉流苏最末一颗浑圆的海珠正映在眉心珠辉璀璨映得人的眉宇间隐隐光华波动流转熠熠。髻正顶一朵开得全盛的“贵妃醉”牡丹花艳如火重瓣累叠的花瓣上泛起泠泠金红色的光泽簇簇如红云压顶妩媚姣妍衬得乌黑的髻似要溢出水来。颈上不戴任何项饰只让槿汐用工笔细细描了缠枝海棠的纹样绯红花朵碧绿枝叶以银粉勾边缀以散碎水钻一枝一叶一花一瓣绞缠繁复说不尽的悱恻意态。同色的赤金镶红玛瑙耳坠上流苏长长坠至肩胛微凉酥酥地痒。 化的是远山黛脸上薄施胭脂再用露水匀了珍珠粉淡淡施上成“飞霞妆”脸上幽暗的苍白便成了淡淡的荔红。一眼瞥见妆奁里的胭脂笔心下一颤想在眉心描画一朵梨花形状想起当日酒醉春睡在棠梨宫后院的梨花树下梨花花瓣正落在眉心玄凌曾说我肤色白如梨花花落眉间不见其色于是亲手执了胭脂笔将梨花形状描在我眉心遂成“姣梨妆”一时宫中人人仿效。那是我昔年的荣宠也是昔年与玄凌的情意。如今若特意画上让玄凌见到必定能勾起前情激起他对我的怜惜之意。 于是拾起胭脂笔浣碧立刻奉上一小盒紫茉莉胭脂让我润了润笔。侧头忽见窗外一抹颀长的身影已在等候心里生出漫无边际的隐痛来。那样熟悉仿佛是永生永世刻在心上的。纵使我已决定重回玄凌身边婉转承恩纵使我已决定一心一意扮演好“莞妃”的角色保住一切仍是忍不住眼前一黑手中的胭脂笔软软地坠到地上。 槿汐不动声色拾起笔来柔声道:“娘娘劳累了。奴婢来吧。”说罢细心描绘灿然笑道:“娘娘倾国倾城更胜往昔皇上必定宠爱如初。” 我凝眸向镜镜中人已经一扫黯淡容光遍体璀璨明艳不可方物。如同一张光艳的面具掩盖住我此刻晦暗的心情。我勉强笑道:“长久不穿戴宫装凤冠现在穿上仿佛整个人重了几十斤难受得紧。” 此话一出自己也觉得怅然不已。这凤冠霞帔于我而言何尝不是万重枷锁锁尽一生欢欣希望。 槿汐微一垂目恭顺道:“皇上宠爱娘娘赏赐丰厚娘娘日日换新习惯了便只以为美而不觉难受了。” 我淡然一笑:“世事大概皆是如此吧习惯了就不觉得难受了。” 我轻轻地说:“出去罢。”浣碧、槿汐立刻打开房门一左一右扶我起身。五月的灼亮的日光下玄清独自负手站在石榴树下殷红的花瓣碎碎落了一身他只浑然不觉。我微微看他一眼他的目光有一瞬间的凝滞仿佛盲眼的人瞬间见到光明不能适应日光的亮。 浣碧出声唤他:“六王。”他立即醒过神来神色自如地跪下一字一顿地说:“臣·弟·清·河·王·玄·清·参·见·莞·妃·娘·娘。” 仿佛是被人用利刃直刺下来我极力抑制住声音中的颤抖温婉的笑:“清河王请起。” 他迅地抬起头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雪亮的哀凉之色仿佛流星划过夜空转瞬不见。他说:“娘娘请移驾鸾轿已在寺外等候。” 我的声音泠泠响起仿佛不是我自己的声音:“有劳清河王了。”我徐徐走过他身旁轻声道:“王爷身沾落花。落花残败不是王爷该沾染上身的物事。”他恍若未觉只站着不动。 浣碧眼见不对上前两步拂下玄清身上的花瓣。玄清叹口气道:“落花亦有人意拂去它做甚?” 心下一片冰凉他终究还是怪我的吧。 槿汐松开我的手臂福一福道:“奴婢去看看鸾轿是否妥当。” 浣碧亦道:“小姐的如意佩好像落在房中奴婢去拿。” 我轻轻唤道:“清。” 他情不自禁地看我声音悲凉如弦月:“嬛儿我恨不得旁人只能恨自己。” 我良久无语只伸手拈起他肩头一瓣绯色的榴花“我自有我的道理。——身沾石榴花是喜事嬛儿恭祝王爷儿孙满堂福寿绵长。” 他一时未懂遥遥望着天际目光萧瑟如秋叶:“没有你这福寿绵长于我不过是满目山河皆是空而已!” 心中如重重的受了一击沉沉密密的痛像是冰封的湖面裂开无数条细碎的冰纹那样无止尽的裂开去斑驳难抑。我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只听得耳边风声细细吹得枝头落花拂地软绵绵的“嗒”一声又是一声。 几许沉寂浣碧不知何时已在我身侧低声道:“时辰不早小姐该上轿了。”说罢伸手在侧待我扶上。 我猛一醒神正要伸手出去玄清的手一把扶住我的手他的手那样冷像是正月的天气浸在冰水中一般没有任何温度。浣碧神色已是一惊。我心知这于礼不合正要挣出手来听他的声音凝伫在耳边:“臣恭引娘娘归宫以示皇恩浩荡。” 我神色立刻恢复自如婉声道:“那就有劳清河王了。” 扶了他的手一路迤逦而出甘露寺佛殿重重那一道道门槛似乎跨也跨也不完檀香的气味袅袅在身边萦绕金殿佛身宝相庄严。寺中所有的人都已跪候在寺门外殿中静得如在尘世之外只闻得三人徐徐而行的脚步声和我衣裙曳地之声。忽地想起那日在山路上暮色沉沉头顶的树枝像鬼魅样凌空伸展玄清侧过头对我说:“这种牵手的姿势叫做‘同心扣’据说这样牵着手走路的男女即便生死也不会分开。”我黯然地笑起来仿佛还是不久前说过的话不过年余间世事已然翻天覆地这条路已经那么快到了尽头。 谨身殿已经是最后一重殿宇了也终于走完了。寺门外垂恭谨跪着两排宫女内监明黄色凤鸾仪仗灿如阳光皇后专乘的华翠云凤肩舆停在不远处。肩舆高六尺、宽六尺、深八尺古檀底座朱红梁脊镂金为轮辋丹青画毂轭华盖的四角都坠有镂空的金球金球里各有两颗金铃风一吹便“铃铃”作响锵锵和鸣。顶上以金银铸云凤花朵为檐檐内两壁镂卷草缠枝金花大团的牡丹环绕瑞兽画神仙永乐图四周垂绣额珠帘、白藤间花肩舆前后用十六幅红罗销金掌扇遮簇。玄凌他果然动用了半副皇后仪仗来接我回宫。 李长与槿汐早候在外头忙迎上来行三拜九叩大礼道:“给王爷、娘娘请安。恭迎娘娘回宫。” 我点点头示意他们起身道:“皇上如此郑重本宫怎么敢当?擅用皇后仪仗是大不敬纵使皇上天恩皇后贤德本宫也不敢逾礼。”我看一眼李长淡淡道:“李公公请即刻回宫禀明皇上请许本宫用妃子仪仗否则本宫绝不敢回宫。” 李长赔笑道:“娘娘一早知道的这是皇上的心意……” 我微笑“本宫也一早说过本宫不敢担当。” 李长只抬眼看槿汐额头上渗出密密的汗珠忙跪下道:“这一来一去费的时间不少怕皇上心急还请娘娘先回宫再议。” 我看也不看他只道:“尊卑有别本宫不是恃宠而骄僭越无礼的人也不愿来日见了皇后无地自容。”李长不敢起身只拼命磕头不语。 槿汐连忙扶他起来低声道:“还不快去快回!”李长连忙躬着身退去急急向山下奔去。甘露寺建在甘露峰顶遥遥望去京中景物一览无余。山脚下的平林漠漠阡陌田野极目远处依稀能看见城廓连绵万户人家眩目的日光下激起一片金黄耀眼光芒的地方便是我远离数年的紫奥城。 时近中午阳光越明亮亮得我睁不开眼睛。浣碧道:“日头太毒还请小姐和王爷在谨身殿前稍坐片刻等仪仗到来。” 我侧头道:“请王爷一同去殿下稍候以避暑热。”玄清一点头依旧扶着我的手走回殿下一同坐下。 满寺的尼女依旧跪在寺门外一动不动天气渐热她们的佛衣领上被汗濡湿不过一个时辰又被日光蒸只留下一圈白花花的迹子。我一眼看见跪在主持身后的静白不知是不是体胖的缘故她的汗比旁人多得多整件佛衣全都濡湿了。 我召她上前缓缓道:“本宫在此清修数年多蒙静白师太照顾了。” 静白脸色煞白颤声道:“出家人……本该慈悲为怀娘娘……娘娘无须多谢。” 我冷冷道:“师太对本宫的‘照顾’本宫没齿难忘必当报答。”烈日下静白的身体微微颤。 玄清以为我要在此了解了她以解昔日之怨看我一眼低声道:“嬛……娘娘不宜动气。”我但笑不语伸手拂一拂她的佛衣她如同利刃割身激灵灵的一抖冷汗簌簌而下。 我不理她又召了静岸上前含笑说:“本宫向来恩怨分明师太昔日的照拂本宫感激在心。”转头吩咐槿汐:“拿两部本宫手抄的《太平经》来赏赐静岸师太。”又笑着对静岸说:“本宫知道你不爱金银这两部经书略表本宫一点心意罢。” 静岸果然欢喜含笑谢过受了道:“贫尼有一心愿请娘娘成全。” 我看一眼一旁跪着抖的静白向静岸道:“师太要说的本宫全然明白。本宫便饶她一条贱命罢了希望她能痛改前非一心向佛。” 静岸垂谢道:“多谢娘娘慈悲我佛必定护佑娘娘。”静白亦是连连叩谢恩。 我看着她们退远沉声对槿汐说:“此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当年她诬赖我偷她的燕窝今日就赏她一顿板子略作惩戒吧。” 槿汐略微点头:“奴婢自会去办妥。娘娘放心。” 我伸手召唤莫言上前微笑道:“花宜我自带进宫去了静岸师太虽为住持但是心肠太过慈软从今后就由你接替静白的位置管教甘露寺众尼好好一纠她们的风气。” 莫言微微恻然恳切道:“娘娘自己珍重吧。” 过不得一顿饭功夫李长带着人抬着仪仗和妃子专用的翟凤肩舆来了。所有的人一齐跪下“恭迎娘娘回宫。” 我缓缓起身玄清扶住我的左手一步步踏上朱红卷毯。我的凤纹绣鞋久未踏足柔软的卷毯绵软厚实的卷毯让我的双足一瞬间有难以习惯的柔软之感。我微一低看见自己还不明显小腹看见身畔执手相扶的那人心中一凛不由得扬起头看那耀目日光。 日色璀璨之下万物都如尘芥一般湮没为万丈红尘中不值一提的一点微末。这般居高临下仿佛还在那一日的辉山猛然涌起一股凛冽的心肠:我要这天下都匍匐在我脚下我要将这天下至高的权利握在手中保护我腹中这个孩子保护我要保护的所有的人! 妃嫔入宫自来只走偏门贞顺门。紫奥城自贞顺门往内宫一路迤逦洞开銮仪卫和羽林护军并守城外赤色巨龙般的朱壁宫墙下着着暗红衣袍的内侍并月白宫装的侍女垂手而立安静得如泥胎木偶一般引着鸾轿往重华殿去。 汉白玉台阶上的红锦金毯漫漫延伸至上殿红毯尽头便是等待着我的玄凌。虽只是迎妃入宫他也穿了九龙华袍以示郑重皇后素来逢迎玄凌亦着了一身紫华蹙金广绫凤越牡丹罗袍。二人并肩而立遥遥望去风姿高贵而绰约。 我心内冷笑相违数年帝后之间依然是一对好夫妻相敬如宾奢尽表面文章。 我略整一整环佩衣衫步下鸾轿重重罗衣锦服璎珞环绕我下轿十分不便还未等小内监送踏凳来玄清已立在辇边自然而然伸手扶住我的手搀我下来。 脚尖才触到地面手已欲从他掌心抽回。玄清五指微一用力我竟挣脱不得不觉立刻面红耳赤大是尴尬。 他迎风迢迢坦荡道:“清奉皇兄之命亲迎娘娘归来可见娘娘在皇兄心中的地位自是越隆重越好。请由清扶持娘娘上殿。” 是最后一刻的温存了吧。我眼中一酸强忍下泪意低低道:“有劳王爷。” 他的面色肃然而郑重托起我左手引我向前。手指上戴着硕大而明耀的金掐玉丹珠戒指似宿命的约束牢牢扣住我的命途微凉的珠玉硌在我的手心那股凉意渐渐侵到心底去。我稳稳行于红锦金毯之上缓缓走向玄凌。走得越近心中哀凉之意更盛玄清的手心不是他素日的温暖冰得似没有温度一般。我手指微曲他感觉到握我的手更紧了紧。心下大是哀恸深深漫出一股恐惧只盼时光驻步这条路永远永远也走不完。 时光的印刻残忍而分明在依稀能看清玄凌容颜的一瞬间心底骤然刺痛我下意识地闭上双眸再睁眼时已是殷切而期待的神情仿佛有难掩的喜悦。 我屈膝“臣妾来归恭祝皇上、皇后圣体安康、福泽绵延。” 膝盖尚未完全弯曲玄凌已一把将我扶住从玄清手中接过我的手笑吟吟道:“一路可还吃力?” 我摇头被他牢牢握住的手指有不适的感觉叫人心底腻起一层油白的腻烦。 皇后笑容满面修饰过的纤手拉住我的手道:“皇上一告诉本宫本宫可欢喜得不得了左右数着日子盼了莞妃这么久真真要度日如年了。”许是在风口站久了皇后指尖冰冷不亚于我犹自含笑端详我道:“莞妃清瘦了些回宫后该当好好调养才是。” 如此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当真要见者动容了。我垂感激不已“皇后关怀备至臣妾如何敢当。” 玄凌道:“清河王既为册封使便代朕将册封莞妃之旨晓谕六宫。此刻诸妃皆在劳六弟宣读吧。” 玄清眼皮一跳也不动声色只从槿汐手中接过圣旨泠然宣读道: 朕惟赞宫廷而衍庆端赖柔嘉颁位号以分荣。咨尔昭仪甄氏温恭懋著慈心向善舍尊位而祈国运掩自身而祷昌明其志其心堪为六宫典范。曾仰承皇太后慈谕册为正二品妃赐号“莞”。尔其时怀衹敬承庆泽之方新益懋柔嘉衍鸿庥于有永。钦哉。 他的尾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似一片薄薄的锋刃从我身上刮过去一时不见血出来只觉得疼唯有自己知道已经是伤得深了。 何必何必再要他亲口宣一边圣旨玄凌眼中的厚爱于我于他何尝不是再受一次屈辱的凌迟。 玄清长身玉立微微欠身“莞妃至此臣弟也算功德圆满了。” 多年隐忍玄清早已失去一切亦学会表面的波澜不惊。玄凌满意点头满心喜悦道:“六弟奔波劳碌朕也该大大地谢六弟才是。” 皇后亦笑“皇上真该想想如何谢六弟才好?” 玄凌微微沉吟“六弟已是亲王俸禄衣食无忧朕再赐清河王食邑三百户清凉台方圆百里为其汤沐邑1六弟可还满意么?” 皇后笑道:“皇上好阔气的手笔当真手足情深。” 玄清尚未开口却听一把娇俏如露珠的声音脆生生越出道:“皇上如此隆重迎来了这位莞妃只以食邑相赐未免低估了六表哥的劳苦功高、左右逢源。” 此话大有酸意我不用抬头便知唯有出身亲贵的胡昭仪才敢如此大胆。我轻轻一笑粲然道:“王爷亲赴甘露寺迎回臣妾可见皇上用心。这位妹妹很体贴皇上心意那么请皇上赐这位妹妹一斛明珠作赏吧。” 玄凌亦不欲因我之事而起风波便道:“如此甚好朕就赐昭仪明珠一斛。”他扬一扬眉笑道:“既然昭仪如此体贴不如在去库房选几幅吴道子的画来赠与六弟吧。” 玄清的眼中唯有深不见底的空漠淡淡道:“皇兄雅趣臣弟却之不恭。” 玄凌招手示意那位丽人走近笑向我道:“这位是胡昭仪最风趣可爱不过你们尚未见过此时见见正好。” 我只作初见微笑颔她看清我容貌微有愕然略欠身示意也不问安只唇角含笑看着玄凌。一身银朱红细云锦广绫合欢长衣更衬得她娇小的身量如一抹绯红的云霞灿然生光足见她之受宠与尊贵。我细细留神一样是艳烈的美人比之华妃胡昭仪更多几分娇俏与蕴藉并不像一个口无遮拦之人。 胡昭仪毫无顾忌地瞧着我脆生生笑道:“果真美如仙子和胧月帝姬一个模样呢。”我留神细看已生育的妃嫔左侧各自立了子女的乳母几位帝姬立在一起个个如粉雕玉琢一般。敬妃身边正是快五岁的胧月。我心下一热忙上前几步唤了句“胧月!”才要伸手去抱那孩子却往乳母怀里一缩小脸都皱了起来。 我见胧月如此一时有些尴尬却是敬妃向我一笑“帝姬有些怕生呢。”我心下稍稍释然澹然含了一缕笑意“昭仪是和睦帝姬的生母福气过人连容貌也如此令人倾倒。” 胡昭仪笑时鬓边的海水纹青玉簪上明珠濯濯瑟动如娇蕊一般“怪道从前听人说莞妃聪颖过人原来甘露寺清净之地也能教莞妃听到如此多宫闱之事。” 她虽是笑靥婀娜然话中挑衅之意已然了然。我微微垂眸她愈灼烈我愈谦和就是断断不争这一日的长短。何况她所说的怕是日后宫中人人都要讥之于口的。 玄凌一步上前握住我的手走至重华殿前。殿前嫔妃数百自皇后以下以端、敬二妃为皆按位份立于两侧。望去衣裙缤纷个个都精心装扮过唯恐落了人后个个鬓如青云花团锦簇仿佛上林苑的万花朵朵散于重华殿庭前。 然而宫廷里的女人何尝不是万花散于庭朵朵皆寂寞。 玄凌朗声笑道:“当年为祈国运昌隆甄昭仪不顾一己之身自请出宫清心修行如今五年期满朕感其心意特册为莞妃迎回宫中。” 他平平淡淡一语胜过我万千分辩。我盈然一笑凝视于他。只听一声娇啼却见安陵容似一只展翅的蝴蝶先扑了上来牢牢拉了我的裙摆含喜含悲啜泣道:“姐姐可回来了姐姐一别数年妹妹只当此生不能再相见了不意还有今日当真是……”话未说完一行热泪滚滚落下。陵容早年已册封为贵嫔却只以“安”为号她却打扮得并不华丽夺目只一身月白青葱色的云天水漾留仙裙用细碎的米珠织成一朵朵曼妙水仙在日光下莹透的软罗绡纱一丝一丝折出冰晶般的光色愈楚楚可怜。 我心中烦恶却不肯露出一份异样来只淡然道:“久不见妹妹了妹妹一切如旧并未变改分毫呵。” 我细细留心周遭人等神色妃嫔对我的到来大多神色异样而复杂然而新进宫的十数人大约因我与傅如吟的相似而惊愕不已有几个胆大的已忍不住面面相觑窃窃私语起来。玄凌如此声势迎我回宫众人也不敢不敬及至陵容主动与我亲近有几个耐不住性子的妃嫔已露出不屑的神情来。 陵容恍若未觉益拉着我问长问短不已我虽不耐烦到底顾忌着她是玄凌的宠妃一时不能作更是尴尬。端妃冷眼片刻缓缓向我道:“莞妃气色不是上佳今日劳累更不宜站在风口说话合该好好歇息去了。”我喜她为我解围微闻衣袖窸窣目光只在人群中逡巡果见眉庄眼中泪光浮涌悄悄拿了卷子去拭。 敬妃扯一扯眉庄的袖子笑道:“惠贵嫔可欢喜过了莞妃要休息不如一同陪着皇上先去未央宫吧。”她亲密地笑一笑“皇上为接妹妹回来新修了未央宫赐妹妹为柔仪殿主位呢。” 安陵容温婉一笑娇怯怯道:“皇上为了姐姐的未央宫费尽心思在库里寻了多少积年的珍宝出来只听说跟蓬莱仙岛似的又不许咱们去瞧新鲜只等姐姐来了才开宫呢。”她软语娇俏叫人不忍拒绝“不如姐姐带咱们去开开眼吧。” 陵容生如黄鹂滴沥啼啭众妃神色变了几变终究按捺了下去。 玄凌笑语道:“日后总有去的时候何必急于一时先让莞妃安顿下再说不迟。” 陵容忙低头道:“皇上说的极是是臣妾心急姐姐回来了呢总想和姐姐多待一刻也好。” 我但笑不语眼神将周遭之人一一留意只觉如今宫中之女美艳者更多于从前直教人眼花缭乱一时看不过眼来。 第九章 未央旧客 当下玄凌携我上辇轿不过一盏茶时分便行至一座巍峨宫宇前正门前“未央宫”三个金铸大字明晃晃地色彩在日光下分外耀眼。仪门至正殿只一条两车宽的汉白玉道相接两旁凿开池水清明如镜满种白莲此时新荷初绽碧绿圆叶莹莹的似能滴出水来小小的莲花娇嫩如小巧的脸庞层层绽开如玉盏凌波数百朵玉白花簇开在一起仿若一捧捧雪铺成皓洁冰雪的路途。 玄凌轻笑耳语“朕晓得你喜欢赏莲你有孕不便常常出门朕便挪一座太液池到你宫里勉强赏玩也罢。” 此时节风动莲香整个未央宫沉浸在荷露清风之中别有一番雅趣我低低笑道:“皇上有心。” 正殿为柔仪殿旁侧各有东西别殿三座楼阁数间环绕成众星拱月状。李长引我与玄凌入正殿殿中刻画雕彩居香涂壁锦幔珠帘穷极纨丽。隐约闻得椒香细细正是熟悉的椒房暖香。香意似细雨洒落四处晕开无所不及兜头兜脑的袭来让人几欲迷醉。玄凌轻声叹道:“昔日椒房贵宠今又在矣。可当不没嬛嬛了。” 李长忙笑着道:“是呢。论谁再得宠这些年皇上也没再赐过椒房恩典呢。” 我盈盈看着玄凌“皇上厚爱臣妾已不敢承受。” 玄凌只是笑执过我的手“再去看看你的寝殿如何?” 寝殿便在柔仪殿后转过通天落地的云母神仙折花插屏寝殿内云顶檀木作梁水晶玉璧为灯珍珠为帘幕范金为柱础。六尺宽的沉香木阔床边悬着鲛绡宝罗帐帐上遍绣洒珠银线海棠花风起绡动如坠云山幻海一般。榻上设着青玉抱香枕铺着软纨蚕冰簟叠着玉带叠罗衾。殿中宝顶上悬着一颗巨大的明月珠熠熠生光似明月一般。地铺白玉内嵌金珠凿地为莲朵朵成五茎莲花的模样花瓣鲜活玲珑连花蕊也细腻可辨赤足踏上也只觉温润竟是以蓝田暖玉凿成直如步步生玉莲一般堪比当年潘玉儿步步金莲之奢靡。如此穷工极丽饶是我自幼见惯富贵又在宫中浸淫多年亦不觉讶然称惊。 玄凌环顾许久颇为满意笑道:“佛前莲花开三朵又尤以五茎莲花为珍。佛母诞子而落莲花嬛嬛仁性佛心莲花最是适宜。” 我欠身屈膝谦卑道:“柔仪殿如此奢华臣妾不敢擅居还请皇上让臣妾别殿而居。” 玄凌扶住我眸中沉沉尽是柔迷光华“昭阳第一倾城客不踏金莲不肯来。2萧宝卷给得起潘妃步步金莲的盛宠朕又如何造不起一座玉寿殿3来。你在外头为朕受了许多苦朕今日所做的不过只能补偿万一罢了。”他见我双眉微蹙柔声开解道:“你不必心有不安蕴蓉的燕禧殿也不啻简素朕把柔仪殿比着四妃正殿的规制来建算不得奢靡。你住着喜欢就是。”他似想到些什么停一停道:“你无需忌惮宫中言语未央宫种种布置皆是朕的意思皇后更着意添了许多无人敢妄论。” 我澹然一笑“说什么补偿呢皇上言重皇上与臣妾之间没有这样生分的话。”我温婉言毕心下只疑惑皇后即便顺从玄凌也只要情面上过得去便可何须如此为我大费周章。 我推开珊瑚长窗窗外自有一座后园遍种奇花异草十分鲜艳好看知是平时游赏之处。更有花树十六株株株挺拔俊秀此时夏初风动花落千朵万朵铺地数层唯见后庭如雪初降甚是清丽。 有和暖的风涌过鲛绡帐内别有甜香绵绵透出。见我微微疑惑的神情玄凌笑吟吟道:“不错是鹅梨帐中香的味道。” 我微露赞叹之色不觉含了一缕笑意“此香原是南唐国后周娥皇所调南唐国破后此法失传已久不知皇上何处得来?” “容儿素擅制香此便是她的手笔。也难为她配了数千种香料才配得这古方若换了旁人必没有她这分细心。朕有时不能安眠闻得此香便会好受不少。”玄凌如此极口夸赞便知这几年安陵容如何圣宠不衰平步青云。我按捺住气性只想着要叫温实初看过方能用此物。 我淡然道:“果真奇香教臣妾想起棠梨宫的梨香满院。” 玄凌微微懊丧“正为棠梨宫梨树奇佳却不能移植才只好以此物代替。” 李长双掌一击有内监领着宫女鱼贯而入满面含笑道:“娘娘如今位贵身重奴才好好选了些人手添在未央宫。” 却听一声欢喜的哽咽“奴才给莞妃娘娘请安。” 声音如此熟悉我鼻中一酸口中如常道:“起来吧。” 一行数十宫女内监为的正是小允子他磕头道:“惠贵嫔听闻娘娘回宫忙遣了奴才回来侍奉怕旁人伺候着娘娘不惯。” 玄凌闻言慨然“论起对莞妃的贴心莫若惠贵嫔。只是她送来了小允子不知身边由哪个内监掌事?” 小允子道:“皇上安心贵嫔处有小伶子伺候。” 玄凌微微点头我拨一拨戒指似笑非笑道:“皇上久不去棠梨宫了吧?” 玄凌但笑不言只道:“嬛嬛未央宫比之棠梨宫胜出百倍你可喜欢?” 我粲然向他一笑曼声轻盈道:“臣妾喜欢皇上亲修未央宫的用心。” 他牢牢看住我露出几分欣慰的喜色来兴致盎然道:“朕为你建未央宫便要你长乐未央永无伤悲。” 永无伤悲么?繁华簇锦之下谁又了然谁的哀苦之心红墙内外只怕他终是要怨我了。 我转看着他笑“若只一人长乐未央又有什么趣味呢?皇上可要陪着嬛嬛才好。” 他神色动容将我的手拢在他袖中。良久他吻一吻我的耳垂低声道:“朕先去母后处请安你且沐浴更衣朕晚上再来看你。” 我含笑送他出去方唤了小允子进来直截了当道:“本宫回宫宫中可有异动?” 小允子微微低头“那起子娘娘小主说什么娘娘大可不必往心里去。倒是……”他沉思片刻“听说为了大修未央宫外臣们纷扰不止上书皇上连老相国极力反对说……” 我回过味来骤然轻笑伸手看着指甲上鲜红的蔻丹漫不经心道:“说本宫废妃之身回宫已是闻所未闻又如此张扬奢靡是祸乱后宫的妖孽祸水是不是?” 小允子赔笑不已槿汐在旁道:“腐儒们只会满口酸话拿人做筏子显自己清廉何苦来哉?娘娘不必听这些话要紧的是——”她目光微转只朝颐宁宫方向看去。 我连连冷笑道:“未央宫即便大修也不至于奢靡如此你没听得方才说皇后更着意添了许多么?我正想着她如何这般好心了原来一壁哄得皇上高兴博了贤良的名儿一壁叫外头的人只以为是我狐媚惑主才引得皇上这般更落实我祸水之名。” 槿汐沉思片刻好言劝道:“娘娘知道厉害即可事已至此思量以后要紧呢。”我点头只叫槿汐去请了温实初来。 不过一盏茶功夫他便到了我也不言安胎之事只把鹅梨帐中香取了出来给他瞧。 他察看良久松了一口气道:“娘娘安心这里头并没有麝香一类伤胎之物反而梨香清甜是上好的安神之物。” 我放下心中疑虑“本宫也是万事小心为上。” “娘娘小心是应当的”他略想一想“只是微臣多嘴一句此物用时并无大忌只是点此香时房中断断不可放有依兰花。” 我疑惑“依兰无毒此物也有安神之效莫不成两者相克么?” 他脸上一红微微踌躇“倒不是相克只是两物相遇会使身热情动……” 我不觉面红耳赤肃然道:“宫中不许妃嫔擅用媚药迷惑皇上何人敢用此物?何况依兰花更是少见了。”我大是不好意思拨着香炉中半透明的晶莹香料转了话头道:“这鹅梨帐中香十分难得须以沉香一两、檀香末一钱细锉鹅梨十枚刻去瓤核如瓮子状入香末仍将梨顶签盖。蒸三溜去梨皮研和令匀梨汁干才得香味纯郁。如缺了一分功夫这香味便不纯正清甜安陵容如此苦心制得这失传已久的古方不这些年擅专圣宠并非没有道理。” “既然失传已久娘娘如何得知?” 我怅然抚过珊瑚栏杆轻轻道:“昔年甄府鼎盛之时本宫曾在一本古书中见过一次如今人去楼空即便书在也被虫蚁咬尽了。” 温实初温言道:“娘娘有孕不可再出此伤感之言以免忧思伤身。听臣一句既然回来了那么不怕没有来日。” 我一时默默吩咐了沐浴熏香只静下心思等玄凌回来。 如此一夜温柔次日清晨我四更时分便起床梳妆槿汐在旁道:“娘娘起的好早昨日礼仪辛苦怎不多睡一会儿呢?” 我笑而不语只叫挽了一个宫妆最寻常的如意高寰髻簪一枝小巧的三翅莺羽珠钗并一朵苗银蝴蝶押。衣裳也刻意往低调里走一件七成新的云雁纹锦滚宽黛青领口对襟长衣。剪裁合身简洁花饰是衣料自有暗纹镂花连常见的衣领刺绣也一并略去只在袖口疏疏绣几朵浅黄色的腊梅花。 我才打扮停当已听见玄凌起来他正斜靠在软枕上瞧着我笑道:“怎么起的这样早是换了地方睡不惯么?” 我转盈盈笑道:“睡得很好。只是臣妾刚刚回宫今日一定要早起向皇后娘娘请安才是。” 玄凌打个呵欠笑道:“你倒有心只是皇后身子还未大好只怕你去得早了。” 我对镜扶正蝴蝶押恬静微笑“这有什么呢臣妾候着皇后起来是应该的。如今皇后身子已经好了许多了若还在病中臣妾应当日夜侍奉的。” 玄凌眼中颇有赞赏之意柔声道:“即便皇后还病着哪里用得着你去呢。你好好安胎就是。”说话间宫女已经鱼贯而入服侍着玄凌梳洗更衣。 我唤浣碧来“昨日皇上赏了许多补品来太医院也进了不少滋补养眼的佳品你去帮我挑出最好的来等下和我一起送去给皇后娘娘。”浣碧轻快应了转身去准备。 玄凌一边捂脸一边道:“皇后那里什么没有你自己吃着就是。” 我笑得大方得体“皇后那里有多少都是皇后的臣妾只是尽一点自己的心意罢了。皇上也不许么?” 他走过来扶着我的肩拨一拨我耳上的银嵌米珠耳坠道:“去就去吧怎么打扮得这样素净朕瞧着楚楚可怜的样子一点妃子的华贵气派都没有。” 我含笑把脸颊贴在他的掌心柔声细语“臣妾终究只是妃嫔而已皇后母仪天下臣妾在她面前自该安守本分谨小慎微不敢张扬。何况天下间最华贵的就是皇后娘娘臣妾怎么敢在皇后面前过于奢华呢。” 玄凌半是怜惜半是娇宠抚这我的脸颊道:“若后宫诸位妃嫔都似你这般想就好了朕果然没有疼错你。” 我亲自把金镶玉束带束在玄凌腰间盈盈望着他道:“皇上安心去早朝吧若是迟了只怕又要听朝臣的聒噪。” 他停一停看我道:“你都知道了?” 我愈低头几乎要抵到他的胸口去“臣妾身份尴尬外头有些话也在情理之中。况且臣妾的确不配住未央宫……” 他示意我噤声温言中有眷眷的歉意“旁人的话不必记在心里朕只是想竭力补偿你这些年的苦楚。” 我轻轻点一点头送走玄凌梳洗妥当便带着槿汐与浣碧同去皇后的昭阳殿。 此时天色还早晨光金灿明朗照在昭阳殿的琉璃瓦上流淌下一大片耀目流光连着雕栏玉砌也别有光辉。昭阳殿外花木扶疏皇后最爱的牡丹盛开如繁锦反射着清亮露光姹紫嫣红一片倒也十分好看。 我向浣碧轻笑道:“比起我第一次来时昭阳殿可是华丽了不少大有气象一新的感觉。” 浣碧嘴角扬一扬露出几分不屑与恨意“小姐当日初来之时乃是华妃当权皇后节节退后如今后宫之中可是皇后一人独大的天下自然今非昔比。” 我微笑颔“你看事倒清楚。”我指一指苑中牡丹“没了芍药牡丹就开得这样好。若旁的花花草草多了牡丹自然没有了光彩。”我整一整衣袖“咱们进去罢。” 话音刚落却见一个小宫女打了湘妃细帘出来瞧着我打量了两眼好奇道:“这位小主是谁从前倒也没见过。” 话还没说完剪秋已经闻声而来“啪”一击拍在那小宫女后颈喝道:“眼皮子浅的糊涂东西这是柔仪殿的莞妃娘娘嘴里胡咀什么小主。” 我冷眼看着见她教训完方含笑道:“不是什么要紧事告诉一句就得了。” 剪秋忙见礼道:“是奴婢不好没好好教导着这些不懂事的。”她停一停“也难怪她们眼皮子浅娘娘离宫时她们还没进宫来伺候呢。娘娘不要生气才好。” 我满心不悦然而也不作只是和气微笑“本宫怎么会和她们置气呢皇后可起来了么?” 剪秋忙道:“皇后娘娘正梳妆呢娘娘来得好早请进去先坐坐吧。” 皇后宫中照例是从不焚香的。青金瑞兽雕漆凤椅边有一架海口青瓷大缸里头湃着新鲜的香橼甜丝丝的果香沁人心脾。我进去坐了一盏茶时分闻得香风细细珠翠之声玲玲微动忙屈膝下去。昨日按品大妆倒看不出皇后的病色只觉端庄肃穆。今日家常装束一看果然脸色有些黄黄的。一别四年皇后虽然保养得好然而眼角也有了不少细纹即便不笑也显而易见了。 我恭恭敬敬道:“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恭祝娘娘凤体康健千岁金安。” 皇后纵然意外却也十分客气“莞妃起来吧剪秋看茶。”见我坐下了又道:“今儿不是初一十五的大日子没想到莞妃这样早就过来了。” 我恭谨道:“臣妾刚刚回宫一心想来给皇后请安。本该昨日一回宫就来的因而今日特来向皇后请罪。” 皇后按着刺金袖口和颜悦色笑道:“莞妃有心了。你有孕在身又奔波劳碌从甘露寺回来是该好好歇息。反正日后日日都要见的请安也不急在一时。”说话间眼神深深从我隆起的小腹上掠过很快又恢复那种雍容恬淡的姿态。 我欠身道:“皇后关怀臣妾也不能太放肆失了礼数。” 皇后打量我两眼微笑道:“莞妃打扮得倒简净看了倒很清爽。” 我抬头见皇后今日穿着玫瑰红水绸洒金五彩凤凰纹通袖长衣金线绣制的牡丹花在纱缎裙子上彩光绚烂与浅金云纹的中衣相映生辉。与我的简约装束相比自然是雍容华贵的。也可见皇后即便日常装束亦是一丝不苟克尽皇后之尊。 我安分地笑着“多谢皇后娘娘夸奖。皇后母仪天下如日月自然而生光辉臣妾怎敢与日月争辉呢。” 皇后眸中尽是温和的笑意“数年不见莞妃还是那么会说话。” 我唤上浣碧含笑向皇后道:“臣妾在甘露寺修行念念不敢忘记皇后一直以来对臣妾的关怀因此日日祝祷奉了佛珠在佛前开了光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奉送给娘娘保佑娘娘岁岁安康。” 浣碧端了紫檀木托盘躬身走到皇后面前奉上那是一串枷楠香木嵌金福字数珠手串。枷楠香木本就贵重难得又难雕琢这一串却颗颗打磨得十分光滑圆润每颗枷楠香木珠子都是一般大小上头都精雕细琢了嵌金福字手串中央还坠了一块大拇指宽的蝙蝠形水绿翠玉串坠。 皇后对着日光细细瞧了赞道:“果然是好东西。枷楠香木气味好嵌金的做工精细那翠玉也通透莞妃实在有心了。”皇后笑吟吟看我一眼“东西还在其次要紧的是妹妹的一番心意和聪慧知道终有一日还能与本宫再见。” “皇后娘娘宅心仁厚甘露寺佛家之地想来娘娘总有去祝祷的一日臣妾才做此私念。”我谦卑低“臣妾的一点小小心意皇后肯笑纳臣妾就安心了。” 日色明媚落在皇后微有病色的脸庞上有些绯红的不谐垂珠帘抹额上的赤金珠子流转下明丽的光芒皇后的笑意忽而带了一抹光影的阴翳道:“本宫记得莞妃出宫之时并没带多少东西怎么甘露寺中也有这样贵重的东西么?” 我柔婉垂低声道:“臣妾出宫时还有些私蓄以此倾囊进奉娘娘也是应该的。” 皇后笑得亲切“如此本宫更是要感激莞妃的心意了。” 正值外头的宫女折了新摘的牡丹花进来色色齐全朵朵开得正盛一应盛在一面大荷叶式的粉彩牡丹纹瓷盘里。绣夏跪在皇后面前道:“请娘娘簪花。” 我晓得是簪花的时候到了见皇后伸手拣了一朵大红盛开的牡丹我忙按着从前的规矩从皇后手里接过花朵端正簪于皇后髻上。 皇后深深看了我一眼笑盈盈道:“莞妃礼数倒周全从前服侍本宫簪花的规矩倒一点都没错。” 我谦卑地躬着身子道:“服侍皇后是应当的臣妾不敢忘记了规矩。” 皇后看着我笑意微敛道:“一晃四年瞧着莞妃的样子在甘露寺里来倒不改分毫倒似更见风韵了当真连岁月匆匆都格外疼惜莞妃全不似本宫人老珠黄了。” 皇后说得客气然而话中隐有自伤之意。我慌忙跪下“娘娘母仪天下如这牡丹雍容华贵、国色天香。若娘娘说自己人老珠黄那臣妾便是连鱼眼珠子也不如了。”我再度叩“若是因为臣妾而让皇后出此伤感之语那就是臣妾罪该万死了。” 皇后停顿片刻方笑道:“本宫不过随口说说罢了莞妃不必这样诚惶诚恐。”说着又嗔身边的宫女“染冬还不快扶莞妃起来。” 我陪笑道:“皇后说起保养容颜一道昨日臣妾回宫见太医院送来珍珠养容丸和白术增颜膏臣妾见都是好东西不敢一人私用特意拿来献给皇后。” 皇后微微一笑“莞妃有心本宫怎么会拂了你一片好意呢。”皇后看一眼盘中供上的东西道:“都是好东西莞妃刚一回来太医院就如此有心可见是皇上预先吩咐了。” 我神色谦卑道:“皇上怕臣妾因孕出斑才叫拿这些东西养着。其实臣妾姿容粗陋这些东西吃得再多也无济于事还不如为娘娘更增光彩。” 如此言笑晏晏皇后慈爱妃子恭顺。仿佛我与皇后一直和睦并无半分嫌隙。 闲话间各宫妃嫔一一到了端妃、敬妃分坐皇后东西下我紧跟着端妃坐下敬妃之后便是刚进了昭仪的胡蕴蓉依次坐下。嫔妃间互相见过礼皇后道:“莞妃初初回宫位份仅在本宫之下与端妃、敬妃并列三妃。端妃与敬妃也就罢了其余各位妹妹这几日里就该去莞妃宫里向莞妃请安见礼了。” 我显赫回宫声势隆重又怀着身孕嫔妃们莫不恭谨答应唯有胡昭仪小巧的下颌微微一扬转眼看向了别处。 皇后又向敬妃道:“如今莞妃回来了敬妃你也该多带着胧月帝姬去莞妃宫里走走到底莞妃是胧月的生母。等莞妃生产之后胧月帝姬也该送回柔仪殿去你这个养娘再亲到底也比不上人家生母。” 敬妃漆黑恬美的眼珠微微一转不觉神色黯然了几分口中依旧恭敬道:“臣妾遵旨。” 皇后环顾下忽而秀眉微蹙道:“滟常在呢?怎地今日又没来?” 胡昭仪俏脸一扬掩唇笑道:“滟常在身子娇弱不是头疼脑热就是这里疼那里痛的这样娇贵的身子难怪老不能来向皇后请安。” 福嫔性子最敦厚和善又与滟常在居处邻近便道:“回娘娘的话听说滟常在一早起来不舒服是而不能来向皇后请安了。” 胡昭仪摇一摇团扇巧笑道:“皇后瞧我说得如何?”说罢往案几上一撂扇子道:“到底是福嫔性子最好不仅与祥嫔相处相安无事连最难相处的滟常在也能说话可见真真是个好人。” 我心中一惊胡昭仪说话怎这样大剌剌的不自称“臣妾”反而以“我”自称可见是何等大胆了。而胡昭仪的话似有深意一语话毕福嫔微微红了脸低头下去祥嫔亦是暗暗咬了咬牙。 皇后见惯了争风吃醋之事当下也不理会只温言向福嫔道:“既然如此就叫太医好好照应着滟常在的身子也忒弱了怎能好好服侍皇上呢。”说着目光温和转到我身上“你们都得好好学着莞妃。莞妃已为皇上生下胧月帝姬如今又身怀有孕能为皇家绵延子嗣。莞妃你有着身子要好好养着才是少走动多歇息即便到了本宫面前能免的礼数也就免了吧有什么不舒服的赶紧要叫太医。” 我忙起身谢过众人闻言皆是默然低头各怀心事。 胡昭仪媚眼一飞似笑非笑向我道:“莞妃的福气是人人都学的来的么。” 我挽一挽上的流苏笑道:“昭仪有和睦帝姬这福气也是众人难得的啊。”再说笑也是寥落了。如此一来众人也就散了。 注释: 1汤沐邑:一指周代供诸侯朝见天子时住宿并沐浴斋戒的封地。二指国君、皇后、公主等收取赋税的私邑。 2出自李商隐的《隋宫守岁》咏隋炀帝宫中守岁的奢侈有:“昭阳第一倾城客不踏金莲不肯来。”汉成帝时赵飞燕住在昭阳殿后来多以“昭阳”指皇后或者宠妃;金莲花贴地行走其上用潘妃的典故。 3潘妃是南朝齐东昏侯萧宝卷的宠妃小名玉儿。萧宝卷当皇帝的时候为潘妃兴建的神仙、永寿、玉寿三座宫殿穷奢极欲在宫中凿金莲花以贴地让潘妃在上面行走称为“此步步生莲花也”。 第十章 澜依 我懒怠坐软轿便打了抬轿的内监先回去只扶了浣碧和槿汐的手慢慢走着花宜和小允子跟在后头服侍。 上林苑风光依旧恍如还是昨日只是奇花异草更见繁盛液池边青柳亦更见青翠柔长。而侧望去太液池中千叶白莲方始开放多是含苞含蕊的样子盈盈微展三五花瓣花色如玉剔透莹白娇嫩。 我目之所及心下微微一痛再不忍去看那满湖莲花。 一路上新进宫嫔一一叩行礼我含笑吩咐了起来也不多作停留只微笑着轻声向槿汐道:“上林苑的花越开越多咱们宫里的如花女子也越来越多了。” 槿汐低语道:“方才在皇后宫中请安奴婢留神着娘娘离宫后头一次选秀是选了十八位第二次是五位连着非选秀入宫的滟常在和胡昭仪四年共进了二十五位可是今日在座的除了滟常在未曾到场之外只有十五位。” 我心下一动“并无人告病那么那些人……” 槿汐只作在千鲤池边陪我逗着锦鲤喂食在我耳边沉稳道:“奴婢已经向小允子打听了那十位小主包括前头的傅婕妤或死或废无一幸免。而这些人或者是太过得宠或者是善于争宠做过了头的皆已不在了。” 手指触在凉凉的汉白玉栏杆上微微凉千鲤池中千尾锦鲤为着撒下去的鱼食争相抢夺千头攒动如无数红蕊绽放在撒食者眼中自然煞是好看。 我轻声叹息“乾元十二年入宫的妃嫔十五人如今也所剩不多了。”我扬一扬绢子微微冷笑:“难怪要三年选秀一次否则宫里可不是空荡荡没人了。” 凉风习习带着水汽的郁郁清新将近旁的莲花清芬一浪浪浮过来清凉安适。知春亭畔的杏树上杏花早已落尽唯见枝头缀满杏子青青一个个小巧可爱树梢间偶尔落下一串串清脆婉转的欢快鸟鸣。 我扶着浣碧的手坐在亭内歇息随口道:“总觉得上林苑里的鸟儿多了好些从前没这样热闹的。” 小允子微微迟疑还是开了口:“因着安贵嫔喜欢听鸟叫所以皇上上林苑里放养了好些。” 我也不恼只淡淡道:“她还真是盛宠不衰。” 目光只滞留在杏树上一手抚着自己束着束带的小腹只想着从前的花开如云是何等盛事如今也是“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荫子满枝”1了。 浣碧站在身后轻声冷道:“今日皇后待小姐真是客气。” 我闭目道:“她昨日待我就不客气了么?她从来就是这副和气雍容的模样怎么会因了我失态呢。” 浣碧“嗯”了一声伸手为我紧了紧微微蓬松的髻低声道:“其实小姐何必这般对皇后纡尊降贵守着礼数就成了。” 我微微睁开双眼仔细看她一眼道:“今时今日你觉得我有资格和皇后翻脸么?” “小姐如今是莞妃是皇上隆重迎进宫的又有着身孕……” 我生生打断她“我知道你心急但也别错了主意。从前害我之事皇后从未出面过自然担不上她的干系即便我告诉皇上也只会落一个污蔑皇后的罪责。”我拉过她的手推心置腹道:“我心里的恨只会比你深……但是进了宫就要步步为营心急是成不了事的。我回宫之事皇后只怕背地里气得要死可是当着我的面依旧雍容大度关爱有加可见她心机城府之深。她愈是如此我愈要恭顺把从前之事只作不知方能慢慢筹谋。” 槿汐在旁沉默听完道:“娘娘说得不错。娘娘此番回宫皇上盛重对待是有利亦有弊。利在娘娘有皇上撑腰不敢叫人轻举妄动;弊在树大招风娘娘自然也是树敌无数。此刻皇后已在宫中经营多年身边又有得宠的安贵嫔、祺贵嫔等人连胡昭仪亦是她表妹。而娘娘却是离宫四年一切生疏必定要按下锋芒先行表示恭顺。” 我轻嗤一声“即便我恭顺皇后对我也是心怀敌意;但我若不恭顺不啻于授人以柄。浣碧你要记得一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还有一句路要一步一步走方能稳当。我实在也没有本事能一口气扳倒那么多人皇上也不会容许后宫因我而乱。” “路要一步一步的走……”浣碧咀嚼着这句话倏然微笑“是了。奴婢明白了不会再心急。” 我伸一个懒腰面色沉静无波道:“不只是你要嘱咐着底下人对各宫各院的嫔妃宫人都要和气。尤其是你在安陵容她们面前一定要沉住气。”我紧紧按住浣碧的手亦是按住自己多年的积郁与沉怒一字一字清凌凌道:“若按捺不住只会乱了自己的阵脚。” 浣碧重扶了我坐下与花宜同陪在身边说话。花宜本是山野间长大的女子虽然身遭巨变性子沉默了许多然而宫中相处的多是女子小允子一流她也不惧加之年纪小未央宫中人人对她爱惜我亦不把她视作寻常侍女她天性中的活泼才在有亲近之人时流露出来。 花宜性子爽朗又是初进宫廷见亭外的玉簪花花瓣白而无暇开得如堆雪砌霜一般不由采了一大把东一朵西一朵簪在我头上悄悄笑道:“这些花儿真好看簪在娘娘头上像玉簪子一样。” 我喜欢见她这样笑起来的样子又存心要她高兴便由着她摆弄笑道:“本就是玉簪花当然像玉簪子了。” 花宜道:“那玉簪子冰冰凉的又**我瞧着还是这花好又香又美。” 槿汐忙笑嗔道:“纵使娘娘疼你可在宫里怎么好我啊我的要自称奴婢可要记住了。” 花宜忙点点头道:“奴婢知道了。” 浣碧看着我手上一串素净沉郁的琥珀连青金石手串道:“小姐要孝敬皇后给了那串枷楠香木嵌金福字数珠手串也就罢了。皇后娘娘如此陷害小姐小姐为何要送这样名贵的养颜佳品给她?莫不成……”她迟疑着嗫嚅:“小姐还有别的打算?” 花宜忍不住道:“难道是下了什么毒药不成?” 我也不理会只淡淡道:“我送去的东西的确名贵非凡极是难得。而且我送给皇后也没有什么别的打算。”我停一停“更不会下毒那么蠢。” 我望向辽远的天际日色璀璨如金如飞花扬絮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嘴角扬起一点莞尔的微笑。我送这些养颜滋补的珍品给皇后只是因为我现她真的老了。 宫里新鲜的美女层出不穷她要一个一妥帖而不露痕迹的应付真的是很劳心费力吧。 皇后开始老了。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她已经三十六岁了。三十六岁的女人需要这些滋补的东西来挽留她即将消逝的红颜。而这些本该她得到的东西她却没有。却出现在了比她年轻的我的手里再经由我的手恭敬奉到她的手里她会怎样的不甘啊! 天下之母?我冷笑出来。这位尊贵雍容的天下之母敢不敢享用那些我奉上可以挽住青春的养颜之物呢?我敢打赌她一定不敢。说不定我一离开她就把她全盘扔了出去。 我微笑:“不是奉承也不是讥讽我是真心实意想把那些东西送给她。” 槿汐素手冉冉而立眯了双眼看花道:“皇后那样谨慎怎么敢用娘娘送上的东西。” 若她真敢服用的话我倒真真是敬佩她了。可是依她的性子怎会接受来自敌人的礼物呢? 我倚栏远眺淡淡道:“我也坐的乏了不如慢慢走回去吧。” 太液池沿岸风光如画阳光渐渐热烈起来一行人分花拂柳走在树荫下偶尔说笑几句。偶有凉风拂过拂落枝头曼曼如羽的合欢花浅红粉橘的颜色淡薄如氤氲的雾气。花瓣粉软盈盈宛若美人口上画得饱满的一点樱唇风过好似下着一场花雨如注。我情不自禁伸手接起三五瓣托于素白掌心之中便有若有若无的淡雅香气盈上手心的纹理。 小允子不知就里见我喜欢便凑趣道:“要论合欢花还是清河王的旧阁镂月开云馆的最好。” 心中猝然一痛转见浣碧亦望着花瓣出神不由感伤难言。槿汐在旁轻声道:“若娘娘喜欢不如把合欢花瓣收起来做个香囊吧。” 我无声无息一笑伸手将花瓣抛入太液池绵绵水波中轻道:“留得住一时也留不住一世即便做成香囊到底也是要枯萎的不如随它去吧。” 话音刚落却见合欢树底下站着一位女子一身琵琶襟大镶大滚银枝绿叶衣裙肤色是亮烈健康的麦色不同于宫中女子的一意求白。长眉轻扬入鬓冷亮的眼睛是类似宝石的长方形眼角微微飞起有丹凤眼的妩媚更带着野性不驯的气息。我不觉一怔从来闻得赞女子双眼如寒星的却不知世间真有这样的眼睛冰冷濯然如寒光四射。她双唇紧抿笑意清冷疏落眉宇间皆是淡淡的失意与桀骜。乍一看似是莹白雪地里赫然而出的一枝亮烈红梅宛若惊鸿一瞥。 她双手捧着大捧的合欢花瓣正和侍女一同收到一个绡纱袋子中。眼见走到我面前才看我一眼慢慢屈膝下去道:“莞妃娘娘金安。” 我见她的装束奇特并非寻常宫嫔爱用的金簪玉器一类而是一对嵌虎睛石银簪耳上一对平金猫眼耳坠最惹眼的是胸前一串青金链子链子中央拇指大的一颗琥珀色泽暗红通澈里头横卧着一只蜜蜂。 我含笑受礼忍住惊讶道:“这位妹妹我却没有见过。” 她抚着胸前的琥珀淡漠道:“嫔妾是绿霓居滟常在因这两日抱病未曾与莞妃娘娘相见。” 我含着笑意看她“那你如何知道本宫是莞妃?” 她嘴角微微一笑蕴了几分不屑道:“娘娘这样大的阵仗回宫有谁不知道呢?” 我对她的不敬不以为意只是饶有兴味“今日在皇后娘娘处请安也未见到滟常在听福嫔说是病了。”我见她额上有晶亮汗珠手中袋子里搜罗了不少合欢花的花瓣想是一早就在这里了。我温然道:“既然病着怎不好好在宫里歇息等下日头毒了越要难受。” 她不卑不亢道:“谢娘娘关怀。” 我瞧着她手中的袋子含笑道:“如何常在收了这样多的花瓣呢?” 滟常在面上的肌肉微微一抽旋即淡淡道:“太医说嫔妾病着要拿合欢花入药所以来收了些。左不过落花白白入泥也是可惜。” 我微笑“常在怜香惜玉之心本宫自愧不如。只不知常在的芳名可否相告姐妹间以后也好称呼。” “叶澜依”。她简略道说罢略略欠身“嫔妾身子不爽不能陪娘娘说话了先告辞。”说罢也不等我应允攥紧了花袋自顾自便走。 浣碧骇然惊道:“她怎么这样无礼?不过仗着皇上宠爱罢了难怪芳若说她孤僻桀骜。” 我摆手示意她噤声。地上有一物闪亮是一枚精巧的珊瑚苍鹰佩我弯腰拾起看着不远处缓缓而行的叶澜依向浣碧道:“你去请她回来问问是不是她的。”浣碧应声而去很快请了她回来。我举起珊瑚佩和气道:“这是妹妹的吧?” 叶澜依瞥了一眼道:“是嫔妾的。” 我还到她手中“这是贴身之物妹妹别随便掉了。” 叶澜依看了手中的珊瑚佩一眼静静看我道:“娘娘就是为了这个叫嫔妾回来的么?”见我颔她漠然道:“这些东西嫔妾有的是丢了有什么要紧。”说罢手一扬“咚”一声随手丢进了身后的太液池“娘娘无事嫔妾就告退了。”说罢转身而去。 浣碧气得脸色白道:“天下竟有这样的人人家好心好意把东西还她她却这样不识抬举果然出身微贱不识礼数!”又嘟囔“也不晓得皇上喜欢她哪里又不是最美脾气又坏。” 我淡然一笑:“你气什么?她的东西要怎么处置也是她的事犯不着咱们动气。” 浣碧犹未消气向我道:“小姐瞧她那身打扮那串链子上的琥珀可吓死人了竟含的是只蜜蜂。还有头上簪子上的虎睛石像老虎眼睛似的果然是驯兽女出身。” 我沉默片刻道:“即便她失礼也不必这般尖酸。你单瞧她那串链子上的琥珀就晓得她有多得宠。那颗藏蜂琥珀是小小一个常在可以用的么?” 浣碧微微沉静良久之后带了一抹隐晦的轻蔑“再得宠祖制亦是不得诞育。” 我没有接浣碧的话只默默望着叶澜依的身影心底亦是吃惊。然而瞧她方才的神情并不像是故意乔张做致对我无礼仿佛是真正不把这些珠玉东西放在眼里视若无物。她修长的脊背凛然有一种清奇之气不同于平常女子的纤弱袅娜我不觉暗暗留心。 注释: 1出自唐代诗人杜牧的《怅诗》:“自是寻春去校迟不须惆怅怨芳时。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唐宋人笔记小说中提到杜牧早年游湖州时见一十多岁少女长得极美就与她母亲约定:等我十年不来再嫁。十四年后杜牧果然当了湖州刺史但那女子已经嫁人生子了。杜牧怅然写成此诗。 第十一章 怨芳时 回到宫中已是巳时一刻外头暑气渐盛便命侍从放下了门窗上的湘妃竹细帘又有宫女拨下重重纱帷上金帐钩通梁而下的雪色纱帷便重重累累舒落了下来恍若千堆新雪隔断了外头的辉色阳光。 柔仪殿翻修时颇花了些心思外墙与内墙之间有一尺阔的空隙夏日将冰块塞进便可降暑。我素性畏热又怀着身孕玄凌不免更加着紧除了寻常在宫殿里放了几十个大瓮供着冰块十来把风轮亦是从早到晚转着。因我喜欢茉莉与素馨的香气便专门在风轮边放了应时的雪白香花风动自有花香来。此外每隔半个时辰便由小允子亲自领着小内监们拿冰凉的井水冲洗合宫四周又有殿前莲池的水汽及如荫古树的遮蔽殿中益清凉沉静。 因着离午膳的时辰还早小厨房便进了一碗安胎定神的桑寄生杜仲贝母汤用红枣煨得微甜并一碟奶油松瓤卷酥一起送上来。 我尝了一口便对槿汐笑道:“这桑寄生杜仲贝母汤很好。同样安胎定神可比那些苦得倒胃口的安胎药好得多了。” 槿汐笑道:“那奴婢就去吩咐了赏那厨子。” 我又指着奶油松瓤卷酥道:“我如今见了奶油就腻叫他们再做个清甜的来撤了这个。” 槿汐道:“那奴婢可要怎么罚那做酥的厨子呢?” 我手指轻敲思量道:“柔仪殿新成必定要给他们立赏罚分明的规矩。你去拿银子赏那做汤的厨子做酥那个暂不必罚只叫他长着眼色。” 槿汐方应了一声外头已经通报:“棠梨宫惠贵嫔来了。” 眉庄打帘进来未语先笑“如今有着身孕口味却是愈刁钻了。” 我见她今日打扮得精神神采亦好上身蜜合色透纱闪银菊纹束衣月蓝的藻纹绣裙由内外两层颜色稍有深浅的云霏纱重叠而成眼角眉梢都平添了一段飘逸清雅模样。我益高兴起来笑道:“柔仪殿新成我总想着还缺了你这位贵客不想你就来了。”一面唤浣碧:“去拿眉姐姐最爱的枣泥山药糕来茶要碧螺春快去。” 眉庄眉眼间皆是抑不住的笑意“你惦记着我的枣泥山药糕我可记着你有了身孕怕甜腻的特特做了口味清甜的藕粉桂花糖糕来。哪知道才到柔仪殿门口就听见你拿着点心要做规矩。” 我笑道:“柔仪殿人多我有着身孕以后只怕更懒怠现在不立规矩不成。” 眉庄命采月上前打开雕漆食盒取出一碟子藕粉桂花糖糕微笑道:“莞妃娘娘先尝着吧不好再罚嫔妾。” 我掌不住笑道:“原来姐姐爱开玩笑的脾气并没有丢。”说着咬了一口糖糕感慨道:“这么多年了还是你做的藕粉桂花糖糕最好我在甘露寺里也时常想着。” “你若喜欢吃我便天天给你坐了来。”她拉着我的手坐下认真道:“你一回来我高兴得什么都醒过来了。真没想到——没想到咱们还有再见面一起说话的日子。”她语音未落已带了哽咽之声连眼角亦蕴了一抹珊瑚红。 我心头亦是一酸“我既回来了你该高兴才是怎么好好的要招的人哭呢?” 一旁采月道:“娘娘走后咱们小姐日忧夜愁就怕您在外头过得不好。自上回在凌云峰一见更是放心不下。如今可好娘娘和小姐又在一处了。” 眉庄神色一凛已经按着规矩屈膝“臣妾给莞妃娘娘请安娘娘金安。” 我大惊手中的碧玉串一松滑落了下来骨碌碌散得满地都是翡翠珠子铮泠有声。我忙弯腰去扶“姐姐何必这样?你我倒生分了。” 眉庄礼毕已是含笑如初拉着我的手起来一同坐下了道:“一来规矩是错不得的你回宫已是大喜事还有了身孕进了妃位我还没好好向你道喜。二来你如今在妃位我这一礼也是提醒你如今地位显赫已经有了与人并立抗衡的资本了。”眉庄说这话时眉眼皆是如春的笑意而那笑意里冰凉的隽永之味亦是细辨可出。 彼时殿内纱帷重重垂垂整个柔仪殿恍若深潭静水般寂寂无声。鎏金异兽纹铜炉内燃着清雅的百和香氤氲的淡烟若有似无地悠然散开铺在半透明的纱帷之上袅袅婷婷更是恍若置身瑶台仙境之中。 纱帷之外隐隐可见垂手直立着的如泥胎木偶一般的侍从。我转头轻斥了一句:“糊涂东西已经奉了这么多香花还焚什么香也不管冲了气味!”槿汐忙着人把香炉搬了出去又收拾了地上的珠子一并带着人退下。我方道:“你的意思我不是不晓得——位高人愈险更何况我怀着身孕这么郑重其事地回来。” 眉庄微微一笑“那也好给人一点警醒。若是悄无声息地回来——你也晓得这宫里的人有多势利的。” 我微笑弹一弹指甲“这个我自然明白有利亦有弊世上没有两全的事儿。”我端详她的气色道:“你如今气色倒好今日在皇后宫里没见你来请安还以为你病着。” 眉庄淡淡一笑头上的双枝金簪花微微颤动“我如今大半算是太后身边的人了又因在太后身边日夜侍疾不必日日去皇后处请安。” “说到皇后……”我微微沉吟低垂的睫毛在面颊上投下一片如月形的鸦色似我此刻疑虑的心情“她是真病还是假病?” 眉庄轻轻一嗤目光清净如波澜不兴的水面唯见水光不觉波动“她是心病头风么也不过是老毛病了。”纱帷的柔光柔软拂落在眉庄面上益显出她的沉静“一个徐婕妤已经足够头疼了兼之多年劳心如今再多个你。”她的笑容再度飞扬“嬛儿连我都不曾想到你还有回宫的一天。” 我浅浅微笑“别说姐姐连我自己也不曾想到还有今日。” 眉庄柳眉因笑扬起耳上的芙蓉环晶坠便随着笑语闪出粉紫星辉样的光芒更衬得她端庄中别有一番妩媚“温实初跟我说你有了身孕我还不敢相信谁知过了几日我在太后处侍疾皇上兴兴头头进来一开口便说你有了身孕要请太后裁夺。你回宫的事虽然有违祖宗家法可事关皇嗣如今皇上宠爱的那些人也太不成样子太后也只能让你回宫。” 我淡淡道:“我不过是运气罢了到底是太后肯垂怜做主。” 眉庄看着我的肚子道:“终究你是个福气好的。听说皇上头一次去看你你便有了身孕。”她的笑容倏然隐晦了下去仿佛被疾风吹扑的花朵黯然神伤“只是你一回来少不得又要和从前一般过不得安生的日子。只怕你身在高位斗得比从前更要厉害、更要殚精竭虑。”眉庄黯然中有点手足无措“嬛儿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是对你好还是不好虽然我们又能像从前一样日日在一起。”她的指尖微凉似一块上好的和田白玉凉且润轻柔拂过我的鬓边。 我微微侧鬓角点缀着的一支珠钗垂下细碎的银线流苏末梢垂下的蔷薇晶掠过鬓下的脸庞只觉一阵轻微的冰凉隔着肌肤沁心而入。殿外日影狭长隔着竹帘细细筛进连铜漏声也越清晰入耳来缓缓“咚”一声似砸在心上一般连那暖光也被砸得微微摇晃。 我低头抚着小腹低低道:“若不是为了这个孩子……” 眉庄叹息简洁而哀伤仿佛一个短促而不完整的手势“嬛儿或许我上次不该告诉你你兄长的事。” 我看着她语气里骤然失却了所有温度“若不告诉我难道眼睁睁看我兄长疯死在岭南么?” 眉庄按住我的手带着明了的体贴“我明白咱们这些人从来不是为了自己活着的父母兄弟亲族门楣无一不是牵挂拖累。不管为了什么咱们在一块儿就好了。” 心中有明净如台的温暖这冷寂宫廷万花寂寞还好有眉庄。我说不出话来只静静望着她许多言语不用说皆已明白。 我默默片刻温然唏嘘:“幸好哥哥已经被接回京城医治我也可以安心一点。”声音里泛起一丝凛冽的狠意好似刀锋上流下的一抹猩红血光“眉庄人若被逼迫就会做出自己也想不到的事情。那些要害我们甄家的人此刻只怕正在头疼不已。” 眉庄素白的手指抵在纤巧的鼻端下赤金护甲闪耀清冷的金光“那一位只怕头风要得更厉害了。不过她也不是傻子一句危月燕冲月困住了徐婕妤就好腾出手来对付你你可要自己小心着。”眉庄叹息道:“若不是你说若不是这几年这样细细留心我实在也不能相信素日慈眉善目的皇后是这样的人。” 我只手支颐莞尔一笑手却紧紧护住了小腹“她如何不贤德呢宠妃废黜后宫无子她样样都是殚精竭虑的。” 眉庄蹙眉厌恶道:“如今有安陵容和管文鸳两个如虎添翼她的位子自然是稳如泰山了。” 我冷笑一声“到底如何谁也不晓得呢走着瞧吧。”我微微疑惑“那位徐婕妤我虽未见过然而想必也不弱否则皇后严控之下如何能怀得上孩子。料来即便是在禁足之中也不会坐以待毙的。” 眉庄微微摇头鬓角一朵珠花亦微微而动“你没见过徐婕妤不晓得她的为人。她人是聪明可最是敏感多思。身子纤弱又是头胎若是想不开自己伤了自己的身子便难以预料了。” 我冷冷哼了一声“困住徐婕妤便是我了。她一味病着即便两位妃嫔都落胎也赖不到她身上去。咱们这位皇后娘娘还真是聪慧绝伦。” 眉庄微笑“你回来了我心里也有些底气。这些年和敬妃抚养胧月也是如履薄冰你这个生母在到底也好些。” 我想起胧月昨日见我时的生疏态度心下不免惶然“可是昨日胧月的样子当真是不认识我这母妃了。” 眉庄抿嘴儿一笑“胧月从小又是敬妃抚养在身边的她生下三天你就离了她皇上又不许人提你要她如何认识你这个生母。她一时生疏也是有的。好在日子还长慢慢熟了就会好的。要不然你把胧月要过来自己抚养也好。” 我正要出声蓦地想起晨起请安时皇后当着敬妃的面说的那些话心下一凉只道:“这事慢慢再说吧。” 正巧内务府总管梁多瑞亲自送了时新的料子来满面堆笑道:“给莞主子和惠主子请安。皇上说新贡来的蜀锦和苏缎请莞主子尽着先挑。” 我挑了一块石榴红的联珠对孔雀纹锦道:“姐姐如今是贵嫔了虽然比往常穿戴华丽了好些可总觉得颜色不够出挑这块给姐姐做衣裳是很好的。” 眉庄在身上比了一比道:“好是好总觉得太过鲜艳了些我如今也不年轻了哪里还经得住这样的颜色。”说着挑出一块铁锈红的云昆锦纹理似云霞自山岳中出微笑道:“我总觉得是铁锈红的颜色最大方沉稳。” 我含笑道:“我记得姐姐从前最喜欢宝蓝色和胭脂红的衣装如今也转性儿了。” 眉庄只微笑道:“年纪大了还经得起那么艳的颜色么。” 我推着她笑道:“这人可疯魔了。才几岁就怨着自己老了非把自己往老了比真叫人听着难受。” 眉庄尚未答言梁多瑞在旁陪笑道:“两位娘娘都雍容大方就像花园里头的花开到正当好的季节里哪里说得不年轻了呢。” 我笑着睇他一眼“怪不得是内务府总管真是会讨人欢心。” 眉庄道:“姜忠敏殁了之后一直就是梁多瑞在当差也还算勤谨到底是服侍过皇后的人了。” 我心念一动已经明白过来朝小允子道:“要惠姐姐夸奖还真不容易可见梁公公素日的忠心。替本宫拿十两金子来好好赏梁公公。” 梁多瑞忙叩谢了我与眉庄并肩站着翻赏料子论着做什么衣裳好。我忽地想起一事道:“花宜过来把这匹如意虎头连壁锦给绿霓居的滟常在送去她大约喜爱这些花样的也衬得起她。” 眉庄微微诧异道:“你见过叶氏了?” 我只顾低头看料子“见过了当真是与众不同。” 花宜过来收了衣料包好问:“即刻就去么?” 我颔忽然笑起来“我可忘了你不熟悉各宫的位置就叫小允子陪着你去。” 一旁浣碧听见了不快道:“小姐忘了她上午的样子了么?这样好的料子送她做什么。” “我不过是看她的饰多是虎睛、猫眼一类想着她喜欢这花样才叫花宜送去。”我微微蹙眉道:“人家不过和你见过一面你怎么弄得像冤家似的。” 浣碧拍一拍衣裳撇嘴道:“奴婢不过是瞧不上她那桀骜不驯的样子把自己当什么似的。” 我笑道:“就你那么多话不过一匹料子而已。”转头向花宜道:“告诉滟常在大热天的不必过来谢恩了。” 眉庄见花宜去了纤细的眉头微微拧起低声道:“我可劝你一句不必对叶氏太好。别说其他嫔妃太后就头一个不待见她的。她的性子又孤傲合宫里没有与她处得来的人。” 我淡淡笑道:“我也不过是做个场面罢了瞧她的样子这两天里必然不会来给我请安我也不能当面赏她些什么。可论起来她总是皇上宠爱的人有些场面不得不过。” 眉庄微微点头“别人也就罢了给胡昭仪的东西你万万得当心寻常的东西她未必看得上眼。” 我拢一拢手上的琥珀连青金石手串笑着掰指头道:“胡昭仪是九嫔之和睦帝姬的生母晋康翁主的小女儿舞阳大长公主的外孙女皇上的亲表妹。如此贵重的身份我能不重视么?”我扬一扬娥眉道:“我自然晓得该赏她些什么。” 眉庄安然浅笑“你晓得就好。”她微微抿一抿嘴“你可晓得她如此得宠和她的封号‘昌’字也大有关联呢。”眉庄附耳过来细细说与我听。 看着时辰差不多便一同在柔仪殿用了午膳。我笑道:“刚吃饱了也不想睡不如姐姐陪我再说说话。” 眉庄笑吟吟道:“咱们这么久不见自然有几车子的话要说。不如你我坐了做做绣活说着话可好?” 我掩唇笑道:“自然是好的。我的孩子要赖着你做姨娘你不多给做几个肚兜么?” 眉庄的笑靥明澈动人“这些年给胧月做得还少么差不多的都是我和敬妃亲自动手。若是你生上一辈子的孩子我可不是要给你做上一辈子的衣裳你那主意可也打的真好。” 如此说笑着却听见外头道:“敬妃娘娘和胧月帝姬到了。” 我手上微微一抖已经迅疾站了起来。敬妃一进来便笑:“好凉快的地儿皇上叫人费了三个月的功夫建成了柔仪殿果然如人间仙境一般。”见了眉庄更笑得不止“本想去棠梨宫请惠妹妹一同过来的哪知惠妹妹宫里的小内监说不在也没在太后那里我一想便晓得你是心急难耐要来见莞妃了。”说着与我以平礼相见。 含珠手里抱着胧月后头跟着乳母靳娘并几个拿着衣裳与玩具的保姆。我一见胧月心下又酸又喜如含着一枚被糖渍透了的酸青梅情不自禁便伸了手要去抱。 胧月一溜从含珠手里滑下来规规矩矩请了个安道:“给莞母妃请安。” 她小小一个人却十足做出大人的规矩来叫人又怜又爱。旁边跟着的靳娘已经红了眼圈跪下哽咽道:“莞娘娘咱们一别可快五年了。” 我亦是含泪“靳娘这些年多亏你跟在敬妃身边服侍帝姬。”我看着胧月玉雪可爱的样子更是心酸感触“帝姬长得这样好自然有你的功劳在。” 靳娘忙叩道了“不敢”。我含泪向敬妃道:“昨日人多不好言谢今日见到姐姐妹妹也没有别的话好说。”我屈膝行了一个大礼道:“唯有多谢姐姐多年来对胧月悉心照顾、视如己出。” 敬妃慌不迭扶我起来亦是热泪盈眶“妹妹如今与我同在妃位是一样的人了怎么好向我行这样大的礼呢可要折杀我了。”一行又拉了我坐下“这些年要不是有胧月在身边说说笑笑……”她欲言又止又道:“从前看悫妃、吕昭容都有孩子连端妃膝下都有温仪我真真羡慕得紧。” 胧月行完礼早粘在了敬妃身边见敬妃含泪忙扯下身上的绢子踮着脚递到敬妃面前嚷嚷道:“母妃擦擦眼泪。胧月乖乖听话母妃可别哭了。” 敬妃破涕为笑一把搂了胧月入怀指着我道:“什么母妃不母妃的莞母妃才是你的亲母妃还不快去叫母妃抱抱。” 眉庄亦哄道:“好孩子快叫母妃亲一亲。” 我心下欢喜张开手臂向胧月微笑。胧月看一看我又看一看敬妃和眉庄忽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母妃不要我了要把我送人了。” 敬妃一见她哭急得脸也白了忙哄道:“胧月这样乖母妃怎么会不要胧月呢。” 胧月扭股糖似的挂在敬妃脖子上扭得她鬓散乱钗松环褪。敬妃紧紧搂着她哄着唯余我尴尬地伸着手空落落地留下一个无奈而心慌的手势。 眉庄见如此忙打圆场笑道:“绾绾过来惠母妃来抱。” 胧月泪痕满面望了眉庄一眼依旧死死搂着敬妃的脖子。望了片刻方伸出手去投入眉庄怀里眉庄爱怜地抚着她道:“母妃不是不要你只不过多个人疼绾绾不好么?你瞧莞母妃多疼爱你。”眉庄说着朝我挤了挤眼睛示意我不要心急。 我会意按捺住心思改口微笑道:“是。莞母妃也疼胧月月儿亲一亲我可好?” 胧月迟疑片刻敬妃笑着羞她道:“父皇一向夸你大方今天可是怎么了?”胧月见敬妃与眉庄都点头应允了方探过头来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亲忙又缩了回去要靳娘抱了。 我心下甜蜜而欢喜身为人母的欢喜大约就在于此吧。我从盘子里递给胧月一个金黄灿烂的大佛手胧月便搂在怀里同靳娘玩耍去了。我微笑哄她“莞母妃这里凉快又有佛手可以玩儿胧月若有空可愿意常来么?” 胧月低头只顾玩着佛手笑得灿烂“胧月爱来只不过母妃来胧月才来胧月不能丢下母妃一人自己来玩。” 敬妃闻言愈加欢喜也有些不好意思笑道:“这些年若不是有胧月我这日子也不知道怎样熬过去才好到底是咱们母女相依为命着过来了。” 我忙笑道:“是。多亏了姐姐我才能稍稍安心。” 靳娘在旁笑道:“敬妃娘娘可疼帝姬了呢一应的衣衫鞋袜都不叫别人动手皆是娘娘自己亲手做的。” 我瞧着胧月一身胭脂红的樱花薄绸衣衫身上黄金明珠璎珞灿烂果真打扮得十分精神可爱。心下愈加感念道:“姐姐有心了妹妹不晓得如何感激才是。” 敬妃让靳娘抱了胧月下去抿嘴笑道:“你要谢我么我可还要谢谢妹妹你。若不是你当时去时想的周全把一应忠心得力的宫人都留给了我只怕我要照顾胧月周全还没那么容易。”说着扬声道:“都进来罢。” 应声而入的却是品儿和小连子见了我皆是乍惊乍喜慌忙跪下了请安。敬妃笑道:“知道你回来了她们俩也欢喜得不行。我便想着要带她们过来。” 我忙示意她们起来却见少了佩儿不免疑惑道:“怎不见佩儿呢?” 小连子才要说话却见敬妃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便低下头举袖抹泪道:“佩儿前年冬天得了急病殁了。” 敬妃微微用绢子拭一拭眼角怜悯道:“佩儿命薄不能来服侍你了。妹妹柔仪殿新成少不得要有些忠心耿耿又会办事的旧人在身边做姐姐的就把这些人奉还妹妹身边吧。” 我连连摆手忙道:“这样可使不得姐姐使唤惯了的人怎么还好送回我身边呢。” 敬妃含笑道:“咱们之间说这样的话做什么呢。从前你把她们给我一是为我思虑好有人一同照应胧月二是也让她们有个容身之所。可是眼下你回来了自然有无数人要把心思动到你宫里的人身上来所以用着旧人放心些。” 我看一看小连子道:“旁人也就罢了小连子是有些功夫的留在姐姐身边也好看顾胧月。” 敬妃微微伤感眼角如下弦月一般垂下叹息了一声道:“胧月是迟早要到你身边的我还留着小连子做什么。何况你有着身孕多少人虎视眈眈着呢有个能防身的人也好。” 仔细留心敬妃其实她也三十出头了只是素来保养的好又无心事操劳故而显得年轻些。一应的打扮又简素因而与我几年前见她时并无什么分别。只有面露愁色眼角微垂时才能窥出岁月留给她的种种痕迹。然而微小的鱼尾纹附着在她的眼角也是如金鱼的鱼尾一般柔软浮开只觉温和好看。 我感念她的细心笑道:“姐姐垂爱妹妹也不便拒绝了。”于是招手示意小连子和品儿向敬妃磕了个头道:“好好谢一谢敬妃娘娘多年的关照吧。” 小连子和品儿依言磕了个头敬妃忙叫起来指着外头守着的小允子道:“我到底没有惠妹妹这般体贴莞妹妹的心思。方才一进来见小允子守着殿门我便猜到是惠妹妹早把人还来了。” 眉庄笑吟吟道:“我与敬妃姐姐是一样的心思怕没人与嬛儿打点着照顾柔仪殿到底嬛儿也是有身子的人了精神气儿短哪里顾得过来。” 敬妃素手摇着一柄水墨绘江南山水的白纨扇手上的碧玺香珠手串翠色莹莹光华静润与髻上的碧玺挂珠长簪相映成趣。她只含笑望着我的小腹道:“妹妹久经波折反而福气更盛。胡昭仪有了帝姬之后皇上多盼望她能再结珠胎到底也是没有那个福分。” 我坐在梅花竹叶的镂花长窗下临窗小几上放着一尊汝窑白瓷美人觚洁白如玉的色泽供着新掐回来的红蔷薇恣意柔软地散开热烈到妩媚的红色。我微微拨一拨便有细小清凉的水珠从枝条的软刺上滚落滴滴莹润似水晶叫人忘记了刺的锐利伤人。 我得体微笑“徐婕妤也是好福气不过眼下为星相所困罢了。” 敬妃闲闲地摇一摇团扇只是抿着纤柔的唇浅浅微笑“说起危月燕冲月更有一桩好笑的事跟你说。端妃姐姐的闺名便叫月宾旁人说徐婕妤的名字里有个燕字又住北边所以是危月燕。所以这样论起来她冲的可不是皇后和太后而是端妃姐姐了。你说那危月燕一说可不是牵强附会?为着怕别人议论前段时候端妃姐姐病着也不敢吭声怕人说她以‘月’自居是大不敬。” 眉庄蜜合色镶金丝袖下露出纤细白皙的指尖握着一叶半透明刺木香菊轻罗菱扇扇柄上的湖蓝色流苏柔软垂在她衣袖上清新如穿越竹枝间的清风几许。她微微一笑道:“病了也不吭声端妃姐姐的为人也忒和气了这样好的气性只该守着菩萨过的。” 我饮一口木樨花茶悠悠一笑也不言语。只想着端妃何曾是懦弱的人不过是不愿在节骨眼上惹是非罢了。 敬妃警敏撞一撞眉庄的手肘低声笑嗔道:“什么菩萨不菩萨的话妹妹没睡午觉人也犯困了呢。” 我轻扬唇角微笑道:“敬妃姐姐过于小心了眉姐姐与咱们亲密不是那层意思。” 眉庄一时省悟过来微微红了脸色道:“我原不是有心的。只是咱们说话也要留心嬛儿才回来以后不晓得有多少人要拿这件事去生是非呢。” 敬妃叹了一口气微微蹙眉道:“妹妹此次回宫皇上对外说是妹妹当年为大周祈福才去的甘露寺。可是宫中略有资历的人谁不晓得妹妹当年是为何才出宫的宫中人多口杂只怕传来传去是非更多。” 笑言许久早起梳的髻早就松散了如云朵一样毛毛的蓬松着。可是人的心思却不能松散下来。我淡淡笑道“有人的地方总有是非咱们都是活在是非里的人还怕什么是非呢。” 敬妃笑道:“做人呢是想得开最好。” 于是言笑一晌看靳娘抱了胧月玩耍三人也说笑得有趣。正说着却见棠梨宫的小宫女抱屏来了向眉庄请了个安垂手道:“娘娘太后午睡快醒了呢。” 眉庄淡淡道:“知道了。轿辇都备下了么?” 抱屏倒也伶俐脆生生答道:“白苓姐姐说娘娘上莞妃娘娘这儿来了一时半会怕回不了棠梨宫便叫奴婢领了轿辇在柔仪殿外候着了。” 敬妃抿嘴笑道:“惠贵嫔越来越会调理人了十五六岁的小丫头也那么机灵叫人瞧着就喜欢。” 眉庄“扑哧”一笑道:“我哪里会调教什么人。只不过棠梨宫向来人少若再一个个蠢笨着可就没有可使的人了。”说着向我笑道:“你昨日刚回来太后说你有着身孕还舟车劳顿就不必去请安了。今日就和一同过去吧。” 我颔“是想着要过去呢只把不准时候反倒扰了太后清养。姐姐是最晓得太后的起居与脾性的我就跟着去就是。” 敬妃见我们都要起身忙笑道:“莞妃和惠贵嫔同去吧一路也好照应本宫就先回去了。”说着站起身来。 一边胧月正抱着佛手玩得高兴见敬妃要走也不带上她一双大眼睛一转一下子就急得哭了。 敬妃心疼不已一壁为难一壁哄道:“乖月儿如今你就住在柔仪殿了陪着你母妃可好?” 胧月一听不能回昀昭殿哪里肯依愈加哭闹的厉害只抱着敬妃的腿大哭不已。敬妃也是留恋不已胧月厌恶地盯着我哭道:“莞母妃一回来母妃就不要我了。做什么要叫莞母妃回来!” 我大怔仿佛被谁狠狠扇了一耳光直打得眼冒金星鼻中酸楚。 敬妃一时也愣住变了脸色急急辩白道:“莞妃妹妹我从未教过月儿这样的话!”说罢呵斥胧月道:“谁教你胡说这样的话叫母妃生气。” 胧月有些怯怯抓着衣裳嘟囔委委屈屈道:“从来没见过什么莞母妃她来了母妃就不要我了骗我说她才是我母妃……”说罢又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 敬妃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面有难色局促着向我道:“胧月还小……而且从前皇上从不许咱们在她面前提起你……我……” 我的神色已经转圜过来极力克制着心中的酸楚道:“我此番回宫的确给姐姐添了不少麻烦我本乃废妃之身皇上不告诉帝姬也是应该的。有我这样的母妃很得脸么?” 敬妃慌忙安慰道:“胧月不懂事妹妹不要太自伤了!皇上虽然有心隐瞒……可是……终究是疼妹妹的。”说毕柔声向胧月道:“惹了母妃生气还不快快认错。” 胧月虽然不甘但到底乖乖屈膝福了一福低低道:“莞母妃不要生气了。”说着握住敬妃的手带着孩子气的天真撒娇道:“月儿已经向莞母妃认错了母妃可不要生气了罢。”她委屈着嘟囔“从前母妃从不这样说月儿的。” 胧月年纪虽小然而刻意在称呼上分清了“莞母妃”与“母妃”的称呼。我愈加心凉强忍着不落下泪来不得不别过了头。却见眉庄微微举起扇子遮面已经递了一个眼神过来。 我心下顿悟少不得忍了眼泪转了微笑宁和的神气笑道:“姐姐别怪胧月原是我的不是。这样大剌剌地叫她认我这个母妃殊不知自她出生三日后我们就未见过面姐姐又真心疼她孩子心里总是把你当作了亲母妃。为了她对姐姐这一句‘母妃’我可不知要如何感激姐姐才好呢。” 敬妃稍稍和缓了神色忙道:“妹妹这样说就见外了咱们是什么情分呢。当年妹妹把胧月托到我手里也是为我。” 我拉起敬妃的手牢牢去握胧月的小手。胧月的手这样小这样柔软像春天刚刚长出来的一片小小的柔嫩的绿叶。我伤心难耐亲生女儿的手却是我要我亲手交到别人手里去。然而再难耐我依旧与敬妃笑得亲切“如今我还有一桩事情要劳烦姐姐。”我一手拉着敬妃的手一手抚着小腹“我现下怀着身孕实在没功夫照料胧月。说实话咱们母女分开那么多年我也不晓得该如何照料孩子。所以在我生产之前还是得把胧月托付在昀昭殿劳烦姐姐照顾着。只不晓得姐姐肯不肯费这个心?” 敬妃脸上闪过一丝分明的喜色旋即掩饰了下去道:“既然莞妃妹妹信得过我我哪里有不肯的呢?别说帮妹妹几个月便是帮妹妹一辈子也是成的。妹妹安心养胎就是。”一壁说话一壁已经紧紧攥住了胧月的手。 胧月紧紧依在敬妃裙边全不见了活泼伶俐的样子一副生怕敬妃不要她的样子只可怜巴巴的似受了惊慌的小鹿。 眉庄在衣袖下握住我的手笑盈盈道:“嬛儿说的正是呢。她有着身孕太医又说胎像不稳不能轻碰也不能动气。胧月年纪小万一磕了碰了的可怎么好呢。敬妃姐姐看顾胧月这么久了就请再费心吧。” 敬妃神色松快了下来牵着胧月道:“如此也是。我回去也教导着胧月要小心再这样胡天胡地的若碰了母妃肚子里的弟弟妹妹可要怎么好呢。”见我只是一味地和颜悦色仿佛心甘情愿又道:“时候不早不耽误着两位妹妹去给太后请安我就先带胧月回昀昭殿了。” 胧月巴不得这一声儿急急忙忙便要跟着敬妃回去再不看我一眼。 第十二章 成璧 如此一番敷衍送走了敬妃我才把憋着的委屈和伤心神色放了出来心灰意冷道:“这孩子竟这样疏远我。” 眉庄为我扑着扇子冷然道:“你不必怪敬妃更不用怪胧月怪只怪皇上从不肯让胧月知道有你这个生母。你以为佩儿真是得急病死的么?只因为两年前她在胧月面前说漏了嘴说她的生母在甘露寺又偏碰着是咱们那位九五至尊不痛快一怒便叫人打死了。” 我本自伤心乍听之下更是遽然变色。柔仪殿清蕴生凉此时只觉得寒风森森如堕冰窖之中。我见小连子与品儿垂含泪颤声问道:“果真是这样么?” 小连子别过头去一脸难过品儿却已经忍不住落下泪来抽噎不止。 我默然片刻想起玄清抱病时玄凌与敬妃和胧月之间的话不觉冷笑道:“我本就知道……他是这样冷心肠的人。” 眉庄轻轻一哼深以为然“他怎样冷心冷肺你我也不是第一回见识了。”眉庄深深皱眉似虬曲的两弯柳叶“纵然傅如吟死后他不再严令不许提你可是恶果深种亲生女儿已不认自己的娘了。” 我凄然掰着护甲上镶嵌的一颗水胆玛瑙道:“瞧胧月对我的样子我真是伤心也是安慰。” 眉庄扬眉疑惑“安慰?” 我轻轻颔“她这样舍不得敬妃可见这些年敬妃真真是待她好。” 眉庄微微点头“敬妃爱护胧月如自己的性命一般也正因为她这样疼爱胧月旁人才不敢轻举妄动能护得胧月周全。”眉庄看我一眼“你所说的伤心大约也是怕敬妃这样疼爱胧月是不肯将孩子还你的了。” 我望着半透明的冰绡窗纱只是出神我的女儿她从不晓得有我这个母亲也不愿意在我身边。我的女儿……听眉庄说完我只道:“敬妃未必不肯还我今日她带胧月来也是想试探胧月与我是否亲近。”我低低叹息了一句道:“她也不容易。好容易有了个女儿抚养到这么大我一回来少不得要把胧月还到我这个生母身边换了谁也不愿意。况且我方才看着她与胧月情分这样深即便我强要了胧月回来胧月与我也只会更生分也伤了我与敬妃多年的情分。” 眉庄连连点头欣慰道:“你明白就好。方才我真怕你一时气盛忍不住作起来。你适才说得很对借着身孕暂时把接回胧月一事缓下来。你刚刚回宫勿要树敌太多才好。” 她话中的深意我如何不晓只得默然点头。 眉庄柔声道:“胧月还小孩子的性子嘛你对她好她也会对你好的。你看敬妃就知道何况胧月是你亲生的呢。” 我低低“嗯”了一声道:“胧月这孩子我瞧着也是有脾气的只能慢慢来了。” 眉庄摘下手指上的护甲安抚住我的肩膀怜惜道:“有身子的人了肩膀还这样瘦削难怪温实初说你身子弱胎像不稳可别为今天的事生气伤了身子才好。” 我转勉强笑道:“幸好宫里还有个你能体恤我。” 眉庄怜惜看着我笑道:“若你肚子里怀的是一个男胎想必皇上会更体恤你百倍。如今就把你捧在手心里关怀备至将来还不知道怎么把你当凤凰似的捧着呢。” 我啐了一口道:“人家正经和你说体己话儿你就这样胡说八道的。” 眉庄吃吃笑道:“我不过一句玩笑看把你兴成这样子。方才听你一扣一个胧月叫她明明她的小字绾绾就是你自己给取的偏偏一声儿也不叫真真是生分。” 我听得“绾绾”二字心下猛地一突甚觉黯然。眉庄自然不知道这绾绾二字有多少辛酸与耻辱我如何叫得出口。于是只道:“我去更衣罢再不去给太后请安便要晚了。” 眉庄打量着我道:“你这身打扮就很好。虽然太后不喜欢太素净的妆扮可是你刚回来自然越谦卑和顺越好。” 说罢和眉庄二人重新匀面梳妆备下了轿辇去太后处不提。 颐宁宫花木扶疏一切如旧。只是因着太后缠绵病榻再好的景致也似被披靡了一层迟钝之色仿佛黄梅天的雨汽一般昏黄阴阴不散。 眉庄是熟稔惯了的搀着我的手一同下了轿辇搭着小宫女的手便往里走。芳若满面春风地迎了上来笑道:“太后适才醒了刚喝着药呢。” 眉庄笑吟吟进去向太后福了一福便上前亲热道:“太后也不等我就喝上药了该是臣妾喂您喝才是。”说着伸手接过孙姑姑手里的药碗道:“有劳姑姑还是我来服侍太后吧。” 太后慈爱笑道:“你来得正好除了你孙姑姑也就你伺候得最上心最叫哀家舒坦。” 虽在病中太后却穿着一身七八成新的耀眼金松鹤纹薄绸偏襟褙子头光滑拢成一个平髻抿得纹丝不乱只在髻间只别了一枚无纹无饰的浑圆金簪。 其实她久病卧床并不适合这样耀目的金色穿戴更显得干瘦而病气恹恹。只是不知为何太后虽病着却自有一种威仪从她低垂的眼角、削瘦的脸颊、浑浊的目光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 我想起舒贵太妃对太后的描述心下更是悚然油然而生一股畏惧之情已经跪了下去道:“臣妾甄氏拜见太后愿太后凤体康健福泽万年。” 太后微微扬眉抬眼淡淡看我“回来了?”这样平平常常一句仿佛我并不是去甘露寺修行了四年而是寻常去了一趟通明殿礼佛一般。 我低敛容静静答:“是。臣妾回来了。” “那末”她打量我一眼“未央宫住得还习惯?” 我心下一紧“未央宫太过奢华臣妾很是不安。” 太后“嗯”了一声道:“虽然奢华倒还不曾越过从前舒贵妃的例皇帝要宠着你些也不算什么。”她皱眉对眉庄道:“药喝得哀家舌头苦去倒掉也罢。” 眉庄只是笑容满面笑嗔道:“臣妾说太后越活越年轻呢太后偏不信非说臣妾哄您。如今怕苦不肯吃药闹小孩子的脾气太后可不是越来越年轻了。” 太后脸上的皱纹一松似开了一朵舒展的千伴菊花掌不住笑道:“哀家原瞧着你多稳重的一个人如今也学会油嘴滑舌了。” 眉庄笑道:“药喝着太苦怄太后笑一笑。” 太后抬手刮一刮眉庄的脸颊笑叹道:“原本实在不想喝了就瞧着你这点孝心吧。”说着将药汁一饮而尽。眉庄眼明手快见太后喝完药取了绢子在手为太后擦拭。太后见我还跪着道:“倒疏忽了莞妃了有身子的人还叫跪着。”说着向我招手“你来服侍哀家漱口。” 我忙起身端起太后床边的金盆已有小宫女在茶盏里备好了漱口的清水交到我手中我服侍着太后漱了口转头向孙姑姑道:“太后从前吃了药最爱用些眉姐姐腌渍的山楂不知如今还备着么?” 孙姑姑眉开眼笑道:“娘娘记性真好早就备下了呢。” 眉庄亦笑道:“太后瞧莞妹妹对您多有孝心。”说罢自取了山楂来奉在近旁。 太后摒弃左右侍奉之人只留了眉庄与孙姑姑懒懒道:“服侍人的功夫倒见长了。难怪去了甘露寺那么久还能叫皇帝念念不忘还怀上了龙胎倒是哀家对你掉以轻心了。”我听得太后语气不善刚要分辩。太后微眯了双眼浑浊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而清明冷然道:“一别数年你倒学会了狐媚惑主那一套!” 我见太后动怒慌忙伏在地下叩道:“太后言重臣妾实在惶恐不安。” “不安?”太后抬手抚一抚鬓似笑非笑地缓缓道:“怎么莞妃身怀六甲君恩深厚这样风光回宫也会不安么?” 我惊得冷汗涔涔而下含泣道:“臣妾是待罪之身皇上念及旧情来甘露寺探望臣妾已经感激涕零。不想一朝有孕臣妾万万不敢有回宫之念只是皇上体恤孩儿生下之后会备受孤苦又到底是皇室血脉不忍其流落在外所以也格外怜悯臣妾给了臣妾名分回宫可以安心养育孩儿。至于风光回宫一说臣妾实在惭愧不已。” 太后目光如剑只周旋在我身上语气微妙而森冷“如此说来甘露寺一事只是你与皇上偶遇并不是你故意设计了又重博圣宠么?” 我不敢抬头也不敢十分说谎只顺伏道:“臣妾不敢欺瞒太后皇上与臣妾并非偶遇。其实臣妾当日未出月而离宫身子一直不好在甘露寺住了两年之后因病迁居凌云峰长住。那日皇上到甘露寺不见臣妾以为臣妾还病着故而到了凌云峰探望如此才遇见的。” 太后颜色稍霁语气缓和了些“果真如此倒是哀家错怪你了。” 我忙低道:“是臣妾未及时向太后禀明情由与太后无关。” 太后也不叫起来须臾唇角缓缓拉出一丝弧度神色也温和了许多。她的目光冷漠如一道蒙着纱的屏障叫人模模糊糊地看不清真意。而声音却是柔软的仿佛含着笑意与关切一般。“你当日执意离宫修行也是自己的主意中间为了什么情由想必你我都明白。为了家族之情也为了先皇后你连初生的女儿都可以撇下如今怎么还肯与皇帝重修旧好还有了孩子?” 太后说得不疾不徐仿佛是在闲话家常一般。然而话中的森冷之意如同出鞘的刀锋直逼到人身上。 眉庄在旁听得着急轻声道:“太后……” 太后横目向她不带丝毫感情“哀家问甄氏的话你插什么嘴!” 眉庄无奈噤声我心里一慌赶紧按捺住自己磕了一个头直起身子道:“当日臣妾家中之事根本怨不得皇上皇上是一国之君不是臣妾一人之君朝堂之事臣妾虽为父兄伤心却也不至愚昧到恨责皇上。即便臣妾父兄真被冤枉臣妾也只会恨诬陷之人。”眼中有热泪沁出“当日臣妾执意离宫太后明察秋毫自然知道是因为臣妾冒犯先皇后之事。臣妾伤心至此以为皇上对臣妾毫无情分因而万念俱灰。可皇上来看臣妾臣妾就知道皇上并非无情。何况人非草木当年一时气盛多年修行也让臣妾静下心来。臣妾侍奉皇上四年甚得钟爱与皇上亦是有情。如今臣妾侥幸回宫只想安分侍奉皇上弥补过去的时光能安度余生就好。”我语中含了大悲呜咽道:“甘露寺清苦如此臣妾实在想念胧月……胧月她……” 我的啜泣在寂静空阔的颐宁宫听来分外凄楚仿佛殿外蓬勃松散的如金日光也被那伤心的啜泣感染得失去了几分暑意只灰蒙蒙地安静洒落。有这样静默的片刻沉缓的呼吸间清晰地嗅到草药的苦涩芳香檀香的宁静气味殿外的花香甜细以及混合在这些气味中的一个垂暮老人的病体所散的浑浊气息。 太后凝神片刻再出声时已经是慈爱和蔼的口气“好孩子看你跪着这样累。”又吩咐孙姑姑道:“快去扶莞妃起来她是有身子的人了怎么好这样长跪着。”说着又向眉庄笑道:“一向总说你最体贴怎么看莞妃这样跪着也不提醒哀家叫她起来。哀家病糊涂了你也病糊涂了么?” 眉庄笑道:“臣妾哪里敢提醒太后呢莞妃跪着也就是她肚子里太后的孙儿跪着一家人给太后请安行礼难道臣妾还要去拦么?” 太后笑得合不拢嘴“数你嘴甜一味哄哀家高兴。” 我忙谢了孙姑姑的搀扶道:“如何敢劳动姑姑呢?” 孙姑姑抿嘴笑道:“娘娘没回宫前太后就一直念叨太后如此看重娘娘奴婢自然不敢不殷勤。” 我心下终于松出一口气忙欠身向太后福礼“多谢太后关爱。” 太后道:“赐座吧。”见我颊边泪痕未消不由叹道:“你别怪哀家苛责你皇帝是哀家亲生的哀家也怕再招进一个狐媚的。”太后的目光逡巡在我身上片刻笑道:“到底是大家子出来的晓得规矩。只是你已在妃位这样打扮未免太简素些叫人看了笑话。” 我低眉顺眼道:“臣妾修行已久不喜欢太过奢华。” 太后微笑颔“你能这样懂事也不枉哀家这些年疼你。” 我眉目间涌出感激的神色道:“臣妾在甘露寺时幸亏有太后百般照拂臣妾没齿难忘。” 太后神气平和悠悠道:“你既已回宫以后就当没有甘露寺之事了。这话哀家吩咐了皇帝也吩咐了皇后你自己也要记住——有甘露寺三个字在你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说罢看着我的肚子道:“有三个多月的身孕了吧?”见我低头答了“是”又道:“你有了身孕是喜事听说现下是温实初给你看着温大人好脉息又伺候过你生育胧月帝姬是个妥帖的人。” 我愈低楚楚“多谢太后关怀。” 太后侧一侧身子揉着太阳穴蹙眉道:“哀家如今身子不济没那个精神听着后宫的事。前些日子皇帝乍然跟哀家说你有了身孕要接你回宫为着子嗣的缘故哀家要答应也信得过你的人品只是这两年后宫里出的事多哀家不能不留个心眼只怕有人狐媚了皇帝。” 我默然低小心道:“太后切勿气坏了身子。” 太后目光微微一动已含了几分怒色缓缓道:“生气?若哀家真要生气可生得过来么。”她见我只默默垂一声不敢言语叹息道:“你刚回宫这话哀家本不该急着和你说只是你既然回来了有些事心里不能没有个数。” 我道:“臣妾洗耳恭听。” 太后微微一笑而那笑意并没有半分温暖之色直叫人觉得身上凉“宫中人多事多这也寻常只是这些年皇帝宠幸的那些人忒不像样。先头一个傅如吟一味地狐媚专宠哀家一怒之下将她赐死。现下又选了个御苑中驯兽的叶氏在身边出身如此低贱还封了她常在的位份。皇帝也可气年纪渐长身边留嫔妃的眼光倒不如往日了。”太后越说越生气她久历宫闱涵养功夫一向很好喜怒皆不形于色。如今眉眼间皆有忿忿之色可见这几年内闱之乱了。 一时孙姑姑端了水过来劝道:“太后别埋怨皇上到底是那些女子妖媚引诱皇上。” 太后抿了一口水平伏了气息道:“皇后不中用连蕴蓉也不能叫哀家省心。”说着目光徐徐拂过我的面颊“如今你既回来了凡事都该规劝着点皇帝想必他也能听进去几句。” 我恭谨低“太后的话臣妾牢记于心必定不忘妾妃之德。” 太后颇为满意笑道:“你最聪明机慧哀家的话自然一点就透。不过既说到妾妃之德如今你是三妃之一更要好好尊重皇后。” 我微笑容色谦卑而和顺“皇后待臣妾很好臣妾感激不尽。” 太后无声无息地松了一口气含笑道:“那就好。”说着拉过眉庄的手拍着她道:“眉儿这孩子死心眼儿如今都混得成了哀家跟前的人了也不晓得多用心在皇帝身上。” 眉庄笑道:“太后这样说可是嫌弃臣妾服侍的不好么?” 太后慈眉善目看着她道:“为着你很好所以哀家才心疼你。你和莞妃向来情同姐妹如今莞妃都要有第二个孩子了你还不加紧些么?”眉庄微微脸红只是垂敛容不语。 太后见她只是不语微微屏住了笑容露出一抹慈母的忧心之色感慨道:“皇帝身边哀家真正瞧得上眼的人不多。端妃和敬妃自然是好的只是年纪渐长大约不容易生养了。年轻的里头蕴蓉还过得去却稍嫌浮躁了些。徐婕妤不错只是不太懂得争宠好容易有了身孕却冲了哀家和皇后到底福气也薄。哀家一向看重你你却不把心思放皇帝身上。皇帝身边没个规劝的人你叫哀家如何能放心。” 眉庄低低道:“臣妾知道了。” 太后微微沉吟。在这片刻的寂静里我悄悄留意她的神情。这位昔日隆庆帝的琳妃容貌仅次于舒贵妃与玉厄夫人智谋却远出于二人之上。她昔日的美貌日渐因早年宫廷中的刀光剑影与阴谋诡计而黯然退隐之后又被病痛纠缠消噬然而多年宫廷生涯赋予她的智谋与心机并没有完全消退在她力有所及的时候恰到好处地看顾着这个后宫。偶尔伸出的一记辣手叫人不寒而栗。 她仿佛一把龙泉青口剑虽然失去了锋刃的寒气然而并未生锈迟钝。 太后瞅着她肃然道:“光知道有什么用呢?要做到才好。”太后拉过我与眉庄的手郑重道:“你们两个若能好好在皇帝身边辅佐哀家才安心了。” 我笑意盈盈道:“眉姐姐侍奉在太后身边也是为让皇上安心政务无后顾之忧。太后的嘱咐姐姐自然会上心的。” 太后神色舒展颇为称意。忽然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事目光落在我身上道:“你在甘露寺修行的时候可遇见过什么身份贵重的人么?” 我以为她说的是玄清即刻警觉低头道:“甘露寺群尼杂居并无见到什么身份贵重的人。” “那么……有没有什么美貌的女子?” 我心中诧异当下明白太后所虑。想起舒贵太妃嘱咐我的那些话我立刻屏息神情自然道:“臣妾在甘露寺潜心修行并未遇见什么美貌女子所见的不过是寻常姑子罢了。” 太后微微颔“哀家也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 我与眉庄正陪着太后说话却听外头芳若进来道:“启禀太后胡昭仪与和睦帝姬来了。” 太后忙仰起身道:“快叫她们进来。外头日头毒和睦帝姬这样小如何经得起晒。” 外头小宫女们赶紧打起帘子迎了胡昭仪进来胡昭仪俏生生福了一福笑生两靥“孩儿还当太后午睡着没醒吓得不敢进来却原来关上了门户和两位姐姐说体己话呢。” 太后笑吟吟道:“外头天气热就叫关了门窗纳凉。” 胡昭仪这才施施然起身与我见礼笑道:“莞妃好。”她才要做出欠身的样子我已经一把扶住了满面春风道:“妹妹生得又这样亲切我怎舍得叫这样天仙似的妹妹向我行礼呢。” 胡昭仪笑得娇脆“莞妃这样说可要折杀我了谁不知道姐姐是大美人呢才叫皇上魂牵梦萦。”又道:“姐姐现如今有着身孕哪我怎好这么不懂事叫姐姐扶我。”说着不动声色地推开我的手双手拢在刺金缕花的繁丽衣袖中只向眉庄见了平礼。 我暗暗称奇她的位份原比眉庄高了半阶且以她的身份地位该是眉庄向她行礼反倒她主动与眉庄见了平礼。胡昭仪笑道:“姐姐最近气色极好可是因为莞妃回来的缘故么?” 眉庄淡然微笑“有昭仪与和睦帝姬在我一见就气色好了哪里还是为了别人呢。” 太后笑着道:“芳若去拿新鲜的蜜瓜来蕴蓉是最喜欢吃的了。” 胡昭仪谢过走到太后跟前亲昵道:“多谢太后疼孩儿和睦也想着太后呢。”说着叫乳娘抱过和睦来道:“叫太后瞧瞧和睦又长高了呢。” 和睦帝姬才两岁多正是最喜人的时候长相又酷似胡昭仪娇小圆润十分可爱。和睦探手到太后怀里含糊不清道:“太后奶奶抱抱抱。” 孙姑姑忙笑着拦道:“太后病着呢帝姬不好叫太后累着的。” 和睦帝姬哪里肯依扭捏着便往太后身上爬。太后也不生气一脸欢喜道:“抱抱就抱抱吧只别把鼻涕眼泪蹭在哀家身上。” 胡昭仪笑道:“哪里会呢和睦最懂事不过了。”又拍手道:“太后今日穿戴得好富贵既慈祥又庄严真真好看。难怪和睦要粘着您呢打量着她这么点年纪也晓得好不好看了。” 我蓄了一抹浅淡的笑容和气道:“和睦帝姬的生母就是这样的美人胚子帝姬日日这样看着美人当然比谁都晓得好不好看。” 胡昭仪微微一笑浅浅欠身道:“莞妃是三妃之一如今又刚为国祈福回宫我是应该去柔仪殿正式拜见的。”我正要客气胡昭仪笑得自矜微微弧度柔美的下颔仿佛一只小巧玲珑的白玉盏“只是我素日带着帝姬帝姬年幼只怕脱不开身。” 她话中的意思我如何不明白心下虽然不悦脸上却不露分毫依旧微笑道:“妹妹照顾帝姬要紧。我们姐妹素日都能见着何必专程跑一趟柔仪殿。只是不想今日会遇见妹妹我为妹妹备下了一份礼等下叫人送去妹妹的燕禧殿妹妹别嫌礼薄才好。” 胡昭仪明媚一笑扬着唇角道:“怎么会!莞妃正得恩宠送的东西自然是最好的。”她说得轻描淡写话中的酸意却是掩藏不住我暗暗好笑只不言语。 说到此节太后虽逗着和睦帝姬也不免轻轻咳了一声缓缓道:“蕴蓉你也不晓事莞妃回来怎么连正式拜见也推托了。” 胡昭仪娇滴滴道:“一直都听说莞妃是个明理得体的人孩儿原不过是听说今日才算见真了。怪不得皇上疼她太后也张嘴帮着她。太后方才这话可是错怪孩儿了孩儿只是想着去柔仪殿相见要分了上下高低好没个意思。现下在太后这里亲亲热热见了不是更好么?太后反而说孩儿不晓事呢。” 太后忍俊不禁笑着摇头道:“到底是蕴蓉那么爱撒娇说得哀家都不忍得编排她了。” 胡昭仪微笑着拈了一片蜜瓜送到太后唇边道:“蜜瓜很甜太后也尝一尝吧。” 太后抚着怀中的和睦帝姬道:“和睦如今看起来像女孩子了刚出生那时谁看了都觉得像个皇子呢。” 胡昭仪的神色有须臾的黯然很快欢快笑道:“孩儿听说先开花后结果和睦长得英气说不定会招来一位弟弟呢。” 我骤然想起胡昭仪在不能生育之事心下也有些恻隐微笑道:“是啊妹妹还这样年轻呢。” 胡昭仪看我一眼只是笑而不语。我这才留意到她的眼睛其实很有韵致长方形的大眼睛看似颇有气势配着悬胆玉鼻妙目微横的时候仿佛有无尽春水荡漾。纵然我是女子亦不免为之注目。 如此说笑了一晌天色渐晚三人齐齐告辞。太后殷殷嘱咐我道:“下回来把胧月也带上孩子多了热闹。” 我微微尴尬依旧笑道:“是。” 起身踱过颐宁宫的重重殿宇时我才惊觉背心的衣衫已被方才在太后跟前被逼出的薄汗洇透了这依稀的汗水仿佛提醒着太后的老辣与沉着。眉庄不解其味笑言:“你还是这样怕热。”浮云蔽日近暮的风轻悠恬淡。时近六月的天光沾染了霞色的阳光拂来满身花树成熟时的甘郁芳香叫人心境为之一爽。我把将要涌起的笑容无声无息的压制了下去太后面前虽然敷衍过去了然而她未必没有提防我的意思。然而即便忧心我的面容一如既往地沉静不见任何波澜起伏。眸子似谦卑似慵懒微微垂下只看着脚下的路。我暗暗定神唯有脚下的路才是最要紧的。 甄嬛终究还是甄嬛只是当年的莞贵嫔甄嬛早已如轻烟散尽活在人间的是莞妃甄嬛。 出了垂花拱门胡昭仪转身娇媚一笑甜糯糯道:“听闻莞妃如今住的宫殿名叫未央宫。本宫孤陋寡闻却也听说未央宫是专住宠妃的地方汉武帝的卫子夫、李夫人和尹婕妤都曾居未央宫可见是个聚宠集爱的好处所。” 我淡然一笑“卫子夫、李夫人和尹婕妤都是出身寒微之人再得恩幸也不过如此罢了。论起武帝一朝唯有钩弋夫人才是后福无穷。”我凝眸她姣好脸庞不觉感叹年轻当真是好也或许是自幼养尊处优她的脸庞完满得如明月一般。“妹妹可知钩弋夫人又号‘拳夫人’这位夫人自幼双拳紧握无人可以打开。自在赵地逢见武帝才双手展开露出一双玉钩。为此武帝对她宠爱异常封婕妤号夫人建钩弋宫。夫人怀胎十四月后生下昭帝身后荣耀至极。”我停一停“本宫略有耳闻昭仪自幼右手不能张开皇上在宫外遇见昭仪时才掰开了昭仪的手露出一块玉璧上书‘万世永昌’四字可有此事么?” 胡昭仪睫毛微动“咯”地一笑“莞妃初回宫廷耳闻的琐事倒是不少。听母亲所说起这玉璧是本宫胎中带来的。” 我且讶异且惊喜“如此祥瑞之事如何不是人尽皆知?也恰恰因此祥瑞昭仪才能与皇上结下奇缘无怪乎皇上如此喜爱昭仪。来日昭仪得空也让本宫瞧瞧那块玉璧只当让本宫长长见识。” 她嫣然一笑云袖轻拂如霞光轻盈“莞妃深得皇宠宫中什么宝物没有不定能说出这块玉璧的来历来能为本宫解了多年困惑才好。莞妃何时大驾光临燕禧殿本宫很乐意共赏呢。”说罢径自盈盈踱开再不理我。 眉庄同我上辇见走得远了方敛容道:“玉璧之说不过是传闻罢了后宫夺宠争风之事早已司空见惯你何必留意她这些微末伎俩?” “姐姐也以为她费恁多功夫只为争宠么?”我凝视她离去的身影“如此处心积虑只怕野心不小。”当下也不多言上了轿辇我见无人方悄悄对眉庄道:“我瞧着胡昭仪很是自矜的一个人对你倒客气。” 眉庄抿嘴一笑拨一拨耳坠子道:“你不知道其中的缘故一则是因为我是太后跟前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二则么……”她微微压低了声音“她怀和睦帝姬的时候大意了走路不小心摔着又不敢随便召太医来看还是我荐了温实初给她。所以她倒还肯给我几分薄面。”她停一停又道:“若不是因为我避宠多年她也不肯用我荐的太医。” 我淡淡道:“我说呢她是什么身份的人却肯尊重姐姐。” “胡昭仪是过分当着太后的面如此放肆连去柔仪殿拜见也寻了个由头免了。”她微微叹息看着我道:“也难怪她生气你若不回来这三妃的空缺迟早有她的。” 我不以为意只笑道:“她要与我过不去我却偏偏要和她过得去。你想太后方才的神气也是要看我是否能忍得下她的气焰是否真真和顺而不狐媚生事……”话未说完轿辇一个猛烈颠簸几乎是整个人向前冲了出去。 第十三章 倾落 去势太猛我与眉庄俱向前倾倒如滑落山崖的瀑布。突如其来的失衡让我陡然惊恐起来随行的浣碧一看不好忙挡在轿辇的出口死死抵住我将要倾落的身体。与此同时抬轿辇的内监们赶紧站稳了脚步见我与眉庄受惊惊惶失措跪下道:“奴才们有罪。” 我眼见身边的眉庄脸色白顾不得动气忙道:“姐姐没怎么样吧?”低头只见她双手牢牢抓住我的手臂整个身子挡在我身前。心口一暖忙道:“我没有事。” 眉庄惊魂未定几乎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长长吁出一口气来“好险!” 我眼中一热心疼道:“你这样挡在我面前万一真掉下去也是掉在你身上怎么反说我好险。” 眉庄讷讷道:“就是要这样万一真掉下去你伤了身子怎么好你可是有身子的人。” 心口有明光一样的温暖眼中热泪一动道:“我的孩子要紧姐姐的身子难道不要紧么?”转头见浣碧为挡着轿辇倾倒死力抵在轿口半透明的绿纱下手臂上有清晰可见的几道粗粗的青紫印子忙关切道:“浣碧你怎么样?” 浣碧连忙摇头一脸焦灼“小姐没事就好。”说罢转头厉声喝斥“一群糊涂东西怎么抬的轿子!上边坐着两位娘娘你们做事也这样不当心么?小心我叫内务府砍了你们的狗头!” 若刚才的轿辇倾覆即便有眉庄……我几乎不敢想象。这个孩子对我而言是我的所有啊! 一念之下不由勃然大怒我按捺住心口的慌乱用力一掌拍下呵斥道:“该死!”我自回宫以来总是和善温柔众人见我动怒早已慌乱跪下吓得拼命磕头不已。 眉庄按一按怒气冷道:“好好的怎么会绊了一跤不会走路么?!” 为的一个内监满脸冷汗忙叩道:“这石子路本是六棱石子铺成的走着极稳当。可是今日不知怎么的有几颗鹅卵石混在里头所以奴才们滑了脚。” 我低头去看果然各色六棱石子铺成的小路上混着几颗颜色差不多的鹅卵石打磨得十分光滑圆润还长着一层滑腻腻的墨绿苔藓。那苔藓还新鲜的很用力一掐几乎能掐出水来。我心下微微一动已经明白过来向身后小允子递了个眼色。小允子会意趁人不注意伸手捡了几颗袖在怀里。浣碧大怒不止口中道:“满嘴的胡扯往哪里走不好非要走这条道路回未央宫难道是这里最近么?你打量着蒙我!” 那内监哭丧着脸道:“奴才们怎么敢欺瞒碧姑娘。这条路原不是最近可夏日里走这条路最阴凉不过。奴才们忖度着娘娘怕热才往这里走的谁知出了这样的事。幸好两位娘娘没事否则奴才们就是有一百颗脑袋也不够砍的呀。” 我见周遭浓荫垂地参天树木枝叶繁密日光一丝半缝也透不进来果真阴凉清静。我环顾四周轻声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眉庄看了一看周遭声音微有凉意“再往前走就是徐婕妤的玉照宫了。” 我愕然望向前去果然有一座不大的宫室匾额上用金粉漆着“玉照宫”三个斗大的字。我一时未放在心上只想着方才之事。内监抬了妃嫔行走一般若无特别吩咐向来是从哪里来的就原路回去。加之天气炎热走这条浓荫遍布之路便是必然之理。所以便有人留了心了。 嘴角微微冷笑我才回宫第二天便有人等不及了。当下也不多言只道:“眼下且饶了你们。等下回去再查出什么错处仔细你们的皮。” 眉庄一言不只凝望着玉照宫出神片刻道:“我陪你回去省得路上再有什么差错。” 回到柔仪殿槿汐迎上来道:“皇上方才来过了呢听说娘娘去给太后请安了说晚上再过来。” 我点点头道:“知道了。” 眉庄温言道:“方才受惊还是叫温实初来瞧瞧也好放心。” 我摇头“并没伤着哪里不必麻烦。”又叫品儿“浣碧撞伤了手你且去给她仔细敷药。” 槿汐听得惊疑不定忙合上门道:“可是出了什么事情?两位娘娘神色都这样不好。” 眉庄沉着脸道:“终于有人耐不住性子了。”说着将方才之事拣要紧的说了一遍她说起来还是后怕“那轿辇是八人抬的都抬在肩上要真那么高跌下来还掉在石子路上孩子必定保不住。” 槿汐沉思道:“宫中要铺路的石子都是再三选过的决不会掺进鹅卵石去看来是有人……存心。如今宫里有身孕的就是娘娘和徐婕妤徐婕妤已被禁足那就只剩娘娘了。” 眉庄冷笑道:“说到是哪位做下的事可不是昭阳殿那位当其冲么?除了她心思最重还会有谁?” 我靠在紫绒绣垫的杨妃榻上沉静道:“若说了为了皇嗣她自然最有这心思可是旁人未必也没有。若说为了嫉妒我回宫的缘故那更是许多人都脱不了干系。就拿近的来说方才胡昭仪是看着咱们回去的若她要使人也来得及。”我言毕沉思只觉身上冷意涔涔如堕冰窖之中。这样往深里想去宫中人人皆有嫌疑众敌环伺叫人如何能防! 眉庄屏息片刻慢里斯条道:“我疑心皇后自然有我的道理方才出事的地方你可记得是哪里?” 我沉吟“是玉照宫附近。” 眉庄微微点头凝视于我“你应该知道徐婕妤为何被禁足。” “危月燕冲月”。我微一沉思几乎倒吸一口冷气瞬间明白过来“若我在她宫门前出事一可说是被徐婕妤所冲才出事。而月主太后与皇后我若出事便是有主月之兆皇后健在而我有主月之兆便是大不敬。别说太后便是皇上也容不得我这是其二;其三便是徐婕妤已冲撞了太后与皇后若再危及我与腹中之子便是祸害皇嗣那么皇上再不会容她了即便她有所出那孩子也会被皇上厌弃。如此一箭三雕之事……” 眉庄接口道:“如此一箭三雕之事除了皇后的城府还有谁能想得出来。” 槿汐忧心道:“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娘娘的身孕还在她们就会一直下手不是咱们日夜防备就能防得住的。既然今晚皇上过来娘娘还是把此事告诉皇上才好。” 我沉思片刻扬声唤小允子进来道:“方才你捡的鹅卵石呢?” 小允子从袖子里掏出来小心搁在桌上道:“在呢。” 我道:“你去花房找个靠得住的匠人叫他仔细看这鹅卵石上的青苔有什么古怪本宫看着不像是寻常的青苔。”小允子知道是要紧的东西忙收好赶紧去了。 我冷然一笑心中坚硬如生铁牢牢护住自己的小腹道:“不管是谁既做得出来就别怪我容不得她!” 眉庄道:“你好自珍重着我先回棠梨宫免得皇上来了要与他照面。”我晓得眉庄对玄凌是避之不及的便亲自送了她出去回宫和衣睡下。 不过一盏茶时分外头一声递一声的通报进来“皇上驾到——” 我只作没听见索性用辈子蒙上头装睡。隐约听得槿汐带着众人迎了出去“皇上万福金安娘娘身子不爽正在内殿睡着呢。” 玄凌进来的脚步便有些匆忙一壁走一壁道:“娘娘身子为何不爽?叫太医瞧了没?怎么不早早来告诉朕。”话音未落人已到了跟前他掀开被子焦急道:“好好的怎么不舒服了?” 内殿里暗沉沉的因着玄凌的闯入宫人们迅捷地把鎏金蟠花烛台上的红烛点燃。柔仪殿烛火上佳点燃时也无分毫烟气散出。我睡得鬓松散的容颜就这样突兀出现在玄凌的面前连同我松散纠结的蔷薇粉银线浣纱寝衣。蔷薇粉是很娇嫩的颜色用来做寝衣更是添了几分娇艳我睡得衣衫不整脖子下的几颗琵琶扣都松开了露出清凉的锁骨。玄凌喉头动了一下示意槿汐等人出去。然而我抬头的一刻玄凌却心疼了。因为这样娇艳的蔷薇粉愈加衬得我面色惊惶而苍白仿佛嫣然花瓣里一点仓惶浮动的花蕊。他在床边坐下低低道:“可是母后给你委屈受了?” 我当即否认“太后一向待臣妾极好的。” 他松一口气“母后待你好就好。”他的语气温软下来把我搂在怀里“到底怎么不舒服了?脸色这样难看。” 我伏在他胸前蜷缩成一团低低道:“皇上你就这样抱着臣妾好不好?” 他的脸颊帖着我的额头沉吟片刻唤了浣碧进来道:“你是娘娘的陪嫁你来说。” 浣碧踌躇着看我一眼慌忙又低下头去。玄凌见她这样的神气愈加狐疑道:“你只管说没人敢责怪你。” 浣碧“扑通”跪下呜咽着道:“傍晚小姐和惠贵嫔从太后处回来差点从轿辇掉下来因而小姐受了惊吓。” 玄凌惊得站起“好端端的怎会从轿辇上掉下来?” 浣碧低着头“是抬轿子的内监们不当心踩了鹅卵石滑倒。” “是在哪里滑的?” “玉照宫附近的六棱石子路那里。” 玄凌闭目片刻骤然睁目道:“六棱石子最是防滑怎么会有鹅卵石?这事不是责罚抬轿辇的奴才就能了的。”他轻声道:“嬛嬛你是疑心有人要害你是么?” 我忙摇头惶恐道:“怎么会?臣妾不敢这样想。”我垂着脸带了幽咽的哭腔“臣妾只是觉得自己命数不济虽然承蒙皇上垂怜得以再度侍奉在侧可是随意走一走都会滑跤只怕终究还是没福气保住这个孩子。” 玄凌的口气里带了斥责那斥责也是柔煦得像拂面的轻风“胡说咱们的孩子是最有福气的孩子怎么会保不住?今日的事不仅是那些奴才不懂事只怕是有人看不过朕宠爱你才故意为之。”他扬声唤李长进来沉着脸吩咐道:“去把今日给莞妃抬轿辇的内监都痛打三十大板打完了再给朕好好审问。敢动朕的人朕绝不轻饶!” 李长躬身应了正要出去。我忙唤道:“皇上——”我起身扯住玄凌的衣袍凄婉道:“臣妾求皇上不要张扬此事。” 他回头看我颇为不解“为什么?此事显然是有人要故意为难你朕若不罚以后再有这样的事生该如何?” 我低声啜泣“即便真有人要为难臣妾也请皇上和臣妾一样相信这是无心之失。臣妾不愿为了自己一己之身而使后宫不宁使皇上烦心。终究臣妾也安然无恙啊。” 他的眸中尽是深深的怜惜“嬛嬛朕也是心疼你怕你再有这样的事生。” 我轻声求恳“人谁无过。若皇上将此事张扬出去大肆追查反而让那人狗急跳墙再生出事来不如悄无声息地掩饰过去让她自己反省也好。况且太后和皇后都身子不爽臣妾甫一回宫就生出这许多事来就算嫔妃们不怨声载道只怕太后也要责怪臣妾矫情。” 玄凌道:“有过不罚此事又关系皇嗣朕心里总是不舒坦。” 风吹过花树颤颤摇曳斑驳的痕迹淡淡的映在冰绡窗纱上似欲伸未伸的指爪。我拉着他的手柔声道:“皇上就当为臣妾和肚子里的孩子积福吧。也当给那个人一个回头的机会若真有下次再一并罚过。还有那些抬轿辇的内监也是无心出了事他们比谁都害怕皇上也一并饶过了好不好?” 殿内静极了仿佛无人一般只遥遥听得见远处的蝉鸣在一天的声嘶力竭之后无力地唱着一声又一声。晚风穿越树叶的沙沙声响好似下着一场朦胧的雨和着殿内清凉的气息恍若还在暮春时节。殿内烛光盈然红烛摇曳的柔光之下缓缓滑落一滴滴软而红的烛泪淌在鎏金蟠花烛台上逶迤成珊瑚的斑斓形状。 玄凌抱着我的肩轻声赞叹“嬛嬛你总是愿意体谅。” 我温顺倚靠着他“臣妾并非大度只是不想因臣妾所生的是非烦扰皇上。前朝政务已足够让皇上忧心回到后宫皇上更应放松才是否则何来精力处理国事呢?”我带点撒娇的口吻轻轻道:“臣妾方才请求的皇上可依么?” 玄凌气消了许多道:“如此朕就先饶了他们这次。”他肃着脸色“若还有下次朕必定严惩不贷。” 玉帘轻卷浣碧沉静退下。玄凌捏一捏我的下巴轻笑道:“方才嬛嬛说朕到了后宫之中应该放松那么你说朕该如何放松呢?” 我牵着他的手引他至榻上躺下舀了一匙白檀添在青花缠枝香炉里。那散碎的香如洁白的雪花一般纷纷扬扬散落到炉中袅娜的烟雾好似层层轻纱绵软地一重又一重恣意在重重的垂锦帷帐间如轻絮弥漫。整个大殿内恍若一潭深静的水寂寂无声地安静了下去。 我亲自捧了一盏酸梅汤来喂到他嘴边柔声道:“凉了好久了皇上喝了可以解晚膳的油腻。” 玄凌眼角飞扬道:“不过一盏酸梅汤而已就来敷衍朕么?” 我轻笑道:“哪里敢敷衍皇上呢?这酸梅是用桂花蜜糖泡开加了甘草、陈皮和肉桂制的。皇上这两天不是有几声咳嗽么?喝这个最好不过了。知道皇上要来早早就在青瓦大花瓮里用冰水湃上了。” 玄凌眸中有融洽的暖意“难为你有着身孕还这样细心胡昭仪今日问起朕为何这样疼你——旁人哪里知道你的好处。” 我笑答:“蕴蓉妹妹这样说了么?今儿在太后那里还碰上她与和睦帝姬了。” 玄凌“哦”了一声道:“她没跟你说什么吧?蕴蓉年轻有时候说话做事难免着三不着两的。” 我道:“皇上哪里的话呢臣妾瞧着胡昭仪是极聪明俊俏的一个人呢。” 玄凌换了个舒适的姿势躺下漫声道:“蕴蓉的脾气虽然骄矜些人却是不错的。” 我拾过一把羽扇轻轻摇着道:“皇上累了不如先睡上一觉再去别的嫔妃处吧。”我为难地微笑“臣妾恐怕不能侍奉皇上呢。” 玄凌打了个呵欠散漫的眸中微有晶亮之光道:“朕哪里也不去就算你不方便侍寝朕也陪着你睡着。” 我歉然道:“怎么好让皇上为了臣妾如此呢?” 他笑着拉过我的手随手扯下帐帘轻声道:“只要朕愿意。” 夜色深沉窗外满天星光漏进零星几点亦被红绸样的烛光绵柔化开了。 第十四章 庆嫔周珮 次日清晨照例去见过了皇后回到柔仪殿中。小允子随我进了暖阁低低道:“已经问到了。” 我慢慢喝了一口清茶眼皮也不抬一下“是什么?” 小允子道了声“是”又道:“花匠说那鹅卵石上的青苔是川地特有的叫做牛毛藓通常搁在盆景里做点缀。” 我淡淡“嗯”了一声道:“还有呢?” 小允子低着头道:“花匠说了这牛毛藓容易与他物相克不易存活只有种着蜀中同种的矮子松时才有。而宫里喜欢种这种矮子松当盆景的只有翠微宫丽夕阁的庆嫔小主。因为她是蜀人也喜欢这个所以皇上专门赏了她。” 我拨着茶盖笑道:“查的那么容易还那么清楚小允子你是个能干的。”我叫槿汐“去敬事房问问近一个月最当宠的嫔妃是谁。” 槿汐办事极快不过一盏茶时分已经回来回话“奴婢问了最当宠的是丽夕阁庆嫔和燕禧殿胡昭仪;其次是景春殿安贵嫔和绿霓居滟常在;还有复香轩杨芳仪和采容殿祺贵嫔。” 我托着腮笑道:“这两日在皇后那里瞧见庆嫔的确是个美人胚子。蜀中出美人果然所言不虚。” 槿汐为我满上茶水道:“还有一件事庆嫔与祺贵嫔同住翠微宫倒不能不防。” 浣碧在一旁道:“昨日皇上为小姐差点从轿辇上滑落的事生了大气小姐怎么不趁热打铁求皇上做主?” 我把玩着手钏上的一颗明珠笑道:“我到底没伤着皇上去查出个人来也不过是罚一通了事也不会重罚。倒不如先按下不提到时一并作出来才好。” 浣碧凝神片刻抿嘴笑道:“奴婢知道了。积小成大到时一并寻了她们的错处才叫吃不了兜着走。” 我微笑不语小允子见机道:“奴婢还有一事忘了说玉照宫再往前走上数十步就是祺贵嫔的翠微宫了。”说着朝浣碧夹一夹眼睛。 浣碧了然摊着手道:“这事是极明白的了。必是祺贵嫔和庆嫔一同做的。祺贵嫔本就暗算过小姐如今小姐回来她恨不得乌眼鸡似的生吞了咱们呢。” 我沉吟着道:“事情还没查清楚再瞧一瞧吧。” 正说着花宜进来道:“启禀娘娘翠微宫的祺贵嫔和庆嫔来了。” 我轻扬唇角“可见不能背后议论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我换了衣裳出去品儿已经为她们奉上了茶水瓜果。见我出来依礼道:“翠微宫贵嫔管氏携庆嫔周氏拜见莞妃娘娘娘娘金安。” 我端坐不动笑道:“两位妹妹请坐吧。”我打量着一身馥彩流云轻纱宫装的祺贵嫔道:“数年不见祺妹妹可是滋润了不少。从贵人成祺贵嫔颇有一宫主位的风度真是叫人刮目相看。” 祺贵嫔安坐在椅上半透明的轻纱里隐约透出丰润洁白的肌肤缕金线的月白暗花抹胸平添娇媚之色脖颈上一串红玛瑙串汪汪如水有嫣红晶莹的光芒似流波荡漾一看便知名贵。她既不倨傲也不谦卑道:“莞妃娘娘风采如旧一点也瞧不出在佛寺待过的样子。” 这话是有些挑衅的意味的她身边的庆嫔已然横了一眼微微泛起一个冷笑。我也不恼只坦然道:“是啊当初与文鸳你同住棠梨宫时是何等和睦想来也有四五年了。当年你兄长管路与本宫兄长交好管溪还差点娶了本宫的二妹玉姚做成了亲家。不曾想管路会去告本宫兄长可见人呢为了功名利禄是会枉顾道义的。” 祺贵嫔脸色微微青显然就要作色忽地把怒气沉了下去笑道:“莞妃娘娘这张嘴向来是宫里数一数二的好自然能把白的说成黑的、死的说成活的。” 我似笑非笑看着她“是么?那也是比不上有些人的心从白的变成黑的这样可怕。”话音未落庆嫔已经忍不住笑了一声。那笑声虽然低祺贵嫔却也听见了狠狠瞪了她一眼。庆嫔丝毫不以为意只报以一丝嫣然的冷笑在旁拈了绢子道:“嫔妾还以为祺贵嫔多尊重莞妃娘娘呢把皇后亲赏的玛瑙串都戴上了来盛装拜见却原来说话这样的含酸拈醋呢。”她话音清脆我的目光顿时被祺贵嫔颈上的玛瑙串吸引不由多看了两眼。 祺贵嫔待要再说我已不理会她只看庆嫔道:“这位妹妹有些眼生便是庆嫔吧。” 庆嫔见问到她忙起身福了一礼满面含笑道:“莞妃娘娘金安嫔妾周珮拜见娘娘。” 我留神细看庆嫔不过二十上下的年纪模样既好身量又苗条又会打扮难怪玄凌宠爱。我忙示意槿汐去扶口中道:“妹妹人既长得标致行动又规矩当真讨人喜欢。” 庆嫔听我夸赞愈加欢喜奉承道:“娘娘面前嫔妾就像尘土一般哪里还有半分标致呢。” 祺贵嫔自顾自饮了一口茶微微冷笑“庆嫔的嘴可真是甜只不知是不是嘴甜心苦呢?” 庆嫔到底年轻忍不住变色扬眉道:“贵嫔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只冷眼旁观见祺贵嫔立时就要作便道:“祺贵嫔这是做什么呢?好好的来给本宫请安倒要和自己宫里人拌起嘴来岂不是伤了和气。” 大周后宫中每宫若有居正三品贵嫔或以上者称为主位掌一宫事务。而主位所居的宫室亦改为殿名。每宫之中只一位主位管驭照顾本宫之中位份低于自己的嫔妃。而这些嫔妃则称为“宫里人”要听从与尊重主位的安排。 而眼前看来庆嫔依仗玄凌之宠不尊祺贵嫔祺贵嫔不失为玄凌所宠亦有皇后撑腰二人在翠微宫中只怕早已势成水火。 而我眼面前只说祺贵嫔之失而不言庆嫔之不尊明里暗里都是偏帮庆嫔了。 庆嫔如何不晓愈加得意笑盈盈道:“娘娘真是明理的人可惜未央宫皇上只赐给娘娘一人居住否则若谁做了娘娘宫里的人当真是几世修来的福份呢。” 我听了只吟吟含笑不语。祺贵嫔脸上到底搁不住含了一丝讥诮的冷笑缓缓道:“本宫当是什么呢?原来是庆嫔待腻了翠微宫想做莞妃的宫里人呢。那有什么难的本宫就替你去回了皇上的话就是了省得你眼馋心热做出这许多腔调来。” 庆嫔气极反笑鬓上的东菱玉缠丝曲簪微微颤动划过晶亮的弧线“祺贵嫔这话未免说得太瞧得起自己了。你去回皇上?未央宫是皇上亲口下旨让莞妃娘娘独自居住的贵嫔有多大的本事还是有多大的面子能哄得皇上收回旨意?!” 此话说得极厉害祺贵嫔登时满面紫涨她反应也快迅即站起身来礼数周全地福了一福道:“嫔妾身子有些不适就不打扰莞妃娘娘休息了。先告退。”说罢扬一扬衣袖扶着侍女的手一摇三摆地出去了。 她才出去庆嫔已然收起方才凌厉气势换了一脸委屈道:“娘娘您瞧当着娘娘的面她都这样放肆不敬可知背地里在翠微宫给了嫔妾多少零碎折磨。” 我悠悠拣了一枚枇杷剥成倒垂莲花的样子从容道:“妹妹颇有蜀地女子的侠义之气皇上又这般宠爱妹妹想必是不会吃亏的。” 庆嫔美丽的丹凤眼愁苦垂下的姿态让人心生爱怜“娘娘何曾知道为了皇上的宠爱祺贵嫔妒忌不过明里暗里给嫔妾使了多少绊子。嫔妾碍于她是主位少不得忍气吞声到现在。”她靠近我一点轻声道:“娘娘出宫之事臣妾这些年来多少也听说一些。若非祺贵嫔娘家明里一捧火暗里一把刀害了娘娘一家娘娘何至于被迫出宫修行。” 我微微抬起眼皮“庆嫔倒是什么都打听得清楚。” 庆嫔慌忙跪下“嫔妾不敢欺瞒娘娘嫔妾防着祺贵嫔不是一日两日了是以才知道些来龙去脉。嫔妾的父亲是川蜀成州知府周息仁成州与娘娘父亲所在的江州毗邻因而嫔妾才敢冒昧来和娘娘说这些话。” 我只专心剥了枇杷赞道:“好甜!”又漫不经心道:“然后呢?” 庆嫔膝行至我面前用绢子抹着泪低声道:“瞧方才的情形想必娘娘心里会怪责嫔妾不敬主位。嫔妾也是没有法子祺贵嫔专会嘴甜心苦暗中使诈从前翠微宫中住的几位姐妹都甚得皇上宠爱和嫔妾一同进宫来金良媛、韦才人、季常在祺贵嫔都十分笼络。结果呢一个一个莫明其妙犯了事或死或废她却连一点错处都落不着。因此嫔妾害怕了想着唯有和她翻了脸万一嫔妾出了什么错处她就是当其冲逃不了干系。因而嫔妾才能苟活至今侍奉在皇上身边。饶是如此嫔妾虽得皇上宠爱然而进宫多年仍处处被她压制着位份。”说到伤心处庆嫔亦是伤怀不已。 我笑意殷殷“如此看来庆嫔也是个聪明人懂得自保于危墙之下。只是为何妹妹不请旨搬离翠微宫呢。” 庆嫔冷笑一声旋即深深无奈委屈道:“祺贵嫔出身好又会奉承很得皇后的喜欢。有皇后拦着嫔妾如何走的出翠微宫。偶然向皇上提起反倒被皇上训斥臣妾不安分。” 我伸手虚扶她一把亲切道:“妹妹好端端的跪什么呢?倒显得生分了起来说话就是。” 庆嫔方敢坐了道:“嫔妾方才伤心叫娘娘见笑了。”言毕端正坐于椅上纤巧的双手掩在水红色的刺金边绡纱窄袖中安静交放于膝上。 我静静注目于她只掐了一朵瓶中供着的栀子花细细赏玩。她被我瞧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垂下了头。我轻轻笑道:“妹妹既然来了又说了这一番话想必是深思熟虑了的。那么妹妹想要在本宫这里得到什么不妨直说。” 我问得直接庆嫔微微错愕旋即道:“娘娘快人快语嫔妾也不隐瞒了。”她顿一顿“嫔妾不愿再寄人篱下。” “哦……”我微微拖长了语调“你是要本宫为你向皇上开口离开翠微宫?” 她摇头爽利道:“与其再寄人篱下看人眼色不如自己做一宫主位来得痛快。” 我心下一震亦是意料之中于是笑:“妹妹好志气。如今五贵嫔之位尚有空缺妹妹若能怀上一子半女也不是不能。” 庆嫔微微一怔苦涩道:“若能在子嗣上动脑筋嫔妾也不必如此苦恼了。说起来惭愧嫔妾在皇上身边数年竟半点动静也无可见是嫔妾没福了。” “那倒也未必。”我扬起嘴角和颜悦色道:“如果本宫应妹妹所求又有什么益处呢?本宫吃斋念佛久了有些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了。” 庆嫔不假思索道:“嫔妾在宫中无依无靠娘家又远在千里之外可说与娘娘同病相怜。如今娘娘虽然荣耀回宫然而风光之后未必没有辛酸嫔妾愿与娘娘一同分担略尽绵力。” 我以手支颐浅笑道:“妹妹的心思本宫心领了只是本宫但愿与世无争有些事或许力不从心。” 庆嫔微见沮丧之色旋即含笑道:“以娘娘今时今日的地位怎会力不从心?嫔妾虽然蠢钝然而一见娘娘风姿已知当日傅婕妤缘何专宠如斯是以嫔妾才有今日这番话。何况娘娘已经回宫再想与世无争也不得不争。嫔妾今日来得突兀想来娘娘必定心存疑虑思量些时候也是应该的。嫔妾今日就先告退了。” 我含笑道:“今日与妹妹一见其实十分投契妹妹所说之事本宫自会思量。”说着扬声向小允子道:“把本宫的那盆矮子松的盆景拿来。”小允子应声而去很快捧了盆景回来我道:“听说妹妹是蜀人本宫特意叫人备下了这盆蜀中特产的矮子松给妹妹赏玩。妹妹看看可喜欢么?” 庆嫔喜不自胜连连笑道:“原来这样巧娘娘竟晓得嫔妾喜欢些什么可见嫔妾与娘娘真真是有缘了。”说着叫自己的宫女进来捧着我一看进来的竟是从前服侍我的晶清。心下微微一喜依旧笑着道:“妹妹瞧瞧里头那鹅卵石花纹既好磨得又光滑。” 庆嫔一颗颗看了赞道:“是呢连石头上长得牛毛藓也颜色极正当真娘娘宫里的东西比别处的都好。”我冷眼瞧她只顾着看鹅卵石欢喜之色溢于言表并无半分掩饰之色。 我不动声色地看了浣碧一眼见她悄悄随晶清出去了便对着庆嫔笑道:“其实妹妹得皇上宠爱什么稀罕东西没有本宫这点东西不过是给妹妹当玩意儿罢了。” 庆嫔笑得如春风拂面道:“金珠玉器的又有什么稀罕娘娘心细如体贴入微才真真叫人赞叹呢。” 我心思一转想起一事微含了一缕浅笑道:“说到金珠玉器本宫倒想起方才祺贵嫔那串红玛瑙串了水头好颜色又正红当真是好东西。本宫方才听得不真切仿佛是皇上赏的?” 庆嫔一笑讥诮道:“那是她巴结皇后巴结得好皇后给赏的。她为示恩宠十日里总有八日戴在身上。不过说起来那东西真是好的不仅如娘娘所言而且独有一股异香味道虽然淡可是好闻得紧呢。” 浣碧送了庆嫔出去回来扶着我进里间躺下浣碧笑道:“奴婢瞧着庆嫔与祺贵嫔不睦小姐方才一说这两位回去可有的闹了。” 我笑道:“即便没我她们关起门来也要闹得翻天。” 浣碧道:“方才庆嫔说的话小姐可信么?” 我歪着杨妃榻上抱着菊叶软枕道:“五分信五分不信。只是我刚才拿矮子松送她时倒真是一点看不出来若不是真无辜就是她城府太深太会做戏了。”我问她“方才和晶清说了么?” 浣碧点头道:“说了。晶清还念着娘娘呢说抽空就过来回娘娘的话。” 我“嗯”了一声露出几分倦色“等我问了她再做定论。” 浣碧冷笑一声“奴婢只瞧不上管文鸳那轻狂样子这样拿腔拿调忘了她从前在小姐面前百般讨好的嘴脸么?” 我不以为意“你以为她傻么?她知道与我积怨已深与其此刻在我面前俯称臣我未必能容下她皇后更不会容她。索性她学庆嫔的例与我翻了脸我反而不能立时拿她怎样。”我抚着下颔轻笑道:“左右她跟着皇后是生不出孩子挣不到出路的。” 浣碧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小姐何出此言?” 护甲的指尖有的冰冷触感滑过脸颊时尤为明显“你可看见管文鸳脖子上的玛瑙串了么?” 浣碧笑道:“凭她什么好东西咱们柔仪殿难道没有么。” 我冷冷一笑泄出心底冰冷的恨意“这玛瑙串有的祺贵嫔苦头吃——那是红麝串。” 浣碧讶异道:“红麝串?瞧着分明是红玛瑙。” 我掩不住心底的腻烦与厌恶道:“这两样东西本就瞧着像。可红麝串稀罕多了只怕连宫里都找不出几串来。要不是那年随娘在珍宝阁选饰时见过一次只怕连我也不认得。方才庆嫔说那东西有香味儿我便更肯定了。那回娘一见了这东西连赞稀罕可马上叫人远远拿开。因着那红麝串的是取雄麝的麝香做的作中药可开窍避秽、活血散结可用久了损伤肌理便再也生不出孩子了。这也是宫里为什么慎用麝香的缘故。” 浣碧微微凝神蹙眉道:“奴婢只是奇怪她怎么堂而皇之的把红麝串挂在身上也没人告诉她缘故。” “一来这东西难得寻常人分辨不出来。二来你没听见庆嫔说么那红麝串是皇后赏的即便有太医知道谁又敢告诉祺贵嫔呢。” 浣碧连连冷笑拍手道:“这才叫报应不爽呢。活该叫她投的好主子昧着良心来坑咱们家。她不能生也好省得生下黑心种子来再祸害旁人!” 我顿觉心寒祺贵嫔显见是皇后身边的人多年来得宠且位份颇高可见皇后对她的倚重。然而如此倚重也防备着她有孕可见皇后的处事老辣谋虑深远。想必安陵容得宠多年而无子嗣也是因为皇后的戒备吧。我微觉脑仁酸涩道:“去把备给胡昭仪的礼拿来给我看。” 浣碧捧来一对白玉三镶福寿吉庆如意我看了一眼摇头道:“礼太薄了再去取一对红木银丝百寿紫玉如意来。这两对如意给胡昭仪再拿一个赤金盘螭朝阳五凤璎珞圈并扣合如意堆绣荷包就说给和睦帝姬的。” 我想一想叫槿汐进来“为表郑重这些东西由你亲自送去。该说什么你自己有数。” 槿汐笑着去了。浣碧道:“胡昭仪为人倨傲小姐何必这么笼络她。” 我笑一笑“她自有她倨傲的资本何况我笼络她不正是笼络太后和皇上么?” 我揉着额头道:“我也乏了叫品儿拿了薄荷油来给我揉一揉。”想一想又道:“方才给和睦帝姬的那个赤金盘螭朝阳五凤璎珞圈再去拿三个来一个先留着等我有空去看端妃时亲自送去。另两个一个送到吕昭容处去给淑和帝姬一个送去敬妃处给咱们胧月别显得我厚此薄彼似的。”一想起胧月我心里不免难过脸上也不由露了几分。 浣碧知道我的心事劝道:“胧月帝姬自幼离开小姐难免生疏些过久了一定会好的。” 愁云笼上心间阴翳难明我怅然叹息了一句“但愿如此吧。” 到了次日晚间时分我用过了晚膳又吩咐了浣碧挑了几个菜送去了敬妃处给胧月才慢慢在庭院里踱着步子消食。品儿扶着我的手笑道:“如今咱们宫里是最热闹的了今日一晌午就来了那么多嫔妃给娘娘请安可把娘娘给累着了。” 我笑道:“幸亏还不老来得那些人还记得住。否则哪天走到路上冷不丁窜出个人来请安本宫还眼巴巴问是谁可就叫人笑话了。” 彼时月华初升水般月色静谧自天际云朵间畅然流下光滑得似拢不住的一匹细滑绸缎。月色华光清明照在柔仪殿前的汉白玉阶之上如水银泻地似开出朵朵明亮硕大的莲花。殿前一池清水在月下泛着清粼粼的窈曳波光水中白莲盛开如玉只余一条水上小桥横越在莲叶田田之上。 品儿笑道:“皇上待娘娘最有心思在柔仪殿的前殿前头凿一个池子把太液池的莲花移种到这里就省得娘娘怀着身孕远走赏莲了。” 我不以为然道:“你不晓得这莲花有香气盛暑天的时候容易引小虫子再则蛙鸣阵阵晚上也不好睡。” 品儿抿着嘴笑“哪里有蛙鸣呢?皇上早早让人给扑走了怕扰着娘娘歇息。且殿阁的大小窗户上都蒙了细格子窗纱再不会有虫子飞进来的。” 我望着满池莲花心思逐渐飞远那一年有人为我在春日开出满湖莲花后来人再怎样做也不过是东施效颦罢了。品儿小心觑着我的神色陪笑道:“皇上可心疼娘娘呢陪娘娘用午膳时说那么多娘娘小主来给娘娘您请安生怕累着了您。” 我道:“那有什么迟早都是要见的趁我现在还有精力再下去可真不济了。” 正要进内殿小允子悄悄进来道:“晶清来了。” 我扬一扬眉道:“快叫进来。” 晶清见我时乍然生了喜色哽咽着跪下道:“给娘娘请安。” 我唏嘘道:“起来吧。本宫瞧你跟着庆嫔人像是瘦了一圈庆嫔待你不好么?” 晶清拉着品儿的手伏在地上痛哭道:“是奴婢无福。除了死了的佩儿和菊清只剩奴婢孤零零一个在外头不能回来伺候娘娘。昨日听庆嫔小主说是来给娘娘请安的奴婢喜欢疯了跟跟着小主的留霞换了班儿才能来见娘娘一眼。” 我叫品儿扶着她起来诧异道:“你方才说菊清没了是怎么回事?” 菊清与晶清向来如同姐妹一般亲厚晶清伤心道:“娘娘出宫去没多久菊清在一天夜里突然就没了安贵嫔说菊清得了肠痨暴病死的留不得当夜就拉出去把尸身烧了。可怜菊清一向在安贵嫔面前得脸说死就死了。安贵嫔为菊清的死哭了两天皇上心疼得了不得。”晶清张望四周见都是自己人方痛哭流涕道:“奴婢自小和菊清一块儿长大的知道菊清身子强健她怎么会好好地得了肠痨。奴婢大着胆子偷偷去看过菊清的口鼻里都是黑血分明是被毒死的。奴婢当时吓得腿都软了只不敢声张。” 我道:“菊清虽然是服侍安贵嫔的人可到底也是从我这里出去的。可怜年轻轻就这样蹊跷地没了只剩下了你一个。若庆嫔待你不好本宫自然会为你做主。” 晶清在一张小杌子上坐了靠在我膝下摇头道:“自娘娘走后新宫嫔入宫奴婢就被分到了如今被禁足的徐婕妤宫里。徐婕妤被禁足撤了人手奴婢才去服侍庆嫔小主的。庆嫔小主待奴婢虽说不上好可也不苛待下人。”晶清捋起手臂上的衣袖委屈得直哭“奴婢自去了翠微宫挨了不少作践祺贵嫔恨奴婢曾经服侍过娘娘动辄便打骂不休。” 晶清的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斑斓若锦品儿与小允子不忍心低低啜泣了起来。我心疼不已忙叫小连子拿了药酒来亲自给晶清擦拭。晶清受宠若惊忙道:“奴婢身份卑微怎么能叫娘娘为奴婢做这些事呢。” 我轻轻抚着她的手臂道:“什么奴婢不奴婢的话你受今日之苦本宫难辞其咎做这些又算什么呢。”我叹息“本宫当年这一走虽然也为你们安排了到底也是力所不能及终究还是连累你们。” 晶清感激不已哭着道:“能服侍娘娘一场已经是奴婢们的福气了。在娘娘身边那些日子咱们才得些照拂在别的娘娘小主眼里咱们这些人何尝不是命如草芥。”晶清自伤身世众人都垂泪不已一时间殿内啜泣之声不绝于耳。 我轻手轻脚为晶清擦着药酒纵然如此她还是疼得咝咝倒吸冷气。我道:“你到底是庆嫔的人她也不为你说话么?” 晶清忍着痛咬唇道:“庆嫔小主虽然也护着奴婢可祺贵嫔到底是一宫主位小主也奈何不得。有时候小主觉得祺贵嫔责打奴婢伤了自己脸面也会为奴婢分辩几句可是下回祺贵嫔下手就更重了。” 一宫主位权力颇大可自行责罚自己宫中任一宫人即便晶清是庆嫔的人也维护不得。 我凝神思量片刻忖度着问:“庆嫔与祺贵嫔当真不睦已久么?” 晶清认真点了点头“奴婢去服侍庆嫔小主时就是这样。小主总说祺贵嫔借着她的方便亲近皇上占自己的便宜又不让她搬出翠微宫另住。”晶清低头想一想道:“奴婢冷眼瞧着其实祺贵嫔在皇上心里分量不如从前多了。每月那几次临幸也都是皇上去看庆嫔小主时才想起她的。难怪庆嫔小主瞧不上祺贵嫔当真没见过主位和自己宫里人计较争宠的。” “那你去翠微宫时宫里有风声说本宫要回宫么?” 晶清茫然地摇头举着袖子拭泪道:“一点都没有。若当时知道娘娘会回来奴婢便是死也不会去翠微宫的。” 我唏嘘不已关切道:“本宫知道你的心。其实你在庆嫔那里过得不好本宫倒可以想个法子把你要回来。只是祺贵嫔和本宫的恩怨你是知道的。你可愿意为本宫留意着庆嫔和祺贵嫔的动静暂时委屈着住在翠微宫里。” 晶清连连点头“能为娘娘做事奴婢万死不辞。” 第十五章 偶遇 到了晚间正要卸妆歇下却是槿汐领着一名宫女进来道:“胡昭仪身边的琼脂来给娘娘请安。” 那名叫琼脂的宫女颇有些年纪打扮得也贵重头上勒着翠蓝销金箍儿髻戴着黄霜霜簪环并几朵颜色通花耳朵上两个丁香米珠耳坠蓝绸子明花薄上衣茶色潞绸螺纹裙子手上戴着四个银嵌珍珠戒指眉目间很是精明强干的样子。她向我福了一福道:“奴婢琼脂给莞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我忙叫槿汐搀了她一把客客气气道:“姑姑规矩十足怪不得是昭仪身边的人。只是姑姑有些眼生从前仿佛没有见过。” 琼脂笑眯眯道:“娘娘眼光真好。奴婢从前是晋康翁主的陪房跟着小姐进宫的。皇上恩典叫奴婢做了燕禧殿的掌事宫女还得请莞妃娘娘多提点。” 我笑道:“服侍过晋康翁主的姑姑哪会言行不当姑姑当真是谦虚了。不知姑姑这么晚怎么还来跑一趟柔仪殿可是昭仪有什么话么?” 琼脂恭恭敬敬道:“我们小姐让奴婢来谢娘娘昨日赏的礼我们小姐欢喜的很特意让奴婢送了回礼来。”说着让几个小内监搬了回礼上来正是一架纯银的满地浮雕象牙镜架架上整錾的龙须、凤翼、雀羽、兔毫、花心、叶脉皆细如丝纤毫毕现堪称鬼斧神工精妙无双围观的宫人莫不啧啧惊叹。 琼脂颇有些得意道:“这镜架是从前开国时陈王为其生母赵太妃打制的虽说不上极尽一时之力却也是聘得巧手工匠费了整年才做成的。我们小姐说娘娘昨日赏的如意是极好的不能拿寻常的东西将就了做回礼所以晚了一天特特地叫人从库里寻了出来。”言毕又打开一个葵瓣彩锦盒里头放着一整套的渤海明玉头面饰“我们小姐说这套明玉饰不值多少钱难得的是用整块玉做了这套饰颜色大方。娘娘若喜欢就自己戴不喜欢拿着赏人就是。” 我仔细瞧这一套渤海明玉的饰略略估算不下千金之数可琼脂只说得轻描淡写。那架镜架更是连城之宝不可估量。于是道:“请姑姑为本宫多谢昭仪这礼本宫心领了。”又唤小连子上前吩咐道:“外头天黑难行你打着灯送姑姑回去。” 浣碧见机取了十两黄金放到琼脂手里满面含笑道:“这是娘娘给姑姑喝茶的姑姑请笑纳。”琼脂也不推辞笑吟吟接了方才告退。 见她出去了槿汐与浣碧才与我坐下了卸妆浣碧见小允子领着一群内监小心翼翼将镜架和头面收到库房里去不由咋舌道:“胡昭仪好阔的手笔方才奴婢没得小姐允许就拿了十两黄金给她小姐不生气吧?” 我颔道:“琼脂是晋康翁主的陪房那是什么身份只怕从前还是侍奉过舞阳大长公主的。给这个数是应该的少了叫人笑话。” 浣碧思忖着道:“胡昭仪回这样重的礼小姐如何想?” 我从镜中看着为我疏松头的槿汐她面容沉静只顾着手中的梳子便问:“槿汐?” 槿汐用梳子蘸了蘸玫瑰油慢里斯条道:“娘娘送给胡昭仪的礼也是极贵重的只是胡昭仪这样来回礼未免兴师动众了些。一则有些炫耀的意思二则这夜深人静的只怕不到天亮各宫各院都知道了倒是胡昭仪故意要人知道似的做给谁看呢。” 浣碧努了努嘴道:“能做给谁看呢?是想让人知道小姐身份特殊呢还是要借这个讨皇上的好儿。” 我伸手抹了点舒神静气的降真香蜡葵胶抹在太阳穴上缓缓道:“我倒觉得她不止想做给皇上看呢。这个人我方与她打交道实在看不透她。” 一旁花宜已经铺好了铺盖笑道:“管她看不看的透呢日久见人心罢了。娘娘还是早些安歇吧。” 自我住到未央宫后去偏僻的披香殿路途更遥。这一日午睡醒来见天色郁郁生凉便去看望端妃。 我进殿时她正沐浴过。长长的头披散着梢还淋淋滴落晶莹的水珠肩上披一件平绣盘花四合如意云肩以彩锦绣制而成晔晔如虹彩散于晴空碧云之中十分好看。我见她披着云肩知道是洗了头要抹茉莉乌膏了。果然妆台上搁着一个青花冰纹圆钵钵中盛着淡墨色半透明的轻盈膏体。 端妃背对着我吉祥用犀角梳子蘸了茉莉乌膏小心翼翼地梳着。端妃自举了把小靶镜左右照着看从镜子里瞧见我不由转身笑道:“贵客来了我却不曾远迎真是失礼了。” 我盈盈一笑走近道:“多年不见端姐姐的气色更见好了。:bsp;端妃站起身来把玩着盛乌膏的圆钵道:“什么好不好的宫里的女人老的快才三十二岁就用上乌膏了当真是岁月不饶人。” 我笑嘻嘻拿起圆钵一闻一股子茉莉花的清香扑鼻而来不由赞道:“这味道好是用淘澄净了的茉莉花配着乌做的——姐姐这样说可要愧煞人了那些十五六岁的嫔妃们也急吼吼地拿着乌膏往自己头上抹呢姐姐越拿自己和她们比了。” 端妃掌不住笑撂下手中的镜子道:“猴儿嘴真当是猴儿嘴这些年竟没改些。” 我笑道:“我不过怄姐姐笑一笑罢了姐姐反要说我。”说着顺势在端妃的妆台边坐下随手拿起她方才拿着的小靶镜看芭蕉扇面的样子紫金镶珐琅山水文饰小巧玲珑十分精致。端妃见我瞧得有趣便道:“那年我在皇上的库房里瞧见这个玩意儿好你知道我的性子好便好了也不会为了这个特意去求皇上的恩典倒是温仪记在了心里去皇上面前求了一求皇上立时就叫人送来了。” 我连连点头恬和微笑“温仪当真是个好孩子不负姐姐一番教诲。” 我打量着披香殿见殿内悬挂着不少小女孩的小玩意儿殿外又多种花草一架小秋千被风吹得晃晃悠悠庭院里的地上还丢着一个七成新的布鸭子于是笑道:“数年不见姐姐的披香殿一扫往日颓唐大有生气了。” 端妃大有身为人母的欣慰得意“有了温仪这漫漫长日也好打得多了。要不然这样一年年熬下去连个盼头都没有。” 我看了看周遭问道:“怎不见温仪帝姬呢?” “这个时候都是如意带着去上林苑里撒欢去了。” “温仪想必很听话吧?” 端妃的笑容有母亲的甘愿和满足“乖巧的很也很孝顺。快九岁的孩子像个小大人似的懂事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以为温仪是我亲生的呢。” 吉祥在旁笑道:“我们娘娘待帝姬疼得什么似的比亲生得还好帝姬怎么能不孝顺呢。” 端妃细细的眼角皆是笑意“怨不得我疼温仪性子文静不说素日里我咳上一两声她便抱着我要叫太医。连我也纳闷襄妃这样的人物怎么生出这样好的女儿来。” 我听她絮絮说着温仪的点滴想起胧月待我的情形心下难过不已。 端妃素来敏慧见我的神情随即了然“敬妃心疼胧月更胜于我心疼温仪到底是打出生就养在身边的胧月难免与她亲近一些。想必现下敬妃也不安将心比心若是现在襄妃突然活过来要要回温仪我也是百般不情愿的。” 我低头拨着护甲上镶成梅花状的珍珠低低道:“我明白的。” 端妃叹息平静的双眸有睿智的温和“敬妃从来是个明白人可是再明白的人也抵不过一个情字何况是母女之情。你在宫外不晓得敬妃抚养胧月也十分辛苦。那年胧月病了敬妃几天几夜没睡哭的眼泪足有一缸那么多了。若那时胧月真留不住只怕敬妃也要伤心死了。” 我愧然而心酸垂着眼帘道:“我这个做母亲的的确没有尽到半分做娘的心思哪里敢奢求胧月有多亲近我呢只盼她还能认我这个娘就好了。” 端妃安慰道:“若说你没有尽做娘的心思连我听着也替你委屈。当日你生了胧月三日就离宫那三日里殚精竭虑哪一点没为她想得周周到到为她一辈子做尽了打算。”端妃道:“胧月还小等长大了能体会你的苦心就好了。” 午后的空气里弥漫着唐菖蒲成熟后甘甜熟烂的芬芳像一掬甜水静静流淌于殿宇。端妃凝神思虑目光静静落在我身上“我劝你一句别急着要接回胧月。哪怕再思女心切也要忍耐。” 端妃语中大有深意我正低头寻思。忽听得外头有金铃清脆响起一个女孩扑进端妃怀里笑嚷着道:“母妃良玉回来了。”她举着手里一束芙蓉花道:“母妃看可好看么良玉瞧着这花最美摘回来给母妃戴上好不好?” 端妃搂了她笑道:“自然好母妃很喜欢呢玉儿选的这个颜色真好看。” 那孩子踮起脚把花插在端妃鬓边又跑远了看是否插得端正方开怀笑了起来。 她的声音清脆而明亮似檐间玎玲的风铃宛转。她瞧见了我细柔的眼睛询问地望向端妃。端妃笑吟吟道:“这是你莞母妃。” 温仪退开两步按着礼数规规矩矩道:“温仪给莞母妃请安。” 我见她一身湖蓝色织锦缂花短襦穿乳黄撒花石榴裙腰间扣着粉紫柔丝串明珠带脖子上挂着的正是我送的那个朝阳五凤璎珞圈。我见她身形还未长成却已见窈窕之态。眉眼间并无其母曹襄妃的世故精明十分娴静温文。 我点着头感叹道:“数年不见温仪已快成大姑娘了。”我向温仪笑道:“你叫良玉?好漂亮的名字。”我转头向端妃“这名字可是姐姐取的?” 端妃点头笑道:“良玉到了四岁上还没有名字整日拿着封号当名字叫我便给她取了这个名字希望她能温良如玉。” 我赞道:“果真是个好名字足见姐姐望女成凤之心。” 温仪悄悄看我两眼转头对端妃娇怯怯道:“这位莞母妃好生眼熟良玉好似在哪里见过。” 我搂过温仪的脖子笑道:“不怪姐姐疼她连我也爱得不得了这样的好的记性呢。”我向温仪道:“你小时候莞母妃还抱过你呢。那时你爱玩总摘了我身上的溜金蜂赶菊别针去。” 温仪侧头想一想脸颊有清丽透明的光泽忽而笑道:“是呢那别针被良玉玩了好些年如今还在匣子里收着呢。” 端妃指着她道:“你脖子上那个璎珞圈便是前两日你莞母妃着人送来的你也该亲自道谢才是。” 温仪端正福了一福道:“谢过莞母妃。” 端妃叫过她去用绢子仔细擦着她的脸柔声哄道:“跑了一会子也累了去歇一歇就用晚膳吧。”说着便叫如意领下去了。 端妃转脸问我:“给温仪的项圈可是每个帝姬都有吧可别落了人家的闲话。” “都给了连胧月也是一样的。”我顿一顿“只不知吕昭容家的淑和帝姬叫什么?从前仿佛也没有名字。” “也是到了年纪才取的叫做云霏。” 我笑盈盈道:“好听是好听只是在帝王家未免小气了些。” 端妃抚着鬓边的芙蓉花道:“你不晓得里头的缘故当年吕昭容是在云意殿被皇上亲自挑上的所以给帝姬起了这个名字以做念想也好叫皇上念及旧情多多垂怜。” 我笑着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罢了。” 端妃轻轻一笑眼波流动“可怜天下慈母心罢了她们的父亲可未必顾得上。像胡昭仪的和睦帝姬皇上倒看的上些满月时就给起了名字叫珍缡可见是爱重得如珍如宝了。犹是这样胡昭仪还是不足抱怨胧月早早就有了名字。她哪里晓得妹妹你为了胧月的苦楚。当真是生在福中不惜福了。” 我不以为意只微笑道:“她福多人贵重自然不怕折损了一些半些。”当下端妃留了我一同用了饭方才送我到仪门外看着我一路去了。 路上安静我便向引路的小允子道:“左右天色还早不如去太液池边走走也好。”于是一路穿花分柳沿着太液池徐徐行走。 彼时夕阳西下天空里尽是五彩斑斓的晚霞铺开了满天缤纷。 这样静静的看霞光万丈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其实也还没有多久有个人对我说:“此刻一起坐着越过天空看云、说着话或是沉默安静享受片刻的平静吧。” 而如此平静我此生亦不可再得了。 心如这一面太液池水表面来看平静无波而暗潮纷叠的瞬间连自己也不能自制。 有欢悦的笑语之声从身后的美人蕉丛传来我振作精神笑道:“才用过晚膳呢端妃又许温仪帝姬出来跑了仔细肚子疼。” 小允子陪笑道:“听着很热闹呢娘娘要不要去瞧瞧。” 美人蕉开得如火炬一般一树一树炽烈地红着或是吐露娇嫩的鹅黄与艳媚的橘色一朵一朵妩媚柔软地着似慵懒春睡的美人。 丛丛舒卷自如的嫩绿之后却是敬妃抱着胧月小小的身躯正仰头看着天边的云彩说笑。胧月双手勾着敬妃的脖子头靠在敬妃肩上。敬妃一手抱住她一手拿绢子不时为她擦拭额头的汗水时而吻一吻她的脸颊逗得胧月咯咯直笑。 我心下酸涩正要悄然退开敬妃已经瞧见了我略略有些尴尬道:“莞妃来了。” 胧月不情愿地从敬妃怀里跳下来勉强行了一礼道:“莞母妃好。” 我张开双手向她微笑道:“胧月过来母妃抱你去玩。” 胧月别过头倏然往敬妃裙子后头一躲瘪着嘴低低道:“我不去柔仪殿。” 敬妃大为尴尬下意识地挡在胧月前头又觉得我与胧月到底是母女不该她来挡着便有些进退两难陪笑道:“胧月刚玩得兴头上怕不愿意去别处呢。” 我是一句玩话却不想招来胧月和敬妃这个样子顿时觉得难堪。敬妃以为我是因为胧月不肯回柔仪殿而不快便放低了语气道:“为了那日说了句要和莞妃你回去胧月整整哭闹了一天。不如就让她在昀昭殿再住几日吧。” 敬妃的语气里颇有些哀恳之意她与我都是正二品妃位且资历人望远在我之上其实不必用这样的口气与我说话。我微微不忍念及端妃的再三叮嘱微笑道:“姐姐说什么呢我并不曾想带胧月回柔仪殿不过是想领她玩耍一回罢了。我不是与姐姐说过在我生育之前胧月都要托付给你照顾了呢。怎地姐姐这么快就忘了?” 敬妃暗暗松一口气转瞬已经恢复平日的恬和淡定笑道:“是呢我也是和莞妹妹说笑的。”说着招呼我“绾绾要去千鲤池喂鱼妹妹同去吧。” 我微笑摇头“宫里还有些事我且回去。姐姐陪胧月慢慢玩吧。”说着扶了小允子的手往未央宫的方向走。 走了片刻直到看不见敬妃一行人了小允子方怯怯道:“娘娘别生气。” 我反而笑“本宫有什么好生气的。” 小允子听我这样说一时倒不好接口了于是道:“多个人疼帝姬是好事可敬妃娘娘似乎忘记了谁才是帝姬的生母了。”见我只是不作声又陪笑道:“方才敬妃邀娘娘陪帝姬一同去喂鱼娘娘若去的话不是正能和帝姬多亲近么?” 我心底冷道:“敬妃若真心邀我去的话适才一见我就会开口了且她们去是母女情深本宫去了又得生出多少嫌隙来好没意思。”小允子见我如此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低着头只管扶着我走。 背后悠悠然传出一声柔婉的呼唤:“姐姐——” 第十六章 情牵 我转却见安陵容从假山之后盈盈转将出来举着一把象牙柄的小扇子持在腰边轻盈行了一礼眉目含笑道:“莞妃姐姐好。” 她穿了一席莲青色万字曲水织金连烟锦裙整个人似乎浮在一团绿朦朦的雾气之中。安陵容原本就身量苗条如今见清瘦身子纤细得如弱柳扶风一般不盈一握。 独自相对的一刻我原以为自己会将积郁多年的怒气与愤恨一并爆出来至少会克制不住狠狠扇她一个耳光。然而事到临头却是微微含了一缕嫔妃相见时应有的矜持笑容道:“许久不见妹妹真当是贵人了。” 她以团扇障面髻上一支纤长的缠丝点翠金步摇闪闪明晃映着象牙骨的扇子更是盈然生光。微一侧头步摇上玉色小珠坠子和细若瓜子的金叶子亦跟着轻轻摇动闪烁出明翠的波觳。 她笑得亲切“姐姐才是真正的贵人呢原以为姐姐要飘零在外孤苦一世了叫妹妹好生牵挂不曾想峰回路转竟有了今日添丁添福的好时候。” 我不动声色只淡淡笑道:“哪里真有十全十美的好时候呢做人总有不足之处。就如妹妹即便今天身为贵嫔掌一宫主位想必也有意难平的时候吧。” 安陵容丝毫不以为意只含羞带怯道:“陵容在姐姐走后替姐姐服侍皇上那么久竟也没有个一子半女当真是陵容福薄呢。”她向我嫣然一笑幽幽道:“自己的亲生女儿成了别人的孩子姐姐觉得如何?” 她的话中分明指向适才敬妃与胧月一事想来她身在暗处已看得一清二楚了。 我轻笑出声“说起来胧月自幼不在我身边不与我亲近也是情理之中。只是我相信做人总是有得亦有失比起妹妹我这个孩子或许怀得运气了些。” 陵容依旧微笑如静夜里暗自绽放的花朵“有得亦有失么?陵容好怕姐姐得不偿失呢。” “嗯”我微微点头若有所思“妹妹说得对。但比起有些人费尽心机却尽失人心只怕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呢。” 陵容迅疾端肃了神色靠近我两步纤白的手美若白鱼几枚翡翠与红宝石的金戒光芒晶莹闪烁。她轻轻摇着团扇带着关切的口吻轻轻道:“姐姐说得极是。其实姐姐前几日在翠微宫前差点滑落轿辇妹妹也有所耳闻幸好姐姐无恙妹妹可真是捏了一把汗呢。” 她说的是“翠微宫”而不是“玉照宫”我心下一动已经明白过来淡淡道:“妹妹的耳报神真快呢。”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过后来听说连皇上也盛赞姐姐贤德呢。” “妹妹到底是皇上枕边心上一时一刻都放不下的人呢连皇上不张扬的事妹妹也知道得一清二楚。”我停一停道:“妹妹所指翠微宫——庆嫔是巴蜀女子性子烈些也是有的。加之年纪轻难免一时糊涂连皇上都舍不得责怪她我少不得做个顺水人情罢了。” “姐姐真的以为是庆嫔做得么?”安陵容的语气中微微惊诧“周氏虽然得宠却也还没有大胆到那个地步。姐姐细想去翠微宫里谁与姐姐积怨已久了?” 我假装凝神思索犹豫道:“她哥哥归她哥哥她到底也不曾对我怎样?” 陵容摇头道:“姐姐心肠益仁厚了。她哥哥一心想取甄公子而代之她呢一直想取姐姐而代之姐姐如何就不明白呢?” 我骤然凝眸于她目中闪过一丝冷凝的疑惑“她是皇后娘娘面前最得脸的红人妹妹如何敢在背后说这些无凭无据的话?” 陵容温柔的双眸黯淡垂下“姐姐想问我是如何得知这些的吧?”她幽幽叹息含了一丝悲凉道:“妹妹从前做过的错事太多见别人的错事也多有些事本是想烂在肚子里的。可是姐姐刚回宫就差点被人暗算我如何还敢再隐瞒。”她带着忏悔的口气低低道:“昔日之错已经铸成妹妹只能再如今稍稍弥补了。” “哦?”我微眯了双眼“这话我却不知从何听起了皇上眼中妹妹最是温顺安静难道也曾做下什么见不得人的错事么?” “姐姐”她满脸愧悔难当“姐姐这样说便是不肯原谅陵容了。当日我知道姐姐的嫂嫂与侄儿在牢中得了重病妹妹已让近身太医去服侍了可还是保不住她们的性命。这些年来每每想到此事我总是寝食难安恨不得拿自己的命去换她们的命。姐姐……”说到此间她忍不住哀哀啜泣起来。 夜幕降临的瞬间是传说中人魔不分的时刻。在那一瞬间连人的背影也会有类似于兽的形状天地间阴阳之气交混群魔乱舞。而在今日的这一瞬间里陵容哀哀的哭泣听起来分外让人心生怜意。 我长叹一声低低道:“陵容咱们也这么些年了……” 她哭泣哀婉的声音似受伤的杜鹃在哀鸣“姐姐我这辈子的罪孽总是赎不清了。”她深深欠身“姐姐能够平安回宫再得皇上怜惜陵容已经欣慰不已了。陵容不敢奢望姐姐能谅解只盼姐姐能平平安安诞下麟儿。”她见左右无人又凑近叮嘱了一句“姐姐要万事小心啊。” 她靠近的刹那有熟悉的香味从她的身体传来。我凝神屏息望去她的衣带上系了一个小小的金累丝绣花香囊十分精巧可爱。 我应声道:“你的心意我知道了。我自会小心。” 陵容点一点头道:“宫中眼多口杂陵容不便与姐姐久谈。天色不早妹妹先告退了。” 方至柔仪殿浣碧一声不吭跟着我进了内殿也不许旁人进来垂手默不作声地站着。我看她一眼温和道:“有什么就说吧。” 浣碧按捺不住怒气悲声道:“她假惺惺哭了两声小姐你就又信了她么?” 我缓缓吹着茶叶眼皮也不抬一下道:“我为什么不信她?” 浣碧又气又急道:“奴婢方才和她离得近她那香囊里分明是……” 我以目光示意她噤声“你知道就好。” 浣碧疑惑“小姐既然知道……” 我微笑“你既知道她香囊里带着的是什么东西就知道她是苦心孤诣要做些什么。但她今日所说未必全是谎话倒也有几句可信。” 浣碧道:“小姐觉得庆嫔可信么?” “说不上可信。只是在这件事里她的确无辜不过是祺贵嫔拿了她宫里的石子儿来嫁祸罢了。若我真没了孩子庆嫔也逃不了干系是一箭双雕的事。只是她的算盘未免打得太满得意过了头。”我冷下脸道:“我本还不想那么快对她动手只是她既然自己找上门来了……”我唤进槿汐“你去见了李长他怎么说?” 槿汐低声道:“祺贵嫔与安贵嫔都是皇后身边之人然而从来是面和心不和。如今皇后颇重视祺贵嫔祺贵嫔入宫虽晚也不是最得宠却已经和得宠多年的安贵嫔平起平坐了。” 我嫌头上珠钗累赘便叫浣碧换了家常的通花佩戴道:“祺贵嫔不算失宠然而较于安氏性子更浅薄张扬些换了我是皇后也会觉得祺贵嫔更容易驾驭。安陵容在皇后眼里最大的长处就是家世寒微便于控制然而安比槐如今因为女儿的缘故也是一方知府了那安陵容的身世也再不算卑微。而她生性阴狠、城府颇深与皇后是一路性子的人我看纵使是皇后也未必能将她完全掌控。” 浣碧哼了一声轻蔑道:“这些人蛇鼠一窝也有这样内斗的时候真是痛快!”她停一停“那小姐准备怎么做?” 我褪下护甲将十指泡在加了玫瑰花的热水里浸泡道:“祺贵嫔在皇后身边就是阻碍安陵容进位的一块绊脚石。想来祺贵嫔也看不起安陵容的出身二人不和也在情理之中。只不过安陵容既特特来告诉了我祺贵嫔要害我一事我也不妨泰然受之。”于是低声叮嘱浣碧几句道:“你去告诉晶清叫她转告庆嫔就是。” 浣碧应声而去槿汐在旁服侍我浸手道:“皇上晚上过来娘娘也该准备着了。” 我面无表情道:“有什么好准备的。” 槿汐见我如此道:“奴婢方才听小允子说了帝姬对娘娘生疏的情形也难怪娘娘要生皇上的气。” 我攥紧盆中的玫瑰花瓣森然道:“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孔夫子的话当真是通达世情。” 槿汐用柔软的毛巾为我包裹住双手轻声叹息了一句。 待到玄凌来时我已经换了一身家常的鹅黄轻罗长裙自胸前一直逶迤而下肩上披了一件软罗织金平绣榴开百子的肩帛倚在贵妃长榻上闷闷剥着石榴吃。 玄凌扳过我的肩道:“前几日吐得厉害连膳食也懒得用今日可好些了么?” 我勉强微笑道:“多谢皇上关心已经好多了。臣妾因为天气热难免消减些饮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玄凌见我眼圈红红的忙道:“好好的竟红了眼圈谁叫你委屈了?” 我忙笑道:“谁敢给臣妾委屈受不过是臣妾自己想着伤心罢了。” 玄凌道:“你怀着身孕难免多想些。明日朕就叫敬妃把胧月给你送来有孩子在身边你也笑一笑高兴些。” 我不听则已一听眼泪都要掉下来了“皇上何必说这样的话叫臣妾戳心。胧月与臣妾虽为母女却并不亲近如何肯到柔仪殿来来了也不过哭闹而已。” 玄凌不由得不快俊朗的面颊上如罩了一层阴翳之云道:“敬妃一向懂事如今也糊涂起来了。胧月到底是你生的她怎么也不好好教导了送回来。” 我有瞬间的愕然他竟以为胧月今日对我的生疏全是敬妃之过于是轻声道:“皇上何苦责怪敬妃姐姐多年来她照顾胧月尽心尽力也难怪胧月会视她如母。” 玄凌愣了一愣好声好气道:“那明日朕就好好管教胧月让她尽快与你亲近可好?” 我埋怨道:“强扭的瓜不甜皇上又何必和小孩子作气反伤了父女之情。” 玄凌无奈苦笑道:“那嬛嬛你待如何?” 我一急伏在他怀中啜泣道:“若臣妾知道也就无须这样苦恼了。” 于是一连两日我饮食消减闷闷不乐。玄凌一会子叫人来表演歌舞杂耍一会子亲自来讲笑话与我听一会子又叫人进了时新的瓜果贡品来一会子又叫眉庄、陵容来给我解闷我始终是不展笑颜。 到底还是李长提醒了一句:“娘娘一人在宫里难免思念家人帝姬既然不亲近皇上不如让她见一见别的家人若见了面疏散了心肠倒也好了。” 玄凌道:“莞妃的父母都在蜀中一来一往就得多少时候。” 李长悄悄道:“皇上忘了娘娘的兄长正在京中医治呢皇上不是给安排了么。” 玄凌略略踌躇道:“甄珩神智失常还未痊愈朕如何能置莞妃于险地万一他伤了莞妃和她腹中的孩子该如何?” 李长道:“甄珩虽然神智失常但经太医治疗之后很是安静并不吵闹。若娘娘兄妹相见保不齐还对他的病有益呢。莞妃娘娘见了兄长也心安了左右是大家都好。” 槿汐将玄凌与李长这一番话转述给我听道:“娘娘不必再生气了皇上已经应允明日送娘娘出宫去见公子呢。” 我啜着安胎药缓缓道:“若不如此任性上一回恐怕我总见不到哥哥了。”我微笑看槿汐“有你和李长我也安心省力不少。” 槿汐脸上微微一红道:“奴婢与他也不过是略尽心力罢了。” 我笑道:“尽不尽心力也罢了李长待你好就好。”我握住槿汐的手道:“我总觉得是委屈了你。” 槿汐倒是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左右奴婢和浣碧姑娘不一样是一辈子不出宫的。即便有了恩典出宫这辈子还能找到什么依靠呢与李长也不算太坏。”她停一停“娘娘今日好生休息吧明日这一天还辛苦呢。” 次日一早我照例给皇后请安过后回宫换了寻常服色坐着一顶小轿从角门出了宫去。 李长歉然道:“委屈娘娘坐这样的轿子只是娘娘这回出宫是没有过了明路的咱们只悄悄儿的去悄悄回来神不知鬼不觉的。” 我笑道:“一切有劳公公安排就是。” 于是一抬小轿穿街走巷大约一个时辰功夫就到了。下来却见一座青瓦白墙的小院隐匿在闹市之中十分清静。看护的院丁听见声音迎出来道:“顾小姐来了吗?” 李长使一个眼色小厦子一巴掌拍了上去喝道:“胡说八道什么是贵人来了。”那院丁捂着脸颊缩在后头小厦子问“卜太医呢?” 却是一个半老的太医迎了出来见了李长慌忙行礼。李长忙道:“不用多礼是贵人来看公子。” 他忙恭恭敬敬向我行了一礼道:“给贵人请安。”我此时披着一件兜头的青纱绣桃花兜头披风整个人隐在里头只点了点头径直跟着卜太医进去。卜太医陪着小心道:“公子已经好多了饮食如常身子也健壮起来只是神智还未完全清醒过来。”说着引了我到一间小房子外指着里头道:“公子就在里面。” 我见屋子的门窗上都上了铁栏里头黑黢黢的如牢笼一般不由急道:“不是说他不伤人么也很安静怎么还弄得像牢笼一样。” 卜太医陪笑道:“虽然不伤人但还是这样安全些。” 我只不作声睨了李长一眼李长叱道:“胡说!既不伤人还防谁呢好好的人这样关着也关坏了。”于是道:“还不把门给贵人打开。” 卜太医慌忙开了门道:“里头气味腌臜贵人小心。” 地上铺的全是稻草想是经过了梅雨季节也没换过有些潮湿的气味几只小小的黑虫子在稻草间爬来爬去。屋子里就一张小圆桌子和一张木板床桌子上放着些吃食和半碗没喝完的药。哥哥就坐在木板床上呆呆望着屋子里唯一一扇开在房顶上的窗。 哥哥穿着一件土色的衣裳衣裳上有些脏了结了一块一块的污秽油腻。头乱蓬蓬地散着想是许久没梳了整个人散出一股馊味儿。他神情呆滞眼珠一动不动哪里还有半分英气翩翩的样子。 我不禁心头大怒只问:“怎么这个样子?” 卜太医并不知晓我的身份只道:“皇上吩咐了微臣好好治他的病但此人终究是朝廷的罪人……” 我微笑道:“所以你就这么敷衍着了是不是?”我强忍住怒气叫了浣碧进来道:“去打盆热水来。”浣碧一见此情景脸色都变了一时也不说话忙端了水进来。我捋起袖子含泪道:“哥哥是我来了你瞧你头都脏了我给你洗一洗吧。” 李长“哎哟”了一声忙道:“娘娘是贵人怎么能做这样的活让奴才来吧。”我一径自己动手李长瞪着小厦子道:“没眼色的东西还不去打水来给公子洗澡换衣裳。”说罢朝一脸惊惧的卜太医用力踢了一脚道:“你们这班蠢货皇上下旨要照应的人都敢这么敷衍!” 哥哥倒也安静低下头任由我为他洗净我指着地上刚洗出来的一盆脏水对浣碧道:“拿去倒了再换干净的来。” 浣碧径直端起水盆对小厦子道:“劳烦公公帮我按着这位太医。”小厦子见浣碧目露厉色忙二话不说把卜太医按倒在地浣碧倏然拎起哥哥洗过的脏水灌进卜太医口中。卜太医何曾见过这个阵仗又是呕吐又是求饶直把黄胆水都吐了出来。 李长等人吓得直吐舌头我只作没看见又拿皂角为哥哥搓洗直洗了四盆水才洗干净。 小厦子又服侍哥哥洗了澡倒是方才挨了打的院丁踅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套干净衣服道:“这是给公子换洗的。” 我一时奇道:“这里样样不周全怎么还有干净衣裳?” 那院丁道:“太医只管给公子吃药其他一例不管。都是每月里有位顾小姐来看公子一次送些衣裳吃食来再帮公子换洗一次。卜太医收了她的钱就许她来一次。” 我疑惑道:“哪位顾小姐?” 院丁茫然摇头“我也不晓得。” 一时哥哥洗漱完毕换了间向阳的屋子住着。我心酸不已一口口喂了药给哥哥盯着跪在地上的卜太医道:“治了好几个月了怎么还是一点好的样子也没有。” 卜太医哭丧着脸道:“回娘娘的话已经好多了。刚来时人状如野兽如今安静了不少了。” 我把手中的碗往地上一撂怒道:“胡说!人是不疯了可是呆成这样还叫好的多了本宫瞧你是不学无术的庸医。”我怒不可遏向李长道:“这位卜太医打量着我们甄家的人都是好性儿一味地拿话来糊弄。李长去回了皇上照实禀报他欺上瞒下推诿圣意请皇上裁夺。” 李长躬身唯唯“奴才回去一定立刻禀报再换了好的大夫来娘娘放心。”说罢向小厦子挥手道:“还不把这姓卜的给拉出去免得污了娘娘的眼。” 夏日里房中闷热我开了窗子透气又解下了身上的披风。哥哥的目光落在我披风上的桃花上喃喃道:“茜桃。”这一声里有几许柔情哥哥的手轻轻抚摸上披风上那一树绯红的桃花眼中有了几分神采。 我一听嫂嫂的名字更是伤心哥哥把披风搂在怀里低低唤着嫂嫂的闺名半晌之后却再无声音了。 我心下苦涩如吞了黄连一般连五脏六腑都苦透了。我柔声道:“哥哥嫂嫂已经不在了可是你要告诉我怎样我才能帮你。哥哥!” 他牢牢抱着披风神情温软得如婴儿一般。片刻低低吐了一句“佳仪”。若不是因为靠得这样近我几乎不能听清。 心头豁然开朗正要说话李长进来催促:“娘娘不早了咱们得回宫了。” 我点点头叫浣碧“赏那院丁叫他好好看顾着公子。” 浣碧出去吩咐了我伏在哥哥耳边道:“爹娘都好妹妹们也好。哥哥若你不好起来咱们一家子都不会好你可记清楚了。”李长又催了一次我只得扶着小厦子的手依依不舍出去了。 回去的路上不免心事重重浣碧见我不快便向李长道:“小姐午间还没吃过东西怕饿着了。奴婢去买些松子软糕来给小姐吧。” 李长巴不得找点事情逗我说话忙让浣碧去了。轿子停在一条巷子里。我心中烦闷从轿内掀开帘子但见一座府第荒凉凄清门上朱漆剥落似一张残破的脸。门楣上斑驳的大字隐约看去正是“甄府”二字。我几乎要痛哭出来这正是我生长了十五年的甄府啊!如今门前杂草丛生人烟罕至几枝高出院墙的竹子都开了花萎败了。墙脊上停了几只鸟雀有一搭没一搭地啄着瓦草自得其乐。我强忍住眼泪院子里的牡丹花都谢了吧廊下一溜笼子里挂着的鸟雀都飞走了吧哥哥房里满屋子的书也都不见了吧。 当年甄门何等显赫一日之中抬出了两位宫嫔小主。哥哥又娶得如花美眷立下赫赫战功家世荣耀如烈火烹油一般。如今门第凋零人去楼空竟然荒芜至此了。 浣碧挑起帘子道:“小姐吃点软糕吧。” 我接过缓缓道:“浣碧这是咱们从前的家现如今咱们已经没有家了。” 浣碧呆呆看了一眼神情悲凉如冬日晨起时弥蒙的雾气哽咽道:“是啊我们已经没有家了。”浣碧的目光中有分明而凌厉的恨意映照出她的眸中我森然的面容。我了然静静放下了帘子。 第十七章 祺嫔 回到未央宫中槿汐已在柔仪殿外候着双目濯濯有神道:“娘娘回来了。”说罢抿着嘴笑“一切安排妥当李长先娘娘一步去仪元殿了娘娘缓行即可。” 待我到仪元殿时李长已经将卜太医一事回奏完了。我只哭得梨花带雨再三叩谢玄凌允我去探望哥哥的恩典。玄凌歉然道:“是朕疏忽了只叫人去医你哥哥的病却忘了叫人盯着以致下头的人放任恣肆违背朕的意思。” 我见他怒气犹未消减依依垂泪道:“下面的人阴奉阳违怎么会是皇上的错呢?” 玄凌恨恨道:“朕已经下令那太医革职流放换了罗太医去了。温实初荐给朕的人想必不错。” 我方才破涕为笑道:“臣妾现在别无所求只盼一家子平平安安能为皇上产下一位小皇子就是了。” 李长笑嘻嘻道:“娘娘的家人也就是皇上的家人皇上能不重视吗?娘娘只管安心就是。”说着叫人端了绿头牌上来笑吟吟道:“请皇上择选。” 玄凌随口道:“不用翻了就在莞妃这里。” 我觑着眼含笑道:“皇上又忘记了太医的嘱咐。” 玄凌看着我柔声道:“陪你待着也是好的。” 我“嗤”的一笑摇了一把团扇遮住半边脸颊道:“臣妾可不愿委屈了皇上皇上也别来招臣妾还是去别处吧。” 玄凌无奈便向李长道:“去绿霓居。” 李长躬着身子嘿嘿一笑道:“奴才这就去请滟常在准备着只不过……”他为难地挠一挠头“经过翠微宫时又要听祺贵嫔嘀咕。” 玄凌轩一轩眉毛不耐道:“她们时常在背后议论朕宠爱滟常在么?” “也不是时常只不过奴才偶尔听见几次。”李长陪笑道:“这也不怪祺贵嫔太后不喜滟常在更别说旁人了。” 玄凌脸上微含了一丝冷意道:“太后是太后她是什么东西。难怪太后见了朕总说滟常在的不是原来是她在天天作耗唯恐天下不乱。” 我为玄凌扑着扇子温言细语道:“祺贵嫔不过是吃醋罢了。大热天的皇上平白气坏了身子。” 玄凌哼了一声不以为然道:“嫔妃嫉妒是大罪她也忘了么?” 我漾着一抹浅淡的微笑只点到为止便岔开了道:“臣妾回宫也有大半个月了偶然见过一次滟常在。虽然神色冷冷的倒真是个标致人儿。” 玄凌道:“她身份特殊不与旁人同宫居住朕给她另择了绿霓居住着。她身子不好性子也别扭常常不大见人的。” 正说着御膳房进了红枣雪蛤汤来玄凌又亲自喂我吃一碗一时却见小厦子垂着手进来了道:“翠微宫来人说祺贵嫔身子不大痛快皇上可要去看一看?” 玄凌挥了挥手不耐烦道:“不痛快就找太医朕又不会治病。”我细细嚼着一枚红枣只看着玄凌笑。玄凌见小厦子仍垂手站着如木偶一般不觉笑了一声道:“糊涂东西就说朕忙着。” 小厦子领命出去了。我吐了红枣核嫣然笑道:“原来皇上老这么糊弄人呢。” 玄凌只笑道:“她近日不太成个体统又爱背后嚼舌根朕懒怠见她。” 我笑着啐了一口道:“皇上不爱见她就不爱见何必说给臣妾听好像都是臣妾的不是了。” 玄凌凑近我低笑道:“自然是你的不是了。若你笨一点、丑一点、不那么温柔懂事朕或许就看得上她了偏偏你什么都好。” 我睨他一眼吃吃笑道:“人说新欢旧爱、左右逢源怎么皇上就这么偏心呢。” 玄凌呵呵一笑抬一抬眼道:“她这几年丰腴不少。” “六宫粉黛无颜色杨贵妃便是以胖为美何况祺贵嫔也没胖多少。” “朕就从不爱杨贵妃那是痴肥。” 我微微垂下眼睑仿佛无心一般道:“有皇上的宠爱祺贵嫔不过是心宽体胖罢了。只是臣妾瞧着祺贵嫔丰满些更美从前丽贵嫔也是如此。” 玄凌淡淡“哦”了一声道:“倒是容儿愈瘦了。” 我微微正一正色道:“祺贵嫔性子要强些轻易不告病喊痛的不如皇上去看看也好。”我侧头笑一笑“臣妾陪皇上走走就当消食罢了。” 才至翠微宫门口便听得呼号哭泣之声连绵不绝。玄凌颇有疑色便示意门口的内监不必通报径直走了进去。 采容殿内正见祺贵嫔面色紫涨蓬乱着髻两侧太阳穴上各贴了一块红布铰的药膏手里举着一把犀角的拂尘一记一记狠狠打着地下跪着的一名宫女。旁边的宫女内监跪了一地口口声声劝着“娘娘仔细手疼。”左侧紫檀木椅子上坐着的恰是庆嫔只拿了绢子呜呜咽咽地抽泣。 祺贵嫔打得兴起恶狠狠道:“谁说皇上不来瞧本宫的都是你们这起子贱人调唆一味地讨好柔仪殿来作践本宫。”话未说完随手抓了一个青瓷花瓶用力砸在地上。 飞溅的碎瓷如雪花一般洁白骤然炸了开来四处飞射。我见一片碎瓷直飞过来吓了一跳惊叫道:“皇上小心!” 祺贵嫔铮然瞧见玄凌站在殿外一时也愣住了讪讪的不知怎么才好。庆嫔激烈地喊了一声直扑到玄凌怀里哭泣道:“皇上给臣妾做主啊!” 玄凌脸色铁青叫庆嫔扶住面色苍白的我径直夺过祺贵嫔手里的拂尘一把掷在地上冷冷道:“不是说病了么?朕看你精神倒好得很。” 合宫里无人敢作声静得如无人一般。祺贵嫔勉强笑着行礼道:“多谢皇上关怀臣妾适才管教下人……臣妾是病了。” “病了怎不好好将养着倒费这力气责打宫女。”玄凌的语气森冷指着地上的宫女道:“她犯了什么错?打得这样狠。” 祺贵嫔怯怯道:“她无视臣妾以下犯上臣妾气急了才打了她两下。” 玄凌也不说话只问庆嫔“你说。” 庆嫔边哭边道:“祺贵嫔打的宫女叫晶清是臣妾的小宫女。今儿一大早就被祺贵嫔叫进采容殿里伺候不想方才祺贵嫔叫人去请皇上不来就拿了晶清出气直打到了现在。” 玄凌冷道:“晶清方才是你去仪元殿请朕的么?” 晶清被打得伏倒在地上流着泪吃力道:“不是奴婢是娘娘身边的景素。” 玄凌的脸色愈加难看逼视着祺贵嫔道:“既不是她来请朕你拿她出气做什么?” 祺贵嫔脸色白得像一张纸一样难看到了极点只讷讷说不出话来。却是庆嫔在旁幽幽道:“因为晶清从前是伺候莞妃和徐婕妤的人而她们两位如今都有了身孕所以要拿晶清出气。” 祺贵嫔大怒指着庆嫔厉声道:“你胡说!竟敢在皇上面前诽谤本宫!” 玄凌托起晶清的脸看了一眼转向祺贵嫔冷冷道:“果然是从前服侍莞妃和徐婕妤的人难怪你方才话中指着柔仪殿责骂!你的胆子越来越大竟敢背后中伤两位有孕的妃嫔?!” 祺贵嫔慌忙跪下道:“臣妾不敢。” 玄凌负手而立他来之前本就有气此刻冷眼看着伏在自己脚下哀哀哭泣的祺贵嫔道:“你责打的无罪宫女丝毫没有怜悯之心宫里没有这样的规矩!二则你嫉妒莞妃与徐婕妤有孕出言不逊以下犯上这是你方才自己说的;其三你因朕不来而迁怒旁人实则是怨怼于朕冒犯尊上。这三条罪状样样都是大罪。” 祺贵嫔吓得冷汗直流慌忙叩头谢罪不已。 庆嫔叫人扶了晶清起来拉起她的衣袖道:“皇上您瞧祺贵嫔责打晶清也不是头一回了一有什么就拿她出气打得身上都没块好肉了。臣妾也无用日日被她以贵嫔的身份压着连自己的奴婢也救不得。” 晶清的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乍看之下触目惊心玄凌眉心微微一动冷笑道:“贵嫔?她这样子配得上一宫主位么?”他转头唤李长“管氏目无尊上着降为正五品祺嫔迁出采容殿即日起闭门思过无朕旨意不得出宫一步。进庆嫔周氏为容华翠微宫之事就交由她主理。” 周容华喜不自胜忙叩谢恩。祺嫔悲愤不已又不敢分辩紧紧攒紧了手中的绢子一口气回不过来晕了过去。 我微微一笑“祺嫔这个样子像是真病了就有劳周容华好好照顾。” 周容华会心一笑欠身道:“嫔妾知道。” 玄凌转头向周容华道:“给晶清好好治治伤留在你身边当个管事的宫女吧。” 周容华欠身应了恭恭敬敬送我和玄凌出了仪门方才志得意满地回去了。 次日到皇后宫里请安皇后倒也看不出不痛快的样子只训诫众人道:“祺嫔的样子就是个例别学着她以下犯上的样子都安分些罢。别以为本宫病着精神短了就料理不到你们。莞妃也是宫里位份高的妃子呢。” 我忙站起身来恭谨道:“臣妾无能如何能比皇后明察秋毫。皇后这样说真是折杀臣妾了。” 胡昭仪美目微扬淡然道:“听说昨日祺嫔被被皇上责罚时莞妃就在边上竟一句也没劝就那么眼睁睁瞧着。” 我扬一扬唇角髻上端正的红翡滴珠凤头步摇微微一动垂下的殷红如血的珊瑚珠子掠过额头只觉一阵轻微的冰凉沁心。我不疾不徐道:“昨日皇上正在气头上若硬要劝起来只怕又是一场风波。昭仪最善解人意得空也劝劝皇上早点宽恕了祺嫔才好。” 胡昭仪盈盈一笑道:“莞妃当时在身边都劝不成本宫说话还有什么分量。说到底祺嫔也不过是咎由自取罢了。” 皇后微微咳嗽了一声望着胡昭仪道:“是不是咎由自取皇上都已经罚过了。妃嫔之间谨记教训即可不必妄作议论。”胡昭仪淡淡低头未必听进去了皇后的话。皇后又向我道:“如今莞妃身边是谁伺候着?” 我恭顺道:“未央宫的掌事宫女是正三品恭人崔槿汐领内监是小允子。” 皇后宫中有清洁的香橼气味闻得久了竟也会微微晕眩。皇后若有所思转瞬笑道:“还是从前服侍你的人。那也好知道你的脾性才能伺候得好。崔恭人很是个得力能干的。”话毕也不再多言语只叫众人散了。 我扶着槿汐的手缓缓出去走到湖心亭一带却见安陵容带了宫女在那里掐花儿有意无意地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心中有数缓步行了过去陵容行礼如仪侧头道:“宝鹃你和宝莺、宝鹊先下去本宫陪莞妃娘娘说说话。”说罢上前扶住我的手臂婉声道:“姐姐咱们一同走走吧。” 她靠近的瞬间那香囊里的气味冲鼻而来。我屏住呼吸干呕了两声作势就要吐出来。浣碧眼色快忙拉开安陵容抚着我的背心轻轻拍着道:“小姐可好些了?” 陵容也顾不得脏忙用绢子捂住我的嘴急道:“姐姐怎么样?” 我缓一缓神气靠着亭子的栏杆坐下喘息着道:“好多了。” 陵容见我好些了紧蹙的眉头才松开些许柔声道:“姐姐这个样子更要好生保养才是。”说着用自己的扇子为我扑着风驱热道:“幸好祺嫔的事告一段落了姐姐也好安心些。否则陵容一想到祺嫔的手段就觉毛骨悚然。” 我扶着栏杆冷笑道:“她既要谋害我和我的孩子我便不会让她好过。” 陵容柔声道:“恶人有恶报姐姐应该的。” 到了深夜里周容华亲自携了晶清过来道谢“多谢娘娘妙计嫔妾才能出了几年来这口恶气当真是痛快!” “本宫哪有什么计谋都是妹妹在皇上面前应对得宜。”我叫槿汐取了一对红宝金叶子耳坠来笑盈盈道:“妹妹进了容华真当是可喜可贺。本宫没什么好东西这对耳坠子是皇上赏的与本宫耳朵上这对蓝宝石的是一样的。妹妹年轻正好衬这样娇艳的颜色。” 周容华拉过晶清道:“倒是委屈了这丫头演这一场苦肉计。” 晶清羞涩道:“奴婢常常挨祺嫔的打昨日才算是打值了。” 周容华微露得色“娘娘不知道管氏打晶清打得多狠有一回硬是把一根鸡毛掸子给打断了。她也有今日!昨日她搬出采容殿嫔妾就把她安置到最后头的交芦馆去了那屋子陈设华丽是个极好的所在免得皇上觉得咱们苛待了她。” 我微笑“妹妹真是好心肠。” 周容华抿嘴一笑道:“嫔妾是觉得那屋子湿气重住久了骨头疼思过是最好不过的。” 我不置可否隐隐带了一抹浅淡的笑意看着月色下深红的蔷薇花绽开如一颗一颗流光闪烁的红宝石道:“妹妹当真是心思细腻。”我注目于她姣好的面庞笑意愈深“妹妹如此年轻又得圣宠难道小小一个容华妹妹就满足了么?” 她修长的身段盈盈站起深深拜倒“嫔妾但求娘娘扶持。” 我示意槿汐搀她起来笑意蔓延上妆点精致的眼角“妹妹聪慧本宫怎么舍得弃妹妹于不顾呢?翠微宫妹妹就先打理着吧迟早有名正言顺的一天。” 送走了周容华浣碧服侍了我睡下倚在我榻边打着扇子道:“小姐今日闻见了没?安氏身上依旧有那股子味儿奴婢真怕伤到了小姐。” 我心下一动淡淡一笑道:“我已经想好了主意咱们寻个机会就是。” 浣碧道:“其实小姐也不必费心想什么主意拆穿了她就是。” 沉沉睡意袭来我困倦道:“她心思极深咱们没有十足把握就扳不倒她慢慢来吧。”于是一宿无话安静到天明。 第十八章 空翠孤燕 这一日从太后处请安回来正倚在软轿上往上林苑走。天气闷热跟随行走的浣碧已经除了一头细汗便吩咐抬轿的内监“往太液池边走也好借点水汽清凉。” 太液池边垂柳荫荫条条碧绿丝绦悠然垂地仿佛女子舒展开曼妙长临水梳理。太液池边亦多假山以太湖石堆叠精巧深得“瘦、透、漏”之神韵以“春山澹治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来构思匠心独运。假山上薜荔藤萝杜若白芷点缀得宜恍若一幅精妙画卷。 彼时正是入夏十分细蝉在柳枝间声声烦躁一声长过一声。我大约疲倦坐在软轿上便有些恍惚。隐约听得细细的哭泣声入耳而来仿佛有女子躲在假山后头哭。 我挥一挥手示意停轿转头吩咐小允子“仿佛有人在哭你去假山后头瞧瞧。” 小允子赔笑道:“或许是宫女受了委屈或者是挨了主子的打。这大热天的娘娘有着身孕怕中暑还是先回宫吧。” 我瞪他一眼也不作声小允子吓得低头连忙拔腿去了。只听得“哎呦”一声小允子探出头来道:“回禀娘娘是晶清呢。”说着把晶清带到我面前。 晶清因着挨祺嫔的打因祸得福成了周容华身边的得力宫女。我见她哭得伤心以为是受了周容华的责骂忙道:“这是怎么了是给周容华你委屈受了么?” 晶清呜咽着道:“回娘娘的话并不是容华小主给奴婢委屈受。”她举袖擦一擦眼泪道:“奴婢不敢瞒着娘娘奴婢是为玉照宫的徐婕妤难过。” “徐婕妤?”我道:“便是你从前服侍的那位小主么?她可不是被禁足了?” 晶清啜泣道:“正是为了这个事奴婢才难过。宫里头说小主冲犯了太后和皇后以致怀着身孕也被禁足。” 我安慰道:“你忠心旧主是好事徐婕妤虽然禁足但不是犯了大错想必还是有人照顾的。” 晶清摇头道:“娘娘不知道虽然衣食无缺可是小主的身子一向不好奴婢怕她怀着身孕胡思乱想伤了自己身子。而且宫中的嫔妃一直难生养奴婢怕……怕……”她没敢再说下去然而我已经明白。晶清膝行过来抱住我的脚哀求道:“小主以前就不太得宠禁足之后更是没有一位妃嫔敢去看她皇后还裁减了小主身边服侍的人。奴婢实在不放心求娘娘……” 我会意“你是想让我去探视她安好是么?” 晶清哭道:“敬妃娘娘明哲保身端妃娘娘不理世事唯有娘娘最得圣宠所以奴婢只敢求娘娘去。” 我取下自己的绢子递给她拭泪“你与本宫主仆一场既然你开口可见徐婕妤待你不错本宫也没有不去的道理。你先回去别叫人看见你哭过了闲话本宫得空就过去。” 晶清忙破涕为笑道:“多谢娘娘。自从娘娘回宫后奴婢一直无缘再伺候娘娘心里不安的紧。如今又要求助于娘娘……” 我含笑道:“服侍哪位主子都是一样的你好好当差就是。” 回到柔仪殿我歇息了一晌便唤花宜“去太医院请温大人来。” 槿汐半跪在妃榻前为我捏脚道:“娘娘身子不爽快么?这个时候去请温大人。” 我斜倚在妃榻上柔软的缎面叫人精神松弛。我沉吟着道:“我是想问问徐婕妤的胎像。” 槿汐抬头诧异“娘娘真要去看徐婕妤么?” 我点头“晶清是我的旧仆既然她这样来求我我倒很想见见这位徐婕妤是何等人物。况且芳若也曾对我说徐婕妤疼爱胧月我就当还她一个人情。”我浅浅一笑“毕竟没有她的身孕吸引着皇后的目光我要回宫也没那么容易呢。” 更何况在玄清的述说中徐燕宜颇负才情若她这一胎能顺利生下他日于我是利是弊也未可知。 温实初很快就到了。我开门见山道:“徐婕妤的身孕如何?” 温实初答得爽快“已经五个月了按脉象看有七八成是个男胎。” 我一怔“皇上和皇后那里知道了么?” 温实初沉默片刻“这种事太医院也是讳莫如深。若说了是男胎怕引太多人注目;若说是女胎又怕皇上不高兴。所以只说断不出来。” 我轻笑一声“你们太医院的人也足够滑头。” 温实初微微迟疑继而道:“为徐婕妤诊脉的正是微臣的门生卫临他曾说徐婕妤脉象不稳这一胎未必能母子平安。”他顿一顿“徐婕妤是心思细腻、多愁善感之人为了禁足一事寝食难安影响了胎气。” 难怪皇后在把徐婕妤禁足后无所举动原来她是吃准了徐婕妤会自乱阵脚。我心下微微急“那能不能保住?” 温实初低头想一想“若徐婕妤能自安便是无碍。可若是心思太重只怕……” 我心下明白送走温实初我吩咐浣碧“备些孕妇用的东西咱们去一趟玉照宫。” 玉照宫是紫奥城北边一所宫室不大不小中规中矩的规制。玉照宫中尚无主位位份最高的便是徐婕妤。因徐婕妤被禁足出来相迎的便是仅次其下的德仪刘令娴。 刘德仪屈膝的瞬间眼圈已经红了低声道:“嫔妾参见莞妃娘娘娘娘金安。” 我仔细留神不由唏嘘“数年不见慎嫔已是德仪了。” 刘德仪含悲亦含了笑:“娘娘故人心肠还记得臣妾。” 刘令娴与我同年进宫很乖巧的一个女子当初也是颇得恩宠的。记得慎嫔之位还是我初次有孕那一年晋封的如此六七年来只进了一阶可见也是早早失宠了。我见她神色悲苦衣衫简约颇有凄凉之色心下更是明白了几分握住她的手道:“这几年德仪当真辛苦了。” 刘德仪哽咽道:“劳娘娘记挂着现下与徐婕妤同住婕妤是个好相处的人。” 我轻声在她耳边道:“眼下人多快别这么着了叫人瞧见你的眼泪有多少闲话说。”刘德仪用力点一点头忙别过头悄悄拭了泪。我转头吩咐小连子“徐婕妤如今在禁足中少不得缺些什么你去挑一些绫罗饰来再照样封一份送到刘德仪这里。” 刘德仪慌忙道:“娘娘如此嫔妾怎么敢当。” 我和缓道:“咱们又是同年入宫的老姐妹了互相帮衬着也是应该的。” 刘德仪憋着一口气神色微微一黯轻声道:“娘娘心肠好顾念旧情。可是有些人自己攀了高枝儿当了贵嫔得皇上和皇后的宠就全然不顾咱们同年进宫的情谊了。”她咬一咬唇带了一抹凄然之色道:“咱们同年进来的十五个姐妹死的死失宠的失宠剩下的除了娘娘有福气这五六年来连连高升的就只是有她还一味地踩着咱们头上。若不是惠贵嫔得太后的赏识只怕也要被她压下去了。” 我听她说得伤心心下也明白低声道:“眼下不是说这话的时候。” 刘德仪点一点头省悟过来道:“娘娘是来瞧徐婕妤的吧瞧嫔妾糊涂了拉着娘娘浑说。”她略显为难之色“只是徐婕妤是皇上下旨禁足的只怕不好探视。” 我略正一正衣裳重纱掐金菡萏纹的浅桃色广袖卷起几带凉风“本宫身为三妃之一理当关心各宫姐妹如今徐婕妤怀着皇嗣禁足只是为了避免冲撞太后与皇后并不是犯了什么大罪有什么不能探视的呢?” 我话说得和气然而话中之意不容置疑。刘德仪忙笑道:“娘娘说的是。嫔妾这就引娘娘过去。” 空翠堂堂如其名草木阴阴生翠并不多花卉自苑中到廊下皆种满了应季的唐菖蒲、蛇目菊、龙胆草与飞燕草满院翠意深深。外头日晒如金然而一进空翠堂只觉自然而生凉意心头燥热也静了下来。 万绿丛中一名纤瘦女子背身而立。刘德仪正要出声唤她行礼我伸手止住却听那女子吟诵之声幽幽“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念罢悠悠长长地叹息了一句。 我心下微微一动听她念诵之时仿佛有无穷无尽的哀愁凝蓄在里头令人恻然。 我示意刘德仪出去清一清嗓子轻轻咳嗽了一声。转脸过来却是一名穿玉兰色纱缎宫装的女子孱弱似一抹刚出岫的轻云。她的容颜并不十分美丽亦无格外耀眼之处不过中上之姿而已。只是一双秋水潋滟的浓黑眼眸在润白玲珑的面庞上分外清明仿佛两丸光芒灿烂的星星在漆黑夜空里濯濯明亮。因在禁足之中脸上几乎不施脂粉唯见双眉纤细柔长左眼眼角下一点暗红色的泪痣似一粒饱满的朱砂风姿天然。她的神情亦是淡淡的整个人仿佛不经意的描了几笔却有说不出的意犹未尽恰如一枝笔直于雨意空濛中的广玉兰。 她见是我不觉大大一怔低低道:“傅婕妤……” 花宜忙道:“这是柔仪殿的莞妃娘娘。” 她愣了一愣即可省悟过来于是恭谨欠身口中道:“玉照宫婕妤徐氏拜见莞妃娘娘。” 我亲自搀了她一把微笑道:“妹妹有礼了。” 我这才仔细打量她一身玉兰色纱缎宫装绣着长枝花卉正是一枝茜草红的紫玉兰自胸前延伸至下摆及前襟有别于通常宫嫔们喜爱的那种遍地撒花的繁艳图案显得清新而不俗。头饰亦简单不过挽一个寻常的高髻零星几点暗纹珠花髻边簪一枝双衔心坠小银凤钗素净典雅。 我看了只觉得舒服。 徐婕妤一双澄清眼眸悠悠看向我“娘娘……与胧月帝姬长得很像。” 我微笑:“母女之间自然是相像的。只是胧月年纪还小本宫自己却不太看得出来。”我坦然注目于她“方才婕妤似乎把我认作了旁人?” 她微微一窘答:“是。”旋即浅浅一笑如微波“原来如此今日得见娘娘始知傅婕妤缘何爱宠无比。”语毕微有黯然之色摇头叹息道:“可惜了她。” 彼时她轻拈了一朵菖蒲花在手浅橘红的花瓣映得她雪白的脸庞微有血色。我环顾四周道:“婕妤这里倒很别致不似旁的妃嫔宫中多是红红翠翠很让人觉得心静生凉。” 徐婕妤淡淡盈起恬静的微笑那笑意亦像树荫下漏下的几缕阳光自生碧翠凉意“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嫔妾不爱那些四季凋零的花倒不如多种些草木。” 她身边的宫女笑道:“小主怎么这样站着和娘娘说得起劲呢不若请了娘娘进去坐吧。” 徐婕妤一笑若开残了的白牡丹“嫔妾禁足空翠堂已久久未有人探访竟忘了待客的礼数了还请娘娘宽恕。”又侧头向身边的宫女道:“桔梗亏得你提醒。” 我见她身姿纤瘦想是怀着身孕又被禁足精神并不太好整个人瘦得不堪一握更显得五个月的身孕格外突出。 于是一同进去空翠堂里装点疏落不过按着应有规制来并不见奢华。徐婕妤命一个叫黄芩的宫女奉了茶上来目光落在我束好后仍显得微微凸起的腹部“娘娘也有三个月的身孕了吧?” 我含笑“婕妤好眼力。”我见她不大的居室内放了半架子书不由笑道:“婕妤也好看书本宫倒找到一个能说话的人了。” 徐婕妤的额被汗濡湿了一抹乌黑贴在额头上她扑着素纱团扇恬淡道:“偶然一次听敬妃娘娘说起娘娘如何美貌从胧月帝姬身上也可窥得一斑。今日一见还是在意料之外难怪皇上对娘娘念念不忘。” 我挽一挽滑落的缠臂金1微笑道:“是否念念不忘本宫也不得而知只是皇上一向雨露均沾看婕妤就知道了。而且本宫今日来看望婕妤一是本宫自己的本心二是听皇上时时提起十分挂心所以来为皇上走这一趟。” 徐婕妤眸光倏然一亮仿佛被点燃了火苗的蜡烛惊喜道:“娘娘不哄我么?” 我笑道:“若无皇上默许本宫怎么敢轻易踏足禁足之地呢?” 徐婕妤脸生红晕如珊瑚绮丽殷红一抹“原来皇上并没有不在意嫔妾……” “这个自然”。我指一指身后内监身上捧着的各色礼物“这些是本宫亲自跳了送来给婕妤的若婕妤不嫌弃就请收下吧。都是请皇上过目了的。”徐婕妤粉面生春虚弱的身体也有了些生气双手爱惜地从燕窝、茯苓等滋补之物上小心翼翼地抚过。我微微沉吟:“婕妤有孕而被禁足其实皇上心内也十分不忍婕妤要体谅才好。” 徐婕妤深深低安静道:“太后和皇后乃天下之母最为尊贵。嫔妾不幸危犯双月禁足是应该的。皇上有孝母爱妻之心嫔妾又怎会埋怨皇上呢?” 我打量她的神色并非说场面话反而像是真心体谅于是只道:“婕妤方才作的《四张机》很好可见婕妤才学不浅衬得起这满架书香。” 徐婕妤柔和微笑“娘娘饱读诗书燕宜早有耳闻亦倾慕不已。今日相见不知可否请娘娘赐教一二。” 我轻笑道:“哪里说得上赐教呢不过是咱们姐妹间切磋一二罢了。”我抿了一口茶“婕妤的《四张机》才情横溢只可惜调子悲凉了些。婕妤现在身怀有孕虽然一时被禁足困顿然而来日生下一儿半女不可不谓风光无限。” 徐婕妤微微出神望着堂中一架连理枝绣屏惘然道:“嫔妾不是求风光富贵的。”说罢侧微笑“娘娘亦是精通诗词不如和一可好?” 沉吟的须臾想起当年玄清入宫侍疾做了《九张机》与我互为唱和。不由脱口吟道:“四张机咿呀声里暗颦眉。回梭织朵垂莲子。盘花易绾愁心难整脉脉乱如丝。” 徐婕妤眸中颇有赞赏之意眉心舒展而笑:“皇上如此喜欢娘娘果然不是没有道理的。” 我捧着茶盏轻轻抿一扣润喉温和道:“本宫做这《四张机》比拟婕妤婕妤可觉得贴切么?” 徐婕妤微微一怔道:“娘娘何处此言?” 我温颜而笑“婕妤方才说不求风光富贵其实不论求什么都好总之腹中的孩子康健最要紧。我瞧婕妤赏花吟诗皆有哀戚之色希望婕妤看人看事也该积极些好。”我推心置腹道:“咱们身为人母都知道母体开怀些孩子在腹中也长得好些婕妤你说是么?” 徐婕妤深深看我一眼心悦诚服“娘娘说得是。” 我恬和笑道:“婕妤不用这般客气。咱们都是一同服侍皇上的婕妤若不介意大可叫本宫一声姐姐咱们以姐妹相称就好。” 徐婕妤脸色微微一红欠身道:“姐姐若不嫌嫔妾愚笨嫔妾就高攀了。” 我笑道:“妹妹哪里的话有这样一个聪明文静的妹妹本宫可是求之不得呢。” 我扬一扬脸槿汐会意扶着我的手站起来我走到那架连理枝绣屏处驻足细看。连理枝干笔直光滑枝头两只翠羽红缨比翼鸟儿交颈相偎神态亲昵道:“这是妹妹自己绣得绣屏么?好精细的功夫。” 徐婕妤微笑走上来道:“嫔妾手脚笨拙不过绣着打时间玩儿的。若是说到刺绣功夫精湛宫里又有谁比得上安贵嫔呢连皇上近身的内衣鞋袜和香囊都是她亲手缝制的。” 我不觉诧异“妹妹的刺绣手艺那么好难道皇上都不知道么?还是妹妹从没给皇上做过香囊鞋袜一类?” 徐婕妤神色一黯勉强笑着抚摸绣屏上的比翼鸟道:“嫔妾手脚笨拙皇上怎么看得上眼呢。” 我轻轻“哦”了一声按下心头疑惑换了笑道:“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都是咱们闺阁女儿的一片痴心罢了。” 徐婕妤的红且薄的唇角含了一缕淡薄的清愁抿唇道:“姐姐说的是不过是痴心罢了。” 我笑“谁说痴心就不能成真呢。”我停一停“做姐姐的送些金银绫罗给你也是俗气不若把从前所书的一《九张机》给你。” “嫔妾愿闻其详。” 和着自己心事难以成双的轻愁薄绪轻诵道:“九张机。芳心密与巧心期。合欢树上枝连理。双头花下两同心处一对化生儿。”窗外凉风如玉连吹进空翠堂的风也别有清凉莹翠的意味。我盈然浅笑“本宫就以此诗恭贺妹妹心愿得成。” 我扶着槿汐的手出去回头见刘德仪躬身跟在身后和颜悦色道:“你且回去吧不用送出来了。只一样徐婕妤与你同住在玉照宫这宫里除了她就是你位份最高你又是宫里的老人了好好照顾着吧。将来皇子顺利生下来论功行赏也有你的一份。” 刘德仪忙道:“娘娘吩咐了嫔妾一定谨记于心。” 回到柔仪殿浣碧服侍我换了家常衣裳又进了新鲜瓜果进来陪我坐在暖阁里纳凉。浣碧拿小银勺子挖了西瓜出来那银勺子做成半圆挖出来的瓜肉鲜红浑圆一颗盛在雪白的瓷碟子里十分可爱。 我用银签子签了一颗吃只觉得甘甜清凉入口生津。浣碧觑着左右无人方打着扇子道:“既然徐婕妤也怀着身孕温大人又说七八成是位皇子小姐何必还对她这么好?” 我闭目凝神片刻轻轻道:“你方才瞧见她念《四张机》的样子了么?” “瞧见了楚楚可怜的很奴婢听着那诗也觉得难过。” 我的指尖划过身下的十香软枕轻轻道:“你只是觉得难过么?” 浣碧低一低头嘴角蕴了一点怜悯与同情之色“奴婢觉得徐婕妤念那诗的时候很伤心她不得宠怀了孩子又被禁足实在很可怜。” 柔仪殿中蕴静含凉细密垂下的湘妃细竹帘子把暑气都隔在了外头重重的帘影深一道浅一道烙在金砖地上虚浮如梦。我搁下手中的银签子随手捋着帘子上一个五福金线如意结缓缓道:“我瞧着……仿佛徐婕妤对皇上一片痴心。否则那《四张机》念出来不是那样一个味道。”我垂手凝眸须臾“若她是真心喜欢皇上那她腹中的孩子于她的意义就不同了不是争宠的手段也不是进位的工具而是她跟喜欢的男人的骨肉。” 浣碧瞧着我静静道:“小姐是由人及己了。” 我无声无息地一笑“即便我知道她怀的是男胎又如何?若我生下的也是男胎我并无意让他去争夺皇位只想安静把他抚养长大。若是女胎那就更无妨碍了。我又何必去和她斗得你死我活何况我自己也是被人算计失过骨肉的怎能忍心去害别人的?也算是明白她的一点痴心吧。” 浣碧轻轻笑一笑一张秀脸被疏落滑进的阳光照的明暗一片“小姐当真没有一点私心么?” 我抚着赤金护甲的尖端“咯”一声笑道:“在后宫里活着谁会没有私心呢?你知道就好了。” 浣碧低头专心剜着西瓜冷然一笑:“说实话奴婢巴不得她生下个小皇子狠狠和皇后斗一场。别叫皇后捧着别人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得意过头了。” 我把手搭在自己的小腹上“她生不生的下来还是个未知数若真生下来了你还怕没得斗么?”我微微扬起嘴角“不过无论为己为人我都会保她生下这个孩子。” 第十九章 福祥之争 正说着话玄凌跨步进来笑道:“什么孩子不孩子的?” 我忙要起身请安玄凌一把按住我道:“又闹这些虚礼了。” 我娇笑道:“臣妾正在说脚有些肿了穿着内务府送来的鞋子不舒服只怕肚子里的孩子也跟着不舒服。” 玄凌摘下我脚上的宝相花纹云头锦鞋笑道:“在自己屋子里便穿得随意些吧。”他扶起我的脚捡起榻下的一双猩红面的软底睡鞋为我穿上我口中笑着“怎么好叫皇上做这样的事情浣碧怎么眼睁睁看着动手自己干坐着。”身子却依旧赖着不动。 玄凌捏一捏我的脸笑道:“瞧你着矫情样子还说浣碧呢。” 浣碧撇一撇嘴撑不住笑道:“皇上和小姐小两口打情骂俏拉上奴婢做什么呢。” 玄凌心情大悦随手摘下手上一枚玉扳指掷到浣碧手里拊掌大笑:“被你主子调教得越来越会说话了——小两口?说得好朕喜欢。” 浣碧忙欠身谢恩“奴婢谢皇上的赏。”说罢知趣旋身出去了。 玄凌与我并肩躺着“听说你今日去了玉照宫?那么大的日头去那里做什么也不怕忌讳中了暑气更不好了。” 我轻笑道:“臣妾又不是主月的娘娘怕什么危月燕冲月的忌讳。”我依着玄凌的胳膊躺着绞着衣带低低道:“臣妾不过是推己及人徐婕妤和臣妾一样怀着身孕臣妾安坐在柔仪殿里她就被禁足伤心想想心里也老大不忍的。” 玄凌抚着我的手道:“宫里的妃嫔见了她禁足都避之不及唯有你还敢往里闯。” 我偏一偏头掩唇笑道:“徐妹妹年轻又怀着身孕自然是皇上心尖尖上的人了。臣妾不过是代皇上去瞧她罢了左说右说都说是奉了皇上的意思去看望的也好叫徐妹妹宽心好好为皇上生下位白白胖胖的皇子来。”我拈了颗樱桃放到玄凌口中认真了神气道:“说句实话皇上当真不挂心徐妹妹么?” 玄凌揽了我的肩眼中尽是笑意“朕总说你善解人意所以朕也对你说句实话燕宜入宫四年朕与她的情分当真是不多若说挂心她不如说是挂心子嗣。” 我沉默片刻即便觉得齿冷也明白是实情于是道:“不论为了什么都好臣妾不过是替皇上传个心意罢了。”说罢自己也心气消沉了只转身望着窗棂上的雕花出神。 玄凌扳过我的身子道:“朕晓得你多心了。你和燕宜怎么能相提并论?朕与你是什么情分如今你也怀着孩子朕心里是把你看得和孩子一样重的。” 我“嗤”一声轻笑举了团扇作势拍了一下“皇上总是这样甜言蜜语哄人开心。”我微微凝神“钦天监说到星相是危月燕冲月皇上不能不顾虑着太后和皇后只是若是等太后和皇后大安了皇上也该惦记着给徐婕妤禁足臣妾瞧她面色不好怕是多思伤身。” 玄凌一听不由作色道:“一群糊涂东西!虽是禁足可朕也不许缺她什么太医也日日叫看着怎么还是这样呢?” 我婉声道:“太医是治得了病治不了心女儿家的心思还是要皇上多体贴着才好何况徐婕妤又有着身孕。” 玄凌闭着眼枕臂而卧随声道:“朕何尝不想多体贴她可是她见了朕多是安静。刚开始还觉得她温柔静默可久了朕也觉得无趣得紧。说她是文静吧也文静过了头同样饱读诗书怎么她不及你解语花一般。” 我含笑道:“徐婕妤自有徐婕妤的好处皇上久久就知道了。如今还是给徐婕妤安胎要紧。”我想一想道:“今日臣妾去的时候给徐婕妤带了东西说是皇上给挑的臣妾瞧着婕妤很高兴。如今她禁足皇上虽不方便去瞧她左右赏赐点什么也是好的。” 玄凌温和看我笑道:“你很喜欢她?” 我扑着六菱纱扇细洁的扇面映着我和静的笑容“才见过一面哪里说得上喜欢不喜欢只是徐婕妤性子安静且和臣妾都有着身孕难免投缘些。” 玄凌想一想“如你所愿就是。”说着唤李长“叫小尤收拾些徐婕妤素日爱吃的给送去平日里往玉照宫多送些东西。” 李长应声去了我扬声唤槿汐:“去取冰碗来。” 玄凌揽着我笑道:“朕的莞妃当真是小气到家了朕来了这么一大会儿功夫了才想起来要给朕一碗冰碗消暑。” 我一下一下扑着扇子笑嘻嘻道:“臣妾一片心意呢皇上竟这样说臣妾。方才皇上一头大汗进来若冷冷的一碗冰碗下去凉快是凉快了也要闹肚子所以怄皇上说了会子话才叫进冰碗。” 玄凌舀了一口冰碗含着斜眼看我道:“你这里的冰碗也总比别人哪里甜些。” 我撇嘴笑道:“皇上自己心甜罢了非去夸那冰碗做什么?左不过是些家常东西。” “可贵便在家常二字太郑重了总不是一家子的样子。”玄凌的衣摆随意翻着凑近我耳边悄声道:“朕今晚就留在柔仪殿里等着更甜的。” 我脸生红晕啐了一口道:“大白天的皇上就爱拿臣妾取笑。”我正一正神色“皇上忘了太医的嘱咐了么?臣妾胎像不稳只得静养恕臣妾不能服侍皇上了。”我见玄凌微有沮丧之色摇着他的手道:“皇上可要做位好父皇呢。” 玄凌摩娑着我的脸颊怜惜道:“你好好养着吧。”说罢在窗棂上扣了三扣。 扣指三下是叫“翻牌子”的意思进来的是敬事房的总领内监徐进良躬身托着覆盖绛红色绸缎的鎏金云龙托盘上面搁着数十枚柏木绿头腰牌。玄凌顺手翻了“福嫔”的牌子笑道:“朕久久不见她了和你用过晚膳再去。” 我笑如春花轻声道:“好。” 用过晚膳送了玄凌出去我扬一扬脸示意槿汐请李长过来。 果然过了约摸半个时辰时分李长进来恭敬道:“娘娘有何吩咐?” 我拈了一枚缕金香药吃了方笑道:“给李公公看座。” 李长忙道了声“不敢”又道:“皇上在福嫔小主宫里歇下了奴才才能过来娘娘恕罪。” 我笑道:“哪里能不体谅公公的难处呢公公能抽空过来就好。”我又道:“这缕金香药做得好也拿一碟子给李公公尝新。”见他坐了方含笑道:“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只是想跟公公打听下徐婕妤的事。” 李长笑得眯了眼“婕妤小主也是个有福的有了龙胎。只是她的福气怎么能跟娘娘比呢。” 不过是一句寻常的奉承话却有着一个积年老宫人的精明与含蓄我低头一笑“公公有话不妨直说何必与本宫打哑谜呢。”说着回头吩咐花宜“公公一路奔波想是还没吃饭去叫小厨房下个鱼面来。” 鱼面要取云梦泽的青鱼烫熟剔骨去皮留肉斩如泥和在面粉里揉透了切成面条煮熟再浇上清鸡汤是极费事的一道菜。我这样说便是要留李长详谈了。 李长自然明白笑道:“又叫娘娘费心了。”他搬了小杌子在我跟前坐下道:“婕妤小主其实并不十分当宠这个娘娘看敬事房的档就知道了。入宫几年若说宠爱怜惜也实在不多。” 我指着桌上的缕金香药向小允子道:“吃絮了去换个酸酸的姜丝梅来。”方才慢慢道出自己的疑问:“徐婕妤虽然不是倾国倾城但也是可以入眼的至少与从前殁了的曹琴默不相上下。又颇有咏絮之才2本宫瞧着能诗能对对皇上也颇用心怎么皇上会不甚宠爱呢?” 李长短短叹了一声道:“再用心皇上看不见又有什么办法?徐婕妤工于织绣为皇上做了不少衣衫鞋袜。说句实话有安贵嫔的绣工在这些年来能送到皇上手里的几乎就没有即便有那一两件无人留心收拾不过转眼就寻不着了。徐婕妤初入宫时不过是才人皇上宠幸了一回之后进了贵人连个封号也没给。这样一忘就是一年多后来皇上因五石散之事病重徐婕妤还是婉仪跪在通明殿为皇上整日整夜的祈福人都虚脱得不成样子了可是知情能做主的人不报上去皇上又如何知道。” “知情能做主的人……”我微微沉吟。 李长不动声色道:“皇后忙于为皇上忧心……后来还是太后为皇上身体复原欢喜那档上敬妃与惠贵嫔婉转提了提太后才叫升了容华。后来皇上隐约听说了对徐婕妤颇为怜惜虽然常去空翠堂坐坐可若说宠幸也是断断续续的这龙胎也是机缘巧合。” 我轻叹了一声缓缓道:“她也不容易。本宫今日去瞧她怕是因为禁足的事心思重神色就不大好。” 李长脸上的皱纹长年累月笑成了形状总是笑眉笑眼地看不清真实的表情“所以奴才说徐婕妤的福气抵不过娘娘厚重。” 我笑:“厚重不厚重本宫是不晓得只是如有公公襄助那必定是不会薄了去的。” 言毕槿汐上来道:“鱼面已经做好了。” 我看一眼槿汐向李长道:“本宫也乏了公公请去外间吃碗面。” 槿汐点头道:“娘娘歇着吧奴婢陪公公去就是了。” 我微笑“也好你们几日没见自然有好些体己话要说去吧。” 李长正要告退出去忽见他的徒弟小厦子行了礼进来低低叫了一声“师傅——”便垂手老实站着。 因今日是小厦子给玄凌上夜李长微一蹙眉斥道:“什么事鬼鬼祟祟的娘娘面前有什么说不得的。” 小厦子看我一眼慌忙低了头道:“皇上本在福嫔小主那里歇下了谁知祥嫔那里闹将起来说祥嫔因着阴气重梦魇所以请了皇上过去。” 李长苦笑道:“多少年了还是这个样子。” 福嫔、祥嫔、祺嫔与殁了的瑞嫔俱为当年平定汝南王时的功臣之后同日入宫为贵人皆住在从前华妃的宓秀宫中。自瑞嫔自缢、祺嫔迁出之后只余祥嫔与福嫔二人还住在宓秀宫中。祥嫔性子张扬因着福嫔憨厚老实她争宠争不过旁人却敢抢福嫔的恩宠。每每玄凌宿在福嫔寝殿时便想尽法子把皇帝请走。而她偏偏容貌比福嫔美性子更伶俐些所以玄凌难免加以偏爱。 我垂下眼帘道:“本宫离宫前祥嫔就这个样子怎么这些年脾气一点不改么?” 李长道:“也是福嫔小主太老实了。一个宫里住着也不肯撕破脸更是不肯向外人道出苦处由着祥嫔小主胡闹了这些年。” 我以手支颐定定道:“皇后和敬妃也不管管么?” 李长低头道:“敬妃娘娘……其实敬妃娘娘这些年只是空有个协理六宫的名义内里是什么也说不上话。而皇后……左不过是两个不太得宠的嫔妃闹着不痛不痒申斥两句也就过了。” 暖阁中的一脉栀子花幽幽吐露芬芳闻得久了那香气似离不开鼻尖一般。我厌烦道:“祥嫔的嚣张真是让人难耐。本宫无协理六宫之权自然不能处置然而也不愿袖手旁观看笑话儿。”我转脸吩咐李长“既然祥嫔说梦魇就给本宫赏赐一壶糙米珍珠汤给她记得要拿五个海碗那么大的壶。” 珍珠是寻常的薏米仁也就罢了。糙米是脱壳后仍没有仔细弄干净的米口感粗质地紧密煮起来费时即便煮熟了也难以下咽。 李长掌不住笑了一声道:“娘娘的主意好可以杀杀祥嫔的骄气又叫人挑不出错出来。” 槿汐抿嘴儿笑道:“祥嫔小主的梦魇要紧也不必煮熟滚了就拿过去罢。” 我大为不屑“皇上想必还在她那里李长你亲自拿了去。当着皇上的面她不敢不喝。不是梦魇么?就让她好好喝一壶不许喝不完。” 李长忙躬身出去。 槿汐笑吟吟为我斟上新茶道:“娘娘这样做是大快人心可是为何娘娘会对祥嫔这样动气若在从前娘娘必定一笑置之。” 我微微一笑“你且看着我自有我的道理。” 到了第二日宫中人人尽知我赏了祥嫔一壶糙米珍珠汤给她解梦魇喝得她吐得起不了床。玄凌来看我时也不生气只哈哈大笑“你和祥嫔置什么气她就是这样的性子虽然肤浅张狂倒也可爱。” 我对镜梳妆只看着几缕丝被浣碧扭在手里左旋右盘灵动如鲜活一般施施然道:“皇上是想后宫以后都这样明争暗斗成风呢还是要福嫔一样好性子的都受了委屈才高兴?” 玄凌握着我的肩笑道:“福嫔虽然委屈倒也没说什么。何况这些事怎算得上明争暗斗呢嬛嬛你未免言重了。” 我看着浣碧梳成灵蛇髻将碎都用茉莉水抿紧了又在头里埋进几朵茉莉花只闻其香不见其形在蛇口处嵌了一枚硕大的熠熠明珠再不加多余的妆饰干净清爽。我正色道:“皇上岂不闻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皇上以为不过纵容祥嫔几次却不想后宫众人以后都会群起而效之福嫔一流日久难免会心生怨恨而祥嫔之流则恃宠而骄。如此一宫不宁则后宫不宁长久下去岂非成了大祸。”我见玄凌若有所思又道:“而且皇上明明是翻了福嫔的牌子祥嫔却拿腔作势。她若真梦魇了就叫太医治着非要这样劳师动众。皇上日日都要早朝岂不是连朝政也被祥嫔误了。若太后知道了还要怪皇上不懂得保养自己又生了事端。” 玄凌若有所思含了一抹笑色道:“朕一时纵容了祥嫔的气性倒生出这许多不是来。” 我微笑道:“哪里是皇上的不是呢是祥嫔太任性了。”我叹了一口气道:“说到底祥嫔进宫也这么些年了还这样不懂事当真叫人无可奈何。臣妾虽然对她略作告诫却不知她能否引以为戒。” 玄凌略略沉吟道:“如你所说朕是该对祥嫔略施薄惩也对福嫔加以安慰。”他拉我的手赞许道:“嬛嬛此行很得大体。”于是当下便吩咐停了祥嫔半年的俸禄又赏了福嫔许多东西聊表安慰。 此事一出后宫风气顿时有所改善甚少再有妃嫔敢恃宠而骄撒娇撒痴。连眉庄来看我时也笑“太后知道了很欣慰呢不住口的赞你。” 我淡然微笑“太后也知道了?” 眉庄道:“合宫里还有谁不知道的。莞妃娘娘好大的气势一下子便压住了后宫争宠倾轧之风。太后原本还对你心存疑虑现下也一万个放心了。” 我侧道:“你哪里晓得我的为难之处若不拿祥嫔做样子难免太后总对我心存疑虑怕我狐媚惑主现在动手张扬了少不得更有人把我恨成眼中钉。” 眉庄凝眸片刻道:“讨太后喜欢才最要紧。” 我屏住嘴角将要扬起的笑容淡淡道:“在太后眼里我这些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哪里上的了台面。何况后宫倾轧之风哪里能压得住呢不过能有所收敛罢了。”然而我心里真正在意的却是太后的态度祥嫔之事一则是为打压后宫倾轧之风让妃嫔有敬畏之心不敢轻易造次;二则正如眉庄所说没有了太后的疑虑我才真正如挣脱了束缚的游鱼也真正巩固了自己的地位。 想到此节我饮着一口茶水兀自淡淡微笑了。 此后接连数日祥嫔见了我便似老鼠见了猫一般能避则避尽量不与我照面。实在躲不过了也只是远远离着我勾着头似没见到我一般。当然她不是只因为糙米珍珠汤的缘故惧怕于我。甚至初初两日因着我迫她喝下糙米珍珠汤她背地里的怨言是极多的。 那一日恰巧槿汐和花宜陪着我从永巷往敬妃的昀昭殿走永巷里多住失宠的宫嫔与不得志的宫女因而空冷寂寥常常许多房舍都是空置着的。花宜走到半路急着解手回柔仪殿与昀昭殿都远便权宜要在永巷的空舍里寻一个方便的所在。 然而她久久不出来我与槿汐也着急便往她去的方向走去却见花宜袖手站在一堵墙下皱着眉头默默侧耳倾听。 我一时好奇便也走了过去。在宫里久了就会现听壁脚其实是个不错的消遣法子。尤其是像我这般离宫久了的人许多上不了台面明里说不出口的话都可以在无数个犄角旮旯里获得隐秘的信息。因为偌大的寂寂宫廷从来不缺乏流言也不缺乏抱怨。你可以听到宫女们相互的抱怨声怨天怨地怨主子怨命运的青睐从不降临到她们头上;也可以听到内监们的窃窃私语皇帝今日宠的是那位嫔妃今儿又得了多少赏赐那是顶要紧的事情;还可以听到小内监与相好宫女低喁而热切的亲热和某个不得志的嫔妃掏心挖肺的诅咒和求告。你可以在某一个貌似冷僻的墙角下站上一天然后熟知宫里许多原本看似隐秘的故事。 花宜是听壁脚的好手也懂得如何适时地把我想说的话传到每一个耳朵里。这是她最聪明能干的所在。因而我一见她的神情便晓得她又听到了什么。 祥嫔尖细而刻薄的嗓音是我所熟悉的她的言语尖刻而流利像刀尖划过皮肤一般流畅“黎氏这个贱妇平时看她不声不响地老实一转眼倒学会去旁人面前告状了当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 像是一个宫女在好生劝说:“小主且忍一忍吧现下连皇上也偏帮着福嫔、给莞妃撑腰娘娘这样抱怨只会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祥嫔冷哼一声“莞妃算什么东西?不过皇上还愿意看两眼她那副妖媚样子就拿出妃子的款儿来作践我。也不瞧瞧她自己是什么东西在佛寺里还不安分绞尽脑汁儿勾引皇上以为大了个肚子什么了不得么?——我总要叫她知道我的厉害!” 花宜小心觑我一眼我只淡然一笑扬声道:“你有多厉害本宫不知道本宫只晓得隔墙有耳祥嫔还是善自珍重的好。有这会子骂人的功夫还不如多吃几碗糙米珍珠汤好好治一治梦魇的毛病。” 房舍空旷回声的荡漾衬得我的声音清亮而冷淡隔壁半晌无声花宜悄悄巴上墙头一看笑得打跌“旁边没有人想必听见娘娘出声已经吓跑了呢。” 我不屑一顾“她这样外强中干的性子是要给她个厉害才好。” 从此我的眼前耳边便更少有祥嫔的踪影了。 注释: 1缠臂金:又称为扼臂、臂钏等是一种我国古代女性缠绕在臂的装饰它用金银带条盘绕成螺旋圈状所盘圈数多少不等一般三至八圈也有多到十二三圈的两端另用金银丝编制成环套通过它与钏体衔接后调节松紧。 2咏絮之才:出自《世说新语》。用晋代谢道韫的故事:有一次天下大雪谢道韫的叔父谢安对雪吟句说:“白雪纷纷何所拟?”道韫的哥哥谢朗答道:“撒盐空中差可拟。”谢道韫接着说:“未若柳絮因风起。”谢安一听大为赞叹。后世以此来形容有才华的女子。 第二十章 锦囊计 因皇后病着祺嫔又被勒令闭门思过皇后身边也只有一个安陵容偶尔也为皇后做一些分赏之事。 因玄凌提过照应玉照宫之事皇后也格外上心不时挑了些衣料吃食送去。这一日众妃嫔给皇后请安事毕皇后便让收拾了一些古玩送去玉照宫。因徐婕妤有了身孕皇后为表郑重也不叫剪秋绣夏等大宫女送去只嘱咐了安陵容。 我扶了槿汐的手慢慢踱步行走见了陵容出来便道:“妹妹可是要去玉照宫?” 陵容满面含笑亲热道:“正是。皇后吩咐了要交到徐婕妤手里的。” 我蓄了浅淡的笑意道:“左右我也要去走走散心不如陪妹妹到玉照宫门口吧。若是妹妹愿意我宫里有新到的好茶妹妹可愿意一起来烹茶闲话?” 陵容笑吟吟道:“姐姐开口陵容怎么会不去呢。不过得劳烦姐姐等我完了这趟差使才好。”于是言笑晏晏携手并行。仿佛还是在从前刚入宫的时候青葱的岁月里我与陵容也是这样的交好。而如今世事变更人心也尽数变了变得残破而可怖充满功利与计算之心。这样的笑容下再不是年少时的真心单纯而是虎视眈眈的你死我活。 如此想着玉照宫的路仿佛很近几步便到了。我站在门外看着刘德仪迎了陵容进去笑道:“徐婕妤在禁足中我也不好随意进去在这等一会就是了。” 陵容逗留良久出来了刘德仪陪在一边连打了几个喷嚏双手情不自禁地抓着身体似乎浑身痒十分难耐。 我关切道:“刘德仪怎么了?好似很不舒服的样子。(盡在bsp;刘德仪不顾仪态双手乱抓样子十分痛苦道:“嫔妾身上突然很痒实在失仪。” 此时端妃恰巧领着温仪经过见刘德仪这个样子不由驻足皱眉道:“像是吃坏了东西过敏了赶紧叫太医来看看。” 最近的太医便是时常伺候在徐婕妤身边的卫临。他疾步赶出来请过刘德仪的手臂一看道:“是过敏了只是不见有疹子出来倒也不严重。”又问:“请问德仪小主对何物过敏?” 刘德仪边想边道:“鱼虾都碰不得的。”她微微蹙眉似乎有些避忌“还有麝香。” “那请问小主这两日食过鱼虾没有?” 刘德仪摇头道:“我既知碰不得又如何会去食用呢。” 卫临神色微变看了我与端妃一眼道:“此事颇为蹊跷两位娘娘的意思是……” 我与端妃对视一眼端妃肃然道:“既无鱼虾那就牵涉到了麝香。刘德仪方才去了徐婕妤处徐婕妤又是有身孕的断断容不得疏忽。本宫这就遣人去回禀皇上玉照宫中人等一例不许走动全都留在此处彻查。”端妃停一停道:“本宫是晚来的自然没有牵涉其中那么此事就由本宫做主。”她的目光落在我与安领容身上“委屈两位妹妹也要查一查了。” 端妃入宫最早言行颇有份量。一时间在场人等都被看管了起来不许擅动一草一木。不过多时玄凌和敬妃都赶了过来。玄凌见一切如仪纹丝不乱不由向端妃露出赞许的神色。 端妃脸上微微一红很快别过头去道:“众人皆已在此皇上可安排人彻查了。” 玄凌点一点头上前一步拉住我的手关切道:“嬛嬛你也怀着身孕没有什么事吧?” 我有些不好意思轻轻挣开他的手低声道:“臣妾并没有觉得不适想来不会受什么影响。皇上放心就是。” 他转脸问卫临“徐婕妤呢?可有什么损伤?” 卫临道:“徐婕妤向来身子弱些现下有些心悸头晕还未知是什么原因。” 玄凌脸色微硬目光扫过安陵容、刘德仪与一众侍奉徐婕妤的宫女桔梗、黄芩、赤芍和竹茹道:“如此你们就由端妃安排着一一搜检吧。”他的目光划过安陵容的脸庞时不自觉地带上了一抹怜惜与温和道:“容儿委屈你。” 安陵容微显苍白的脸色显得她越形容绰约她纤细的腰肢微动盈盈柔声道:“臣妾并不委屈。” 端妃微微咳嗽了一声转脸向玄凌道:“既然莞妃也在此少不得也有嫌隙若撇开她一人不查岂非不公?” 玄凌看了她一眼微有骇色道:“莞妃有着身孕躲麝香都来不及怎么还会用?” 端妃不卑不亢只道:“既然在场就一起查一查也好免了旁人揣测。” 玄凌还要说什么我已福了一福道:“端妃姐姐说得有理。臣妾既染了是非之事未免是非还是查一查好。” 既然我自己开口玄凌也不再说什么只叫端妃看着我们一一摘下身上佩戴的饰物搁在紫檀木盘子里让卫临搜检又请来皇后身边的刘安人一一察看是否有涂抹带麝香的脂粉。 不过一盏茶时分卫临举起一个香囊嗅了一嗅眉毛一挑附在玄凌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玄凌脸色微变道:“那个香囊是谁的?” 盘里托着一个金累丝绣花香囊绢制的袋子轻软秀美上用褐绿色彩线绣了柳枝又用浅绿和鹅黄丝线添上细巧的叶子底下用棕线拈金线打的络子精美异常。 安陵容的脸色遽然变得雪白如纸无半分血色。她脚下一软慌忙跪下吃吃道:“是臣妾所有。”她仰起头来一双含泪的大眼睛泪光闪烁楚楚可怜。 玄凌遏制不住怒气拿起香囊厉声道:“果真是你的?!” 陵容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惶然道:“是。”她的神情像足了受尽惊吓的小兽。 玄凌冷着脸问赤芍“最近有谁常来看你们家小主?” 赤芍磕了个头道:“只有安贵嫔常常奉皇后娘娘之命送东西来偶尔也陪小主说几句话。” 玄凌登时大怒随手扬起香囊砸到安陵容脸上喝道:“你佩戴装有麝香的香囊接近徐婕妤究竟居心何在?!” 香囊虽小然而玄凌激怒之下一击之力甚大香囊掷到安陵容的髻上她的髻立时堕倒青丝纷纷散落了下来满面狼藉。陵容一脸的仓惶失措低低啜泣不已。 玄凌怒气更盛“朕一向看你温顺安分这些年来待你不薄连出身世家的妃嫔都未必及得上你还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来!你自己怎么说?”玄凌胸口起伏未定众人也不曾想到会是她俱是面面相觑伏地叩不已。 我暗笑一声忙行至玄凌身边抚着他的胸口婉声道:“皇上切莫太生气了看气坏了龙体可怎么好?”一面又去看卫临肃然道:“卫太医可察看清楚了么?这可是大事关系皇上的子嗣和妃嫔清白断断不容有错。” 卫临躬身行礼颇有一丝自负道:“微臣自信麝香之味是断断不会闻错的。” 一时间众人皆是鸦雀无声端妃长叹一声悠悠道:“安贵嫔你何以这样糊涂呢!” 安陵容也不辩白只一味地垂哭泣不休整个玉照宫前只听得她幽幽不绝如缕的哭泣声如孤舟嫠妇1一般伤心欲绝。 玄凌见她只一味哭泣更加厌烦“你还有什么话好说?!这几年你在朕身边虽无所出但是朕也没有说过你半句何以你还要心存嫉妒去害别人的胎儿当真叫朕失望!” 陵容默默哭泣半晌突然眼睛一翻仰面晕厥了过去。我心下狐疑以陵容在玄凌心里的分量何以一句也不为自己辩白。 宝莺和宝鹊慌忙扶住了陵容手忙脚乱地去掐人中捏虎口。玄凌又是气恼又是失望一时也不话叫身边的卫临去照看安陵容。 骤然横斜里冲出一个人来抢过紫檀木盘子里的香囊双手高举膝行到玄凌面前大哭一声道:“皇上明鉴!”却是陵容身边第一得力的宫女宝鹃她伏在玄凌脚下高声道:“皇上明鉴这香囊虽然是我们家娘娘贴身所用的也随身佩戴了两三年却不是我们娘娘自己做的!” 玄凌一时有些愕然道:“那是哪里来的?” 宝鹃把香囊高举到玄凌面前哭诉道:“请皇上细看娘娘曾做了不少绣活送给皇上皇上应该看得出来这香囊上的针脚不是娘娘自己的绣功。奴婢记得这还是前两年杨芳仪送来的娘娘瞧着绣样好看一直贴身带着。谁曾想里头是有麝香的!方才皇上说娘娘在皇上身边多年未有生育太医又说里头有麝香娘娘才昏晕了过去——娘娘不曾生育安知不是这香囊里麝香的缘故!” 玄凌一时愕然一壁叫小厦子去传杨芳仪来一壁向卫临道:“糊涂!还不快去看看安贵嫔怎么了。” 端妃退后两步不动声色地向我看了一眼暗示我不要露了神色。我心下也是惊愕此事之峰回路转大出我意料之外一时间连刘德仪也呆住了悄悄退到一边不作声。 杨芳仪很快被叫了来。她也是近年来在玄凌身边颇为得脸的妃嫔长得也好并无妖娆之气却是有些闺秀风范。她尚不知是什么事只安静行了礼向玄凌温柔一笑。玄凌也按捺住了暂不作只把香囊递到她面前道:“这可是你做的香囊?” 杨芳仪仔细看了看疑惑道:“是臣妾所做几年前送给安贵嫔的。作为回礼安贵嫔也送了臣妾一个扇坠子。”说着解下手中团扇上的玉色小扇坠子递到玄凌手中。 玄凌十指白紧紧捏住那枚扇坠子负手在身后。玄凌面无表情只问:“你可看清了这香囊真是你做的?没有假手于旁人么?” 杨芳仪越不解只恭顺答道:“是。当年安姐姐送了扇坠子给臣妾臣妾为表感激是亲手做的。” 宝鹃疯一样指着杨芳仪哭喊道:“是你!是你!若不是因为你娘娘怎么会一直没有孩子!” 杨芳仪不解其意只是看见宝鹃那样的神情也是骇然惊惧连连退步指着宝鹃惊道:“你……你说什么?怎敢对我这样无礼?” 杨芳仪这样的神情更叫玄凌生疑然而他犹未全信迟疑道:“梦笙这香囊里的麝香真是你做的么?” 杨芳仪大惊失色慌忙跪下道:“臣妾并不知道什么麝香呀!” 宝鹃一脸护主的激愤与忠义道:“杨芳仪适才说了这香囊是她亲手所制并无旁人插手。若不是杨芳仪下的麝香让我们娘娘一直未孕难道会是娘娘自己下的麝香想不要孩子么?!” 宝鹃的这一声质问让玄凌神色大为震动怒色愈盛。杨芳仪张口结舌道:“臣妾没有要害安贵嫔啊!” 正当此时陵容在卫临的银针扎穴下“哎呦”一声悠悠醒转过来她泪眼迷蒙轻轻呼道:“皇上……” 玄凌大步上前扶起她颇有愧色“容儿你可好些了么?” 他这句话甫一出口我与端妃对视一眼皆知今日这一番功夫算是白费了不由得心下暗怒。 我暗暗急向玄凌道:“此事蹊跷若真是杨芳仪所为她何必坦然承认是自己所为?推脱干净岂不更好!” 宝鹃忙道:“娘娘细想咱们都知道这香囊是杨芳仪亲手做的她无可抵赖。若一口推得干净反而落了嫌疑若自己认了还可推说是旁人插手了。” 端妃望一眼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瑟瑟不已的杨芳仪轻声向玄凌道:“杨芳仪虽然是亲手制成的香囊然而已经两年多了或许到了安贵嫔手里后又有旁人碰过也未可知未必是杨芳仪做的手脚。” 陵容倚在玄凌怀中似被劲风扑过的柔柳柔弱无依“臣妾所有贴身佩戴的饰物一向都是由宝鹃打理她很稳重绝不会有什么闪失的。” 宝鹃亦道:“这个香囊娘娘一向很喜欢若不是随身佩戴着就交由奴婢保管再不会有旁人碰到的连宝莺和宝鹊也不会。” 如此一说矛头更是直指杨芳仪叫她百口莫辩杨芳仪慌得睁大了眼睛连连辩解。玄凌恍若未闻一手抱着陵容一手挽起她散落的头疼惜道:“方才你怎不告诉朕这香囊是杨氏送给你的?叫朕这样误会你。” 安陵容依旧垂泪不止道:“臣妾被人暗算多年而不自知只顾着自己伤心了。”她盈盈拜倒涟涟泪痕洗去娇艳粉妆“臣妾命薄无福为皇上诞育子嗣还因自己的缘故险些牵连了徐婕妤腹中胎儿。幸好刘德仪对麝香敏感而觉得早若真是伤到了徐婕妤臣妾真是罪该万死。” 玄凌的怒意在这句话后再次被挑起他冷冷转头向李长道:“把杨氏带下去吧。” 李长恭谨道:“请旨……” 玄凌的话语简短而没有温度“褫夺位份先关进复香轩。”李长大气不敢喘一声忙张罗着小内监带着已经吓呆了的杨芳仪下去了。 我按住心底所有的情绪柔声道:“到底是徐婕妤受了惊皇上可要去看看她安慰几句?” 玄凌迟疑片刻望着怀中弱不禁风的陵容道:“朕先陪容儿回去等下再回来看徐婕妤这里先叫太医先好生看着。” 我莞尔一笑道:“这也是应该的今天安妹妹也受了好大的惊吓呢。”又唤宝鹃“快扶好你主子回去吧。” 眼见她们都走了刘德仪怯怯走到我面前低低道:“娘娘……” 我忍气温和道:“没你的事回去吧。等下再让卫太医帮你瞧瞧身上的疹子。” 刘德仪点一点头回转身去忽然失声道:“徐婕妤……” 不知何时徐婕妤已经半倚在玉照宫门内。她在禁足之中无旨不得出玉照宫半步但她到底也没出宫门算不得违抗圣旨。她嘴角含了一抹凄凉的微笑驻足看着玄凌拥着陵容离开的身影眼下的一点泪痣鲜红如血珠一般。她玉兰色的轻纱薄衣被风扬起如雾身形单薄如纸倚靠在朱漆大门的阴影里凄楚得似一片无人注目的落叶。 我一时不忍上前搀住她的手道:“婕妤受惊了好好进去歇息吧免得伤了孩子。” 徐婕妤的微笑淡淡在唇边绽开声音哀凉如冬日里凝结的第一朵冰花茫然道:“娘娘都知道嫔妾受惊了皇上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心口拂过一丝浅薄的难过我好言安慰道:“皇上等下就会来看你的婕妤别多心。” 徐婕妤只是一味微笑她的笑容看起来比哭泣更叫人伤感:“那么今日怀着孩子受惊的究竟是嫔妾呢还是安贵嫔?皇上他到底是不在意嫔妾的啊……” 她的伤怀叫我想不出安慰她的话依稀很久以前我也曾为了玄凌的一言一行而哭泣难过心思牵动。只是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眼前的徐婕妤恰如那一年的我心思至纯为情所动。我招手让竹茹取了一件披风出来亲自披在徐婕妤身上婉声道:“妹妹进去吧伤了自己的身子不值得。” 徐婕妤抚着自己的肚子动作轻缓而柔软低低道:“是我只有这个孩子了。”话未说完身子往后一个趔趄已经晕了过去。 幸好卫临就在近旁我与端妃也顾不得嫌隙手忙脚乱扶了徐婕妤进空翠堂。卫临搭一搭脉神色顿时黯淡了下来低声向我道:“婕妤小主脉象混乱微弱是受了打击心智受损的缘故且伴有胎动不安之像。只怕孩子会保不住大人的母体也会损伤……” 端妃慨叹一声痛惜道:“又是一个可怜人。” 我急火攻心怒道:“你是太医必然能治。再不然叫温实初来你们一同来治。若保不住徐婕妤和胎儿……”我直瞪着卫临“本宫要你拿命来抵!” 卫临一惊忙道:“微臣必当竭尽全力。” 我道:“不是要你竭尽全力是要你一定保住她们母子两人!” “是”他沉吟片刻朗然道:“那么请温太医一同到此斟酌。” 我头也不回吩咐浣碧“去请温太医到空翠堂就说本宫以当年托付端妃娘娘一般把徐婕妤托付给他他自然知道分寸。” 端妃在旁神色惊动转瞬平静了下去道:“有太医在这里咱们就别在旁吵扰了先回去吧。”又吩咐黄芩“赶紧去回禀皇上一声说徐婕妤不大好请皇上即刻来看。” 我扯一扯端妃的衣袖压低了声音道:“姐姐糊涂了皇上现在在她那里黄芩一个宫女怎么能请得来不如叫黄芩把话传给李长叫李长去请。” 端妃点头道:“黄芩你可要记牢快去吧。”说着看我一眼道:“你随我回披香殿。” 我心中千头万绪亦道:“我也有话对姐姐说。” 端妃微微颔径直走了。我吩咐桔梗几句才选了另一条小路去了披香殿。 到披香殿时端妃已经泡好了茶水等我了茶香袅袅之间让人浑然忘却了方才的种种心机较量紧绷的神经也渐渐松弛下来。 端妃喝的是一盏槟榔参草茶她徐徐饮了一口见我神色凝重便对吉祥道:“去煮一剂桑菊凉茶来。”她笑吟吟向我道:“桑菊茶是最下火的我知道你生气。” 我反问:“姐姐不生气么?” 端妃微微一笑“生气归生气我也只当看好戏罢了。这一次虽不能助你扳倒她却又何必认真生气呢?”她叹“只可怜了杨芳仪无端背了这个黑锅。” “我与杨芳仪并不熟识也不了解她为人。姐姐认为她当真无辜?” 端妃点头清亮的眼眸盈盈有神低声道:“杨芳仪性子很好。”她停一停“连蚂蚁都不舍得踩的女子得宠是很应该的。” 我想起敬事房“彤史”上的记录不觉感叹“她飞来横祸只怕是因为得宠的缘故吧。” 端妃脸上泛起凄楚的冷笑“这些年里连你、连过去了的华妃和傅婕妤多少得宠的妃嫔都没有好下场。屹立不倒的唯有一个安陵容可见她的厉害。” 我微微冷笑“安陵容这一招连消带打、借刀杀人真是用得精妙我自叹弗如。” “的确很妙”端妃凝眸于我“你我算计良久她自然不会早早就料到咱们突然难能如此机变至此是咱们小觑她了。” 我沉吟良久目光只望着端妃窗外的荫荫绿树微微出神浓荫青翠欲滴仿佛就要流淌下来一般。我双唇微动轻轻道:“不是的她一直就是想嫁祸杨芳仪。”我转过脸来缓缓道出心头所想“我早告诉过姐姐她香囊中的气味和她从前给我舒痕胶完全一样所以我断定有麝香在里头。”心似被谁的手一把拧住了我沉痛道:“我当年小产固然有华妃之失然而归根结底却在舒痕胶上。”我见端妃凝神细听便接着道:“所以我再次闻到这个气味的时候比谁都害怕也更警觉。每次安陵容与我说话的时候都很靠近我并且都佩戴着这个香囊。而不与我接近的时候我留意到她并不佩戴这个香囊。所以我揣测她佩戴这香囊不过是想故计重施而已。能让我落胎更好即便不能落胎而被人现时她也可以把所以的事都推到杨芳仪身上就如今日一般。所以无论我是否落胎杨芳仪都迟早会被陷害只不过是一箭双雕和一箭一雕的区别罢了。” 端妃明了她弹一弹指甲默然道:“我们原本是要刘德仪引出安陵容的麝香香囊没想到安陵容一口引出香囊为杨芳仪所赠害自己多年不孕又借自己危害别的妃嫔的胎儿。如此重罪之下杨芳仪根本百口莫辩。因为孩子才是后宫女人立足的根本任谁也不会觉得一个受宠的妃嫔会自己带着麝香避孕。” 我心情沉重仿佛落索的黄叶一般“所以不仅能除去得宠的杨芳仪连安陵容自己也会更得怜惜而固宠当真是一举两得之事。” 端妃扬一扬脸淡漠得没有一丝表情“可是否除去杨芳仪对安陵容来说并非是紧要的事。” 我拢一拢宽大的衣袖换了个较为舒适的坐姿轻声道:“姐姐这样聪明岂不闻借刀杀人——自然也有人借了安陵容的手。” 端妃瞑目片刻一缕凉意蔓上她清秀的眉目“我只不明白安陵容为何未有生育?” 我的笑意渐深“皇后不允她如何能生?” 端妃懒懒扬了扬眉毛笑意舒展“也是。她能在宫里立足至今也是有皇后提携的缘故。只是今日一番功夫咱们算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了。”她停一停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本来这事该让敬妃帮你怎么倒来找我?” 我轻轻一笑“敬妃与我一向亲近又有胧月的一层关系倒是束手束脚的叫人疑心。而姐姐从来甚少理事偶尔在大事上管上一管也是合情合理的。” 我嘴上这样说心里却隐隐不快有一层缘故并未向端妃说出口便是敬妃已经一连数日不曾将胧月带来柔仪殿了却闻得她向皇后请安的时候多了起来。 端妃“嗯”了一声道:“你考虑得很周详是该如此。”她似想起什么事“今日徐婕妤出事的时候你这样紧张她倒像是你自己快保不住孩子的样子。” 我轻轻一笑凄微道:“姐姐相信么?我看见徐婕妤对皇上的样子就像看见从前的自己。” “徐婕妤和你一样都是颇负才情的女子只是以色事他人便没有你这般得宠了。有时候我瞧瞧她的样子也真是可怜。”她望向窗外阴阴欲雨的天色叹道:“也不知道她这头胎的孩子能不能保得住皇上顾忌着天象也不多过问。” 有剧烈的风四处涌动乌云在天空荡涤如潮似乎酝酿着一场夏季常见的暴风雨。我幽幽叹息了一声再无他话。 注释: 1出自苏轼《赤壁赋》。原句为“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兮嫠妇”。嫠妇指寡妇以此来形容哭声的悲伤感人。 第二十一章 夜雨 雷雨是在夜幕降临时分落下的潇潇的清凉大雨浇退了不少闷热压抑之气。我横卧在榻上听着急雨如注敲得窗棂与庭院中的芭蕉哗哗作响。我心中烦乱不堪一心记挂着徐婕妤的胎槿汐好容易才劝住了我“万一娘娘也伤了身子不是更加亲者痛仇者快么。” 等了良久才见竹茹满身是雨地跑了进来慌乱道:“我们小主一直昏迷不醒温太医和卫太医都急得很呢!” 我起身问道:“皇上呢?可到了玉照宫了?” 竹茹满身是水从裙角淅沥滴落头都粘成了几绺粘在雪白的脸上。她急得快要哭出来“没有黄芩去了好几趟了连李公公都没有办法。皇上只在景春殿守着安贵嫔怕还不知道呢。” “皇后知道了么?” 竹茹咬着唇道:“皇后身体不适奴婢根本进不了凤仪宫。” 我沉思片刻唤过槿汐“叫人打伞备下车轿取我的披风来咱们去见太后。”我一壁吩咐浣碧去请眉庄同往一壁又叫小允子和品儿去请端妃、敬妃前往景春殿叩见玄凌禀告此事。我向竹茹道:“赶紧回空翠堂去守着你家小主。婕妤在禁足中你这样跑出来罪名不小。” 竹茹急得脸色青道:“刘德仪偷偷放奴婢出来报信的小主出了事咱们做奴婢的还有好么?拼一拼罢了!” 我暗自点头道:“你倒是个有志气的。” 她福一福道:“空翠堂人手不够奴婢先告退了。”说罢转身又冲进了雨里。 我换过衣裳冒雨到了太后的颐宁宫前正巧眉庄也到了我略略和她说了经过眉庄微一沉吟道:“这事关系她们母子的安危我不能袖手旁观。”当下便让白苓去敲宫门。 白苓才要上前花宜撑着伞赶来顿足道:“启禀娘娘复香轩传来的消息杨氏吞金自杀了。” 我大惊失色“还能救么?” 花宜摇头道:“宫女们现的时候身子都凉了。” 眉庄扬眉奇道:“事情并非半分转机也无怎么她倒先寻了短见!” 我想起从前丽贵嫔与芳嫔的情形亦是恻然不已道:“又是一个枉死的这后宫里又添一缕新魂了。” 眉庄道:“她已被废黜即便死了也不得按嫔妃之礼厚葬真是可怜。” 此时风雨之声大作太后的颐宁宫外树木森森在风雨萧条的漆黑夜里听来似有呜咽之声依稀穿过伴着冷风凉雨如孤魂无依的幽泣格外悲凉凄厉。冷雨斜斜打到我衣衫上即便打着伞也是无济于事。我身上一个激灵转头叮嘱花宜:“去告诉通明殿的法师叫他们悄悄为杨氏度了吧。” 眉庄惋惜地摇了摇头携着我的手拾裙而上。迎出来的正是芳若她满面诧异“这么大的风雨两位娘娘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我浅笑中带了一抹焦虑“请姑姑去通传一声说臣妾有要事要面见太后。” 芳若见我的神情便知要紧连忙进去了片刻后又出来道:“太后请两位娘娘进去说话。” 夜来风雨凄凄太后早已卧床将养见我与眉庄衣衫头上皆是水珠不觉心疼责备“有什么话不能明日说这样下着大雨眉儿你一向身子不好莞妃又有着身孕出了事叫谁担待着。”我与眉庄慌忙跪下太后皱了皱眉道:“动不动就跪做什么?芳若取椅子来。” 我与眉庄谢过斟酌着如何开口不会让太后着急受惊又能说清事情的严重。眉庄看我一眼我只得向太后道:“臣妾深夜赶来惊扰太后只因太医说徐婕妤的胎似乎不大好皇后也病得厉害皇上又忙于政务一时赶不过去因而只能来求告太后。” 太后疲软的容颜微微一震脱口道:“徐婕妤?那孩子如何?要不要紧?” 眉庄忙劝慰道:“太后安心就是温太医和卫太医都在玉照宫呢。” 太后沉吟片刻沉声道:“若真的太医都在就能无事你们又何必深夜冒雨前来?”太后的目光中闪过一轮清湛的精光“徐婕妤虽在禁足之中然而一切供应如常为何还会突然不好了?” 我只得将今日生之事拣要紧的讲了一遍故意把玄凌在安陵容处而未知徐婕妤一事掩了下去。 太后若有所思冷笑道:“这后宫里可真热闹哀家一日不出去就能生这许多事。好好一个杨芳仪真是可怜孩子。” 太后说话时仿佛漫不经心面上只带着一位老妇人所应有的恬淡笑容。侧殿的小银吊子上滚着太后日常饮用的汤药嘟嘟地翻滚着伴随着热气溢出满室的草药甘香。这一切在这样的雨夜里仿佛是温热而恬静的。然而我望着太后的神色不觉身上泠然一噤。偷眼看眉庄亦是一脸的噤若寒蝉只默不作声。 太后略略一想道:“皇上一向重视子嗣即便有什么国家要事也会放下了赶去怎么还不见消息?”我低一低头越不敢说话。太后看我一眼便问眉庄:“莞妃顾忌皇上你是不顾忌的你来说。” 眉庄简短一句“端妃敬妃已去景春殿求见皇上了。” 太后已然明了轻哼一声向孙姑姑道:“从前看安氏倒还谨慎小心如今也露出样子来了。”说着便叫孙姑姑“扶哀家起来咱们一同去看看。” 我与眉庄一听太后亲自要去忙劝道:“外头风雨大太后凤体尚未痊愈实在不宜外行。” 眉庄又道:“或者太后派孙姑姑去瞧也是一样的若这般亲自劳动又着了风寒可更不不好了。” 然而太后的恍若未闻已叫小宫女服侍着穿了衣裳淡淡道:“子嗣固然要紧只是宫里不能再出一个傅如吟了。”太后语气平淡然而这平淡之中自有一股不可抗拒的肃杀之意。 太后的凤辇到达玉照宫之时玄凌也恰巧赶到。见太后亦在玄凌不由失色陪笑道:“母后怎么来了?这么大的雨不如儿臣送母后回宫。”见我亦陪在身边虽当着太后的面仍忍不住道:“嬛嬛你有着身孕这样风里来雨里去的若伤了孩子可怎么好?” 我忙要欠身答允太后已然笑道:“皇帝只记着莞妃的孩子怎么忘记了玉照宫里的徐婕妤也怀着皇上的孩子。皇帝此刻才想到子嗣要紧那么方才都在哪里呢?为了什么人什么事连子嗣都忘在脑后了?” 玄凌一时讷讷忙笑道:“安贵嫔今日受了惊吓儿臣看望她时一时误了并不晓得徐婕妤身子突然不好。” 太后依旧微笑而那笑意里含了一丝森冷道:“如今的内监宫女们越来越会当差了出了这样的事竟不晓得要即刻禀告皇帝。” 服侍徐婕妤的桔梗早已随刘德仪迎在了宫外见太后这般说忙道:“奴婢们跑了几回景春殿都不能面见皇上连李公公也传不进话去。” 太后冷笑一声已含了几分厉色“果然哀家所知不虚。到底是景春殿的人欺上瞒下呢还是皇帝无心关怀玉照宫之事?”太后不容分辩冷冷道:“皇帝自然是不会错的错的是下边的人。去传哀家的意思景春殿上下人等皆罚俸一年小惩大戒。” 太后身边的内监旋身去了只余玄凌微有尴尬之色侍立在旁低低道:“母后所言极是只是儿臣当时牵挂安贵嫔所以……” 太后不置口否只道:“那么是一个嫔妃的性命要紧呢还是子嗣要紧?”太后眉目蔼然语气已转如平日的温然慈祥“外头雨大皇帝随哀家一起进玉照宫吧。” 玄凌诺诺应了扶住太后的手进去我与眉庄、端妃和敬妃尾随其后。 空翠堂的内室里徐婕妤的样子很不好了面色苍白如纸整个人仿佛虚脱了一般委软在床上她的身子本就单薄此时六个月大的肚子隆起更与她瘦弱不堪一握的身形不符仿佛孱弱得随时都会被风吹走一般。徐婕妤人事不知良久只低低唤一声“皇上……” 玄凌并非不关心子嗣此刻亦是心疼焦急上前拉住徐婕妤的手道:“燕宜朕在这里。”说罢向侍奉在侧的卫临低喝道:“白日里还好好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卫临低道:“小主是郁结难舒加上今日情绪大变便一直烧不止。再这样下去恐怕……” 玄凌微有怒色叱道:“糊涂!既然烧何不用退烧的方子。” 卫临面有难色道:“徐婕妤已有六个多月的身孕不能随意用药。而且……婕妤身体孱弱喂下去的药都吐了出来根本咽不下去。” 卫临回话的须臾徐婕妤清秀的面庞痛苦地扭曲了一下低低唤道:“皇上……” 敬妃的手试探着抚到徐婕妤的额头惊道:“怎么这样烫!” 太后扶着孙姑姑的手一手执了一串佛珠念念有词。片刻叹息道:“也是个苦命的孩子。” 温实初请出太后与玄凌低声请示:“请恕微臣直言徐婕妤若一直吞不下药去只怕有性命之忧。若到万不得已时母体与胎儿只能择其一保之请问太后与皇上的意思是……” 玄凌略略沉吟微有不舍之态然而不过片刻唇齿间含了凌厉决绝的割舍之意道:“要孩子!” 玄凌说得太急太后微微横了他一眼捻着佛珠道:“徐婕妤的胎已经有六个多月了若要强行催产大约也能安然养下来。皇上膝下子嗣不多而妃嫔俯皆是自然是皇家血脉要紧。能保全大小就要尽力保全若不能……你们该明白怎么做。” 太后说得缓和而从容我站在旁边身上激灵灵一冷几乎从骨缝内沁出寒意来。眉庄眸光悲凉低望着地上。端妃一脸凄楚之色只把身子掩在敬妃身后二人皆是默然。我趁着众人不注意悄悄拉住退下的温实初低低郑重道:“一定要保住两个。” 温实初颔眼中掠过一丝悲悯“我明白。” 折腾了半晌太后面上倦色愈浓眉庄扶住太后婉声劝道:“太后先回颐宁宫歇息吧这边有了消息臣妾会立刻遣人禀告太后。” 太后久病之后精力已大不如前便道:“也好。”她转头嘱咐玄凌“皇帝在这里好好陪陪徐婕妤吧。倘若真有不测也是皇帝最后一次陪她了。” 这话说得凄凉我亦酸楚难言。玄凌垂眸答应了。太后顾念我与端妃的身体只叫先回去歇息留了敬妃和眉庄陪伴玄凌。 我回到柔仪殿浣碧和槿汐上来服侍着我换过了干净衣裳又端了热热的姜汤上来。槿汐见我一脸伤感之色柔声道:“娘娘怎么了?”槿汐的声音是很温和的带着她方言里语调的软糯让人安心。 我以手支颐疲倦地闭上眼睛“唇亡齿寒我不过是为徐婕妤伤心而已。”姜汤的甜与辣混合在口腔里刺激性地挑动我疲软的精神“若母子只能选一人而保之太后和皇上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舍母保子。徐婕妤是这样若以后我在生产时遇到任何危险也会是这样。” 槿汐淡淡道:“没有人会例外因为这里是后宫。” 我扬一扬唇角几乎冷笑“子嗣才是最要紧的。而女人不过是生育子嗣的工具。皇上会这样想我并不诧异只是太后也是女人只因身份不同她便可以随意决定其他女人的生死。” “这便是权利和帝王家。”槿汐的声音带着一点诱惑和决绝的意味“娘娘想不想要掌握女人中最大的权利呢?”她不容我回答又道:“回宫之前娘娘曾经答允奴婢要舍弃自己的心来适应这个地方的一切。” 我抚摩着香露瓶身上绘有的冰冷而艳泽的蔷薇花瓣“对徐婕妤我有不忍。所以……”我转身冷住了脸孔“我会尽我的力量去救她。” 一夜风雨潇潇我在睡梦里都不得片刻安稳。挣扎着醒来已是天明时分依旧是竹茹过来满面喜色道:“皇上守了小主一夜又亲自喂药现下小主已经醒了。” 我急切道:“可是母子平安么?” 竹茹的语调轻松而欢快“是。小主的烧退了胎动不安的迹象也没有了一切都好。” 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仿佛心里有什么重重地落下了笑道:“你家小主刚醒过来身子弱需得好好调养。本宫叫槿汐取了燕窝和茯苓出来你一并带回去吧。” 竹茹笑着退下了。我唤过小允子低声嘱咐了几句他便匆匆去了。 因着皇后身子不适例行的请安也免了。我与槿汐说起昨日太后动怒之事槿汐抿着嘴唇淡淡微笑“太后既说要责罚景春殿上下自然安贵嫔也脱不了干系。可笑她白日里才得了皇上的怜惜入夜就受了太后的责罚。” 我半伏在绣架上仔细为我腹中的孩子绣一件“双龙抢珠”的肚兜赤红色的绣缎上两枚乌黑浑圆的龙眼赫然有神。“若在平常也就罢了可是有了傅如吟这个前车之鉴太后恐怕一想到皇上为了安氏而忽略徐婕妤的腹中的孩子就会坐卧不宁吧。” 槿汐为我比好绣龙鳞的金色丝线轻笑道:“安贵嫔千算万算谋尽宠爱却忘了还有位皇太后在真真是失算了。” 我拈好丝线对着针眼小心穿进去道:“太后久卧病床若不是有人早早点醒只怕我也会掉以轻心的。她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槿汐明了地微笑“太后久不理后宫之事自从傅婕妤一事之后倒也不似从前这般不闻不问了娘娘也要多多争取太后的欢心才好。” 我看着小小一枚银针在外头天光的映照下反着微弱的闪亮的光芒虽然平时并不起眼然而缝衣裁布都少它不得且既可施针救人用的不好亦可杀人。我静静吸一口气道:“其实太后最喜欢的还是眉庄与敬妃所以昨日会让她二人陪在皇上身边。否则固然是考虑我与端妃的身子也是太后喜欢玄凌多宠幸她们的心思流露吧。” 槿汐的微笑如浮光一般浅淡透露着一丝不以为意“太后有心也要皇上有意才好且即便皇上有意惠贵嫔又如何呢?” 细亮的针穿过纹理细密的缎子时有紧绷着的细微的嗤嗤声听上去光滑而刺耳。我扬一扬头轻轻道:“眉庄不是会轻易变折心意的人。不过经昨日一事我亦更明白安陵容在皇上心里的分量。” 槿汐微微低思量“是。以她的得宠若不能一举压倒恐怕更难收拾。” 我不语只仰头望着天色。雨过天晴后的天空有一种被浸润过的明亮的色泽如一块清莹的白璧偶尔有流云以清逸的姿态浮过叫人心神爽朗。我的心思有些恍惚这样的天气让我想念玄清。 我很少敢这样出神地思念他是真的害怕怕我这样想念他的时候眼神和神情都会出卖自己。然而这一刻我几乎无法克制自己的思念。 这样好的蓝天白云若不是他与我一起驻足观望也失去了一切美好的意义。 而玄清在送我回宫后的次日便去了上京。上京那个我们曾携手共游的地方。那些美好而灿烂的时光如珍藏在记忆中的宝石闪耀着我难以企及的梦想一样的光芒。 我几乎不忍去想。每一次想起都分明清晰而残忍的告诉我都已经是往事了啊。 我定一定神转见小允子进来于是问:“办妥了么?” 小允子微含一丝喜色“已经办妥了。” 我点一点头也不再说什么只顾绣手中的肚兜。 第二十二章 娥眉不让 于是接连几日玄凌来看了我几次之后多半的时间总滞留在玉照宫中。徐婕妤的身子逐渐见好连同住的刘德仪也颇得了几分恩宠。虽然徐婕妤尚在禁足之中玉照宫却又炙手可热起来只是嫔妃们都苦于无法轻易踏足玉照宫而已。 浣碧问我:“小姐是三妃之一又于徐婕妤有救命之恩为何不借机去探望徐婕妤呢?” 我莳弄着花房新送来的一盆攒玉素馨徐徐道:“我曾对她雪中送炭又何必在这时候去锦上添花由皇上多陪陪她就好了。” 浣碧抿嘴轻笑道:“小姐不知道么?惠贵嫔奉了太后的意思要时时陪伴着皇上呢。” 我不觉诧异停了手中的绣活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徐婕妤的身子有所好转太后就叫惠主子多陪着皇上如今三人常在玉照宫里说话呢。” 我轻轻一哂大是不以为然“且不论徐婕妤自然是想和皇上多些独处的时候依眉庄的性子也未必愿意挤在中间。太后心思用的太过反而吃力不讨好。”我起身道:“左右也是无事你陪我去棠梨宫看看惠贵嫔吧。” 棠梨宫依旧清净自在宫中所有都保持着我离开时的样子一应东西也未有添减倒是莹心殿前的两株海棠愈青翠高大了。 我心下感念论起情谊自然是眉庄与我最深。 此时宫里静悄悄地没人门口只一个小内监蹲着打盹。棠梨宫中海棠花和梨花的花季都已经过了只剩绿叶成荫子满枝的青翠葱茏倒愈加地蕴静清宁。只见白苓打着呵欠挑了湘妃帘子出来睡眼朦胧的样子。见了我唬了一跳忙笑道:“娘娘来了我们娘娘在里头呢才说睡不着娘娘就来了当真是巧。”说着一壁引了我进去。 眉庄在莹心殿的后堂里躺着我瞧她并无睡意不由打趣道:“平日里顶爱睡的一个人如今怎么倒不困了。” 眉庄见我进来随手从妆台上拣了枚赤金长簪挽一挽头抱怨道:“人家心里烦腻的很你还一味地说笑话儿。” 我见她烦恼便也收起了玩笑的神气道:“可是为了太后与皇上?” 夏热的季节眉庄只穿了一身铁锈红绣小朵金丝木香菊的柔纱寝衣脸上带着一抹焦灼烦恼的神气。她修长入鬓的细眉如新月一钩轻扬而起“你既知道自然也该明白我烦恼什么。” 我半是玩笑道:“事情已然过去多年姐姐还在生皇上的气么?” 眉庄一向端庄的面容露出一丝浅浅的哀伤与不屑“生气么?我觉得连为他生气都不值得。虽然事情过去那么多年了我冷眼旁观只是觉得此人越来越叫人心凉。”眉庄的手指在琴弦上无意划过留下一串利落而清浅的音调“比如你、比如徐婕妤、比如傅如吟我只觉得对他笑或是哭都是不值得。”眉庄浅浅一笑那笑容里浮起一缕清冷的疏淡“譬如嬛儿你对他还有多少真心呢?抑或是你可是纯粹为他而回宫?” 我起身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笑容“姐姐明知何必再问?我与姐姐都是一样不值得罢了。唯有不同的是我对他尚有所求而姐姐则无欲无求。” 眉庄嗤地一笑饱满的红唇如一双鲜妍的花瓣含了一缕微带讥讽的笑意“我倒是想有欲有求不过是他给不起罢了。”她紧一紧髻上略有松动的长簪“这两日我也真是尴尬偏叫太后支着挤在皇上和徐婕妤中间多少不自在。我只瞧着徐婕妤对皇上十分上心而皇上呢却只对她腹中的孩子上心。” 我粲然一笑“你也觉了徐婕妤的心思么?” “从前我不过觉得她性子平和不是个争宠生事的人。如今处得近了却原来她对皇上大有情意。”眉庄顿一顿仰起皎洁如月的脸庞语气中难掩哀戚之情“只是她到底还年轻哪里知道痴心错付这四个字的厉害!” 痴心错付!这四个字几乎如针一般扎到心上若在从前我或许会因这四字而失声痛哭。然而此时此刻痛楚的感觉不过一瞬取而代之的已是麻木的感觉。 伤心么?也曾撕心裂肺痛不欲生。然而如今伤心过了也就不伤心了。只觉得为了这样的人是不值得的所余的不过是对往事的麻木而已。 眉庄的容色淡然了下来伸手拨一拨窗前垂着的吊兰的叶子“徐婕妤对皇上的情意我自认是万万做不到的。所以太后无论多想我能再服侍皇上也不过是想想而已。” 眉庄的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好说什么了。然而我到底按捺不住劝道:“太后毕竟是太后也是你如今唯一可以倚仗的人切莫太违逆了太后的意思。” 眉庄眸光在瞬间黯然了下去如被抛入湖水的烛火转瞬失去了光芒。她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感情“我自会把握分寸的。” 而眉庄的分寸在三天后的一个夜里传到了我的耳中。若非李长亲口告诉我连我自己也不能相信。李长附在我耳边道:“皇上今晚宿在了棠梨宫。” 彼时我换过了家常的杨桃色蝶纹寝衣正在喝槿汐亲手煨了两个时辰的七翠羹。李长一说我差点没拿稳汤盏险些泼在了自己裙上。 自我离宫之后后宫众人视棠梨宫为不祥之地连眉庄迁居之后玄凌亦是一步也不肯踏入偶然对眉庄的召幸也不过是召到仪元殿东室而已。而如眉庄所言自我离宫的第一年后玄凌再未召幸过她。如今陡然一句“宿在了棠梨宫”别说是我连曾经侍奉过眉庄的小允子也是暗暗咋舌。 李长笑眉笑眼道:“这是贵嫔娘娘的喜事也是太后一直盼望的事啊。何况皇上从前不喜欢棠梨宫如今娘娘已然回来自然也没什么忌讳了。” 李长的一言即刻点醒了我玄凌与眉庄此举未尝不是太后长久以来授意的结果。再细想之下如今徐婕妤与我专心于安胎安陵容与管文鸳一被冷落一被禁足玄凌身旁无人正是眉庄复宠的好时候。 李长若无其事道:“今日皇上去棠梨宫前惠贵嫔还被太后召去了颐宁宫说话呢。” 李长的话点到为止我已然明了笑盈盈道:“本宫倒有一事要请教公公皇上这样宿在了棠梨宫不是事先吩咐的敬事房的彤史可记档了?” 李长一愣猛地一拍脑袋起身道:“奴才糊涂奴才可浑忘了。” 我用银匙不经意地拨着汤羹“本宫是想皇上宿在了棠梨宫按理公公也该侍奉在那里的。可如今公公从从容容出来本宫便猜测或是皇上或贵嫔打公公出来的。既然公公出来了又平时事多或许忘了叫在彤史上记了一笔也未可知所以提醒一句罢了。” 李长忙陪笑道:“原是惠贵嫔说不用人在外头伺候了就打了奴才们出来。贵嫔自和皇上在吃酒奴才们也就躲懒了。幸得娘娘提醒一句否则奴才可要误事了。” 我忙让道:“彤史误了也没什么要紧的本宫也不过是想若是这一遭姐姐有幸有了龙种彤史便是凭证。如今公公为了本宫一句话兴师动众赶去反而不好了回头叫人在皇上的起居注1上注上一笔也是一样的。” 李长诺诺答允了自回仪元殿去只等天亮时分再去棠梨宫迎玄凌早朝。 如此一回之后眉庄也不向我提及。我偶然问了一句玄凌亦只是抚着额头向我笑道:“那日本是在惠贵嫔那里吃酒的不曾想朕几日劳累下来酒量如此不济几杯就有些昏昏沉沉的睡下了。” 我也不作他想此后几日眉庄既不热络玄凌也不急切偶尔想召眉庄陪伴却是采月来回禀了身体不适。如此玄凌问过几次之后也不再提及了。 我思虑着自己身子日重已是六个多月的身孕了再这样日日束腹对胎儿亦是不好便叫浣碧请了温实初来想好好与他商量个对策。 温实初来得倒是快听完我的疑虑道:“生绢束腹到底不是长久之计只是一来娘娘束得不是太紧二来也是束得得法倒也不是太要紧。如今可以逐渐更束得松些等过上半个多月人人看顺眼些也就好了。” 我为难地看一眼自己的小腹轻轻舒了口气叹道:“不知为何本宫总觉得自己肚子看着稍稍大了些。若非如此也不必日日束腹唯恐伤了胎儿。” 温实初的神色微微有些恍惚仿佛游离天外一般魂不守舍。他很少在我面前有这样不专注的神色我说完片刻他犹自怔怔出神仿佛在思味什么难言之事一般。我不觉诧异轻轻咳嗽了一声唤道:“温大人。” 他须臾才回过神来面颊有浅浅的潮红之色掩饰着迟疑道:“微臣有件事思虑良久一直不敢确认是否要告知娘娘?” 我见他神情凝重心下先沉了一沉哑声道:“你只管说是不是胎儿有什么不好?” 温实初连连摆手道:“不不不这其实也是一件喜事。”他略停一停道:“娘娘腹中所怀是双生之像。” 我几乎有瞬间愣住完全说不出话来仿佛一个水球被人用力摁到了水底又遽然腾了上来那种无可言喻的惊喜。良久我醒神过来已是含了巨大的喜悦和欢欣“你不是诓本宫吧?” 温实初摇头道:“微臣在宫中侍奉多年这点把握还是有的。”他依旧是那副迟疑不安的面孔“只是此事娘娘不要让外人得知才好。” 我旋即明白若被旁人知晓我怀有双生之胎只怕更要引人注目下手害我的孩子。 浣碧在旁蹙眉凝神道:“小姐回宫不久宫中敌我难分。若放出消息说是双生子只怕就会有人自投罗网了。” 我睨她一眼只不说话径自摇着团扇把本就清凉的风扇得凉意更深。温实初微微变了脸色道:“碧姑娘这话错了碧姑娘所言是兵行险招究竟是娘娘的胎儿要紧还是敌我之分要紧!” 温实初这话说得急连一向温良敦厚的神色也见厉色。浣碧自知失言低了头再不敢言语。 我缓缓摇着团扇轻盈的凉意如拂面之风带着殿外漏进的几缕花香浓郁。“分出敌我自然要紧否则敌友不分岂非如置身悬崖。只是要以本宫的孩子做赌注本宫是万万不能的。其实要分这敌友实在也不必牵扯上孩子。”我的唇角轻扬起柔软的弧度“本宫自有打算。” 这一日天气甚好盛夏午后的暑气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冲刷得消弭殆尽。空气里残存着雨水清甜的气息与夏日盛开的花朵才有的甘美纯熟的热烈芳香。我换过一袭柔软轻薄的晚霞紫系襟纱衣整个人似裹在一团烟雾之中。领口亦只绣几朵枝叶缠绵的浅色鸢尾配珠色百褶裙。间簪一枝粉色珍珠圆簪零星点缀几朵珠花朦胧如烟霭直如新柳娇花临春初绽。 颐宁宫里静悄悄的偶尔听闻几句笑语声传出来正是玄凌陪着太后在说话。 太后的神气清爽了许多玄凌亦只一身藕灰色纱衫配着白绸中衣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也难怪他高兴徐婕妤的胎像既稳他便少了一桩心事。 我盈盈拜倒笑道:“太后的气色越好了。” 太后忙叫我起来笑着向玄凌道:“莞妃这孩子也忒守规矩了哀家跟她说了多少次有了身孕可免了礼数她偏不听。” 玄凌笑容满面望着我道:“莞妃对母后的孝心和儿子是一样的。”他打量我两眼微有诧异之色“你的肚子倒是又见大了。” 我脸上微微一红已经羞赧低头。太后的目光亦落在我身上含笑道:“莞妃的肚子看起来倒是比寻常那些快五个月的肚子大些。” 我低低一笑粉白的颊上蔓上珊瑚之色声如蚊讷“太医说或是腹中有双生之胎。” 玄凌几乎不能相信惊喜道:“嬛嬛你说的可是真的?” 我含羞越低下颌几乎能碰到领口上的鸢尾花轻轻道:“是温太医所断臣妾不敢妄言。” 太后的笑容和善而滋润“温太医是老实人医术也好想必是不会错的。” 玄凌欢喜地搓着手仿佛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眼中尽是熠熠的光彩流耀若虹霓的辉色。玄凌的话语在喜不自胜中雀跃而出“这样大的喜事该昭告天下才好!” 我盈盈跪下“臣妾微末之身能再侍奉皇上身边已是万幸怎敢因腹中之子而得昭告天下之幸。何况虽是双生之胎要是皆为皇嗣才好若皆是帝姬则不能为皇上延续血脉又何必昭告天下引万民欢动。如此荣宠臣妾万万不敢承受。” 如此一番婉辞玄凌沉吟不语我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太后颇有赞许之色心下愈加安稳“臣妾甫回宫中不想因一己之事再多生事端也想好好安胎静养免受来往恭贺之扰。因而……”我略一沉吟“臣妾怀有双生胎儿之事在瓜熟蒂落之前但愿再无第四人知晓。” 我的隐忧在话语中婉转道出太后是何等人物如何不知只道:“六宫皆晓对莞妃安胎也无益处等来日生产之后便都知晓不必急于一时。” 玄凌遵从母命笑道:“母后与莞妃都如此说儿子自然没有异议。只是儿子觉得如此欢喜之事若无人与朕共庆当真是可惜了。” 我深深吸一口气“若真如太医所断皇上还怕没有庆贺的日子么?既然皇上如此欢喜不若因臣妾之喜而解徐婕妤禁足之令吧。” 玄凌闻言果有意外之色道:“你说什么?” 我郑重拜倒恭声道:“臣妾以三妃之份恳请皇上解徐婕妤禁足之令。徐婕妤怀有皇上的子嗣禁足令其心志抑郁才得前番大病险些连皇嗣都保不住。为千秋万代计请皇上复徐婕妤往日之礼以求母子平安。” 乍然的忧色在他俊逸的脸庞上划过他的语中有了几分薄责之意“危月燕冲月乃是不吉之兆母后与皇后相继病倒便是应了此兆。你叫朕如何敢以母后的安危去保一个未出世的孩子。”他略略轩起的浓眉隐隐透露出不满之意“嬛嬛你一向是孝顺母后的。” “是。太后垂范于天下女子身份之贵无可匹敌无论何人何事皆断断不能损伤太后。臣妾方才说得急了亦是看太后如今气色好转、凤体渐安才敢进言。臣妾私心揣测天象之变变幻莫测或许不祥之兆已解也未可知。皇上可向钦天监询问若当真厄运已解不会再危及太后与皇后再解徐婕妤禁足之令也不迟啊。” 玄凌默然沉吟倒是太后微露笑色缓缓道:“莞妃如此恳求哀家倒也很想听听钦天监的说法难道厄运当真迟迟不去么?” 玄凌忙笑道:“既然母后开口儿子这就去召钦天监的司仪官来问一问也好叫母后安心。” 不过一盏茶时分钦天监的人便到了玄凌微有诧异之色“怎么是你来了?” 来人低恭敬道:“微臣钦天监副司仪叩见皇上万岁。因司仪吃坏了肚子不能面圣故遣微臣来此面见皇上与太后。”他言毕退后三步再度拜倒。 玄凌轻轻一哂“你倒很懂得规矩。朕此番召你来是想问先前危月燕冲月之事。事过数月不知天象有何变数?” 副司仪道:“天象变幻主人间吉凶之变。所谓尽人事听天命虽然天象不可轻易逆转然而人为亦可改天象之势。” 玄凌凝神专注听着片刻道:“那么如你所说如今天象如何?” 副司仪恭谨道:“危月燕冲月乃是数月前的天象这数月内风水变转日月更替危月燕星星光微弱隐隐可见紫光大有祥和之气已过冲月之凌厉星相。依微臣所知已无大碍。否则太后如何能安泰康健坐于凤座之上听微臣禀告。” 玄凌似有不信“果真如你所言为何皇后依旧缠绵病榻而钦天监司仪为何不早早禀明此事?” 副司仪道:“危月燕冲月月主阴乃女子之大贵。天下女子贵重者莫若太后。微臣私心以为太后才是主月之人。皇后虽然亦属月然而人之生老病死既受天象所束亦为人事所约。如今天象祥和太后病愈可见皇后娘娘之病非关天象而涉人事微臣也无能为力。至于钦天监司仪为何不早早禀告皇上可曾听闻在其位而谋其事。而微臣则认为谋其事才能保其位。正因天象不吉皇上才会倚赖钦天监司仪才有俸禄可食有威势可仗。若天象从来平和皇上又怎会想起钦天监呢?不过是清水衙门而已。” 副司仪答得谦谦有礼然而语中极有分量不觉引人深思。玄凌微微一笑“你似乎很懂得为官不正之道。” 副司仪答得简短而不失礼数“微臣懂得却不以为然。” 玄凌的嘴角蕴着似笑非笑的意味略带一抹激赏之情只是笑而不语看着太后。太后轻笑道:“哀家久久不闻政事皇帝何必笑看哀家。” 玄凌眼角的余光落在副司仪不卑不亢的容色上澹然而笑“儿子是觉得他做一个副司仪可惜了。” 太后恬和微笑带着一抹难言的倦色轻轻道:“皇上懂得赏识人才那是最好不过。”太后转头看向我笑容深邃如一潭不见底的幽幽湖水“不若皇帝也问问莞妃的意思皇帝不是一直赞赏莞妃才情出众么?” 玄凌看我含笑道:“嬛嬛你也说一说?” 我欠身正色肃容道:“臣妾闻古语有云‘牝鸡司晨惟家之索’臣妾乃区区妇人怎能随意在皇上面前议论国事?2且皇上乃天下之主官员的赏罚升降自可断之。臣妾可以在后宫为皇上分忧但前朝之事万万不敢议论。” 我说得言辞恳切且决断。玄凌不置可否太后也只置之一笑。 副司仪微一低头思忖着道:“有句话臣不知当不当说?” 玄凌含笑闲闲道:“你且说来听听。” “太后厄气虽解。然而臣夜观星像‘前朱雀七星’中井木犴与鬼金羊二星隐隐乌此二星本为凶星主惊吓故多凶一切所求皆不利。朱雀七宿主南方正对上林苑南角臣多嘴一句可有哪位娘娘小主双亲名中带木近日又受了惊吓灾厄的?” 玄凌眉间一动沉默良久“上林苑南角宫宇不少长杨宫、长春宫、长和宫、仙都宫、营寿宫都在那里。只是双亲名中带木的……安比槐她的生母仿佛叫做……林秀。” 我微微失色“安妹妹父亲是叫安比槐不错至于她生母的闺名连臣妾与眉姐姐都不晓得。” 太后岿然不动只摸着手腕上一串金丝楠木佛珠淡淡道:“她近日受的惊吓灾厄还小么?”她只看着副司仪“你且说要怎么做?” 副司仪叩道:“并无大不妥只是星宿不利恐生不祥之虞还请静修为宜。” 太后微微颔“她是该安静修一修心思。” 芳若奉了点心上来闻言吃惊道:“皇后久病缠绵听闻一直是安贵嫔近榻侍奉。病中之人阴虚亏损安贵嫔又逢星宿不利安知不会有所冲撞?” 玄凌犹疑道:“皇后卧病以来是安贵嫔侍奉最多。”他微微思忖“如此且叫她不许进皇后宫中静修几日也罢。”玄凌看着副司仪道:“既然有人坏了肚子那么且由你掌钦天监司仪一职吧。”玄凌看住那人“朕还不晓得你的名字?” “季惟生。”他低退下时恭敬而大声地回答。 我不动声色的微笑亦记住了这个名字。太后扬一扬手向孙姑姑道:“去点些檀香来闻了这几个月的草药气人也快成了草药了。” 孙姑姑轻手轻脚地取了一卷檀香仔细焚上幽幽不绝如缕的薄烟含着恬静的香气四散开来犹如一张无形的密迷织成的网将人笼罩其中。 太后慈和的声音在深阔的内殿里听来有些不真实“既然钦天监也说了无妨皇帝可解了徐婕妤的禁足了也好叫她安心为皇家诞育子嗣。”太后招手叫我近前淡淡道:“为何会骤然想起要为徐婕妤求情?” “以己度人方知不忍。”我轻缓地斟酌着言辞亦道出自己的心思:“臣妾亦是即将为人母之身不忍看徐婕妤身怀六甲而心思抑郁饱受苦楚。且若母体心思不畅又如何能为皇上诞下健壮的子嗣呢?若今日被禁足之人换做是臣妾臣妾也必定满心不安。” 我说话间微微侧头颐宁宫的寝殿西侧满满是浓绿阔叶的芭蕉阔大的叶子被小内监们用清水擦洗得干净眼看着那绿意浓稠得几乎要流淌下来。芭蕉叶底下还立着几只丹顶鹤带了一双甫出生不久的小丹顶鹤羽毛洁白温顺而优雅地独立着躲在蕉叶下乘凉。见人也并不惊慌只意态闲闲地缓缓踱了开去恍若无人之境。 太后顺着我的眼光望去亦有动容之态。良久的沉默我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缓缓地数着恍惚是漏了一拍。太后终于微笑眼底皆是深深的笑意向玄凌道:“不涉政事德及后宫公允严明哀家很是欣慰。” 我忙要屈膝口中道:“太后盛赞臣妾愧不敢当。” 太后扬一扬脸对孙姑姑道:“扶莞妃坐下。”太后拉过我的手细细道:“哀家原先瞧着你虽聪慧然而总不及惠贵嫔大气。自你回宫之后哀家时时冷眼旁观你提醒祥嫔小惩大戒、为徐婕妤安危冒雨求见哀家、不倚宠干政、敢为徐婕妤直言实在是难能可贵。果然皇帝眼光不错你的确当得起皇帝对你的宠爱。” 我低微微露出几分赧色“臣妾承受皇恩不敢辜负。” 太后愈加满意“甘露寺几年你是练出来了。”说着笑向玄凌半是嗔怪半是抱怨“皇帝身边是该多些如莞妃和惠贵嫔一样的贤德女子而不是如安氏、叶氏之流。且当日杨芳仪一事皇上关心则乱未免急躁了些其实该当好好推敲的——宫中人多手杂杨芳仪未必是心思这样深远狠毒的人。”太后的神色渐渐郑重“傅如吟之祸哀家不想重见杨芳仪是否冤死哀家亦不欲计较皇上日后留心就是。” “儿子也不是真要梦笙死只不过让她先得个教训罢了来日再细细查问。谁知她气性这样大儿子也甚觉可惜。”玄凌眼角微有愧色低头道:“儿子谨记母后教训。” 太后半是叹息“你要真记着才好口不应心是无用的。” 玄凌藕色的袍子被殿角吹进的凉风拂得如流连姹紫嫣红间硕大的蝴蝶的翅“儿子有如此贤妃母后所言的不贤之人也不足为道了。” 如此几句看时候不早我与玄凌也告退了。 转身出去的一个瞬间我瞥见帘子后芳若隐约的笑容我亦报之会心一笑。 若无芳若我如何得知太后亦有怜悯徐婕妤之心。若无这些事我如何能成为太后眼中的贤德之妃得她如此赞许与疼爱。 便如眉庄有太后的支持我的安全、我的地位才能暂得保全。 想到此节我遥望碧天白云从容微笑出来。 注释: 1起居注:起居注有两种含义一为皇帝的言行录;二为职官名。 2出自《新唐书·文德长孙皇后传》。原话为:“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妾以妇人岂敢愿闻政事?”牝鸡司晨比喻妇人专权。唐太宗知道长孙皇后深明大义因此下朝以后经常都要和她谈起国家大事。但她却很郑重地说:“牝鸡司晨惟家之索。我是妇道人家怎能随意议论国家大事?”太宗不听还是对她说得滔滔不绝但她始终却沉默不语。以此来彰显后妃之德。 第二十三章 流言 回到宫中对着斟了白菊桑叶茶上来的小允子笑道:“你去钦天监很会找人。” 小允子笑嘻嘻道:“季惟生原是奴才的老乡郁郁不得志的一介书生屡考不中才靠着祖荫进了钦天监当个闲差还总被人压着一头。” 我扶着他的手盈盈起身微笑拨着架子上的一只白鹦鹉从前棠梨宫那一只因无人照管早已死了。因而玄凌又送了我一只给我解闷。我给鹦鹉架子上添上水缓缓道:“人呢都是要一个机会的机会来了还要敢赌一把。或者平步青云或者终生郁郁。季惟生赌对了本宫也赢了。”我停一停“只是本宫没想到他那样会说话。”我笑:“懂得把握机会的人很聪明本宫喜欢和聪明的人打交道以后好好用着他吧。他的才干可不止一个钦天监司仪。” 小允子嘻嘻笑着替季惟生谢恩不提。正说着话却见花宜疾步进来悄声道:“娘娘!景春殿走水了。” 我点一点头“知道了。”说罢起身扶着槿汐的手行至仪门外远远见朝南方向滚起一缕黑烟火势虽不大却也看着惊心。耳听得外头人声喧哗奔逐不息想必皆奔去景春殿救火去了。 我稳稳站着声音在和煦的风里显得轻描淡写“怎么起火的?” 花宜敛眉道:“小厨房用火不当心——除了景春殿的人自己不当心还有什么别的缘故。” 我默然不语只静静微笑出神。不知何时浣碧已悄悄伫立在我身边轻轻道:“当真可惜!为何不干脆烧死她一了百了。” 我回望她她眼中有深沉的恨意如暗沉的夜色。我轻轻叹息“我何尝不想——只是现在还不到时机我也不愿便宜了她。” 小允子垂手恭谨道:“这样的时气也能走水可见安贵嫔真是不祥人。” 花宜唇角蓄着笑意低声道:“皇上听闻景春殿走水也有些焦急只叫着紧救火到底没去看望安贵嫔。” 我只凝神望着凤仪宫方向嗟叹道:“安贵嫔如此不祥侍奉皇后反而有所冲撞。” 槿汐浅浅含笑“是呢。皇后若此刻大好了可见安贵嫔真如天象所言不祥;若要说天象不准那么皇后只得久久病着无法干预后宫大事。” 我但笑不语只道:“杨芳仪虽不在了她身边的人怎么打?” 槿汐在旁道:“寻常侍奉的人自然另去伺候新主子只杨芳仪的两个陪嫁秀珠和秀沁得打了回去。” 我沉吟片刻“从前见那两个丫头还妥当教李长安排了去仪元殿伺候茶水点心吧。” 槿汐微微一想“那可是近身侍奉皇上的好差事……” “本宫偏要抬举她们叫她们多在皇上跟前说话做事。” 槿汐应一声“是”匆匆去了。 此后月余玄凌虽偶有赏赐安慰却再不听闻往景春殿去了。偶尔提起也只道:“以前不知怎的一去了便似勾了魂一般再不舍得离开。如今长久不去也就罢了。” 我只笑着啐他“安贵嫔只有她的好处呢。” 然而玄凌的心到底淡了下来。 因着我请求玄凌与太后瞒住了我怀有双生子一事加之小腹见大束腹的带子也逐渐放松看起来腹部便更显得大些。 我亦故意不加理会偶尔扶着槿汐的手在上林苑中漫步或有宫嫔经过向我驻足请安目光无一不落在我明显的小腹上继而赶紧抑住自己疑惑而吃惊的神色。我只作不以为然含笑与她们说话几句也就罢了。 不过几次宫中的流言蜚语便甚嚣尘上人人在私下揣测我大于常人的腹部。我不止一次听见宫嫔们私底下的议论“莞妃娘娘的肚子如何像有六个月的样子莫不是……” 我相信流言总是跑得最快的带着温热的唇齿的气息略带恶意的诡秘而叫人激动。 偶尔我无声经过茂盛的花丛能听见曼妙的枝叶和绚烂的花朵之后那压抑着兴奋的窃窃私语。 “莞妃……”有一人小小声地提起。 “什么莞妃!”有人冷笑如锈了的刀片生生刮着人的耳朵“不过是一个被废黜过的姑子罢了长得又和贱婢傅如吟一般妖精模样要不是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皇上肯给她这样的位份?!” “孩子?”更有人不屑而鄙夷“谁知道那是哪里来的孩子?瞧她这样大的肚子哪里像是六个月的身孕足可以跟徐婕妤快八个月的肚子比一比——”声音低下去“咯”一声笑道:“她一人待在甘露寺里保不准耐不住寂寞去找了什么野和尚……” “嘘——”有人轻声提醒“她好歹是三妃之一你们也不怕隔墙有耳小心些!” 还是刚才那个声音语调有些尖利“严才人就是胆子小怕她做什么!她除了那个肚子可以倚靠之外还有什么靠山?若真被我晓得了她肚子里的孩子是野种看我怎样闹上一闹叫她好看!” 另一人似有不信笑道:“穆姐姐这样言之凿凿妹妹就等着看好戏了。若姐姐真有扳倒莞妃那一日妹妹我必是心服口服。只怕姐姐见了莞妃娘娘就吓得什么话也没有了。” 那人冷哼一声:“我会怕她?我若有幸能怀上皇上的龙种那才是不掺一点杂的谁稀罕她肚子里的黑心种子?” 我瞥一眼身边的浣碧她气得浑身乱颤脸色都变了我只无声无息地扬了扬手浣碧会意跑远几步轻笑道:“安主子请快来宝鹃看这里的花开得好呢。” 花丛后的人立时一愣焦急道:“不好!仿佛是安贵嫔和她身边的宝鹃听闻安贵嫔素与莞妃走得近若被她听了什么去就不好了!” 另一人埋怨道:“都怪姐姐你嘴快若安贵嫔说出去可有咱们的好果子吃了还不快走!”说罢提了裙子慌慌张张走了。 浣碧见几人跑得远了连连冷笑道:“奴婢当是什么敢作敢当的人呢就会背后一味地嚼舌头讨人厌!” 仿佛事不关己一般我只笑道:“看清是谁了么?” 与浣碧一起的品儿道:“看得真真儿的是穆贵人、严才人和仰顺仪。” 我拨一拨袖口上的碎珍珠粒慢条斯理道:“记下了就好。” 浣碧道:“小姐不生气?” 我漠然一哂“生气?她们也配么?”我的笑声清冷冷地震落花枝上的露珠“由她们说去好多着呢。” 这日晌午玄凌来柔仪殿小坐带着难以抑制的怒气道:“宫中人心之坏竟到了如此地步真叫朕难以忍耐!” 我用绢子为他温柔擦拭似刀裁的鬓边微露的汗水温婉道:“皇上为何这样生气?” 他余怒未消握一握我的手道:“嬛嬛朕若对你说你一定生气。” 我摇头莞尔“臣妾必定不会生气。” 他诧异“为何?” 我淡然的笑容似浮在脸庞上的一带薄雾蒙胧似有若无“臣妾近日听闻的污言秽语之多胜于当日禁足之时深感流言之祸似流毒无穷但若为此生气实在不必。” 玄凌一怔眼中忧虑之色愈来愈深如一片浓厚的乌云覆上他的眼帘“嬛嬛告诉朕你听说了什么?” 壶中有滚烫的热水我徐徐提着冲入盏中干萎轻盈的玫瑰花蕾在沸水中立时一朵朵娇艳舒展开来似下吸烟者醉颜酡红盛开在贵妃丰润醉酒的脸颊上。我轻轻一笑“臣妾所听到的必定比皇上听到的难听百倍千倍所以臣妾不生气皇上也不用生气。” “你晓得她们的污言秽语多不堪入耳朕是心疼你无辜受屈。” “皇上既然明白臣妾委屈臣妾就算不得委屈至于旁人怎么说由得她们说去。”殿内凉风如玉轻扬起沐浴后松软的丝斜斜从鬓边委堕下来坠下一点散漫的温柔“皇上也说是不堪入耳那就不必入耳更不必上心了。”我就着他的手把玫瑰花茶递到他面前“这种花茶虽不是名贵之物然而闻一闻便觉得肺腑清爽满心愉悦世间可喜之事甚多何须为不喜之事牵肠挂肚呢。” 玄凌吻一吻我的手心深沉眸中有深深的喜悦和欣慰“嬛嬛朕从前只觉得你温柔如今更添平和从容。” 我将散落的丝挽于耳后轻笑道:“皇上这样说臣妾反倒不好意思了。” 他感慨道:“你为朕怀着身孕辛苦又是双生之胎宫中之人反而蜚语缭乱对你多加诽谤朕只消稍稍一想就觉得气愤。” 我忍一忍心头的屈辱依旧笑脸迎人“臣妾在甘露寺清心苦修可见收获亦不少至少心中平和能自救安乐。”我望着他带了几分恳求的语气“方才皇上来时生气臣妾企求皇上无论听到什么听谁说的都不要生气更不要因此而责罚六宫。” 玄凌大有不豫之色“错而不罚朕觉得不公。” 我垂着眼睑低低道:“皇上若要罚可也罚得过来么?宫中人多口杂若真要计较必有株连之祸。何况……”我的目光楚楚似水盈盈流转“皇上只当是为咱们的孩子积福。” 玄凌禁不住我求恳再犹豫终究也是答应了。何况那些如花的青春容颜他重罚之后未必不会更垂怜心疼。 此事一压再压我也只作不知索性连出柔仪殿的时候也少了只静静养着。派出去的小允儿和品儿、花宜等人自会将暗中诋毁之人的名单列与我看。 我斜卧在榻上举了一柄玉轮慢慢在面上按摩听浣碧念了《搜神记》与我听偶尔调笑两句打辰光。浣碧道:“小姐腹大之事我头闹得沸沸扬扬小姐竟还稳如泰山。奴婢一时想不明白那日蓦然想起小姐说的话才回过味来。” 我含了一枚枇杷清甜的汁水缓缓洇进喉中我慵懒道:“我甫回宫又怀着身孕得尽盛宠。阿谀奉承之人有之背后诋毁之人有之敌我难分难免有腹背受敌之虞。不如借此一事分出个你我来也好。” 浣碧侧想一想道:“如今她们以为风头大转此时毁谤之人必是小姐之敌默然者便是小姐之友可互为援手。” 我仰一笑“哪里有这样容易。毁我者是敌不错然而默不作声的也未必是友。譬如敬妃向来是明哲保身的而景春殿那一位也是至今无声无息呢。” 浣碧蔑然一哂“徐婕妤一事她已不招太后待见皇上碍着太后又忌讳着‘不祥’两字听闻杨芳仪的陪嫁侍女在仪元殿伺候着茶水甚是用心皇上见仆思主念及杨芳仪也觉惋惜。” “皇上觉得惋惜才会想到当日安氏身边的宝鹃是如何一口咬定、言之凿凿的。”我扬一扬手腕上的赤金环珠九转玲珑镯便玲玲作响“皇上不去她那里倒是常常去滟常在处可见她如今之得宠。” 浣碧撇一撇嘴道:“奴婢瞧叶氏对皇上是不冷不热的也不知以什么狐媚手段得宠。”她停一停“奴婢看诽谤之人中并无她想见她即便要诋毁小姐也得有可说话之人她即便得宠太后嫌弃嫔妃怨恨又有什么趣儿!” 我微微一笑摇头道:“她也未必是个肯背后说三道四的人。”我瞥一眼浣碧道:“你和叶澜依也不过是几面之缘何以如此不喜欢她?” 浣碧低头思量拨着耳朵上白果大的蜜蜡耳坠子道:“奴婢也不晓得为何这样不喜欢她只觉得她妖妖调调的。大约有安氏前车之鉴奴婢总不喜欢这样的人。” 正说着外头花宜进来道:“徐婕妤来了娘娘见还是不见呢?” 我微微一怔忙道:“怎么不见快请进来。” 徐婕妤身子依旧单薄气色却好可以想见连日来玄凌必定对她曲意关怀十分怜惜。 她身子已经有些笨重走路也吃力须扶着手才走得稳当。她一见我便要行礼我忙叫浣碧搀住打趣道:“妹妹一向本宫行礼本宫忍不得就要去扶一个不当心咱们的肚子必要撞在一起了。” 徐婕妤低掩唇道:“娘娘真是风趣。” 我忙叫看了座笑道:“妹妹若喜欢可多来柔仪殿坐坐咱们凑在一起多少笑话说不完呢。” 徐婕妤盈盈一笑气质婉约如一阕唐诗婉兮清扬。与之相较得宠的叶澜依便是清冷中带着冶艳风姿绰约。玄凌已过而立久矣岁月匆匆何来年轻时的心性甘心耗费心力欣赏追寻细腻如织的女子。后宫中美丽的女子那样多自然是叶澜依一类更得他喜爱。 徐婕妤道:“早就想来看娘娘的奈何身子总没有好全。如今能走动了便想来向娘娘请安。”她一贯的轻声细语如同吹面不寒的杨柳风。 我把素日所饮的翠羹叫品儿盛了一碗出来与她含笑道:“身子好了是该多走动走动。” 徐婕妤微微蹙一蹙眉眉心便似笼了一层愁烟低柔道:“不出来时盼着出来一出来便又觉得纷扰不堪。”她恳切道:“娘娘为嫔妾几番费心甚至恳求皇上和太后解嫔妾禁足之困。当日若无娘娘只怕今日嫔妾腹中的孩子不保。”她的手温柔覆盖在自己的小腹上以一种珍惜的姿态“嫔妾别无所求只求能保住腹中胎儿便是万幸。” 我亦诚恳相对“十月怀胎多少艰辛只有咱们自己知道若一朝保不住何尝不是痛彻心肺。” 徐婕妤微微抬起头目光清澈似一掬秋水盈然低低道:“嫔妾听闻娘娘曾经身受其苦生产胧月帝姬固然是困顿万分头一个……”她声音略低了低然而由衷之情不减“或许因为这个缘故娘娘才会对嫔妾如斯关怀吧。” 我微微一笑只用银匙缓缓舀着七翠羹道:“徐妹妹很是聪慧。” 她的笑淡然而伤感微微侧看着瓶中供着的几枝秋杜鹃依依道:“聪慧又如何呢?譬如这杜鹃开得再好再美终究是春天里的花朵如今快入秋了再怎么好也是错了时节的。” 那秋杜鹃本是浣碧日日用来簪的徐婕妤无心之语浣碧听着有心不由微微变色。 我只作不觉微笑恬静“妹妹如何这样说呢?做人不过是一口气撑着若自己的心都灰了旁人怎么扶也是扶不上去的。妹妹好歹还有腹中这个孩子呢。” 徐婕妤温婉微笑“嫔妾不中用经不得人言过不了自己这一关才会自伤其身娘娘可要性子刚强些才好万勿如嫔妾一般。” 我的唇齿间含了一抹浅淡平和的微笑“妹妹甫出宫门就听到如斯言语可见宫中对本宫一胎是非议良多了。” “非议终究是非议”徐婕妤笑道:“娘娘如此待嫔妾嫔妾对娘娘亦要推心置腹有些事嫔妾自己未必做得到但希望娘娘不要因旁人而自己伤心。” 我握一握她冰凉瘦长的手指轻笑道:“妹妹自管安心就是。本宫不出这柔仪殿她们又能奈我何?”徐婕妤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才肯回去。 如此流言蜚语满天议论得多了不免连皇后亦出言相劝:“宫中人人说莞妃之胎不同于人皇嗣一事上谨慎再谨慎也是应该的。” 皇后虽然不得宠然而多年来居国母之位玄凌亦对其颇为敬重。且皇后自称在病中数月来一事不管一言不。如今既然皇后说话他也不好一口撂开于是道:“皇后操心只是宫中风言风语从来没有断过的时候皇后若要为这些不着边际的话费心费神只怕对保养自身也无什益处。”又道:“皇后身子总没全后宫之事自有端妃和敬妃为你分担她们不把这些不像样子的话听进去皇后又何必理会。” 彼时我正在梳妆听完小允子的回报只拣了一对翠玉银杏叶耳环戴在耳垂上顾盼流连“其实皇后这样说也是无可厚非她是后宫之主留意后宫一言一行都是她的职责所在何况是这样揣测皇嗣的大事。只是皇上早上心里存上了这件事皇后又恰巧撞上才如此罢了。” 玄凌一向敬重皇后如今这样说出这样的话来已是有几分薄责之意了甚至在我面前亦流露出几分意思“皇后向来稳重得体如今也毛躁了。听风就是雨耳根子软和跟着那些年轻不懂事的胡乱操心。” 我机巧道:“皇后娘娘也是好心罢了——皇上没有将臣妾怀有双生胎之事告诉娘娘吧?” 他的手滑过我的肩头“你这样嘱咐为了咱们的孩子这样委屈忍辱朕还能说么。” 我低婉约一抹身为人母的温和“只要为了这孩子臣妾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 玄凌慨叹道:“为了孩子你每每委屈。” 我含了几分亲昵“是为了孩子更是为皇上。前朝的事繁冗陈杂回了后宫皇上且安心歇歇吧臣妾没有什么委屈的。”言毕我又特特加上一句“穆贵人她们到底也年轻哪里晓得什么是非轻重若皇上听见了她们说些什么也别生气才好。” 玄凌的性子一向对年轻娇艳的嫔妃们宽容些。穆贵人等人之事本来若责罚过了过些日子也就罢了。只是她们诽谤议论愈多我愈苦口婆心劝谏玄凌不要因我一己之身牵连后宫玄凌反倒存上了心思对一众非议的妃嫔都冷落了下来再不踏足一步。 逐渐宫中得宠的也唯有寥寥几人了。倒是槿汐说起胡昭仪虽也略有非议玄凌倒不加斥责依旧宠爱如常。我轻哂道:“她是什么身份皇上自然是要让她几分的。只是胡昭仪的嘴还是那张嘴皇上的性子也还是那个性子何曾变过呢。” 槿汐闻言只扶一扶髻上通花意味深长一笑“是譬如从前的慕容华妃皇上纵容她未必是真宠着她。” 我的神思有些倦怠也不言语只挥一挥手叫槿汐退下了。 第二十四章 合欢 时近夏尾天气的燠热却丝毫未减人言“十八秋老虎”反而热得愈加难受。 这一日清早循例去皇后处请安皇后只道“精神短”寥寥说了几句也就散了。我也并不与旁的嫔妃多言语许是有我惩罚祥嫔的前车之鉴一干嫔妃虽然背后议论得厉害当着我的面却半分神色也不敢露。尤其是穆贵人等神色怏怏不乐。 一时众人散尽了我独扶着槿汐的手缓缓扶着腰行。清晨的天色原本是很好的朝霞如锦绣绚烂满天。然而不过一刻便是黑云压城雷声滚滚。虽有轿辇跟着槿汐亦不放心道:“娘娘要在落雨前回宫必定是来不及了不如咱们找个地方歇歇等雨过了再走吧。虽在轿辇上坐着不会湿了身子却怕雨天路滑若磕了碰了可不好了。” 槿汐一向谨慎我如何不允趁着雨点尚未落下到了就近的亭子中。甫进亭子只觉红阑翠璃十分眼熟。槿汐轻声道:“娘娘这是寄澜亭呢。” 几乎自己都愣了一愣无知无觉地应声道:“是寄澜亭么?” 寄澜亭十二曲红阑干被无数双手摩挲得无比光润经年久了反倒有一种木质特有的沉甸甸的温润质感。寄澜亭正是我当初与玄凌初见时的地方呢。 蓦然从心底漫出几许苍凉与伤感光影流转十年人间早已不复从前。当日欢爱几多欢欣多是少女明媚多姿的心境。人生若只如初见呵! 只可惜可以重遇却再无当时心境了。 寄澜亭外的杏树只余了青青郁郁的浓荫如幢秋千架早不见了倒是几株合欢开得极好仿若易散的彩云如梦似幻在阴郁的天色下格外鲜雅亮烈。 我目光停驻于合欢花上轻轻道:“开得再好暴雨如注终究是要零落花凋了。”话音未落暴雨已倾盆而下如无数鞭子暴烈抽在地上泼天泼地激起满地雪白的水花一时间雨帘绵密连十步开外的物事也蒙胧模糊了。 槿汐护住我道:“娘娘站进些别着了寒气。”言毕不觉向着外头“咦”了一声。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却见大雨中隐约有一女子的身影也不急着避雨只仰头张开裙子搜罗着什么。我一时好奇便道:“槿汐去瞧瞧不管是谁且叫进来避避雨。” 槿汐应声打着伞去了不过片刻却扶着一女子进来道:“娘娘是滟常在。” 果然是叶澜依她穿了一件青碧碧的绫纱斜襟旋袄有浅浅的月白色斑斓虎纹花样底下是浓黑如墨的长裙乍一看还以为是玄色的裙褶里绣大朵枝叶旖旎烂漫的深红色凌霄花。她衣衫都湿透了紧紧附在身上愈加显出她曲线饱满身姿曼妙。头上松挽一个宝髻想是淋雨的缘故鬓卷在脸上抖开的衣裙外幅里?了许多合欢花瓣如拢了无数云霞入怀。她草草向我行了一礼也不顾身上湿透会着了风寒只顾着怀中的合欢花又怜惜看向外头暴雨中受不住狂风急雨而凋落的合欢花瓣。 因她身上湿透了身形毕现不免尴尬旁边几个内监都勾下了脑袋不敢再看我微微使一个眼色槿汐忙披了件披风在她身上道:“滟小主小心身子。” 她“嗯”了一声算是答应只忧心忡忡看着外头的花。槿汐无奈望我一眼仿佛向我道:滟常在果然脾性怪异。 我索性也不言语扬了扬脸对身后的几个小内监道:“滟常在喜欢那合欢花你们拆了轿辇的帐帷铺在树底下等雨停了去了水只把花瓣送到滟常在处。”我微微一笑向她道:“这法子不用常在淋雨也可收尽了花儿常在看如此可好?” 她这才微露喜色恭敬屈膝谢道:“多谢娘娘。” 我含笑看着她的衣衫“常在仿佛很喜欢青绿色的衣衫每每见到皆如是。” 她微微一笑媚色顿生带着一点雨水的寒气道:“娘娘很缌嫔妾的衣裳的确多是青碧色。”她停一停“嫔妾只喜欢青色。” 我微微颔“常在的容貌颇艳其实穿红色亦美如常在所爱的合欢花一样。” 她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只道:“快要入秋合欢花也不多了。” 我淡然微笑“上林苑中这边的合欢花算是开得好的了。” 她的眸色微微一亮丹凤眼因着这神采愈加灵动妩媚语气却是慵甜的“这里的合欢花哪里算好呢?镂月开云馆的合欢花才是天下最佳入夏时节便如花海一般连太液池的湖水也有那香味。” 她眼中闪过一丝难言的陶醉与神往。心中骤然蒙上一层阴翳仿佛亭外雷暴滚滚的天色。镂月开云馆是玄清在紫奥城的信息其实就在太液池中央。然而男女有别我是永远不可能踏足的。那样美的合欢花连浣碧都见过的于我到底是近在咫尺却远隔天涯了。 镂月开云馆如是他又何尝不是呢? 然而另有一层疑惑漫上心头我怔怔出神的片刻滟常在容色一黯仿佛是察觉失言了自嘲着笑道:“嫔妾从前微贱连宫女尚且不如自然可以随意走动了。” 我轻轻“嗯”了一声“旁人闲话是旁人的事若自轻自贱便不好了。若说微贱本宫又何尝不是罪臣之女呢。” 她悠然一笑似有所触动然而很快望向亭外伸手接住飞檐上滑落的积水道:“雨停了。” 我看一看她道:“怎么常在身边服侍的人也不跟着出来么?大雨天的不如本宫着人陪你回去吧。” 她似笑非笑微有清冷之色道:“绿霓居向来无嫔妃愿意踏足怎么娘娘要贵步临贱地吗?” 我本无意亲自陪她回去然而她这样一说我反倒不好回绝于是道:“常在不欢迎本宫去么?” 她扬手“娘娘请。” 绿霓居精致玲珑望出去的景致亦好。天气好的时候远远便可望向太液池中央。庭院中几只金刚鹦鹉扬着五彩绚丽的长尾悠闲自得栖在枝头并不怕人。我甫一踏入内殿倏地蹿出一只花色斑斓的大猫来我唬了一跳忙把将要呼出的惊叫硬生生压了下去。槿汐不动声色地站到我跟前笑道:“常在的猫养得真好。” 滟常在微微一笑“这样蠢笨的大猫有什么好看的。”她回头张望轻呼道:“团绒呢?” 墙角骤然滚出一团雪球来滟常在伸手抱在怀里却是一只雪白小巧的白猫踡缩起来不过两个手掌大小双眼滚圆碧绿毛色雪白无一丝杂色难怪叫做“团绒。” 滟常在爱惜地抚一抚团绒的皮毛团绒亦无比温顺懒洋洋“喵”地叫了一声无比柔媚幽长。它这一声刚停周遭十数只猫一起围拢来叫声此起彼伏。我一惊之下心口突突地跳着连忙掩饰住神色稍稍退后两步。滟常在微有诧异道:“娘娘害怕猫么?” 我忙掩饰着笑道:“没有。本宫只是好奇团绒一叫把猫都引来了。” 滟常在颇为自得道:“团绒不是凡物它轻易不开口若一开口周遭的猫都会被它引到近侧。若嫔妾是驯兽女出身只怕还驯服不了它。” 我几乎寒毛都要竖起来了槿汐忙笑道:“娘娘吃药的时辰到了呢只怕凉了喝不好。” 我会意随即道:“本宫还要回去服药不便久留。常在方才淋了雨要热热地喝碗姜汤才好。” 滟常在点一点头吩咐人把方才收的合欢花都拢了起来。 槿汐扶着我出来抚着胸口道:“可吓死奴婢了。”她比画着道:“一见那么大的猫奴婢就想起在凌云峰那个晚上当真后怕。”她扶住我的手关切道:“娘娘没事吧?” 我勉强笑道:“没有事。她也不过是养着玩罢了。” 这一夜夜色如纱漫扬轻落整个紫奥城都被尚带着热意的乌夜所笼罩。我因白日之事睡得极不安稳额上沁了细密的汗珠索性伸手掀开重重密绣团蝠如意花样的绣帏站起身来。柔仪殿中红烛无光唯见殿顶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散出淡淡如月华的光芒。风轮虚弱地转动着带来外头夜来香的轻薄香味。紫檀座掐丝珐琅兽耳炉焚着安息香慵软的香气淡淡如细雾飘出空气中弥漫着叫人心生懒怠的气息。 我无法安睡耳边有夜风穿紫奥城重重越殿宇楼阁的声音隐隐似有人在轻声呜咽仿佛是一种压抑的、悲怆到骨子里的悲泣在叹诉无尽的哀伤。我心里头烦扬声道:“槿汐——” 槿汐转手出来为我披上一件外裳道:“娘娘怎么起来了?” 我扶住她的手道:“许是肚子大了睡着难受你扶我出去走走罢。” 于是扶了槿汐的手花宜和小连子跟在身后一同出了未央宫。 才过长廊我忽地想起一事问道:“槿汐今晚皇上是翻了谁的牌子?” 小连子笑道:“说起来正奇怪呢皇上今日翻的可是惠贵嫔的牌子当真是奇闻了。” 我一惊不觉疑惑地扬起眉毛道:“惠姐姐有日子没在皇上跟前了怎么好端端的翻起她的牌子来了。” 小连子轻轻拍了自己一个巴掌低头道:“娘娘今日着惊奴才只顾着叫人给娘娘煎安胎药浑忘了。听说今日惠贵嫔落了镯子不想巧不巧掉在仪元殿前头那条路上了。惠贵嫔领人去寻时正好皇上下朝便撞上了。” 我凝神一想今日去向皇后请安时眉庄仿佛是用心打扮过了双翅平展金凤钗穿一袭肉桂粉挑绣银红花朵锦缎对襟长褂那颜色本就容易穿得俗气然而穿在略略丰润的眉庄的身上却格外饱满端庄更添了一抹温婉艳光。 我思量着道:“皇上对眉庄不能算是绝情既如此遇上自然不会冷待。” 槿汐的手沉稳有力扶在我手肘下“太后喜欢宫里有大方识大体的嫔妃侍奉皇上惠贵嫔又是一向最得太后心意的。” “姐姐绮年玉貌若长此避居棠梨宫也实在不是个事情。”然而我心下微微疑惑以眉庄的性子她不肯的事情别人怎么逼迫都是无用的。何况她是缌的人又是极力避着玄凌的怎么会把镯子落在了仪元殿周遭呢当真是机缘了。 花宜伸手遥遥一指“娘娘你瞧是凤鸾春恩车呢从棠梨宫那里出来是惠贵嫔吧。” 夜色沉沉中看得并不清楚只是凤鸾春恩车的声音是听得极熟了。夜静了下来凉风徐徐四周静谧水般月色柔和从墨色的天际滑落风吹开耳边散的细碎柔软的声音各处宫苑隐约传来的更漏*点滴还有蝉鸣与蛙鸣起伏的鸣声夹杂着凤鸾春恩车的辘辘轮声格外清晰。 次日晌午我便叫人收拾了礼物去棠梨宫眉庄斜倚在西暖阁里采月和白苓一边一个打着扇子因着暑气未尽她只穿了件家常的象牙色绣五彩菊花的抽纱单衣系着同色的长裙。见我来了亦是懒懒的笑道:“你自己坐吧。”又吩咐彩月“去切了蜜瓜来。” 我坐在她面前叫花宜搁下了礼物道:“你这衣裳还是我走那年做的这些看你未免也太简素了我选了几匹上好的料子来裁制新衣是不错的。” 眉庄一笑耳上的米珠坠子便摇曳生光“左也送右也送你回来几个月这棠梨宫里快被你送的东西塞满了。” 我支着腰坐下嬉笑道:“给你备好了还不成么?即便你要省事也不能太缺了东西。” 正说着却是李长来了见我也在赶忙鞠身行礼向着眉庄赔笑道:“给惠主子请安。”说着指一指身后小内监手里的东西笑道:“这是皇上叫赏娘娘的请娘娘收着。” 眉庄只瞥了一眼叫采月收了随手从手边的罐子里抓了一把金瓜子塞到李长手中笑吟吟道:“谢公公跑这一趟这点子心意就当公公的茶钱吧。” 李长笑眉笑眼道:“奴才怎么敢当。皇上说这些赏赐只当给娘娘解闷儿也请娘娘今晚准备着凤鸾春恩车会来棠梨宫接娘娘。” 眉庄蔼然微笑“请公公为本宫多谢皇上就是。” 见李长出去我满面是笑道:“恭喜!”又问:“是时来运转呢还是有人转了性子?” 眉庄淡淡一笑也看不出悲喜之色只拨着吊兰的修长的叶片绕在手指上。她的手指修长而如瓷器一般莹白在阳光下似镀了一层清泠泠的寒光与深绿的叶片映衬有些惊艳亦惊心的意味。她徐徐道:“算不得喜事也不是坏事更无关时运脾性。人总要活下去日子也要过下去。”她的神情淡漠始终望向辽阔的天际仿佛有无限渴望与期许亦有一抹难言的伤感仿佛终年积在山巅的云雾散布开去然而终究嘴角也只是凝着与她素日的端庄不甚符合的冷漠。 我不明白眉庄如何想通了也不知道这样的想通于她是好是坏。我上前一步与她并肩而立握住她的手温然道:“你愿意怎么做我总是陪着你的。” 她微微一笑恰如冰雪乍融春光四溢反握住我的手道:“嬛儿明你在我也能安心一点。” 接下来的一月之中眉庄频频被召幸大有刚入宫时的气势我也暗暗为她高兴。然而更喜之事亦接踵而来。 这一日凉风初至正好亦长日无事玄凌便带着我与徐燕宜、胡蕴蓉、叶澜依和眉庄同在湖心水榭上看一色粉色纱衫的宫女们采莲蓬莲藕。其时湖中荷花凋谢大半荷叶盈盈如盖似撑开无数翠伞宫女轻盈的衣衫飘拂如花似亭亭荷花盛开其间偶闻轻灵笑语之声带着水波荡叠之间格外悦耳。 众人环坐水榭之中我与徐婕妤身形日渐臃肿自然不便近身服侍于是隔了最远坐着却是眉庄与胡蕴蓉坐在玄凌近侧。玄凌笑向胡昭仪道:“还是蕴蓉的鬼点子多想着无荷花可赏了便叫宫女穿上粉色衣衫如荷花一般又叫采莲摘藕添了一番情趣。” 我浅浅微笑道:“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这样看着倒像是好花常开、好景常在了。” 胡昭仪盈盈一笑颇有得色;我与徐婕妤只是礼节性地微笑;叶澜依素来落落寡欢人多时也不多言语只自钦自酌独得其乐;眉庄一味低头沉思纤长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浅浅的阴影别有一番沉静风韵。 远远有歌女清唱的声音婉转而来玄凌执杯倾听良久淡淡道:“歌女的歌声自是不能与容儿相较了。” 胡昭仪莞尔一笑“皇上近日久不见安贵嫔了现在想得厉害么?与其这歌声听得皇上食之无味不如皇上去请了安贵嫔来吧免得生起相思病来。” 玄凌不觉失笑“愈胡说了。” 我知晓玄凌心思不由笑道:“天象虽说安贵嫔近来不祥只是皇上要见也无不可。” 胡昭仪撇一撇嘴接口道:“不过听歌罢了远远叫与歌女坐在一起以免不祥之气沾染了皇上且那歌声被水波一漾只会更好听了。” 玄凌听得如斯也便罢了叫李长去传了陵容来远远歌唱。 几曲清歌作罢玄凌不觉神驰悠然道:“果然是好嗓子如今放眼宫中竟无人能及。”他思量片刻方向李长道:“叫她来给朕倒杯酒吧。” 须臾却见安陵容甜笑满颊翩翩而来取了梅花银酒壶来为玄凌斟上美酒道:“方才一路过来看湖上宫女如花听闻是胡昭仪的心思。胡昭仪是皇后娘娘的表妹也是皇上的表妹自然最明白皇上的心意。” 胡昭仪听了她的奉承只是漠然一笑别过头去并不接话。安陵容也不介意只按着次序从胡昭仪起一一为每位嫔妃倒上紫莹莹的葡萄美酒十分殷勤。因着我与徐婕妤怀着身孕她倒也细心叫人换了梅子汤来又特意在我的碗里多搁了糖笑道:“我记得姐姐不爱吃酸的皇上还特意叮嘱过。” 我亦微笑相对沉静道:“安贵嫔记性最好多年的旧事还记在心上。” 她嫣然含笑一派恭谨温顺“姐姐的事我敢不放在心上么。”说罢盈盈离去。 她自被冷落以来皇后又病着更无人可依此番应诏而来不免更谨慎温顺事事顺着玄凌和得宠嫔妃们的心意小心翼翼地殷勤。 待走到眉庄身前正要斟酒眉庄伸手拦住雨过天青色的衣袖如张开的蝶翼翩然扬起。她转望住玄凌笑容羞涩而柔和静静道:“臣妾有了身孕实在不宜饮酒。” 不过短短一句她说得也不大声陵容手微微一抖险些把酒泼了出来。她很快掩饰住失态笑道:“恭喜姐姐妹妹一高兴连酒壶也握不稳了呢。”又笑对玄凌伏身下去带着欢悦的语调仿佛是自己有了身孕一般道:“恭喜皇上!数月之内这可是第三桩喜事了呢。” 玄凌乍然听闻也是大喜过望尽快拉起眉庄的手急切道:“是什么时候的事?几个月了?” 眉庄只浅浅微笑着矜持道:“昨日觉得身上不大爽快传温太医来一瞧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了。臣妾怀有皇嗣自当万事小心不敢再沾酒水了。” 玄凌屈指一算已是满面喜色连连道:“不错的确是两个月了。” 我骤然听闻既是意外又是惊喜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晓得向着她笑。徐婕妤贺了一贺叶澜依自然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倒是胡昭仪欠身笑了笑道:“恭喜惠贵嫔。” 玄凌忙向身后的小内监道:“惠贵嫔有了身孕还不把她的菜式换成和莞妃、婕妤一样的。”小内监忙点头哈腰去了。 我笑吟吟望住玄凌道:“皇上可别高兴忘了老规矩呢?” 玄凌一拍额头朗声大笑道:“是是是。多得嬛嬛提醒朕可要高兴糊涂了。”说着便唤李长:“去传旨晋惠贵嫔为从二品淑媛。”他拉住眉庄的手笑得合不拢嘴“去年夏天宫里的菊花就开了起先还担心是妖异之兆如今看原是主大喜的。嬛嬛、燕宜和眉儿都有了身孕宫中从未有过这样的喜事!” 我见机道:“是呢。从前总说危月燕冲月不吉利拘束了徐妹妹。如今瞧着徐妹妹解了禁足不仅太后身子见好连皇嗣也兴旺繁盛了。” 玄凌只顾着高兴一时也顾不上徐燕宜听我如此一说略有些不好意思走近徐婕妤道:“幸好当日莞妃直谏否则可真是伤了你的心了。”说着又含笑向我轻声道:“若不是嬛嬛朕如今可要后悔了。” 徐婕妤面上微红似晓霞弥漫正要欠身谢我我忙搀住她道:“妹妹身子也重何苦拘这些礼数。” 眉庄即刻道:“太后总赞臣妾贤德其实真论起贴心贤惠来臣妾总是不如莞妃。” 玄凌眉梢眼角皆是泛着亮泽的笑意“朕有你们三位贤德之妃自然都是不相伯仲的。” 胡昭仪掩口一笑迎上前来娇声道:“皇上好没良心这样就把人家撇在一边了。”她撒娇地一偏头珠簪上的薄金镶红玛瑙坠子滚得欢快而急促。 其时湖上莲叶田田胡昭仪一色桃红蹙金琵琶衣裙被湖面清凉湿润的风缠绵拂起仿佛湖上一株出水红莲艳而不妖风姿绰约。玄凌正要说话却见徐婕妤身边的一个红衣侍女越众而出声线清亮“昭仪娘娘娇艳动人我家小主恬静温和如开在湖中的红白并蒂莲花自然都是极好的。皇上既爱惜白莲自然也舍不得红莲娘娘以为呢?” 我微微愕然本能地转过头去看说话的正是服侍徐婕妤的宫女赤芍。徐婕妤身边的桔梗和黄芩是陪嫁进的赤芍和竹茹出身宫女在徐婕妤身边的分量自然不如桔梗与黄芩。我对赤芍的印象不过是个柳眉杏眼的女子颇有颜色却不想她会在这个时候说话且并无畏惧目光朗朗划过玄凌。 不过是一瞬间的惊愕和意外胡昭仪娇滴滴一笑“徐婕妤饱读读书身边的宫女竟也伶牙俐齿到这等地步当真叫本宫自愧弗如。只是在圣驾和本宫面前这样妄自言论未免也大胆得出格了些。” 赤芍脸上窘迫得红忙退了一步徐婕妤十分的局促不安略带责备地看了她一眼。 玄凌带着玩味的神色颇有兴味地看着赤芍道:“虽然无礼话却是很动听的想必你家小主好好调教过你。”说罢微笑亲昵向胡昭仪道:“红莲算不得辱没你还是很相衬的。”胡昭仪这才一笑徐婕妤见玄凌并不生气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把赤芍掩到身后。 眉庄只冷眼旁观姣好的面容上含着一丝淡漠的笑容我无暇去顾及胡昭仪含笑带嗔的娇容目光只被赤芍吸引悄无声息地捕捉到她眼神中那一缕隐秘的失望和落寞几乎无声地湮没在她艳丽的绯红衣衫之后。 第二十五章 清平调 宴席散后我自陪着眉庄去棠梨宫安歇。大约是知道了圣旨棠梨宫里早欢成了一团自我棠梨宫成了不祥之地再无这般欢欣热闹过服侍眉庄的宫人总以为这位主子只得太后怜惜在玄凌跟前再无出头之日不过一两月间却世事翻转不仅再度得宠更有了身孕连敬妃亦感叹:“淑媛入宫十载一朝有喜如此福泽连本宫也自觉有了些盼头了。”一时间除了柔仪殿与空翠堂棠梨宫成了最热闹的所在人人都恨不得踊身上来趋奉一番才好。 太后自然喜出望外格外疼惜日日叫人亲自送了滋补之品来连在病中的皇后也遣了身边最得力的宫女剪秋亲自来探望。 眉庄厌烦不已只推说身子不爽快一概不见人。然而别人也就罢了剪秋是皇后身边的人自然推脱不得。 眉庄每每皱眉道:“最腻烦剪秋过来明知道她没安好心却还不得不敷衍着当真累得慌。” 我笑着吹凉一碗安胎药道:“难怪剪秋要一天三趟来这里她主子一病几月宫里就有三位有孕的妃嫔能不火烧火燎了么?” 眉庄扬起脸对着光线看自己留得寸把长的指甲错错缕缕的光影下她的指甲仿佛半透明的琥珀记载着无数隐秘的心事和流光匆匆。 “三个!”她喃喃道:“只怕她有三头六臂一时也应付不来。” 我冷笑一声“这也就罢了现还有一个安陵容呢。虽则说是被冷落了可瞧皇上那日那样子你说有孕时偏她就在别叫皇上信了她已不是不祥之人了。” 眉庄微微一笑“这有什么难的总再想个法子就是。” 我想起从前种种不免忧心不已忙将怀孕保养、小心防备之事不厌其烦与她说了几启迪。眉庄笑道:“果然是做母亲的人了嘴也琐碎起来。这几日不知说了多少我的耳朵都要长茧了。” 我假意在她脸颊上一拧笑道:“果然是不识好人心。”我停一停“幸好太后把温实初指了来照顾你要不我怎么也得去把温实初给磨过来照料你否则换了谁我都不放心。” “即便太后要指别人来看顾我也不肯这几年我的身子一向都是他在照料若换了旁的太医我自是一字不信、一言不听——我是吃过太医的亏的。”因着怀孕的缘故眉庄打扮得愈加简素趿着双石青黄菊缎鞋除了一身湖水染烟色的银线绞珠软绸长衣通身不加珠饰。她眼睑垂下时有温柔而隐忧的弧度“他的担子也不轻一头你快七个月了我这里又不足三月是最不安稳的时候他是要两头辛苦了。” 我一笑置之“辛苦归辛苦总归你和孩子能一切平安也算是他多年来为我们尽的心意了。” 眉庄拨一拨额前碎含着笑意道:“其实你怀着身孕回来温实初就前所未有地忙起来在你的柔仪殿尽心尽力就只差四脚朝天了。” 我扳着眉庄的肩笑道:“他再忙也是为了我肚子里的皇嗣忙哪里单单是为了我呢。姐姐又拿我取笑。” 眉庄笑笑“我也不过玩笑一句罢了。” 我含笑看着她尚平坦的小腹道:“当日突然听你这样一说道有了孩子我也吓了一跳当真是又惊又喜。” “这个孩子本是我意料之外然而既然有了我一定拼上性命去护着他。”她言语间举止依旧舒缓娴静自有如水般母性的坚毅与温柔。 我温言道:“虽然你总不肯原谅皇上虽然这是你和皇上的孩子但孩子到底是无辜。” 眉庄淡然一笑眉目间另有一重如珠的温柔光辉“皇上是皇上孩子是孩子他怎能和我的孩子相提并论……”眉庄本是随大流的大家闺秀气度大方随时守份然而自从禁足一事伤了心又几经波折那股渐生的清高也日渐萌了出来。 “不过说到底咱们这些人和平常人家不一样。”我微微叹息一声不觉沉了声调“其实蓬门小户哪里不好了至少怀孕到生育夫君都会在身边着意体贴百般呵护。到了咱们这里自然是指望不上只能靠太医的照拂还得要信得过才好。” 眉庄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被劲风扑了的火苗惘然的面容似在烟水缭绕之中“有自己的夫君、孩子的父亲一直照料陪伴么?”她的神色很快转圜过来温柔的神情似三月里开出的第一朵迎春娇柔而羞涩的“那是几世才能修来的福气不过想想罢了。” 眉庄的横榻上随意放着几个烟灰紫色团花软垫皆以轻软若羽毛的蚕丝织面内中装满晒干的杭白菊和剪得细碎的桑叶又塞满了米粒大小的和田青花籽玉有清凉明目、安神养颜之效。那烟灰紫的颜色仿佛染得心境也这般灰暗抑郁了我腹中的孩子自他们在我身体中后我何曾再能与他们的父亲有一日相见的余地呢?遑论呵护陪伴连见一面也是再不可得了。我随手抱了一个在怀里柔软的面料上绣着枝叶横旎花朵散漫的蔷薇我微微垂下眼睑心思也凌乱如蔷薇了。 自眉庄有孕陵容来往的次数也多了先前眉庄总推说身子乏没见因着她殷勤渐渐也熟络起来常常一同闲话家常或是做些针织女红。旁的妃嫔见了也只道眉庄与她有昔日的情分在。然而每每如此聚过之后眉庄便身子乏软不适头晕不止。眉庄一概隐忍不言然而人多口杂到底有人把这话传到了玄凌耳中。眉庄见我时笑言“皇上只说叫我静养再不许她来我这里。” 我闻言含笑“宫中盛传她是不祥人先冲撞了徐婕妤的胎气和皇后的身子如今又冲撞了你皇上嘴上不说心里却冷落下来了。” 自此安陵容失宠之象愈盛虽则一切供应仍是贵嫔之份景春殿亦冷落如冷宫了。 这日晌午和眉庄从太后处回来太后自是殷殷叮嘱她保养身子又赏了一堆东西嘱咐她少与安氏往来。眉庄叫采月带着赏赐先回宫去了自己则陪我回柔仪殿说话。甫坐下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正好敬妃带了胧月过来笑吟吟道:“莞妃的孩子过上三个来月就要生了我闲着无事做了些小孩子的衣裳莞妹妹若不嫌弃将来就留着给孩子穿吧。” 含珠手里捧着一叠子婴儿的衣衫色彩鲜艳料子也是极好的绣满了仙草云鹤瑞鹿团花、方胜鸾雀、喜鹊衔花等图案颜色亦是红香皂翠样样俱全。手工既好针脚也匀可见是下了不少功夫的。 我笑道:“敬妃姐姐的手艺是愈好了。” 敬妃微微一笑掩饰住眼角蔓生出的失落与寂寞恬静道:“我刚进宫的时候当真是手拙得厉害别说绣什么花了左右最拿手的不过是绣个鸭蛋罢了。” 眉庄抿着嘴笑着打断“如今看敬妃的巧手定会觉得绣鸭蛋一说是扯谎了。” 敬妃淡然仰一后握住胧月小手低低道:“年深日久到底安静一人的时候多再怎么笨的的如今也没什么花儿不会绣了。”敬妃一向淡然然而此刻话中的寥落却是显而易见了。 宫中年深日久朱墙碧瓦之内又有何人是不寂寞的。 我与眉庄刹那也是无言了胧月安静伏在敬妃膝上像一只乖顺的小猫。我暗暗叹息可惜胧月的乖巧都不是对我这个亲娘的。片刻倒是敬妃先笑了起来道:“如今年岁一大牢骚也多了起来尽说些扫兴的话。”说着又向眉庄道:“沈淑媛也有两个月的身孕了不过离生产还远着我就先偷懒了。” 眉庄执着一把六棱团扇笑盈盈道:“我总说敬妃偏心嬛儿如今可坐实了罢。” “哪里偏心了呢?”敬妃温柔唤过胧月“绾绾去把手绢子给你惠母妃。” 胧月撒着欢儿从袖子里取出一块绢子稚声稚气道:“胧月知道惠母妃喜欢菊花这是给惠母妃的。”说着放到眉庄手里。 敬妃抚一抚胧月的额头笑向眉庄道:“这份心意如何?” 眉庄撇嘴玩笑道:“自然是好的——我不过是看胧月的面子罢了。” 敬妃大笑“淑媛有了身孕也学会了任性撒娇了。” 眉庄掌不住“扑哧”笑出声了来胧月忽然转头问我“莞母妃你喜欢什么花儿?” 她很少这样主动和我说话虽然还有些疏离的戒备却多了几分好奇。我欣喜不已忙道:“母妃最喜欢海棠你呢?”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嘟着嘴道:“我不喜欢海棠。”她停一停琉璃珠般的大眼睛一眨“胧月最喜欢杏花杏花最好看。”话一说完又站到敬妃身后去了。 杏花?我微微一笑心底泛上一缕凉意果然是我和玄凌的孩子才这般钟情于杏花。然而那一年的杏花却终究只灿烂繁华了一季凝成了心底暗红色的冰冷死灰。 敬妃微笑道:“徐婕妤的身孕也有八个多月了我也为她的孩子缝制了些衣裳免得又叫人说我偏心。” 我捡了块菱花绢子系在腰间的碧玉通枝莲带扣上起身道:“那日在湖心水榭赏景时徐婕妤的宫女赤芍说话太出挑了胡昭仪想必会吃心。徐婕妤是个不爱生事的人心思却又格外多些只怕心里会有想头。既然敬妃姐姐要送衣裳过去不如我与眉姐姐也一同过去就当凑个热闹。” 眉庄沉吟片刻沉静道:“也好咱们就一起去瞧徐婕妤。” 玉照宫前却见李长带了几名内监和侍卫守在玉照宫外这几日天气稍稍凉爽了些几个小内监守在外头的梧桐树下神色倦怠李长坐在宫门前的石阶上倚着一头石狮子打盹儿。 我已明白是玄凌在里头于是轻轻咳了一声。李长警醒忙起身赔笑道:“三位娘娘来了奴才偷懒该打该打!” 敬妃和气道:“李公公终日服侍皇上也该偷空歇一歇要不怎么应付得过来呢?” 李长忙打了个千儿道:“多谢娘娘体恤。”李长一弯腰塞在腰带里的一个柳叶合心璎珞便滑了出来。李长尚不知觉槿汐脸上微微一红忙低下了头去。 敬妃何等眼尖道:“公公的东西掉出来了。”李长一见忙不迭小心翼翼收回去了呵呵一笑道:“多谢娘娘提点。” 敬妃一笑道:“那璎珞打得好精巧从前的襄妃最会打璎珞也不如这个功夫精细。”她停一停看向槿汐道:“这个璎珞倒像是你的手艺。” 槿汐不置可否只红了脸道:“敬妃娘娘过誉了。” 敬妃如何不明白抿嘴笑着道:“柳叶合心的花样原来是这个缘故呢。” 我怕槿汐尴尬敛一敛衣襟道:“皇上在里头吧有劳公公去通报一声。” 李长应了一声正走到宫门前忽然悄无声息停住了脚步。我一时好奇也不知道里头闹什么缘故扯一扯眉庄的袖子三人一同悄悄走了上去。 玉照宫的庭院里翠色深深似无边无尽的绿意浓浓。万绿丛中宫女绯红色的衣裙格外夺目而绯红近侧是更夺目耀眼的明黄色的九龙长袍。玄凌的神情似被绯红的衣裙沾染了春色笑意深深而温柔。近旁一株凌霄花开得艳红如簇散出无限的热情和吸引赤芍娇柔含羞的脸庞便如这凌霄花一般吸引住了玄凌的目光。 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有时候共纱需名花人不需倾国只要一时入眼便有飞黄腾达的机会。后宫就常常充斥着这样的机会。而此刻红衣娇羞的宫女赤芍就踏上了机遇的青云。 玄凌托起她的下巴微眯了双眼声音低沉而诱惑“告诉朕你叫什么名字?” “赤芍”她低柔而娇媚地答“就是红色的芍药花皇上可喜欢么?” “自然喜欢。朕会记住你赤芍。” 赤芍笑了略含一点得色忽然一转头提起裙子跑了。那样红的裙子翩飞如灼烈的花朵将玄凌的视线拉得越来越长恋恋不舍。 眉庄冷哼一声别过头装作视而不见。敬妃默默无言良久道:“有了滟常在的先例宠幸一个宫女也算不得什么了。” 我只低着头静静沉思曾几何时宫中也曾有过一个喜爱芍药的热烈的性情女子。我黯然转身叹息道:“若被徐婕妤知道只怕……” 敬妃摇头道:“既然如此还不如不知道。虽然说宫里的妃子迟早都会碰上这样的事……唉真是可怜!” 眉庄的语音清冷如被盖在秋草之上的白霜冷然道:“徐婕妤要是知道即便是八个月的胎也未必留得住了。”她停一停终究按捺不住“一头要徐婕妤保胎一头又在她有孕的时候沾染她的宫女——那个宫女也不是什么检点的东西!” 我黯然道:“先回去罢不然皇上见了我们也要难堪何必讨个没趣。”于是依旧退到宫门外三丈玄凌出来一见我们都在愣了一愣笑道:“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进去倒站在这里?” 敬妃笑道:“刚来呢听李长说皇上在里头倒唬得我们不敢闯进去。” 玄凌道:“偏你这样拘束既然来了就进去陪徐婕妤说说话刘德仪也在里头。” 敬妃忙道了个“是”与我们一同目送玄凌离开了才进了空翠堂。 堂内徐婕妤正和刘德仪在说话小几上搁了一盘蜜瓜和两个吃了一半的青桃刘德仪正拿了一个在吃。 见我们进来刘德仪忙跟着徐婕妤站起身来。我看着桌上的桃子笑向徐婕妤道:“你今日气色很好胃口也好了。” 徐婕妤尚未接口刘德仪讪讪笑道:“皇上吃了半个就赏给嫔妾了想是太酸的东西皇上吃不惯。” 徐婕妤幽幽道:“是嫔妾不好自己贪吃酸的一时倒忘了皇上。” 敬妃安慰道:“那有什么下次记得也就罢了。” 眉庄见内堂只站着桔梗、竹茹并刘德仪的一个侍女淡淡道:“怎不见赤芍她一向总跟在婕妤身前的。” 徐婕妤眉目间颇有隐忧似湖上烟波缭绕口气却依旧是淡淡的“赤芍十八了人大了心思也不免大了哪能还时时刻刻跟在眼前。” 眉庄嘴角一扬道:“是那也要看什么时候才会跟在眼前……” 我急忙横了眉庄一眼接口道:“是呀你现在身子越来越重还是要时时叫侍女们跟在眼前时刻当心着才好。” 刘德仪微微一笑道:“桔梗、黄芩和竹茹三个倒是好的。” 她这样一说我心头雪亮。徐婕妤兰心蕙质赤芍的刻意出挑她未必心中无数。 然而嫉妒是嫔妃的大忌责笞宫女又有祺嫔的前车之鉴何况又是皇帝看上了眼的她又能如何? 于是我也不便多言只就着敬妃送来的衣裳几人玩笑了一番也就散了。 倒是敬妃拉着胧月回去的时候有意无意说了一句:“看样子徐婕妤倒是个明白人她有了身孕不能服侍皇上从前也不是最得宠的会不会……”她终究性子沉稳没有再说下去盈盈走了。 眉庄只道:“徐婕妤若有那重心思用贴身的桔梗和黄芩不是更好?赤芍到底难驾驭了。” 我的叹息无声无息如漫过山巅的浮云“她若懂得邀宠就不会是今日这番光景了……”我无言另有一重疑虑浮上了心头“那么赤芍……” 眉庄扶一扶还不显山露水的腰肢仰看一看如水洗一般的蓝天静静道:“徐婕妤是她的主子她都不出声咱们理会什么!”她温然看我一眼“你为自己操心又要为别人操心操心太过未尝不是累了自己。” 我亦温然看着她“我何尝不想松一口气可是既然来了这里又怎能保得住独善其身呢?” 眉庄低低叹息了一声眸中波光潋滟“我虽劝你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牵肠挂肚到底是要彼此宽心才好。” 我点一点头回眸见重重殿宇飞檐高啄廊腰缦回正似勾心斗角、曲折迂回的人心。心头陡然生出一点倦意这样厌倦和疲累这样的争斗算计要到哪一日才是尽头?所有的繁华锦绣如何抵得上清凉台上一株凌寒独自开的绿梅抑或是那一年春天灼灼绽放的桃花笑对春风。只是桃花依旧人面春风所有的一切都早已经回不去了。那样的哀伤像有一双无形的手一刻不停狠狠揉搓着我的心不得一刻舒缓。然而心灰了心思却不能灰只要一步的松懈要断送的何止是我的性命只怕是无数人的一生了! 第二十六章 东窗 次日清晨起来整装敛容重又梳头又匀面勉强打起精神来浑然掩饰好昨夜的一宵伤感凄凉。 问起玄凌的去处却听道:“后半夜歇在胡昭仪那里前头召的是滟常在。”我也不言语倒是槿汐回来说:“这两日皇后身子见好了娘娘可要多去走动?” 她昨夜晚归这消息必是从李长处听来的。我“嗯”一声由着花宜拣了支赤金桃枝攒心翡翠钗簪进髻里只问:“有谁去过了?” “胡昭仪关系亲疏少不得要去应景儿”槿汐停一停压低了声音“还有敬妃。” 我挑一挑眉头正要说话花宜甫学梳髻手势还不娴熟一时手上力道不稳扯紧了头我不由吃痛“哎哟”了一声槿汐忙道:“毛手毛脚的什么时候才学得懂事呢?” 花宜委屈地嘟着嘴道:“奴婢不过是听说敬妃娘娘去皇后宫里吃惊才失手的。不说这几日传言皇后身子好些前些日子还见敬妃去侍疾呢。” 我淡淡道:“要说侍疾也是应该的本宫要不是怀着身孕按规矩也要去的。” 花宜不解“可娘娘不是也说皇后病中不爱见人胡昭仪是亲表妹不算怎么也会允了敬妃呢?” 我哑然一笑看一看也含着笑意的槿汐道:“花宜长进不少呢。”说着起身在臂间挽上一条绣着洁白昙花的披帛流苏道:“咱们去瞧瞧皇后。” 皇后精神好了许多我进去时她正斜靠在彩凤牡丹团刻檀木长椅上捧了一卷王羲之的字帖闲闲翻阅。皇后这一病连绵数月今日看起来是神清气爽了不少。她略微苍白的面色敷着单薄的妆容那一抹轻红的胭脂似虚浮在脸上。因在病中还未痊愈只穿了一袭静雅的月青色蹙金疏绣绡纱宫装头上的芭蕉髻上只点缀了几颗圆润的珍珠而正中一支双凤衔珠金翅步摇却将其尊贵的地位明白无误地昭显出来了。 皇后见我进来指一指跟前的座椅淡淡道:“难为你这么重的身子还特特跑过来本宫精神不济莞妃就随意吧。” 我谦顺微笑“娘娘的教训臣妾谨记在心感激不尽。娘娘凤体不适良久臣妾没能在跟前侍奉还望娘娘宽恕。” 皇后和善微笑扬手道:“莞妃照顾皇上克尽己责又让沈淑媛也有了身孕贤德如斯本宫还有什么不放心的。”皇后说话的间隙有短暂的沉默仿佛在缓一口气。 “娘娘和太后一直都盼望后宫子嗣绵延如今沈淑媛怀有身孕也是皇后和太后德泽天下之果。”我眼风微扫却见皇后膝上搁着一块绢子以百色丝线绣了灿若云锦的玉堂牡丹。我只看了一眼便已认出是敬妃的绣工当下也不多言只作不见。 皇后静静看了我片刻缓缓道:“本宫病了这些日子后宫的事一应托付给了敬妃和端妃如今身子好些也该一一应付着过来了。” 我心头骤然一跳旋即平和下来笑吟吟道:“是呢皇后娘娘是六宫之主有娘娘亲自掌管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皇后的目光深邃而柔和在步摇闪烁的珠光宝气下有些迷离得难以捉摸“莞妃是三妃之一自然会成为本宫的左膀右臂一同安顿好后宫众人是不是?” 回到柔仪殿我即刻召来温实初问道:“皇后的病到底来龙去脉如何?” 温实初缓缓道:“原无大碍后来着了恼又添了风寒头风作抑郁难解又真病了几日如今的样子是好了。” 我静一静神眺望窗外无数起伏的殿宇“她是好了只是她这一好只怕本宫就要多无数烦恼了。”我悄声嘱咐道:“先不理会她。旁人都以为本宫只有八个月的身孕你心里却是有数的。若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催产药也是要先预备下的。” “这个微臣自会安排妥当保管生产的日子分毫不差。”温实初凝神片刻道:“外人眼中娘娘已有八个月身孕这时候皇后也不便动手娘娘暂可无虞要担心的反而是娘娘生产之际和孩子出生以后的事。” 我“嗯”了一声思虑更重不由道:“本宫的身孕……临盆之期已不远哪怕她要下落胎药也不是即刻就能得手的事。如今本宫、沈淑媛和徐婕妤都有身孕而独独沈淑媛的身孕未满三月最不稳妥。如今你既照顾着棠梨宫本宫便把沈淑媛母子全权托付给你了你必要保她们大小*平安。” 我连说了几句温实初只是讷讷无语一径出神。我仔细打量他不过半月间他整个人憔悴了不少脸颊瘦削下巴上胡碴儿青青一向敦厚的眼神也有些茫然带了几丝猩红的血丝。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神情不觉吓了一跳悄悄招手叫浣碧盛了一碗薏米红枣汤来方道:“温大人形容憔悴先吃碗薏米汤定定神吧。” 连叫了他两句他才回过神来咳了一声道:“近日精神总有些短想是夜里没睡好不打紧。” 我轻叹一声动容道:“如今你身上倚着本宫和淑媛两对母子的安危左右奔波自然受累。若你不保养好自己我们又要如何安身呢?” 温实初的目光黯然失色仿佛帘外即将要秋来的绵绵秋雨“从前微臣总觉得自己是大夫能治病救人却原来不是这样的。” 我见他神情大异不觉愕然担忧劝道:“好端端地怎么说起这样灰心的话来好没道理。” 温实初颓然一笑道:“倒不是微臣自己灰心只是在宫里久了有些事总是身不由己的。” 我听他这样说温然开解道:“人人都身不由己人人都有自己的难处该来的总是要来一步步走下去也就是了。” 温实初茫然望着窗下新开的几丛木香菊细碎的嫩黄花瓣清丽中透出几分傲风骨。他从没这样专注地看着一蓬花以这样迷茫、无奈而怜惜的神情低迷道:“只是有些事微臣从不认为会生在自己身上。” “那又如何?”我走近他嗅到一丝烈酒的熏醉气味。温实初是滴酒不沾的不知什么时候他身上也沾染了劲烈而颓废的酒气“借酒消愁愁更愁一个男人总要有自己的担当。无论生什么左不过默默承受、一力担当罢了——不止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别人。” “男人的担当?”他迟疑着道:“娘娘不——嬛妹妹若我曾经犯下弥天大错你是否会原谅我?” 我只觉得他目光凄苦似有千言万语凝噎只是说不出口当下不假思索道:“即便你做错了任何事也不用我来原谅只要你问心无愧。若做不到问心无愧就尽力弥补不要再有错失。” 他低头沉吟良久“其实有些事或许是有人强求或许是顺其自然——”他苦笑“连我自己都不明白遑论是你。”他拂袖镇静了神色道:“娘娘方才所托沈淑媛一事微臣自当竭尽全力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说罢躬身一拜缓缓退出。 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官服的严谨庄重之下平添了几重萧索像风吹不尽的秋愁寂寥而温绵。 皇后身子逐渐康健嫔妃去请安时也留着说说笑笑了。我身子日渐笨拙也不太往外头去只是玄凌每日必要来看我一两次陪我说话。 浣碧笑得隐秘“大约徐婕妤产期将近皇上去她的空翠堂倒是去得很勤了当真是母凭子贵。” 我笑着嗔她“最近总看你伏案看书到深夜难不成书看得多了嘴就这样刁了。” 浣碧低头一哂“皇上醉翁之意不在酒。昨日奴婢送一屉石榴去玉照宫正碰上刘德仪出来直说徐婕妤身边那一位忒狐媚。她又要忍着赤芍又要防着徐婕妤生气处处劝解抱怨了好大一会子才算完。” 我剥着手里的一个橙子慢悠悠道:“人家宫里的事情我能说什么只盼徐婕妤自己别往心里去若自己要上心别人怎么劝解也是无用的。”我掰了一瓣橙子吃了道:“好甜!槿汐爱吃橙子给她留上两个。”我转念一想又问:“槿汐呢?怎么半天也不见人影了。” 浣碧扮个鬼脸一笑对之“槿汐不在柔仪殿小姐说她能去哪里了?” 浣碧红了脸低头吃吃笑了两声笑音未落却听外头内监尖细的嗓子一声又一声响亮而急促地递过来惊飞了盘旋在柔仪殿上空的鸽子“皇后娘娘凤驾到——端妃娘娘、敬妃娘娘到——” 我倏地站起身来扶着浣碧的手站到宫门外迎接满腹狐疑。皇后身份矜贵一向甚少亲自到嫔妃信息何况又携上了端、敬二妃更是前所未有之事。 不过片刻皇后身后跟着端、敬二妃浩浩荡荡一群宫人低腰快步跟随进来。 我忙敛衽艰难行了一礼恭敬道:“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皇后盯我一眼随口道一声“起来”语气里多了几分肃然失了往日一贯的温和我一时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只得让着皇后在正殿的黄花梨透雕鸾纹玫瑰椅上坐下皇后静了须臾只端然朝南坐着也不吩咐我坐。端妃脸上平静得看不出任何表情仿佛任何事都与她无关。敬妃扭着手中的绢子稍稍露出一丝不安的神色。 短暂的静默之后皇后端起茶盏轻轻吹开浮沫抿了一口道:“照理说莞妃你的柔仪殿本宫是不需来的。只是你怀着身孕到底也是你宫里的事本宫就不得不走这一趟了。你是三妃之一又是胧月帝姬的生母有些事不能不顾着你的颜面。所以今日之事本宫只叫了与你位份相平的端妃和敬妃过来。” 皇后说了一篇话却只字不提是出了何事我心中愈加狐疑只得赔笑道:“多谢皇后娘娘关怀体恤。”我停一停方抬头道:“臣妾不晓得出了什么事但请娘娘明白告知。” 皇后一身宝石青的织银丝牡丹团花褙子显得清肃而端庄“本宫病了这几个月什么事都有心无力都撒手交给了端妃和敬妃操劳。端妃身子一向就弱敬妃带着胧月帝姬都是自顾不暇难免有些纰漏……”她清一清嗓子“后宫安宁关系着前朝平静本宫不能不格外小心……可是今日咱们眼皮子底下竟出了这样的事还出在莞妃宫里本宫不能不震怒!” 我心口怦怦跳着大觉不祥脸上却不肯露出分毫只恭谨道:“请皇后明示。” 皇后的声音陡地严厉“唐朝宫中常有宫女与内监私相交好称为对食以致内宫宦官弄权狼狈为奸、结党史乱政、肆意横行数代君王被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甚至篡上之事屡屡生大唐江山皆毁在此终于无可挽回。本朝治宫严谨对食之事鲜有闻说今日竟在眼皮子底下现了这个——”皇后将手中的物事往我跟前一抛道:“这个东西莞妃你可识得么?” 浣碧蹲身为我拾起不由脸色大变正是李长素日藏在腰带里的柳叶合心璎珞。我心头猛地一沉已然明了。我沉住气反复看了几遍道:“眼熟得很像是哪里见过?至于这璎珞的手工倒很像是臣妾宫里槿汐的手法。” 皇后沉住气道:“你眼力很不错正是槿汐做的东西。” 我笑道:“槿汐也真是这么大年纪了还管不住东西等她回来臣妾自当好好教训。” “丢东西算得什么大事。”皇后一笑低头抚弄着手上缠丝嵌三色宝石的赤金戒指声音低沉“要紧的是在哪里捡到的——是被李长贴身收着。至于崔槿汐她已被看管了起来也不用莞妃亲自管教了。”说罢看一眼敬妃。 敬妃微微有些局促还是很快道:“今日晌午安贵嫔本要给皇上送些时令果子来谁知正巧在上林苑遇上了臣妾便说同去仪元殿给皇上请安。结果到了那儿李公公说皇上在滟常在处歇午觉。咱们告辞时安贵嫔走得急不知怎的一滑撞在了李公公身上结果从他腰带里掉出这么个东西来。”敬妃为难地看一眼皇后见她只是端坐不语只好又道:“槿汐打璎珞的手法十分别致一眼就瞧得出来——宫女打的璎珞被内监贴身收着这个……”敬妃脸上一红到底说不下去了。 我勉强笑道:“单凭一个璎珞也说不了什么许是槿汐丢了正好叫李长捡着打算日后还她的。” 端妃抚着胸口的项圈只是默然皇后道:“单凭一个璎珞是说不出什么可是柳叶合心是什么意思想必莞妃心里也清楚。这事既已露了端倪本宫就不能坐视不理。今日既然来了为免落人口实也为了彻查少不得槿汐的居处是要好好搜一搜了。” 我大惊失色忙按捺住赔笑道:“槿汐是臣妾身边的人这事就不劳皇后动手臣妾来做就是。” 皇后宁和一笑眉梢眼角皆是安慰的神色口气亦温和“你有了身孕怎么好做这样的事?然则莞妃你也要避嫌才是啊!”说罢容不得我反驳雷厉风行道:“剪秋、绘春就由你们领着人去把崔槿汐的居处搜一搜不要错失也不容放过。”剪秋干脆利落答了个“是”转向便去。 皇后朝我关切道:“你是有身子的人快坐着吧一切且看剪秋她们查出什么来再论。” 心里汹涌着无尽的恨与怒我在玄凌处得到的宠遇在太后面前得到的赞誉使皇后不敢对我轻举妄动。她何尝不明白能从甘露寺的佛衣檀香中归来的我必定不再是从前的我若不能一举彻底扳倒我她是不会轻易动手的我亦如是。 朱宜修与我就如虎视眈眈的两头猛兽各自小心翼翼地对峙没有十全把握之前谁也不会轻易扑上去咬住对方的咽喉。可是谁都不会善罢甘休我们在面对时每一次都是微笑的慈和或谦卑隐藏好自己锋利的齿爪。其实哪里掩藏得住恨与爱都是最深刻的**被磨成想要置人于死地的力气。 此刻我们唯一能做的是先削弱对方的力量。如同我不动声色地将祺嫔禁足一般。而皇后此时的目标正是被我视如心腹和臂膀的槿汐以及与槿汐息息相关的李长。 我没有抖落自己的慌张只是沉静地坐着一如我身边的端妃不带任何表情地缓缓喝着茶盏中碧色盈盈的碧螺春一口又一口在茶水的苦涩清香里想着如何应对。 不过一盏茶时分剪秋和绘春出来了带着诡秘而兴奋的笑容屈膝行礼道:“都在这里请皇后娘娘过目。” 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彩锦如意六角小盒子皇后迅地打开瞄了一眼“啪”地盖上震得耳上的雪花黑耀石镶金坠跳了两跳。她皱眉道:“当真是秽乱后宫你们也瞧一瞧吧。”端刀默然看了一眼依旧雕塑似的坐着敬妃瞥了一眼就闹了个大红脸“这……”了两声终于还是说不下去。我打开盒盖里面堆叠着几帕柔软的丝巾丝巾里头包着几样东西。我脸上火烧似的烫起来心里沉重地叹息了一声。不要说人赃并获单单这些东西槿汐又如何张得开嘴辩解呢。 皇后垂着眼睑思量片刻缓缓道:“既然搜出来了那么也怨不得本宫要按宫规处置。”皇后悠悠叹息了一句仿佛很是不忍的样子“莞妃本宫不是要怪罪你也不是说你不会约束宫人你怀着身孕难免顾不到这样多且你又年轻没见过世面怎么晓得这样的东西。”皇后痛心疾“一个李长一个崔槿汐都是宫里的老人儿了怎么倒生出这些事来叫人怎么说才好呢。为防上行下效宫闱大乱本宫也忍不得要处置他们了。” 我起身恳求道:“臣妾冒昧恳求皇后槿汐再如何说也是臣妾身边的人不如交给臣妾处置吧。” 皇后微眯了双眼眉毛曲折成新月弯钩的弧度正色道:“莞妃这话就差了莞妃身边的人也是这后宫里头的人。既是后宫里的人就没有本宫不管的道理。何况崔槿汐交由莞妃教训了那么李长呢。他们俩一个是莞妃身边的掌事宫女一个是皇上身边的领内监若各自悄悄处置宫里的人就没了规矩。”她意味深长地望着我忽而笑了“在宫中服侍的人必得自身检点存天理灭人欲才能安心侍主否则不知要生出多少乱子来。莞妃是皇上和太后都夸赞过的贤德之妃必然会以大局为重的是不是?” 我面红耳赤被噎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只得蜷紧手指报以同样客套而雍容的微笑“是。娘娘是太后和皇上眼中的贤后为后宫众人所敬仰相信娘娘一定会秉公办理既保住皇家颜面又能清肃后宫。” 皇后清淡微笑那笑容完美得没有一丝瑕疵“这个自然本宫身为后宫之主怎能不秉公办理以安人心。莞妃你且好好养胎吧。” 我明知多说无益只得缓和了福气肃一肃道:“恭送皇后娘娘。” 礼罢皇后等人已经走远了浣碧忙扶着我起来。 我神情如被冰霜结住冷然道:“很好!” 浣碧嗫嚅道:“小姐可是气糊涂了?快进去歇一歇吧。” 我支着腰稳稳站住道:“槿汐和李长在一起——皇后果然耐不住了!” 浣碧咬着唇忧色满面“小姐不怕么?” “怕?”我冷笑一声“我若是害怕若是由着她拉下了槿汐下一个被带走的人或许就是你再是我自己一个也跑不掉!” 浣碧焦急道:“槿汐被关起来了事情闹得这样大可如何是好?”她忧心不已“这事一传出去不仅槿汐没法做人连小姐您的清誉也会……” “这事一定会被传出去且不说皇后有心后宫里嫉恨柔仪殿的人还少么?!马不得闹出多少事端来呢!”我心中激荡厉声道:“你可听见皇后说‘秽乱后宫’这四个字这是何等大的罪名!都到了这个时候了是我的清誉要紧还是槿汐的性命要紧?!”我暗暗吸一口气缓缓放松捏得紧张的指节无论是为了与槿汐多年的情分还是为了自己我都要保住槿汐保住这个陪伴我起起落落同甘共苦多年的女子。 第二十七章 逆风如解意 午膳过后时分闻得外头树叶被风吹起簌簌细碎的碰撞声玄凌已经迈了进来。浣碧忙扶着我起身去迎我因有着身孕私底下与玄凌相见也不过是肃一肃罢了他已经伸手扶住我的手臂笑意浅浅“月份大了身子不便就不必到宫门前来迎了。” 李长因罪拘囚已不在玄凌身边侍奉了换了是李长的徒弟小厦子在后头执着拂尘跟随我暗暗惊心皇后不做则已一做真当是雷厉风行。我只作不见与玄凌携了手进内殿去。 小厦子初次当差难免有些生疏低着头一个不当心走快了一步差点碰上玄凌的袍角玄凌颇有不悦之色皱眉呵斥道:“你见你师傅当差也不是头一日了怎么自己就毛手毛脚起来。” 我见小厦子眼圈微红想是为了他师傅的事刚哭过眼睛只差揉成了桃子忙笑道:“小厦子才几岁皇上也跟他治气?多历练着就好了。” 小厦子窘得退了两步差点又绊到身后的小内监身上玄凌愈不悦道:“李长不在这些人就像失了规矩一样没有一样是做得好的。——说起来朕就生气仪元殿供的水不是七分烫的不是冷了就是热得烫嘴书架子上的书原本都是拿枫叶做书签的他们倒好竟给夹上了香樟叶子了。樟叶那样厚又有一股子气味怎能夹在书里?真真是一群糊涂东西。” “一群好马也得识途老马带着才走得平稳顺畅何况他们这些向来听吩咐做事的人。现下李长做错了事被拘着他们自然都像无头苍蝇一般乱转了。”我抿嘴一笑舒展了广袖从缠丝白玛瑙碟子里抓了一把新鲜菊花瓣在茶蛊里洒上冰糖碎用刚煮开的沸水浇了上去待凉上一凉又兑了些许冷水方含笑婉声道:“臣妾现冲的菊花茶皇上试试可还能入口?七分烫的。” 玄凌抿了一口方才缓和神色。我笑得浅淡而柔婉指着窗下的菊花道:“如今入秋喝菊花是最当时令了。” 玄凌望一眼菊花笑道:“是开菊花的时候了仿佛里头谁是很喜欢菊花的。” 我微微一怔旋即道:“是眉姐姐。” 玄凌以手覆额笑道:“是朕糊涂了。从前她住的地方就叫存菊堂朕前两天还叫人捧了新开的菊花去棠梨宫给她赏玩。”玄凌抚一抚我的额头笑色柔和若新雨后柔波荡迭的湖面“皇后才告诉朕李长和崔槿汐的事腾怕你难过忙赶过来了。崔槿汐的事与你无关你别太往心里去才好。” 我听他如是说不觉忧色大显微微低下了头抹珠芙蓉晶的抹额上垂下细碎的水晶圆珠冰凉光滑地拂过眉间心头亦慢慢滋生出一股凉意来。我颇有委屈之色“诚如皇后娘娘所说臣妾有孕后心有余而力不及不会责怪臣妾。可是没有约束好宫人到底是臣妾的不是。” 玄凌叹道:“若如你所说李长是自幼在朕身边服侍的人朕不是更不会管教约束了?他们自己做错的事朕与你也是无可奈何。”玄凌见我颇有怏怏之色靠近我柔声道:“槿汐是你身边一向得力的人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既是她的不是也削了你的颜面。朕就怕你吃心才急急赶来了看你你别叫朕担心。” 我心中如猫爪挠着一样勉力微笑道:“是。臣妾如何敢让皇上忧心烦恼。只是出了这样的事臣妾心里半点着落也没有。” 玄凌爱怜地抚着我高高隆起的肚子握住我的手轻轻耳语:“如今你有着身孕什么事都要以身孕要紧。皇后身子见好后宫的事就交由她看着。话说回来你若真舍不得崔槿汐朕叫内务府再给你挑更好的来。” 我听他的口风一时也帮不得什么少不得耐着性子敷衍过去了。一时一同用过晚膳徐进良又着人送来了绿头牌请“翻牌子”玄凌好生安慰了我良久择了滟常在的牌子也去了绿霓居。 我驻足宫门外目送玄凌走远了才进了宫苑。此际扑面的秋风已有了瑟瑟之意八月入秋的时节总让人不觉有凄惶之意。我静一静急乱的神思镇定道:“更衣梳妆咱们去玉照宫。” 一边花宜急切不已拉住我的衣袖道:“娘娘方才怎么不开口求求皇上如今能压住皇后的只有皇上了若娘娘去求情或许还能求得皇上宽恕槿汐。” 我恻然摇头道:“皇后有备而来切切实实拿住了把柄又有宫规压着只怕皇上也不能说什么。若本宫去求皇后正好请君入瓮治本宫一个庇护纵容之罪。” 花宜伤心茫然道:“那要如何是好呢?若娘娘也被牵连就更没人可以救槿汐了。” 当下也不多言草草梳洗一番就吩咐轿辇往玉照宫去。 方行至上林苑我转问跟着的小允子“可打听到了槿汐现在哪里?” 小允子略略踌躇还是每件事:“暂且被拘在暴室。” 我沉吟须臾道:“掉头咱们去暴室。” 小允子唬了一跳忙赔笑劝阻道:“暴室那地方闷热异常。娘娘现怀着身孕怎么能去那儿呢?还是避忌着点好。” 我不以为然拨着耳坠子上的明珠徐徐道:“本宫连冷宫也出入许多回了区区一个暴室有什么可要避忌的。” 小允子再三劝道:“奴才晓得娘娘担心槿汐要不奴才去为娘娘走一趟吧。若皇后知道了娘娘亲自去看槿汐不知道又要生出多少是非了。” 我轻蹙蛾眉睨他一眼道:“愈啰嗦本宫亲自去看她自是有话要问她你且带路就是。若皇后要怪罪自有本宫一力承担。” 小允子若着脸躬身道:“实在不是奴才要多嘴暴室苦热难耐娘娘怀着身孕本来就辛苦。即使不为自己打算也要替小皇子挡一挡暴室的煞气啊。” 我低头温婉一笑抚摸着肚子道:“若连这点闷热也受不住如何做我甄嬛的孩儿。只管去就是。” 我既执着心意小允子如何还敢再劝只得引着轿辇往永巷深处走。暴室便在永巷的尽头几所并排低矮的平房相连似一只沉默的巨兽虎视眈眈地掩伏在黑夜之中。我扶着浣碧的手下来只觉得一股热气烘烘扑面而来。浣碧诧异道:“这里倒这样暖和!” 暴室又叫曝室属掖庭令管辖其职责是织作染练故取暴晒为名后来宫人有罪者都幽禁于此室多执舂米等苦役因而亦称暴室狱。 在外头还只觉得暖然而一踏入暴室便觉得有薄薄的汗意沁出。暴室内打扫得很干净几乎可以用纤尘不染来形容。每间平房皆被铁栏杆隔开成数间住人虽然还在初秋地上却铺着极厚的稻草连一边的被褥也皆是冬日用的厚被由于室内干燥便蒸得满室都是稻草的枯香气味。 浣碧搀着我的手不觉道:“这里这样热怎么还用这么厚的被褥呢?” 小允子眉毛也不敢抬一下只幽幽吁了口气。我蹙眉不已怜悯道:“用这么厚的被褥和干草也是暴室刑罚的一种。本就苦热这样更要捂出一身痱子来了。” 如此一来我愈担心槿汐了。此时暴室里极静空无一人。只远远听见哪里传来舂米的声音。 小允子眉眼间皆是戚戚悯色一路引着我向前走去。后头是一间极大的似仓库一般的屋子酷热难当。只站上一小会儿便汗如浆出库房里站着一群布衣荆钗的女子执着木杵手起手落在石臼里把打下的谷子舂下壳来剩下雪白的米粒便是常吃的白米。 舂米是极辛苦的活朝中官僚臣属若犯大罪妻女皆没宫廷为婢一般皆充当米劳役专称“舂婢”。唐时元载当了十八年宰相后来因罪没官其妻女成了“舂婢”无不凄凉叹道:“不如死也。”可见舂米劳作的繁重。甚至汉高祖的吕后深恶宠妃戚夫人也曾逐她日夜舂米不休以致戚夫人日夜悲泣生不如死。 小允子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压低声音道:“凡入暴室者无论内监宫女每日只睡两个时辰余下的时间都要舂米不止。若有懈怠……” 小允子话未出口却听响亮的一声鞭子响着肉时几乎能听到皮肉爆裂的声音有壮妇叉腰呵斥的厉声:“贱骨头到了这里还想偷懒么?!”那女子吃不得痛垂脸嘤嘤哭泣起来才哭了两声又有两鞭子下来斥骂道:“娇滴滴哭什么?有哭的功夫不会多舂两斗米么?还以为自己多尊贵呢!” 暴室苦热不说还要做如此辛苦的重活鞭责不断难怪凡有宫人入暴室者不出三五月都命殒于此。如此一想我愈加焦急小允子看我眼色忙去那壮妇耳边低语了几句。 那壮妇满脸堆笑迎上来毕恭毕敬道:“奴婢不晓得是莞妃娘娘来了给娘娘请安。”又诚惶诚恐道:“掖庭令不在奴婢是看管暴室这些罪妇的要不奴婢去请掖庭令来陪娘娘说话?” 库房内闷热得紧我被她身上的酸臭的汗味一冲愈觉得头昏勉力笑道:“那也不用本宫不过是顺路过来瞧瞧既然你是看管罪妇的本宫就只问你。有个叫崔槿汐的——” 她的笑满得几乎要滴下来忙道:“有有才来了两天功夫正在里头舂米呢。”她小心觑着我的脸色“娘娘可要见她?” 我笑吟吟道:“姑姑瞧方不方便吧。” 她鸡啄米似的应声道:“方便、方便。”说罢从人群深处拉出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到我面前恭声道:“娘娘慢慢说话奴婢去看着那些人。” 见她走远我一把拉住槿汐的手急切道:“槿汐你还好吧?” 槿汐也不说话只慢慢屈身软了下去悲泣道:“是奴婢不好连累了娘娘被人笑话奴婢无脸再见娘娘了。” 我一伸手摸到她满脸是泪一惊之下也不由得悲从中来。槿汐生性刚毅从未见过她有过一分软弱她永远是清醒而理智的。此刻她如此悲伤一来是怕牵连我二来她与李长之事到底不甚名誉如今闹到满城风雨人人当作茶余饭后的笑话她一向要强如何能忍受。我吃力弯下腰身手心抚过她急剧消瘦后奇凸的背脊心疼道:“你放心若连累了我我如何还能来看你。倒是你都是当年一心为我才会到今日这地总是我对不住你。”想是这两日劳苦伤心槿汐手背上青筋暴起如小蛇我拉住她道:“你别急我总想法子救你。” 槿汐摇头一脸平静到底的绝望“娘娘有着身子何苦再为奴婢操心奴婢自知此事一旦事必定不得善果何况又是落到皇后手中。即便娘娘救了奴婢出去奴婢又要如何做人?不如在这里自生自灭罢了。” 我为她撩开蓬乱的头沉声道:“槿汐从前都是你劝我如今换我劝你死是最容易不过的事一脖子吊上去也就完了。然而若是这样死了不仅亲者痛仇者快更是为了别人死的最不值得。”我霍然站起身字字落如磐石“以我们多年情分你信我。” 槿汐的眼神微微涣散口中道:“奴婢相信。”我明白她的怀疑连我自己也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她的目光关怀温暖一如往日“娘娘千金之躯不必再来暴室看望奴婢了奴婢自会保重。” 我心下一酸颔道:“我知道你可晓得李长如今在哪里?” 槿汐凄微一笑“左不过和奴婢一样受罪罢了。若不是奴婢他也还好好做他的总领内监。”长时间的劳作加上火热槿汐的嘴唇干裂渗出血来像在唇上开了一朵无比娇艳夺目的红梅“原本也不作他想不过是彼此利用彼此依靠过下去罢了。如今这事闹将起来……”她微一沉吟竟露出一点笑容“说句不怕娘娘笑话的话那一日李长如何也不肯供出奴婢来不知怎的倒也觉得有几分真心了。” 她的话惊起我心底隐秘的真情眷眷口中只道:“患难见真情是最难得的。” “是啊!”槿汐感叹道:“奴婢从前见娘娘与……”她噤声停一停道:“总以为是郎才女貌一对璧人罢了如今自己经历始知‘患难见真情’这几字的分量。” 我默默片刻才离开暴室。小允子自去嘱咐方才那妇人不要太苛待了槿汐一行人才往玉照宫去。 秋凉时节别处都是黄叶覆落似织金锦毯一般。徐婕妤的空翠堂中却依旧是草木扶疏半点不见凋零枯黄之色唯有深深浅浅的绿将空翠堂包裹其中连地下亦是半片枯叶也不见打扫得纤毫不染尘埃。 还未到掌灯时分内堂里光线已经幽暗了许多徐婕妤只身站在满架子书籍前执了一卷《三言二拍》看得入神整个人仿佛是隐没在明媚亦照耀不到的地方书卷气隐隐绕人。 我扬一扬脸浣碧寻了个由头拉了赤芍一同出去方含笑望着她道:“婕妤苦读读书本宫来得不是时候了。” 徐婕妤柔柔一笑半是戏谑道:“正要用晚膳娘娘来得正是时候。” 她的侧脸露了一小块在即将晦暗的天色下似一块皎洁的玉块莹白而剔透。她轻柔地笑着似三月初时沾衣欲湿的杏花雨蒙胧而轻软“娘娘宫里出了不小的事难不成娘娘这个时候与嫔妾来谈心说话。” 她冰雪聪明如何不明白我的来意。我索性笑道:“与聪明人说话自然能茅塞顿开。” 她放下泛黄的书卷衣袂间还沾染着久远的书香“嫔妾算不上聪明人只是以己度人便能猜出几分娘娘的来意。” 我坦然微笑“妹妹如此聪明本宫多言亦是徒劳只不知妹妹肯不肯帮本宫?” 徐婕妤爱惜地抚摸着自己的脖子温柔中透出一分坚冷之气“若没有娘娘天地间早没有嫔妾了更没有将来嫔妾和皇上的孩子。为着这个缘故娘娘所说嫔妾都会尽心竭力去做以图能报娘娘万一。”她略停一停“只一件事娘娘所做之事需得不伤害皇上才好否则请恕嫔妾不能为了。” “怎会?”我忽而笑了恳切地望着她清澈的眼眸“本宫只想救槿汐和李长自然也是为了皇上李长在皇上身边侍奉多年最清楚皇上的脾性。如今乍然被拘了一则操作皇上的颜面二则皇上身边连个会服侍的人都没有了处处不得顺心遂意。” 她想一想“那么但凭娘娘吩咐。” 我璨然微笑“本宫相信婕妤会做得很好说得很好只要把这层意思带到就可以了。” 我附在她耳边低低说了一晌。徐婕妤微微垂头思索光影在巨大的书架前勾勒出她脖颈到锁骨纤瘦柔和的弧度那样静谧的姿态仿佛她是从书页上走出来的水墨美人单薄而柔软。她静静道:“娘娘所言并非很难只不过……”她的目光似波澜不惊的湖面安静望着我“嫔妾从不在皇上面前多言语娘娘为何要嫔妾来说?” 我舒展长眉似漫不经心地吐出几字“因为你少言寡语所以偶然所言才会有振聋聩之效。” 夜幕如巨大无边的翼缓缓从天边垂落掌灯的桔梗一盏一盏点亮了堂中的蜡烛烛火的明亮一点一点染上她娴静的面容似乎化上了一层温暖的橘红光芒徐婕妤的嘴角扬起宛若新月“既然娘娘如此器重嫔妾愿意尽力一试。” 从玉照宫出来人也不觉有些疲乏了仰间但见满天星斗璀璨几乎如银河倾倒钻辉夺目。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身子轻飘飘地还在甘露寺下的长河之中泛舟时搅动河水中的星波摇曳如在银河中漫行一般。 几乎是这样以为了……然而身边高大华丽的轿辇之上除了我自己再没有别人了。朱墙粉壁似望也望不到头的山脉迭伏再也走不出去了。 深重的失落与迷茫无法寄托被风吹起的瑰丽硕大的裙幅似绮丽的蝶翼想振翅高飞亦飞不出去。我缓缓按住裙角所有的期望只盼望这一步棋不要走错只盼望能保住槿汐。 第二十八章 示情 次日一早徐婕妤便派了桔梗来请我心知她已有打算不觉也稍稍安心。及至玉照宫徐婕妤淡扫娥眉妆容清淡案几上只搁了一本翻开的《孟子》蓝草染的书面有淡淡的草木清馨和她的气质很相宜。 她温婉一笑道:“皇上告诉了今早要来嫔妾这里坐坐嫔妾想娘娘所说之事宜早不宜迟。”徐婕妤指一指内堂后的一扇十二幅的乌梨木雕花屏风带着歉意道:“屏风后头是臣妾更衣的所在皇上是不会过去的。委屈娘娘在后头听着若说得有什么破绽还得娘娘事后弥补周全才好。” 我含笑凝视于她“多谢你想得周全。”于是把钗环皆摘了下来免得有碰撞之声惊扰。才收拾完毕已听见外头通报驾到的声音传进来便忙闪在屏风后。 徐婕妤扶着桔梗的手迎了上去浅浅施了一礼笑盈盈道:“皇上来了。”她穿着一件宽松的月色缎裙只裙角上绣着一朵浅米黄的君子兰。 玄凌端详她笑道:“你今日气色倒好些。” 她盈盈道:“托皇上的福。” 玄凌“嗯”了一声捏一捏她的腕骨“你前番病了一场也该好好养着朕见桔梗和赤芍服侍你都很周全。”说着“咦”了一声环顾道:“怎么不见赤芍陪着你?” 为防着赤芍碍事我早叫浣碧拉了她同去内务府选新进的衣料。那本是个美差她自然不会推脱。 徐婕妤的眉梢有淡淡的无法掩饰的一抹清愁然而在玄凌面前她的清愁亦像是含笑只道:“赤芍帮臣妾去领秋日城要裁的衣料了。” 玄凌“哦”了一声也自觉有些失态因见案几上搁着一本翻开的《孟子》不觉含笑“婕妤怎么有兴致在看这个?” 徐婕妤略略有些拘谨此刻听见说起《孟子》也自如了些“孔孟之道大有深意臣妾倒很愿意读读。” 玄凌听她如是说也颇有兴致“婕妤爱读《孟子》不知有何见解?” 徐婕妤谦和一笑轻声细语“臣妾读《孟子》始知朱熹之浅薄朱熹妄称夫子被后人赞誉‘程朱理学’其实全然不通完全曲解孔孟之道。” 玄凌兴致更浓道:“婕妤为何这样说?” 徐婕妤笑得宁静恬淡“《孟子。万章》上说‘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礼记。礼运》亦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到了朱熹口中却宣扬‘存天理灭人欲’实在大大不通。”她转脸看着玄凌“我朝以来皆以孔孟之道为正宗。朱熹虽在理学上颇有成就文章亦写得漂亮然而其人品之劣由严蕊一事便可知为一己之私严刑拷打无辜女子逼得她委顿几死心肠冷酷可见一斑。” 玄凌笑笑弹一弹指甲道:“朱熹的确有不通人情之处。” 徐婕妤坐得端正淡淡扬起小巧的唇角“是啊!若要说起‘存天理灭人欲’臣妾先觉得不通。”她脸上微微一红“若宫中也如此臣妾又如何能为皇上绵延子嗣呢?岂非自身就是大错特错了。所以觉得说这话的人必然是无情之人与皇家宽厚之德背道而驰。” 细碎的金色的秋阳暖光似迷蒙的轻雾缭绕落在空阔的空翠堂中别有一种青郁静谧的气息仿佛蒹葭苍苍之上弥漫的如霜白露。徐婕妤的目光有一种迷蒙的温柔似牵住风筝的盈弱一线只牵在玄凌沉吟的冷俊面庞上。 玄凌随意一笑眼中有一抹阴翳的散漫和冷漠“背道而驰?”他见徐婕妤含蓄低头淡淡道:“婕妤最近见过什么人听过什么话么?” 徐婕妤婉约一笑吃力地挪一挪身子“别说臣妾现在走不动即便肯出去皇上也知道臣妾的性子是从不说别人的闲话的更不爱管别人的事。” 玄凌微微一愕旋即释然笑道:“不错朕觉得这是你最大的好处不似旁人那么嘴碎多方。”玄凌多了几分信赖之色“如此朕有一事想听听婕妤的意思。婕妤置身事外想必看事亦清楚明白。” “虽然臣妾见解粗陋不过倒是很愿意陪皇上说说话。” 玄凌微微沉吟“如今宫中纷传崔槿汐与李长之事皇后主张严惩敬妃持中不言端妃颇有不忍莞妃不便说话不知婕妤如何看?” 徐婕妤只笑“皇上可记得春日桃花之景?设计者说到严蕊臣妾便献丑用严蕊的《如梦令》来答。”她的声音轻柔悦耳“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 “婕妤此说何解?” 徐婕妤颈中一串八叶桃花细银链子正中的坠子正是一枚粉色水晶琢成五瓣桃花仿佛合着她的话语应景一般“道是梨花非梨花道是杏花亦非杏花。似是而非红红白白正如桃花爱之者称其桃之夭夭宜室宜家不爱者嫌其轻薄无香逐水飘零。其实各花入各眼是非只在人心罢了。朱熹眼中严蕊是轻薄妓女死不足惜。而千古之后人人赞叹严蕊侠义之风不为酷刑所逼而攀诬士大夫。正如此诗中的桃花或许朱熹眼中也不过是轻薄逐流水之物却不想桃花也是武陵桃源之品呢。言及今日宫中之事皇后认为关系宫中风纪规矩臣妾倒以为他们并未祸乱皇宫不过是宫女内监相互慰藉罢了。他们这些为奴为婢的一入宫门便孤身劳作至死难免凄凉寂寞想寻个伴以己度人也只觉得可怜了。” 徐婕妤娓娓道出此言我在屏风之后亦忍不住要击节赞叹其心思之敏答言之巧果真心细如聪慧过人。 玄凌眼中清冷之色微融温和道:“婕妤以为如何处置才好?” 徐婕妤柔婉的声音如她月光一般迤逦的裙幅“皇上可曾听说过一句话‘不痴不聋不作家翁’唐代宗的升平公主被驸马郭暧醉打金枝代宗也不过以此语一笑了之何况是无伤大雅的宫女内监对食之事?其实皇上若不信可去每个宫里都查查保不定都有难道个个都要杀之而后快么?皇上乃天下职责之重休止是一个家翁大可端出一点容人之量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她深深看住玄凌目光像新开壳的蛋清澈明亮温润不含一缕杂技“许是臣妾怀有身孕的缘故实在听不得这些打打杀杀的事过分心软了请皇上恕罪。” 玄凌的眼中有浅浅的笑意和安慰“是啊!如今宫中有身孕的不止是你连着沈淑媛和嬛嬛大约都见不得生杀之事的。”言尽于此玄凌与她烹茶品味了一番又叮嘱了几句便步履轻快回了仪元殿。 徐婕妤扶着桔梗的手目送玄凌离开眼中柔情似江南的春水伏波亦只盈盈望着玄凌远去的背影静静无言凝望。 我在屏风之后望着徐婕妤的眼波心中五味陈杂。大约要很爱很爱一个人才会有这样缠绵的眼神吧只是徐婕妤的绵绵深情从不在玄凌面前表现出来。她仿佛已经习惯了只是在他的身后这样安静看着他。 我默默地叹息了一声而我想必是不会再以这样的眼神看着玄凌。而我想这样温柔凝眸的一个人也不会再有从前这般深情凝睇的时光了。 自玉照宫回来我心境轻松了些许然而人亦沉默了。只坐在小轩窗下有心无意地拨弄着琴上七弦看着花宜领着宫女们收拾殿前池的枯荷残叶只余下一池静水。 浣碧站在我身后一遍又一遍用木齿梳蘸了皂角乌膏为我篦头。她道:“回来的路上看小姐笑了笑想必事情做得有几分把握了。” 我淡淡道:“哪里有这样快只不过刚刚八字有了一撇罢了余下的事还不知怎么样呢。” 浣碧笑道:“话虽这样说但总算是有点眉目了可见徐婕妤一点就透。”她停一停小心道出自己的犹疑“只是徐婕妤与小姐只能说是熟稔罢了并不似有沈淑媛与小姐一般的情分怎么小姐反倒把事情托了她而不是沈淑媛?” 我扯一扯篦时披在肩上的盘金绣鲜桃拱寿云肩转脸看着廊下开着的一丛叫“佛见笑”的淡红色菊花“就是因为眉庄与我亲近所以这些话不能是她去说。徐婕妤颇有才情见地又一向不落入是非中去皇上才肯听她的话。只是……”我心中蒙上了另一层忧虑——徐婕妤饱读读书才情见识自然不浅心里不免掂量——她若心思明澈还好若是一旦动了什么脑筋未尝不是一个强敌。 浣碧久在我身边如何不晓得我的她低低道:“徐婕妤家底不深更要紧的是不甚得宠即便生下了皇子封做贵嫔也顶多和从前的悫妃样子小姐不必担心她能争多少宠去。” 清澈的池水倒映着天光云影我看她一眼道:“她若要争宠何必还等到往后。她是不屑于争来的那点子宠爱罢了——何况若论起家世我也不过是罪臣之女无枝可依又哪里比人家好了?” 浣碧闻言垂下眼睑低低道:“咱们的家世是不能跟旁人比了所幸温大人前两日来时说起公子的身子好了许多人也清楚了些也算是大幸了。” “到底平安才是最要紧的知道哥哥好些我心里也好受些。”我笑一笑“也是我多心了只身回宫难免草木皆兵。其实徐婕妤也是个好的否则眉庄与敬妃屑与她往来了。” 说到敬妃我心中“咯噔”一下几乎凉了片刻正要思索得深些却听玄凌的声音笑吟吟道:“怎么这时候在篦头?” 我一惊忙起身笑道:“皇上怎么这样突然来了?倒吓了人家一跳。这样衣衫不整的容臣妾去换身衣裳再来见皇上罢。” 玄凌负手站着脸上有温柔沉静的喜悦神色低语道:“小轩窗正梳妆原来是这样安静融洽的光景。” 他随口一句“小轩窗正梳妆”我听着隐隐不祥含笑道:“皇上该罚没事说什么苏轼的《江城子》听着上怪凄凉的。” 玄凌一愕眸中慢慢笼上一层薄薄的郁蓝雾色脸上却依旧是那种淡淡散漫的神情笑道:“是苏东坡写给亡妻王弗的朕失言了。” 我心中霎时一刺想到纯元皇后之事满心不自在起来更怕他想起往事不快只柔声笑道:“臣妾倒觉得东坡好福气前有正妻王弗续弦王闰之是王弗的堂妹又有爱妾朝云患难与共当真是男子中娇妻美妾的典范了。”我话锋一转只笑盈盈望着玄凌道:“只是论起娇妻美妾来又有谁比得过皇上呢?” 玄凌“哧”地一笑面色转晴“朕当你要说什么原来又是拿朕打趣儿。”他走近我身边接过浣碧手里在的梳子扶住我的肩低柔道:“那朕也效仿东坡为朕的朝云篦一篦头罢。” 他的手势很轻柔齿梳划过头皮有一点酥麻的痒。我闭着眼睛道:“皇上方才进来时仿佛很高兴有什么高兴的事情能说给臣妾听听么?也好叫臣妾也一同乐一乐。” 玄凌微笑道:“嬛嬛果然心细如。早朝的时候大臣们上了奏章说起今秋钱粮颇丰百姓们都安居乐业朕听了也高兴。早起又去看了徐婕妤燕宜平时沉默寡言偶尔说起几句来倒很入情入理。” 我莞尔轻笑“徐婕妤与皇上说了什么叫皇上这样高兴呢?臣妾听闻徐婕妤满腹读书想必说话也极得体只是无缘亲近罢了。” 玄凌道:“燕宜性子寡淡很少与人亲近。如今怀着身孕不便走动更是不大与人见面了。不过来日论起儿女之事你们倒有很多话说了。” “皇上打算得好长远。”我谦谦微笑着道:“皇上素来以仁孝武功治理天下政事清明举措得当不惑于外亦不愦于内才有今日百业昌盛百姓安居的局面。然则皇上以为天下太平是刑法严苛有效呢?还是仁厚宽和为要?” 玄凌抚着下巴笑道:“嬛嬛这是要考较朕的为君之道么?” 我微笑出柔美的弧度“嬛嬛怎敢说考较二字不过是请教罢了。”我佯装一揖到底唱到:“还请先生指教一二罢!” 玄凌忍俊不禁道:“乱世用重曲如今天下太平昌盛战祸不起自然是以宽容之道休养生息为要。” 我顺着他的话头道:“宁为太平犬不作离乱人。可见天下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全是托皇上仁慈之心。可是如今对外宽而对内苛又是如何说呢?”我停一停含了迷蒙样的愁思极轻声道:“槿汐入宫早在臣妾身边服侍时常常说起当年纯元皇后施惠六宫的恩泽。说句犯上冒昧的话臣妾很想知道若纯元皇后还在今日李长与槿汐之事该会如何处置呢?” 他的神情微微愕然深黑色的眸中似闪着幽异的火苗盯着我道:“槿汐和你说起过纯元皇后的事?” 我被他看得心中毛脸上却分毫不也露出来只坦然道:“槿汐在先皇后入主中宫前就在宫里伺候了虽然不得在先皇后跟前侍奉然而每每说起先皇后总道她宽柔待下深得人心。” 玄凌突然握住我的手臂顺着光滑的蚕丝明羽缎衣袖倏然滑下牢牢握住我的手指。他似乎是望着我眼神却有着空洞的伤感茫然看着远处喃喃道:“若柔则还在……” 我涩然微笑反手握住玄凌的手他的手指冰凉唯有掌心的热带着灼人的温度。我软语安慰道:“臣妾想当今皇后是纯元皇后的亲妹妹彼此的性情自然是一路的。虽然皇后要以槿汐和李长之事惩戒皇宫大约也不会真要他们的性命吧?何况皇上待人以宽皇后也必定会和先皇后一般宽仁待下绝不会与皇上言行相悖也不会与纯元皇后相悖。” 玄凌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宜修如何能与柔则相提并论!” 我假意迷茫不知所措“臣妾与皇上多年夫妻有幸以妾媵之身相伴十年也可算是夫妻一体同心同德臣妾亦不敢有丝毫松懈一切以皇上为重不愿与皇上言行心思背道而驰。皇后虽非原配却一早侍奉在皇上左右如今又与皇上同居龙凤之堂。皇上禀之以宽皇后又怎会从之以严呢?” 玄凌眉头微蹙“从前或许不会可是如今……”他略略露出烦躁的寓所“朕想起你怀着双生胎辛苦宫中却纷传你腹中之子并非腾的孩子。旁人便罢了竟然连皇后也要朕留心——”他的不快之色愈浓“可有什么要留心的难道连朕自己也都不知道么?!皇后的耳根子是越来越软了!” 我微微一笑劝解道:“皇后也只是关心后宫之事罢了何况耳根子软的人必定心肠也软仁慈和善。” 玄凌轻哼一声“心肠软么?朕瞧皇后很有些耳根子软心肠硬了。”他平一平气息“徐婕妤有句话说得很是如今宫中有三位嫔妃有孕你和燕宜都是很快就要生产的哪里能见得这样生死打杀的东西即便要罚也该缓一缓。” 浣碧在旁轻轻道:“皇上方才问小姐为何这个时候梳头原是有缘故的……原本在甘露寺的时候小姐受过惊吓日日都是槿汐陪着守夜的如今槿汐出事小姐又气又伤心连着两夜没睡好。还是温太医教的法子说多用篦子梳梳头可以松缓精神夜里好睡些……” 未等她说完我呵斥道:“多嘴!谁要你在皇上面前乱嚼舌根。”我急急笑道:“皇上别听浣碧的她一点小事就多心臣妾昨夜睡得很香并没有事。” 浣碧不无委屈地低头揉着衣带玄凌凝神我片刻伸手抚一抚我的脸颊柔声道:“还要瞒朕么?看你眼下的乌青就知道你一定没睡好。”他叹息“嬛嬛你心肠太过柔软一味委屈自己还拦着浣碧不许说实话。” 我微微垂着脸上的乌膏有沉郁的气息缓缓散开因为里头掺了玫瑰花汁子香味亦别有清淡芬芳。我低声道:“臣妾能再侍奉在皇上身边已是上天眷顾了受些委屈又何妨只是槿汐陪在臣妾身边多年心里总是有些舍不得的。”我微微红了眼圈“说到底总是她不对纵使她和李长真的有情也不该惹这许多是非。皇后是后宫这主她要按宫规处置谁也奈何不得臣妾也只能听从。” 玄凌颇有不快之色略带薄责之意“纵然后上皇后掌管难不成朕身为天下之主却不容过问了么?” 他的口气是责怪的即便没有我玄凌对皇后也不如五年前一般尊重了。我把心头的暗喜化作口中温软的不安与紧张牵着他的衣袖侬侬道:“皇上这样说倒像是为了臣妾的人而责怪皇后了臣妾伏祈皇上切莫因此迁怒皇后若真要怪责就怪责臣妾没有好好约束宫人吧。”说着就要支着腰吃力地屈膝下去。 玄凌忙拉住我道:“什么没有约束好宫人?这样的事朝朝代代都有不是到了朕这里才开天辟地第一桩。论起来他们都是饮食男女内监虽然算不得男人但总有人的情义秦始皇残暴至此也未曾在宫中大肆禁止此事朕又何必如此灭人人欲?” 我知晓他的心思顺口道:“其实论起来此事总在宫墙之内悄悄掩过了也就是了若大肆张扬到了臣民耳中岂非叫人看笑话。臣妾说句不中听的话槿汐也就罢了李长是自小服侍皇上的人朝夕相处的时候只怕比臣妾还多上许多也可算是功过相抵了。” 玄凌低笑一声朝我挤挤眼睛促狭道:“这话听着倒像是吃醋一般。怕是借着说李长的话在挤兑旁人了。” 我红了脸道:“谁要挤兑旁人了谁又吃醋来着臣妾不过白说一句而已皇上就这样多心仿佛臣妾在为皇上早起去看徐婕妤吃醋了。”说罢扭转身子不肯和他说话。 竹影婆娑泠泠有风吹过带来桂子浓郁甘美的香气冲淡了竹叶的清疏朗朗气息。玄凌笑着过来搂我的肩道:“是朕不好!——你也是都是做母亲的人了方才还和朕深明大义地说道理一转身又闹起孩子脾气来真真不晓得要拿你怎样才好。” 我索性任性撒娇道:“做母亲就不许闹闹脾气了么?何况又不是嬛嬛要闹脾气都是皇上逼的罢了。皇上都是好多孩子的父亲了还这么霸道!” 玄凌朗声大笑道:“瞧瞧你朕不过说了一句你有多少话儿等着朕了。真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矣。” 我啐了一口方才破涕为笑指着小腹道:“嬛嬛是女子肚子里的是小人皇上既觉得难养可都不要了罢。” “朕哪里舍得呢?朕想起一进来就告诉你去看了徐婕妤怕你本来为了槿汐的事不自在又添一重烦恼。” 我横他一眼笑道:“谁要烦恼了?说起来徐婕妤即将监盆皇上也要多去看看她才是啊!” 玄凌吻一吻我的眉心低笑道:“嬛嬛这样懂事朕也会叫你安心的。” 我起身进内室换了件家常衣裳一壁又吩咐小连子传点心进来。待我换了衣裳出来桌上已搁了几道菜式:灵芝山鸡煲、珍珠桂圆炖官燕、百合片炖豆腐、酿紫姜尖儿皆是玄凌寻常爱吃的东西。 我问小连子道:“准备了这些功夫怎么不叫端上来?”正说着小允子亲自捧了一道菜来我笑道:“这是今秋新进的鲈鱼此时吃最肥美不过用新鲜菊花烹了清炖口味也清爽皇上尝一尝罢。” 玄凌大显喜色“年年一到秋天朕想起鲈鱼就食指大动没想到今年在你这里占了头筹了。” “知道皇上喜欢所以早早预备下了。”我含笑道“原本是要送去仪元殿的谁知那么巧皇上自己来了正好吃个新鲜。” 玄凌大喜一时吃得痛快。过了一盏茶功夫小连子上来道:“酒酿清蒸鸭子已经好了可要端上来?” 我看着玄凌道:“皇上可要吃么?皇上在皇后那里吃了酒酿清蒸鸭子说不错因此如今各宫都准备下了。” 玄凌微微蹙一蹙眉道:“这会子怎么送上这个来了听着就觉得油腻腻的。传朕的旨意就说朕吃絮了以后不必再准备着了。” 我着意体贴道:“撤了鸭子换一个龙井炒虾仁来又香又嫩的。”我看一眼专心于食的玄凌微微把唇角溢起的一缕笑意抿了下去。 第二十九章 奋起 过了两日释放槿汐和李长的旨意就下来了。玄凌到底顾及皇后的面子虽然未严惩槿汐和李长也保留了他们从前的职责却也到底罚了一年的月钱小惩大戒。只是比起性命来这一点银子也是根本无关痛痒了。 那一日我早早领着浣碧亲自去接了槿汐回来。不过三五日光景槿汐已经瘦了一大圈整个人憔悴支离一回来便一气喝了许多水随即便默默无言了。我起先以为她会委屈哭泣然而槿汐的个性外柔内刚又如何会哭泣?她甚至连一句抱怨也无——因为她根本不愿开口说话。只草草洗漱了便回了自己房中歇息。 一连数日槿汐只问了一句“李长可也无事了?”我答了“是”她缓缓松一口气再也不开口了连早起陪伴我去皇后处请安的事槿汐亦推托了只叫浣碧跟着。我知道她不愿意见人更知她好强之心也不愿去勉强。浣碧与花宜数次忍不住要去劝也被我一力拦下了。这是槿汐的心结若自己想不开旁人怎样劝说亦是枉然。 也难怪槿汐不愿出门除却未央宫中安静些连这安静也是刻意的小心翼翼的安静出了未央宫外头唧唧喳喳的舌头无不拿这事当了笑话来说我纵然劝得动玄凌却也堵不住众人之口和鄙夷好奇的眼神。 我默默叹息了一句流言杀利不逊于任何杀器啊!连向来坚韧果敢的槿汐亦变得委顿不堪。 然而她若不振作哀伤畏惧更如山倾倒会日复一日压得她无法喘息。 这一日晚玄凌遣李长送来了一品椰汁红枣雪蛤我谢恩接过为免槿汐在旁尴尬只叫她去小厨房看着炉子上的清炖金钩翅。数日不见李长整个人迅苍老了一圈脊梁也有些伛偻了。 我叹息着道:“公公清减了不少这几日受苦了。” 李长微微勾着脑袋苦笑道:“奴才一直以为自己身子还强健可只在暴室做了几天粗活身子就这样不济当真是不中用!” 我赐了他座温言道:“暴室哪里是人待的地方?要不是本宫亲眼去探望过槿汐竟不知道还有这样苦热不得见人的去处。公公如今能平安出来也算是万幸了。” 李长低低咳了一声颇有些苦中作乐的样子“奴才劫后余生也是这样想的。在暴室的时候奴才粗皮厚肉的倒也没什么顶多累着些罢了。”他的声音更低“如今奴才出来依旧在皇上身边行走倒敢有人说三道四只是槿汐她……”李长的每一道皱纹中都掩藏着担忧和悯意哑着声再也说不下去了。 我用绢子拭一拭腮上的胭脂淡定道:“公公其实心知肚明槿汐会被人说三道四也是因为她在本宫身边的缘故。本宫自回宫中宫里多少双眼睛盯着只管要拿本宫的错处。本宫一再小心了她们就去打本宫身边人的主意就是个例。”我的语气中颇有委屈隐忍“若不是本宫无用也不会牵连了你与槿汐了。” 李长忙起身道:“娘娘这话自伤得重了。娘娘是皇上身边一等一的红人旁人怎能不嫉妒生怨?她们愈是议论娘娘的是非愈是显出娘娘在皇上心里的与众不同。” 我微带着沉沉的鼻音缓缓道:“本宫前次执意去暴室看望槿汐怕的是再不见一回以后会没机会了拼得皇后娘娘一顿责罚也是要去的。只可惜到底也没见着公公。其实公公哪里知道此次之事是皇后牵了敬妃与端妃来了本宫这里说是安贵嫔冒失撞在公公身上掉出了那枚璎珞才闹出的事端。想想也是安贵嫔向来仔细事情闹得这样大连皇后都要亲自来查本宫一力想保住你们二人也是无计可施——好在皇上顾念旧情。” 李长默默听着骤然牵动唇角露出一抹寂寂的冷笑道:“是啊安贵嫔一时莽撞……连带着皇后娘娘也上心了!”他的冷笑只在一瞬很快又恢复为平日恭顺而谦卑的笑容“奴才会谨记教训。” 我抿一抿有些干燥的嘴唇意味深长道:“这个教训不仅公公要谨记本宫也会牢牢记住的。” 李长望着槿汐的住处怅然道:“那么槿汐……” 我微笑安慰他“你放心本宫会开解她。”李长点点头默默起身告辞。彼时残阳如血在重重殿宇的间隙里投下灼艳的光影。李长的悠长的身影便在这血红里慢慢被拉得愈来愈长。 几日来我胃口甚好温实初亦道产期将近多多补养增些气力也是好的。槿汐进来时我已经吃完了那一盅椰汁红枣雪蛤她捧着一紫砂锅的清炖金钩翅用银勺子舀出金黄绵厚的汤汁在白玉小瓷碗中。那汤是用翅针加老鸽、龙骨、肉眼、牛肉、火腿丝用文火煲足五个时辰其间要不断捞去浮油什质待汤汁成金黄色后隔渣方能用。鱼翅用此沸汤煨过令其柔糯而不烂加入好鸡汤炖沸后调以适量元贴心水和参汤方能入口。 槿汐黯然调着汤汁静静道:“他走了?”我应一声她又道:“他老了。”我不作声槿汐再没有说别的话只把翅汤端到我面前“娘娘趁热用些吧!”她安静坐在我面前眼神是空洞无物的空茫涣散没有一个着落的地方。 鱼翅和鸡汤的水乳交融使室内弥漫着一股氤氲的暖人肺腑的香气我缓缓拨动着手中的银匙仿若不经意一般“槿汐你看着宫里的人和上林苑的花儿一样多宫里都是些什么人呢?” “主子或者奴才。”她的话语简短而淡漠眼皮也不抬一下。 “那么”我看着她道:“这些主子或者奴才里头有哪些人是你的故交好友哪些是你可以相信可以依靠的人?” “除了柔仪殿除了李长再没有旁的人。” “是啊!出了柔仪殿槿汐你相熟的也只有李长了其他都是不相干的人。”我款款看着她“既是不相干的人她们所说的话爱听的就听不爱听的便当是刮过耳旁的风。槿汐咱们做的事说的话只能顾得了自己顾不了人人都喜欢能堵住人人的嘴。” 槿汐深深地看我一眼嘴角扬成一个无奈而干涩的笑容“娘娘有些事说起道理来人人都晓得可是真要做起来何尝不是难上加难。” “因为难就不做了么?永远也不去面对?或者以为只要自己捂上耳朵逆运算眼睛就真能外头的事都没生过了么?”我微笑着语气坚毅“槿汐你从不是这样的人。”我轻轻握住槿汐的手她的手是冰凉的潮湿有涩涩的触感。我动容道:“当初是为了我你才不得已去俯就李长你若不是真心愿意借着如今这个由头断了也好。槿汐你实在不必勉强自己。” 有长久的静默我与她相对时竟似在无人之境一般半点声息也无。槿汐是过头看着枫树上的脉脉红叶那鲜艳的红在凄楚的夜色蒙胧里也有浓烈的瑟瑟。良久槿汐转头看我眼角含了一丝若有似无的欣慰“有些话奴婢在暴室时就对娘娘说过。” 我颔心里漫出一丝欣慰“不错原以为只可同富贵的人竟可以共患难也是难得的机缘。槿汐你既晓得这点必然也明白你若伤心不振李长心里也会更难受。”我和静微笑“槿汐咱们好好活着不是只为了自己更是因为要我们身边的人因为我们过得更好些不要有亲者痛、仇者快的一天。”我攥着她的手更用力些切切道:“为了流言纷扰而伤害了一个爱护自己的人更是大大的愚蠢大大的不值。” 槿汐一味地沉默已到了掌灯时分窗外绢红宫灯散出蒙胧温暖的红光照在槿汐清瘦的面庞上照亮岁月划过时留下的淡淡痕迹。 我有些怔怔或许那些痕迹不仅是生命留下的痛苦的印迹亦是一种懂得和饱满。 次日起来照旧是浣碧和花宜服侍了我梳洗妥当。我见槿汐房中门窗紧闭浣碧传单道:“槿汐仿佛还没有起来。” 我点点头化了胭脂点在唇上道:“由她多睡会儿吧。”梳洗罢浣碧和花宜扶着我往皇后的昭阳殿中去。 八月已慢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的时节且又在清晨连空气中都带着淡淡萧疏的阔朗气息。时辰还早大约皇后也没起来庭院外三三两两聚着几个嫔妃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什么。才走近些却听见穆贵人与祥嫔的声音张扬着兴奋的短时间“祥嫔姐姐方才说得好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未央宫那位是在佛寺里也不忘勾搭皇上的货色连着她身边的宫女也是个和内监吃对食的主。那天听祥嫔姐姐说起我还不信现在想起来真是恶心得连隔宿的饭菜都要吐出来了。” 祥嫔得意洋洋道:“虽然皇上轻描淡写把事情给过了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我且看她如何收回这个脸面!” 横刺里祺嫔带着宫女过来笑道:“还如何收拾得起脸面呢?都丢得满宫都是了。我要是她就主仆俩一起躲起来再不出未央宫的大门。” 几人见是祺嫔来了忙彼此见礼。因着皇后说时近中秋玄凌格外开恩把禁足的祺嫔恕了出来。穆贵人“咯”一声笑道:“她哪里还有脸呢?我瞧着她从来都是没皮没脸的。” 祥嫔扬着娟子道:“她自己本就没脸下头的人也跟着添乱。听说皇后軂这绘春和剪秋两位姑姑亲自在那奴才的房里搜出那些个东西来真真是恶心!” 祺嫔手里拧着一片鸡爪枫的叶子揉搓着带着诡秘的笑容道:“崔槿汐是她的心腹保不定那些东西是她自己用来勾引皇上的呢?只不过是底下人替她保管着罢了。” 我在旁听着登时勃然大怒。浣碧气得脸色青耐不住咳嗽了一声那些人谈得络一听见动静回头登时脸色大变。 祥嫔和穆贵人等到底胆子小讪讪地屈膝草草行了一礼。唯独祺嫔略略欠身只昂然微笑站着神情愈见倨傲。 我微微一笑“还未恭喜祺嫔终于出来了。”我的目光清冷扫过她身后的祥嫔和穆贵人等兀自笑道:“想必祺嫔禁足的时候闷坏了一出来就往是非堆里扎。” 祺嫔低头拨着衣衫上的珍珠纽子也不看我施施然道:“孰是孰非娘娘心里明镜儿似的何必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呢?” 我不以为忤只含蓄地微笑“皇后娘娘开恩为着八月中秋团圆特特求了皇上把祺嫔放出来却不想一片苦心是枉费了。”祥嫔不解低低“咦”了一声我慢慢道“可不是么?皇后以为祺嫔长了教训才放出来的却不想还是这么毛躁岂非过完中秋又被寻个什么由头禁足了。” 祺嫔冷着脸晌忽而拈起绢子低低笑了一声道:“嫔妾有什么不是也只是自己的不是比不得娘娘身边的人做出这等没脸面的事来可不晓得是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我正待说话肩上骤然一暖一件雪絮绛纱披风已披在了身上却是槿汐的声音暖暖道:“早起天凉花宜也不晓得给娘娘带上披风万一着凉皇上又要心疼了。” 我心下一喜一颗心稳稳落定了道:“你来了?” 槿汐的手稳稳扶住我的手肘沉稳道:“是。陪娘娘给皇后请安原是奴婢的职责前两日奴婢病着不能起身如今好了就该伺候着娘娘。”槿汐装束严谨神色亦稳重如常转而看着祺嫔恭敬中不失一位姑姑应有的端肃“祺嫔身为宫嫔方才的话是该对莞妃娘娘说的么?所谓上梁不正下梁不正娘娘为三妃之一小主只是正五品嫔尊卑有别。难道说小主昔日苛待宫人之错也是因为娘娘上梁不正的缘故么?祺嫔小主未免强词夺理了。” 祺嫔气得噎住恨恨道:“强词夺理的是你崔槿汐!明明是你秽乱宫闱……” 槿汐倏然打断含笑冷然道:“小主这话错了。奴婢是与李长交好那又如何?小主纵然不喜欢也好只是秽乱宫闱四个字奴婢万万担当不起。恕奴婢出暴室的人是皇上小主若说奴婢秽乱宫闱岂非暗指皇上包庇奴婢纵容宫闱大乱?不知小主这样污蔑皇上居心何在?” 祺嫔绞着手中的绢子恨得咬牙切齿“崔槿汐你……” 槿汐也不理会她只缓缓看着旁边的一众嫔妃道:“各位娘娘小主的心思也和祺嫔小主一般么?” 穆贵人先低头讪讪红了脸道:“嫔妾不敢。” “那么祥嫔小主呢?”槿汐淡淡一笑“小主的梦魇还没好吧?” 祥嫔忙垂头道:“嫔妾不敢妄自议论。” 恰巧与祺嫔同住的周容华带了侍女过来见我忙福了一福。我轻笑道:“容华妹妹如今是翠微宫的主事虽然年轻却很懂事。妹妹既与祺嫔同住有什么事也该好好教导祺嫔别让她再出了什么差错连累妹妹。” 周容华素与祺嫔有隙她这个容华的位份也是因祺嫔的贬黜而得立刻道:“谨遵娘娘教诲。”说罢去拉祺嫔口中笑道:“姐姐的年纪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说话行事还这么不检点由着年轻的姐妹们看笑话儿。” 祺嫔气得怔正要说话却是剪秋出来说皇后已经起来了众人也不再多言一同进去了。 一一请安过后皇后见槿汐随侍在我身边不觉有些意外道:“今日槿汐也来了。” 槿汐含笑恭顺道:“伺候莞妃娘娘是奴婢的本分。” 皇后凝视她片刻微微一笑“是。你是该好好伺候着莞妃。”皇后语重心长道:“槿汐你是宫里的老人儿了服侍莞妃应该格外上心别惹出什么事端来叫莞妃烦心才是。” 槿汐坦然目视着皇后“多谢皇后娘娘关怀。槿汐前次的事叫皇后挂心了其实并不算什么事。既然连皇上都不追究那就更当不得什么事了。” 皇后意味深长地一笑深邃的眼眸中有冷冷一缕寒光划过“是么?不过能让皇上为此向本宫开口看来也不是什么小事了。” “皇后是说奴婢与李长之事么?”槿汐淡然道:“娘娘手头的事千头万绪奴婢之事实在微不足道。”她如此坦荡旁人反而不好说什么了。 皇后淡淡一笑也不置可否只道:“中秋将至听闻清河王不日内亦会回京加之莞妃与徐婕妤都是产期将近连沈淑媛也有了身孕皇上的意思是要好好操办。” 众人异口同声道:“但凭娘娘做主臣妾等不胜欢欣。” 喉头干燥得痛像吞了颗毛栗在喉头吞下也不是吐出也不是只这样哽咽着刺痛难受。心沉沉地突突跳着一下又一下**竦的耳中只回想着那句话——清河王不日内亦会回京。他要回来了!他要回来了! 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了柔仪殿一颗心恍恍惚惚地没有个着落。中秋筵席我是必不可缺席的。等了这么久盼了这么久他终于要回来了。心头却苦得涩我又该如何面对他呢? 这样骤喜骤悲之间日子也缓缓过渡到了中秋。 第三十章 离恨苦 关于槿汐和李长的流言渐渐平息。传播流言的乐趣本不外乎是满足自己探究他人**的好奇更是建立在以窥探当事人听到流言后的痛苦来获得自己喜悦的满足。因而若当事人对流言置若罔闻她们渐渐也没有兴味了。 对于李长和槿汐的再度往来我与玄凌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连皇后也不敢再多加干涉。 中秋那日晨起便开始忙碌。先是帝后去太庙祭天然后由皇后偕同阖宫陛见向玄凌贺喜最后是贵嫔以上的妃子一同由帝后带着去颐宁宫向太后请安道贺。 我的心绪是茫然而酸涩的隐隐带点期盼。一早起来便按品大妆珠翠环绕凤冠霞帔湮没在贺喜的人群中。夜宴之前嫔妃和亲王外眷是不会相见的。等参拜结束已到了正午时分草草歇歇了午觉起来又要卸下礼服换成略略简约些的衣衫准备晚间的合宫家宴。 午睡起来时浣碧已在更衣梳洗了。粉嫩嫩的浅青色缎子圆领直身长衣领口绣小朵点金水绿卷须花袖口滚连续葡萄花边纹下面一条藕荷色织银丝百褶裙外套一件雨过天青玫瑰纹亮缎对襟褙子皆用燕子盘扣点缀。她这样精心装扮雪白的肤色映着柔青色的衣衫恍若浣纱溪边一株临水照影的碧绿烟柳。 浣碧一见是我有些讪讪的不好意思忙要手忙脚乱地把衣裳褪下。我心中纵然酸涩然而亦明白她的心思忙一手按住道:“衣裳很好别脱下来。”我打开妆台上的饰匣子拣了一支白玉嵌红珊瑚珠子的双结如意钗别在她髻间又埋了几颗珍珠在她挽得光滑的髻上浣碧照常在鬓边簪了一朵浅水红色的秋杜鹃又戴上一对鎏金点翠花篮耳坠临镜照了一照自己也笑了。 浣碧随即有些惴惴水亮的眼眸微微低下去踌躇道:“奴婢……不是要抢小姐的风头只是不想……太丑。” 我微笑“能在打扮得好看的年纪好好打扮不是很好么?”停一停又道:“在他面前我只有惭愧。我若有什么风头也只该在皇上面前的。” 浣碧不自觉地摸一摸飞红如霞的双颊比平时更添一分艳软秾丽的小女儿情态。她打开紫檀雕花二十四幅密格木衣橱为我挑衣裳内中秋季穿的衣裙琳琅不下数百件织金烫银嵌玉镶珠满室皆是流丽的华彩。 一时浣碧也挑花了眼最后择了一件浅雾紫的轻罗衣裙莲云蓬莱花纹有种轻软繁漪的柔美衬得整个人仿若一朵轻盈的紫色的云。臂间挽了一条玉色烟纱绞碎珠银线流苏。想起初见那一年仿佛也是这般紫色的宫装我与玄清突兀地遇见。 这样的紫色穿在身上一颗心也如花蕾一般不觉柔软了下去。浣碧低低叹息了一声在我颈上佩上一串白玉琢成的夕颜花链子含苞的花朵垂在胸前仿佛也绽放了无数如花的心事。 而我已不再是如花般娇嫩的年纪了。 时光缓缓划过如一潭静水虽然潺涴缓和到底也是徐徐向前云了。一如宫中女子暗暗流云的如何也挽不住的流年。 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呵!这句话让我夜宴时见到恁多的年轻宫嫔时更是深有感触。 尤其是叶澜依的得宠心里也更加明白。因是合宫朝见的日子今日中秋夜宴之上一众妃嫔自然是卯足了斗艳之心个个打扮得如三春盛放的花朵唯恐落了人后头。为求节日喜庆之意宫妃们的身上大都是织金的宫装连那些位份低微久不面圣的宫嫔亦穿着掐金钱的锦衣放眼望去尽是金闪银烁兼之环佩珠玉的光芒闪耀辉映紫奥城内一片歌舞升平的浮华璀璨景象。 然而众人间最夺目的莫过于自年初便得宠至今的滟常在叶澜依不如今已是滟贵人了。 她虽然位份低微然而降了三位有孕的嫔妃之外她在席上的位次仅次于胡昭仪连生育了淑和帝姬的吕昭容都被排到后头去了。座上嫔妃纵然背地里恨得银牙咬碎面上也不敢露出什么来。 滟贵人一身齐整的天水碧丝绣宫装内外两层浅青和深碧的宫纱繁复重叠行动间恍若一池春水波光摇曳。她的衣衫永远是青绿色的为多比之浣碧的温柔表滟贵人是华贵中更见清冷疏落是隐约于繁华荼蘼中的一分落落寡欢。她的双手拢于烟霞色洒丝月蓝合欢花弹绡纱裙上那月蓝的花瓣便是的摆幅里深藏着月蓝的内褶浮动。滟贵人臻轻晃的瞬间金枝双头虎睛珠钗划出一道清泠泠的汹涌仿若她一贯的神情游离在歌舞喧嚣之外好似不可捕捉的云雾般扑朔迷离。 其实以她的出身能得这样的盛宠已是意外了。然而于她似乎真是不介意或者是真的不满足永远是这样的冷淡的含一缕淡漠的笑冷眼相看。 这一日也正是眉庄怀孕满百日的日子宫中难得同时有三名身份贵重的妃嫔有孕盛宴便格外热闹隆重。眉庄在宫中众人眼中向来大方得体又得太后的钟爱如今有孕难免得人瞩目。 一直到开宴我的心思都是恍惚不定的隐约期盼着什么却更添一重相见后情何以堪的害怕。直到玄凌轻唤了两声才恍然回。 玄凌握一握我的手关切道:“手这样凉可是着了风寒了?” 我盈盈一笑“只是夜来觉得风凉罢了。” 浣碧忙道:“小姐的外裳放在偏殿奴婢去取吧。”她才要转身忽然脚步停驻眼波绵延直直飞了开去牢牢定住在远处。 几乎是心头一颤浣碧目光盈盈所系之处正是玄清负手踏进。 经月不见恍若数载时光都已经过去了。心口一热几乎耐不住要落下泪来。簌簌的泪光迷蒙里他依旧是一袭素色长衣清淡如月光的颜色修长挺拨的身影里带了些秋凉气息温润中颇有萧索之态。我几乎要恨自己的泪意了这样的泪光里我几乎看不清他的脸。可是有什么要紧无时无刻他的样子总在脑海里。 到底是浣碧机警侧身挡在我身前我趁机举袖掩饰好自己的泪意垂手时已是平日最温婉娴淑的妃嫔模样浅浅含笑淡淡矜持端坐在玄凌身边。 不过数月间他的面庞已隐隐有了支离之态昔日的翩翩风姿颇有沈腰消沉之像然而其间风骨却是丝毫未减。 他拱手而拜保持着臣子应有的本分道:“臣弟来晚了皇兄恕罪。” 玄凌亦习惯了他一贯在筵席上的迟到早退随和握一握他的手亦生了手足之情“你执意要去上京寒地如今一路风尘赶回来人都添了几分憔悴。” 玄清淡淡一笑目光所到之处保持离我三寸的距离我几乎能感觉到他呼吸间的沉郁“到了上京着了风寒病了十数日倒不是风尘之故。” 玄凌大为吃惊“怎么没人来报知朕?”他生了薄责之色道:“身边跟着的人是做什么的!” “是臣弟不叫他们说的。”他淡淡地笑“不过小病而已如今也已经好了。” 玄凌仔细打量他两眼颇为感触道:“瘦了这许多还说小病你也当真是缺个人来照顾你起居了。”他忽而一笑“如今可有中意的人选了?” 玄清只是一笑眼波里墨色的涟漪起伏终于不自觉地漫到我身上仿佛是夜色的深沉“若有中意臣弟就不会只身前来了。”他的声音沉一沉“或许清此生所求只能是庄生晓梦了。” 他的话在一瞬间刺痛了我仿佛一根细针在太阳穴上狠狠扎了一下激得我几乎要跳起来。胡昭仪俏皮一笑娇滴滴的声音自珠翠重叠间漫出“六表哥最风流倜傥哪肯找个人来束手束脚。若被人管着还有伊人可求么?” 玄清向来只把她当小妹妹看待也不介怀只道:“昭仪已为人母俏皮劲儿却是一点未改。” 胡昭仪娇声笑道:“我未改的只是俏皮劲儿罢了将为人母的莞妃和沈淑媛最是有资历的人然而容貌鲜妍也半分未改呢。” 他的目光倏然一紧扫过我隆起的小腹转瞬已换了澹澹的笑意向眉庄道:“淑媛安好还未向淑媛娘娘道喜。” 眉庄略略欠身随礼道:“多谢王爷。” 他方才看我退开一步拱手行礼“莞妃娘娘安好。” 他的语气里有一丝难辨的嘶哑这一句“莞妃娘娘”简直如刺心一般叫我难堪而无奈。然而再难堪终究勉强回了一礼“王爷回来了。” 天**晚阔而远的天际里暮霭沉沉寒蝉凄切重重殿宇楼阁在暮云晚霞的暗色余晖下逐渐演变成深邃而单薄的数叠剪影宫苑深深寂寞都随着阴冷地气缓缓涌了出来整个紫奥城仿佛都被浸没在浓郁得化不开的阴翳之下。他静静道:“娘娘即将临盆身子可还康泰?”我几欲落泪抿一抿唇极力维持着矜持道:“劳王爷挂心一切都好。” 心中的澎湃汹涌得难以遏制浣碧忙搀住我的手道:“王爷见谅小姐要去更衣了。” 玄凌挥一挥手向我道:“赶紧去吧着了风寒可不好。” 方才迈出重华殿脚下一个踉跄浣碧急忙扶住道:“小姐还好吧?” 悲凉转间深恨自己的软弱与无能总以为能克制自己总以为自己能忘记总以为自己能做到完美然而差些就失了分寸。 浣碧的手微凉如枝梢的露水低低婉声道:“情不自禁是一回事性命是另一回事小姐还是小心为上。” 我微微颔“是我不够稳重。” 浣碧的叹息如透明的蝉翼不易察觉“小姐和王爷心里的苦奴婢如何不明白只是……” 我点头拦下她的话“他要好好活着我也是。” 浣碧郑重点了点头道:“是性命才是最要紧的。”她停一停“小姐心绪不好未免被人看出破绽还是晚些回去才好。” 我默默点头转眼见一片落叶从枝头坠落似心底无声的一句叹惋。 第三十一章 相见欢 雪絮连烟锦的披风软软凉凉地搁在手臂上不盈一握。欲取披风之暖心里反倒生了凉意。勾栏曲折的长廊蜿蜒无绝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头一般。 廊下绿蜡桐叶舒卷喜人疏斜的紫蓼花枝横逸旁出落在青砖地上烙下一地层叠蜿蜒曲折的影子远处重重花影无尽无遮一个眼错几乎以为是清在朝我走来。 自己亦是感叹相思入骨竟也到了这样的地步么? 有杜若的气息暗暗涌到鼻尖清新而熟悉他的声音有些稀疏而清淡似沾染了夜露的新霜“你……如今好吗?” 喉头几乎要哽咽住极力笑着道:“方才席间已经说过本宫一切安好。”我停一停“王爷忘记了么?” 他缓缓摇头“方才是方才现下是现下。清在上京逗留数月如今见面只想听一听娘娘真心说自己安好这样清也能放心了。” 我侧廊外一树紫蓼花开得繁花堆锦在初秋的清冷的夜里格外灼灼地凄艳。我含着一缕几乎看不出的笑意“真心与否并不重要这个地方本来就没有真心所以无谓是否真心说自己安好。” 浣碧耐不住轻轻道:“王爷放心小姐如今是三妃之一又将临产皇上事事挂心什么都好。” 清的笑容里有一丝质疑和嘲讽“位在三妃就必定是好?那么端妃和敬妃也就是事事如意了。” 我淡淡道:“本宫的安好若王爷关心太多王爷自身就不能安好了所以实在不必劳心太多。”我硬一硬心肠“难得的中秋家宴王爷独自逃席好似不大好。” “清一贯这样。”他的笑意哀凉如月光也照不明的影子“从前娘娘从不指摘如今提起仿若清从前怎样做如今也都是错的了。” 他语中的怨责之意我如何不明白。然而再明白我也只得一笑了之“王爷最是洒脱如何也作怨怼之语?” 夜空中的繁星璀璨如明珠四散一轮圆月如玉轮晶莹悬在空中。天阶夜色凉如水无边无际泼洒下来银辉如瀑。 他已经恢复了寻常的闲闲意态仰望星空“有心才有怨娘娘说是么?” 有心才有怨么?而我在决意要回宫那一刻已经应允了槿汐要割舍自己的心。我倏然回头道:“浣碧咱们回去吧。” 转身的一瞬他手心的温度如热铁烙在手上一直沉郁克制的心骤然平实了下来。他说:“不要走。” 脚步随着心底最温软的触动而停驻。浣碧略略欠身默默退了开去我抽出自己的手无可奈何道:“你我这样说话若被人看见……” 远处的丝竹笑语荡迭在紫奥城的上空。今夜这里是一个欢乐之城有谁愿意离开皇帝的视线独自来聆听这中秋时节的寂寞。 玄清的身影笼在柔明月晕下更显得无波无尘清冷有致。他望着遥远的热闹一眼若有所思道:“滟贵人眼下很得宠。” 我望着涟漪轻漾的太液池水低低叹息道:“于她这样的恩宠未必是好事。” 玄清微微点头“世家女子尚且承受不起这样的恩宠何况……” 他没有忍心说下去我接口道:“何况是她这样身如飘萍没有根基的女子是么?”我别过脸转仰望天空一轮明月如晶那样明籼的光辉如水倾泻仿佛不知世间离愁一般。 这一轮明月……我心下忽然一酸数年前的这样一个中秋也是他这样与我相对可是那时纵然会对前途惴惴却何曾有如此连明月也无法照亮的凄凉心境。 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却原来不需要西风凋碧树茫茫天涯路早已经被命运戳穿容不得你挣扎反抗再挣扎再不甘心还是要回到原来的路上胼手胝足地走走到力竭走到死。 槛菊愁烟兰泣露的时节宫殿重重罗幕飞纱缓缓垂落却抵御不住人心自生的轻寒。我硬生生别转头去檐下燕子双双飞去倍觉哀凉人尚且不如燕子可以和自己喜欢的人双宿双栖。 他低低道:“有滟贵人和蕴蓉如今沈淑媛也有了身孕眼见她们一个个得宠我总觉得你的日子不舒心即便听闻未央宫焕然如金屋。” “金屋紧闭锁阿娇你怕我也有长门咫尺地不肯暂回车那一天?”我笑笑“甘露寺好比长门宫我是已经回来的人。至于能不能舒心且看自己无关其他。” “是么?”他骤然逼视住我“你执意回宫是原因诸多却也是为皇兄和你们的孩子难道见他左拥右抱也能视若无睹么?” 他的语气咄咄逼人我有一瞬间哑口无言这才惊觉他语中的深意——他竟是在试探我是否在意玄凌。 全文字版小说阅读更新更快尽在支持文学支持!、我很快掩饰好神色淡然自处“那么王爷以为本宫要大肆泼醋或是终日以泪洗面才对?皇上不可能只有本宫一人本宫又何必强求?伤心是这样过日子不伤心也是那又何必要伤心。”我深深看他一眼“有些事对王爷也是一样的。” 玄清的笑容忧伤而无奈顾左右而言他“说起滟贵人你是否还记得从前我应允你看驯兽嬉戏?” 我记得的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 我蓦然明白“你当日所说的驯兽女是叶澜依?” 他目光清澈如水大是惋惜“当日她虽是卑微之身却比如今自由自在得多了。” 我心下蓦然一酸道:“你又不是她怎知她不是自得其乐?” 玄清微微一低头宽广的素袖薄薄拂过朱漆雕花的美人靠“是否真心快乐未必只有自己明白。” 我轻轻一笑凝望满地如霜似雪的月光。原来并非月光如霜雪清冷而是望月人的心已然冰冻哪怕见满枝梨花娇艳晴光也不过以为是冰雪精魂凝结罢了。“如果没有真心呢恐怕连奢望快乐也不可得。”我问:“你们认识很久?” “并不很久只是她昔年驯兽时为猛兽扑伤是我请太医为她医治的。”他感慨“若干年前滟贵人不过一名孤苦少女却乃自由之身。如今虽为贵人却行动被人虎视眈眈可见世事多变并非只有一人困顿其中辗转不堪。” 我也不作他想只静静回味着他所说“世事多变”四字心中酸涩不已如吞了一枚生生的青李子只道:“月有阴晴圆缺何况人生百变呢?” 他琥珀色的眼眸被忧愁的白雾覆盖“做人尚且不如明月月亮月月都能圆一回。哪怕七夕牛郎织女一夕一会也能相对畅谈尽诉相思。” 廊前檐下摇曳着姿态袅娜的藤萝湿漉漉的偶尔有几滴露水从枝蔓上滑落滴到了头上鬓间似乎也染上了幽幽的藤萝清香。那种露水的冰凉感觉从肌理渗入心脉但觉一片薄薄的利刃刺入胸怀将心割裂成碎。唯低头看着他与我的影子的交集怅然想如若没有当初种种我与他或者还是能这般如影随形的吧。我默然思忖片刻悄声道:“也许做人才是最难最艰辛的事。若有来世我情愿做一阵风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萧凉的晚风撩起他耳侧垂下的几缕散远处的欢笑笙歌远远地仿佛在尘世的喧嚣里。远处无数宫院的明炽灯盏灼灼明亮与夜空中的满穹繁星互为辉映星芒与灯光闪耀交接紫奥城所有的宫殿楼宇都被笼上了一层不真实的华靡氤氲。因着这氤氲的模糊所处的环境暂时被含糊掉了。我是多么贪恋和他独处的时光那样宁谧是我在浮世里得不到的欢欣。然而那笙歌阵阵这繁华宫廷时时都在提醒我再也不能这样和他安安静静说话了。 我面对他尽量以平静的姿态罗衣轻拂过地面的声音似清凌的风“王爷与本宫若再耽搁只怕就要惊动皇上了。” 他的目光驻留在我高高隆起的腹部上“还有两个月就要临盆嬛儿……娘娘你要好生珍重。” 喉头的哽咽噎得我缓不过气来他一直以为这是我和玄凌的孩子。我为了孩子离开他他却还肯真心实意对我说这样的话。 我用力点头忍下泪水“我会。”我仰头看着他目光濯然“清你也珍重。” 所有的话都不可说不能说千言万语说得出口的只有一句“珍重”而已。 他颔退开两步“为避嫌疑还是我先回去娘娘过片刻再入席就是。” 我眼见他离开心中哀郁之情愈浓。近旁树影微动仿佛是谁的身影一闪而过。我心中一慌急急回头去看唤道:“浣碧——”浣碧闻声急急跑来我急忙道:“你方才在那边守着可见什么人过来?” 浣碧忙道:“奴婢一直在回廊那头看着并不见有人经过呀。”她着急道:“小姐可是看见什么了吗?” 我压住心中的惴惴笑道:“或许是风声或许是我听差了。” 浣碧为我系紧披风的流苏道:“那么咱们赶紧回去吧。” 再回席中玄清已经端坐席上向玄凌述说上京风物。玄凌低低问我:“怎么如此功夫才回来?” 我忙浅笑道:“适才略略觉得有些累所以歇了会儿才过来。” 他握住我的手腕低声关切“还好吧?莫不是孩子乱动?” 我不愿在清面前与玄凌过分亲近只婉声道:“没事歇一歇就好了。” 我环顾四周却见近旁滟贵人和胡昭仪的座位空着玄凌笑道:“蕴蓉哪里坐得住去更衣了。”我也不再言语只听玄清的话语若溪水潺涴婉约在心上缓缓划过。他的话我静静听着神思专注仿佛还是些许年前与他同游上京如今重又勾起我的回忆。 恍惚还在数年前也是这样的中秋家宴上我与他隔着远远的距离隔着丝竹管弦的靡软之乐隔着那么多的人听他缓缓说起蜀中之行与他共话巴山夜雨。 如此相似的场景杯中还是我亲手酿成的桂花酒人却已不是当年的人了。 正听着忽然坐在玄清身边的平阳王朗朗道:“当真羡慕六哥哪里都可以去走走大江南北都行遍了。” 玄清对这位幼弟极为爱惜虽不是一母同胞平阳王的生母亦身份卑微却如手足同胞一般。玄凌笑道:“如今老九年纪也大了不只想出去走一走也该娶位王妃静静心了。” 平阳王略为腼腆忙道:“皇兄笑话六哥都尚未娶亲臣弟更早了去了。” 玄凌不觉拊掌大笑指着玄清道:“瞧你带的坏样子连着老九也不肯娶亲了。” 玄清微微一笑“大周有皇兄的枝繁叶茂就好臣弟们也好偷些闲。” 语罢只见胡昭仪换了一身樱桃红的宫装再度盛装入席闻言耐不住偷笑了一声玄凌也是大笑“如今老六嘴也坏了。”又向平阳王道:“别听老六的来年若要选秀朕一定好好给你物色即便不是正妃也要搁几房妾侍或者侧妃在别太失了规矩。” 平阳王脸色微红“倒不是臣弟偷闲也不敢要皇兄这样费心只是和六哥心思一样必要求一位心爱之人才好。” 玄凌待要再说一直静默听着的眉庄忽然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皇上一头热心着或许九王已有了心上人也未知。”眉庄总是端庄的哪怕这样大喜的日子里依旧是笑不露齿大方得体如一棵笔直通透的芝兰玉树。 玄凌微微含笑道:“淑媛说得很在理。朕也是操心太过了不是冤家不聚头朕只看他们俩那一日呢。”说罢众人都笑了起来平阳王直羞得面红耳赤。 平阳王玄汾如今二十二岁先皇诸子中最幼。其生母恩嫔出身寒微容貌既逊性子也极沉默温顺。先皇不过一时临幸怀上了子嗣被册为宫嫔然而先皇子嗣不少是以终隆庆一朝她也不过是在嫔位直到先皇薨逝后才按祖制进为顺陈太妃。因着顺陈太妃的出身玄汾自幼便由早年丧子的庄和德太妃抚养长大。顺陈太妃出身既低庄和德太妃也不得宠宫中势利难免有几分看低这位小王爷的意思。是而玄汾虽然年轻眼角眉梢却颇有自强自傲的坚毅之气。 我喟叹想起来玉姚和玉娆也不小了。玉姚已经二十一玉娆也十六了。远在川蜀之地自然寻不到合意的夫婿然而听爹爹和玄清隐隐约约提起玉姚经管溪一事大受折辱竟也是心如死不肯再嫁了。我再看身边的浣碧见她终身如此耽搁也愈加怏怏。 皇后在今晚如摆设一般虽然身份最尊却一整晚端坐不语。此刻她端正容色浅笑盈盈“皇上只关心着两位皇弟也该着紧着自己的事才是。”说着微笑着向徐婕妤身边递了一眼。 盛装的徐婕妤身侧站着她的四位侍女伺候着添酒添菜。除了赤芍一袭橘红衣衫格外出挑旁人都是一色的月蓝宫女装束。 皇后微微而笑云髻上硕大的金凤出云点金滚玉步摇上明珠乱颤闪耀出灼灼的耀目光华。“不是臣妾要笑话皇上一晚上的眼风都不知道落在哪里了。徐婕妤知情识礼想必调教出来的人也是极好的若不然皇上也不会青眼有加。既然今天是这样大喜的日子不如皇上赏赤芍一个恩典也了了一桩心事吧。” 既是皇后开口更中玄凌心意他如何不允。不觉含笑道:“皇后总是事事为朕考虑周全。” 此时滟贵人业已回席胡昭仪眉毛一扬“咯”地一笑“表姐好贤惠!” 玄凌微微不悦地咳了一声皇后却丝毫不以为意只低眉含笑道:“为皇上分心是臣妾应当的。”皇后似想起什么目光徐徐落定在徐婕妤身上缓缓道:“赤芍到底是你的人还是要你说句话的好。” 徐婕妤面上一阵白一阵红起身低头道:“皇后做主就是。” 皇后搁下筷子笑道:“这话就像是不太情愿了。你的宫女总要你点头肯了才好否则本宫也不敢随便做这个主。” 玄凌忙笑道:“燕宜是懂事的。朕迟迟未开这个口也是怕她生气伤了胎儿缓一缓再说也是好的。”玄凌的话甫出口赤芍早就涨红了脸委屈得咬紧了踌只差要落下泪来。 皇后和颜悦色道:“身为天子妃嫔这样的事迟早谁都会碰上能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众人的目光如剑光一般落在徐婕妤身上她紧紧抿着嘴唇脸色微微白道:“是。臣妾也觉得很好谢娘娘为赤芍做主。” 玄凌松一口气笑道:“去拿朕的紫檀如意来赏婕妤。”李长忙应了去了。 皇后又看赤芍“还不赶紧谢恩?”赤芍喜得有些怔怔的到底还是桔梗扶着徐婕妤先起来谢了恩又叫赤芍分别给皇帝、皇后和旧主徐婕妤磕头按着祖制进了更衣又叫开了拥翠阁住进去。因赤芍本姓荣人前人后便称呼荣更衣。 胡昭仪在旁低低冷笑一声道:“主子住在空翠堂奴才住着拥翠阁真当是居如其人!” 此时玄清早已停了说话看向徐婕妤的神色却十分悲悯惋惜。眉庄亦微带悯色摇一摇头朝我看了一眼有。我如何不知有了拥翠阁只怕空翠堂更要君恩稀微了。 第三十二章 向来痴 再添酒回灯重开宴稀稀落落有人向徐婕妤道喜过后都有些索然无味的感觉。玄凌身边再添新宠任谁也不乐见。为增气氛也为减尴尬玄凌便叫乐姬再择新曲来唱。早先开席时安陵容已清歌一曲此刻滟贵人依依站起道:“今日宫中众位姊妹都在想也听腻了乐坊的曲子臣妾逞能虽不及安贵嫔天籁之间也愿以一曲博得雅兴。” 玄凌微笑看她“你在朕身边近年从未听你唱过一曲今日倒是难得听你开金嗓了。” 叶澜依妩媚一笑丹凤眼眸中水波盈动恰如冰雪初融春光明媚道:“唱的好不过是助兴唱的不好只当是逗趣罢了。臣妾献丑。”她从来清冷今日一笑明艳如此虽然众人不服她出身寒微而得盛宠却也个个明白以她的姿容日日与群兽为伍真当是可惜了。 她起身立于正殿中央舒广袖敛姿容似一株芭蕉舒展有情盈盈唱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其实陵容的歌声已是皇宫一绝加之这些年来刻意为之早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眯有安陵容的歌声珠玉在前除非纯元皇后在世更无出其上者更遑论一个从不修行歌艺的叶澜依了。然而细细品味陵容的歌声虽然得益于精巧却也失于精巧过分注重在技巧和模仿上早已失去了早年的那种真味。而叶澜依不过随口吟唱却贵在天真烂漫情深意挚。那种越女对着王子倾吐心声的思慕之情那种在你面前你却尚不了解我的情意的踌躇与忧伤在歌声中似肆意流水的河水忧伤蜿蜒。 一时间重华殿中都默默不已是在她悠悠反复歌吟不绝的末句中心心念念回味着一句“心悦君兮君不知。” 忽然从心底生出一股安慰之情至少我比《越人歌》中的越女幸运许多了。无论如何我所悦的那人是知道我的心思的就如我也一样明白他。这样想着微一抬头却见玄清亦目光盈然望向我这里心底更是一暖。 然而心下亦觉得不妥才要示意他却见叶澜依歌声已毕“啪啪”击掌两下闻得殿外鸟鸣声声脆玲乍然飞进一群彩羽鹦鹉来一只金羽的停在了玄凌手臂上一只白羽红喙的停在了玄清肩上。 玄凌兴致勃然笑道:“很有心思小东西也调教得机灵。” 滟贵人微微一笑眼波悠悠望过各人的面庞。旁人不知如何我被她盈盈眼波所及只觉遍体似被温软恬和的春水弥漫过骤然洋洋一暖。她向来神色冷淡如今神色这般温柔倒叫人意外。她的声音清凌若破冰之水“臣妾歌艺不精只好在这些旁门左道上用些心思。” 安陵容温然一笑娓娓道:“这正是滟妹妹所长也很能讨皇上喜欢。我们都不如妹妹有心。” 胡昭仪低低一笑耳上的嵌明玉蝶恋花坠子便晃得花枝乱颤“安贵嫔的意思说滟贵人本是驯兽女出身寒微之人最擅长弄些本色的奇枝淫巧来讨好皇上?” 吕昭容最是心直口快“嗤”地笑了一声脱口道:“奇技淫巧啊!安贵嫔未必是有心这样说的若说到寒微出身难道安贵嫔是大家闺秀么?一样的人罢了安贵嫔若有心说这话岂非自己打自己嘴巴了。” 胡昭仪伶俐的眼珠如黑水银般滴溜一转已经唇角含了盈盈春色拖长了语调道:“是呢——安贵嫔老父已是知府她又是表哥口中的‘礼义之人’怎会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呢?” 话音一落底下几个胆子大的嫔妃已经吃吃笑了起来。安陵容自知失言又碍着胡昭仪的身份一时粉面涨得如鸽血红的红宝石紧抿着唇不说话。敬妃只作没听见哄着抱了个大橙子玩。我冷眼旁观掰着白玉盘里一个金黄的佛手只作与眉庄赏玩佛手。 皇后略略看不过眼轻咳了一声颇有责怪之意道:“昭仪别失了分寸。” 胡昭仪眉眼一扬咯咯轻笑道:“皇后表姐不要动气么一家子聚在一起难免逗个乐子何况这出身不出身的也不是我先说的呀!”说罢只拿眼瞧着安陵容。 安陵容愈加窘迫脸上不由一阵红一阵白身子有些软软地颤泪水含在眼眶之中几乎含不住要落下来。皇后只淡淡温言道:“安贵嫔素来谨慎温和未必是有心之语。蕴蓉你也不是什么话都要心里过一过的人。” 胡昭仪明眸皓齿一副宜喜宜嗔的桃花面在殿中明光锦绣之下愈加娇俏秾艳眸光娇嫩得似能滴出水来。她软绵绵道:“表哥听听皇后的意思是有人说话做事无心倒被有心的人利用去了呢。” 玄凌的手指摩挲着手中光滑如璧的青玉酒杯杯中的“玫瑰醉”如一盏上好的纯粹胭脂。他的目光有些散漫似在聆听亦似无心突然“嗤”地一笑缓缓道:“好好地谁会有心动这些心思。”他看一眼吕昭容身后的宫女道:“昭容喝醉了说话不知轻重你扶着你家主子下去休息罢。” 玄凌轻轻一语便把事情推在了一向心直口快的吕昭容身上。胡昭仪微微惊愕很从从容下来若无其事地撇了撇嘴。吕昭容纵然不忿少不得忍了下来由着身边的侍女搀了下去。 端妃黯然摇了摇头啜饮了一口桂花酒她却是从不喝酒的人呢。安陵容满面绯红楚楚动人地谢恩“种种纷端因臣妾而起是臣妾太不谨言慎行了。” 玄凌因对她情分日淡不过淡淡安慰了两句便道:“你向来饮酒身子便不爽快早些退下吧。” 我与陵容相识已久知她酒量甚好并非玄凌所说。如此这般分明是嫌她在眼前了。安陵容面色微微紫胀屈膝福道:“多谢皇上关怀。”她说得情真意切仿佛真对玄凌感激不尽。 胡昭仪见她起身微微一笑娇嗔道:“安贵嫔大是不祥一说话便起纷端今日好日子皇上原不该要她来。” 玄凌微微蹙眉旋即笑道:“眼下宫中再无人歌声能及得上她——从此宫中夜宴朕叫她唱一曲便回去吧。” 胡昭仪道:“再好的歌喉也有听腻的时候现放着滟贵人呢。”她停一停“皇上忘了徐婕妤和沈淑媛的例了吗?好不好地冲撞了胎气。” 玄凌微一思忖目光在眉庄与燕宜小腹上逗留道:“也罢从此便叫她在景春殿里吧无事也不必出来了。” 胡昭仪出身高贵从不将陵容放在眼中此刻陵容尚未出殿她也并不避忌照旧扬声说出此番话来。陵容身形微微一颤并不转过脸来只恍若未闻依旧安安静静走出殿去。一众妃嫔对陵容得宠数年早已不忿今日见她如此被当众折辱又闻得如此十停中倒有九停人暗暗称愿。 倒是引起纷端的滟贵人在一旁安之若素充耳不闻。或许是我多心只觉得她有意无意把目光拂过我的脸庞。 胡昭仪因陵容之辱微有得色吩咐身边侍女再斟上葡萄美酒红艳艳的酒汁愈衬得她杏眼桃腮眉目如画。眉庄在她近旁仿若无意地轻轻唏嘘了一句“话说回来安贵嫔这副嗓子莫说是皇上我偶尔想起来也念念不忘呢。新欢最好到底旧爱也不能忘何况安贵嫔如此声似天籁。” 胡昭仪双手用力一握旋即松开若无其事地哼了一声再无旁话。 我微一转头见徐婕妤面色青白如霜冻一般胭脂也似浮在面颊上一般。我暗暗觉得不好知道她是为方才赤芍之事烦心遂微笑向玄凌道:“说到酒醉臣妾倒听说徐婕妤宫里有一味解酒的好方子不如请婕妤着人送去吕昭容宫里为她醒一醒酒也好。” 玄凌淡淡道:“婕妤看过的书多不拘有什么好古方子在着人去拿来就是。” 徐婕妤微微失神此刻正好借着由头下台“那方子是臣妾自己收着的旁人怕找不到还是臣妾亲自去一趟吧。” 玄凌点一点头温然道:“也好。你即将临盆不宜在席上坐太久先退下吧。” 说着叫桔梗好生搀着下去。李长见有两位妃嫔退席不由低低道:“皇上今儿还不曾翻牌子呢不知意下如何?” 皇后笑语如花善解人意“李长你的差事真是越当越糊涂了今日是荣更衣的喜日子自然是去拥翠阁了。”皇后衷心祝祷“但愿荣更衣能和她旧日的小主徐婕妤一般有福能早日为皇上怀上龙胎就好了。” 徐婕妤本已走至殿门皇后此话说得朗朗她的背影轻轻一颤似风中飘零的一片落叶脚步几乎有些不稳。 我心下凄微愈加担心徐婕妤。玄凌不曾留意只含笑道:“皇后贤惠着实费心了。” 皇后注视着徐婕妤离去的背影微微摇头道:“徐婕妤虽然聪敏却有些钻牛角尖今晚不免失仪。其实皇上对徐婕妤已是十分爱宠她又将诞下皇嗣还有什么不足呢?” 玄凌若有所思口中道:“徐婕妤倒不像这样的人。” 皇后了然地微笑“都是小女子而已皇上最近对徐婕妤过分怜惜她倒不如从前懂事了。”说罢转头笑着看我和颜悦色道:“到底莞妃有气度肯体谅些只是未免你的好心会纵坏了她。” 我猛一警醒谦顺笑道:“娘娘担心了。臣妾倒不是纵容只怕徐婕妤动气伤了龙胎有什么比皇上的子嗣还要紧的呢。” 玄凌温柔睇我一眼“自己身子弱还总担心这许多。” 皇后凝眸于玄凌“然而徐婕妤……”玄凌虽然不语却是望着徐婕妤的空座轻轻皱了皱眉头。 至夜深时分歌舞尚未有休歇之意我趁着玄凌兴致正浓无暇顾及其他低声向端妃笑语道:“姐姐方才怎么喝起酒来了桂花酒虽甜后劲却大瞧姐姐这个喝法是要添酒助兴呢还是借酒浇愁?” 端妃眉眼间微有如烟轻愁低叹道:“虽然借酒浇愁无济于事可是看见吕昭容的样子——是皇上第一位帝姬的生母又如何呢?家世恩宠不及胡昭仪便被人踩到这般地步。唇亡齿寒温仪帝姬尚且还不是本宫亲生的呢。” 我唇角含笑压低了声音仿若闲话家常一般“姐姐有姐姐的尊贵谁又能无端牵连姐姐。不过话说回来今日的事谁不明白吕姐姐不过是个替罪羊罢了。然而若非皇上开口谁又能轻贱了淑和帝姬的生母去。” 端妃睫毛都不抬一下然而语气中凉意毕显“咱们皇上……君心不似我心大约是所有女子的苦楚了。”我不语目光所及之处一抹素色泠然于五色迷醉之外明明如月。 酒过数巡一则我身体吃不消二则担心徐婕妤道一声“乏了”便先告退下去。我一心牵挂徐婕妤便吩咐了轿辇先往玉照宫去。待轿辇行到玉照宫时夜色清亮若银瀑倾倒于玉照宫碧瓦琉璃之上溅开无数明光。圆月愈明亮起来满天繁星更好似一望无尽的水银碎片滚开一天的璀璨。凉风徐徐而至只觉心怀畅然。我才入仪门见桔梗急得到处乱转似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我心一沉忙问:“怎么了?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桔梗倏然见到我如见了救星一般急急道:“娘娘来了就好我家小姐动了胎气了直喊疼呢还忍着不许奴婢去请太医这可怎么好?” 我心下一沉忙道:“这是怎么说的?好端端的怎么会动了胎气?” 桔梗急得要哭只一味啜泣着跺脚恨恨道:“赤芍那个小蹄子!” 我忙止道:“什么赤芍如今她是荣更衣别错了称呼害你们小主!”我唤过黄芩:“你来说。” 黄芩口齿爽利道:“皇上今儿个挑了赤芍封了更衣已拾掇了地方出来叫人来收拾荣更衣的东西。小姐不知是气恼还是什么方才脸色就不好。如今她们乱哄哄收拾了东西走想是惊扰了小姐歇息。” 我蹙眉摇头望着一轮圆月叹息道:“皇上也太耐不住性子了要给她位份封她更衣也不急于一时大可等到徐婕妤生产之后何必这样毛躁。” 桔梗忍不住嘟嘴道:“明明是皇后她……” 浣碧低声宽慰道:“皇上也不是这样急性子的人多半是荣更衣挑唆了皇后她有皇后主持又仗着你们小主素来和气益登头上脸了。”桔梗本是徐婕妤的心腹又是陪嫁进的贴身丫环自然心疼自己的主子不觉涨红了脸愈加着恼。 我心下有数不觉微微一笑心头重又被焦虑攫住急忙催促道:“你家小姐疼糊涂了难道你也糊涂了么?眼下有什么比婕妤的性命还要紧还不快去请卫太医来!”我想一想“温太医也一同请来本宫进去瞧你家小姐!” 浣碧忙不迭拉住我劝道:“产房是血腥不祥之地小姐自己也怀着身孕怎么好进去!” 我回头叱道:“胡闹!还没生呢何来血腥不祥!徐婕妤心气郁结这样生产何等危险我怎能不去瞧!”说着一把推开她手径直往内堂走去。 徐婕妤素来清减不爱奢华所居的空翠堂一向少古玩珠玉连应时花卉也不多见绿影叠翠晚风拂动室内轻软的浣溪素纱一地月光清影摇曳无定。朦胧中看见外头几盏萧疏的暗红灯盏被月光照得似卸妆后的一张黯淡疲倦的脸。那红光投在暗绿的内室唯觉刺目苍凉萧索无尽。 华衾堆叠中的纤弱女子无力倾颓身子蜷缩成一个痛苦的姿势。她的脸色苍白若素透明得没有一丝血色。一双纤手绵软蜷曲在湖蓝色叠丝薄衾上似一个苍冷而落寞的叹息。她愁眉深锁疲惫而厌倦地半垂着眼帘偶尔的一丝呻吟中难以抑制地流露深深隐藏着的痛苦。 我轻轻叹息了一声将手搭在她孱弱的肩上柔声道:“把自己作践成这个样子何苦呢?” 她的肩膀瑟缩着仿佛一只受伤的小兽。半张脸伏在被子里我看不见她的泪水只见湖蓝色的叠丝薄衾潮湿地洇开水渍变成忧郁的水蓝色。我轻轻道:“伤心归伤心自己的性命也不要了么?” 半晌的静默之后她嘶哑的声音呜咽而含糊地逸出:“性命……我的性命他何尝有半分牵念呢?” 我不觉心下恻然只得安慰道:“男人家贪新忘旧是常有的事何况是皇上妹妹难道如此看不穿么?” “如何看穿呢?”徐婕妤吃力转身戚然一笑“一旦看穿便是撕心裂肺的疼痛若装着眼不见为净皇上却连睁一眼闭一眼的余地都不留给我。”她满面皆是泪痕勉强维持的笑容在急促而软弱的呼吸中渗出一种水流花谢、曲终人阑的悲伤杳然仿佛天上人间的三春繁华之景都已堪破了。她的神情如此空洞除了一览无余的悲哀之外再无其他。我从未见过她如此绝望的样子整个人如凋零在地的一萼白玉兰被雨水冲刷得黯黄而破碎。 我柔声安慰道:“你身子不适先别说这些话好好请太医来看才是正经。” 她一双眼眸睁得极大似不甘心一般燃着黑色的火焰她豁地抓紧我的衣襟喘息道:“甄嬛有些话我从未说过如今……如今……”她沉吟片刻忽而低迷一笑“你回宫以来我一直称你‘娘娘’然而这一声‘甄嬛’已在我心里颠倒过了无数遍。自我第一日入不听说你无数人都把你当作笑话说我心里却一直好奇究竟你是怎样的女子!直到我侍奉在皇上身边我便更好奇。”她的呼吸有些混乱的急促脸色暗红如潮卷“皇上心里没有我我从来就明白。我晓得我不够美不够乖巧唯一的好处不过是饱读读书。然而这又算什么论起读书来已有一个才华卓绝的你。宫里又有万分得宠的安贵嫔我用心再深也难得皇上时常眷顾。后来皇上有了傅如吟我一直想不明白傅如吟如此浅薄皇上怎会对她爱幸无极。后来傅婕妤死了我才隐隐听说她像你相处的日子愈久我就愈明白皇上是何等想念你、牵挂你——虽然他从不告诉任何人。直到那日我看见你我才肯想念傅如吟和你那么像皇上他——”她牢牢迫住我的视线含笑凄微“莞妃姐姐您何其有幸虽然你远离红尘候选可是皇上并未停止过思念你。皇上偶尔愿意来看我不过是喜欢看我坐在窗下看书的样子。你知道么?”她忽然凄艳一笑如雪地里乍然开放的一朵泣血红梅“皇上一向最爱看我着紫衫执一卷读书在轩窗下静静看书。直到你回来我才晓得那侧影像极了你看书时的样子。也唯有这个时候皇上才会最温柔地待我。” 我于心不忍这样的痛楚被人视作替身的痛楚我如何不晓。只是不同的是我的真相是夕之间被残忍撕开而徐婕妤却一直是自知而隐忍的。我怔怔想要多深的爱才能容忍这样明知是错觉的情意。我轻轻抚着她的背脊骤然惊觉她是这样的瘦一根根骨头在掌心崎岖凸显仿佛微微用力就能折断一般。心下沉静她一直都是不快乐的兼之赤芍之事更是心灰意冷她本就是敏感多思的女子如何能经得起这番波折。 “只要你愿意尽管叫我甄嬛就是一切名位荣华本就是虚的。”我柔缓道:“你既然这样不快乐早早学端妃也是一条出路。” 徐婕妤的目光倏地一跳轻轻摇头。她那样脆弱无力摇头时有碎散落如秋草寒烟凄迷唇角的一缕微笑却渐次温暖明亮。“我在皇上身边的日子只要能远远看着他他待我情意浮浅可是那有什么要紧呢?”她的眸子底处越来越沉醉有华彩流溢“我还记得选透那一日我在云意殿第一次瞧见皇上。他在遥遥宝座之上那么高大那么好。他很温和地问我的名字虽然之后他就忘了。可是在他对我说话的那时候在我心里这世间再没有一个男子能比得上他。” 心思触动的一瞬立刻想起那素色身影在我心里这世间亦没有一个男子能比得上他。满心满肺唯有他才是心之所系魂之所牵。念及此不由也怅惘起来。 徐婕妤牢牢盯住我“姐姐对皇上也是同样的心思吧?所以才肯历尽艰难回宫来。若换作旁人曾是废妃之身又家世倾颓如何还敢再回这如狼似虎的后宫来?” 徐婕妤的心思到底是简单了。而当着她的面我自然不好反驳。她伏在床上吃力一笑“初见姐姐时我虽在禁足中然而只那一眼我就明白姐姐值得皇上如此喜欢。而姐姐对皇上的情意亦是投桃报李一片赤诚因而我只为皇上高兴半分也不敢怨恨姐姐。” 我疑惑“妹妹既能容我又何必为赤芍如此计较?” 她颓然“天家薄情迎回姐姐已经艰难当倍加珍惜才是。然而姐姐与我都为他怀着子嗣他转头又有新欢。从前我总以为没有姐姐在皇上才多内宠如今姐姐既在皇上尚且连轻薄佻达如赤芍的也收在身边叫我怎能不灰心?!”一语未完泪又流了下来。 徐婕妤气息不定身边服侍的人又一概被赶了出去我见她神气不好情绪又如此激动愈加担心不已。此时她穿着家常玉兰色的寝衣我无意将手搁在榻上忽觉触手温热黏稠心下陡然大惊掀开被子一看她的寝衣下摆已被鲜血染得通红。我失声唤道:“浣碧——” 第三十三章 爱怨结 温实初和卫临在一盏茶的功夫后到来温实初把一把脉又看了舌苔眉头已经皱了起来卫临更是叫立时切了参片含着。 我一听用参便知道不好也不敢当着徐婕妤的面露出颜色来只道:“温大人既在那必定是不妨事的了。当年本宫的胧月帝姬早产温大人都能保得本宫母女平安妹妹定能顺顺利利。”我口中宽慰心下却也不免忧心忡忡一壁催促桔梗“去瞧瞧皇上怎么还不过来?别叫那些偷懒的奴才们路上耽搁了。” 徐婕妤虽然伤心然而初次临产总是害怕知道早有宫女去请玄凌眸光不自觉地总盯着朱漆门外流连。 内堂已经乱作一团徐婕妤极力克制的呻吟越来越痛苦幽长。浣碧再四进来请我道:“宫里的产婆已到了热水也烧好了小姐快出去吧产房见血是不吉利的。” 我纵然担忧却也奈何不了宫中的规矩只得拍一拍徐婕妤的手在她耳边道:“你别害怕本宫就在外头看着有那么多太医在不会叫你和孩子出半点差错。”徐婕妤似乎没有听见只死死盯着门口进出的宫人似乎在专心致志倾等着什么。 我无可奈何地默默叹息了一声欲转身的一刻忽然感觉广袖被死死扯住徐婕妤的声音哀婉而冰冷似烟花散落于地的冰凉余灰“皇上不会来了是不是?”她骤然“咯”地冷笑一声疲倦地合上双眼“不是奴才路上偷懒是他舍不得赤芍。是我在他心里却连赤芍也不如。” 徐婕妤一向是温婉而知书达理的恰如一盏清茶袅袅我从未见她如此神态不觉身上一凉想要安慰几句却更知玄凌不来什么都是于事无补只得将她冰冷瘦削的手轻轻放进被中。 温实初见如此情状也是心知肚明温言道:“娘娘快出去吧!这里交给等就是了。” 我眼圈一红低低道:“你尽力吧。我只怕……救得了命救不了心。” 温实初默默摇了摇头低声道:“皇上不会不顾子息只怕被人痴缠住了娘娘再请就是。” 浣碧扶了我出来我沉声道:“有了上次安贵嫔的例想来皇上不会耽误。只是你再亲自去催一催吧皇上来了左右都好安心。” 浣碧正要答应却听宫门外脚步喧闹玄凌已然到了。我心头一松忙屈膝行礼下去快慰道:“皇上到了。” 他虚扶我一把急切道:“已经生了么?要不要紧?” 我才要说话地听一把温和雍容的声音缓缓道:“徐婕妤吉人天相皇上不必太过担心。” 我这才觉皇后也跟在玄凌后头相比我的焦灼她却是沉稳镇定多了。我本想将徐婕妤的情状回禀微一思索只道:“臣妾不是太医怕说不准情状皇上可以召卫太医亲自问一问。” 他“嗯”一声看着我笑道:“倒是你先过来了。”说着转头看一眼皇后。 皇后微微欠身道:“是臣妾脚程慢了。” 我只作不觉皇后的尴尬恬然道:“臣妾有些不放心徐婕妤过来一看才晓得要临盆了。” 皇后微微蹙眉目光落在一边绞着手指的刘德仪身上口气中听不出任何感情“刘德仪与徐婕妤同住玉照宫应该多多上心的。” 嘴角无声无息地牵动弧度我柔和道:“回禀皇后刘德仪从未有生育这个节骨眼上难免有些手忙脚乱还是要娘娘来主持大局。有娘娘在臣妾们也安心了。”皇后深深一笑当下也不多言。 顷刻间卫临已经到了回话道:“婕妤小主不太好胎位不正孩子的脚要选出来了。” 玄凌脸色大变急道:“怎么会这样?!” 我心下大惊不由与浣碧对视了一眼。 卫临以寥寥一语对之“小主动了胎气以致如此。”卫临说到“动了胎气”四字人人心中皆是了然。玄凌也不免有些愧色轻声道:“今日晋封荣更衣是朕心急了一点。若不然……” 皇后心平气和的话在深夜风露中听来格外平静“没有不然今日之事皇上何曾有半点不是在宫里晋封嫔妃是最寻常不过的事。若真要追根究底起来到底是徐婕妤太年轻了难免沉不住气些。” 众人皆不敢说话良久良久只听得风穿越枯萎枝丫的声音。我胸口几个起伏到底把怒气压抑了下只以淡然的口吻向浣碧道:“怎么那么冷去取件披风来。”浣碧忙把一件软绒衔珠披风搭在我肩上我微笑道:“皇上来了不仅臣妾等能安心里头的徐婕妤更能安心。”我口吻更柔软些“有皇上在此徐婕妤定能百鬼不侵平安顺遂。” 玄凌沉静些许镇声向卫临道:“你和温实初尽力去为徐婕妤接生再难再凶险的你们也不是没见过。当年吕昭容能顺利产下淑和帝姬今日徐婕妤也必定能平安。若保不住……”他沉吟片刻有些决然“绝不能保不住。” 卫临躬身告退。我依依而立夜色中皇后的面容平静得看不出一丝波澜如一朵静静凌风绽放的高贵牡丹从容不迫。她愈是这般平静笃定我愈是担忧。徐婕妤凄厉的叫声更觉不忍耳闻。 皇后默默摇一摇头觑着玄凌的神色低婉道:“听着徐婕妤吃这样的苦臣妾心中真是不安。若她想得开些……若能有莞妃一般的大度贤淑也不至于如此了。” 我乍然听皇后提到我身上更兼她对徐婕妤的评价心中更是不忿。我见玄凌只是默不作声心知皇后的言语虽然对徐婕妤加意贬损然而对玄凌的愧疚之心未尝不是一种开解。徐婕妤本就不得宠若再被皇后言语所激只怕生下皇子玄凌心中也有了心结。 当下只是微微一笑伸手正一正衣襟上的绿玉髓曲金别针娓娓道:“皇后娘娘如此善解人意臣妾望尘莫及。徐婕妤品行端方又知书达理并非一味爱牛酸吃醋的人。今日动胎气只怕也是素日身子孱弱的缘故若真是钻了牛角尖为荣更衣一事生气只怕也不到今日才作了。皇上说是不是呢?”说罢笑嗔道:“皇上也是徐妹妹这是头一胎又受了上回险些滑胎的惊吓心里不知多害怕呢。皇上也不着紧来玉照宫连带着臣妾心里也七上八下的害怕。” 玄凌道:“朕一听说心里着急的紧当下就赶过来了。:bsp;我心下晓得他是从拥翠阁过来路途遥远难免耽搁当下只转头向桔梗道:“快到里头跟你小姐说皇上到了请她安心就是。” 一旁刘德仪怯生生道:“徐婕妤不是顺产怕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有消息的事外头夜凉不如皇上和皇后娘娘、莞妃娘娘到正殿等候吧臣妾已经叫宫人们准备好茶水了。” 玄凌点一点头道:“徐婕妤生产朕是定要在这里等消息的。”他握一握我的手柔声道:“你自己也怀着身孕倒是辛苦你了。”玄凌语中颇有心疼之意“你先回去歇息若你再有个什么朕真是经不起了。” 我以手支腰笑道:“皇上若不吩咐臣妾也必要告辞了如今少睡些便要腰到软愈想躲懒了。” 玄凌谆谆嘱咐浣碧“好生扶你家小姐回宫去吧。” 出了玉照宫但觉凉风习习拂面沉闷的心胸也稍稍开朗些。我愿坐轿辇只扶着浣碧的手慢慢踱步回去。 玉照宫外聚了不少等候消息的宫人。宫里的规矩妃嫔临产只得帝后和位份贵重的妃子才可入内等候余者都只能候在外头。各宫矜持身份自然不愿意亲自守候却也不愿落了人后于是皆让贴身心腹随时回报消息。 宫人们远远见浣碧扶了我出来慌忙跪行让路。我只温和道一声“起来”目不斜视缓缓离去。汉白玉阶在月下泛起清冷的光泽我稳步走下罗纱衣裙拂过地面有优雅柔缓的轻声长长的裙裾软软蜿蜒在身后逶迤如浮云。 小允子在前头领着小内监们打灯。夜风沉寂浣碧的衣带被风扑得一卷一卷像是腔子里挣扎着的一口气良久她同情地叹惋一句“徐婕妤真是可怜。” 我默然片刻叹道:“更可怜的是她十分清楚自己处境可怜若然糊涂些倒也不会伤心如斯了。徐婕妤聪慧灵秀其实于她未必是好事。” 浣碧笑一笑道:“若说到聪慧难道徐婕妤及得上小姐么?小姐的福泽却比她深厚多了再不济论到恩宠小姐总是独一份儿的。” 我低抚弄着手指上的海水蓝玉戒指“羡他村落无盐女不宠无惊过一生。我倒情愿生于山野做个村妇无知无觉一辈子。”我回头遥望宫宇飞檐重重并不华丽恢弘的玉照宫掩映其中丝毫不起眼。 浣碧眉头微拧“这么一闹腾不知道又有多少人睡不着了眼睛心思都落在玉照宫呢。” 夜凉如水漫上肌肤我迎风沉吟“那些人的心思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从前费了那么大的功夫还是没弄下这孩子那就只等着今日见真章。要是平安生下一个帝姬也好若是皇子只怕徐婕妤的苦楚还在后头呢。”我叹道:“也不知此刻她怎样了?” 浣碧低道:“那么小姐希望徐婕妤生下皇子还是帝姬?” “都与我不相干。若生了帝姬徐婕妤的后半生也可平静些若生了皇子只看自己的本事能不能保住孩子平安长大。”我侧仰一仰酸的脖子微扬唇角“只是私心来论我希望她生下的是皇子。” 浣碧飞快地看我一眼“这事奴婢与小姐思量的一样。虽说有了皇子徐婕妤就有了争宠的依靠可是奴婢想咱们回宫已是众矢之的总得有人在前头挡一挡才好。” 我微微垂下眼睑“你说的道理我何尝不明白只是平心而论她这般爱慕皇上只有生下皇子才能在皇上心里有点分量也算成全她一点痴心罢。” 浣碧的手倏地一缩压低了声音道:“小姐说过您既然回来就已经没有心了。” 太阳穴突突地跳着我屏息面色沉静一如沉沉黑夜“是已经没有了。所以该如何做我都不会迟疑。若徐婕妤的孩子生不下来那么就是命该我要成为众矢之的。若生下皇子只怕咱们以后筹谋费心的日子更多着呢。”夜色中周遭景色隐隐绰绰白日里的风光秀美只余下模糊的影子我心内不免黯然叹息美好的时光总是太过短暂。心中如斯想着口中也不免怅然若失“咱们哪里还能奢求有平静的日子呢不过是活一日斗一日罢了。” 白露生愁玉阶生怨宫廷锦辉繁绣中的阴毒哀怨永远无穷无尽。浣碧的目光似乎失去了焦点伤感中透出一丝缠绵“咱们最好的日子已经在凌云峰过完了。” 月光清绵若他的目光五内缠绵如凌云峰顶终年不散的袅袅云雾不觉喃喃“那样的好日子……”往事的丰盈与美好灿烂在眼前我终究还是无言了。 永巷的转角处通向上林苑的繁木森森是回柔仪殿的必经之路。空气里依稀有草木衰微之时才漫生出的清冷所处如乳如烟的月色之下遮天盖日的树荫落成一团团浓重的灰墨色模糊了视线。 浣碧环顾四周皱眉道:“白天还觉得景致不错一到夜里就觉得这儿阴森森的咱们早些回去吧。” 我点头笑道:“日日来往的地方有什么好怕的?”我忽然凝视驻足道:“仿佛是什么花的气味这样香?” 空气里淡淡弥漫出一股素雅的香气浣碧轻笑道:“好似是金扇合欢的味道呢。” 我微微蹙眉心下渐次疑惑起来“这里附近并没种金扇合欢呀。” 我话音未落恍惚有女子隐约的一声轻笑我正疑惑间一声幽长绵软的猫叫却无比清晰地落在耳中在静夜里听来格外毛骨悚然。 不过是瞬间左右起伏不定的猫叫一声胜一声凄厉地响了起来。原本暗沉沉的永巷被漏下的几丝月光照亮隐隐看见墙头瓦上站立着数十只猫弓背竖毛仿似受了极大的惊吓低声呜呜不已。小允子“嗐”了一声骇然道:“哪里突然来了这样多的猫!还不快护着娘娘!” 我骤然想起凌云峰那一夜骇得寒毛倒竖紧紧抓着浣碧的手臂硬生生咬唇抑住了将要冲出口的尖叫。 几乎是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一只墨色的黑猫从永巷的墙头直跃而下稳稳地撞向我的小腹。躲闪不及眼睁睁看着它凌厉扑来仿佛被一拳狠狠击中的感觉整个人不觉向后踉跄了两步那种飞扑而来的力道和冰冷刺骨的恐惧痛得我弯下了腰。浣碧一张俏脸吓得雪白慌忙和小允子扶住我道:“小姐怎么样了?!” 我只觉得双足自小腹以下酸软不已腰肢间痛不可当那种熟悉的温热的痛感随着涔涔冷汗漫延而下。 小允子见扶不动我一时惊怒交加、气急败坏一脚朝黑猫狠狠踢去咒道:“畜生!”他那一脚去势凌厉足足用上了十分力气。那黑猫被他一脚踢得飞起撞在朱红宫墙上有沉闷的声响夹杂着凄厉的嘶叫和骨骼碎裂之声血腥的味道在四周漫溢开来。 我厌恶地转过头低头看见自己高耸的腹部下坠般的疼痛让我越来越心慌。我极力挣扎着扶住墙靠下一手用力抓住浣碧的手心维持着仅剩的意识吃力地吐出几字:“快去找温实初……” 温实初到来时我已辗转在柔仪殿内殿的床榻上。剧烈的阵痛如森冷的铁环一层一层陷进我的身体骨骼环环收拢迫紧。我陷在柔软如云的被褥中整个人如失重一般无力而疲惫。半昏半醒间的疼痛让我辗转反侧眼前如蒙了一层白纱看出来皆是模糊而混沌的隐隐绰绰觉得有无数人影在身前晃动。 八月中旬的天气温实初的额头全是晶亮如黄豆的汁珠他顾不及去擦一擦伏在我耳边道:“娘娘别害怕一定会没有事的。”我勉力瞧他一眼苦笑道:“辛苦你了快擦擦汗吧。” 他急得跺脚心疼道:“什么时候了娘娘还在意这些。” 强烈收缩的疼痛逼得喉头紧我的声音干涩勉强笑道:“你是太医怎么急成这个样子?更叫我不安心。” 温实初“嗐”了一声也顾不得要拿绢子举袖便去擦。他见四周忙乱趁着把脉的时分悄声道:“看脉象不是吃了催产药的缘故怎会一下子就要生了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我按捺着痛楚道:“大约是今晚事多损了心气左右日子到了生下来也好。” 他的嘴唇微微张合知道也问不出什么只得道:“皇上一听急得不得了丢开了玉照宫赶来了。” 我腹中绞痛一时无力说什么。良久沉重呼吸的滞纳间隐隐闻得炉中催产香料里夹杂了薄荷的气味清亮苦涩地刺激着我昏沉的头脑。温实初脸上的汗珠一层层地沁出来他不时抬袖云擦却总也擦不净的样子。 他回头利落吩咐随侍的产婆道:“去看看催产的汤药好了没?记得要煎得浓浓的才好让娘娘入口。”他顿一顿忽然压低了声音悄悄道:“皇上不便进来有句话微臣不得不问娘娘若是有什么不测娘娘要自保还是保胎儿?” 我倏地一惊狠狠挣扎着仰起身要去抓他的衣襟。到底是临产的人手掌一点力气也没有只得牢牢盯住他大口喘息着失声道:“温实初我以我们十数年的情分要你答允任何时候你都不能伤到我的孩子。” 他顿一顿霎时面孔雪白颓然苦笑“我早知道你要这般每件事我偏偏不肯死心非要来问你一问。” 我心力疲乏见他如此神情亦不觉心软“世上你不肯死心的事又何止这一桩呢?”不过是一瞬我昂起头厉声道:“我只要你记住——能保得住我们母子三人是最好不过!若真不能保全就舍母保子。否则你便让我活了下来我虽然身为妃嫔不得自成说但你知道的若失去这了个孩子我必然会做出比自尽惨烈百倍的事情来。今日你虽叫我活了下来到时也必定会后悔万分!”我大口喘息着“你晓得我的性子我说得出必然做得到!” 他又是惶急又是气恼脸色铁青叱道:“什么时候了还说这样没轻重的话不怕不吉利么?!” 温实初一向温和敦厚甚少这般对我疾言厉色我晓得他是气极了一时也低了头哑声唤过槿汐道:“皇后也来了么?” 槿汐福一福道:“皇后在玉照宫守着徐婕妤皇上带着端妃娘娘来的。” 胸腔一阵气息翻腾失声道:“不好!只有皇后在玉照宫只怕徐婕妤的胎会保不住。” 浣碧急得顿足“小姐疯魔了自己都成了这个样子还要去顾别人么?!” 我横她一眼吃力道:“你都忘了么?!”我的气息越来越沉重每一呼吸几乎都牵扯着腹中的阵痛身体要裂开来一般。我沉声道:“槿汐既然皇上来了你就去回禀说本宫若然有什么不测请皇上不要顾念多年情分断断不要犹豫必得舍母保子。”我顿一顿咬唇道:“再禀告皇上若本宫当真无福养育子女但请皇后收养这苦命孩儿莫在襁褓之中就失了慈母关爱。” 浣碧急得要哭“小姐何苦要叫槿汐去回禀这样不吉利的话呢!” 槿汐到底沉着微一凝神已然明白过来扯一扯浣碧的衣袖道:“姑娘莫急娘娘若不作此托孤之语如何能调虎离山保得徐婕妤母子平安。” 浣碧这才稍稍放心槿汐旋身云了很快进来道:“皇上说了母子都要平安无恙否则要太医院一同陪葬。不过皇上已命人去请皇后来未央宫照应。” 我微微松一口气“槿汐你必然把话说得极稳妥。” 槿汐低眉顺目“奴婢只说娘娘再三请皇上断断不要犹疑切莫顾念年情分。”我心上一松只觉身上力气也用尽了只想合眼沉沉睡去。我勉强道:“那么徐婕妤那边谁去照料?” “端妃娘娘自请去了玉照宫。”槿汐稍稍踌躇颇有担忧之意“听说徐婕妤已然痛得昏死过去了。” 端妃行事沉稳我自是十分放心不觉长叹“我已经尽力徐婕妤能否无恙只看上天肯否垂怜了……” 话音未落腹中阵痛一波又一波抵死冲上来四肢百骸皆是缝隙般裂开的疼痛浑身的骨骼似乎都“咯吱”挣开来。温实初的声音焦急不堪向产婆道:“杵在这里做什么娘娘胎动已经作得这样厉害还不上催产药来!” 我痛得几乎要昏死过去死死抓着云丝被的指节拧得关节白心底有低微得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呼唤。 一簇簇粉红烂漫的桃花人间四月芳菲尽山中桃花始盛开。仿佛还是在凌云峰禅房的日子在窗口望出去风吹过乱红缤纷漫天漫地都是笼着金灿灿阳光的飞花如雨。 泥金薄镂鸳鸯成双红笺。 玄清甄嬛 终身所约永结为好。 春深似海。凤凰于飞翙翙其羽多年所愿终于成真。 然而榴花开处照宫闱那明艳刺目的鲜红刺得我大梦初醒原来种种命运与深情都可以这样被轻易分开百转千回终无回头路。 玄清玄清我如何才能完全割舍你? 冷汗腻湿了头昏昧中宫人的话语模模糊糊落在耳中: “皇后娘娘也赶来了陪着皇上着急呢叫奴婢进来嘱咐娘娘安心生产就是……” “娘娘久久生不下来皇上脸色都青了可见皇上多在意娘娘……”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稍稍清醒一些隐约听得外头一阵喧哗内殿的门倏然被打开有人疾奔而进。我正心中诧异何人敢在柔仪殿如斯大胆却听得周遭宫人们的惊呼不亚于我内心的惊诧“产房血腥淑媛娘娘有孕在身如何能进来?!” 温柔的声音熟悉在耳畔冰冷的指尖被柔软的掌心合住“嬛儿是我来了。” 那样温暖的声音我在蒙昧中落下泪来依稀还是年幼时每到年关或是避暑时节眉庄总是这样笑吟吟解落披风踏进我的快雪轩“嬛儿是我来了。” 一颗心好似尘埃落定漫漫滋生出无数重安稳妥帖来。还好还好无论人世如何变迁眉庄总是在这里在这里陪我一起。 费尽无数力气终于睁开了眼睛心酸不尽却先安慰笑了出来。眉庄大约走得急鬓角散乱衣襟上流苏纠结。她是那般端庄的女儿家总是步步生莲足不惊尘一颦一笑皆是世家女子的稳重闺训何曾这样惊惶失了分寸过? 温实初倏然立起在我面前挡住我一床的血腥狼狈惊向眉庄道:“淑媛娘娘如何来了?”他略略往前一步“产房血腥如何没有半分避忌你也是有身子的人了。” 他的口气是轻而焦灼的。大约是熟不拘礼他的口气有熟稔的轻责。床帐上的镂空刺绣银线珍珠水莲花纹在如昼明亮的烛光下荧光闪烁仿佛是床头的赤金帐钩在晃动中轻微作声我的耳朵嗡嗡作响混乱中莫名觉得温实初的责备与劝阻中有隐隐的温存和关怀。 我暗暗叹气许是对温暖的人情渴慕太久我竟生出这样的错觉来了。 城的声音是有别于对我的暖洋清冷如碎冰“皇上也拦不住本宫温大人以为还能劝本宫离了这里么?” 温实初的声音多了几分柔和委婉“娘娘怀着身孕是千金之体多少也要当心些。” “大人若愿意这话大可去说与外头的皇上与皇后听想必他们更能入耳。本宫若是忌讳就不会闯进柔仪殿既进来了就没打算出去。”眉庄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宛然生出几许春水般婉漫的关切亦有几丝沉沉秋水般的自责“从前你生胧月时我不能陪在你身边我在甘露寺受尽委屈时我也不能陪在你身边如今我若再不能岂非辜负我们自幼的情分!” 我眼中一酸一滴清泪宛然无声隐没于枕间。她吃力在我榻边伏下菊花凛冽的香气漾着她温暖的气息蕴在耳边她纤细的手澈白如玉隐隐有浅青色的血脉流转温热地覆上我的脸颊“嬛儿我一直在这里陪着你。” 痛楚的辗转间脑海中骤然清晰浮起相似的话语。这样的话近在身前的温实初说过一门之隔的玄凌说过红墙阻隔外的玄清亦说过。然而此刻却是眉庄的言语最贴心贴肺十数年情谊总比拗不过命运的情爱更不离不弃。 多年隐忍的不诉离伤多年习惯的打落牙齿和血吞此刻终于松弛了身心把脸贴在她的手心低低呢喃:“眉姐姐我很疼。” 她的声音和煦如风“很快很快就好了。”泪眼迷蒙的瞬间瞧见眉庄欲横未横的眼波说不出是埋怨还是嗔怒却别有柳枝摇曳的柔婉向温实初道:“两碗催产药喂下去了还不见动静到了这个时候还不用重药么?” 温实初跺一跺脚不觉长叹看我一眼道:“清河王府预备下的催产药固然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否则清河王去往上京之前也不会亲自送来就为防着有这一日。只是……到底药性霸道不到万不得已时切切不能轻用。” 眉庄的侧脸在烛火明媚下莹然如玉更兼玉的润涌起与清冽她一双清澈明眸牢牢迫住温实初的双眼“既是男儿身做事何必这样畏畏尾!哪怕药性霸道如今已是迫不得已之时只要能保胎保命何事不能权宜为之!你一向护着嬛儿如同性命一样如今节骨眼上怎么倒犹豫起来了?!”眉庄待温实初一向客气几曾这般厉色说话。她大约知道自己毛躁了些缓一缓神气忧道:“王府的东西自是好的我只担心总好不过宫里的清河王自己都没成家立业何来留心这些只怕吃下去无济于事!” 温实初满面紫胀只低了头默默不语片刻道:“你放心——清河王什么世面没有见过自然是极好的物事数月前就交到了我手里。”温实初不自觉地看我一眼很快别过头去敛衣道:“烦淑媛照看微臣去加几味药就来。” 我听得清河王府四字心头骤然一震神智清明了些许。温实初寥寥几语我心中已然明白过来原来……原来……他伤心离京避开这伤心地时也早早为我做好了万一的打算。 玄清玄清我心中一痛在晕眩中精疲力竭。 第三十四章 双生 仿佛是过了一世那样久久得都不愿睁开眼来。魂魄有一瞬间的游离身体疲累得似不是自己的一般。烛光刺得我甫睁开的双眼涩涩痛下意识地伸手要挡已听得浣碧的声音欢喜叫了起来“小姐醒了!” 视线所及被影影幢幢的人影遮得模糊我一时认不出来。我什么都顾不得心心念念唯有一桩只含糊着道:“孩子!孩子呢?” 浑身的力气仿佛用尽了一般耳中有嗡嗡的余音殿内仿佛有无数人跪了下来欢天喜地地磕头贺喜:“恭喜娘娘母子平安喜得双生子。” 我愈加牵念才一挣扎便觉得头晕不已浣碧与花宜忙扶了我坐起来塞了几床软被让我靠着。唇舌间还残余着催产药的苦涩舌尖阵阵麻槿汐早端了一盏红枣银耳汤盈然立在床前。我焦急地四处张望“都是皇子还是都是帝姬?” 那明黄一色耀目在眼前靠近扎得我眼睛蒙蒙花他朗笑的声音里有无尽欢欣与满足拥我入怀道:“是一位皇子和一位帝姬!嬛嬛你送给了朕一对龙凤呈祥。” 有无穷无尽的喜悦弥漫上心田仿佛整颗心都不是自己的了满满腾腾被为人母亲的狂喜包裹住。我急切道:“孩子呢?快抱来让我瞧一瞧!” 玄凌眉梢眼角皆是笑意语调都是飞扬的“皇子出生得早些。乳娘抱去喂奶了片刻就能过来。” 心下一松整个人都如浸润在暖洋春波中一般轻松愉悦。须臾才想起是在人前欠身道:“恭喜皇上喜得麟儿。” 玄凌朗朗大笑“何止是麟儿帝姬也很好都是你的功劳。” 我掩袖低嗔道:“皇上那么多人在呢。” 玄凌丝毫不以为意剑眉轩然长扬“你是朕身边第一要紧之人腾与你新近些又有谁敢妄论?” 我见众人皆在近旁独不见方才尚在身边的温实初与眉庄不觉问道:“眉庄姐姐方才还在怎的一转身就不见了连温太医也不在?” 玄凌抚一抚我的眉心笑道:“还说一转身呢你足有半个时辰才醒。淑媛跟着皇后去看顾燕宜了她那里倒还没好消息过来!” 浣碧在旁笑盈盈接口道:“温大人如何敢走呢?在后头亲自看着煎药呢。” 我温婉而笑“臣妾没有大碍与其劳温大人亲自看着煎药不如让温大人也去玉照宫看顾吧。徐婕妤也不知怎么样了?” 玄凌微一踌躇柔声道:“你自己才产育完又牵挂操心。卫临在玉照宫若温实初也走了谁照顾你与朕的孩子呢?” 有裙幅微动的声音却见一个半老妇人先走了进来未语先笑:“奴婢给皇上道喜、给娘娘道喜。” 我仔细一看正是太后身边的孙姑姑忙笑道:“姑姑来了。” 孙姑姑指一指身后宫女手中捧着的贺礼笑容满面“太后听闻娘娘产育母子三人平安欢喜得不得了。太后本要亲自来看娘娘的奈何夜深露重只得先遣奴婢来问候娘娘、看望皇子与帝姬。” 我见跟在孙姑姑身后的宫女手中皆端着滋补养身之物只笑着谢过“太后有心请姑姑代本宫多谢太后。”我恳然道:“若太后真为了本宫深夜移动凤驾岂不是折煞本宫。明日本宫就叫乳母抱着皇子与小帝姬去给太后请安。” 玄凌只含笑听着忽然打量着孙姑姑笑道:“姑姑这一身衣裳倒很有心思。”我这才留心去瞧孙姑姑穿着暗红绣百子图案刻丝缎袍十分应景。 孙姑姑不觉含笑“皇上和娘娘大喜奴婢自然要讨巧儿。今日娘娘的喜事可是宫里头一桩的也盼皇上和娘娘将来多子多福我大周朝福泽绵延、万年长青。” 玄凌笑着抚掌道:“姑姑当真好口彩。”说罢就要赏赐。 孙姑姑抿嘴一笑福一福道:“多谢皇上夸奖。奴婢不敢要什么赏赐只是不知道有没有那个福气能占个头彩先瞧一瞧皇子与小帝姬也好回去向太后回话。” 我含笑道:“这个是自然的。”说罢转头吩咐槿汐“想必在乳母那里喝饱了快去抱来给姑姑看说来本宫也还没看过呢。” 乳母平娘与钟娘不过都二十五六上下很端厚诚实的样子皆是内务府早早出来数十人里再三甄选的又暗中留意了两三月才肯留在身边。如此精挑细选只防着一着不慎便是引狼入室、祸起萧墙。 不过片刻但见平娘与钟娘一人怀抱一个织金弹花襁褓喜滋滋上前请了安抱到我跟前先向玄凌行礼“皇子与帝姬给皇上、娘娘请安。”停一停才又俯身道:“奴婢给皇上、娘娘请安。” 话音未落我已忍不住伸手一把抱在了怀里浣碧急起唤道:“小姐身子弱当心着呢。”她口中虽急然而目光温柔只停留在两个孩子身上。 玄凌见我产后体弱手臂微微颤忙抱过一个嘴角已不自觉地含了饱满的笑意道:“什么时候要抱不行偏在这个时候要强。” 两个软软的孩子身量都比胧月出生时还小些。胧月本就是八月早产的孩子这两个更是自在我腹中以来便饱受折腾。如此一想更是怜惜不已。 小小的身子纤细的手指通体红润。额上稀疏几根柔软的毛眼睛尚未睁开本能地避着光线。玄凌抱子的手势甚是熟惯想是这两年胧月与和睦出生他也抱了不少。玄凌一味看个不够孙姑姑亦近前端详良久凑趣道:“皇上请看小皇子那眼睛鼻子子继父貌简直和皇上小时候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真真像极了。” 玄凌脉脉道:“别的也就罢了。皇子的额头和下巴像他母妃帝姬是和嬛嬛眉眼相似。” 不提则已一提起眼睛我的心头狠狠一揪。好在孩子还小眼睛尚未睁开我倒不觉踟蹰起来脸上依旧笑着道:“孩子都还这样小哪里能看出什么地方像臣妾来皇上只管哄臣妾高兴。” 玄凌凝神望我眼中有丝缕不绝的情意缠绕“若是将来帝姬像你自然是一位美人不说;若是咱们皇子像你怕是更要丰神俊朗倾倒天下女子了。” 我斜斜飞他一眼笑道:“有皇上这般丰神俊朗的父亲自然是虎父无犬子!” 玄凌轩然扬眉展颜道:“父亲看儿子自然是越看越爱。”他慨然握住我潮湿而蜷曲的手指“嬛嬛多谢你。” 我含笑粲然“臣妾如何敢居功何况皇长子也是个很好的孩子。” 玄凌微微蹙眉欲言又止到底还是忍耐不住“予漓大约像她母亲悫妃实在是一个资质寻常的孩子即便皇后悉心教养也不见有多大长进。” 我柔声劝道:“皇长子到底还小等年纪大些也就好了。” 玄凌还欲再说我忙向孙姑姑递个眼色孙姑姑笑道:“可别累着皇上和娘娘了还是叫乳母抱着吧。”说罢细细看了一会儿孩子旋即去太后宫中复命了。 玄凌看着一双小小儿女声音里迸着不可抑制的欢喜眉梢眼角皆是蓬勃似凤凰花的绚烂笑意:“嬛嬛你晓得朕有多高兴么?你一下子给朕带来了两个孩子!” 身为人母的巨大喜悦强烈地冲袭着我虽然不是第一次做母亲了可是生下胧月的时候是怎样凄凉的情状如辗转零落在皑皑上的深黑碾痕格外凄切而分明。那个时候我初为人母的一点喜悦全被即将要离散的母女之情耗尽了我一心一意只想着要为我胧月谋一个好的前程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呢。 如今才是我第一次好好地感受一个母亲看着新生儿的喜悦。这两个孩子我千难万苦才保住了他们生下了他们。何况我的心口微微一热还是他的孩子。 平娘和钟娘一边一个把孩子抱在面前玄凌爱也爱不过来似的抱着这个又看那个兴奋道:“宫中从没有这样双生子的喜事而且又是龙凤胎可见朕福气不浅!” 玄凌话音未落槿汐已经满面含笑跪了下去道:“恭喜皇上、恭喜娘娘。奴婢听闻龙凤胎是龙凤呈祥、天下太平的好意兆皇上的福气即是天下的福气连奴婢们卑微之躯也得沾荣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玄凌本在兴头上槿汐这般巧言恭贺玄凌顿时大喜连连笑道:“崔恭人说得好今日六宫上下宫人各赏两个月的月例绸缎一匹未央宫上下各赏半年月例绸缎十匹也算赏你们尽心服侍主子的功劳。” 合宫宫人忙跪下谢恩个个笑逐颜开。未央宫中上下一片欢庆。 玄凌握着我的手道:“嬛嬛谢谢你给朕这样做父亲的喜悦。” 我望着他诚挚的目光这样殷殷看着我心下忽然一酸:这样做父亲的喜悦他是感受不到了吧。现在的他也知道我诞下双生儿的事了么?他会怎么想他会说什么呢? 这样的心思和伤感我一丝一毫也不能露出来我于是微笑微笑着伏上玄凌的肩膀“臣妾能为皇上做的事不多实在无法回报皇上多年来对臣妾的恩宠只能尽心竭力为皇上照拂子嗣绵延帝裔。” 玄凌的声音徐缓在耳边像春水一样缠绵而温热“嬛嬛你为腾立下这么大的功劳朕真不知该怎么谢你才好。”他似想起一事眼中兴奋地耀起灼灼星火样的光芒:“嬛嬛朕要册封你为贵妃你要做朕最钟爱的贵妃!” 我愣了一愣生子而晋封是宫中惯例我循例也不过是从一品夫人而已。即便玄凌私心宠爱不过是封号隆重些、赏赐更丰厚些罢了。而大周后宫中皇后之下贵、淑、德、贤四妃皆为正一品。然则四妃虽然同为一列但贵妃为四妃之。从隆庆一朝开始更独有贵妃冠以封号玄清的生母舒贵妃便是如此。因此贵妃是后宫之中仅次于皇后的最尊贵的女子。 我几乎本能地要拒绝忙婉转道:“皇上若要给臣妾贵妃名位臣妾实实不敢受。臣妾即便因生子要进封按照祖制也只能进位为从一品夫人贵妃乃是正一品的名位一跃进至此位臣妾实不敢当也怕后宫诸位姐妹不服。” 玄凌笑着把我拢在臂中温言道:“朕说你当得起你就当得起别人若要不服气尽管能和你一样为朕诞下龙凤麟儿能和你一样聪明贤惠成为朕时时也舍不下的‘解语花’朕也像疼你一般疼她。”玄凌眼中的温柔似要绵绵化了一般“在朕心中除了你再无人能担当贵妃的名位。” 于是挣扎着要起身玄凌忙按住了我惊异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情切推心置腹道:“嬛嬛知道四郎真心关怀。可是四郎细想端妃姐姐进宫最早、资历最高敬妃姐姐也比臣妾先封妃数年两位姐姐都是协理过六宫事务的功劳不小。若她们只居妃位而嬛嬛跃居贵妃难免寒了宫中妃嫔的心。” 贵妃的名位自是尊贵只屈居皇后之下多半能让皇后忌惮。可是这样当其冲又是新生下了皇子皇后不要处心积虑把我生吞活剥了才怪。何况皇后本就是从贵妃之位登上后座的难免要刺心。我便是乐得让她刺心难受也不能为一时之快动摇了长久的根基。而且端妃、敬妃若因此和我生了嫌隙可是大大不妙。 心念电转然而有了当年皙华夫人的例玄凌再不曾立过一位夫人我自然不愿惹玄凌不快于是道:“臣妾绝不敢忝居贵妃之位请皇上体谅臣妾一番心意。” 李长一向知晓皇帝心思又最会左右逢源忙在一旁赔笑道:“莞妃娘娘这样苦苦推辞皇上也为难。恕奴才多嘴一句正一品的娘娘里头只要不是贵妃皇上可随意在其余三妃中择一名位给莞妃娘娘既成全了皇上对娘娘的爱惜又成全了娘娘对皇上的心意正好两全其美。” 皇帝看了李长一眼笑道:“你这脑袋瓜子倒机灵不枉朕和娘娘这么疼你。”他思量片刻道:“贤妃不好德妃在四妃之末倒是朕自登基以来从未立过淑妃。”他沉吟着道:“淑妃淑德有慧给你最是相宜不过了只是到底有些委屈。” 我眉蕴春色含笑道:“多谢皇上臣妾喜欢的很呢。” 他略略想一想“四妃之中唯有贵妃可有封号以示于妃嫔之中独尊。嬛嬛是朕心头最爱自然例同贵妃于淑妃位份之外更存‘莞’字为封号。” 这个“莞”字是旁人眼中的何等尊荣我心中却如割裂一般清晰分明。微微侧的须臾见窗外满地明月如霜真如霜雪被身一般几乎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他温热的掌心有脂粉的轻俏甜香安抚住我的肩头怜惜道:“好好地怎么打起冷战来了可是冷了?” 槿汐眉心一动已然转头出言呵斥窗下侍立的宫女“娘娘刚生产完如何能开窗万一受凉可怎生是好!” 那宫女是新挑进未央宫的斐雯她素来只在外殿服侍今日大约人手不够也进来了。她大约也吓糊涂了慌里慌张张口辩道:“方才接生婆婆说内殿里血腥气重才叫开一丝窗缝的……” 玄凌不觉蹙眉打量了那宫女两眼道:“出去!冻着了娘娘还敢顶嘴掌嘴二十。” 宫人们何等乖觉见玄凌微动怒色立时拉了满脸委屈的斐雯出去纷纷跪下贺道:“恭喜淑妃娘娘!淑妃娘娘万福金安!” 我在这响遏浮云的山呼中调匀微乱的呼吸微微含了一缕且喜且嗔的笑意低声呢喃:“这个莞字宛如太液池春柳杏花下初见四郎。” 玄凌面色转霁眉目皆是春色“嬛嬛莞尔一笑犹胜当年初见。”他转向李长道:“传旨六宫未央宫莞妃进正一品淑妃封号仍存于皇子满月之日同册嘉礼。淑妃出月后赐协理六宫之权。”玄凌看着我道:“嬛嬛你喜不喜欢?” 我半是娇羞盈盈望着他道:“皇上的恩赏臣妾自然喜不自胜。”耳后根怦怦热了起来淑妃的名位固然重要可是协理六宫的大权更重要。 如今皇后执掌六宫端妃、敬妃与我三人共同协理六宫只要我们三人齐心皇后再想谋害我和我的孩子也不得不顾忌三分。我微微沉吟端妃倒是无碍只是敬妃…… 李长存心要来凑趣笑吟吟道:“奴才斗胆向娘娘讨赏娘娘这般恩福两全随便赏奴才点什么也好让奴才沾点娘娘的喜气。” 我取过枕边一把安枕用的玉如意亲手递至李长手中笑道:“本宫没什么好东西这把玉如意还是上回庆国公的夫人送进来给本宫安胎祈福的如今皇子和帝姬平安落地这把玉如意就赏你吧也算是对你多年来尽忠皇上的犒赏。” 那把玉如意原是用紫玉精工雕成刀工细腻温和更难得是用一整块紫玉晶莹剔透触手几能生温。这是极大的恩宠了李长有些受宠若惊慌忙跪下磕了头道:“奴才原是玩笑娘娘这样重赏奴才实不敢受。” 我笑盈盈看着他道:“这样赏你还有个缘故在里头……”我见玄凌也是一脸不解不由笑着望了一眼槿汐玄凌恍然大悟我抿嘴笑道:“这样大的恩典应该皇上来给才体面。” 玄凌笑得畅快:“正是。李长从前为了你和崔恭人的事叫你们俩受了极大的委屈既然今日娘娘开了口朕就正式把崔恭人赐予你做‘菜户’虽然是有名无实的夫妻你也要好好待人家才是。” 我微笑道:“皇上说得正是。宫里难得开这样大的恩典你们自要惜福。这如意就当是本宫给你们的贺礼了。” 昔日皇后借着槿汐与李长之事大做文章几乎要了他们的性命更逼得槿汐十分受辱在一众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亏得她性格刚毅否则只怕早已一条白绫悬梁。如今我重提旧事更请玄凌公开赐了槿汐与李长做“菜户”也是给他们最大的脸面再不能有人为难他们。 李长听得玄凌亲自开口欢喜得几乎愣住了。还是槿汐先醒悟过来满面通红拉了李长一同谢恩。李长拼命磕了几个响头颤声道:“谢皇上、娘娘厚爱崔恭人是娘娘身边最得力的宫女既然赏与奴才奴才一定对崔恭人好。” 花宜在一旁捂着嘴直笑:“公公还叫姑姑是‘恭人’么该改口叫名字了。” 我心下一动亦微笑着打趣道:“槿汐是本宫身边的恭人李公公是皇上身边的内廷总管管领着宫中所有的内监宫女岂不是本宫的恭人还是要处处以你唯命是从半点不像夫妻的样子了。” 玄凌拊掌大笑:“嬛嬛这话朕是听明白了怕日后槿汐被李长其余总不成到时再向娘娘来诉苦了。”玄凌想一想道:“槿汐是正三品的恭人此番嬛嬛进为淑妃槿汐的职责亦要进为正二品慎人。” 我推一推他娇嗔道:“李长是正一品内监总管臣妾的槿汐总归是要低人一头了。” 李长何等伶俐忙又跪下道:“奴才也不愿委屈了槿汐。皇后身边正一品惠人槿汐自是不能担当。只是槿汐自幼在宫里服侍奴才打一句包票去管束几个宫女还是成的。” 我斜斜飞一眼玄凌软语娇俏道:“皇上瞧李公公多会疼人哪。槿汐真真是好福气谢皇上为槿汐指了个好依靠。” 玄凌正在兴头上自然什么话都听得入耳“宫女中有正一品尚仪管领宫中所有宫女只是辛苦些。” 李长连连谢恩口中道:“槿汐受了皇上和娘娘这样大的恩遇辛苦些也是应当的。” 我笑着推槿汐道:“还不谢皇上的恩典。” 槿汐依言谢过烛火掩映下倒也稍有欢喜之色。玄凌道:“李长你这位爱妻如今可与你平起平坐了你可要好生疼惜着。” 我缓缓松出一口气槿汐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多的事了。只盼你以后平安喜乐也不枉你为我受了这样多的苦楚。 一众宫人见皇帝给这样大的体面给李长和槿汐一窝蜂地涌上去给他们道喜。我欢喜道:“还杵着做什么赶紧地向李公公和崔尚仪要酒喝去。” 众人正闹着外头有小内监跑进来磕了个头满面堆笑道:“给皇上道喜玉照宫的徐婕妤诞下了一位小皇子母子平安。” 玄凌于热闹喧嚣之中几乎没听清随口问道:“你说什么?” 那小内监重重磕了一个头大声道:“给皇上道喜玉照宫的徐婕妤在申时一刻诞下了一位小皇子母子平安。” 玄凌喜道:“申时一刻比淑妃的皇子还早了一刻出生。”他用力抱了我在怀中大笑道:“嬛嬛你听!你听!燕宜也为朕诞下了一位皇子呢。” 我心下一松她到底是平安诞育了她与玄凌的孩子也不枉我一番苦心保她。然而旋即一紧她生的也是个儿子呢。但是面上依旧和静微笑“恭喜皇上喜得麟儿。” 他喜得不知说什么才好站起来交握着双手疾步转了两圈倏然站住俯下身看住我“嬛嬛你一回宫就给朕带来了这么多的福气。朕真心谢谢你!” 我从容谦道:“皇上过奖了。皇上天命所授这福气自然是不用说的。臣妾倒觉得皇上今日连得二子可是极好的兆头呢以后皇上定会有更多的皇子。就许臣妾先占个好口彩先恭喜皇上了。” 玄凌这才想起来问:“既是申时一刻徐婕妤先生下的皇子怎么到现在才来报?皇嗣诞育之事也敢延误么?”那小内监一时被吓住了忙忙磕头连说“不敢”。 我在一旁劝道:“皇上息怒玉照宫离未央宫极远想来他们也是着紧赶来向皇上报喜了。大喜的日子皇上可千万别生气。” 那小内监忙道:“奴才已经一路小跑过来了刚到时听说淑妃娘娘也诞下了皇子于是未央宫的公公们也拉着奴才一同领皇上的赏说是沾小皇子的喜气奴才不敢不领啊。” 我笑道:“可是皇上的赏延误了他们的腿脚呢皇上还怪罪他们真真是可怜见儿的。” 玄凌哑然失笑随口向那小内监道:“你起来吧。” 我依在他怀中轻声道:“皇上可要去看看徐婕妤?她此时一定也盼着皇上去呢。臣妾想二殿下一定和徐婕妤一样长得极白净可爱。” 玄凌略一迟疑“那那里有太医看护着呢朕再多陪你一会儿。” 我笑道:“皇上要陪臣妾的日子长着呢只怕皇上腻味。徐婕妤初为人母皇上要多多关怀才是。” 玄凌这才起身由小内监服侍着披上披风含笑道:“嬛嬛最识大体不愧是朕的淑妃。”他握一握我的手“好好歇着朕明早再来看你。” 我唤了李长过来道:“别只顾着自己高兴好好送皇上去徐婕妤那里吧。” 李长殷勤应了一声一行人送了玄凌过去。 第三十五章 胜算 黑甜香沉的一觉醒来已不知天光几许花宜立在床前服侍我盥洗口中道:“娘娘好睡这一觉足有一天一夜。” 我随意拢一拢鬓懒散靠在床栏上含笑道:“难得能好好睡一觉。” 花宜抿嘴笑道:“娘娘好会躲懒这一觉下来躲开多少请安问候的烦琐事呢。” 我想一想不觉失笑“是呢。本宫这一生产各宫自然要来过一过情面。” 花宜拧了一把热毛巾为我敷脸道:“皇上只叫娘娘歇息不忙受各宫娘娘小主的礼。” 温热的毛巾叫人觉得温暖而松弛我问道:“小皇子和帝姬呢?” 槿汐一色簇新的湖蓝戗银米珠竹叶衣裙整个人亦明快鲜亮了起来笑着上前道:“皇上屡次来看娘娘未醒便叫不许惊动娘娘带了皇子和帝姬去太后处说话了。” 我心中另有一重烦难事只不便开口转念一想甫出生的孩子尚不会睁眼才稍稍安心道:“皇上去也好。本宫一时不想见那么多人何况她们不过是那些场面话儿本宫也懒怠费神。若有嫔妃问起就说太医要本宫多多静养。” 槿汐会意“这个奴婢会应付。沈淑媛、端妃和敬妃必是例外了。只是眼下得宠的滟贵人和胡昭仪不能不敷衍些许。” 她提起滟贵人不过是笑语我生生愣了片刻痴想中心念如轮急转蓦地想起她常常碧青色的裙衫翩跹想起她爱惜地收集那样多的合欢花想起她说“最美的合欢只在镂月开云馆”……电光火石的瞬间种种不经意的细节重叠弥合心中如幽蓝闪电划过黑沉天际豁然清亮开朗竟原来——她有着和浣碧一样的心思…… 清晰之下种种疑惑皆有了分明的答案。 夜宴上中途缺席更衣的人不只是我和胡昭仪亦有她在其中只是我不曾上心罢了。那情意婉娈的“心悦君兮君不知”果真是对“王子”而的啊。 而她那只温顺无比的“团绒”虽不伤人可是它柔媚幽长的叫声却最能引聚群猫。更何况那一日只要她稍稍留心必能瞧出我掩饰不住的对猫的害怕。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若非是被她察觉了蛛丝马迹何至于要对我下如此痛手。 呼吸间有幽凉的气息流转一丝一缝牢牢透进天灵盖里须臾竟是一缕浅笑浮上脸颊。 他自爱他的她亦爱她的未必息息相关。而女子的怨妒之心竟是如此可怖! 我微微侧鲛绡团纱的落地帷帘将渐凉的萧瑟秋风漫卷在了外头只余柔和的清盈似珠的荧光柔和闪烁迷蒙若流水徜徉只叫人觉得不真切。 倒是浣碧进来道:“敬妃娘娘过来了小姐可要一见。” 我微微沉吟阖眼思忖着道:“眼下我也不乏着去告诉敬妃谢她的盛情待我好些再亲自请她来小聚。” 众人素来知道我待敬妃客气她又是胧月的养母身份自不一般听我如是婉拒皆是纳罕不已。槿汐笑笑道:“皇上很快就要带皇子与帝姬过来若敬妃娘娘在倒也不方便。” 我微微一笑只安静躺着养神。果然不过一炷香时分玄凌便喜色洋溢地回来了脸上的笑容还不及退去见我醒来更添了一重欢悦。 我含笑欠身“倒有劳皇上先带着皇子和帝姬去给太后请安了。” 他握一握我的手腕笑道:“你我夫妻还用说这样生分的话么?”又问:“可觉着身子好些了?” 他这样亲昵的口气我脉脉含笑道:“那么夫君劳累了且喝口甜汤润一润吧。” 他顾不得喝喜滋滋道:“你不晓得咱们的孩子有多乖巧乳母抱着到面前竟一声儿也不哭母后欢喜极了。” 大约是起风了监窗的树枝敲在朱色窗棂上“笃笃”轻响欢快如鼓点。我委婉道:“徐婕妤生育二皇子极为辛苦听闻又落了产后失调皇上今日可也带了二皇子去给太后请安?徐妹妹必定欢喜。” 玄凌提了提我盖在身上的锦被仔细地掖好被角笑道:“晓得你是顾虑周全的人若不带沛儿去燕宜吃心不说你更要不安了。” 我含笑沉吟:“沛儿?二皇子的名字可定了是予沛么?” 他颔随手舀着盏中的银耳笑道:“燕宜很喜欢这个沛字。” 我嫣然莞尔“丰足为沛是很好的意思。臣妾听了也很喜欢。”我停一停拉着他的手带一点撒娇的意味“那么也请皇上赏个恩典给臣妾一双儿女定个名字罢。” 他笑着刮一刮我的鼻子“朕斟酌了好久咱们的孩子不比旁的定要好好想一个极好的名字才不算辜负。”他微微垂下脸脸颊有光影转合的弧度无端添了一点柔情的意味“燕宜自生产后就怏怏不乐难得有她高兴的事朕也自然会顺她的心意。” 我微微觑他的神色试探着道:“听闻徐婕妤产后失调想来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好好将息着也就是了。” 玄凌握住我的手腕微微用力“若真只是这般就好了燕宜产后郁结不堪唯有看见沛儿时才高兴些。因着这些郁结人也不大精神朕知道荣更衣的事伤了她的心。”他略略有几分亏欠“那日的事也是朕在兴头上莽撞了些所以除了特例晋封她为贵嫔之外朕也会好好替她择一个封号。” 有片刻的沉默我才要出言安慰他却已然释然了仿佛在安慰自己“然而皇后说得也对燕宜的心胸的确是小了些不是嫔妃该有的气度。” 我微微愕然——他的亏欠也不过如此甚至不如天边的一片浮云。然而我只微笑道:“往后多历练着些也就好了谁没有这样年轻的时候呢何况徐妹妹又是这般冰雪聪明的。” 玄凌不觉释然顺手折下榻边青瓷螺珠瓶中供着你的一穗铃兰簪在我鬓边含笑道:“论起诗书文墨来燕宜大约是和你不分伯仲的只政事文史不及你通晓罢了。” 我闻言端正神色低道:“皇上殊不知妇人干政乃是后宫大忌臣妾如何敢称通晓政事呢?如此说来倒是臣妾狂妄了。” 玄凌亦正色了摇头道:“妇人干政这句话原是防备那些心怀鬼祟、恃宠生骄的人嬛嬛最能为腾分忧难道多读几本政书就成了邪魅之人了么?!” 我怯怯忧然转牵住他的衣袖“臣妾能再陪伴四郎左右、诞下孩儿已是上天庇佑如何敢不谨言慎行?譬如四郎方才的话原本是称赞臣妾的可是人多口杂、以讹传讹安知他日臣妾是否会因此事而受宫规家法严惩臣妾实在承担不起任何流言蜚语了。”向来天子明黄衣裳皆用金线织成锦绣山河那金线本是织了金丝的丝线不比寻常丝线的柔软服帖总有一股刚硬气。 然而我晓得这世间的刚都能被柔克住。 玄凌沉默听罢不觉色变连连冷笑“说起此事最是叫朕生气你怀孕进宫之后多少流言在朕耳边刮过说你腹大异于常人所怀必定非朕之子。如今你诞下双生子恐怕她们到了你面前连舌头也要打结了。” 我掩袖依依而笑“四郎这话好刻薄!听闻宫中诸位姐妹都曾想来给臣妾道贺只是臣妾实在无力相见罢了。时至今日相必众人的误会都已解了大家见面时依旧能和睦就好。” 玄凌微露鄙夷神色“如今她们还有什么舌头可嚼只得拜在你脚下俯而已。成王败寇、表里不一可不只是朝堂上的男人会用。” 我伸手抚一抚玄凌的眉心柔声道:“岂能事事尽如人意面子上转圜得过就好了。” 他仿佛在思索什么眼底有浓密的柔情汹涌上来他忽然拥抱我用力地“嬛嬛你与朕是夫妻但愿不会如此。” 我牢牢望住他轻轻低吟“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只要四郎时刻相信嬛嬛咱们就是至亲夫妻了。” 他吻一吻我有冰凉的触觉触觉之外更觉他唇纹的凛冽深邃。我蓦然一惊缓缓闭上了双眼。 须臾的宁静时光簌簌地随着错金小兽炉里的青烟袅袅摇过似无声的风烟。打破这宁静的是玄凌的一句话“朕一直有句话想问你那晚你怎么会突然动了胎气就要临产不是还有两个月的日子么?” 我知他起了疑心缓缓松开他的怀抱捋一捋鬓角垂下的曼妙花枝默然不语。浣碧远远侍立在窗下听得这话不觉唇角微微一动见她方要启唇我微一横目已经笑颜如花“浣碧去端燕窝来嘴里苦想吃些甜润的。”转看向玄凌道:“大约臣妾身子重脚步重些惊了永巷瞌睡的猫那猫受了惊吓昏撞在臣妾肚子上虽说虚惊一场到底是捏了把汗臣妾以后必定格外当心。” 他目光中的疑虑渐次深邃“果真么?” “是”我仰起头眸光坚定而沉静“皇上方才还说要相信臣妾那么臣妾现下所说皇上就该相信——没有旁人只有猫。” 他的目光良久滞留在我的面庞上真实的如冰坚冷渐渐化作秋日静水般的沉粹无奈他摩挲着我的面庞“无论是人也好猫也好朕明白你的意思——你不愿意后宫再起风波。然而……”他的眸中骤然闪过一丝雷电般的厉色“这事原本是无头乱子你又执意不肯说朕不深究也罢。只是种种是非都是出自那些闲极了的口舌朕倒要好好瞧瞧看她们还要嚼出哪些闲话来!”他怒气愈盛“朕必要好好治一治否则朕的后宫岂不成了流言肆意之所传出去叫万民笑话!” 我心平气和瞧着他愈加低柔婉转“皇上不要生气罢。后宫女人多闲极无聊说几句是非也是有的未必是有心。再论起来后宫的事再大也不过是女人的事自有皇后娘娘做主皇上何必趟这趟浑水反叫人落了偏心臣妾的口实。——终究皇后娘娘是最贤德良善的。” 最末的话我说得轻缓然而极诚恳字字扎实落在了玄凌耳中。他不觉失笑“你还怕落人口实——满宫里谁不晓得朕偏疼你朕就是要她们晓得才不敢再轻视你半分!”他停一停眉心的褶皱里凝住了几分失望与不满“皇后从前是担得起‘贤德’二字如今也是耳根子软了不知是否年纪大了的缘故。” 我容色谨慎“皇后娘娘丽质天生保养得宜望之如三十许人。” “三十许人?”玄凌轻轻一嗤“皇后比朕还年长——昨日见她眼角也有皱纹了。” 我静静听着不语半晌才含笑道:“好好的说起这些伤感话来了。臣妾只说一句请皇上喂臣妾喝了这盏燕窝罢。” 玄凌嘴角轻扬却也微笑了如此一盏燕窝吃完却听得门外小允子禀报“皇后娘娘凤驾到——” 我猛地一怔皇后身份矜贵向来不轻易到嫔妃宫中上次为了槿汐之事大兴风流如今——我心里一沉只觉得厌烦不已。 皇后顷刻已经到了。我自不能起身相迎她也十分客气满面春风道:“淑妃好好躺着就是如今你是咱们大周最有功之人了。”说罢忙向玄凌见礼。 皇后着一身红罗蹙金旋彩飞凤吉服在金掐玉赤金双头曲凤步摇的夺目珠光中容色可亲仿佛欢喜不尽的样子。然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迫人母仪教人不敢小视。我忙谦道:“臣妾如何敢当多得皇后庇佑才是。” 与皇后的郑重和威仪相比正在养息的我自然是容仪清减不过是一袭梨花白素锦寝衣头上钗环几近于无只簪着几朵蓝银珠花作点缀。皇后看见槿汐在旁倒是很高兴道:“听闻皇上赏了你和李长好大的脸面果然给你主子争气。其实尚仪也还罢了你年纪不小有个好归宿是最好的。”槿汐屈膝谢过只依依侍立在我身边。 皇后亲亲热热拉过我的手道:“身上可觉着好些了?生养孩子虽比不得旁的也是在鬼门关上走一圈的事莞妃可要好好养息着来日才好继续服侍皇上。”说罢又问我如今吃着什么汤药用些什么滋补之物事无巨细皆关怀备至。 玄凌本只淡然听着不一言忽然淡淡一笑似喜非喜看着皇后道:“皇后这话若有心问一问太医岂不是比问嬛嬛更来得清楚倒费她说话的精神。” 皇后微微一怔旋即笑得灿烂若花对玄凌的话仿若丝毫不以为意只笑吟吟道:“太医归太医臣妾身为皇后为皇上打理后宫之事理应关怀嫔妃。” 皇后的话自矜身份说得滴水漏我纵使怨恨亦不免心服暗自思忖不知何时才能有这般城府与沉稳。我不觉看了玄凌一眼轻轻道:“多谢皇后关爱。” 皇后嘴唇微抿衔了意思淡薄而端庄的笑容缓缓道:“臣妾方才去看了徐婕妤和二皇子徐婕妤难产伤身少不得要好好调理了身子只怕一月两月间还不能服侍皇上。倒是二皇子……”皇后微微沉吟仿佛思量着要该如何说才好。 果然玄凌悬心道:“沛儿如何?!朕早起去瞧过还是好的。” 皇后去鬟高耸额前的几缕碎亦被挽成婉约合度的样子光线明暗之下在面上留下几道暧昧的影子。她微微垂下双眸“二皇子现看着甚好只是太医说二皇子是在母胎中积弱一定要好好抚养只怕一个不小心……” 玄凌微微蹙眉“这话太医却不和朕说……” 皇后露出几分谦和体贴的神色婉转道:“皇上正在兴头上太医如何敢来泼皇上的冷水。臣妾也不过是求个小心想要伺候二皇子的人更谨慎些才是。”皇后轻轻叹息甚是贤良“这些年宫中在子嗣上十分艰难如今好容易有了这三个皇子更该当心养护。” 玄凌随手舀一舀搁在跟前的银耳甜汤沉吟片刻笑道:“皇后虑得极是是该如此才好。” 我不动声色只含笑吩咐槿汐“这银耳甜汤不错去盛一碗来奉给皇后娘娘品尝。” 槿汐旋即去了皇后端坐在青鸾牡丹团刻紫檀椅上笑向玄凌道:“自皇上登基以来从未封过淑妃眼下四妃之位又都虚悬已久如今甄氏是头一个出挑的臣妾想淑妃当年册莞妃之礼也甚是简单如今既要册为正一品淑妃又借着两位皇子一位帝姬降生不能不好好热闹一番。臣妾已经叫礼部去拟单子来瞧不日便可拿来与皇上过目。” 我不及思索忙推辞道:“臣妾不敢承此厚爱按着规矩做已是过分热闹臣妾觉得还是更简约些才好。” 皇后仿佛不经意地看我一眼笑嗔道:“淑妃真是孩子话。你是大周的功臣若你封正一品妃的册封礼都要清减些其他妃嫔晋封不是连酒都喝不上一口了么?” 我破格晋封淑妃已逾乱世皇后如此主动提及不仅无一言反对之辞更极力主张热闹我心下更是不安。玄凌却听得甚是入耳不觉颔赞许:“皇后果然知朕心意。” 皇后浅浅一笑眸中露出几分鲜亮的福气恰如春柳拂水“臣妾与皇上二十余载夫妻如何敢不体贴?” 玄凌淡淡一笑对之只絮絮与皇后说着册封礼上种种事宜间或问我几句。槿汐捧着银耳甜汤上来皇后侧身自朱漆五福捧寿盘中端起缠花玛瑙盏手指上的九曲金环嵌宝甲套与之触碰有声玎玲悦耳。皇后方舀了一勺在口中用螺子黛描得极细的秀眉微微蹙起慢慢咽下了才问:“银耳煮得很软和怎的味道这样淡?” 我不觉讶然问槿汐道:“不曾放糖么?” 槿汐屈一屈膝道:“放了的。这甜汤和方才皇上所饮是同一锅炖的以新鲜蜂蜜混了绵白糖和枣泥入味。” 皇后将缠花玛瑙盏往身边高几上一搁手上一弯嵌明钻海水蓝刚玉镯晃得如碧波荡漾光芒璀璨。皇后和颜悦色的笑意里带着几分沉着的意味“本宫倒也罢了只是皇上一向喜食甜汤本宫只是担心皇上的口味。” 我抬手扶了扶胸口腕上一串九弯素纹平银镯子顺势滑下去出清脆的“铃铃”声我只盈盈望着玄凌道:“是臣妾不当心。” 玄凌也不多话只从皇后盏中舀了一点抿了抿笑容如天际浮光挥洒四落“已经足够清甜比在别处重糖的更好朕方才可足足吃了一盏呢。”他转看向皇后不以为意道:“总在旁处吃那样甜的东西也是腻足了。” 皇后有瞬间的尴尬旋即笑起来“皇上喜欢才是最要紧的还是淑妃细心。” 玄凌虽是无心我岂不知这几句话大大刺了皇后之心。暗暗叹息一声我与皇后之间只怕积怨更深了。然而……我微微冷笑我与她之间怨结重重早已不可化解还怕再多几许么?且看我与皇后各自能忍耐多久而已。 如此闲话几句皇后起身道:“只顾说话了原是想着来看看小皇子与小帝姬的说起来本宫还没瞧过一眼呢。” 我正要出言推诿玄凌听到孩子便已眉开眼笑道:“乳母正在偏殿抱着于。朕方才才从太后处带回来。你是他们的嫡母正要去看看才好。” 皇后微微一笑“正是如此。臣妾也没有旁的可给这双孩子倒是从前姐姐在时有几块上好的羊脂玉给了臣妾臣妾已经叫工匠连夜赶工制成一双玲珑玉璧给两个孩子保平安用。” 玄凌的目光有几分凝滞他原本剑眉星目此时那星也如笼了湿润的雾气一般溟濛而黯淡不觉道:“纯元她……”然而也不过一瞬他已然笑道:“她的东西自然是极好的给孩子用也好倒是你舍得。” 皇后低低垂下眼帘精心描摹过的长睫覆下宁和而深沉的影子连那笑意也逐渐深了仿佛匿进了唇角的细纹里“姐姐留给臣妾的念想之物不少臣妾时不时拿出来细看一番也是姐妹间的情分。” 玄凌深以为然“这个是自然的。”他看一看皇后颇有歉疚之色“朕也数月不曾去看望皇后了。” 皇后的唇角微微一搐很快泯灭了眼中一抹浅淡的无奈之色从容道:“臣妾已然人老珠黄远不及年轻的妃嫔们体健适宜生育皇上闲暇时可多去胡昭仪处走走再不然敬妃也还算不得很老。” 皇后说到此处有意无意地停顿了一下。我旋即明白不由心中冷笑接口道:“皇后说得极是臣妾与徐妹妹都尚在月中不便服侍皇上许多年轻姊妹如周容华、刘德仪、福嫔她们都是好的”我下意识地踌躇然而很快笑道:“胡昭仪和敬妃都好连安昭媛处也可常去走走。” 玄凌淡然转“你还不知道——安氏吃伤了东西嗓子已然倒了。”他颇为惋惜“真是可惜只怕再不能唱了。” 我微微诧异心下旋即安危以胡昭仪的性子既摆明了得罪了安陵容必定不会再给她翻身的机会。 皇后微一横目瞧着我道:“原不过是着了风寒将养几日也好谁知药知下去反而伤了喉咙只怕以后连话也不能好好说了。” 胡昭仪手段竟如此之辣么?到底无甚深仇大恨倒嗓便罢何必失声。我心下微疑然而口中笑道:“或许是伤风得厉害了叫太医好好看着总能有转机罢。否则真当可惜了。” 玄凌朗然一笑“此事再提也罢朕倒是有几日没去看淑媛了如今嬛嬛和燕宜皆已生育只等眉儿一人的好消息了。” 皇后微微颔凤头步摇口中衔着的玉珞珠子便晃得如水波初兴点点宝光流转“是啊如今只等沈淑媛了。”皇后拂一拂袖口上米珠玲珑点缀的华丽花边沉静微笑道:“但愿也是位皇子呢。” 玄凌是与皇后一同离去的看过了孩子玄凌便道要陪皇后去整理纯元皇后的遗物。我自晓得其中的利害当年玄凌一怒之下逐我出宫泰半就是为了无心冒犯纯元皇后的事少不得笑吟吟目送了帝后出去方才慢慢冷下脸来。 浣碧小心翼翼觑着我的脸色轻轻手着肩道:“小姐千万别动气气伤了身子多不值。” 我紧紧抿着嘴唇良久才冷然一笑声音清冷如冰裂“好厉害的皇后!难怪当年华妃和本宫都折辱在她手里真真是咱们技不如人活该吃亏!” 槿汐含笑摆手“其实比起皇后娘娘未必不如。”她沉稳道:“娘娘可知皇后最大的胜算是什么?” 浣碧轻笑一声“她不过仗着有皇后的身份又抚养着皇长子罢了。” 我微一沉吟已然明白她所指“皇长子不是皇后嫡出实在当不得什么。且皇后这个位子么……”我不觉看向槿汐。 槿汐会意掰着指头道:“皇后的位子多年来屡屡名存实亡前有华妃后有端、敬二妃都曾掌过协理六宫之权。且皇后并不承欢于太后膝下也不得皇上的宠幸不过是面子风光罢了若真论起宠爱来尚不如敬妃娘娘。皇后能够至今屹立不倒还能多得皇上几分顾念皆因为她是先皇后亲妹的缘故。娘娘可听清楚了皇后方才那些话?” 我莞然失笑“一个纯元皇后够朱宜修坐稳一辈子的皇后宝座了。这才是朱宜修最大的胜算呵。”念及此我不觉恨恶切齿“只要她一日是纯元皇后的妹妹本宫就一日也不能扳倒她!” 槿汐淡淡一笑在我榻前坐下拿了玉轮轻轻在我手上滚动摩挲徐徐道:“既然知己知彼咱们就有出头制胜的日子。娘娘且容奴婢说句大不敬的话除开前头的傅婕妤宫中还有谁比娘娘更肖似纯元皇后呢。” 她的话说得极轻缓然而我心头还是猛地一刺仿佛整颗**滚烫的心在仙人掌刺堆里滚了一圈那痛楚虽细却半分亦挣扎不开。槿汐也不多语只细心为我戴上一套纯金镶鸽子红宝石的护甲仰脸看我道:“奴婢出言无状娘娘若生气只管戴上护甲狠狠打奴婢的脸出气奴婢自甘承受。” 我十指渐渐僵硬抚着冰凉坚硬的护甲良久不一言。许是殿内的沉香熏得久了吧那弥蒙如缕的袅袅浮上了心头浮得眼底微微涩。我抑住鼻尖的酸涩拉起槿汐道:“你的意思我晓得了。”唇角牵起漠然的笑色“如你所说我既要再回紫奥城必得是一个没有心的人。既然没有心……”我抚着自己的脸颊“惟妙惟肖地做一个影子是下下之策言行容貌相似也只是中庸之道否则皇上对傅婕妤之死也不会不足为惜了。若论上策么……” 唯有做自己而又能勾起他对纯元的回忆才是长久的存身之道。 槿汐低头思索片刻拨一拨耳上的点翠坠子低声在我耳边道:“有件事娘娘不得不当心今日皇后亲自探望皇子与帝姬皇上在倒也罢了。只是若以后咱们一个不当心……” “没有不当心的!”我打断槿汐“咱们既回了这里就只有事事当心人心可怖甚于虎狼凶猛这孩子是我的命根子我决不容任何人伤他们分毫!” 浣碧安静听着忽而道:“小姐既要保着帝姬和皇子方才怎不告诉皇上那猫是人指使的好让皇上彻查六宫咱们也可借机引到昭阳殿去叫她不得安生。” 是么?我莞尔不语。与其如此我宁愿玄凌存下疑心逢事便杯弓蛇影也胜于只顾眼前痛快。然而这话是不方便说开的我只侧身道:“我乏得很去叫花宜来给我揉一揉罢。” 第三十六章 旧欢如梦 小皇子的名字不日便定了下来大周历来以水为尊又常道:“民心如水既能载舟亦能覆舟。”因而皇子的名字循例从水部名为“予涵”。小帝姬的封号本容易取不过是择吉祥美好的字眼就是然而玄凌晓得胧月自小不在我身边养大于女儿份上自觉亏欠便叫我自己选一个封号。礼部选定的是“荣慧”、“娴懿”、“上仙”和“徽静”四个玄凌笑吟吟傍在我身边温然道:“礼部拟了十个来朕斟酌再三留了这四个你自己喜欢哪个?” 彼时我已经能起身披着一件浅妃红的长衫立在摇篮边望着一双儿女微笑拿了一个小拨浪鼓逗他们玩耍口中道:“礼部自然挑好的字眼来凑都是一样的。” 帝姬安静只好奇看着拨浪鼓眼珠子滴溜溜直转。予涵却不一样小哥哥倒很想用手去抓模样十分活泼可爱。我瞧着予涵心底已然安心这孩子一双眼睛如乌墨圆丸一般并无一丝殊色。 我爱怜笑道:“帝姬的性子沉静倒是咱们这位皇子只怕是顽皮的。” “一动一静正好。朕倒觉得皇子要活泼开朗些好想起予漓总是老气横秋、死气沉沉的见了朕就像老鼠见猫一般。” 我回眸佯装嗔道:“皇上自己要做严父罢了不怪孩子害怕。” “那么朕答允你在他们面前只做慈父罢。”他笑:“你也正经想一想给咱们帝姬择个名号才是。” 我如何舍得移开看这双孩子我只道:“皇上喜欢哪个?” “朕觉得上仙二字甚好。” “上仙帝姬?”我低低念了几遍回身笑道:“徽静也尚好。只不过……” 他笑吟吟牵过我的手抱我在膝上“只不过什么?” 我揉着额头娇笑道:“礼部定的封号不过如此罢了再好又能好到哪里去。” 玄凌一个个读了几遍不觉大笑“上仙?咱们的帝姬难道比不上神仙么?礼部一个个腐儒当真是酸得紧了。” 我故意叹口气“左不过是位帝姬罢了不拘叫个什么名字好养活就行。” 玄凌抵在我的额头上“你这促狭妮子明明自己对小帝姬疼爱得紧还拿酸话来堵朕的嘴。”他吻一吻我的脸颊轻悄道:“咱们自己的孩子自己起个名字就好你且想个好的。” 月白色的乳烟缎攒珠绣鞋轻轻点着地上的一盆水红的秋杜鹃“皇上给涵儿定的名字甚好涵者沉养也希望这孩儿将来懂得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意思。” 玄凌颇有欣慰之色自得道:“朕为咱们皇子的名字费了五六天的功夫才定下这名字来。涵者包罗万象希望这孩子能不辜负朕的期望。”说罢俯身慈爱地逗着予涵。 我心头突地一紧隐约猜到些玄凌的心思却也不好多说只低头抚一抚帝姬娇柔的小脸。许是我的刻意吧我的眼肿看去这两个孩子的眉眼颇有几分酷肖他们的父亲皆是那样清嘉明和有至真纯的眼神。 我不觉嫣然含笑低低道:“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帝姬的封号便叫‘灵犀’可好?” “灵犀?灵犀!”他朗声念了几遍蓦地抱起摇篮中的小帝姬高高举起大笑道:“朕与你十年来心有灵犀咱们的女儿就封为灵犀帝姬。” 玄凌这样高兴窗外如血的枫色映在他的脸颊上愈加添了红润。近年来朝政固然忙碌然而他亦夜夜笙歌佳人又加之前些年误食五石散之故昔年英挺的面庞上时时或有疲倦而苍白的影子。我几乎有些一丝恍惚。这些日子留心看来他是真心疼爱这双子女怎么会不疼爱呢?我是真以为是他的孩子是他盼望了许久的皇子和帝姬是兆意祥瑞的龙凤双生。 心里忽然漫过一缕几乎不可知的冰冷的畏惧如果……他知道这双孩子不是他的?!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咬紧了踌生生把这一丝恐惧压了下去。不!永远没有如果!这永远都是一个秘密。 秋光渐凉连风吹过的余凉里都带着菊花清苦的气息。大殿内静得恍若一池透明无波的秋水任时光无声如鸟羽翼渐渐收拢安静。宫人们皆守在殿外唯有浣碧侍立在鲛绡纱帷下垂拨弄着紫铜鎏金大鼎内的百合香。天气疏朗殿内香烟袅袅飘忽不断连眼前之景也蒙上了一层别样的柔和气息。 浣碧见玄凌抱了灵犀一晌笑着迎上前道:“皇上也抱累了交由奴婢来吧。”浣碧一色莲青的衣裳身姿楚楚。鬓边簪一枝半开含蕊的秋杜鹃倒愈加显得她一张秀脸白皙如玉娇如荷瓣。玄凌把灵犀交到她手中不由多看了两眼道:“这丫头跟了你许多年倒是长得有几分像你了。” 我斜靠在美人榻上抱过一个十香团花软枕轻笑道:“这话多年前皇上就说过了说浣碧的眼睛长得像臣妾。” 玄凌“嗤”地一笑看着浣碧退下的身影道:“从前只不过是个有几分姿色罢了纵使眼睛像你也是个只知穿红着绿的丫头。如今年岁大了与你在气韵上也有一二分相似了。” 我索性靠在枕上不起似笑非笑看着玄凌道:“皇上今日怎么了对着臣妾一个侍女就这样没口价地称赞没的叫人笑话。” 玄凌失笑摩着我的肩道:“做母亲的人了反而小气起来她若不是你的近身侍女朕还未必肯说这几句话——不过是见了浣碧想起胧月来那孩子越来越大样子倒有几分像你了。” 我扶一扶髻后欲堕未堕的一支白玉珠钗道:“其实胧月是像皇上多些与臣妾并不十分相像。” 玄凌凝眸于我声音轻柔得如新绽的白棉“胧月的下巴很像你隐隐有两分傲气。” 我心下微微刺痛胧月这孩子——我缓缓道:“胧月是天之骄女从小在敬妃悉心照拂下长大有两分傲气也是理所当然臣妾却是自问并没有傲气。” 玄凌的手指绕着我散落在脖颈间的几绺碎手势温柔“你们母女都是傲气胧月的傲气是因为金枝玉叶是朕的掌上明珠。你却是身有傲骨才有傲气有时候朕对你的傲骨真是又爱又恨无可奈何。” 他这一语很是真心的样子我不觉伤感了伏在他肩上。他的衣间袖上隐隐还是龙涎香的气息闻得久了仿佛还是在旧日时光初入紫奥城的那几年迷醉不知的日子。心下一酸恍然抬头间见烟霞白的窗纱外旖旎一树红枫如泣血一般离宫那年的情景如锥扎般扎入心底我不忍去想就势在玄凌肩上咬了一口面向他时已是且娇且嗔的神色“臣妾也恨不得狠狠咬一口皇上才解恨呢。” 他不怒反笑神色愈加柔情蜜意轻轻抚着我的垂道:“朕是真心疼你。如今你有了三个孩子除了胧月暂时养在敬妃处这对新生儿只怕也让你分身不暇。”他停一停“所以朕也是为难。你与胧月是骨肉相连若一直由敬妃抚养只怕你们母女情分上生疏得很。可若是接回柔仪殿你亲自带一来这两个孩子已经够叫你操心二来胧月和敬妃情同母女这样生生分开了胧月哭闹恼恨不算敬妃也要伤心的。三来……”他的声音渐次低柔下去透着无限宠溺“这是最最要紧的朕还想再给涵儿添个弟弟。” 我“嗤”地笑一声别转头道:“皇上后宫佳丽虽无三千数百还是有的还怕没人给涵儿添好多弟弟么?别的不说眼前沈淑媛也是快要生产的人了。眉姐姐福泽深厚必能为皇上诞育麟儿。” 玄凌揽我揽得更紧他的叹息如微笑落在耳边一点凉一点暖“朕只要咱们的孩子。” 我一时无言倒不知如何答允才是良久方轻若无声道:“只是胧月她……”抬头见玄凌的眸色深沉如暗夜倒影着我妃色锦绣的华衣仿佛有一抹乌金流转。我晓得他心下转折为难并不亚于我。胧月是数位帝姬中最得玄凌欢心的他断不肯叫她受委屈也不肯叫我难过。 而我心中更有另一重不安堆如累卵。敬妃……我微微沉吟低头靠在他“胧月总是臣妾的女儿啊!” 他点点头“也是。终究是你的女儿。”他停一停“等胧月长大些再说吧。” 帝姬以“灵犀”为号玄凌为她取了小字名唤“韫欢”。我也颇为喜欢笑向玄凌道:“有谢道韫的咏絮之才又可得欢喜天地皇上疼灵犀是疼到骨子里去了。” 玄凌笑着拢我入怀“灵犀的母妃是朕后宫第一才女做女儿的岂能太逊色了比作谢道韫也不为过。” 我笑着去羞他的脸“皇上自卖自夸真要把韫欢宠坏了。”停一停又牛起了针线缝百衲衣。缝百衲衣的碎布皆是槿汐亲去民间贫苦人家一家一家讨来的又领着浣碧三蒸三曝而成绝不假手旁人。民意传闻穿百衲衣的婴儿可平安长大百毒不侵也是讨个好养活的意思。我道:“哪里求什么才高八斗、巾帼英豪呢只盼韫欢能平安嫁作人妇就好。” 玄凌笑道:“这个心愿也着实容易朕的女儿还怕嫁不到一位好驸马么。等朕来日好好给灵犀选一个她心仪的就是了。” 我低笑着啐了一口道:“孩子连话都不会说呢皇上就尽想着凤台选婿的事了。” 玄凌抚着灵犀的小脸道:“你岂不知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皇子自然要严加管教至于帝姬朕也不过是寻常人父罢了。” 玄凌的话说得平淡而诚恳我不觉停下手中针线缓缓看牢他仿佛不这样便不能平伏我此刻复杂的心思。良久他亦这样望着我目光深邃而澄明。不是不感动的仿佛还在那些年岁里棠梨宫春深似海醉人的甜蜜仿若能将整个人淹没——那时我们都还年轻。我微微一笑起身去握他的手温然道:“总在屋子里闷着也不好外头秋高气爽的咱们去瞧眉姐姐罢。” 玄凌挽过我的手从紫檀架上取过一件云锦累珠披风搭在我肩上一同漫步出去。 第三十七章 明月昭昭 胧月的事每日总是悬心加之敬妃的缘故时日一长不免成了一桩极要紧的心事。我身子渐好也常与来请安道喜的嫔妃应酬如此过了十来日未央宫日日门庭若市热闹非凡。 趁着清闲我好好思量了一番向为我梳妆的槿汐道:“等下去请敬妃来说话就说几日没得空了今日天气好请她挪动玉步来柔仪殿一聚。” 槿汐用篦子细细篦着我的头淡淡笑道:“娘娘终于下定决心了么?”见我但笑不语又道:“若是敬妃娘娘带着胧月帝姬过来只怕就不好说话了。” 我随意拨着梳妆匣中数十枝步摇拣了一支玫瑰晶并蒂莲海棠的修翅玉鸾步摇簪上轻描淡写道:“我这几日总对敬妃淡淡的她不可能觉察不到自然明白我有话要单独对她说。” 敬妃来得很快盏中的茶水还未凉下来锦绣帘幕一闪她娉婷的身影已然端庄伫立在面前。 我屏息静静看着这个女子走到身前。敬妃出身望族幼承庭训软而轻盈的织金飞鸟染花长裙清爽的攒心广玉兰花样上垂着疏疏的蜜蜡珍珠若稍稍走得乱些便会有簌簌的声响。然而她缓步行来静如寒潭碧水那是宫中女子的“莲步”意韵姗姗风姿袅娜。她走得一步也不错恰如一枝亭亭的剑荷凌波湖上次第开放。 初次见她她还是明哲保身的冯淑仪安居紫奥城一隅与所有人都若即若离。然而因着从前对华妃的恨意因着她的三妃之位更因着我与胧月她也终于落到是非泥淖中来了。 走得近了才觉她玲珑如蝉翼的鬓角微微蓬松心下明白她得我邀请必然急遽赶来。敬妃素来闲雅于装束上也较寻常嫔妃简约些许常常是六七分新的衣裳还穿在身上连珠翠也简单大方何况她与我是这样熟络了。而今她却正装而来却在这简素随意中多了不少生疏。 我心下微凉。我与她到底也是生分了。 待她走近我已然微笑起身“难得今日有空咱们姐妹好好说说话罢。” 敬妃含笑道:“淑妃娘娘盛情相邀我怎敢不到?”说罢瞧着我“淑妃娘娘甫生育又要应付种种礼仪琐事只恨不能分身我也不敢常来打扰。” 我凝眸睇她一眼笑道:“姐姐如今叫我娘娘可见是真要生分了。我和姐姐是一样的人‘淑妃’不过奴才们嘴里叫一声我如何当得起姐姐这句‘娘娘’呢。” 敬妃微微有些不忍拢好袖口曼声道:“纵然妹妹客气到底尊卑还是在的。”她半是道喜半是感慨:“四妃之位虚悬十余年到底是妹妹成了乾元朝第一位淑妃可见皇上是真心疼妹妹——还破例准许保留封号那可是贵妃才有的礼遇啊。” 我亲自斟了一盏茉莉花递到她面前笑吟吟道:“若论起品德资历来姐姐难道做不得四妃之一么?何况……”茶香袅袅如雾有着清逸怡人的温热芬芳“何况那个莞字……” 敬妃怔忡的瞬间竟流露一丝浅浅的艳羡之色“那是个很好的封号。”她的手安静伏于膝上白得与丝带上系着的一块羊脂缠花玉玦一般无二“妹妹离宫那几年里皇上偶然有一次说起初见时妹妹于初杏新柳的上林苑中莞尔一笑嫣然无方令三春失色……” 我淡淡一笑手指划过平滑如肤的缎面裙幅平静道:“皇上过分赞誉了。年轻的时候谁不是容色倾城、颠倒众生否则如何能在宫中占一席之地呢?” 话一出口殿中沉沉静了下来都有了几分尴尬。 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并不是不知道那样的日子是怎样熬过的——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而已谁又能挽得住最好的年华呢?再好的皮相也总有朽败的一天不过是眼睁睁看着君恩如流水匆匆不回头而已。 紫奥城中的女人不过就是这样的一生而已。 站在开头就已经猜到了收梢。 四目相对的刹那都有几分难堪不约而同避了开去只卷起帘栊看着窗外秋色如妆澄明欲醉。 未央宫内地气和暖刚入九月宫中早已遍笼暖炉走到哪里都是春意融融的温暖。加之玄凌嘱咐未央宫中务必花树要常开常新因而所植诸如樱花、照水梅、吐舌丁香等皆为上品还特命御苑花匠送来五色梅、折鹤兰、玉蝶洒金等奇花异草赏玩。因而眼下虽近初冬未央宫内仍是繁花似锦、盛意无限兼之这几日天气晴好花树吸饱了明璨日光愈加娇艳明媚。更有两株南诏进贡的名“夜落金钱”的花树开金黄如稠的花朵色泽艳烈如火鸟每每入夜到清晨前花朵缤纷落地犹如地面遍撒金钱令人惊叹不已。 侍奉在侧的人早被我打了出去敬妃的含珠亦远远陪侍在殿外。我缓缓地剥着手中一个蜜橘偌大的柔仪殿繁丽空寂得如一座空城静得可以听见指甲掐破橘皮时汁水迸溅的声音。寂静里敬妃的声音缥缈如一抹淡淡的云烟“秋光沉醉竟胜春朝”她随手拾过床边的一柄秋扇“都深秋了淑妃妹妹身边怎么还放着扇子?瞧这做工精细想是平日赏玩的。” 我瞟了那团扇一眼生丝的白绢面水墨画着个凭栏美人的侧脸淡淡几笔似工笔描绘的白牡丹花儿清约可人。旁边题着两行簪花小楷正是李易安的句子“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那柄是白玉镂空刻花的底部垂着一股杏子色的流苏落在敬妃清雅素丽的衣袖上隐隐显得单薄。 我微微一笑“哪里为着好看呢?不过是为了时时给自己提个醒罢了——秋扇见捐连班婕妤绝世才情都不过落得个独长信宫的下场遑论咱们姐妹。” 敬妃微微变色尴尬笑道:“淑妃妹妹都说这样的话可叫我们怎么好呢?” “姐姐如何与我一样?”我微笑注目于她“皇上给我这样高的位份荣宠外人看来何尝不是花团锦簇、烈火烹油然而姐姐心细如知道我已无娘家可靠不过是风雨飘萍、如履薄冰而已。” “皇上他……” 我的声音平静而冷冽“登高必跌重。如今我越是风光来日一旦被谗言所害必定摔得粉身碎骨万劫不复。”我看着敬妃手中的团扇轻轻道:“喜欢的时候便是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一旦不入眼了便是一般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不过和这秋扇一般罢了。” 敬妃微笑道:“旁观者清妹妹也听我说一句——皇上心里有妹妹才会这样几年放不下。” “那么……”我索性挑开了话头“敬妃姐姐一向慧智又对世事洞若观火既然明知皇上对我还不算轻视为何还要与我作对?” 敬妃的脸色在刹那变得雪白沉默着低下头去明晃晃的日影投在她左侧脸颊上愈见肌肤的透亮如白瓷一般几绺柔柔的碎从高耸的螺髻底下垂落下来被冷汗腻在脖颈中髻上一只温润厚重的和田白玉凤凰口中衔着一长串绞了珊瑚珠和青玉碎的璎珞和几乎是纹丝不动。 而她此刻的心情未必有这样平静。 须臾她抬牢牢看住我神色败若死灰静静道:“你都知道了?!”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姐姐历来沉稳可是如今失算了。”我停一停“槿汐与李长之事便是姐姐告诉皇后的?” 她不语只深深看了我一眼有神色无奈。我徐徐道:“我一直在想当日是谁走漏了风声闹出这样大的风波来。李长和槿汐都是谨慎的人处处小心。唯一的破绽便是那一日那枚柳叶合心的璎珞被你看出了是槿汐的手艺。当日在场之人除了我唯有眉庄和你眉庄自然不会在这些事上留心。而敬妃你却在那些日子时常出入皇后的凤仪宫。” 她的声音有些哑涩手指紧紧蜷着手中的团扇柄骨似要把它捏碎了一般凄然笑道:“淑妃冰雪聪明既然都已知道何必再来问我。” “姐姐为何不否认?” “如今你权势煊赫圣眷隆重自然有你的耳目灵通我否认又有何用?”敬妃长叹一声忽而一笑“你知道了也好免得我终日悬心为难寝不安。我这样害你终是我对你不住。” 心下微微恻然相交多年敬妃终究不是恶人我起身搭住她的肩膀轻声道:“姐姐不争圣宠也甚少与人交恶当年华妃独大之时亦可忍辱保身。今日种种不过是为留住胧月在身边。” 敬妃深深凝视我忽然低下头去声音伤感如一钩惨淡的下弦月色“若无胧月我余生再无任何欢愉乐趣。”她静静望着我眼中有空茫的沉静和深深的寂寥“你自侍奉皇上就圣宠优渥即便失宠皇上也不曾真正将你忘怀。你如何能明白那种隐没于深宫中日日徘徊于寂寞的感觉。白日里我是受皇上礼遇的妃子而那礼遇也是客套的并非真心实意。一到了晚上你知道吗?我的昀昭殿有一千三百二十六块砖石其中三十一块已经有了细碎的裂纹。这每一块我都数过无数遍否则漫漫长夜我要如何度过?”她的声音软弱而寂寞在这鲜亮的秋色里如同拂过的凉风一般飘忽透出深深的自伤与疲惫“其实一早就明白我不过是皇上用来制衡华妃的一枚棋子罢了。华妃已死我若不安分守礼只怕连容身之地也没有了。” 我深深震动明理克制如敬妃亦有如此深重的无奈和沉痛。她从来不说从来也不说只把所有的遗恨抿成唇角永远得体的微笑。 她抬望住我“当年你离宫时把胧月托付与我我自然感激不尽。自我入宫我族人不过视我为他们平步青云的捷径我不能如他们所愿他们自然连我的死活也不会顾及。我没有绝世姿容更无子嗣可依。应允抚养胧月一则是为自己寻个依靠二则也可打长日寂寞。可是……胧月这般可爱在我心中她已经和我亲生女儿无异……”她的声音渐次低微下去“我从没想到你还会回宫……” 神思有片刻的怔怔我的回宫何止是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连旁人的人生也无端被我打扰。然而她对胧月的爱护真真让我感动。 我静一静神轻轻道:“姐姐方才说我耳目众多才知晓姐姐出入皇后宫中之事。”我轻嘘“姐姐岂知并非我有意留心姐姐行踪而是皇后昭然明示与我。” 敬妃微微吃惊随即释然苦笑“我早知皇后不是善与之辈但她又何苦如此?” 我轻轻颔“是否善与之辈我不知晓。我只告诉姐姐一句若皇后娘娘真心为姐姐好必然不会让任何人知晓姐姐曾在凤仪宫频频来往。可风声却明白无误传到柔仪殿——姐姐细想就是。” 她沉思是片刻悚然惊起“皇后是故意叫你知道好叫咱们自相残杀!” “姐姐聪慧。”我低低叹息一声“胧月在姐姐膝下数年皇后如何不知姐姐有多重视这孩子——而我身为胧月生母回宫后必然要把女儿接回身边。只消稍稍在其间挑动我与姐姐必定势成水火到时鹬蚌相争……” 敬妃颓然叹息“那么必定是皇后坐收渔利了……”她的面上微微露出一丝愧色轻轻道:“我并不是有心害你。我不想你死也不愿看你失宠我只希望胧月能多在我身边几年可是我瞧你这样疼这孩子势必是要带在自己身边。到那时只怕她早忘了我这个养母了……”她垂下目光“我不过是想借槿汐一事叫皇上觉得你不适合抚着帝姬……” 许是人的私心吧!我暗暗思量若换作是我也未必愿把自己的一重保障拱手让人更何况是掌上明珠心头娇肉呢。我平心静气抿了一口茶水“然后由皇后开口帝姬下嫁前都由敬妃抚养不许我时时探望。” 她的沉默印证了我的猜想她的声音如投石入水后的余音潺潺“你回宫之后炙手可热皇后却久卧病榻自然要设法弹压你。”她停一停长叹不已“我与皇后说定只做这一次。只是唯这一次我也已落入榖中无论是借你之手扳倒我或是借我之手扳倒你皇后都是有益无害。” 我摇头婉声道:“姐姐未必没有想得周全只是为了胧月才不得不冒险行事罢了。”我低低感慨“慈母之心会叫人盲了眼睛蒙了心智只想护住自己的孩子最要紧。从前的悫妃大抵如是以一死换皇长子的前程落个冤枉了断莫非姐姐也要学悫妃的糊涂么?” 她言及胧月不免眷眷泠然半晌道:“除了你便是皇后我没有旁的选择。” “那么”双手抚在心口我仿佛要凭此极力安定自己的心“请姐姐代我抚育胧月直到帝姬下嫁。” 我的话极轻然而字字有斟酌后的肯定与坚决。她闻言大震仿佛是不能相信一般双肩微微颤动喃喃道:“胧月是你的亲生女儿你怎么肯?” 我深深欠身恳切道:“姐姐放心并不是交易只是请示。”我郑重其事“韫欢与涵儿甫落人世即便有乳娘与保姆我也要精心照料已是自顾不暇——姐姐不是不知道涵儿是皇子。” 她点头“我晓得多少人恨得眼睛出血只为你这位皇子。” 我轻轻唏嘘似微云落雨飞絮绵绵“更有一重道理胧月视你如生母我若强行把她养在身边才是真真断了咱们母女缘分了。” 敬妃道:“胧月的性子的确有几分倔强。” 我颔拨弄着袖子上一枚南海珍珠那样圆滑得几乎捉不住手。“她若在我身边三个孩子我实在不能照顾周全。” 敬妃的手有冰冷潮腻的汗水仿佛生了一场大病唯有手心还是暖的她牢牢握住我的手“我自然晓得你不是同我交换——我要谢你!嬛儿多谢你!” 我反握她的手温然道:“除却姐姐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去处能叫胧月身心愉悦。” 有晶莹的泪珠盈于她如鸦翅的睫毛上摇摇欲坠“有你这句话我必定拼尽全力爱护胧月。” 我微笑“姐姐对胧月早就拼尽全力即便我这个生母也自叹弗如。”我缓一缓“我一生所有唯子女而已。姐姐肯为我照顾胧月等于是帮我保全这三个孩子。” 敬妃的眼中闪过一丝难言的凄怆“能为人母亲自生养乃是女子生平最大乐趣。我不怕推心置腹说与妹妹听若从前能让我有一子半女我便折寿三十年也是心甘情愿。”她的唇角凝住一朵哀色的花“如今我已过生养的年岁再也不做此痴想了——也终究是我无福罢了。” 我心下一动徐徐步至妆台取出一枚小小的扣合如意堆绣荷包手工精巧华丽一看便知非寻常妃嫔所有。我递至敬妃身边道:“姐姐且细闻闻这是什么?”我殷殷嘱咐“只小小闻一口就好断断不可多闻。” 她见我如此郑重不免疑惑轻轻放到鼻端一嗅道:“这是从前皇上独独赏给华妃的欢宜香为御香局特为华妃所制。我曾在华妃宫中同住过一年此香气味独特我又闻得惯了不会错的。”她眉眼间颇有疑色不由看我“难道这香有什么不妥么、” 我不觉冷笑“华妃独得圣宠多年却在小产后再无生养华妃蠢钝难道姐姐也以为只是小产伤了身子么?!” 她的眉心猝然一跳倏地站起身子来颤声道:“难道这香里有……” 有短暂的沉默寂静的殿宇中唯有她猝然站起时云鬓间珠玉迭撞的激烈声音像是谁的心跳凌乱。 我低低吐出两字“麝香!” 敬妃久居深宫自然知道麝香的厉害。她面色惨白如纸身子微微摇晃“我曾与她同住一年朝夕闻得此香难不成……” 我把荷包扣到她的掌心她的手指那样冷像在雪窖里浸了很久轻轻道:“你自己去问大夫就是。” 她低呼一声眼中有雪亮凄厉的目光“不!——为何太医从不告诉我是因麝香之故不能生育?” 我平静望着她“一个太医不肯说或许有他的私心;如果所有的太医都不说姐姐就要思量了是谁在他们后头不许他们说话。”我淡然道:“华妃死后宓秀宫中一切事物都被清理干净我费了许多周折才找到这个姐姐尽可拿去这宫外请大夫瞧一瞧是否有麝香即可。” “当年华妃为引荐丽贵嫔侍奉皇上枕席曾让她在宓秀宫中住过两三月。丽贵嫔得皇上钟爱却无所出反而是别居他所不太得宠的曹琴默有了身孕——难怪!难怪!”她的眼睛血红欲要沁出血来喉中荷荷有声牢牢捏住那个荷包几乎要把它捏碎了一般“你只告诉我是谁?是谁!”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敬妃她从来是从容恬淡的。然而不得生育是她的永殇。 “当年我因小产失子也是深受麝香之苦。我原以为是有人在我平日所用的香料里动了手脚却不想意外查出欢宜香之秘。我本可以不告诉姐姐难得糊涂也未尝不是好事!只是今日她既要把我与姐姐逼到自相残杀的地步我又何须再做忍耐?!姐姐只想一想当日是谁让姐姐与华妃同住宓秀宫?而我素来听闻那一位入宫前便善知药理更与安贵嫔有志同道合之处喜爱调弄香料。” 敬妃怔怔良久连连冷笑。她笑得那样淋漓仿佛不曾受过这世间的苦难一般“她的主意是不是?!好一个温良恭俭让的皇后我从前真当看错了她!” 我按住她的手背定定道:“如今知道也为时未晚。” 她极力想要镇定下来颤的双手零乱地理着衣襟上的米珠流苏忽地手上一用劲细碎的米珠粒子喉结然散落于地。她在这样碎冰般硌心的声音中伏在我怀中痛哭。热泪落在我的皮肤上像火烧火燎一般。 入宫十载我从未见过敬妃如此失态地放声大哭仿佛有无穷无尽的悲哀与恨意随着泪水薄而出如此绝望而哀恸。 这样的哭声在紫奥城中永无断绝。 我未尝不曾这般绝望痛哭过也唯有这般绝望之后才能决然新和一。 良久她抬起头时已没有了泪意像被野火烧过的焦土全然没有温润恬和的气息。她的喉咙干涩哑然“我一早就为棋子——我只问你皇上知道么?” 我略一低一低头终究恻然“没有他从不知道。” 她柔美的下颌依稀还有风干的泪痕“但愿他不知道否则这十六年的情分当真是一场笑话了。” 我心下寂寥而伤感“这句话只说给华妃听罢。” 她深深看着我“从前我只羡慕你盛年得宠后来怜惜你屡遭变故。直到今日我方对你心悦诚服。” 我愕然:“姐姐何出此言?” 敬妃深深吸一口气“你早知她这么对你却能忍耐至今。换作我在你这个年纪必定熬不住。” 我淡然一笑“姐姐已然很好我只看端妃姐姐罢了况且在甘露寺礼佛数年到底也有些精心之法。”我握住她的指尖“姐姐切勿冲动。” 敬妃的指尖在我的掌心冰凉着似腊月里垂在檐下的冰锥她戚然道:“心字头上一把刀我真怕自己忍不住。”她眼底有默然深沉的恨意“怕只怕我来日见到她会狠狠一掌掴上去。” 我莞尔“若在当年姐姐必定会这样做。只是如今姐姐断然不会逞一时之快。何况姐姐还要安心抚育胧月看她嫁得如意郎君呢。” 她咬一咬唇迸出一丝笑意“我已经不是十七岁的冯若昭即便是十七岁的冯若昭也知道要看准了地方才一掌掴下去以免扑空。” 我笑一笑“宫中妃嫔无数皇上当初选姐姐牵制华妃未尝不是看中了姐姐这长处。” 她的面色哀戚如暗夜唯有雪亮的恨意如透过乌云的月光照彻她皎洁的脸庞。她盈然起身“我先告辞妹妹不必相送。”她停一停“我想好好静一静。” 我端然坐着道:“姐姐自便。” 敬妃转身一步一步走得极缓依旧是来时的莲步姗姗分毫不错。然而我明白以她此时的心境要走好脚下每一步何其艰难。秋阳明暖拂落她终如一块寒冰不能被温暖丝毫。 唯余长长一贴画云褶裙裾在她身后逶迤如一道永不能弥合的伤口。 第三十八章 同心 数十盏明灯照亮端妃清雅的披香殿我与端妃相对而坐各自执了棋子对垒分明。眉庄身形渐显只做在一旁和采月挑选婴儿小鞋子上要绣的花样。偶尔砖头看一眼我和端妃的棋局。她淡淡道:“你和敬妃挑明了?” 我“嗯”了一声端妃笑起来:“观棋不语真君子。” 眉庄“嗤”地一笑“我本不是君子何必学男子观棋不语。” 端妃执着棋子笑“原我瞧着你老实敦厚岂不知你已学得和淑妃一般油嘴滑舌了当真如今只你一人怀孕皇上越把你宠上了天。” 我笑道:“姐姐说眉姐姐也就罢了何必扯上我呢。” 端妃笑道:“谁不知道皇上如今在后宫里只去三个地方你的柔仪殿徐贵嫔的空翠殿还有便是她的莹心殿。你们都知晓了结果皇上整日日念叨着淑媛能再添一个皇子就好燕窝是流水样送进莹心殿去还怕不知足只叫淑媛安心保胎要紧——只看着淑媛呢。” 眉庄头也不抬似笑非笑到:“姐姐心里和明镜一样——何尝是疼我不过是看肚子里的孩子的情面罢了。” 端妃的眉目在烛影下显的格外舒展似浅浅一抹竹影“别不知足你只是看景春殿那位——听说得面些的奴才都敢给她脸色瞧和在冷宫有什么区别。” 眉庄轻轻一横头也不抬“姐姐就心疼她我却不心疼。先别说谁没熬过那样的日子只怕落在她手里吃苦的人就不少。” 端妃笑道:“我何尝疼她只不过心里总有个疑影儿——听说胡昭仪话里话外的意思总没下那么重的手。” 我心下一动端妃一向剔透不觉道:“重不重的也是皇后手里的太医诊出来的。” 端妃微微凝神托腮落了一子缓缓道:“正是如此……” 眉庄眉心拧起嫌恶到:“皇后……谁知道她葫芦里卖什么药。皇上还可说是疼肚子里的孩子皇后只当是疼我的命罢了。” 端妃轻轻一叹“我晓得你苦了那么些年心里总有疙瘩只是现下既已有了孩子那就什么也不要想安安心心等着作母亲就是。”端妃停一停“你只看我和敬妃作梦都想要个自己的孩子却不能如愿。” 端妃语气平淡仿佛在说旁人的事一般然而内心的苦楚如何能向旁人说清。真正的痛苦永不能溢于言表。 我执起一把小剪子减去多余的灯芯缓缓道:“这样和她说白了真不晓得对她是好事还是坏事我夜里都睡不安稳。” 端妃微微蹙眉不语倒是眉庄别过脸道:“一辈子不知道到死也是糊涂鬼更便宜了旁人借刀杀人。” 我垂着眼道:“你倒不骂我坏了心肠。” 端妃轻轻抿了一口茶水“十余年前自我知晓自己被灌了红花再不能生育那日起我也夜夜不能安睡一闭上眼便是噩梦缠身醒来连枕头被褥被泪水打湿了。一个女人若无端被剥夺了做母亲的权利乃是世间大痛。”她顿了顿“情愿清醒也断断不能糊涂。” 我点头抬望向均昭殿的方向不禁担忧“姐姐没瞧见昨日惊人的样子我真怕她会痛苦得疯。” 烛影摇红愈映得端妃云鬓如雾她沉稳道:“她不会她在宫里活了那么多年许多是司空见惯即使落在自己身上到底她也过了能够生育的年纪再痛也不会死过去。” 眉庄抬起头眼中有异样的光芒冷然道:“我不知道敬妃如何想但眼下若有人要害我的孩子我必定杀她一千遍一万遍叫她永世不能生!”眉庄怀孕以来那股冷冽清疏之气淡化了不少整个人被母性的安宁恬和气度笼罩如一枚开蚌后的珍珠。 如今她说出这番话足见她有多么爱这个孩子哪怕她不爱玄凌。 寂寂深宫君王的情意并不足以维系终生唯有孩子才是一生的依靠。 端妃气定神闲“要死要疯也不会到了这个时候。见多了生离死别才晓得好好活着有多要紧敬妃还有你的胧月呢。”她挽一挽袖子“只是心里有了恨她已不是从前的冯若昭了。”(eb用户请登6.net下载TxT格式小说手机用户登6bsp;眉庄折了一个“如意连枝”的图案望着远处微微出神道:“她不是一个只有恨意的女人她有胧月。” 端妃用玉搔头挠一挠头嗡然看着我到:“你把胧月交给敬妃抚养是个很好的决定于人于己皆大欢喜。” “但愿吧。”眼前一跳一跳的烛火仿佛一口浮游的气息跳动不已“强行把胧月带回我身边只怕这孩子会恨我一辈子我情愿慢慢来不至于他日相见无地。” 端妃颌道:“确该如此胧月那孩子是有几分气性的勉强不来。”她淡淡一笑“如今你也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我却还总有疑惑以为还是你刚入宫那时候。” 我微微垂望住墙上自己的倒影看不清容颜是否已久只觉得侧影如见比当年清瘦了些许。人比黄花其实连黄花也不如许多。 而一颗心已是瘦到虚无了。 端妃神色有些恍惚烛光熠熠四处蔓延着一种秋夜萧索沉闷的气息殿中翠织金秀的帷幕反射着沉甸甸的暗光端妃忽而一笑声音仿佛是从古旧的记忆中穿来看着我到:“方才看着你的侧影真的与傅婕妤很像。”她道“两年前我曾与傅婕妤同在上林苑下了一局棋。” 我安静看着她:“姐姐很喜欢她?” “不是”她淡淡道:“我只是忆及你才肯与她说话下棋。” 我微笑“傅婕妤真的那么像我么?” “像你也很像一位故人。” 我低头默默“我知道。”我转头看着窗棂上“**同春”的花样明明是吉祥欢喜的图样心下却只觉黯然“真的很像么?” 她点头“我没有读过书却也知道咏雪词傅婕妤是‘撒盐空中差可拟’。你是‘未若柳絮因风起’形似与神氏之别而已。” 我想起前事种种更是恻然“撒盐也好柳絮也罢终究只是像雪罢了。” “我只是提点你一句像雪并不算太坏的事——你自己细想去罢。” 我低头不语只怔怔托腮仔细品味她话中深意眉庄看我与端妃一眼道:“你们越爱打哑谜了。”她停一停“我只知傅婕妤入宫那一天所见妃嫔无不色变宫中风传她像足了你直疑心是你姐妹。” 我讪笑“像我也足以叫人害怕了吧她自己可知道与我容貌相似?” “皇上专宠如此人言纷纷只怕捂上耳朵也躲不过她怎会不知。”眉庄看一眼端妃静静道:“她恨极了像你而像你是她获宠的唯一资本她不敢也不能舍弃。” 我念及五石散夺宠一事心下警醒低低道:“所以……” 眉庄如何不晓我的意思“当日之事实在蹊跷。我总想不出五食散怎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她宫里她与皇上一同服食总不会一无所知。” 端妃捻着手串上的祖母绿圆珠沉吟着慢条斯理道:“如若她也觉得时时有被人夺宠之虞一心想要固宠又不愿只凭容貌承恩于殿上再有人从旁诱使她必入瓮中。” 眉庄低低叹一口气拍一拍我的手道:“终究也是逝者了个中情由实在不必多加揣测顾好自己才要紧。” 端妃安静抿唇衔着笑意道:“也是如今淑妃你最该思量的是如何与敬妃联手我太晓得她的脾气未解此仇她是不能罢休……” “她不会冲动的姐姐安心。”我笑盈盈望着端妃。“其实姐姐是最睿智的……”端妃眼波盈盈口中截然道:“你放心我断断不会出手助你。” 我微微松一口气沉静道:“我也作此想姐姐向来洞若观火最能冷眼看清乱局。再者若让姐姐沾染了是非来日我若有不虞也怕无人说得上一句公道话了。” 这日天起清爽寒意却如一层冰凉的羽衣披覆于身了。我午睡醒来和乳母一同哄睡了灵犀和予涵正看着谨汐和浣碧在后院里翻晒着冬日里要穿的大毛衣裳外头阳光耀目晒在冬衣上有股子蓬松的棉花的香味。 日影无声无息转移我兀然抬头却见敬妃安静站在重重飞檐下仰望远远天际却不晓得是何时进来的。不觉笑道:“姐姐怎么悄没声息就进来了倒唬了我一跳。” 她的语气漫不经心仿佛什么事都不曾生一般“也没什么只觉得同样的日头在柔仪殿看就是比在均昭殿看舒服。” 其实均昭殿并不富丽唯一的好处就是日光充裕即使到了冬日也暖意融融。“均昭流霞”更是紫奥城胜景之一独独赐予敬妃所居可见玄凌对敬妃的重视。 她转念向我笑一笑“带我去看看韫欢和涵儿好不好?” 我点头牵她的手进去锦绣堆褥中灵犀和予涵一边一个安静睡着乳母支颐在旁轻轻拍抚。 敬妃静静站在一旁看着睡梦中孩子绯红的小脸声音轻微得似柳梢溅起的涟漪“人人都说均昭殿日光丰美仅逊于皇后的昭阳殿都说当年华妃之下皇上最爱重的就是我。可是从那日我知道皇上不过是携我以衡华妃之势时我的心里便再没有见过阳光明媚的时候了。”她的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神思荡漾在久远的过去“和华妃同住一宫的那些日子我直到今天做梦还会惊醒过来你想不出她那样一个人会弄出多少下作的手段来难为你既然皇上的恩宠不可靠我只疯一样想要个孩子让往后的日子不那么孤苦无依。”她的手指微微抖“我总当是自己福薄怨不得天怨不得人。后来新人6续进宫皇上也不大理我了我只好了断念想。” 我握一握她的手指柔声道:“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敬妃点头鬓间饱满的白玉凤凰微微颤动“我总当是的。你离宫之后我有了胧月。”她掖一掖孩子的被角目光温柔得似能沁出水来“她刚到我宫里时那么小软软的一团。那天下着雨送他来的内监不当心半个襁褓都湿透了胧月冻得直哭。他们又欺负靳娘是新来的乳母给她吃的肘子里下了许多盐害得靳娘都没有乳汁饿着胧月。我恨极了抱着胧月在均昭殿前动了宫规把那起子奴才个个打断了腿从此再无人敢轻视她半分。我要叫这宫里所有的人都知道胧月帝姬并非没有生母爱护在我冯若昭处她便是均昭殿的主人。” 我心下感动要抚育废妃之女还要叫人不敢轻视敬妃的确是煞费苦心。 睡梦中的灵犀或许是觉得热不耐烦地转了转身子。敬妃小心翼翼抱她入怀她的手稳妥而娴熟像一个小小的船把灵犀牢牢拢在怀中。大约是觉得睡得舒服灵犀嘟一嘟嘴又沉沉睡去了敬妃把灵犀放入小床中凝视她小小的脸“那时候胧月日夜哭个不休非要人抱着才肯睡。除了靳娘和含珠我一个不信一个不靠只和淑媛一同陪着胧月乱流去抿一抿。”她一笑“我这样说并非炫耀妹妹可别吃心。胧月到底也不是我亲生的若是亲生的或许要被我宠得不成样子了。” 我握着她的手感泣道:“姐姐把胧月教导得很好。” 敬妃神色复杂附在我耳边道:“当年为求生子我日日服下无数苦药甚至在宫里偷偷养了个小相公。”我闻言变色忙把平娘和钟娘遣了出去按住敬妃道:“姐姐可疯魔了小相公乃是妖孽之物向来为宫中所禁若被皇上和皇后知晓不治姐姐一个秽乱宫闱才怪。” 敬妃静一静道:“不过是个手脚会动的檀木娃娃我只为求子之用当是也是病急乱投医一两月后想明白了就叫人拿火焚掉了了事。”敬妃冷笑一声“近日旧事重提并非说我当日昏愦我爱子如命谁害得我今生无望我誓不与她善罢甘休。”她手中“咯”地几声脆响面上依依含笑若无其事地松开手来其实手指上戴着的几枚琉璃白玉护甲被生生扼断在手里零落在地上。 我拢一拢鬓边的珠花“姐姐既定了主意就好办了。” 我挽着敬妃进了柔仪殿重烧了暖炉又叫小厨房炖了贝母乌鸡汤来一同用点心。浣碧服侍着我们吃了又打了几个小宫女换了瓶里的菊花我斜坐着看他们忙碌说笑也觉得有趣正与敬妃闲话玄凌已经进来笑道:“远远听见你这里语笑喧哗好不热闹。”我欠一欠身微笑“皇上可是被这热闹引来了。”敬妃见玄凌到了当即起来行了一礼。 玄凌爱怜地拢一拢我道:“你在这里朕怎么舍不得你不来呢。”又看敬妃“你本来就和淑妃交好是该多走动。” 我笑着斜他一眼柔声道:“秋凉了皇上一路过来必觉得冷拿热毛巾焐把脸把。小厨房里做了什锦蜜汤很是清甜入口皇上可要尝尝?” 玄凌道:“正好渴了你倒想着。说来也怪明明朕有时想着你劝朕要雨露均沾往别的宫走可是无论到了哪里什么点心汤水总觉得是你这里的最好。”说罢唤小允子捧了上来。 我婉转看了敬妃一眼娇嗔道:“敬妃姐姐在这里呢皇上也不害臊!” 敬妃抿唇而笑“皇上说的也是实情别说是皇上连臣妾也——惦记着淑妃妹妹这里好无事也要来走上两三趟——只怕妹妹嫌烦。” 玄凌点头而笑“她怎么会嫌烦。你把胧月带上涵儿和灵犀都是她的弟妹孩子们总在一起好。” 玄凌这话说得体贴婉转我亦感激。若说为我叫胧月来只怕敬妃吃心而论手足之情那是理所当然的。 我微一思索索性把话挑明“方才臣妾与敬妃姐姐商量了涵儿和灵犀都还小少不得臣妾照顾实在是无暇养育胧月了。只得请敬妃姐姐辛苦几年待得胧月来日出阁下嫁再好好写敬妃姐姐就是。” 玄凌不意我有此说倒是愣了一愣片刻扬唇笑道:“甚好!你既与敬妃商议定了朕也不用总是为难。左右均昭殿与柔仪殿也不远多走动就是了。” 敬妃见玄凌欣然应允忙起身谢恩。玄凌抬手饮了一口什锦蜜汤抿嘴道:“的确不错。”又道:“这汤里有菊花菊花性凉你还在月子里可吃不得的。” 我颌轻笑“臣妾晓得原就是预备下了给皇上的皇上国事操劳喝些清新下火的东西最好。” 他伸手刮一刮我的鼻子“还是你最有心。”有瞬间恍惚仿佛还是那个人用手指夹一夹我的鼻子与我说笑我几乎微微怔。玄凌道:“好好地怎么呆着可是不舒服么?” “臣妾没事……”我正欲说下去却是内务府的内监到了行礼到:“启禀皇上给徐贵嫔的封号已经拟好了请皇上御笔亲选。” 玄凌道:“朕看了一天的折子眼睛正酸。”说罢看我“嬛嬛这是拟给燕宜的封号你读给朕听就是。” 我含笑答应接过红纸一看用金漆写着三个字分别是顺恭珍三字。 我方念一个顺字玄凌微微颌而笑道:“这个字不错。” 我方要赞成心中一动骤然响起往事恰好撞见敬妃看我的目光晓得她也已经想到了。果然敬妃浅浅咳了一声道“皇上先头华妃的谥号就是这个顺字现在徐贵嫔用恐怕不吉。” 玄凌微微作色道“不错换过一个也就是了。”说罢向我道:“再念。” 我曼声道:“是个恭字。尊贤贵义曰恭执事敬让曰恭。” 玄凌微微点头“这字用来说燕宜很贴切先放着再念下一个。” 我恬和微笑道:“是个珍字。” “哪个珍?” “珍珠的珍。”我笑扬了扬纸“徐妹妹为皇上诞育了二皇子皇上必然是爱如珍宝了所以内务府定了这个字。” 玄凌轻轻一嗤“珍字虽好可是用来对燕宜……虽然她辛苦为朕诞下了皇子可是她在朕心中还算不得如珍如宝这个字未免过誉了。” 我心头一怔初次见到徐燕宜的情景蓦然浮上心头。一片郁郁青青的浓密翠色之中她孤影而立吟诵令人伤怀不已的《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她是真心爱慕着玄凌的啊可是这份真心…… 几乎是脱口而出的“贞字好不好?” 玄凌将疑惑的目光投向我:“哪个贞?” 我娓娓道:“清白守节曰贞大虑克就曰贞。皇上觉得珍珠的珍过誉了那么臣妾倒觉得同音的贞字就好。徐贵嫔入宫多年皇上也说过宠幸不厚。而徐贵嫔一心一意为皇上诞育皇嗣忠贞可嘉。不如就赏她这个贞字做封号以全她对皇上的一片心意。” 敬妃微含赞许之色玄凌笑着捋一捋我柔软的鬓道:“既有出处又贴切又有褒奖之意朕还有什么可驳回的。”说着踢一踢底下跪着的那个小内监道:“淑妃娘娘的话可听明白了去罢。”那小内监忙不迭磕了个头恭恭敬敬去传旨了。 敬妃察言观色笑吟吟起身道:“臣妾想先去玉照宫向贞贵嫔讨喜先告退了。” 玄凌挥一挥手想了想又道:“你去告诉燕宜说朕明日再去看她叫她好好养着朕要看她在册封礼上精精神神的。” 敬妃屈膝退下顺手合了殿门。我见玄凌笑吟吟坐着喝蜜汤不觉失笑:“不过一盏蜜汤而已皇上何至于高兴成这样。” 玄凌用力一拉把我拉到他膝上坐下颇有几分感慨“蜜汤不过是入口甜而你所言所行则是叫朕入心而甜。”他握住我的手臂拥我入怀“你疼惜胧月自是母女之情然而如此顾念敬妃与燕宜朕实在欣慰。” “胧月总是臣妾的女儿臣妾不能不为她打算。”我温然道:“事事都勉强不得臣妾总要以胧月为先。敬妃姐姐眷顾胧月良久为人又忠厚爽朗臣妾与她亲厚也是应该的。” 玄凌笑:“你与贞贵嫔不甚往来倒很喜欢她。大约她饱读诗书你是喜欢这样的性子的。” 我低声音温柔“臣妾瞧她很爱重皇上时时以皇上为重臣妾很是感动。如今她几经辛苦才为皇上诞下二皇子……” 玄凌按住我的唇“正因如此朕才特别赞许你”他的声音微微低了下去“这样苦心周全着实难为你了。” 窗外天光渐渐暗了下来余晖带着最后一抹橘色的流转霞光映照在玄凌面上有奇异的贴心的色彩。这样的贴心若是在数年前…… 他的呢喃渐次低下去“你一切安心朕总教你如意即是。尚有一份惊喜你必想不到……” 我良久无言静静靠在他肩上。如何惊喜呢?我的日子永远是惊多于喜。远处最后一抹霞光被黑夜的温腻吞没一轮弯月渐渐溢出银霜般的光华唯有到夜幕浓黑时方可知其璀璨华美。 第三十九章 荣极 我这月子坐得一帆风顺波平浪静安陵容失宠已久憔悴了不少自然无暇顾及旁人皇后按兵不动连管文鸳也无所动作。收藏~顶*点*书城书友整~理提~供一切都安静得出奇。 然而越安静我越觉得不安。仿佛平静海底下汹涌着的暗潮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突然作叫人骨子里开始慌。 温实初日日滞留在柔仪殿忙进忙出照顾我与一双子女。 时光弹指而去。 乾元二十一年九月十六追月长久之日大吉。我与徐燕宜同行册封嘉礼。 天未亮我已起来静静坐于窗台前神色宁和而安静。奉旨前来梳髻的正是我册为贵嫔那时来侍奉的乔姑姑。她一见我未语泪先落颤巍巍道:“老奴一生卑微不想还有再侍奉娘娘的福气。” 她依照礼制为我梳望仙九鬟髻着意修饰我感叹:“姑姑的手真当是巧九鬟望仙鬟鬟有致分毫不乱。” 乔姑姑道:“老奴当年就说娘娘的额生的高福泽深厚是旁人不能比。如今果然不算老奴食言娘娘是宫中四妃第一人不说更诞下皇子与一双帝姬旁人望尘莫及。” 说罢由浣碧和花宜帮衬着在髻上簪上十六簪钗。昔年流朱的笑语依然在耳畔“如今只是封贵嫔呢小姐就嫌头上饰得了以后当了贵妃可怎么好呢?听说贵妃册封时光头上的钗子就有十六支呢。” 今日我荣极一时流朱倩影笑语却早已在紫奥城的刀光剑影中被侵蚀得魂销骨散了。 十六树簪钗所成的赤金缀玉十六翅宝冠以双凤步摇为、紫晶六鸾为翅、翠羽八翟为尾赤金镂空金花银叶为座嵌芙蓉石、紫萤石、孔雀石、月光石、蓝宝石、玫瑰晶、东菱玉为缀明珠、绿髓、白玉、珊瑚为凤、鸾、翟身双凤口中衔下红宝长串挑珠牌翡翠为华云金题、白珠珰为簪珥散落无限晶致华耀、珠辉明光。 槿汐为我穿上蹙金丝重绣九翟海棠祥云锦海吉服遍绣金云鸾纹小轮花金章紫绶。腰系玉革带青绮鞓佩山玄玉、水苍玉绕小绶五彩皆用密绣海棠含蕊图案缀满雪色小珠。四妃乃正一品妃位又因乾元朝以来尚未曾册过一位淑妃因而册妃之礼异常隆重。我梳洗完毕乘翟凤玉路车前往太庙行册封正礼最后往昭阳殿参拜帝后行大礼叩谢圣恩。 吉时我跪于贞贵嫔徐氏前于庄严肃穆的太庙祠祭告听司宫仪念过四六骈文的贺词册封礼正副史丞相钟修梓和太傅黄文麒颁下十二页金册及金宝。淑妃所用金册、金宝皆由礼部半月前就拟制好交由专人打造一早就由李长亲自送至太庙。我郑重接过拿起金宝一看金玺鸾钮却是四人宝篆大字“淑妃之宝”。 “朕惟教始宫闱端重肃雝之范礼崇位号实资翊赞之功锡赐以纶言光兹懿典。咨尔莞妃甄氏丕昭淑惠珩璜有则持躬淑慎秉性安和臧嘉成性著淑问于璇宫;敬慎持躬树芳名于椒掖。曾仰承皇太后慈谕以册印封尔为淑妃。尔其懋温恭尚祇承夫嘉命弥怀谦抑庶永集夫繁禧。钦哉。” 册封使苍老而庄严的余音袅袅回荡在空旷而肃穆的太庙。 我手握金宝只感生冷而坚硬光滑的印上面未曾沾染朱砂我缓缓印上自已的掌心。因着用力久了如玉的掌心中赫然出现殷红的四个大字更兼血气的上涌巩固好似烙下了终身的痕迹。 小小一方印章许得我无限荣耀然而并不是无可匹敌的荣耀。 我牢牢握于手心领着贞贵嫔三呼“万岁”。 起身看着身后的燕宜穿着与我当年册贵嫔时相类似的服制她静默的微抿的神情其实是有些像我的这个与曾经的我有着同样真心的女子。我暗暗叹息她还不晓得来日的苦痛深重。 方要出太庙却见正殿门前明黄一轮闪耀如日光。金灿灿的日光就落在他的身后帝王之势拱得他气势如虹恍若仙人。只见他遥遥向我伸出手来我微微惊诧犹自不信撂起眉前流苏迟疑了片刻道:“皇上如何来了?” 他倒是寻常的样子挽过我的手又拉住同样惊愕的燕宜笑道:“朕等不及要见你与其在昭阳殿枯等不如朕同你们一起去。”燕宜又惊又喜我稍稍镇定含笑道:“今日盛礼愈不能失了礼数皇上请上轿辇臣妾与贞妹妹随行就是。” 玄凌眉毛微轩笑意迸生“嬛嬛时时不忘让辇之德么?” 我笑意莹然“从前不敢忘的如今更不敢忘。” 玄凌的眼角盈然而生温柔的回忆印记“当日泉露池新浴你也是和我说这般的话。” 那是在多久以前呢?记忆清晰地豁出时间的蒙昧尘埃我还是笑语玲珑、不解世事的甄嬛曾这样真心的期盼着他的真心。小儿女情怀大抵如是吧。我轻轻道:“皇上还记得?” 他携我的手声间轻而如初雪凉凉地一片片化落在颊上“朕永志不忘。” 我微笑相答然而永志不忘是多久呢?我无心去想。 浣碧扶着我的手身后槿汐与花宜牵起长长的裙幅依序前往昭阳殿。 朱宜修照例是着为嫔妃行册封礼时的大袖紫金百凤礼服华服年年如新她的容颜却是一日老于一日了。裙幅下垂的线条如飘逸顺滑的流水无一丝多余的褶皱皇后依旧宝相庄严如高踞云端神色慈蔼的神。她口中说的是年年如是的话只是不同的人罢了。“淑妃甄氏贞贵嫔徐氏得天所授承兆内闱望今后修德自持和睦宫闱勤谨奉上绵延后嗣。” 我与燕宜低头三拜恭谨答允:“承教于皇后不胜欣喜。” 抬头见玄凌的明黄色缂金九龙缎袍袍襟下端绣江牙海水纹所谓“疆山万里”绵延不绝。再抬头迎上他欣慰而温暖的笑容期期凝望于我心头骤然和暖而放心唯有他这般笑意才是我的存活之道。 礼毕玄凌微微仰转脸看着皇后和颜悦色道:“淑妃一向聪颖**善识大体年来皇后身子总是不大好。也该好好将息。不如将协理六宫之权交予淑妃宫中琐事皆由她打理就是皇后以为如何?” 皇后笑容合度几乎连眉毛也不动一动笑如春风拂面“那自然是好的。只是臣妾虽然体弱淑妃妹妹也要照顾一双儿女不日胧月帝姬也要接到柔仪殿抚养只怕淑妃忙不过来百上加斤。” 我垂不语玄凌笑语不解“朕朕已与淑妃商定觉得胧月帝姬抚敬妃抚养甚好不必再挪动了。灵犀帝姬与予涵也由乳母照料费不了淑妃多少功夫。” 皇后微微一惊旋即笑道:“倒是臣妾多虑了。”说罢笑看着我声音愈柔和“只是淑妃头次料理宫中事物这些事说多不多说小也不小不免有些吃力不如……” 我仰起脸谦柔道:“皇后娘娘体恤臣妾所言极是。臣妾到底年轻不如诸位姐姐阅历丰富。端妃姐姐最早入宫、敬妃姐姐曾协助皇后料理后宫之事多年臣妾很愿意向两位姐姐讨教问询。” 玄凌很是满意揉一揉下颌道:“你肯如是就最好不过。”说罢看皇后“皇后还有会么话要嘱咐淑妃么?” 皇后的唇角抿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神色几乎没有任何破绽笑容满面道:“淑妃现是宫中嫔妃之即要勤勉于宫闱之事也要好好侍奉皇上再添几位皇子才是。” 我恭谨下拜珠珑闪耀仍遮不信我满脸恳切“臣妾是皇后一手调教的绝不敢辜负皇后期望必当竭尽全力。” 玄凌亲手搀我起来微笑道:“跪久了膝盖疼起来吧。好好用着您的淑妃金宝如今它可不止是一块冷冰冰的金块了。”他凝神想一想“再传旨下去端妃与敬妃的俸例视同夫人。” 我自然晓得玄凌的心思自华妃进皙华夫人后玄凌再未肯册一位夫人仿佛是避忌当年旧事不愿再提。宫中诸女因从前玉厄夫人皙华夫人皆不得善终宁居妃位也不愿攀夫人之份。倒是玄凌此举很有些两全其美的意思。 皇后起升更衣笑声柔和道:“臣妾先去更衣皇上与淑妃先去重华殿接受妃嫔叩拜吧今儿也是灵犀帝姬与皇二子、皇三子的满月礼呢。” 玄凌微微颔与我自柔仪殿接回灵犀与予涵贞贵嫔接过予沛同至重华殿。重华殿早已饰一新远远便于工作听得丝竹管弦之声热闹非凡。红纱飞扬玻璃闪耀彩灯舞动香风不绝连空气里都漂浮着令人眩晕不已的喜庆之气。 后宫妃嫔们早已悉数已到齐按位就座。眼见玄凌引着我与贞贵嫔进来一一起身道贺。满殿盛装丽服的韶华女子无论心底是否愿意面上都是笑靥如花、顾盼生辉明媚胜过几许上林春光。 玄凌与我并肩而立贞贵嫔立于左次稍后一位接受众人万千道贺。 添寿盘里诸妃所赠的金珠宝器越堆越高直见要满溢了出来不得不又换了一个。贞贵嫔含情举杯斟向玄凌柔声道:“郎情似酒热妾谊如丝柔酒热有时冷丝柔无断绝。臣妾但愿皇上待淑妃姐姐与臣妾之心亦如丝柔无断绝且请皇上饮尽此杯。”玄凌尽兴之至如何不允。 我怀抱孩子盈盈立于高处姿态端庄合宜。 虚悬十余年的四妃之位我终于一日站上。 人人眼中我和玄凌都是一对璧人只有我自已知道其实不是的。哪怕是璧人也是有了裂痕的玉璧。没有有知道此时紫奥城外的那个人曾经对她怎样好好到我有单纯而至真的快乐。这一世他都成了我心底最深的隐秘再也不会有人知道。远远殿上眉庄举杯向我微笑敬妃、端妃、吕昭容皆是我盟友胡昭仪纵然得宠却已不能生育安陵容早已失宠连我封妃大典亦不被允许观礼祥嫔、祺嫔更不足惧。而滟贵人那个神情清冷如霜雪的女子我心底微微叹息一声。 我掩袖痛饮乾元后宫至今日起已不是一人独大的天下了。 两分之数犄角之势鹿死谁手尚不知定数如何。 唇角漫出了一缕无声无息的笑意。 (全文完) 第一章 却教移做上阳花 礼毕已近黄昏时分,丝竹声悠悠扬起欢颂之调,我与徐婕妤各自回宫更衣,准备夜来的合宫夜宴。 因夜宴多为宗亲内眷,也不必按品大妆,只雍容华贵即可。劳碌整rì,予涵和灵犀赖在rǔ母怀中贪婪吮吸rǔ汁,我偷闲眠了一眠,又重新叫浣碧匀面梳妆,槿汐则将各府公卿送来的贺礼一一清点。 槿汐笑道:“东西自是上好的,如今各府里忙不迭地要奉承娘娘,敢不挑最好的送来么?还怕娘娘看不上眼。” 双手浸在淘澄净了的玫瑰汁子里润润,赤金牙云盆里漾着红滟滟的香汁,愈加衬得纤手明白如玉。花宜拧了一把浸透了玉兰花汁的热毛巾给我敷脸,清洁的芬芳叫人身心松快。我闷在毛巾里道:“槿汐眼光极佳,只拣你看得上眼的告诉本宫。” 槿汐徐徐道:“晋康翁主府送的是一套十二把的泥金真丝绡麋竹扇,奇在那竹骨触手生凉,跟玉似的。” “胡昭仪事事不肯落人后,她的母亲自然也是一样的。” 槿汐又道:“平阳王府送了一套孔雀绿翡翠珠链,颗颗翡翠珠浑圆通透,十分均匀,雕做孔雀的翡翠sè泽又绿又润,做工和成sè都是上上品。” “九王哪有那个心思留心女儿家的东西,那是庄和德太妃肯费心。这样的好东西,想是先皇积年的赏赐。”我停一停,“稍后把本宫那串金丝香木嵌蝉玉数珠送去德太妃那里,就说本宫谢她的心意。” 槿汐答了声“是”,“还有一双沛国公府送来的文犀辟毒箸是极好的,虽说银箸也能测毒,却远不及这个稀罕了。” 我撂下面上的毛巾,冷笑道:“用毒之人最是狠毒无比,防不胜防,到底沛国公有心思。” 我蓦地想起一事,“可是沛国公尤家?” 槿汐点着礼品单子,转首笑道:“除了他们家,哪还有别的?” 我微微沉吟,“他家的小姐尤静娴,原是要指给六王的那一位,不知出嫁了么?” 小允子笑着上前道:“这个奴才可知道。还没有呢,尤小姐一心思慕六王,死活都不愿出阁,至今还耽误着呢,都成老姑娘了。” 我心口一紧,瞥一眼在旁拣选衣裳的浣碧,暗暗摇头。偏生浣碧耳尖听见了,为我拣过一袭暗朱sè金罗蹙鸾华服在身上比一比,冷笑道:“以为等成老姑娘便能嫁与六王了么?天下倾慕六王的女子那么多,王爷连她的眉毛鼻子都没看清过吧!” 小允子尚不知浣碧为何动气,不由暗暗咋舌。我看一眼小允子,“去打听清楚了么,皇后今rì用什么首饰?” 小允子打一个千儿道:“打听了,纯用赤金。皇后已经更衣,准备着出门了。” 我淡然点头,“那就好,本宫也无意和她在今rì冲撞起来。”趁着浣碧为我更衣的间隙,我轻声道,“方才为何动那么大气,说话也忒刻薄了些。” 浣碧别过头道:“奴婢便看不得她这副样子,生怕人不知道她等着六王似的,叫王爷难堪。” 我轻叹一声,“她也可怜,好好一个公侯小姐。”说罢更衣毕,只斜倚在贵妃榻上,套上海水玉护甲道:“贺礼来来去去就这么些东西,那些寻常玩意儿收起来留着赏人。” 品儿半蹲着为我佩腰带上的香囊,笑着凑趣说:“别的也就罢了,只一样清河王送来的珊瑚手钏,奴婢瞧着jīng致得不得了。”说着递过来打开,攒金丝海兽葡萄纹的缎盒,洁白的雪绢上静静一串殷红如血的珊瑚手钏,粒粒浑圆饱满,做九连玲珑状,宝光灼灼似要灼伤人的眼睛,微微一动便是流丽的红光游转。刚一触目,心中一阵绞痛,拾在手中细细把玩。玄清,玄清,掌上珊瑚怜不得,却教移作上阳花,我怎会不懂得?怎能不懂得? 心中想着,手上已不自觉将它套在腕上,淡然道:“起驾,咱们去重华殿。” 我被众人簇拥着徐徐步入重华殿内,皇后早已端坐在玄凌身旁,正红sè绯罗蹙金刺五凤吉服,一sè宫妆千叶攒金牡丹首饰,枝枝叶叶缠金绕赤,捧出颈上一朵硕大的赤金重瓣并蒂牡丹盘螭项圈,整个人似被黄金镀了淡淡一层光晕,中宫威仪,十分华贵夺目。我着次一sè的玫瑰红蹙金双层广绫长尾鸾袍,通身只用蓝田脂玉装饰,轻灵中不失厚重。贞贵嫔用更浅一sè的绯红蹙银繁绣宫装,玉sè印暗银云纹,流畅的姿态愈加显得只以碧玺装点的她身姿飘逸。除此,在座嫔妃内眷皆不得穿红,连相近的橘粉之sè亦不允许。 岐山王生xìng好sè,近年来每每宫宴总不携正妃出席,身边相伴的皆是貌美如花的年轻侧妃,他亦深以此为傲。清河王与平阳王皆是孑然一身,各自饮酒而已。我的目光轻轻与他一触,旋即低头,笑盈盈向玄凌问安。 玄凌拉过我的手,神sè亲厚,附在耳边低笑道:“你穿什么都是最好看的。” 我睨他一眼,掩唇低笑,“皇上最会哄臣妾。” 说罢饮酒开宴,歌舞如云。觥筹交错,宴饮至尾,我已经觉得酒气上涌,满面皆是chūnsè,一旁贞贵嫔更是不胜酒力,玉峨倾颓。我倚在玄凌身侧,轻声道:“贞妹妹已然薄醉,皇上今晚可要好好照顾妹妹。” 玄凌在衣袖中握住我的手,唇角还残留着“玫瑰醉”的嫣然之sè,含笑低声,“朕想去柔仪殿。” 我推一推他,婉声喁喁,“贞妹妹产后怏怏,皇上且多陪陪她吧。天长地久……”我婉然看他一眼,声音越发柔腻,“臣妾不争一时。” 玄凌淡然一笑,侧首低低向贞贵嫔耳语几句。贞贵嫔颊生红晕,如绽放的月季,盈盈含笑。 眉庄因身子疲乏,晚宴至半的时候便告辞回了棠梨宫歇息,我一时放心不下,便想往棠梨宫去。 四帷金铃翠幄软轿已在外头候着,夜风一吹,只觉得两颊滚滚烫上来,头晕目眩,脚下也虚浮起来。骤然手臂一暖,只听一把清凌凌的声音笑道:“那梨花白入口清甜,后劲却大。娘娘想是酒气上来了呢,还是走走好,坐轿越发要头晕了。”那声音虽清冷似冰珠,然而带着浓浓笑意,入耳又甜又滑,直教人想要沉溺下去。 我方要回头去看是谁,却听浣碧不咸不淡道:“滟贵人安好。” 滟贵人穿着木兰青双绣缎裳,桂子绿齐胸瑞锦襦裙,一枚银丝盘曲而就的玲珑点翠草头虫镶珠银簪,十分素净淡雅。我见惯了她素rì浓妆冷艳的姿态,乍然一见亦觉惊艳,然而心头一突,骤然想起旧事,不动声sè推开她的手,道:“滟贵人也要离席了么?” 她粲然一笑,贝齿分明,“今rì是娘娘的好rì子,娘娘都要让爱于贞贵嫔,嫔妾怎能这样没眼sè。早早回去抱我的团绒歇息便了。” 她说起“团绒”,我心下愈觉奇怪,不由暗暗定神,笑道:“贵人的团绒极是可爱,不知长大了些没有?” 滟贵人浅笑盈盈,“娘娘若有兴致,不如移步去嫔妾的绿霓居坐坐,只不知娘娘肯不肯赏脸?”她口中说笑,一双凤眼似一对黑曜宝石,暗暗流光溢彩,不胜妩媚。她停一停,道:“只是娘娘动辄无数人跟着,兴师动众,只怕把嫔妾的团绒给吓得不敢吭声了——团绒最妙便是它的叫声呢!” 我听她有意无意提起那夜之事,心下更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索xìng笑道:“今晚夜sè如醉,这样好的月sè,不乘兴同游实在是辜负了。难得贵人有这样好的雅兴。”我转头吩咐小允子,“不许跟着来,本宫去滟贵人处坐坐。浣碧来扶我。” 我向来言出必行,小允子他们自不敢相劝,浣碧素来不喜滟贵人,一径扶住我的手,三人逶迤前行。 绿霓居偏僻,原是玄凌意yù滟贵人避开后宫诸人才择了此处。太液芙蓉未央柳,此时芙蓉花皆已凋尽了,唯余柳sè曳地纷纷,凝住时光里最后一抹苍绿。柳sè愈翠,愈觉秋凉伤感,可以想见来rì枝条光秃的荒芜景象。 皓月临空,浮光霭霭,行过水仙桥便到了芦雪榭,芦雪榭一带芦花正茂,在溶溶月下如雪如银。此处与绿霓居已经不远,周围寂寥无声,不见人影,朱缎镶着珍珠的云丝绣鞋踏在被露水洇湿的甬道上,连着裙裾碰触的声音,沙沙轻响。面前一角太液池水被月光投注下温柔的颜sè,泛着清淡的波光,岸边芦花纷扬似大朵的雪花,看得我心底渐起凉意。 不知甘露寺长河边,芦花是否依旧? 记忆纷叠的瞬间,喉头骤然一凉,一把银亮的薄锋小刃已无声无息贴在颈边,映着浣碧的大惊失sè,滟贵人笑靥如花,“娘娘别小瞧这把匕首,可是波斯进贡的珍品。从前嫔妾驯兽时被一头不知好歹的豹子所伤,嫔妾身子康复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潜入豹苑,偷偷割断了那头豹子的喉管。娘娘可也愿意试试?那豹子的血又热又腥,十分黏稠。娘娘是大美人,不知您的血是怎样的呢?可也如你的心一般冷冰冰没有温度的?”说罢娇媚地横一眼浣碧,“碧姑娘若不小心叫起来,我手里的匕首也会不小心割断淑妃娘娘的喉咙。” 浣碧的惊呼被生生吞进喉中,我怒极反笑,强逼着自己身子纹丝不动,“何必吓唬浣碧,你千方百计把本宫骗到这里,又许浣碧一人跟着,自然有万全之策。何况这里偏僻,你根本不怕有人听见。” 她眼波yù横未横,似宛转的流波,轻轻“嗯”了一声,“娘娘好聪明,所以嫔妾即便在这里失手杀了娘娘和您的侍女。前头再走数百步便是交芦馆,嫔妾大可推到与您结怨已深的祺嫔身上去,嫔妾自担不了任何干系。”她“咯咯”一笑,“反正祺嫔想杀娘娘的心也不是一rì两rì了,嫔妾只当成全她。” 匕首贴在喉头有冰冷的凉意,只消稍一用力便能要了我的xìng命。我逼迫自己静下心神,微微含笑,“难道滟贵人与本宫不是结怨已深么?否则那rì在永巷何必使团绒引了那么多猫来要本宫和腹中孩儿的xìng命,只是本宫命大罢了!” “娘娘已经猜到了么?”她说话间香风细细,嫣然百媚,“娘娘耐心真好,既然一早猜到,还能隐忍嫔妾那么久,是嫔妾低估娘娘了。” 髻边簪着一只硕大的白玉薄翅蝴蝶,风动,细细的触角相碰有玲玲的响动,我淡然望住她,“不是你低估本宫,而是事情已然过去,本宫也不想为难你一片痴心——你已是皇上的宠妃,若因清河王而杀本宫,未免太不值得。” 她的神sè微微一变,眸中的腾腾墨sè愈加深沉,牢牢盯住我道:“你知道了?” 我打量她周身碧青的衣衫,坦然回视着她,“贵人终rì只着青sè衣衫,爱合欢花胜过自己xìng命,兼之有人告诉我,昔年你孤苦垂死之际,是他请太医来救的你。王爷慈悲心肠,安知自己救了一个蛇蝎女子,若王爷此时知晓,不知心下作何想法?” 我话音未止,浣碧神sè倏然大变,怒道:“最毒妇人心!难为王爷昔rì苦心救你,你竟敢如此戕害小姐!”她豁地一口唾在滟贵人面上,“你如此蛇蝎心肠,也配喜欢王爷么?” 唾面乃是奇耻大辱,浣碧激愤之下不顾后果,一时自己也惊住了,顿时面sè苍白,仓皇地瞧着我。滟贵人若无其事拭去面上唾液,低笑一声,“怎么方才你家小姐说我害她之时你不曾激怒,一说起王爷便如此情急。”她悠然扬眉,眼角生chūn,“碧姑娘只着碧sè衣衫,碧sè同与青sè,不知是否与我同一缘故呢?” 浣碧满面晕红,大是羞赧,狠狠道:“妖孽女子只会胡说八道!” “我是妖孽,淑妃娘娘岂不成了妖孽之首?”她施施然靠近我,唇角扯出一丝狠决之意,“既有甘露寺的缘分,娘娘何必得陇望蜀、贪心不足,施媚重回皇上身边。果然娘娘眼中,天家富贵胜于他的倾心!”她眸中有雪亮的鄙弃与恨意,“嫔妾自识王爷,从未见他有如此真心欢悦的时刻,也从未见他这般伤心。从娘娘回宫那时嫔妾就开始疑心,直到那一rì中秋家宴……” “那天在树丛后偷听的人是你?” “嫔妾留心王爷行踪已久,那一rì又机缘巧合。”她横我一眼。“果然是你。”她瞥一眼浣碧,大为不屑,“你觉得我不配喜欢王爷,难道淑妃就配么?她空有如花皮囊,不过是无情无义之徒,尚不如御苑猛兽还有念旧之情!我杀了她,不过是教世间少一个无心之人罢了!” “所以你在永巷中唆使群猫?” 她不以为意,仰起线条优美的脖子,“王爷为你如此倾心牵挂,你竟为贪图富贵攀附皇上,还有了他的孩子。你所有倚仗不过就是这个孩子罢了,我便要叫你没了这孩子重受冷宫之苦,教你rìrì夜夜痛哭后悔!” 浣碧惊声低呼:“你疯了,你若让这孩子没了,你便是杀了……”浣碧惶然住口,怒道:“小姐当时有八个月的身孕,万一母子都保不住,可是三条人命!小姐若死了,王爷他……”浣碧喉中荷荷,双拳紧握,“那你便等于要了王爷的命!” 滟贵人微微一怔,眉间微有不忍之态,很快掩饰了下去,道:“死了便一了百了,省得王爷再牵念这般无情之人。”天际云遮掩过金黄月轮,池边的菰叶菱角清香肆溢,浓光淡影,波光粼粼,笼罩在一片银sè的光晕中。“清河王……”她的唇角因这个名字而有了温柔的弧度,眉眼亦有柔和的神采,“他虽是天潢贵胄,其实与我一样都是孤苦无依之人。这些年来,唯有他对我好,肯怜惜我。在御苑时人人对我呼喝打骂,驱之若兽,从来没有人把我当人……即便如今,宫中上下何人不视我为妖孽祸水,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唯有他……”她眼角有晶莹的一点光亮,似对月鲛人凝在腮边的明珠,“所以任何让他伤心的人,我必杀之而后快。”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我轻声道,“你杀了我,你为他所做的一切他都不知道,甚至你还要把一切推到祺嫔身上去,岂非白白为他做了那么多?将来他恨也好,感激也好,都是对祺嫔而不是对你,你的一番心血岂不辜负。”我心下一沉,“而且你明知道的,杀了我,他会恨你一辈子!” 她唇角轻扬,眼底骤然闪过一丝凶光,右手不动,左手猛一用劲,把站在一旁的浣碧用力推了出去。浣碧大惊之下不觉惊呼,耳边有飒飒的风声刮过,一个黑影倏然跃来,衣袂轻扬间,已把浣碧牢牢接在怀中。 滟贵人轻笑一声,“王爷可别抱错了人。”她倏地把手中匕首一抛,将我用力一推,推向那人怀中。我脚步一个趔趄,已被温暖的怀袖接住,熟悉的杜若气味扑面而来。我深深一怔,仰起头,以我落去惊悸的眼接纳了他清明简净的脸。一绺鬓发从碧玺金冠中逸出,更添一抹清逸风姿。他一手早已放开浣碧,扶住我道:“没有事吧。” 他的语气温暖而关切,叫人如沐chūn风。我不敢贪恋这样的温暖,即刻站稳离开,欠身道:“多谢王爷。” 滟贵人顺手折过一枝鹅黄的月季簪在鬓边,临水照花,意态娴雅,“大家都是明眼人,娘娘何必再故作矜持。”她转首,面有戚戚之sè,“原来不管她怎样对你,你都是这样真心待她好。” 浣碧微有呜咽之声,恨然道:“王爷,她方才拿着匕首要杀小姐,连上次小姐在永巷早产,也是她唆使猫去撞小姐的肚子!”浣碧面sè发青,惊惧之sè未减,“王爷,她是疯子!” 玄清素来舒展的眉头遽然皱起,“澜依!”他的口角利落而干脆,没有分毫感情的牵连。 叶澜依纤手微摆,卷着鬓边垂发,“王爷不要生气!”她的语调凄苦如晦,笑靥却和鬓边月季一般明艳夺目,叫人为之神眩,“不到这一刻,我始终不能死心。”她停一停,“我早猜到,若我遣开淑妃身边一众宫人,王爷不能放心,势必会远远跟随。” 玄清怒气未减,双眉紧蹙,把我牢牢护在身后,掷地有声,“你若伤她,我必然不顾昔rì之谊。” 我望住他颀长的背影,知心长相重,如是情意,我除了珍重放在心间,别无他法。 月sè如一掬清水,悄然轻泻,拖出细细长长的人影。远处水红sè的宫灯明明如遥远的星子,风吹着身旁的柳枝轻颤,月亮也仿佛有些悬悬yù坠。那样柔和的月光,各自默默,所有的情思都掩映在疏眉朗目间。 “她不想杀我。”我轻轻吐出几字,转脸看着玄清,“她若真要我的命,方才不会刀刃朝下,刀背抵着我的要害;在永巷之中,也不会只放一只猫来扑我。甚至,她可以下毒,不必这样明目张胆自己动手。投鼠忌器,你便是她的器。或者,她尚未恨我到要我的xìng命。” 浣碧皱眉嫌恶,“不会!” 我看着滟贵人,心平气和,“因为你知道,即便没有我,清也不会喜欢你。或者……”我微一沉吟,“你只有逼得自己死心,才肯好好在宫里活下去。” 玄清微微不忍,看着她道:“其实皇兄很宠爱你。” “很宠爱我么?”她清冷的神sè在月光下凛冽如冰,似残缺的漏月,格外触目惊心,“我若不喜欢他,宠爱于我不过是囚牢束缚罢了。”她眸中有幽幽的情意,如不尽的chūn风缠绵着花朵,“王爷,你对人太好。你对我的这一点好或许只是你的怜悯,可是对于我,已是毕生难得的温暖。”她眸光流转,似笑非笑盯着浣碧,“我已经明白,王爷此生再不会爱护谁胜于淑妃。真是可怜!”她幽然一句叹息,不知是在叹自己,还是在叹旁人。 清风拂过,稀疏的花木摇得月影破碎,仿佛谁的心也跟着一齐碎了。 浣碧身子一颤,默然望着湖水出神,“我不过试你一试罢了。”她轻笑,如三月清风拂动檐间风铃,听得人心襟荡曳,不免心意迟迟,“左不过从此以后,我也会尽心护着王爷倾心所护之人,就当报答昔年之恩吧。” 她只身离去,良久的静默,玄清看着我的手上的珊瑚手钏,轻轻道:“你戴上了。” 我轻轻“嗯”一声,月sè如霜,照亮洁白的人心,愈加显得这手钏鲜红盈盈yù滴,像极了心口的朱砂痣(张爱玲语:那白的时间一长便是衣服上的饭粒,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这是唯一的念想。我能做的唯有如此,再多,便是逾越了你我的本分。”我停一停,平息胸腔内呼之yù出的留恋不舍,“要说的话从前皆已说尽,宫规森严,身份有别,告辞。” 我疾步离开,带动身边花枝簌簌,逃避开他所有的气息。 。 第二章 暗香微度玉玲珑 浣碧扶着我急急回宫,甫踏入未央宫大门,望见柔仪殿前烛火通亮如白昼,一颗心才渐渐地安定下来。浮生若斯,柔仪殿不啻于一所华丽的拘禁之地,然而又何尝不是我的安身之所。 心绪如扇尚未收拢,却见小允子喜孜孜(喜孜孜形容喜悦高兴的样子,喜滋滋形容内心喜悦的样子。一个指表面神sè,一个指内心,所以“喜孜孜”更贴切)地迎了出来,“娘娘可回来了,叫奴才好找。李公公来了呢。” 我微微蹙眉,“本宫不过和浣碧往园子里逛逛,醒醒酒,凭他什么事,难道候不得一刻么?这样急三火四的。” 小允子笑得合不拢嘴,“还真是了不得的大事,娘娘知道了必定欢喜。”话音未落,却见一个身形娇小的女子直奔向我怀里,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再抬头已是满面珠泪,唤道:“大姐姐——” 浣碧且惊且喜,低呼一声,道:“三小姐!” 心下蓦地一软,忙将怀中女子一把拉起,几乎不能相信,面前长得如莹玉芙蓉一般的女子竟是阔别十年的玉娆。她身形长了许多,然而眉眼间灼灼神气,一双灵动含烟的妙目,与小时一般无二,更兼与她一照面,直如见了自己年少时的形貌一般。我喜不自胜,连连笑道:“好、好——”话未说完,已忍不住落下泪来。 玉娆忙来擦我的泪,强笑道:“一别十年,如今相见是高兴事儿,大姐怎么反而哭了呢。”说着止泪笑向浣碧,唤了句“碧姐姐”。 浣碧亦是含泪,打量着玉娆道:“三小姐长了好些呢。” 李长在旁陪笑道:“娘娘可别高兴坏了,二小姐也来了呢。”我举目望去,果见殿前廊下,玉姚垂手站立,默默垂泪不止。家中数年来变故无数,比之玉娆,我更心疼玉姚锦绣年华被管家辜负践踏如斯,以至今rì依旧未嫁。 我忙上前拉住她手,尚未开口,她已哽咽难言。良久,她才轻轻唤了句“大姐”。我仔细打量她,虽说入宫相见,也是一sè半新不旧的秋香sè流云纹褙子,眉眼低垂,神sè凄苦。虽依旧是从前温柔文静的样子,人却更沉默了许多,似失了一缕魂魄一般,整个人没有了生气,委顿得如深秋里的垂柳一般。 玉娆轻轻叹了一口气,道:“自从他们管家……” 我按住玉姚的手,温和道:“我都知道,只是苦了你了。” 玉姚眉心倏地一跳,头垂得更低下去,凄然道:“大姐,我没有……” 我心下不忍,柔声哄道:“都是过去的事了,咱们再不说了,好不好?” 她沉默下去,再不言语。 李长见彼此伤怀,忙上前笑道:“皇上为娘娘高兴,特意请娘娘家人入宫相见,给娘娘一个惊喜。皇上还说了,请两位小姐安心在宫里住下,只当陪娘娘。” 我环顾四周,问李长道:“怎不见本宫父母,他们可也来了?” 李长笑道:“皇上已下旨召老大人和夫人回京,为着叫娘娘宽心,两位小姐rì夜兼程先过来了,想必不出几rì老大人和夫人也能到京了。” 我冷淡道:“皇上的心意本宫心领了,只是家父乃是罪臣,皇上虽然开恩召两位老人家回来,又有什么意思,倒叫他们奔波劳碌。” 李长小心翼翼陪笑道:“皇上怎能不体贴娘娘的心意,虽没让老大人官复原职,却已叫人修缮了娘娘娘家从前的宅子,请老大人和夫人安心留在京里颐养天年。” 我点头不语,玉娆轻轻哼了一声,大是不屑,玉姚悄悄拉一拉她的袖子,暗暗摇头。 我静一静神,温和道:“皇上此时在贞贵嫔处,你也不必去打扰了,本宫明rì自会前去谢恩,你且退下吧。” 李长打了个千儿,笑道:“是。还有一桩事——六王爷说娘娘今rì册封之喜,旁的东西也就罢了,只把镂月开云馆上所有合欢花赠与娘娘。王爷说合欢花能安五脏,和心智,悦颜sè,娘娘rìrì折来赏玩也好,熬粥补身也好,总不辜负了就是。” 我心下一动,随即明了,口中淡淡道:“有劳王爷费心,你替本宫谢过王爷就是。” 玉娆轻轻一笑,如银铃一般,道:“这位王爷心思倒也别致,不似寻常俗物只懂送些金啊玉的。” 李长挽了手中拂尘笑道:“三小姐头一rì进宫,不晓得咱们六王爷心思奇绝的地方多了去了,何止这一桩别致的事儿呢。三小姐往后就知道了。” 我当下也不言语,只执了她二人的手进去,通宵夜话,互诉别情。 次rì,我安排了玉娆住在未央宫偏殿的永宝堂,玉姚素rì爱静,又不喜见人,便择了最偏僻的印月轩住。 这rì起来,正巧眉庄携了采月过来,人未进门,先听得朗声笑道:“听说姚儿和娆儿来了,淑妃好大的面子!” 我笑道:“不过是皇上眷顾罢了。” 眉庄淡淡横我一眼,笑道:“在我面前,何须说这些场面话儿。” 我淡淡一笑,“皇上眼里是母凭子贵。” 眉庄轻嗤一声,转身见玉娆出来,不觉一怔,随即拉玉娆的手,连连点头,“多年不见,昔rì的伶俐丫头出落成花朵儿似的美人了。” 玉娆含羞低了头,道:“眉姐姐。” 眉庄只作不见,笑吟吟道:“娆儿自幼就和你相像,如今越发是了。” 时光似一江chūn水东流而去,烙在眉眼间的唯有风霜的痕迹,再无少女时的清纯天真,仿佛一颗蕴藉的珍珠,一切都含蓄缄默了下去。看着玉娆,如看见自己昔rì的影子。然而比之我当年,她又更多了一分坚毅和活泼,恰如灼灼耀眼的宝石,流光溢彩。 坐下吃了一会儿茶,眉庄似有心事,望着玉娆怔怔出了会子神,方道:“可去拜见过皇上了?” 玉娆闻言顿时蹙眉,深有嫌恶之状。我知她为昔rì甄府变故和我出宫修行之事深怨玄凌,自是不肯去的,于是摇头道:“才安顿下来,也不忙着去谢恩。” 眉庄拈着茶盖,牢牢盯住我道:“我觉着……”她半天不语,只把目光做无意一般掠过玉娆,“说句不怕忌讳的话,娆儿怎么长得有几分傅如吟的品格?” 我心下一动已然明了,不觉震动,强笑道:“人有相似。你是怕皇上看了讨厌?” 玉娆好奇,“傅如吟是谁?” 眉庄微叹一声,“皇帝从前的宠妃,后来被太后赐死了。” 玉娆不屑地蹙眉,“姐姐从前是他的宠妃,后来被他害得家破人亡;傅如吟是他的宠妃,到头来也被赐死,可见做皇帝的宠妃可是天底下最倒霉的事。” 我微微横她一眼,示意她噤声。 眉庄眼眸间似拢了一抹淡淡的薄烟,点头道:“傅如吟之事惹了多大的风波,皇上瞧见了生气,厌烦玉娆倒也罢了。只是到底是你妹妹,虽说容貌上似傅如吟多些,到底是更像你。皇后姐妹便是双双入宫……虽然皇上身边新得了一个荣更衣,然而不能不防着。” 我心中深以为然,愈加感念她的细心,便道:“她们虽奉召入宫,到底也没有封诰,也不需特地去谢恩了。” 玉娆一听,不觉眉间宽了两寸,笑浮两靥。我不觉看她,沉声道:“喜怒不形于sè方是闺阁女儿的修养,何况是在宫里。” 玉娆低头绞着衣带不语,倒是玉姚沉静些,安静答了声“是”。 眉庄拨着小手炉的盖子,低头沉吟道:“既来了,不去拜见帝后也罢,太后那里总是要走一走的,也不好太失了规矩。” 我颇为难,踌躇道:“若说厌恶傅如吟者,宫中莫过于太后。我怕……” 她想一想,“太后不是不明理之人,傅如吟是傅如吟,玉娆是玉娆,总不能混为一谈。眼下咱们就一同去,若太后心里真有什么,说说笑笑也能解些。” 我瞧一瞧玉姚和玉娆,随手抚摸着香炉上细腻的花纹,深以为然,“还是姐姐想得周全。只是她们装束也太清简些,只怕失礼,若要梳妆更衣起来,只怕得叫姐姐再等半个时辰。” 眉庄起身从珐琅彩婴戏双连瓶中折了一枝紫菊簪在鬓边,蕊寒香冷的花朵愈加衬得她容sè柔和如清波,施施然笑道:“家常衣裳才好,别落了刻意,只叫太后知道有这两个人就好。”她语重心长道:“你才册封,两个妹妹又这样出挑,小心叫人捉你的把柄。” 我颔首赞道:“若论稳妥,唯你而已。” 于是我搀住眉庄同行,领着玉姚和玉娆往太后宫中去。太后才念了佛经在与庄和德太妃说话,见我与眉庄进来请安,不由笑道:“今儿倒很热闹,只你身后两个俊丫头看着眼生,不像是寻常命妇。” 眉庄笑吟吟道:“太后好眼力,是淑妃娘家的两位妹妹,奉旨进内来陪伴淑妃。” 太后神清气爽,兴头颇盛,道:“自先帝几个帝姬出嫁,许久没眼生的姑娘家在哀家跟前转转,且上来仔细瞧瞧。” 我悄悄推一推玉姚,两人依次上前,我只笑道:“臣妾的妹子年幼不懂规矩,还请太后教诲。” 太后拉着玉姚的手细瞧一回,见她拘谨的模样,不免怜惜,“可怜见儿的,长得甚好,只是瞧着身子骨儿不足,得叫淑妃好好调理着。” 庄和德太妃亦笑着凑趣:“可不是,二小姐好文气秀静。”玉姚依言谢过,垂首站在一旁。 太后含笑转首,只拉着玉娆的手看,笑向太妃道:“只看这手就细白如玉,真真好皮肉儿,模样就更不必说了。”说罢看玉娆的脸。 玉娆不骄不怯,依礼伶伶俐俐唤了声“太后”。太后兴致勃勃,然而一见玉娆的脸,刹那面sè一白,只怔了片刻,转脸去看太妃。 太妃亦怔了一怔,送到嘴边的茶盏亦停住了,颇有惊诧之意,旋即笑道:“果真好俊模样,连咱们太后也看住了呢。” 太后有片刻的失神,凝神细看着玉娆的脸庞,然而很快笑起来,“当真好模样儿,很明快活泼,不像娇生惯养的孩子。”太后微微叹息,“巴山蜀水凄凉地,倒磨练出个美人儿来。” 玉娆闻言敛容,轻轻道:“多谢太后怜惜。” 太后微微点头,转脸向太妃道:“咱们家的孩子到底天真娇贵些,可知孩子们幼时只读书识字也不成,要多多历练才好。” 太妃手伏在膝上,身子微微前倾,陪笑道:“太后说笑了,豪门千金轻易连大门儿也出不得,何况咱们宫里的金枝玉叶,哪里来的历练呢?” 太后轻轻叹息了一声,靠在手边弹花软枕上,望着案几上一盆白玉雕琢的百合花微微出神,道:“话虽这样说,然而她们姐妹到底是不同的。” 我隐隐有些猜到,也不便点破,口中笑道:“太后这话说得很是,妹妹比之臣妾小时可沉稳多了。” 太后含笑向我,又叫孙姑姑赏了盘蜜橘在我面前,道:“哀家虽不知你小时情景,然而看你如今,可想当初也不会逊sè。”说罢停一停,摘下手上一只温润剔透的翡翠镯子拢在玉娆腕上,那镯子水头极好,通体翠绿,盈盈似一汪碧水,十分通透。 太妃笑盈盈道:“还不快谢太后,这可是她多年的爱物儿了。” 玉娆忙谢了恩,太后悠悠道:“凭什么好东西也要看给谁用。这孩子很好,红酥手遇翡翠镯,总算没辱没了这镯子。”说罢看之不足,又叫孙姑姑取了一对事事如意簪来,向玉姚道:“身子太单薄了,装束也清淡,只给你润sè妆奁吧。” 眉庄与我皆不意太后会如此喜爱玉娆,目光相触时皆有意外之喜,一颗心稍稍放了下来。眉庄半靠在椅子上,拢着杏子红的团锦臂帛笑道:“难得太后这样喜欢这对姐妹花,不如为她们在京中择个婆家可好?rì后也好和淑妃常常见面。” 太妃有些讶然,道:“还没婆家么?” 眉庄道:“淑妃爱妹心切,哪里舍得把她们嫁在巴蜀呢。” 太后闻言不觉失笑,“好!好!咱们这对天聋地哑的老婆子没旁的本事,保媒说亲却是最好的。” 太妃连连颔首,笑道:“正是。如今咱们正好放出眼光来挑挑。” 我剥了个蜜橘奉到太后手中,接口道:“如今淑和帝姬已经长成,虽说还要留两三年,可是总要挑起来了。不如太后先过个瘾,拿了玉娆试试手吧。” 太后一手指着我,掌不住笑道:“什么淑妃,竟越发猴儿嘴了。明明心疼她妹妹,却说得哀家不肯上心似的。”说罢一径对玉娆说:“得空便来哀家宫里坐坐说话,平rì除了你姐姐宫里,淑媛、敬妃、贞贵嫔处也可去走走。”她微一踌躇,到底还是嘱咐了一句,“皇帝政事繁忙,见面又是一番行礼规矩的麻烦得紧,无事就不必让她们到跟前去了。” 。 第三章 寥落悲前事 如此闲话了告退出来,彼时上林苑中秋光如醉,一路且行且看,倒也十分得趣。 眉庄抚着胸口道:“阿弥陀佛,竟是咱们多心了。我看太后和太妃见了玉娆片刻说不上话来,心道坏了。谁知两位却半分也没想到傅如吟,还很投缘呢。” 傅如吟原本就很像纯元皇后,此刻玉娆得太后眼缘,多半是让太后想到了纯元皇后的缘故。我看一眼兴高采烈的玉娆似一只轻灵的蝴蝶蹁跹于上林苑中,安慰之余亦轻轻叹息了一声。 眉庄兴致颇高,指着一处银桂笑道:“你初进宫时棠梨宫里的金桂甚好,如今看着这银桂竟也毫不逊sè。” 我凑近嗅了一嗅道:“的确不错,更胜在香气清雅,闻之五内俱清。”说着叫浣碧和采月各折了几枝,预备着回去插瓶,又去看旁的花儿。 正说笑着,却见前头一位宫装女子携了几名侍女,想是亦在上林苑里赏秋。待走得近了,却见是祺嫔。她自禁足出来后,再不复当年之宠,亦深恨于我。此刻避之不及,只得踅了上前,屈膝道:“管氏给淑妃娘娘请安。” 她心内忿忿,又有些气xìng在,不肯自称一句“嫔妾”,我当下也不计较,只道:“祺嫔起来。” 玉姚闻得“祺嫔”二字,又听她自称“管氏”,身子微微一摇,不觉脸sè青白。待得看清她的脸庞,不自觉倒抽一口凉气,失声道:“你们兄妹长得很像。” 祺嫔微微疑惑,细细打量她两眼,旋即明白,不觉扬唇冷笑,“二姑娘回来了。”她的目光深深盯在我身上,似要剜出两个洞来,口中却笑道:“有个好消息还不曾告诉二姑娘。我哥哥管溪已在五年前娶了怀州曹判的女儿蒋氏为妻,如今已有二子一女。哥哥步步高升,娇妻美妾,当真是托赖淑妃与姑娘的福。”她嘴角的笑意渐深,语气愈加轻柔,“哥哥娶亲的rì子,正是姑娘与家人到江州的rì子。哥哥小登科之喜,恰是姑娘一家平安到达,这rì子可当真是个好rì子。” 她说罢笑得花枝乱颤,容sè愈发艳丽。正得意间,却听“啪”的一声,一记耳光重重扇在她脸上,正是一脸忿恨的浣碧。 祺嫔顿时大怒,却也不敢立刻还手,顿足指着浣碧道:“好!好!凭你一个低贱奴才竟然敢掌掴小主,可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瞪住我道,“淑妃这般纵容下人,如何能协理六宫,嫔妾要向皇后申诉,嫔妾不服!” 浣碧满脸怒容,厉声喝道:“娘娘面前,凭你也敢称二小姐‘姑娘姑娘’地这般僭越!便是庄和德太妃面前,太妃也称一句‘二小姐’呢,倒容得你放肆起来了!你可是想越过了太妃去么?圣人说‘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小主如今这番模样儿,必定是父兄不教之过了。奴婢虽不识礼,却也劝一句小主,别行动丢了你们管家的脸。纵然都知道是没脸的,好歹也给父兄存一点面子。何苦来哉,谁不知道你哥哥的官儿是踏着多少人的身家xìng命上去的!你若为了这事不服小姐要向皇后申诉,我们便也去听听是谁不知礼数不敬太妃。” 眉庄盈盈一笑,嗅着手中一枝银灿灿的桂花,击节赞道:“好,好!去了一个伶牙俐齿的流朱,浣碧的口角也分明起来了,且句句在理,是读了好些书的样子。” 我亦不去理会祺嫔,只向眉庄笑道:“姐姐不知道,浣碧这丫头行动就抱着书,夜夜点灯夜读,快要读出个状元来了。” 浣碧红了脸,“娘娘说笑了,奴婢不过是识得几个字罢了。” 眉庄眼角飞扬,“你调理出来的人儿,能不读出几本四书五经来么。” 我笑着拉过含悲的玉姚,含愤的玉娆,笑吟吟道:“我竟是不能了,被两个小冤家烦着都不够。如今玉姚和玉娆来了,她们三个在一处读读书也好,正巧有个伴儿。” 我们一径说笑,只把祺嫔晾在一边。过了许久,祺嫔再忍耐不住,扬声唤道:“淑妃……” 眉庄缓缓转过头来,疑惑道:“你是什么人?” 祺嫔既惊且怒,却不敢反驳,只得忍气吞声道:“嫔妾交芦馆正五品祺嫔管氏。” 眉庄冷笑一声,柳眉倒竖,“你要仔细!本宫是从二品淑媛,娘娘是正一品淑妃。咱们说话,怎容得你小小一个祺嫔插嘴多话,后宫竟没有规矩了么?方才你说淑妃纵容下人,本宫倒看淑妃忒厚道了,纵得你不知上下高低!”她顿一顿,“淑妃宽厚,本宫却不肯厚道。采月,给本宫掌她的嘴。若皇上皇后问起来,本宫自有话去回。” 采月假意劝道:“小姐切莫生气,好好的万万别动了胎气。前头安贵嫔就是几番冲撞了小姐,人还没什么言语呢,皇上就不许她再出自己的宫门,祺嫔小主何苦来讨这个不痛快。” 祺嫔听得这话不好,不得已跪下身来。眉庄犹未解气,恨道:“她仗着娘家有些军功便不识眉眼高低,在本宫和淑妃面前张狂起来了。她是忘了从前华妃的例,凭她什么娘家,皇上的眼里可容不下沙子。话说回来,若是从前在华妃面前这样子,照例便赏了‘一丈红’了。” 祺嫔一惊,不敢回驳这话,忙咬唇更低了头。我微微一笑,挽着眉庄的手道:“什么‘一丈红’不‘一丈红’的,姐姐千万别气伤了身子。祺嫔娘家的确有功,本宫哪里敢杖责她,见了面还要给她留三分情呢。只是规矩不能不立,花宜——”我指一指太液池边的石阶,道:“那里风好水好,不会憋气,你带着祺嫔跪到那儿去,拿老子的《道德经》给她读读,叫她静静心,别太失德。待祺嫔读完了,你再回来。”说罢与眉庄同行,笑道,“我宫里的秋菊开得很好,咱们一同去看看。” 才行两步,却听身后的祺嫔忿然道:“娘娘要罚,嫔妾自不敢驳。只娘娘别得意过了头,位高人愈险,娘娘以为坐得稳淑妃的位子么?” 我转头看她,不觉失笑,“本宫的位子稳与不稳,自然不是因为你。” 祺嫔深深一笑,眼中有幽暗如磷火的光芒,幽幽迸出几分倔意,道:“嫔妾自然不入娘娘的眼,难道娘娘一家都是好的了么?”她的目光有意无意在玉姚身上拂过,“吃里爬外的人多着呢,娘娘偏能眼里容下沙子,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 我听着她的话似别有深意,立时喝道:“花宜好好看着她。她若敢延怠,就按淑媛的话,狠狠掌嘴。”说罢,自带了人离去。 行得远了,玉姚忍了半rì的泪忍不住落了下来,抽抽噎噎的哭声夹杂在呜咽风声里格外叫人生怜。 我温言安慰道:“她说的那些都是疯话,你别往心里去。这样的rì子跪在太液池边吹风念经,够她受得了。” 玉姚闻言神sè大变,更是掌不住哭了起来,抛下众人掩面便往未央宫奔去。玉娆xìng急,一路追了上去,我心下着急,忙向小允子道:“还不快追上去!”说罢便匆匆向眉庄告辞。 才至未央宫大门,槿汐已满面焦急迎了出来,道:“二小姐一路哭着跑进印月轩,关了门也不许人进去。奴才们怕出什么事,顾不得规矩闯进去一看,二小姐已然悬梁了。”我头上一阵发晕,耳中嗡嗡直响,槿汐忙扶住我,“娘娘安心,已经救下来了,亏得发现得早,不打紧。” 我心下焦痛,忙忙便要往印月轩去,槿汐忙拉住我道:“娘娘别急,奴婢瞧二小姐心绪不安,已请温太医喂了安神汤药,只怕这会子要歇息呢。” 我这才稍稍放心,提着的一口气缓了大半,握住槿汐的手道:“幸亏有你——” 槿汐忙道:“并非奴婢,恰巧温大人来给小皇子请平安脉,否则拖得一时片刻可怎么好。” 我在印月轩外头,隔着窗棂见玉姚沉沉睡去,方才由槿汐陪着进了柔仪殿。槿汐手势熟稔,点上瑞脑香,为我揉着额角,轻轻道:“方才出去还好好儿的,怎么二小姐忽然寻起短见来?” 我心下急痛,“还不是祺嫔那贱人,专挑刺心的话来说。玉姚从前受了退婚之辱,如今还要被负心人的妹妹羞辱……”我心下大恨祺嫔,又不免痛惜玉姚,道,“到底也是玉姚心xìng软弱,若换做……” 玉娆一步踏了进来,朗声怒道:“若换做是我,必饶不过害我之人,怎会伤了自己xìng命!” 槿汐忙福了一福,我向玉娆招手道:“你来了正好。我正有话问你,从前在江州,玉姚也是这样寻死觅活的么?” 玉娆满面哀伤如晓云愁雾,“被管家悔婚自是奇耻大辱,自到江州,爹爹虽还是为官,只是寒苦之地,家中甚是拮据。我那时还年幼,爹爹与娘又年迈,家中都是二姐尽心竭力照料。只是二姐她终rì啼哭,这五六年间并未转圜。”玉娆恨极,鬓发间一枝小小的蝴蝶穿花珠钗上的须翅栗栗颤动,“管家负婚也罢,世上拜高踩低的人不少。可恨管溪那厮太负心薄幸,咱们家被贬他就迫不及待娶了旁人,今rì管氏又如此欺辱二姐!” 我听得“负心薄幸”四字,心下不禁一动,想起方才种种,祺嫔话中所指似乎不只是折辱玉姚被退婚一事。两下里一想,心中愈加明白。 大殿内沉静如水,快入冬的天气,黄昏时分的光线似厚厚的yīn翳,叫人透不过气来。殿内渐渐昏暗下来,仿佛有一根针刺在心口上,慢慢地逼进,要挑破郁积已久的那滩脓血。槿汐缓缓把深重的大门关上,一盏一盏点上灯火。我的声音在空寂的大殿里听来格外疏落,“娆儿,你要告诉我实话!” 仿佛是夜里睡得不足,脑袋里昏昏沉沉的,心跳得格外缓慢,一突一突,好似要窒息了一般。浣碧轻轻在我耳畔道:“二小姐醒了,小姐可要去看看?” 我缓缓点一点头,站起身道:“到底身子要紧。玉娆,我们去看你二姐姐罢。” 坐得久了,膝上有点酸麻,站起来时晃了一晃,浣碧赶紧扶住我,“小姐小心。” 远远传来“哐啷”一声,在静夜里格外惊心,印月轩那头隐隐有呼喊哭闹之声。我顾不得腿酸,急急扶了浣碧的手出去。才至印月轩门口,只见灯火通明,仆妇宫人乱作一团。玉姚只穿了一身素sè的寝衣,长长的头发散乱地蓬着,手里紧紧攥着一块碎瓷片抵在喉头,满脸泪痕斑驳。 玉娆面sè雪白,忙冲进去道:“二姐,你别糊涂!” 合宫宫人吓得劝的劝,跪的跪,呼号磕头不止,玉姚只哭个不休,瘦弱的身子簌簌颤抖着,却半点退意也无。指缝间隐约滴落鲜红的血液,顺着她雪白的手臂蜿蜒而下,分外触目惊心。 我急痛攻心,又逼出一层怒意来,厉声喝道:“由着她去!若她死了能抵得过心中愧恨,何必阻她去寻死!只是亲者痛仇者快,怕又更添了罪孽,叫父母亲人伤心!” 玉姚身子猛地一颤,倒退两步倚在床栏上,眼中泪水更盛,滚滚滴落下来。她似失去了所有力气,缓缓,缓缓跪下身去,扑倒在床边埋首呜咽不止。 我凝眉肃然,低喝道:“都出去!今夜的事谁敢往外乱传一句,本宫便割了他的舌头!” 槿汐忙领了人掩门出去,玉娆仍旧牵挂着依依不舍,到底也被浣碧拉了出去。玉姚蜷缩的样子似一只受伤而无处可逃的小兽,我扶了她两把,她只执意于哭泣,不肯抬首。我静一静心神,用力抬起她的下颌,照着她泪水汹涌的面庞狠狠扇了一记耳光。 她的哭声在耳光中戛然而止,只静静,静静地看着我,愣愣出神。胸口有剧烈的气息如海cháo起伏,我极力压抑着道:“被人利用感情是可怜,被人愚弄感情是不智,恶果深重却只知逃避哭泣是昏聩!你若伤了自己叫父母伤心不安,更是不孝!我这一记耳光打醒你,只告诉你亡羊补牢,为时未晚,甄家的女儿虽不聪明,但不能失了志气!” 玉姚狠狠地抑住喉头的哽咽,脸上五个红肿的指印痕迹分明,眼中的伤心、委屈与愧恨愈加浓郁,一双温婉双眸似被浓雾笼罩了一般,没有半分生气。 她的手不自觉地牢牢攥住我的手腕,手心温热的血液粘在我的手臂上,仿佛随之沁入了我的心底。 良久,良久,手臂被她握得失去了知觉,只觉得这样的麻木也是习惯了的。玉姚骤然爆发出一声激烈的悲鸣,伏在我怀中号啕大哭,唤道:“姐姐!姐姐!” 那样悲痛的哭声,仿佛积蓄多年的沉痛,无数的悲与愧都迸发了出来。 她的哭声,如一记记重拳击打在我胸口,我心中酸痛,不觉悲从中来,抚着她瘦得突起的背脊默默垂下泪来。 遇人不淑!一个“不淑”要误了多少女子的终身!断送无数期盼的、热烈的、纯挚的心! 不过是一瞬,我旋即止住了泪意,用力咬住下唇。待她哭得够了,方缓缓拉了她起来坐下,温和道:“从前你或许还有一分痴心,如今祺嫔的话你已经听得分明了,管溪负心薄幸,不过视你为棋子而已。” 玉姚咬着唇,凄然道:“原本再怎样,心里总存了一分念想,他或许是迫不得已——可如今……”话未说完,又滚滚落下泪来。 我抚去她脸颊的泪水,沉静道:“今rì你既明白了,就不必再为这个畜生伤心——不值得!我只告诉你一句,嫂子和致宁惨死,哥哥在岭南也已被人逼疯了。姐姐现在问你的话,你愿意答便要句句老实。如若不然,只要你觉着对得起自己的心,对得起从小养你疼你的父母兄姊,我便无话可说,由得你去。” 玉姚猛地抬头,目光中有无尽的自责与伤痛,瑟瑟道:“哥哥他——” 我按住她的肩头,沉声道:“你放心。我已着人接了哥哥回京医治,只是咱们甄家沉冤多年,我一己之身虽不足惜,但爹娘年迈,难道要带着洗不清的罪名去见甄家的先祖。甄门家破人亡,管家虽不是始作俑者,然而为人爪牙,忘恩负义,断断容他不得。” 玉姚凄惶垂下眼睑,双手把绉绸裙子揉得稀皱,“我罪孽深重,只盼能稍稍赎罪,过得心安理得些。” 我看着她,屏息道:“你只告诉我,管家为何能知道哥哥与薛家和瑞嫔娘家洛氏来往的诸多细节,以致当rì告发哥哥时冤他谋反观望,虽无尤为明显之据,然而微末之事却能一一对上?” 玉姚垂首,几乎要把头抵进胸口去,声如蚊讷,“是我。管溪问我,我便说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甄家闺训甚严,怎容你和他想见就见?难道你真曾与他会面?” 玉姚的指尖不自觉地揉搓着,双颊绯红如烧,“那年母亲带我与嫂嫂去上善寺进香,机缘巧合碰上了管家的轿子,正是管路与管溪陪着老夫人前来进香。因哥哥与管路是同僚,他家老夫人与娘闲话了几句,又听他家老夫人极力夸口,赞管溪孝顺……” “那时你便留了心?” 玉姚慌忙摇头,极力道:“我不过以礼相见,连看也不敢看一眼,怎敢留心。”她的手按在心口,眼波里渐显柔婉的神气,轻轻道:“半个月后,我与茗儿同去珍宝阁看首饰,谁知挑拣的东西多了,反而把姐姐从宫里赏出来的多宝戒指给弄丢了,我心里急得了不得。谁知正遇见管溪在珍宝阁外间选扳指……” “他便帮你寻着了?”我瞧一眼她无所装饰的手指,“既然是我从宫里赏下的,你又那么重视,丢了也非寻着不可,想必不会轻许了人。” 玉姚愈发低头,红了眼圈,“那rì他寻着了却不肯还我,只把他的扳指给了我做交换,又道咱们是世家熟识,不必拘礼。于是……咱们就这样认识了。不久,管家就来提亲,哥哥问我的意思……” 玉姚眉眼间虽是神sè凄苦,却不失一分沉醉之sè,想必当初,少女chūn心初动,自有无限旖旎风光。我轻轻叹息了一句,拔下银簪子剔一剔烛火,“你自然不会拒绝了。小时候看戏文,每每见一男一女因小物相识,结下缘分,总不过以为是戏文罢了,或是那家小姐从未见过世间男子,才会不辨贤愚,一心栽了下去。”我心下有气,“闺阁间来往,好不好的男子你总也见过几个的。”玉姚愈发局促不安,眼泪汪汪地嗫嚅着只不说话,我终究不忍,那一年太液池杏花如云,我何曾能辨贤愚好坏,不由道:“罢了罢了,情之所钟,谁还顾得上旁的。总归是咱们命薄罢了。” 玉姚低声道:“我总以为他是真心待我,才有几面之缘就急着来提亲的。既定下了婚事,虽不能由着咱们见面,可是后花园一墙之隔,他常常隔着墙头来与我说话。有时也遣他家小鬟悄悄塞给茗儿一封书信,或者趁我与娘上香时偷偷在佛寺外见一面,咱们就这样……” “你胆子倒是大。” 玉姚窘得难堪,“只给玉娆见过一次我和他写信,也被我糊弄过去了。” 我心里暗暗叹了一声,她以为糊弄去了玉娆,岂知玉娆自幼是个伶俐的,怎会轻易瞒得过去。我顿时起疑,“你们这般私相授受,可做出什么不文之事来?” 玉姚慌忙摆手,紫涨了脸,“没有没有,我总以为终身有托,而他也往往只问我些哥哥与爹官场上的事。我不懂那些,只得告诉他爹爹与哥哥常和哪些人来往。” 我心口恶气上涌,用力握紧手指,牢牢盯着玉姚道:“你竟是个糊涂的,你和他统共就见了两次,他家就来提亲,这本就有些仓促。以至rì后相见或者鸿雁往来,他只问你些官场之事,探知爹爹与哥哥的事,你竟丝毫也不起疑?他若心里真有你,难得见了怎不问问你安好,倾诉衷肠,倒只念着这些?”我思前想后,气极难耐,重重在桌上拍了一掌,“你是糊涂油蒙了心,竟连真心假意也不会分了,只一腔痴心送上去,竟落了旁人的圈套也不知!” 话音未落,玉姚复又嘤嘤哭泣起来,我怜她痴心,怨她糊涂,又恨管氏一族太过狡诈,不由道:“如今便是哭出一缸眼泪来又有什么用!” 烛火被我的掌风带得重重一跳,烛芯渐渐长了,萎黑的一截,似焦卷了的一颗心,迫得烛火幽幽黯淡下去。 玉姚渐渐止了哭,只神sè呆滞望着窗棂上的雕花暗格怔怔出神,容sè凄迷。我轻轻道:“他既问了你这样多,言谈之间不会一句都不提到他们家的事。你细想想,可有什么不妥之处,只管说给我听。” 玉姚极力思忖,断断续续说了四五件事出来,我只凝神不语。 夜半时分格外地冷,那更漏声也似冻住了一般,冰冷生硬地一滴,又一滴,炭盆里的红箩炭渐渐熄下去,只微微地透出一点红光。 玉姚的手这样凉,我想起一事,轻轻道:“他送你的那枚扳指呢?” 她下意识地拢住衣领,道:“扔了,去江州那一rì我就扔进了灞河里。” 我点点头,伸出发凉的手,拿起一把小银剪子铰下乌黑的烛芯,徐徐道:“你瞧这烛芯,烧得乌黑了还不剪下,迟早烛火也会熄灭。管溪就是你心里的那根焦了的烛芯,如不彻底剪了他……”我轻轻叹息,“姐姐剪得了蜡烛的芯,却剪不了你的心思。你若不自救,没人能救得了你。” 玉姚拉住我的衣袖,抽噎道:“姐姐,我知道错了。” 我扶住她的肩膀,“你自然有错,错在轻信于人,没有细细思量。但若不是管家设计,你到底也是无心。”我柔声道,“知错之余更要振作,甄家没有只知哭哭啼啼的女儿。” 她点一点头,耳垂上的米珠坠子动也不动。我心下无奈,已经伤心了那么久,真要忘却又是何等艰难。旷rì持久,凝成心里一个破碎纠结的疤痕,永远提醒着自己不堪回顾的往事。 我唤进槿汐,好好安顿玉姚歇息,独自走了出来。玉娆依旧在柔仪殿等我。到底年轻贪睡,已有些睡意朦胧了。见我进来,忙起身道:“二姐可好些了么?我去瞧她。” 我静静饮了一盏浓茶,“我已经叫槿汐进了安神汤,叫她睡了。” 玉娆稍稍放心,一眼瞥见我手里的浓茶,不由得道:“即刻要睡了姐姐怎么还喝浓茶?我叫人来点安息香。” 我拔下发髻上一支金簪,有意无意在紫檀桌上画着,轻叹道:“左右今晚都是睡不着了,不如清醒些也好。” 玉娆知我难过,坐到我跟前道:“姐姐,你是淑妃娘娘,管氏怎么浑不怕你?” 簪子的冰凉硌在手心,我苦笑道:“你以为淑妃的名头有什了不起。一则她娘家到底有些军功在,二则宫里好歹有个靠山,三则她早知狠狠得罪了我,我必不能原谅她,又何必迎合我,索xìng撕破脸到底罢了。” 玉娆点水秋眸微微一亮,“姐姐如今有协理六宫之权……” “她索xìng与我撕破了脸,我反倒不能以手中之权肆意压制她,否则一旦传到太后或皇上耳中,难免以为我蓄意报复。”我支颐合眸,“祺嫔有句话说得不错,位高人愈险,家中又败落,娆儿,我实在如履薄冰不能不加倍小心。何况祺嫔的靠山,是我尚无十分把握能驳倒之人。” 玉娆低低惊呼一声,很快垂眸不语,轻声道:“我知道了。” “所以如今你们都在宫里,也切要一切小心。” 玉娆用力点一点头,“但咱们不能轻纵了那些算计咱们家的人。” 心里有灼灼的痛,仿佛烧着一把野火,我手中用力一划,桌上的织花团金线桌布应声破裂,我随手把簪子一丢,淡淡道:“即便我肯不与祺嫔计较,只看玉姚这个样子,我必不会放过管氏一族!” 。 第四章 支离笑此身 心头虽狠,面子上却也波澜不惊地过了下去。且不云年岁渐长,心事愈深,即便是初入宫闱的二八少女,亦知要喜怒不形于sè方可谋得存活之道。而贞贵嫔,仿佛是一个例外。 自生产时受了一番磨难,又兼产后郁郁不乐,贞贵嫔便落下产后不调的症状,比之从前愈加郁郁寡欢。连rì来因着册封贵嫔,皇子起名之事玄凌颇多眷顾,倒也神sè好了些许。 这一rì正抱着灵犀与眉庄说话,花宜进来悄悄在我耳边道:“听闻贞贵嫔身子不快,娘娘可要去瞧瞧?” 我一时不觉,只向眉庄叹道:“好好的身子又不好了,到底自己身子要紧,有什么放不开的呢?”眉庄正要接口,我转首见花宜的神情,心下察觉,忙道:“你仔细说,究竟如何?” 花宜敛着手低声道:“听闻早起贞贵嫔在上林苑里散心,恰巧碰上荣选侍,主仆相见,荣选侍又是新宠,难免言语上有些冲撞叫贵嫔娘娘吃心了。” 眉庄抿了一口茶,徐徐道:“飞上枝头便是凤凰,如今平起平坐都是皇上的人了,她哪里还肯惦记着是旧rì的主子,巴不得要彰显自己的身份给人看呢。”她停一停,“皇上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那rì还说起因册封荣氏急了才引得贞贵嫔难产,结果前一rì刚给你们俩进了位份,后一rì皇后说一句‘荣更衣好歹是贞贵嫔手底下的旧人,主子大喜,且叫她也沾点喜气’,如此便一跃成了选侍。这样荣宠,倒叫我想起了从前的妙音娘子。” 我微微一笑,拍着怀中渐渐熟睡的灵犀道:“皇上向来喜爱妩媚鲜亮的女子,比之贞贵嫔的贞静沉默,的确是荣选侍可人疼些。”襁褓中小人儿睡得憨熟,我心下欢喜安宁,口中只道,“妙音娘子么……”忽然怔住,直直看着眉庄,唇舌迟疑,“我倒想起来,荣选侍的眉眼和她有两分相似……” 眉庄略略沉吟,蹙眉道:“你说起来倒真有些像华妃年轻时的样子,只是如今她年轻貌美也不如当年的华妃远矣。” 唇角含着淡漠的笑意,我冷冷道:“若论鲜妍艳丽,有谁及得上慕容世兰呢。” 眉庄轻哼一声,只道:“如今皇后凤体欠佳,你又有协理六宫之权,少不得要亲去瞧瞧贞贵嫔。” 我把灵犀递到rǔ母怀中,扶一扶鬓边珠钗,颔首道:“且不论这个,便是为了她的好xìng子,我也很愿意去瞧她。”我起身按住她,“姐姐身子逐渐重了行走不便,我去便可。” 眉庄眉目轻淡,如含烟一般温润,微笑道:“也好,我觉得乏了,正好去眠一眠。”说罢又低声嘱咐,“二殿下虽不如涵儿炙手可热,外头却也纷传来rì有争储之虞,你到玉照宫凡事小心些,别落了人话柄。”她停一停,“如今外头的话多得很,你可听说皇长子的地位岌岌可危?” 我凝神道:“何必听说,连着两个皇子落地,皇上又一向不待见皇长子。”我微微一笑,“其实何来岌岌可危,皇长子终究比两位小皇子年长了十数岁,襁褓婴儿何足畏惧,只不过是昭阳殿自己放心不下而已。” 我并未再说,眉庄淡淡道:“也难怪她,自己的孩子养不大,费了十数年心血才名正言顺把个皇子握在了手心里。若皇长子不得登基,岂非前功尽弃。” 我拨着手指上一枚晶光灿烂的戒指,头也不抬,冷冷道:“其实哪位皇子登基她都是母后皇太后,也忒贪心不足了。” 眉庄“嗤”地一笑,在我额头轻轻戳了一记,“若他rì你为圣母皇太后,你不把她生吃了才怪!即便换做别人是圣母太后,两宫并立总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了东风,何如唯我独尊来得痛快,何况她是六宫之主,如何能容得旁人与她平起平坐。” 我打趣道:“姐姐还不曾做太后,便把太后之道看得这般清楚。阿弥陀佛,且看你肚子里那个吧,只怕你才是圣母皇太后呢。”眉庄笑得不止,作势便要拍我,我忙叫采月和白芷好生扶着,笑道:“你放心去睡吧,要打我还怕没有那一rì么。” 如此收拾一番便往玉照宫去,才进宫门便听得儿啼之声不止,果见予沛甫睡醒,正在rǔ母怀中啼哭不已。贞贵嫔歪在榻上又是心疼又是焦灼,连连叫rǔ母好生哄着,偏生rǔ母怎么哄也哄不了,急得满头大汗。 贞贵嫔见我来了,挣扎着起身要行礼,我忙按住了道:“身子不适就好好躺着,这么拘礼做什么。” 贞贵嫔神sè悒悒,泪意朦胧道:“嫔妾无用,身子不济事,连自己的孩儿也哄不好,失礼于娘娘。” 我微笑道:“这就是见外的话了。我听二皇子哭得响亮,可见身子壮健。妹妹该高兴才是。”说罢从rǔ母手中接过孩子,笑道,“淑母妃抱一抱,可要乖乖的哦。” 贞贵嫔怀有身孕时胎气不宁,时有滑胎之险,生产之rì又吃足苦头,以至足月生下的予沛竟和早产半月的予涵一般大小,只予沛的肤sè略略深些。若不仔细看去,裹在黄sè刺腾龙襁褓中的予沛竟和予涵十分肖似。 桔梗在旁笑道:“果然是亲兄弟,和娘娘的三殿下是一般模样儿。” 我抚着他的小脸笑道:“很是。只是哥哥爱哭些,予涵一味爱吵闹。” 贞贵嫔道:“我倒宁可孩子爱吵闹些,沛儿一哭我便如揪心一般。” 我在她身边坐下,柔缓道:“小孩子爱哭是常事,从前胧月爱哭闹,敬妃总喂她吃些牛rǔ片止哭,如今我也依样画葫芦应付灵犀和涵儿,大约孩子xìng喜甜食,倒是十分奏效。” 贞贵嫔略见喜sè,道:“还请姐姐教我,或许也能止一止沛儿啼哭。” 我忙笑道:“那有什么难的,原是拿rǔ酪冻了,吃的时候化开就是,槿汐荷包里现成就有。”说罢槿汐忙取了两片出来,拿温水化了喂到予沛口中,果然他安静了些许。 rǔ母见势抱了予沛下去,槿汐亦与桔梗带了众人离开。我见周遭并无外人,方轻声道:“听闻今rì荣选侍冲撞了妹妹,妹妹身上才不好了。每每为了她伤身,我也得好好申饬她几句。” 贞贵嫔神sè沉寂下来,摆手唏嘘道:“罢了,她是皇后一手拉扯上来的,横竖又有皇上护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床前小几上供着一束新折的菊花,金黄的花瓣映得近旁贞贵嫔的容sè愈发暗沉。 我心下不忍,拍着她的手道:“妹妹倒愿意省事,总架不住她要惹是生非。正因为皇后护持,皇上也难免蒙蔽了眼睛,才要好好提点以免她失了做宫嫔的分寸。” 贞贵嫔黯然一笑,拨一拨耳边碎发,轻声道:“这宫中皇上的宠爱便是分寸,她还忌惮什么呢。” 我闻言正sè,“皇上膝下三位皇子,皇长子的生母悫妃早去了不说,妹妹是二殿下的生母,如何能叫人轻贱了去。今rì她对妹妹不敬,我是怜惜妹妹,也是未免唇亡齿寒而已。” 她愈加低头,露出一段洁白细腻的脖颈,轻声细语,“其实她也没说什么,只告诉我皇上不rì就要进她娘子之位。娘子……”她低声喃喃,“果然是个好位份,难怪她要沾沾自喜。” 我不以为然地轻哂,“若在寻常百姓家,娘子倒是风光的称呼。只是在宫里,既是位份,那么即便是夫人也算不得什么——都是妾侍罢了。”我看着她道,“赤芍为这个得意想来也是浅薄,妹妹若是为此等浅薄之事伤神,那真真是不值了。” 贞贵嫔闻言怔怔片刻,温婉道:“姐姐劝解的是。” “我倒不是为了宽慰妹妹,不过把事实说与妹妹听罢了。妹妹岂不闻昔rì妙音娘子与华妃之事。”我缓缓和言道,“妹妹产后不调一直抑郁至今,岂不是都为牵挂太多而来。说句不中听的,你我都是有儿女之人了,妹妹自孕中便为赤芍烦心,如不宽解自身难道还要为她烦心一辈子么?” 贞贵嫔怅然若失,凝眸望着那一瓣菊花良久,嘴唇微微一动,“我知道。” 须臾的沉默,却听见槿汐在外头道:“娘娘,内务府的人求见,给二皇子送冬rì的衣裳。” 我颔首道:“前两rì进来的素锦极好,裁的肚兜小衣也很jīng巧,我特意给二皇子留了顶好的,你且看看是否合心意。” “姐姐费心了。”贞贵嫔闻言掩一掩鬓鬟,起身披了件湖水蓝云纹外裳,唤道:“进来吧。” 厚厚一沓衣裳,从贴身小衣肚兜到外衣、襁褓,无一不是用最柔软的素锦做里,绣工一律用苏绣,图案jīng细别致,针脚轻巧细密,连虎头鞋上缀着的明珠也颗颗一般大小,用透明银须穿了起来,既不掉珠又增光彩。昨rì衣物拿来与我过目,我自把最好的亲手挑出,所用都和予涵一模一样,绝不偏颇。 贞贵嫔伸手抚着鹅黄福字贴身小衣上“二龙抢珠”的图样,轻声道:“这绣活jīng致异常,是姐姐有心照拂我们母子。” 我含笑看着她,“妹妹与我投缘,沛儿和涵儿又是同一rì生的,我难免多疼他些,妹妹可别吃醋。” 贞贵嫔莞尔一笑,“能得姐姐疼惜,是沛儿求之不得的福分。” 我看着她手中的小衣,指着雪白的里子道:“衣裳再好看也是其次,最要紧穿着舒服,孩子肌肤娇嫩,用素锦做里子是最好不过了。” 双手抚上去光滑如璧,绵软如丝,连手指也不自觉地沉溺于这般柔滑之中。贞贵嫔点头道:“素锦名贵,果然名副其实,值得寸锦寸金。”她微微偏头沉浸于往事之中,“往rì安贵嫔擅工女红,皇上为让她绣出最满意的织品,每rì让内务府供应数匹素锦供她随意裁剪。安贵嫔力求完美,往往一针绣偏,整匹素锦便一刀剪毁。” 我保持着波澜不惊的笑容,“当rì皇上为她罔顾妹妹动了胎气,如今数月不见,不知皇上可还记得她这个人么?” 贞贵嫔姣好的脸庞上微露怜悯之sè,“早起经过长杨宫,但见景chūn殿宫门深锁,冷寂如无人一般。宫女内监也懒怠伺候,殿前灰尘积了寸许。听闻她失宠后颇为抑郁,时时饮食不进,人更消瘦了好些。人人传她是不祥之人,避之不及视同瘟疫猛兽。” 失宠是如何滋味,人情冷暖,我自是比谁都明白。于是当下也不多言,只低头欣赏小衣上小小花纹。正看得入神,我不觉“咦”了一声,双眉微蹙,冷冷道:“内务府越来越会当家,竟连一件衣裳都不能保管了!” 那送衣内监满面惶恐,忙跪下道:“娘娘息怒。” 我指着小衣里子近领口处一点痕迹,道:“这是什么?”但见雪白的素锦上几点极浅的rǔ白迹子,若不细瞧,并不十分瞧得出来。 贞贵嫔仔细瞧了几眼,浅笑如云,“并不是什么打紧的事,不妨碍穿着,姐姐无须动气。”她瞧着跪在地上磕头不已的小内监,不觉生了悯sè,“也未必是他们保管不妥,许是织锦时便有的,罢了吧。” 自两位皇子出生,纷扰之言便不堪于耳。我深虑兄弟萧墙之事,素rì喜欢贞贵嫔之外又更多添了几分上心,唯恐疏离了他们母子。当下不觉怒道:“这衣衫昨rì经我手时并无半点污秽痕迹,我细细挑了才交到内务府手里。他们这样不当心,竟敢怠慢妹妹与二殿下么。”我愈加恼恨,扬起手中小衣掷到那内监面上,登时一言不发。 那小内监吓得大气也不敢喘,倒是槿汐捡了起来,陪笑道:“昨rì是奴婢将挑好的衣裳送去内务府的,许是奴婢的不是。”说着拿到rì头地下细看那点污渍。 槿汐不看则已,一看之下不觉脸sè大变,惊疑不定地望向我,久久踌躇不敢言语。我见她神情不好,心下愈加疑惑,不由得与贞贵嫔两人面面相觑。 槿汐的声音缓缓沉痛,且惧且疑,“奴婢自永州崆金洞与三十名同乡被选为宫人一路北上进京,途中不幸感染天花,死者大半。奴婢亲手焚毁她们穿过的衣物,见痘浆破裂沾染衣衫之sè犹如这件小衣的污迹。”槿汐脸sè若死灰一般,深深叩首,“奴婢妄自揣测,还得请太医来瞧瞧才能断定。只是为妥善起见,两位娘娘断断不能再碰这件衣裳。” 第五章几重云深费思量 有风吹过,背脊一片冰凉,原来槿汐一番话惊得我背上涔涔冷汗,惊惧不已。天花是极难治好的恶疾,一旦沾染极难幸存,尤其是小儿。念及此,我不觉寒毛倒竖,这件衣裳本是给予沛贴身穿着的,若是……我简直不敢想象,一旦事发,层层追究下来必能查到是经我之手选出给予沛的。外头已风传储位之事,若真如此,我必落得一个谋害皇嗣之罪,当真是百口莫辩。 我不觉望向贞贵嫔,沉声道:“我没有。” 贞贵嫔面sè如纸,摇摇yù坠,勉强支撑着道:“我知道。” 我点头,“你明白就好。” 心下犹自胆寒,若予沛染上天花,襁褓小儿自然难以治愈,我更会因毒害皇嗣赔上身家xìng命,不止是我,连玉姚、玉娆、哥哥和父母俱不能保全。一旦如此,甄家满门株连不止,予涵和灵犀也成了无可依靠之人。我越想越恨,好个一箭三雕之计! 不到半炷香时分,温实初与卫临已急急赶来,两人拿起衣裳细看片刻,对视一眼,俱是神sè一凛。我见他二人如此,心下更是明白。温实初与卫临忙不迭唤进宫女拿热水浣手,躬身道:“不知这衣裳从何而来?” 我哑然苦笑,“从我手中选出转至内务府保管,若今rì不是我恰恰在此,恐怕这件衣裳迟早要穿到二皇子身上酿成大祸!” 贞贵嫔半晌不语,此刻恍若自言自语一般,低低道:“这样巧。” 我未及听清,温实初眉头一皱,骤然想起一事,问道:“娘娘方才与贞贵嫔翻过衣裳之后可曾立刻用热水与烈酒浣手?” 我“呀”地一声,只觉掌心发凉,惶然失声道:“没有。” 温实初脸上骤然失去所有血sè,一个箭步上前,翻过我的手,眉目间有难掩的惊惶忧惧,低喝道:“你糊涂!虽则chéngrén不易染上天花,但你体质向来虚寒,一旦染上可怎么好!怎会忘了要及时浣手!”对嫔妃呼喝乃是大不敬,温实初一时情急也忘了规矩,然而语中关切之情大盛,槿汐不觉微微侧目。 我心下感激,然而亦深觉不妥,忙抽手拢于袖中。一旁卫临忙吩咐了服侍在侧的斐雯将烈酒倒入水中,道:“请两位娘娘即刻浣手,等下再服些避邪气侵体的药物以保万全。” 如此一番,斐雯在旁小心服侍,一切妥帖。她原是我宫中殿外伺候的宫女,本不近身服侍,今rì因她去请了温实初与卫临来,一时并未退出。此刻她只低头做事,似一径把周遭之事充耳不闻。我暗暗惊异,深觉前番之事委屈了她,且看眼前倒是可以调教之人。 槿汐见斐雯出去倒水,垂手低声道:“宫中许久未见天花,此刻突然出现,显见此事意在图谋害二皇子,不可轻轻揭过不提。昨rì既从娘娘手上出去时还无妨,那么只往内务府去查就是。” 我轻轻“嗯”一声,只见卫临用夹子夹了那小衣放在盘子里,叫用布捂住口鼻的宫女端了。我看了槿汐一眼,嘱咐道:“别走了风声打草惊蛇。”槿汐会意,旋即领了捧着小衣满面惶恐的宫女出去,自去查问不提。 槿汐承尚宫之职,为人jīng干心细,我自不担心。温实初命宫女浓浓煎了一剂药看我们喝下,方才安心离去。 如此一番波折,贞贵嫔早惊得面如土sè,双手颤颤不已。我扶着她勉强坐下,强自按捺住心神,温言道:“妹妹放心,我自会查问清楚,给妹妹一个交代。” 她右手扶着床沿,左手按在心口,嘴唇微微发紫,几绺鬓发散乱在耳边,一双清莹妙目中唯有深深的恐惧,“沛儿!”她倏然站起急急唤进rǔ母,从尚不知何事的rǔ母手中一把抱过熟睡的予沛,牢牢拢在胸前,仿佛是世间至宝一般。 我忙打发了rǔ母出去,小心在她身边坐下,“妹妹别怕。” 她嘴唇微动,一滴清泪缓缓落下,“谁要害我的孩子?”她急怒攻心,悲痛道:“她已经有了皇上的宠爱,迟早也会有自己的孩子。何必如此咄咄逼人,要我儿的xìng命!” 我心下思忖,徐徐道:“荣选侍虽得恩宠,却未必敢毒害妹妹的孩子!” 她摇头,容sè凄楚而怨愤,“姐姐不知,今rì在上林苑中相见,赤芍向我说起空翠殿清幽,她愿舍拥翠阁而居空翠殿,问我肯否相让。” 我心中暗怒,不觉作sè道:“她竟敢如此无礼,怎么小小选侍也巴望起贵嫔之位了么!” 贞贵嫔双唇紧抿,环视空翠殿道:“姐姐有所不知,空翠殿原不名空翠,而叫红蕊堂。空翠之名乃是皇上第一次驾临时所取,嫌红蕊太俗,取其空翠生静,以此比我唯一可取之处。”说到此处,她不觉面颊生晕,含了几分小儿女之态。 想必当rì初初长成之时,玄凌与她也有旖旎情态吧。我嫣然含笑,“妹妹的确静若秋水,叫人望则心宁。可若说这是妹妹唯一可取之处,妹妹却是妄自菲薄了。” “空翠殿是皇上待我有情之证,她竟如此得陇望蜀,连空翠殿也要占了去。我和皇上只有这一个皇子,难免她也不肯放过。”她轻叹一声,“姐姐不知道,赤芍心xìng高傲,争强好胜,全不似寻常宫婢一般。” 一早之事如此,难免她作此揣测。我心下虽动,却也不深以为然。宫中嫉妒贞贵嫔得子之人不少,未必只有一个荣赤芍而已。于是道:“妹妹生下二殿下本就不容易,如今眼红的人更多。与其自怨自艾,我劝妹妹还是打起全副jīng神好好护养二殿下长成才是。” 贞贵嫔泪眼婆娑,目光在我脸上逡巡片刻,迟疑道:“娘娘不会害我吧?” 我心下一惊,“妹妹疑我?” 她忙拭了泪,放软了声音,“燕宜不敢。”她忙拉住我的手,恳切道,“燕宜伤心糊涂了,不免风声鹤唳,冒犯娘娘,还请娘娘恕罪。” 我心中一沉,面上却也不肯露出分毫,拉过她的手道:“为人母者岂有不担心自己孩子的,不怪妹妹疑心。”我凝神肃然,“我只告诉妹妹一句,昔rì我也可多一子,只因误信小人,四个月的身孕生生被人打落。我是尝过丧子之痛的人,己所不yù,又怎会加诸于妹妹。” 贞贵嫔颇显愧悔不忍之态,垂首低低道:“叫姐姐提起伤心事,确是妹妹之过。” 袖中的暖炉渐渐凉了,光滑的炉身腻在掌心里是冰凉的坚冷,又光滑得叫人难以捉摸。我轻轻一笑,“既是伤心事,那么提不提起又有什么区别。”我起身道,“妹妹须得自己身子强健,才能护住身边的人,切记切记。”说罢告辞而去不提。 我心中不痛快,又不愿即刻回宫叫玉姚、玉娆担心揣测,便吩咐往敬妃宫中去。行至半路,却见斜刺里缓缓走出一位女子,身形瘦削如风中断柳,低头屈膝下去,“淑妃娘娘金安。”那女子语音嘶哑如裂帛一般,说话时显见十分吃力,我一时听不出是谁,只道:“抬起头来。” 那女子倏然抬首,唇角含了一丝似笑非笑之意,幽幽道:“数月不见,姐姐便不记得陵容了么?” 她头上斜簪一枚累丝珠钗,沉沉坠落耳边,几点白银宝蓝点翠珠花,穿一身半新不旧的桃红撒花风毛窄裉袄,翠蓝马面裙,赭黄镶白绸竹叶立领长褂子,颜sè虽鲜亮娇艳,奈何半旧的衣裳早失了衣料柔软的光泽,更兼一种洗旧了的水sè,灰蒙蒙的黯淡。细细留心去,领口袖口皆有几缕抽丝的痕迹,更觉黯然颓丧。 我怡然一笑,“倒不是认不得,只是奇怪怎么才到十月里,妹妹就穿上风毛衣裳了?想必妹妹身子单弱,心寒犹胜天寒了。” 安陵容不以为侮,唇边一朵淡薄的笑意似顶着料峭而开的娇弱迎chūn,“陵容见惯世态炎凉,倒习惯了人心轻贱。景chūn殿无炭yīn寒,陵容不求他人施舍,只自求保暖而已。” “是么?”我并不看她,只注目近旁一株缠着参天古树的碧绿青藤,“贵嫔看这青藤费力缠树,只为攀缘依附以保自身。藤树好歹相依相助多年,怎么一时竟能抛开不顾。”我微微一笑,“梁多瑞这个内务府总管怎么当差的?好歹妹妹也是贵嫔,不过暂时静养罢了。” 陵容轻轻一哂,“皇后身子不好,想必无暇顾及。” “的确如此,如今荣选侍很得皇上的喜欢,她出身侍女定能把皇上服侍得无微不至,皇后也可好整以暇,将养凤体。”我恍似想起一事,“话说皇上令贵嫔静养避事,以免招惹是非,怎么贵嫔倒出来了。” 陵容淡淡瞟我一眼,含笑趋近我面前,机锋立显,“旁人嫌我不祥,姐姐却是清楚得很我究竟是否不祥、哪里不祥。” 她靠近时有幽香盈盈,我本能地屏住呼吸,拒绝嗅到她身上任何一丝气味,举起绢子抵在鼻尖,冷笑道:“本宫不过道一句闲话,贵嫔怎道起自己是不祥之身,这般自轻自贱真叫本宫伤心。且既然不便出门,还装了这么多心思在心里,贵嫔今rì如此境地,安知不是素rìcāo心太过?” “姐姐本知我是轻贱之人,世上的贵人多,难免都将我瞧得更轻贱了。陵容只能自强而已。” “自强当然好,谁说女儿家都必得弱质纤纤。”我看向她的目光有难以抑制的yīn冷,“只别错用了心机枉送了xìng命就好。人心不足机关算尽,往往过分自强便成了自戕。” “那也是。”陵容的声音似沙沙的刀片刮在光洁的肌肤上,唇红齿白间有彻骨的森冷,却以柔婉的语气缓缓道来,“如今宫里论谁强得过姐姐呢,也没有比陵容更无用无依的人了。”陵容细细打量着我,目光贪婪逡巡在我身上,似要噬人一般yīn郁。不过瞬间,她蓦然妩媚一笑,“姐姐是最有福之人,陵容即便不祥,只要沾染了姐姐的福气也能化险为夷。有了姐姐,我还怕什么?” 心底的厌憎翻涌如cháo,我极力克制着一字一字道:“借妹妹吉言,本宫自然记得妹妹对本宫是何等姐妹情深,必然滴水之情涌泉相报,绝不辜负。” 陵容盈盈一拜,无比恭顺,“妹妹也是如此。”说罢悄然转身,迅疾淹没于繁丽胜chūn的如画秋sè之中。 浣碧从我身后悄悄掩出,望着安陵容的背影用力啐了一口,旋即快意道:“听她说话的声音,这把嗓子真是废了。” 心底漫生出一丝痛快的意味,我轻轻道:“胡昭仪果然雷厉风行。” 浣碧点点头,目光中杀机顿现,向我比了一个手起刀落的手势。我何尝不想,然而……我轻轻摇了摇头。 浣碧急切道:“小姐,她此刻已然失宠,正好无声无息地了结了她。”她清亮的眸中jīng光一轮,“或者,投毒。” 镂着“嫦娥奔月”的缠臂金环环而上盘旋在手臂,仿佛一道道黄金枷锁牢牢扣住我的生命。深秋的阳光犹有几丝暖意,蓬勃灿烂地洒落下来,拂落人一身明丽的光影。我抬头望着辽阔天际zìyóu飞过的白鸽,忽而轻轻笑出了声音,“在这宫里,死是最好的解脱。她深受皇宠多年又xìng子要强,如今她失宠受辱,当真比死还叫她难受百倍。”我停一停,“我要她死自然易如反掌,只是我新封淑妃,旁人必然视我如眼中钉,必yù除之而后快。不到根基稳固之时,轻易出手只会落人把柄。” 浣碧了然,yīn冷一笑,婉声道:“奴婢明白了,咱们再忍她一时。奴婢一定知会各宫娘娘小主好好关怀安贵嫔。” 我心底压抑多年的冷毒瞬间迸发出来,“她专宠那些年多少人恨毒了她,何用你再去挑唆。她们恨不得个个都去踹上一脚才好,咱们只冷眼旁观就是。” 在敬妃处待到了入夜时分才回柔仪殿,我不再强求胧月至柔仪殿居住,只常常和敬妃陪在旁边看她玩耍,她待我亦稍稍亲近了些。甫进宫门,便见槿汐领着宫人们候在门外,亲自扶了我进去,又奉上一盏“绿腊云雾”,温言道:“泡了三遍才出sè,娘娘尝尝可还合心意?” 我抿了一口略略点头,只捧着茶盏不出声。浣碧会意,领了人下去,只留槿汐在身边伺候。我扬一扬眉,槿汐低声道:“内务府管理这批衣裳的宫女茉儿吊死在自己房里,她曾是伺候贞贵嫔的侍女。贞贵嫔刚有孕时手腕上长了个痈疮,茉儿说马齿苋煮粥能消疮,便自作主张煮了给贞贵嫔,幸好卫太医看见了,说马齿苋xìng寒滑,能入血破瘀,有滑胎之害,尤其是刚怀孕之时断不能服食。又见贞贵嫔的甜食中有麦芽糖,女子有胎妊者不宜多服大麦芽。贞贵嫔念她无知也不重责,只打发了出去。” “你疑心茉儿怀恨在心报复贞贵嫔?” 槿汐道:“那是内务府的定论,茉儿从未出宫,哪里能寻来天花痘毒。奴婢怀疑此女早被人收买,伺机加害贞贵嫔,如今被人灭口,来个死无对证。” 我捻着手中的碧玺珠串,默默寻思片刻,黯然道:“贞贵嫔敏感多思,只怕此刻已经疑心我了。” 槿汐默然点头,“从前贞贵嫔没有孩子,如今二皇子和咱们皇子一般大,只怕rì后……” 贞贵嫔是如许清新脱俗的女子,可与之惺惺相惜。若真有为皇位而反目的一天……我怆然一叹,念及当初陵容寄居甄府,一同初入宫闱的种种,心下更生无尽感慨。 。 第六章 别有幽愁暗恨生 次rì晨起,依例往昭阳殿去请安。宫中女眷已到了大半,见我迤逦而来,纷纷屈身请安。无数珠翠轻撞时有玲珑愉悦的声音,我看着盈盈拜倒的如花容颜,无限慵懒的微笑,她们何尝是真心拜倒于我,不过深深拜服于权势之下而已。 自我回宫流言不断,直至我镇祥嫔、压祺嫔、一举生子封淑妃,手握协理六宫之权,无数的流言在一夜之间再不出现在我耳边。连众人嫉恨的面庞迎到我面前也成了恭恭敬敬的微笑逢迎。 我扶着槿汐的手缓缓拾阶而上,经过穆贵人的身边时忽而驻步,微笑道:“穆贵人进宫也有些年头了吧?” 她抬头,不知所措地茫然,却殷勤含笑,“娘娘好记xìng,嫔妾是与傅婕妤同年入宫的。” 我把目光停驻在她瑞香sè诃子长裙的裙摆上,盈盈道:“衣不沾尘是嫔妃应守之礼,怎么贵人一早起来甫梳洗过就弄脏了衣裙,是太粗枝大叶呢还是对向皇后请安之事太漫不经心?” 穆贵人的裙摆上有一点不起眼的灰sè污垢,想是行走时带起的尘泥,她不觉满面通红,慌忙道:“嫔妾不敢不敬皇后。” 我颔首道:“妹妹话虽这样说,却没有这般做,可见不是心口如一之人。崔尚仪。”我转头吩咐槿汐,“请教习嬷嬷去穆贵人宫中教她规矩。”我收敛了笑容,正sè道:“以后一个月贵人好好学着规矩,不必来昭阳殿请安了。贵人也该知道宫中有的是眼睛耳朵,不要顺嘴胡说,顺心乱做,指不定谁便听见了来回本宫。等贵人学会了不当面说一套、背后做一套之时再踏足昭阳殿请安吧。” 穆贵人眼中泪光一闪,羞得脸sè紫涨,紧紧抿住了嘴唇。我环视周遭,人人屏息而立,鸦雀之声不闻,严才人和仰顺仪躲在人后,头也不敢抬。我微含兴味地抿起嘴唇,“严才人和仰顺仪素来与穆贵人亲厚,不知有无沾染她的习气,不如一同请教教习嬷嬷。” 严才人和仰顺仪猛地一惊,忙道:“嫔妾不敢。” 穆贵人分辩道:“嫔妾明白娘娘所指,可是安贵嫔是不祥人,她胡说八道污蔑嫔妾的话娘娘不能轻信,嫔妾实在冤枉。” 我晓得她已认定是安陵容把那rì她背后诋毁的话告诉了我,于是只是笃定地笑,“安贵嫔何曾说什么来着,贵人不要多心。本宫不过嘱咐你学规矩而已。”说罢吩咐后头跟着的花宜,“夜里凉下来,你去吩咐内务府往景chūn殿送几床被子。安贵嫔虽是不祥人,却也不能太亏待了她。话说回来,安贵嫔再不好也比穆贵人懂事些。” 穆贵人与严才人、仰顺仪飞快地对视一眼,露出一抹忿恨之sè,忙又低首下去。 静宏富丽的殿中,皇后已然高坐于凤椅之上,淡淡道:“淑妃来了。”说罢指一指近侧的青鸾团珠海棠雕花椅道:“坐吧。”我端然坐下,端妃、敬妃分坐下首两侧,众人方各自入座。 皇后穿一件家常的莲紫暗银线弹花月华锦衣,绣的也是小巧而平易近人的浅玉白菱花,少了素rì的位高持重,更多几分亲和随意。 闲闲叙过家常,胡昭仪忽然转向我道:“听说昨儿内务府有个宫女自缢了?” 我微微颔首,笑道:“昭仪的消息很灵通。” 胡昭仪嫣然一笑,描画jīng致的眉峰似烟霭悠远的chūn山微微扬起,“本宫最是个富贵闲人,人一闲听到的闲话也就多了。”她停一停道,“宫中妃嫔自戕是重罪,宫女自杀也不可轻恕,淑妃打算如何处置?” 我看着袖口微微露出的十指尖尖,指甲上凤仙花染出的痕迹有些透明,淡得像是面颊上极薄极脆的娇羞红晕,轻描淡写道:“按规矩连坐,家眷没为宫中cāo持贱役的奴婢。” 皇后一直默默听着,此刻忽然出声道:“淑妃太宽纵了。”她平淡地注视着我,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笑容,“茉儿担着谋害皇二子的嫌疑,天花痘毒从何而来,是否有人指使,她自缢是畏罪自杀还是有人灭口。其实无论哪一个她都是待罪之身,怎可轻纵了过去。谋害皇子是大罪,依律家眷男丁斩首,女眷没为官jì,才能以儆效尤。” 皇后的声音不大,然而语中的森森之意与她的装束又天渊之别,如铜钉砸地,字字钉入所有人的耳中。 我转首看她,“这事皇后也知道了。本来还想查清之后再禀明皇后,臣妾也很想知道到底是谁背后主使,做出这等禽兽不如之事!”我盈盈一笑,目光悠悠在殿中诸人身上荡过,“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谁不曾为人子女,如何能狠下心以痘毒加害贞贵嫔之子。” 皇后唇边绽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沉声道:“果然淑妃是有皇子的人,深具舐犊之情。”皇后看着座下数十妃嫔,面容沉静若秋水无波,“皇上膝下已有三位皇子,然而为我大周江山万年计,还盼诸位妹妹多多诞育子嗣。本宫无有所出,必然对诸位之子视如己出,一视同仁。” 众人闻言忙起身道:“臣妾等谨遵皇后教诲。”却见一女盈盈越众而出,声音清亮沉稳,“皇后娘娘说得极是。皇长子生母早故,若非娘娘悉心教导,皇长子何能出落得今rì这般一表人才,娘娘慈爱之心堪为天下女子垂范。”说话之人却是容华赵氏,赵容华长我三岁,便是从前的韵嫔。我与她本无多少来往,多年来她虽不十分得宠,却也不曾失宠,也算妃嫔中颇有资历之人了。 胡昭仪不以为然地撇过头,皇后只作不见,满面含笑道:“本宫不过嘱咐两句,何必都站着,快坐下吧。” 我抑制住心底暗暗噬烧的怒火,温言道:“皇后是诸位皇子与帝姬的嫡母,咱们也都是庶母。”我深深看向皇后温和而端庄的面容,徐徐道:“人人都如皇后这般贤惠就好了。” 皇后的眼眸中蕴着清冷的笑意,幽幽落在我的身上,似披了一层秋霜般生出凉意来,口中却无比亲切,“淑妃虽是妃嫔中第一人,却很懂得尊卑嫡庶,难怪皇上这般疼她。”她身形微侧,缓缓道,“本宫身子乏了,你们且退下吧。只留淑妃与贞贵嫔陪本宫说说话,也好谈谈养儿之道。” 众人闻得此言皆是默默,几个xìng子急躁的已耐不住露出几分嫉sè。眼角的余光瞟见穆贵人匆匆步出殿外,严才人与仰顺仪眉目间皆有难掩之怒sè,疾步跟随穆贵人去了。 外头晨光眩亮,庭院中月季丛翠sè茵茵,全未受秋意所染,此时星星点开了些怯怯的小花苞,也颇为娇艳。却是数十本山茶竞相争艳,碗口大的花朵吐露芬芳,深红粉红团团簇在一起,十分热闹。如此秋光,被昭阳殿重重深红如血的雕花朱窗一隔,落进昭阳殿中便成了淡蒙蒙的一层寂寞轻纱。帘外风声簌簌,吹动枯叶的碎裂之声,断续的一声半声传到昭阳殿中,更显得幽静。所谓庭院深深,大约也是如此吧。 皇后半阖着眼睛,意态安详,似乎朦胧直yù睡去。我默默不语,心中却jǐng醒如兽,深知皇后独独留下我与贞贵嫔,必有她的盘算。 凝滞般的沉默之后,皇后眼见贞贵嫔拘谨,淡淡笑道:“本想好好与你们聊上几句,奈何真是老了,乏得很,倒是白留你们了。” 贞贵嫔不知所以,只得起身道:“娘娘言重了。”她看我一眼,“那么,臣妾告辞。” 我整一整衣衫,亦依礼告退。才走三步,却听皇后的声音在背后幽然响起,似一缕幽魂般附上耳畔,“昨rì亏得有淑妃在,想来也真是巧。” 贞贵嫔立时停住脚步转首,我顿觉不悦,盈盈回首,“皇后此言该当何解?” 皇后抚着手腕上的明珠手串,粒粒拇指粗的光洁明珠莹莹生出淡粉sè的柔和光晕,愈加显得皇后病后的手腕瘦得如枯柴一般。脂粉堆砌下的皇后显得妆容格外厚重,即便往rì在病中,她亦jīng心妆扮,丝毫不肯疏忽,失了皇后的尊贵体面。此刻她一字一字说得极慢:“可不是么?若非内务府不小心送了沾染天花痘毒的衣衫到贵嫔宫中时恰好有淑妃在,又恰好淑妃发觉了衣衫上的险处,可见淑妃关心贞贵嫔无微不至,自己又福泽深厚能福及二皇子,化险为夷,将来二皇子长大,必得好好谢谢淑妃。”她轻轻咳了两声,微笑道,“可见淑妃协理六宫用心至深,所有之事都能贵在‘恰好’二字。” 她句句咬住“恰好”二字,我不觉心中一凛,方才她在诸妃面前有意无意提及我与贞贵嫔皆有亲生皇子,传言纷纷早有提及来rì的储位所属,想必人人听在心中都会疑心是我暗下毒手。如今贞贵嫔面前,她又字字指在“恰好”二字,意指我故作姿态设计拉拢贞贵嫔。 贞贵嫔眉心微微一动,立刻又垂下眼眸,只看着足下漫地金砖,只字不语。 我正yù出言回敬,眼见贞贵嫔情状,少不得深深吸一口气忍耐,只道:“皇后娘娘心细如发,娘娘知道如许多的恰好,本宫却不如娘娘有心。” 皇后拂袖起身,只语重心长道:“贞贵嫔,好好当心你唯一的儿子。”说罢深深看我,“淑妃也是。” 贞贵嫔深深一福,一弯明珠宝络坠垂落在她脸庞,叫人看不清她的神sè,只听她道:“多谢皇后关怀。” 皇后点点头,扶着剪秋的手缓步移入后殿。光影的转合,皇后清癯的影子半隐在高大得近乎狰狞的盘龙金桂柱下,亦带了一抹狰狞之sè,仿佛蓄势待发的兽,隐隐有肃杀之气掩映在雍容姿态下。 我扶着槿汐的手徐徐步出,待行至上林苑,却见苑中数丛文心兰开得正盛,修长的叶片轻巧漫洒,绿玉琥珀样的花茎轻盈下垂绽出飞翔的金蝶似的花朵,嫣然可爱。 浣碧笑道:“一入秋便没有蝴蝶了。这花倒开得似蝴蝶一般,真真好看。” 槿汐亦凑趣道:“的确。这花本在湿热的地方才开得好,如今竟长得这样茂盛,可见花匠费了不少心思。” 我笑道:“去告诉花房的师傅,送几盆好的去给沈淑媛赏玩,再送几盆去柔仪殿。叫他过来好好赏赐。” 槿汐即刻去寻,却过了好些功夫才领着花匠来谢恩。浣碧有些不悦,道:“唤何师傅来领赏,怎的像受刑似的磨蹭了这些功夫。” 何师傅忙赔笑道:“不是奴才有意耽搁,当真是十分委屈。”他生怕我怪罪,急急道来,“荣选侍极爱芍药,如今不是芍药开花的季节,一rì三四次地催促着在暖房里培育了送去,又嫌其中几盆不好,巴巴地说了奴才一通,叫人丢去乱葬岗顺选侍的坟上了。”他难掩惊讶之sè,“也不知荣选侍发的什么怪脾气,她嫌不好的几盆芍药却是奴才培育得最jīng心的,偏偏丢去了乱葬岗,真是可惜!可惜!”说罢连连顿足,懊丧不已。 我一时有些茫然,“顺选侍?” 槿汐已然眉尖紧蹙,低声道:“是华妃。” 心头像是被极细极薄的锯片划过,翻涌起最深的沉疴。慕容世兰!那个亮烈狠冷的女子,也是最爱芍药的呢。 一旁浣碧见我沉思不已,忙叱道:“胡说这些乱七八糟的做什么,什么顺选侍不顺选侍的,好不吉利!”又道,“还不挑些好的文心兰送去棠梨宫和柔仪殿。” 何师傅忙不迭去了,我轻轻沉吟,“细细想来,荣选侍跋扈要强的脾气倒是有些像那个人。” 槿汐道:“奴婢查过她的来历,只写着数年前在浣衣局劳作,后来被送去凌波殿侍奉香烛,两年前才到贞贵嫔身边,因着伶俐又能断些文字,贞贵嫔颇赏识她,留做了近身侍女。” “那么在进浣衣局前呢?” 槿汐道:“这奴婢也不知道了。”我看浣碧一眼,她会意,“奴婢会好好打听。” 她说话间头一偏,别在鬓角的秋杜鹃落下一片粉红的花瓣。素手轻扬间我已折了一朵文心兰在手,簪在浣碧如乌云般蓬松的发际,含笑道:“秋杜鹃虽美,却也不妨簪几朵别的花,瞧着也新鲜。” 浣碧略略发窘,旋即笑道:“昨rì来不及洗头,没得熏坏了这文心兰的气味。”她脸上微微泛起cháo红的羞涩,“何况小姐赠的花,应该别在胸口才郑重。”说罢摘下衣襟上的金丝圈垂珠胸针,把文心兰别在胸口。 我心下深深感触,更生几分凄凉。我与浣碧,何尝不同是天涯沦落人。良久,我方极轻极轻地笑着叹息了一声,“都是痴人罢了——” 却听得身后婉转一声:“娘娘怎么说起这个来了,想是秋风渐浓,娘娘也悲秋起来了。” 我转身,臂上rǔ黄团纱绣鹅黄盛放月季坠珠披帛被风轻轻拂起,我笑道:“本宫不懂得参禅,只是见花叶凋零,不觉红尘如梦,人人都是芥子痴人而已。” 贞贵嫔浅浅一笑,“痴人虽痴,然而红尘梦醉永不醒来,也很自得其乐。最痛苦者莫如遗世dúlì,清冷自知。” 手中拈着文心兰单薄娇弱的花瓣,“如若这样也便好了,堕入红尘是非良多,往往谗言惑己,幻象频生,叫人难辨真假。” 贞贵嫔修肩细腰,整个人亭亭如一朵淡雅水仙,走近来便有一缕幽幽绵长的香气迎面袭人,“娘娘说的很是,只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我亦很难分辨。” 我只目光灼灼望着她,“我与妹妹相交不深,但惜惜之情却也不假。” 贞贵嫔悠悠抬眸,望着我的目光似有几分迷蒙,“燕宜很感念娘娘的惜惜之情,却有一事一直不明。” “妹妹请说。” “娘娘心中深眷皇上,乃至不顾废妃之身亦要孤身入宫。娘娘既如此深爱皇上,为何能容忍燕宜对皇上如此之情。”她停一停,“只因燕宜不深得恩宠么?” 有片刻的沉默,往事的激荡如汹涌的cháo水似要将人吞没,回忆的零碎间忆起昔年深宫婀娜娇媚的情景,寸寸素心,到底都辜负给停驻在飞檐鸱吻上一轮明月了。我静静的声音如咫尺澄寒的深水,“妹妹对皇上的情意很像我从前。” 她微微沉吟,蓦然一笑,“从前?那么如今呢?难道娘娘重回紫奥城不只是为了皇上么?” 双鬟望仙髻下垂落的几丝碎发被风拂在脖颈间酥酥的痒,“本宫不只是当年爱慕君王的女子,更是三个孩子的母亲。” 她若有所思,清水般的明眸倒映着树梢枫叶的漆红,“皇后说,生育子女的妃嫔都会有为人母的私心。” “皇后只说对了一半。”我伫立在风中,广袖翩然,“做母亲的人都有爱护子女的私心,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无止境的yù求和失落,愈求弥补,愈落魔障。” “那么娘娘有无yù求?” 太液池波上风烟霭霭,映着芦荻瑟瑟,连起伏的波縠亦有澄澈的清新气味。我坦然注目于她,“有。一口气,一条命,一世平安。” 她笑意淡泊如明月下疏离的花枝,“这并不难。” “愈简单,愈难求,还好不至成为心魔。” 她不置可否,笑容愈加疏离,渐渐凝成一个嘴角支撑的僵硬弧度。她脸上有难掩的异样cháo红,胸口气息不定,于是谦谦告退。 不过几rì,玉照宫传来消息,贞贵嫔邪风侵体,兼之产后积疾,逐渐卧床不起。她这一病缠绵许多rì,无力照顾予沛,如此一rì里倒有半rì把他托在了眉庄处请端妃与福嫔一同照料。 。 第七章 云破月来花弄影 是夜玄凌歇在了滟贵人处。露从今夜白,秋rì里风干物燥,灵犀夜里咳嗽了两声,rǔ母忙不迭使人煮起了冰糖雪梨。灵犀与予涵所住的偏殿里格外花哨,随手可触孩子的小玩意儿。殿内的小银吊子上“咕嘟咕嘟”地滚着热气,雪梨的清爽和冰糖的甜香混合在一起充盈满室,别有一股温馨意味。 灵犀很安静,我一勺一勺吹凉了梨汁喂她喝下,浣碧含笑细心为她擦着嘴角流下的汤汁,她只扑闪着大眼睛,甜甜笑个不已。 灵犀的确是个乖巧的孩子,我安慰地想。 有凉风灌进,花宜推门进来,道:“娘娘,听说穆贵人领着仰顺仪和严才人去景chūn殿大闹了一场,狠狠羞辱了安贵嫔一通。” 我轻轻地吹着银匙中的梨汁,慢条斯理道:“真是群蠢东西!怎么闹上门去了?” “说是安贵嫔不祥,穆贵人去通明殿请了好些符纸来贴得长杨宫到处都是,还道是驱邪,又烧了好些黄纸,洒了符水,闹得乌烟瘴气的。”花宜颇有些担心,“安贵嫔好歹还是一宫主位,穆贵人太过不敬,娘娘可要去看看?” “看什么?”我把银匙往碗里重重一搁,“皇上说她不祥。穆贵人虽过分,也是按旨办事,算不得什么。”我嘱咐花宜,“告诉外头我睡下了,谁来也不见。” 浣碧“哧”一声冷笑,不无快意,“好个穆贵人,倒替咱们出一口气。” 次rì皇后果然在众人前问起这桩事来,穆贵人便道:“臣妾怎敢对安贵嫔不敬,弄些符水是为安贵嫔驱驱邪气,更是为了六宫的安泰。” 于是皇后便不再说什么。穆贵人见皇后不过问,更以为得了意,对安陵容亦越加轻慢起来。 如此过了半月,西风一起,天气渐次寒了起来,柔仪殿中笼着暖炉,地龙皆烧了起来,炭盆里红箩炭偶然发出轻轻的“哔剥”碎声,反添了几丝暖意。 寝殿内临窗下铺着一架九枝梅花檀木香妃长榻,榻两边设一对小巧的梅花式填漆小几,放着热酒小吃,墙下一溜暖窖里烘出来的数本香药山茶,胭红的花瓣丰满若丝绒,被暖气一熏更透出一缕若有若无的清幽香气。 此刻外头西风卷地,霍霍的风声似呼啸的巨兽在紫奥城内狼奔豸突,我伏在榻上,转首举起莹白点朱的流霞花盏,盈盈向眼前人笑道:“请四郎满饮此杯。” 他一饮而尽,家常的海水绿团福暗纹缎衫映得眼波流转间已有了几分酡红的醉意,“酒不醉人人自醉,朕已然酥倒。” 垂华髻上却只扣着攒珠青玉笄,几许青丝散落在耳垂下。明媚处,我的姣梨妆嫣红可爱,黛眉含chūn。我啐了一口,雪白的足尖轻轻踢着地下珐琅缠枝唾盂,“四郎好没正经。”又笑,“皇上才亲自哄睡了涵儿,难道又要亲自闹醒他么?好不像话!” 粉霞锦绶藕丝罗裳半褪在手臂,柔软湿润的笔尖在裸露的肩胛上流畅游走,他兴致盎然,在我肩上画下海棠chūn睡的旖旎风姿。饱满的笔触激得皮肤微微发痒,我忍不住“嗤”地一声轻笑,他已按住我,温柔道:“别动,就快好了。”我亦有了几分酒意,神情慵懒,回首见身上点点殷红似饱满的珊瑚莹珠,愈加衬得肌肤如月下聚雪,不觉轻轻唱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他的眼中迷醉之sè更浓,“难得听你唱一句。” 累珠叠纱的粉霞茜裙从榻上娴静垂下,有流霞映波的风流姿态,我软软道:“有安妹妹珠玉在前,嬛嬛羞于开口。” 他一怔,“她的嗓子已经坏了。” 我挽一挽松垂的云鬓,“安妹妹也怪可怜见的,皇上也不去瞧瞧。” 他“唔”一声,漫不经心道:“这个时候,别提她扫兴。”他俯下身子,轻柔的吻触似蝴蝶轻盈的翅膀飞上我的肩头,“如此chūn光明媚、姹紫嫣红,怎可付与了断壁残垣……” 烛红帐暖,温柔如流水倾倒。 醒来已是夜半,殿中九枝巨烛燃得已经接近了紫金阆云烛台,烛光有迷蒙幽微的红sè,唯有宝顶上的明月珠洒落柔白的如月清芒。鹅梨帐中香的甜郁在空气中如细雾弥漫,醒时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自己并未身在人间。直到对上玄凌微凝的目光,才即刻jǐng醒,道:“四郎怎么醒了?” 一缕青丝被他柔软绕在指尖,“朕贪看海棠chūn睡,情愿不入梦。” 我往他身前靠一靠,“嬛嬛倒愿如此长睡四郎身侧,宁愿不醒。” 他温柔一笑,把我拢入他的怀抱,“说起来朕有件事要告诉你。”他停一停,“朕打算进赤芍的位份。” 赤芍才进选侍不久,如今又要晋封,可见正当圣宠。我听燕宜提起过,倒也不甚意外,于是笑道:“这些事皇上该和皇后商议才是。” 玄凌道:“皇后必不会反对……” 我笑意嫣然打断他,“难道皇上疑心臣妾吃醋?” 他“扑哧”一笑,伸手为我掖一掖莲紫苏织金锦被,“你是淑妃,协理六宫,朕自然要告诉你。若你不愿,朕不册也罢。” 我斜斜飞他一眼,“这话却把臣妾看成什么了?荣选侍若服侍得好晋封也是应该的。皇上只需好好教导她规矩,勿要恃宠而骄步了昔rì妙音娘子的后尘才好。” 他一笑,“赤芍虽然出身婢仆,却也的确有些气xìng,素rì你好好教导她就是。” “皇上心尖上的人有气xìng也不打紧。只是如今也是小主了,若气xìng太大了轻慢于人,既伤了嫔妃间的和气,也压不住下人,不成个小主的样子。” 他微微沉吟,“的确如此。朕曾和燕宜说起要给她娘子的位份,燕宜倒不说什么。后来见赤芍服侍朕也殷勤体贴,想着给她才人的位份也可。如今既还抬举不起,那便先进为娘子吧。”他以手支颐,“也不拘什么吉祥字眼,赤芍喜爱芍药,寻个芍药的别名做封号就是。”他掰着指头思索,“芍药又名将离、娇客、余容、婪尾chūn,朕觉得婪chūn和余容两个不错,你瞧呢?” “饱婪chūnsè,丰容有余。都很好,皇上拿主意就是。” 玄凌打了个呵欠,散漫道:“余容,她本也姓荣,那便称余容娘子吧。” 我披衣起身,自桌上斟了一盏茶水,正yù转身递与玄凌,却见他已起身,披了件外裳赤足立在我身后,从背后拥住我,低头吻一吻我的侧脸,歉然道:“嬛嬛,有件事……朕有些为难。” 我笑言:“四郎大可说一说,嬛嬛虽然未必能为四郎解忧,可是很愿意听一听。” 他略略思量,开口道:“朕着人接你两位妹妹进宫陪伴你,可还好么?” “多谢四郎。妹妹们在宫里住得很习惯,有她们陪伴,臣妾宽心许多。”乌黑的发丝垂在肩上有柔软的弧度。茶水注入杯中有清湛的碧sè,能看清我与他成双的倒影,“听妹妹说爹娘也会进京长住,不知是否已经启程?自臣妾进宫,已多年不见双亲了。有时候真的很羡慕胡昭仪,晋康翁主能常常进宫探望,一聚天伦。” 他的手搭在我的手臂上,声音有些沉沉,“正是你父母……恐怕不能很快入京了。” 心一沉,我以怀疑的口吻低低“嗯”了一声。他道:“祺嫔的兄长管溪与管路一力反对,祥嫔的父兄也不赞成,上谏道你父亲本是远谪的罪臣,若因你的荣宠而入宫,恐怕天下都要非议朕任人唯亲,因宠失正了。” 当年平定汝南王,玄凌所立的四位新贵人母家皆为朝中新贵,时至今rì,瑞嫔母家洛氏早已一败涂地,其余三位中福嫔母家黎氏逐渐式微,唯有祥嫔母家倪氏与祺嫔母家管氏颇有权势。 手轻轻一抖,盏中水纹的荡叠破碎了我与他成双的影像,我勉强笑道:“皇上很在意他们的谏言?” 他伸手捋一捋我的垂发,“不是因为谏言,而是朕在意你。你回宫之时大臣已有诸多非议,若再生事端,不仅对你名誉有损。”他的目光有些深远,似夜sè沉沉中透出熠熠星光,“而且,于涵儿的将来也会不利。” 我隐约明白他语中深意,心中感触万千,“予涵还小,还有予沛呢。” 他点头,手上加了几分力,“是还小。朕也还不老,对于幼子可以好好栽培,不能再像予漓一般了。” 我定一定神,“皇上要栽培孩子是不错,只是前朝也须得安稳,不要再生出昔rì汝南王与慕容家之变。”我转首看他,“其实皇上未必不知道,当年臣妾母家之事大有莫须有的嫌疑。皇上为予涵的将来考虑,也不能让他的外家永远是罪臣。皇上是否能考虑重查当年之事。” 玄凌紧闭的嘴唇有生硬的弧括,我仔细看他,眼角细细的皱纹蔓延到他的嘴唇,有凛冽而清晰的唇纹。烛火“扑”地发出一声轻响,他的声音也那样轻,“祺嫔在宫中并无大错,管氏一族也暂时无隙可查,贸然翻查当年之事只会让朝政动荡不安。” 那么,只能让臣妾的父兄永远承受这不白之冤么?我很想激烈地问一问,然而话到嘴边,却成了最平静的一句,是对他也是对自己说,“臣妾可以等。” 次rì,玄凌便传旨六宫,进荣赤芍为正七品余容娘子。嫔妃们循礼本要去贺一贺的,然而赤芍出身寒微,宫中妃嫔大抵出身世家,皆不愿去奉承。连着几rì雨雪霏霏,地湿难行,便正好借了这个由头不去。又因着时气天寒的缘故端妃与太后都旧疾发作,贞贵嫔卧病,连着睦嫔出门滑倒摔伤,皇后便嘱咐免了这几rì的晨昏定省,各自在宫中避寒。 出门不便,外头又yīn寒cháo湿,人人整rì待在宫中亦是无趣,眉庄月份渐大,为着保胎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亦索xìng在宫中rìrì陪着灵犀与予涵,弄儿为乐。 这rì午后,我才用过午膳,外头铅云低垂,yīn暗yù雨,不过半个时辰便下起了雪珠子,兼着细细的雨丝打在琉璃瓦上飒飒轻响,听得久了,绵绵地仿佛能抽走人全部的力气。玉帘低垂,百和香轻渺地从锦帷后漫溢出一丝一缕的白烟,仿佛软纱迤逦,又袅娜如絮,弥漫在华殿之中。我困意渐起,怀抱剔丝珐琅手炉只望着那香气发怔。 也不知过了多久,缠枝牡丹翠叶熏炉里那一抹香似乎燃尽了。眼前绿意一闪,却见浣碧欢步进来,搓着手连连呵气道:“这鬼天气,又冷又湿,人都要难受死了。” 浣碧是我陪嫁的侍女,柔仪殿诸女中自然是头一份的尊贵,用槿汐的话说“便是大半个主子了”。她披一件青缎掐花对襟外裳,衣襟四周刺绣如意锦纹是略深一些的绿sè,皆用银罗米珠细细衲了。拦腰系着鹅黄绣花绸带,下着绿地五sè锦盘金彩绣绫裙,用一块碧玉藤花佩压裙。头发用点翠插梳松松挽一个流苏髻,缀着一枝云脚珍珠卷须簪并数枚烧蓝镶金花钿。 她取过一件玫瑰紫牡丹花纹锦长衣搭在我肩上,柔声道:“小姐既困了,怎不去床上躺一躺。” 我揉一揉微涩的眼睛,捶着肩膀道:“天天躺着也酸得很,还是坐着罢了。” 浣碧满面chūn风,有抑制不住的自得之sè,“咱们天寒无趣,外头可热闹呢。” 我掰着指甲低笑道:“什么有趣的事,且说来听听。” “有人耐不住天寒寂寞,便去景chūn殿找茬子生事。” 我百无聊赖地一笑,“还能有谁?不过就是穆贵人她们几个罢了。” “小姐说的是。”浣碧靠在我身旁,“景chūn殿炭火供得不足,穆贵人叫人抬了一箩筐湿炭去景chūn殿,美其名曰供安氏生火取暖。那湿炭是cháo透了的,虽点火生了起来,却更熏得满殿都是黑烟,可把安陵容折腾个半死。”浣碧说得绘声绘sè,耳上一对红翡滴珠耳环如要飞舞起来。 我蔑然一笑,“穆贵人从前不过是撒泼厉害,怎么如今也耍尽了这细作手段?” 浣碧不无快意道:“恶人自有恶人磨。那些手段原是华妃在时折辱敬妃娘娘的,如今被她们故伎重施倒也不错!” “那么安陵容竟一声不吭,由得她去?” 浣碧秀眉微蹙,厌声道:“她身边的宝鹃倒伶俐,即刻悄悄溜出去回了皇后。皇后便遣了个剪秋训斥了两句,她们这才散了。” “如此岂不无趣?” 浣碧眸中闪过雪亮的痛惜与哀伤交错的快意,切齿道:“槿汐负责管束宫女,便道伺候长杨宫的宫女不当心不能护主,也责罚了穆贵人的随身侍女,指责她们挑唆小主——左不过是借皇后的由头罢了。更要紧的是,槿汐认出守卫长杨宫的侍卫宋嵌便是那rì——”她语中大起哽咽之意,“流朱便是撞在他的刀上才如此惨死。” 我紧紧攥住拳头,心中封闭的创痛又豁然撕裂在胸口。流朱,流朱,她跟随我吃了那样多的苦,每每去棠梨宫的一个恍惚,仿佛她还是那般如花的年纪,一袭灿烂的朱红衣衫笑语如珠。 半晌,我冷冷道:“死了没有?” 浣碧冷笑一声,“槿汐以渎职之罪责他们护主不周,打发去了暴室。”浣碧忍不住眉目间的恨毒与快意,“小姐是去过暴室的,槿汐必然吩咐了好好伺候宋嵌。” 我默默点头,“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想一想,“若无宝鹃报信于皇后,安陵容难道任凭穆贵人嚣张,毫不反抗?” 浣碧沉吟道:“这个……的确她是一言不发,只作壁上观。”她想一想,“或许她也无力反抗罢了。”浣碧长眉轻扬入鬓,“她是不祥之人,留她一条命在宫中已是开恩了,她不忍辱,还能如何!” 我微微摇头,只吩咐道:“叫槿汐好好留意景chūn殿的动静。” 小睡片刻,远远听得传来弦歌雅意,带着些许雨雪的湿润寒气,隐隐传入柔仪殿,丝竹管弦伴着歌女的吟唱有低迷的温柔,曼声唱道:“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归……” 睡与醒的朦胧间,心底绽开第一朵新雪般的记忆,凌云峰的某个冬rì,他凌寒而来,只为送来一束新开的绿梅。 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却不能同归。我不觉叹道:“好雅兴,歌声亦好。” 花宜正捧了新柑进来,黄澄澄奉在碟中似一个个橘sè的小灯笼,她道:“是燕禧殿的胡昭仪唤了歌女取乐呢。” 我点头,掩饰好心底的怅然,赞道:“原是她有这样的好兴致。胡昭仪出身世家,果然不俗。” 花宜一笑不语,只剥了柑子道:“新贡上的冰糖柑,想必很甜,娘娘尝尝吧。” 我才拈过一瓣要入口,却见槿汐步履匆匆进来,附在我耳边道:“安贵嫔在景chūn殿晕倒了。” 我“唔”了一声,道:“太医去瞧了没?是受了今rì的惊吓还是衣食不足?本宫可没有在衣食起居上苛待她。” 花宜揣测道:“会不会是她装病博皇上的可怜?” 我断然摇头,“皇上已觉她不祥,若再有病痛,更不会垂怜了。” 槿汐悄声道:“太医都到门口了,安贵嫔就是不让瞧,但听去请太医的小宫女说,安贵嫔是节食过度。” “节食?”我疑惑,“她好好的节食做什么?” 槿汐在我耳畔道:“奴婢听说安贵嫔自失宠以来,于无人处rìrì苦练‘惊鸿舞’。” 我蓦地一怔,骤然噙了一缕散漫的笑意,“难为她这番苦心!她嗓子已坏,失了歌喉便失尽得宠的根源,如今苦心孤诣另谋以舞复宠也是情理之中。” 槿汐蹙眉道:“娘娘回宫前皇上对安贵嫔已是恩宠有加。若非安贵嫔出身低微,恐怕今rì早已经封妃。如今虽已失宠,却又这样着意迷惑圣心力图与娘娘争宠,恐怕不易应对啊。” 我取了一片柑子慢慢吃了,方闲闲道:“惊鸿舞原本是仙逝了的纯元皇后所创,昔rì我也舞过。只可惜我如今甫生育完身子臃肿,再不能作此舞了。安陵容也算是有心,竟想出以此来争宠,果然狡黠。”我在清水里浣一浣沾了柑子汁的手指,冷笑道:“只是我怎容得她如此!” “虽然她是不祥之身,皇上未必会理会她,可是凡事难保万一……”槿汐微露忧sè,“娘娘可要如何应对?” 我兀自轻笑,“根本就不用应对,她这是在自寻死路。” 槿汐不解:“奴婢愚昧。” “这‘惊鸿舞’讲究的是意态轻盈,身姿翩跹若流雪回风之惊鸿,取柔美飘逸之态,没有七八年功夫必然不成。且要求舞者身段纤细,柔若无骨,这更非一朝一夕可以学得。安陵容虽然纤弱,可数年养尊处优下来怎还有轻盈之态?难怪要出节食这一招了。只是面黄肌瘦,又何来翩翩惊鸿的美丽可言?” 槿汐眉头舒展,笑道:“娘娘说的是。” “可是节食既损容貌又不能立刻见效,恐怕她现在也是心急如焚吧?”我把剥下的柑子皮一瓣一瓣抛进香炉里,空气中迷漫着馥郁醒神的清新柑香,轻轻道:“其实也有立竿见影、即刻见效的法子,如果有人告诉她,她必定如获至宝。” “那咱们可不能让她知道这法子。” “不。咱们偏偏要让她知道。”我见槿汐面带疑惑,微笑道:“昔rì赵飞燕得宠于汉成帝,身姿轻盈能作掌上舞。其实哪里是真的身轻若燕,不过是服用了药物之故。那种药物便叫‘息肌丸’,把它塞到肚脐眼里融化到体内,可使肌肤胜雪,双眸似星,身量轻盈,容颜格外光彩照人——只不过有一味麝香在里面。” 槿汐已然明了,忧虑道:“奴婢自会想法子让安贵嫔知道这一秘方。只是麝香一味大损女子躯体,不仅会使人不孕,即使有孕也会生下早夭的孩子。安贵嫔甚懂香料,只怕瞒不过她。” 我垂眸一笑,“我知道瞒不过她,也不想瞒她,你只要使人让她知道这方子就行。用与不用,只看她自己的造化。” 槿汐微微沉吟,“奴婢也耳闻以羊花煮汤洗涤可解麝香yīn毒,若她知道这个法子……” “这个么……”我不觉依依含笑,“你自己去问卫临。只是若当真有此神效,昔年飞燕合德手握天下权柄,怎的煮尽羊花也不见生育呢。”我想一想,“叫她知道也好,只当羊花有效,用起来更肆无忌惮些。” 槿汐按一按鬓边珠钿,垂首微笑,“安贵嫔擅用香料,想来麝香等小巧之数用的也不少了。如此十余年间未有生养,安知不是伤了yīn骘的缘故。” 我轻轻一笑,看着染得绯红的指甲,淡淡道:“我在她面前弄麝香真是班门弄斧了,只是我如今同她一样,都不怕伤了yīn骘。” 槿汐忙肃容道:“娘娘载德载福,奴婢不敢。” 为取“镇心、定志、安魂”之效,内殿重重珠帘全系浅粉sè珍珠串成,每一颗浑圆大小一般无二,淡淡的珠辉流转,隐约如月华流光。望得久了,人也心平气和许多。我扬手抚一抚面颊,淡淡笑道:“我是无德之人,所以不怕堕了自己的福气。倒是盼着她能多多积德,修一修来世,免得下了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我再不多言,只道,“我去看看孩子,你把事情办好就是。”槿汐福了一福,忙忙告退。 。 第八章 惊鸿宛转掌中轻 时光缓缓前移,虽然穆贵人偶尔耐不住xìng子依旧去景chūn殿闹上一闹,然而终究也没闹出什么大风波,不过添了平常一点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我初理六宫之事,事事力求谨慎小心,又兼新年将至,手中大小事宜千头万绪,每每与端敬二妃一起商议,且要照顾一双新生儿女,也是忙得焦头烂额。宫中陪伴玄凌最多的便是胡昭仪、眉庄与滟贵人,次则为周容华和余容娘子,再次便是燕宜等人。皇后只笑言自己能偷闲几rì,素rì也叫赵容华前去伴驾,因而赵容华虽则失宠良久,但“见面三分情”,又兼到底是旧人,晓得玄凌素rì心肠,服侍得体贴,也渐渐分得些圣宠,腊月二十五那rì皇后叫进了赵氏为婕妤,我亦顺水推舟请旨进容华周珮为婕妤,德仪刘令娴因护持贞贵嫔生育有功,也进为正四品容华。如此,周珮往来柔仪殿愈勤,兼之她素xìng伶俐,比之往rì,更得玄凌喜欢。 新年那一rì,家宴便设在重华殿,宫中素喜热闹,更兼新添了两位皇子,所以愈加cāo办得花团锦簇,极尽铺排。白rì一整rì的百戏自不必说,角抵戏、找鼎、寻橦、吞刀、吐火、狮豹、掉刀、蛮牌、神鬼、杂剧等各种杂技幻术引得素rì养在深宫的嫔妃宫女们欢笑不迭,至黄昏时分,俳优调琴吹笙,乐伎闻歌起舞,笙簧琴瑟之声悠扬不绝。 外头下了三rì三夜的大雪已停,窗外依旧是银妆素裹的世界,殿外丛丛林木积着指余厚的冰棱凝成水晶柱,如冰晶琼林一般,在宫中艳红灯火下折shè出格外雪亮的光芒,直似琉璃世界。 如此繁华之夜,应该是容不下谁的哀伤的。 酒过三巡,我微带绯sè醉意,略略倾斜了身子,轻轻啜饮着杯中的葡萄美酒,目光有意无意停驻在正与赵婕妤说话的皇后身上。华灯灿耀如星,万千华彩中端坐于上的皇后一袭深青sè挖云鹅黄片金翟服华衣,难掩女子迟暮而无宠的寥落,亦透出几分深深的沉静稳妥。她的脸庞隐约在发髻中重重叠叠的绯红嫣紫盛放牡丹之下,璀璨的灯光下花朵一层层地渲染开绚丽的浓彩,连她的笑容的亦愈加迷离起来。 殿中铺满了红绒锦毯,上有长几纵横。玄凌正与岐山王把盏言欢,岐山王素无所好,唯喜宦养美貌姬妾,今rì同来的一位侧妃极尽妍丽,青chūn貌美。左侧席后玄清自与玄汾闲话聊天,他的手指随着音律缓缓叩击在几上,气度闲雅从容。身后几枝条形疏朗的红梅,恰好为他的一袭青裘暖衣作了陪衬。 酒在喉头有芳醇的甘甜,我坐在玄凌身边,遥遥对上他偶然投注的关切目光,心中愧然,慌忙低下头去。殿中供着红梅被暖气烘得香气愈加沉醉,有瞬间的怔忡,忆起萧闲馆中的绿梅,一别经年,不知是否花开依旧。那般好花好景,哪怕只是一瞬的拥有,也能叫人在余生里自苦涩的心底念出一丝甘味。 我轻轻别过头去,生怕往事的温柔倾覆了我此刻的自持。酒至半酣,人人眉梢眼角都有了三分chūn意,皇后扶着剪秋的手缓缓行至大殿门前,凝望片刻,转首宁和微笑,“皇上,大雪初停,外头的景致可不错呢。” 胡昭仪明眸善徕,斟酒递至玄凌唇边,红唇微润盈盈娇笑:“表哥,我好怕外头冷。”胡昭仪本是眉不画而自生翠的美貌女子,今rì妆容jīng心描画过,愈加显得斜眉入鬓,发如远山,比之皇后的清冷华贵更多了娇美俏丽。 皇后低头饮了一口酒,将剩余半杯缓缓倒于地上,回望玄凌的目光隐然有了一丝泪意,徐徐轻叹:“冬雪依旧,不知倚梅园中的梅花是否艳丽依旧!” 玄凌本yù应允胡昭仪,蓦然听得此话,手中的酒杯轻轻一颤,唇角含着的笑意似泯入水中的洁白雪花,悄然不见,神sè倏然寂寂。 仰顺仪失宠有些rì子了,正yù寻机巴结玄凌而不得,又兼着寻衅陵容玄凌也不怪罪,此刻便大了胆子含笑上来道:“倚梅园的梅花再好又能好到哪里去?外头天冷,皇上要看也可叫人折了来,龙体要紧。”她端过一杯酒,奉于玄凌面前,体贴道,“请皇上满饮此杯,暖暖身子吧。” 玄凌听她说完,眸中已含了森冷之意,看也不看她道:“你怎知倚梅园的梅花不好?” 仰顺仪不知所以,只得陪笑道:“臣妾觉得梅花连叶子都没有,光秃秃的,还不如水仙形似兰花更美些。” 玄凌接过她手中酒杯,手掌陡地一翻,将满满一盏葡萄酒皆泼在了仰顺仪面上,她从发髻到衣衫皆被紫sè的葡萄酒染了,湿发绞在她吓得发白的面颊上,狼狈不堪。陡然生此变故,殿中一干人等不由惊得面面相觑,鸦雀无声。我不经意地碰上胡昭仪了然的眼神,心下皆是了然。 仰顺仪尚不知所为何事,急忙伏在地上拉住玄凌的袍角叩头不已,玄凌的声音在骤然寂静的重华殿里听来没有一丝温度与情味,“仰氏大不敬,废去位份,着去花房培植水仙。” 穆贵人与仰顺仪交好,见她骤然得罪,忙堆笑跪下求情道:“皇上息怒,臣妾想仰顺仪不是有心的,今rì除夕大喜,还望皇上宽恕顺仪。” 玄凌眉毛微微一挑,冰冷道:“朕已废了她的位份,你还叫她顺仪么?” 穆贵人一惊,面上血sè渐去,勉强笑道:“臣妾不敢,姐姐虽有错,也还请皇上看姐姐素rì一心侍奉皇上的情分,稍稍顾念吧。” 玄凌沉默片刻,目光冷冷从吓得瘫软的仰氏面上划过,“也罢。若此贱婢能在盛夏种出水仙,朕便免她此罪。” 水仙本是冬令之花,盛夏如何能够种得?仰氏一听此话,已知不可挽回,当即晕了过去,被人拖出了重华殿。 我冷眼看着仰氏被拖出去,心中默然叹息,今rì的她便似当年的我一般无知,心中不忍,当下悄悄嘱咐槿汐,“照顾她些,别叫她在花房吃太多苦。” 皇后对此变故恍如不见,虽然依旧含着端庄的笑意,然而语中凄然之声顿显,“当rì皇上与姐姐亲手种下倚梅园中数品珍贵的梅花,今时今rì冬令又至,臣妾很想念姐姐。” 玄凌默默颔首,起身行至皇后身边,牵过她的手道:“走吧。”他停一停,看向皇后身边的剪秋,“皇后的手这样冷,你去取件大氅来。”剪秋手脚轻快将一件香sè斗纹锦上添花大氅披在皇后身上。玄凌温和道:“天气这样冷,你也要当心自己身子。” 皇后感激地一笑,无限动情,“多谢皇上关怀。” 玄凌与皇后并肩出去,行了两步蓦然向我招手,柔声感叹道:“倚梅园是朕与嬛嬛初见之地,伊人已逝,你却还在眼前,一同去吧。”说罢亦牵过我的手。 胡昭仪眸中一闪,已然笑道:“倚梅园的梅花是皇上与先皇后同植的,想来世间再无梅花能出其上,臣妾也很想一睹风采。” 玄凌颔首道:“难得你有心。”于是宫人随行,浩浩荡荡一同踏雪往倚梅园去。 雪地湿滑难行,众人亦不坐轿,嫔妃们皆是养尊处优娇养惯了的,此刻踏雪而行,又冷又湿,十分难受,却生怕如仰氏一般遭罪,只得硬着头皮前去,心中暗暗叫苦不迭。 如此行了半个时辰,众人俱是又冻又累,唯玄凌与皇后兴致勃勃,依旧神采不改。 此时积雪初定,满园红白二sè梅花开得极繁盛,清冷的暗香浮动扑面而来。梅枝舒展傲立,枝上承接了厚厚冰雪,与殷红yù燃的红梅相互辉映,更在冰雪洁白的世界呈出明媚风姿。 往rì热闹繁华的紫奥城此刻在白雪掩映下显得格外空旷而静穆,唯闻风中梅枝上积雪簌簌碎落之声。 玄凌轻轻喟叹一句,含情望向我道:“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当rì朕与你也是结缘于此。” 我盈然一笑,“皇上还记得。” 他还记得,我又何曾忘怀呢?何止是他,便是玄清……我克制住想要回头看他的冲动,纹丝未动。若时光能倒流,我情愿从未踏足此地,从未认识眼前之人,宁愿是棠梨宫中永远称病无宠的小小贵人。如此耗尽一生,亦远胜于生平重重波折。 皇后清眸一扬,迎风吟道:“数萼初含雪,孤标画本难。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横笛和愁听,斜枝倚病看。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她停一停,深深望住玄凌,“皇上可还记得,姐姐刚入宫时常常吟诵崔道融的这首《梅花》。” 我愕然,原来连这最初的一点温馨记忆,都是这样不堪的里子。然而也不过一瞬,已然自嘲轻笑,我在玄凌心中原不过是她的影子,既然明白了这一点,又何须事事计较?于是目光眷眷看着玄凌,“原来纯元皇后亦与臣妾一般欣赏梅花孤洁之姿。” 他的目光中微有歉意和安慰,握一握我的手指,淡淡向皇后道:“也不过那几rì罢了,柔则刚入宫,一切生疏难免忧心。其实她生xìng纯真,并无那许多忧思情怀。” 我无声无息地一笑,才要说话,隐隐听得有悠扬轻淡的丝竹之声徐徐奏起, 东片红梅丛中有一女子着柔嫩的鹅黄sè轻绢衣裙翩然而出,衣裙上笼着粉sè攒银丝线绣的重重莲瓣玉绫罩纱,如烟雾一般。金光烁烁的曳地织飞鸟描花长裙,裙摆缀有无数流光溢彩的细碎晶石,光辉璀璨。与她华丽夺目的衣衫相映的是满头参差不齐的水晶流苏挽起的青丝,逶迤夜空里如明月一般夺目飘逸。每一次舞动间,枝上的梅瓣与轻雪纷纷扬扬拂过她的云鬓青丝,落上她的衣袖与裙,又随着奏乐旋律飞扬而起,漫成芳香的云,仿佛红花与白雪都是出自她的呵气如云。寒夜里,轻薄罗衣下纤纤娇躯散发出的浓郁芳香冲淡了梅花的清馨,中人yù醉。 她身姿轻盈飘逸,婉如游龙,翩若惊鸿,柔美自如的舞姿宛若凌波微步一般。比之我当年的飞扬轻曼,她更偏于以纤柔的身姿舞出如醉的妩媚之态。 玄凌目光被吸引,不禁如痴如醉。众人看得又惊又愕,那女子蓦然旋身秋波流盼,星眸yù醉直如勾魂夺魄一般。嫔妃中已有人忍不住惊呼:“安贵嫔——” 那女子如荷瓣一般娇小的面庞上桃花玉面,耀如chūn华。她的体香芬芳馥郁,玄凌鼻翼微微一动,已然沉醉,不知不觉放开我的手去。 我不动声sè地退后一步,伸手攀住一枝寒梅,将雪白莹透的白梅放在鼻前,轻轻嗅了嗅,只觉一股子清冽的冷香芬芳沁入心脾。倚梅园梅花清香如故,安陵容的舞姿虽美,然而遥想当年纯元皇后的惊鸿舞姿,冰肌玉骨,大约更胜瑶台仙子吧。 正遐思间,立于我身后的胡昭仪显然惊后怒极,冷哼一声,低低恨道:“狐媚!” 语不传六耳,我轻轻道:“昭仪没听过东山再起这四字么?”我停一停,看着玄凌沉醉的神sè,叹息道,“依眼前情形,不是以你我之力能阻拦的了。” 胡昭仪缓下急怒之sè,只暗暗握紧双拳,低低道:“只怪我当时心软!”她骤然冷笑,“当rì她病恹恹的憔悴支离,若无此怎能显出今rì狐媚之姿!其城府之深真是可恨!” 我怅然一叹,幽幽道:“我年华渐老,又有子女牵连,不过空有淑妃之名罢了。安贵嫔素得皇后喜爱,想必今rì之后皇恩更甚。” 胡昭仪柳眉轻扬,冷道:“淑妃太客气了。紫奥城这么大,人这么多,本宫就不信无人镇得住她!” 心旌神驰的玄凌身边,皇后一脸端肃之姿,神态平和得没有一丝破绽。我心底发凉,在玄凌与纯元皇后恩爱相顾的倚梅园中舞纯元皇后所创的“惊鸿舞”,果然毫无破绽。 陵容一舞方罢,静静伫立在原地,雪光映shè着她满身的晶莹珠光,如从冰雪中破出一般,虽不十分美艳,然而那种楚楚之姿,我心中一动,不觉心神荡漾,忙定下心神平稳气息。 陵容便这样静静望着玄凌,安静的,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玄凌怔怔良久,遥遥向她招手,“过来——” 他的声音有一丝难察的哽咽,我转脸过去,胡昭仪娇俏的面庞如死灰一般冷寂。我看着陵容窈窕身姿,心底叹息的同时亦在唇角浮上了一缕不易察觉的冷笑。 陵容盈盈拜倒,清越的声音中有着一丝显而易见的粗嘎,“皇上万福金安,臣妾许久不见皇上,皇上体健如前,臣妾就心安了。” 玄凌搀起她道:“你的嗓子还没有好么?” 陵容的笑意无奈而失落,目光悠悠在胡昭仪身上一转,终究还是未露分毫异sè,“臣妾吃伤了东西,恐怕是不能好了。” “手这样冷。”玄凌握一握她的手腕,“身子没好还穿得这样单薄。”他回头吩咐李长,“去取朕的貂裘来。” 纯黑sè的貂裘裹住她纤瘦的身体,愈加显得她一张小脸莹白如玉。领上的风毛出得极好,她每一说话呼吸,那柔软水滑的毛就微微拂在她面上,煞是动人。 她臻首微垂,秋水含烟的眼睛在黑夜中如灿灿星子,“臣妾无福伺候皇上,乃是臣妾失德。一切都是臣妾的错,皇上略加薄惩也是理所应当。今rì能为皇上一舞博皇上一笑乃是臣妾三生之幸。臣妾是不宜出门之人,舞已毕,还请皇上降罪,臣妾无怨无悔,自甘领受。”说罢又要跪下。 玄凌轻叹一句,已经拦住了她,“雪地寒冷,可别冻坏了才好。”他微微失神,“可惜你的嗓子……” 陵容垂首不语,皇后温和道:“姐姐自小声如天籁,皇上可还记得?有一年姐姐感染风寒声音沙哑,也是如安贵嫔今rì一般。” 玄凌一怔,望向陵容的眼神有深不见底的情意,“是。当年还是你亲手配的药才治好了她的嗓子,也是朕一匙一匙喂到她口中。” “皇上爱重姐姐,姐姐每每进药,皆是皇上亲自喂的。臣妾亦很感动。”皇后眼中的眸光清冷似新雪,然而不过一瞬,已恢复了寻常的温和亲切,“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安贵嫔虽然损了嗓子,可方才惊鸿一舞,当真唯妙唯肖。” 玄凌的手自陵容发上水晶流苏缓缓滑下,情不自禁道:“舞姿虽似,然而柔则作此舞时素来不着华服,不配珠饰,白衣胜雪,纯以意取胜,两者是不能相较的。” 敬妃自出重华宫后一言不发,此刻方缓缓笑道:“当rì淑妃于扶荔殿一舞惊鸿,亦是翩然生姿。” 玄凌凝视我片刻,悠悠道:“嬛嬛自成一格,虽具惊鸿神韵,然则舞步更似梅妃一派,各有千秋。”我与他相视一笑,也不多言。 陵容慌忙屈身,满面恭谨道:“臣妾如何敢与先皇后相提并论,也不敢与淑妃姐姐相较。皇后的舞姿如天上凤凰一般,臣妾不过是俗物罢了,断断不敢冒犯。” 见玄凌深以为然,皇后吟吟含笑,“你倒很得大体。”说罢注目于她,“你的舞姿颇得先皇后昔年神韵,想是有几年功底了吧?” 陵容朝我盈盈一笑,姿容妩媚,“这还得谢谢淑妃姐姐。当年姐姐作惊鸿舞恍若天人,臣妾素与姐姐交好,心中神往不已。臣妾因此舞仰慕纯元皇后仙姿,又不敢与姐姐并立,所以特特请教了宫中舞师,琢磨多年才有此小成。” 皇后的笑意欣慰而深邃,颔首向玄凌道:“如此用心良苦,堪为嫔妃表率。” 陵容一脸怯怯之sè,仿佛不能承受皇后的赞誉一般,“能为皇上分忧,即便吃苦受累臣妾亦甘之如饴。”说罢转首向我,神sè楚楚而恳切,“姐姐产后劳累,如今又为皇后协理六宫之事,闲时切记要好好保养,莫劳心劳力伤了身子。”说罢欠身,“臣妾自知有罪,不敢再惹皇上生气,臣妾告退。” 我心底一片滑腻湿冷的厌恶,直视她道:“叫妹妹费心了。今rì妹妹一舞,本宫当真是又惊又喜。” 玄凌的睫毛微微覆下,沉吟片刻,口中更多了几许温柔怜意,“今rì重华殿的歌舞甚好,昭媛你与朕同去观看吧。” 此语一出,陵容热泪盈眶,身后嫔妃无不变sè,我纵然知晓此舞之后安陵容必定东山再起,然而玄凌不顾前嫌,当即进她为从二品昭媛,又是除夕之夜亲口晋封,不觉也是一怔。我触到浣碧冰冷的手指,对她亦是对自己,轻轻道:“无论如何,忍着!” 李长唱一个“喏”,大声道:“安娘娘双喜临门,今rì既是除夕,娘娘又得晋封。”他环顾四周,目光含着深深的笑意从众妃面上刮过,“各位娘娘说是也不是?” 胡昭仪再按捺不住,一步上前,道:“皇上,她是不祥之人,实在不宜晋封!” 此时陵容已被玄凌拉在身侧,玄凌喁喁低语之声格外温柔,“你怎会来倚梅园?” 陵容娇滴滴偎着玄凌道:“臣妾知皇上与先皇后情深,一为来此伏拜先皇后,而且臣妾真的很想念皇上。虽然大雪方停,臣妾私心揣度皇上素重旧情,或许会来倚梅园,臣妾能远远看一眼皇上就心满意足了。” 二人如此一言一语,把胡昭仪冷在一边,胡昭仪面sè涨红,几乎要沁出血来,不由扬了扬声音,“表哥——” 玄凌这才回头,微微笑道:“淑妃与燕宜都已安然生下皇子,你既这样说……”他停一停,向陵容温言道:“淑媛生产之前,容儿你别去她的棠梨宫便是了。” 陵容微带委屈神sè,口中软软道:“臣妾谨遵皇上旨意,只是臣妾与淑媛姐姐同rì入宫,一向情好,却不能亲去照拂了,实在心中有愧。” 我眉头一蹙,心头有激烈的恨意涌起,额头滚烫似焚。有风乍起,梅花上聚着的一小团雪吹落在白狐披风上,慢慢化成雪水,冰冷蔓延入脖颈中,不由狠狠打了一个激灵,心头遽然平静下来,慢慢浮起一个笃定的笑容。 皇后含笑提醒道:“昭媛乃是从二品,皇上可选个rì子行册封礼,也好叫昭媛名正言顺。” 玄凌拥着安陵容渐渐去得远了,唯听一句话远远从风里传了过来,“二月初一是个好rì子。” 我随众至重华殿中,眼见二人情好,亦不愿再看,托辞要照顾一双孩子,便早早告退了。这一rì的歌舞到何时方休我并不知晓,踏入柔仪殿中,浣碧正在焚香,双手颤颤,紧咬着嘴唇,那香点了几次,竟都点不起来。 我只留了槿汐,合上殿门,我按住她的肩,轻轻道:“我晓得你恨!” 浣碧的肩膀微微抽动,终于落下泪来,“小姐太心慈手软,当rì就该杀了她!”她泪眼蒙眬地看我,“早知今rì,不必纠缠给她零碎折磨受,把她一刀两断还来个痛快!” 心中的暗恨如cháo翻涌,激得我心口微微发痛,“当rì她失宠受辱,我却未趁机动手,你可还记得?” 她含着泪意淡淡道:“小姐自能假手于人。” 我颓然坐下,拉过她的手静静道:“我要叫她生不如死,一来我容不得她一死了之,二来我不能让她死——”我停一停,看着她道:“不是我不肯,而是以我之力还做不到。她虽失宠,然则——祺嫔不得力,皇后还未视安陵容为弃子,槿汐曾见剪秋在她失宠后还深夜出入过两次景chūn殿。我若耐不住气xìng动手,便是被人握住把柄自毁基业。” 浣碧默默良久,凝神一叹,终于止住泪意。她的指尖渐渐有了暖意,我的声音温和而坚定,“你放心。我不能遏她复宠,却能扼她来rì。” 。 第九章 花好风袅一枝新 除夕夜照例不许有后妃侍寝,然而新年过去后的三rì,玄凌夜夜宿在景chūn殿中,陵容顿时炙手可热,一跃成为紫奥城中最令人瞩目的妃子。 闻得太后颇有微词,玄凌只笑应道:“母后不必担忧,容儿位高责愈重,且有了前次的教训,她也不敢了。何况天象之说也总有变数,恰如母后所言,难道厄运迟迟不去么?” 太后久病后身子乏力,不免叹息,“你仔细着别如傅如吟一般就是,再叫淑妃和敬妃好好调教她。” 这一rì正在棠梨宫中闲话,敬妃说起来不免苦笑,“分明是皇后一手栽培的,我哪里能调教得了她!” 我低头拨弄着暖炉上的金纽子,淡淡道:“算了,只怕这样下去,来rì便是她来调教我们了。” 眉庄举起瓷盏,轻轻嗅一缕清怡柑橘蜜露的甜香,淡淡道:“真可惜,我有着身孕不宜踏雪出门,错过了这场好戏。可是宫人们传得绘声绘sè,我也可以想见是何等情形了。”她微微一笑,“蕴蓉只怕恨得要吐血。” “姐姐说笑话了。”我柳眉微蹙,凝神道:“安陵容再这般下去,封妃是指rì可待。三妃之位如今尚缺其一,如若安陵容赶在胡蕴蓉前头成了正二品妃,只怕胡蕴蓉连撕了她的心都有。” 敬妃一惊,不觉站起。她知失态,忙又坐下,“册妃?总不能吧?” 眉庄略抬了抬眼睛,“皇上喜欢,有什么不能的?听闻年内也还要再进滟贵人位份。” 敬妃勉强一笑,“胡昭仪素来心高气傲,除了皇后和沈淑媛,谁都不放在眼中,如今安陵容只与她平起平坐,若有凌驾于她之上的一rì,她不气疯了才怪。” 我看一眼敬妃,“我瞧过敬事房的记档,这十一rì来安陵容重得圣恩,胡昭仪撒娇撒痴,皆是二人的热闹。” 眉庄月份已大,支着身子不免吃力,只靠在团花软枕上悠悠道:“针锋相对也无妨,皇上想一碗水端平,只消册了胡昭仪为妃也罢了。” 我一怔,“三妃已有两位,难道要为她破了规矩?” 外头冬雪绵绵,眉庄的笑意清淡如六棱雪花,吟吟道:“那倒不会。端妃与冯姐姐你都是最有资历的人了,册个夫人也不打紧。”敬妃面sè微微一变,眉庄已然笑道:“我晓得你忌惮玉厄和皙华两位夫人都不得善终,但事情总是两说,总不成为了两个罪人,宫中再不立夫人了。” 敬妃垂眸不语,我剥着指间一枚金橘,“姐姐有了身孕自然不能cāo劳,我与敬妃姐姐料理宫中之事,也不得不忌惮皇后,眼下倒腾不出手去料理她。” 眉庄足不出户,装束清简,不过在髻间戴一枚小小的累珠银凤簪,小指大的明珠垂落眉间有温软的光泽。她蹙着淡淡笼烟眉道:“宫中妃嫔有得宠就会有失宠,她当年便早早做下打算预备着这一rì东山再起,可见用心之深,轻易扳不倒她,你万不可贸然出手。” 我轻笑,与敬妃对视一眼。敬妃温厚的笑容下眉目敛然,轻轻道:“咱们自是腾不出手的。”嘴唇轻轻向南窗一努,“自有胡昭仪呢。” 眉庄一袭雪青sè宫装,以银线疏疏绣了几朵蝴蝶穿花,仿佛远远就要到来的一点chūn意,“她也莽撞,竟这般不顾皇后的颜面么?” 我不言,只起身看着窗外纷扬的白雪,敬妃迟疑道:“胡昭仪这般吃醋,我瞧着未必只是与安陵容吃醋,安氏显见是皇后的人,胡昭仪尚不顾皇后的面子,只怕……” 我的手指从雕花纹锦的窗上缓缓抚过,心中更添了一分沉静,“姐姐,这不当是咱们能管的,只看着罢了。” 正月在忙碌和热闹里匆匆而过,二月初一这rì,是安陵容晋封昭媛行册礼的rì子,一跃而居从二品的昭媛,位列九嫔之一,与生了皇长女的吕昭容和出身贵戚的胡昭仪并驾齐驱,当真是莫大的荣宠光耀。 浣碧冷笑:“也难为了她狐媚心机,容貌不是一等一的出挑,又是这样的家底,还没有过子嗣,竟然也熬到了九嫔之位。” 我对着窗外明澈如水的阳光细细地看着金线锦盒里的一对琉璃翠的翡翠镯子。阳光底下,镯子中隐隐流动水波似的一弯光泽,触手生温。 我淡淡扬起嘴角,道:“是难为了她,当年一同进宫的十五个妃嫔,死的死,废的废,还在的几乎也失宠了。正当盛宠的,除了我和眉姐姐,便是她了。” 浣碧眼角隐隐有些不屑:“小姐到今天这个地位,是吃了多少苦头受了多少罪,又有了三位皇嗣才坐稳的。偏她平步青云,狐媚惑主,竟也做到了昭媛。” 我靠着窗子坐下,浣碧把影红洒花簇锦软帘放了下来,落了一室yīnyīn的绯红影子,恍惚红梅摇曳凝朱,添了几抹暖意。 我把镯子放回盒子里,随手搁在桌上,道:“这就是她的本事了。能这么些年一直让皇后肯抬举她、帮衬她,真真是出挑的人才呢。” 浣碧连连冷笑,啐了一口道:“不就是一味的装可怜儿么,偏偏皇上这样喜欢得不得了。” 我轻轻一笑,“皇上?换做天下男人,个个都喜欢得不得了。” 浣碧听我这样说,不觉凝住了神,良久默默地不做声。 过了一会儿,她视线才转到桌子上来,“咦”了一声道:“这镯子小姐不是收的好好儿的么,怎么这会子想着要取出来戴了。” 我瞟一眼那翡翠镯子,道:“这东西还是上次渥南国进贡来的,皇上赏了我,我还一次都没戴过,难得水头又好,sè泽又翠,如今这样的东西已经少见了。”我微微一笑,“等下好好包起来,你亲自拿去景chūn殿送给她。” 浣碧凑近一瞧,摇头道:“东西自然是好的,奴婢进宫这些年,就记得那一年端妃送给温仪帝姬的跟这个倒能比一比。不过那是端妃娘娘的陪嫁,好些年的东西了。如今渥南国上贡的翠一年不如一年,好东西也少多了。眼下小姐要送给她,奴婢只可惜这么好的翡翠。” 我正要看她,却见玄凌满面是笑踏了进来,朗声道:“什么可惜不可惜的,也说给朕听听。” 我忙起身,领着浣碧请了安才笑道:“外头的奴才好不懂事,皇上来了也不通传一声。” 玄凌道:“这个时候,朕以为你还午睡着,特意不叫她们吵醒你。没想到你们主仆俩正说悄悄话儿呢。”他语带怜惜,“一大早为了容儿册封的事,你也累着了吧。” 浣碧捧了茶与糕点上来,我与他坐了,方道:“也没什么累的,安妹妹晋封,臣妾这个做姐姐的也为她高兴,所以方才正让浣碧找东西呢。”说着,把那对镯子递到玄凌手中,道:“皇上瞧瞧好不好?” 玄凌伸手接过,对着光线一瞧,眉毛微微扬起,道:“仿佛是朕上回赏你的那个。” 我睨他一眼,微微含笑,“皇上好记xìng。” 他笑,“你不是一向舍不得戴么,好好的又寻它出来做什么?” 我笑道:“正是臣妾舍不得,所以才特特儿地叫浣碧找出来,好送给安妹妹。”我垂首,轻轻抚摸着镯身,道:“安妹妹新封昭媛,臣妾特意取这个来为她润sè妆奁。所以浣碧也说,这么好的翡翠若不配美人,放着也可惜了。” 我说着看了浣碧一眼,只见浣碧眼帘微微一垂,转身出去换了香来重新燃上,才悄悄儿垂手站到外头。 玄凌并未发觉,只听着我的话略有些吃惊,道:“你自己也不舍得用,还去送她?”又笑,“容儿如今封了昭媛,皇后赏了不少东西,光内务府封的妆奁也够丰厚了。” 我含笑取了一颗梅子送到玄凌嘴边,道:“安妹妹的妆奁丰厚是一回事,臣妾的心意是另一回事。只是要拿着皇上赏的东西去借花献佛了,只问皇上依不依呢?” 他笑着把梅子含了,蹙眉道:“好酸。”又笑,“你又不是没好东西在,偏这样小气,拿朕私下里赏你的东西去做人情,你可记着,这镯子是没有记档的。” 我掩唇而笑:“知道是没有记档的。若记了档,怎么敢送出去呢,借臣妾十个胆子也不敢呀。”说着止了笑,盈然望着他道:“臣妾但凡有好的,左不过是皇上赏赐的,否则哪里有拿得出手的呢。” 玄凌笑着抚上我的手腕,笑道:“朕瞧着你从前戴过一串珊瑚的手钏,颜sè又正,样子又好,最好的是颗颗一样饱满,衬得你肌肤如雪,最好看不过了。” 我晓得他说的是我封淑妃那rì玄清送来的贺礼,心中隐隐一痛,面上还是落落大方的,索xìng笑吟吟道:“皇上说那串呀,仿佛是臣妾封淑妃那时六王叫送来的,东西真真是好的,可是皇上素rì赏的好东西就不少,平rì里戴都戴不过来,那珊瑚手钏也就图个新鲜偶尔拿出来戴两rì。所以素rì里一直叫浣碧收着,只是辜负了六王一番心意,倒像是臣妾的罪过了。”我似笑非笑看着他道,“皇上不说,臣妾差点忘了还有这样一串手钏呢。可惜珊瑚又不是什么名贵东西,拿这翡翠去给安妹妹是有个缘故,安妹妹喜欢翠玉,不过是投其所好罢了。皇上倒替安妹妹念着臣妾旁的东西了。” “朕不过白说一句你的首饰,却招来你一番话,仿佛是朕心疼了容儿就不心疼你了。”玄凌搂过我,悄声道,“难得你这样大方。容儿出身不高,胆子又小,宫里不喜欢她的妃嫔多了去了,难得皇后还肯心疼她一点,当真可怜见儿的。唯独你这么多年都一样待她好,与她情同姐妹,更是难得。”说罢,他轻轻叹了一声,似是十分感慨。 我的目光浅浅从他身上拂过,低首道:“能一同服侍皇上本就是咱们姐妹的缘分了。安妹妹与臣妾同年入宫,一向情分不浅,臣妾又怎会为家世门第所囿,损了咱们的姐妹之情呢。” 玄凌抚着我的肩,道:“你一向最善解人意,也是你最可贵之处。” 我恬静微笑着,默默俯在他肩头,手中的绢子,狠狠蜷在了手心中。 一同用过晚膳,玄凌命rǔ母抱了予涵和灵犀过来,一起逗了会儿孩子,见孩子也困了,方命rǔ母抱了去睡。 静夜里风声四起,听得檐头铁马叮叮作响。过了一盏茶时分,竟渐渐下起小雨来,柔仪殿前的池水被雨珠打出圈圈涟漪,又被明亮如昼的烛火掩映着,仿佛白rì里赏景一般。 我听见雨声,转头向小允子道:“谁叫点这样亮的灯?” 小允子忙回禀道:“因着下了雨,皇后宫里的小内监来传了话,怕雨天路滑,所以叫各个宫里都多多点了灯。” 我听了只不作声,玄凌正在与我说话,听说下雨了,向外望了一望,笑着斥了一句道:“糊涂东西!这样的雨,点这样亮的灯,什么趣儿都没了。” 小允子忙忙应了个“是”。我忍不住笑道:“是什么?还不去撤下一半灯来。既然雨天路滑,只在隐蔽容易滑倒的地方多点几盏灯就是了。” 片刻灯撤了大半,光景立刻朦胧起来,连雨丝也成了缠绵的柔和银sè。玄凌看着我笑道:“这样方有雨夜的景致。” 我轻轻掩袖,微笑道:“皇后也是好心。只是这样照得如青天白rì里,一来费了宫例银子,二来也不见得没个摔伤碰伤的。其实只需在容易跌倒的犄角旮旯里多多点上灯就是了。”我“扑哧”一笑,“不是臣妾小气,省些蜡烛油钱,chūn雨一下,百姓便要播种耕作了,宫里省下这些钱也可贴补些民生。” 玄凌含了一抹赞叹之意,道:“皇后总是这般,还是嬛嬛你当家细心。” 我欠身,宁和微笑,“chūn雨贵如油,皇上又肯爱惜民生,乃是天下之福。想必皇上在朝堂上便可垂衣拱手而治,安享太平了。” 他颔首,笑道:“还是你明白朕的心意。”他停一停,“如此良夜,方才这样灯火通明的看雨景,真算是牛嚼牡丹了。” 我侧首微微而笑,道:“这样的雨夜,做些什么打发辰光才好呢?” 玄凌执过我的手道:“红泥小火炉,能饮一杯无?” 我“扑哧”笑出来,点一点他的鼻子,道:“晚来天yù雪,暖酒夜话,却也应景。” 玄凌淡淡笑着,目光只凝在我脸庞上,“朕最爱看你半带醉意,不胜酒力的娇慵。” 我转过身,只看着庭前阶下初初萌生的一点绿意,伸手接了雨丝在手,那样凉津津的雨。片刻,我立于他身侧,回首轻笑道:“不是嬛嬛娇慵不胜酒力,只是今rì是安妹妹的好rì子,四郎理该去陪安妹妹的,难不成想醉了赖在嬛嬛的柔仪殿里么?” 玄凌却也不说话,只道,“这样好的雨夜,不可随意辜负了。”他神sè柔和,微微望着我,笑意沉醉似chūn风,“这光景听琴是最好不过的。” 我扬一扬脸,吩咐浣碧道:“去把本宫的凤梧琴拿来。” 玄凌伸手止住,“那个不好。” 我无声地叹息一句,语气却依旧是轻快的,“去抱‘长相思’来。”说着笑看玄凌,“咱们皇上的耳朵挑剔着呢,轻易还敷衍不过去。” 玄凌凑近我,笑意似轻轻的一朵桃花浮艳,道:“你打算敷衍朕么?”说着yù伸手上来。 我一个旋身转开,笑得弯腰,道:“嬛嬛只是不愿敷衍如此良夜罢了。” 他伸手抓不住我,道:“小妮子,跑得倒这样快。” 我笑道:“四郎忘了嬛嬛擅舞么,虽然已经身为人母,还不至这点也躲不开,四郎小瞧嬛嬛么?还是只记得安妹妹的舞姿了?” 他朗声笑道:“瞧你的醋样,朕怎么敢小瞧你,好好坐下弹一曲吧,朕不闹你就是了。” 细雨点点,有温柔的橘红的灯光sè泽,更夹着一点清亮的银光。我弹得并不用心,只低眉信手续续弹,玄凌只坐在我身边,半靠着青玉案几,有一杯没一杯地喝着桂花酿。 那酒并不烈,入口只觉甘甜绵长,我并不担心他会喝醉了。 只是这样的夜,这样的雨,这样随意的琴声,身边这个人,慢慢自斟自饮。 清凉的发丝拂在面上,仿佛是他的手指,那样凉凉的,却有甘甜温暖的气息。心cháo波动,数年前的旧事幕幕如轻波涟漪漾动,似柔软的羽毛,一片片缓缓浮上心间 仿佛,还是在从前。竹篱茅舍自甘心的rì子。心事的恍惚间,信手拨起一首《北风》。 北风其凉,雨雪其滂。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归。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莫赤匪狐,莫黑匪乌。惠而好我,携手同车。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这曲子,原是说情人相爱,愿在大风雪中同归而去。同归,同去,原是多么难得的情意。只是眼下的我,可以与谁同去同归呢? 一曲奏完,自己还未自觉,玄凌已经拊掌而笑,“嬛嬛,许久不听你弹琴,不想曲中情致竟然jīng进到这样的地步,真令人叹为观止。” 我急忙收回心神,谦虚道:“哪里有什么jīng进,不过如卖油翁所说的道理,唯手熟尔。皇上过奖了。” 玄凌拉过我的手指着浣碧道:“你瞧浣碧的样子,就知道朕不是过奖了。” 转头,果见浣碧捧着我的披风,凝神站在殿柱边,不知已这样沉思了多久。 玄凌道:“朕甚少听你弹这首曲子,今rì怎么想起来了。” 我浅浅笑道:“四郎方才不是想有‘晚来天yù雪’的情致么,嬛嬛才弹了这首大雪纷飞两情相悦的《北风》。” 玄凌微一凝神,眼中已蕴了清浅的温柔笑意,似亮滟的波光沉醉,“朕的话,你这样记在心上。” 我侧首,似乎是答他,也是自问,“什么时候不记得了呢。” 正笑语间,李长恭敬上前道:“皇上,时辰不早,是否该去景chūn殿安昭媛那里了?” 玄凌点点头,亲自接过浣碧手里的披风披在我身上,柔声道:“夜凉了,早些歇息吧。” 我恍若未闻,也不起身送他。只安静伏在琴上,偶尔拨一下琴弦,“铮”一声泠泠如急雨。长相思的琴声,那样好,恍若,真的在倾诉无尽无止的相思之情。 玄凌见我不答,走近道:“嬛嬛。”我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他的手抚上我裸露在外的手臂,“嬛嬛?” 我讶异地抬起头,轻轻“啊?”了一声,怅然道:“四郎叫我么?” 偶尔有风,把细密的雨丝扑到我脸上,仿佛是含了泪一般。他停止脚步,俯身坐到我身边,“朕说,夜凉了,朕陪你进去一同歇息吧。” 李长在一旁提醒道:“皇上……” 我恍然想起,起身道:“皇上是该去妹妹那里了吧?”说着看李长,缓缓一句一句道,“外头雨虽然不大,但是打伞也要经心。李长,你要亲自伺候着。还有,到底夜凉,皇上的披风呢?”说完,怅怅地转过身去。 玄凌摇摇头,按住我的手,道:“不是。朕不走,朕今晚在你的柔仪殿歇下。朕陪着你。” 却是我摇头了,“今rì是安妹妹晋封的喜rì子,她一定在等着皇上去陪她呢。”说完,旋身便yù离去。 玄凌握住我的手,道:“虽然是她晋封的rì子,却也没定了宫规说朕一定要去陪她。想来她今天一天也累了。”他转头去看李长,“去景chūn殿告诉安昭媛,说朕的意思,叫她早早歇息吧。” 李长恭声应了,转身离去。 我几yù落泪,依在他胸前,低声道:“皇上其实不必理会臣妾。” 他的手指抵在我眼睑下,语气温柔如洋洋暖风,“朕知道你舍不得朕走。这些rì子是朕疏忽了,未能好好陪你。这样过来了又即刻要去别人宫里安寝,别说你不愿意,朕也不舍得。”他的声音愈发低而柔,“哎,别哭。” 我含泪而笑,低下头不让他瞧见,低声嚷嚷道:“谁哭啦,四郎一味地爱冤枉嬛嬛。嬛嬛不是那样小气的人。” 他又好气又好笑,“那你做什么泪眼汪汪的,看得朕老大不忍。” 我顺势在他胸前捶了一拳,道:“嬛嬛哪里是因为舍不得四郎去安妹妹那里才哭的。嬛嬛只是因为感念四郎对嬛嬛的情意,才会喜极而泣。”我轻声问,“皇上不去,安妹妹会生气吧?” 他略一沉吟,“她是最温驯的,想来不会。”他的下巴抵在我额上,道:“即便她要生气,难道朕还怕她不成?” 我推一推他,懒懒道:“大喜的rì子,安妹妹若生气了总不大好吧。” 他想一想,吩咐槿汐道:“去告诉芳若,到内务府挑些金器去景chūn殿,就说是朕赏给昭媛的。” 我正要开口,玄凌打横将我抱起,径直向内殿走去,只低笑道:“总想着旁人的事做什么,咱们只想咱们的。” 。 第十章 翠袖倚风萦柳絮 仿佛chūn风轻轻一呵,上林苑chūn光渐至,桃花如沾雨般轻艳,柳sè初新,满苑皆是鲜嫩yù滴的粉红青翠,明媚如画。时光已至三月初了。 这一rì抱了灵犀与予涵至太后处请安,每逢冬令太后便会旧疾发作,到了入chūn才会渐渐好转起来。每每此时,孙姑姑便有怨怼之语,“若非当年废后与玉厄夫人联手折辱,太后亦不会如此。” 到颐宁宫时胡昭仪已然到了,正抱着和睦帝姬坐在太后身前亲亲热热地说话。更难得的是皇后亦在。太后素不甚喜皇后,也极少叫她陪侍,我暗暗纳罕,今rì倒是例外了。 因至chūn时,太后宫中的窗纱一例换了云雾白的蝉翼纱,远远望去桃红柳绿皆似化在chūn水中一般蒙眬,更添了江南烟雨景致,连殿中亦愈加透亮起来。 太后身侧小巧的短脚小几上供着几枝新鲜的迎chūn花,用清水养在深赤雪白两sè纹路的花觚里,鹅黄的花瓣薄而莹透,sè泽明快。 太后怡然一笑,支颐赏花,道:“已是chūnrì了,看着这花,心里也舒畅不少。” 胡昭仪甜甜笑道:“太后若喜欢,臣妾每rì都着人挑最新鲜的送来给太后赏玩。” 太后抬手拢一拢鬓角,含笑道:“还是你有孝心。” 皇后伸手抚一抚和睦柔软的发梢,笑道:“何止蕴蓉有孝心,和睦每到太后跟前便笑得这样甜,也是一番孝心啊。” 太后略牵了牵唇角算是一笑,也不理会,只偏过头问我:“皇上近rì还只流连在安氏处么?” 我忙站起身来回话,“也不是rìrì,偶尔也在昭仪与其他妃嫔处。” 太后眼帘微垂,语气淡淡地慵懒,似是问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那么淑媛和贞贵嫔那里去了几次?” 我略略尴尬,不由陪笑道:“淑媛有孕,贞贵嫔也病着不便伺候,皇上倒也常去坐坐说说话。” 太后轻哼一声,缓缓直起身来,“你不用为皇帝掩饰。贞贵嫔的病从何而起你我心中都明镜儿似的,她又是二皇子的生母,皇上更应多多走动,既叙了父子亲伦,也宽了她的心好叫早rì痊愈。” 皇后斟过一盏银耳蜜汤端到太后跟前,笑道:“皇上常去淑妃处坐坐,三皇子倒是很亲近皇上呢。” 我心中一刺,正待说话,太后微微一笑,道:“这是应该的。皇上膝下唯有三子,是该多亲近些,若得空能亲自指导读书骑shè更好。”她停一停,环视众人,叹道:“人人道天家富贵,你们哪知道尚不如寻常父子,既要守着规矩,还得守着君臣之份,好好的疏了父子情分,远了伦常之道。你们只瞧皇长子的例子就是,如今见了他父皇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怪可怜见儿的。” 皇后忙将手中蜜汤又往前递了一递,恭谨道:“是儿臣的不是,未能好好教导皇长子。” 太后并不接过,只顺手掐了一朵迎chūn花在手,淡淡道:“自然是你的不是。哀家知道你唯有这一个养子,难免寄望过高,一来过于心疼,rì常所用皆叫人送到手边,无半点男儿自立;二来每rì读这样多的书,又要练习骑shè,rìrì深夜才睡,这般拔苗助长,反而伤了孩子的根本。”银耳蜜汤温热的水汽浮在太后面前,映得她的容sè也有些不真实的虚浮,“你有那些功夫,不如好好教导宫妃,多为皇家开枝散叶,绵延子嗣。” 皇后神sè如常,含笑道:“母后教训的是,儿臣记住了。” 胡昭仪眉目灼灼,笑语道:“皇后娘娘都做到了啊,不是重又举荐了安昭媛么?表哥很欢喜呢。”她深深看着皇后,“还是表姐最懂表哥的心意。” 正巧皇后身边的剪秋打了帘子端了时鲜水果进来,笑吟吟道:“昭仪娘娘的声音最好听了,娇滴滴跟黄莺儿似的,听得奴婢骨头都酥了。只是什么表哥表姐的,倒浑得奴婢头晕。”她福了一福,笑道,“皇上是昭仪的亲表哥,论起亲辈来昭仪可不是要叫皇后娘娘一声表嫂么?” 胡昭仪斜斜横了剪秋一眼,转眼换了笑意,“表嫂怎及表姐亲近呢?反正都是一家人,剪秋莫不是叫本宫疏远了皇后表姐?” 剪秋忙道:“奴婢不敢……” “她自然不敢,”太后突然发语,截断了剪秋的话头,转向胡昭仪道:“只是宫里有宫里的规矩,你到底是嫔妃,别满口‘表姐表姐’的,还叫人以为晋康和哀家惯坏了你。” 胡昭仪这才讪讪低头,道了声“是”,复又娇俏一笑,“孩儿明白了。” 太后看一眼端然侍立的皇后,缓缓道:“哀家晓得你要做个贤惠人儿,只是也别太纵了皇上,你推举安氏固然是讨皇上喜欢,但安氏的事你该有分寸,投皇上所好没有错,但更该劝他好生保养。” 皇后脸上微微一红,忙答应道:“儿臣自会留神。” 太后深深看她一眼,已是如常的神sè,指一指近旁的紫檀雕花椅子道:“坐吧。哀家还有事要问你。端妃和敬妃是皇上跟前的老人儿了,总不晋位份哀家也罢了,毕竟也是三妃之一。只是三妃之位如今还空了一个,难道是要虚位以待安氏么?” 皇后忙又站起身陪笑道:“儿臣不敢。儿臣推举安氏也是为让皇上能有片刻舒心。安氏福薄总无身孕,能给个昭媛已是抬举了,儿臣必定好好看着,不容她有非分之想。” 太后点一点头,指尖爱怜地抚上和睦娇嫩饱满的面颊,口中道:“蕴蓉你是和睦的生母,也是该晋为妃位了。” 胡蕴蓉抿了抿唇,含笑垂下了眼帘,唯见一双桃花笑靥,似露非露,似喜非喜,缓缓起身道:“多谢太后厚爱。” 太后倦倦一笑,复又歪在枕上,懒懒道:“那么,叫淑妃好好准备吧。” 目送皇后离了颐宁宫,我与胡昭仪也一同离去。和睦正是好动爱热闹的年纪,见了灵犀哪有不喜欢的,好奇地逗弄着妹妹,喜得咯咯直笑。 和睦如此,我与胡昭仪也不好当即分道扬镳。回宫时rì不短,我倒从未与她这般同行过,趁着chūn光初展,两人便一同往太液池边缓缓行走,偶尔谈论两句养儿育女之事。 太液池南岸rì光最充足,因而柳絮已有绵绵飞絮之状,远远望去如飞花逐雪一般。胡昭仪本与我说着和睦小时趣事,眼见柳絮渐起,不由停了脚步,折身yù走。 我笑道:“rìsè正好,柳絮初新,昭仪何不同赏?” 胡昭仪忽然生出不耐烦之sè,抽身便走,“我最讨厌柳树,无事飞絮,似花非花,似树非树,只懂随风乱晃,一点气节也无。” 我不知她为何骤然作sè,恰巧一阵风过,吹得柳絮乱舞,迎面拂来。胡昭仪顿时脸sè大变,琼脂惊呼一声忙挡在她身前,将她整张脸拢入自己怀中,如临大敌一般。 我尚不知出了何事,环顾四周,唯见柳絮飘飘,煞是好看。好一阵过去,柳絮被风吹得散了,琼脂方安下心来,抚着胡昭仪的肩道:“小姐,好了好了。” 胡昭仪这才惊魂未定地抬起头来,正yù开口说话,谁料方才被风吹得栖在枝头的几朵小小柳絮乍然落了下来,胡昭仪惊惶中呼吸深重,眼见几朵柳絮在她鼻尖一转,她乍然脸sè雪白,即刻发青转紫,呼吸急促难耐,胸口剧烈地起伏起来,似是呼吸受阻一般。 我突见变故,怀中的灵犀已被胡昭仪的模样吓得大哭起来,我忙把她抱入rǔ母怀中,扶住站也站不定的胡昭仪,惊道:“昭仪怎么了?” 胡昭仪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口气悬在鼻中涌出涌进,整个人几乎透不过气来。琼脂吓得面sè苍白,倒也还有些镇定,忙从胡昭仪衣带环佩上取下一个小小的鸳鸯如意荷包来递到胡昭仪鼻尖,急道:“小姐快深深吸两口。” 我隐隐闻得有一缕薄荷清凉的气息,更兼一点药草香气,胡昭仪深深吸了两口,神sè微微好转,琼脂忙叫两个力大的宫女扶了上辇,急急往燕禧殿去。我放心不下,忙叫rǔ母抱了灵犀回去,叫轿辇跟着同去燕禧殿。 燕禧殿在上林苑风光曼妙处,周围疏疏朗朗,满宫内外只不见半株柳树、合欢、梧桐等易飞絮的树木,唯有一带清泉淙淙绕宫苑而过,倒也雅静。殿外遍植牡丹芍药一类富贵之花,正殿高大深远,富丽气象不逊于当rì华妃的宓秀宫,三进深殿前花台下,疏疏地种了一些时新花草。两列蝴蝶兰夹杂着几行避烟草与蘼草开得如彩蝶飞雾一般,倒也灵动。 胡昭仪狼狈而归,早有贴身宫人远远迎了上来扶进殿坐下,外头琼脂已催着道:“把蝙蝠汤进了来!”话音未落,却见一碗热腾腾地略带土腥味的汤药端了上来,药汁中隐隐有荤腥气味。琼脂利索地服侍花容失sè的胡昭仪饮下,又从梳妆台下的小屉子里摸出两丸乌sè的丸药一同服了,叫小宫女点了薄荷油滴进香炉里。琼脂指挥有度,井然有序,竟像是做得极熟了一般。待得一番功夫做完,胡昭仪已经缓过了神sè,不似方才那般气息艰难,而素rì伺候胡昭仪的太医井如良亦到了,匆匆向我福了一福,为胡昭仪把过脉方才松了口气,笑道:“亏得姑姑jǐng醒照料,娘娘已无大碍了。” 琼脂脸上缓缓绽开笑意来,抚着胸道:“也亏得井太医好脉息,新用的方子很见效呢。” 井太医道:“尚好。这药物得往冷宫处寻得,倒也不算太难。只是这个季节,娘娘更要好生保养。” 我吟吟一笑,“看得本宫心惊肉跳,幸好昭仪无碍,只不知是什么病?发作起来这般厉害。” 琼脂深深一福,满面堆笑,“多谢淑妃娘娘关怀,今rì若无娘娘,恐怕没那么便利手脚送小姐回来。小姐这本是胎里带来的弱症,自小就有的旧疾,奴婢伺候惯了,倒也不怕。” 我晓得琼脂不愿多说,井如良亦一字不提,当下亦只笑着安慰道:“本来旧疾发作,本宫不该来此添乱,只是不忍袖手旁观。既然昭仪无妨,本宫也可安心离去。昭仪好好歇着罢。” 琼脂含笑谢过,随手从架子上取下一件平金青鸾外裳罩在胡昭仪身上,扶她入内。 殿内不似外头chūnrì明媚,一阵穿堂风过,我一个眼错,恍惚见她被风吹起的孔雀蓝外裳上用七sè丝线绣着的一只神采飞扬的彩翟,锦绣团簇的倒像一只凤凰,不觉一怔。琼脂回头见我留神,不觉微微蹙眉,随即笑道:“金儿,好生送淑妃娘娘。” 我扶着浣碧的手离了燕禧殿,吩咐了轿辇先回去,只一路择了安静的所在,一路边行边思索。 彼时chūn光娆人,叶sè青青,格外使人心静。我正想得出神,冷不丁见前面走出个人来,倒唬了一跳。抬头见是并不眼熟的男子,弱冠年纪,锦衣华服之下,年轻朗然的脸孔微有与年龄不符的冷清神sè,细细辨认,他的轮廓与眉眼与玄凌和玄清几有相似之处,正是先帝幼子平阳王玄汾。他拱手,安静道:“淑妃娘娘。” 因着他与玄清的情分,我心生亲近之意,和气道:“九弟好。” 我唤他“九弟”,这般熟稔而亲切,完全是姐姐的口气,而不是循礼的一句“九王”。他感知我这样的温和与亲切,眼眸瞬间明亮起来,微笑时露出洁白的一颗一颗牙齿。他这般冷落的少年,微笑起来却如涓涓暖流,煦煦阳光。他穿一件明蓝sè提方格纹茧绸长衫,亲王贵重中自有一份少年儿郎的颀颀英气。 他再揖手,已换了口气,道:“淑妃嫂嫂。” 我笑:“九弟是皇上的亲弟弟,我也不愿拘那份俗礼,冒昧叫一句九弟了。”我打量他两眼,含笑道:“天气还凉,九弟怎么穿得这样单薄,该加些衣裳才是。” 他温然道:“多谢淑妃嫂嫂关怀,方才母妃也提醒了。只是汾觉得太过饱暖会叫人意志软弱,故而择了单薄些的衣衫来穿。” 我点头赞叹:“富贵太过往往叫人堕落,九弟能有这分jǐng醒是很好的。只是身子到底也要紧,若身子坏了,再肯意志坚强又有何用呢?” 他恳切道:“多谢嫂嫂关怀。” 他笑时一对眸子烁似寒星。我心下一动,暗想玄汾这一双眼睛,倒似极了玉娆明眸点漆。 知晓他是入宫来向庄和德太妃请安的,于是问了太妃起居安好。正絮絮间,却见一芽黄轻衫的少女笑着向我奔来,那一脉芽黄绫裙似拢住了一褶一褶阳光,连笑声亦轻灵如四月带着花香的风,叫人闻之欣悦。她奔到我面前,拉过我的手道:“姐姐叫我好找,再不回去涵儿可要哭了呢。” 玄汾见有外人来,忙退开一步,垂首道:“这位小主未曾见过,不知是……”我见他如此,晓得他疑心玉娆是玄凌身边新进的宫嫔,不觉失笑,拉过玉娆道:“九弟不必见外,是我娘家小妹,暂住宫中陪我的。妹子年幼不懂事,轻易不出来走动,难怪九弟觉着眼生。” 玉娆素来伶俐,如何不知玄汾做何猜想,不觉涨红了脸,跺脚冷笑道:“难不成略平头整脸些的都要嫁与你那位皇兄么?我偏偏就不是。” 玄汾大约没见过宫眷这般口无遮拦的,不觉惊愕抬头,目光方落在玉娆秀脸上,不觉一怔,旋即脸上一红,忙低下头去。 我忙拉一拉玉娆的手,嗔道:“什么嫁不嫁的,女孩子家嘴里没半句遮掩的。”说罢向玄汾笑道,“我家小妹在蜀地长大的,难免不懂宫中规矩,九弟不要见笑才是。”又促玉娆道:“还不见过九王。” 玉娆素来恼着玄凌,即便在未央宫中亦与玉姚避居,从不与玄凌照面,此时气犹未平,不由迁怒身为玄凌幼弟的玄汾。她草草施了一礼,忽而含了笑意道:“也难怪王爷错认了我,想来宫中略有姿sè者皆是受皇上雨露恩惠者,以致王爷如此猜想。” 玉娆此言露骨,我不觉沉下了脸,叱道:“越来越放肆了!” 玄汾倒不以为忤,只淡淡笑道:“那也得姑娘的确颇具姿sè才可,若如东施黄妇一流,汾自不会揣测了去。”他微一红脸,口角含了一缕笑意,“姑娘如此心高气傲,连皇兄富贵也视若无物,想来唯有六哥盛名才能入姑娘的眼了。” 玉娆尚未出阁,不由恼得涨红了脸,斜斜瞄他两眼,冷笑道:“怎么唯有皇室公卿的男子才是好的么?还是天下女子都要入了皇族之门才能安心乐意!莫说帝王将相,清河王好大的名头,我甄玉娆也未必放在心上。来rì若有我看得上眼的,便是和尚乞丐也嫁;只是唯有一样,朱门酒肉臭,宫门宦海里见不得人的多了去了,我情愿嫁与匹夫草草一生,也断不入宫门王府半步!” 浣碧见玉娆动了真怒,应对失仪,玄汾又素来是个孤拐xìng子,少与人来往,与柔仪殿亦无素来的情分,不由吓得变sè,忙去捂玉娆的嘴,口中笑道:“三小姐必是吃了两口酒,现下酒劲上来了。王爷别见怪!” 玄汾低头默默,嘴角不由逸出一丝浅笑,拱一拱手道:“失礼,是汾小觑姑娘了。” 玉娆心直口快,话才说完,又是气恼又是懊悔,羞得满面通红,一言不发,转身即走,浣碧眼见拉不住,只得匆匆追了上去。 我轻嘘一口气,温言道:“小妹素来口无遮拦,并非存心刁蛮,王爷勿要见怪。” 玄汾淡然一笑,径自望着枝头新萌的一叶芽黄嫩叶出神,恍若未闻般沉静悠然。 。 第十一章 秋入病心初 回了柔仪殿,我将胡昭仪封妃之事循了故典,又着意吩咐办得热闹些,嘱咐了槿汐一应安排,又唤李长去回禀玄凌。如此完了功夫,便叫花宜去请温实初来请平安脉。 一时温实初来,我已叫花宜从内室端出茶具,茶盘中的细黄藤纱纸内包着“玉螺天chūn”,茶盏腻白如玉瓷,隐隐透出一毫雨过天青的浅sè。彼时已近黄昏,铺粉凝紫的天光印落殿中成了沉沉的浓朱暗sè。 茶汤煮沸的滚滚水声点染着殿中的寂静,盏中轻沫洁白如堆雪,清香盈然。我将茶盏递到他面前,方将在胡昭仪处所见一一细细说与他知道。 温实初微尝一口,淡淡道:“是哮喘。井如良是晋康翁主府里荐来的人,一向口风极紧。只是哮喘之人不得见飞絮,常随身佩带薄荷救急,她殿外所种避烟草与蘼草,所服的蝙蝠汤,皆是民间偏方中常用来抑制哮喘之物。” 我抬一抬眼,“这病要紧么?” “生养在富贵里,又有太医保姆这么细心照顾,大约不打紧的。只是这病在chūn天最易发作,若不留神,也是要命的。” 茶汤明澈如璧,茶芽上银毫细细,如初绽的小小玉兰,美得叫人心中惊动。我轻轻吹着茶沫,缓缓道:“可怜了她心比天高,也幸而身在贵家,否则这条xìng命也是朝不保夕。”言未毕,我蓦地想起一事,“你方才说井如良是晋康翁主府里荐来的人?” 温实初闻言抬头,“是。”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笑道:“我原本以为胡昭仪一直被蒙在鼓里,不晓得自己已不能生育。如今看来,她未必懵懂不知。” 温实初略一思量,“她若明明知道,却至今一语不发……”他倒吸一口凉气,“真是颇有心思。” “平rì总是姿态高傲,叫人以为她自负倨傲无甚城府。如今看来是既有心思,又能忍耐。”我一哂,搁下手中茶盏,“胡氏一门未必逊sè于朱氏,果然是好亲戚!” 温实初隐隐担心,“既知道她的心胸,你素rì可要留心。” “怕什么?”我微微冷笑,“害她绝后之人非我甄嬛。她如今既肯隐忍,可知所要之物并非轻易能得手,如不能一击即中,她不会轻举妄动。”我停一停道,“管她作甚?倒是眉姐姐的胎像如何?” 温实初眉心一动,依旧平和道:“淑媛不出月便要临盆,数月来静心养胎,胎气甚稳。” 虽得每每听他说同样的话,然而每听一次,心里的安稳便多了一重,我笑道:“可知男女了?” 温实初亦不觉含笑,“三殿下会有位弟弟一同长大。” “很好,很好!”我喜不自胜,连连道,“我与姐姐从小一起长大,我们的孩儿也能一起长大,且是兄弟,这般缘分更是不必说的了。”我喜极,不由也多了几分伤感,“宫内宫外这些年,多少故人都去了,幸得你们还在身边。” 他颔首,目光中颇见暖意,“幸好,要紧的故人都在。”他略停一停,随手翻起袖口,露出一点浅绿的绣纹,五叶相聚,仿佛是竹叶的样子,他道,“听闻甄兄的病更见好了,我私下去瞧过,果真好了不少,你放心。” 我点头,“我出入宫禁很不方便,上回还是皇上特许的,如今玉姚和玉娆我能近身照顾,哥哥那边只得劳烦你了。” 他“嗯”一声,缓缓道:“待淑媛平安生产之后,我也可得空多去看看甄兄。”他的眉宇间被落rì的余光拂下淡淡的欣喜与期待之sè,含笑拍一拍我的手背道:“都会好的。” 正说话间,却见玉娆的声音随着掀开的帘子跃了进来,温实初忙抽开拍着我手背的指尖,略有尴尬之sè,玉娆一时未觉,倒是跟着玉娆进来的斐雯笑吟吟道:“三姑娘跑得好快,小心碰着。” 玉娆回头道:“里头浣碧和槿汐会照料,你且出去罢。”斐雯原是殿外服侍的,甚少进内殿,闻言不由讪讪,目光飞快从温实初身上刮过,忙低头告退出去。 玉娆笑着唤了声“温哥哥”,向我道:“花宜在陪涵儿玩纸鹤儿,姐姐要不要去看?可好玩了。” 我才要答允,想起一事,问道:“玉姚呢?怎么又两天没见她出来?” 玉娆咬一咬唇,低头道:“自家中变故之后,二姐自苦如此,rìrì吃斋念佛。” 我黯然颔首,低叹:“若佛真能解心中怨结,世上恐无伤心人了罢。” 正嘱咐了玉娆要好生陪着玉姚,却见李长躬身进来回话道:“皇上说胡昭仪册妃一事娘娘cāo办即可,可安排在一月后行册封礼,好好准备。另嘱托娘娘一句,滟贵人可进一进位份了,小仪即可。” 我点头笑道:“知道了,还劳烦公公一趟。” 李长叩身道:“娘娘客气,何况奴才还要往太后处走一趟。”他眼睛往四处一觑,陪笑道:“幸好碧姑娘不在,否则听了定要心疼——今年时气不佳,六王自入chūn身上便不大好,时时发烧,太医诊了说是曾被寒气侵体,所以仔细照料着。谁知道昨儿个午后和九王去驰马,那马发了xìng把王爷摔了下来,摔得倒不重,只是半夜里又身子滚烫起来,过午才退烧,奴才得赶紧回禀太后一声,也好叫太后安心。” 我心下一颤,仿佛谁的手在心上狠狠弹了一指甲,生生地疼,不由脱口道:“这么大的事,怎么没人来知会本宫一声?” 李长忙陪笑道:“娘娘忙于理会六宫大小事宜,这诸王府的事,不便先回娘娘。而且皇后那边……” 我自知失言,忙笑道:“本宫原想着皇后身子才好些,又要照顾太后,所以多嘴一句。这本该是皇后应对之事。” 李长笑吟吟道:“娘娘德惠六宫,自然也关心诸王府之事。何况……”他抿嘴一笑,“娘娘自个儿不上心,也会为了碧姑娘过问啊。” 我晓得他误会,却也不便解释,只笑笑由得他去。 我浅浅一笑,倦容难掩,“娆儿,我身子乏了,你去陪涵儿和韫欢玩吧。”玉娆应一声出去,我瞧一眼温实初,轻轻道,“劳烦你一次,可以么?不是你去瞧过,我总不安心。” 他的叹息如蝴蝶无声无息的翅膀,“你还是放不下么?” 裙幅仿佛有千斤重量,坠得我浑身无力,沉沉道:“他寒气侵体,还不是当年为我。我欠他太多,只当请你帮我还一点吧。” 他默默瞅我片刻,点头道:“好。” 我不yù多言,转身走进内室。夜sè似寒雾弥漫入室。更漏泠泠一滴,又一滴,似重重敲落在心。每一道涟漪,都是对他的一分牵挂与思念。莲花金砖地上映着帘外深翠幽篁的乱影,恰如我此刻散乱的心境。如果,我不是甄嬛,他不是玄清。如果,当时我们可以什么都抛下,远走高飞。那么此时此刻,我或许还能为病中的他递一盏茶水,敷一块帕子。活着,人在一起,死了,魂魄也可相依。我们可以山高水远地走,走得很远很远——可是,我们终究是不能的。 眼角缓缓垂落一滴泪,停了停,渐渐洇入鬓角,泪水源源不断泯入发丝,更点燃了心底的愁意。脑海中昏昏沉沉的,室内檀香幽幽,恍惚带着我回到凌云峰,漫山遍野的无名花朵,开得如闪烁的星子,半山腰云霭茫茫,隐约有我和他欢畅的笑声,如在梦境。 十年,五十年,还是一百年,只要我活着,永远会记得和他在一起的那些rì子,那铭刻心骨的快乐。恍恍惚惚中听得“吱呀”一声,我倏然惊起,顾不得去擦满头冷汗,却见浣碧含泪奔了进来,满脸急痛,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伏在我手臂上呜呜哭泣。 滚烫的眼泪灼烧在我冰冷的指尖,我扶起她道:“你担心他的身子?” 浣碧呜咽着点点头,“那回小姐高热不退所以不清楚,奴婢却知道王爷的确是冻得厉害了,奴婢怕……” 我看着满脸泪痕的浣碧,她眼中的焦痛未必会少于我,浣碧,我的妹妹。我抿一抿唇,道:“你去瞧瞧他吧。我做不到的事,你去也好。总是多一个人安心。” 她满面惊喜,抬头道:“真的?只是奴婢如何能够出去?” 我扶着床沿支着身子,定声道:“你去告诉李长一声便是,他总以为你与清……”我勉强一笑,“李长会成全你,去吧。” 浣碧喜不自禁,忙不迭用衣袖拭去泪痕,慌慌张张看一看自己的衣衫,“奴婢换身衣裳就去。”她跑出两步,又赶紧回来,腼腆道,“小姐有什么话,奴婢好带给王爷。” 有什么话么?我茫然摇头,“我没有别的话,你去吧!去了,他什么都能明白。” 浣碧匆匆福了一福,忙忙去了。 浣碧一去三四rì,李长与槿汐掌管宫中事宜,倒无别话。浣碧隔rì便遣人来回了消息,倒也都是平安之信。胡昭仪封妃之喜人尽皆知,一时间各宫相贺,燕禧殿往来如云,更显昌妃气势之赫。甚至有人私下论起来,四妃之位尚有三席之缺,这位出身豪贵的昌妃极有可能问鼎贵妃之位。相形之下,皇后殿更显得门庭冷落了。我从太后宫中回来,远远见一顶青帷小轿从宫苑西角门出去,不由道:“宫外来人了么?怎么我不晓得?” 小允子道:“祺嫔说身上烦,所以她娘家从外头请了个讲经的姑子来陪着说话。” 我疑惑,“通明殿不是有师傅么?还去哪里请去?” 小允子陪笑道:“说是见惯了这些人嫌烦,左不过是国寺里的师傅罢。本该叫槿汐留意的,一大早槿汐被皇后唤去教那些掖庭新选出来的小宫女学规矩,忙了一天也没顾上问。”我点点头,亦不再提起。 这一rì浣碧刚遣清河王府的采葛回了信,道是体热退了,只是要静养。见她回去,槿汐蹲在身前捣碎了凤仙花拌了白矾帮我一根一根染了指甲,口中道:“王爷并无大碍,娘娘安心就是。” 我微微颔首,抚摩着手腕上珠圆玉润的珊瑚钏,轻笑叹息道:“有时还真有些羡慕浣碧。” 花宜与玉娆坐在杌子上,专心致志地用金线扎着一个杏黄翠羽毽子,玉娆抬头捏一捏酸软的脖子,笑道:“大姐姐是羡慕浣碧能出宫去么?我瞧着未央宫虽大,但望出去的天四四方方的,总不及宫外zìyóu。” zìyóu?那是我不能奢望的东西,也无从奢望。我含笑看着花宜与玉娆闹哄哄地商量着去踢毽子,她如何能明白呢?我于是笑道:“是。我真羡慕浣碧能出去逛逛。” 玉娆乌溜溜眼珠一转,低眉一笑,“大姐姐别以为我贪玩儿,我是心甘情愿留在这里陪你哦。”说罢探头来看我的指甲,“这凤仙花是花房培育出来的新种,叫‘醉胭脂’,染了指甲可好看了。难得他们初chūn里就育出凤仙花来,大姐姐用着更好看。” 我盈盈一笑,正想伸手去戳她的额头,发觉槿汐拿了白矾凤仙用细绢裹着指甲,只好笑啐道:“你这调皮鬼儿……”话音未落,却见小允子匆匆进来,打了个千儿道:“娘娘,出事了。” 我素知他不是个急躁人,一时也止了笑语,问:“什么事?” 小允子抹一把脸上的汗,道:“皇后问罪昌妃擅用皇后服制,在衣衫上绣了凤凰图案,此刻昌妃正在昭阳殿中。” 我心中倏然一紧,“太后知道了么?” “还不知道。”他声音低一低,“这是大不敬之罪,如此一来,这封妃之礼行不成不说,只怕太后知道了也救不得。” 花宜撇撇嘴道:“她们表姐妹的事,小允子你急什么,咱们管咱们的,别掺和就是。” 我一摆手,也顾不得槿汐正为我小拇指指甲上添白矾,随手取过一枚镂金菱花嵌翡翠粒护甲套在小拇指上,冷笑一声,“僭用皇后礼服上的凤凰图纹,不仅昌妃要问罪,更是我这个协理六宫的淑妃管教不善。这趟浑水不掺和也得掺和。”我遽然起身,“随我去昭阳殿。” 。 第十二章 安得朝阳鸣凤来(上) 午后的阳光轻沛得如金sè的细纱,扬起chūnsè如葡萄美酒般光影潋滟,滴滴沁心陶醉。隔着阳光远远望去,辉映在桃红柳绿中的昭阳殿显得格外肃穆而有些格格不入,似一沉默的巨兽,虎视眈眈,伺机而动。 数十名侍女守立在昭阳殿前,为首的绣夏见我下了轿辇,一壁殷勤扶持,一壁已经牵住了我,道:“皇后有话要问胡昭仪,娘娘暂且回避吧。” 胡蕴蓉已有封妃的口谕,不过欠奉一个册妃之礼罢了,宫中皆称一句“昌妃”,眼下绣夏只以旧时位份称呼。我心下已知不好,不觉笑道:“本宫奉皇上旨意协理六宫,如今胡昭仪行差踏错,本宫安敢不为娘娘分忧,如何还能回避?” 绣夏微一踌躇,里头已经听得动静,剪秋出来看我一眼,方悠悠一笑,“淑妃来了也好,娘娘问不出话来,淑妃代劳也可。” 我缓步进去,三月时节,殿外chūn光如画,皇后殿中依旧是沉沉的气息,唯有一缕早chūn瓜果的甜香点染出一抹轻盈chūn意。 皇后肃然坐于宝座之上,胡蕴蓉立于阶下,一袭华贵紫衣下神sè清冷而淡漠,仿佛不关己事一般,只悠然看着自己指甲上赤金嵌翡翠滴珠的护甲。皇后手中捏着一件孔雀蓝外裳,二人沉默相对,隐隐有一股山雨yù来之势。 目光落在那件孔雀蓝外裳上,心中已然明白。我暗笑,所谓姐妹亲眷,亦不过如此而已。 我拈起绢子轻笑一声,“外头chūnsè这么好,皇后与昌妃是中表姐妹,却关起门来说体己话,倒显得与臣妾见外了。”说罢盈盈屈膝,“皇后万福金安。” 皇后嘴角含了一缕浅笑,“正好你来,也省得本宫着人去传。淑妃妹妹惯会左右逢源,如今协理六宫,也未免心内太懦弱了,由得宫中僭越犯上之事在眼皮子底下层出不穷。” 皇后素来人前和善,何曾对我说过这般重话,我慌忙屈膝道:“臣妾尚不知何事,还请娘娘明示。” 皇后一言不发,只把手中衣裳轻轻一掷,华美的外裳如一尾孔雀彩羽拂落在脚下。我弯腰拾起一看,不觉笑道:“这料子轻薄软滑,确确是极上等的。”我的手在衣裳平滑的纹理上抚过,忽然“哎呀”一声,蹙眉道:“这彩翟怎么绣得跟凤凰似的?”素来后妃衣裳所用图纹规矩极严。譬如唯皇后服制可为明黄,绣纹为金龙九条,或凤凰纹样,间以五sè祥云,正一品至正三品贵嫔可用金黄服制,比皇后次一等,服制龙纹不可过七,许用彩翟青鸾纹样;而贵嫔以下只可用香sè服制,服制龙纹不过五,许用青鸾纹样。当然,嫔妃若在衣衫上用凤纹,也只能用丝线勾勒成形,所用彩线不逾七sè,且不用纯金线。后、妃、嫔三等规制极严,绝不可错,否则便是僭越大罪,可用极刑。 胡蕴蓉轻蔑地瞥了我一眼,冷笑道:“竟是一丘之貉。” 皇后唇角轻扬,浅浅含笑,“原来淑妃也识得这是凤凰?” 我抚胸而笑,“原来皇后为这个生气。都是绣工上的人不好,做事笨手笨脚的,好端端地把彩翟绣得四不像,竟像只凤凰似的。真是该打该打。”我以商量的口气殷殷道:“臣妾以为该当罚这些绣工每人三个月的月例银子,看她们做事还这般毛毛躁躁。” 皇后以手支颐,斜靠在赤金九凤雕花紫檀座上,闭目道:“淑妃还真是会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我倒吸一口冷气,惊道:“难道不是如此?皇后的意思是并非绣工粗心,而是昌妃妹妹蓄意僭越。”我停一停,方好声好气道,“罪过罪过。昌妃妹妹可是皇后您的亲表妹呀,姐妹之间怎会如此?” 胡蕴蓉听得此节,方深深一笑,那笑意似积了寒雪的红梅,冷意森森,“我与皇后不过中表姐妹,怎及纯元姐姐与皇后嫡亲姐妹的情意这般深。自然,宫中万事求和睦,我也自会效仿皇后对纯元姐姐一片深意,怎敢轻易僭越?” 皇后起初还无妨,待闻得“纯元”二字,不觉脸sè微变,良久,才有深深的笑意自唇角漾起,“昌妃?”她轻轻一哂,“无须顾左右而言他,你只需坦承即是。这件衣裳是你近rì最爱,常常披拂在身,若非蓄意,怎会不分翟凤,长rì不觉。”皇后缓和了语气,柔缓道:“你是皇上的表妹,也是本宫的表妹。本宫多少也该眷顾你些,你年轻不懂事,怎知僭越犯上的厉害。若承认了,学乖也就是了。否则……”她神sè一敛,端穆道:“宫中僭越之风决不可由你而开,若失了尊卑之道,本宫到时也只能大义灭亲。” 皇后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胡蕴蓉只是不理,只淡淡一句,“我是由皇上册封,即便皇后要大义灭亲……”她蓦地莞尔一笑,连端庄的紫sè亦被她的笑靥衬得鲜活明艳,“论亲,皇上既是我表兄又是夫君,自然是我与皇上更亲。大义么?皇后表姐你扪心自问,心中可还有情义?所以即便要大义灭亲,也不是先轮到皇后您。” 皇后屏息片刻,目光淡淡从我面庞上划过,口中却道:“蕴蓉你这般口齿伶俐,倒叫本宫想起昔rì的慕容世兰。她不懂事起来,那样子和现在的你真像。” 胡蕴蓉伸手按一按鬓边妩媚的赤金凤尾玛瑙流苏,媚眼如丝,“表姐。咱们好歹是中表至亲,您拿我与大逆罪人相提并论,不也辱没了您么?何况慕容世兰一生膝下凄凉,最尊之时也不过是小小的从一品夫人。蕴蓉不才,既有和睦,又有表姐您这样好榜样,怎会把区区一个从一品夫人看在眼里。” 皇后微微一震,伸出戴了通透翡翠护甲的纤纤手指抵在颌下。她神情微凉如薄薄的秋霜,映得水汪汪的翡翠亦生出森冷寒意。剪秋看了皇后一眼,不由颤声道:“昭仪大胆!昭仪这话竟是有谋夺后位之心么?还是竟敢咒皇后与纯元皇后一般早逝?看来不必昭仪承认,这衣衫上绣凤之事便是存心僭越,冒犯皇后更是无从抵赖。” 胡蕴蓉轻蔑一笑,“剪秋你跟随表姐多年,怎么也学得这般搬弄是非、小人之心起来。本宫要学的自然是表姐的贤良淑德,怎么好好的你想到谋夺皇后宝座上去了。难道你眼里心里也是这样的事看得多了,记得多了么?”剪秋一时舌结,正yù分辩,胡蕴蓉怎能容她再说,即刻拦下道,“蠢笨丫头,一点眼sè也无。皇上已下旨册我为妃,你竟还称我为昭仪看低一阶。如此……”她目光往皇后身上一荡,“难不成你也把你主子看低一阶,仍当她是贵妃么?” 剪秋气得满脸通红,瞅着我道:“莞淑妃,昌妃这般顶撞皇后,您协理六宫,就这么眼看着也不说一句话么?” 我双手一摊,笑道:“这可奇了。皇后宽厚什么也没说,倒是剪秋你与昌妃顶嘴。本宫若真要出言阻止,也不能庇护你这冒犯主位之罪。且昌妃妹妹素来在皇上与太后面前也童言无忌惯了,太后与皇上不语,本宫又怎好去说她?” 皇后冷眼片刻,缓缓起身,沉声道:“昭仪大胆!淑妃怯懦隔岸观火,本宫也管不了你,看来——”我听得“隔岸观火”四字,已然跪下。她的身影在重叠繁复的金纹罗衣内显得格外穆然,扬声道,“去请皇上——” 六宫中无有耳目不灵通者,闻得皇后动怒,昌妃僭越,淑妃牵连,一时间纷纷赶至昭阳殿。待得玄凌来时,后宫嫔妃除了有孕的眉庄皆已到齐,见我长跪不起,忙一齐跪了,一地的鸦雀无声。唯有胡昭仪娇小的身影傲然dúlì,似一朵凌寒而开的水仙。 玄凌身后跟着即将被册封为小仪的叶澜依。玄凌一进殿门,见乌鸦鸦跪了一地,不觉蹙眉道:“好好的怎么都跪下了?”说罢来扶我,“你也是。虽说到了三月里了,可地上cháo气重,跪伤了身子可怎么好?” 我不肯起来,依旧跪着,依依道:“臣妾奉皇上旨意协理六宫,原想着能为皇后分忧,谁知自己无用,倒惹皇后生气,原该长跪向皇后请罪。” 玄凌见我不肯起来,便向皇后道:“淑妃位份仅次于你,若非你动气,她也不会长跪于此。” 玄凌此话略有薄责之意,此时叶澜依并不随众跪下,只在自己座位上坐下,端起茶盏轻轻一嗅,“这茶不错。”说罢悠然饮了一口,道,“听闻当年华妃责罚淑妃时叫她跪在毒rì头底下。皇上,皇后娘娘可比昔rì的华妃仁厚多了。” 叶澜依素来我行我素,众人闻得此言也不放心上,倒是跪在最末的余容娘子荣赤芍横了她一眼,又旋即低下头去。 “都起来吧。”皇后轻叹一声,“皇上,臣妾与您夫妻多年,难道臣妾是轻易动怒,不分青红皂白便迁怒六宫的人么?” 玄凌微一沉吟,已然换了淡淡笑容,和言问道:“皇后素来宽厚,到底何事叫你如此动气?” 皇后低低叹息一声,指着胡蕴蓉的背影道:“皇上素来疼爱蕴蓉,臣妾因她年幼爱娇也多怜惜几分、宽容几分。如今看来,竟是害了她了。蕴蓉这般无法无天,不仅淑妃不能也不敢约束,臣妾竟也束手无策,只能劳动皇上。”她停一停,万般无奈地叹息一声,道,“皇上自己问她吧。” 自玄凌进殿,胡蕴蓉始终一言不发,背对向他。待玄凌唤了两三声,方徐徐回过头来,竟一改方才冷傲之sè,早已满脸泪痕,“哇”地一声扑到玄凌怀中,哭得梨花带雨,声哽气咽。如此一来,玄凌倒不好问了。皇后眉梢一扬,早有宫人将衣裳捧到玄凌面前,玄凌随手一翻,不觉也生了赤绯怒sè,低喝道:“蕴蓉,你怎的这般糊涂,难怪皇后生气。” 剪秋接口道:“衣裳倒还别论,皇后本是要好心问一问她,让娘娘认错了也就罢了。可是娘娘出言顶撞,气得皇后脑仁疼。”她伸手去揉皇后的额头,“娘娘身子才好些,万万不能动气。您是国母,若气坏了可怎么好,奴婢去拿薄荷油给您再揉揉。” 皇后甩开剪秋的手,斥道:“跟在本宫身边多年,还这般多嘴么。” 剪秋一脸委屈,气苦道:“娘娘您就是太好心了,才……”说罢朝胡蕴蓉看了一眼,不敢再说。 我冷眼看主仆二人一唱一和,心中只寻思此事为何如此轻易便东窗事发,实在有些蹊跷。 胡蕴蓉满面犹有泪痕未干,冷眼不屑道:“跟在皇后身边多年,剪秋自然不会轻易多嘴,不过是有人要她多嘴罢了,否则怎显得臣妾张狂不驯。” 玄凌目光如刺,推开蕴蓉牵着他衣袖的手,斥道:“犯上僭越仍不知悔改,是朕素rì宠坏了你,跪下。”蕴蓉微一抬眼,旋即沉默,我正纳罕她缘何一句也不为自己辩白,玄凌语气更添了三分怒意,“跪下!” 胡蕴蓉一语不发,冷然跪下,只闻赵婕妤幽幽道:“昭仪早早跪下请罪不就是了,何必非要皇上动气。” “昭仪?”玄凌轩一轩长眉,赵婕妤微微有些局促,忙陪笑道:“是啊!册妃之礼未过,称一声昌妃原是尊重,可如今……” 玄凌淡淡“唔”一声,“册妃礼……”他微一沉吟,便看向皇后。 未等玄凌启齿,皇后已然起身,屈膝行大礼,“臣妾无能,不能约束胡氏,但请皇上示下,臣妾该如何管束六宫?” 皇后此言一出,六宫宫人面面相觑,忙不迭跪下,连连俯首道:“皇后言重,臣妾等有罪。” 皇后轻吸一口气,“论亲疏,蕴蓉是臣妾表妹,臣妾无论如何要多为她担待些;论理,蕴蓉是和睦帝姬生母,于社稷有功,所以臣妾一向对她厚待宽纵。可是后宫风纪关乎社稷安宁,臣妾十数年来如履薄冰,唯恐不能持平。”她抬眼看一眼玄凌,动容道,“为正风纪,当年德妃甘氏与贤妃苗氏一朝断送,因此今rì之事还请皇上圣断吧。” 玄凌眼中划过一丝深深的yīn翳之sè,默然片刻,道:“胡氏僭越冒犯皇后,不可姑息。朕念其为和睦帝姬生母,且年幼娇纵,降为良娣,和睦帝姬不宜由她亲自鞠养,移入皇后宫中。” 胡蕴蓉一直安静听着,直到听到最后一句,倏然抬首,眸光冷厉如剑,直yù刺人。祺嫔见她如此情状,忙拍着她肩笑吟吟道:“胡良娣莫动气再惹恼了皇上,您是皇上表妹,又是晋康翁主的掌上明珠,哪rì皇上缓过气来,翁主再为您求上一求也就能复位了,今rì的责罚不过是皇上一时之气罢了。” 这样的惩治,相对当年的我算不得多严厉。只是唯有不多的人才知晓,当年我的离宫乃是真正自愿,并非严惩。所以今rì胡蕴蓉的遭遇是困窘于我当年了。她未置一辞,冰冷的神sè有一股贵家天生的凛然之气,只斜眼看着祺嫔搭在遭际肩上的手,带着显见的蔑视清凌凌道:“你是谁?竟也敢来碰我?” 祺嫔微微有些尴尬,作势拢一拢手钏把手缩回,旋即盈盈一笑,“是。良娣。” 她着意咬重“良娣”二字,颇有些幸灾乐祸之sè,提醒她尊卑颠倒,已不复往rì。 皇后轻轻摇头,仿佛疲倦得很,“一时之气?会否朝令夕改?若是如此,臣妾宁愿今rì不要如此责难胡氏,以免叫人以为宫中律法只是儿戏而已。” “皇后一定要朕说得明白么?”玄凌凝神片刻,“胡氏入宫以昌嫔之位始,如今终其一生,至多以嫔位终,以此正后宫风纪。” 皇后的神sè清平得如一面明镜,低首片刻,唤出人群中的陵容,抿唇一笑,“亏得昭媛细心,前两rì胡良娣病着她去探望,才凑巧发现此节。” 陵容微微一怔,很快泯去那一份意外的愕然,轻轻垂首,“臣妾不敢。” 皇后似没有察觉周遭人等因此而生的对陵容怨毒与畏惧的眸光,似是大为赞叹,“昭媛不愧为九嫔之一,明尊卑,正典仪,堪为后宫之范。”她停一停,转首问询于玄凌,“蕴蓉册妃礼不复,昭仪之位亦失。九嫔不可无首,不如由安昭媛暂领其位。” 从二品九嫔是嫔位中最高一阶,分有九人,虽同为从二品,却也有先后之分,皆是昭仪最尊。如今昭仪之位无人,皇后此举,意在推崇安氏而已。 我淡淡一笑,虚名而已,皇后方才那一句话,才是真正玄机所在。利益所驱,连血肉亲缘皆可割舍,同盟之间怎会毫无芥蒂嫌隙? 玄凌看蕴蓉一眼,怒其不争,唇齿间却也透着一丝温情的怜悯,“回去看看和睦,着人送来皇后处,从此每月只许见一次。燕禧殿……暂且许你住着吧。” 。 第十三章 安得朝阳鸣凤来(下) 胡蕴蓉深深拜倒,赤金宝钏花钿的清冷明光使她一向娇小喜气的脸庞折shè出冷峻的艳光。贞贵嫔是有子息的人,闻得要人母女分离,已是不忍,这些rì子她缠绵病中,此刻强撑病体坐在殿上,遥遥望一眼玄凌,怯怯道:“皇上息怒,臣妾有一丝不解,想请问……良娣。” 玄凌温言道:“你说。” 贞贵嫔得他许可,方依依道:“臣妾以为,这衣裳上绣纹类似凤凰不错,却也只是类似而已。凤之象也,鸿前、鳞后、蛇颈、鱼尾、鹳嗓鸳腮,龙纹、龟背、燕颌、鸡喙,五sè备举,高六尺许。而此衣衫绣纹,高先不足六尺,唯四五尺而已,有三十六sè却皆非正宫纯sè,不见龙纹而是蛇纹,羽毛也多青金而非只纯金sè,似乎与凤凰也不完全相像。” 贞贵嫔心细如发,一一指出,每指一样,玄凌蹙紧的眉目便平和一分。她话音甫落,已听得有一女子沉稳之声从殿门贯入,朗然道:“不错。此纹并非凤凰,而是神鸟发明!” 绣夏不由皱眉,低喝道:“皇后正殿,谁敢如此无礼,大声喧哗!” 来者丝毫不理会绣夏的呵斥,只向玄凌与皇后深深一拜,“奴婢琼脂向皇上、皇后请安。” 琼脂乃是胡蕴蓉陪嫁,更兼从前侍奉过舞阳大长公主,皇后亦要让她几分薄面,不由轻叱绣夏,“琼脂护主心切也就罢了,你怎也半分规矩不识!” 琼脂淡淡一笑,“素闻贞贵嫔卓然有识,果然不错。老奴代小姐谢过。”她自云“老奴”,颇有自恃身份之意。说罢徐徐展开手中画卷,画卷上有五鸟,彩羽辉煌,莫不姿采奕奕。琼脂抬首挽一挽鬓发,缓缓道:“古籍中有五方神鸟。东方发明,西方鹔鹴,南方焦明,北方幽昌,zhōngyāng凤凰。发明似凤,长喙,疏翼,圆尾,非幽闲不集,非珍物不食。也难怪诸位娘娘小主不知,这神鸟除凤凰之图流于人世之外,余者都已失传许久,若非我家小姐雅好古意,也难寻到。”说罢将画卷与衣衫上图纹细细比对,果然是神鸟发明而非凤凰。只是两者极其相似,若不说破,极难分辨。 “皇后位主中宫,当之无愧为女中凤凰。皇后之下贵淑贤德四妃分属东西南北四宫,正如东西南北四神鸟,譬如淑妃娘娘便入主西宫,可以鹔鹴相兆。我家小姐并未衣以凤凰,实在不算僭越!”琼脂说罢扶起长跪于地的胡蕴蓉,道,“小姐受委屈了。” 玄凌两相一看,不觉歉然,伸手去挽蕴蓉的手,“你也不早说,平白受这委屈。” 胡蕴蓉满脸委屈神sè,带着一抹小儿女的撒娇,浑不见方才一语不发的冷傲神sè,她甩开玄凌的手,顿足道:“方才表哥好大的脾气,我还敢分辩么?若一急起来,表哥晓得蓉儿的脾气,必定口不择言惹恼了表哥,到时你肯定更不理我啦!” 一旁安陵容听到“蓉儿”二字,不由一愣,本能地转过头来,旋即省悟,扬唇漠然一笑。这是我第一次听蕴蓉在玄凌面前如此自称。我微一揣摩,此“蓉儿”非彼“容儿”,胡蕴蓉素来心高气傲,怎容安陵容这一声“容儿”珠玉在前,生生夺了自己在玄凌心中的分量。我暗笑,胡蕴蓉的心结,想必也有此一节吧。 玄凌又好气又好笑,“你何曾是这样胆小的人儿,在朕面前不敢犟嘴也就罢了。如何方才在皇后殿中也不好好说话,倒叫皇后这般着恼?好好的生出这场风波来?” 赵婕妤眼珠一转,满面含笑,忙接口道:“也是呢?谁不知胡妹妹素来伶牙俐齿,早早把事儿说完了不就好了。皇后最是心胸宽广之人,这些误会小事必定一笑了之,也不用咱们姐妹惊惶惶地奔波一场了。” 胡蕴蓉眼波一转,脆生生笑道:“臣妾怎会不愿与皇后细细说明?只是臣妾一进昭阳殿,皇后怒目,所有人都被逐了出去,只剩臣妾与皇后两人,开口便是‘大义灭亲’四字。臣妾每每在皇后跟前称一句‘表姐’,何曾见过今rì之景,只顾着伤心害怕,哪里还敢辩呢?连淑妃一进来也被皇后一通排揎,责她优柔懦弱,吓得淑妃大气儿也不敢出。”她的目光自皇后面上涓涓而过,旋即笑道:“表哥也莫生气,表姐是久病初愈之人,难免容易动气些!”她附到玄凌耳边,悄悄道,“除了太医常开那些药,表哥也得请太医为皇后治些坤宝丸、白凤丸、复chūn汤才好。” 蕴蓉说得虽轻,然而近侧几个年轻嫔妃都已听见,忍不住捂嘴轻笑。玄凌笑着在她手腕捏了一把,笑骂道:“胡说八道,皇后哪里就到更年的时候了。”口中虽笑,然而目光触及皇后,眉心一动,似有怒意轻扯,到底按捺了下去,只淡淡道:“往后少动些气,于你自己身子也不好。” 皇后眼见此变,倒也不急不躁,垂首从容道:“蕴蓉素得皇上与太后关爱,她若犯错,岂不是叫皇上与太后添堵伤心,爱之深责之切,臣妾也是关心则乱。” 蕴蓉淡淡一笑,到底是琼脂说了一句,“那么多谢皇后关怀了。” 吕昭容踌躇良久,似有话按捺不住,终于脱口道:“方才琼脂姑姑说皇后乃中宫凤凰,淑妃入主西宫,乃是神鸟鹔鹴之兆;那么如你所言,胡……”她微一迟疑,不知该如何称呼才好,“她衣绘神鸟发明,岂非入主东宫,是承位贵妃之兆!”想起宫中传言蕴蓉已封昌妃,将登贵妃之位的传闻,她不由暗暗咋舌。 传言不过是传言,若真有此心还如此昭然于众,连得宠数月的余容娘子也不由连连冷笑,“良娣好大的福分!好大的心胸!” 胡蕴蓉充耳不闻,小心翼翼解下颈上束金明花链上垂着的一块玉璧捧在手心,敛衣裳,正裙裾,郑重拜下,“皇上以为臣妾何以敢以发明神鸟自居?皇上可还记得臣妾生来手中所握的那块玉璧?”她将手中玉璧郑重奉上,“请皇上细看玉璧反面所雕图案。” 我站在玄凌身旁细看,那是一块罕见的赤sè玉璧,不过婴儿手掌一半大小,赤如鸡冠,温润以泽,纹理坚缜细腻,通透纯澈。正面的商意弦纹古朴凝重,刻着“万世永昌”四字,触手而生温厚之意。反面则是一对神鸟图案,乍看之下极似凤凰,细细分辨才能看出是东方神鸟发明的形状。 “臣妾生而手不能展,见到皇上那rì才由皇上亲自从手中取出这块玉璧,上书‘万世永昌’,以此征兆大周国运万世绵泽,天下昌明。臣妾身受上天如此厚爱,得以怀玉璧而生,更能侍奉天子,更要尽心竭力,不敢有丝毫松懈。臣妾不能为皇上诞育子嗣,rì夜不安,只得时时祈求神明眷顾,庇佑大周。又见玉璧所琢纹样极似凤凰,心下胆怯又有些疑惑,心想两位表姐皆为皇后,且宜表姐如今正主后宫,臣妾玉璧上又怎会真是凤凰?查阅无数古籍才知乃是神鸟发明。臣妾闻得古时神鸟发明掌一方祥瑞,能主风调雨顺,喜不自胜,因而亲自动手绣在素rì最喜的衣衫上,可以时时求得庇佑,并非有心觊觎贵妃宝座。”她容sè肃穆庄重,款款道来,大有一朝贵妃的高远风华。 玄凌亲自搀她起身,微微动容,“怜你一番苦心了。” 蕴蓉稍见羞sè,倨傲地扬起她小巧的下巴,乜斜着看向安陵容,“也亏得昭媛心细如发,处处在燕禧殿留心,连来探病也不放过,才能使得臣妾苦心得以上达天听,且宣扬于人前。”她似笑非笑道,“还要多谢昭媛呢。” 敬妃笑道:“昭媛妹妹也真是的,素rì在皇上身上用心也是该的。不想却爱屋及乌用心过了,怪道皇上总是对昭媛格外垂怜呢。” 祺嫔与祥嫔对视一眼,托腮笑道:“是呢,总有人爱兴风作浪的,本来这时候咱们姐妹下棋的下棋,逗鸟的逗鸟,都自得其乐呢。” 安陵容微微有些局促,很快笑道:“也是臣妾胆子小,心里又藏不住话。本是想皇后娘娘与胡妹妹是自家姐妹,必然好说话的。不料兜兜转转生出这样大风波来,都是臣妾的不是。”说罢便已垂泪跪下。 玄凌睇她片刻,“你也是素rì太小心翼翼了,rì后留心着些就是。”转脸对着蕴蓉已是含笑,脱口道,“你有这份赤子心肠,如何当不得贵妃?” 一丝难掩的喜sè自蕴蓉眼底划过,转瞬湮灭于她光艳的神采中,“皇上过奖了。” 没有先前的百般委屈、峰回路转、撒娇撒痴,这“贵妃”之诺如何会轻易来得呢?想要有所得,必先有所失吧! 人的yù求如深壑难填。得到贵妃之后,她想要的又是什么呢?我凝眸于她娇小的身躯,转眼去看凤座上的皇后,不由暗笑,有皇后开了自贵妃而立后的先例,胡蕴蓉胸中野心只怕真不小呢!有这样一位表妹,也够皇后头疼的了! 只是细细留心她素rì心胸行径,若真取朱宜修而代之,又怎会是好相与的呢?何况,朱宜修尚在后位,玄凌又顾念我与端妃,她这贵妃“当得”与“当得成”之间还差了十万八千里呢! 我一垂眸,举袖掩饰着轻咳了一声,目光往凝神端坐的端妃身上微微一转。玄凌恍然会意,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微微有些尴尬。 我笑道:“当年皇后亦自贵妃而立后,若真如皇上所言,rì后胡妹妹成了贵妃,中表之亲皆为我大周贵妃,可不是一段佳话么?”我瞥一眼余容娘子,笑语盈盈:“方才娘子还称胡妹妹为良娣,当真该打该打!” 皇后微一凝神,已然含笑,“平白叫蕴蓉受了贬为良娣的惊吓,这册妃之礼便由本宫和淑妃一起好好cāo办,当做压惊赔礼。皇上意下如何?” 玄凌应得爽快,“先行了册妃礼再说。皇后熟知典仪,便好好花些心思在蕴蓉身上吧。” 皇后的笑容似轻浮的流云,拉过我的手道:“今rì也叫淑妃委屈了。说到衣衫僭越之事,淑妃是最清楚不过了。当年她获罪出宫,归根究底也是为了姐姐的一件衣衫。皇上是重情重义之人,却也最重宫规。今rì淑妃本是来劝和本宫的,谁知本宫一见她念起旧事更难过了。”说罢指着我向众人道:“淑妃是何等聪明样人,为着无心犯了规矩冲撞了已故的纯元皇后,当年本宫与皇上不得不挥泪严惩。今rì蕴蓉之事,本宫以为她忘了前车之鉴又冲撞了本宫,唯恐又要行昔rì之事,更是痛心,脾气未免躁了些。”她殷殷叮嘱,“幸好是一场误会。只是宫规严谨,人人都是一样的,各位妹妹必得注意言行,否则本宫纵然心中顾惜也不敢违背祖宗百年规矩。” 众人口中诺诺,我听皇后提起当年恨事,心中恨极,然而玄凌面前亦不能露出什么,只垂首应了。 “皇后这话错了!”众人正俯首间,胡蕴蓉语出惊人,唇边划过一丝浅浅笑意,闲闲道:“僭越服制,冒犯尊上自然要严惩。只是……比方方才皇上以为臣妾在衣衫上绣凤凰图案乃是有意,当年淑妃错着纯元皇后故衣乃是无心,以为臣妾有意降为从五品良娣,淑妃无心却贬为正六品贵人,听闻淑妃当年禁足棠梨宫之时可受了不少委屈,内务府所供饭食皆是馊腐的,大冬天连煤炭也不给,冻得淑妃和奴婢一般长了冻疮不说,连要请个太医也赔上了近身侍婢的xìng命。臣妾若真如皇上所惩,每月还能见和睦一次,淑妃却是被废入甘露寺,若不是她福气厚些,只怕这辈子连胧月帝姬是什么样子都不晓得了!” “内务府那些敢欺凌你的奴才都被朕罚去了洗恭桶(1)。”心底百感交集,难怪回宫后浣碧要私下查处那些当年欺辱棠梨宫的内监却一个个无迹可循,原来还有此节。玄凌神sè微微一震,眼底浮起一缕内疚之sè,“朕一直以为流朱的死只是意外。” “多谢皇上。只是,都是过去的事了。”发髻上紫金六面镜玉步摇累累垂下的珠络掩住了我并不平静的眼波,听起来我的声音是无比感动的。我停一停,含笑向胡蕴蓉道,“皇上厚爱妹妹,所以不忍重责。论与皇上的亲疏情分,本宫又怎敢与妹妹比肩呢?” 她提起往rì我寒微之事,语中颇有自得之sè,然而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又怎会费上一番唇舌只为炫耀,“淑妃妄自菲薄了。倒不是表哥有意偏爱于我,而是纯元皇后和皇后表姐是不一样的。原在府里的时候纯元皇后乃是正室陶夫人所出,皇后表姐是三姨娘的女儿。”她眼里有刻薄的笑意,“纯元皇后乃是皇上的嫡配皇后,也是皇后表姐的嫡出亲姊。当rì朱门出了一后一妃乃是城中佳话。只是纯元皇后在世时皇后表姐还是贵妃,封后也是续弦。民间娶妻尚分结发与填房,嫡庶长幼有别,皇后又怎能自认与纯元皇后并肩?” 她这话说得极辛辣!宫中人人尽知皇后乃是庶女出身,虽在纯元皇后逝后也立为皇后,只是人人心中有数。这两位皇后莫说在与玄凌的情分上有天壤之别,他rì若玄凌崩逝,陵寝之内也只得由元配皇后与之同葬,朱宜修唯有在一丈之外的左侧才有其安放棺樽之地。此中微妙,人尽皆知,只是谁敢冒此大不韪宣诸于口。 皇后素来沉静从容,闻得“嫡庶”二字也不由脸上肌肉一搐,再听到“结发”、“填房”几字,面上还未露出什么,指尖已颤颤抖索,想是动了真怒。我自进宫以来,从未见她有如此神sè。人人皆有软肋,皇后亦不例外。 然而也不过一瞬,她把颤抖的指尖笼在了宽大的莲袖中,“本宫只有这一个姐姐,自幼姐姐爱护关怀,姐妹情深,本宫自然处处以她为尊,不敢与之比肩。” 嘲讽的笑意自蕴蓉唇角闪过,她神sè诚恳,“是呢。我也是这般想的,表哥说是不是?” 玄凌的目光并未着落在任何人身上。遥遥天际,玄凌似乎在目光尽头看到了纯元皇后绝代姿容,唇齿间轻吐的音节带着一种深刻缠绵与眷恋,“自然是不一样的。” 注释: (1)、恭桶:即马桶。 。 第十四章 流言风霜扰纷纷 无论身份尊卑,血肉之躯的人,都会受伤。而心底的伤往往比皮肉之伤更难愈合。 皇后对玄凌的失神仿佛已经司空见惯了,对他口中一往情深而伤人的语句也置若罔闻。然而胡蕴蓉的一席话恰恰击中玄凌伤处,皇后关于姐妹情深的解释似乎并不十分奏效,他眉宇间的薄怒和愁绪被她蓄意挑起。 我逐渐明白,只要面对纯元皇后之事,事无巨细,他总是容易轻易失去理xìng。 皇后也不再加以辩白,不卑不亢屈身,平静道:“今rì之事都是臣妾的过错。若然蕴蓉真正不敬尊上,乃是本宫约束不力之罪;如今臣妾未能明察秋毫,通古博今,以致蕴蓉受了委屈,也是臣妾无知识浅之过。无论哪一样都是臣妾的罪过,臣妾自请罚俸半年,抄录《通史》三十卷,以记此鉴。” 玄凌本有几分薄责之意,见她如此自责,只得抬手扶她,“不知者不罪,皇后何苦如此?”奈何皇后始终不肯,百般坚持,玄凌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应允。皇后罪己,嫔妃安能自安?我亦只得跪下,自请陪皇后抄录《通史》,罚俸一年,口中道:“臣妾枉有协理六宫之责,却不能为皇后明断是非,乃是臣妾大过。”一语如此,在座嫔妃纷纷下跪,请求宽恕皇后与淑妃。 中间盈盈一人并不下跪,施施然如鹤立鸡群,慢条斯理道:“昌妃受屈,淑妃不能宽解安慰,其罪一;皇后盛怒时优柔无措,致使后妃怒目,惊扰皇上,其罪二;淑妃不能协理皇后明断曲折,才疏学浅不当协理六宫之责,其罪三。”皇后之下,后宫乃我最尊,众人见她如此大言无惧,信口雌黄,不觉面面相觑,相顾惊愕。祺嫔恍若未见,依旧道:“此三罪昭然若揭,不过都不及淑妃另一罪状……”她很满意此刻众人惊惶中因她拖长的语调而生的好奇,目光徐徐环视,方隐了一层笑意,道:“淑妃私通,秽乱后宫,此罪当诛!” 她一语未落,众人面上皆生了一层寒霜。我遽然一惊,心底某个隐秘的角落似被什么动物的利爪狠狠一抓,痛得心脏肺腑皆搐成一团,漫漫生出一股寒意,冻得整个人格格发抖,几乎不能动弹。 玄凌登时大怒,劈面朝她脸上便是一掌,斥道:“贱人胡说!”清脆响亮的耳光余音未绝,倒像是一掌一掌劈在我太阳穴上,脑中隐隐作痛,我只觉得目光如要噬人一般,如钉子一般死死钉在祺嫔身上。祺嫔唇角有鲜红的血珠沁出,她捂着半边脸毫不退缩,只抬首含着痛快的笑意恨恨地看着我。 皇后亦是失sè,起身斥道:“宫规森严,祺嫔不得信口雌黄!” 祺嫔伏地三拜,举起右手起誓,郑重道:“臣妾若有半句虚言,便叫五雷轰顶而死,死后入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 叶澜依“扑哧”一笑,在气氛沉重的大殿里听来格外清脆,“臣妾还以为是什么毒誓呢?原来不过如此而已。死后之事谁又能知,以此虚妄之事赌誓,可见祺嫔不是真心了。”说罢便起身要牵玄凌的手,口中道:“罢了。皇上也不必在这儿听祺嫔说笑话了,不如去臣妾阁中听戏去,今rì梨园子弟排了新曲目呢。” 玄凌亦不耐再听,刚要发话。祺嫔狠狠瞪了叶澜依一眼,猛力一咬唇,发了狠劲道:“臣妾管文鸳以管氏一族起誓,若有半句虚言,全族无后而终!” 她一字一字说得极用力,仿佛铆足了全身的力气一般。说完,整个人似虚脱一样,只盯着我“荷荷”冷笑。 她拼上管氏全族起誓来告发我,如此不留余地,想必已有万全之策。我心中愈来愈冷,只无望地盯着玄凌,盼他莫要相信才好。玄凌亦不意她会发此毒誓,皇后轻咳一声,向玄凌道:“祺嫔如此郑重,或许有隐情也未可知,不如一听。若其中真有什么误会,立刻开解了也好。否则诸位妃嫔都在此,rì后若以讹传讹出去,对淑妃清誉亦是有损。” 玄凌本yù拂袖而去,听得祺嫔如此发狠亦不由怔住,皇后一劝,他停住脚步,冷道:“朕就听你一言,如有妄言,朕就按你誓言处置!” 炫目的红麝串垂在她丰满白皙的胸前似毒蛇“咝咝”吐着的鲜红信子,直yù置人死地。她静静道:“是。” 皇后端坐,声音四平八稳,“你既说淑妃私通,那jiān夫是谁?” 所有的声音都沉静下来,殿中人的目光皆凝滞在祺嫔身上。她胸有成竹的冷毒笑意让我感觉自己呼吸的闷窒,冰实的胸口隐隐有碎裂成齑粉的惊痛与恐惧。她恨恨吐出几字,似从口中吐出最嫌恶的污秽,“太医温实初!” 我的心在这一刻骤然停止了震荡,平静下来,胸腔在濒临迸裂的瞬间吸到最清新的一口空气,立时舒畅了许多。转眼看见叶澜依也松了口气。我慢条斯理地拨一拨景泰蓝红珊瑚耳环上垂下的碎碎流苏,轻声道:“是么?” 我的平静并未使众人的狐疑滤去几分,相反,听到“温实初”这个名字让本来将信将疑的人更加笃信。赵婕妤道:“果然呢,宫中除了侍卫和内监,唯有太医能常常出入。内监不算男人,侍卫粗鄙,相形之下也唯有太医能入眼了。” 祥嫔掩袖诡秘一笑,“温实初是淑妃的心腹,又奉旨照拂皇子与帝姬,rìrì都要见上几回的,若说rì久生情也是难怪。” 久无圣宠的康贵人似思索状,咂嘴道:“我还记得当时淑妃初入宫为贵人时卧病许久,当时便是温太医诊治的。” 众人似恍然大悟一般“哦”了一声,神情各异,赵婕妤与祥嫔相视一笑,道:“康贵人好记xìng,幸得你当年和淑妃同住过一段rì子,晓得的比咱们多些。原来孽情深种,始于当rì也未可知。” 康贵人怯怯看我一眼,忙不迭摇手道:“不是不是!我并无这样的意思,两位妹妹误会了。” 陵容似有愤懑之意,道:“两位姐姐怎可如此揣测!淑妃姐姐入宫病重由温太医照拂乃是情理之中,温太医医术高明不说,与姐姐两家本是世家,常有来往的。当年选秀入宫时本宫曾与姐姐同住甄府,温太医与姐姐和甄公子自幼便是相识,入宫互为照拂也是应当,怎会有私情这一说!”她转首看着玄凌道,“臣妾愿意相信姐姐清白!” 她言辞恳切,然而如此言语,玄凌脸上愈添了一层不悦之sè,端妃微微蹙眉,敬妃面上亦笼了一层yīn云。 “如此说来,竟是青梅竹马了!”祥嫔“啧啧”道,“看来祺嫔所说倒也不是全无道理。” “何止是青梅竹马!淑妃入宫前温实初还曾上门提亲。”祺嫔颇有自得之sè,唤过身边侍女,“把陈四家的带上来。” 大殿光线所聚处走来一个身形小巧的女子,仿佛有些年纪了,背影也有点佝偻,一身半新的翠蓝家常婢仆衣裳,一进殿腿一软便跪在了祺嫔身后,磕了两个头道:“奴婢给皇上皇后请安。” 她的声音有些发抖,我忽而疑惑,这声音很有些耳熟。敬妃看我一眼,意指是否知道此女的来路。我仔细分辨她匍匐的身影,终究一无所获,只得摇了摇头。 玄凌皱眉道:“抬起头来说话。” 那妇人怯生生抬头,她看上去并不算很老,但眉目间有饱受风霜摧残的痕迹,使她过早呈现出老态。那妇人的目光在我身上溜溜一转,萌发出一点热切的期盼,很快随着她的面容一同木然下去。我仔细分辨她的容貌,蓦地灵光一现,唤道:“玢儿!你是玢儿!” 她想要应声,却被转头的祺嫔狠狠瞪住,吓得忙忙噤声。祺嫔撇了撇唇角,道:“淑妃还认得她!只是她现在可不是甄府里的小丫鬟玢儿,是管府里管马房的陈四的媳妇儿。当年甄府获罪,所有奴仆全部充公变卖,要不是管府里买了她给她口饭吃,现在早饿死街头了。” 我鼻中酸涩,昔年的玢儿是多么活泼伶俐的一个小丫头,爱玩爱笑,如今生生被磨成了一个半老的妇人。我留意她神sè,这些年,想来她过得很不如意吧。 我伸手搀她,“玢儿,有什么先起来回话吧。”她的手猛地一缩,更往后退了一步,低头道:“奴婢不敢。” 祺嫔不耐地回头,道:“啰嗦什么!回完了话就是。我只问你,昔rì你在甄府当差,温实初是否曾向甄家大小姐,也就是你眼前的淑妃提亲?” 玢儿看看她,又看看我,神sè凄楚。很快,她避开我的目光,声如蚊讷地低语几句。祺嫔怒起,喝道:“皇上皇后面前得要大声回话,陈四没说给你规矩么?” 玢儿听到“陈四”这个名字猛地一哆嗦,眼中已有了泪意,慌忙道:“淑妃娘娘选秀半月前,温太医曾上门提亲。不过不是过了老爷夫人的面儿来的,只是私下到娘娘面前说了。” 玄凌紧接着问:“娘娘答允了没?” 玢儿连忙摇头,“没有没有。娘娘……”她的目光遇到祺嫔凌厉的眼神,yù言又止,终究把后头的话吞了下去。 玄凌面上肌肉微微放松,敬妃微笑道:“臣妾以为,如果淑妃与温太医有心,或许今rì也就不在宫中了。可见淑妃心底坦荡,二人并无私情。” 祺嫔“咯”地笑一声,“敬妃娘娘也忒心善了。淑妃心比天高,怎会甘心嫁一个小小太医,自然是要参选了再说。只是温太医私自求亲,诸位试想,若淑妃从前并无半点意思,他又怎会贸然去提亲呢?可见是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在的。” 这话若要细细辩驳起来的确无可辩驳,我淡淡一笑,看向玄凌道:“臣妾不信青梅竹马,只相信姻缘天定,百转千回亦能相聚,决非人力可改。” 贞贵嫔病中吃力,仍勉强温婉一笑,“淑妃这话有理。皇上与淑妃几度离合,可见姻缘天定,旁人的情意也不过虚妄揣测而已。” 祺嫔冷冷道:“淑妃的确福泽深厚,我等卑微之人如何堪与她相比,只是她身在福中不知福,回宫后仍与温实初私相秘会,恋jiān情热。” 敬妃正sè道:“祺嫔,本宫素知你与淑妃结怨已深,只是口舌易生是非,断断不可乱说话。” 周婕妤以手捂耳,似不忍听闻之状,啐道:“恋jiān情热这等俗语怎能出自宫嫔口中,何况你还曾为贵嫔,更该懂些礼仪!即便如你所言温太医与淑妃真有来往,也该隐秘无人知晓,无凭无据地说恋jiān情热这般污言秽语,你也不怕下拔舌地狱么?” 祺嫔素来不把周婕妤放在眼里,不由轻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淑妃做得这些污秽事体,难道还要用好话捧着她么?自然是什么为人配什么话儿。婕妤说什么隐秘些的话,事情到今rì才揭晓,未必不是每每有人替淑妃掩饰的缘故。”说着眼风往贞贵嫔身上一转。 贞贵嫔被其目光所触,满脸困惑,原本憔悴的脸sè更见苍白。 “放肆!”玄凌已在皇后身边坐定,骤然迸发出怒意,“你只说你知道的,又去攀扯旁人做什么!淑妃是什么为人,朕还没有发话,你就要替朕做主了么?” 祺嫔稍稍收敛,不情愿地应了声“是”,道:“淑妃回宫后温实初照顾生产,殷勤有加,至今每每在宫中私会,不仅在皇上为她所建的柔仪殿中偷欢,连在贞贵嫔宫中也不掩饰。” 贞贵嫔见扯到自己身上,慌得迅疾站起,辩道:“臣妾并不记得有这样的事。”她是病虚了的人,怎经得起猛地站起,一时没站稳,人倒发晕晃了一晃。 桔梗忙在后面扶住,玄凌道:“你既病着,有什么话坐着回就是了。” 祺嫔伸手击了两掌,殿柱后头转出一名宫女来,祺嫔道:“淑妃是否与人苟且,自然是她身边的宫人知道得最清楚。只是淑妃身边的宫人大多是旧人心腹,自然是替她望风掩饰得多。只不过事情做得多了总有露马脚的时候,这个小宫女斐雯便见过几次。”说罢吩咐,“你自己把看见的听见的说与皇上和皇后听。” 斐雯见了我,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磕了个头跪着,玄凌认得是我宫中服侍的小宫女,不觉更添了一分疑sè,问:“你什么时候看见什么听见什么,不得添油加醋,不得减字漏话,更不得有半句妄言,一五一十说给朕听。” 斐雯道:“是。有一回是在贞贵嫔宫里,内务府送给二皇子的衣料上被投了天花痘毒,幸亏淑妃娘娘发现得早,忙请温太医来看。结果温太医一进来也不先问别的,只问娘娘碰过沾了痘毒的衣裳用烈酒洗过手没?那rì温太医发了好大的脾气,奴婢见温太医是未央宫里常来常往的,脾气最好不过了。这倒是头一次看他担心娘娘安危呵斥了娘娘。奴婢就想,亏得娘娘与太医常常来往,平rì里也一同喝茶说话熟稔惯了,否则定要治太医一个不敬之罪呢。还有一回是在娘娘自己宫里,那rì娘娘请了温太医来说话,里头也没什么人伺候着。玉娆小姐急着进去找娘娘,奴婢怕小姐惊扰了娘娘和太医说话,忙跟着进去想要拦下,谁知就看见温太医的手拉着娘娘的手,两人你看我我看你静静儿坐着。温太医一看见奴婢和玉娆小姐进来,忙慌得撤了手。奴婢还瞧见温太医衣袖口子上翻出来一截,绣了一朵小小的五瓣竹叶。此后奴婢越想越害怕,怕娘娘来rì知道奴婢看见了要杀了奴婢灭口,心里再三拿不定主意,一个人偷偷在太液池后头哭,谁知祺嫔小主看见问起,奴婢是个心里没主意的人,只好一五一十告诉了小主,求小主做主。”她低一低头,似极力思索着什么,停了片刻道:“奴婢见过的就这两回,其余没见过的也未可知了。” 斐雯口角利落,然而细节处描绘面面俱到,由不得人不信。她后面的那句话如火上浇油一般,“嗤”地浇起了玄凌眼底yīn郁的火苗。他摩挲着手指上碧沉沉的翠玉扳指,“燕宜,你还记得有这样的事么?” 燕宜见玄凌含怒,眼中微见泪意涔涔,“那rì在空翠殿中温太医见淑妃娘娘碰了沾染痘毒的衣物却不及浣手的确情急之下语气颇重。只是这话倒也不止是对淑妃,臣妾那rì与淑妃都未曾想到要浣手,所以温大人所说也是对臣妾。”她缓一缓病中急促的气息,“恕臣妾多嘴,温太医照顾宫中嫔妃都尽心尽力,无论得宠失宠一概悉心照拂,臣妾等也受益颇多。” 她语中所指,尽力撇开我与温实初的关系,极力维护。我心中一暖,想起往rì种种,心中更是感念。即便有些许嫌隙,也都烟消云散了。 赵婕妤抬手正一正髻上一朵半开的粉sè月季,轻笑道:“贵嫔娘娘这话多少有点为此事发生在自己宫中做掩饰的嫌疑。” 玄凌的拇指按在眉心轻揉不已,他闭眼道:“燕宜,你是不会说谎的。” 燕宜轻轻抬首,平视玄凌的眸光中隐隐含情,“是。臣妾从不对皇上说谎。” 玄凌微微睁开双眼,淡淡道:“如婕妤所言,人人的话都有为自己私心的嫌疑,朕本就不该坐在这里听祺嫔说话了。” 赵婕妤听出玄凌薄责之意,不敢再做声。祥嫔一甩帕子,皱着脸嫌恶道:“你不过是个小宫女,新近才得淑妃赏识让你进了几回内殿伺候,你才去了几次就看见了两回,那你没看见的rì子呢,岂不是这样的事情多了去了。” 皇后眉头轻皱,道:“此中关节交错,一时也难以分辨明白。此刻只有淑妃在场,既然这事也涉及温太医,不如即刻把温太医带至昭阳殿问话吧。” 玄凌微一思索,即刻吩咐小厦子去了。 。 第十五章 迟迟钟鼓初长夜(上) 时近黄昏,宫女们一一上前掌灯,明亮的烛火和衣裙碰触时衣料特有的窸窸窣窣的柔软声响驱不散浓胶一般凝滞的气氛。不一会儿,宫女们都退出去了。玄凌以手支颐,半靠在九龙座上,皇后端正的容sè在烛火艳红的光影下愈加显得宝相庄严。端妃似是倦了,只顾闭目沉思。殿中只见诸女互相传递的眼风与揣测不已的神sè,偌大的宫殿半点人声也无,只听更漏缓缓,“咚”一声落在莲花铜盘中,余音袅袅。 温实初赶来时想已听到风声,往rì温然的面庞沉郁着,行礼如仪。他悄悄看我一眼,我依旧端然立着,纹丝不动。 祥嫔眼尖,尖着嗓子道:“温太医真是心系主子,一进来就先看淑妃身子是否安好,恨不能立刻搭上手请平安脉呢。” 温实初不以为然,只安静道:“祥嫔小主心浮气躁,声音尖细,想是虚火旺了,等下微臣请太医院送帖清火的药来,小主服后想必不会再这么急惊风的了。” 我为他这样的坦然平稳而欣慰。玄凌下巴轻轻一抬,李长行至温实初身前,道声“得罪”,翻起他袖口一瞧,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袖口上果如斐雯所言,绣着一朵碧绿的五瓣竹叶。 玄凌的口气听不出喜恶,“这绣纹倒别致,一直都有么?” 温实初不解何意,只得答道:“微臣母亲素爱翠竹,所以凡是微臣衣裳的袖口都由家母绣一朵小小竹叶,以表思亲之意。” 如此微末细节一一对应,众人心中更增了几分相信。玄凌冷哼一声,不作他言,叶澜依立于玄凌身边冷眼旁观,一脸不以为然。敬妃鼻尖沁出一层晶亮的汗意,道:“温太医袖口绣的花纹也不是一rì两rì了,素rì留心些就能看见,也当不得准。” 周婕妤连忙附和,“是呀是呀,温太医不是说凡是他的衣裳,袖口都有如此花纹么。” 祺嫔盯住周婕妤,幽幽道:“这就奇了。一介太医,见了淑妃自该注重礼节,怎么倒像进了自己家一般翻了袖口面对面坐下说话,倒也真是惬意。如此下去,以后太医们进了淑妃殿,翻袖子的翻袖子,解衣裳的解衣裳,还有什么不能做的!” 温实初听着不堪,急道:“那rì淑妃本是唤了微臣去问淑媛的胎像,淑妃与淑媛一向交好,听得淑媛胎像无碍,不rì就能平安生产,一时高兴赏了微臣吃茶。吃茶时卷一点袖子所以不曾顾全礼节。” 祺嫔冷厉的目光盯了温实初片刻,忽而笑道:“若非淑妃看重太医,除你之外再不把太医院任何一人放在心里,如何会托付你去照顾与她情如姐妹的沈淑媛。我从前不曾想到这一层,如今看来,淑妃与太医你的情谊真当是不一般。” 祺嫔有备而来,招招不容人有喘息之机,温实初气得面红耳赤,道:“你……”到底尊卑有别,温实初把满腔怒意生生咽了下去,再不理会。 偏偏祺嫔不肯放过,指着他道:“温太医是否心虚,否则脸sè怎么这般红?” 玄凌的目光从众人身上缓缓刮过,目光所及之处,不由人人低头。他森然道:“朕要听的是实情,你们倒像市井泼妇一般唇枪舌剑,统统轰出去才清净!” 他心中怒气积郁,却也不肯冲我发作。我心中微微感念,转首冷眼瞧着跪在地上的斐雯,冷然道:“斐雯,你在宫中这些rì子,本宫倒没瞧出你有这份心胸!” 斐雯倒也不十分畏惧,仰首道:“奴婢不敢有什么心胸!奴婢服侍娘娘,自然一份心肠都牵挂在娘娘身上。只是无论服侍哪位主子,奴婢都是紫奥城的人,都是皇上的人。归根结底,奴婢只能对皇上一人尽忠。若有得罪,还请娘娘恕罪。” 这些rì子她在我面前总是低眉顺目的乖巧样子,从未留意到她竟也长得唇红齿白,十分可人。或许是今rì面圣的缘故,更是着意打扮过。 她这样的神情叫我齿冷,“你对皇上尽忠也算是得罪于本宫的话,岂非要置本宫于不忠不义之地?”我看向玄凌,“若皇上还肯为臣妾的清白留两分余地,请容臣妾问斐雯几句话。” 玄凌凝视我片刻,点头道:“你尽管问。” 我走到斐雯面前,“本宫允你进内殿侍奉也不过是这一两月间的事吧?” 斐雯略略一想,答道:“约摸有些rì子了。” 我颔首,“本宫也是看你为人伶俐,有心抬举于你。如此你进内殿伺候也有好几回了吧。” “统共五六回了。” 我很是唏嘘,“斐雯,不管今rì之事结果如何,以后你都不能回柔仪殿,也不能再伺候本宫了。” 斐雯微微一笑,带得头上一枚溜银喜鹊珠花上的米珠坠子轻轻晃动,“只要在这宫里伺候,无论服侍哪位主子奴婢都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点头道:“好歹主仆一场,今rì你既来揭发本宫私隐,想必也知道是最后一遭侍奉本宫了,自己分内的事也该做好。你出来前可把正殿紫檀桌上的青花底琉璃花樽给擦拭干净了?” 斐雯不意我有此问,不觉愣了一愣,道:“已经擦了。” 槿汐不觉拍了一下手,叹道:“你这糊涂东西,娘娘的紫檀桌上的琉璃花樽哪里是青花底的,分明是海纹底。” 斐雯的眼神有些迷惘,似乎极力思索着什么,半晌道:“是奴婢记错了,仿佛是海纹底的。” 周婕妤忍不住“扑哧”一笑,掩口道:“斐雯的记xìng仿佛不大好呢。亏她还记得温太医袖口上竹叶花纹之类的小节,真是难为她了。” 如此一来,斐雯不觉露了三分慌张神sè,我假意怒道:“斐雯,你可想仔细,本宫紫檀桌上的琉璃花樽是青花底的呢还是海纹底的?” 玄凌疑惑地“嗯”了一声,疑云顿起,斐雯左思右想,更是犹豫不定,良久,似是下了极大的狠心一般,“奴婢记起来了,是青花底的花樽没错。” “正殿紫檀桌上只有一盏绣花镜屏,从未放过什么琉璃花樽。你是本宫眼下赏识的小宫女,允许你进内殿伺候,你没把这些正经事放在心上,倒rìrì只留心哪位太医的手搭了本宫的手,翻出来的袖口上绣了什么花样儿。旁人若真撞见这样私会情景早不敢细看,为何你连枝叶末节都这般留意,如此居心,实在可疑!” 我骤然发作的疾言厉sè让斐雯的慌张无处遁形,她愣愣半晌,忽然抽泣起来,呜咽道:“奴婢不过据实回报,娘娘为何这样凶?娘娘明知奴婢蠢笨,奴婢心里rì夜只担心这件大事,哪里还留心得到旁的事情呢?” 余容娘子“嗤”地笑了一声,对着艳艳烛光照着细白手指上光艳璀璨的一枚琉璃彩戒指,光艳迷离之下映得她的容颜也增了不少丽sè。她笑吟吟道:“素闻淑妃处处妥帖和气,上下无一不服,今rì看来倒是百闻不如一见,想来素rì不得人心的地方也不少。祺嫔便罢了,斐雯还是自己宫里人呢。臣妾倒是想,无论斐雯是什么居心,能说得这么绘声绘sè,细致入微,想来不是假的了。” 斐雯忙忙点头称是,口中道:“奴婢确实不敢撒谎。” 敬妃入鬓长眉轻轻一挑,道:“余容娘子说得也不奇怪。只是祺嫔与淑妃娘娘的恩怨由来已久,祺嫔也不是第一遭对淑妃不敬了,咱们都是知道的。斐雯么?淑妃虽看得起她,却也不是能时时留在内殿伺候的,此中关节……” 敬妃微一踌躇,轻轻地摇了摇头。几乎长久不语的端妃缓缓睁开双眼,静静道:“若真如敬妃所说,斐雯既是不常进内殿伺候的宫女,想来若温太医与淑妃真有私情也不会在殿外人前私会,这样的事自然是要防着人的,她又如何回回凑巧得以瞧见,还瞧得那么真切。难道真是天降大任于斯人,上天有意教斐雯来揭露这桩宫中丑闻;还是这丫头机灵过了头,事事分外留心主子一言一行。” 敬妃倒吸一口冷气,长长的景泰蓝嵌珠护甲敲在黄梨木小几上“嗒嗒”作响,“哎呀!这私窥主子可是不小的罪名。只是这丫头为何要事事留心淑妃,私自窥探?她小小一个宫女能有这样大的主见和胆子,难道真有人主使?”说屈膝跪下,求道,“此事颇为蹊跷,还请皇上细细查问。若真有人主使,那么斐雯所说不能尽信不说,只怕还有更大的yīn谋。” 婕妤周珮亦跪下,拉住玄凌衣襟下摆道:“臣妾疑惑,祺嫔住在交芦馆,而斐雯是未央宫的侍婢。既然人人皆知祺嫔素来不敬淑妃,与之不睦,怎么未央宫的宫女还会和祺嫔跑到一起来皇上面前揭发此事?为何不是先告诉皇后呢?” 余容娘子道:“谁不知皇后身子才见好,一时无力理会,若真如斐雯所担忧的,万一哪天淑妃暗下毒手,皇后一个眼错不见,宫中这秽乱之事便无人再知道,由得他们胡天胡地去了。” 康贵人本就不喜余容娘子位卑年少而得宠,念了句佛道:“我听说茹素念佛的人心肠都好些,连蚂蚁都不舍得踩死一只。娘娘是在甘露寺为国祈福修行过的人,怎会有这样秽乱不堪的事。”康贵人曾与我同住,多少有点顾念往rì情分的意思,加之我晋位淑妃之后,她亦来往得十分殷勤。只是玄凌一向不许嫔妃擅自提起我当年出宫一事,她此刻一说很有些不伦不类。 陵容亦劝道:“是呢。姐姐出宫礼佛数年,自然心念更加仁厚,且与皇上姻缘更深,得菩萨庇佑怀有子嗣,福泽深厚。”她转首瞧着我道:“姐姐说是不是呢?” 祺嫔闻言眸中一闪,迸出幽蓝的亮光,一双黑瞳直瞪瞪逼到我身上。她缓缓站起身来,想是跪得久了,走路有些跌跌撞撞,她便这样撞到我身前,逼视我道:“佛门清净地,本是供人清修净心的,甄氏生xìngyín贱,竟在甘露寺修行时大行秽乱之事。”她的声音因急迫而有诡异的低沉,似蓄势待发的兽,有一击即中的狠决杀意。 我闻得“甘露寺”三字,似五雷轰顶一般,冷汗涔涔从发根沁出,不由自主倒退一步,耳中嗡嗡地焦响着,双手狠狠蜷紧。 槿汐一把在身后扶住我,叱道:“甘露寺乃大周圣寺,小主如此血口喷人,不怕菩萨责罚么!”说着握住我手臂的指尖暗暗用劲,仿佛想把她的力量传递到我的身体。 祺嫔似乎很满意我震惊的表情,推开要扶住她的侍女的手,膝行至玄凌座下,拉住他墨赤sè双龙凌云长袍的下摆,恳求道:“淑妃被废出宫后,温实初屡屡入甘露寺探望,孤男寡女常常共处一室良久。皇上若不信,大可传甘露寺的姑子细问。”她停一停,又看皇后,“此刻人已在嫔妾交芦馆中。” 皇后望着玄凌道:“要不要传,还请皇上做主。” 玄凌凝视温实初微微发白的脸sè,问:“温太医的意思如何?” 他拱手,“微臣心中坦荡,一切由皇上决断。” 玄凌看我,怜惜之中有难掩的疑sè。我何尝不知道他是多疑之人,我欠身,“皇上可传她进来一问,不是为证臣妾清白,而是解皇上心中疑窦。”我停一停,带了三分自伤之意,“否则rì后臣妾与皇上相处,君臣夫妻间若有了难以弥补的裂痕,于谁也是无益。” 玄凌微见难sè,若传,便是对我的不信任;若不传,疑窦难消,终是祸患。胡蕴蓉依在他身侧道:“皇上还是传罢。要不传这位人证上来,今rì祺嫔生了这许多事情出来,心中一口恶气哪能消呀,保不准rì后又闹出什么文章来。” 玄凌凝神片刻,冷冷吐出一字,“传!” 。 第十六章 迟迟钟鼓初长夜(下) 不消一盏茶工夫,一名缁衣女子已在我眼前,她合十行礼,垂着眼帘道:“许久不见,淑妃还记得故人么?” 她抬头,我一怔,已含了一抹冷笑,“静白师傅,能劳动大驾进宫,想必是挨的板子已经好了,能走动了,口舌也灵活了。” “阿弥陀佛。淑妃赏的一顿板子,教会了贫尼说实话了。” 我凝眸片刻,“但愿如此。” 祺嫔道:“淑妃还要叙旧么?”说罢看静白,“师傅有什么话赶紧回了,也不耽误师傅清修。” 静白向玄凌与皇后行过礼,道:“娘娘初来甘露寺时才生产完,加之心绪不佳,总是rì夜含悲,也不与寺中其他姑子来往。寺中众尼想着娘娘是宫里出来的贵人,又见她素不理睬众人,只得敬而远之。那时宫中常有一位年长的姑姑前来探望,偶尔送些吃用。除此之外只有位姓温的太医隔三差五常来看望娘娘,嘘寒问暖,倒也殷勤。甘露寺是群尼所住之地,太医终究是男子,时rì一长,甘露寺中流言不少。贫尼总想着娘娘是贵人,虽然出宫修行,想来这太医也是皇上牵挂娘娘才托来照看的,且rì常也只安排娘娘和随身侍女独居一院。谁知后来有几次贫尼经过,见白rì里娘娘房门有时也掩着,两个侍女守在外头洗衣cāo持,那太医有几回是笑着出来的,有几回竟红着眼睛。贫尼当时看着深觉不妥,想要劝几句反被娘娘和她身边的浣碧姑娘奚落了几回,只得忍了。后来为避言语,淑妃娘娘称病搬离甘露寺,独自携了侍女住在凌云峰,从此是否还往来,贫尼也不得而知了。” 静白说完,玄凌脸上已隐有怒sè,胡蕴蓉软语低低劝了两句。祺嫔将玄凌神sè尽收眼底,含笑向静白道:“我还有几处不明白,想细问师傅,还请师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静白双手合十:“小主尽管问就是。” “在甘露寺时淑妃独住一个院落,并不与你们同住是么?那么也就是说有人什么时候来来往往你们也不清楚了。” “是。” “那么凌云峰的住所是怎样一处地方?” 静白与祺嫔对视一眼,很快又垂下眼睑,连眉毛也耷拉了下来,“远离甘露寺,杳无人烟,只有娘娘带了侍女同住。” “哦——”祺嫔拉长了语调,“如师傅所说,那是一处比甘露寺更得天独厚的所在了。”她停一停,环顾四周,“那么师傅所说的温太医,此刻可在殿中?” 静白念了一句佛,指着温实初道:“便是眼前这一位了。” 祺嫔逼近一步,“师傅不会认错人吧?” 静白摇头道:“甘露寺少有男子来往,温太医频频出入,贫尼也撞见过几回,断不会认错。” 叶澜依听得静白说了一大篇话,嘴角含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冷笑意,拈了绢子按一按额头,不胜厌烦道:“皇上,臣妾听得乏了,想先回宫歇息。” 此刻殿中波云诡谲,谁还顾及她是否肯在此中。何况,她从来不被认为是要紧之人,也无人理会。玄凌点一点头,她依礼告退,行至静白身边时缓缓停住脚步,“师傅在甘露寺修行?” 静白一怔,道:“有劳贵人垂问。是。” 叶澜依眸中讶异之sè转瞬即逝,“修行之人须得清净,从甘露寺进宫一趟不易吧。我正有一事要麻烦师傅,皇上垂爱要进我位份,我想麻烦师傅在甘露寺供一盏还愿的海灯,不知供奉几斤为好?” 静白笑一笑道:“阿弥陀佛,修行之人怎可轻易进红尘之中,贫尼只两年前为通明殿送过一本手抄的《金刚经》,除此再无踏足。小主得皇上厚爱晋封原该供个大海灯,只是小主还年轻,又只进位一列,每rì供个二三斤就可以了。” 叶澜依待要再问,众人脸上已浮起嫌恶之sè,祥嫔道:“贵人最会察言观sè,怎么今rì倒没眼sè起来。皇上要问静白师傅要紧话儿,你倒痴缠着问什么海灯香油的话,岂不聒噪!” “澜依多舌了!”她盈盈屈身,眼波儿悠悠荡荡一转,妩媚已极,“那么有劳师傅费心了,香油钱我会遣人送到师傅手中,一切还请师傅安排。” 叶澜依从不是这样饶舌的人,我心念一动,细细琢磨片刻,心中一宽,不觉含笑。 祺嫔望着玄凌道:“臣妾请问皇上一句,温太医频频探访甘露寺是否皇上授意?若是皇上授意,那么此事倒也情有可原了。” 她眼中有灼灼的热光,对映着我心底明知不可能的灰凉。皇后追问道:“皇上,是有这样的事么?” 玄凌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有不愿置信的焦痛与失望,轻轻摇了摇头。我的目光落在一脸死灰的温实初身上,他急道:“淑妃所居之地的确偏僻,但有浣碧与槿汐两位姑姑为微臣作证,微臣与娘娘绝无苟且之事。” 祺嫔不以为然地一笑,祥嫔笑着抖了抖手中的松花绢子,“温太医当咱们都是傻子么?谁不知崔槿汐是淑妃贴身侍女,浣碧是她陪嫁丫头,都是淑妃的心腹臂膀,她们的证词怎可作数!也亏太医你想得出来!” 祺嫔拍一拍手,眉梢眼角皆是得sè,“事情已经清楚得很了。温实初与甄氏自幼青梅竹马,若非甄氏得选进宫,恐怕现在早是温夫人了。入宫之后温实初处处留意照拂,二人眉目传情,情根深种。待到甄氏出宫,幽居甘露寺时,温实初私下探访,二人旧情复燃,暗通款曲,甄氏再设计搬去凌云峰独居,私相往来,如做了夫妻一般,多少快活。以至甄氏回宫后,二人在大内也罔顾人伦,暗中苟且。” 槿汐极力克制着怒气,道:“小主这样好本事怎不写戏文去,爱编排谁都无妨。娘娘是否有罪还未可知,即便有罪也是有人蓄意诬陷。怎么小主倒认定了淑妃娘娘一定与人私通一般,一口一个‘甄氏’起来!” 祺嫔冷冷扫她两眼,“贱人身边的贱婢,甄氏若真有罪,你便是第一个为虎作伥的,岂能容得下你!” 槿汐毫不示弱,口角含了一丝凛然之气,“容不容得下自有皇上定夺,小主何必出口伤人!奴婢在小主面前不敢辩驳,的确是贱婢不错。只是若较真起贵贱来,小主是正五品嫔,奴婢虽然不才,却是皇上亲口所赐的正一品内宫尚仪。小主是否应该自矜身份。” 祺嫔何曾受过这样的气,才要争辩,皇后已递了个眼sè,带了责备之意,“好了,和宫女吵吵闹闹的成什么样子,你也太不重身份。” 祺嫔只得忍气吞声道了声“是”。 槿汐深深拜倒,向玄凌道:“奴婢在宫中服侍近三十年,淑妃娘娘并非奴婢服侍的第一个主子,也并非服侍得最长的主子,实在无需偏私。奴婢平心静气说一句公道话,娘娘与温大人确无私情。” 玄凌的步子有难以察觉的沉重和迟疑,他缓缓走到我身前,炯炯目光直yù探视我心底。须臾,他轻轻道:“你有没有……”他迟疑片刻,终究没有问出口。 然而,没有问出口的,是他难以自解的心魔。 我压抑住心头澎湃的怒cháo与酸楚,平静地看着玄凌,静静道:“臣妾没有。” 玄凌点一点头,任凭眼中yīn霾的惑sè不曾减去半分,他依旧挥了挥手,向皇后道:“罢了。朕相信淑妃。” 他的手势疲倦而苍凉,胡蕴蓉见势,睨一眼皇后轻笑道:“表姐也是的,这件事能有多难断,祺嫔素怨淑妃,找了人来串供闹些文章罢了。温实初往淑妃殿跑得勤些原是他医家的本分,若这些子都要被人说闲话了,岂非咱们请温太医医治过的嫔妃都要人人自危了。” 皇后轻轻欠身,金錾花镶碧玺翠珠花钿闪烁着月影般耀耀光华。她眼中有幽暗的星芒一闪,也不理会胡蕴蓉,只和缓道:“皇上若真要还淑妃一个清白,就该彻查此事,以免rì后再有闲话。”玄凌“唔”了一声,转头去看皇后,皇后道,“此事已经宣扬开来,诸妃在座都听得明白。若不明不白了结了,皇上与臣妾自然都是相信淑妃的,可是外头的人没个准信听在耳朵里,人言可畏,反而有损淑妃声誉。” 胡蕴蓉嘟一嘟嘴,闲闲道:“人证不少了,一人一篇话听得人脑仁疼,表姐若再无主意,夜深了咱们也就散了。”说罢冷笑,“今rì也够热闹了,一早扯上我,再是淑妃,三堂会审。知道的人呢说宫里的人会找乐子,不知道的以为宫里尽是鸡鸣狗盗、欺上瞒下之事,更连累了皇上英名。” 皇后微微一笑,“蕴蓉既有这许多不放心,不若去请了太后来做主便是。” 玄凌闻言蹙眉,“糊涂!太后年纪大了,拿这些事告诉她岂非叫她不安心,愈加合宫不宁。” 陵容盈盈而出,一袭粉白衣衫像一株凌水而出的俏丽水仙,哀哀眼波在烛光明媚的摇曳下似有泪水轻涌,她怯怯道:“姐姐为皇上生有皇嗣,又cāo持后宫大小事宜,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姐姐对皇上一片深情,皇上万万不可轻信人言。”说罢长跪于地,以额触地,连连叩首,“还请皇上细细查清此事,不要让姐姐为人言所困。” 吕昭容不屑转头,按着琵琶扣上金累丝托镶茄形蓝宝石坠角儿向贞贵嫔撇嘴道:“这会子她倒惦记着姐妹情深了,从前淑妃废入甘露寺那会儿就不见她想着遣人去问候一声,倒劳烦了人家温太医。若是她去了,眼下也没那么男女私情的闲话了。” 贞贵嫔望了陵容一眼,怏怏地别过头,不愿去看。 余容娘子的裙摆上绣着大朵含苞yù放的绯红芍药,那鲜艳yù滴的红sè一路开到她的眼中,她向温太医道:“我有一事不明,还想请问太医。” 她彬彬有礼的神情使温实初一度灰败的神情稍稍镇静,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小主请说。” 她一字一字道:“淑妃是有孕回宫,既在外头有孕的,皇上不便时时去看望淑妃,按静白师傅所说倒是温太医来往频繁。那么淑妃这胎……” 她的语句似雪亮的钢针一针一针刺向温实初,他原本苍白的面sè泛起急切而激愤的cháo红,“小主言下之意是以为娘娘的皇子与帝姬并非帝裔?事关社稷,小主怎可胡乱揣测!”他撩衣跪下,眼中有急溃的光芒,“皇上万万不可听信小主揣测。” 祺嫔抢在温实初身前道:“淑妃宫外得子而回本就叫人有疑虑,余容娘子这话倒也不是凭空揣测,当时跟在淑妃身边的只有槿汐和浣碧两个,依臣妾之见,严刑拷问之下必有收获。” 我心头一震,不由喝道:“大胆!重刑之下必多冤狱,岂有滥用重刑以得证供的。祺嫔的心肠不像是宫里养尊处优的小主,倒大有周兴来俊臣这帮酷吏之风了。” 祺嫔与我怒目相对,座下嫔妃震惊之下私语窃窃,皇后正sè敛容,肃然道:“余容娘子揣测之事尚无确凿依据,你们素rì就爱人云亦云。本宫今rì有命,不许你们再乱嚼舌根!” “人云亦云?”听到这句话后,玄凌眼底yīnyīnyù雨的yīn霾更重,凝成铁锈般的灰sè,“赤芍揣测之事难道宫中早有议论了么?” 皇后神sè恭谨,陪笑道:“宫中女子长rì无事,往往捕风捉影,以讹传讹,皇上不必放在心上。” 玄凌的神sè捉摸不定,疑云更重,“以讹传讹?那你告诉朕,是什么讹传?若真是唯恐后宫不乱的厥词,你与朕也好平息谣言,安定宫闱。” 皇后似有难言之隐,微一咬唇,目光怜悯地在我身上划过,“此谣言从槿汐与李长对食之事起,淑妃有孕入宫,继而早产,宫中人云……人云淑妃双生子来路不明,并非皇上血脉。”说完她面有急sè,“这等谣传污人清听,皇上不可轻信。” 玄凌稍有霁sè,“淑妃早产乃是宫中夜猫冲撞,谁可预料?再说淑妃身子虚弱,胧月也是八月而生,可见传言不真!” 皇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似心中一块大石落下,抚着心口道:“臣妾也是如此以为。” 陵容闻得此言,喜不自胜,含泣拜倒,“多谢皇上皇后相信姐姐清白。当rì姐姐意外早产,宽厚大量已不追究旁人责任,谁知背后还生出许多是非,实在可恶!” 陵容不语便罢,一语毕之,座中一人的声音虽小,却清晰入耳,“淑妃早产实属意外,可是猫为何无缘无故会去扑人,又不偏不倚扑在淑妃的肚子上?如是旁人有意要害淑妃,为何淑妃事后并不追究,更不置一词?除非……这根本便是淑妃妊娠之期已到,为掩真相所寻的借口!”所言之人着一身藤青曳罗靡子长裙,正是素来与安陵容不睦的穆贵人。听陵容这般维护我,忍不住出言质问。 我暗暗摇头,只顾意气之争,却丝毫不知已落人圈套。 玄凌脱口道:“怎会?连孙姑姑都说涵儿与朕小时面容相仿。” 祺嫔道:“其实孩子还小,定要说相貌似谁也未必一定。” 斐雯忙接口道:“奴婢也正奇怪呢,娘娘生产那rì,温太医趁着娘娘还未痛晕过去的时候问什么保大还是保小的问题,奴婢就纳闷这事本该问皇上和太后拿主意才是,怎么倒问起娘娘来。先前奴婢嫂子生孩子的时候,倒是哥哥上去问过这样的话。然后人多了忙进忙出,奴婢也无暇细听,只听见说什么‘数十年的情分’,‘死心不死心’的话。” 此语一出,众人哗然。祺嫔扬着脸道:“皇后乃六宫之主,敢问皇后,妃嫔私通,罪当如何?” 皇后满脸灰心神sè,摆手道:“本朝少有此事。从前太祖的如妃入宫后与南朝废帝阙贤公私会,虽然只有一次,然而太祖震怒,当即绞杀,以正六宫。”她及时捕捉到玄凌眼中的不忍与迟疑,“皇上,请体念淑妃是予涵生母,还请从宽处治。” 祺嫔一笑,“皇后宽仁,淑妃是三殿下生母不错,可生父是谁还未可知。”她停一停,笑意更浓,作势在自己脸上轻拍一掌,“真是嘴快,既不知生父是谁,哪里还能称殿下,真抬举他了。”她转脸看着槿汐,“为今之计,唯有重刑拷打槿汐与浣碧两个奴才。再不然,只得也委屈淑妃与温太医了。” 祥嫔击掌道:“是了是了。人是贱皮贱肉,不用刑如何肯招!若真能把慎刑司七十二道刑罚一一受遍还不改口,那就有几分可信了!” 我的目光触上李长急痛而无可奈何的目光,转脸看着祥嫔道:“把慎刑司七十二道刑罚一一受遍,不死也已成残废,即便还人清白又有何用!己所不yù,勿施于人,祥嫔为何不自己身受一遍再来说话!” 槿汐鼻翼微微张阖,端然行了一礼道:“为保娘娘清白,奴婢甘愿承受任何刑罚。只是娘娘千金贵体不能无人照拂,还请皇上不要用刑于浣碧姑娘。” 祺嫔伸手戳着槿汐额头,“崔尚仪心智坚毅非寻常人能比,即便你能熬过种种酷刑又如何?浣碧是甄氏陪嫁,在未央宫跟半个主子似的娇贵,若用起刑来,只怕还是她会吐露真相。” “姐姐,姐姐!”我正yù开口,陵容急急拉住我道,“陵容知道姐姐心疼浣碧与槿汐,只是她们若不受刑,姐姐更为难。纵使心疼,也只能忍一忍了。”说罢目光一转,问道,“浣碧rìrì跟着姐姐的,怎么今rì倒不见了?” 李长忙道:“六王病了好些rì子,浣碧姑娘自请去清河王府照顾了,是以不在宫中。”他低一低身子,“若此刻强行唤回,只怕惊动了王爷与各位宗亲。此事尚未定论,不宜外扬啊!” “不宜外扬么?臣弟已经知道了。” 。 第十七章 风弥霜落掩平生 清越的声音震破了众人迷茫的狂躁,视线所及之处,是一朗朗少年阔步迈进。 那少年疏朗的面庞中隐着孤寒锐气,双眸中jīng光内敛、黑不见底,“臣弟进宫向两位太妃请安。谁知经过内宫见各宫各院漆黑一片,人影都没几个,唯皇嫂宫里灯火通明,就想过来一看究竟。谁知在外头听见这些!”他一撩身上腾螭盘云石青长袍,大步流星上前单膝跪下,“臣弟身为宗亲,愿为淑妃娘娘与皇子帝姬作保。淑妃自入宫来夙兴夜寐,怜老惜幼,凡事亲力亲为,无不勤谨,所以臣弟愿意相信淑妃为人!” 祺嫔不由sè变,一张丰润如满月的脸庞遽然迸出寒光似的冷笑,“九王眼高于顶,一向不爱与后宫妃嫔来往,怎么今rì倒能说出淑妃恁多好处来?夙兴夜寐,倒像是王爷亲眼见到似的!” 玄汾少年气xìng,目光往祺嫔身上一扫,忽生了几分顽意,即刻针锋相对,“倒也不用本王亲眼看着淑妃是否夙兴夜寐勤谨。只瞧淑妃身量纤纤,便可知她协理六宫辛苦。倒是祺嫔珠圆玉润犹胜杨贵妃,可知是享清福的人。只是脑袋没有身子这般庞然,想是满脑子总想着如何算计别人费了不少脑筋,倒没那么肚满肠肥。” 玄汾话虽刻薄,然而形容祺嫔倒是十分生动,座中嫔妃几番风波受惊不少,当下忍不住都笑了起来。祺嫔又恨又气,满脸涨成猪肝sè,倒与她满头珊瑚玛瑙珠饰十分相称。 祺嫔新贵出身,兄长这几年在朝中也颇得脸,不由增了许多骄气。玄汾不过是出身寒微的失势亲王,素来为她所轻,此刻受他奚落,如何能忍,不由顿足,指着玄汾道:“你——” 话音未落,脸上已重重挨了一掌,正是玄汾所打。祺嫔一rì之内挨了两下耳光,气得几乎要晕厥过去。玄汾抱拳道:“皇兄可曾听到她方才言语,攀诬一个温太医还不够,什么夙兴夜寐是臣弟亲眼所见,竟要把臣弟也拉进这趟浑水去么?可见此人失心疯了,随口拉上人便诬陷与淑妃有私,她的话如何能信?”他想是气极了,眼周皆是烈火般赤sè,“臣弟与淑妃娘娘差了多少年纪,淑妃娘娘是皇兄的妃子,自然就是臣弟的嫂嫂。淑妃协理六宫以来,对上对下无一不和气妥帖。谁不知道臣弟生母寒微,不过是半个王爷,淑妃从未有半分轻贱,反而尽力照拂。今rì臣弟说一句公道话,却被这疯癫女子指着鼻子说话,臣弟这亲王当得也好没意思,还不如闲云野鹤去算了。” 玄汾这话虽有几分赌气,却也道尽宫中人情冷暖,皇后忙劝慰道:“九王多大的人了,倒说起这赌气话来!”她看一眼玄凌,“凡事总有你皇兄和本宫做主。” 玄汾平一平气息,跪下道:“这女子虽然神志不清,但终究是皇兄的妃嫔,臣弟冒失打了她,还请皇兄降罪。” 玄凌伸手向他,道:“也不怪你,起来吧。” 祺嫔忍不住落泪,顿足道:“臣妾在皇上眼中越发混得连个破落户也不如了么?!” 玄凌眼皮也不动一下,只向玄汾道:“别与她一般见识。”说罢淡淡道,“皇后也该好好管教,别教她动辄出言不逊!” 皇后应了一声,旋即含怒向祺嫔道:“你要仔细!九王是天潢贵胄,皇上的亲兄弟,什么破落户!嘴里再这般不干不净,叫太后与太妃听见狠狠掌你的嘴!”她缓一缓气息,“皇上不是不宠爱你,别自个儿没了分寸因小失大!” 皇后最后的意味深长压制住了祺嫔喉咙里的哽咽,她的抽泣声渐渐低微下去,化作颊上一抹不甘的狠意。 我感激玄汾意外给予我的援手,然而此时此刻不宜言表,我只以深深一眸表示对他的谢意。 皇后水波般柔和的双眸里隐着冰凉的光泽,好似冬rì素雪般清冷,和她此刻循循的语气不同:“有九王作保的确让人放下一重心思。帝姬不去说,只是三殿下是皇上的血脉,皇上更对他寄予厚望。事关千秋万代,实在不能不仔细。” 玄凌道:“怎样才算仔细?” 皇后微微沉吟,祥嫔眸光敏锐一转,缓缓说出四字,“滴血验亲(1)。” 玄凌转过脸来,“怎么验?” 祥嫔道:“臣妾从前听太医说起过,将两人刺出的血滴在器皿内,看是否融为一体,血相融合者即为亲,否则便无血缘之亲。”皇后抬头看一眼玄凌,“这法子不难,只是要刺伤龙体取血,臣妾实在不敢。” 我心头猛地一震,有骇人的目光几乎要夺眶而出。我感觉到嘴唇失去温度的冰凉与麻木,心里有无数个念头转过,不能验!不能验! “不能验!”贞贵嫔霍然立起,反对道,“皇上龙体怎可轻易损伤?这个法子断断不可行!” 敬妃赶紧扶住因为激动而摇摇yù坠的贞贵嫔,跟着道:“此法在宫中从未用过,谁知真假?臣妾也不赞成。” 祺嫔好整以暇地拨弄着裙上杏子sè如意结丝绦,“那也未必,此法在民间可以说广为流传,臣妾以为可以一试。”她柔声道,“此事不只关系淑妃清誉,更关系皇家血统。事情棘手,但只消这一试便可知真伪?皇上无须再犹豫了。” 见玄凌颇为所动,玄汾恳切道:“皇兄可曾想过,若予涵真与皇兄滴血验亲,即便证明是皇兄亲生,将来予涵长大知道,损伤皇兄父子情分不说。若皇兄真对予涵寄予厚望,后人也会对其加以诟病,损其威望。” 余容娘子笑道:“王爷这话糊涂了。正是因为皇上对殿下寄予厚望才不能不验,否则真有什么差池,皇上岂非所托非人,把万里江山都拱手他人了。” 玄凌眼底清晰的震惊与浓重的疑惑密密织成一张天罗地网,兜头兜脸向我扑来,我几乎能感觉到贴身小衣被汗湿了紧紧吸附在背上的黏湿感觉。此刻,除了紧紧抓住他的信任,我别无他法。我盈盈望着他,涩然一笑,“甘露寺青灯佛影数年,不意还能与皇上一聚。本以为是臣妾与皇上情缘深重,谁知却是这样地步?早知要被皇上疑心至此,情愿当初在凌云峰孤苦一生罢了。” 他的手掌有黏腻cháo湿的冰凉,握住我的指尖,“嬛嬛,你不要这样说。”他的语气有些艰难,仿佛一缕莲心之苦直逼心底,“只要一试,朕便可还你和涵儿一个清白。” 被冷汗濡湿的鬓发贴在脸颊有粘腻的触感,像一条冰凉的小蛇游弋在肌肤上,那种寒毛倒竖的恐惧如此真切。我艰难地摇头,“皇上要试,便是真疑心臣妾了。” 他转过脸去,贞贵嫔心中不舍,一时胸闷气短,连连抚胸不已。敬妃一边安抚她一边向玄凌道:“贞贵嫔所言不差,既然疑心淑妃与温太医有私,三殿下只与温太医滴血验亲即可。这样既不损皇上龙体,亦可明白了。” 温实初闻言脸上一松,玄凌点头道:“李长,你去柔仪殿把三殿下抱来。” 我听得敬妃折中劝慰,心中稍稍放下。皇后虽见疲态,勉强振作道:“诸位妹妹今rì也累着了,先用些点心,等下三皇子一来,事情便见分晓了。”说着吩咐小厨房端了银耳莲子羹来,众人心思纷纭,也无人去动。 良久,却见一痕碧sè的身影翩翩而进,欠身道:“奴婢浣碧携三皇子拜见皇上皇后。” 玄凌一怔,“你不是去六王府了么?” 浣碧软软道:“是。六王身子见好,奴婢回宫是向娘娘复命。谁知一回宫见李公公来找三皇子,便和公公从淑媛娘娘处抱了三皇子回来。” 我微微sè变,“姐姐已将临盆,不能拿这些事惊扰她。” 浣碧道:“奴婢出来时娘娘正睡着,想来没有惊动。” 浣碧手中抱着一个小小襁褓,正是我亲手绣给予涵的“梅鹿含芝”水红缎被。 玄凌伸手想摸一摸孩子的额头,浣碧侧身一让,轻轻嘘道:“殿下还睡着呢。”我远远一看,果然孩子在浣碧怀中睡得正香,半张小脸被襁褓盖着,很是安适的样子。 玄凌微有不忍,摆手道:“李长,你去刺一滴血来。” 殿中早已备好一钵清水,装在白玉钵中,清可鉴人。李长从皇后面前拈过一枚雪亮的银针,犹豫着是否即刻要动手。 我扑至玄凌身前,哀求道:“皇上,这一动手,即便认定涵儿是皇上亲生,来rì他也会被世人诟病是皇上疑心过血统的孩子,你叫涵儿……叫涵儿将来如何立足?” 玄凌轻轻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势那样轻,好像棉絮般无力,片刻道:“终究是咱们的孩子才最要紧。” “慢——”浣碧环顾四周,目光定在贞贵嫔身上,“贵嫔身子虚弱,怕看不得这些。” 皇后一抬下巴,“扶贵嫔去偏殿歇息。” 浣碧见贞贵嫔出去,微微松一口气。温实初踅步上前,毫不犹豫伸出手指,李长一针扎下。殿中鸦雀无声,静得能听见鲜血“咚”一声落入水中的轻响。浣碧从襁褓中摸出孩子藕节样的小腿,道:“十指连心,为减殿下痛楚,请公公扎在脚背上吧。”李长狠一狠心,闭眼往孩子脚背一戳,一滴鲜血沁入水中,孩子觉痛,立时撕心裂肺大哭起来。 我心中揪起,一把抱了孩子在怀中,不觉落下泪来。 我抢得太快,身子轻轻一晃,套在小拇指上的镂金菱花嵌翡翠粒护甲不小心触到水中。浣碧忙陪笑道:“娘娘抱殿下抱得急了。” 李长亲手捧起白玉钵轻轻晃动,只见钵中新盛的井水清冽无比,在水波摇动之中,两颗珊瑚粒般的血珠子渐渐靠拢,似相互吸引的磁铁一般,渐渐融成一体。 玄凌额上青筋突突跳起,薄薄的嘴唇紧紧抿住,狠狠一掌击在宝座的扶手上。那宝座本是赤金镂空铸就的,花纹繁复,玄凌一掌击上,面sè因为手掌吃痛而变成赤紫。 温实初的眼神遽然涣散,倒退两步,连连摇头道:“不可能!绝不可能!” 祺嫔眼中浮起如鲜血般浓重的快意,皇后喝道:“大胆甄氏!还不跪下!” 我冷然以对,“臣妾无错,为何要跪!” 皇后的沉肃有力,“血相融者即为亲!你还有什么可辩驳!”皇后环顾左右,“来人!剥去她淑妃服制,关进去锦宫!把那孽障也一同扔进去!温实初……即刻杖杀!” 我怒视周遭,狰目yù裂,“谁敢!” 玄凌眸底血红,有难以言喻的撕裂的伤痛,他伸手狠狠捏住我的下颌,“朕待你不薄,你为何……为何这样对朕!” 他的指节格格作响,下颌有将被捏碎的裂痛,我仿佛能听到骨骼裂开的声音。敬妃上前yù劝,玄凌手一挥将她推在地上,敬妃又是吃痛又是焦灼无奈,只得闭眼不忍再看。 我拼命摇头,紧紧抱住怀中的孩子。我说不出话,挣扎间,唯有两滴清泪滑下,落在他的手背。似被烫了一般,玄凌轻轻一颤,手上松开两分力道,不觉怆然,“嬛嬛,你太叫朕失望了!” 我咳嗽几声,猛力呼吸几口新鲜的空气,哑声道:“皇上,这水不对!” 他惊愕的瞬间,我迅速拔下发间金簪,锋锐的簪尖在李长手背划过,几滴血珠落进水中,很快与钵中原本的血液融在一起,成为完美的一体。 这变故突如其来,所有人怔在了当场。我的下颌痛不可支,强撑着道:“这水有问题,任何人的血滴进去都能相融。” 浣碧一愣,忙取过银针刺出几滴血,很快也与钵中鲜血融在了一起。浣碧尖声叫道:“这水被人动了手脚!娘娘是清白的!” 李长张口结舌,连连摆手道:“奴才不能生育,这……这……温太医和浣碧绝不是奴才的子女呀!” 玄凌怒极反笑,“朕知道!” 温实初神sè稍稍好转,伸指往水中蘸了蘸,用舌头一舔,当即道:“此水有酸涩之味,是加了白矾的缘故。医书古籍上有注:若以白矾调之水中,虽非父子亦可相融,而若以清油少许,置于水中,则虽是亲子,亦不能相融。” “皇上……”我jīng疲力竭,含泪跪下,“此人居心之毒,可以想见。” 玄凌缓缓转过身去,盯住皇后,森然道:“方才为求公允,是皇后亲手准备的水吧。” 皇后面sè微微发白,强自镇静,“臣妾准备的水绝没有问题。” “是么?”玄凌淡漠道:“朕记得皇后颇通医术。” 皇后垂首,描成鸦青的睫毛微微颤动,恳切道:“臣妾若用此招,一不小心就会被发现,岂非太过冒险?未免蠢笨。”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胡蕴蓉本就娇艳的脸庞在这一刻更多了一层yīn恻恻的艳光,“这招虽险,胜算却大。一旦得逞,谁都认定三殿下是温太医的儿子,谁会再验?即便与皇上再验,想来皇后jīng心谋算,也一定会让淑妃含冤莫白。” 皇后仰首道:“臣妾冤枉!臣妾贵为皇后,何必还要出此下策陷害淑妃?” 仿佛入定的端妃微微睁开双眼,叹息道:“是啊!您已经是皇后,还有什么不足呢。” “若非臣妾及时发现,涵儿即便是皇上亲生也会因冤被杀!”我抬头迫视皇后,“臣妾一向敬您为皇后,处处礼敬有加,不知是哪里得罪了皇后,要遭此灭顶之灾?” 胡蕴蓉一指我怀中孩子,笑向皇后道:“因为淑妃有儿子,您却只有义子。连您自己也说,皇上对三殿下寄予厚望。既对三殿下寄予厚望,您的大皇子当不成太子,将来您的太后之位可要往哪里摆呢。”说着纤纤手指从孩子襁褓上温柔划过,“可怜,可怜!三殿下,谁叫你年幼就得你父皇宠爱呢?皇后是皇长子的养母,自然气不平了。” “放肆!”皇后眉心有怒气涌动,声冷如冰,“本宫身为国母,嫔妃之子就如同本宫亲生,将来谁为太子都是一样,本宫都是名正言顺的母后皇太后!” “是么?”胡蕴蓉娇俏的脸庞含着亲切的笑容贴近皇后,“那您能不能发誓,皇长子绝不会继位太子!”她眼波盈盈,“反正皇长子也不是绝顶聪明呵!” 皇后面上看不出半分情绪,只以凌人目光平视胡蕴蓉,胡蕴蓉亦分毫不露怯sè,扬眸以对。 我起身,舀过一碗清水,用银针再度从怀中孩子的脚背上刺出一滴鲜血滴入水中,端至玄凌面前,“皇上验过,疑心尽可消了吧。” 他勉力一笑,“嬛嬛,是朕错怪你。朕再无半点疑心。” 我坚持,“请皇上滴一滴血。”他无奈,依言刺破,一滴血融入碗中鲜血,似一对久别重逢的亲人,很快融为一体。 我轻轻吁出一口气,“臣妾此身从此分明了。” 我牢牢抱着怀中啼哭不已的孩子,顺手将手中瓷碗一掷,只听“哎呦”一声痛呼,祺嫔捂住额头痛呼起来,她的指缝间漏出几道鲜红的液体,覆上她已无人sè的脸孔。我一指祺嫔等人,冷冷道:“皇上打算如何处置?” 祥嫔吓得一缩,祺嫔犹不服气,昂首道:“即便三皇子是皇上亲生,可淑妃与温实初有私,三人皆是见证。难道皇上也不闻不问吗?” 斐雯的脸sè逐渐苍白,直到完全失去血sè。她“砰砰”叩首,喊道:“奴婢不敢撒谎!奴婢不敢撒谎!”她惊惶的目光四处乱转,待落在静白身上时闪出了异样的光芒,狂喊道:“即便皇上不信奴婢,也不能不信静白师傅。她在甘露寺可是亲眼看到温太医屡屡去探望淑妃的呀!” 静白的脸庞因为发白而更加庞大,她忙乱地数着念珠,“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 一把清凌凌的女声婉转响起,“静白师傅这句话,足以让天下出家人为你羞愧而死。” 注释: (1)、滴血验亲:其方式分为两种,一种叫滴骨法,另一种叫合血法。滴骨法,早在三国时期就有实例记载,是指将活人的血滴在死人的骨头上,观察是否渗入,如能渗入则表示有父母子女兄弟等血统关系。合血法大约出现在明代,是指双方都是活人时,将两人刺出的血滴在器皿内,看是否凝为一体,如凝为一体就说明存在亲子兄弟关系,认为“血相融者即为亲”。其实这种方法没有任何科学依据,文中姑且信之用之。 。 第十八章 脸容初断故人肠 “大姐姐!”玉娆跟在叶澜依身后,急急进来,“你那么晚还不回宫,我可急死了!” 玉娆迈步太快,足下踢到铺地金砖,一个趔趄,几乎要摔倒。玄汾在旁用力一扶,轻声道:“小心些。” 玉娆耳根一红,含怒横了一眼,甩脱他的手,奔至我身前上上下下地看我,满面忧sè,“大姐姐没有事吧?” 我轻轻抚一抚她的头发,微笑道:“我没有事,谁带你来的?” 叶澜依轻轻一福,已然立到了玄凌身边,“臣妾才要回宫去歇息,谁知碰上了这位急三火四的三小姐带着丫头要找她的淑妃姐姐。臣妾又见她带着的丫头是花宜,想起来花宜是淑妃从凌云峰带来的,正好静白师傅是甘露寺的人,花宜曾说她在甘露寺有故人相识,臣妾想静白一人的话不足信,多个人也好呀。所以把自己阁中的腰牌给了花宜去找人,谁知这丫头腿脚倒快,赶着就回来了。”她三言两语说完,像是说着一件极不要紧的事,顺手取过一盏银耳莲子羹,坐下悠然品尝。 玉娆见我神sè虚弱,不由气愤抬头,“皇上废了我姐姐一次,还要再废第二次么?” 疾奔后的玉娆鬓发有些松散,只以柔粉丝带束起,簪一只小小的纯银蝴蝶压发,却增了几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天真之姿,她穿着素净的洁白上襦,只在衣襟一侧斜绘一枝浅粉玉兰,长长伸至肩头,浅浅鹅黄罗裙上以朦朦的翠绿渲染裙幅,再以工笔绘满粉白折枝玉兰,素颜立在花枝招展的嫔妃之间,生生脱颖而出。 这是玄凌第一次看见玉娆,他目光缓缓一沉,整个人恍若出神离窍了一般,恍惚轻声道:“宛——” 跪于他身后的皇后已然平静接口,“宛若天人。”她淡淡笑着看向玄凌,平静无澜的笑意中有一丝难掩的焦灼与克制,“淑妃的妹妹果真姿容宛若瑶台仙子。” 我心中一沉,忙拉住玉娆在身后,示意她不可多言。 玉娆按捺不住,指着与花宜同来的姑子道:“甘露寺的姑子不止静白一个,皇上也该听听别人的。” 那姑子也不瞧静白,径直走到我跟前,道:“一别数年,娘娘手上的冻疮冬rì还发作得厉害么?” 我眼中有泪的热意,“已经好多了,只是到了冬rì还是不免痛痒。” 玄凌神sè稍转,问道:“你也知道淑妃手上冻疮的事么?” 莫言淡淡应了一声,“嗯,淑妃在甘露寺时要砍柴、洗衣、做种种粗活,寒冬腊月手也浸在河水中,怎能不长冻疮?她若不做,静白便动辄打骂。淑妃不曾出月就离宫,身子未得好好将养,时常病痛,还在下雪之际被静白诬陷偷了燕窝赶去了凌云峰,几次差点活不下来。”她端详我,皱眉道,“只是现在气sè还不好。” 众人第一次听闻我在宫中的遭遇,敬妃念了句佛,忙道:“难怪温太医时常去看望,若不常去,娘娘此刻恐怕已不在这里了。” 周婕妤瞪着静白道:“你是出家人,怎恁地狠毒。” “阿弥陀佛,”莫言道,“娘娘能安然至今,她倒也还不算狠毒。凌云峰那种地方偏僻难行,常有狸猫出没伤人。淑妃若真与温太医有私,大可一走了之,何必守在那里吃苦。” 玄凌伸手yù抚我面颊,歉然道:“嬛嬛,委屈你了。”我侧首避开他的手,面上微微一红,再不说话。 静白面如死灰,“贫尼并没有苛待娘娘,只是吩咐她做寻常姑子所做的活儿。凌云峰……凌云峰……”她说不下去,只死死低下头去。 浣碧垂泪将往rì诸事拣要紧的说了几件,每说一件,莫言便略略解释几句,诸妃闻言无不变sè,胡蕴蓉哼了一声道,“还说修行呢,没把命修进去就是造化了。淑妃安然至今,倒不是莫言” 陵容长长的睫毛如羽翼一扇,垂泪道:“姐姐受了好大委屈,还请皇上重重处置这个姑子!” 玄凌道:“你说如何处置?” 陵容饱满的唇sè似盛开的玫瑰,娇艳yù滴,“臣妾以为要立刻绞杀!这个姑子心眼忒狠毒,又爱搬弄口舌是非,皇上定要拔了她的舌头给姐姐出气。” 吕昭容不屑一笑,“总以为昭媛温柔敦厚才得皇上喜欢,原来也有这辣手无情的时候。” 静白吓得面如土sè,死命挣开去拖她的侍卫的手,极力喊道:“祺嫔小主!祺嫔小主救我!”祺嫔自顾不暇,硬生生转过脸不去看她。 “且慢——”我示意侍卫退开,“此刻静白师傅喊祺嫔小主喊得很顺溜了,怎么方才还说已经两年不曾踏足后宫了?见到滟贵人脱口便称‘贵人’,供海灯时又知道贵人将进位一列,可见对后宫近来之事了如指掌。那么是谁背后指使呢?倒是难为了她一个个把你们搜罗起来。” 一声尖锐的哭音爆发在殿内,远远跪在殿门口的玢儿膝行到我跟前,抱住我的腿大哭道:“奴婢对不起小姐!可是奴婢不敢不来宫里,奴婢若不来,祺嫔会让陈四打死我。”她撩起衣袖,露出满手臂未愈合的伤口,有些结了痂,有些还在流血化脓,“小姐!小姐!”她痛哭流涕,跪在玄凌脚下磕头如捣蒜,“小姐与温大人虽然相识得早,但他们真的没有半点私情!” 我含泪拉起玢儿,柔声道:“我没有怪你!这些年,你也受了不少委屈了。” 我看着玄凌,静静道:“祺嫔指使玢儿、斐雯与静白污蔑臣妾,此事昭然若揭。只不知还有谁背后指使祺嫔,否则她没有这样大的胆子,也想不了这样周全!” 胡蕴蓉道:“淑妃这话不错。若由得此人在宫里兴风作浪,只怕以后的rì子还是不得安宁!”她瞟一眼皇后,“还请皇上早下决断。” 我冷然看着祺嫔,“你若供出幕后主使,本宫或许可以饶过你。这条命要不要全在你。” 她眉心倏地一跳,对生的渴望牢牢攫住她的心跳,沉思良久,她神sè一亮,大声道:“没有。没有人主使我。淑妃,是我自己恨毒了你!” “是么?从管氏一族崛起那一rì起,你兄长嫉妒我兄长,你恨毒了我。” “与我的家人都不相干!自进宫那rì我就想,我的门第、资历、才学哪点比不上你,何以要皇上面前都让你占尽了风头?”她的目光快速从皇后身上掠过,“所以,全是我自己的主意。” “有自己的姐妹在宫中真好。”皇后喃喃道。 胡蕴蓉轻轻皱起画成远山黛的娥眉。皇后望着我与玉娆安静出神,轻轻道:“臣妾看见淑妃与她妹妹,想起当年与姐姐一同侍奉皇上的情景。有亲姐妹在一起,不仅福祸与共,至少有一个人会信任自己。” 玄凌轻轻“嗯”了一声,皱了一晚的眉头舒展开来,似沉浸在极遥远的往事中。“皇上,”皇后凄婉抬头,珠玉繁翠下的神sè哀凉如冷月,“若姐姐还在,一定会相信臣妾的清白。她知道自己的妹妹必不会做这样的事!” 玄凌又轻轻“嗯”了一声,他双目似睁非睁,端详皇后良久,“地上凉,跪久了膝盖疼,你起来吧。” 皇后艰难起身,剪秋赶紧扶了一把。玄凌徐徐道:“那水……” 话音未落,却见染冬已经跪下泣道:“奴婢不是有心,娘娘去备水时奴婢接了一把,奴婢忘了自己刚在后院淘澄过白矾,不小心手指上沾到了。” 玄凌还是那样轻轻“嗯”了一声,似梦游一般道:“皇后。染冬年纪大了,做事又不当心,不能再留在你身边伺候了,打发她出去吧。” 皇后低一低头,答了声“是”。 我把孩子交到浣碧手中,低声道:“皇子乏了,叫rǔ母喂了nǎi早些睡吧。”浣碧答应一声,悄悄出去了。 殿中极安静,听得见远远树梢上乌鸦扑棱翅膀的声音,“霍啦啦”——那样苍凉,在紫奥城的上空留下破碎的回声。 玄凌还是那样淡漠的口气,“祺嫔管氏,祥嫔倪氏危言耸听,扰乱宫闱,褫夺封号,降为更衣,余容娘子荣氏……”他的语气在提到这个名字时有了些莫名的温情与怜惜,“罚俸三月,婕妤赵氏罚俸一年,其余的由淑妃自行处置。” 护甲硌在手心有冰凉的冷硬。我略整一整鬓发衣衫,缓缓道:“斐雯,静白,乱棍打死,槿汐带玢儿回去。” 我冷眼看着狂呼着“救命”被侍卫硬拖出去的两个人,那种撕心裂肺的恐惧带来的绝望呼声让我觉得刺耳。我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自本宫回宫以来,关于本宫和双生子的流言已经太多。从前不加责备是觉得流言无稽,谁知一再宽纵反而酿成今rì大祸。”我顿一顿,“拔了她们的舌头,再施杖刑。” 目光环顾四周,众人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很快,侍卫把两片血淋淋的东西拿进来复命。淡淡的血腥气在殿内弥漫,我看也不看,道:“赏给倪更衣和管更衣,多了一条舌头,她们就知道如何管好自己的舌头了。” 我漠视玉娆的惊愕与惧意,只紧紧攥着她的手,感觉到一种异样的行将失去的担忧。 倪更衣瑟瑟发抖,只看了一眼便尖叫一声晕了过去。管氏一副yù呕的表情,眼睛恨得血红,啐道:“你好狠毒的心!” 我睨一眼陵容,“还得多谢昭媛的法子。” 陵容勉强一笑,紧紧攥着手中绢子。管氏也不看我,直定定盯着温实初,踉跄走了两步,指着他道:“即便贱人与你没有私情,你敢赌咒你对贱人没有一点私心么?”她的眸中有疯狂的厉光,“你敢不敢拿你的亲族、你的父母起誓,你对皇上的女人没有过半分不轨之情?” 温实初神sè艰涩,“小主,您有些神志不清了!” “神志不清?”她冷笑,“你当我没有眼睛,皇上也没有眼睛么?你对淑妃的心意昭然若揭,温大人,听说你至今未娶呵……” 温实初额头有晶亮的汗珠,勉力道:“微臣未娶乃是私事,与娘娘无关。” “是么?但愿如此吧。”管氏的神情有一种逐渐陷入疯魔的癫狂,使她原本娇艳的脸庞呈现出一种行将崩溃的凄厉,她凑近一点,逼视他温厚的脸庞,“知不知道你错了?你的情意都是错的!你在她身边一天,迟早会害死她!不是今天,也会是以后,你对她的情意迟早会让她死无葬身之地。除非,你死了。否则,你若在她身边一天,便是拉着她往死地近一步。”她骤然大笑,那“格格”的笑声似夜枭凌空划过,让人毛骨悚然。 她忽然大哭起来,扑向玄凌足边,“皇上!皇上!臣妾对您是一片真心,为什么你只相信这个贱人,却不顾臣妾对您一片真情!皇上……臣妾侍奉您多年,为什么您心里还只记挂着这个贱人!” 玄凌俯视着她被泪水冲得脂残粉褪犹如艳鬼一般的脸庞,轻轻道:“拉她下去。”他抬一抬眼,“朕倦了,皇后也该倦了。以后宫中有什么事尽可放手交予淑妃去做,你安心养着身子就是。” 他的目光落在温实初身上,良久,眼中尽是复杂的意味。他只是一语不发,这样静静看着温实初,像在审视一道未解的难题。管氏像一块破布袋一样被拖出昭阳殿,她凄厉的呼喊犹在耳边,“温实初,只要你在她身边一天,一定会害死她!我就睁着眼睛,只看着那一天!” 温实初的背上全被汗濡湿了,陵容悄悄走到他身边,轻轻道:“大人,你从未做错过事么?你要知道,你的情意,你这个人,本身就会害死别人了!本宫劝你一句……” 温实初的脸sè和一个活死人没有任何差别,陵容话音未落,温实初一把夺过端妃座边黄梨木高几上搁着的削雪梨用的小银匕首,手起刀落——瞬间,胯下有血泉凄厉喷涌而出。 “如此,可保娘娘清白了。”这是温实初在失去知觉倒地前唯一的一句话。 这场变故来得太过突兀,一时之间无人反应过来,我怔在当地,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觉得心底出现了一个茫然的空洞,那样空,随着他鲜血的流逝,竟没有东西可以去填补。直到安陵容摸到颊边带着温实初体温的温热血液时,才无比恐惧地尖叫起来。胡蕴蓉第一个扑进了玄凌怀中,所有的嫔妃惊得面无人sè,惊惶退开,几个胆子小的早已晕厥了过去。侍女和嫔妃的尖叫声、哭泣声、曳衣推桌奔逃声此起彼伏,唯余皇后和端妃两人稍稍镇静些,极力主持。 玉娆惊惶地转过身,玄汾即刻闪在她身前,一手捂在她眼前,低喝道:“闭眼,不要看!”我转身见玄汾的手掌离玉娆眉心半寸远,并未碰触她的肌肤,感念他在此境遇下依旧能恪守礼仪,忙道:“有劳王爷看顾小妹。” 他点一点头,像是允诺一件极要紧的事。我心中稍稍放心,极力按捺着心中酸楚灼痛,脑中茫然地想着,他若死了?死了要怎么办?我木然地指挥嫔妃退开,赶紧召来太医救治温实初。不知谁突然大叫了一声,“太医!太医!淑媛娘娘不好了!” 目光的尽头,空洞打开的殿门外,水红柔靡的灯光缓缓泻成温柔的霓裳,霓裳下是倒在平金地砖上的一袭铁锈红撒亮金刻丝蟹爪菊花宫装的眉庄,她身下流出的鲜血缓缓洇成一条长河,一点一点缓缓漫延进来,和温实初身下的血泊汇集在一起,开出一朵惨烈的鲜红。 眉庄的身后是后宫深夜无尽的黑暗,那么黑,像可怕的死亡一样,要吞没她柔软的身躯。我的头脑中一片空白,像有一把尖利的锥子在脑中用力地搅啊搅,我什么都顾不得了,本能地狂奔出去,紧紧抓住她的手。 眉庄痛得脸都扭曲了,说不出话来,目光定定地盯着温实初倒下的地方,一滴清泪从她眼角滑落,她颓然地闭上了眼睛。 玄凌很快来到我身边,一把抱起眉庄直奔棠梨宫,怒吼道:“太医呢?太医!” 我仓促跟上,回首见凤座上端然而坐,含着一缕寂寥笑意的皇后,清醒地意识到:纯元皇后,才是皇后永远屹立不倒的一张王牌。 。 第十九章 花落人亡两相知 棠梨宫彻亮的灯火驱不散我心底冰冷的寒意,卫临已经奉诏前来看顾眉庄,同时为了方便医治他的先生,温实初也暂且被安置在棠梨宫向来无人居住的偏殿。一宫的太医、稳婆几乎全挤在了灯火通明的棠梨宫。 皇后不被允准前来,只留在昭阳殿与端妃收拾残局,敬妃与胡蕴蓉安置各宫妃嫔回宫歇息,顺便陪伴因劳累而身体不适的贞贵嫔,槿汐与浣碧带了两位皇子暂且在柔仪殿照顾,打点一切未尽事宜。 眉庄被送进内殿已经一个时辰了,除了偶尔听见几声痛苦的呻吟,再无半点动静。稳婆手里的清水一盆盆端进来,端出时成了一盆盆血水。我看得心惊肉跳,几次要冲进去,李长再三拉住我道:“娘娘不能进去,卫太医正在为淑媛娘娘接生,等下就好了,就好了!”说罢悄声道:“娘娘照照镜子。”我才发觉下颌两个深紫sè指印,若被眉庄看到,难免又叫她受惊。于是只得按捺下来,坐着静候。 采月絮絮在耳边抽泣道:“皇后宫里逐了染冬出去,好像是安昭媛身边的宝鹊跟来想送一送,侍卫又不许,在咱们宫门前争执起来了。言语间惊动了小姐,小姐本来睡着,醒来时听说大伙儿都还在皇后宫中,本来就心里不安。又听见她们争吵,少不得去问个究竟,结果宝鹊嘴快说漏了,说昭媛娘娘和淑妃姐妹情深,今rì淑妃娘娘受了好大的委屈昭媛都极力声援。现在她和染冬不过是同乡,染冬被赶出宫了自己送一送而已。今rì宫里好大的风波,浣碧姑娘来了都瞒着小姐,为的就是怕小姐动了胎气,谁知小姐自己听见了,一时急起来便往皇后宫中去,结果奴婢陪着娘娘才到殿门口,就见温太医……温太医……”采月想也不敢回想,骇得捂住了脸,哭道:“小姐当时就惊住了,奴婢也吓得半天没回过神来,等发现时才看见小姐已经出红了,早知道奴婢一定死死拦着,断不让小姐出去。” 我心底冰凉,抬起头死死盯着站在碧纱橱边泪光盈盈的安陵容,目光如要噬人一般。 “好巧!”我走到她跟前,死死看着她,“你明明知道眉庄有了身孕不能受任何惊吓,你的丫头还那么巧跑到棠梨宫前闹起来。陵容,你说是不是太巧了?” 安陵容微微噤声,凄楚地摇着头,抓住我的手臂哀哀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姐姐别怪我,我真的不知道会这样。” 我嫌恶地甩开她的手,她神sè楚楚地望着玄凌,戚戚道:“皇上——” 玄凌的心思只专注在内殿,不耐烦地朝她摇摇头,不加理会。 她见玄凌并不看顾她,旋即带了一抹无望与凄楚的神sè,悲泣道:“姐姐可要相信我,宝鹊也是无意的。如果我知道会这样的话,情愿是自己替眉姐姐受苦!”她望着我,神sè楚楚道,“姐姐,咱们那么多年的情分,一同入宫又一同侍奉皇上……” 我忍不住心底的伤痛与焦灼,狠狠一掌扇在她脸上。掌心与细腻的肌肤相触时心底有本能的恶心泛起,响亮的耳光震得正殿中的人一一回顾,玄凌蹙眉道:“嬛嬛……” 这一掌拼尽了我全身的力气,震得手腕发麻,手心隐隐作痛。陵容发髻散落,半边青丝垂在脸颊,细白皮肤上五个鲜红的指印,唇角慢慢沁出一点血珠。我的胸口起伏不定,指着她道:“是丫鬟无意也好,你自己有心也好,你自己心中有数!眉姐姐母子平安便罢了,若有半点差池,我绝不与你善罢甘休!” 陵容眼中的恨意似流星一闪而过,她扫一眼玄凌,一个耳光飞快扇在自己脸上。她下手极重,另一边脸颊立刻肿胀通红。她啜泣道:“姐姐打得对!是陵容管教下人不善,才闯出这弥天大祸!”她唤进宝鹊,宝鹊磨磨蹭蹭地踅了进来,慌忙跪下请安。 陵容指着她恨声道:“你还有脸向本宫请安,你惊了淑媛娘娘的平安,存心叫本宫心里不安!”话音未落,宝鹊脸上早噼噼啪啪挨了好几下。陵容手上戴着成套的珊瑚米珠团福金护甲,下手更不留情,不过几下宝鹊两颊便已高高肿起,留下十几道鲜血淋漓的伤口。宝鹊早已吓得傻了,也不敢护住脸,更不敢求饶。宝鹃上来劝道:“娘娘当心自己身子。” 陵容气得发怔,含泪道:“本宫与眉姐姐一同入宫,是多少年的情分,偏偏你这蹄子好不懂事惊了姐姐的胎气。若有什么闪失,我便跟姐姐一同去了,还要这身子做什么!”说罢又是一掌狠狠击下,陵容臂上带着尺把长的缠臂金,手上一用劲,宝鹊额头被刮出极大一个血窟窿,顿时血流满面,痛晕了过去。 我咬着唇冷眼不语,到底是玄凌上来拉住了她的手,叹道:“奴才不懂事,你也要仔细身子!淑妃也是在气头上,说重了你几句。”他的目光似尖利的刀锋刮过宝鹊,“这奴才不懂事,拖出去乱棍打死。” 陵容yù言又止,抿一抿嘴唇道:“皇上说的是。”她看一眼宝鹊,再不回顾。 过了片刻,太医院副院判葛霁进来道:“回禀皇上,温太医的血已经止住了,xìng命也无大碍。可是……可是……”他踌躇片刻,搓着手看看我与安陵容,为难地低下头。 我顾不得避嫌,道:“你说。” 葛霁“嗐”了一声,叹道:“只是与宫中内监一样,子息上再无可望了。” 我心底一凉,强忍住眼中泪意,挥手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白芷端了参汤上来,玄凌烦闷地一气喝下,“怎么还没有动静?”陵容拈起绢子擦一擦玄凌额头汗水,软语道:“皇上别急。” 我端起参汤假意抿了两口,掩住沁入汤中两滴泪,不觉愧悔难当,实初,实初,到底是我害了你。 不知过了多久,卫临满脸大汗出来,深深吸一口气,“淑媛娘娘受惊早产,此刻已经不好。微臣医术浅陋,且娘娘的胎一直由温太医照料,素rì是什么情况微臣也不清楚,实在回天乏力。” 玄凌的手掌紧紧抓着蟠龙含珠扶手,手背上青筋暴起,半晌道:“孩子呢?孩子如何?” “娘娘出血不止有血崩之势,一直没有醒来。娘娘出血过多无力用劲,孩子的头一直出不来。臣以固冲汤给娘娘服下也不见效。臣不知娘娘是何体质,不敢滥用止血汤药,若是温太医在……” 玄凌面上微见悔意,转身默然。葛霁忙俯首道:“温太医已经醒了,只是他现在的身子恐怕不能下地为娘娘接生。” 卫临道:“不能下地也无妨,先用担架抬进来。即便不能助娘娘顺产,温太医素知娘娘体质,也可一同斟酌用什么药。” 玄凌微一沉吟,我含泪道:“臣妾无罪,温大人也无罪。温大人无辜受罪已是罪过,若再拖累了姐姐与皇子,如何担当得起。” 玄凌颔首道:“罢了,抬温实初进去。” 温实初的气息微薄得如同牵住风筝的一缕细丝,仿佛一阵风都能断绝。卫临切了参片放在他舌下,轻轻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他原本苍白得如同棉纸的脸庞泛起一点死灰微燃的鲜红。他挣扎着支起身子,咳着道:“淑媛是心气逆转导致难产,她原本体质温厚,先用山参吊住jīng神,再服升举大补汤。”他本就气息微弱,说上三两字便要停一停,此刻他心急如焚,催促道,“快、快——” 卫临依言备下,着人抬了温实初进去,约摸一炷香功夫,稳婆出来时眉间已宽了两分,福一福道:“按温大人的药服了,娘娘出血少些了,温大人说还要盐梅七个烧灰为末,再用陈槐花一两,百草霜半两为末,烧红秤锤淬酒让娘娘饮下。” 我手中紧紧绞着一块绢子,绞得久了手指生疼,此刻听稳婆说眉庄好些了,心中一松,才觉得痛。连连道:“快去!快去!” 陵容念了句佛,欢喜道:“皇上安心些,姐姐定能吉人天相。” 又过片刻,又一稳婆道:“娘娘已经苏醒,见温太医在旁也宽心不少,现下能用力了。” 玄凌面sè稍霁,喜道:“你进去告诉眉儿。传朕的旨意,即刻晋淑媛为惠妃,让她安心生产。” 那稳婆喜不自胜地应了一声,赶紧进去复命。玄凌握一握我的手,轻声道:“朕亏欠眉儿太多,等她平安生下皇子,朕就晋她为德妃,和你一样。咱们的rì子还长,朕会好好补偿你们。” 也不知过了多久,几乎感觉自己僵立成了一块石头,只听内殿传来一声微弱的婴儿啼哭,仿佛宇宙洪荒之际忽然看见旭rì初升一般,瞬间照亮了无望的等待。白芷第一个抱了孩子出来,她喜极而泣,“恭喜皇上,恭喜淑妃娘娘,惠妃娘娘产下皇子。” 我心口一松,仿佛全身的力气都用尽了,软软倒在座中,只道:“好!好!好!”又问,“姐姐还好么?” 白芷勉强一笑,“娘娘累极了,说话的力气也没有。” 玄凌眉梢眼角皆是笑意,抱过孩子看了又看,道:“好。是朕第四子,朕去看惠妃。” 白芷忙道:“娘娘甫生产完,累得很呢。不如让娘娘歇息片刻。” 我看着玄凌眼下一片乌青,亦道:“闹了整整一rì,皇上也累了,赶紧回去歇息吧。等姐姐jīng神好些再来看她。”我福一福道,皇上先行休息,臣妾想在这里守着姐姐。” 玄凌打了个呵欠,实在jīng神难支,只好道:“如此也好,只是你也好好歇一歇,别累坏了。” 陵容跟着玄凌出去,我抱过孩子细瞧,许是难产的缘故,孩子身上微微有些发青,身量也比其他孩子小些,抱在怀中稍轻,哭声也不甚宏亮。我心中疑惑,看着白芷道:“怎会如此?” 白芷讷讷不语,正巧卫临出来,我唤住他细问。卫临稍见为难之sè,在我耳边低语,“四皇子的样子可以说是难产所致,也可能……微臣瞧着,倒有点未足月的样子,得要rǔ母细心照料。否则……” 我心中一惊,低声道:“不许胡说!姐姐离临盆rì子只有几天,孩子怎会未足月?明明是难产才先天不足。” 卫临躬身道:“是。四皇子的确是先天不足。” 我把孩子交到白芷手中,正待进去看眉庄,忽见采月丢了魂一般跑出来,两手沾满了鲜血,指尖犹自滴落鲜红血珠,惊惶道:“惠妃娘娘出大红了——” 莹心殿内殿还是旧rì格局,唯一不同的是房中有浓重的血腥气,躺在湖蓝弹珠纱帐之中的眉庄似一尾上岸太久的脱水的游鱼,轻飘飘地蜷缩在重重锦被之中。眉庄的脸sè像新雪一样苍白至透明,那是一种脆弱的感觉,我所认识的眉庄从未有过的脆弱感觉,仿佛一朵被秋雨浇得发乌的菊花,转眼便要随着秋的结束而湮灭。 我轻轻揭开锦被,整床雪白的被褥全被鲜血浸透了。有凉风从窗缝中忽忽透进,轻微的凉意宛若一把锋利的尖刀狠狠插进心口,还未觉得疼,只晓得冷浸浸的整颗心都像是冻住了,我忍不住颤抖了一下,那颤意便立刻在全身蔓延了开来。 温实初从担架上爬起,挣扎着靠在床边脚踏上,搭着眉庄手腕的指尖不住地颤抖,似秋风中的落叶一般。卫临一叠声地叫“拿牡蛎散来!” 片刻,温实初搭在眉庄手腕上的手无力地垂落了下来,低低道:“不必了——” 空气里是死水一般的静,周遭的一切好像寒冬腊月结了冰似的,连着人心也冻住了。心中狠狠一痛,我骤然大哭起来,“谁说不必了!谁说的!去拿最好的药来,治不好姐姐,我全杀了你们陪葬——” 采月与白芷绝望的哭泣似绞绳一般一圈圈缠上我的脖颈,叫我窒息。眉庄散乱的发髻旁插着御赐的一双明珠金钗,衬得一对眼睛愈加失去往rì的神采——她兀自睁大双眼,眼中闪烁着与太过苍白的容sè截然相反的黑幽幽的光芒,晶莹澄澈的眸子定定地看着我,轻轻唤道:“嬛儿……” 我脚下一软,伏在她枕边,落泪道:“姐姐。” 她艰难地伸手,轻轻抚着我的额发,柔声道:“不哭了,我想和你说会儿话,你叫他们都出去罢。”我正要吩咐,她的声音更低,似在呢喃一般,“实初留下。” 我按她吩咐,只剩采月、温实初与我在她身边,她吃力地伸出双手,“抱抱,给我抱抱孩子。” 我怕她劳累,安慰道:“你现下身子虚,等好了再抱吧,rì子还长呢。” 眉庄轻轻摇了摇头,她产后无力,摇头的力气只带动耳上碧玉银叶耳环轻轻一晃。她极力笑着道:“我知道,我快不行了——” 我垂泪不已,“姐姐别这样说,很快就好的。” 采月忍着泪把孩子送到她手中。眉庄抱着孩子的手有些发颤,我轻轻托住她的手,相视一笑。眉庄亲昵地亲吻着孩子的额头,宠溺中多了些舍不得,“你瞧,他这样小,这样软。” 我悄悄拭去眼角的泪,笑道:“是。不过很快就长大了,你瞧涵儿和灵犀长得多快。”我笑一笑,握住她的手,“姐姐,你已经是惠妃了。皇上说,只要母子平安,就晋你为德妃。” 眉庄恍若未闻,目光爱怜地留恋在孩子身上,像是看也看不够一般。半晌,她看着我道:“你这淑妃当得快不快活?” 我一怔,轻轻摇一摇头。她淡淡道:“是了。你这万千宠爱的淑妃都当得无味,我又何必稀罕什么德妃。” 我素知她心胸,劝道:“姐姐不在意德妃之位,可是子凭母贵,对孩子的将来十分要紧。” “我的孩子不会在意这些。”她淡淡回应,转头去看温实初,低低道:“实初,你抱过孩子没有?”眉庄的语气是少有的温柔甘甜,恳求道:“你抱一抱,抱一抱。” 温实初目光眷眷看着孩子,双臂瑟瑟发抖,旋即转过脸去不肯再看,口中道:“微臣不敢。” 我满腹狐疑,正yù说话,眉庄双目微红,眼中晶莹一闪,然而泪水终究没有落下来,只是以一种看彻生死的淡然,低柔道:“你还在怪我,是不是?” 温实初低下头去,“那晚的事,也是我的错。你不用怪自己。” “是么?”眉庄难过地别过头,“你今rì挥刀自残,难道不是自责太深的缘故么?”因为失血,她的脸sè太过苍白,那一双眼睛就分外地黑,幽幽注视着他,“我知道,你终究还是恨我。恨我那一rì把太后赐予我和皇上的药酒给你喝下,叫你终身抱憾。”她厌倦地摘下头上明珠双钗掼到地上,那熠熠明珠本是因她有孕玄凌特赏她安胎的,“太后为了让我再次侍奉皇上,不让安氏与叶氏一味专宠,不惜让孙姑姑在皇上的酒食中下了暖情之药,还教我曲意逢迎。我一时激愤,灌醉了皇上,哄实初喝下了那酒。” “姐姐……”我不觉骇然,“你糊涂了!” “我是临死之人,有什么可怕的?这样糊涂一次,我很欢喜,终身无憾。”她眸光如雾霭轻轻在我身上一转,“只是实初心里一直有你,所以他很愧悔。” 温实初沉默片刻,注视眉庄双眸,“你是皇上的妃子。” 眉庄静静道:“自从十年前他背弃于我,我便再不当自己是他的妃子。”她轻声道,“抱歉。我明知你喜欢嬛儿。” 采月潸然落泪,“小姐,其实这些年你心里都很苦,只有温太医真心关怀你,对你好。” “傻子,”眉庄抬手想去拭采月的泪,“你和我都知道,他对我好都是因为嬛儿,从十年前就是。”温热的鲜血从她体内汩汩流出,逐渐带走她身体的温度,她极力支撑也无法掩饰住她眼中逐渐失却的神采,像一捧烧尽的余灰,一点一点黯淡下去。“实初,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对我到底有没有过一点真心?”眉庄喘息着,鬓发被汗水濡湿无力地垂在颊边,“有没有过?只要一点点,一点点也不要紧……” 温实初一向平和的脸庞苍白得吓人,眼底尽是血丝,憔悴支离。他只以沉默相对,眉庄的叹息似窗外一点微弱的风声,“你不说也不要紧,我情愿你不说,也不要因为我快死了而可怜我、骗我。” “那rì的药量不足以让我动情,所以,你不必抱歉。”温实初终于开口,“我关心你,也并不只是为了嬛儿。” “是么?”眉庄的唇角泛起一抹笑意,好似一江刚刚消融冰雪的chūn水。她逐渐黯沉的眼底再次泛起晶亮的光泽,“那件事虽然叫你自责,可是能够遇见你,实初,我永远也不后悔。”她再次伸出手,“我的孩子,只在意他父亲疼他。实初,你要不要抱抱他?” 温实初没有再压抑自己起伏的情绪,他小心翼翼地接过孩子,像抱着稀世珍宝一般亲吻着孩子娇嫩的脸颊,终于欢喜地落下泪来。他伸手揽住眉庄,这样的姿势叫他吃力,可是他的神sè这样欢喜,轻声道,“我的自责,只是怕连累了你,又连累淑妃。” 他的亲疏在称谓上泾渭分明,我心中一宽,安静含泪微笑。眉庄的笑容似绽放在初秋的第一朵新菊,那样娇羞而明艳。时隔十年,不,即便在十年前,她也没有这般真心愉悦的笑容。 片刻,她问我,“孩子还没有起名字吧?” 我点点头,“皇上今rì也很累了。” “润。就叫润好不好?” “好。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姐姐,那是我们当年一起盼望的。” 她仿佛很倦,眸中多了一份沉静的空灵与欣慰,无声地点了点头。她不堪重负地侧首,如羽双睫一低,一滴清亮的泪自目中坠落,洇入温实初的皮肤。温实初在轻抚中拭去她眼角的泪,“你不要为我哭。管氏与安氏最后指责我的话,真奇怪,我并没有想到淑妃,只是怕有朝一rì终究会连累了你。虽然我已成残疾,可是以后可以永永远远陪在你身边,没有人会像诋毁淑妃一样诋毁我和你。” 眉庄轻轻颔首,“你要陪着孩子长大,永永远远,不要让他受人欺侮。”她温柔地靠在温实初胸前,“真好。你从没有这样抱过我。”她的声音含着满足,渐次低下去,“我累了,嬛儿,你要帮实初好好照顾孩子。还有,皇后和陵容,还有蕴蓉,你都要当心……”她逐渐无声,安静地依靠着温实初,良久,良久…… 仿佛还是在十几年前,夏rì的午后,院子里的芭蕉用清水洗过,绿得能滴出水来。眉庄睡在临窗的榻上,因着天气热,浅桃sè薄绡袖子滑下去滑下去,直露出一截雪藕似的丰润臂膀,臂上笼着五彩丝带绞的丝镯,还是端午时我亲手编了给她辟邪的,鲜艳一团更显得肌肤腻白如玉。樱红丝被齐齐盖在她胸前,她连熟睡中也是这样端庄的神情,鬓发一丝不乱,金sè的阳光覆上她的睫毛,似一只金sè的蝴蝶停驻上她的眼眸,那样恬静。 此刻的眉庄唇角含着与温实初一样的恬静微笑,我握着她的手,在她含笑的眼里再次看到如梦的往昔,幼年时的天真烂漫,少女时的真心期许,入宫后的携手相伴,二十多载岁月,她终于在最后寻到自己一生的渴望。家族的荣耀、帝王的宠爱、盛大的荣华,所有的生死情仇、明枪暗箭后换取的无尚光耀,都抵不过此刻的真心相对。 我退却两步,低低呢喃,“姐姐,我和孩子并没有你这样的福气。” 她没有回应我,她再也不会回应我任何话了。 我缓步踱出宫去,夜sè流觞,宫中的黎明前的寒意这样猝不及防地袭上我的身体。恍如经历了一场噩梦,梦魇所带来的焦灼与无力像汗液依附在我的身体,让我几近虚脱。无边的浓墨黑暗从头顶泼天洒下,有冷冷的雨丝滑落,宫墙底下的青苔带着cháo气蔓延而入,连带着心底也是一片荒芜如死的冰凉。 眉庄走了,陪了我二十余载的眉庄走了。这世间再不会有人像她一般对我好,会为我哭,为我笑,陪我患难与共。 我麻木地走着,身后远远传来云板的丧音,哀恸声四起,尖锐的报丧声惊破了后宫沉郁的黑夜,“惠妃娘娘薨——” 雨越下越大,冰凉的雨水似要把我湮没,我颓然坐在永巷冰凉的青石上,失声恸哭。 。 第二十章 谁怜我为黄花病 这一年的chūn天似乎就是在这样的yīn雨绵绵中度过的。那一rì的接连变故使所有嫔妃的心底都蒙上了一层难言的yīn郁,没有人再敢提起与那rì有关的任何事情。眉庄的死使一向爱惜她的太后饱受打击,除了破格追封她为德妃之外,一切丧仪皆按贵妃仪制,给予她死后哀荣。因为眉庄的丧仪,胡蕴蓉的册妃之礼也一再推后。予润被我接到自己身边抚养,因为难产,他的身子一直比别的孩子虚弱,须得rǔ母一碗碗将药喝下化作rǔ汁喂与他,如此一个多月,润儿的身子才慢慢平复下来。因是眉庄遗孤,我对予润格外怜爱,甚至胜过了我亲生的予涵与灵犀。 那rì的事情辗转通过胡蕴蓉之口传到了太后耳中,太后盛怒之后终究不发一言,只和玄凌一样嘱咐皇后多加保养,无须再多过问宫中事宜,只将一切交予我打理。而在那次事件之后,管、倪两位更衣迁入永巷居住,赵婕妤与余容娘子也是足不出户。显而易见,颇得圣宠的余容娘子颓势渐露,逐渐被玄凌冷落。 倒是隔了两rì玄凌赐下一对宫中新制的赤金并蒂海棠花步摇给玉娆,褒奖她夜闯皇后殿护姐的勇气。这份突如其来的赏赐与其说是对皇后的再度无视,不如说是对玉娆的注目。 转眼过了端午,玄清身体痊愈,与玄汾一同来向太后请安了几次,又闻予润儿啼之声rì渐洪亮,宫中才渐渐恢复了一些热闹。 玄凌与我商量起蕴蓉册妃一事道:“蕴蓉的册礼也该办了。德妃过世,母后心里总不太舒畅,叫她的事冲一冲也好。”又道,“再不册蕴蓉为妃,只怕母后跟前也不清净。反正也简单,仪制有现成的,封号也不必再拟,便是昌字。” 我坐在榻上缓缓饮着茉莉香茶,那茉莉是取去年盛夏时新摘的茉莉花蕾,用吴盐腌制了搁进冰窖里冰着,待到一年后用滚水泡开,那茉莉顿时一朵朵绽开浮于水面,依旧清芬扑鼻,十分新鲜,淡淡盐味入口,亦能祛暑。 我想起那rì她从发明神鸟的绣绘上露出的心思,心中微有不快,淡淡一笑道:“那昌字本是十分好的,只是太过招摇了。谁不知道胡妹妹握着那块万世永昌的玉璧而生,皇上若真心疼她,就不必为她太张扬。” 他手中翻着一卷《太平御览》闲闲翻阅,颇为疑惑地抬头看我,“你也觉得蕴蓉有时过于张扬了?” 我拨弄着茶盅盖子,徐徐道:“冬rì里的水仙花特别香,可是香气太浓了也叫人头昏。如这茉莉香茶一般,香远益清才是好事。胡妹妹有皇上和太后疼爱自然是得天独厚,可是登得高难免会有小人觊觎忌恨,若非妹妹得此厚爱,也不会有人留意到衣裳这些细微末节,何必招来是非呢?” 玄凌轻笑道:“你虑得也是,就给她改个封号吧。蕴蓉素来聪敏慧黠,便把‘敏’字赐给她,你知会内务府就是。” 他望见墙上新绘的一副《秋浦蓉宾图》,荷叶枯黄,芙蓉展艳,一派秋光旖旎,花间两鸿雁振翅凌空,双双对对,意驰千里。他笑道:“朕记得不曾赏过你崔白(1)的这幅画。” 我掩口笑道:“小女儿涂鸦之作,皇上也被瞒过了么?”我见他疑惑,道,“是臣妾小妹闲来仿作而已。” “小妹?”他微微一笑,已是舒展的神情,“可是那rì闯入皇后殿的女子么?朕赐她首饰之后也未见她来谢恩,今rì就在你宫中,她可不能托赖了吧。” 我推脱不得,只得唤了玉娆前来。彼时玉娆新妆才罢,过来时很有些不情愿,向玄凌福了一福便一语不发面壁而立。 玄凌不以为忤,只含笑道:“你很擅长作画,可愿意和宫中画师切磋?朕可以为你安排。” 玉娆淡淡道:“宫中画师多崇富丽辉煌的sè彩,皇上看臣女临摹崔白之画,就知道臣女与画师必定话不投机。” 他凝望墙上画作,“你画了一双大雁。”他悠悠沉吟,“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大雁乃是忠贞之鸟,是该成双成对。”他笑,“你姐姐在太平行宫时住的居所名为宜芙馆,她是很喜欢芙蓉花的。” 玉娆此刻才盈盈一笑,“臣女也喜欢忠贞之鸟。” 玄凌见她展颜,不由微笑注视她,“你头上青玉簪子很好看。看你仿佛妆饰过,怎么朕赐你那对金钗你不喜欢,朕召见也不戴上。” 我唯恐玄凌迁怒玉娆,忙道:“她素rì不爱这些金器,所以不曾戴上。”我推一推玉娆,“皇上赏赐,你还没谢恩呢。” 玉娆微微欠身,不卑不亢道:“臣女不仅不喜欢金器首饰,而且那步摇上的海棠花是姐姐所钟爱的。姐姐喜爱的,臣女不会沾染分毫。” 玄凌笑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有好东西分享也不错。”他招手唤来李长,“去把崔白的《秋浦蓉宾图》拿来赏给甄小姐。”他笑吟吟解释道,“这幅《秋浦蓉宾图》六弟与九弟都喜欢,老六中意芙蓉,老九喜欢大雁,都跟朕要了好几次,朕也没给。现在朕就赐给你,由得他们眼热去吧。” 玉娆脸上微微一红,欠身谢过。 我想起玄清当年为我庆生种下的满池芙蓉,不觉淡然含笑,“这画是个好意头,臣妾很希望来rì小妹成婚不要与臣妾远离,彼此来往方便,就如画中大雁在芙蓉花畔,要不然姐妹分离,又有什么趣儿。” 玄凌只笑不语,数rì后陆陆续续又叫人赐下两方李廷珪墨与几卷澄心堂纸,随她作画用去。我见玄凌如此,本有几分上心,然而玄凌来时也只偶尔唤玉娆在前,静静看她烹茶、作画,常常一语不发,只像是远远赏景一般。玉娆更不会先去和他说话,只管自己安静。窗外芭蕉绿意掩映,偶尔有一点粉sè的花瓣跳跃在rì影下,时光这样静静流逝,三人安坐其中,倒也不觉时光匆匆。 如此,半月后,胡蕴蓉行册妃之礼。贞贵嫔身子稍稍见好,亦勉力支撑着去观礼。我端然肃立观礼,悄然向浣碧耳语,“那rì你抱了二皇子偷龙转凤之事,贞贵嫔没有起疑心吧?” 浣碧道:“没有。奴婢在三殿下脚背也依样画葫芦扎了两针,且贞贵嫔那几rì病着了自顾不暇,待接回二殿下时伤口早已痊愈了。”她抚着心口道:“那rì李公公来抱殿下,正巧二位殿下都抱在德妃娘娘那里睡觉。奴婢见公公满面愁容说要请殿下挨上两针,滴血验亲,心知不好,趁人不备用娘娘亲手绣的襁褓裹了二殿下来了。反正两位殿下长得相像,又都睡着,只要奴婢抱紧了轻易不会有人发觉。” 我叹息道:“总算你机灵,又遣开了贞贵嫔。否则二殿下一哭起来,贞贵嫔是生母哪有听不出来的。” 浣碧道:“奴婢也是一颗心吊在嗓子眼上呢。”她瞟一眼端坐凤座之上端然训话的皇后,“倒是便宜了皇后,生出这样多是非,皇上竟这样轻轻放过,也忒是非不分了。” 坐于皇后身边的玄凌神情疏淡,一向相敬如宾的帝后之间终于也有了疏离。我冷然一笑,或者,他们从来就是不亲近的;更或者,这疏离由来已久,只是如今隔膜更深罢了。我含笑摇头,面上依旧是恭顺的神情,悄然道:“皇上不是不明是非,是为情所困,心不由己。” 我暗暗叹一口气,心思更重了几分。 待得礼散,诸妃照例要去燕禧殿向蕴蓉贺喜册妃之礼。如此热热闹闹大半rì,我特意等燕禧殿人散才携了槿汐过去道贺。 蕴蓉远远站在滴水檐下看宫女放风筝,见我来了,不觉招手笑道:“还以为淑妃娘娘不赏这个脸,人人来了,独你不来,我还等着去请罪呢。” “妹妹笑话了。”我上前握住她手,“你素来与德妃姐姐亲善,自然体谅如今予润在我宫里,我须得一万个上心才是。姐姐这一走只留下一个皇子,我怎能不当心。” 蕴蓉点头道:“听闻四皇子比出生时好了许多,都是淑妃费心。” 我打量她一身光艳夺目的石榴红缂金丝妆花云锦宫装,笑道:“要来给敏妃娘娘道喜的,能不赶早么?只是我想着方才你这里必定人多热闹,我要说两句体己话给妹妹都怕你没功夫听。我满心里疼妹妹只不敢说,一则怕妹妹不稀罕,你本是太后和皇上最疼的人了;二来也怕人背后说我偏心,只一味随太后和皇上的好儿奉承妹妹,我这番真心倒不敢显出来了。” 蕴蓉与我一同坐下,笑吟吟吩咐了上茶,道:“经了那rì的事,我还不知道姐姐心里疼我么?那也太不晓得好歹了。谁知我那表姐竟不如姐姐疼我,这般算计,真是不提也罢了。”她用力握一握手指,笑容意味深长,“宫里的rì子长,以后还得靠姐姐疼我了。” 我懂得,“这个自然。妹妹聪敏灵慧,皇上特特为你改了个敏字作封号,这样的荣宠,宫里可是独一份儿的。我还得借妹妹的聪慧帮我呢,否则协理六宫的淑妃做得真没趣。”我轻轻叹息,“若妹妹早rì成了贵妃,我也可以卸了这副担子好好照料几个孩子要紧。” “姐姐说笑了。”敏妃低低一笑,眸光微转,“我哪里配做贵妃,连皇后表姐也觉得我无甚才干,只留我在妃位。姐姐说皇上改了我的封号是荣宠,我可很喜欢那‘昌’字呢。” 我盈盈一笑,“妹妹那‘昌’字太好了,那发明神鸟的绘像又太像凤凰,难免有人吃心。” “哦?”她嫣然一笑,抬手正一正髻上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捻着衣襟上一枚茄形粉碧玺坠角,“姐姐心里总没有这样的疑心吧?” 我淡然一笑,“怎会?妹妹不是不知道家父还是远在川蜀的罪臣,门楣所限,能得皇上垂爱忝居淑妃之位已是意外之福,不多修善缘也就罢了,怎还敢吃心妹妹呢?那rì本宫被管氏所诬,还是妹妹几番帮我说话,我心中自然记得。” 蕴蓉不动声sè地松了一口气,缓缓笑道:“那rì安氏的宫女惊动了德妃,才致德妃在昭阳殿外受惊难产。听闻姐姐为此在棠梨宫打了安氏那贱人?” 我呷了一口茶,道:“也是我太心急了,一心只悬在德妃姐姐身上。” “不怪姐姐。你瞧她素rì那调三窝四的样儿,若换做我是姐姐,可不是给一掌那么简单了。”她微有得意之sè,“自德妃薨了之后,皇上待她也不如往rì多了。” 我一笑不语,只命槿汐打开带来的锦红缎盒,里面躺着一棵雪白饱满的雪参,大约女子手腕粗细,参须根根纤长完整,“方才人多不便,这支千年雪参是给妹妹补身所用。但愿妹妹早rì为皇上产下皇子,我到时便再来为敏贵妃贺喜。” 蕴蓉眸光一黯,旋即含笑:“多谢姐姐吉言。”她低低一叹,“只是温太医为了那些捕风捉影的事伤了身子心气,否则有他加以调理,蕴蓉也能早rì如愿以偿。” 我看了看天sè,叹气道:“原本想陪妹妹多说说话。奈何去皇后宫中的时辰到了,今rì宫里有几桩不大不小的事情,得去回了皇后。” 蕴蓉骇笑,“姐姐搪塞我呢!谁不知表哥把宫中之事都托付给了你,只叫她歇着,姐姐何必还去回皇后?”她笑着拉我的手,“我宫里有皇上新赏下来的‘云山玉尖’茶,姐姐和我一起烹茶说说话。” 我很是舍不得的样子,“妹妹宫里的茶自然是顶尖的,听说今年雨水多,这‘云山玉尖’统共才得了一斤多,妹妹就先有了。”我停一停,无奈道,“只是她再不好,终究是宫里头一份的尊贵,皇上也不能不顾及她。到底从前的纯元皇后是她亲姐姐,太后又是朱家的人,皇上虽这么说,我也不能太得意了。我劝妹妹一句,终究,她还是皇后。” 我临去的语气意味深长,胡蕴蓉不知听进去没有,只由得我去了。 回宫后浣碧悄悄问我道:“小姐的劝说敏妃可听进去没有?” “谁知道呢?上次那回事情一闹,这怨已经结下了。她素rì又是那般心高。” 浣碧抿着嘴儿直笑,道:“只怕您越劝她越发上了xìng子了。” 言毕正巧卫临来请平安脉,趁着请脉的间隙,我问他:“温太医好些了么?” 他低声道:“自从德妃娘娘薨逝后,温太医的jīng神一直不好,成rì借酒浇愁,加着挨了那一刀受创不轻,现在身子坏得很。”他停一停,“最要紧的是从前那份心气没了。” 我怆然摇头,“人去始知情深,还有什么意义呢?你替本宫多照看他。” 卫临答了声“是”,我起身立于长窗前,看着窗前新开的美人蕉,一芭一芭轻柔舒展,淡然道:“温实初这一来,如今本宫身边可以信任的太医唯有你一个了。” 卫临躬身道:“娘娘抬举,微臣必当尽心竭力。” 我颔首,“你有此心最好不过,本宫也不会亏待你的。过两rì叫温实初来为四皇子请平安脉。”我着意低语,“你晓得轻重的。” 他答允了“是”,转身告辞。 看见温实初形容之时,我几乎倒抽了一口冷气,那样温厚平和的一个人,竟憔悴到了这分地步。他面sè憔悴,眼窝深凹,瘦得竟脱了形。他本是伤重初愈之人,浑身竟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酒气,熏得人倒退开几步。 我见他如此,念及眉庄之死,还未语,泪便先落了下来。 我唤过槿汐端了清水来,亲自为他洁面梳洗,又把他发髻松开,用梳子一一篦过,叫槿汐取了套干净衣裳为他换上。这是我第一次为温实初做这些事,或许是感念他能让眉庄走得平静喜乐,或许是因为我的愧念。平生第一次,我觉得,他像是我真正的亲人。 梳洗罢,人已清爽许多,但那种从身体发肤里散发出来的如秋叶萧索的气息,却是怎样也洗之不去了。 我不禁伤感,摒开众人,只让槿汐抱了予润来送至他怀中,含泪道:“你抱一抱,孩子已经重了好些了。” 他的嘴唇微微颤抖,轻轻吻一吻熟睡中孩子粉红的脸颊,颤声道:“皇子健康无虞,多谢娘娘悉心照顾。” 我摇头道:“本宫再怎样照顾,终究不是他亲生父母。”我怜爱地看一眼润儿,“这孩子每到黄昏时分便会大哭,不知是否在想念眉姐姐。可怜这孩子非哭到声嘶力竭不肯停,怎么哄也哄不住。” 他神sè悲戚,“可怜他小小年纪便要经受这丧母之痛。” 我爱惜地抚一抚他的小脸,“你若常来看看他,抱抱他,或许润儿会好很多。” 他满面凄凉,缓缓道:“那rì眉庄入棺,我把我的玉壶悄悄放进了她随葬的葬品之中。或许很早以前我就该给她的。是我自己不明白,以致她抱憾那么多年。这辈子,总是我对不住她。” 我柔声劝慰道:“姐姐已经长眠地下,难道你还要终rì醉酒么?姐姐虽去了,但润儿还在,你总要为他打算。宫中嫉妒这位皇子之人不少,即便我拼尽xìng命也实在不敢担保能守得他终身平安。实初哥哥,他终究是你的……” 他立在窗台边,明亮的rì光照不透他身上的黯淡,几束花叶残影落在他瘦削的身上,越发显得神情萧索。“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她在我怀中停止气息的那种感觉。嬛妹妹,守护你已经成了我的一种习惯,习惯是不会轻易改变的。但是对眉庄,她在这深宫里的每一分寂寞和执著,我都清晰地感同身受。她等着我,就像多年前我一直等着你一样。所以我已打算向皇上请旨,去为她守梓宫三年。” 我叹道:“那么润儿呢?你都不管润儿了么?” 他抱着孩子,眸中尽是慈爱与愧怼之sè,“他三岁前我会每月三次来为他请脉照料。三岁后……若他有半分像我,我便打算去为她守妃陵,等将来她入陵后再守她到死,绝不能让旁人有一丝疑心而害了他。” “我明白。只是实初哥哥,逝者已去,生者活下去担当一切,你好好活着,姐姐九泉之下才能有所安慰。” 他身子一震,不知听明白了没有。他只久久抱着润儿,留给我一个苍凉的背影。 次rì,温实初以“奉德妃身孕不周致德妃血崩而死”的罪状自请去守德妃梓宫三年作罚。他这样的自责连太后亦不忍心,不觉出言向玄凌道:“温实初自己受伤刚醒便去救治德妃,其志可嘉。皇帝自己细想,害德妃受惊早产以致血崩而死的人是谁?且温太医乃是国手,见自己一直看护之人惨死眼前,对一个医者来说乃是最大的打击。现下温太医人不人鬼不鬼的自请去守梓宫,又是因为谁!” 玄凌只得答复:“儿子已经杖杀了宝鹊了。” 太后仍痛惜眉庄惨死,冷冷道:“那么宝鹊是谁的人?谁这么不懂事不会调教奴才?” 玄凌闻言不忍,更兼心疼予润自幼无母,对陵容的宠爱也逐rì淡了下来。 注释: (1)、崔白:北宋画家。字子西。擅花竹、翎毛,亦长于佛道壁画,其画颇受宋神宗赏识。所画花鸟善于表现荒郊野外秋冬季节中花鸟的情态神致,富于逸情野趣。崔白的花鸟画打破了自宋初100年来由黄筌父子工致富丽的黄家富贵为标准的花鸟体制,开北宋宫廷绘画之新风。有《双喜图》、《寒雀图》、《竹鸥图》等传世。 。 第二十一章 欲将心事付多情 这一rì闽州新贡荔枝,玄凌便叫李长拿了一筐来,我正着人拿与玉娆和玉姚,却见玄凌笑着进来,“一骑红尘妃子笑。杨贵妃的爱物,嬛嬛觉得如何?” 我剥了一枚放到他口中,笑道:“多汁美味,只是臣妾觉得太过甜腻,若年年送这么几筐,只怕地方上马儿都要跑死许多了。” 天气逐渐热起来,外头晴丝一闪都带着白蒙蒙的热气,玄凌已经换了家常湖蓝sè玉掐牙云单衫,顺势往凉簟上一躺,“你素rì最怕热,本该带你去太平行宫消暑的。” 我笑着道:“不当家怎知柴米艰难。太后身上不痛快不宜远行,臣妾身边几个孩子若都带去了也不是易事,rǔ母保姆便是一大堆人。若再安排起出行的衣裳车马,那边行宫又要着人重新布置,也是海样的银子流水价出去。” 玄凌笑着点一点我的额头,“你倒俭省。朕看了这个月宫里出账的银子,倒比上个月省了一万多两,自是你勤俭持家的好处。” “皇上以为那一万多两银子是哪里省下来的?倪氏和管氏贬为更衣,赵婕妤和余容娘子罚俸少出了一笔月例银子。德妃过世,按太后的意思将份例的银子多了三倍用在润儿身上。倒是皇上少去余容娘子和安昭媛那里,两宫里支取的东西少了,倒省下好些。又因着德妃姐姐刚走,嫔妃新制的衣衫多不用织金捻花的繁绣,也亏得敬妃姐姐会理账才省下这些来。”我笑着横他一眼,“接下去又是选秀的年头,皇上多选几位妹妹进来,这银子多上十万两都是不够开销的。” 玄凌自己取过一把孔雀蓝羽扇扇着,“朕听着这话很酸,你要在这项上省银子,朕告诉你一个妙宗儿,朕只往你宫里取几个美貌的宫女做宫嫔,她们的月例银子就在你例银里扣。你每月一千两的份例,养几个更衣、选侍是尽够了的。” 我作势举过一叶半透明的手绘栀子团扇拍在他肩上,啐道:“皇上爱取谁就取谁去?臣妾听几个小宫女说,死了的斐雯就是存了想由管氏保荐做选侍的心才铁了心要诬陷臣妾的。皇上要几个更衣、选侍有什么稀罕,真有看得入眼的,一举封做贵人才好呢!也好叫她们醒醒神,如果没那个本事就安分守己些。” 玄凌歪在榻上,随手一指正把剥好的荔枝放进水晶盏的浣碧,道:“你若真这么大方,朕今rì就取了你最贴心的浣碧去,你说可好?” 我似笑非笑斜斜看他一眼,“臣妾的陪嫁丫鬟只剩了浣碧一个,亲如姐妹,皇上也要夺爱么?” 他随手从小几上取了枚荔枝吃了,吐了核道:“正因是你的亲信,朕才不薄待她,就和你当年一样,册为贵人如何?”他侧头一想,又笑,“就封为僖贵人如何?” 浣碧猛然一惊,手中端着的一个水晶盏儿“砰”一声砸得粉碎,我与玄凌俱吓了一跳,浣碧顾不得收拾,慌忙跪下道:“奴婢不敢!奴婢已是二十六岁的老女了,怎配服侍皇上,还请皇上饶过奴婢。” 玄凌饶有趣味地直起身子,笑吟吟道:“这可奇了,寻常宫女有这样大的荣宠早乐得拜佛去了。你倒推说自己年纪大了,年纪大又如何,其实二十六也不算很老。” 浣碧缩成一团,“砰砰”磕了几个头,声如蚊细:“奴婢有罪,奴婢已经有心上人了。” 我心中“咯噔”一下,忙要起身,玄凌按住我大笑道:“你有了心上人,是侍卫还是哪个宫里的内监?或者是常来往的太医?”浣碧满面绯红,愈发垂首下去,半rì不语,玄凌又问我,“你可知道?” 我忙道:“臣妾不知。” 玄凌含笑命她抬头,道:“你说出来,朕成全你们一段姻缘就是。” 浣碧窘得额头也红了,只摇头不语。 我笑道:“皇上就一味取笑吧。取了贞妹妹的赤芍还不够,还来打臣妾浣碧的主意。打量着臣妾和贞妹妹一般贤惠么?八抬大轿抬了浣碧做贵人去臣妾也不许,就做个名正言顺的醋坛子好啦。浣碧臣妾要留着,哪rì亲自给她指婚才算完呢。”我拉起浣碧,“你且起来,不必理会皇上。” 玄凌拽住我手腕笑道:“哪里来你这么个霸道人儿,连朕说话都说不理。朕还有桩事情问你,上次老六病了,你怎么指了浣碧去照料?她是你贴身的人,你倒舍得一放那么多天?” 我摘下手腕上的缠臂银镯递给浣碧,“这颜sè不鲜亮了,等下拿去叫工匠炸一炸,赶紧还得拿回来,姐姐走了没多久,还是要用银器的。”见浣碧去了,我方道,“臣妾身边统共就剩了这么几个人,槿汐是脱不开身的,花宜还不懂事,剩下几个伺候皇子帝姬还怕不够。臣妾想浣碧出去也好,她年岁大了,王爷病了各府里来看望的人必不会少,万一有合适的小子呢,也算成了一桩好事。” “只会为旁人cāo心,德妃去了你心里一直不痛快,”玄凌比一比我的手腕道,“你看你瘦了这样多,改rì朕还是叫温实初来照料你。” 我抬眼看他,“皇上不疑心温实初私下来探望臣妾是有私情么?” 他略笑了笑,颇为歉然,“采月已经告诉朕,是德妃请他去探望你的。”他干咳一声,“何况他现在已经与李长他们无异了,谁也不必再多话。” 我垂下眼道:“为了臣妾与眉姐姐之事,温大人作为男子也好,医者也好,身心俱是重创。如今除了每月三次来为润儿请脉看护以作对眉姐姐枉死的补偿之外,他的心是灰了大半了。” 玄凌默然片刻,“朕知道这件事委屈了你。” 我心中恻然,“臣妾委屈也就罢了,只是德妃姐姐何辜,若不是管氏兴风作浪,姐姐怎会受惊难产,丢下小小年纪的润儿便走了。如今比起姐姐枉死,管氏虽住在永巷之中,可也是锦衣玉食的宫嫔……”我心中难过,不觉低头拭泪。 “朕何尝不知道你心里怨朕,为了朕降了管氏的位份,她哥哥还特特上书来问,被朕驳斥了回去。”他拢住我的肩膀,“你不要着急,朕迟早给你一个答复便是。” 我起身,取一炷香点上,“但愿如此,否则姐姐九泉之下亦不能瞑目。” 他颔首,“有件事朕说给你知道。今rì早朝,管路提起朕已有四子,可择长者为太子,以固国本。” 我将香插在炉中,冷笑一声:“说这话就该立时传廷杖,打死也不为过!皇上chūn秋鼎盛,如今已有四子,将来不知道还有多少位皇子呢?怎么就早早论起国本来了,可见不像话!” 玄凌摇头道:“朕已告诉他,朕的四位皇子除了皇长子年长些,老二和老三不过才九个月的孩子,润儿更小。我朝向来立贤不立长,又何必在长幼上饶舌。” 我伏在他膝上,细银针折珠耳环长长坠下成柔美的姿态,忧伤如轻雾一般笼上我的面颊,“臣妾方才气急了。其实管路这样提议也没有错,若论子凭母贵,皇长子的生母悫妃出身公侯,皇后又是养母jīng心养育了多年,臣妾父亲尚是罪臣,贞妹妹的出身也未能与皇后和悫妃相较,可怜润儿又是失了母亲的,自然是提议立长了。” 他抚着我的鬓发,“好端端的怎么妄自菲薄起来。皇子们都还小,哪里能断下贤愚,而予漓的资质也确实平庸了些。”他想一想,“倒是丞相钟修梓提了个折中的建议,先封王,等皇子们都大些再立太子。” 我微微吃惊,“封王便要开府出宫了。” 玄凌笑道:“予漓可不是十六了么?要算起来也该成婚了。只是几个小的倒也无妨,朕心里总觉得愧对德妃,更要紧的是对不住你,这次的事闹得合宫皆知,滴血验亲总是妨了涵儿将来的声望,只怕往后总有人多有诟病。所以朕想着四位皇子一齐封王,不要分出彼此上下来。” 我低头,神sè柔顺,“涵儿还小,只怕受不起这样的福气。” 他苦笑,低头吻一吻我的脸颊,“朕也有朕的顾虑,若只封了予漓,只怕因着这件事来rì在立太子的事上又多口舌,所以得一起办。” 我悠悠叹息一声,“那rì敏妃的话臣妾听了心中难受。说到底皇后本是敦厚人,何以会出此下策在滴血验亲的水中加了白矾混淆视听,多半是为了皇上疼爱幼子的缘故。臣妾至今想来还是后怕,所以还请皇上少疼些涵儿吧。” 他把食指按在我的唇上,“不要说了。”他静静道,“皇后之事不必再提,朕心里有数。封王之事也不急,总得等孩子们都满周岁了。”他偏过头靠在豆藻十香枕上,“朕要好好想一想,该给予漓定下婚事了。” 殿内侍奉的侍女都退下去了。午后迟迟,rì光从低垂的锦幔中透过来薄薄几缕,四壁静悄无声。榻边搁着一座绿釉狻貌香炉,炉身是覆莲座上捧出的一朵莲花,花心里的莲蓬做成香炉盖,盖顶一只戏球的坐狮,炉里焚了上品沉水香,几缕雪sè轻烟从坐狮口中悠悠逸出,清凉沉静的芬芳悄无痕迹地在这寂静的殿中萦纡袅袅,飞香纷郁。 玄凌颇有些睡意,缓缓闭上眼去。我心中有事,思虑片刻,渐渐也有些乏了。正朦胧间,忽然听见有儿啼之声,我尚怔怔,玄凌已然醒转,披衣起身,“是谁哭了,快抱过来!” 不过片刻,花宜已抱了孩子过来,口中道:“三殿下睡得不安稳,仿佛是梦魇了呢。” 我忙抱过孩子轻轻拍着哄着,大约是贪睡的缘故,涵儿撅一撅嘴又睡了过去。孩子睡中的容颜最是可爱,玄凌忍不住亲了又亲,孩子在梦中有所感觉,握起白白胖胖的拳头在脸颊挠了两下,着实憨态可掬。 我心中一动,仿若无意道:“皇上,咱们的这个孩子,像不像那个孩子?” 他随口道:“哪个孩子?” 我静默片刻,“纯元皇后,也是有所出的。只是可惜了那个皇子。” 玄凌的眉心猝然耸动起来,神情几乎凝滞在了那里,且悲且喜,且忧且哀,复杂而深邃。 香炉里的轻烟四散开来,隔在我和玄凌之间,朦胧地望出去,他的脸sè濛濛地似三月里细细的小雨,轻轻的雾气,有着难言的cháo湿。 良久良久,他轻声道:“那个孩子,生下来就没有了气息。”他无声地微笑着,那笑容哀凉胜寒霜,我稍稍看一眼,仿佛整个人也哀伤了起来,“朕的那个孩子福气甚好,可以不用离开他的母亲,这样一同去了。” 我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安静了片刻,才依着打算好的话说下,然而舌尖也麻木苦涩了,“臣妾听闻自己容貌有三分肖似先皇后,所以臣妾私心想着,或许臣妾和皇上的这个孩子,也可以有三分像先皇后的那个孩子。也算上天垂怜,可以安慰一下皇上的慈父之心。” 这话,于原本的我,怎么肯说? 只是这孩子出生未久,已经这样风波迭起。皇后宫中的变故更是大大刺激了我。为了这孩子的将来,为了他的周全,我这个母亲,折堕一点尊严又有什么要紧。 玄凌大为震动,眉目间的慈爱与怜惜之sè愈来愈浓,他本就喜欢这孩子。如今被我这样一说,心中更是十分感动。 他回身拢我入怀,轻轻道:“咱们这个孩子已经受了这样大的委屈,是朕这个做父皇的不是。宛宛的孩子夭折得那么早,这个孩子——咱们的孩子必定是有福有寿的,朕以帝王之威起誓,一定好好爱护咱们这个孩子,他也一定不会辜负朕对他的期望。” 我心下一软,不是不感动的,然而震动与安慰更多。震动的是,纯元皇后在他心中的分量竟如此之重,我不过稍稍提了一句她早夭的皇子,玄凌竟重视我的孩子到如此地步。而安慰的是,我的孩子,在玄凌心目中的地位,已是牢不可破,非其他的皇子皇女可以相较的了。 我伏在玄凌怀中,牙龈咬得发酸,酸得几乎要迸出血来,心思依旧转动如轮——纯元皇后,或许将是我以后最好的一道护身符了。 。 第二十二章 蓝田日暖玉生烟(上) 这一rìchūn光渐老,上林苑中遍植的桃树与杏树早是繁花落尽,且有荫翠结子的征兆了。然而花景不谢,数千株名为“千瓣红”的复瓣石榴开得正盛。上林苑花季已过,苑中多为苍绿树木,无尽绿叶荫荫之中,燃起无数星芒样的火红,鲜艳若碎绸,半隐半现在丛丛或浓或浅的绿意之中,直如红彤彤珊瑚映三尺碧水,绚烂耀眼之极。 一年间宫中多闻儿啼之声,我诞下了涵儿与韫欢,贞贵嫔产下皇二子予沛,眉庄遗下皇四子予润。玄凌自登基以来,膝下一直荒芜,宫中连添三子一女,自是难得的大喜。玄凌便下旨命宫中遍植石榴,以庆“丹葩结秀,华(花)实并丽”的“多子”之兆。 这一rì晨起,我正在偏殿与玉娆抱了灵犀与涵儿逗弄。玉娆抱了涵儿在手,逗得他“咯咯”直笑,不由羡道:“做孩子真好,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懂得,有人逗他便这样开心,有什么不痛快的哭一场就忘了,难怪人人都道做孩子好。” 我怕她想到昔rì家中的伤心事上去,忙忙引开了道:“咱们姐妹就你最小,要硬是充成孩子撒娇,也没有不依你的。” 玉娆一扭身子,俏然笑道:“大姐姐最会取笑我了,我再也不理你。” 我笑道:“才说你一句撒娇,你便真撒上娇了。等过两年你也该嫁出去为人妻为人母了,有得孩子在你面前撒娇呢——到时你能和一群孩子混个孩子王了。” 玉娆一听更是害羞,红了脸道:“大姐姐都是娘娘了,说话还这样不检点,真是招人嫌。” 偏偏浣碧折了早上的新鲜花朵进来供了清水插瓶,在一旁笑道:“三小姐的脾气xìng子要做了人家母亲,真真不敢想是什么情形呢。也不知哪一家的公子有这样好福气,能娶到我们三小姐。” 然而说到嫁娶,我又想起玉姚来,自从管家退婚,家中陡生变故,父亲贬为江州刺史,远放川北,玉姚和玉娆自然也跟着去了,罪臣之女,又远居川北这样蛮荒苦寒之地,衣食不周,深受苦楚。玉姚自小软弱敏感,这样被退婚,又身世凋零,远在川北之地,无人可嫁,更无人肯娶,受尽多少委屈白眼。何况家中变故,管家倒戈,也有玉姚的错处在里头,是她太轻信于人了。自此之后,她便十分自苦,平rì里只深闭闺门,粗茶淡饭,并不愿与人多说话,也不愿与人来往。婚事就这样一路耽搁下来,如今年纪也二十二了。大周并不崇尚早婚,女子在十七八岁出阁最为寻常,只是再晚也晚不过双十年纪。像玉姚二十二岁还待字闺中的,已是十分罕见。难怪宫里宫外说起甄玉姚来,无不暗笑她是无人问津的“老女”。其实又哪里是无人问津呢?自我重回宫廷再度显赫之后,无数达官显贵听闻我还有两位未出阁的妹妹之后,去往江州爹爹处提亲的几乎要踏破了门槛,其中也不乏青年才俊,根本不在意玉姚年岁偏大。只是玉姚已经对男子灰了心,干脆对我明言,是不愿嫁人了。 眼看她大好岁月,却荒芜闺阁之中,自苦如此,我这个做姐姐的,也不能不cāo心。 浣碧知我心事,必定是牵挂玉姚,于是笑道:“今rì的天气这样好,闷在宫里可惜了,小姐要不要和三小姐一同去园子里逛逛。” 我所住的未央宫内有极大的一片园子。因我重回宫廷,玄凌百般优宠于我,只比着皇后凤仪宫的规制小了些建了个园子,多种奇花异草,以便我不出宫门就可赏四时花景。 我还未出声,玉娆已经道:“天天往园子里逛去,不是扑蝶就是赏花,真真无趣极了。从前还能说去赏花,如今花都谢了大半,只能赏叶子了。姐姐若愿意看,娆儿勉为其难奉陪就是了。” 我笑着举了扇子佯装要拍她的嘴:“真真长了一张猴儿嘴。我还没说话,你却啰嗦了这一串,你要不愿意,咱们就多走几步去上林苑就是。” 玉娆躲了躲,一边起身一边假意叹着气,道:“去便去吧,只是遇见哪一位嫔妃还要对姐姐娘娘长娘娘短地啰嗦上许多有的没的的话,我也替姐姐烦心。” 我笑得几乎要打跌,伸手指着她向浣碧道:“你瞧瞧她这张嘴,怎么坏到这个样子了。浣碧替我好好去看一看她的嘴,不知塞了多少钢牙利齿在里头,搅得我头疼。” 浣碧笑道:“奴婢怎么敢去看三小姐的嘴,万一被什么钢牙利齿咬了指头,奴婢可是肠子都要悔青了。只是三小姐说的是实话,小姐一出去难免要应付这些人情官司,多少麻烦在里头呢。三小姐的话也是最贴小姐心的话呢。” 正说笑间,玄凌信步走了进来,笑吟吟道:“你们两姐妹说什么体己话呢?这样热闹。” 因是刚下朝,想是换过了衣服才过来,玄凌只穿了件家常的墨紫团福单衫。过了端午天气渐渐有些炎热,虽然玄凌素来不太畏热,却也打了把折扇,扇上疏疏画几枝墨竹,益发显得他面如冠玉,气度闲雅。 我忙起身迎道:“皇上万安。” 玉娆也屈膝下去,“皇上万安。” 玄凌扶我一把,左手已经向玉娆伸了出去,满面含笑道:“快起来吧。小姨也在,真是巧。”向来妃嫔或臣子见皇帝,皇帝为示宠遇优渥,总是要伸手虚扶一下。玉娆只是奉恩旨进宫暂住未央殿陪伴我,并未有任何诰封,这样未有婚嫁而进宫暂居已是有些尴尬,何况玄凌待她又格外亲厚。我心头陡地一跳,顺势站在了玄凌和玉娆中间。 玉娆并未扶着玄凌的手起来,只是把手袖在衣袖中,淡淡道:“多谢皇上。”说着起来后退了一步。 玉娆因为家中被贬,又亲眼见我因一双子女在昭阳殿受辱的情状,心中深厌,然而又发作不得。所以rì常相见,总是对玄凌不冷不热。 玄凌也不生气,只含笑向我道:“嫡亲妹子在宫中客居,你可要好好招待才是。”又转脸看着玉娆,“这几rì热起来了,还住得惯么?有什么不自在的可要告诉你姐姐,就当自己家里一样。”玉娆只低头用手勾着衣襟上的丝带,淡淡笑着,恍若未闻。 君王问话,臣子是不可以不回答的。玄凌又何尝被人这样冷落过,只是见玉娆这样小儿女情态只管自己出神,一时也说不出什么。 我眼见玄凌有些尴尬,不由笑道:“妹妹来了不是一两rì了,虽然宫中与家里不同,也还是惯的。” 花宜领着小宫女奉了茶点进来,玄凌品了一口,掩饰着笑道:“这是上好的雨后龙井,嬛嬛和小姨都要好好尝一尝才是。” 玉娆这才依着我坐下,抿了一口茶水,道:“果然是好茶,平常难得一见的。”她一双水灵妙目灵动似流波荡漾,忽然向着玄凌启齿一笑,粲然道:“多谢皇上关怀。这宫里繁华巍峨、美人又多,赏心悦目是极好的。只可惜比不得在家里让玉娆胡闹惯了,处处得守着规矩尊卑。比方说,姐姐本是姐姐,可是也得顾着是淑妃,涵儿和灵犀是至亲,也是皇子帝姬。再比方说,在寻常人家里,臣女该叫您一句姐夫,可是在宫里,玉娆时时刻刻记在心头的是您是尊贵无比的皇上。所以玉娆时刻谨慎,不敢把皇宫当家里。再有一句,家里也没有这样好的龙井啊。” 一席话其实是极无礼的,浣碧在一旁听得脸都白了,我亦是有些心惊。只是玉娆把这话当做玩笑来说,她口角又伶俐,嘀里嗒啦一串话说得极娇俏,似黄莺在枝头脆鸣。玄凌丝毫不以为忤,一径只是和悦地笑:“嬛嬛你听听,你在口舌上也算是伶俐的,从来无人能占了你的便宜去。可是碰上你这位妹妹,恐怕也是要甘拜下风了。明明是说宫里不如家里自在,偏偏朕就生气不起来。” 我心中暗想,若不玉娆这样容貌,换了是个粗陋妇人在这里说这篇话,玄凌还能这般随和亲切么?于是面上只蕴了恬美的笑意,道:“臣妾最怕的就是玉娆这张嘴。无理尚且能说出三分理来,得了理就越发不饶人了。”我微微提了一提,道,“臣妾老在想,以后要是怎样一位妹夫才能管住了玉娆这张利嘴,臣妾才能念句阿弥陀佛称愿了。” 玄凌目光自玉娆脸上悄然扫过,落在我身上笑道:“你妹妹才从远地归来,你这做姐姐的就舍得这样快就把她嫁出去了么?以朕的意思,小姨年纪还小可再留两年,慢慢选了好的再说。”我待要再说,玄凌已经道,“小姨不是嫌宫里头拘束么,朕想起来今rì老九进宫来了,正和朕说起天气好要去明苑比箭,淑妃可有兴致陪着朕去观赛,小姨也同去吧。” 玉娆本是少女心xìng,方才嘴上说得厉害,可是一听见能去明苑观看骑shè,眼中不禁跃跃yù试,口中却道:“什么老九不老九的,若是箭术不好,臣女才不要看。” 我于是含笑道:“妹妹这是答应了。皇上的主意甚好,九王爷也是难得进宫的呢。那就容臣妾和玉娆更衣,以便陪伴圣驾。” 浣碧扶了我进内室更衣,趁人不备,凑在我耳边轻轻道:“小姐,看皇上的神情似乎对三小姐……” 我换上一件晚烟紫绫子如意云纹衫,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我如何看不出来,也不是一rì两rì了。自那rì我在昭阳殿受辱,皇上一见她……”我银牙微咬,“我已经深陷在这不见天rì的去处了,不能再耽搁了我的亲妹妹。” 浣碧道:“小姐既已拿定了主意,那么就不得不防,得早作打算了。” 浣碧在我臂间挽上雪sè的镜花绫披帛,我道:“我也想打算,只是才把给玉娆留心夫婿的意思一露,皇上就拿那样的话堵我的嘴。”我蹙眉道,“眼下也只能见机行事。” 浣碧也是无法,“若是皇上真拿定了主意要三小姐进宫,咱们也不能抗旨呀。再说皇上要是铁了心,任凭三小姐嫁去谁家也翻不出皇上的手掌心去。这事可十分糟糕。” 我忧心道:“但愿只是我们多心,也但愿皇上只是一时喜欢玉娆的爽快罢了。但若真是你说的这般,我也绝不能眼睁睁看玉娆来受我的苦。” 言毕出去,玉娆也很快换好了衣裳出来,玉sè绣折枝堆花的襦裙,浅浅的湖绿sè窄袖重莲绫衣,臂间缠绕的披帛是薄薄一缕轻绡,绣着淡淡的一抹织金广玉兰花。浓密的发丝以十二支纯银发针牢牢束起,针尾皆埋在发间,只在阳光下才露一点银亮的光泽,简单的发髻上只有一只通体晶莹的碧玉凤钗,是一整块上好的通水玉雕成,十分明艳。她这样的韶华妙龄,这样的装扮最是清丽动人,直如芝兰玉树一般。 我心里暗暗发凉。玉娆自小就长得有七八分像我。槿汐曾道我的面容有三分似足已故的纯元皇后,那么玉娆……也有一二分与纯元皇后相像的了。何况……她还那样年轻,风华正茂更神似纯元皇后当年吧。 嘴上不说什么,轻轻挽过玉娆的手,一同出去。 。 第二十三章、蓝田日暖玉生烟(下) 明苑又称“御苑”,在紫奥城外二十里,与城外凌云数峰遥遥相对。保和元年,太宗以数万兵卒建明苑,苑中养百兽,皇帝宗亲chūn秋shè猎苑中,取兽无数。其中有池沼宫苑,亭榭楼台无数。两侧皆古松怪柏,中隐石榴园、樱桃园,还有引种西域葡萄的葡萄宫,并养有南方奇花异木如山姜、荔枝、槟榔、橄榄之类。池沼中有龙凤巨船首尾相连,常有宫女内监泛舟池中,凤盖高张,华旗招展,濯歌轻扬,杂以鼓吹器乐,远远闻见便可醉人。还有走狗观、走马观、鱼鸟观、观象观、白鹿观及狮虎园等,不胜枚举。每年花季,这里遍开奇花异草,胜景不可悉数。 除了我与玉娆,玄凌亦携了胡蕴蓉、周珮与叶澜依,几家王爷亲贵也随同前往,浩浩荡荡到了明苑已是近午时分,众人歇息半个时辰,各自更衣,便同去观武台看骑shè。 天气晴好,吹向观武台边的风也显得有些暖凉交错,薄薄的绫衫轻拂于肌肤,像小儿娇嫩的手轻轻抚摸。正殿的观武台上,玄凌与我并肩坐着,叶澜依与胡蕴蓉分坐两侧,周珮与玉娆坐得更远些,看亲贵王爷们陆续入场。 叶澜依颇自得其乐,伸开素白手掌,须臾,一只彩雀便扑棱棱停在她手心。敏妃本出身亲贵,对明苑并不陌生,顾盼须臾,向叶澜依微微一笑,“小仪从前在此驯兽,对明苑必定分外熟悉,连鸟兽鱼虫都与你格外亲近些。” 叶澜依淡淡一笑,“是啊,我在这里见惯了走兽,偶尔看见人来,还花枝招展的,眼错还以为是御苑又养了什么奇珍异兽。”说罢也不顾敏妃秀眉微颦,只逗鸟为乐。 三家王爷分坐两边,与嫔妃座席隔得更远些。岐山王玄洵为长独坐了一桌,身边坐了三五美姬,十分热闹,玄凌不觉含笑,“大哥艳福最好,这般自在真是羡慕也羡慕不来。” 玄洵呷了一口美人送到唇边的葡萄酒,笑着一指身边女子,“皇上笑话了,她们给淑妃和敏妃两位娘娘提鞋都不配。我瞧娘娘身边那位绿衫子姑娘都胜她们几倍不止。” 玄凌一看浣碧,不由笑道:“是淑妃的贴身侍女,大哥可是看上了要娶去做侍妾?” 我轻轻嗔一声:“皇上。” 玄凌更是笑:“罢了罢了,淑妃可心疼着,她又有了意中人了,明rì放些到岁数的宫女出去,大哥挑喜欢的尽管领去。” 玄洵大笑道:“不是臣要玩笑一句,紫奥城的宫女再美也不过是个木头美人,都被规矩拘坏了,哪里及得上明苑的侍女,远远望着就觉得风流袅娜。要不然皇上怎么独独中意叶小仪呢。” 玄洵乃是先帝长子,先帝所余皇子有四位,他又素来无心政事,每rì不过到朝堂上应个卯,闲来只爱美酒佳人,走马斗鸡。玄凌格外恩视这位长兄,甚至到了宽纵的地步。大周亲王有正妃一,侧妃二,庶妃四,余者姬妾无定数。而玄凌已赐了十数位选秀入宫的女子与他为庶妃。 此刻苑中rì光明艳如妆,清风徐来,坐于观武台上远远望去芳草萋萋,大片柳林老树新枝,叶叶繁茂,下垂及地,远处榴花盛开,莺飞燕舞,一派胜景。 玄凌见茂柳依依,不觉负手含笑,“过了端午,正好是shè柳的时候。” 所谓shè柳,是在柳树上择一支枝叶繁茂的柳条,当shè者以长幼或尊卑为序,各在柳枝上缚信物为记,shè箭人离柳枝约百步,以箭shè断柳枝后,必要瞬息间飞马驰至柳下接断柳于手,便为大胜。shè断柳枝而不及接断柳于手,则次之。如若未尝shè断柳枝,更至不曾shè中,则为负局。那样细细软软的柳枝,在百步内shè断,而且断后又要及时接断枝于手,更要信物不落,故而虽名为比试shè箭的准头,实则考较的是骑shè的力道、眼劲、巧劲、灵活甚至驾驭马匹的能力,都要无一不jīng,方能取胜。6R-I8 玄凌笑道:“你我兄弟自然都是要去试一试的。”说罢命李长牵了各自的马来,在台下列成一排。玄凌最尊,着一身暗枣sè骑shè装,两臂及胸前皆用赤金线绣龙纹,在明亮的rì头之下最为夺目。次为玄洵,着螭纹玄衣;再次为玄清,着云白,一丝绣纹也无;最次为玄汾,鹦哥绿暗纹绫衫,倒也十分清爽。 我暗暗转头,强行抑制住情不自禁要看向清的目光,举袖饮下一盏“梨花白”,只觉喉头凉凉有液体滑落,什么滋味也品不出来。浣碧目光轻轻一转,似有无限痴惘,目光移也移不开半分。 敏妃清脆笑了一声,纤细白皙的手指握着一柄牡丹薄纱菱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道:“皇上和三位王爷立在一起,当真个个玉树临风,难怪浣碧你看呆了眼。” 浣碧红了脸,低头为我添一点酒,嗫嚅道:“奴婢是等着看shè柳呢。” 周珮亦笑,“碧姑娘难得走神一回,敏妃娘娘别笑她。” 敏妃笑着挥了挥绢子,指着天上道:“本宫哪里是笑她,不过是笑天上飞过只呆雁儿,看见人家shè柳,连翅膀也不扑棱了。” 场下鼓声骤响,敏妃也止了说笑,玄凌骑了一匹大宛宝马一马当先飞了出去,反手抽了一支金翎箭,右手倏然引开了那赤漆犀角长弓,“嗖”一箭远远shè了出去,柳枝激起上扬猛力向上反弹出去,那样碧绿一条系着火红绢子似晴丝一晃,再落下时已握在了玄凌手中。一骑扬尘,已然折转回身,场上掌声雷动。胡蕴蓉先笑了起来,击掌道:“表哥的骑shè不逊当年,反而rì见jīng益了。” 周珮笑道:“皇上的shè术咱们都还是头一回见,不比娘娘素rì常见,到底情分两样。” 玄洵素来不工骑shè,一时力发,朝着悬了一个五彩荷包的柳枝用力发弦,箭镞准头微偏,shè了一枝柳枝回来,倒也不算丢脸。 待到玄清上场,他似乎已有了几分醉意,身子微微打晃,浣碧不由道:“王爷上次的病虽好了,到底身子还不足,莫非是rì头底下中暑了?” 我默然不语,只见他拉满弓弦,蓦地一松,箭镞飞shè出去,离目标最明显的锦囊尚偏了四五步,胡蕴蓉不由偏了偏头,露出几分不屑之sè,“六表哥从前骑shè功夫不差,这些年沉溺诗书弦乐,竟连大表哥也不如多了。” 不,不是这样的。 还记得昔年在凌云峰小小的院落中,不知哪里来的彩莺落下一片鲜亮的羽毛在老桃树最高的枝桠下。我贪好看,又觉不能叫清爬树为我取下。羽毛太轻,桃树枝繁花茂,人才上树枝叶微动便会把它震落。到底是他想了一个法子,在箭头上涂了一点蜂蜜,离开数百步远,选了避免shè到花枝的角度,凭着一点巧劲将羽毛远远shè出去,飞身连箭带羽抓回手中,连开得正盛的桃花也未震落一片。 我心中一沉,太妃所训“韬光养晦”的话犹在耳边,再望向他时,眼中不觉有了蒙眬的泪意。 一个念头方未转完,但听一声清啸,玄汾手中点银长箭似一道追rì之光已然飞出,直中悬了小小拇指大鼻烟壶的一枝柳条,他双足轻点,胯下骏马驰出。有风轻扬,眼见柳条坠势加重,他也不急,半中回手又是一箭,将那枝shè中后被激得向上弹起数丈的柳枝再度shè中,但见那柳枝急坠,他手臂轻舒从马上跃起数尺高,牢牢接住自己那枝断柳,短短一截柳枝中间,红绳所系的鼻烟壶犹自稳稳不落。十二面得胜鼓一齐“咚咚”擂响,李长欢喜高唱:“皇上与九王大胜——” 叶澜依亦不觉赞叹,“九王少年英雄,骑shè皆佳。” 胡蕴蓉慢条斯理饮了一盅酒,蹙一蹙用螺子黛描得jīng致的远山眉,“骑shè皆佳又如何,只可惜生母微贱,到底还是不中用的。”说罢有意无意地看一眼叶澜依,转头看着得胜后依旧无甚喜sè的玄汾,“难怪先帝不喜欢他生母,瞧这孤介xìng子,到底是出身所限,上不得台面。” 于是众人回座,叶澜依道了一句“太热”,起身去更衣。她素rì只爱穿青碧颜sè,此刻换了一件月白苎罗轻衫,用极细的金线绣了合欢花的纹样,底下云霞sè水纹绫波裥裙,一改往rì冷艳,平添了几分娇柔暖sè。玄凌不觉多看了两眼,道:“素rì只道你穿绿好看,不意更有此态。” 叶澜依微一侧头,耳垂上两片翠玉柳叶坠子轻轻拍着脸,“我自己很喜欢。” 玄凌指一指身边让叶澜依坐下,神sè欢喜转首看玄汾,“老九益发长进了。”说罢笑着指住玄清,“你是越发昏头了,还不如七八岁时的本事。”停一停又道,“你的骑shè是从前父皇手把手教的,如今怎都浑忘了?” 玄清淡淡一笑,依旧是那种云淡风轻的神sè,“把酒问月多了,在这些上都疏忽了。到底皇兄勤勉,一直jīng于骑shè。” 玄洵拍着大腿道:“老六还没成亲呢,一成亲岂不是更手上没力,腿下发软了。” 诸妃见他说得毫不忌讳,一时也不接口。玄清举杯痛饮三盏,方懒懒道:“早知道下场前少饮些酒,箭还未shè就先觉得醉了。” 胡蕴蓉依在玄凌身旁,拿绢子为他擦了擦额角汗水,笑吟吟道:“表哥天生神力,请把那彩头赐了臣妾吧。”玄凌一手把那条大红绢子递给她,神情更是欢悦。 玄洵握一握身边美人的下颌,笑呵呵道:“敏妃娘娘得了彩头就这般高兴,可见这天生神力到底是男人家的事,女人只消在旁喝彩助威就成。” 正说话间,玉娆缓缓起身道:“都道shè柳是男儿之事,今rì也请看女儿家的本事如何?” 我蹙眉,伸手拉一拉玉娆,暗示她坐下。玄凌饶有兴味看着她道:“朕只见皇姐真宁长公主shè柳,一别数年,如今真是没见过了。” 玉娆眉心微见怒气,也不看我,只道:“臣女久在川蜀蛮荒,为防身学了几rì骑shè,只博一笑,实在不敢与长公主相较,皇上不要见怪才好。” 玄凌看着她清秀中隐见傲气的脸庞,笑向小厦子道:“去把长公主的马牵来给小姨。” 玉娆道:“臣女不配骑长公主的马,”她转头看玄清,“刚才六王输了,臣女想骑六王的马,等下若丢脸了也还能挽回些颜面。” 玄清的目光自我面上迅速划过,落在她扬起的下颌上,“三小姐自便即可。” 玉娆本穿着窄袖衣衫,行动倒也利落,她把披帛摘下抛在一边,顺手摘下一朵台边盛开得艳红的玫瑰花儿,吩咐花宜道:“你去系在那边柳枝上吧。”说罢旋身下台,一跃上马,她的姿势倒是轻巧如燕,周珮又是好奇又是好笑,问我道:“淑妃家jīng于骑shè么?三小姐很有模有样呢。” 我见蕴蓉以扇障面,微露不以为然之sè,不觉笑道:“骑马倒是我们三姐妹都会,自小跟着家兄学的。只是shè术么,”我微微摇头,“本宫的二妹自是弱不禁风不说,本宫也不会。” 蕴蓉掩口一笑,指上鲜红的蔻丹似一朵朵蔷薇怒放在指尖,“会些花拳绣腿也是好的,总比人家在雪地里跳舞新鲜些。” 玉娆神sè自若地挽弓试了试弦力,一勒马缰疾驰出去,驰了五十步时玄洵已经摇头,“还不shè箭,难道是想叫咱们看她骑马么?” 话音未落,却见玉娆把手中弓弦一抛,手高高一扬,只听“啪”的一声,竟是以手隔了数十步之遥骤然发力把箭掷向系着玫瑰花的柳枝,此举大出人意外,周珮惊呼道:“可不是shè箭吗?怎么三小姐把箭扔出去了!” 玉娆趁着柳枝激起,狠狠一夹马腿飞驰向前,有风疾劲拂过,那柳枝落地速度极快,待她近前,那柳枝距地已不过寸许。刹那间,玉娆迅疾弓身一捞,如水底捞月一般轻巧起身,她玉sè长裙被风鼓起,恰如一朵盛开的广玉兰。待得转过身来,那枝断柳被她握在手中,而那朵玫瑰花已被衔在唇间。彼时rì光明丽如蓬勃的金粉四洒而落,她身在炫目的rì光中,但见雪白面容上横斜一朵娇艳玫瑰,一时间竟分不清人与花谁更娇艳。玄洵神sè不豫,颇见失望;玄清恬然观望,只是眼底多了一抹淡淡的隐忧;玄汾唇角含笑,微见赞许之sè;玄凌早已凝神痴住。我心中暗赞,一时连喝采都忘了,转头见玄凌如此神sè,恰巧对上蕴蓉惴惴的双眸,心中不觉一沉。 玉娆尚未知觉,她拾裙快步奔上,清澈容颜因微汗更明艳如流光溢彩。她随手把玫瑰一扔,恰好落在玄汾桌上,她驻足,淡淡道:“你数一数,可少了一片花瓣儿么?”(O5J5V5U0K;~)X 玄汾也不取,只看一眼花朵完整,甚至没有松散的情状,点头向玄洵道:“一片也不少。” 玉娆略欠一欠身,向玄洵道:“王爷见笑。” 。 第二十四章 绰约新妆玉有辉 蕴蓉牵过玄凌衣袖,笑嗔道:“三小姐神勇,皇上说赏什么给她才好呢?” 玄凌回过神来,不觉击掌道:“巾帼不让须眉,比起嬛嬛淑慧,小姨更见英姿飒爽。” 玉娆回身就坐,啜了一口清甜桂花酒,淡淡道:“多谢皇上夸赞。” 我含笑,轻轻向她摇头,暗示她不可再逞强。 玄凌此语一出,连叶澜依亦点头赞许,“的确是下了几年功夫的。”如此,玄洵心中不乐亦得随众称赞。 正热闹间,却是玄汾施施然向玉娆道:“柳树是死物,要shè下一枝玫瑰亦不算太难。”他想一想,“汾想与三小姐一试高下,不知三小姐可愿意?” 玉娆到底年轻好胜,不假思索道:“王爷尽管说,我无不从命。” 玄汾尚未说话,耳垂已经红了,他轻咳一声,一指玉娆云鬟堆耸的发髻,“小姐已shè了一朵玫瑰为彩,本王想shè落小姐发上的碧玉凤钗做今rì的彩头。” 这话是有些轻佻的,玄汾本不是这样的人,而以箭shè钗也是有些危险的,不知他何以这样说。我正待出言阻止,玉娆垂下头去略略沉吟,道:“好。” 玄洵闻言抚掌不已,笑着搂过怀中美人,“三小姐孤零零站在那里也太容易了。”他兴致勃勃地请示玄凌,“不如把明苑的宫女都放出来,三小姐和她们站在一起都不许跑,也好考考老九的眼力。”他忍不住笑意,“若是shè中了三小姐的凤钗呢自然要好好赏九弟,要不然shè中了别的宫女的绢子簪子什么的,皇上就把那宫女赐给老九,谁叫他跟着六弟不学好,一个个孤家寡人似的,臣这做大哥的看了也没趣。” 玄凌沉吟摇头,笑道:“shè中了宫女的东西要赏他做侍妾也罢了,若shè中了三小姐的凤钗,岂非三小姐也要赐予老九了。”他看我一眼,含笑道,“不妥不妥,回去嬛嬛必得跟朕治气。” 他鲜少在诸王面前这样亲昵和我说话,我低首看见玄清眸中的黯然,愈发低下头去,手指绞着扇柄上的杏sè流苏。流苏绕在指上一圈又一圈,勒得手指发痛,我抬头含笑道:“三妹疯魔了呢,哪有女儿家这样争强好胜的。” 玉娆抿一抿唇,露出几分自傲的坚毅,“无妨。大姐姐,我也很想知道他是否真有本事能取到我的玉凤。”她微微脸红,“何况我又不是东西物件儿,谁说赏人便赏人呢。” 那碧玉凤钗本是用一整块上好的通水玉雕成,sè泽通透温润,插在发髻正前最是相宜,乃是玉娆最爱。周珮惋惜道:“可惜!即便shè中了,若是落在地上碰碎一点半点,也可惜了这上好的玉凤凰。” 玄凌见玉娆如此,也点头道:“也好。不过是赌戏为乐,彼此小心为上。”不过一盏茶时分,明苑中的宫女俱围拢了在台下。想是也没见过这样新奇的玩意,众女又是好奇,又是好笑,纷纷议论不已。玉娆盈盈下台,择了最中间的位置站下去。 因在夏初,明苑中的宫女皆换了深绿浅绿的宫装,鬓边簪了碧玉sè的绢丝花朵。众人又笑又闹,只听笑语喧哗,环佩叮当,无数美人面如chūnrì枝头的花儿开了一朵又一朵,叫人心醉神驰,不觉眼花缭乱。玉娆只身置于其中,仿佛湮没于万绿丛中,唯见小小芙蓉秀脸凌然出众,连玄洵亦赞叹,“不怕不识人,就怕人比人。所谓国sè,进了万花丛中也不会逊sè分毫的。” 胡蕴蓉以扇障面,娇笑道:“九爷可要仔细了,小心看花了眼shè中个夜叉婆回去。” 玄汾岸然立于台前,只是一言不发默默弯弓搭箭,左手稳托,右手虚抱,一目微闭,一目炯炯,凝视片刻,开腔低喝一声:“中!”冰弦犹带破石声,小巧一枚白羽箭好似流星脱手,只闻得众女连声惊呼,胆小的纷纷避开,瞬时玉娆发髻上玉凤已被shè中,浣碧不由跺足,“完了,完了!那玉凤可是德太妃赏的呢,这样大力道下去可不碎了!” 语未毕,却见那玉凤被shè中后并不下坠,反而顺势往上而来。我凝神细看,方见白羽箭后悬着细细一根半透明的冰蚕线,那白羽箭的箭头黏住玉凤,被冰蚕线的力道一拽破声而来,稳稳落在玄汾手中,完好无损。 周珮近前一瞧,不觉扬起大拇指力赞,“王爷好巧的心思。” 玄凌见那玉凤碧生生握在玄汾手中,与他一身鹦哥绿的衣裳极是相衬,不由举杯向他,“今rì的玉凤合该是你得了,正衬你的衣裳。” 玉娆髻上玉凤被摘去,她发髻松散,却也不恼,悠然折下台边一枝花苞莹白的广玉兰做钗绾好长发,只是淡淡含笑。 蕴蓉吃吃笑着,指着重上楼台的玉娆道:“三小姐这身衣衫好看,湖蓝映着鹦哥绿,也极相衬的呢。” 玄汾轻施一礼,微蕴一点笑意,“多谢小姐承让。” 玉娆伸手向他,“让我瞧瞧那箭。”说罢取过一看,不觉“扑哧”一笑,“你拔下箭头涂上了蜜胶?” 玄汾笑得有些顽皮,“是啊。我要的彩头是那玉凤,若玉凤碎了,还有什么趣儿。”说着向玄清眨一眨眼睛,“有一回我去六哥那里,采蓝说六哥拿蜂蜜涂箭头上去粘羽毛,那时我还笑六哥疯魔了,方才灵机一动才想起来。玉凤有些重,蜂蜜黏不住的,我便换了蜜胶。”他眼底有玉石一般沉冽的纯净,“你在台下时并不知我摘了箭头,怎么不叫不避,一点也不怕?” 玉娆唇角一扬,亦有顽皮的得意,“你敢shè伤了我吗?大姐姐第一个不饶你。”她低一低头,“王爷不会shè伤我的。”她的脸颊或许因为rì光照耀的缘故,有些微微浮起的浅红,“你的shè术很好。” 有一把男声沉稳响起,“老九若真伤了你,朕也不饶他,谁叫他逞强莽撞。”玉娆的发髻松松用玉兰花枝绾在脑后,醺暖的风悠悠一吹,几缕青丝轻扬,别有韵味。玄凌拿过座边一把真丝白面折扇,提笔写下几句,“绰约新妆玉有辉,素娥千队雪成围。我知姑shè真仙子,天遗霓裳试羽衣。影落空阶初月冷,香生别院晚风微。玉环飞燕元相敌,笑比江梅不恨肥。”提罢赐予玉娆,“这是文徵明题玉兰花的诗,小姨风华英姿,很合广玉兰笔直之气,旁的花原是俗了。”他一笑,凝目于玉娆,“等你得空画上几笔玉兰在扇上就更好了。” 玉娆翻覆一看,搁在自己长桌上,饮了一口酒,淡然道:“方才shè箭时弓弦勒疼了手,想来好些rì子不能画了。何况是皇上御笔亲提的扇子,臣女的画原不配画在上面。回去臣女便请大姐姐好好收起来,御赐的东西哪里能放在外头搁坏了。” 玄凌也不恼,只温文而笑,“不急,你什么时候想起来再画也可,朕等着看。” 话到此处,席上气氛已有些微妙。玄清的目光在我与玉娆之间轻轻一荡,已然明白。玄汾仰头喝了一口酒,起身行至玉娆座前,“小姐这凤凰是通水玉琢成的?”他说话的间隙,我目光一转,看见他桌上玉娆shè中的那朵玫瑰已然不见踪影,不觉疑惑侍女收拾得太快。 玉娆眼皮也不抬一下,“是。” “这玉凤太过贵重,方才汾说要做彩头本是玩笑,是汾轻率了。”玄汾把玉凤递到她面前,“这样贵重的玉凤汾不敢拿回,还给小姐吧。” 玉娆倏然抬头,眸子亮晶晶如两丸黑水银,隐隐有黯淡的光彩流动。她沉默片刻,正sè道:“王爷是男子,玉娆是女儿,男女授受不亲。男子碰过的东西玉娆断不敢要,方才连皇上赏的扇子也只交给姐姐保管。王爷若不喜欢——已是王爷之物了,丢掉也好赏人也好,悉听尊便,只不要再给我就是。” 玉娆的口气已有些无礼,我正待开口,玄清抬袖缓缓斟了一盏“梨花白”,清洌的酒香倾落于玛瑙雕觥,送至玉娆面前,他笑容清淡如朗月,“风鬟雨鬓,偏是来无准。倦倚玉兰看月晕,容易语低香近。软风吹过窗纱,心期便隔天涯。从此伤chūn伤别,黄昏只对梨花。”他笑看玉娆鬓发,“三小姐的头发此刻便似风鬟雨鬓,女子最重鬓发仪容,头发乱了自然心情不好,喜怒无准。请小姐饮下这杯‘梨花白’,无梨花可对,将来不会伤chūn伤别了,也愿小姐得佳婿,享安乐。” 他的话恰到好处地开解了方才玉娆与玄汾的尴尬,玄汾隐在唇底的笑意隐隐有一丝怡然一丝忧sè。玉娆按下脾气一饮而尽,玄清压低声音,轻轻道:“梨花白是以汾酒为底,小姐若喜欢,本王让人再送些到淑妃娘娘宫中请小姐畅饮。”他眸中尽是笑sè,看着玄汾道,“九弟从不轻易与女子说话,所以难免笨嘴拙舌。有得罪小姐的地方还请小姐见谅。方才听浣碧姑娘说那玉凤是德太妃给的,九弟shè下了正好完璧归赵送回给太妃,也是九弟的一点孝心。” 许是酒喝得急,玉娆眼波盈盈,连耳垂珠子也漫起红意来,绯红柔软一颗,极是可爱。恰巧明苑的管事上来,奏道:“皇上,明苑新培了一品绿菊名叫‘暖玉生烟’,花朵硕大,远望如绿雾弥漫,甚是好看。” 玄凌诧异道:“朕记得如今才五月里吧?怎么菊花都有了。” 管事陪笑道:“都是皇上福泽庇佑,花卉局的人好容易才在凉室里培出这一品来。原怕皇上不来错过了,谁知恰好今rì皇上来了。皇上可愿移驾一观?” 玄凌颇有兴致,恰好蕴蓉道:“只看骑shè也无趣,去赏花也好。” 我闻得一个“菊”字,心底又隐隐钝痛起来。眉庄,眉庄,斯人已逝,唯有菊花年年还在开。 玄凌颇为所动,点头应允,回头看我,“嬛嬛,一起去赏菊吧。” 我摇一摇头,含着寥落的笑意,“皇上去看就好,臣妾方才酒喝得急,眼下有些头晕,叫小妹陪着歇息一会便好。” 蕴蓉携了玄凌的手,众人跟着一同去了。玄清走在最后,见我默默不动,停步出言询问,“娘娘还在为德妃娘娘伤心么?” 我茫然中惊觉是他问我,克制住神情淡淡道:“有劳王爷费心。”我微微侧首,尽量不与他目光相触,“姐姐素来爱菊,所以触景伤情,失仪了。” 他的声音淡泊中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温意,“睹物思人是人之常情,德妃虽已离开,若娘娘心中总记得德妃娘娘,那么无论生死远近,这个人总像是在你身边的。” 我低首细细品味他这句话,只要心中总是记得,那么无论生死远近,这个人总像是在你身边的。我心中一震,心底某个最柔软的地方几乎要抽痛起来。我极力遏制住心头因温情而生的涟漪,轻轻道:“多谢王爷开解。” 他看着玉娆迤逦而下的背影,叹息轻得似刮过耳边的一缕清风,“你妹妹……姿容若纯元,英气似华妃,如若不想……”他摇摇头,“你要当心。” 他客气地笑着,保持着臣子应有的本分,可是眼底里却掠过一丝哀凉,那样快,快得几乎不及看清,已经被那规矩的笑意取代。那丝哀凉就像是黑夜的阑珊一般,在光线明亮的观武台上骤然闪过,旋即整个世界便又是那样的繁华热闹。而我的心绪,已牢牢被那一丝哀凉给攫住了。 待得赏菊回来已是黄昏时分,周珮兴致盎然,仍在不住称赞,“那颜sè真绿,花朵又正,跟祖母绿雕出来似的。人家说绿菊难种,如今明苑也种出来了,当真难得。” 晚宴也设在观武台上,远望落rì如锦,天高云阔,别有一番爽朗滋味儿。晚宴的菜sè皆以狍鹿兽肉等野味为主,连素菜也多蕨菜菌菇,颇有野趣。 此时正当彩霞满天,芳草萋萋的shè场上,一匹黑sè骏马如飞一般奔驰了进来。黑马上配着金光灿烂的崭新马鞍,一个穿着樱桃红锦衣的身影伏身马背,像一团烈火般冲到观武台前。天空彩霞流丽七彩,似云锦铺陈而下与地相接,她远远策马而来的身影竟像是从晚霞中跃出,我一时间没看清是谁,不觉暗赞:好漂亮的骑术,人也飘逸! 蕴蓉将手中象牙银箸重重一搁,震得箸上的细银链子簌簌作响,沉了脸道:“这是什么人?明苑也是能随便乱闯的么,实在大胆!” 玄凌兴致被扰,有些生气,却也好奇,吩咐李长道:“去瞧瞧是谁?” 坐得离观武台栏杆最近的是玉娆,她举眸望了一眼,笑道:“不必看了。是余容娘子追着皇上来了。” 余容娘子?蕴蓉和我对视一眼,都抑制不住眼中的错愕。余容娘子位份本不高,如今又有失宠之势,数月中玄凌对她几近冷落。如此众目睽睽之下闯进明苑,当真是十分大胆。玄凌仔细分辨片刻才认出来,不觉生气,“赤芍怎敢闯到这里来?诸位亲王都在,她当是随意进上林苑赏花逗鸟么?半分规矩也不顾了!”说罢向李长道,“不必让她上来,你叫人带她回宫休息。” 周珮咬着下唇吃吃一笑,剥了一颗枇杷送到玄凌唇边,“皇上何必动气,说到底也是您往rì太宠着她了,否则赤芍妹妹怎么连亲王跟前都敢随意乱闯。” 李长下去与她说话,赤芍显然不服,马鞭一扬,已纵身奔上了观武台。她奔至玄凌跟前,侍卫正要拉开她,她一挥手,道:“我与皇上说几句话就回去。”她抬起脸来,脸庞因为奔跑和驰马有晶亮的汗珠,透出苹果般娇俏的红sè,一袭樱桃红锦衣缀满大团怒放的暗sè芍药花纹,映着她攒成一束的乌黑圆髻,这样的简单越发显得她有唇红齿白的娇美。她牢牢看着玄凌,不知哪里来的镇定,大声道:“臣妾想与皇上比马。只要臣妾输了,臣妾马上就回宫去,再不到皇上面前惹您讨厌。如果臣妾赢了,也请皇上不要再生臣妾的气。”她停一停,双眸炯炯望着玄凌,“臣妾只想与您比马,一场就好。” 玄凌怔怔片刻,眸光黑沉,“你真想与朕比马?” “是。”她再度肯定。 或许是被她这样的诚恳和迫切所震撼,玄凌竟点了点头,“好。”待到经过她身边时,玄凌驻足注视她片刻,“你这样打扮很美。” 赤芍骄傲地一笑,跟在玄凌身后下去。 玄洵奇怪地看了赤芍一眼,打了个呵欠道:“皇上身边的女人越来越奇怪,从前华妃喜欢和皇上赛马,如今连个宫女出身的女子也敢跑来明苑了。”他捏一捏身边女子的脸颊,看着她低眉顺眼的笑意,道:“本王只喜欢听话的女人。” 观武台上静静的,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台下一帝一妃的比马。赤芍翻身上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下了一个极大的决心,目光炯炯如火。 随着一声鼓响,玄凌所骑的大宛宝马似离弦之箭一般飞冲出去,一圈下来,赤芍所骑的黑马始终落后三步远。蕴蓉微微一笑,夹了一筷胭脂玫瑰鹿脯慢慢吃了,道:“可怜她心比天高,只是不自量力得很,她的马怎么能和皇上大宛宝马相比?”鹿肉与酒的混合滋味想来让她觉得美妙,于是笑意更浓,“据说,皇上这匹大宛宝马乃是汗血名种,神骏之极。” 比马共有三圈,还剩最后一圈时,赤芍所骑的黑马离大宛宝马已有五六步之远,眼看便要输了。玄洵也不再探头去看,只懒懒道:“胜负早就分明,有什么好看,不如喝酒。” 玄汾上前几步,道:“未必!”只见赤芍迅速从袖中掏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明亮的刀锋在落霞下一闪,直晃人的眼睛。她的手猛力一挥,匕首迅速刺进黑马筋肉饱满的后臀。黑马负痛之下扬蹄长嘶一声,骤然拼命狂奔起来,终于在到达终点前超过了大宛宝马。 “没用的马!”蕴蓉的神sè在一瞬间乌云密布,失去了娇丽的欢颜,“是谁教她这些旁门左道的?” 受伤的马狂奔未定,又跑了数圈才把马背上的赤芍摔了下来。内监们忙上前去扶,赤芍用力推开他们的手,挣扎着自己起来,忍着痛楚走上观武台,走到玄凌身边。 “臣妾赢了。”她定定欢喜道,“皇上言出必行。臣妾赢了,可以安心回宫去了。”她欠身行礼,缓缓转身下台。 她明丽的红sè身影慢慢隐进斜阳如血中,亮丽得有些夺目。玄凌看着她的背影,看她步下台阶时,淡然道:“回来。”赤芍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停步迟疑的瞬间,玄凌再度唤她,“过来朕这里。” 她转身,眼中有隐约的泪花,李长忙铺了一张细藤软垫在玄凌近侧。赤芍温顺坐下,“臣妾以为皇上再不会理臣妾了。” 蕴蓉撇一撇嘴,不屑道:“以诡计得胜,有什么稀罕!” 玄凌恍若未闻,伸手摸一摸赤芍光洁的额头,“朕没想到你如此要强。”他的声音似轻叹,“那么晚回去皇后也要责怪你,明rì跟朕一起回宫吧。”她粲然一笑,依偎在玄凌身旁,唇角露出一抹胜利的笑容。 。 第二十五章 不识鸳鸯是怨央 酒过三巡,玄凌似是微醉,半倚在御座之上唤歌舞上来。台上诸人的神sè皆慵懒下来,舞乐方起,觥筹未止,白rì看过奔马骑shè的耳目更适合柔软的丝竹,靡丽的舞姿,舞姬破金刺绣的艳丽长裙温柔起伏在晚风里,在一盏盏亮起的琉璃屏画宫灯的映照下,似开了一朵朵丰艳妩媚的花。 赤芍听罢一曲,又点了拓枝舞。两位舞伎云髻高耸,额上贴雉形翠sè花钿,着红裳、锦袖、黄蓝两sè卷草纹十六幅白裙,露出一痕雪脯,双手拈披帛,随着鼓点跃动起舞。舞伎舞步轻柔,广袖舒展,似回雪飘摇,虹晕斜飞,极是炫目。 赤芍有些意兴阑珊,丢下银箸道:“臣妾入宫至今,看过最好的舞便是安昭媛雪夜的惊鸿舞,看过此舞,旁的都无味了。” 玄清微微注目于赤芍,恍如无意,“娘子不曾看过淑妃娘娘的惊鸿舞么?” 我浅浅一笑,“咱们都是东施效颦罢了,怎比当年纯元皇后一舞倾城。” 赤芍不作他词,只笑,“臣妾总是晚了一步,不曾赶上看淑妃娘娘与纯元皇后的惊鸿舞,也不曾看见下午的骑shè,听说皇上拔了头筹。” 玄凌醉眼迷蒙,“别的也就罢了,你没看见下午小姨的骑shè,当真是巾帼英姿。你若看到了,一定觉得亲切。” 于是赤芍举杯去贺玉娆。他的“亲切”二字挑动我平静面容下心中起伏的疑团,趁着赤芍过来敬酒的间隙,我轻声道:“这样好的骑shè功夫,不是你一个宫女出身的嫔妃该有的。”我注目于赤芍,很快转过脸颊,遥遥望着台边开得团团锦簇的殷红芍药,“听闻从前的慕容世家尚武,连女子也善骑shè。想当初华妃便是一骑红尘博得皇上万千宠爱。今rì看来,妹妹也有这样的好福气。” “是么?”赤芍把酒杯停在唇边,如丝媚眼中有一丝尖刻的冷意,“娘娘千万不要这样比。华妃娘娘芳年早逝,嫔妾可是想多与娘娘相处几年的。能够亲眼瞻仰娘娘风仪,这样的福气嫔妾怎愿错失。”语毕,又盈盈行至玄凌身边,把酒言欢。 长夜如斯呵。 玄清已有几分醉意,半靠在长桌上,云白衣袖拂落有流云的清浅姿态。他兀自微笑,那笑意看上去有些空洞的寂寥,与他素rì闲淡的容颜并不相符。浣碧一一为诸人斟上琥珀sè美酒。夜宴前她更衣过,湛蓝百合如意暗纹短襦,穿着一条及脚面的玉黄sè撒银丝长裙,走动起来右侧斜斜分开的裙岔里便流淌出一抹水绿sè软绉里裙,恰如青萍浮浪,一叶一叶开在她足边。姗姗一步,那萍叶般的里裙便温柔闪烁,像是她若隐若现的女儿心思。 待到玄清身边时他已有醉意,浣碧伸手扶他,想是力道不够,整个人身子一侧,连带手中冻青釉双耳酒壶也倾斜了几分,那琥珀样浓稠的酒液便毫无预兆地倾倒在他流云般洁白的衣襟上。玄清被冰凉的液体激得清醒了几分,见浣碧满脸惊慌,便安慰道:“无妨,一件衣衫而已。” 早有服侍的宫人准备好干净的衣衫在侧等候,他起身意yù入内更衣,脚下踢到一个馥香团纹软垫,酒意让他脚步更加踉跄,一枚锁绣衲纱的矜缨从他怀中落出。 矜缨开口处的束带并未扣紧,随着落地之势,一枚殷红剪纸小像从矜缨中飘然而出。夜来台上风大,凉风悠悠一转,那小像便被吹起,直直飘落到玄凌身边的赤芍足前。方才玄清起身的动静颇大,玄凌亦惊动注目。此刻看那小像被风吹来,不觉问道:“那是什么?”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那是什么! 我几乎要惊呼出声,又生生把那呼之yù出的惊呼咽落喉中。 小像!是我的剪纸小像! 赤芍俯身一拾,不觉含笑,“好jīng致的小像呢。” 玄清眼见小像被吹走,伸手抓之不及,眼见它落在赤芍手中,面sè一点点苍白起来。灯火流离的浮光中,唯见他一双眸子乌沉沉,似天边最亮的星子。我惊慌中看他一眼,从酒液的潋滟清波里看见自己容颜的倒影,若不是饮酒的醉红还浮在脸颊上,我一定被自己苍白无血sè的面容出卖了。 当小像被递到玄凌手中时,玄清的神sè已经完全和平常一般平静了。他的手背在身后,我几乎能看清他握得发白的指节,他静静道:“皇兄也喜欢这些小玩意吗?” 玄凌笑着指他,“你定是在哪里留情了,弄来这些女儿家的玩意。” “如此珍藏,”蕴蓉一笑,发髻上缠丝金蝶步摇上垂下的串珠银线栗栗晃动,反shè出星星点点的银光,明晃晃地直刺人目,“六表哥有心上人了呢,还不从实招来。” 赤芍伏在玄凌身侧,细看几眼,幽长妙目一沉,望向我时已有了几分锐利。她向玄凌笑道:“可是臣妾喝醉花了眼么?皇上细瞧瞧,这剪纸小像很有几分像淑妃娘娘呢。” “很像么?”他凝眸须臾,口吻中已有了几分怀疑的冷意,“是有些像呢。” 观武台深广开阔,凉风带着夜露的cháo气缓缓拂来,依附在肌肤上有一种cháo湿幽凉的触感。那幽凉缓缓沁进心肺,连五脏六腑都慢慢生出一股冰冷寒意,有一种冻裂前的僵硬。 我冷眼瞧着那张小像,淡淡道:“莫须有的事情这一年来臣妾已经经历太多,一张小像而已,凭此便可以断定是臣妾么?”我轻轻嘘一口气,神sè平静无波,只静静望着玄凌道:“前番有人诬陷臣妾与温太医苟且,怎么此番想又要攀诬臣妾与六王了么?” 玄凌一笑,有些干涩的歉然,“嬛嬛,你多心了。” 我轻嘘,“但愿如此。” 叶澜依端正地坐着,她迷离的眼波幽幽凝视玄清,浅淡的忧伤从眼眸中似水流过,逐渐成为夜sè中弥漫的烟雾。她轻吸一口气,“把这张小像贴身收藏得那么好,必定是心爱之人的剪影了。rì夜相望,几许相思。” 周珮好奇,“小仪怎知是相望而不相亲之人?” 叶澜依幽幽一笑,似能穿透人心,“若是可以相亲rìrì相见,何须再这般珍视这张小像。”她看一眼玄清,“王爷说是不是?”玄清以一丝错愕与失落回答她的问题,叶澜依抿唇一笑,“这张小像的确肖似淑妃,但皇上不觉得也很像三小姐与浣碧么?尤其是那眉眼盈盈。” 玉娆惊愕抬头,刚想分辩,正触上玄汾坦然无疑的目光,神sè一松,反倒沉静不语了。周珮亦笑,“臣妾也说呢,怎会是淑妃娘娘?人有相似,或许是三小姐或碧姑娘。” “皇上细看那小像,淑妃生xìng沉静端和,而小像上那女子眉目宜喜宜嗔,又略略丰润些,不似淑妃清瘦。浣碧不过是个丫鬟。而三小姐正当妙龄,风姿绰约,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臣妾越看越觉那小像是三小姐。”她举眸望着玉娆轻笑,“三小姐,你自己知道么?六表哥是第一风流倜傥的,被他爱慕世间多少女子都羡慕不来呢。”胡蕴蓉扑着团扇,仰望牛郎织女星,“再过一个多月便是七夕,牛郎织女鹊桥相会,对于有情人,皇上是否也该成全一段佳话?” 玄凌的迟疑显而易见。我抿唇,初入宫的我神采轻俏,身量略丰,的确与现在略有差别,只不知能否凭此掩饰过去。 玄汾蹙眉良久,轻轻道:“三小姐与六哥是第一次相见呢。” 玄凌淡然一笑,“蕴蓉你也心太急了,这张小像边缘颜sè略褪,定是被老六拿着看了多次了。小姨进宫不过数月,此前也未与老六见过,不会是她。”他的目光有意无意从我面上扫过,带了几分探询的意味。我强自克制住心绪,镇定道,“皇上说得极是。可不知是外头哪家小姐呢?六王何时带来看看也好,许是臣妾家的旧眷也未可知,那倒成了一家人了。” 一团碧影屈身下去,已然含了慌张的哭声,“皇上请恕奴婢死罪,此物是奴婢的小像。” “浣碧,果真是你么?” 浣碧回首看玄清,目光中的情意并不加分毫掩饰,“是九年前奴婢亲手放入这个矜缨中的,”她似是欣慰似是叹息,“九年前淑妃娘娘在皙华夫人宫门前小产,皇上与皇后皆不在宫中,太后又病着,奴婢正好遇上六王,便请他援手相助。过后奴婢亲上镂月开云馆感谢六王。” 我惊讶,“皇上,那年从慕容氏宫门前带臣妾回宫的不是您么?” 玄凌亦讶然,“你一直以为是朕?”他旋即欣慰,“是朕不好,忘了对你提起。所以,浣碧不是你派去致谢于老六的?” 我敛衣起身,郑重道:“至今未曾谢过六王,是本宫不知之过,还请王爷不要见怪。” 他的神sè倒也如常,“淑妃是皇兄爱妃,当rì又怀着皇嗣,清只好冒犯皙华夫人了。”他的话如锥刺心,我强自忍住,再度深谢。 浣碧俯身于地,“是奴婢不好,私自去找王爷。” 玄凌笑道:“你为主尽忠是应该的。且起来说吧。” 浣碧道:“那rì奴婢上镂月开云馆,馆外开了好多合欢花,王爷在习字。奴婢见王爷桌上搁了些彩纸,一时兴起便剪了几朵窗花赠与王爷作谢礼。王爷问奴婢会不会剪人像儿,奴婢便依自己的样子剪了一张给王爷。后来有一次奴婢遇上王爷,王爷问我喜欢什么花儿,奴婢说喜欢杜若……”她声如蚊讷,“皇上可察看矜缨内是否有几片杜若花瓣。” 玄凌依言取过矜缨打开一看,不觉悦然,“果然不错。若不是你的小像,你怎知矜缨中放了什么。”玄凌向我笑道,“她那鬼jīng灵的心思,你可知道么?” 我正满心疑惑浣碧如何得知矜缨中的物事,转念想起前月玄清卧病她去照料过数rì。正凝神间,听得玄凌问话,忙笑道:“臣妾竟是个傻子,这丫头瞒得臣妾好苦。” 蕴蓉犹未甘心,一眼瞥见浣碧簪在髻后的秋杜鹃,道:“本宫记得你rìrì都插一朵秋杜鹃在发上,怎么你喜欢的花竟不是秋杜鹃而是杜若么?” 浣碧满面通红,讷讷片刻,终于小声道:“王爷曾说奴婢戴秋杜鹃好看,所以,所以……” 她没有说下去,然而谁都明白了,连玄清亦不免动容,“难为你一片苦心。” 周珮似想起一事,掩袖笑道:“臣妾想起一事,前几月臣妾去淑妃宫中总不见浣碧,听说六王病了,是碧姑娘去照料了。臣妾当时还疑惑,如今……”她吃吃而笑,几位宫眷都不由笑了。 玄凌击扇而笑,“难怪当rì朕跟淑妃玩笑说要选你当贵人,你吓得连手里的东西都砸了,问了半天说是有心上人了。原来这心上人便是老六。” 他笑个不止,“嬛嬛,嬛嬛,不仅你糊涂,朕也糊涂,竟都被他们瞒成这个样子。九年了,难怪老六连个侧妃也不纳,竟有这个缘故在里头。” 玄洵也笑,“我们老六最潇洒不拘的,怎么如今扭扭捏捏起来。九年?再过九年皇上的皇子都有孩子了,你竟还不说么?” 玄清笑意疏落,“浣碧是淑妃娘娘的陪嫁侍女,怎会舍得离开淑妃?” 浣碧连脖子都红了,“奴婢微贱之身,不敢高攀王爷。”她声音越发低微而轻柔,“听说王爷别院中种了许多碧sè梅花,奴婢一直无缘一见,什么时候能看看也就心满意足了。” 玄凌笑道:“你们再这般下去,真要如大哥所说再等上九年了。到时朕连皇孙都有了,你们还这个不敢,那个不敢的,岂非要熬成白头翁了。”他招手,“来来来,今rì就由朕做主,把浣碧赐予你罢。” 浣碧喜不自胜,害羞低下头去,片刻,只盈盈望着玄清,看他如何反应。玄清正yù说话,浣碧忽然垂下脸去,沉沉道:“其实奴婢身份低微,怎能有福服侍王爷。” 她这样说,玄清反而有些不忍。玄凌亦道:“老六若不亲口告诉你,你怎知道他别院种了碧sè梅花——你又叫浣碧。六王府缺个打理家事的人,你在淑妃身边多年一直小心谨慎,朕也放心。” 有无数念头在心中纷乱缠绕,是震惊、是苦涩还是庆幸,自己也无从分辨。我极力镇静下来思索片刻,徐徐起身道:“若这样把浣碧赐予王爷,臣妾也觉不妥。”众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我只看着玄凌,“皇上把浣碧赐予王爷,她进了王府,身份是侍婢、侍妾、姬人,是庶妃、侧妃还是正妃?” 蕴蓉插嘴道:“浣碧虽是淑妃的陪嫁,身份特殊,但终究是个丫鬟。去服侍王爷,做个侍妾也是抬举了。” 我正衣衫,敛裙裾,郑重拜下,“臣妾当年离宫修行,身边只有槿汐与浣碧风霜与共。臣妾曾决意好好报答她们,将来为她们配个好女婿。如今槿汐嫁与李长也不算坏,而浣碧又是与臣妾一同长大,情分犹如姐妹。浣碧既与王爷有情,臣妾也不想她只做一个无名无分的侍妾。臣妾想王爷钟情浣碧九年,想来也不愿薄待她。” 玄凌微笑道:“那又何妨,就按秀女的例子赐给老六做庶妃。”我抿唇,轻轻摇头,玄凌奇道,“那你待如何?” “浣碧与臣妾情如姐妹,臣妾的二妹又因故不嫁。臣妾想收浣碧做义妹,名入族谱,以甄家二小姐的身份风风光光嫁入清河王府为正妃。” 众人不由面面相觑,“笑话!”赤芍冷笑道,“历来宫女为妃嫔只能一级级循例上升,且不许宫女封后。皇宫如此,王府中更不能以侍婢为正妃,传出去不只六王颜面有损,连皇上也跟着丢脸,怎会有宫女做弟妹的!” 蕴蓉亦皱眉,“淑妃虽心疼浣碧也要适可而止,将来命妇入宫朝见,难不成浣碧作为正妃与咱们平起平坐么?” 浣碧紧紧攥住我的袖子,恳求道:“奴婢知道娘娘顾惜奴婢。只是奴婢本不在意名分,还请娘娘不要为奴婢cāo心。” 我叹道:“并非本宫要额外生事。你不知人多口杂,若你无名无分进了王府,来rì别人议论起来,说得好呢是你与王爷钟情多年成就良缘,说得不好连私通这类话都会出来,白白连累你与王爷名声。” 玄凌沉吟不决,有人定定拒绝,“不!”闻声寻去,却是玄清。他面容坚毅,沉声道:“恕清不能以浣碧为正妃。清多年前曾遇一女子,与她两情相悦。后虽分隔千里,不能结为夫妇,但清心目中一直视她为唯一的妻子。浣碧姑娘虽好,但清绝不能以她为正妃。”他向我一揖为礼,“还请淑妃体谅。” 他双眸中倒映着烛光,似两簇小小的火苗跳跃燃动,直能焚心。我如何能不懂得,如何能不体谅。只是今生今世,即便我拼尽全身力气,亦不得再靠近他分毫。咫尺天涯,这些懂得与死灰又有什么分别? 我敛衽,静静道:“皇上做主罢,只别委屈了浣碧。”我停一停,“流朱早死,臣妾唯有一个浣碧了。” 他点头,片刻后终于道:“朕如你所求,让浣碧以甄家二小姐的身份嫁与六王为侧妃。” 我轻轻呼出一口气,心底哀凉。然而,能得如此,已经很好了。 众人围上来纷纷致酒作贺,尤以玄汾举杯最多,通明灯火辉煌地洒在玄汾脸上,他的神情也柔和喜悦,似是为玄清有美相伴而高兴,亦似是为自己高兴,他唇际难得有如此恬和的笑意,少年意气尽在疏朗眉目间。我许是真的很高兴吧,来者不拒,满面含笑一杯杯尽数吞入喉中,恍惚中连玄清的酒亦喝下好几杯,最后连玄凌亦道:“淑妃难得这般高兴。” 蕴蓉的声音朦胧在耳边,“这个自然,侍女做侧妃,淑妃多大的荣耀,平白又多了个妹妹,连带王爷也成了妹夫。” 一弯眉月斜挂树梢,风吹得身旁的花树枝叶乱颤,远远望去月亮也仿佛挂得不稳,有些悬悬yù坠的样子,到底是浣碧来扶我,“小姐醉了,奴婢扶您去吹风醒醒酒。” 醉眼望去,众人悉数喝了不少,都是醉意沉沉的样子。浣碧扶我下台,凉风如玉,虽是夏初时候,却依稀有几分清冷秋rì的萧瑟。仿佛是玄清出来与浣碧耳语几句,浣碧退开一箭之地,他的手掌握住我的手臂,道:“小心。” 隔着衣衫薄薄的料子,依稀能感觉他手心熟悉的掌纹。只是这双手,这个人,从此都归浣碧所有了。风扑到热热的脸上,胸前滞闷yù呕,他抚着我的背,语意悲凉,“你这样难受,我比你更难受。” 我推开他,“今rì王爷与本宫同喜,来rì,王爷便是本宫的妹夫了。” 他别过脸去,那哀伤似深入骨髓一般,“一定要如此么?” 我指着月亮道:“你瞧,月亮注定要西沉,我和你也没有别的路可以走。命数如此,只能如此。”我狠狠吸一口清凉的空气,“不如此,死的不只你我。仅仅流言而已,温实初已是前车之鉴,我不能再连累你。” 他深深歉意,“那时我不能来帮你。” “还好,你不能来帮我。如果那rì被指的人是你,我只怕会发疯。”我静一静,温婉道,“九王与你亲厚,他来保我,就是你来。”我看着不远处一抹碧sè身影,忍住喉头的呜咽,转成一抹绯sè的笑,“浣碧一直喜欢你,她对你的情意不比我对你少,我很早就知道。你……不要辜负她。” 他握住我的手,一双深潭双眸,仿佛藏了无数流光匆匆,穿越绵长岁月,直抵心田,“你明知道的,我只有你。” 清风拂过,花木繁枝摇得月影支离破碎,一颗心亦碎到这样田地。我摇头,“知道又如何?此生以今rì为界,从前只有我,往后便只有浣碧了。”我轻轻道,“她不是我义妹,她是我亲妹妹。所以,你一定要待她好。” 似是三更了吧,我昏昏沉沉,困倦极了,殿中歌舞犹盛,只怕天明也不会停歇。我的手从他的手心一点点艰难地剥离出来,扶着栏杆缓缓回去,夜凉如水,依稀见栏下一架蔷薇开得如冰雪寒霜一般,那终身无望的寒意随着花枝蔓延上来,死死往心上缠去。 。 第二十六章 新妇红颜愿霓裳 次rì回宫,浣碧嫁与清河王为侧妃的消息传出,六宫惊动。满城宫女闻得讯息无不艳羡,历来侍女赐予亲王至多为姬妾,从无有为侧妃者,合宫羡慕浣碧之余,无不议论淑妃盛宠,皇上连她身边侍女亦另眼相看。 玄清多年孤身,此时太后得知终于要纳妃,虽只是侧妃,却也下令内务府好好热闹一番。正当内务府忙得手脚朝天的时候,却出了一桩变故。 数年前太后曾意yù为玄清指婚,十分中意沛国公府的小姐尤静娴。此中有个缘故,既是因为沛国公门第相当,又无多少实权,更是因为尤静娴自幼与玄清见过一次,钟情许久。然而玄清始终未允,那尤静娴却痴心一片,再不肯嫁,一来二去,便耽误成了未嫁老女。 如今玄清yù娶浣碧一事合宫皆知,沛国公府亦有耳闻,尤静娴触动情肠,竟因痛致病,伤心yù绝。沛国公爱女心切,也顾不得脸面,连连上了三道请安的奏折与太后和玄凌,恳请体念女儿一片痴心,情愿女儿居媵妾之位侍奉清河王左右,不致使他老来失了爱女。 如此倒有些棘手了。沛国公两朝元老,曾为玄凌即位出力不少。如今手中虽无实权,却是一等一的公侯府第,甚得尊崇。如此言辞卑微,爱女情切,连太后亦不免动容。 这一rì太后正召见浣碧参详谈吐容貌,倒也不无欢喜。见了我与玄凌,不免提及此事,向浣碧道:“你既与王爷情久,哀家倒也不便与你开口。只是尤家小姐是哀家素rì看中的,又为六王耽搁了许多年,想来终无什么出路了。”她停一停,“按尤家的身份,他家的女儿怎会做妾室?当年哀家与皇上都是属意她为六王正妃的。” 玄凌看我一眼,陪笑向太后道:“沛国公自己都说甘为媵妾侍奉左右,何况老六喜欢的是浣碧,这正妃……只怕老六自己也不肯。” 太后叹道:“哀家不是老糊涂,如何不知。只是你与六王钟情已久,横路来个程咬金本就不悦,何况还要为正妃。可是如若不允,那边沛国公府的面子也不可驳得太厉害,人家已经这样低三下四来求了,到底也要怜惜静娴的一番痴心。哀家思来想去,只能让她与你平起平坐同为侧妃,也算不得委屈了你。”太后觑一眼浣碧,“如今哀家只看你的意思,若你不答应,以后三个人一起过rì子,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是难受。” 浣碧瞧我一眼,低头咬唇思量片刻,沉稳笑道:“尤小姐一片痴心与奴婢是一样的,佛祖尚且怜悯人间xìng命,奴婢又怎会眼睁睁看着不答应?太后许奴婢与尤小姐平起平坐,已是格外开恩了。奴婢rì后也定会与尤小姐和睦相处,不让六王烦心。” 太后打量她两眼,方才展露笑意,“妇德为女子最要紧的德行,你能如此大度,哀家也就放心了。” 浣碧依言含笑,紧紧抿住双唇。 这番变故,玄清自然十分不愿,然而玄凌叫岐山王亲领了他去探望尤静娴,如此情状他亦不忍,最后连玄凌亦劝,“你若真不喜欢她,只当养在家里罢了,何苦累她一条xìng命。若沛国公为此事心中生怨,于朝政也不相安。”如此好说歹说,到底也把册尤静娴为侧妃之事办了起来,倒是玄清愈见憔悴,怏怏不乐。 不rì,玄清请旨终身不再另娶,又定下要浣碧入府主持家事,因而纳妃礼要隆而重之。这话虽也有指尤静娴的意思,然而人人皆道玄清对浣碧情深意重,二人两情相悦,不过便宜了尤静娴罢了。 亲王纳妃礼仪极繁,何况这侧妃礼办得极隆重,有纳彩、问名、纳吉、纳徵、请期、迎亲六礼。我定下jīng神,为浣碧事事打点妥当,待到问名这一节时却有些犹豫了。浣碧生母本是摆夷女子,父亲入大周为官数年后又牵连谋逆一事沦为大逆罪臣,隆庆朝严旨不得纳大逆罪臣家眷为妻妾,其母身份断不能公开。所以浣碧上报内务府记录玉牒时只推说记得母亲的名字,余者因为生母早逝都不记得了,才混了过去。因浣碧只比我小一岁,又年长于玉姚,所以排序为甄氏第二女。我修家书一封请爹娘入京主持婚仪,又另写一封将浣碧入族谱、其母牌位入祠堂之事细细说与爹爹知道。我又按着我们姐妹排行从“玉”从“女”旁,定了玉如、玉姗、玉娇、玉婧、玉妩几个名字给她拣选,浣碧不喜“如”字隐了其母乃妾室如夫人的出身,倒很是喜欢有“姗姗来迟,后者有福”之意的“姗”字,谁知报了礼部上去,礼部尚书却道义女到底非本家出身,总得内外有别,只能从“玉”字排行,我与浣碧一说,想起她此身身份隐匿多年,便定了“玉隐”为名。浣碧虽因此事有些不乐,然而到底了却多年心愿,又得玄清如此礼遇,也算夙愿已偿,十分喜悦。事出仓促,我将昔年备下给玉姚、玉娆的嫁妆全数赠与玉隐,又请吕昭容主婚。玢儿养好伤之后便跟玉隐入府主事,又从内务府选了六个jīng干伶俐的丫鬟一同陪嫁过去,十足按闺阁小姐出嫁之礼安排,绝不使素来好强的浣碧自觉身份失于沛国公府,rì后低人一头。如此,只待爹娘回京,六月初四浣碧出阁。 月牙细细一弯,已是六月初三了。爹与娘亲在四rì前已到了京中与我相见。一别多年,爹爹与娘都多了几多白发。相拥的哭泣不能洗去多年的委屈与分离之苦,而哥哥的病更让爹娘伤心。幸好爹娘的身体都还康健,哥哥的身子也略为好转,我才能稍稍安慰。甄府原先的府第玄凌已一早叫人重新修葺,爹娘可以暂住,等浣碧嘉礼一过再回蜀中。 爹爹老泪纵横道:“熬了这么些年总算熬出来了。当年家中败落,爹爹只怕连累了你。” 我忙道:“一家人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话,如今可不是连浣碧都有好人家了么?” 爹爹看着我道:“玉隐能有这样的归宿,绵绵也可以瞑目了。” 我忍泪颔首道:“虽然是侧室,然而浣碧是真心喜欢王爷,总算也了了她的心愿了。” 爹爹道:“终究你也为她费了不少心。我这个做爹爹的不能给她和绵绵的名分,你都尽力给她了。” “玉隐到底是我妹妹,委屈她多年为婢,我心里也不好过。”我拭一拭泪,“爹娘住在沈家也不是长久之计,我已吩咐人把甄府修葺起来,爹娘接了哥哥回去也好照应。” 爹爹不觉一怔,苦笑道:“皇上允我和你娘回来观礼已是恩旨,如何还能在京中长住?爹爹看到你和孙儿们都好,已经老怀安慰,不求其他了。” 我眸中jīng光一闪,已含了几分狠意,“既然回来,我不会再让爹娘回那穷山恶水之地。趁着此次回来,女儿会设法请皇上彻查当年之事。爹爹对当年管家所告有可疑之处,要一一写下。女儿也会通融上下,尽力完成此事。”我握住爹爹的手,沉声道:“当年的冤屈到如今就够了。” 这一晚新月露钩,我心事重重抚过七弦琴,未成曲调,弦已乱了心绪。“长相思”还在指间徘徊,而陪着他长相厮守的人却永不是我了。就像是一个最讽刺的笑话,相思不得相守,我却要看着自己的妹妹成为最能光明正大地站在他身边一生的女子。 那么,请容我再弹一曲,了却相思,不望相守。 屏息静气,许久,才将颤颤的指尖再度搁上琴弦。心如披霜被雪,十指轻翻,曲随人心的忧伤,连寂寞都要掩耳不忍听闻。终于,指错弦惊,尖锐而突兀的声响似金戈之音生生划断了这一曲。 上弦月一点一点升起来,落进未曾掌灯的柔仪殿中似开了无数冰雪梨花。 几度相思不相见,chūn风何处有佳期。 原本,还是有点奢望的吧。即便我已是他兄长的宠妃,即便我已习惯沉溺于这无尽黑暗的海底。却总还奢望着,能有一天跃出海面深深呼吸。 而如今,明知道是奢望罢了,却连想要奢望一下都成了奢望。 他的身份,是我的妹夫。 只一称呼便昭告天下,他是我妹妹的夫君。 蓬山万里远,更隔万重山。 我和他的人生,注定如此。 “嗒嗒”两记叩门声敲碎我的思绪,外头是玢儿的声音,“淑妃娘娘,二小姐来拜别娘娘。” 我勉强振作jīng神,命槿汐掌灯开门。 玉隐着婚服,那样鲜亮的红sè,和着她喜悦娇羞的面容,如一道闪电照彻了整个柔仪殿。因是侧妃,她不能着正室的大红sè。锦茜红妆蟒暗花缂金丝双层广绫大袖衫,边缘尽绣鸳鸯石榴图案,胸前以一颗赤金嵌红宝石领扣扣住。外罩一件品红双孔雀绣云金缨络霞帔,那开屏孔雀好似要活过来一般。桃红缎彩绣成双花鸟纹腰封垂下云鹤销金描银十二幅留仙裙,裙上绣出百子百福花样,尾裙长摆拖曳及地三尺许,边缘滚寸长的金丝缀,镶五sè米珠,行走时簌簌有声。发髻正中戴着联纹珠荷花鸳鸯满池娇分心,两侧各一株盛放的并蒂荷花,垂下绞成两股的珍珠珊瑚流苏和碧玺坠角,中心一对赤金鸳鸯左右合抱,明珠翠玉作底,更觉光彩耀目。 她敛衣下拜,“甄氏玉隐拜别淑妃娘娘。” 我忙叫槿汐,“扶二小姐起来。”我由衷赞道,“很美,很好看。” 她含羞,“多谢长姊为我安排妥当。”她端正坐着,隐然已有入主王府的气度风华。洞开的殿门望出去的夜sè一如往常,溟黑夜空新月如眉,紫奥城内为迎喜事满掌华灯绢彩,远远看去好似满天的星星落满整个天上rénjiān。这样热闹,反而显得那一抹月华yù诉无声。 我缓缓一句句告诉她,“此去便是一府主妇。王爷没有正妃,唯有一个尤静娴与你平起平坐,她身上病着,又出身大家,脾xìng不知,也不晓得好不好相与?凡事勿要太忍气吞声,也勿要张狂与她争锋相对,平安度rì便是。幸好王爷只是可怜她,又被皇上半逼半劝,你也无需担忧。王爷推崇于你,说了王府上下的事都由你来打点。宽严相济,上下轻重都要稳妥。你是甄府二小姐,不要妄自菲薄,更不要觉得事事不如尤氏。” 她皆仔细听了。良久,目光逡巡在我面上,轻轻道:“长姊,对不起。” 我和婉的笑意似掠过湖面的轻风,“怎么说起这样见外的话来。你出阁,爹娘才能回京,以后甄府的门楣,也有你一半的责任。” 她抬起眼,描绘如蝶翼的长长睫毛带了湿濛濛的水汽,“长姊,这原该是你的位子,是我占了你的。” 我起身,挽起樱桃红九鸾翟衣,温和道:“我的位子是皇上的淑妃,你何曾占了我的。明rì便是六王新妇了,该欢欢喜喜的,不要多心。” “长姊……”她几yù泪泫,伸手握住我的手,“我知道你心里难受。” “傻妹妹,”我拢住她的肩,蹙金华服刺得手心有点酥麻,我极力笑,“我说过,从我回宫那rì我便没有心了。所以,我不难过。”我拭去她的泪,“新娘子要高高兴兴的,怎么能哭?” 她仰起头,犹豫片刻,轻声问,“长姊,你有没有后悔过?如果当年再等几个月,或许王爷回来。那么今rì嫁与王爷的人也不会是我了。” 夜sè落寞低垂,风闷闷吹过荷池,有水叶浮萍的清馨缓缓送入殿内。“后悔么?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我不是嫦娥,也没有可后悔的。路是自己选的,就没有回头的余地。我看不见以后的事,只能顾眼前的人、眼前的事。后悔于事无补,反而影响走路的心情。而且,这宫里要活下去太难,太难,我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去后悔。”我低低回答,看着她,“玉隐,以后的路是你今rì所选,我也希望你头也不回地走下去,永远不要后悔。” 她点点头,容颜因为惴惴不安而略显悲戚,“或许王爷并不喜欢这样。” “你了却自己多年的心愿,王爷有真心喜欢他的女子照顾,我完成当年许下的为你找一个好归宿的承诺,也了却小像为人所知后的种种猜疑。而且你和王爷身上都流着摆夷人的血,这是最好的结局。”我停一停,婉声道,“他若真的终身不娶,于谁都没有好处。” 她用力点点头,“我知道。” 月华如流觞轻轻倾落在身上,樱桃红这样喜气的华服也被勾勒出淡青sè的光晕,朦朦的,像做了一半就被惊醒的梦。清风流连,裙裾层层盈动若飞。玉隐牵住我的衣裳,低低道:“长姊,昔年我做错了很多事,你不怪我么?” “怎会?”我含笑看她,心底有柔软的亲情滋长,“你是我的亲妹妹,让你隐匿身份为奴为婢多年,是我和爹爹对不住你。” 她摇头,“我不敢这样想。其实……其实爹爹私下待我也很好,母亲也没有亏待过我。”她用力摇一摇头,不安道,“长姊,可以陪在王爷身边,我很高兴。可是我也很害怕,我并不怕尤静娴,我只怕我做不好侧妃,我怕他讨厌我……”她晃着我的手,“长姊,其实王爷心里只有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他的侧妃才好!” 窗纱上树影凌乱,似一丛一丛水墨花枝开得满天盈地。远处有不知名的虫儿传来一阵阵“咝咝”鸣声,那声音细小密集,热热闹闹的,似下着小雨,似无数条chūn蚕伏在心上慢慢蚕食。 “我不知道。”我的声音凉凉的cháo湿,“你想要什么你自己最明白。如果只想陪在他身边,就安静陪着他;如果想要他的心,就尽力去争取。无论哪一种,你有一辈子的时间陪着他去做。于你而言,我已是局外人,清河王府中的夫妻是你与王爷,所以要如何做,都在于你。” 她低首沉思,悲喜过后的容颜有一种别样的澄净。玉隐,自有她打动人心处。良久,她的眼中绽放出某种坚毅的光彩,“长姊,我会尽我所有的心力对王爷好,我会孝敬太妃。” 她没有提尤静娴。自然,连我都明白,玉隐不喜欢尤静娴,不喜欢那个骤然横亘于她清河王府生活中的尤静娴。然而当rì在太后面前,她连反驳的能力也没有。一旦反驳,她会因“妇德有失”而失去这骤然获得的巨大喜悦。 所以,她会隐忍,她得会相处。 玄清,我不知道他会如何与玉隐和尤静娴相处。最愿“只得一心人”的他骤然多了两位妾室,东风西风,映着他素rì的心愿,竟成了最大的讽刺与孤凉。 我默然,玉隐,如果可以,请把我那份也一起给他。 我颔首,“你只要记住,以后你和我肩上都要挑起甄氏一族的担子。”我再次殷殷叮嘱,“你是亲王侧妃。” 她深深颔首,再拜向我告辞。 柔仪殿,金做笼,玉为梁,锦幔珠帘,吹拂得人的心事也是重重叠叠。夜明珠的光辉如明月一般,连上弦月的月光都黯然失sè。谁会在意哪一束才是真正的月光。无论哪一束月光,都不能照亮华丽深宫底处我黯然悲凉的心境了。 一宿无眠,次rì便起得早。更衣梳洗妥帖,与我交好的嫔妃皆来相送,连叶澜依也不请自来。我原怕她伤心,又不知她的xìng子会生出几许事端,故而没有邀请。然而她一身水影红密织金线合欢花长裙,珠玉盈翠,翩然而至。她从不穿这样鲜艳的衣衫,如此盛装而来,人人惊艳,连原本属于玉隐的风采也被她夺去好几分。她也不向玉隐贺喜,径直站到我身边,欠身示意。 玉隐盛装,最后一次向我拜别。鼓乐声山响彻云。换了朱红喜衣的小允子来报:“吉时已到。王府中都已妥当,沛国公府那里已经出门,二小姐也可以走了。” 我站在未央宫正门前,看着玉隐被扶上六帷金铃桃红锦幄喜轿。叶澜依的指尖在广袖之下触碰到我的手指,那样冰冷。她平静的神sè下有难言的戚然,轻轻道:“我情愿是你,至少他会真心高兴。” 我无言,玉隐的人生,已经踏上和我完全不一样的路,各自曲折,各自承担满路花香与荒芜。清河王府,那是她另一段人生的开始与归宿了。 她停一停,语意哀凉如晨雾,“一个甄二小姐,一个尤小姐,却都不是自己要的,他心里一定很难过。” 世间的yīn差阳错从未停歇,命运无常的手从不停止他玩笑似的挑弄。 白rì繁华背后,深夜关上殿门。我静静伏在槿汐怀中,想要哭,却始终没有声音。如何能哭,我的身份,是新妇的姐姐,怎能为她出嫁的欢喜添一缕不祥的悲音。然而,这世间从不离弃我的清,无论我富贵落魄,得意失意都伴在我身后远远看着我的清,从不叫我难堪失落的清……如今,他娶了我的妹妹为妻。 泥金薄镂鸳鸯成双红笺的合婚庚帖。鸳鸯织就yù双飞。yù双飞,飞的终究不是那一对鸳鸯了。 。 第二十七章 曾是惊鸿照影来 为着玉隐出阁之喜,爹娘被允许留在京中相庆一月。三朝回门那rì,玉隐独自归来。侧妃到底是妾室,并无三朝回门之说,虽然玄清纳妃仪式隆重,虽然未央宫便是玉隐娘家,玄清却也未曾陪来,也是存了不要彼此相见伤心之意。玉隐衣饰辉煌,环翠明铛,似乎很是舒心的样子。稍后,尤静娴亦入宫请安,很清淡温雅的一个女子,谈吐亦轻柔,倒也不俗,并不像心高气傲会惹是生非的女子。与玉隐相对时也很客气,仿佛能入清河王府rìrì看见玄清已了却她最大夙愿。如此,彼此相安,也就无事。rì子缓缓过去,听闻玄清待玉隐很好,允她住王府东侧最华丽的积珍阁,给她正妃的礼遇,连出身公侯的尤静娴亦只住了地位略低一等的王府西侧。而玉隐手握持家权力,把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待尤静娴也很客气亲厚。太后说起来也不免欣慰,“哀家原怕太尊崇这位甄侧妃会宠坏了她,原来当真会主事,xìng子又温柔平和。”如此,宫中论起玉隐来,无不羡慕称赞。 这一rì晨起,六月的天气,chūn意凋散早已殆尽,清晨萌生的蓬勃暑气被一场缓缓下着的小雨冲散了不少。玉隐出阁有些rì子了,为给眉庄“守七”,我衣衫简净清淡,随意绾着堕马髻,独自捧着一束小小的雪白栀子细细插入瓶中,偶尔抬头看看窗外雨点芭蕉,凉意萧萧。玉娆枕着胳膊临窗远眺,暗红雕花窗下伏着满地雪白的荼蘼花,如堆雪一般,香气淡远如轻雾。她轻轻道:“开到荼蘼花事了,大姐姐,chūn天过去那么久了呢——” 却是一个男人熟悉的声音缓缓传来:“旧的chūn天过去了,新的chūn天又会过来。你年纪小小,却也懂得伤chūn悲秋了。” 玉娆一惊,骤然转身,却见穿着一袭赭sè蟠龙常服的玄凌,神sè冷寂下来。我起身相迎,玉娆亦淡淡施了一礼。 玄凌丝毫不以为意,想要虚扶她一把,玉娆不动声sè地让过了。玄凌微微有些尴尬,问我,“过几rì是德妃尾七的祭礼,预备得如何了?” “差不多了。” 他微有些伤感之sè,关切道:“这几rì润儿还好么?” “润儿的身子还强健,只是每每到了入暮时分还是哭,不知是不是思念他母亲的缘故。”我低头,忍住眼角的泪意,“不过,臣妾自当尽心尽力照顾润儿,不会让他有半分损伤。” 他微微点头,“这句话别人说朕都不会当真,你与德妃却是十数年相知的情义。”他又道:“德妃的尾祭一过,众人心思也可放宽点,赤芍和朕说起来,除了你义妹出嫁那几rì,宫中也连月不闻歌舞丝竹了。” 玉娆唇角一动,侧头想了一想,还是没有忍住,“旧人去了还有新人在,难怪皇上说chūn去chūn又来,原来人和chūn是一样的。” 玄凌和颜悦sè道:“朕原也以为chūn去便不能再来,”他注目于玉娆清丽如栀子的脸庞,“但是现在,朕也相信,chūn会回来。” 玉娆一时未解,我心中一动,想起赐扇之事,隐隐有些不安,黯然道:“chūn天过了便是秋天,可惜上林苑的菊花开得再好,眉姐姐也看不见了。” 玄凌歉然地抚一抚我消瘦的肩胛,道:“德妃一走你太伤心,老六纳侧妃你又费心不少,你瘦了这许多,朕心里也不好受。”他拈一拈我青sè的衣领,“朕知道你要为德妃服丧,只是rì子总要过下去的。” 我凄然转首,缓缓扶着身边一张椅子坐下,“rì子总会过去,可臣妾是不会忘了眉姐姐的。”我蓦地抬头看住玄凌,“rì子长了,皇上也会忘了姐姐么?” 他神sè微微黯淡下去,道:“朕在来的路上嘱咐了花房的工匠,rìrì送一盆新鲜的菊花去德妃的梓宫,也算尽一点心意。”他停一停,颇为内疚,叹道,“十余年来,虽是德妃xìng子倔犟,但朕也有对不住她的地方。” 我的眸光灼灼发亮,倒映在他沉黑的眸底,玄凌身子微微一缩,回避过我的目光,苦笑道:“若不是那rì朕轻信谗言,温实初也不会行此激烈之举,以致被德妃瞧见惊了胎气。”他的指尖是冰凉的,“嬛嬛,朕以为你不会再理朕。” 我抬首,简略地答了两字,“怎会?”我怃然垂首,迸出一丝森冷的恨意,“害人者并非皇上!意yù离间六宫者亦非皇上!迷惑圣听者更非皇上!” 他蹙眉,眸中有幽暗的火苗暗生,“你即时已下令杖杀了静白与斐雯。” “臣妾犹嫌不足。”我一字一句燃烧着滚烫的仇恨,“德妃难产血崩而死,差点连皇子也保不住。温实初乃是宫中国手,照拂太后凤体有功。太后与皇子,哪一个不是国之根本?何况……臣妾哥哥神智清醒许多,皇上若细细查问下去,当年甄门变故多是管氏挑拨。” 玉娆轻轻哼了一声,已红了眼眶,“管氏挑拨六宫不和,她哥哥就在前朝兴风作浪、陷害忠良,兄妹俩蛇鼠一窝,偏偏要将甄氏一门置诸死地么?!” 玄凌沉吟片刻,温言劝慰道:“从前的事……” 我定定注视着他,“从前的事,既是管氏从顾佳仪处得证,皇上何不亲口问问顾佳仪?” 他微微沉吟,“朕知道你不喜欢,可是后宫与前朝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事不能急。”他的目光如窗外细雨轻笼在玉娆身上,静静道:“你的名字是玉娆?” 玉娆头也不抬,淡淡拨着栀子花的嫩绿叶片,“皇上明知故问。” 他也不恼,只转首静静望着窗外细细一脉青竹出神,“娆者,主娇娆妩媚,柔弱之态,美则美矣,却与你轻灵之姿不太相符。” 玉娆轻轻扬眉,“皇上意指臣女骄横跋扈,与女子柔弱姿态不符。”她淡然道,“皇上很会奚落人。” 玄凌忙笑,向我道:“人家是心比比干多一窍,你妹妹也太多心。” 我慢慢舀了一勺银耳,方笑道:“皇上的话只说一半,连臣妾也多心。” 他抚着青青的下巴,沉吟道:“娆字不好,女子婉丽和悦,朕赐你一名,便叫玉婉好不好?” 我听得一个“婉”字,心头突地一跳,整个人惊得几乎要立起身来。皇帝赐名是莫大荣耀,身为臣子莫不欢喜相庆,无有推辞者,更无人敢推辞。 玉娆不置可否,略有些着急,掩饰着看我一眼。我眼波微微一横,似碧波chūn意婉转,悠悠道:“婉字也就罢了,可有什么出处么?总不能说皇上赐名是随意捡个字来给了三妹。”我略一沉吟,随手取过书架上素rì玄凌所看的一卷《永怀赋》,只作细细赏玩。 玄凌目光触及,不觉含笑,“扬绰约之丽姿,怀婉娩之柔情。现成张华的《永怀赋》,可是褒扬美人的句子,如何?” “美淑人之妖艳,因盼睐而倾城——”玉娆吟诵两句,已然明白过来,眸中慧黠之sè似蝴蝶的翅膀一闪,已然盈盈起身,“臣女姿容不美,妄称妖艳;父兄皆是罪臣,更非淑人。且这篇《永怀赋》乃是悼亡之作,”玉娆莹白面sè有薄薄的绯红之意,“臣女还活生生站在皇上眼前呢。” 玄凌不过一时顺口说出,此时颇有些尴尬,轻咳两声,“朕不过是打个比方——” 我端正容sè,略带两分玩笑口吻,似笑非笑道:“既惠余以至欢,又结我以同心。交恩好之款固,接情爱之分深。张华的《永怀赋》乃是悼念亡妻,皇上不会是有以玉娆为妻之心吧?” 宫中妻妾嫡庶之分甚为分明,妻者唯中宫是也。果然玄凌不假思索,脱口道:“朕无此心,只是……” 我盈盈欠身,且忧且柔,“臣妾福薄无德,甘居妾妃之位侍奉皇上终身。臣妾三妹玉姚婚嫁失意已铸成终身大憾,如今唯有四妹玉娆xìng子高傲,必不能为妾室奉人颜sè,她亦非正室而不嫁。” 玄凌和颜悦sè,柔和道:“你虽为妾室,然而是朕爱妾,又为淑妃,一人之下而已。”他觑一眼玉娆,“你妹妹若得如此,也不算辜负。” 我鼻中酸涩,眼中微见莹莹泪光,“臣妾姑祖乃咏熙郡王侧妃,二妹妹虽得六王钟爱,却也是侧妃之身。臣妾并无觊觎后位之心,只是皇上难道忍心见甄氏三代女子皆为妾室么?” 玄凌微有不忍,扶住我道:“不过赐名而已,好端端的倒惹起你伤心了,可见是朕莽撞,这‘婉’字不好,咱们再不提了。你妹妹还小,若来rì有好人家,朕再好好为她留心,眼前暂不说了。” 我听他口吻,隐有未肯放手之意,然而眼下不能多说,只得点头。玉娆解颐道,“姐姐多虑了。玉娆蠢笨,皇上有姐姐解语花即可,怎会有这般心思。只是姐姐说得不错,玉娆必不洒帚奉栉甘为妾室。来rì除非似三姐一般不言嫁娶,否则若以侧门进,必定一头碰死才算。”她语气坚毅,说罢若无其事拍拍手,顺手取过一盏清茶饮下。 “你这妹妹倒有几分气xìng。”临离开柔仪殿时,玄凌轻轻叹了一句。 方出殿门,隐隐有木鱼笃笃之声传来,午后寂静,听得格外分明,似夹杂在细雨中的声声叹息,闻者无不心底泛起酸意。玄凌好奇,“请了通明殿的法师么?” 我涩然摇头,“皇上还未见过臣妾的三妹玉姚吧?”我静一静声,“并非臣妾无礼,故意不愿皇上见到三妹,只怕她御前失仪。” 玄凌细细眼纹中有踌躇之sè,我引他向印月轩去,低声道:“三妹不愿见人,皇上窗外一看即可。” 他点点头,驻足,丛丛翠竹掩映,寒烟翠sè纱窗后,一片单薄如纸的身影笼在宽大的素sè暗藤蔓纹绉纱长衣中,玉姚跪在佛龛前闭目捻着一串迦南佛珠,一手敲着木鱼,口中念念有词。长发松松绾了个太虚髻。因长rì不出门,脸sè是一种奇异的苍白的透明,隐逸着长年悒郁而留下的如碎叶般忧伤的印子。不过二十余岁的年纪,憔悴之下神sè却平静得如千年古井一般。 玄凌注目良久,退开两步,低声叹道:“看她神情,仿佛已不留恋人世。” 我忍住眼中汹涌的泪意,“玉姚也曾有如玉娆一般的锦绣年华,如今已是心如槁木。” “为一段姻缘而已,佳人何辜?” 我停一停,含着迷蒙的泪意望着他,“退隐甘露寺之时,臣妾未必比玉姚好多少。” 他握一握我的手,愧疚之意更深,“是朕不好。” 有风微凉,卷着庭中淡薄花香缠绵送来,轻轻一浪一浪拂在身上,雨丝寂寂,凉意无孔不入。彼此凝视对方的目光,在眼眸中看见自己的倒影,已不复从前模样。情已不再是那份情,而人,终究还是眼前这个人。点滴往昔忆起,千般感伤徘徊,两个人都无声沉默下来。 “嬛嬛……”他的叹息带着无数感慨与怜惜。转首的瞬间,眸光骤然定在新卷的葡萄架下,碧sè盈盈yù滴,一袭梨花白笼烟岫云衣衫的芙蓉胭脂面更酷似我年轻时的容颜,或者,是朱柔则。绿云乌鬓绾成轻俏的飞天髻,一支碧玉云纹六菱长簪,银线细长丝丝坠下,数枚光洁明透的莹雪珍珠轻晃。除此,只以数朵雪白栀子香花作缀。 玉娆年轻的容颜似乎一朵含露开放的粉sè蔷薇,犹有露珠清光,在瞬间明亮了人的眼眸。她幽幽道:“皇上,你想知道三姐缘何会如此么?” 她的语气那般轻盈而忧伤,似随时都会飘走的一缕轻烟。直到玉娆出阁,这是唯一一次她对玄凌以如此温婉的语气说话。仿佛不能抗拒一般,玄凌的眸中有了某种清澈的温柔,似少年人才有的热爱与迷恋,在他眼底开出一sè明艳的花朵。 “你愿意听听么?”玉娆再一次问。 他缓缓地、无意识地松开我的手,似朝着某种信仰与祈望走去,“愿意。” 那一个午后,临近傍晚的三个时辰,我把印月轩外的小小庭院留给了玄凌与玉娆。玉姚的故事不过是个简单的故事,然而已经包含她一生的伤心。其中曲折,玉娆会说得明白。玉姚是不会听见的,她孤寂的心已然被碾碎成齑粉,无意于其他的人和事。 我离开,独自撑起油纸伞坐在柔仪殿前,此时尚不及盛夏,塘中莲花才绽出几个花骨朵,只有片片手掌大的荷叶翠sè生生,带着清新的水气温柔卷上我的衣裙。 指尖微有凉意,独自而坐,一缕淡薄的笑意逐渐蔓延上我冷寂的唇角。只是玉娆而已,一个与她相似的玉娆,就足以如此。我在回味中渐渐明白,他对她,昔年,当真是情深似海吧。我哂笑,难怪当年为一袭衣衫震怒如此。 只是,我再不会伤心了。雨止,天边有yù燃的火烧云肆意弥漫天空,暮sè渐渐披离在我身上,似几重羽光明媚。因为,此刻活在深宫寂寂中的,是淑妃甄氏。 待得玄凌出来时,他的神sè平静得看不出一丝情绪。玉娆依旧是疏离的姿态,像一朵远远开在天际的花蔓。 我屈膝目送他离开,玉娆自袖中取出一枚白玉鸳鸯佩,温润的质地,触手有清凉之感。她的神sè有些不安,“他什么也没有表示,只把这个放在我手中,说‘过些rì子再取回’。” 我拈起一看,“皇上从哪里取出这枚鸳鸯佩?” “贴身取出。” 我深吁一口气,这枚玉佩,他如此珍视,我亦不曾见过。暮sè迷离叠合,我挽过玉娆的手,“天sè晚了,我们进去吧。” 。 第二十八章 澄江一道月分明(上) 次rì,玄凌命李长传来口谕,准我唤顾佳仪细问。除命妇、亲眷与出家人外,庶人女子入宫必得知会与皇后,何况佳仪出身风尘。玄凌只把口谕给我,越过皇后不提。 夏rì凉风如玉,柔仪殿前一泓池水如璧沁凉,碧水间已浮起了朵朵红红白白的荷花,风荷正举,轻曳于烟水波淼间。 而顾佳仪,便这般莲步姗姗,度水越桥而来。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佳仪,也是第一次看清她的样子。第一眼见到她,几乎连呼吸都因为她的出现而微微凝滞了。也许是在青楼烟花之地混迹往来的缘故,她的美是有些风尘气的。但那风尘气息,却不是世俗里的污浊烟尘,却是像山风过处,晓雾初起的那种烟霞四散的迷蒙。其实你说不上她有多美,只是那种淡淡惘然的神情,会在她顾盼间的艳媚姿态中不自觉地流露出来,仿佛是不经意流露出的一点儿心事。那种柔弱的感觉,像极了初入甄府时的陵容。只是她与陵容不同的是,她的眼底,有凌厉的坚毅和倔犟,以及身为名jì所有的那种傲慢与妖娆融合的风姿。 她静静伫立在我面前,身后是疏朗微蓝的天sè。她满头青丝梳得如黑亮油油的乌云。两鬓长发微垂,轻软如柳枝,随风轻动。云髻堆耸,犹若轻烟密雾,都用飞金巧贴带着翠梅花钿儿,周围金累丝簪,自发髻后整齐插入,珠钗上晶莹流苏半堕,微微摇晃。耳边带着紫瑛石坠子,颈上佩了一条亮晶晶的珠链,珠链细细的,在阳光下宝光闪烁如水波叠映。她穿着月白绣粉红月季的短腰绣罗襦,纱绿遍地洒金裙,脚下露一双红鸳鹦哥嘴的绣花鞋。这样明媚俏丽的颜sè,式样却保守,香肩之上,隐隐约约有一条极艳丽的鲜红肚兜丝带,那样艳红一条细线蜿蜒其上,愈发显得露出的一小块皮肤异常白嫩,让人几yù伸手去抚上一抚。而那丝带随着锁骨懒懒蔓延下去,让人不禁遐想,再下去会是何等风光。我只望了一眼,不敢再细瞧,脸上腾地一热,不自觉地红了起来。她的容颜jīng心描画过,长眉入鬓,媚眼如丝,光线的反shè下,可以看见她脸颊上细密如五月最新鲜的水蜜桃般的细细绒毛,使她带了一点点动如脱兔的野xìng,饱满yù滴的唇形益发显得她的妆容jīng致而艳丽。只是她神情清冷与天sè相仿,与她艳丽的装束对比成一种难言的殊sè。 她见了我,也不过是屈膝一福到底,淡淡道:“淑妃娘娘万福。” 我颔首让座,“顾姑娘请坐。” 因关系家中要事,玉隐与玉娆皆在。玉隐展一展宽广的莲叶纹云袖,轻轻道:“佳仪姑娘素来雅客众多,要召你入宫一次也是不易,”她命玢儿托上一盘黄金,“这些当是给姑娘的赔礼。” 佳仪看也不看一眼,仿佛未曾将金银看在眼里,只欠身,“多谢隐妃。”玉隐是亲王侧妃,按规矩唯有正妃才可称“王妃”或在妃号前冠以姓氏。而直呼“侧妃”未免不尊,多从侧妃闺名中取一字相称,以表尊重,譬如尤静娴便是人人口中的“静妃”。佳仪这样称呼玉隐,亦见其颇通人情世故。 我道:“姑娘如今还在留欢阁么?” 佳仪淡淡一笑,风姿秀然,“我这般人怎会有良家可去,还不如在留欢阁中乐得自在?” 玉隐道:“姑娘艳名远播,想要从良自然有大把王孙公子可选。” 她双眸熠熠,“淑妃娘娘自然不会忘,当rì曾有位甄公子与我欢好良久,城中无人不知,最后我还是未能如愿从良,可知我不过空有艳名,其实与残花败柳无异。” 我心中一沉,“姑娘可怨那位公子了吧?始乱终弃的男子,以姑娘这样的烈xìng,自然是要好好出一口气。” 玉隐按捺不住惊怒之情,与佳仪怒目相视,颤声道:“所以不害得他家破人亡你便不能罢休是么?” 她淡淡一笑,“若娘娘被人负心薄幸,该当如何自处?” 我沉默,“与之长决绝,复不相往来。”我惘然一笑,“然而世间之事并非这样简单易做。” 她微微颔首,徐徐道:“我自出生便被鸨母买走,自幼爱如珍宝,吃穿用度皆不逊于名门千金,想要什么便给什么,也不舍得打一下骂一下,一是为了保养面容身段,二来是培养傲气和娇贵,三来也是增了脸面。如此,将来才可成为鸨母的摇钱树。也因为我自幼被教得眼高于顶,自知欢场无真情,然而我看惯风月,早不将男女之情当真,也不把任何男人放在眼里。那rì管路管大人一掷千金见我,还带了一个人来,便是淑妃你的兄长,与我谈了一笔交易。”她停一停,安静垂落的睫毛似温顺收敛的蝴蝶的翅膀,“起初我肯答应,不过是为了三万雪花银的报酬,也觉得甄公子面貌不恶颇有才学才勉为其难答应。” 玉隐蹙一蹙眉,“既收了银两,怎还说是勉为其难,未免矫情。” 佳仪微微一笑,“收了银子,这段时间便只和一个男子来往,若他面恶心腻岂不无趣?何况还要闹出小产之事大扫颜面。” 玉娆咋舌道:“我一直以为小产之事是真的,没了孩子又没嫁入甄府你才恨哥哥。” “怎会?”她低下脸,颇有些伤感,“除了必要的做戏之外,他连碰都不曾碰过我一下。虽然在我身边,虽然公子待我很好,虽然明面上与少夫人离绝,其实他没有一rì不在挂念少夫人和孩子。”她面上闪过一抹粉sè红晕,似一朵合欢花徐徐绽放,“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男子,他让我心生倾慕。我开始希望如传言一般,如他对外宣扬的一般,他会娶我做妾室。” 我垂首,“哥哥对嫂嫂的确爱重异常。”我轻轻呢喃,“我有时也揣测过哥哥心里或许有别人,原来不是。” 佳仪睫毛一颤,“娘娘也曾疑心过么?我确实也有这样的疑心,公子有牙疼病,每每牙疼咬了丁香蕾止痛时,或者有时看着窗外夹竹桃时,我常看他沉思不已,那神情不似为了公事。” 回忆从尘埃轻烟中凸显,很久很久以前了,哥哥入宫探我时牙疼起来,陵容笑语吟吟,“配制百和香的原料有一味丁子香,取丁香的花蕾制成,含在口中可解牙疼,不仅不苦而且余香满口,公子不妨一试。” 果然,果然有这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佳仪缓和神情,继续道:“我盼着,盼着,终于外头大事平定,原有一份痴心妄想,可是……”她怃然叹息,“公子的确对我很好,他为我赎身,可惜却不是要我从良嫁他为妾,而是让我自己安稳度rì。”她暗自神伤,“如果不能和心爱的男子在一起,从良又有何益?于是我重回留欢阁过我醉生梦死的rì子。” “于是你因爱生恨报复我甄氏一族?” 她摇头,“你哥哥不喜欢我而已,我何必为此害他,真正让我生怨的是另一事!”她道,“有一rì管路来我处饮酒,喝得多了,他醉话连篇地拿出一个画卷给我看。”她的眉际逐渐生出一缕秋风般的幽凉,“那是一张宫装女子图,上面的女子是皇上最宠爱的安芬仪。他说,安芬仪入选后住在甄府与甄公子相识;他说,他听甄公子说起我与安芬仪相似,特意托宫中画师弄来一张画像;他说,安芬仪与你真有两分相似呢。我看见画像上的女子手绢和衣裙上皆有夹竹桃的花纹,不禁好奇,他告诉我,安芬仪素爱夹竹桃。我终于明白,为何当初会选定我帮助他们成就大事。不是因为我艳名远播,更不是因为甄公子喜欢我,而是我长得像这位安芬仪。他不碰我,不止是因为对少夫人,也是牵挂这位安芬仪。少夫人也便罢了,是他结发妻子,而安芬仪呢?她是皇上的妃子。我在他身边这般对他好,却连一个远在深宫的安芬仪也不如!” 玉隐眉心隐有怒气,“所以你便要这样害我们甄家?!” 佳仪惘然失sè,“当rì我在气头上,管路又告诉我,甄公子平汝南王后格外骄恣,结党营私,并且当rì汝南王一事中他数次观望,首鼠两端。当时我大吃一惊,他说皇上已起疑心责罚了甄公子入宫为妃的妹妹,一旦发落下来,我曾与甄公子闹得满城风雨,即便假戏别人也会以为是真情,不仅是我,连留欢阁的姐妹与鸨母都不能活。我自小在留欢阁长大,虽然鸨母养我是为钱财,然而她有多年养育之恩,还有留欢阁的姐妹,都是无辜。” “所以他教给你如果你出首告发便可保全留欢阁上下?” “是。”她垂首,原先的冷傲之气逐渐消弭,“我自知出身轻贱,平生最恨被人轻视,是而一怒之下犯下大错。等到甄家出事三年之后,我才慢慢了解到,很多事,原是我心高气傲冲动误会了,然而错已铸成,我不知如何去弥补。” 我欷歔,“你是糊涂,然而也是用情之故。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偏偏是你,当年皇上才会轻信。”我平一平胸中怒气,“不过,还是多谢你照顾我哥哥。” 她美目一扬,“娘娘知道了?” “哥哥失常后我曾去看过他,护院的园丁听见动静还以为是顾小姐。哥哥认识的顾小姐,想来也只有佳仪姑娘。” 她戚然一哂,“公子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确是我一手造成,我只有尽力弥补。”她眸中盈盈有泪,“从前的翩翩佳公子成了现在这副模样,的确是我之过。但我当年一时之气,的确不曾想会有如此后果。甄公子流放之rì我听闻少夫人与小公子暴毙,还特意去探听消息。” 我心中一动,急问:“哦?我嫂嫂和致宁确是死于疟疾么?” “我曾问过验尸的仵作,确是死于疟疾。”她沉吟道,“那个时节本少疟疾,我心中怀疑,买通仵作之后听闻关押少夫人与小公子的牢房中有一只死老鼠,那只老鼠死于疟疾,而少夫人和小公子身上皆有被老鼠咬啮的痕迹,死状极惨。” 我心中惨痛,亦知不妥,“疟疾极易传染,若有一只老鼠得病必定会迅速蔓延。那么牢中还有其他人得疟疾吗?” 佳仪摇头,“没有。除了少夫人与小公子单独关押的牢房之外别无他人。” 我心下猛烈一颤,几乎不敢去想。玉娆已经泣不成声:“大姐姐,那老鼠肯定是有人故意放进去咬致宁和嫂嫂的。他们……他们好狠毒!” 我狠狠按着手心,指甲掐在肉中有几yù刺裂的疼痛,“是管路?” 佳仪利落否定,“不是。他意在甄公子,只知道少夫人与公子过世,却不知为何过世。我试探过几次,他的确不知情。” “甄家当年家破人亡,父母老迈之年被贬川蜀,哥哥流放岭南被jiān人陷害疯癫,嫂嫂与侄儿惨死。姑娘眼见甄门惨剧,又明知许多事其实有误会在其中,那么请问姑娘,今rì可否愿意尽力弥补当年之憾?” 她思忖片刻,“我今rì肯来,娘娘问就是。” “管路兄弟与我哥哥交好,只是突然反口,利益所驱自然是其中原因之一,但姑娘曾与管路来往,可知是否有人幕后主使,要管路反咬我甄家?” “一直是管路与我联系,也曾听闻有宫中贵妇与之往来,到底是谁,我也不知。” “姑娘当真不知?” “我已愧对甄公子,何必要扯谎?” 我凝视她片刻,伸手取过一卷纸张,“姑娘方才说愿意弥补当年遗憾,那么姑娘肯否将当年管路软硬兼施迫使姑娘冤告甄门一事写下。”我望着她,“我不妨告诉姑娘,管氏骄横跋扈,朝廷上下多有不满,也对当年甄氏被冤一事颇多怀疑,如今万事俱备,甄氏一族能否重见天rì,只在姑娘东风一笔。” 她略一沉吟,也不接笔墨,拔下头上金簪刺破指尖,埋首疾书。 玉隐向我一笑,紧锁的娥眉已稍稍松开几分。 佳仪写毕血书,自嘲一哂,“笔墨翻覆真假,这份血书希望可以让他们多信我几分。” 我颔首接过,“姑娘前次有诬告朝廷大员之嫌,只怕管氏一倒,姑娘也会被牵连。我会向皇上说明你被管氏迫使的原委,希望皇上可以宽恕。” 玉隐道:“还有一个法子,姑娘若成为哥哥的妾室,那么或许可以免去一切责罚。” 佳仪淡淡一笑,那种清冷风骨似山际来烟,缓缓一处,“我若成为公子妾室,旁人又怎会信我供证。何况,我还有何颜面面对公子。”她抬首望我,“公子可好些了么?” 我欣慰点头,“已经好许多了,会认得人了。只是若要将前事分明,只怕还有些难处。” 她微微一笑,艳光四shè,然而那艳似chūn梅绽雪,总有些凄冷之意,“我还敢去探望公子,是知道公子已不认得我。现下公子好转,我愧对于他,如何再敢相见。此事一毕,我自会离开,不教公子难堪。”她盈盈拜倒,“从前若有错事,希望这次可以弥补尽了。” 。 第二十九章 澄江一道月分明(下) 数rì后,玄凌以管文鸳不敬,诬陷淑妃为由问罪管氏一族,雷厉风行之下牵扯出当年管氏诬陷甄、薛、洛三族大臣之事,又查出数年来管氏贪污纳贿,交结党羽,行事严苛之罪数十桩,朝野震惊。 这一rì雨后初晴,暑意消散,贞贵嫔与我落子数枚,方叹道:“皇上何尝不知道管氏错漏,只是朝野政事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得妄动。且如此之事,缓缓而治也是一法,如今皇上却大有断其根基之意了。” 慢慢来,我自然也明白,只是缓缓治去,何rì才见功效。且若不数罪齐发,安能一网打尽,斩草除根。 我微笑,“管文鸳跋扈,她两个哥哥也好不到哪里去。皇上秉雷霆之势而下,他们也措手不及。” 她的笑意浅淡如风,“管文鸳好歹也得宠了几年,她家里又有些权势,哪里能不一门跋扈呢?你瞧安氏在皇上面前如此恭顺,听闻她父亲被皇上恩赏为知府之后也没有多少安分。为官为妃都是一样的,皇宠之下难免失形。” 我拈了一枚棋子沉吟,自言自语道:“皇上昨rì又宿在安氏那里了。” 贞贵嫔禾眉微扬,颇有失落之sè,“自从除夕一舞,皇上待她如待至宝。虽然因为德妃之死冷落了她不少,但到底也有几分旧情在。近来皇上很少在空翠殿留宿,只不要让我再看赤芍的脸子罢了。” “皇上待她的确很好。”我莞尔,“咱们都困在这里,谁知道她父亲外头什么样子,倒不比周珮妹妹家中为官,什么消息都灵敏些。” 管氏一族的败落随着第一场秋风的到来变得显而易见。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靠平汝南王而起势的管家在煊赫六七载之后一败涂地。当紫奥城秋意萧索的时候,管氏一族也随着各人命运的凋落而分崩离析。抄家,流放,落狱,成年男子一律腰斩,未满十四的流放西疆,妻女一律没为官婢。管路听到消息后在狱中绝望自裁。 那一夜,更衣管文鸳赤足披发,在仪元殿外声嘶力竭地哀求。她的哭喊声那么凄厉,响彻紫奥城寂静的夜空。除了太后与玉姚,每个人都醒着,每个人都在听,每个人都在用她们的眼睛和心在看。太后是见惯了这样的事,而玉姚,她的耳朵除了木鱼声和吟诵声暂时听不见别的。 当然,之前管文鸳也去求过皇后,而rì渐失宠的皇后无力也不会去顾及她。皇后静闭宫门,对人云“头风发作”。 彼时我与玄凌在仪元殿西室相对而坐。他捧着一本《太平御览》,我执着一卷《太上感应篇》,安静翻阅。 是的,安静。对于我而言,此刻管文鸳的呼号我充耳不闻,而玄凌,根本无心去理会她。玄凌也曾让李长传口谕给她,“朕念你入宫侍奉多年,只废你为庶人,不会赐死于你,你回去吧。” 管文鸳叩着殿门大哭,“皇上赐罪于臣妾母家,臣妾哪里还有家可回?臣妾生不如死啊!皇上,您赐死臣妾,饶恕臣妾的家人吧!” 玄凌没有再理会。我也不许人去拉开她,这种绝望会比死亡更快地吞噬她。管文鸳的哀求愈加凄厉,在没有得到回应的情况下开始变成怨恨,怨玄凌的无情,恨我的狠毒。外头一个响雷滚过,闷热的天气终于被一场罕见的雷雨打破。 那是一场彻夜大雨,“哗哗”的雨水冲尽了紫奥城积郁数rì的闷热,也稍稍让我窒闷的心畅快了一些。我陪着玄凌,他在起草一份诏书,这份诏书的内容是对我父兄数年含冤的一次彻底澄清,也是爹娘安度晚年的开始。我特意请求玄凌,不要再给爹爹过高的官职,他真的已经年老。 雨水声太大,我渐渐听不见管文鸳的呼号了。 大雨停止,清晨的第一道曙光来临前,我在仪元殿前已经不见管文鸳的踪影。李长告诉我她死于那场大雨中,身体如飘萍一般,最后被人拖去乱葬岗。 我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安静离开。新的一天开始,等着我的,还有六宫许多琐碎之事。 玉隐入宫求见,她告诉我,“顾佳仪已经自行离开,萍踪无定。”她问我,“为何不以刑讯逼供管文鸳,要她说出幕后主使。” 我摇头断绝了这种可能,“管氏家族还有活着的人,她不会累那些人一同去死。而且,她恨我入骨,怎会希望失去能克制我的人。” 玉隐无奈,然而旋即有些欣慰,她说:“王爷多年来搜集许多管氏罪证,终于如今有用武之地。” 我心下感念,口中道:“六王是你的夫君,为岳丈一家尽力也是应该的。以后你在宫外往来方便,爹娘须你和王爷多多照顾。” 玉隐欣然颔首,“这是自然的,长姊放心。” 我淡淡一笑,“王爷肯如此尽力,终究是因为你在王府得力的缘故。”我停一停,“那一位还好相与吧?可给你委屈受?” “长姊说静妃?”玉隐粲然一笑,鬓边一株红宝石制的秋杜鹃长簪垂下簌簌颤动的珠坠,益发显得她容光四shè,“她能给我什么委屈受?左不过大家都是一样的人。且真当是个安静人儿,静得王爷眼里素无这个人一般。何况她身子虽好了不少,终rì却也只是参汤不离口。王爷素rì怜悯她,倒是衣食不缺,只是素rì也说不上几句话,更是从未在她那里坐上一坐。” 我心中轻轻一震,旋即笑道:“王爷待她原无什么情分,不比与你相识多年。王爷既不在她那里过夜,自然都是你服侍妥当了。” 玉隐笑容稍敛,很快笑道:“长姊惯会取笑我!不过王爷的确待我很好。” 也许,这样就很好吧。各自举案齐眉,似戏文上演的一般。 人生,其实不也如戏么?就如我与玄凌一般,演得久了,自然也入戏,外人看来如斯情深,唯余自己点滴在心头罢了。 言毕,玉隐与我一同去看玉姚。当我把“管溪已死”的消息告诉玉姚时,玉姚只静静听着,面无表情,仿佛是在听旁人的事一般。 我把一枚晶光灿烂的多宝戒指放在她面前,她的眸光倏然一亮,不自觉地把戒指团在自己掌心,痴痴道:“他还留着,他竟还留着!”她猝然站起,发上一枚珠钗玲玲作响,满面急痛,“大姐,他还是想着我的,他没忘了我!我要去见他,你让我去见他最后一面!”她抑制不住喉头的呜咽之声,“姐姐,他已经死了,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心中一酸,拉住她道:“你疯了!他自有他的妻妾在刑场为他哭丧,你跑去算是什么?!” 玉姚急痛攻心,哪里肯听。她身子虽柔弱,发起狠来力气却大,玉隐见她挣扎,忙一把拦住,劝道:“三妹醒醒吧!这戒指管溪何曾留在身边,是从他小妾柳氏的手上摘下来的。长姊怕三妹你伤心,还不让我说。”玉隐胸口起伏不定,“三妹忘了从前么?今rì你这一步出去,便是叛族叛家,明rì甄家就会成为京城里最大的笑话!” 玉姚停止了挣扎,静静怔在那里,如遭雷击,神sè恍惚。玉隐虽情急之下口不择言,然而也是实情,眼见玉姚这个样子,也不免着了慌,忙唤道:“三妹。” 玉姚紧紧攥着那枚多宝戒指,似要把它捏碎了一般,“二姐,真是在别的女子手上摘下的么?” 玉隐长叹一声,“柳氏是他第八房妾室。”她握住玉姚的手,“二妹,真的不值得。” 良久,玉姚轻轻“哦”了一声,那声音淡薄如雾,“我再不会记得这个人了。”她的声音那样轻,仿佛不在人间一般,却是那样决绝。说罢,转身向内室走去。她的步履有些摇晃,似缥缈无依的一缕轻烟,旋即消失在屏风后。 玉隐抓着我的手心,颇有自责之sè,悔道:“是我急躁了。” 我安慰地拍一拍她的手,柔和道:“你只是说了我不敢说的话罢了,且你是她姐姐才肯对她说这样的话。” 玉隐了然地点头,“长姊回去歇歇罢,等下敬妃要来报这个月的账目。我也要回去了。” 我微微颔首,“我会让花宜好好看着她,咱们姐妹几个,玉姚从前是最省心的,如今却最让我担心。” 玉姚的生活重新回到那种心如枯井波澜不惊的rì子。管溪的死,彻底使她的世界失去了颜sè,喜悦的颜sè,悲伤的颜sè,统统不见了。我疑心她的世界其实只剩下了黑白二sè,而回答我的,只有平静的木鱼声。 管文鸳的死像一瓢冰水“豁啦”浇进后宫这一锅沸腾不息的滚油里,突然几rì内,所有争风吃醋的妃嫔全消停了下来,静静体会她的死带来的一切意味深长与yù言又止。而激起后宫中又一轮关注的,是昭媛安陵容为他父亲的哭求。 管氏一族的覆灭使玄凌有心整饬官员,而安比槐搜刮的八十余万两白银及十数处良田美宅,便是从这一次的彻查中被人告发出来的。 吕昭容带了淑和在我处,淑和看着几个弟妹十分喜欢,笑语天真。我在廊下逗着一只白羽鹦哥,吕昭容笑道:“你只看那只鸟儿,毛sè倒是雪白,不知落在昭媛父亲眼中,这只鹦哥会不会被他看成是银子打的。” “吕姐姐惯会笑话!”我折下一根吊兰的叶子逗鸟,“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何况安比槐是国丈,可是皇上的老丈人呢。八十万两白银算什么!” 吕昭容掩口笑道:“他倒是肯当自己是国丈呢。那皇后的父亲算什么!只怕这国丈也是他自封的,哄傻子罢了。” “若没有傻子,谁给他送银子房子?女儿得宠最要紧,谁管他真国丈还假国丈呢。” 吕昭容起身过来,捋一捋鸟羽,“皇上可没把他当国丈,照样废了官职关押起来。正在管氏一族那些事的气头上呢,谁让安比槐一脑袋碰过来。他那知府又是皇上看安氏的面子才升的,安比槐倒好,也不珍惜这点恩赐,反而胡作非为的,不是打皇上的耳光叫人看笑话么?皇上的xìng子怎么受得了。”她笑着给镀金鸟笼的架子上添了点玉米,“听说安氏跪在仪元殿外脱簪待罪两天了,她倒也不像管文鸳似的嚷嚷,只是一味地哭。这外头的天气凉了,光那风刮在身上也够她受的,娘娘可要去看看?” 我连连摆手道:“罢了。姐姐别去凑这热闹,万一皇上心软答应了呢。待她得势时候又给咱们脸子看。” 吕昭容笑道:“这也罢了,听说告发安比槐的是他手下一个执笔文书,官位虽小,胆子却大,连皇上宠妃的父亲也敢去惹。可见安比槐做人不地道。” 我兀自轻笑,是呢,小小一个文书,除了我与周珮,谁知他曾在周珮父亲手下当过三年看粮库的小吏。只怕连安陵容自己也想不出来吧。我淡淡笑道:“姐姐说的是,是他自己不会做人,时运不济。” 然而那一晚凤鸾chūn恩车接我去仪元殿东室之时,我便看见了陵容,她簪环尽褪,头发散开,素rì或雅或艳的衣衫已换做一件无花纹的赭sè素服,希望代父承罪。她已跪了两rì两夜,听闻水米不进,整个人摇摇yù坠。 我经过她身边驻足,婉声道:“妹妹何苦如此?到底自己身子要紧。” 她转脸看我一眼,淡淡道:“姐姐不会连托簪请罪的机会也不给我罢?” “怎会?”我俯视她,妃红蹙金海棠花鸾尾长裙拖曳在她裙边,似是泥土中开出的艳丽花朵,“我只是担心夜深风露重冻坏了妹妹,要不然从哪里跑出一只老鼠咬了妹妹,得了疟疾可怎么好?” 她身子微微一颤,像是被风吹得冷了,“姐姐笑话,仪元殿何来老鼠?” “是。我忘了,牢狱中才有这些。我担心错了,不该担心妹妹,而是安伯父。” 李长躬身来请:“娘娘,皇上已等着娘娘了。” 我嫣然温婉,“好冷。未免妹妹被风吹坏了身子,我会去替妹妹求皇上的。” 我独步进去,遗她一身风露。仪元殿锦香重重,玄凌伸手向我:“朕等了好一会儿。” 我和婉道:“看见安妹妹在外头可怜,臣妾劝了她几句。” “她怎会听?”玄凌轻嗤一声,“此刻她心里只有她那个不成器的父亲。朕许他知府,给他升官的恩惠,他竟这般糟蹋,丢朕的脸。” 我伸手抚摸他的脸颊,“别生气,安比槐再不好也是安比槐之事,跟安妹妹有什么干系,皇上让她起来吧。” 玄凌握住我的手心,“你的手心这样凉,定是在外头和她说了好一会子话。”他呵气为我暖手,“朕何尝想责罚她,是她自己跪着要替父代罪。不成体统!” 我依在他肩头,“皇上不要怪责妹妹,她也是救父心切。”我问玄凌,“皇上会宽恕安比槐么?” 他轻哼一声,“怎会?朕不会迁怒她,也不会因她宽恕安比槐。” “妹妹已经水米不进两rì,且不眠不休,皇上不怕妹妹有事?” 他唇角有冷峻的意味,“妃嫔自戕是大罪,会连累家人。她不敢。” 李长叩门两声,轻轻道:“皇上,夜深了,昭媛娘娘还在殿外跳舞。” 玄凌略略迟疑,踱步出去。 一舞如惊鸿,惊破当空皓月的辉映。陵容秀发飞扬,裙摆如旋开的花,舞于冰凉的玉阶之上,一任秋露侵染她月白的罗袜。 我暗暗心惊。记忆中,玄凌是无法抗拒这支舞的。 “美!真美”他由衷赞叹。他宽袍缓带立于我身侧,始终神情如醉,眉眼间凝结着深深的赞叹与思慕。 我轻轻道:“可惜。”他回头顾我,我盈然立于月光中,自顾自道,“这样好的舞,原不该与yù望纠缠。为了yù望而跳舞,已失了纯元皇后此舞的真意。” 良久的沉默,凝滞于三人之间。“纯,才是舞蹈该有的韵味。”他沉吟,取过衣衫披在陵容身上,以淡漠的口吻回应她期盼的眼神,“夜凉,送昭媛回去。”他来不及细看她沉重的失望,“朕会囚禁安比槐,你再求朕,朕一定会杀了他。” 。 第三十章 新酿梅子应春来 自玉隐出阁那rì起,玉娆唇边的笑意逐渐多了起来。每每对月临花,那些融融欢意便似轻俏的蝴蝶停在她眉梢眼角不肯离去。除此,她又多了一个酿酒的爱好,她喜欢把应季的花卉泡入酒中酿成美酒,而所用的,都是汾酒做底。酿得最佳的一味,是以红梅酿成的梅馨酿。 我曾经出言询问,她只说家中复兴,自然欢喜。而且她笑:“姐姐不是也喜欢酿桂花酒么?”与此同时,她离开未央宫的次数也多起来。直到那一rì我与她从太后宫中请安出来,恰逢陪着德太妃来与太后说话的玄汾,在我与德太妃寒暄的片刻,他用掩饰着的恋恋目光不时吻上玉娆发际眉梢,我才解开心中积存的疑惑。我不禁莞尔,小儿女初萌的情意,如何懂得掩饰呢。 待回到宫中,我摒开众人问她,“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脸上浮起的红晕给我的揣测以明确的答案,全不似她此刻含糊的回答,“姐姐说什么?” “九王。”我明白无误地再次问她,“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 她扭着襦裙上柔软的丝带,凝神细想,“大约……我也不记得了。” 我笑着猜测,“是那rì在昭阳殿他遮住你的眼睛,还是在观武台shè落你的玉凤?”我思忖片刻,认真看她,“你不介意九王出身寒微?” 她捋一捋垂落的发丝,眉目如蕴rì月之光,清凌凌道:“汾也从未嫌弃我是罪臣之女。” “汾?”我恍然忆起数年前的凌云峰,我这般唤那个对我一往情深,气宇如云中君的男子——清。我回过神来微笑,“这样唤他,已知情深。”我笑她,“我记得曾有人说,我情愿嫁与匹夫草草一生,也断不入宫门王府半步!可不知那人是谁?” 玉娆羞红了脸,摇着我的手道:“姐姐莫笑我。”她咬一咬唇,“他和皇上,和岐山王不是一样的人。他……很好。” “他的心意,你也这样确定么?” 玉娆点头,“那rì为二姐姐送嫁去王府,他也在。他说,他说……”玉娆说不下去,羞极顿足,“反正我是知道的。” “若你们真有此意,我也可去问问太后的意思,请她老人家指婚。”我含笑嗔她,“只是不许你偷偷跑出去,被人知道了笑话。” 玉娆含羞答应了一声,飞跑回永宝堂中。 待她走后,槿汐问我,“娘娘下定决心了么?” 我郑重颔首,沉吟道:“皇上对玉娆的意思你我不是看不出来。趁现在事情还好办,把玉娆嫁出去也好。我思来想去,若嫁给寻常人家总是无用,只有嫁给皇上的亲兄弟才能彻底断了皇上的念头。否则终究是后患无穷。” 槿汐肃容道:“这样也好。幸好四小姐与九王爷是两情相悦,到底也是省去不少麻烦。” 这一rì冬寒初起,我披了一件蜜腊黄折枝牡丹披风,便带着三个孩子去太后宫中请安。太后抱着涵儿与润儿看了又看,喜不自胜道:“润儿倒是越来越壮实了,可见你养育jīng心,想来德妃在天之灵也能有所安慰。”说着又叫芳若取出松软清甜的点心给几个孩子吃。 我卸去披风,只着一袭浅紫折枝梅花对襟缕银褙子,jīng致的立领愈发衬得气质端和。太后笑道:“外头那件披风倒华丽,只是里头又穿得这么清寒颜sè。冬rì里是该穿些织金团花的富丽衣裳,看着也热闹些。”她又细看两眼,“我记得你这件衣裳还是去年冬天做的,怎么还穿着。” 我笑答:“年节下必定穿得热闹些。如今来太后跟前请安,正是为了一家人的缘故,才不须着意打点的。何况这衣裳也不旧。” 她笑吟吟道:“到底是你当年懂得节蓄,织造局如今做敏妃的衣裳也够呛了。”说罢道,“皇上最近还去安氏那里么?” “也不常去,一月里不过去上两三次。” 太后颔首道:“那也罢了。” 我正思忖着如何开口,外头帘子一掀,却是庄和德太妃扶了宫女的手进来,才看了我一眼便抿嘴笑:“淑妃也在。”我忙起身见礼。 寒暄过几句,因这rì太妃穿着一件新做的瑰紫泥金五彩云纹西番莲帔裳,众人忍不住赞了几句,又道瑰紫衬得太妃愈发有jīng神了。太妃笑得合不拢嘴,“那rì我在织造局选料子,正好碰见淑妃家的四小姐也在,替我挑了这样一个颜sè。我原说年纪大了压不住瑰紫这样艳的颜sè,织金又太普通,她便说拿了这个颜sè去泥金便显得大气,再绣五彩丝线的纹路便不死板了。今rì做出来一看果然好,到底四小姐有眼力。” 我忙谦道:“太妃过奖了,小孩子家能懂什么。” 太妃笑着看我一眼,“这样灵巧的丫头你还说不好,你若嫌不好,我可要去做儿媳了。”我心中一动,果见太妃拿眼瞧着我直笑,旋即明白必是玄汾求了她来。太妃笑向太后道,“汾儿如今也大了,那天看老六那孩子都娶了侧妃,我难免动起这个心思来。汾儿不是我亲生的,我可不敢耽误了他叫顺陈太妃埋怨,是该物sè起人家来了。我倒瞧着甄四小姐机灵乖巧,很不错呢。” 太后打量她片刻,呵呵一笑,“玉娆那孩子哀家也喜欢得很,如今甄家又兴旺起来,门楣既高了,来求亲的人家也不少了。前两rì瑞安郡王家的老太妃来见过哀家,倒是说起瑞安郡王的年纪不小,哀家倒有心撮合跟玉娆一对呢。妹妹可不早说,我要知道你有这意思,必然也不和老太妃提了。” 德太妃闻言便有些讪讪,“我也不知太后已有心了,真是冒昧。只是瑞安郡王的封地远在青海呢。” 我心中一惊,才要说话,太后看了我一眼道:“青海是远了些,但王府里到底也金尊玉贵的,不会亏待了孩子。”她又笑,“淑妃的二妹才嫁了老六,再来一个妹妹,岂非她甄家的好姑娘全进了咱们家?有好儿也别独吞呢。等开了chūn,哀家再好好为汾儿留意个名门闺秀。” 德太妃闻得如此,也不好再开口,略坐了一坐便告辞了。 太后见阁中只有我,方才施施然道:“玉娆是你的妹妹,哀家很想听听你的意见,是嫁与瑞安郡王好还是平阳王好?” 我沉吟不语,只揣测太后在这件事到底已知道多少。一席冷风从半扣的朱漆棱花长窗下穿过,衔着初冬干燥冰凉的气息扑进殿中。太后的声音仿佛也沾染了干涩的凉气,“你那样聪明,应该知道皇上对你妹妹的心思。”_ 仿若一卷冰浪迎头痛拍而下,我激灵灵一冷,无言以对。 太后叹息一声,“哀家自己的儿子又怎会不明白他的心思,又何尝不知道玉娆是个好孩子。只是……”她皱纹暗生的苍迈容颜上有沉重的痛惜,“这孩子太像已经过世的纯元皇后,脾xìng又似初入宫时的华妃。哀家怕皇上不能自已。已经有过一个傅如吟,哀家不敢再冒险了。” 我俯身跪下,沉静道:“太后,玉娆没有要为皇上妃嫔之心,她连想都没有想过。” “哀家知道。哀家还知道若非玄汾对你妹妹有意,今rì德太妃也不会来开口。” “九王的确有心。” 太后起身行至窗前,望着窗外无叶片点缀的干净枝条,“正因为是九王,哀家才不允许。兄弟若为女人而起纷争,哀家断断容不得。”她的声音沉着而有力,一字一字敲在我心头,“你妹妹若在京中嫁给寻常臣子,难保皇上不会再眷恋,而瑞安郡王是皇上的从弟,他总不至于抢占弟媳。所以,眼不见为净,远嫁青海是最好的办法。” 我心中大震,急急唤道:“太后!” “哀家知道你舍不得。”她挽我起身,“可是,皇上不能纳玉娆。纳了她会有再蹈傅如吟之祸的可能。且如你所说玉娆无意于皇上,逼急了难保会做出什么伤害皇上的事。所以这件事哀家先知会你,等过了夏天瑞安郡王亲自进京时,哀家自会安排。” 我背脊上如被芒刺刺满,嘴唇微微动了动,终究未发一言,黯然告退。 我一言不发回到宫中,急命小连子去请玉隐入宫。 玉隐匆匆到来时尚不知何事,听我细细说完,不禁蹙了眉头,“太后既有了这意思,只怕不好办。但是长姊,玉娆既与九王两情相悦,若生生隔离还嫁去青海这种不毛之地,只怕我们姐妹也终身不得相见了。” 玉娆听完反而沉默不言,良久,才吐出一句,“我不会去。” 我道:“自然知道你不肯去的。否则明年新酒酿成,你的梅馨酿还巴巴从青海送来么。” 玉隐愁眉深锁,攥着绢子道:“爹爹与母亲知道不急死才怪。先不能跟他们说呢。” 我道:“自是先不能说。此事太后还在思虑,说明或许还有转机,我们且不急。最坏的打算瑞安郡王也要等明年夏天以后才会进京。要紧的是这半年不要逼急了皇上先对玉娆开口,才好慢慢筹谋。” 我心里细细盘算着,平阳王玄汾是先皇幼子,生母顺陈太妃出身寒微,原是绣院的一名织补宫女,终先帝隆庆一朝,最高的位份亦不过是恩嫔。虽然得以进了太妃,完全是因为儿子的缘故。饶是这样,平阳王自幼也是由早薨的先头五皇子的生母庄和德太妃抚养长大的。如今甄氏一门在前朝虽然人丁凋零,但却是本朝仅次于朱氏的贵戚之家。我身为正一品的淑妃,协理六宫事务,膝下所出又是最多的,两位帝姬,一位皇子,又养着眉庄的予润。在外人眼里,何尝不是我手中有着两位太子的人选。 顺陈太妃为了儿子的前程计自然是千愿万愿的。平阳王自出生以来便受了生母不少连累,而庄和德太妃自己没有亲生的孩子,为了自己将来在后宫安老的rì子,虽然不敢明里得罪了太后,但心里定是十分赞成的,否则今rì也不会主动向太后提起。如今,只是太后那一关难过,除非……我心下一动。 如今我在深宫里,执掌着六宫事务,要见一见九王自然不会十分困难。只是太后已经知道了他与玉娆的事,我为着避嫌,也为了防着犯太后的忌讳,反而不能出面了。而且这话,必定要至亲去问才好。玄凌自然不会,岐山王虽长,却是个最怕事不过的,怎肯得罪太后。 我思来想去,如今肯帮忙又帮得上忙的,只有他了。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玄清我多么不愿意给你添一丁点的麻烦叫你担心我,可是总是不得不麻烦你要你扶持我。 我微微怅然了片刻,然而多少事,根本由不得我怅然,于是扶着玉隐的手起来,极轻声地道:“这件事,唯有请你和六王帮忙,另外还得去向九王问出一句准话来。” 这句准话,由清向玄汾问到了。是最让我与玉娆安心的一句话,“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有他对玉娆如此心意,费尽心机也是值得的。 玉娆辗转听到这句话后虽然十分感动,然而未至落泪,她笑吟吟向我道:“我早知道他的心意。” 那样笃定,连我与玉隐也欣慰良多。 宫中暂无选秀之事,年下嫔妃朝见时并无新人,加之安陵容渐有失宠之势,陪伴玄凌的唯有敏妃与余容娘子最多。因而作为清河王侧妃的玉隐联络各家亲王王妃,各选了一位妙龄女子入宫,因是王府举荐,我也不便薄待,请旨之后皆封做常在。岐山王府推荐的罗氏为瑃常在,清河王府推荐的祝氏为珝常在,平阳王无妃,便由德太妃推荐了江氏为瑛常在。 三位常在入宫倒是喜事,各家王府为进宫嫔,皆是挑了妍丽多慧的女子。瑃常在擅弹月琴,瑛常在擅跳胡旋舞,珝常在尤擅昆曲,入宫后便一同住在玉屏宫中。三人一团锦绣,玄凌又喜她们新鲜可人,每每闲暇时便逗留于玉屏宫,于是三人入宫不过两月便已从才人、美人成为正六品贵人,尤以珝贵人祝氏最得恩幸。恰逢贞贵嫔缠绵已久的身子终得痊愈,玄凌欢喜之下便进了她为九嫔之一的淑容。然而六宫里议论起来,总说安陵容所得恩宠虽已大不如前,但皇上长女的生母吕昭容与皇子生母徐淑容皆在位序上排列其后,总叫人愤愤不平。 而余容娘子亦在新年时进为贵人,连封号亦不更改,人皆称“余容贵人”,领尽风sāo。或许这两字的封号更看出玄凌对她的宠爱,自从那rì观武台驰马之后,玄凌对赤芍的爱重rì益明显,即便三美入宫,也未曾分去她几许恩宠。 玄凌新得三美,往我宫中走动自然少了些,新年中事多忙碌,后宫如此,前朝也如是。大年初一那一rì立予漓为齐王,予沛为晋王,予涵为赵王,予润为楚王,四王并立,尤其是襁褓中的三子与长子一同封王,之前立长子予漓为太子的言论也逐渐平息了不少。 时光匆匆,转眼又是一年chūn来了。 。 第三十一章 犹记年少春衫薄 乾元二十三年的chūn天来得特别早,chūn雪才消,暖风一吹,上林苑又是chūn光无限。 这一rì玄凌宿在柔仪殿中,晨起无事,他斜在床头看我梳妆。晨光中,相顾亦有温柔。 我簪好一枚珠石兰花在鬓边,隔着窗子问外头的品儿——“四小姐呢?” 品儿道:“一早取了纸笔说去画画了。” 我转首看外头chūnsè深深,心中已有几分计较,笑向玄凌道:“皇上可愿同去流连chūn光么?” 他欣然应允。我们携手穿行于芳草鲜美的林间,踏着新生的绿草分花拂柳而行。不时有香花停驻在我手心,他间或折下一枝别在我的衣襟。光影斑斓中的他恍惚有我们初遇时的恬淡,然而在chūn光似旧时的感慨中,这点莫可名状的飘渺情怀终如晨曦的轻舞,会得消散。 倏然,我与玄凌止步,立于几株玉兰树下,目光被吸引。 太液池边,杏花叠影处,有一对少年与少女并肩而立。 也不知他们站了多久,两人身上落满了粉sè的杏花,那清艳柔和之sè轻柔地依附在他们的头发、脸庞和衣衫上,似有温柔的雪花将他们覆盖。 少女的手中握了一支笔,似乎在画着太液池无边chūn意。而少年则在旁偶尔与她耳语几句。他每说什么,那少女便侧首向他一笑,或是嘟着嘴呢喃几句。两人的脸颊皆有绯红颜sè,像是chūn风缱绻,把周围如云霞般的千瓣粉sè开在了脸上。 他们专注于这般宁和愉悦的交流,对我与玄凌的驻足凝望浑然未觉。面前太液池chūn波碧浪,身后杏花如雪纷繁飘落,远远一带太液烟柳鹅黄嫩绿。万木含翠,chūn和景明。其实何必再画,年少chūn衫薄,身在其中的韶华儿女原就是最好的一幅chūn意盎然图。 周遭一片寂静,chūn风掠过我身边的一株玉兰树,嫣紫粉白的花朵飞旋落地,发出轻微的“扑嗒”“扑嗒”声。我悄悄留意玄凌的神sè,一丝莫名的恼怒横亘于他眉心,然而,亦有一丝温柔神往滋味。 少年为她拂去身上落花,挑出一朵开得最好的轻绡似的杏花,别在少女发髻上。 她轻轻“哎”了一声,“别闹。”她临水照花,假意嗔怪,“现下拿朵杏花来插我头上,必是把我的碧玉凤钗给丢了。” “怎会?”少年正sè道,“那是你的东西。” 少女红着脸轻轻啐了一口,“我的东西多了,你那天偏要shè我的凤凰。” 少年脸上素有的孤清之气消弭殆尽,他眸光明亮,举动爽朗清蕴,似林下青松,他脸sè微红,“因为六哥说过,凤凰于飞,和鸣铿锵。” 少女再不言语,低头含笑,那笑意好似刚刚破冰融出的蜿蜒chūn水,如此温柔清澈。良久,少女不再笑,她蹙眉叹气,“姐姐问过太后的意思,太后并不赞同我和你在一起。” 少年正sè道:“太后若不许,我便一直求她。她若不允,我便和六哥一样一直不娶。总之,我不辜负你,也不娶旁人。” 少女愀然不乐,“你是亲王,怎会只娶一妻。你看你皇兄便有那么多嫔妃。” 少年容sè肃然,诚恳道:“我只和六哥一样,不另娶旁人。”他停一停,“六哥婚宴那rì我便和你说过,我只等你。” 少女轻轻叹息一句,少年看着她道:“我知道尘埃未定,你总有许多的不放心。那么我只答你一句。”他握一握玉娆指尖,“你放心。” 少女粲然一笑,轻轻道:“我知道。” 玄凌的沉默似摇落在重重秋霜里的薄薄芦荻,良久,他凝视我妆容jīng致的双眼,“你是故意叫朕看见的么?” 我坦然回视着他的目光,“无需故意,这样的事每天都在发生,迟早会传到太后耳中。”我停一停,“所以,幸好今rì是皇上看见。” “太后是不会允准的。” 我毫不退怯:“如果是皇上请求,太后会允准的。” “朕不会去。” “四郎。”我柔声唤他,“如此小儿女情状,像不像嬛嬛与四郎当年。情醉如此,四郎与嬛嬛都是过来人,何不成全他们?” 他眸光如电,似想把我看成水晶透明人,“淑妃,你那么聪明,应该看出朕对玉娆的心意。所以你设法阻止。” 我伸手一指,“如此情景,并非臣妾可以阻止。皇上,你那么聪明,怎会不知襄王有意,神女无梦。” 他一怔,默然道:“朕自有办法。” 我退一步,恳切道:“即便皇上有办法,也请问问玉娆的心思。若不然,勉强又有何益,九王又是您的亲弟弟。” 他拂手而去,再不回答。 我忧心忡忡回到柔仪殿,见玉娆口角含笑回来,亦不愿对她明说惹她不快。而玄凌,也接连几rì不再踏足柔仪殿。 这样的僵持在数rì后以他的到来而打破。彼时玉娆正在我身边练习抚琴,她醉心于《诗经》的《淇奥》,把它谱做曲子来弹奏: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兮,赫兮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兮,赫兮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1) 玄凌在窗外聆听良久,微笑进来,“弹这曲子,玉娆已经有了思慕的君子了么?可知朕为君子,很喜欢弹琴的玉娆。” 她对着玄凌从来是清冷如霜的神情,偶尔有客套的笑意也似云层间漏下的一隙泠泠月光,没有温度,且遥不可及。此刻含嫣一笑,恰似破云而出的温暖rì光,明媚间照耀满园chūn光,“皇上喜欢臣女,是因为傅婕妤的缘故么?”她以手抚腮,“听说臣女和她长得很像。” “你并不像她。如吟更多些缠绵娇妩。你shè箭时的英气妩媚和朕从前的华妃一模一样,都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但论容貌……”玄凌凝望她的目光多了几分深刻的眷恋与痴痛,“你很像朕的妻子。” 玉娆一愣,不觉疑惑,“臣女与皇后并不像。” 玄凌点头,尾音的咏叹里有无限感伤,“她是皇后,不是朕的妻子。朕的妻子,她很早就带着我们的孩子离开人世了。” 我从未见玄凌这样沉浸在回忆与情感的交织中与旁人安静说话。那种亲厚的感觉,有一丝的恍惚,我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外人,远远看着他们说话。仿佛我与他的情感从来都是无关的。 玉娆秋水般澄净的眼眸乌溜溜一眨,“我知道了。皇帝可以有很多皇后,但是妻子只有一个。” 玄凌怜惜地瞧着她,“你很聪明,像你的姐姐。” “那么姐姐呢?”她的目光中透出一缕狡黠。 玄凌远远望着我,语气温柔,“你姐姐是如今朕身边最重要的女子。” 我对他报以同样温柔的一笑,心底洇出一点稀薄的暖意。经历了那么多事,为他悲喜绝望,也为他生儿育女,rì子长了,总有点情意。 玉娆眉心一动,似是对玄凌的回答不以为然,只道:“你说的华妃可是被抄家灭族的慕容家那位么?”她问,“你既赐死了她怎么还想着她?很喜欢她么?” 是很久远的往事了吧。每每提起华妃,记忆中最深刻的仍是那满壁如桃花般凄艳的血红和她临死前那种哀艳绝望的神情。玄凌的神sè有瞬间的茫然,“当年,她也是个很可爱的女子,即便以后因为家族和野心不再可爱了,可是朝夕相对久了,总是有几分真心的。”他转过神来,忽而粲然一笑,“你问了朕那么多女人,可也想做朕的女人么?” 我心中狠狠一揪,玄凌终于问出口了。我待要说话,玄凌向我一摆手,温和道:“朕想听她自己说。” 我无奈噤声。玉娆并未像我想象中一般恼怒,她轻轻一笑,露出一点莹白如玉的贝齿,“臣女很羡慕皇上的妻子。” “哦?”玄凌颇有兴味,“为什么?” “皇上的妻子虽然早逝,可是皇上心里只认她一人为妻子,时常想着她。”她停一停,认真地瞧着玄凌,“皇上喜欢臣女,是不是?” 他点头,眼里有浅浅的笑意,“是。” 玉娆点点头,“臣女自小便有一个愿望,希望成为心爱的男子的妻子。不是妾,不是最重要的女子,而是唯一的最爱的妻子。只可惜,皇上已经有自己的妻子,不能满足臣女的愿望了。臣女也希望自己有朝一rì可以做到,而不是永远羡慕皇上的妻子。” 他的目光渐渐凉下去,唇角却依旧含笑,“朕说过,你很聪明,很像你的姐姐。” 她摇头,“这不是聪明,而是事实。皇上若喜欢臣女要把臣女留在宫中,那么可以给臣女什么?贵嫔?昭仪?还是贵妃?抑或废了皇后让臣女入主凤仪宫?”她笑,“皇后也不过只是皇后,并非皇上的妻子。恕臣女多嘴,皇上与您的妻子都很喜欢彼此吧?” 玄凌默然颔首,眼中多了几分旖旎温柔,“两情相悦。” 玉娆起身,郑重下拜,“请皇上赐臣女这样的福气。”她的眼中有晶莹的泪光,“臣女虽然身份低微,但与九郎两情相悦。臣女不敢请求皇上让臣女做九郎的正妻,即便赐臣女做他的侍妾也无妨,只求皇上能让臣女与九郎在一起。” 玄凌的面庞上渐渐浮起一层讥诮之sè,“你不是只愿做他的妻子么?” 玉娆仰起头,光洁的脸庞因为坦荡和爱悦的欢欣生出一层奇异的明亮光辉,“皇后是皇上名份上的妻子,皇上却不把她视若妻子;臣女虽然来rì并不能成为九郎名份上的妻子,可是他心里只有我,我心里也只有他,臣女知道九郎不会再娶别的女子。臣女是他心中唯一心爱之人,不就是他的妻子么?” “九郎”,他唇齿间轻轻玩味着这个亲昵的称呼,起身至我跟前,抚上我的脸颊,“你也常唤我‘四郎’。” 我平静抬头注视着他,眸sè如波,“那是对心爱之人才有的称呼。” 他不置可否,只向玉娆道:“你起来吧。” 玉娆纹丝不动,“臣女知道皇上喜欢臣女。既然喜欢,就要成全对方的心意。除了皇后,皇上身边还有很多女子,死去的,活着的,都占据着您的时间与记忆。臣女入宫不久,便已看见姐姐受了这么多风波周折。姐姐虽然是皇上认为最重要的女子,却也过得如此辛苦小心,臣女不愿将来也过这样的rì子。”她再拜,“皇上的喜欢难能可贵,臣女不敢辜负。但世间的喜欢并非只有男女之情,请皇上像喜爱小妹一般喜欢臣女吧。”她取出玄凌赠她的玉佩,“这是皇上交由臣女保管之物,臣女完璧归赵,也请皇上了了臣女与九郎的夙愿。” 玄凌没有取过,只道:“是朕赐你。” 他离开的步伐有些沉重的疲倦,“嗒嗒”地留下一地的忐忑。我扶起玉娆,轻轻道:“只能做到如此了,我们已经尽力。” 玉娆的容sè有单薄的憔悴,却透出一层绯红的坚毅,“我知道。如果皇上因此迁怒汾,宁为玉碎,我必不独活。” 三rì后,甄玉娆赐婚为平阳王玄汾正妃的旨意便传遍六宫。平阳王玄汾再赐食邑十万户,生母顺陈太妃进为顺陈贤太妃。为振女家门楣,封甄玉娆为正一品嘉国夫人。向来晋封嫔妃家眷为外命妇是正二品妃位起才有的殊荣,妃位家眷为正三品郡夫人,四妃家眷为正二品府夫人,皇后家眷才为正一品国夫人。昔rì我为贵嫔又得身孕,才破例赐娘亲为正三品平昌郡夫人。后来家破人亡,娘亲的封诰也被褫夺,即便回京后再得晋封,娘亲也不过是正二品乐平府夫人。旨意又道“淑妃嫁妹,可按郡主出嫁之仪备办嫁妆,以丰妆奁”,可见玄凌对玉娆厚爱。 我手中握着圣旨,含泪欣慰道:“能得如此,已是意外之喜。” 玉隐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圣旨,叹道:“有情人终成眷属,皇上也算做了件积福的事。” 我点头,“除了皇上,谁还能说动太后。” 人云玄凌在那天夜里向太后请安时提起指婚之事,太后颇为吃惊,问起缘由,玄凌只道:“姻缘天定,何必叫小儿女伤心,抱憾终身。” 太后沉吟良久,又问:“甄氏复兴,她义妹已是六王最钟爱的侧妃,妹妹又成亲王正妃,皇帝可曾想过她姊妹地位过盛?” 玄凌道:“侧妃而已,算甚尊位?九弟是父皇幼子,生母寒微,素不问政事。淑妃娘家虽然复兴却甘于恬淡,不握兵权。她小妹嫁与九弟很是相宜,也是为顺陈太妃增光。” 太后仍是犹疑不决,“皇帝若自己有意,无谓伤了兄弟之情。” 玄凌只黯然道:“姐妹相继入宫是好,但儿臣已有过宛宛与皇后,无福亦无意再如此了。” 如此,太后再无异议。 旨意一出,宫中人人道“淑妃嫁小妹,天子娶弟妇”,乃是少有的佳话,甄氏一门再结皇亲而更加煊赫鼎盛。宫中人人往来道贺,直把未央宫的门槛也踏破了,玉娆害羞早躲了起来闭门不出,只留我迎来送往,不胜疲乏。 终于,一月后,在chūn光如画中,玉娆出阁为平阳王正妃。 宫中煊赫三rì,我与玄凌亲临平阳王府主婚,大醉而归。 车马的辘辘声在宁静的永巷中驰骋,我微有醉意,靠在玄凌身上,平息心口的酒意。辗转忆起方才席间,我与玄凌,玉隐与玄清,玉娆与玄汾,似乎三对佳偶天成。玉娆与玄汾情深意重,而其余的,终究只是“似乎”而已。 车马颠簸的瞬间,我忍不住晕眩。玄凌轻轻叹息,抚着我的背道:“嬛嬛,你过得很辛苦么?” “还好”,我抵在他胸前,静静道,“若真有辛苦,也有臣妾甘愿承受的缘由。” 他的下颌抵在我额上,冰凉圆润的南珠硌在肌肤之间,只听他问:“是为了朕么?” 我不语,安静闭上眼眸。是与不是,谁又能真正猜尽对方的心呢? 然而,我还是颔首回应,收获他情深之语,“有你,朕愿成全玉娆。” 注释: (1)、《淇奥》:赞美德才兼并备、宽和幽默的君子,充分展示了男子真正的美在于气质品格,才华修养,表达永远难以忘怀的情感。 。 第三十二章 春时无限歌衫翠 这一rì天气极爽朗。入夏以来一直yīn翳多雨,连绵的雨季盘桓不去,rìrì对着绵绵雨落打红墙,这股yīn冷cháo湿的气味真是腻味到了极处。 因着天气好,去皇后宫中请安的妃嫔便格外到得早。一个个衣衫鲜亮、花容妍丽,团团围坐在昭阳殿里,便是格外的热闹。 因早朝散得早,玄凌下了朝就往皇后的凤仪宫里来。满座妃嫔见玄凌来了,于是笑靥愈加甜美,声音也格外动人,一如繁花竞艳,芳姿婀娜。 我依旧坐在皇后下首,与玄凌见过了礼,只安静微笑坐着,听妃嫔们说着俏皮话儿逗趣。 玄凌拉了我的手问了几句涵儿与灵犀的状况,不外乎是昨夜睡得好不好,早起早餐进得香不香,又问润儿还哭不哭。 皇后在一旁莞尔微笑,道:“皇上rìrì都要见上三个孩子的,还这样放心不下,当真是慈父情怀。” 我向上挑起的唇勾勒出一朵笑纹,“不只皇上,臣妾这个做母亲的就算rìrì见着几个孩子,也总有cāo不完的心。”我笑向徐淑容,“妹妹一定也如是。” 徐淑容恬静微笑,“我只有一个孩子,终究是姐姐辛苦。” 皇后端详我片刻,淡淡笑道:“是啊。本宫瞧淑妃这样cāo心,人也憔悴了些呢。到底是做母亲了,事事都要思虑周详。” 我听皇后语中大有讥嘲之意,只作不觉,依旧笑道:“皇后娘娘母仪天下,是天下所有臣民的母亲,要cāo心烦忧的事,自然比臣妾多得的多了。” 玄凌随口笑道:“皇后长久没有做过生身母亲,自然也早已淡忘了照顾年幼孩儿是如何烦琐劳累了。” 我的话,本不过是想影shè皇后年老sè衰。玄凌无心之语,却是大大刺痛了皇后的伤处,她是有许多年没有生养过了。即便膝下有皇长子可以照顾,那,到底也不是她的亲生骨肉啊。 皇后的脸sè果然有一瞬间失去了血sè,不过又很快恢复了过来,依旧那样宁静祥和地笑着,“是呢。皇长子大了。” 皇后忽然站立起身,敛衣稳稳行下礼去。她的姿势端庄而完美,叫人有刹那的目眩。玄凌也是一怔,意外道:“皇后好端端的为何要行此大礼?” 皇后的妆容和她的笑容一样无懈可击,她的声音沉稳而略带喜悦,缓缓地贯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臣妾恭喜皇上,景chūn殿安昭媛身怀有孕,太医诊脉已四个月了。臣妾恭喜皇上,后宫又传佳音。” 一语既出,四座皆惊。 难怪安陵容已有两rì未来向皇后请安,皇后也只推说她身子不爽,原来竟是有了身孕。 我心下深恨,皇后瞒得好周全,竟然连一丝风声也不露。单等安陵容有了四个月的身孕,胎象稳定之后才一举道出。哪怕再有人要打陵容腹中骨肉的主意,也难轻易找机会下手了。 玄凌果然高兴不已,忙扶了皇后起来问:“果真么?” 皇后笑吟吟道:“是。太医已经诊过脉了,千真万确。”众人忙屈膝向玄凌贺喜。 敬妃上前几步,笑容和悦道:“恭喜皇上了。只是安妹妹也真是,有了身子也不早说,倒叫我们姐妹晚欢喜了好几个月呢,皇上说是不是?” 陵容乍然有孕,仿佛晴天霹雳一般,这样意外,把众人都惊了一惊。如今敬妃和颜悦sè一番话,也道出了众人心底的疑惑。 皇后淡然道:“安昭媛的身子本来就弱,月信紊乱,连自己怀孕了也到了三个月时才晓得。她父亲还在狱里,她也不敢张扬。也是本宫有意防范着……”说着,皇后有意无意地目光就从我脸上扫过,带着锐利的芒刺,“从前恬贵嫔和淑妃小产,都是防范不周的缘故,才叫jiān人得逞了。这些都是教训。如今宫里好不容易有了几位皇子帝姬,本宫不得不防着,以防哪个妃嫔错了主意,又走当年悫妃的老路。” 皇后的话里有深意,自然人人都听了出来,目光不由自主便落在了我和徐淑容身上。她语涉悫妃,就是意指几位有皇子的妃嫔,而在座有皇子的,不过就是我和徐淑容二人了。 我心下大恨,皇后好毒辣的心思,一早就把矛头指向了我。若以后安陵容的胎儿有了什么变故,我第一个脱不了干系。 我强自压下心头的怒火,保持着最得体的微笑婉言道:“皇后说的正是呢,皇嗣是最要紧的事,一定要好好周全了才是,半点也马虎不得的。臣妾奉旨协理六宫,一定尽心协助皇后,保全安昭媛的龙胎。” 玄凌握一握我的手,仿佛是为我刚才所说的话感到欣慰。 皇后道:“淑妃这样明白大体,真是再好不过了。”说着转向玄凌道,“皇上,如今安昭媛有孕,依照祖制要晋封一级,是该晋为正二品妃位了。” 玄凌瞥见一旁蕴蓉含恨的面容,沉吟片刻,道:“如今正二品三妃已足,再进妃位恐怕不大好吧。” 皇后道:“三妃已有端妃、敬妃、敏妃三人是不错,只是祖制所定晋封之事,三妃破例再添一妃也无妨,何况端敬二妃虽无从一品夫人名位,却是享夫人之礼的。若是不为安氏晋封,只怕六宫里议论起来她是为她父亲所连累,益发叫昭媛伤心,如何还能安胎呢?” 我又惊又怒,正二品妃位已足,破例添一个安陵容已是过分,更可怕的是,再提起她父亲与安胎之事,为保皇嗣,也为宽安陵容之心,只怕不rì便会把安比槐受贿之事一笔勾销。万一陵容生下了皇子,那么皇后手中就有两个皇子,把握更大。无论哪一个被立为太子,我与予涵、予润都将无葬身之地。我心cháo起伏,一时转了千百个念头,脸上却依旧微微笑道:“皇后心意已定也就罢了。从前安妹妹的封号都只以姓为号,如今有了身孕身份贵重,是该让内务府好好拟了封号来选,才显得郑重其事啊。” 皇后见我这样说,颇有些意外,打量了我两眼,道:“就让内务府去办吧,淑妃有心了。”皇后似乎感叹,“如今六宫妃位多悬,正二品的妃位上能四角齐全也是你们四人之福。” 如此这般,众人也便散了。 我回到宫中,才把一路维持着的笑容放了下来。花宜和小允子见我气sè不同往rì,也不敢多问,早有伶俐的小宫女上前来捏肩捶腿伺候着,只槿汐笑着端上茶来,“娘娘去皇后宫中请安,虽是来回有车辇,也是辛苦了。这茉莉花茶是早起泡开凉着的,现在喝着味道是最好的,娘娘尝一尝吧。” 彼时晴光缕缕如万匹柔软的丝绸飘扬飞散。我所居住的内殿后苑,初开的栀子花雪白如新雪初绽,半开或含苞的花朵明丽皎洁,掩映在碧绿枝叶中,煞是好看。连整个柔仪殿,也被染上了这样清淡的芬芳气息。这样好的美景,我却是无心欣赏了。 花宜见我不愿一顾,道:“娘娘若不喜欢这栀子花,花房才送来了几盆绣球,团团簇簇的好看得紧呢。” 我心里不耐烦,挥了挥手全让她们下去了,只留了槿汐在身边。 我缓缓喝了一口茉莉花茶,只觉得喉咙到心肺都滋润甘甜了,才一字一字道了出来,“安陵容有孕了,已经四个月。” 槿汐一怔,手中的水险些洒了出来,“她不是用过息肌丸么?怎么还会有身孕?!” 我皱眉烦躁,“这东西虽然伤身子,却未必会绝育。” 槿汐道:“宫中才添三位皇子,不过一年安昭媛也怀上了,皇上想必高兴得紧。” 我“嗯”一声道:“何止高兴,连皇后都亲自开了口要给她正二品妃位,当真是荣光无限。” 槿汐见我只握着茶盏,沉吟道:“四个月了,怕不好动手呢,太冒险了些。”忽而一笑,“四个月了才说出来,可见她们防范得紧。” 我嘴角微微上扬,“可不是。只见皇后今rì说出这桩喜事的隆重,就知道安陵容的胎对她有多重要。” 槿汐十分明白,“皇长子到底资质平庸了些,饶是皇后请了多少博学鸿儒这样jīng心调教着,也不见有多大的起sè。如今宫中已有四位皇子,再不是皇长子一枝独秀的年月了。再者,安氏已被冷落许久,要自己翻身,要救她父亲,桩桩件件都着落在这一胎上。” 陵容这一突然怀孕,陡然生出了多少变故。平地波澜,叫人措手不及。又有多少人的命运,要被她腹中的胎儿所影响了。 我沉思片刻,道:“叫花宜去打听打听,皇上如今是否在她的景chūn殿里头?” 槿汐应了出去,过了些许时候花宜跟着进来回道:“皇上和皇后都在景chūn殿里。遥遥外头都听得到里头的说笑声呢。” 我沉着脸拨弄着护甲上的珍珠坠子,静静道:“知道了。叫人把这话传到六宫的耳朵里头去,尤其是最后一句,传得越热闹越好。” 花宜领命出去。我又喝了一口茶,转脸问槿汐道:“这茶出得挺好,还有么?” 槿汐笑道:“知道娘娘喜欢,备下了许多呢。” “有就好。好好准备着,等下必定有客过来,也好请她们好好品尝一下。”说着,起身去东殿看三个孩子。 不过一个时辰,小允子就进来禀报,端妃、敬妃和吕昭容一齐过来了。我整了整衣衫出去,三人都已经在柔仪殿了,见我出来起身要行礼。我忙拦住道:“咱们姐妹客气什么,何况都这个时候了,还闹这些虚文做甚?”于是请了三人坐下,吩咐槿汐道:“去拿茉莉花茶来,这样一路赶来,别中了什么暑气才好。”说罢不免出奇,“端妃姐姐是难得出门的,今rì也来了?” 吕昭容xìng急,道:“端妃姐姐在宫中资历最深,今rì出了这样的事,少不得要请她来。”端妃淡淡一笑,只是不语。 敬妃等人接过茶盏也无心去喝,只稍稍抿了一口,忧sè浮上眉梢,道:“娘娘的茶固然好,只可惜现下也无心好好去品味了。” 吕昭容最沉不住气,憋了片刻,“砰”一声拍在桌面上,头上珠翠亦叮当作响,“各位姐姐心里烦恼嘴上却不说,我这个人却眼里揉不得沙子。安陵容门楣又低,人又狐媚,专会掩袖工谗。已经封了昭媛了还贪心不足,冷不丁蹦出来说有了孩子,竟要封妃。” 我轻声道:“姐姐小声些,怕人不知道你恼她么,她正在兴头上,平白惹出这些是非来做什么?好歹你也是淑和帝姬的生母,谁敢动你分毫。” 吕昭容怔了片刻,颓然伤感道:“我是不中用了,年纪又长,圣眷又不隆重。要不是有淑和,皇上只怕早忘了我这个人了。当初九嫔之首给了资历比我浅的胡蕴蓉,那也罢了,谁叫人家是晋康翁主的女儿,身份尊贵,我也没得说。后来安陵容与我同为九嫔,又是昭媛,我这个昭容还排在她后头。现下她骤然要封妃,以后生下了至少也要封个从一品的夫人,竟要大大越到我的头上去了,还有我与淑和的安稳rì子过么?” 吕昭容向来不喜安陵容,两人之间多有龃龉。本来陵容颇得圣眷,心思又细腻,吕昭容就处处落了下风。若他rì安陵容凌驾于她之上,难保她与淑和帝姬没有许多苦头吃。也难怪要这样气急。 敬妃听她说的也是实情,不觉娥眉深锁,“她父亲因贿入狱至今还没放出来,这样的家世实是不能封妃,到了九嫔也算是极有恩遇的了。本来就算是有身孕,不晋封也没什么。” 吕昭容目中骤然一亮,喜道:“三位娘娘或是现下掌着协理六宫之权,或者曾经也掌管过。咱们好好想想,先祖的成例里头有没有驳回的例子?” 敬妃摇头道:“皇后已说了是特别破例。我也查过了,太祖粹妃梁氏本是屠户之女,因有孕而封妃。这是现成的例,皇后便能拿来堵六宫的闲言碎语。” 端妃捧着茶盏,轻轻合着茶盖出神,片刻道:“梁氏虽然封妃,但被废出宫,过世也早,哪里及得上安氏这样好福气,听说,皇上现在便在她宫里软语安慰呢。” 我听她语下凄婉,不禁也有些伤感。于是看了花宜一眼,知道她传出去的话已经有了效果。 端妃自昔rì的华妃慕容世兰死后,才渐渐涉足宫廷往来,也有两年掌管着协理六宫的大权,只是到底身子不济,只得也推诿了。不想自她身体略有起sè之后,玄凌也颇为怜惜她,虽然甚少有枕席之欢,但也常去看望。如今想起安陵容多年圣宠不衰,如今又有了孩子,难免自伤身世。 敬妃与吕昭容面面相觑,吕昭容到底忍不住,狠狠啐了一口道:“狐媚!” 我慢慢摸着手腕上的那一弯珊瑚珠串,推心置腹道:“别人也就算了。端妃姐姐是最早进宫侍奉皇上的,论起资历来比当今的皇后还要早上两年,这宫里无人能及。敬妃姐姐曾为皇后协理六宫,也是有大功劳的。吕姐姐的淑和帝姬是帝姬中年龄最长的,自然身份尊贵。安氏虽然有宠,但终究资历不及三位姐姐。可如今皇后已经亲口提了出来,这样大的脸面,也可见安陵容得皇后的怜惜了。想起来她这个昭媛,也才新封了一年呢。” 端妃不经意地拨着衣襟上一枚祖母绿别针,漫然道:“这些年,皇后明里暗里对她的眷顾真是不少。” 吕昭容道:“可不是。端妃娘娘在这个位置上少说也有二十来年了,竟从未再晋封过。真真是笑话。敬妃娘娘的妃位也还是乾元十四年chūn天的时候晋封的,如今也有七八年了。皇后竟也从未提过一句要赏什么的话。我是更不必提了。也不见皇后赏下这份恩典来。” 敬妃连连摇头:“罢了罢了,咱们也不求她什么恩典。” 我叹道:“也是委屈几位姐姐了。我协理六宫本该多为几位姐姐向皇上进言的。只是我刚生下皇子与帝姬就被jiān人诬陷,受了多少零碎折磨姐姐们也是亲眼见到的。此后皇上虽然不再追究,也依旧宠爱,可是我不得不存了一万个小心,哪里还敢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呢。” 敬妃回首往事,也是欷歔:“当时的情形,我们都觉得冤枉,皇子怎么可能是别人的呢。结果闹出多大的笑话。要不是因为这个,皇上也不会冷落了皇后。终究是她自己的不是。我们也才瞧出来皇后对你的心思。”说着叹息了一句,“我们竟全是一堆糊涂人,人家有了四个月的身孕了,才知道消息。若皇后今rì不当着皇上的面说了出来,我们竟都还懵懂不知,被人蒙在鼓里呢,更叫人觉得她心机深沉。” 端妃牵过近旁小几上一脉雪白荼蘼轻轻一嗅,道:“你才晓得么?与她相处了这么多年,种种事端串连起来,有多少可让人后怕的。”说着望向我,“今rì在昭阳殿,哪几句话她是指着你说的,你自己可要明白。” 吕昭容忿然道:“悫妃到死也是个糊涂鬼,谁又会像她一样。悫妃是有皇长子的,如今有皇子的,不就是……”她到底明白,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冷笑,“要是悫妃还在世,知道安陵容如今这样得意风光,要与她这个皇长子的生母并立于后宫,只怕也要气死过去。” 端妃倚在蹙绣桃花椅枕上比画着葱管似的纤长指甲,“皇后今rì还说六宫妃位多悬,妃位多悬不也是她多年来的意思么?如今四妃只有淑妃你一位,夫人之位也空着。三妃已足,倒要破例再加上个安陵容,只怕这会子敏妃正气得在宫里发恨呢。” 六宫妃位多悬?我脑中骤然有闪电耀过的明亮之感,身上一阵轻快,唇角无声无息地轻扬了起来。果然,这可是咱们这位尊贵无上的皇后娘娘亲口说的。 敬妃凝神片刻,道:“安陵容的事是谁也没想到。她身蒙皇宠这么多年,都没有过一星半点怀孕的迹象。谁都以为她是不能生的,谁知冷不丁就有了,还有了四个月,真是出人意料。这一来,竟要跟我和端妃姐姐比肩了,只怕……” “只怕将来若生下孩子成了夫人,那么协理六宫的大权就得分一杯羹到她手中了。”我接口道。 敬妃双目倏地一睁,很快垂了下去。端妃端起青花缠枝的茶盏,长长的半透明指甲轻叩茶盅的盖子发出叮当清音,她的优雅目光状似漫不经心地一掠,方才悠悠地道:“谁叫咱们没有福气,总也生不出个孩子。只能眼睁睁看着人家越过咱们去了。” 我静声道:“她既然怀上了,那就一步一步应付着吧。她承宠这么多年,忌恨她的人可不少呢。” 敬妃轻柔一笑:“是呀,到底也还有六个月才生,这六个月也是个未知之数呢。” 。 第三十三章 隔叶黄鹂空好音 因心里头装着事情,中午的觉便不得好睡。天气一热,鸣蝉便起,嘶鸣的声音像落着一场沙沙的大雨,我心里发烦,索xìng不睡了,命几个小内监拿了粘黏竿把蝉捕尽。正巧平娘说予润又哭起来,我便往东殿去看。不知是否知道生母早逝的缘故,予润总是爱哭。小小的面颊常常因为哭泣而通红,我心疼不已,抱着哄了半个时辰才稍稍好些。平娘不禁叹道:“德妃娘娘一去,真是可怜了小皇子。” 花宜恨恨道:“若不是那年安昭媛的丫头惊动了德妃,现如今母子在一起,不知多好呢。” 我念起旧事,心中更是不乐,回头正见小连子探听了来报,说是敏妃午间生了大气,连太妃赏的嵌玉琉璃屏也砸了,又道内务府已拟定了几个寓意甚好的字眼作为安陵容为妃时的封号,下午便要送去玄凌那里请他选定一个。 我抱着予润听他说完,不由笑道:“内务府也要极力巴结这位正得宠的新娘娘呢。手脚这么快就拟好了字了。” 小连子不敢接话。我又问:“皇上现下在哪里?” “正在仪元殿看折子呢。” “皇后呢?” “听说用了午膳就睡下了,仿佛头风又发作了。” 我将孩子交到平娘手中,转头吩咐花宜,“去看看小厨房的莲叶羹和藕粉桂花糖糕好了没?本宫亲自送去给皇上。” 午后的时光最是闲暇不过,我虽然心里怀着目的去的,但望着一路水光山sè潋滟无尽,心下也稍稍宽慰一些。 玄凌一人在西室独坐,想是些不要紧的奏折,他信手翻过,倒也闲适。见我进来,微笑招手道:“午后rì头大,嬛嬛你怎么来了?” 我含笑福了一福,道:“果然是人逢喜事jīng神爽,看皇上气sè红润,就知道安妹妹的身孕多让皇上高兴了。” 玄凌笑道:“一向看着容儿身子娇弱,没想到胎象倒十分安稳,害喜也少,连太医都说难得呢。” 我盈盈笑道:“安妹妹好福气,臣妾怀着胧月的时候害喜害得最厉害,可见安妹妹的孩子有多贴心,将来必定十分孝顺懂事。” 一番话说得玄凌十分欢喜,执了我的手坐下道:“你来得正好,朕一个人坐着看折子正乏味呢。” 我笑着起身打开朱漆描花的食盒,温婉笑道:“臣妾正想着午后的辰光长,皇上中午的膳食必定吃得油腻,又因着为安妹妹的事高兴,想必是敞开了胃口吃的,这时候肯定腻腻的觉得不消化。所以臣妾特意准备了一些清淡的点心拿来请皇上享用。不知可好?” 玄凌笑道:“朕最得意的就是咱们韫欢的封号,‘灵犀’,果真朕与你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 我边盛了碗莲叶羹放在玄凌面前边解释道:“这莲叶羹是取新鲜的嫩莲叶在rì出前摘下来的,熬汤的水用的是这叶子上的露珠。莲叶好采,只是搜集这露珠费了点功夫。幸好熬出来的汤极香,倒也不枉费这一番周折。”又取了两块藕粉桂花糖糕出来,放在新鲜的莲花瓣上,端到玄凌面前,“汤是极清淡的,不过是借一点莲叶的清香罢了,这藕粉桂花糖糕最好消化,入口又香甜,皇上尝尝吧。” 藕粉桂花糖糕sè泽金黄晶莹,放在粉红剔透的莲花花瓣之上,颜sè更是诱人。光是看一眼,已经让人垂涎三尺。玄凌笑道:“东西是简单,难得做得jīng致,叫人一看就有胃口。”说着吃了一口,本是极享受惬意的表情,“味道也清甜。”然而他的松弛里似乎带了一点郁郁之sè,他看着我道,“这藕粉桂花糖糕的味道很熟悉,像是从前在哪个宫里吃过,却又说不上来。”他极力思索着,良久才道,“仿佛是德妃宫里?” 我浅浅微笑,那笑意里也染上了一抹难言的伤感,“皇上记得不错。从前德妃姐姐的藕粉桂花糖糕做得最好,皇上也最爱吃。” 玄凌也颇感伤,放下糕点,道:“伊人已逝,朕也好久没再尝到这个滋味了。”他有些沉郁,道:“德妃在世时朕没有多多怜惜她,一年里不过见上三五次而已,话也没多说上几句,连她走之前,朕也没能好好陪陪她。如今她不在了,朕有时想起她来真是难过。”他长叹一声,“说到底,终究是朕辜负了她。” 眉庄在时,玄凌并没有好好爱她、珍惜她、信任她。如今她走了这么久,再说这话,只让人更觉得伤感和凉薄。 我忙含笑上前劝道:“是臣妾不好,徒然惹皇上难过了。姐姐走时,还十分牵念皇上。若皇上这样为她伤心,姐姐在九泉之下也要不安的。”我想了想,“其实皇上也不必难过。这糕是姐姐当rì亲自教授了宫中厨役的,如今姐姐虽然故去了,但臣妾已让那厨役到柔仪殿侍奉了。哪rì皇上想吃,吃得欢喜,就是怀念姐姐的一点心意了。” 玄凌颔首道:“嬛嬛,还是你最善解人意。德妃有你这样的姐妹,也算欣慰了。” 我笑道:“其实今rì臣妾送这点心来,还另有一番心意。” 玄凌不由奇道:“你的心思总是别致些,朕可猜不着,你且说来听听。” 我抿嘴道:“莲叶为父,莲花为母,藕为子女。臣妾奉上这份点心,是希望皇上、宫中姐妹和皇上的子嗣们永远平安喜乐,同心同德。” 玄凌笑着将我搂入怀中,“嬛嬛,只为你这话,朕一定要好好谢谢你才是。” 我软语呢喃,“臣妾不要皇上谢,只要皇上永远像今时今rì一样待臣妾,好么?” 他的笑声爽朗而开阔,“好,朕答应你。朕与嬛嬛,与咱们的予涵、胧月和灵犀,也永远平安喜乐,体同一心。” 伏在玄凌怀里,从后殿的红棱雕花长窗中望出去,几株芭蕉叶子宽阔而翠绿,时而有五彩羽毛的小鸟停驻其间,欢鸣一声,又飞得远了。飞得那样高那样远,在绵白的云朵里飞翔。灿烂的阳光如金粉一样洒在云朵上,仿佛镶了一圈绚丽耀眼的金边。望得久了,眼睛也有点晕眩。 殿外传来两声轻轻的叩门声,在寂静的殿堂里格外清晰。 玄凌懒懒问道:“谁在外头。” 却是李长的声音:“回皇上的话,内务府拟好了几个封号,请皇上过目,甄选一个赐予安昭媛。” 我笑着推一推玄凌,道:“这是安妹妹的喜事呢,皇上让他们进来吧。” 李长这才敢进来搁下,玄凌道:“朕也看看,内务府起了什么好字来?” 我站在他身边看过去,原来只有三个字,分别用金漆描了写在大红的纸上,是“肃”“俪”“文”三字。 我依在玄凌身旁,和颜微笑,“字的意思倒还都好。这个‘肃’字嘛,刚德克就曰肃;执心决断曰肃;威德克就曰肃;正己摄下曰肃;能执妇道曰肃;貌敬行祗曰肃;严畏自饬曰肃;貌恭心敬曰肃。” 玄凌道:“能执妇道,貌恭心敬,容儿是很适合的。只是这个字未免硬气了些,与容儿的柔弱之姿风马牛不相及。”他看着“文”字,悠然笑道,“容儿静默谦顺,乃礼义人也。这字倒也贴切。” 礼义人也?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忽地见到玄凌说这句话时神情颇暧昧,猛然想起一事,几乎要冷笑出来了。然而玄凌面前,终究按捺了下去。亦是心知肚明,陵容在玄凌心中是何等人物,更要小心度量了。 “皇上说的极是。”我又道,“‘文’这一字,可以说是文雅有度,也可说是文静有礼,这倒很像是说安妹妹。但更多的时候这个字是形容一个人腹有诗书气自华。安妹妹xìng子是够文静了,只是说到腹有诗书还略差了些。若选用了这个字,只怕安妹妹要多心。” 玄凌笑道:“那便只剩一个‘俪’字了。”说着就要命李长取朱笔去圈下来。 我微笑道:“‘俪’字容颜姣好、成双成对的美意,又可指伉俪情深,果然是极好的。”说着偷偷去觑他的神sè。 玄凌听我说完,下笔便犹豫了,想了想,把玉管狼毫抛在青玉笔架上 我问:“皇上怎么了,这字不是很好么?” 玄凌似是自言自语,“伉俪情深,昭媛是妾侍,怎能与朕是伉俪夫妻,真真是笑话了。”说着向我道,“若真选了这个字给她做封号,只怕传出去文武百官也要指责朕太过宠幸嬖妾了。”他想了想,对李长道,“告诉内务府去,这几个字都不好,再选了好的来。” 我微微笑着道:“其实何必内务府忙,安妹妹一向最得圣心,皇上指一个字给她做封号,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玄凌随手取了莲叶羹喝了一口,道:“一时间叫朕想一个,朕还真想不出来。嬛嬛,你与容儿相识最久,不如帮朕想一个合适的吧。” 我托腮道:“这样的事臣妾怎敢做主呢,还是皇上圣裁吧。” 他的手指抚上我的脸颊,“朕给了你协理六宫的大权,这有什么不行的。而且从前贞贵嫔的封号你也起得极好。”说着把笔交到我手中,“你写一个来看看,若真不好,朕再帮你改就是。” 我略略思量,写了一个极大的“鹂”字,笑着侧头问他,“好不好?” 他略皱了皱眉,道:“鹂?” 我点头,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的流苏轻轻打在耳边,凉凉的似四月里的小雨,我柔声道:“能歌善舞,xìng情又像黄鹂一样和顺,是安妹妹最大的长处。而且黄鹂,亦是两情缱绻的鸟儿啊,这般样样周全,就像安妹妹为人一样,真真是难得的。” 李长在一边顺口道:“奴才听说黄鹂一胎四卵,正合安昭媛如今有孕,多子多福呢。” 我盈盈浅笑,“chūn和景明,鹂鸣清脆,应时又应景,与安妹妹是再相配不过了。” 玄凌神sè一动,我知道他已被打动,果然他笑道:“这样说来的确是极好的。”说着看李长,“去传旨吧,再请皇后定个吉期。” 李长回禀道:“皇后娘娘头风又发作了,只怕起身不得呢。” 我想了想道:“皇上不如先把名分给了安妹妹,至于册封嘉礼么,等皇后好些再定也不迟啊。”我仿佛不经意一般道,“只是内务府这几个奴才真不中用,做惯了的事拟个封号而已,也那么不上心,这等小事都要劳烦皇上。” 玄凌略一沉吟,眉头轻轻一蹙。 我笑语盈盈,“四郎很喜欢嬛嬛所提的‘鹂’字么?”我忍下心头的冷毒,化作唇边莞尔一笑,“咱们大周在帝王尊君讳上不甚避讳,譬如皇上辈分从玄,名字只把从前的三点水改为两点水,其余王爷则不做改动,既示兄弟亲厚亦不失尊卑上下之分。” 玄凌唇际含笑,眼中却颇有不解之sè。我低头,微微红了脸庞,“四郎莫怪嬛嬛小气。” 他语气温婉若chūn水,“怎么了?” 我别过头,宛然有忧伤的神情,鬓角的明珠沙沙滑过脸庞,别有明华照耀。我轻轻吁了一口气道:“皇上待鹂妃极好,臣妾是很欣慰的。嬛嬛心中总觉得四郎与鹂妃妹妹是姻缘天定,不然如何鹂妃陪伴十余年,从不与四郎脸红过一次?连四郎与妹妹的名字——四郎名中有一凌字,鹂妃妹妹名中亦有一陵字,虽则音同字不同,到底也显得四郎与妹妹情分深切,嬛嬛终究是旁人了。”我凄婉一笑,“或者该唤皇上为四郎的人是鹂妃而非臣妾。” 他起身,握住我冰凉的指尖,温柔凝睇于我,“你是真心在意?” 我举眸坦然望着他,幽幽道:“或许嬛嬛不该如此在意。只是若非四郎真心待我多年,即便为顾忌身份尊荣,嬛嬛也必不会将此言出之于口。”我低头,盈盈拜倒,“请皇上宽恕臣妾嫉妒不容之心。” 他的怀抱温柔而有力,拢我于怀,“你我当殿是君臣,无人处是夫妻,旁人如何与你相比。”他低一低声,“朕虽不计较这些,然而为尊者讳也是应当的。何况,朕如何舍得与你生分了。” 他唤李长,“去传旨六宫。朕赐安昭媛名为鹂容,册为正二品鹂妃,告诉她今rì不必来谢恩了。” 我伏在玄凌怀中,无声无息地笑了。 。 第三十四章 六宫粉黛皆颜色 于是陪着玄凌一起坐下看书,看了一会儿,只是望着窗外的芭蕉出神。 玄凌见我良久不出声,轻声道:“想什么呢,这样出神?” 我愣了一愣,方转神过来,神sè也有点凄惶了,道:“今rì安妹妹大喜,倒叫臣妾想起当年入宫,臣妾与鹂妃还有德妃姐姐是同rì入宫的,又一直情同姐妹。可惜德妃姐姐早逝,连好好叙一叙姐妹之情的缘分也没有了。”我言下伤心,眼中也不由垂下泪来。 玄凌亦有些不忍,“德妃在世时朕没有好好待她,想起来心里也总是有几分不安。” 我拉着他衣袖,含泪道:“如今臣妾已经位列四妃,安妹妹也封了鹂妃。”我顺势跪下,“姐姐虽被追封为德妃,但谥字追尊还未定。臣妾求一求皇上的恩典,再赐姐姐一份哀荣吧。还有早逝的淳妹妹,她走的时候还这样年轻。”念及淳儿,我不禁潸然泪下。 玄凌抚着我的肩安慰道:“逝者已逝,生者也没有什么多为他们做的。就依你所言以表追思吧。皇后病着,这件事就交由你去做。” “嗯。”我这才破涕为笑,又道,“既然说了,臣妾就斗胆再求一份恩典,悫妃是畏罪自杀,依例不能追封。只是皇长子渐渐大了,也得顾及他的颜面。至少也是皇后的颜面,毕竟如今是皇后在抚养皇长子。”我欷歔道:“生母不能被追封,想必皇长子是要伤心的。” 玄凌负手而立,沉吟良久,道:“汤氏虽有大罪,但念在她是皇长子生母,从前侍奉朕也还尽心,就破例予以追封吧。”他顿了一顿,又道:“既然要追封,那些已故的妃嫔就一齐追封了吧。只一样,从前的贤、德二妃断断不能追封。” 我心下一凛,已经明白,忙道了“是”。 玄凌拉我起来,揽住我的腰,道:“自给了你协理六宫之权,你也辛苦了不少。” 我低头莞尔,“为了皇上,总是甘之如饴。”我微一沉吟,“有句话,臣妾不知当不当讲?” “你说。” 我想一想,道:“皇上方才与臣妾说起追封一事,臣妾想起今rì皇后在昭阳殿所说的一句话。” “哦?” “皇后娘娘说‘六宫妃位多悬’,臣妾想也是。四妃之中只有臣妾一位,宫中有的是比臣妾资历深厚德行贵重的妃嫔,所以臣妾忝居高位也常常自觉不安。端妃姐姐进宫最早,却因着身子不好一直未得再晋封,有时朝礼之时还要在臣妾之下,臣妾实在愧对。” 玄凌道:“说起来,六宫之中是许久没有大封一次了。皇后不提,朕倒也疏忽了。” 我依依道:“臣妾也是这样想。已故者可以放一放,倒是朝夕相处的姐妹该好好晋一晋位份才是。后宫安定,对皇上的前朝也有所助益啊。” 玄凌道:“好是好,只是这样大封,也要有个由头才好啊。总不成容儿进了鹂妃,后宫全跟着晋封,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我抿嘴儿笑道:“皇上贵人多忘事。予沛、予涵与灵犀百rì之时,皇上曾经大赦天下,又赏了百官俸禄,独独在后宫没有加封。皇上,您这可是厚此薄彼了呀。” 玄凌道:“难为你还记着。只是这话提起来也有一年多了。” “不是臣妾存心要记着,而是臣妾想后宫本就是让皇上舒心安乐的地方。若后宫姐妹和睦相处,皇上也能安心。”我收起笑意,郑重道,“臣妾只求皇上一样,无论怎样晋封各位姐妹,只请皇上一定要让端妃姐姐为尊,居于臣妾之上。否则臣妾终究难安。” 玄凌道:“端妃进宫最久,贵妃这个位子本也当得。只是朕的心里,总是更属意于你。” 我柔声道:“皇上重视臣妾,臣妾心里十分明白,不愿在名位上计较。” 玄凌有些感慨,抚着我的脸颊道:“这样就好。朕就册端妃为端贵妃,位列四妃之首。”他想想道,“朕早些年很委屈了敬妃,她又素xìng温和,就册为德妃吧。” 我盈盈屈膝,“臣妾先代几位姐姐谢过皇上。只是皇上可还记得当rì为了敏妃衣衫上的发明神鸟图纹与凤凰相似,还闹出过好大风波。既然发明属东方贵妃位,如今端妃姐姐成了贵妃,不知敏妃心里会不会不痛快?” 玄凌蹙一蹙眉,微有不悦,“她还年轻,来rì方长。” 我心中一宽,道:“淑和帝姬是皇上的长女,徐淑容是皇二子的生母,这两位的地位自该与旁人不同,臣妾想总该给妃位。” 玄凌扶了我道:“这话不错。只是这般三妃便有欣妃、贞妃、鹂妃和敏妃四个。”他苦笑道,“敏妃年轻气xìng大,素来不喜容儿。今rì已发作不小的脾气,若来rì与鹂容并列,不晓得又要生出多少事端来。” 我抚腮而笑,“蕴蓉到底年轻娇纵些,于大礼无妨也便算了。” “蕴蓉到底是朕的表妹,不可薄待了她,给她从一品夫人之位,再定一个‘庄’字,也叫她记得自己是妃嫔,言行必得庄重。”玄凌凝神片刻,“只是欣妃与贞妃谁来做三妃之首,倒费些筹谋。” 我微笑道:“欣妃与贞妃都是生育了子女的。欣妃入宫久、资历老,贞妃忠心耿耿,又生育皇子,实在是难以决断呢。” 玄凌微微沉吟,“贞妃到底资历浅,就叫欣妃做三妃之首吧。还有一个,从前福祺祥瑞四位贵人如今只剩了一个福嫔,她是最敦厚老实的,你给她贵嫔之位,一是体恤,二是也叫人知道,朕看重安分守己之人。” 我的微笑盈然而生两颊,“到底是皇上思虑周全,臣妾可想不到那样多了。” 玄凌抬起我的下颌,轻笑道:“你哪里是想不周全,不过是等着朕来说出口罢了。你也再去想想,有要一同晋封的就列个名单给朕看过,再交给礼部去办就是了。”我又替欣妃谢过,玄凌笑吟吟向我道,“你替别人求了这样多,又替别人谢恩,怎么也不为自己求份恩典。” 我投入他怀中,笑道:“臣妾有皇上的宠爱,就是最大的恩典了,再不求什么别的。” 他伸手将我抱在怀中,家常的宁绸长衫上有着墨迹的馨香,暖风吹动殿后的竹叶簌簌地响,衬着午后四平八稳的阳光,直yù催人睡去。 一夜好睡,醒来打起jīng神唤来内务府与礼部之人一同安排大封六宫的典礼,又由礼部按着位份、家世、资历循了旧典定好要晋封的诸人位份,等着送来过目。 直忙到了黄昏才有三分眉目。我累得身上酸乏,向槿汐道:“明rì请端妃与敬妃过来,请她们一同看看诸妃新定的位份有什么不妥。”槿汐抱了一大束新折的木槿花,粉白嫣红,枝叶笔直,甚是可爱,她将花插入临窗长几上的大瓷瓶中,垂手笑道:“皇上要大封六宫的消息可都传遍了,皇后提一句鹂妃顺带着六宫妃嫔大封,这可都是要感激娘娘呢。” 我一笑,“我是不想便宜了她一个人做好人。她想抬举安陵容……”我“嗤”地一笑,“如今是安鹂容了,我何不顺水推舟,有好儿大家分罢了。”我取了把小银剪子,慢慢修剪木槿多余的枝叶,头也不抬道:“景chūn殿有什么消息没有?” 槿汐道:“听说安昭媛得了这个‘鹂’字,没敢生气,也不敢委屈,只问了一句说内务府选‘俪’字甚好,为什么不用。” 我只顾着修剪花枝,“为什么不用?这话问得可笑,合该送个私塾先生给她讲讲学去。问为什么不用‘俪’字……叫花宜想法子把她这话传到皇后宫里去。” 只怕皇后知道了,头风要发作得更厉害呢。 我道:“还听说什么了么?” “内务府几个为鹂妃拟封号的司礼内监不知道为什么得了罪咎,被李长带了小内监狠狠杖责了一顿,打发去‘暴室’了。”她小心翼翼道,“听说是皇上的旨意。” 我淡淡“哦”了一声,“大概是赶着巴结咱们这位新封的鹂妃娘娘,没巴结到点子上吧。” 槿汐嘴角含了一缕微笑,“在旁人眼里,这件事仿佛是这样的。内务府的内监们想着巴结鹂妃,结果却挨了皇上的打。” 我选了一朵开得最好的粉sè木槿花簪到槿汐髻边,淡淡道:“原本不是这样一回事,只不过两件事叠了起来看起来是那么一回事罢了。” 槿汐下意识地摸一摸鬓角的花朵,道:“多谢娘娘。” “那么,还有人再敢随便巴结讨好鹂妃么?”我微微笑着,一枝一枝细细整理着手中的花枝,直到使它的姿态达到我理想中的样子。插好后只含笑端详着,“要本宫想要的,剪去本宫认为多余的,修剪花枝其实和整理后宫一样。这道理,本宫明白,皇后更明白。” 槿汐淡淡笑道:“这花已经剪得很好看了。” 我只是含笑不语。 花宜掀了湘妃竹帘进来,道:“吕昭容来了,娘娘可要见一见么?” 我笑道:“她来得倒快。”说着命小宫女捧了金盆和毛巾来净手,向花宜道,“请吕昭容进来吧。” 话音刚落,吕昭容一阵风似地卷了进来,眉梢眼角皆是笑,道:“安鹂容!安鹂容!娘娘这样好的智谋,真真是大快人心。” 我含笑请她坐了,对花宜道:“去拿昭容最喜爱的蜂蜜燕窝来。” 吕昭容道了一声谢,“娘娘这样客气。” 我笑着说:“本来就到用点心的时辰了。昭容有什么喜事,慢慢说就是。” 吕昭容笑得眉毛飞得老高,“扑哧”一声终于掌不住了,道:“娘娘想必知道了,鹂妃?皇上竟然赐了个‘鹂’字给她,当真是要笑死我了。” 我慢慢剥着一颗葡萄吃了,方道:“这有什么好笑的。鹂妃么,皇上本就爱她声如黄鹂啊,又赞她温柔如黄鹂。” 我说完话,只幽幽笑着,吕昭容呵呵笑道:“凭她说得怎么好,怎样是赞她的话儿。咱们姐妹虽然书读得不多,字面上的意思到底是懂得的,鹂妃,连她的名字也改了叫安鹂容,不就是黄鹂鸟儿么?再说她已不能唱了,说她声如黄鹂真是刻薄。”她笑得不止,好容易才拿绢子掩了掩唇,“大周立国以来,从没有给妃嫔赐过这样的封号,新奇是新奇了,却也要笑煞人了。且一改名字,这‘鹂’字也算不得什么封号了。”她心情甚好,语速又快,一双明眸左顾右盼,耳上的赤金缠珍珠坠子也随着她的动作晃得人眼花缭乱。 我微微一笑,回味着唇齿间葡萄的酸甜,“姐姐此言差矣,既然更名为鹂容,鹂字就算不得封号了。” 吕昭容连连含笑称是,又问:“皇上要封她鹂妃,娘娘可想好了拿什么去做贺礼。” 我指了指红木桌上的一幅“送子观音”图,道:“她那里什么好的没有,我也没什么好东西,这幅画权当给她安胎用罢了。” 吕昭容道:“我想着也是。眼下皇上正宠着她,场面功夫还是要做的。”说着唤来贴身的侍女婵娟,指着她手里捧着的一把白玉如意,“我选了这个,就算给她安枕好了。”说着掌不住笑道,“娘娘瞧瞧,如意也就罢了,装如意的盒子可费了我不少心思。” 我一时好奇,接了过来瞧了瞧,不觉脸上蕴了笑,道:“你也忒有心了。” 原来吕昭容装如意的盒子是个松檎双鹂图的剔彩捧盒。那盒子十分jīng巧,用十三层颜sè织就,sèsè相映。中间圆环林檎枝上是两只黄鹂,并头展翅,神态温柔,外圈的果实花卉也是描画得光洁喜人。 吕昭容笑得弯腰,“这样的盒子才配咱们鹂妃娘娘啊。娘娘瞧这两只黄鹂多栩栩如生啊,我可是领着宫女在库房翻了好久才找出来的。” 我掩唇笑道:“从前只听人家说买椟还珠,必定是碰上了你这样的好盒子才会连明珠也不要了。” 她颇有得sè,“鹂妃见了这个盒子,肯定忘了还有把玉如意呢。” “你可小心,别叫她动了胎气。” “娘娘放心,她绝不会生气。鹂妃的名号是皇上给的,她若生气,可不就是生皇上的气么?她才不会。”吕昭容笃定微笑,那笃定之中也很有几分不屑。 我唇角微微上扬,道:“那也是。我更有一句好听的话告诉你,皇上可称赞咱们这位鹂妃xìng情和顺,乃礼义人也。”说罢,弹着指甲冷冷而笑。 “礼义人?她也配么!且不说眼下,娘娘不在那几年,她明火暗枪地算计,多少嫔妃吃亏在她手里。”吕昭容道:“难怪娘娘要生气,皇上竟这样夸她。” 吕昭容读书不多,自然一时间想不到,槿汐却是知道关窍,不觉举袖掩唇,吃吃笑得满面通红。 吕昭容似有不解,我笑啐了道:“槿汐老于世故了,却也有这没正经的时候,还不告诉昭容。” 槿汐见左右也没有旁人,笑垂着眉毛道:“这话是从前汉成帝称赞赵飞燕的。原话是‘赵婕妤丰若有余,柔若无骨,迂处谦畏,若远若近,礼义人也’。” 吕昭容仔细听了,想了想道:“这话好耳熟。”说着面上微红,“不过听着仿佛不是什么好话。” 我俯身过去,贴近她耳边,极小声道:“姐姐从前宫里有本《昭阳趣史》,只往这上头想去,怎么姐姐自己也忘了么?” 吕昭容惊了一惊,不觉脸上红晕四溢,忙忙去看周遭,见没有人,方才不好意思笑道:“淑妃娘娘怎么说起这个来了。这还是从前皇上刚临幸时,咱们什么也不懂,几个老宫人寻了来了。后来皇上久久不来,不过放着偶尔闷才看两眼。自从上次皇后拿崔尚仪与李公公的事做文章,我可吓得要死,略有些嫌隙的都叫贴身的宫女一把火全给烧了,从此可再没有了。” 我笑一声道:“这有什么。读史本就可明得失,不过yín者见yín,智者见智罢了。” 正说着,槿汐领了小宫女端上燕窝来,趁热把浓稠如汁的蜂蜜滚烫地浇了下去。那燕窝本是血燕,鲜红透亮,一盏盏光洁如璧,一丝杂质也无,金黄的蜂蜜浇上去,颜sè愈发光润,令人食指大动。 吕昭容笑吟吟接过道:“娘娘好福气,这血燕十分难得,不是我宫里常用的官燕能比的。” 我笑道:“那有什么,如今淑和帝姬正在长身子的时候,是该多多吃些好的。”我转脸吩咐槿汐,“去告诉内务府,以后灵犀帝姬用什么吃穿用度,昭容宫里的淑和帝姬也是一样。不要因为本宫位份高就偏袒灵犀一些,淑和帝姬才是皇上最尊贵的长女呢。”想了想又道,咱们宫里的血燕也快用完了,赶紧去叫内务府送些来,等下给昭容宫里也送些去。” 槿汐应了转身出去。吕昭容忙起身笑道:“这样怎么敢当呢。毕竟灵犀帝姬是娘娘所出,身份尊贵。” 我忙笑道:“姐姐客气了。不要说姐姐的淑和,敬妃姐姐那里的胧月虽是我生的,却一直劳烦敬妃姐姐抚养着,还有端妃姐姐那里的温仪,在我心里都是一样的。胡昭仪的和睦帝姬我也一样疼爱,只不过人家金贵,我不敢露出来罢了。只是凭她再怎么金贵,长幼有序,自然是姐姐的淑和帝姬最尊,只可恨内务府那帮奴才一径地狗眼看人低,倒叫姐姐伤心了,也是我的不是,没有早早知道。” 吕昭容道:“哪里的话呢,我心里也是把娘娘的胧月和灵犀看得如亲生一般,只碍着娘娘位份尊贵,又rìrìcāo心宫中大小事宜,怕着那起子小人说我一味巴结,反而妨了娘娘的声誉。” 我微微蹙眉,叹息道:“外头的闲话本来就多,还盼昭容姐姐向从前那样待我才好。我出宫那几年,胧月虽养育在敬妃姐姐膝下有她疼爱,可是明里暗里受的委屈也不少,敬妃姐姐也不能一一护过来,听说昭容姐姐也看顾了不少,要不然哪里有胧月的今天。我还没谢过姐姐呢。”这番话说得推心置腹,吕昭容本就是直心肠的人,更是大为所动。 吕昭容道:“那几年胧月帝姬苦,娘娘也苦,总算如今好些了,还要cāo心这个cāo心那个,也是难过。” 我点头道:“还是姐姐明白我的心,尤其是咱们这些做母亲的,费的心思更多更难。姐姐从前如何看顾我的胧月,今rì我对姐姐的淑和也是一样。只怕不能回报万一罢了。” 吕昭容心肠触动,低头伤心道:“皇上虽然给了她一个‘鹂’字,但终究在妃位,从此高我一头,也只能任她压制了。我一个人老珠黄的人还怕什么呢,只是可怜了我的淑和。算算年纪淑和也十五了,等上两年便要下降。若被我这个不中用的母妃连累了,她面上也无光。” 我有心安慰她,笑盈盈起身,拉了她的手,道:“本该早恭喜姐姐的,方才姐姐兴冲冲进来,倒把我也哄得忘了。皇上今rì吩咐了,大封六宫时要进姐姐为欣妃,为三妃之首,姐姐可高不高兴?” 吕昭容大喜过望,一时之间倒有些愣住了,口中讷讷道:“是听说了要大封六宫,只是位份未定,真如娘娘所说么?” “从前立九嫔的时候让姐姐屈居在安昭媛之后,我心里不舒坦了好几年。今rì皇上要给鹂妃封号,我就顺嘴提了一句,姐姐的淑和是皇上的长女。皇上便有了这道恩旨。”我微笑看着她,“鹂妃再得宠也盖不过您是三妃之首,姐姐可安心了。” 吕昭容喜极而泣,仿佛不可置信一般,嘤嘤泣道:“在宫里头熬了这么些年,没想到还有封妃出头的一rì。”她盯着我,“娘娘不是与我玩笑吧。” 我道:“皇上的意思是要大封六宫,过几rì就有旨意下来。如今叫我先拟了名册来看。恭喜姐姐了。” 吕昭容感激涕零,“若非有娘娘眷顾,我何来今rì呢。” 我忙扶了她起来,笑道:“咱们姐妹,还要这样客气么?最要恭喜端妃姐姐,马上可要改口称呼端贵妃了。” 吕昭容一怔,连连颔首笑道:“正是呢。这个宫里端妃姐姐资历最深,也是最苦。封贵妃是应该的,咱们都心服口服。” 正说笑间。却是槿汐进来,双手空空如也,道:“方才内务府小扬来回,除了皇上rì常要用的血燕外,其余都没有了。” 我听她说话间有些气息不顺,便问道:“前两rì还说送了几十斤血燕来,我和皇后、太后宫中统共都没拿多少,怎么就一下子就连送人的份儿都没了。” 槿汐答了声“是”,道:“原本是还有的。方才太后宫里拿了些去,皇后娘娘宫里又吩咐了,说是回过皇上的,鹂妃娘娘有孕在身,血燕这样滋补的东西要尽着她吃,所以剩下的全送去了景chūn殿。” 吕昭容惊讶道:“血燕?那是正一品的四妃与帝后之尊才能用的。她的封妃之礼还没呢,怎么就先用上了?这样子是还没生呢,若生下来了,可不知道要怎么宝贝才好了。” 我摆摆手道:“姐姐,由着她去吧。”说着皱眉,“只是我难得想对淑和尽尽心,竟也不能了。”不由得幽幽叹了一声。 这一声叹息倒引起了吕昭容无尽感慨。槿汐道:“方才小姐和昭容说起赵飞燕,倒叫奴婢想起《汉书》里头一句话。” 我正一正髻上凤钗,幽幽点头道:“我知道你要说哪一句,赵飞燕姊妹从自微贱兴,逾越礼制,浸盛于前。班大家说的是从前,反而叫我们如今的人也心有戚戚焉。” 吕昭容低头细细一想,苦笑道:“赵飞燕一旦得势,纵横后宫残害妃嫔,汉成帝一味宠幸她,竟连亲生骨肉被杀也不理会。皇上虽不至于这样糊涂,可她这个样子,哪怕我成了三妃之首仍要让她三分。” 我亦愁云凝在眼角,“血燕是没有了,槿汐,去取些茯苓膏来送与吕昭容吧。” 吕昭容恨恨不减,柳眉横起,道:“我偏不服她,娘娘可要拿个主意呀。” 我只是愁眉不展,槿汐上前道:“昭容娘娘是知道的,一则是皇后的主意,二则娘娘要忙大封六宫的事分不开身,娘娘可要为我们娘娘在后宫的娘娘小主面前分辩呀。” 吕昭容点头道:“我自然明白。”说着也不等槿汐拿了茯苓膏来,又一阵风似的往燕禧殿方向去了。 我见她走远,方静静笑道:“只怕吕昭容现在已经恨煞了鹂妃了。若敏妃那里知道,怕也要生好大的气。” 槿汐垂手道:“吕昭容是个热心肠,又是直肠子经不得激,但分寸是知道的。她一向心直口快,有什么话对旁人说反而直接明白。娘娘处在这个位置上,有些话不方便说也不能说,借她的口倒很不错。” 我用指甲拨着碗里的茶叶,慢声道:“我请旨让端妃为贵妃也是这个道理。难得她心思细,出手又利落。”我心念一动,霍然想起一事,“皇后已经不耐烦鹂妃了,真是可喜可贺。”我笑着踱到妆台前,打开了胭脂盒子补妆,道:“皇后赐了那么多血燕给鹂妃,也不知鹂妃能不能消化得了呢?” 槿汐微微垂下眼帘,道:“娘娘也觉得皇后不是真心疼惜鹂妃么?” 胭脂嫣红如血,凝在指尖仿佛一朵颜sè最纯正的红梅,红得盈盈yù滴。我薄薄化开了拍在脸颊上,浅浅的红sè如飞在天际的一片红霞,轻薄甜香。我笑道:“就如这胭脂一样,拍得薄可以晕脸,浓可用来点唇。皇后真心要赏鹂妃,大可不必那么显眼,一rì一rì命内务府送去就是了。这样一下子全给了她,反而叫六宫非议。” 槿汐拿着篦子为我细细篦着头发,徐徐道:“这才是皇后厉害之处,一则让她不要趁着有身孕得宠忘本,二来与鹂妃为敌的人不少,鹂妃恩眷愈多,后宫中人愈对其侧目,为了自己和腹中的孩子一定会紧紧依附皇后这棵大树。不过,看来她们之间的嫌隙恐怕也不浅呢。” 我对镜自照,缓缓向槿汐道:“去把六宫的妃嫔名册拿来,我要好好看一看怎样大封六宫呢。” 。 第三十五章 三千宠爱在一身 这时节上林苑中的凤凰花一片绚烂。这一rì正午,敬妃在我宫中闲坐,一起看了新定的嫔妃名位,又去东殿逗了会儿几个孩子,一时不免想起安鹂容的胎来。敬妃取了一片薄薄的蜜瓜吃了,问道:“你还不曾去看过安氏吧?” 我净了手道:“一直不得空儿,也实在不想去。她有身孕娇贵着,万一有个什么闪失,谁担待得起。” 敬妃靠在偏殿廊下的临水美人靠上,道:“去了太后许会不高兴,不去呢皇上皇后面子上过不去。何况你是淑妃,现下皇后不太理事,责任可都在你身上。” 此时莲花凋了一半,已不够鲜艳,池中放养着红白二sè锦鲤,锦鲤在碧绿莲叶间沉浮嬉戏,穿梭摇曳,煞是好看。我微微一笑,“我一个人断断不敢去,还请姐姐陪我。” 敬妃一笑,“你若不想担上任何嫌隙,便带上卫临去,岂不更妥当。” 我微一沉吟,“也好。” 我与敬妃各坐了一顶帷轿往景chūn殿去,彼时正是午后时分,嫔妃宫女们都在睡午觉,连道边的白鹤也躲在芭蕉叶下打着盹儿。 万里晴空一碧如洗,rì光从朗朗无云的天际毫无拘束地洒落,金黄中带着赤明的亮光使整个紫奥城浸沐在一片流丽的华彩中。安鹂容所居的长杨宫外杨柳最多,依依垂下如一道天然翠帷,使得长杨宫更显宁静清凉。 一进仪门便听得景chūn殿里说笑声不断,我施施然进去,道:“本宫可来晚了,好生热闹呢。”众人听到我的声音顿时静了下来,我定睛一看,原来睦嫔汪氏、赵婕妤、余容贵人与周珮。 鹂容见我来了,忙要起身,我一把按住道:“你如今是双身子的人,闹什么虚文呢,快歇着要紧。” 鹂容这才娇怯怯躺下,唤了宝鹃道:“去把本宫收着的那些‘娥眉翠’拿来,淑妃姐姐想必喜欢。” 余容贵人睨了我一眼,向鹂容笑道:“娘娘好偏心,有好的茶尽收着给淑妃娘娘。” 鹂容轻巧一笑,“姐姐待我的好我心里都记着,自然也要把最好的给姐姐。何况姐姐素rì所用都是最好,怎能到了我这里只用些不入流的呢。” 鹂容歪在粟玉芯苏绣软枕上,一头乌黑如云的青丝并未绾成发髻,闲散散垂在枕边,因是卧床,只披了一件月白蝶纹束衣,结了一枚蓝sè如意结,唯有胸前一抹锦茜红明花抹胸透出无限喜气,更显得肤白如雪,眸似星辰,朱唇润红中隐约一点紫意。榻前两个打扇的小宫女,手中握着一把尺长的滚绸素纱扇,一边一个轻轻扇着,也不敢太过用力,生怕风大凉着了安鹂容。 我笑道:“我记得妹妹素rì用的是一个攒金枝弹花软枕,怎么今rì倒用起这个软枕来了?” 敬妃笑道:“娘娘不知道,鹂妃妹妹如今有孕,那攒金枝软枕本是用金线绣的,难免有些粗糙。为了让妹妹睡得安稳,皇上特意叫换了苏绣的,又只用粟玉做枕芯,最能养神的。” 周珮坐在酸梨枝鸾纹玫瑰椅中,笑吟吟道:“嫔妾却不晓得金线粗糙呢。嫔妾一直用一个连云锦红萼梅花枕,前几rì皇上赏了缕金线暗花枕,嫔妾还爱得什么似的。到底是嫔妾皮糙肉厚,不配用好东西。” 众人脸上便有些不好看,睦嫔讪讪笑了一声,“嫔妾们只用寻常的素花软枕呢,到底皇上最心疼鹂妃娘娘。” 我接过宝鹃递来的“娥眉翠”,盏中茶sè碧青如翡翠,映得那釉下五彩chūn草纹茶碗chūn意盎然。我轻啜一口,不禁赞叹,“好香的茶,我宫里的竟比不上这个一半。” 鹂容忙道:“我的东西如何能跟姐姐的比,姐姐不嫌弃也就罢了。” 我环顾四周。为了遮挡明亮的rì光,景chūn殿中由上而下铺天垂地地落下半透明刺“和合二仙”纹的银线纱帷,衬着透进来的阳光,银线便亮莹莹地微微泛光,滤去了外头无尽暑意。鎏金百合大鼎中散出袅袅上升的轻烟,幽幽不绝如缕。那香气似chūnrì百花上新鲜的露珠,滋润且香透肺腑。 我轻轻一嗅,不觉讶异,“妹妹有了身孕怎么还用那么重的香?可要小心些才是。”我特意咬重了声音,“尤其是麝香,妹妹素爱调香,可别弄错了。” 鹂容低头一笑,“姐姐言重了。那香是以鲜花汁子调的,只是味道更纯,无碍的。不过是我随手调弄的东西,哪里用得上麝香那么名贵的香料。” 我摇头,起身挽过一匹银线纱帷道:“妹妹还说嘴呢。这纱原叫月影纱,是西越贡来的珍品,一匹之价不啻百金,挂在屋子里,rì光再盛漏进来时也只如月光柔和,所以取名月影。单看妹妹殿中这些便要万金之数。”我笑道,“鹂妃你自己说,旁人宫里能不能和你比去?可见皇上心疼你呢。” 赵婕妤艳羡地望着鹂容,口里多了几分得意,“这也是。皇上可看重鹂妃娘娘的胎了。” 鹂容娇滴滴道:“那茶原是皇上赏的,姐姐若觉得好,我便全送给姐姐,还请姐姐笑纳。” 我笑得亲昵,“哪里能白拿妹妹的东西。话说回来,我来贺妹妹有孕之喜,再贺妹妹即将册妃。” 周珮笑语盈盈,“是呢。别的娘娘的位份咱们还不清楚,皇上先钦定了娘娘为鹂妃,可见对娘娘的宠爱。听说吕姐姐入宫多年,又生了皇长女,皇上也只给她欣妃的名位呢,是断不能和娘娘相比的。” 我唤来花宜,“把东西拿上来。” 花宜在桌上一一列开,刻花鸳鸯卷草纹金壶一把,白玉扇子两柄,最后是一个雪白素锦缎盒,里头三颗龙眼大的“鸽血红”宝石。 我为避嫌疑,特意不送一点吃食衣料,只笑盈盈道:“那金壶是给妹妹赏玩用的,白玉扇子用来扇凉最好,握在手中也不生热。那红宝石未经镶嵌,只等妹妹生子封夫人时嵌到紫金冠上去的。” 诸人凑过去一看,不由啧啧称叹。只见那“鸽血红”艳红如鲜血,颗颗一般大小,半点杂质也无。在隐约rì光下光彩灿烂,如晨曦晚霞,无比夺目。 安鹂容接过一看,忙推辞道:“如何敢受姐姐这样的重礼。” 我握一握她纤瘦肩胛,“妹妹是皇上心中至宝,不是这样的东西怎能配得上妹妹呢。若妹妹心中还有我,但请收下就是。只不过……”我问道,“为妹妹安胎的太医可在?” 却是一名身量纤长的女子引了一位半老太医过来,道:“回禀淑妃娘娘,许太医在。”安鹂容身边的侍女我认得大半,这位女子倒有些眼生,只见她一身羽蓝sè深紫线杂银丝葡萄纹长衣,平髻上挽一枝菊花折枝银簪并几朵烧蓝花钿,装束不似寻常宫女,容长脸儿,倒也十分清秀。只是那一身打扮虽用料不错,却把她衬得老气了几分。 我向鹂容道:“妹妹如今有了身孕,万事皆该格外小心。恰如皇后娘娘所说,万勿像我当年一般不慎小产。所以今rì莫说是我送妹妹东西,便是任何人送的,都要一一验过才好。” 安鹂容睫毛一闪,忙道:“姐姐这样说就见外了,叫妹妹如何敢当呢?”说罢就要赌咒,“妹妹若存了一份疑姐姐的心,必定……” 我忙握住她的口,嗔道:“胡说什么,也不怕忌讳。我这样做正是为了咱们姐妹的情分,万一有小人要做手脚,也不至于有下手之机。” 鹂容还要推诿,我口气里已有不容置疑的味道,唤过卫临道:“这是卫太医,有两位太医一同察看更妥当些。”卫临一揖上前,与许太医一同仔细看了许久,回道:“回娘娘的话,这三样东西里并无半点于胎气有损的东西。” 我微笑颔首,“如此,妹妹与我皆能安心了。 鹂容手中还把玩着那几颗红宝石,那颜sè是极纯净的红sè,映得她满面红光,极是娇艳。只是唇心那一点微紫,却在这纯红之下尤其明显。我心下微微疑惑,不觉瞟了卫临一眼。他只垂手站着,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 我关切地在她身边坐下,近视之下她肤光胜雪,气sè极佳,倒让我去了三分疑心,不觉拉起她手问起孕中事宜,嫔妃们得趣,倒也你一句我一句说得极热闹。我嘱咐她几句保养之事,又道:“听说许太医医术极好,和从前温太医不相上下,我是极放心的。听说妹妹一切都好,害喜也不明显,我也安心些。只是想起从前眉姐姐的事,心里总是难过。如今你好不容易有了身孕,更要好好保养才是。今rì卫太医也在,不如让他再请一次脉如何?也好多一重保险。” 鹂容纤长的睫毛微微一颤,唇角含了温弱的笑意,“多谢姐姐关心,本该听姐姐的再请一次脉,只是许太医是皇后荐了来的。我与姐姐都是想多一重心安,只是皇后若知道了怕会以为咱们认定了许太医医术不佳呢,反而皇后娘娘面上不好看。” 余容贵人亦道:“其实也没什么。淑妃身边怎么会缺了能人,若真能比许太医高明也是好的。” 她们如此坚持,我反倒不好再说,于是吩咐了卫临下去,问及鹂容如今胎象如何。许太医答道:“鹂妃娘娘胎气甚稳,只看她好气sè便可知一二了。” 我点头,空气里澄澈的甜香沁人肺腑,我依依道:“妹妹还记得昔年我们一同所制的百和香么?” 鹂容凝神细想,片刻笑道:“自然。古方难寻,我与姐姐一同看了好久的呢。” 我神sè柔和,“妹妹最擅制香,今rì这香不知叫什么?” “是叫凝露香。”她温柔笑语,“若姐姐喜欢,我送姐姐一些可好?”说罢唤过眼前那羽蓝衣衫的女子,“鸢羽儿,你去本宫的香料龛子里取些凝露香来,好好包了送与娘娘。” 我笑道:“妹妹回礼倒快,才给了我茶叶呢又念叨起香料来,哪里敢劳动妹妹身边的人。”我叫花宜,“你跟着这位姑娘去拿香料,别毛手毛脚的,学着些人家的稳重。” 花宜答应着去了,鹂容本要出言阻止,见花宜只是一副欢欢喜喜天真不解事的样子,不由道:“自从玉隐姑娘出阁,姐姐身边是花宜在使唤么?倒是很可爱呢。” 我轻叹一声道:“是呀。流朱早去,玉隐也有了个好归宿,槿汐又素rì事多,只剩下个花宜半点事情也不懂。我也不过是可怜她在宫外无依无靠罢了,原不指望她能做什么。” 敬妃笑道:“花宜能给你凑趣也罢了,你没瞧我宫里那些木头泥胎,扎一针也不哼哼的,多无趣呢。” 我道:“刚才请太医出来的那位姑娘倒生得很齐整,从前没见你带出来过,是谁呢?” 鹂容微一蹙眉,旋即如常微笑,“不过是个粗使丫头,看她长得不错便留在身边了。” 正巧花宜出来,笑吟吟道:“奴婢看见鹂妃娘娘龛子里好多香料儿,奴婢想若全泡了洗澡,定不用什么花儿粉儿的麻烦了。” 众人闻言不禁笑了起来,余容贵人道:“真是个不懂事的丫头,那香料本无浓香的,非得几种配在一起才能用呢。” 众人笑过,这才各自散了。出了长杨宫几步,我想起还得嘱咐鹂容不必再去几位位高的妃嫔宫请安了,重又折回去,才到仪门下,便听里头侍奉汤药的小宫女碎碎向人骂道:“什么东西!宝莺姐姐和宝鹃姐姐不在么?要她讨好似的拉出太医去,一心想攀高枝儿。” 我知道是骂鸢羽儿,想再听清楚些也没有了,更不便再进去,依旧回宫不提。 上林苑里浓荫匝地,不耐烦坐轿,只问卫临道:“可看出什么不妥么?” 卫临道:“一时看不出什么。但是微臣心里有些疑惑,只是还没有把握,得回去定了再来回娘娘。” 我挥手,“你去罢。” 他躬身告辞。花宜悄悄在我耳边道:“奴婢方才去拿那凝露香,看有几个香盒子搁在高架子顶上说是鹂妃自己要收起来不爱用了的。但奴婢看那盒子描得最jīng致,不像是不要了的东西。趁鸢羽不注意时用银耳针撬开拿了颗,好像也是些香蜜之类。娘娘瞧瞧么?” 她本收在自己香袋里,拿出给我一瞧,是一颗粉红sè的香饵,那香气甚异,也不知是什么,便道:“你好好收在我妆台下就是。”我低声嘱咐,“那个鸢羽儿有些古怪,你去查查她是什么底细。” 她点头应了,敬妃叹道:“她的香自然是好东西了。今rì去景chūn殿可看了不少好东西,如今她才刚有孕,皇上皇后便赏了这样多东西由着她轻狂,等来rì生下一子半女,可不知道要怎样疼才好了。” 敬妃的叹息似一道冰水浇落心头。宫中嫔妃利益所牵,只是希望鹂容生不下来;而我,却是新仇旧恨、xìng命相关,是一定不能让她生下来。 心中主意已定,手指上微微用力,随手掐了一枝香花下来。鲜绿的汁液染上了洁白的手指,似足了一条条滑腻污秽的水蛇,我心中厌恶,随手扔在了地上,微笑道:“这花不好,姐姐,咱们去看新开的素馨吧。” 到了夜间,我出浴梳洗罢,花宜为我篦着长发,轻声在我耳边道:“奴婢去查问过了,那鸢羽原是鹂妃身边侍奉洗浴的宫女,那些rì子鹂妃失宠,不知怎地有次皇上难得过去竟看上了鸢羽,虽然临幸过了却没给名分。如今鹂妃有孕不能伺候,也是这丫头留住皇上过夜。如此不明不白在皇上身边也有几个月了。” 我闭着眼道:“鸢羽没名分自然是鹂妃不情愿了,在皇上面前糊弄过去也罢了。底下那些小宫女都敢骂她,可见那丫头在景chūn殿rì子不好过。”我思量片刻,“你想法子和她走得近些,引她得空来一次柔仪殿。” 。 第三十六章 情疏迹远只香留 乾元二十三年八月初七,玄凌下旨大封六宫,册端妃齐月宾为端贵妃,敬妃冯若昭为德妃,敏妃胡蕴蓉为庄敏夫人,昭容吕盈风为欣妃,昭媛安鹂容为鹂妃,淑容徐燕宜为贞妃,婕妤周珮为庆贵嫔,容华刘令娴为慎贵嫔,婕妤赵仙蕙为韵贵嫔,福嫔黎萦为福贵嫔,睦嫔汪轩媖为芬仪,小仪叶澜依为滟嫔,余容贵人荣赤芍为荣嫔,瑃贵人罗惜惜为瑃嫔,珝贵人祝含芷为珝嫔,瑛贵人江沁水为瑛嫔,康贵人史移芸为良娣,穆贵人穆景秋为良媛,才人严致秀为璘贵人。 八月十七追赠德妃沈眉庄为惠仪贵妃,悫妃汤静言为恭悫贤妃,淳嫔方淳意为淳悯妃,襄贵嫔曹琴默为襄穆妃,瑞嫔洛临真为昭节妃,顺选侍慕容世兰为顺成贵嫔,庶人杨梦笙为恭静贵嫔。 上谕明指由位份最尊的端贵妃齐氏与我和德妃协理六宫,贵妃一向体弱多病,闻旨自然是推脱不已。我只得私下前往修葺一新的披香殿与端贵妃相见,恳求道:“我只请姐姐疼我,当rì皇上要我协理六宫,如何小心翼翼总不免遭人算计,姐姐可还记得胡蕴蓉衣衫之事,动不动便是我约束无方之罪。贵妃姐姐在宫中多年最有威望,德妃姐姐人望甚众,若姐姐和德妃姐姐与我一起,人多势众彼此总还有个依靠,否则无论是谁,终不免落人暗算。” 彼时端妃已为贵妃,位份乃诸妃第一,连她所养育的温仪帝姬也一跃为帝姬中名位最尊者。端贵妃抚着温仪沉思片刻,终于颔首应允。 大封六宫的典礼在太庙足足行了三个时辰。这样大封六宫的情形在乾元朝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在玄凌与纯元皇后大婚之时。如此盛典,大约在乾元二十三得过一点恩幸的嫔妃都得册封,合宫欣庆,自然热闹不同凡响,连上林苑听仙台的戏也是流水样唱足了三rì三夜,更遑论各宫歌舞如何夜夜不休了。 而新晋的鹂妃安鹂容,却不被允许参与那一rì的册妃大典。原因自然是皇后体恤,天气渐热,太庙人多,怀有四个多月身孕的鹂妃的确是不适宜参加的。如此,这个鹂妃之称不免有些有名无实,然而皇后的安慰是——生产之后便可册为夫人,何必急于一时。皇后的话自然是有理的,譬如当我把晋封的名单交到皇后手中时,她提出婕妤赵氏进为贵嫔,我都没有表示出任何反对之意。 而值得一提的是六月初的追封礼。随着管氏一族的覆灭和甄氏的复兴,自缢而死的瑞嫔洛氏也被追封为妃,谥号“昭节”,这也是在情理之中。而太后提出的昔rì被废为庶人的杨梦笙被追封为恭静贵嫔,无疑是狠狠扇了安鹂容一个响亮的耳光。这意味着对当rì安鹂容所指杨芳仪害她多年不孕这一结论的推翻,事实上,玄凌对当rì杨芳仪的所谓吞金自杀亦是感伤。这让孕中的安鹂容十分不安。 我曾在很多个清晨或午后去颐宁宫向太后请安时看见面sè恭谨,垂首站在颐宁宫廊下等候拜见太后的安鹂容。她的小腹已经隆起,宝鹃与宝莺一边一个搀扶着娇弱无力的她,那样子是很楚楚可怜的。 太后仿佛并不在乎在鹂妃腹中即将要降生的子嗣,总是让她在等候半个时辰之后遣小宫女告诉她,“太后要歇息,今rì不得空了。”那段rì子里,太后对四皇子予润的垂爱更是显而易见,“哀家已有四个孝顺的孙子,惠仪贵妃早去,哀家只能更多疼疼这个孙儿了。” 这样的难堪使后宫妃嫔对这位有名无实的鹂妃更多了几分轻蔑,很多嫔妃的宫室里一夜之间多了许多黄鹂,她们在一起聚会时的话题也常常停留在自己养的黄鹂上。 “使劲儿叫,声音好听得跟鹂妃唱歌似的。” “姐姐忘了,鹂妃已不能唱了。” “呵,能跳舞也行,你看我的黄鹂儿多会扑棱翅膀。” “姐姐也忘了,她现在怀着皇嗣,怎好跳舞呢。” 当然,这些议论是私下的,从未传到玄凌耳中。有一次他问起宫中为何多了那么多黄鹂,庆贵嫔掩口笑道:“臣妾们羡慕鹂妃娘娘怀有龙种的福气,也盼能和黄鹂一般多子,想沾些福气呢。” 鹂容愈加悒悒,唯一让她高兴的是,她的父亲安比槐终于被玄凌宽恕,赐黄金千两还乡养老了。 而最令人意外的是,慕容世兰的追封。我一直以为玄凌对她是无情的,直到那一rì他在我宫中,讲起那一rì观武台的驰马,他说:“玉娆骑shè时的风姿很像初入宫时天真的世兰。”这是慕容世兰死后,他第一次在我面前回忆她,“那时她十七岁,很大胆,也很天真可爱,像一朵玫瑰花,娇艳却多刺。” 那rì,我正与他一起在庭院中纳凉,我摇着团扇沉吟片刻,笑道:“听闻当年慕容氏曾与皇上赛马,那么余容贵人驰马的样子应该更像她吧。” “的确很像。”玄凌看我:“如果朕想给她一份哀荣,嬛嬛,你会不会反对?” 他这样问,显然内心已有打算。而慕容世兰虽然狠毒,但当年许多事,却是也有我错怪她的地方。何况,终究那么多年了。我于是颔首,“逝者已逝,臣妾也不想多执著当年的恩怨,皇上决定就是。” 他的鬓发被晚风吹散些许,从平金冠中逸开几缕。他目光平直,微许沧桑之意如水一般从眉目间流泻,“朕还想给余容贵人嫔位。” 我默然,很快笑道:“虽然祖制宫女晋位须得逐级晋封,但皇上若喜欢,偶尔破例也不打紧。” 月华清凉如水,照得满天繁星愈加璀璨如钻。柔仪殿前清波荡涤,只觉红尘倒影毕然寂静,月华无声澹澹,连人心也照得明澈几分。他轻轻抚我垂落未绾起的长发,“你能体谅就好。容儿不为母后所喜,容儿难过,母后不悦,朕也很心烦呢。” 册封礼的热闹过后,我在某一rì的空闲里召来了卫临。彼时正是夏末天气,庭院中的夏时花卉便有一种知道大势已去前的热烈盛放,仿佛要拼尽全力释放香气挽住一点属于自己的季节。阳光从花枝的空隙间投shè稀疏的光斑,透过长窗的冰绡窗纱落在地上成了淡淡的写意水墨。 我手上绣着一幅“貂蝉拜月”的刺绣,小小的棚架使整块布匹绷得饱满而紧张,绣花针刺落时都能听到轻微的“嗤”声。我头也不抬,淡淡道:“本宫召你来是要问一问,鹂妃的胎气可还稳当?” 卫临道:“望闻问切才能得到jīng准的答案,那rì微臣跟随娘娘去景chūn殿时只有望闻,所以答案未必准确。” 我一笑,“卫太医心思沉稳,知道本宫带你去后必有此问,你又怎会给本宫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 卫临轻轻摇一摇头,“如娘娘所愿,鹂妃的孩子只怕生不下来。” 我轻轻一笑仰起来头来,不觉含了几分狠意,“本宫不过白问一句,你怎知本宫盼望鹂妃的孩子生不下来。诬蔑本宫,罪名可是不小。” 卫临淡然一笑,眼中露出一点jīng光,“为鹂妃把脉的许太医已报过胎像平和,娘娘若相信自然不会再来问微臣。” 我温然一笑,指着近旁的椅子道:“坐着回话吧。”我悠然停下手中针线,“你既知我所愿,就不必只说些顺我心意的话。且说实情就是。” 卫临躬身道:“微臣趁人不觉时看过脉案,写的是平和之象,不过是普通的安胎药方。然而在药材中却多加了安胎补气的艾叶、黄芩、苎麻根和白术等药。” 我面上一惊,心底却暗暗抿出一缕喜意,道:“旁的本宫倒是不知,那艾叶却是温经止血的,不到必要时断断不会轻用。” “娘娘睿智。那rì微臣曾留心鹂妃殿中有熏艾的迹象,虽然殿中点了香掩盖了熏艾的气味,可是微臣相信自己没有闻错。鹂妃有孕方始四月便已用艾叶,可知已有出血症状。此外黄芩和苎麻根是止血解毒的,白术则有补气、健脾、止汗之效,此几种药说明鹂妃气血两虚,有盗汗滑胎之象。如今气sè尚好,全赖这些药提着jīng神。然而内本已亏,加之听闻鹂妃时常心情抑郁,只怕月份越大,腹中胎儿越岌岌可危,断断拖不到足月生产。”他身子微微前倾,压低声音道:“鹂妃体质甚虚,又有麝香侵体的迹象,本不易受孕。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强行有孕,虽则有了胎气,然而孩子却有仈jiǔ成保不住。” 我捧过瓷盏缓缓啜饮了一口清茶,笑道:“事无完全,卫太医不也觉得还有一两成的把握能保住鹂妃的胎儿么?眼下鹂妃是皇上的心头肉,诸位太医竭尽全力必能保得鹂妃顺利生产。” “可是,”卫临飞快地看我一眼,“鹂妃用艾,便已知自己这胎难保,而皇上却不知道。如果这一胎真的保不住,娘娘以为责任在谁?” 我心中倏然一跳,像被雷电狠狠一击,此刻已然明白过来,手中握着的绣花针像被汗腻住了,一点一点发涩,面上只淡淡笑,“若是自己保不住也算了,否则碰上谁便是谁倒霉了。”我心思蓦地一动,“此事你知我知,自然本宫不必担这干系了。” 卫临点头道:“是啊。不过娘娘与鹂妃娘娘素来情厚,自然是不会有干系落在娘娘身上的。” 我早知卫临jīng明胜过温实初,不意他竟有如此计较。微微沉吟,蓦地想起一事,我唤花宜,“把本宫妆台下第三个小屉子里的青花瓷盒拿来。” 那是一个拇指大的瓷盒,里面有一指甲盖大小的粉红sè香饵,我放在他面前,“那rì她殿中所用的凝露香无甚大碍,只这东西本宫看不出来,你瞧瞧这是什么?” 他细细一嗅,用手指捻开一点粉末,沾上一点清水再闻。我见他神sè郑重,面上却不知怎地红了起来。那是一种奇异的cháo红,我取过他化开的那点香饵深深一嗅,只觉心头暖暖的,心跳一拍一拍突突地清晰地跳着,越跳越快,渐渐眼觞耳热,整个人有些轻飘飘起来。我心知不好,“啪”地甩开那东西,喝道:“槿汐!” 槿汐匆匆赶来时我已用清水扑面渐渐镇静下来,槿汐取来冰块敷在卫临面上,良久,他才渐渐恢复平时的神sè,俯身愧道:“微臣轻率了,不想这香这样厉害!” 我赐他一杯泡得极浓的苦丁茶,道:“你只说里面有什么?” 他皱眉喝了一口,苦得眉毛都要打结了。半晌,清了清嗓子道:“依兰、豆蔻、山茱萸、肉苁蓉、青木香、蛇床子、天茄花、rǔ香、蟾酥、牡蛎和远志。” 我听不出什么,疑惑道:“仿佛是些药材?” 他点头,“若每样分开,确是普通药材,可若混在一起,便是对男女都有用的……” 他没有说下去,我面上一红,已经猜到,便道:“你只用水化开这一些便这样厉害么?” 卫临道:“独这依兰与蛇床子便放了十足十的量,此香若焚烧起来,只怕药xìng更强。所以一般用时都是掺一星半点到其他香料之中便可见效,也不易察觉。” 我心中一动,念及一事,问道:“这依兰有使人情动之效,如果碰到鹅梨帐中香会怎样?” “同效。只是效果不及此香厉害。因为依兰花毕竟是草植,而此香中的依兰则是大量提纯的。娘娘可想而知,依兰花并非四季常有,而有此香,便可年年岁岁无虑了。” 我颔首,“你且回去吧,本宫等着。” 接着几rì天气炎热不堪,到了晚间便风凉雨骤,雷雨大作。几番冷热不调,我便得了风寒卧病不起。这一病便连着好些rì子没有好转的迹象,人也逐渐憔悴了下去。陆陆续续有嫔妃来请安我无力相见,索xìng都推辞了,把六宫之事交代给德妃,只静心安养不提。如此一来玄凌不免心疼,早午晚都要来一次,连药也是煨好了亲自一勺一勺送到我唇边。 这rì晨起jīng神略略好些,正好玄凌早朝下来,两人有一句没一句说着宫中近来发生之事。晨光如画,两人安静相对,倒也生出几分恬淡相守之意。 花宜掀了帘子进来,奉上一碗清淡白粥,加了几片紫姜。 玄凌接过,怜惜道:“朕来喂你。” 花宜垂手一边,道:“娘娘,鹂妃娘娘过来请安。” 玄凌随口道:“传她进来。” 花宜微微踌躇,“鹂妃娘娘来了好几rì了,娘娘都不见。” 玄凌的眉间涌起一点不悦之意,转脸问花宜,“鹂妃rìrì都来请安么?” 花宜有些不知所措,很快照实答道:“是。每rì早上都来。娘娘没有一次见的。” 玄凌把碗搁在床边小几上,向我道:“容儿怀着身孕过来的,何必叫她站在外头不许进来。” 我转过脸去,“臣妾实在不想见到她来。” 空气中有瞬间的凝滞,他唤我,“淑妃。”这一声里有隐约的怒气。我此时脂粉不施,加着病中瘦削,含泪的容颜颇有些楚楚可怜,“皇上也觉得臣妾应该见妹妹么?臣妾风寒未愈,若与妹妹相见,若伤了妹妹和胎儿怎办?臣妾宁可皇上斥责,也断断不敢造孽。” 玄凌双眉舒展,已然含笑,“朕知道你与鹂妃格外亲厚些,必不会向着母后也不理她。” 我含泪含笑,啐他道:“明明皇上自己多心。”我笑着推一推道,“妹妹想必还在外头等着。臣妾体谅她一份心意,妹妹却未必明白,有劳皇上陪妹妹回去说个明白,也好让妹妹宽心。” 他握住我的手,“朕喂你吃完再去。” 我盈然一笑,“妹妹是有身子的人,皇上快去吧!”我温婉低首,“妹妹本就心事重,怀孕之后常常患得患失,于安胎其实是无益的。本该臣妾多去陪她宽心,谁知这身子这样不争气,只得有劳皇上多陪陪妹妹了。”我软语哀求,“眉姐姐早走,臣妾很盼望安妹妹能母子平安。” 玄凌很是欣慰,三顾后终于离开。 我缓缓沉下脸来,吩咐花宜道:“她再来我也不会见,你们见她来只避得远远的,不要碰她身上一分一毫。否则,翻转了整个未央宫也说不清。” 过了片刻,小连子进来道:“娘娘,景chūn殿有位宫女来请安。” 我略一沉吟,扬了扬脸,花宜跑出去,亲亲热热拉了一人进来,笑道:“娘娘,鸢羽儿来给您请安呢。” 我笑嗔道:“花宜,你也忒没大没小了,不请鸢羽姑娘进来坐下,反而拉着人乱跑。” 鸢羽进来羞答答请了安道:“听说淑妃娘娘病了,奴婢鸢羽特来请安。” 我客气笑道:“劳你有心了,才刚你主子来,怎么你不是跟着一起来的么?” 鸢羽低下脸,咬了咬唇,勉强一笑,“看见皇上陪主子去了,奴婢才过来的。” “这话说的,好像你们主子不喜欢你在皇上眼前似的。”我笑道:“花宜,把本宫桌上的nǎi子葡萄请姑娘吃去。” 花宜吐了吐舌头,“娘娘不说奴婢也要这么做的了。” 鸢羽惊讶地看我与花宜一眼,笑道:“娘娘待花宜真好。” 我含笑道:“你们平rì伺候着也是辛苦,何必苛待你们。你主子身子弱脾气好,想来对你们也极好的。” 鸢羽涩涩一笑,只低了头不做声。花宜拉一拉她的手,忍不住道:“才不是呢。鸢羽是皇上身边的人都几个月了,鹂妃娘娘也不请皇上恩赏,没名份也罢了,背后由着那些小宫女欺负她也不作声呢。” 我一惊,忙坐起身来道:“竟有这等事!花宜你还拉拉扯扯的,鸢羽姑娘可是小主呢,你也不分尊卑上下的。” 鸢羽忙跪下,局促不安道:“娘娘别这样说,奴婢不过是个宫女,怎当得起小主之称。花宜待奴婢很好,若娘娘叫奴婢与她分出上下来,奴婢真是罪该万死了。” 我忙抬手示意花宜扶她起来,声音温婉若chūn水,“你所欠的只是个名份而已,和寻常小主有什么区别,你主子有孕浑忘了也是有的,改rì本宫见到皇上向他提一提也就罢了。只是你还记得荣嫔的例吗?” 鸢羽垂首怯怯,“奴婢知道,当时皇上宠爱荣嫔册封得急了,结果惊了贞妃娘娘的胎气,以致娘娘难产。” 我打量她俊秀的脸庞,“你倒是个有心的,都知道得清楚。” 我咳嗽两声,花宜忙端了水送至我口边,“娘娘病着还cāo心,先歇一歇吧。” 我抚一抚胸口,道:“无妨。鸢羽,近rì你主子胎气可好么?” 她略一迟疑,避开我的目光,“都好。只是夜里有时会醒来。” “无论她好与不好,你都不要在这事上着急。皇嗣为要,若你主子有什么不安,首先落个不是的便是你们这些身边伺候的人,知道么?” 她缩一缩身子,温顺道:“是。” 从镂花窗格前望出去,临水的池边开满了一丛丛百合,花姿雅致,亭亭娟秀,晨光迷离之下犹有露珠晶莹。 鸢羽顺着我的目光望去,不觉叹道:“这花极美,倒与寻常百合不同。” 花宜脆生生笑道:“那是狐尾百合,你看那花蕊粉红绵长,又卷曲,可不是和狐尾一眼。难得的是香气最清郁又好养活,宫中有水的地方都有呢。” 我心中一动,亦笑:“你方才说你主子睡眠不安,百合最能清心安神,平虚烦惊悸。你若常插些在殿中,对你主子身子也有益。她身子安稳,到时皇上一喜欢,你的名份便有着落了。与其求人,还不如自己用心。你说是么?” 她乖巧点头,“奴婢多谢娘娘提点。” 。 第三十七章 瑞脑香消魂梦断 许是前段rì子cāo心了,我的病一直未见多大的起sè。长rì漫漫,我足不出户,rìrì只插花刺绣,打发辰光。 虽然过了中秋,但炎热之意未退,开在yīn凉处的狐尾百合便愈发花姿挺拔秀丽,我尤爱那粉红花蕊数点,常常让花宜采一些来,早上所采集的花苞到黄昏时分便会盛开,凉风徐来,满殿清芬。花宜道:“鸢羽真有心,那rì娘娘提了一句,她真rìrì一早采摘了狐尾百合送去呢,太医看过那些花苞无事,听闻鹂妃倒也喜欢。” “她总不会提及是我教给她的吧。” “怎会?她一心要孝顺鹂妃,何况,鹂妃哪里许她多说话了。” 我摆弄着手中一丛蓝紫sè的鸢尾花,“也可怜了那丫头,原本身边有人为自己拉住皇上不算坏事。只是鹂妃自己根基不稳,怎还容得身边有人分宠,难怪要压制鸢羽。” “不过,”花宜道,“听闻最近皇上常在别处,鹂妃娘娘有些不悦呢。” 此事我也有耳闻,为了宽慰安鹂容孕中的抑郁,我常劝玄凌去陪伴她。如此一来,不免冷落了各宫,恰逢前几rì是庆贵嫔生辰,诸妃在她殿中热闹了一番,玄凌不免多陪了她两rì。又接着庄敏夫人道头晕无力,玄凌亦多逗留了几rì。 我笑着摇头,“罢了,你看几rì后是鹂妃生辰,皇上必会去陪她的,要我们cāo什么心。只是那一rì鸢羽必定事多,你把百合备下然后让她去水泽边自己取即可,不必叫她费心择选。况且,鹂妃也一定不喜她与别宫中的宫人来往。” 到了九月初一那一rì,玄凌果然去了景chūn殿。鹂妃未请各宫妃嫔相贺,诸妃也乐得不去,所以只各自送了礼去便罢,只留玄凌与之独处。此时安鹂容月份已有五月,论理即便玄凌要过夜也无妨。于是景chūn殿中笙歌燕舞,远远都能听见丝竹柔软低迷的咏叹,软软一声,无端撩拨起后宫此消彼长的醋意。 这一rì,德妃一早便陪了胧月来我宫中。胧月此时已快七岁了,小小人儿与我亲近了一些,我在窗前手把手教她临字。胧月新学写字,倒也极是认真,一笔一画虽稚嫩,但下笔极有力,可见心中有丘壑。德妃便在一旁刺绣,偶尔温柔凝睇胧月,这样静好时光,一直维持到了夜间。 这一晚天气特别热,德妃懒得走动,便与胧月一同留宿在柔仪殿中。此夜一轮月牙有同于无,星辉夜沉,我索xìng命宫女大开门窗,纳风取凉。 听得外头奔逐喧哗之声时已是一更时分了。我朦胧中jǐng醒过来,推一推身边抱着胧月睡得正熟的德妃,轻轻唤道:“姐姐你听,外头像是出什么事了!” 德妃霍然醒转,正要与我披衣出去。却是小允子慌里慌张进来,“两位娘娘,可不好了,鹂妃娘娘小产了。” 德妃面sè一变,斥道:“小产便小产,你慌什么!” 小允子面sè煞白,“回德妃娘娘的话,鹂妃小产是皇上他……皇上自己也惊着了,不好呢。” 我与德妃听得玄凌不好,遽然sè变。德妃吩咐了含珠看护胧月,急忙与我更衣一同往景chūn殿去。 此刻景chūn殿中已是一团乱糟。我踏入内殿,纵使心中已有准备,不免也大惊失sè。殿中满是血腥之气,宝莺与宝鹃哀哀哭泣不止,一壁哭一壁唤着“娘娘”,用热水擦拭鹂容苍白泛青的脸。鹂容蜷卧在九尺阔的沉香木雕花滴水大床上,身下的素云缎褥子尽数被鲜血洇透,连床上所悬的天青sè暗织榴花带子纱帐上亦是斑斑血迹,她整个人卧在血泊之中,身上一件杏子红半透明的云绡小衣半褪半掩,露出香肩一痕,衣上尽是鲜血。德妃惊得掩面,回头不敢去看。 夜深月淡,内殿充斥着血气和药草混合的浓郁气味。宫人们面sè惊惧往来匆匆,裙带惊起的风使殿中明亮如白昼的烛火幽幽飘忽不定,无数人影投落地面,竟像是浮起无数黯淡的鬼魅。 我忙道:“鹂妃这样穿着太医如何为她诊治,还不为娘娘披件衣裳。” 此情此景,与当年眉庄离世时竟无多少分别。唯一不同的是,眉庄已然再无声息,而鹂容,她在昏厥中犹自发出一两声因为疼痛而生的呻吟。我强自定住心神,拉过许太医道:“皇上如何?” 许太医满手鲜红血腥,犹有血珠从指尖滴答坠落,他满头大汗,语气里已带了哭音,“皇上醒来时娘娘就成了这个样子,皇上身上也是血,此刻已去偏殿更衣了。只是皇上眼见这幅场景,受惊不小!” 我问:“鹂妃呢?” 许太医一指满床血污,道:“娘娘出了这么多血,孩子铁定保不住了。孕中不可有剧烈房事,娘娘与皇上怎能情不自禁!何况娘娘……”他闭口没有再说,赶忙去救治鹂妃。 我回头,金丝檀木小圆桌上犹有几碟未吃完的jīng致菜肴,白玉高足杯中残余一些琥珀sè的桂花酒,而另一杯中只是些蜜水。圆桌一侧的五彩冰梅蝶纹瓷瓶中供着几束狐尾百合,那花开足一天已有些残了,雪白的花瓣上有几道暗黄的迹子,许是为了保持花卉的新鲜,上面犹有洒过水珠的痕迹,沾了一点半点粉红的花粉残落在花瓣与叶尖。我皱了皱眉,叹息道:“花残了,人也损了,鹂妃醒来要看见这残花岂不伤心,去丢了吧。” 我急忙赶到景chūn殿偏殿,皇后已在那里守着玄凌。想是深夜赶来,皇后一向整齐的鬓角有些毛躁,玄凌披了一件明黄四海云龙披风坐着,手里捧着一碗热茶,脸sè蜡黄。 皇后见我与德妃同至,不禁问道:“去看过鹂妃了么?太医怎么说?” 德妃与我对视一眼,为难道:“人还在昏迷中,太医说孩子肯定保不住了。” 皇后没有太多的惊讶,只是惋惜,“好好的怎会如此?” 玄凌的脸有一半落在烛火的yīn影中,恻然道:“是朕不好。都是朕……孩子没有了。” 他的眼神黯淡如天际零碎的星,又似鱼眼般灰败无神,他嘴唇有些轻颤,指尖伸出向我,“嬛嬛,嬛嬛,朕又没有了一个孩子。朕以为过去了那么多年,你与燕宜都为了朕生下了孩子,蕴蓉生下了,眉庄生下了,朕以为上天已经原谅朕了。可是……可是,容儿是因为朕才没有孩子。都是朕……是朕亲自……”他痛苦地抓住自己的头发,无力地垂下脸去。 我比皇后快一步接近玄凌,将他痛苦的面庞拢于怀中,柔声安慰道:“没有事。没有事。皇上,皇子帝姬已经平安出生那么多,怎还会是上天不肯原谅皇上?今rì之事或许只是个意外而已。” “不是意外……”他凄然摇头,絮絮诉说,“朕不该与容儿那么晚了还喝酒,朕喝了些酒,又是与她独处,朕明知她……” 德妃见玄凌如此,不免焦灼,劝道:“其实鹂妃有身孕已经五个月,太医又一向说她胎象安稳,即便……”她脸上一红,婉转道:“想来也该无妨。” 皇后亦不由面红,温婉道:“皇上虽然喜爱鹂妃,只是鹂妃有孕,确该稍稍克制自身。” 玄凌摇头,面有愧sè,“朕也知道。只是朕与鹂妃独处时每每总有情不自禁,前几次因记挂她有孕皆无事,今rì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他脸上渐渐露出几分惊痛,“朕睡到半夜醒来时觉得身边湿透,一摸之下竟全是血,容儿已经痛晕过去。” 德妃念及方才所见场景,不由再度掩面,拉住要去看望鹂妃的皇后,“皇后不能去。鹂妃那里……满床鲜血,实在可怖。” 正分说间,却见孙姑姑排众而进,问了两声后道:“太后已被惊动,皇上此刻心绪未平,还请皇上去太后宫中暂且歇息。鹂妃之事自有太医照顾。”她看着玄凌,婉转的口气中有几分肃然,“太后说鹂妃娘娘再要紧也要紧不过朝政,皇上自该分出轻重,不要误了明rì早朝。”说罢唤过李长,同扶玄凌至颐宁宫去。 安鹂容失去的不仅是一个已经成形的五个月大的男婴,更是永久的生育能力。她知道这个消息时并没有嚎啕痛哭。 彼时花影疏斜,第一抹秋光已经停驻在景chūn殿杨柳树梢。任窗外光影在幽深的眸中明灭回转,她面上没有一丝驿动的情绪。只是双手紧紧抓着锦被。这一次小产大大损伤了她的健康,整个人瘦弱得不赢一握,面sè如鬼凄白,整个人便似chūn风中的一片飘絮,枯弱无依。^ 我听得太医如此向她禀告,便停驻在镂花隔窗之外,没有再进去。她伸出枯藤般的一脉细手缓缓合上低垂的帐幔,在转身的瞬间,她似乎看清了窗外之人是我。 太医已经退出,内殿中空无一人,她轻轻道:“我乏了,困得很,不劳姐姐进来看望了。” 廊下朱栏雕砌,从枝叶的缝隙间百转千回轻淡落下的阳光有陈旧的金灰颜sè,沉沉的,有积古的幽暗。我淡淡一笑,心中无尽的怨毒化作唇边一缕淡薄的轻笑,“也好。我只来告诉妹妹一个好消息——太医来回禀,我哥哥的神智逐渐清晰,从前许多事都能记得了。”我停一停,“同为故人,妹妹一定也很高兴。” “是么?”她的身子一震,似落石入水惊起的波澜壮阔,然而只是那么一瞬,她枯瘦的背影再度回复平静,以平淡的口吻道:“恭喜。” 我平静地看着她掩藏在纱幔后蒙眬的背影,静静道:“自然是喜,只是也会叫人怕。” “是么?姐姐若认为怕的人是我,恐怕是要叫姐姐失望了。” 我牵过壁上一脉被秋阳晒得干枯的爬山虎藤蔓,道:“妹妹集皇上三千宠爱于一身,妹妹怎么会怕?”我微笑,“妹妹刚失了孩子身子不好,好好歇下吧。” “姐姐”,她以无限的空洞和干涩的声音挽住我缓缓离去的脚步,“和你拥有那么多相比,我又失去了一样东西。我有什么好怕?和你相比,我原本什么都没有。”帐幔轻晃,似湖波轻缓的涟漪,她寂寂无声地躺下,似沉没于波心,再没有回顾于我。 这一个消息对于玄凌来说不啻于一个沉重的打击,哪怕他命皇后调制过堕胎药,哪怕他命人调制过欢宜香,哪怕他曾有许多个孩子在母胎中失去了生命,但没有一样比他亲自用自己的身体使一个孩子断送生命更可怕! 在那几rì里,他对我说得最多的话便是,“嬛嬛,朕忘不了朕醒来时满床鲜血,这个孩子,是朕害死的……”他说这话时,握着茶杯的手轻轻发颤,那样温热的茶水一滴一滴从指缝间漏下,逐渐变得冰凉。我无言以对,只能长久地抱住他。 他的愧疚让他无颜去面对鹂容;他的愧疚让他予以鹂容丰厚的赏赐,并且打算听从皇后的意见,予以她从一品夫人之位,许她与胡蕴蓉并列的荣耀;他的愧疚让他在朝政之余的时间里变得自责和彷徨,难以自解,也让后宫妃嫔心事重重。 为宽太后之心,有子女的妃嫔常带了孩子承欢于太后膝下,尤以欣妃与庄敏夫人为最。那rì上午秋风渐起,身体稍见好转的我特意带了润儿去向太后请安。太后的容sè稍稍有些倦怠,很显然,为了鹂容小产一事,她也大伤脑筋。虽然她并不看重鹂容,也未必十分重视她的孩子,但是玄凌,是她唯一的儿子,她不得不为他的自责而忧心。 欣妃开朗直爽,又是淑和帝姬生母,向来颇得太后眼缘。加之她在玄凌面前已不如往rì,因而在太后跟前格外尽孝。此时她着一身烟霞银罗罗花弹刻绡纱长衣,光洁的长乐髻上只斜簪一枚银凤镂花长簪,托着从发髻上结丝串下的粉白sè小骨朵菊花坠儿,依依立在朱漆花格长窗下,细细往青鹤瓷九转顶炉中洒入一把香末。太后看着她笑道:“才晋了妃位,怎地穿得这样简素,连宝石珠花也不配一朵,只用些素白银器。” 欣妃连连咋舌,摇头道:“怎么敢?!昨rì穆良媛穿得喜庆了些,其实也不过簪了几朵红宝石花儿,穿了条粉sè攒花裙子,皇上瞧见了便不舒坦,大骂穆良媛没心肝,宫中刚没了一个孩子,鹂妃还病着,她穿得花枝招展地给谁看!穆良媛又羞又气,躲回自己宫里哭了大半宿,今天眼睛还是红的呢。” 太后斜倚在软榻上,闻言微微蹙眉,旋即淡然道:“胡说。宫中小产的嫔妃多了去了,鹂妃又不是头一个。是她自己没福,皇上何必为这事迁怒旁人,难道叫宫里的人都为这没福气的孩子服丧么?定是穆良媛哪里不当心冲撞了皇上。” 欣妃笑着指着在座的我、端贵妃、冯德妃与庄敏夫人道:“别人都还罢了,太后且看几位位高得宠的娘娘也穿得这样素淡,便知道皇上这气生得多大了。” 众人闻言对视一眼,轻声道:“臣妾们实在不敢惹皇上生气。” 太后的叹息融在如画的莹莹秋光中几乎难以辨清,“这样闹腾下去几时才安定下来呢?也难怪皇上心里难过,眼睁睁看着孩子没的,又是自己的缘故……”她没有再说下去,额头菊瓣似的皱纹中似被时光凝住了无数深深浅浅的忧愁,只定定望着鹤口中逸出的淡淡一缕白烟出神。 欣妃见殿中凝滞,人人各怀心肠,不由凑趣道:“太后怎么瞧着那香定神了似的,可见这香不错。”说罢笑向我道,“果然淑妃的孝心,拿来孝敬太后的东西都是好的。” 我转一转腕上的白银缠丝双扣镯,笑吟吟道:“那也得欣妃姐姐焚香的手艺到家。” 太后闻得我们说话,勉强拾起笑容问道:“这香味是不错,甜香润肺,很是安神。叫什么?” 我忙起身道:“是鹅梨帐中香。” 太后微微颔首,理一理身上的莲青sè夹金线绣百子榴花缎袍,随口道:“这香甚好,明rì让内务府也给每rì供来。” 冯德妃含笑道:“太后喜欢就好,等下臣妾回去便吩咐了内务府赶紧送来。” 我禾眉微颦,摇头道:“德妃姐姐轻言了。不怕太后生气,这香原是鹂妃手制的,皇上一时高兴赏了臣妾一些,内务府并无这样的香料。若太后真喜欢,臣妾请鹂妃再制些就是了。” 太后沉默片刻,道:“罢了,不必费这些麻烦。” 庄敏夫人轻快一笑,娇靥生chūn,“也是的,不过是些香料而已,什么劳什子的。臣妾早起去花房选了些上好的依兰来。”说着指着墙下一溜两盆粉白蓝紫艳如星芒的花儿,笑道:“这花可难得了,素rì也到不了各宫里。今rì还是贵妃问起花房可有什么新鲜难得的,他们才巴巴儿地孝敬了来,正好教臣妾借花献佛。” 我微微吃惊,道:“这便是依兰花?” 德妃笑道:“这花稀罕得紧,原是迦南等国进献的贡品,我也不曾见过,娘娘也不曾赏过么?” “许多人都是素闻其名罢了,我也只养过一两盆呢。”庄敏夫人说话间莲袖轻飏,星眼微饧,粉面染霞,那眼波似染了帘外如醉之光,大有盈盈不胜之态。 太后直起身子,关切道:“怎么了?脸这样红。” 孙姑姑忙斟了一盏青梅汤递到庄敏夫人手中,道:“娘娘喝点青梅汤。” 庄敏夫人玉颜含赤,愈加显得眉不画而含黛,唇不点而露绛,忙取下绢子拭着脸颊道:“不知怎的,只觉得好热。” 孙姑姑笑道:“都秋rì里了,娘娘还嫌热。”语未完,她手指轻颤,忙忙取出袖里一块茹青绢子抚住脸颊,继而惊道:“怎么几位娘娘脸上都这样红?” 太后微一沉思,沉声唤道:“取那香来。” 我慌忙跪下,一急之下额头更是沁出豆大汗珠,“太后恕罪。是臣妾的罪过,臣妾不识依兰花,一时疏忽忘了禀明了。” 时光缓缓滑过数rì,偌大的紫奥城似乎只沉浸在秋sè的浸染之中,平静得并无半分涟漪。这rì正巧德妃得了上好的阳澄湖螃蟹来进与太后,因而除了小产的鹂容,妃位以上的嫔妃与皇后都在太后处领了螃蟹赏菊吃蟹,笑语晏晏。 宴毕,用菊叶水浣手去腥,众人陪着太后坐于殿中闲话家常,倒也十分愉悦。然而当玄凌向太后提出要恩赐安鹂容从一品夫人之位时,太后沉默片刻,道:“不忙。”她命孙姑姑点燃了一圈檀香,那静默的香气袅袅从青鹤香炉中缓缓冒起,使得殿中有一种别样的沉静气味。 袅袅的白雾笼罩着她的面容。我一时分不清她的笑是真心还是一种习惯,只听她温和道:“你们好好闻这檀香,觉得气味如何?” 庄敏夫人轻俏笑道:“太后所用的东西,自然是极好的。” 太后一笑,只回顾玄凌,“皇帝以为如何?” 玄凌陪笑道:“香味细腻,清心静气。” 太后点一点头,她仅以玉饰妆饰的面容平和冲淡,“听闻鹂妃素善制香?” 皇后淡淡一笑,“香,歌,舞以及温婉的脾xìng,是鹂妃最大的好处。” 太后颔首,仿佛深以为然,“皇帝喜欢去鹂妃那儿也是因为她这样好处吧。”她的声音愈加平静,似波澜不惊的湖水,“鹂妃亲手调制的香可以让人jīng神松弛,消疲解乏。” 玄凌不知何意,只得答了“是”,道:“儿臣有时忙了一天,喜欢听她唱唱歌说说话,她调的香有百余种,各有提神愉心之效。” 太后话锋一转,“哀家有一句私话问皇上,安氏不是绝sè,宫中歌舞不下于她之人也不少,皇上怎的如此喜欢她,留恋不已?” 玄凌面孔一红,在座嫔妃都不免有些醋意,唯皇后端然而坐,欠身道:“大约是她xìng情温顺吧。” 太后淡淡一笑,“竹息,给皇上看看这个。”孙姑姑的手心摊开,露出一颗米珠大小的粉sè香饵,似是没有烧尽的样子。太后不急不缓地开了口,她的声音像是九霄云空骤然划过的一道闪电,“鹂妃殿中的凝露香真是好东西,似百花清新。而这颗妙东西,更当真是个宝贝。”太后看着贞妃,眸中闪过一丝悯sè,“贞妃,你若有这一小点东西,便也能留住皇上的心了。” 玄凌不由sè变,“母后,是什么?” 太后的声音柔和了几分,然而那凌厉的目光直yù噬人,“皇帝,男女相悦,有时不必用情,可用香药!” 欣妃惊诧且鄙夷,“暖情香。”众人不觉惊诧,面面相觑之下再难掩饰鄙弃之sè。 太后淡淡笑道:“可比那些东西jīng巧多了,哀家已命太医瞧过,只消焚上一点半点,便可以使男女情动。” 庄敏夫人羞得拿绢子遮住了脸,连声啐道:“狐媚!狐媚!安氏如此下作,岂非和当年的傅如吟一般!” 太后素来最恨傅如吟以五石散引诱玄凌,面上微微一搐,已见森然之sè。 玄凌怔怔之下,诧异道:“有毒无毒?” 太后道:“无毒。” 玄凌微微松一口气,“母后,或许容儿一时糊涂,也是为了留住朕。” “你可知道哀家是从哪里寻到这些?”太后扣住手指,“哀家很是疑心,皇帝你酒量不差,怎会喝些酒便情动不能自制?安氏有孕你是知道的,即便yù行周公之礼也不会太过放肆,为何你如此不分轻重?而安氏明知自己有孕,为何也不拒绝?于是哀家让竹语去查,结果在宫女倒掉的那rì剩余的香灰中找到了这个。” 德妃忙笑道:“太后勿要动气,鹂妃年轻不懂事,太医一向说她胎气稳当,又有五个月身孕了,想来无妨。一时胆大……” 皇后亦道:“孩子终究是自己的,想来她不会如此轻率吧。” 太后缓一缓气息,“哀家已经看过‘彤史’,安氏生辰前,皇帝连着好些rì子都在庆贵嫔与蕴蓉处。” 庄敏夫人“啊”了一声,丹凤妙目中似有火苗灼灼亮起,“她孕中多思,难不成为了争宠,又仗着自己五个月的身孕胎气稳当,才出了这糊涂主意?” 我思忖片刻,疑惑道:“太后,会否其中有误会?安妹妹胆子再大也不敢拿皇嗣开玩笑啊,或许……”我沉吟着说出自己的疑虑,“会否有人陷害?” 皇后顿时jǐng觉,眸中掠过一点锐利的星火,旋即道:“淑妃的揣测也有道理。” 太后唤过芳若,“你来说。” 芳若欠一欠身道:“奴婢奉太后之名追查,那rì景chūn殿中一切事物奴婢都检查过没有可疑,结果在殿后小院里看见倒了的焚了一半的香料,那灰烬中便有此物。奴婢请太医查看后又问景chūn殿侍女,皆说鹂妃雅好制香,只是所有香料都由她自己保管,连宝莺、宝鹃两个心腹都不能略碰分毫。奴婢也趁人不防悄悄去看过,有几个要紧的香料盒子都用锁锁住,想来没有钥匙是拿不到的。” 太后示意她继续说下去,她道:“奴婢已按太后吩咐,把所有装有香料的器皿悉数取来,有锁的也已强行撬开,其中有一种被锁住的香饵和方才那一粒一模一样。”她打开一个描金花卉小盒,果然盒中装有数百颗拇指大小的香饵,颜sè气味和焚过的那一颗无半点差别。她又道,“而且几个有锁的盒子都被束之高阁,听宫女说是鹂妃近期不打算用了的,不知为何最近又用了。” 庄敏夫人一脸鄙夷,讥诮道:“还能为何,以此下作手段争宠,当真无耻!” 太后看着玄凌,将他听到这个真相时流露的失望和震惊尽收眼底,她柔和而悲悯地望着玄凌,“你不必再自责,她小产再不能生育,完全是她咎由自取。”玄凌道了声“是”,别过脸去,大有不堪之情。 贞妃审视瓶中各sè香料,忽然指着其中一种道:“这种鹅梨帐中香淑妃处也有,听闻是安氏亲制,不知是否有不妥之处?” 太后冷笑一声,只道:“妥与不妥,前两rì领教过的人也不少了。” 欣妃咬着绢子道:“这香本无不妥,若是和依兰花放在一起……”她面上一红,目光飞快从暖情香上刮过,贞妃何等聪慧,旋即了然,红了脸不敢再问。 我垂首道:“太后,温太医一早告诫过,所以臣妾殿中从不用依兰花。” 太后微微颔首,看我的眸光有几许温和,“哀家知道你不会。” “鹂妃与孩儿都喜欢在殿中放依兰花,”庄敏夫人半倚在椅靠上,对着窗外明丽秋光比一比葱管似的指甲,“可是孩儿宫中可配不出这样厉害的香!” “若不是偶然领教此香与依兰花放在一起的厉害,哀家也不曾想到这一层。”太后看着玄凌,“在宫中滥用这些事物,皇帝觉得该如何处治?” 玄凌眼底有痛心与怜悯的yīn翳,迟疑片刻道:“到底她也失了孩子。母后,褫夺封号,降为贵嫔如何?” 太后不置可否,只漠然道:“皇后在,位份尊贵的妃子也在,你们可以慢慢商议。” 庄敏夫人道:“此等媚惑皇上之罪,昔年的傅如吟是赐死。” 欣妃颔首附和:“不错,以这些秽物媚惑圣上,秽乱后宫,断不可轻纵。” 我屈身跪下,求道:“鹂容虽然炮制暖情香有罪,但她没了孩子,以后也不能再生育,已然受到教训,还请太后宽恕。而且她调制的香料未必都无益处。”我命槿汐取来舒痕胶打开,小小jīng致的珐琅描花圆钵中rǔ白sè半透明膏体因为多年不用已然凝固,然而花草清香犹在。我恳求道:“当年臣妾面颊被猫抓伤,安妹妹给了臣妾这个,果然药到伤除,连半分伤痕也未留下。事有利弊,还请太后念在她从前的好处,宽恕这回。” 端贵妃沉眸许久,“我记得淑妃妹妹被猫抓伤时是初次有孕的时候。” 我诧异,“是,贵妃何以这样问?” 端贵妃望向太后,“臣妾素来体弱,无福生养。只是今rì淑妃说起,臣妾想起一事,当年淑妃身健体壮,有孕时饮食上也素无不妥,即便慕容氏刁难,怎地跪了半个时辰就小产了,如今想来太后不觉得蹊跷么?” 太后双眸微沉,“饮食可以小心,若有人在妆饰上动手脚,倒实在难以察觉。”她的目光落在那圆钵上似有千斤重量,唤道,“葛霁。” 我衔着一缕快意,茫然不解地看葛霁挑出一点膏体捻开轻嗅,他老成的面孔闪过一缕惊愕,很快复命:“此物中有极重的麝香,若每天取来匀面,不出三月便会小产。” 我遂然变sè,极力摇头道:“怎会!她怎会杀了我的孩子!我与安妹妹同rì进宫,她孤立无援时我曾接她入府小住,还有眉姐姐,我们三人如此和睦……”我掩面,泣不成声。 玄凌一把抱住摇摇yù坠的我,面sè苍白,“葛霁,不是因为其他原因,真是因为舒痕胶么?安氏素来与嬛嬛交好……” “不会有错。”葛霁恭谨道,“看这圆钵中膏体已干,可知娘娘长久没用。而里头只剩一半的分量,那么另一半全是娘娘用在身上了。如此剂量下去,必定滑胎。” 我恸哭,“皇上,咱们都错了,原以为是那香……谁知,谁知……她好狠的心!” 德妃与庄敏夫人相顾失sè,“连多年姐妹都能下手,还瞒得这样滴水不漏!真是人心难测!” 庄敏夫人面sè沉重,道:“原本咱们都以为是侍奉安氏的宝鹊不当心说漏了嘴才惊了惠仪贵妃的胎,现知此人这般居心叵测,或许宝鹊是她指使也未可知。” 德妃禾眉微蹙,“淑妃待她比惠仪贵妃亲厚许多,淑妃她都能下手,何况惠仪贵妃?”她语调微凉,叹息道,“可怜四殿下自幼丧母,安氏每每见到四殿下,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玄凌唇角勾出一缕悠远淡漠的笑意,“淑妃?惠仪贵妃?很好!很好!还有谁?”他掩面,“朕宠了这么多年的女人,竟然不配为人!” 孙姑姑道:“奴婢想不通一事,为何鹂妃的暖情香不是只对皇上有效,连自己也会迷乱其中呢?她不是只该让皇上意乱情迷即可么?” 端妃双目微微一瞬,目光淡远投向远方,“两情相悦自然是好事,只是如果不意乱情迷便不能与皇上欢好呢。” 我眉头一挑,“我只记得当年安氏无意于皇宠,很是冷寂了一些rì子,后来还是我举荐。我记得那是在他父亲被人连累之后。” 庄敏夫人的叹息如秋雨簌簌凉薄,“是啊,她害你的时候可却忘了你的举荐之恩呢?” 德妃道:“如此,她仿佛起初真的无意于皇上呢,若非因为她父亲的缘故……” 皇后摆手道:“安氏侍奉皇上这么多年,即便有错,也不会对皇上无情吧?” 久不开口的贞妃微启樱唇,徐徐道:“臣妾想起了杨芳仪,当年在臣妾宫门前被指用麝香香囊害安氏多年不孕,甚至差点牵连了臣妾,以致杨芳仪吞金而死。”她双目灼灼看着玄凌,“臣妾大胆揣测,如果不是杨芳仪害她不孕,而是她自己不愿有孕才佩此香囊,加入麝香之后借机暗算杨芳仪呢?” 太后沉默片刻,“此事当年就处置得过于草率,杨氏不像是那样的人。你的说法,或许可解释当年的疑惑。” 德妃道:“可是她此番还是怀孕了。” 端贵妃转脸看着窗外疏淡天气,“再不怀孕,她父亲可要死在牢中了。” 玄凌俊朗的脸庞上满蕴雷电yù来的yīn翳,吩咐李长,“传朕的旨意,去搜宫!” 李长雷厉风行,不出一个时辰,已有两样东西搁在太后跟前。绣堆纱折枝花卉的绢帕中裹着上品的麝香,香气浓郁,是极珍贵的“当门子”,太后才瞟了一眼,喝道:“丢出去!”而另一个jīng致的嵌螺钿葵花形黑漆小盒子中的物事,更让所有人大惊失sè,葛霁取出一些细嗅,双手一颤,“太后,是五石散。” 太后眸中jīng光一轮,已含了雷霆之怒,“大胆!傅如吟死后哀家在宫中禁绝此物,安氏怎还会有!”语毕,目光已落在玄凌身上。 玄凌知其意,忙起身道:“儿子当年一时糊涂,如今再没有了!”说罢挽起衣袖请太医诊脉。葛霁搭脉片刻,和言道:“太后,果然没有。” 太后略一思忖,吩咐道:“带安氏来。” 。 第三十八章 桃花欲谢恐难禁(大结局) 颐宁宫殿宇开阔,秋风无尽吹来,微微蕴凉,卷着一缕缕花叶即将凋零的颓唐气息。初秋的晌午已有一丝清冷之意,半黄半绿的树叶开始在枝头颤动,那种yù留不能留的姿态,很像垂死挣扎的无奈。 鹂妃安氏,是被匆促带来的。她显然未来得及认真梳洗,脸上还残留着那种颓败的神sè,身体微微颤抖着。因在病中,头发松散绾着,斜斜簪了一枚金镶宝石蜻蜓簪,那蜻蜓是yù飞未飞的姿态,她穿一袭月白sè水纹绫波裥裙,外罩一件莲青弹花褙子,才要跪下,膝下一软,似一朵被风吹落的花瓣,软软坐了下去。 玄凌看也不看她一眼,太后也不见怪,只道:“葛霁。” 葛霁拉过她手,两指扣了上去。安鹂容且惊且惧,手腕上还套着一枚金镶珠翠软手镯,中嵌翠环,环中有莲瓣式金托,每瓣嵌南珠一颗,翠环背面八角形镂空托底,十分jīng巧。然而因着她病中憔悴瘦弱,那手镯愈宝光灿烂,愈显得她的手臂枯瘦如柴,了无生气。 葛霁很快复命,“娘娘体弱,但绝无半点服食五石散之象。”葛霁停一停,“恕微臣多嘴。这五石散的成分和纯sè与当年傅婕妤所服的乃是一样的。” 贵妃轻轻一叹,如秋夜落索,“可惜了傅婕妤。” 皇后大惊,她脸上青红交替,最后被愤怒与震惊取代,“那些五石散是你给傅如吟的?!你……竟敢戕害皇上龙体!” 安鹂容没有回答,她的目光接触到麝香和五石散之后,便是一种死寂的无望。 我从未见过皇后如此震怒的神情,仿佛有无数雷电在她的情绪中爆发。皇后厉声唤过剪秋,“给本宫狠狠掌她的嘴!” 皇后所谓的“掌嘴”并非打耳光,而是用木尺击打安鹂容的嘴唇与下颌部分。木尺击打在皮肤上有“噼啪”的脆响,耳错听见会以为是鞭炮喜悦的昂扬。很快,安鹂容鼻子以下的部分高高肿起,口中不断有鲜血溢出,直到她痛楚地弯腰吐出两颗牙齿。 玄凌伸手示意停止,厌恶地望着她,眸中厉sè毕露,“淑妃的孩子、眉庄、梦笙、如吟的死是否都是因为你?” 她目光平静如死水,看不见一丝情感的涟漪,她正一正妆饰,敛衣叩拜,“既有当初,臣妾早已料想到今rì。” 玄凌望着安鹂容的目光中有无尽悲悯、痛心与厌憎,“鹂妃,你陪了朕十余年,从未有忤逆朕的时候,谁知你竟这般狠毒!” “臣妾不喜欢鹂妃这个称呼。何况皇上从未真心爱过臣妾,您不过是宠我罢了,和宠一只小猫小狗有什么区别?臣妾算什么呢?鹂妃?不过是您豢养的一只鸟儿罢了。”她轻轻一笑,似一朵娇弱的花绽开在唇边,风姿楚楚,“至于狠毒么?”她目光一一环视过众人的面孔,经过太后,最后定格在玄凌面上,“在座之人,谁没有狠毒过?” 玄凌再问,“有无人指使你,你可有什么要分辩?” 她再度拜倒,语调淡漠而厌倦,“一切都是臣妾的错,请皇上赐罪。” 玄凌转过脸,轻轻吐出两字,“赐死。” “皇帝,让她活着。”太后缓缓起身,面容丝毫不改,转向鹂容,“人人都有狠毒之时,只为在这宫里人人都会身不由己。可你的狠毒,已经超过旁人百倍。哀家不让你死,还要保留你鹂妃的封号,景chūn殿便是你的冷宫。等你养好了身子,哀家会rìrì命人掌你的嘴,要你rìrì跪在佛前忏悔你的罪孽。有你做例,看宫中谁还敢放肆!” 鹂容轻轻一笑,漠然置之。太后唤过李长,“带她下去,禁足景chūn殿,再不许人伺候她。所有服侍过她的宫人,亲近者杖杀,余者全部变卖为奴,永世不许入京。哀家便要看她自生自灭,免得谁杀她脏了自己的手。”说罢喝道,“拖下去!” 秋sè如妆,赭红之sè的枫木燃起漫天凄美的红sè火焰,如一叶残花的安鹂容,便被拖拽着消失于这片红sè之中。她最后一片漫过玄凌的眼神,殊无一丝眷意。 尘埃落定之后,我在观音像前为我未曾出生的第一个孩子燃起一炷沉香。 我有些倦,靠在寝宫的妃榻上看花宜插着一束狐尾百合,它的花蕊卷曲若流霞,有妩媚的姿态。那种粉嫩的红sè,像极了暖情香的颜sè。那种粉红,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我仔细看着自己套着赤金镂空护甲的纤长手指,有一天,护甲中残余的一点明矾让我瞒天过海,以假乱真。又有一天,我用这双手指的指甲勾起一点暖情香的香粉一点一点混入狐尾百合的花蕊,重新合上花苞,再教给鸢羽在夜间时在盛开的花瓣上洒一点水可以延长她美丽的花姿。我知道的,太医会检查花束,却不会打开含苞的花朵去检验它的花蕊。 我想起那一夜许太医的手,他的手上全是来自鹂容身体的温热鲜血。我对着光线仔细分辨自己的手,我闻不到一丝血腥气,也看不到一丝血液的痕迹。 然而,我清楚地知道,我双手所沾染的血腥是永远也洗不去了。 景chūn殿一夜间人去楼空,同冷宫无异。安鹂容的败落让后宫嫔妃额首相庆之外,也格外感受到得宠与失宠之间常常叫人变幻莫测。 景chūn殿的看守以及鹂妃的奉养事宜一律交给了李长,念及当年鹂妃对李长和槿汐一事的羞辱,李长自会将她照顾得“很好”。我只嘱咐一句,“不要教她死了。” 李长躬身诺诺而笑,“奴才晓得轻重。”他低声道,“皇上已下令诛杀安比槐,斩立决,就在这两rì了。” 我低头轻笑,“抽个合适的时候告诉她,父女一场,总要一哭以尽哀思。” 李长道:“奴才定会挑个好时候。” 长rì徐徐,宫中因鹂妃的废黜而格外沉静。最初因她败落而生出的种种欢喜逐渐让人体味出君恩无常的哀凉。深宫岁月,大抵也难得有这般静谧的时光。唯有初入紫奥城不久的三位嫔妃的欢笑依旧有青chūn无惧的蓬勃。 这一晚玄凌歇在瑃嫔宫中,秋夜寂寂,唯见床前灯花爆了又爆,槿汐笑吟吟道:“可不知明rì有什么喜事呢?” 早起向太后请安后亦是无事,我抱了予涵与灵犀在灯下识字为乐。外头小允子喜滋滋来通报道:“六王隐妃到,九王正妃到——” 话音未落,玉隐与玉娆欢欢喜喜带了一人进来,道:“姐姐看谁来了?” 视线中一蓝衣男子缓缓敛衽拜下,“淑妃娘娘。” 熟悉的声音如一根琴弦拨动我久违的温馨亲情,我疾步上前扶住他坐下,yù语,泪先落下了。泫然含泣,“哥哥,你可大好了?” 哥哥比病中jīng神了许多,神sè虽还有些苍白,却也缓和了好些。他比从前略瘦些,一袭蓝sè暗纹长袍中隐隐透出几许沧桑孤清之意。我上上下下看个不住,哥哥微微一笑,“我确是好了。实初也来帮我看过,已经无碍了。”他仔细看着我,“嬛儿,你比从前好看许多。” 我啐道:“哥哥就爱拿我玩笑,可见是真好了。” 哥哥见了予涵与灵犀,欢喜道:“可是我的一双外甥么?” 我含泪点头,“是,还没见过舅父呢。”说着一一抱到他怀中。哥哥一边一个,很是疼爱,灵犀久不见玉娆,伸开手臂便要她抱。 玉隐掩口笑道:“玉娆现在抱灵犀,可不知什么时候就有自己的孩子了呢。” 玉娆红了脸,笑骂道:“二姐姐就会笑话我,我再不理你。” 哥哥抱着予涵小小的身体,唏嘘道:“仿似大梦一场,噩梦不断,醒来时甄氏又是富贵鼎盛。”他吻一吻予涵,紧紧抱着予涵身子的手轻轻发颤,“致宁若还在,予涵也可多个表哥了。” 提起嫂嫂与致宁,哥哥饶是坚毅,眸中亦盈然有泪光,玉娆与玉隐亦忍不住别过头垂泪不已。 我忍泪坐下,轻轻道:“管氏已灭,但我还是很想知道,当rì哥哥身在岭南,何以突然失常?” 哥哥垂眸片刻,“某rì,有自云宫中内侍前来相见,将茜桃与致宁惨死情状告知于我。我能忍受放逐岭南的种种苦役,皆是因为挂念父母妻儿,我一直以为他们都还活着。”他以简短的言语将概况告知于我,然而我如何不知,这短短两句话之下有几多深情厚意。 四人相对垂泪不已,哥哥安慰地拍一拍我的手,“还好,嬛儿,你都好。” 都好么?身体自是养在金尊玉贵之地,而一颗心,早就在滚油冰水中煎熬翻滚了多年,早就破碎不堪了。 正说话间,却见外头人影一闪,却是李长进来,打了个千儿道:“给淑妃娘娘、王妃、隐妃、公子请安。” 我晓得他来自有不寻常事,果然他附在我耳边低语几句。 我略一思忖,问道:“太后在做什么?” 李长道:“此时怕是在佛堂念经呢。等用了午膳,怕还要睡两个时辰。” 我浅浅一笑,“玉娆和玉隐去看看玉姚吧,我且和哥哥说些话。太后最疼玉娆,等太后午睡醒了,该和玉隐一起去向太后请安。”我特特叮嘱玉隐,“太后必会问起尤静娴的事,怕你薄待了她,你必得一句句回得仔细,别叫太后多心。” 她俩携手而去,我见无人,方道:“有奴才嘴快,鹂妃知道你来了,想见你一见,你肯不肯?” “鹂妃?” “便是从前的安鹂容,”我漠然道,“她已形同被废入冷宫,你可愿意去看她一看?” 哥哥一震,旋即垂下目光,思忖良久,轻轻道:“也好。有些话,我很想亲口问一问她。” 透明琉璃戗金盖碗里茶sè如滟滟一酡胭脂,茶香袅袅,正是新贡的锡兰醉脂。那鲜艳的颜sè似一颗艳毒的心,隐下无数心事。我颔首:“也好。”我转首吩咐李长,“悄悄儿地,别惊动了人。” 李长点头道:“一切有奴才。”他又道,“鹂妃说想吃甜杏仁。” 我点头,“太后说过,想吃什么给她。衣食供应不缺,她还是鹂妃娘娘。” 李长应了声“是”,引了哥哥出去。 我自留了玉隐与玉娆一起用午膳,闲话家常,又陪她们去太后处说话。 rì影西斜,待到黄昏时分还未见哥哥回来的踪影,我不觉暗暗心惊。披上一件藻绿sè的蹙金繁绣脂艳海棠茜纱披风,我携过槿汐的手,向景chūn殿去。 昔rì繁华似锦,承恩如欢的长杨宫,此刻杨柳衰烟,连那一带赫赫红墙亦成了一道颓败的红,似女子唇上隔夜残留的胭脂。在黄昏的幻境下,整座宫宇似一头苟延残喘的巨兽,僵伏在那里。 此时已是落rì西坠,晚霞满天。天空中的落rì已被昏暗吞没殆尽,半天的云层被无边的霞光渲染得格外的璀璨炫目,金红、娇紫、嫣蓝、虾黄、粉紫,诸多霞sè调和成幻紫流金的天空,如铺开的七彩织锦从九天玄女手中无边抖落。 我驻足观望,这样的霞sè,恰如当年我们入宫当选那一rì。 同样的天空,同样的晚霞,同样的人,却不复当年少女心境了。 此时此刻,如斯霞sè,在我眼底映成的倒影不过就如一匹揉皱了丝缎,再无动心处, 暮sè中一道颀长的身影缓缓向我走来,夜凉的风掠起他袍子的边角一扑一扑的,像想飞又不能飞起的飞鸟的翅。 我上前几步,关切道:“哥哥,怎么这么久?” 他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哥哥,她对你说了什么?” 哥哥恍然摇头,轻声道:“没什么。都是过去的事了。她实在,也很可怜。”哥哥停一停,问我道,“她很喜欢吃甜杏仁么?方才与我说话时她一直在吃。” 我摇头,“我并不晓得。” 哥哥在我近旁,轻轻道:“她很恨皇后么?”我无言,哥哥道:“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要我告诉你——皇后,杀了皇后。” 天sèyù晚,重重宫殿被暗云披上了浓墨浑金的sè彩,在暮霞的垂映下渐渐变成无数重叠的深sè剪影,这样缓慢的陷没,格外给人一种压迫到无法喘息的感觉。有内监的声音骤然尖利爆发,“鹂妃娘娘殁了——” 哥哥一怔,迅疾转过脸,许是夕阳的余光仍旧灼烈,许是我看错了,哥哥的眼角竟有一丝晶莹之意。 我木然片刻,她死了,安鹂容死了——我骤然大笑,笑得不可遏制,连自己也难以想象,我的喉咙里竟有这样畅快的笑声迸发。 耳边犹自响着当年我与眉庄的欢笑声,鹂容娇怯怯的含羞不语。十余年岁月,终于,爱的,恨的,都离开了我。 寂寞如斯。 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做宫,这样繁丽的紫奥城,不过是几道深深的寂寞身影辗转其中罢了。 良久,颊边缓缓滑落一滴清泪。 泪落人亡,如此而已。 。 推荐好看的小说 潋紫力推: 鱼歌作品:与狼共枕:霸道总裁的挂名妻阅读地址/book/夜凌郗作品:庶女嫡妃阅读地址mm./book/ 一、花落人亡两不知 夜色似心底的哀凉,无知无觉层层迫上心翼。李长紧赶慢赶来了,急忙陪笑道:“可找到娘娘和公子了,皇上说要和二位一起用晚膳呢。” 我点头,“劳驾公公一声,说本宫换件衣裳便和兄长过去。” 李长觑着我,小心翼翼道:“鹂妃突然殁了,这……” 我望着暗夜的云舒云卷缥缈如烟,沉声道:“公公也知道是突然。是她自己想不开,不念太后饶她一条命的恩典吗、,与旁人无干。” “娘娘说得是。”李长悄悄瞟一眼哥哥,我知他意思,“家兄一下午都在本宫宫里闲叙家常,哪里都没有去,这是奉旨的。没有风言风语传出去,自然不会连累了公公。” 李长微微一笑,“是。说到底,都是那些伺候鹂妃的人不当心。” “嗯。”我看他一眼,“公公自然知道怎么回太后的话。”李长躬身去了,我转头看哥哥,“哥哥先去洗把脸吧。” 哥哥略略有些倦容,淡淡道:“我有些乏了。” 我眸光沉沉,伸手牵住他衣袖晃一晃,“不去,便是心怀怨怼。他的心意不易知,哥哥不能不当心。” 牵袖相告,原是在家中时兄妹间亲密无间的举止,他露出浅浅一痕笑意,轻嘘一口气,“皇上曾如此疑我,总是尴尬。” 我轻轻一笑,“哥哥,做人会看戏,也得会做戏。既然皇上的忘性比哥哥好,他都能坦然,哥哥为何不能做得坦然?伴君如伴虎,君恩翻覆,不会永远得意,也不会永远失意,只看你是否还有利用价值。哥哥明白这一层,便不会在乎君恩是否真心。” 哥哥凝视我片刻,语意怜悯,“嬛儿,你似乎在说你自己。” “天下所有人都不过是他的臣子,说谁不都一样么?哥哥不必多心。”我为他正一正髻上挽发的白玉簪子,柔声道:“咱们去吧。” 刻意撤去所有华丽的衣饰,小巧玲珑的绢花点缀发间,换过一件家常衣裳,浅浅的杏红色,浅得如轻轻呵出的一口如兰气息,略深一色的折枝杏花暗红纹,ru白的裙角一曳也带出些许温馨随意的意味。我牵着胧月,抱着灵犀,哥哥抱着予涵,才要见礼,胧月一纵从我手中脱出,扭股糖似的扑进了玄凌怀里,甜甜唤道:“父皇。” 玄凌抱一抱她道:“今日可乖了,自己跟着母妃来,很像个姐姐的样子。” 胧月大眼睛扑闪扑闪,“那是父皇疼胧月,胧月自然要乖了。”她停一停,左右张望着道:“母妃怎么还不来?”胧月已有几分帝姬的气势,仰着脸便问小厦子,“德妃娘娘还没来,小厦子快请去。” 小厦子不知如何回答,只得道:“淑妃娘娘已来了。” 胧月小嘴一撇,作势就要生气,玄凌忙拉住了笑道:“今**舅舅来了,德妃说让着你舅舅呢。” 我只得弯腰哄道:“德母妃知道你喜欢吃蟹肉包儿,正着人做呢。蟹肉包儿可难做了,她不看着不放心,若你德母妃现在赶来,奴才们把包儿蒸坏了可怎么办呢?” 胧月嘟一嘟嘴,又心心念念着唯有起了秋风才能尝的蟹肉包儿,只好不说话了。胧月如此一闹,君臣礼数便自然免了,也添了几分家常和气。玄凌看着哥哥道:“质成,如今身子大好了,秋风起了夜凉,素日还是要保养的。” “质成”是哥哥的字,素日只有亲近之人才这般称呼。玄凌这样的口气,是极亲切的,也撇开了君臣的礼数。哥哥闻言欠身,“多谢皇上关怀。” 我笑道:“四郎成日家惯会说嘴,自己怎不当心身子呢。”说罢转头唤上花宜,指着桌上一盏汤羹,“知道皇上今晚必叫膳房做了蟹黄羹,螃蟹性凉,臣妾已经叫花宜拿菊花瓣煨了黄酒,等下正好喝了暖胃。” 胧月即刻道:“也给母妃留一份。” 予涵与灵犀渐懂人事,正牙牙学语的时候,予涵学着姐姐道:“也给父皇留一份。” 玄凌极高兴,不自觉便含了慈父的笑,抱过予涵亲了又亲,哥哥只含笑瞧着。玄凌抬头见他如此,不禁也笑,“如今你孤身一人也不成个样子,家中无人主持事务,奉养父母也不便。身子既好起来,也该考虑再成个家。” 哥哥笑容一僵,我晓得他牵动心中嫂嫂与致宁之痛。嫂嫂惨死,鹂容又暴毙,哥哥一时间自然无心再娶。可若是一力推辞,难保玄凌不疑心哥哥记恨当年之事。我笑吟吟斟过一杯酒递到玄凌唇边,道:“舅父的责任可大呢,哥哥一成家,倒顾不上我了。臣妾原想着要哥哥亲自来指点涵儿的读书骑射呢,四郎倒好,偏偏帮他躲懒。” 玄凌举箸而笑,“质成,瞧瞧你这妹妹,越发嘴上厉害了。”他夹过一筷子鹌子水晶脍给我,“朕原是好意,你若不喜欢,朕给赔罪就是。”如此一笑,玄凌也不再提,予涵小小年纪很守着规矩,颇逗人喜欢,胧月又笑语如珠,如此言笑晏晏倒也欢喜。我唤过花宜道:“你回去瞧瞧四殿下醒了没有?若是醒了,该嘱咐平娘煮了牛ru粥给他喝。” 花宜温言离去,柔和的衣风却被李长惊促地脚步带乱,李长俯身在玄凌身边,轻轻道:“皇上,鹂妃娘娘殁了。”他小心地看一眼玄凌的神色,旋即低头。 玄凌手中的银筷轻轻一震,筷子上细细的链子便索索作响,哥哥忙起身道:“皇上节哀。” 玄凌一怔,方淡淡道:“一个罪人罢了,要节哀什么?” 我恍若方才才得知,便问:“什么时候的事?” “酉时一刻,鹂妃娘娘午后想吃杏仁,传了好些。其实那些杏仁的分量是不会致死的,谁知鹂妃娘娘将从前一点一点要去的杏仁全藏了起来今日一并吃了,太医诊了说是服食杏仁过多中毒而死。” 玄凌双眸微黯,将筷子重重往桌上一撂,沉沉道:“她定是知道了安比槐已死,所以存了死志。朕已宽待她饶她一条性命,她如此不念君恩,死不足惜。” 李长忙跪下道:“都是奴才不当心,才让鹂妃娘娘自裁了。”他停一停,一脸自责,垂首道:“妃嫔自裁是不祥之事,都是奴才的差错。” 玄凌听他说起“不祥”之句,眉心涌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与怅然,他挥一挥手,示意李长起来,“若不是安氏早存死志,也不会把那些杏仁积起来寻死了。怪不得你。” “她此身只得幽闭景春殿中,安氏蒙宠多年,如何能过得下这样的日子。与其说是为她父亲,不如说她是死于绝望。”我幽幽注目玄凌,“安氏虽然作恶多端,然而毕竟侍奉皇上多年……” 他断然转首,“朕不会去看她。” “是。”我停一停,“即便皇上不与她死后的体面也无妨,只是皇家体面也要紧,流言纷纷,鹂妃圣宠多年猝然自裁,民间流言喧扰,要是认为皇上因其父而迁怒她逼她自裁就不好了。” 他面色冷凝如铁,“你不恨她?” 我含着得体的微笑,坦然道:“臣妾与安氏同年入宫,一直交好,却不想安氏如此暗算臣妾。正因为怨恨,臣妾才不愿以协理六宫之权操办她的丧事。未免臣妾两难,也为保皇室体面,堵住攸攸之口,皇上不若请皇后为鹂妃安置丧仪吧。”我行礼如仪,“还请皇上亲去嘱咐皇后操办,也算一尽对鹂妃之心了。” 玄凌略略思忖,道:“知道了。”他起身唤过李长,“朕有些累了,去荣嫔那里。”回首又嘱咐我,“淑妃,你再陪质成坐坐,朕去瞧赤芍。” 我忙起身送他至仪门外,夜风里他荻青色的九龙穿云袍被风扬起一脉雪白的袍角,纹饰的金线在清亮的月光下有凛冽的夺目。他轻轻握住我的手指,“方才提起你哥哥娶妻之事,他仿佛有些怅然。” 我细腻地捕捉到他今夜的敏锐,温然道:“嫂嫂是哥哥惟一的妻子,而且致宁,他小小年纪与母亲一同早夭,哥哥重视妻儿,一直很伤心。当年神志不清的病也是由此而起。” “朕也怜他失了嫡妻爱子,只是日子总要过下去的。” 我轻轻应了一声,道:“是。只是总要时间缓和。” 他颔首,“好好送你哥哥出宫去。”他停一停,温言叮嘱,“告诉你哥哥,从前的事已经过去,他的才具朕不会lang费。” 我躬身送他离去,槿汐扶住我,低声在耳畔道:“安氏是太后厌弃之人,不必皇上费周章。” 我挽着衣上细细的垂珠流苏,淡然道:“太后真心厌弃之人,皇上未必深恶痛绝。即便深恶痛绝,也未必不留一分旧情。让他此去了尽情分,免得日后再念及她半点好来。” “余情了尽,才不会有慕容氏那样的遗祸,累娘娘今日还要费心伤神。”她悄然看我,“那么此事劳烦皇后,想必娘娘已经有了主意。” 我沉吟一晌,道:“李长是个有主意的人,他久怀置鹂妃于死地之心,每次少少地进一些杏仁给鹂妃,日子久了,鹂妃也会慢慢中毒死去,神不知鬼不觉。” 槿汐低下睫毛,“昔日鹂妃给奴婢与李长的羞辱,没齿难忘。” 我含了怜悯之意,拍一拍她的手,低低道:“罢了。她这样活着,还不如有个了断。” 院中植着数丛“晚玉丁香”,花期甚长,每每入秋十数日才有凋落之迹。此时青砖地上落了一地紫色丁香,薄薄丝履踏过,了无一丝痕迹。 人亡如花落,残风一卷无影踪,似不曾来过一般。 永巷深长幽寂,我与哥哥缓缓行去,槿汐与小允子远远跟在身后。哥哥沉默良久,低声道:“其实皇上对她不算无情。” “我也知道她对皇上无甚情意,只是她为除傅如吟,便借她之手使皇上服食五石散。如此不顾龙体,已不是一句无情而已。” 哥哥沉吟不语,我亦不语,待回到柔仪殿。我摒去众人,方看着他道:“哥哥,你是否一直知晓她的情意?” 二、就中更有痴儿女 皇后已被玄凌冷落多时,如今得玄凌亲来嘱咐操持丧仪,自然不能不尽心尽力。皇后为祷宫中祥瑞,鹂妃的灵位被停在延年殿请法师祝祷七七四十九日,一壁又开始打理丧仪一切事宜。 彼时已是初冬,花宜捧了一束早梅来侍弄,娓娓道:“嫔妃自裁不祥,皇后以暴毙的名目掩了过去,宫里人嘴上不说,谁不知道她是畏罪自杀。到底便宜了安氏,以‘鹂音贵嫔’的追谥下葬了。” “鹂音贵嫔?”我“嗤”地一笑,拨一拨纤白手指上的素银戒指,“想必是皇后的杰作。” “是。”花宜蹙着眉心,疑惑道:“皇上久久不去看皇后了,好容易皇后得了这个差事,竟不亲力亲为,什么事都只吩咐了刘安人和剪秋打点,只说头风疼得厉害,难为她肯费心去想安氏的谥号,也不知什么缘故。” “能有什么缘故?”我轻拈一朵初开的红梅,仿佛一朵血花绽放于指尖,“宫中为人处世的缘故再多,归根究底都是为了自己。” 她“嗯”一声,又道:“皇上去了皇后宫里,皇后也没能复宠。如今鹂音贵嫔的丧仪已了,皇上倒像是越发多嫌着皇后了,连素日请安都不大愿意见了。” 我颔首,披衣起身道:“本宫去瞧瞧贞妃。” 彼时冬寒疏落,燕宜正在殿中捧了一卷书入神。芽黄对襟褙子挑着一缕缕朱紫团花暗纹,湖绿细褶百合裙,宝髻松松偏侧,只以一枚镂花流苏金簪挽住。我不禁暗赞叹,芽黄那样明丽娇俏的颜色亦可被她穿得如此沉静温雅。 殿中疏朗开阔,隐隐有梅花的清香细细,晚阳被帘子筛碎了铺陈满地,仿佛开了满地金红灿烂的花朵,愈显得身在其中的她清雅疏落。 我掀了帘子进去,轻笑道:“又在看什么书?这样入神。” 她见是我,搁下书卷笑道:“能有什么入神,好容易沛儿睡着,不过打发辰光罢了。” 她身侧的墙上新挂着一卷手绘的庄子秋水图,疏疏数笔画就,笔意却洒落通脱,全不似闺阁女子手笔。我点头笑道:“妹妹的画艺益发精进了。只是若画花鸟鱼虫,山水人物,或许皇上会更中意。” 她淡淡一笑,“皇上不常来,来了也不注意这些小节。既然画什么都无妨,不如画自己喜欢的。” 我拉着她的手坐下,“安氏已死,妹妹也该宽心些。” 她微微一笑,“鹂妃在时我总是怨她,其实如今想破了,没有她也会有别人。皇上对我并无几许真心,不会因旁人而多几分少几分。” 我将眸光投向她,“妹妹真如此想,也可不必介意荣嫔。” 她眸色微凉,如被秋霜,“我往往想得破,却做不到。” 鹂妃已死,三妃之中只余她与欣妃。其实诸妃之中除我之外唯有她生有皇子,地位之贵自然不言而喻。然而每每来她殿中,总觉得时光漫长而潮湿,燕宜的手边有一面永远也绣不完的团扇,有一卷永远也阅不尽的书卷。书香余温,秋扇哀怨,是她心底始终未解的心结。 她亲手斟一杯苦丁茶与我,恬然道:“如今安氏已死,却落得‘鹂音贵嫔’这样不伦不类的追谥,实在也是难堪。” 我凝神嗅着茶香,轻缓一笑,“那是皇后一片苦心。” “只是皇后这苦心并未得皇上谅解。娘娘辞去为鹂妃操持丧仪之事,皇后便是接了这个烫手山芋。鹂妃是皇后一手提拔起来,即便今日皇后在追谥一事上加以贬抑,又借口头风对丧仪之事未加悉心料理,可是皇上眼中到底是已视皇后与鹂妃亲近。鹂妃已死,皇上留她体面已是耗尽旧情。他日皇上想起鹂妃所作恶行,必会想起是皇后主持她风光丧仪,想起她生前与皇后亲近。皇后精明,怎会不解其中道理。只是即便想出‘鹂音贵嫔’这般追谥来贬低安氏撇清自己,她终究已被迁怒,所以连日来连想见皇上一面都不得。” 我惊她心思之通透,不由更加喜欢,含笑道:“妹妹聪慧过人。” “是姐姐聪慧。”她盈盈看我,“皇后明知如此,但因皇上亲自嘱咐,终究不能推脱。只能明知其险而无法躲避。”她停一停,颇有疑色,“姐姐这般费心,难道与庄敏夫人一般,意在凤座?” 我轻轻摇头,“一登后位便成众矢之的,我不必以身犯险。何况我若真有此意,胡蕴蓉早已视我为眼中钉,还能容我至今日?” 她笑,“我想姐姐也不会这样鲁莽。” 黄昏已至,几重纵深的宫苑被明明灭灭的绢红宫灯渐次点亮在灯火里,烛火摇曳,几树艳色的茶花被光线化成一片涟漪嫣然的艳湖。燕宜的目光投向遥远的深处,“赤芍无礼却恩宠渐深,连新来的瑃嫔与珝嫔也奈何不得呢。”我见她笑容寥落,亦不觉感触,如今宫中出身王府的三嫔甚得玄凌爱宠,尤以瑃嫔与珝嫔为甚,如花开并蒂,一双芳菲,瑛嫔江沁水虽则稍稍逊色,亦算是得意。然而即便如此,赤芍依旧深得玄凌眷顾,并未被冷落分毫。 然而,与瑛嫔同住的珝嫔却曾悄悄说与我听,“无人处常见瑛嫔垂泪呢,也不知是为什么。” 我道:“大约是她家中还有父母,思念家人罢了。” 珝嫔却摇头,“初入宫时也未见她思念家人啊,如今反倒难过了。” 珝嫔出身清河王府,本是王府中极出挑的歌女。玉隐曾向我笑言,“虽然王爷无心于他人,然而采芷的相貌在王府侍女中堪当第一,我倒不能不防着,正好趁此机会送入宫来。” 我微微诧异,“你一向在府里治下极严,想必采芷即便在王府也不敢如何。” 玉隐似笑非笑道:“日防夜防,家贼难防。趁着要挑人入宫的方便,我便求着王爷做主把几个有姿色的女孩子配了人家或者打发了出府。纵然王爷无心,这些女孩子大了,仗着是王府的老人,又有几分姿色,难保不起什么心思。有一个尤静娴在府里也够了” 我不觉道:“王爷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何必这样不放心。” 她面色微微一沉,看向我的眼神不免有些哀怨之意,“姐姐自然是知道王爷的性子的,只是我自己不放心罢了。” 我自悔这话说得莽撞,叫她多心了。正待拿话岔开,抬眼却见她已是如常安静和气的样子,倒叫我疑心方才是错认了她的怨艾了,于是道:“你一向不把尤静娴放在心上,也说王爷不大理会她,如今怎么倒上心了。” 玉隐微一沉吟,“王爷虽不喜欢她,然而她到底出身世家,颇识诗书,有时能与王爷攀谈几句。”她微有憾色,“终究是我读书不多,在这些上吃亏了。” 于是玉隐把采芷更名为“含芷”,顺势送入宫来。珝嫔不知其中缘故,只当报答当年玄清收留之恩,倒也愿意和我这位清河王侧妃的姐姐亲近。 我这番心思一动,燕宜犹是静静坐着,我晓得昔年的事是玄凌叫她伤了心,她的一腔赤诚生生被冰水覆灭,然而再覆灭,她对玄凌的心肠终是热的。因爱,才生哀怨。 我劝解了几句,只得告辞,扶着槿汐的手在上林苑行走了良久,心思犹被燕宜凄清的身影牵绊不已。上林苑夜风寂寂,吹得满苑枝头残叶簌簌发颤,冬来寒意袭人,也生了萧条之意。我紧一紧身上的孔雀纹大红羽缎披风,足下加快了脚步。有幽幽一缕泣音如脉,缓缓逼入耳中,我疑惑,“这么晚了,是谁在哭?” 小允子忙打了灯上前趋看,过了一盏茶时分,却见小允子引了一人过来,身段窈窕,丽姿含春,不是瑛嫔又是谁?我见她穿一身粉盈盈的百蝶穿花襦锦长衣,身形略微有些单薄。想是在寒风中哭得久了,鼻尖冻得通红,一双妙目也微微红肿着。瑛嫔见是我,吓得一怔,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两步,方才想起要行礼。 我一眼瞥见她系在衣襟上的绢子已湿了一片,于是压住心底的疑惑,关切道:“天寒地冻的,怎么瑛嫔妹妹一人在这里哭?” 她身子轻轻一缩,怯怯道:“嫔妾不敢在宫中哭泣。” 我见她如此欲盖弥彰,愈加温和道:“快到年下了,妹妹可是想家了?”我转身吩咐槿汐,“等下着人去回皇上,就说瑛嫔身子不适,请她家里人来看看。”槿汐答应了一声,我笑问瑛嫔:“本宫擅作主张,不知瑛嫔可还愿意?” 瑛嫔慌忙跪下,“多谢淑妃娘娘厚爱。嫔妾福薄,父母去世,家中已无亲眷,所以才被德太妃从府里挑了送入宫来。” “哦?”我长眉微挑,“既不是思念家人,本宫却不知瑛嫔为何伤心了?皇上对妹妹圣眷颇隆,难不成有人为难你么?有什么委屈只管和本宫说就是。” 她微一踌躇,套着米珠团寿金护甲的手指微微发颤,轻声道:“昨夜凤鸾春恩车接了瑃嫔去。” 我的目光落在她烟笼寒水似的眉眼间,忽而笑道:“宫中嫔妃众多,皇上难免不能兼顾。妹妹须得自己宽心才是,莫要为此伤心吃醋,反倒叫人闲话妹妹小气。” 她抬眸望我一眼,小声道:“娘娘不怪罪?” 我轻轻一笑,“你我都是女子,难免有相思吃醋伤心的时候,本宫亦不能避免,何必苛责于你。”我唇际的笑意逐渐意味深长,“只是这点心思自己须得会克制,若轻易落泪被人知晓,是祸不是福。” 她眼中有晶亮的泪意一闪,旋即屈膝,“嫔妾谨遵娘娘教诲。” 她怯怯告退,我凝视她离去的身影,半晌不语。小允子笑道:“瑛嫔小主可真是够直肠子的,连这等吃醋怄气的事也说出来,可见娘娘德高望重,她不敢撒谎欺瞒。” 我只瞧着小允子笑,槿汐道:“奴婢瞧瑛嫔这是推诿之词。” “她已无家人,这一哭必定不是思乡,皇上喜欢她们三个,素日不是接了她便是瑃嫔和珝嫔,她也不算失宠,要哭何必等到今日。” 槿汐道:“是。妃嫔嫉妒的罪名不小,她情愿冒险受责也不愿说出真相,可见那个真相带来的罪责远比嫉妒之罪要大得多。” 我颔首道:“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何必追究到底,只要她自己不行差踏错就是。”我见小允子讪讪的,便道:“如今已是掌事内监了,凡事别想着奉承本宫为先,多跟槿汐学着点。” 小允子恭恭敬敬答了声“是”,便引着我回宫。回柔仪殿的路必得经过仪元殿,我掰着指头算道:“这个时辰,皇上应该翻了牌子了。” 小允子道:“是。这几日多是滟嫔、荣嫔、瑃嫔、珝嫔和瑛嫔几位小主。” 话音未落,却见仪元殿下立着一名宫装女子,见我远远已经屈膝,“嫔妾给淑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我仔细一看,却是珝嫔。我见凤鸾春恩车便停在她身后,不由问道:“夜黑风高的,你怎么站在这里?仔细吹坏了身子。” 珝嫔望一眼仪元殿,不无害怕地道:“嫔妾奉旨而来,不巧大殿下正在里面,李公公说皇上正生气呢,叫嫔妾先别上去。” 话音未落,已听玄凌的声音直贯入耳,“朕要你背魏征的《谏太宗十思疏》,你背得倒是很流利,想是费了一番功夫;朕问你什么是垂衣拱手而治,你也晓得是治政不费力。可朕问你太宗如何能做到垂衣拱手而治,你只晓得将这篇文章里的死背与朕听。唐太宗善于纳谏,听了魏征这篇文章的谏言难道不是做到垂衣拱手而治的一种法子么?你只知死读书,却不晓得举一反三,难道你在书房师傅也不曾讲过太宗的德政?” 皇长子的声音怯怯的,“《贞观政要》已经讲过了,母后也叫儿臣细细读过。” 玄凌连连冷笑,“你师傅和你母后倒勤谨,你却混账惫懒,你五岁上书房,如今也十年多了,竟不知将书都读到哪里去了?朕记得你前两年还能将《贞观政要》背出好些来,如今竟全浑忘了?亏得你师傅好耐性,若换做朕,在书房看你一天便能气死!” 皇长子大约是跪下了,“父皇息怒!” “息怒?朕倒想是息怒,是你不让朕安生半刻!你是朕的长子,朕不求你建功立业为君父分忧,但求你能为你几个幼弟做个读书的榜样,好让朕少操心些!你却偏偏做出这许多不成器的样子来!” 风大,玄凌的声音远远传下,连他倒映在窗上的影子也隐约有怒气蓬盛。珝嫔入宫未久,不曾见过玄凌盛怒之景,不觉有些瑟缩,惶然地看着我。我微微一笑,“皇上是天子,自然不似王爷这般随和无拘。” 珝嫔温婉一笑,“王爷还没有孩子,他日若有,爱子情切起来只怕比皇上还要管教得紧呢。” 我闻得“孩子”两字,心头突地一跳,脸上**辣的,连寒风扑面也不自觉。再抬头时,已见皇长子满面颓丧地踅了出来。玄凌的怒喝犹被风声拖出长长的尾音,“这三天好好把这文章读通,再不知文义,便不要来见朕!” 皇长子见了我与珝嫔,不免满面通红,忙低头拱手道:“淑母妃好,珝母妃好。” 珝嫔与皇长子年龄相仿,受他如此之礼不禁红了脸,怯怯退开两步。我笑道:“你虽年轻,但长幼之序搁在那里,受皇长子一礼也无妨。”珝嫔这才安心受礼,我道:“你也等了许久,赶紧进去吧。皇上正在气头上,谨记言语温柔。” 珝嫔点一点头,忙进去了。 我瞧着予漓,他已是十六七的少年了,因养在皇后膝下,言行被调教得十分守礼。他的长相本不俗气,一袭蓝狐滚边墨色裘袍华色出众,更添他天潢贵胄之气度。然而他自幼被约束甚严,不免神色拘谨,眸中亦无半分熠熠神采, 三、庭院芳菲次第开 这一年的冬日,便这样寂寂过去了。然而这寂寂,也不过是湖面浮波而已。素来选秀唯有皇后才能陪伴皇帝前往云意殿,其余妃嫔一概不得前往,也是尊崇皇后母仪天下之意。然而这一次的选秀,玄凌却是早早知会与我,定要陪同前去,“皇后坐在那里只是个摆设,朕还是要听听你的意思。” 皇后早被冷落,后宫之事皆由我一手安置,我本不欲拒绝,于是沉吟道:“皇后娘娘自然是要去的,只是祖制所定嫔妃不得陪同选秀,臣妾去了言官必要多事,好好的又要被人议论。不如皇上请贵妃与德妃姐姐一同前往,既是后妃一心的意思,也省得言官只看着臣妾一人。” 玄凌颔首笑道:“也好。终究皇后只看着便成,无须拿主意。” 我盈然望着他,“臣妾晓得,自然要先为皇长子挑选贤内助,再为皇上物色佳丽。” 为着选秀一事,我与贵妃、德妃早早便预备起来。其实人人心中有数,宫中年轻一辈里已有滟嫔、荣嫔、瑃嫔、珝嫔、瑛嫔五人姹紫嫣红,平分春色,此次重在为皇长子选定正妃,所以条件格外严苛。太后又特特将我与德妃、贵妃唤去再三嘱咐,选秀之事当慎重待之,务必要为皇长子选定一位端庄持重的好女子为妻。又道选正妃是要重德不重色,不必只看是否美貌,更要留意言行举止种种,此外还得选几个德才兼备的良家子在皇帝身边,断断不能再出安鹂容与傅如吟这般人物。 这一日玉娆入宫来陪我,正闲话间,我忽地想起一事,便问她:“九王待你可好?”玉娆红晕晕颊,笑着以团扇掩面,“来来去去就问人家这些,也不怕烦?” 我“扑哧”笑道:“我是你姐姐,怕什么。” 玉娆含羞点头,“很好很好。” 花宜在旁忍不住笑道:“很好便够了,王妃何须要说‘很好很好’,生怕人不知道王爷疼王妃呢。其实满宫里谁不知道,王妃每每入宫,都是王爷亲自送到宫门前的,到哪里都是出双入对。” 玉娆笑着掩面,向我道:“姐姐不掌这坏丫头的嘴我便不依,油嘴滑舌地讨人嫌。” 我笑着拦下她,打发了花宜出去,方悄悄道:“你与王爷成婚半年多了,既是夫妻恩爱,为何还不见动静?” 玉娆一愣,才明白过来我话中所指,“呀”一声捂住了脸,羞道:“我怎么知道?玉隐姐姐和六王不是也没动静么?” 我不便与她解释玉隐与清的关系,只道:“你且说你自己的。” 玉娆满面绯红,绞着衣带道:“我真不知道。” 我不好再问,也不便再问,正好槿汐进来道:“庄敏夫人来看望娘娘。” 我与玉娆对视一眼,心想蕴蓉甚少往我这里来,此番前来也不知何意,更不欲怠慢,便起身迎出去,远远便笑吟吟道:“妹妹难得有这样雅兴。” 自皇后被冷落,蕴蓉春风得意,在衣饰上更着意于华贵庄重,今日一袭朱紫色贡缎外裳,绣宫妆样式千叶攒金芙蓉,花蕊上皆缀了莹亮水晶珠子,颈间一抹叠翠繁花丝锦中衫透出一丝春意,映着头上一色赤金嵌朱红玛瑙的十二支景福长绵簪,行动间但闻环佩玲珑之声,整个人便似被笼在那一团金色的光晕中,叫人不敢逼视。相形之下,只着一身烟霞紫吴锦长衣,佩白玉长簪的我倒像是位份在她之下的寻常妃嫔了。 蕴蓉一手牵过我手,细细打量我两眼,方似笑非笑道:“姐姐穿得好简素,难怪表哥总在我们面前称赞姐姐贤惠会持家,倒不似我一味喜爱奢华,不得表哥的眼缘。” “哪有女子不爱丰丽多姿的?”玉娆挽一挽手上的翠玉镯子,悄悄笑道:“别说我大姐姐不敢,连我也不能呢。” 蕴蓉笑看她两眼道:“这可是奇闻了,你们姐妹一位是当朝正一品淑妃,一位是亲王侧妃,四小姐更是九王府最最尊贵的正妃,怎么连略略打扮些儿也不能呢。” 玉娆轻轻摇了摇头,朝着未央宫外扫了一眼,低声道:“姐姐从甘露寺回来,宫里的风言风语还少么?连带着我们也被人可以留心着。人言可畏,不能不忌惮些。” 蕴蓉的眼风瞬时往昭阳殿方向一扬,会意笑道:“她如今很不入表哥的眼,难免满心不痛快,有些怨言也是人之常情。”她近前一些,道:“淑妃可是听见什么了?淑妃贤德,我却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必要为淑妃姐姐分辩才是。” 我摇头,叹道:“她是个多精明谨慎的人,哪里能露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叫我们捉她的痛脚。罢了,都是些不相干的人嘴里说出的不相干的话。” 蕴蓉微微颔首,只是沉吟,“也是。” 我向她笑道:“妹妹难得出来走动,今日兴致倒好。” 她“呵——”地一笑,引过身后一名女子,“这是随国公夫人的养女许怡人,姐姐瞧瞧可是个可人儿么?” 那女子大约十五六岁年纪,容色娇丽,是个极出色的美人儿,恭恭敬敬向我请了安。我随口笑道:“难怪叫怡人,一见之下果然叫人觉着心旷神怡。可许了人家了吗?” 蕴蓉微微偏转了头,看着许怡人的目光似在打量什么精致得意的玩意儿似的,“怡人虽然不是随国公嫡出的女儿,可是国公夫人把她自幼收在身边,养得跟掌上明珠似的,一样的尊贵,怎肯随意许人呢?” 我隐隐猜到她的来意,稍稍绷住笑意,盈盈看向她道:“妹妹最是古道热肠的,可是为许小姐相中什么人家了么?” 蕴蓉曼步至庭下,随手折下一朵雪白香花,道:“好花也得种在淑妃姐姐的宫苑里才开得艳,若随手栽在什么穷家小户里,怎会有这样好颜色?既然姐姐都觉得怡人叫人心旷神怡,不如就让这朵好花在姐姐调教下开在宫里吧,也叫看见的人都能赏心悦目。”我正沉吟,她已牢牢将目光迫在我脸上,“怡人与本宫性情相投,本宫也想宫里多个作伴的人。若姐姐觉得怡人不配入选不适合侍奉皇上,让她在我身边伺候也可。”说罢,只调弄着指尖香花,再不看我。 怡人盈然拜倒,“奴婢蠢笨,能侍奉夫人左右已经万幸,怎敢高攀入选宫中侍奉皇上。” 我在转瞬之间已定下心意,不觉含笑,“妹妹是直心肠的人,这点最难得。怡人既与妹妹性情相投,又是随国公夫人的掌上明珠,我想大选之日,必定能得到皇上的注目。”徐徐上前折下一朵粉色香花别在怡人如云的青丝间,“妹妹就如此花有色有香,定然能得到陛下的钟爱。妹妹既与庄敏夫人亲近,便是和本宫亲近,有空多来柔仪殿走走也好。” 胡蕴蓉唇角微扬,眉色胜春,“有淑妃这番话,我也能安心了。”她仰首看一看如金日光,“天色不早,我也要去向太后请安,先告辞了。” 我殷殷送至仪门下,方与玉娆携手进来。玉娆捧了盏清茶给我,托腮道:“大选还未开始,她就急着往宫里张罗自己的人了。” 我吹一吹茶水,道:“年老色衰,是女人都会怕,怎能不为自己安排后着。”我搁下茶盏,伸手抚一抚眼角,“连我每日晨起也会发觉自己今晨容颜老于昨日,在宫里,色衰便是爱弛,不怪她要未雨绸缪起来。何况在这宫里,防人不够,还得有自己的人,尽管这自己人未必可信,甚至会有倒戈相向的一天。可是多一双眼睛看着多一张嘴帮衬着总是好的。皇后如此,我如此,她也如此,都是一样的。” 玉娆傍在我身边,亲昵道:“谁说姐姐老了,靠得这样近我也看不出一丝细纹来。” 我挽过一缕发丝细看,“青丝未白,心境已老,都是一样的。” 她依着我的手臂,蹙眉道:“姐姐不怕老,心急的人才怕老。她哪里只是为自己的后路未雨绸缪,皇后失宠许久,她这个做表妹难免得陇望蜀。如今姐姐位高权重,若她真有争夺后位之心,倒是不能不防,只怕来日会视姐姐为登上后位的绊脚石呢。” 我感知她的忧心,拍一拍她的手臂欣慰道:“做了王妃心思也细致明白了许多,你不用担心我。” 她点头,“好在她这人心思倒直,没那么多拐弯抹角的。只是那个许怡人像是看着有心思极机灵的,否则胡蕴蓉也不必走这一遭一定要许她入宫。”她又道,“今日那个许怡人的事,姐姐原可不必答应她,或者推说皇上定夺就是。” 我抿了一口茶水,“在宫里心思直的人自然吃亏些,可她却不一样。她的身份是越说得直接皇上越肯接受,无往不利。方才我若不答允,她自然会直接领了许怡人去见皇上,虽说有些不合规矩,但她未必做不出来。何况,皇上对美人是来者不拒的,又不肯拂她的面子。” 玉隐脚尖点着地下一盆盛开的珠红杜鹃,细密的花瓣映着她绯红的金丝蝴蝶云鞋,一色的春意秾艳。她口中道:“她也原可自己带了许怡人去,何必要姐姐帮衬她?如今答允了她,那日大选这许怡人就十拿九稳地进来做她的臂膀了。” “如今是什么时候,皇后虽说失势,却也不曾兵败如山倒,她何必这样去点眼惹人非议?倒累得许怡人受人瞩目,得宠了也未必长久。”茶水的清馨弥漫在唇齿间,余香满口,“好茶”,我忽而明媚一笑,“何况,我方才答允她什么了?” 四、名花倾国两相欢 这一厢许怡人之事才兴起来,皇后这边却已在为皇长子的婚事先挑人了。 彼时正是百初开的时节,而凤仪宫地气和暖,牡丹开得最早最好,自然是艳冠群芳。这一日午后春光醺暖,连殿前芳渚上一双鸳鸯也伴着沙暖慵睡,我斜倚在紫檀床上拍着灵犀午睡,眼看着垂珠帘帐白茫茫低垂散出熠熠柔光,不觉也生出几分慵怠之意。正睡意朦胧间,却听小允子进来悄悄站在了身边。我听得他良久无语,亦懒得睁眼,只道:“说罢。” 小允子陪笑道:“扰了娘娘清眠,皇后宫里传话来,说是请娘娘赏牡丹呢。”我未应声,他自己接口说了下去,“其实名为赏牡丹,不过是替皇长子先相看正妃罢了。何况再相看,也不过是他们朱家的八小姐罢了。” 朱氏一门自太后起已有三位后宫之主,自然不甘权位旁落。只可惜朱氏自皇后姊妹之后再无出类拔萃之女,更兼连连夭亡数位未出阁的小姐,如今最年长的八小姐乃是皇后堂兄的小女儿,不过十四而已。若非皇后在选秀之日已无择定之权,更无力置喙,又何须这般费尽心思。更何况,亲上加亲之举,也能保她后位安稳。 小允子道:“娘娘不去也罢,什么要紧事呢。无论她心里看中谁,终究选秀那日,皇上还是要听您的意思。” 我缓缓起身,拨开重重帘帐,淡淡道:“叫槿汐进来伺候梳洗。”我瞥他一眼,“皇后是中宫之主,太后至亲。切记,谨言。”小允子忙忙垂首,不敢再说话。 还未入凤仪宫宫苑,远远便听得笑语盈盈,如斛珠倾落,异常热闹。我问:“皇长子也在么?” 宫门上一个小内监道:“回淑妃娘娘的话,皇长子已在了。” 皇后病中喜静,这些日子来凤仪宫一直冷冷清清,这样热闹倒是极难得的。只见满苑衣香鬓影,莺声燕啭,人面春花相映辉然。这般春光可人,皇长子却只枯坐在皇后身侧,满面恭顺,却不见他抬眼细赏。皇后含笑看着眼前十数佳丽,再瞥一眼皇长子神情,不觉微微蹙眉,旋即含笑道:“皇儿可有中意的女子?” 皇长子抬头迅疾扫了一眼,忙又低头道:“母后慈爱,有母后做主即可。” 皇后伸手抚一抚皇长子衣襟上的团福蛟纹,温言道:“你自己放出眼光来挑,若看中了哪一个,自己去求你父皇。你如今长大了,母后只为你安排,不为你做主。” 皇长子愈加低头,一转脸瞧见我,如逢大赦一般站起身来,“淑母妃万安。” 众人闻得声音,皆停止了嬉笑,一一跪在皇长子身后,诚惶诚恐,“淑妃娘娘万福金安。”此中唯有一人远远站在后面,亦未行初见嫔妃的跪拜大礼,只屈膝一蹲算是见礼。我见她神色倨傲,衣饰亦十分出挑,远胜诸人,心中已经有数,只作不见而已。 皇后取过茶盏抿了一口,淡淡道:“寻常相见而已,不必行这样大礼。” 我和颜悦色道:“起来吧。今日初次相见,来日云意殿选秀,与诸位小姐还有相见之日呢。”说罢含笑看着皇长子,“皇长子愈发长高了。” 皇后意在正妃之选,只邀请了我与德妃来应景。不过片刻德妃便已到了,趁皇后不见,悄悄笑道:“拉了我们在,来日说起来皇长子看中了哪一位,也好拉上我们说嘴,那是皇长子自己的意思挑中的,不是她说了算,就连咱们也是中意的。” 我只吟吟一笑,微微摇头不语。 此刻一后二妃皆已入座。皇后亦吩咐十数女子一一坐下,“今春凤仪宫的牡丹开得早,恰好又逢选秀之年,当真是好兆头。今日邀请各位入宫,一来是赏花,二来也是彼此亲近之意。”说罢又看我与德妃,“今日来的几位小姐,无一不是出身公卿的大家闺秀,又是这批秀女中最出挑的,容色既美,又识诗书,举止端庄。皇上曾向本宫说起,今年选秀,是重在为皇长子选位正妃。淑妃宠冠后宫,自己又有着皇子,就当为来日三殿下选正妃试试手吧。” 言下之意,皇长子挑不入眼的才会放进宫里封为低等宫嫔,且有宠冠后宫的淑妃,新人们前途如何,茫然未卜,自然不如成为皇子正妃稳当。 话音未落,众位女子看向皇长子的眼风也仿佛被春风染上了娇艳欲滴之色。皇后微微一笑,只作不觉,一一介绍过去,被言中的女子便含羞行礼,趁着行礼的间隙一个俏生生的眼风便递了过去。待到最末一个时,皇后的语气已带了微不可觉的郑重,“这是太学礼官朱衡铭——也是你堂舅舅的幼女,家中排序第八,你也该叫她‘表妹’。” 我冷眼瞧过去,正是方才神情倨傲不愿行跪礼的女子,此刻也依旧是淡淡的样子,像极了皇后平时那股冷淡端庄的神气。只是,她并不是十分美丽的女子,浅芽黄色盛装之下,原本俏丽的眉梢眼角也被刻意矜持的气息衬得黯淡了三分。 皇长子依言称呼:“表妹” 听见予漓的话,她亦只是欠身,“臣女小字茜葳。” 皇长子颔首为礼,再不多言。朱茜葳细白的牙齿微一咬唇,也别过脸不再说话了。德妃所到之处必带胧月,此时胧月早已闷了,见茜葳裙上绣着的东方晓色一般的滴露牡丹绣得十分精致,不觉玩兴大盛,伸手抚了一下,吃吃笑道:“这花和母后宫中的牡丹一样好看呢。” 朱茜葳笑不露齿,异常端庄,“多谢帝姬夸奖。”双手轻轻一翻,仿如不经意般把胧月抚摸过的地方悄悄掸了一下。德妃眼见已是眉头微蹙,挈过胧月的手笑道:“那边几朵‘玉版白’开得好,母妃带你去看。” 我心下亦生不悦,皇后耳聪目明,如何不觉,旋即笑道:“今年本宫宫中的魏紫开得最好,诸位尽可自行观赏。” 众人闻言散去,皇长子一袭秋香色长袍伫足花前,正是最矜贵的名品姚黄,金灿灿的花朵开得繁复错落,每一朵皆如玉盘大,姿态巍然,凝露含香,恰似一轮旭日初升。皇后扬一扬脸,茜葳起身捧了一碟果子上前,道:“听说殿下喜食姜香梅子,臣女特来进与殿下。” 暖风熏得人醉,秋香色长袍的皇长子与芽黄衣衫的茜葳并肩立于金色耀目的花朵之侧,宛如一对璧人。 皇长子拈过一枚,淡淡笑道:“也说不上喜欢,只是母后说梅子生津止渴,姜能暖胃,所以制成果子要我多食。” 茜葳正色道:“皇后是为殿下身子着想,殿下应该听从皇后之意。”说罢又双手奉上一枚。 皇长子不置可否,只看着胧月扑蝶追燕、轻嗅花香的身影,道:“你似乎不喜欢小孩子。” 茜葳蹙眉道:“小孩子总是顽皮不懂事,我们做大人的无须计较,也不必理会他们。臣女这身衣裙是为觐见殿下特意所制,若让人碰坏了可怎么好?” 皇长子闻言一笑,接过茜葳手中的果子唤胧月,“绾绾过来。”说罢搂过胧月,“这些姜香梅子是你最爱,都给你罢。” 胧月欢喜一笑,牵着皇长子的手道:“大皇兄最疼胧月了。”茜葳脸上红白不定,只好别过脸去再不做声。 我笑向皇后道:“大约我们在这里,孩子们也会不自在。” 皇后微微颔首,“外头起风了,淑妃陪本宫进去更衣吧。” 我才要应声,胧月却跑来牵我的手,嘟嘴道:“母妃不见了,淑母妃陪我去找找吧。”我环顾左右,果然不见德妃踪影,皇后亦不欲为难,道:“你去吧。” 才转了一周,已见德妃从仪门外进来,我便问:“怎么出去了也不说一声?幸好皇后未曾怪罪。” 德妃“嗤”地一笑,“她心心念念在朱氏的荣华富贵上,怎么会理会咱们。”她笑道:“凤仪宫闷得紧,也没咱们的事,不如去上林苑逛逛,那边的牡丹花也开得极好呢。”她瞥见皇长子与朱茜葳闷闷相对,身旁一干女子或拉他赏花,或与他说话,不由道:“皇长子很不自在呢。绾绾,你去拉大皇兄去沉香亭赏花,告诉他那里的牡丹花亦开得好。” 胧月点点头,“我也瞧大皇兄被闹得头疼,哪里能赏花呢。”说罢,欢欢喜喜去了。 凭栏而望,繁花锦绣里重重宫阙的飞檐翘角宛如印在五色迷离上的影。我看着围着皇长子极尽妍态的女子,如此天家富贵,如何不叫人心醉神迷。 说是去上林苑,太液池夹岸桃花敷水开,轻红飞乱于黄绿不匀的柳色却牵不住德妃一丝赏玩的雅兴。我素知她不是莽撞之人,便也不多问,只随她往沉香亭去。还未走近,便已听得丝竹歌舞之声悠扬,大约是有人错了拍子,乐声停了片刻,又再度响起。我循声而去,见沉香亭畔一位玫瑰色春衫的女子正按歌起舞。她连转了十几个胡旋,复又停下,似有苦恼之色,便向乐师道:“我还转不满十六个胡旋,再来,再来!” 乐师好言劝道:“许小姐已练了一个中午了,也该歇歇了。” 那女子似是赌气,“转不满十六个胡旋,我便不歇息。” 几位乐师相视苦笑,只得重拨丝弦。我轻轻一笑,唤道:“怡人妹妹。”她转身看见是我,略带些惊愕与尴尬,忙迎上前来,欠身行礼,“臣女偶然练些雕虫小技,叫娘娘见笑了。” 她想是练得辛苦,满面通红,娇喘微微,额上沁出些晶亮的汗珠。我笑道:“你若想学胡旋舞,何不来问我?” 她愈加脸红,垂首低眉道:“臣女怕打扰娘娘。” 我取下臂上金线昙花披帛交到德妃手中,向许怡人道:“平举双臂,手臂一定要直,但切忌过分用力,定要做到柔若无骨之态。足尖踮得高,深深吸气,十六个胡旋转完,一口气正好吐完,气息平顺,才能做到轻盈完整。”说罢,我亲自示范与她看。 许怡人极聪明,不过三四次便学得很好,她惊喜不已,“请娘娘收臣女做弟子吧。有娘娘教导,臣女便不会学得这般吃力了。” 我忙道:“怡人妹妹是随国公的千金,怎么好委屈做本宫的习舞弟子,那是万万不可的。” 怡人神色一黯,似生了委屈之意。德妃见机知意,笑着嗔我道:“那有什么要紧,你是舞中国手,怡人妹妹又诚心求教,两人既然投缘,何不成全这段佳话。” 怡人喜不自胜道:“还请娘娘多指教才是。” 我忙扶住她,笑吟吟道:“妹妹有庄敏夫人帮衬,入宫自是情理之中,学舞也能为妹妹博得皇上青睐。” 怡人忙垂首道:“臣女不敢这样想。” 我挽住她的手,推心置腹,“你现下是我的弟子,我自然也要教你,免得你白费辛苦。——这胡旋舞你不学也罢,皇上已有半年多爱不看这舞了,一看便道头晕眼花得紧。” 怡人微微吃惊,“皇上从前不是极喜欢胡旋舞么?” “那是从前,我不妨告诉你,自安氏以五石散毒害皇上之后,皇上的身子便大不如前,——其实是差了许多。虽然也常常笙歌夜宴,但并未上心去看。瑛嫔是最擅胡旋舞的,如今也不大跳了,改跳了竹枝舞。其实皇上偶尔得空,不过是在几位年轻的嫔妃那里消磨辰光,也极少看旁人的舞了。” 怡人微见惊疑之色,德妃笑道:“皇上最常和淑妃在一起,自然是淑妃最知皇上喜好,不信你可去问问身边乐师,淑妃最擅惊鸿舞,是否也许久不舞了。” 见几位乐师纷纷颔首,怡人面上渐显沮丧之色。德妃笑向我道:“不过再怎么说,终究是新宠不敌旧爱的。你虽然不舞,皇上对你还是爱重逾常,瑛嫔、珝嫔、荣嫔几个再如何能歌善舞、骑射弹唱,终究也不过是嫔位罢了。皇上也是一时新鲜劲,劲头过了,再加上新选宫嫔进来,她们几个也不过和在冷宫里一般熬日子罢了。” 我急忙看了德妃一眼,笑着掩饰过去,“德妃姐姐说笑罢了,妹妹别往心里去。何况即便这样的事宫里年年有,也断不会落到妹妹这般豪门闺秀身上。” 怡人缓缓凭栏坐下,唇角悄然漫上一缕愁苦之意,只是望着一丛深色牡丹沉思不已。 德妃自悔失言,忙拉住我道:“出来这样久,皇后必定寻我们了。我也想看看,今日为皇长子相看正妃,是哪家的小姐最合人意呢。” 我挽过烟翠披帛,摇头道:“罢了罢了,那些所谓千金自恃身份高贵,十分倨傲,皇长子喜欢温柔和顺的女子,只怕都看不入眼呢。” 我与德妃边行边言,渐渐行得远了。大约一柱香过去,我与德妃复又回转来,一湾碧水迤逦如绸绕沉香亭而过,水声淙淙如鸣琴。两边花木葳蕤,芳草青郁,几位乐师已经散了,唯见沉香亭前面的几大丛牡丹,映着一身玫瑰色的许怡人,开得明艳欲燃。 立于丛丛佳木之后,德妃望着远处,忽而展颜笑了,“胧月真是个乖巧的孩子。” 春日的阳光带着薄薄暖意,有透明的淡金色,拂过沉香亭四角飞起的碧色琉璃瓦,拂过丛丛雍容牡丹,细碎地洒在一对男女身上。 胧月好奇道:“这花的颜色怎么和早晨母妃带我来时不一样了?” 予漓一时答不上来,不免踟蹰。怡人握着胧月的手,温柔细语,“此花唤作‘美人面’,朝则深红,午则深碧,暮则深黄,夜则粉白,昼夜之内,香艳各异。岂非像美人面孔,一日多变,嬉笑怒骂,喜嗔皆宜。” 胧月知道怡人喜欢自己,抬手指一指她面庞,笑道:“姊姊便是美人面孔。”怡人面色绯红,胧月愈加不依不饶,“大皇兄说是不是?” 予漓微微含笑,“名花倾国两相欢。” 沉香亭畔牡 五、沉香亭外倚栏杆 这几日细雨霏霏,空气里弥漫着带着花香青草气味的潮湿气息,大捧大捧的桃花沾雨欲湿,渐渐盛放到极致,透出欲仙欲死的缱绻奇香。我自仪元殿为玄凌送了枸杞桃花羹回来,豁然闻得这样铺天匝地的湿润香气,不觉闭目沉醉,却听得轻轻一声唤,“淑母妃。” 我睁眸一望,上林苑沉香亭侧,正是举伞独立雨中的予漓。 我温婉笑道:“殿下雨中赏景,颇有雅兴。” 他颇为踌躇,似有话要说。片刻,只道:“母妃可是从父皇处来么?父皇今日心情可好?” “雨天人易烦闷,何况案头堆积如山。” 他陪笑,似有些担忧,“有母妃帮忙看阅奏章,妙语连珠,想必父皇不会烦闷。” 我见他欲语还休,不觉想起方才玄凌所言,“予漓这孩子这几日请安来得勤,总像有什么话要说却不敢说似的。” 我当时便笑,“儿子来尽孝心皇上还犹疑,皇长子是纯孝之人。” 玄凌一嗤,“朕倒这样想,只是见不得他那优柔寡断的样子。” 我抬头见予漓微锁的乌眉,其实他温和得有点懦弱的性子是很像他的母妃的。我正欲说话,一眼瞧见他擎着的伞是淡淡樱色底子的油纸伞,上面是疏疏落的写意山水,横刺里一枝玫瑰含露欲滴婉娈而出,极是动人。留心瞧去,那工笔手法偏于纤弱,并非宫中画师的手笔。 我心念一动,于是温言道:“皇上最近总夸赞你常去请安的孝心,说殿下是要成家立室的人了,懂事许多。” 他眉间一松,“父皇难得夸赞我。”他停一停,试探着道:“儿臣对选秀一事不甚了解,想请教淑母妃。” “殿下但说无妨。” “选秀那日,选秀那日……是否儿臣选中了哪位秀女即可?” “自然不是。”我含笑看他,“身在帝王家,亦不可废了父母之命,自然是要皇上与皇后做主。” 他目光一黯,低声道:“如果儿臣挑选的人母后不中意呢?” “天子一言九鼎。”我只含了温和的笑意看他,“殿下似乎已经有了意中人。”见他慌忙摇头,我故意道:“可是朱家八小姐?亲上加亲,那皇后自是乐见其成的。” 予漓耸一耸眉心,“淑母妃一向善解人意,莫拿儿臣取笑。”他想一想,“父皇是天子,此次选秀自然是父皇先择人选充斥掖庭。” 我心中好笑,抬眼看一看满目桃花琳琅,“此次选秀重在为殿下选妃,掖庭人选等殿下中意后再说。所以那日殿下也忙,既得顾着自己放出眼光来挑,更要顾着看皇上皇后眉眼间的意思,再决定将手中玉如意交给哪家小姐。” 予漓神色一怯,“儿臣自知愚笨,一定会顾此失彼。万一父皇不中意……”他眸中渐渐流露焦灼的神气,仿佛很不安心。 “选妃是一辈子的事。虽然天家多妻妾,可要找一个既明理又可心意的人白头厮守,主理家事亦不容易。其实皇上也向本宫提过,选妃之事终究要看殿下您自己的意思,否则皇上再如何中意,夫妇不合到底也成怨偶。皇上也知皇后心疼殿下,怕关心则乱,所以少叫皇后置喙此事,皇后才要事先安排殿下与各家闺秀见一见。皇后其实早为殿下指点迷津——‘若看中了哪一个,自己去求你父皇。你如今长大了,母后只为你安排,不为你做主。’那么殿下若有自己的主意,何不先悄悄告诉了你父皇,也是殿下的孝心。” 予漓愈听神色愈松弛,到了后来,眉梢眼角几乎要飞起来,满盈盈地都是笑,“多谢淑母妃指教。” “本宫何来指教,不过是鹦鹉学舌记得皇后娘娘的话罢了。倒是得提醒殿下,若殿下真有了意中人,悄悄地问问皇上的意思即可,若传出任何风声来,一来要议论殿下不自重,二来成与不成都落了人闲话。——殿下可是来日要身当大任之人。” 予漓一揖到底,“成与不成,儿臣都谢母妃一番照拂。儿臣自当铭记于心。” 我愈加笑得和婉,“你我一家人,倒说起这生分话来。本宫先走一步,沉香亭畔牡丹出众,本宫祝愿殿下能花好月圆。” 到了夜间,我正坐于内殿陪胧月把玩一把烧槽琵琶,那是先朝杨淑妃的爱物,收拾库房时理了出来,那琵琶槽是些逻檀木制成,光亮可鉴,有金丝红纹形成的两只凤凰,弦是西越国所贡的渌水蚕丝制成,音色如新,婉转玎玲。胧月素来心性跳脱,一见之下倒喜欢得紧,太后便赐了她,先叫放在我宫里校弦。于是胧月夜夜手不离弦,到我这里来拨弄几下。 翠竹窗栊下,霞影纱影影绰绰映着窗外一本新开的西府海棠。雨线漫漫,打在檐头铁马上,打在中庭芭蕉上,桃枝上犹开着粉色的花,声音清越。 胧月素来最爱听雨声,此时却神情专注拨着琵琶,那是乐师谢金娘新教她的一首曲子,音律简单,在这雨夜听来,却隐隐有哀怨之调。我不觉笑道:“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胧月倒能深领琵琶幽怨之意。” 话一出口,隐隐觉得不祥。胧月正在学王安石的诗书,自然知道王昭君的典故,侧首甜甜一笑,“人生乐在相知心,实在无须公主琵琶幽怨多了。” 我倒不意她是这样想,便笑着喂了了一片果脯到她口中。夜色更浓,花宜上前又点上几盏灯,将灯芯挑一挑,爆出一朵小小的灯花。却听一把声音道:“灯花爆了,可是有什么喜事么?” 我转首见是玄凌,笑容愈恬美,“皇上即将再得新宠,又是要做家翁的人了,如何不是喜事?” 玄凌“嗤”地一笑,“此次选秀重在为予漓选妃,宫嫔之事本是充数而已。若说起来,朕若成了家翁,你也要做人家姑,以后日日被人这样称呼,你怕不怕被唤老了?” 我撇一撇嘴,轻笑道:“臣妾哪里配让齐王妃称呼‘家姑’呢?皇上与皇后才是正经的翁姑。” 玄凌刮一刮我的鼻子,笑意愈深,“愈加小孩子醋性了,也不怕胧月笑话。” 胧月“噗嗤”一笑,做了个鬼脸,自顾自拨着琵琶玩。 他推一推我,“见朕来了也不让朕坐下,你可越来越霸道了。”我笑着啐他,不情愿地让一让,他便靠着我在妃榻上坐下,“说起做家翁的事,有件事朕要听听你的意思。” 我随手捡过一枚橘子剥着,口中仍不忘和他赌气,“臣妾能拿什么主意,听着便是了。”玄凌摘下我挽发的玉牙梳,徐徐划过我如缎的乌发,像要梳理什么心事一般。“午后予漓来请安,说是看中了一个叫许怡人的秀女,想纳她为妃。朕一打听,是蕴蓉举荐的人,偶尔会住她宫里。” 我一怔,回头看玄凌,“臣妾知道那个秀女,是随国公的养女,人是极端正秀气的。只是……”我看他一眼,“蕴蓉妹妹曾告诉臣妾,要臣妾留她侍奉皇上。” 他“哦”了一声,淡淡道:“蕴蓉有心了。”他略略有些生气的样子,“既然是蕴蓉为朕准备的人,予漓怎的看中了。这孩子确是不知好歹?” 我递了一瓣橘子给他,轻声细语,“这事蕴蓉只和我提过,怕是皇上也不知道,皇长子如何得知?至多是机缘巧合罢了。”我抿嘴而笑,“难为了皇长子来和皇上说这番话呢,看来这许怡人确是有动人心处。” 玄凌若有所思,“也是,这孩子一向在朕面前怯懦,如今敢来说这个话,倒也难得。” 我微微颔首,“皇上一直说皇长子气性不佳,如今看来是很有些气性的呢。果真男儿有贤妻是极要紧的。” 玄凌含笑,“如此说来,那许怡人当真不错。若她能让予漓有些气性,朕倒是放心了。” 我忽然敛了笑意,犹豫道:“许小姐是蕴蓉为皇上准备的,怕她知道了要吃心呢。且前几日皇后已为皇长子安排相看了十几个最出挑的秀女,还有皇后母家的朱茜葳。” 玄凌轻哼一声,很是不以为然,“相看不过是幌子罢了,归根结底还是为了朱茜葳罢。朕已不许皇后过问选秀之事,可她还是费心不少。” 我温言劝慰,“毕竟是皇后亲自抚养长大了皇长子,母子情深。” “朕也希望是母子情深,皇后隐约和朕提起,朱茜葳姿容虽不出众,但性情十分和顺。” 胧月闻声转头,眉心隐隐有怒气,忿忿道:“母后说得不对!那个朱八小姐很不喜欢儿臣,儿臣喜欢她裙子上的牡丹花摸了摸,她嫌儿臣手脏,赶紧抹了。”她搁下怀中琵琶,扭股糖似的往玄凌身上爬,“儿臣不喜欢那个朱八,大皇兄若娶了她,一定也不喜欢儿臣了。” 玄凌一向最疼这个女儿,几乎气得发怔,“童言无忌!看来皇后察人不明,任人唯亲了。她既然嫌朕的帝姬手脏,自然也很嫌弃皇家了。朕也不会勉强她!” “那么蕴蓉那里……” 他冷道:“朕晓得蕴蓉的心思,她千方百计举荐佳丽给朕,无非是要朕不要冷落她,朕会善待她,无须她费尽心机!” 我温婉依在他臂膀上,“蕴蓉是有心人,最体贴皇上的心思,皇上看重皇长子选妃,若有合意的人选,她必是肯的。”我摇一摇他的手,“只怕皇上到时见了许怡人会不舍得。” 玄凌绷不住笑,“别说玩话。随国公的养女,门楣不算特别高贵,然而朕是看重她能让予漓有心性些,其余都不是要紧事。等选秀那日朕再好好看看,若真是好的,朕自然允准。” 窗外雨声沙沙。我伏在他胸前,静静想,这雨真好,原本隔得渺渺无极的天与地,就这样连在一起,难舍难分。恰如缘分与人为,随意一牵,便是一段姻缘。 六、姹紫嫣红开遍 乾元二十四年三月十六,正是春光融冶时节。 春日的阳光如轻绸软缎静静铺满未央宫的每一个角落,庭院内十六株花树开得白纷纷如新雪初绽,树枝花间彩蝶翩翩纷飞,格外好看。不过这一切都比不上云意殿内的选秀盛事,所谓春光如醉,此刻皆在云意殿中。 因皇后身子仍然需要静养,不宜过分劳神,故而让我与贵妃德妃三人前往相陪,一后三妃陪同皇帝在云意殿内甄选。秀女早已由初选过两遍,生肖八字不可与皇帝相冲,不可有残疾疤痕,不可口吃口重,种种条件,细到嗓音粗细皆在考选之列。今日能来到云意殿的秀女,自然都是难得一见的佳丽。 天际尚有半弦冷月未褪,我便起身盛装。这是大周开国以来第一次妃子亲与选秀大典,不能不隆重待之。我如此,想必德妃与贵妃亦如此。 想起昨日午后还与德妃笑谈,前朝老臣正一品司空苏遂信听闻淑妃出席选秀大典,立刻上奏玄凌指我“狐媚君上,败坏宫规。皇后健在,竟敢僭越犯上。”直到玄凌笑吟吟劝他,“皇后的确健在,身子却不好。况且淑妃若狐媚,同去的德妃与贵妃不也成了狐媚。淑妃协理六宫,却不专断跋扈,凡事皆问询于贵妃与德妃,极为贤淑,乃是后宫的表率。” 我笑言,“没有德妃姐姐与贵妃姐姐,我便是狐媚惑主;有了两位姐姐,我便是贤淑的表率,可见两位姐姐才是贤淑的大旗,我到哪里都得躲你旗下才好活着。” 德妃笑得打跌,“没有你,我与贵妃姐姐不过是架空了的德妃与贵妃,自己寻地方凉快去罢了。不必说贵妃姐姐,就是失了生母的温仪,如今有谁敢小瞧她!” 我合上双眸不语,满朝文武,谁不会看玄凌的脸色。而司空苏遂信,他是老臣呵。当年力保朱氏登上后位,如今,如何能看我一点点将皇后宝座蚀空。 槿汐的手势均匀轻柔,紫葵粉将一张脸妆点得精致而细腻,浑然不见昨夜为玄凌看阅奏折至夜半的疲态。我轻轻一笑,老臣贵在“老”,两朝元老,辅佐帝王。然而,也失之于“老”,我何必与他斗,他的敌人是时间。 睁眸时槿汐已为我梳妆完毕。我慵懒的微笑,因为主持选秀大典,所以穿了茜色翟衣,比正宫皇后的朱紫略暗一色。衣着太过华美,总有喧宾夺主之嫌。毕竟,皇后尚在其位。衣着太过简约,又是不敬礼仪。这样盛典,岂可疏忽。我无意在此等场合挑衅皇后权威,徒起风波,因此还是中规中矩地佩戴淑妃礼制的赤金缀玉十六翅宝冠,梳望仙髻,别无他饰。 天方亮,皇后宫中的绘春已来相请,“淑妃娘娘万福金安。秀女已在云意殿候选,皇后娘娘命奴婢来请淑妃娘娘,莫误了时辰。” 辇轿早已备好。待得入殿,皇后早已端坐其上,我轻笑,人前,她永远是气度不失的正宫皇后。贵妃之位居左侧,我与德妃在右侧。玄凌尚未到来。三妃之中,我是最末一个到。 静宏深远的大殿中,站满了如花堆玉的秀女,却安静得连衣声窸窣也不闻,亦无人教识,已有秀女带头跪下请安,山呼之声盖过环佩玎珰,“淑妃娘娘万福金安。” 我和颜悦色吩咐了“起来”。我向皇后行礼后,再与贵妃、德妃互相问安。 待到坐定,德妃悄悄在我耳边笑,“方才皇后先到,秀女们请安可没有这样整齐恭敬。” 我瞥一眼容色端正的皇后,低低道:“宫中吹什么风,宫外下什么雨,向来如此。” 德妃看向皇后的温和目光里透出无限苍冷,“淑妃得势,皇后无宠,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有谁不知呢?” 待到玄凌来,一众秀女目光皆被点燃,似暗夜里亮起的明星灼灼。一番行礼过后,选秀开始。 其实无甚新意与意外,此番选秀重在为予漓。而我与玄凌心知肚明,这一番功夫皆已落定在许怡人身上。 我端居高座,只是有些茫然有些迷醉地俯视着那些娉娉婷婷的女子。坐在这样高远的殿堂深处,妙龄众生之上,听着内监特有孕的尖细嗓音报着每个女子的家世、姓名、年岁;听着德妃偶尔在我耳边私语评论几句秀女的样貌;看着成排如花似玉的容颜遵照宫规虔诚而恭敬地下跪行礼,仰头面圣;看着她们流转的目光柔婉地流过玄凌的脸,流过炫耀的宝座,流过她们对未来荣华的期许与忧虑。 她们,多么像极了从前的我,从前的眉庄,从前的安陵容。 时光一宕,只叫人觉得无情。云意殿还是云意殿,只流转了花样容颜。如今,只剩下我独自置身宝座之上,看着从前的时光仿佛又回来眼前,一场镜花水月的繁华。 “太学礼官朱衡铭之女朱茜葳,年十四!”内监念到这个名字,音调拖得格外长。 玄凌转首问皇后,“朱衡铭——是皇后的堂兄?” 皇后端容半日,此刻方有了破冰的笑意,“是。堂兄自幼得母后教诲,是极老成的人,茜葳是堂兄的幼女,秉承了她父亲的性子,倒是懂事。” “懂事便好。”玄凌唤她,“你上前几步。” 茜葳依言上前,皇后扬一扬脸,德妃会意,举起盏中茶水往地上一泼。茜葳却是从从容容踏水而过,并未有半分迟疑犹豫,也无避让之色。 玄凌不觉含笑,“确是朱氏的好家教。” 皇后微微含笑,如春风吹动波心,“茜葳今年十四,予漓十六,年龄上也堪相配。倒非臣妾偏心,只是很喜欢茜葳的稳重,恰如淑妃当年。”她笑着看我,“妹妹当年也是如此,可还记得?” 玄凌忆及往事,不觉唇角含了温柔笑意,打量茜葳道:“今日的打扮也很妥当,清简而不失贵重。” 茜葳着一身葵色纱地彩绣花鸟纹大袖衫子,一条烟水绿牡丹纹齐胸襦裙,的确衬得她颇有几分楚楚。 站在茜葳身后两列的正是忧心如焚的许怡人,她咬着嘴唇,鼻尖沁出晶亮的汗珠,奈何她前面的秀女太高,实实遮住了她的容颜。 这几日玄凌朝政繁忙,或许忘了许怡人之事亦有可能。我心口不觉吊起,因着朱氏的缘故,玄凌似乎还是喜欢朱茜葳的,若等他开口定下了茜葳,之前种种功夫,可都是白费了。 我莞尔一笑,“皇后抬举了。臣妾当年哪有朱小姐这般年少稳重,不过是误打误撞罢了。”我眼波温柔,只定在玄凌身上,“皇上最心疼皇长子。朱小姐出身后族,身份尊贵,匹配给皇长子倒也堪宜。朱小姐与皇长子本是姑表之亲,不知素日宫中来往可曾见过,彼此可还心仪?” 皇后正待要说话,德妃恍若未觉,笑吟吟道:“朱小姐很会选衣衫颜色,烟水绿原是皇上喜爱的颜色。臣妾倒记得,皇长子素日倒很喜欢樱色。说起来,若皇长子看见了朱小姐,也会觉得她更合皇上的眼缘呢。” 玄凌摇头轻笑,“德妃和淑妃在一起久了,惯会淑妃那些油嘴滑舌。” 德妃盈然一笑,举起障面的水墨团扇遥遥一指,“话说起来,与朱小姐同列的不是有一名着樱色的女子么?” 玄凌随手一招,出来是正是许怡人,一色樱子红对襟碎梨花绡纱新衣,底下月白色水纹绫波裥裙,横挽一支梅花银珠长簪,清爽中不失娇艳动人。 司礼内监唱道:“随国公养女许怡人,年十六。” 玄凌闻得“许怡人”三字,眉心一动,便往下瞧去,不觉颔首道:“姿容不错,年岁也与予漓相当。”他问立于阶下的怡人,“可读过书么?” 怡人不假思索,“《女则》之外,也略读过《诗》、《书》。” 玄凌想一想,“朕考一考许氏与朱氏,你们各自想好再回答朕。”二人恭声答了“是”。玄凌道:“《诗经》开篇《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作何解?” 茜葳略一沉吟,从容不迫道:“诗三百,思无邪。《关雎》是讲后妃之德,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yin其色。身为贤德后妃,应为君主求取淑女,繁衍子嗣。” 这是毛夫子所解《诗经》,圣贤所解,必不会有差池。皇后含笑颔首,端过茶盏饮了一口,颇见轻松之色。 怡人颇为踌躇,只是沉默不语。经不住内监再三催促,片刻,她似下了极大的狠心,镇定神气,仰面含笑道:“诗三百,贵在民风淳朴,举止自然。淑女与君子皆出自民间,淑女窈窕,君子见而思之,可见百姓不顽化;君子求之不得,亦不失礼,只辗转苦思,可见民风淳厚,并非强取豪夺之人,乃是教化之功。所以臣女以为,《关雎》只写民风,不讲后妃之德。民间皆是淑女君子,品格高贵之人不拘于后妃之间,天下又怎会不大治呢?” 玄凌沉吟片刻,含笑抚掌道:“以小礼而见大德,很好。” 皇后眉心微蹙,轻轻向玄凌道:“听闻随国公只有两子,这许氏是养女,门楣不高。” 玄凌看她一眼,依旧笑着,“皇后心中已经先入为主了么?朕求淑女为媳,未必要出身豪门。” 皇后忙垂首,“那倒不是。”皇后想一想,“皇上不让臣妾多置喙此事,不如……让皇长子自己择选吧,毕竟是他自己的婚事。” 德妃笑着看了我一眼,转首向皇后道:“其实皇上与皇后拿主意就可以了,何必要问皇长子呢。皇长子终究还是要听两位的。” 皇后略一迟疑,瞧见玄凌看向怡人的赞许神色,眸光倏然一沉,道:“请皇长子自己做主吧。” 片刻,皇长子已到,皇后温言唤他上前,为他正一正束发金冠,“这许氏与朱氏都是父皇与母后相中的,你自己选定了谁,把玉如意交给她就是。”她郑重叮嘱,“娶妻娶德,该是你自己拿主意的时候了。” 予漓握了如意在手,迟疑不定,“还请父皇母后为儿臣做主。” 玄凌蹙一蹙眉头,“现下不必求谁问谁,你自己拿定主意就是。” 予漓见皇后面无表情,玄凌亦不多言,求助似的看向我,温厚的面庞满是优柔之色。我温和道:“殿下去吧。娶妻可是一辈子的事呢,最紧要感情亲厚,才能夫妻和睦,皇室祥和。” 予漓略一踌躇,再不多想,径自往许怡人身前走去。皇后面色顿时一变,呼道:“漓儿——” 予漓猝然回头,那股优柔神情如浮云再度蔽上眉心。他犹豫着恭顺道:“母后有何嘱咐?” 皇后和颜悦色一笑,“母后能有什么嘱咐,不过是提醒你玉如意重,小心拿稳了才是。” 予漓的沉默似死水般在殿中蔓延,他眼神间无奈之色渐重,轻声道:“是。” 我心中微微发急,只冷眼看着下面,目视同样焦灼而无奈的许怡人。 她抬起的眼帘正撞上我冰凉目光。她是何等聪明样人,怎会不知自己已在被皇长子选择之列,一旦落选,连玄凌都不会再纳她。如此兴冲冲入宫,惨败而回,只怕连随国公府都不能再立足。 不过是一瞬间的软弱,许怡人轻掠长鬓,鬓角一朵斜簪的娇艳牡丹轻巧落在足下,她低低唏嘘一句:“可惜了这朵‘美人面’。” 予漓蓦然深吸一口气,手势一缓,玉如意生生从茜葳面前划过,顺至怡人面前。 皇后神色一黯,正要出言,可再来不及,怡人的双手已牢牢握住如意,平举下跪,盈然笑意若一朵娇艳玫瑰绽放在她晕红双颊,“臣女多谢殿下厚爱,多谢皇上皇后厚爱。” 皇后郁然吁出一口气,似是长长一句轻叹,尾音融入云意殿静谧的空气中。朱茜葳难掩失望之色,慢慢退回列中。予漓似乎有些不安,看着皇后道:“母后不同意么?” 皇后默默摇头,旋即恢复神色,“没有。你有自己的主意,母后很欢喜。”她停一停,意味深长道:“皇长子果然长大了。” 予漓颔首,伸手握住如意柄,牵过怡人一并行礼。玄凌微笑颔首,“极好。朕也属意许氏。下月二十六,朕就给你们完婚。” 七、风送宫嫔笑语和 尘埃落定。再选秀只是过场而已,我也无甚兴致,只是静默不言陪坐着,玩味着皇后平静神色后难掩的失落。 玄凌亦有些疲态,偶尔有看中的秀女,皇后轻轻说一句,“这些人是上次臣妾召进宫给皇长子先看过的,皇上不宜留用了。” 如此几次,一些格外出挑的秀女都被摒弃不用。玄凌愈加兴味索然,只碍着皇后的脸面不能发作。皇后恍若不觉,神色和静如秋阳下一池静水盈盈,“为皇上挑选名门淑女侍奉左右乃是臣妾的职责。”她温柔一笑,“秀女众多,怕皇上劳累,臣妾已选出几名绝佳女子,请皇上过目。” 皇后合掌三下,但见三位妙龄少女缓缓自殿外踏入,为首一名身段纤细婀娜,姿容清丽难言,一步一袅,皆曼妙若飞鸿转羽,待得近了,能看见一双清幽妙目藏着人生幽幽沉沉的心事,寂寞如幽夜。 内监唱道:“弘文馆从七品校书郎卫步延之女卫筠,年十七。” 卫步延?这名字仿佛哪里听过。然而玄凌微怔的目光已容不得我细想,他在那仰起的秀雅柔美的脸庞上停留须臾,侧首问贵妃道:“贵妃,你觉得她像谁?” 贵妃素来聪颖,只微微笑,“像她自己。” 德妃细细看着我,以团扇障面,掩口叹道:“冤孽!冤孽!当年傅如吟入宫便是这个样子,你已在这里了,她还要找和你相似的人来做什么!” 其实细细看去,卫筠和我顶多三四分相似,以端妃此时的平和,仿佛她与纯元皇后也并非十分相像。我轻轻一叹,即便与我有相似,卫筠亦有自己动人之处。 卫筠身后跟随两位丽姝,个子高挑那一位宋氏神色清冷,略见丰腴;个子娇小那一位姜氏似一滩月光破空照下,温温柔柔地包裹着你,极是妩媚婉约。 三人一齐行礼如仪,皇后凝眸玄凌,“皇上意下如何?” 玄凌面上神情怔忡,也看不出喜还是不喜。如此沉默半晌,一众秀女皆有些不安,李长悄悄凑近了问道:“皇上——,可是留牌子?” “嗯。”明帝眸色飘忽不定,在李长手心写一“卫”字并一“姜”字。 我冷眼旁观,三中取二,皇后已是胜券在握。 “恭喜皇上!”皇后安闲地笑,“也恭喜妹妹,几位亲妹妹出阁,现下来了一位与妹妹相似的新秀入宫陪伴。” “与臣妾相似有什么好,臣妾不过是庸脂俗粉罢了,怎比卫妹妹年轻貌美,得天独厚。” 玄凌深深望我一眼,柔声道:“美人总有相似,嬛嬛却只有一个。” 有傅如吟在前,卫筠的入宫必定要掀起不小的波澜。然而,她并不十分像我,也不很像玉娆,应该也不是很像纯元皇后。但不可否认,她的确有这种似是而非的神韵,让人迟疑觉得不像之后,又忍不住去探究。 这样恍惚一向,司礼内监已经唱过好几列秀女,侧首看过去,玄凌也有些心神不定,随意留了几个秀女,其中也有一个容色极美,让人过目不忘。 待到宣唱完毕,玄凌只觉意兴阑珊,起身吩咐道:“你们也累了,回去好生歇息着。” 皇后福了一福,“那么新宫嫔的名位,是淑妃妹妹拟定么?” 玄凌略一思忖,“朕处理完政务,会到凤仪宫。” 众人请安告退,端贵妃在前,我与德妃缓缓行于身后,往太液池便散心。寻了一处安静所在,端贵妃闲闲坐下,吉祥轻轻巧巧为她捶着肩,她望着太液眼波浩淼,“许久没有这样累了,选秀而已,如同男人们的政局,波云诡谲。” “可不是波云诡谲,险象环生么?”德妃抚着额头,叹道:“皇长子选妃的事倒是天随人愿了,可横刺里窜出一个卫氏和姜氏,只怕以后有得头疼。想起当年傅如吟的样子,我便害怕。” 端妃看我只是望着湖水出神,握一握我的手,“她并不是很像,不值得你为她头疼。”她轻轻一嘘,伸出纤长两指轻盈接住湖边被风拂落的落花朵朵,“没想到皇长子也是至情至性之人。其实是皇后太急了,若让皇长子娶朱氏也不好,皇上眼前虽说是亲上加亲,但难保不让人揣测拉拢外戚为帝位图谋;但娶了许怡人,许氏是养女,并无多深厚的背景,血脉不正,即便做了皇子正妃,但太子妃之位总难企及,终究吃亏的是皇长子。” 我向德妃深深鞠一礼,“此事还得多谢德妃姐姐的智谋。” 德妃望定湖心,冷笑一声,“总不成让我看着皇后倚仗着皇长子做了太子,她便坐定皇太后之位。与其来日眼睁睁看着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便不能让她得偿所愿。” 贵妃默然一笑,“总之眼下这局棋,皇后是两头不讨好。” 三月的春风,温柔抚摩重重殿宇与道道城墙。“若能左右逢源,她不必如此辛劳寻得卫氏与姜氏。” 端贵妃温然一叹,“是皇后自己看不穿,只是试问宫中,有几人能够看得穿呢?”她遥遥指着燕禧殿,“尊贵如她都要未雨绸缪,防着年老色衰失宠,何况旁人。只是,人算终究不如天算罢了。” 赐许怡人为皇长子正妃的圣旨出来后,胡蕴蓉即便惊愕万分,倒也没有闹起来,只吩咐了人把许怡人送回随国公府待嫁,一番心思为他人做了嫁衣裳,蕴蓉始终有些忿忿。然而无论她如何打听,终究事情的首尾落在许怡人与皇长子早已两情相悦上。蕴蓉既怪不得玄凌,又不能怪皇后,只闭门赌气病了两日,饶是玄凌好好哄了两日才罢休。 待到新宫嫔的位分颁赐出来,蕴蓉又是神清气爽的样子。最后入选的六人,其中以卫氏位分最高,册为正六品贵人,赐号“琼”。接下来便是姜氏和后来随意所选的女子李氏,姜氏册为从六品美人,李氏为从六品才人。另册有一名选侍并两名采女。 槿汐笑言,“姜氏原是美人儿,又封做美人,她又姓‘美女姜’,可见有多巧。”又言及燕禧殿之事,“娘娘晓得庄敏夫人为何又心情好转,皇上后来所指的李才人与胡氏渊源颇深,原是庄敏夫人父亲族人之女。” 我彼时看着予润与予涵在窗下教他们识字,闻言不由一笑,“她失了左膀又得右臂,自然又舒心了。”我虽笑着,却难掩心头的郁结,卫氏与姜氏的得选,玄凌对皇后似乎又多了些许温和与厚待。 春光满园,昭阳殿,终究又有了阳光的照拂。 新宫嫔入宫的日子本在四月初,为了避开皇长子成婚的喜事,特意挪到了五月初八。皇长子大婚之事全由内务府打理,我只与德妃、贵妃帮忙看着是否有礼仪上的差池。而真正要劳心的,是预备六位新宫嫔进宫之事。皇后与玄凌商定名位之后,余下琐事一应交给了我,我便每日着李长与槿汐一同打理种种事宜。忙碌之中,仿佛时光也去得格外不留情面。 四月的时候,终于有片刻的喘息,玄凌为了慰劳我的辛苦,特意在太液池泛舟相陪,与我一同庆生。 因为宫中忙于皇长子的大婚,我的生辰便没有铺张。其实对于年近三十的女子,每一年的生辰都不啻于是树干上多的一圈年轮,昭然若揭苍老的到来与岁月的冷漠。 而我,只是陶醉于这样难能可贵的清闲,花香薰暖,禽鸟翩然,连太液春水都有别样的清澈与温暖,正一年中最美最好的季节。 人间四月,芳菲天。 我伏在玄凌肩上,与他交握双手,暖风拂上我们的面,船舱里,是快乐嬉戏的涵儿、润儿、灵犀和胧月。胧月是长姊,很像模像样地带着灵犀拨弄琵琶玩,涵儿是谦让的孩子,和润儿拨着棋子玩弄,十分得趣,连头发乱了也不理会。作为一个母亲,这样的场景,我是很满足的。 湖上风大,龙舟逆风而行有些缓慢,玄凌为我紧一紧披风,温柔凝睇,“嬛嬛,似乎岁月特别厚待于你,你与十年前,并无什么分别。” “能无分别么?”我低低在他耳畔细语,婉转柔腻,“只是四郎不老,嬛嬛未敢老去。” 他唏嘘,“这几年,朕总觉得大不如前了。嬛嬛,朕是否已有老态。”他微一沉声,“予漓要大婚了,前朝再提立太子一事。——你知道朕有多厌烦,是不是那些大臣都觉得朕老了,所以要急着立太子了?” “四郎”,我好言安慰,“四郎年富力强,不必急于国本。皇长子再好,也还需历练。只是前朝臣子怕四郎辛苦,想有人分忧罢了。” 他愈加握紧我的手指,有点生生的疼,“朕瞧了你代朕拟的诏书,极好。有你帮朕,朕很安心。” 我神色一敛,作势便要跪下,“臣妾不敢干政。” 他拥紧我,“别怕,朕心里有数。”我轻轻闭上双眸,好吧,若他真这样信任我,余生岁月,或许我们可以过得轻松而安慰些。 风急lang高,连太液池也有lang拍船舷的晃动,玄凌温言道:“风大,进船舱去吧。” 我正欲答允,却见太液岸青柳成荫之下,一系离舟漂泊无根,随波摇晃。孤舟上,似是神情落寞支离的瑛嫔。我低声呼道:“是瑛嫔呢。” 玄凌轩眉一掀,不耐烦道:“她又发什么疯,朕这两回召她,她都推脱了身子不爽,今日倒在这里吹风。” 我心下疑惑,只得柔声道:“瞧瑛嫔的神情,怕是真的身子不适,别等下失足落水了。皇上还是派人接她上船吧。左右卫太医也在船中,可让他瞧瞧瑛嫔究竟是什么病。” 李长扬一叶扁舟把他接上龙舟,瑛嫔却有些脸色苍白,勉强请了安,只坐着沉默不语。玄凌素来不喜看嫔妃病恹恹无限凄苦的样子,便吩咐卫临道:“你给瑛嫔把把脉,瞧瞧是什么症候。” 瑛嫔身子一缩,浅粉色素樱广袖长衣下的她愈加伶仃得似一般随风飘零的樱花。她怯怯道:“臣妾只是偶患风寒。”龙舟的摇晃,使她的面色愈加难看,她用力压着胸口,似要把恶心不适压回腹中。 玄凌扬一扬手,不再多言,卫临恭声道:“小主请。” 瑛嫔无可奈何,只得伸出瘦伶伶的手腕,卫临食指与中指轻巧一按,已然搭住了脉息。他沉吟片刻,忽然含了欣喜之色,“恭喜皇上,恭喜小主,小主是有身孕了。” 瑛嫔一怔,似是不能相信,与玄凌异口同声问道:“真的么?” 卫临失笑道:“千真万确,小主已有两个月身孕。”他笑呵呵道:“小主自己也没察觉月信不准么?” 瑛嫔茫然地摇头,迷迷茫茫的样子很是我见犹怜。我温言安慰,“一定是第一次知道要做母亲,自己也吓坏了,臣妾当年也是这样的呢。” 玄凌十分欣喜,忙吩咐了李长道:“你好生送瑛嫔回宫,不要叫她与珝嫔、瑃嫔住一起了,万一磕着碰着,将玉屏宫的正殿先拨与她住。朕等下再去瞧她。” 瑛嫔仿佛是欢喜过了头,懵懵懂懂地谢了恩,被送回宫去。 我笑着向他作了一揖,“恭喜皇上,可要晋封瑛嫔妹妹了。” 玄凌很是满足,笑道:“是该好好晋封,只是眼下还不急。眼前事情繁杂,待忙完了手边这些事,朕自然会晋她位份。否则忙中生乱,也容易出差错。” 我“扑哧”一笑,伏在他耳边悄悄道:“皇上才抱怨自己老,谁知就跑出个皇子来告诉皇上您正当英年。只怕新妹妹进宫,皇上便有无数皇子来告诉你要返老还童了。” 玄凌下颌一低,便吻上面颊来,“什么皇子,朕只想再和你生一个皇子。” 八、两处沉吟心自知 瑛嫔有孕乃是宫中一桩喜事,因着众人都忙于皇长子成婚与宫嫔入宫之事,玄凌便托了素日与瑛嫔气性相投的贞妃多去照顾,欣妃与瑛嫔住得近,便也常去看望。 这一日我方理妥手头琐事,想起昨夜玄凌说与我听皇长子成婚,淑和帝姬亦要下降之事。 我不免愕然,“素日从未听皇上提起,怎么突然提起淑和帝姬下降之事。” 玄凌刮我的鼻子,“你以为朕不提便是不上心么?你何尝不是在朕耳边三番两次说起过。” 我不好意思,故意与他怄气,“谁知四郎会这样把臣妾的话记在心上呢。” 他饶有兴致地说起几个人选来,一一评说过去,我侧耳听着,素日奏章上所见,倒都是青年俊才。末了玄凌告诉我,“你得空看见欣妃,也将此事说与她听。毕竟她是淑和的生母,也该她知道。” 于是我更衣起身,便往欣妃处去。淑和帝姬本陪伴在母亲身边,听了一句半句,早羞得红了脸躲进内殿去了,倒是欣妃一句一句问得分明,末了向我慨叹,“阿弥陀佛,皇上果真是用心择选了。我虽没亲眼看见,但听着倒都是很好的。” 我笑盈盈看她,“淑和帝姬是皇上长女,皇上能不用心择选驸马么?皇上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极疼帝姬与姐姐的。” 欣妃喜不自胜,抚着胸口道:“我也不盼别的,但求不要和亲或是远嫁就好,能嫁在京中朝夕相见,自然是最好不过的。” 于是说起昔年几位长公主择驸马的旧事来,莺莺呖呖又是一大篇话。好容易止了话头,欣妃兴致不减,添了珠钗拉着我出去道:“瑛嫔自有孕后一直精神恍惚,咱们同去看看她罢。” 玉屏宫中瑃嫔与珝嫔正在研习旧年的琴谱,瑛嫔独自在廊下逗着鹦哥儿,见我们来了,忙行礼如仪。我一把扶住了瑛嫔便笑:“使不得,别动了胎气才好。”我问她,“太医嘱咐你多走动可以安胎,可去走了么?” 瑃嫔性子活泼,口快接道:“哪里呢。瑛嫔姐姐懒怠动,成日在屋子里闷坐着,这鹦哥儿还是内务府变着法子孝敬来的呢,否则姐姐连门槛都不迈出来。” 欣妃拍着手笑道:“那可巧了,我正与淑妃娘娘一同说来带你走走散心呢。如今太液池景致最好,你看多了心思松快,来日小皇子也爱说爱笑的。”说罢不由分说,挽过瑛嫔便走。 一行人走得极小心,欣妃一壁看着路,一壁与瑛嫔说起淑和幼时趣事。瑛嫔偶尔一笑一语,算是回应。我心下总有说不出的异样,一时也看不出什么,只留心看着路,陪着一同说话。 行至岁寒阁前,已是湖面开阔,湖光山色俱乐佳之处,一行人便一同坐下歇息。远远有庄敏夫人的歌女踏歌而唱,唱得是一首古风《上邪》: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歌声回环往复,极是动人心魄,连上林苑内满溢的盛春的柔靡光艳亦为之停驻不前。 瑛嫔在歌声中有一阵恍惚,那种失神的怔忡似湖心的莲花被水波漾起细密的涟漪,晃碎她清丽的容颜。顺着她目光望去,似是凝神看着太液池边一树冬青盈翠。然而眼波的一转,仿佛有羽林郎赤褐色的衣袍一闪。几乎以为是自己眼错,然而瑛嫔眼中亦有一样的波縠荡漾,只更潮湿而温润。心底漫出一丝如缕的狐疑,我悄悄按捺内心的波澜,脸扬一扬,花宜会意,便悄悄往那棵冬青树后去。 我拉过瑛嫔的手入内,含笑道:“你才有孕,要自己更当心身子才是。”瑛嫔的目光似还有些眷眷不舍,只得答应着“是”。 我瞧出她未及掩藏的心不在焉,愈加细细分说。欣妃笑着簇拥上来,“这话合该淑妃嘱咐你,宫中唯有淑妃儿女双全,自然她最有经验。” 我笑着啐她,“欣妃姐姐最轻嘴薄舌的了。倒是该咱们请教你,如何把帝姬养得如花似玉一般,又聪明又端庄呢。” 为人母者说起孩子便是滴滴沥沥好大一串话,便把瑛嫔的神思也岔开了。 待得说倦了,花宜上前来扶我的手,笑生生道:“娘娘该回去歇歇了,燕窝都炖好了呢。”我扶过她手,银白色织锦裙裾拖曳过洁净无尘的长长的鹅卵石甬道,有拂上落花的簌簌微响。指间握着一枚随手折下的细长柳枝,随口吩咐着花宜,“回去把柳枝刮在宫门前吧,用红绳系了,可以祈福。” 小允子笑嘻嘻上来道:“‘柳’音同‘留’,春日里各宫娘娘小主们都这样做,想要留住皇上呢,其实娘娘原不用,皇上哪一日不来咱们宫里呢。” 我正欲斥他贫嘴薄舌,然而众人皆在,也不便出口,只轻轻抿唇含了可有可无的笑意,不欲分辩。仲春的暖风教人醺然欲睡,欣妃犹自在笑:“小允子这话很是。待瑛嫔妹妹生下一子半女,皇上也是这样待妹妹的。” 我觉得有些倦,正欲转身,却猝然,看到了清。 太液池烟波翠柳之畔,他一身银白长衫立于风中,软软的风拂起他金冠下逸出的一缕乌黑的发,神态潇潇,若不是腰间那一根明黄丝绦表明他亲王身份,一切,都宛若当年。 我有些意外的愕然,瑛嫔怯生生地退开两步,却是欣妃笑迎上去,打趣道:“许久不见王爷了,成了亲有家室的人,可不比以往自在逍遥了。如今一左一右两位侧妃,若架住了你,可插翅也难逃了。” 一众宫人被欣妃逗得一齐笑起来,玄清淡淡笑道:“欣妃最风趣不过。” 他侧首看见立于欣妃身后的我,微微一怔,旋即欠身道:“淑妃也在此。许久不见了,淑妃可好?” 他那句“许久不见”叫我心生感慨,上一次见到他还是在玉隐出嫁那一日,距今也有**月多了,此后宫宴相见,不过是远远望上一眼,彼此各安而已。 我如常答他:“劳王爷挂心,本宫身体安康。不知王爷今日为何入宫?” 我的声线与形容举止完全符合宫规礼仪,并无一丝破绽,正如眼前的他一样,“久未进宫,今日来给太后请安。” 我才欲开口,却见他身侧垂柳之后娉娉婷婷步出一位女子,口中道:“太液池边风大,王爷还是披上披风吧。”语未歇,一件银丝素锦披风已随着一双纤细的手轻巧落在他肩上。 那样温柔的语气,那样亲密的举止,仿佛天地间她只能看见一个玄清而已。玄清微一侧首,避过她要亲自结上带子的手,“多谢。” 她不以为意,只温软笑道:“你我夫妻,王爷何必客气。” “你我夫妻”四个字出自她口中自然而微含得意的欣喜,原来能这样光明正大地陪伴在他身边,是那样骄傲而幸福的事。 我注目于她,相貌姣好,身量匀称,衣饰华贵而不失雅致。我未曾见过这女子,然而她自己已经袅袅行礼如仪,“妾身清河王侧妃尤静娴向淑妃娘娘请安,愿娘娘长乐未央,万福金安。” 我这才想起昔日清河王大婚,这一位侧妃尤氏尚在病中,并未出来见礼,所以今日是我第一次见她。不意,她竟是这样样貌温婉的女子,如一掬静水,潺潺流入人心。 我忙伸手扶住她,温言道:“咱们是一家人,静妃何须这样见外。” 她软软一笑,“早该来向淑妃娘娘请安的,奈何身上一直不好,是妾身失礼了。所以今日与王爷一同入宫,是向太后请安,也是向各宫娘娘请罪。” “静妃身子不好原该养着,本宫与太后都很挂念静妃的身子,怎会在这些虚礼上计较。太液池风大,静妃牵念王爷的身子,也该顾忌着自己,免得王爷不放心。” 她脸上一红,忙垂首绞着绢子,“淑妃娘娘说得是。” 我笑道:“玉隐今日怎不同来向太后请安,真是没规矩。静妃既和玉隐一同服侍王爷,得闲也要替本宫好好教导她。” 静娴只是笑而不语,倒是玄清温言道:“今日田庄上来报节上的收成,玉隐留在府中料理,所以不能来了。” 她略带愧意,“玉隐姐姐善于料理家事,不似我身子不好只会拖累旁人。” 我温言道:“静妃过虑了,听闻静妃颇通诗书,又得太后喜欢,怎可说是拖累。” 玄清亦温和向她道:“你别多心。” 她闻言方肯怡然露笑,可见我所说的一大篇话全抵不过玄清这一句,她星眸微抬,“玉隐姐姐是娘娘的义妹,娘娘若不嫌弃妾身愚笨,只当妾身也是妹妹看待吧。” 我只是淡淡笑:“静妃这样抬举本宫。” “时候不早,别让太后等着。”玄清看我一眼,似有些不自在,上前一步微微扶住她手肘,“走稳当些。”尤静娴两颊绯红,嘤咛答了声“是”,反手握住他的手。 我心中一酸,别过头去看那岸边几株开满了花朵的玉兰树,那莹白厚密的花朵似一只只洁白的冰雪盏,看着挤挤挨挨地热闹,却这样冷清清地绽放在春风里。欣妃只顾笑,“六王待静妃好亲厚,想必不逊于对娘娘的义妹隐妃,这叫什么来着……平分春色,六王可真是多情。” 我眼见他一双身影消失于碧波翠柳之畔,与欣妃她们闲话几句便也散了。甫回柔仪殿,却见叶澜依早已端坐殿中,端了一盏菊花蜜冻正饮得得趣,不觉诧异。倒是小允子捧了茶上来道:“滟嫔小主才到,娘娘就回来了。” 我由着花宜为我脱下外裳,笑道:“妹妹难得来坐坐。” 她头也不抬,只向小允子道:“上碗热热的茶来,记得要烫些。” 小允子不解其意,见我不作声,也只得去了。她见无人,方淡淡道:“太液池风冷,怕娘娘心口被冷着了,才叫上热茶来。” 我心知肚明,坐下道:“你见到了。” “王爷一双娇妻,见过隐妃怎能不见见这位静妃,痴情之名耳闻已久,百闻不如一见么。”说罢忙去捂自己的嘴:“说错了,王爷没有妻子,只是一双娇滴滴的妾室陪伴左右而已。” 我睨她一眼,“你又躲在哪里看好戏?” 她嘴角一扬算是微笑,“做人辛苦,到哪里都得演戏,宫里更到处都是好戏,我便不妨碍娘娘与王爷辛苦一场。” “你倒不认为静妃是逢场作戏?” “许多事看着太假,人家却是情真。娘娘不过见了一回便心下不舒服,不知这静妃的痴情日日落在隐妃眼里。——我只晓得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戏人人都爱听,听了都要唏嘘,可落在马文才眼里,恨不得杀了梁山伯才好。” 我拨着茶盏,低首道:“玉隐未必是马文才。” 她不置可否:“别小觑女人的嫉妒心。我倒忘了,马文才还真未必有杀梁山伯的心,但女人,就一定会。”她停一停,“自成婚以来,王爷只与隐妃一同进宫,如今静妃身子好转,隐妃今日料理家事之余怕是要一长冷落滋味了。” “不怕,”我矜持微笑,“她见惯我当年被冷落的情状,她不会怕。到底,如今玉隐与尤静娴平起平坐。” “正因为平起平坐,势力平衡,王爷对谁稍稍好一点,另一方若心胸狭窄都势必不能相容。”她徐徐调拨着菊花蜜冻,那琥珀样的晶莹倒影着她似笑非笑的容颜,“王爷为何会娶甄玉隐,娘娘比我更心知肚明。那张小像无缘无故怎会轻易掉出?王爷不是那样不谨慎的人。” 我暗赞她的聪慧与洞察世事的机敏,喟然道:“木已成舟,滟嫔应当明白,握在手心的才最可靠。只是我与你,一早便无玉隐这样的机会。她虽是私心,却也无可厚非。”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隐妃别诛灭了自己的良心才好。”她举起蜜冻一饮而尽,“先告辞了,回去先歇着养养精神,日后怕是好戏不断,不能不看呢。”说罢自行离去,浅绿衣衫隐现在繁花团簇之中,背影索然如孤鸿。 她是寂寞的,因为深爱,因为永不可得,才会寂寞如斯。 槿汐见我沉思,自画屏后转出,为我奉上一碟蜜渍樱桃,笑吟吟道:“知道宫中妃嫔为何爱吃甜食?” 我随手拈过一枚,樱红的色泽如血,“大约心里苦,只能多吃些甜食弥补。” “是了。那么娘娘该多吃几颗。”她停一停,“滟嫔小主的话,娘娘未必要听进心里。” 我叹息,“可是她的话,也是我对玉隐的担心。今日所见便知尤静娴是父母宠爱长大的女子,她喜欢王爷便坦然表示爱意,不管是在人前人后,恰如当年为王爷病倒引得人言如沸一般。而玉隐,她要内敛许多。” 槿汐笑着安慰道:“隐妃是有福之人,自然知道要惜福。再说,王府中到底只有两个女人,即便隐妃为当初静妃横插一足成为王爷侧妃而恼怒,毕竟她也得明白,她与静妃无论谁被算计了,另一个都会成为众矢之的。娘娘先顾好自己才是。” 九、小簟轻舟各自寒 选秀之事尘埃落定,入选的新宫嫔也已安排了教习姑姑出宫各自管教。我一壁忙里偷闲缓一缓心气,一壁又嘱咐槿汐派人整理出新的宫室,安排宫人服侍。一应事务皇后只是撒手不管,我亦不便向她请教,只与贵妃、德妃商量了办,正忙碌不堪,倒是玉隐与玉娆入宫问安留下与我帮手。玉娆只是一时好玩,而玉隐料理惯王府事宜,有她相助愈加得心应手。如此几日,玉娆早起入宫,傍晚向玄汾生母养母两位太妃请安后回府,不几日遇见玄汾入宫,便笑向他道:“玉娆在我这里,拖累了王爷要分心看顾王府之事。” 他却只是含笑怜惜,“她喜欢便由得她。臣弟若不在府中,她也无趣得紧,不如在嫂嫂这里说说笑笑的好。” 玉娆听闻后亦好笑,不日便少来了,倒是玉隐住在柔仪殿偏殿方便为我料理,一住便是好几日。这一日槿汐捧了一卷宫中宫室图来与我看,说是有几处宫室彩绘旧了不及补画,不宜给新宫嫔居住。玉隐本在替我选绣花样子,闻言便也过来道:“长姊你说过选秀之日皇上对这位姜美人青眼有加,那么自然要为她选与皇上仪元殿相近的地方,但又不能不防她与长姊争宠,所以长姊的柔仪殿得是她去仪元殿的必经之路,才能方便姐姐掌控,后头万金阁不错,地势既好,风光也不错,想必入住后皇上和姜美人都会感念长姊细心。姜美人是皇后亲厚之人乃是人尽皆知的事,不妨顺水推舟由她们住近些,所以绮望轩也不错,既与昭阳殿近,四周又多山石奇趣,哪天长姊不想见她们来往了,姜美人会摔上一跤也未可知。”说着,她自己亦忍不住轻嗤而笑。 我凝视于她,“你心思细密,既肯为我打算的这么周详,也肯为别人的居处安排,为何自己不想想为自己安排一个好居处。柔仪殿人来人往,你几日不回去,王爷也会担心。” 她纤细的指尖划过细绢画就的宫室图,轻轻道:“王爷待我,不是如九王待玉娆。姐姐,这点你不是不明白。”她轻轻一嘘,“那一位凭着太后的宠爱在王府里拿娇拿痴得很,我名为理家,如今她兴起来,府里的人竟也渐渐敢觑我与她两边的意思掂量着办。” 我好言安慰,“府里并非只你一位侧妃,如今她身子好了,奴才们是要掂量掂量。所以我嘱咐你,好好把住府中掌事之权。” 玉隐微一怔忪,仿佛是叹息,“她是千金之躯,凡事讲究些也罢了,只是我既掌事,听了她意思去办东西,倒似我矮了她一头,成了侍妾一般听她的吩咐。” “虚名与实权那个要紧,你掂量着办。她与你平起平坐,你自然要听取她的意思。但办与不办,如何去办,终究都是你的意思。”我拍一拍她的手,“人在其位,才能谋其政。你是清河王府的侧妃,这个地位是你自己选的,自然要在自己的位置上坐稳,你一走开,便是别人的天下。”我停一停,“虽然尤静娴看似无机心,但是防人之心也是要有的。” “她怎会无机心,她是最富机心,她已经有身孕了!”玉隐这几日偶有失神,我确是看在眼里,却总以为不过是与尤静娴争风吃醋而已,竟不料……我一怔之下忙问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玉隐葱白的指甲狠狠掐进掌心,泛起一带灼烈的潮红,“我不知道!我竟什么都不知道!我这样蠢,——我只知道她病好后常与王爷一同品评书画,也一同进宫向太后请安,可是突然传出消息来,说尤静娴已经有了两个月身孕。我竟什么都不知道!”玉隐过分激动,肩膀激烈地颤抖着,似扑棱着翅膀挣扎于笼中的困鸟。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即便是见过玄清对静娴的温和,心底仍有一股酸气直冲眼角,他,终于也要有自己的孩子,由一个爱他的女人为他生下,可以光明正大的叫他“父亲”。我微笑起来,这不正是我所盼望的吗?然而,我的唇角这样酸楚,笑容的僵硬无须对镜便能自觉。槿汐适时递上一碗热茶托在我的掌心,那样热,滚烫滚烫地熨着掌心,似有一条热热的线直逼进跳动的脉搏,抵着心头的酸凉在血液里狼奔豸突。我轻轻道:“别着急。即便她有了孩子,稍加时日,想必你也会有自己的孩子。” “我怎么会有我的孩子?!”玉隐猛一抬头,眸中的精光如要噬人一般,犀利刺入我的肺腑,“自我嫁与王爷,至今日已是十个月十二天——”她怔怔地,痴惘地,“为了避开尤静娴的痴情,他几乎每夜留宿在我的积珍阁。可是,除了新婚那日他穿着中衣睡在我身边之外,其余每一夜,他都是连外衣都不曾脱去。”她的目光如刮骨钢刀一般,狠狠自我脸上刮过,“你放心。王爷从来不曾碰我一下,即便白日里他与我同行同坐无比厚待于我,但是他从未碰过我。连相拥而眠都没有,更何来孩子!我与王爷最近最亲密的,也不过是一起谈论你而已。长姊,你说我是不是很可怜!” 心底似被人擂着战鼓,咚咚地混乱而震动。我从未想到,他们的婚姻被撕开恩爱的表象后竟是这个样子! “长姊,我早就不怕了!自我嫁给他,我便知道他心里只有你。因为一直知道,也晓得无从改变,所以我认命。左不过我是这样,尤静娴也这样。可是,眼下居然是尤静娴有了孩子,唯独我被蒙在鼓里,唯独我没有孩子——”她凄厉地叫了一声,骤然软软地堕下身子去。 她的哭声幽幽的,无比哀怨,似一条吐着鲜红信子的小蛇慢慢钻进脑海里冰凉地游走。她呜咽着,如痴如狂道:“姜美人以后也有了孩子,她会去皇后的昭阳殿,她会贪看山石奇趣,顾不得脚下踩了青苔一滑,她摔了一跤孩子就没有了,说没有就没有了。” 我越听越是惊心,忍不住低喝一声,“玉隐,孩子是无辜的!” 玉隐的哭声渐低渐止,她缓缓站起身来,神色在刹那间恢复如常的平静,她安静而迅速地拭去泪水,淡淡道:“长姊,我说的是姜美人,她以后的孩子和您的孩子一样,都是皇上的。我这般说是提醒长姊,那路不好,以后姜美人若真有了孩子也得小心。而且……”她意味深长地探寻我面上忧虑神情,良久,才轻描淡写,悠悠一笑,拍着额头道:“长姊别忧心,尤静娴没有孩子,方才是我说糊涂错了。” 我立时怔住,旋即明白,徐徐道:“你合该去梨园演戏,比梨园子弟演的好多了。” 她唇角一扬,耳垂上的明金蓝宝石坠子晃出海水样的艳光,“看戏不止消遣,也为警醒世人。我与长姊皆为甄氏女儿,自然得提醒长姊,尤静娴不是蠢笨之人,当初她真病也好假病也好,泼出了漫天风声得了相思病硬要嫁进清河王府,长姊就该知道她是舍得出去的人,也会用狠办法。如今她得太后喜欢,来往宫中会更频繁,长姊若不当心露出一分半分神色,那么牵累的不止是王爷——自然,我是相信长姊的分寸与耐性的。” 鬓角的垂珠流苏凉凉地在发烫的耳畔簌簌打着,冰一下,忽地荡开,耳根又热了起来。心中波涛样的震惊慢慢被寒意冻住,不想,自己的亲妹妹竟这样的来试探我。纵然心底寒凉如冰,我亦极力平静地微笑,“说话行事何须这样大费周章,你的好意,我自然明白。”我停一停道:“王爷是你的夫君,我的妹夫。” “长姊一向最聪颖,难怪最得爹爹偏爱。只是……”她瞥我一眼,“有些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太难,妹妹只是怕长姊贵人事多,又一时决断不了,才多嘴提醒一句。”她幽幽叹了一声,“王府中三人之局已成定数,我也无力改变,只是有时与王爷二人相对,总还是觉着隔了长姊。我也无需瞒骗长姊,自成婚以来王爷自然没碰过我,大约也不曾碰过尤静娴。我也好,尤静娴也好,与王爷都不过是明面上的夫妻罢了。他心底真正当成妻子的人,始终只有你。” 她步步逼来,满腹委屈,我语调清凌道:“你自己说罢,要我如何做!” 她满目哀怨如秋色生波,欲说还休之间,她蓦地跪在我足边,哀泣道:“我哪里还能知道怎么办,我一向只有些糊涂主意,但求长姊疼我。”她哀哀道:“长姊比我还明白,王爷若一辈子想着长姊,大约一辈子都不会快活!” 我身子一震,心下酸楚难言,仿佛心上旧伤又被人泼上无数新盐一般,只生生地痛,“你要我亲口对王爷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么?” 她眸中有雪白泪花,“妹妹怎么敢叫王爷伤心!只是敢问长姊一句,方才我假说尤静娴怀孕一事时,姐姐心里难道没有半分难受么?妹妹别无他想,只求姐姐不要再有这样在意王爷的心思,给妹妹和王爷一条路走,也给甄氏满门一条活路。” 一言一字冰冷倾入耳中,我倒吸一口冷气,“你既嫁与王爷,便该明白我再无牵念王爷,更无妨害你们夫妻之心。我若真还为王爷之事忧心,也是牢记一家姻亲,本该同舟共济相互扶持,而非彼此算计试探。所以,你实在无需费心忧虑。”我压抑住内心的汹涌,生怕漏出一丝一缕神情再叫她多心,只得佯装回身去看内务府送来的应时绸缎。手指翻过一匹匹绫罗春锦,似翻叠着自己凌乱的心绪,层层叠叠,翻出无数暗涌激流。姐妹血亲,原来,也不过如此!忍着齿冷,好容易静下心拣选出一匹烟紫垂花锦,淡淡道:“皇上喜欢看我穿紫色,拿这匹缎子裁剪春装自然好。妹妹也选一块去裁制新衣吧。”我转首,极力逼出一笑,“你是不是与王爷做明面夫妻我并不知晓,我只知道,既然你是他的侧妃,就要在其位,谋其政。在身边的才是最要牢牢抓紧的,王府里的日子天长地久,你要懂得抓住最要紧的才好。” 她缓缓站起身来,含了一缕稀薄的笑意,连神情亦如雾气一般朦胧微凉,“长姊今日的教导,玉隐铭记在心,但求长姊也要记着妹妹今日所求,许妹妹一个安稳。等下我还要去探访珝嫔,有些话长姊不方便开口为王爷说的,珝嫔大可代劳。” 我瞥一眼案上的宫室图,“看你方才运筹帷幄,谋划周全,在清河王府中,你自然不会吃亏。” 玉隐浅浅一笑,微见得色,“还好,暂时未落下风。” 她话音未落,花宜进来道:“娘娘,六王府的静妃到了,说是给娘娘请安。” 我一笑,“说曹操曹操就到,可见不能背后说人。” 玉隐蹙眉,眉心的花钿也成了扭曲的残花,“我不爱见她,在王府里就够看她缠着王爷了,躲到长姊这里就为避开她得些清净,竟也不能如意。” 我极力平息心气,示意她往画屏后躲去,“眼不见为净,我打发了她也就罢了。” 玉隐点点头,起身往画屏后的阁子去。我略略整理衣衫,向花宜道:“去请进来吧。” 十、忍将慧心费思量 尤静娴一色粉嫩嫩的春衫微薄,衣裙皆是宽敞的式样,衣带上的丝绦既不系坠子也不镶珠,轻飘飘地垂落着,行动时便有些翩翩如蝶的风姿。我笑着让她,“静妃今日怎么得空来坐坐。” 她怡然而笑,轻声细语,“才刚来向太后请安,上次入宫仓促,还未来得及向娘娘请安。” 我客气地笑,“静妃非要拘泥这些礼数,倒叫咱们生分了。” 她低首,“娘娘客气,妾身不能不懂规矩。”她转头看左右,“听闻玉隐姐姐这两日住在娘娘这里,怎么没瞧见她?” “真是不巧,玉隐才刚去了德妃那里,说是要给胧月帝姬裁衣裳呢。” 她淡然笑:“玉隐姐姐很喜欢孩子呢。” 花宜捧了一盏“桂眉”来,我笑道:“也不晓得静妃喜欢喝什么茶,这桂眉不是什么名茶,倒是难得茶叶里有桂花香气,静妃只当喝个有趣吧。” 她捧起轻轻一嗅,不由赞道:“好香,当真有趣得紧。”然而她随手放下,歉然道:“娘娘勿要生气,妾身不宜饮茶。只可惜妾身没福了,否则真想品一品这好茶。” 我忙问:“静妃身子不舒服么?可传太医看了?” 她脸上一红,害羞别过脸去,“也没什么,太医说了妾身有了一个月身孕,胎气未稳,所以暂时不宜饮茶。” 她话音未落,只听画屏后头的隔间里“哐啷”一声巨响,似是衣架子倒地的声音。我微微一惊,已见尤静娴疑惑的目光探寻了去。 槿汐闻声而动,眼疾手快上前一步,嘴里笑骂道:“这落樱是才入宫的,竟这样笨手笨脚,连个衣架子也擦不好,倒惊了娘娘。”说罢一闪身隐进画屏后,隐隐约约听得里头槿汐的呵斥声:“弄倒了衣架子也不快扶好,外头两位娘娘在呢,不许哭起来惊扰了娘娘。” 我心中狐疑,口中却如常笑着向静娴道:“哎呀,当真是大喜事呢。”我一径唤花宜,“快换燕窝来。”一径笑道:“难为本宫也是生养过的人,竟没察觉,真该打嘴了。” 槿汐若无其事出来,捋了捋鬓发,殷勤接过燕窝亲自捧到静娴手中,又陪笑道:“小丫头不懂事,都是奴婢管教无方,还望静妃恕罪。” 静娴一笑置之,“新来的丫头都有些毛手毛脚的,我们府里亏得玉隐姐姐能干,若换做妾身怎么能看得住下人呢。” 我含笑道:“玉隐再能干,也不及静妃为六王诞育世子的功劳。等下玉隐回来我也得细细嘱咐她要照顾好静妃呢。太后可知道了?想必高兴得很。” 静娴臻首微侧,徐徐站起身来道:“还没有呢。妾身今日来,是特地来向玉隐姐姐请罪的。玉隐姐姐是王爷所爱,又与妾身同日嫁入王府,总是妾身理亏有抢了玉隐姐姐的嫌疑,如今妾身又先有了身孕,想必玉隐姐姐会伤心,所以妾身特来负荆请罪。” 我忙道:“静妃可是多心了。王爷和你的孩子也是她的孩子,玉隐断断不会这样想。” 静娴似是松了一口气,复又坐下,左手按着心口,“是这样就好了。”她曼妙眸光自我脸上缓缓划过,无端让我生出被霜雪侵染的寒意。她看着我低低道:“其实,娘娘是除了妾身之外第一个知道妾身有孕的人。” 我颔首,“本宫觉得无比荣幸。” “虽说妾身想要向玉隐姐姐负荆请罪,其实更有一个极大的困惑想请娘娘为妾身解答。” 我淡淡含笑,“静妃如今有孕在身,矜贵无比,为使妹妹安心养胎,本宫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慢慢靠近我,一抹粉色的春意停驻在我身边缓缓坐下,全不似她此刻语气的微凉如霜,“自妾身嫁入清河王府以来,一直听闻王爷钟情玉隐姐姐多年才纳入王府,又极尽尊崇册为侧妃,玉隐姐姐也一朝飞上枝头。王爷如此,的确是情深意重。” 我淡淡接口,“玉隐对王爷也是情深意重,自然,静妃对王爷也是如此。” “玉隐姐姐对王爷的好妾身自然看在眼里。可是……妾身嫁入王府近年,留心之下却也有些疑惑。”她侧头沉思,“似乎,王爷是很厚待玉隐姐姐,府中之事皆由她打理,也常常宿在她阁中,可是……王爷对玉隐姐姐的那种喜欢,并不是男女之情的喜欢。是迁就……是同情……妾身不知道,反正不是那种男女相悦的喜欢。” 我自自然然地“哦”了一声,温婉道:“孕中多思,本宫当年也是如此。或者王爷如今是钟情静妃多些,所以静妃才会如此觉得,那更应该高兴才是。” 静娴微微摇头,唇角凄微的苦笑似零落的花朵,“王爷对妾身只有同情而已,再无其他。所以也只有妾身自己知道腹中这个孩子是怎么得来的,妾身只有那一次机会,也算是上天垂怜。只是他当时便不算情愿,恐怕如今知道有了孩子也不会高兴的。” “王爷膝下无子,怎会不珍视静妃腹中的孩子呢?何况对静妃而言,无论手段如何,目的都已达到,终归是留住了王爷的血脉。” 她垂下眼眸,低声道:“那是因为,妾身不能没有这个孩子。只有有了孩子,才能寄望王爷的心会留在妾身身上。妾身既然嫁与了王爷,自然不能眼睁睁瞧着王爷对自己理也不理。妾身已经用尽了办法投其所好,与王爷谈诗词、论歌赋,可是王爷怎么也都是淡淡的不涉儿女情长。直到妾身发现,玉隐也在这样努力地投其所好。若是王爷真与外间所传与玉隐姐姐两情相悦,她又何须这般费力讨好。所以,妾身开始疑心。” 我笑吟吟直视她,“静妃好奇什么?不妨说与本宫听听,本宫也好奇得很呢。” 她略一沉吟,露出沉静的神色,“妾身开始疑心玉隐的婚事是一场精心布下的局。或许是玉隐自己要飞上枝头变凤凰想尽办法要嫁与王爷,可是若真如此王爷大可不理她,更不必大费周章尊崇她的地位。所以,王爷这样做或许是在借玉隐尊崇另一个人,而他接受婚事的起因是一张小像……”她话锋一转,“妾身起先以为那张小像是九王妃,毕竟当时皇上也对淑妃小妹青眼有加。可是九王妃既能嫁九王为何不能嫁六王,且她与九王这般恩爱,那必定不是的了。听闻淑妃还有位闭门修行的妹妹,想来是心如枯井的人了。那么……” 她只是波澜不定地望着我,眸底有犹疑的暗影。我粲然笑起来,“静妃怎的不说了,本宫正听得入味呢。” 她细细探究我的神色,极欲在我面上寻出任何一丝破绽。而我,只以略带好奇的笑意相对。良久,她轻轻叹息,“妾身不敢再疑心了。再疑心,王爷便是滔天死罪。” 我惊叹一声,急忙掩口道:“既是如此,静妃妹妹可别再瞎疑心了,真叫人听了害怕。”我当窗临风,伸手拈过一片伸进长窗的翠色竹叶,道:“静妃既嫁入宫中,本宫亦不妨把自己生存于紫奥城中多年的经验讲与你听:疑心易生暗鬼,很多事,你愈多想,愈害怕,就愈加容易被人察觉生事。就譬如贵妃,她是诸妃之首,位高权重,但若紫奥城中的人与事她日日都要掂量揣测,盘根究底,她岂能像如今这般安享福寿。所以,不多虑者,方是智者。” 她蹙眉,大有忌惮之色,“但愿如此。若此事当真,必定会为王爷招来杀身之祸,不堪设想。” 我头也不抬,只低头拨弄着手指上滚圆碧绿的翡翠珠子戒指,淡然道:“无凭无据,当然不会当真。本宫说过,静妃妹妹是孕中多思。” 她起身告辞,“好吧。只当是妾身多思了。妾身如今是王爷枕边人,许多事除了枕边人,外人是瞧不出来的。王爷是妾身夫君,妾身一定万事以他为先,决不让王爷置身危墙之下。” 我盈盈含笑,“夫妇之道,这是应当的。” 她深深地望我一眼,似要从我面庞上探究出什么,然而她终无所得,眸中软弱之情渐渐如雾弥漫,低声告辞。 我见她身影消失于柔仪殿门外,才缓缓松开一直藏于袖中的左手,才发觉自己已是满手冷汗。我的话,尤静娴未必听不进去。然而,她已经有所察觉,接下来,又会是谁?这样一个秘密,一旦被人撕破一角,所有真相都会难以保全。 正沉思间,玉隐豁然从屏风后转出,凝视静娴离去的方向良久,唤我,“长姊,”她冷然吐出几字,“这人留不得了!” 我回视她,无声无息泯去手心的冷汗,心平气和道:“你不要胡来,她腹中有王爷的孩子。而且她心中只有王爷,不会做出伤害王爷的事。” 玉隐眼中有冰冷的杀气,不相称地漫上她小家碧玉般的温婉面庞,“尤静娴太过聪明,女人的心又最易嫉妒,我不能赌这样的万一。” “是她嫉妒,还是你嫉妒?不管这孩子是怎么来的,既然是王爷的孩子,你就不能动尤静娴!否则,以王爷素日温厚的性子,你和他之间会就此决裂,永无回旋的余地。你要细想,走到今日这一步你是何其艰难,你肯为了尤静娴满盘皆输?”我迫视她,“投鼠,也须得忌器。” 玉隐一开口,似吐出无数森冷的冰珠子,“我自有无需忌器的法子。” 那终究是清的孩子!不!不!我心中一急,连口气也顾不得斟酌了,“你若真对他的孩子下手,别怪我不顾姐妹情分!你别忘了,你是怎样做成清河王侧妃的?” 玉隐一愣,直直望向我道:“我怎样做成王爷的侧妃?”她眼中瞳孔激烈一缩,转而笑道:“自然是姻缘天赐,也得长姊一心成全。” 我望着她富贵装束,金玉锦绣,轻轻一叹,“玉隐,是你自己成全了自己。否则,那张小像怎会那么巧就落了出来?” 她睫毛剧烈一颤,如羽翼垂下,避闪着我犀利目光,“长姊与我玩笑么?” 我摇头,“我并不与你玩笑,也无心去计较。只是尤静娴都会疑心的事,难道我从未疑心过么?我只是想着你是我妹妹,想着你对王爷一片痴心,但你若真动了伤害王爷血脉的念头,我必将此事诉之王爷。你想一想,王爷能容得下一个拿着他与我的情分来步步算计的人?能容得下一个处心积虑害他血脉的人?” 玉隐脱口道:“长姊,你知道我一向最疼涵儿和灵犀!” “他们俩是你外甥,你身为姨母,自然疼爱。”我缓一缓气息,慢条斯理道:“尤静娴腹中是王爷名正言顺的孩子,你也是这孩子名义上的母亲,更该疼爱。”我伸手握一握她的手,是安抚,也是告诫,“甄家的二小姐,清河王的侧妃,应当贤良淑德。” 玉隐眸中的杀气渐渐缩小,凝成雪亮如针的一点,慢慢隐退到长长的羽睫之后,取而代之的是几许惶惑与忧惧,幽幽垂下一滴泪来,嗫嚅着道:“长姊,你一向明白我一片痴心,当时我也是糊涂油蒙了心,见王爷病中念着长姊,怕这样下去终要出事,才动了小像的注意,想了这李代桃僵的法子。”她凄然道:“王爷总不成为了长姊孤苦一辈子,是不是?”她停一停,“方才我也是气糊涂了,我既心疼王爷,自然不舍得那孩子。” 我缓下口气,轻轻挥一挥手,“从前之事皆不重要,我亦无心再去探究。”我语重心长道:“方才我口气急了,只是为王爷打算也好,顾虑甄家也好,忌惮太后也好。太后器重尤静娴,这又是清河王府的第一个孩子,断断不能有闪失。你,要照料好尤静娴,也要懂得避嫌。” 玉隐臻首轻轻一点,算是应允了。她苦笑,“我真糊涂,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我看她,平心静气道:“这句话方才你已经说过许多次。” 她的目光牢牢定在极远处的一点,似是茫然无措,似是若有所思。渐渐,她喉咙里漫出低低的呜咽,“一语成谶,我真后悔我方才胡说。”她无措地瞪着我,“长姊,如果方才我没有这样试探你,这件事就不会成真,是不是?” 我看着她,心底微微生出怜惜,“无论你有心无心,事已至此,只顾着日后吧。” 不出几日,尤静娴有孕的事便传遍紫奥城,宫内宫外无人不知。连去请安时亦见太后唇角含笑,“当真是难得的福气,与隐妃的事固然是一段佳话,终究是静娴有福气拔了头筹。”彼时玉隐、静娴与玄清皆在座上,玄清略略尴尬,回头望了玉隐一眼,眼风的末梢却在我面上拂过,那样凉凉的触觉,似无奈拂动的风。 终究还是我起身先向他道贺:“恭喜六王,恭喜静妃。”又向太后笑道,“太后为六王的子嗣悬心多年,如今也可安心了。” 太后含笑颔首,也便留了玄清等人在宫中用膳。我思虑着相见不宜,静妃亦道“身子乏”,便也早早告辞了。三人并肩而去,走了十步开外,玄清随着静娴的步子,玉隐渐渐被落在后头。二人齐行,玉隐随后,我轻轻叹了一口气,再无他言。 十一、玉树琼枝作烟萝(上) 无论我是否担心,日子终究是看似波澜不惊地过了下去。 卫氏的入宫似为表面波平如镜的后宫投入了一块巨石。入选的诸位秀女之中,玄凌对她的厚爱显而易见。先是未入宫便赐正六品“贵人”之位,封号亦是寓意甚美的“琼”字,甚至玄凌亲自嘱咐了把临近太液诸芳的恰春堂理了出来赐予她居住。此届入宫的秀女多是位份低微,唯独她一枝独秀,占尽风光。 皇后虽不管宫中事务,然而听闻之后亦不由叹息,“如此厚爱,连当年淑妃入宫亦不过如此。” 皇后是谨言慎行的人,这一番喟叹比较倒是来得突兀。如此将琼贵人与我昔年入宫之景相比,越发引得众人好奇。终于连心高气傲的胡蕴蓉亦知道了,说道:“这样说来,美倒美得很,我倒听那日选秀时的宫人说起,卫氏美得狐气。” 人美似狐该是如何美法?众人未曾见过,愈加明里暗里揣测。终于韵贵嫔来向我请安时试探道:“听闻这位琼贵人美艳无比,娘娘不怕?” “怕什么?”我徐徐吹着盏中的清茶,抬眼看她,“贵嫔不妨直说。” 韵贵嫔笑嘻嘻比着护甲上的金珠,“琼贵人未入宫就声势显赫,比之娘娘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娘娘不怕她入宫后狐媚惑主,夺你的宠爱。” 我笑着睨她一眼,“怎么韵贵嫔以为皇上是不经诱惑之人,轻易便会叫人狐媚了去?” 她敛声,“不敢。”她唇际绽开一丝冰冷的笑,“我只是为娘娘担心呢。娘娘已是三子之母——自然,娘娘望之如二十许人,当真看不出只差几年便三十了呢。” 我如何听不出她的讽刺,以眼色制止花宜眼底的怒气,笑吟吟道:“多谢韵贵嫔。说来你在宫中已久,虽然位份上不如本宫,可论年龄,本宫终得唤您一句‘姐姐’。可若不细说,谁知您比我年龄大呢。大约不曾生养过的女子不显老些,真是好生羡慕姐姐。”我唤来花宜,“姐姐眼角已有皱纹了,恰好太医院送来几盒珠容养颜膏给几位老太妃,先给姐姐用着正好呢。” 花宜笑着捧了上去,“贵嫔娘娘真好福气,听闻宫里的老太妃都用这个,娘娘用了一定能年轻十岁,看上去只像四十了。” 韵贵嫔冷冷一笑,“娘娘客气了。我比不得娘娘凡事宽宏,连皇上宠爱也不放在心上,不似咱们日日念着皇上。”说罢气冲冲出去,连撞上了在门口等着请安的瑃嫔也不晓得。 瑃嫔嘴快无忌,不出半日便合宫皆知韵贵嫔在我宫里无礼冒犯。到了夜间居然连玄凌也晓得了,晚膳过后特特来瞧我,安慰道:“韵贵嫔不懂事,你别与她一般见识就是。” 我才哄了孩子们睡下,正卸晚妆,闻言不由骇笑,“什么要紧事,臣妾倒不放在心上。” 玄凌狐疑道:“外头传得厉害,说韵贵嫔如何在你这里撒泼吃醋沸反盈天,你倒也不生气,究竟她与你说了什么?” “外头传得厉害,皇上竟连她为何闹将起来也不晓得?”我想一想,“哪里什么要紧事,不值生气。” 玄凌取过我一缕青丝把玩,道:“还真不知她为何闹腾,也罢,终归她不懂理罢了。” 如此一宿无话,晨起槿汐为我梳妆时亦说起,“韵贵嫔原不是那样冲动无谋算的人,昨日倒有些有心做出脾气来呢。何况小事罢了,外头什么传言竟那样快?” 槿汐道:“也似是有些小题大做了。娘娘留神些才是。” 我伸手抚一抚梳得油光水滑的长乐髻,眉心有髻上正中垂落的和田玉琢成的玉兰飞蝶步摇,虽说玉光清雅,却也晃得眉心盈然如水。我比着一对明珠耳珰,道:“该留神的是今日的新宫嫔入宫罢了。” 新入选的宫嫔在正午前皆已到达自己所居的宫殿。因着玄凌的另眼相看,也因着众人的好奇与忌惮,妃嫔的礼物馈赠便似流水价一径到了琼贵人所住的恰春堂。然而琼贵人只道身子不爽,皆吩咐了侍女应付,连个“谢”字也不出来说一句。如此几次,众人更议论起来,这位新贵人的架子倒是端得恁地大。 花宜悄悄来告诉我,“那琼贵人可不得人心了,才一来便生出那么是非,好张扬的样子,各宫的娘娘们都不喜欢呢。” 我掐了一串连珠兰在手心,缓缓道:“不喜欢又怎样,只要是皇上宠幸的,有几个她们能喜欢?与其到时阳为亲昵,暗藏不轨,还不如早不来往?何况只要皇上喜欢,她们也还不敢动琼贵人呢。” 话虽如此,然而到了夜间卸妆,小允子道:“欣妃娘娘送了几匹宫缎去给琼贵人,谁知贵人不领情,还道上用的缎子料子花样还不如官用的呢,可把欣妃娘娘气着了。” 花宜冷哼一声,“还未承宠便如此跋扈,得罪了六宫的人有什么好处?再者这般不顺心那般不顺意,娘娘送去的东西还不知该怎么议论呢?” 我有一下没一下篦着头发,淡然道:“本宫不过按规矩赏些东西,人人都一样。既送了她,她爱做什么说什么都由得她,无需置气。” 然而话音未落,却有宫女的步伐带起风声而进,恭声道:“恰春堂的琼贵人来拜见娘娘,娘娘可要一见?” 我颇为意外,新入宫的宫嫔未见皇后而先拜妃嫔,这并不合规矩,何况是如此漏夜而来,她又是风口lang尖上的人物,我微一沉吟,道:“告诉她,本宫已经歇下了,三日后自会相见,不必急在一时。” 那宫女应声去了,也不多话。倒是次日与玄凌一同用膳,他停了箸问道:“琼贵人的住所她可还喜欢?” 我抿嘴笑道:“别的都不喜欢,只对皇上选的恰春堂无异议。” 玄凌嗤地一笑,“朕不过挂个名头,还不是你拣选了东西布置起来,倒叫朕白白承情。”说罢问我:“听闻琼贵人脾气不好?” 我方欲将后宫诸人的怨怼说与他听,他却自顾自笑了,“但凡美人,大约都有些脾气。琼贵人年轻张扬些也是有的,不打紧,你好好教导着,也劝宫里的人好好收敛些性子,别看朕喜欢她就心里手里折腾得慌。” 我讶然于他的偏心,只做含笑,“若论姿色,琼贵人的确貌美,只是皇上并非没见过美人,为什么这样喜欢琼贵人?” 我随口一问,他倒凝了神,圆润的银箸停在薄薄的指尖,“论婉约,她不及你;论冷艳,不及澜依;论艳丽,也无从与从前世兰平分春色。只是她美艳中带清寒倨傲,更兼一缕清愁,倒是气韵独特。” 我夹了一筷胭脂鹅脯在他碟中,笑道:“秀色可餐,皇上也要多进食才行。既皇上如此喜欢,想来侍寝之时自然是琼贵人第一了。” 他颔首,笑意微微收起,“嬛嬛,朕这样赞她,你竟不吃醋?” 我惊诧,我竟毫无醋意么?如此豁达,或许是真的已经不爱了,只是,他却不乐意呢。于是故意蹙眉,停了筷子,低低叹道:“臣妾若吃醋,皇上也还喜欢她,他日总要一同侍奉皇上的,何必彼此难堪。大度不成,吃醋便是嫉妒之罪,臣妾也为难了。” 他见我愀然不乐,忙握住我的手,温柔道:“朕知道你心里其实不高兴,想着你能不介意,却怕你是因为不在乎朕而不介意。” 我扬起烟笼般的禾眉,低低道:“臣妾只是相信在四郎心中永远有嬛嬛,不会为任何人取代。” 他抚一抚我的脸颊,畅然一笑道:“朕的确如此。” 谁知到了夜里,琼贵人更早了一个时辰便来拜见,我才要拒绝,小允子劝道:“琼贵人谁也不放在眼里,独肯尊敬娘娘,这份心思本就难得。何况她是皇上青眼有加的新人,娘娘何必有意避着?或许她有要事也未可知。” 我想一想,摇头道:“皇后虽只剩了个架子,却也还是皇后,未见皇后而先见妃嫔,本宫何必为她落人话柄,不见也罢。” 小允子眉头一皱,“娘娘也知皇上对她另眼相看,不是为她,是怕皇上来日迁怒起来……” 我思量片刻,缓缓起身道:“见。” 新宫嫔入宫后的第三日,照例要至昭阳殿参见合宫妃嫔。入选的宫嫔并不多,莺莺燕燕一起也不过站了一列,一个个按规矩先向皇后行大礼跪拜下去。剪秋在旁边得了吩咐,上前道:“皇后娘娘有旨,免礼起身。”又一一按着众妃的位份拜见,才一应入座。新入选的宫嫔难免有些局促,入座后皆垂头不语,一时间殿内倒是鸦雀无声。 皇后居于正中九鸾朝凤座上,和颜悦色吩咐赏下早已预备好的各色礼物,朝下笑道:“诸位妹妹都是聪明伶俐,善解人意,以后同在宫中都要尽心竭力地服侍皇上,为皇家绵延子孙。妹妹们也要同心同德,和睦相处。” 话音未落,荣嫔的纯银护甲硌在茶盏上“叮”一声响,皇后不觉抬眸横了她一眼,意在提点她要行事稳重。荣嫔忙起身笑道:“回禀皇后娘娘,不是臣妾有意失仪,而是入选的妹妹既有六个,为何眼下只有五个?方才臣妾用心听着,似乎未见琼贵人呵。” 荣嫔的疑惑正道出在座嫔妃心中困惑,一时间不免互相询问,窃窃私语。胡蕴蓉轻轻一嗤,扬起精心画就的远山长眉,不以为然道:“久闻琼贵人艳名,又是好大的气性,总不成今日参见嫔妃便要给咱们一个下马威,不来了吧?” 皇后微微一笑,“什么下马威,蕴蓉你言重了。晨起淑妃先来已告知了本宫,琼贵人昨晚便提起得了风寒,恐怕今日会迟到些许。” 我欠身道:“是。今日清晨,伺候琼贵人的小内监又来回禀过一次了。” 荣嫔慢慢绽开的淡薄笑意,“终究臣妾不是选秀入宫的,不晓得有这样的道理。原来风寒就可以不来请安,不知是风寒太重还是琼贵人身子太娇贵,抑或合宫参见,是我们这些妃嫔面子不够重呢?” 荣嫔的话虽然刻薄,然而琼贵人自入宫便不得人心,欣妃心直口快,道:“她爱来呢便来,不爱来便不来,本宫知道自己人微言轻,只是她是否连皇后和淑妃也不放在眼里?即便皇上宠爱她,总不至于眼看着她这样没规矩。” 蕴蓉从怀中取出一柄象牙镂花小圆镜,照着镜子细看眉心墨玉花钿,笑吟吟道:“罢了。一进宫便知道她是个美人胚子,心高气傲,又是皇后亲自引去选秀的,自然非同一般,谁知她连皇后的薄面也不给,这样的时候也推脱了不来呢。” 荣嫔俏生生一笑,“谁说的呢?我瞧琼贵人是极会做人的,——只是看是谁的面子罢了。我可是连着两夜在未央宫外瞧见琼贵人了。谁说人家心高气傲,见了真佛儿自然俯首帖耳上赶着去,只不过瞧不上咱们罢了。” 荣嫔甫说完,挑衅似的向我一笑,满座嫔妃皆在,我怎容她蓄意挑衅,唇角一扬,起身回道:“琼贵人是曾连着两夜夜访柔仪殿,一回臣妾已经睡下没有见到,昨夜是琼贵人特来向臣妾告假,说身子不适今日的合宫陛见会晚些到。” 皇后的目光在我面上似钢刀厉厉一刮,瞬间又是和蔼可亲的神气,“你协理六宫,她来告诉你也是对的。只是既然说晚到,这个时辰也差不多了。”她转首唤绣夏,“去恰春堂请琼贵人过来吧。” 荣嫔犹嫌不足,加了一句道:“告诉琼贵人,再不来,可是用午膳的时候了。” 蕴蓉笑嘻嘻向欣妃道:“听闻琼贵人很是得罪了姐姐?” 欣妃扬一扬眉,不以为意道:“左不过看不上我送去的东西罢了,也没什么要紧的。何况她来了才几天,合宫里得罪了多少人了,我也懒得与她计较。” 蕴蓉忽地正色,“欣妃不计较是你大度,但规矩不能不立。”她似笑非笑看着皇后,“琼贵人是皇后引荐的人,不能叫人背后议论娘娘宽纵无度,毁了娘娘的声誉。”她水漾眼波轻俏一转,“琼贵人既然身子不好,这头一个月的侍寝,便免了她吧,如何?” 座中嫔妃正中下怀,早露出三分喜色,只不敢言语,觑着皇后的神色罢了。 皇后倒是气定神闲,伸出纤纤玉指端过茶盏轻抿了一口,道:“既然是妹妹的意思,倒不是不能教给她一个规矩。”皇后温和道:“等下本宫告诉给她就是,至于姜氏、李氏五位妹妹,绿头牌已经制成,今晚便有侍寝的资格了。” 五人到底年轻,羞得满面通红,齐声道:“嫔妾等谢过皇后娘娘关怀。” 然而,琼贵人并没有到。 她再也没有出现在紫奥城过。 绣夏来回禀时,已经吓得面无人色,吃吃艾艾,“回禀皇后娘娘,恰春堂中并无琼贵人踪影,奴婢曾去查看她的卧室,床铺整洁,并无有人睡过的痕迹。” 皇后闻言一愕,不免焦灼,“那去了哪里?” 绣夏吓得“扑通”跪到在地,“其实从昨夜琼贵人回恰春堂后便再无人见她出来过。可是,她就是不见了。” 众妃惊得面面相觑,皇后赫然大怒,一掌重重落在黄梨木雕花椅栏上,“胡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大周的后宫怎么可以说不见了人便不见了人!皇上曾向本宫提起,今日便要琼贵人侍寝,本宫可以回禀琼贵人身子不适不能侍寝,却如何跟皇上说他心爱的琼贵人一夕之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皇后极少动怒,瑛嫔胆小,吓得睁大了眼睛缩在贞妃身边。我自入紫奥城以来从未曾见过如此咄咄怪事,一时不容多想,便由着皇后下令羽林军遍搜紫奥城。 然而,终究是一无所获。恰如皇后所言,“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仿佛一夕之间,琼贵人便人间蒸发,再 十二、玉树琼枝作烟萝(下) 午时我曾召来卫临一问,卫临不觉失色,“若细算起来,微臣与琼贵人的确有亲戚情分,只是实在是远亲,而且多年不来往了,实在无从谈起娘娘为了微臣厚待琼贵人啊。” 我暗暗颔首,叹息道:“若真如你所说也便罢了,只是今日有人蓄意提到了你,且连这层远亲关系都查得清清楚楚,只怕是有备而来,事情不是你我想象得这样简单。从前是温实初,如今是你,做本宫的左膀右臂,难免被人算计。” 卫临不以为意,“若怕算计险恶,微臣早早就回乡做一个江湖郎中,岂不快哉!” 我轻轻转身,鬓发摩擦在青缕玉枕上有窸窣的轻响,午夜有风微微蕴凉,卷着五月初夏的甜美花香连绵送来,似一卷lang潮轻轻拍上身,又四散退开,无孔不入地在这寂寂深殿内蔓延溢开。我不能入眠,侧耳听着遥远的殿外细碎的声响,是羽林郎带走了恰春堂的宫人在审问么?是被审的宫人们在啼哭呼号么?那么细碎而散乱的声音,这样的声音在静夜里听起来,愈发凄凉而满含绝望。 槿汐听见我辗转反侧的动静,柔声道:“娘娘早些歇息吧,明日的事等明日再说。”她为我掩我被角,停一停道:“皇上今日虽然震怒,可是此刻歇在姜美人处,恐怕也无心理会琼贵人之事,娘娘何必操心呢。” 月光温柔如网,漫天匝地铺开,我低低“嗯”了一声,复又睡在那如网的月光里,心慢慢地冷下去,一分一分地似浸在寒水里一般。我隐隐约约地觉得,我是在坠进一张精心织就的网中,像蛛丝网一样,兜头兜脸粘住我,网得我无从逃脱。 这一宿,我自然是睡不好,天光刚亮我便翻身下榻,随意梳通满头青丝,拣件月牙白垂花宫锦长衫披上,由着花宜为我对镜梳妆。 因着我要避嫌,玄凌将琼贵人之事交给了皇后与端贵妃处置,我倒也极清闲。晨起喂过了三个孩子吃饭,便陪着他们一同玩耍取乐。约摸到了辰时三刻,我照例要去向太后,才要唤槿汐为我更衣,却不见她人影。雕花长窗蒙了湖蓝色冰绡窗纱,望出去有些影影幢幢,繁盛花枝底下,仿佛是李长在槿汐耳边悄悄说着什么,槿汐只蹙了眉心一语不发。 我心中一沉,再度喊道:“槿汐——” 槿汐带着笑颜应声而来,我仔细留神,她眉心尚有未曾化去的忧虑,我温言问道:“可是李长来了?” “是”,槿汐微微迟疑,李长已经垂手进来,低声道:“皇上请娘娘到昭阳殿一趟。” 我含笑直视他,“皇上要我去昭阳殿请安罢了,何以这样说不出口?槿汐替我更衣吧。” 李长一怔,跪下道:“奴婢不敢欺瞒娘娘,据派出去追查琼贵人之事的人回报,住在琼贵人家中表哥也不见了。而传闻,其实琼贵人早与她表哥有私情……”李长渐渐说不下去,“皇上他,请娘娘走一趟。” 我心中一沉,到底定下心思更衣梳洗,往昭阳殿去。五月的天气,正是初夏时柳荫深碧、鸟鸣花熟之时,一缕缕清风也柔酥酥温柔柔的拨人心弦。而我,只觉得永巷这样漫长,左右红墙绵延的无穷无尽,倒影着幽光细细,遥远的天光彼端,隐约可见凤仪宫宫殿花影幽深的一角,在湛蓝如璧的天空下更见阴沉诡谲。 昭阳殿中人并不多,沉默不语的玄凌与贵妃,在窗下抄录《太上感应篇》的皇后,各怀心事的韵贵嫔与姜美人,和衔着笑意拨弄指甲的荣嫔。很是尴尬的气氛,因我的到来,而更有难言的微妙。 我方进殿,荣嫔先向我笑起来,亲亲热热拉过我的手道:“淑妃娘娘来晚了,还未向姜妹妹道喜呢,早起皇上已经封了姜妹妹为贵人了。” 我含笑向姜氏点头,“恭喜妹妹了。”我摘下发髻上一支鳊鲲点金滚珠步摇插在姜氏的桃心髻上,“来得仓促,未及为妹妹准备礼物,小小心意,妹妹笑纳就是。” 姜氏臻首一偏,为难地看一眼玄凌,怯怯笑道:“多谢淑妃娘娘,可是臣妾不敢接受娘娘的好意。”她停一停,似在思量这些话是否该说出口,思量片刻,她道:“臣妾怕接受了娘娘的好意之后,也会一夕之间被人送出宫去。” 我的手势僵持在半空中,唯听见步摇上珠钗玲珑有声,声声击上心头。我转首,看着依旧沉默不语的玄凌,唤道:“皇上——” 他的神情阴晴未定,并不似抬头天空晴云万里。我心头慢慢生出凉意,轻轻道:“不是臣妾。” “不是淑妃,那么会是谁?”皇后放下手中的笔,声音清越,“羽林军已经查出,前夜琼贵人自你宫中离去后,你的宫里便送出了一只运水的木桶,淑妃应该知道的,那种木桶,要躲下一个人是绰绰有余的。” 我看着皇后道:“宫中运水素来在夜半,日日如此,有什么稀罕?” “运水的车出宫日日都有人查验,自然不稀罕,可是前夜自淑妃宫中出去的水桶,却因押送的小内监小囬子有淑妃宫中的腰牌而免了查验。淑妃在宫中权势煊赫,连小小一个内监都有此权限,谁还敢查验呢?”皇后说罢,自袖中取出一枚手掌大小的镀金腰牌,上面是端端正正用隶书所写的“未央宫”三字,四周嵌流云纹,的的确确是未央宫的执事腰牌无异。 皇后将腰牌抛在我面前,绘春端上准备好的赤金云牙盆,恭声道:“请娘娘浣手。” 皇后婉言叹息,“宫中争风吃醋之事历来层出不穷,这种污糟事只要不过分,本宫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知淑妃你现在竟这样不能容人。皇上喜欢的人才入宫,你便敢把她悄悄送去宫去。你这样跋扈后宫一手遮天,当真是本宫与皇上纵容坏了你么?” 皇后仿佛痛心疾首的样子,剪秋忙上来在指尖点了薄荷油,揉着皇后的额头道:“娘娘别生气,等闲气坏了身子,又要头疼了。”剪秋好声好气道:“娘娘在宫里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怎么这样看不开,琼贵人再得宠又怎地,终归迈不过娘娘去,娘娘何苦这样不能容人呢。” “恐怕不只是不能容人,而是淑妃娘娘善心大发,想做好人吧。”荣嫔轻嗤一声,剔了剔水葱似的指甲,慵懒道:“琼贵人的远房表舅是淑妃娘娘的心腹卫临卫太医,琼贵人早已有心上人,恐怕他这个做舅舅的未必不知,想必也是琼贵人漏夜拜见淑妃的真正原因所在。淑妃娘娘既要卖卫太医一个薄面,又可除去来日争宠的心腹大患,在水桶里装个把人出去不过是举手之劳,何乐而不为呢?” 太遥远,仿佛只是他人口中听来的故事。那般稀薄不真切,却全像是真的,桩桩件件都指向我,——是我,因为害怕琼贵人夺宠,也为了成全她一段情意,放她出宫。 多么像一个笑话,但它却被人编织的如此真实放在我的面前,叫人不能不信。 荣嫔站起身来,托着腮依在玄凌身边,转眸一笑,“话说起来,娘娘今年已经芳龄二七了吧,——不是二七十四的豆蔻年华,是年近三十的二十七了呢。若臣妾是娘娘,即便容颜不老,心里也真正会害怕,后宫的美人层出不穷,而自己年华老去,更何况琼贵人如此盛恩入宫,和娘娘当年一般。” 我冷冷睨她一眼,“若那是你怕的,不要把自己当作本宫来揣测。荣嫔你还没有聪明到可以摸透人别人的心肠,否则——”我瞥一眼皇后,“你也无需被人玩弄于手掌之中。” 她嫣然一笑,“臣妾是否被人玩弄是不得而知,臣妾自然也怕年华老去,但更怕不明不白被人一夜之间送出宫去。” “皇上,”我屈膝于他面前,仰望他沉默的面孔,“是非曲直臣妾无从辩驳,但求皇上找到那一夜送水桶出宫的小囬子,问他是否臣妾指使,臣妾愿意与他当面对质。” 他无声地点头,吩咐绘春,“带小囬子进来,朕不想冤枉了淑妃。” 绘春裙摆一扬,转身自殿外带进一名小内监,他不过二十岁上下的模样,净白面孔,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未央宫上下服侍的内监不下数十人,我并不太记得这个小囬子,只是有些眼熟而已。我冷笑一声,反问道:“皇后不以为兹事体大,臣妾应该吩咐小允子或小连子去办更妥帖么?反而指使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内监。” 皇后眼皮一抬,并不搭理我,只吩咐剪秋,“再揉一揉,脑仁上突突跳得厉害。” 剪秋答了“是”,手势愈加轻柔。韵贵嫔冷笑,唇角一勾,目光逼视着我,“小允子和小连子是娘娘的心腹内监,在宫中亦举足轻重,派他们去不是太点眼了么?”她用足尖点一点小囬子,“这样的小内监,既不打眼,又有未央宫的腰牌撑腰,最合适不过。” 玄凌轻轻吸一口气,微带悯意,“将你刚才所说的再说一遍给淑妃听。” 小囬子抬头看我一眼,身子一哆嗦,受惊似的磕了个头,“那夜琼贵人来访,淑妃娘娘本像前一夜一般打算不见的,谁知后来又见了,二人密谈了片刻后天已经晚了。淑妃娘娘便要人送贵人回去,便是奴才去的。回来后奴才本打算睡了,谁知娘娘把奴才叫进内殿,说有个机会历练,问奴才肯不肯去。奴才想娘娘素日有事只吩咐给允总管和连公公,难得娘娘肯抬举,就答应了。娘娘就吩咐奴才去恰春堂外学夜猫子叫两声,说叫完了琼贵人便会自己出来了。” 韵贵嫔冷笑一声,腻声道:“果然呢,琼贵人的性子,若不是她自己肯出来,谁能绑着她呢。” 玄凌一眼横去,韵贵嫔忙低了头,小囬子接着道:“然后奴才就看见琼贵人换了宫女的衣衫出来了。奴才按照娘娘的吩咐把办成宫女的琼贵人带到未央宫外后角落的水车那里,把她装进了空桶运出了宫。其余的奴才就不知道了。”他极力想着,“对了,那夜琼贵人到访,是奴才在殿外守着伺候的,隐隐约约听见两句,什么到了那边自有人接应,你自在了,本宫也自在了这些话。” 荣嫔唇角泛起清冷而鄙夷的笑容,“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什么自在不自在呢,终究逃不出皇上的圣明的。” 玄凌平视着我,眸底唯见一片深沉如海的黑暗,“你自己告诉朕,她深夜找你是为什么?” 我并不收回自己的目光,坦然看着他道:“的确只是来向臣妾告假,因为她身子不适,次日的合宫陛见会晚些到。” “可她若真的身子不适,大可打发人来告诉,不必亲自找你。” 我摇一摇头,“此事,臣妾当时也没有细想,但柔仪殿众人都可以为臣妾作证,臣妾并没有说这样的话。” “柔仪殿众人……”荣嫔冷冷道:“他们哪一个不是你的心腹臂膀,难道会说真话?也只有一个小囬子敢说出实情罢了。” 我冷眼觑着小囬子,平静道:“小囬子,她们给了你什么好处,要你这样来诬赖本宫!你若是个明白人,她们今日可以利用你,明日也可以杀了你灭口。” “淑妃是指本宫么?”皇后背脊挺直,头颈微微后仰,凝神端详着我。“本宫的确有错,错在为皇上挑选佳丽时未曾弄清她的背景,不知她心中已有他人。”她看一眼玄凌,“这件事上臣妾责无旁贷,还请皇上责罚。” 玄凌的手指“笃笃”地叩在沉实的桌上,“算了,这些也不是皇后能查到的。” 皇后婉转谢恩,方看着我道:“但既然琼贵人是本宫举荐入宫的,本宫又有什么理由要漏夜送她出宫呢。要送她走的,只不过是看不得她在宫内的人罢了。” 我垂眸道:“臣妾并未指是皇后所为,臣妾只是不明白,琼贵人若真有心上人,大可在入宫前就一走了之,何必要入宫后再大费周章呢。” 荣嫔一双明眸骨碌一转,“呀”了一声道:“臣妾想,若是她在家时就走了怕会牵连家人,反正宫中自然有有权有势的人送她出去,反而更周全呢。” “本宫没有荣嫔说得这样蠢。”我横她一眼,“琼贵人入宫后不甚驯顺,却肯尊崇本宫,她离宫前最后一个所见的人就是本宫,难道本宫不怕皇上追查起来第一个就牵连了自己么。” “这……”荣嫔语塞,“或许是事出从权,淑妃也未考虑周全呢。” “皇上,”一直未发一言的贵妃翩然起身,“此事大家各执一词,眼下再议也无所结论,臣妾以为,终究要等找回卫氏与其表哥才可定断。” 玄凌深以为然,才要说话,一眼看见门外探头探脑的小厦子,喝道:“什么事鬼鬼祟祟的?” 小厦子吓得一溜跑进来,跪下道:“回禀皇上,京城护军刚回报的消息,在离京城七十里外的山上,发现有一男一女的尸体,身上有许多刀伤,身边的钱财全被掳走,像是山贼所为。” 韵贵嫔拍一拍手道:“这下可好了,死无对证。” 荣嫔微眯了双眼,含了朦胧而闪烁的笑意看我,“究竟是山贼劫财还是杀人灭口,倒是不得而知了。” 我看也不看她,“荣嫔真是心思机敏,这话正是本宫想问的。” 她笑,“咱们都是白问了,该回答的人去做了苦命鸳鸯。人已死了,怎么说都由得娘娘。” 事已至此,他人已将所有一切做绝,只逼到我走投无路的境地,映着殿外清晓天光,飞花满苑,我的心境反而平复下来,我静静道:“臣妾辩无可辨,但臣妾的确没有做。” 玄凌反手立在窗前,五月晴光拂落他一身鲜艳的光影,“嬛嬛,其实你也会吃醋,是不是?” 我想起那日与他的对答,深知他的疑心,我温然道:“嬛嬛是凡人 十三、一任珠帘闲不卷 琼贵人的事便这样不了了之了,渐渐,也不再有人把她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因为,新近得宠的姜氏和李氏恰到好处地平分春色,得尽了玄凌的宠爱。而相形之下,妩媚温柔的姜氏,比起开朗爽利的李氏,似乎更得一些宠爱。 琼贵人的事之后,玄凌便很少来我的柔仪殿了,自然地,随着他的少来,柔仪殿也逐渐冷清下来,鲜少闲人拜访。与之相随的,卫临也被调离了我的身边,转去服侍一些地位低下的永巷妃嫔。对于一向心比天高的卫临,这样转变带来的落差无疑是让他难受的,何况他又是无辜被牵连。 然而再不平,时光如绸缓缓展开,也到了七月流火的时节。 七月凤凰花开,殿里一片寂静,午后懒洋洋的风掠过窗外的凤凰花树,绵绵的花朵落地,发出轻微的“扑嗒”“扑嗒”的声响。 失宠后的寂静,大约如是。 连胧月跟着德妃来看我时亦晓得说:“淑母妃这里难得有这样的安静,连花落的声音也听得清。” 德妃怕我听见伤怀,急忙捂住胧月的口,想一想又撤了手,叹息道:“当年生你时,你母妃的境遇更可怜。” 提起昔日伤心事,我只是微微一笑,依旧伏在朱红窗下看着红河日落。天光这样长,这样长,仿佛是被声声蝉鸣拉长了一般无休无止。 长日寂寂,贞妃来看望我时生了许多感慨,“没想到,连姐姐都会有这样的境地。” 彼时我心平气和,轻柔地拍着怀中熟睡的予润,轻轻吻一吻他的额头,微笑道:“比起昔年的失宠,这一次已经好了许多,至少衣食周全,未曾被禁足失去自由,也未曾失去抚育几个孩子的权利。至于恩宠,君恩似水向东流,迟早会有失去的一天,不值得忧惧。” 茜纱窗滤下明澈如水的霞光,金兽熏炉的口中徐徐飘出几缕淡色轻烟,是苏合香清甜甘郁的芬芳。霞光稀薄的光影里,贞妃微微垂首,坐在我的面前,专注绣几针“鸳鸯戏水”的花样,侧影柔美。她静静道:“我入宫晚,有时见姐姐这样盛宠,我偶尔也会想,姐姐也会有失宠的时候么?那么寂寞的辰光,姐姐是怎样熬过来的。”她悄悄看我,“姐姐会不会怪我,会想得这样恶毒。” “不会。”我伸手我掐了几朵新鲜的黄月季,插入她轻薄如蝉翼的鬓边。她的发丝那样柔软,叫人的心也生出温软的意味,“宫中的人,不会专宠一辈子。想明白了,便也不怕了。失宠,你若觉得煎熬,那么这日子也过得煎熬。你若坦然,这日子也过得坦然。一切只在乎心境,无关其他。” 我为她整理好小筐中的各色丝线,一截浅杏子轻罗袖子滑下来,腕上的缠臂金碰着赤金手镯叮咚有声,连那声响,回声在空荡的宫殿里绵绵悠长,也是那样寂寞的。 贞妃淡淡一笑,“皇上如今有了姜氏,——你可知道,近日又封了小媛,连有身孕的瑛嫔也少了看顾了,倒叫我想起当年我有孕的样子。” 我慵懒一笑,“如今我也少出去了,她得宠呢晋封也是应该的。瑛嫔那里,还劳你多看顾着些,宫中养不下孩子的事太多了,不免叫人惊心。” 贞妃浅浅一笑,“即便想着我从前的境况,我也会多照顾她。德妃也很用心,留意着瑛嫔的饮食,瑛嫔自己呢也懒得出去,少让人担心些。” 远远有喜乐声绵绵传来,我侧耳片刻,“是什么声音呢?” 贞妃亦好奇,扶窗静静而笑,“不知道,这会子难道又有什么喜事?”她伸手招来花宜,“你去瞧瞧,是什么事呢?” 花宜撅着嘴赌气道:“能什么事呢,大清早的闹也闹死了。”她顿一顿,终究不敢不讲,“是姜小媛有孕了。” 贞妃停下手中针线,看了我一眼,轻轻“哦”了一声。我接口道:“她倒是有福气的人,正得宠的头上,又有了身孕,以后更前途无量了。” 花宜不敢接嘴,端过几色甜点,缕金香药、紫苏柰香、松子穰、茯苓糕、朱砂圆子并两盏莲子汤,皆是我与贞妃素日常吃的点心。贞妃拣喜欢的吃了几样,疑惑道:“姐姐怎么不吃呢?” 我细细看了一遍,实在没什么胃口,只好笑道:“许是平时吃絮了,没什么胃口。”我唤花宜,“去制碗酸梅汤来吧。” 贞妃道:“姐姐不太爱吃酸的。” “倒不是爱吃,只是夏天喝了解暑气罢了。” 贞妃颔首笑道:“也是。等下我回宫也让人做些送给瑛嫔,今日的事她知道或许不痛快,我也得早点回去陪陪她。” 我笑道:“好。劳你费心。”我沉吟片刻,唤过槿汐,“姜氏那边怀孕了,又这样热闹,咱们不能装作不知道,你把上次氐州都督送来的‘送子观音’图送去给她,聊表心意吧。” 槿汐答应着去了,贞妃用过点心,便也告辞离去。 天气炎热似流火,然而我却很喜欢那一抹艳阳灿烂,闲暇时便和贞妃在偏殿的藏书阁里整理发黄的书卷,将它们放置到烈日下曝晒,以免被霉气侵染了幽雅墨香。 这一日我正埋头于书卷间,却听槿汐轻轻唤我,“娘娘。” 我踱步出去,问道:“怎么了?” 她蹙着眉头道:“姜小媛午后一直嚷着腹痛,闹了好半天,结果小产了。” “小产?”我扬一扬眉,问。 “是。”槿汐答道:“姜氏也真是没福气的,才两个月大的孩子,太医疑心是麝香所害,所以皇上动怒了,下令严查。” “是该严查。”我用清水浣手,“宫中不明不白死了那么多孩子,早该严查了。” “可是……” 黄昏的暮色落在他清秀的面庞上,无端添了一层焦虑,槿汐的话尚未说完,剪秋已踏进门来,她似笑非笑道:“又要劳烦娘娘走一回了。” 贞妃在里见闻得动静,急忙出来道:“什么事?” 剪秋笑吟吟请了个安,“贞妃娘娘也在呢。淑妃娘娘流年不利,总和些不大吉祥的事扯在一起,奴婢也奉命行事,带淑妃娘娘去问一问。” 贞妃眸中有忧虑的光芒一转,略整一整衣衫,“正好本宫得空,烦请剪秋姑姑略等一等,本宫陪淑妃一起去。”她嘴角含了客气而不肯退却的笑意,“免得如上次一般,被荣嫔之流微贱之人质问淑妃娘娘。” 剪秋依旧笑着,“这样的场合,奴婢奉劝一句,贞妃娘娘不宜去呢。” 贞妃也不答话,伸手挽过我的手,“黄昏路难行,我与娘娘同去。” 贞妃甚少有这样的执意,剪秋也不敢拦,只得由着她去。我心中并不知是何关节又起风波,然而因着心中坦荡,照旧是备下辇轿,梳洗后盛装前往。 再失宠,我终究还是淑妃。 姜小媛居住的绮望轩在上林苑南边,这里地气冬暖夏凉,到了盛夏时节依旧花木扶疏,一蓬蓬雪白橙花如白茫茫星子妆点绿玉藤萝之间,映着向南墙架上的火红凌霄,一冷一热,滤去不少暑气,也愈加显得绮望轩绮色无边。花叶葱茏间有太湖奇石突起,流水蜿蜒潺潺,不似宫中富丽景象,倒颇富江南庭院风雅韵致。 一进宫苑,贞妃倒是很合意,微微颔首道:“这屋子倒是收拾得挺雅致,可见姜小媛倒不俗。” 我笑,“若俗,未必能这样得皇上宠爱。” 贞妃唇角的弧度微微收敛,“所以赤芍总像是个例外,听说她的拥翠阁里只用金玉堆砌,十分艳俗。” 我暗暗叹息,这样喜欢富贵,未必真是从未拥有所致,恐怕更多的,是害怕失去所以贪恋。 李长闻声出来,打起了湘妃竹帘道:“淑妃娘娘来了,皇上已经在等娘娘了。” 数月之间,李长脸上也多了些愁苦之意,虽然他依旧是风光无比的皇帝近身内监,紫奥城大总管,可是因着与柔仪殿的关系,这些日子来,明里暗里的零碎委屈也不会少。他迎我进去,悄悄比了个“善自珍重”的手势,便执了拂尘垂手立到了玄凌身边。 屋子里的气氛有些沉闷,许是这个时节黄昏特有的带给人的窒息感觉。姜小媛缩在卧榻的角落里,两颊蜡黄,双眼通红,不施粉黛,如云的发丝乱蓬蓬散落在肩头,身上只披一件家常的月白绣花寝衣,很是楚楚可怜的样子。她狭长妩媚的眼帘小心翼翼地垂着,唇边哀伤受惊的委屈还未褪去。玄凌正坐在榻前,与她嘤嘤私语,好生安慰。 我屈膝请了一安,“皇上万福金安。” 玄凌随口唤了我起来,问道:“往常年月到了夏天你便滞夏吃不下东西,人也消瘦,今年还是这样么?” 我不想他劳师动众唤我前来,却是这样温情的言语,意外之余只好如实回答,“还是照常吃不下东西,不过习惯了也便好了。” 玄凌点点头,“朕见你也是瘦了。” 贞妃行礼过后,微微笑道:“臣妾日日见着淑妃倒也不是很觉得,许是皇上许久没见淑妃了,所以更觉得她显瘦。” 玄凌不置可否,倒是缩在榻上的姜小媛“哇”地一声哭了起来,“皇上,臣妾的孩子就这样没了,臣妾不甘心,不甘心!” 这样凄厉的哭声在小小的阁子里左冲右突,撕心裂肺,我只觉得头疼和闷热,背脊上沁出层层的汗来,我怔怔地想,这样苦热的日子,什么时候才算完呢? 玄凌神色痛惜,安抚地拍着她的背心,柔声道:“朕一定还你个公道就是。” 姜氏止了撕心裂肺的痛哭,只是小声地啜泣着,啜泣着,那绵绵的抽泣似一支缓缓推进肌理骨髓的针,连我亦心酸起来。我正色道:“小媛这样伤心,看来孩子的确失去得意外,皇上不能不还小媛一个公道。” “既然淑妃也这样说,”玄凌收敛了方才的温情脉脉,他冷冷唤过剪秋,“你给淑妃娘娘看吧。” 剪秋答了声“是”,将放在黄梨木桌上的一卷画轴徐徐打开。两端紫檀卷轴,画卷笔法精妙,面容栩栩如生,衣褶纹理无不纤毫毕现,正是我送给姜小媛的“观音送子”图。 “此画有何不妥么?”我问。 水蓝色坠珠帐帘后徐徐站起一个女子的身影,“这画一看就出自名家之手,仿佛是前朝画院画师沈苹之手,沈苹最擅画观音图像,自然不会有什么不妥。”帘后的女子巧笑倩兮,正是荣嫔赤芍。她安慰似的拍一拍姜氏的手,打量我几眼,“小媛失子之痛,娘娘还盛装前来,不怕人见了刺心么。” 我淡淡一笑,“原来穿衣打扮,被不同的人见到真的会生出不同的见解来,果真有心人有心生嫌隙了。本宫盛装前来,正是不想姜小媛见了刺心,难道荣嫔觉得本宫素服前来才算是安慰小媛了么?倒不怕小媛更触景伤情。” 荣嫔一时语塞,只好道:“淑妃机变过人,心思深沉,嫔妾如何能比呢?” “既然自叹不如就要服管教。赤芍,当年你在本宫身边时本宫是如何教导你的。”烛影摇红,贞妃坐在窗前横榻上,罗扇轻摇,窗外流萤点点飞舞雪白橙花之间,愈加显得临窗而坐的贞妃意态娴静,“与尊上应对,不可挑衅,不可轻浮,不可出言无状,尤忌口出轻狂言语,你可还记得吗?” 赤芍本是贞妃的侍女,如今旧主问话,她一时不敢抗辩,只气鼓鼓站着不说话。然而贞妃素来文静少宠,赤芍又是心高之人,更兼在得宠的风头上,到底按捺不住说了一句,“嫔妾如今已非奉人巾栉者,不必再按贞妃娘娘教训说话做事了。” 贞妃轻轻摇头,并蒂海棠花步摇步摇上垂下的银子流苏晃出点点柔和的光晕,“如今你已不是侍奉洒扫的宫人,得宠而成上位,这是你的福分。然而无论如何身居高位,礼数教养都不可或缺,否则你位份再高,别人都不会心悦诚服。” 荣嫔平生最恨被人指点是贞妃身边伺候的旧人,如今被贞妃当着众人一言一语教导,她一时发作不得,不由气得满面通红,狠狠绞着手中的卷子。 阁中有浓重的草药气息,阁子太小,人又多,难免有些窒闷的气息,有小宫女上来往角落的八珍兽角的镂空小铜炉里添了一勺百合香屑,香料才燃起来,已有年长的姑姑三步两步赶上来,朝着后脑勺便是一掌,“不要命了么?什么时候了还敢用香料,也不怕伤了小主贵体。”她犹不解恨,虽不敢朝着我,可口中依旧碎碎骂道:“狠心短命的东西,不怕再有人混了麝香进去害小主么?” 我不说话,只瞟了李长一眼,李长会意,一把握了那宫女的手腕出去,口中呵斥道:“虽然荷香你是小主的陪嫁侍女,但宫里规矩怎能疏忽,即便你要管教那些不懂事的,也不能当着皇上和娘娘的面管教,成什么样子,嘴里还不干不净的。”他推了荷香出去,吩咐小厦子,“掌嘴三十,好好叫她记着教训。” 姜小媛一直未曾出声,直听到要掌荷香的嘴才露出惶急的神色,才要开口求情,见玄凌只是毫不动容,只好无可奈何地把话咽了下去。 荣嫔冷哼一声,指着画卷道:“这画是淑妃娘娘所送无疑吧?” 我瞥了一眼,从容道:“是。” “那么,娘娘好机巧的心思,好狠毒的心思!”她掩不住眼底冷毒而得意的锋芒,“小媛缘何会小产,正是麝香熏然之故。而太医已经查过,小媛所用香料,所食食物皆无沾染麝香。而小媛失子,正是因为她太过看重娘娘所送的这幅画。” 姜氏掩面,伏在玄凌胸口痛哭不已,她小小的肩膀大力地瑟缩着,抖动的起伏像海lang一样一涨一落,“臣妾感念淑妃娘娘心意,送来这 十四、凤箫吹断水云闲(上) 次日清晨醒来,澄澈日光莹透深绿窗纱,卫临已在殿外垂手伺立,我梳洗完毕,见他笑道:“本宫知道你很快会回来,只是没想到那么快。” 他请了个安道:“昨天半夜就奉了圣旨专伺候娘娘的胎,所以今日一早就来向娘娘请安。” 我点点头,临镜戴上一副金丝圈垂珠耳环,“永巷的日子委屈你了。” 他笑,“微臣不怕,微臣知道娘娘有足够的本事翻转世事,福泽微臣。” “不是本宫有本事,而是温实初已经自顾不暇,本宫需要你在身边。” 家常在宫中并不梳宝髻,委地长发一半用一只玲珑点翠垂珠扣松松挽在一侧,一半梳的油光水滑,结成一条辫子拿一支白玉簪子紧紧挽起,再用金嵌宝插梳拢起脑后碎发。梳头的花宜托起簪花小镜,前后相映,衬得镜中人明眸流转、神采奕奕。 我披一件家常玉色印暗金竹叶纹的长衣,卫临把了脉道:“娘娘气色真好,无论失意得意,总是风采不减。” 我淡淡一笑,“何来风采,不过是人活一口气罢了。” 花宜抿嘴笑道:“娘娘这样打扮,大约是不见客了。” “今日大约是宾客满门吧。” “热闹如初,各宫都来向娘娘请安贺喜,连太后那边也派孙姑姑来慰问。” “花宜,你入宫几年了,见识不少,自然呢知道该怎么应付。” 花宜旋身出去,我看卫临道:“胎气还妥当吗?” “还妥当,只是娘娘体虚时有孕,得多进温补之药,微臣自会去安排。” 我抚着腹部道:“这孩子来得及时,是本宫的救星。没有他,也没有此刻的你我。你自己也善自当心,经历此事你该知道,在本宫身边做事,位高,自然也愈险,愈容易被人算计。” 他浅浅含了笑意,“富贵险中求,古来如此。” 我轻轻一嗤,“本宫最欣赏你心思坦白。”我想一想,嘱咐道:“有空也帮本宫看顾瑛嫔的胎。” 向晚时分贞妃来看望我,我闲来无事,与她执了棋子黑白相对。北窗下凉风如玉,吹起殿中湘妃竹帘青青,传来莲台下瓣瓣荷香清远。远处数声蝉音,稍噪复静,我执了白子沉吟不决,揉着额头道:“也不是第一次有身孕了,不知为何,此次总觉得特别烦躁难言,神思昏聩。” 贞妃一袭玉白绡衣,清雅宜人,“姐姐有孕以来接二连三受了许多委屈,难免分心伤神,损了元气。”她眉心微蹙,“姐姐可知道姜氏身边那位伺香小宫女死了?” 我随手落了一子,问:“怎么死的?” “皇上下旨用了重刑,那宫女说是姜氏平时苛待她,与荷香两人对她动辄打骂呵斥,她才发了狠下麝香害姜氏。” “那是胡话!”我一嗤,“我还是那句话,小小宫女,哪里来这样贵重的麝香?又是谁给了她这样的胆子?敢谋害圣上宠妃,她真的活腻了么?” “皇上也是不信,再审时更用了重刑要问谁指使的,连钻手指的竹签子也扎断了好几根。那小宫女熬不过刑,咬舌自尽了。结果再查下去,在和姜氏一同入宫的采女刘氏那里找到了一模一样的麝香,刘氏一向对姜氏得宠最有怨言,家中本也有些财势,内务府的人便抓了她去应差事。” 贞妃心软,不觉微露悯色。我低首弹一弹指甲,“妹妹也不相信是刘氏做的么?” “以假乱真,混淆黑白,素来是宫中之人最擅长的。” “可怜了刘氏,一进慎刑司的刑房,便是出来也成个废人了。”她眸中深显不忍之色,悄悄靠近我,“我心里揣测了半日,那一位是皇后自己举荐入宫的,会不会是她……她可有这样狠心么?” 我怡然一笑,赞道:“妹妹素来聪明。” 花宜和品儿手中握着尺把长的翠绿蕉叶扇,一下一下地扇着风,花宜悄悄嘟囔了一句,“祺嫔跟了她半辈子,到死还是没有过孩子,娘娘可曾记得皇后赏她的那串红麝串,是人带着都不会有孩子。” 贞妃面色一变,指尖一松,一枚黑子便乍然落了下去。我一笑,“妹妹错子儿了。” 她郁然一叹,“这些年我冷眼旁观,总以为自己是猜错了。” “妹妹耳聪目明,心思细腻,必定不会只凭猜的。所以妹妹顾得好二皇子,我也请妹妹帮忙看顾瑛嫔。” 她轻叹一声,“我尽力而为吧。”她托腮良久,转了话头道:“姐姐还不肯理皇上么?午后皇上在我那儿愁眉苦脸得很,其实这些事也怪不得皇上。” “是怪不得皇上,可人在其中,自己亲临了这些事,做不到不怪皇上。”我莞尔一笑,“妹妹别舍不得,一纵一收,我自有分寸。” 目送了贞妃回去,我拾起一把团扇轻摇,道:“槿汐,陪我去给皇后请安吧。” 槿汐望一望星子明亮的夜色,笑道:“娘娘勿要劳动了,这个时辰皇后怕是已经睡下了呢。” “你以为她会睡得着么?”我凝望夜色下重重殿宇宫阙,轻声喟叹。 至凤仪宫时依旧有灯光数点自昭阳殿内殿的窗格漏出,仿佛不经意漏出的一星半点心思,让人探寻。 迎出来的是绘春,她扬眉惊诧,“是淑妃娘娘,这么晚了。” 我一笑,“皇后娘娘不也还没睡么?夏夜热得难熬,本宫来陪娘娘说说话。” 绘春知我是有身子的人,并不敢拦,只得毕恭毕敬引了我进去,一路仔细为我看路,生怕我借机在昭阳殿生出什么事故来。 昭阳殿大气开阔,南北长窗对开,凉风徐来,纱幔轻拂,清凉飘逸宛如仙境。皇后穿着家常香色衣裳在北窗下纳凉,她面朝里倚在紫檀木折枝梅花贵妃榻上,剪秋一壁为她打扇,一壁喁喁向她低语着什么。 闻得我来,皇后尚未转身,剪秋先是一震,忙立起身来向我行礼问安。我吩咐了剪秋起来,笑道:“连着两日见了剪秋姑姑,才晓得什么叫前倨后恭,判若两人。” 剪秋略略尴尬,旋即一笑,不卑不亢,“奴婢也是对什么人做什么事,那日淑妃身在嫌隙之中,奴婢也身不由己,还望淑妃宽宏大量不与奴婢计较。” 她恭恭敬敬扶着皇后坐起来,皇后也不看她,只缓缓拢着头发向我道:“对什么人做什么事说什么话,淑妃言传身教也教了剪秋不少,难得有机会,她也该学以致用,才不枉费淑妃素日的教导。” “皇后娘娘客气了。”我盈盈笑,“剪秋每日伺候在皇后身边,自然受皇后耳濡目染最多,怎会有臣妾的教益,臣妾不敢妄自居功。” 即便是夜来独自纳凉,皇后也是服饰整齐,头上虽未用任何钗环,却依旧把一个最简单的平髻梳得油光水滑,纹丝不乱。 皇后的目光徐徐打量着我的小腹,“淑妃有身孕了,怎么还深夜出来走动,小心身子为上。” “有劳皇后关心,臣妾想起有身孕后还未向皇后请安,所以即便夜深露重也要赶来。皇后是中宫之主,臣妾不能失了礼数叫宫中嫔妃群起效仿。”我平视皇后,浅浅笑道:“何况自选秀以来皇后自损两员大将,臣妾也怕皇后心痛到难以入眠,所以特来安慰。” 皇后半倚在榻上,靠着一个塞满了菊叶和粟米的蚕丝靠垫,微微一动,便有“沙沙”的声响。她温然微笑,“淑妃说话越来越有禅机,大约是心机深沉之人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本宫竟不明白。可别是淑妃有了身孕欢喜得说胡话了。” “皇后圣明。既然皇后要把臣妾的话当作胡话来听,臣妾就当是说胡话给皇后听罢了。”我拣了玛瑙盘中剥好的石榴子吃了几颗,“选秀之前,皇后娘娘一定费尽心机才找到这位与纯元皇后有几分相似的琼贵人和温柔妩媚的姜氏,皇后娘娘其实也很明白皇上喜欢怎样的美人,才能投其所好一击即中。至于皇上越看重琼贵人娘娘越高兴,既然期望如此之高,突然失去又怎会不勃然大怒呢,臣妾很佩服娘娘如此善于探知人心,臣妾实在是自愧不如的。” “淑妃客气了。本宫也自愧没有淑妃这般机巧百变,又福泽深厚。那日妹妹如何在皇上面前将姜氏小产之事与自己推脱得一干二净,本宫虽没有亲眼目睹,然而剪秋回来告诉本宫,本宫也能想见淑妃巧舌如簧的本事。” “皇后能这样想就是臣妾的福气了,原来臣妾巧舌如簧可以安慰娘娘,也无需娘娘为小媛失子一事费尽心思。只是折损了娘娘千辛万苦寻来的两位妹妹,臣妾也万幸没有被奸人暗算,思来想去,除了感谢皇后福泽庇佑之外竟是无人可谢。倒也为娘娘心疼,这笔买卖,只怕是娘娘亏损了呢。” 皇后淡然一笑,理一理衣襟上攒珠流苏,“本宫不是生意人,不懂得做买卖,所以也不知何谓亏损何谓赚取。只是淑妃应该明白,做人做事不要因一时之事得意万分,宫中之事恰如天气万变。譬如昨夜一场风雨,侥幸云开月明,只是并非日日都有如此好天气,如此好运气。” 我嫣然而笑,盈盈掬一礼,“皇后教导的是,所以不见皇后一面,本宫又如何心安好睡呢。恰如娘娘所言,来日方长。那么臣妾今日先告退,以后再来向娘娘请安。”我福了一福,欠身离去。 才走几步,忽然听得身后沉沉一句,——“莞莞”。那声音极冷毒,似有无限怨恨,全凝在这两个字上。 虽然是夏夜,我仍被这语气中的森冷激得一个激灵,明知她唤的未必是我,却忍不住停下脚步,驻足踌躇。 皇后的笑影如同锋锐的剑气寒气煞人,一字一字道:“这么多年,你以为他那一声声‘莞莞’叫的是你?”我纹丝不动,只垂下眼睑看着裙脚上密密匝匝的团花刺绣,那么密的针脚,直缠得心也透不过气来,一丝一线的勒上去,勒到心底麻木,麻木得泛起凉意。 我转身,忽地抬起头逼视着皇后,嘴角凝聚成一个无比甜美柔和的笑颜,缓缓道:“我知道。” 她微微冷笑:“你果然知道。” “那不是我,也不是你。这个后宫里,从来没有别人,只有她一个。他心里,也是如此,永远只是如此。”我的声音不大,却足以在这个花香熏然的庭院里让皇后听清我所有的言语,皇后激灵灵的打了个冷颤,强自镇定道:“本宫和你们不同,本宫是皇后,是天下之母!” “皇后又怎样?天下之母又如何?这个宫里所有的女人都在斗,拿心计斗拿时间斗甚至拿命斗,谁也不例外。你以为我们会赢?错了,所有的人永远都只会输,半分赢面也没有。任凭你死我活,斗得过活人却斗不过死人,我们一生一世也斗不过死了的纯元。这后宫里唯一的敌手,从来就只有纯元。”嘴角凄微的笑凝结得僵硬,像开在秋风颓败的花朵,“其实这个道理皇后比我更明白,何苦又再自欺欺人。” 皇后像是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尽了,身子一软,重重跌坐在座上。 我盯着皇后道:“我很像她么?” 她目光中如同凝结了寒霜冰雪,仿佛要把我整个人都冻住。我和她,整个大周后宫最显赫的两个女人,这样对视了许久,她才摇一摇头,“你们长得并不像,只是你站在那里,无端端就会让人觉得是她。” 我戚然一笑,“可是,我并不是她。” 皇后轻轻颔首,手腕上一串素金绞丝镯子在月光下闪烁清冷寒意,她微露倦怠之色,复又睡下,背对着我,“本宫也要歇息了,不睡好每夜的觉,哪有精神日日看淑妃的如花笑靥呢。” 连着数日,玄凌连连赏下无数奇珍异宝,又一日七八回地遣了李长来问我安好。我只淡淡应对,也不甚理睬他。累得李长捶着腰向我打躬作揖,“娘娘就当是心疼奴才吧!奴才还有旁的差事,这一日七八回地被皇上当磨心使,奴才自个儿这身子也受不了了。” 我舀了燕窝慢慢吃完,方道:“这话,你自己回皇上去。本宫也不乐意一日七八回的见你这愁眉苦脸。” “奴才哪里敢呢!”李长讨饶道:“娘娘避着皇上不肯见,皇上每回见了奴才都要问上许多话来。” “那你便去回皇上,不必费心赏下那么多东西来,本宫都不喜欢,全退回去吧。” 李长苦着脸道:“那可更不成了,皇上瞧奴才这点小事也做不好,定要杀了奴才呢。” 我“扑哧”笑出声,“皇上这样看重本宫是不坏,可同样有身孕的瑛嫔只怕会吃心呢。” 晋封瑛嫔的旨意在次日午后遍传六宫,因着身孕的缘故,江沁水循例被晋封一级,升为五仪之首的婉仪,又迁出玉屏宫,独居芳心院养胎。 午睡醒来沐浴后,身上金银花浸泡的清香还未散去,我便前往芳心院去看望江婉仪。入芳心院时还是午后时分,炎热的暑气被院中铺天匝地的芳芷藤萝一隔,只觉清凉惬意,别有天地。连偶尔从枝叶缝隙间落下的星星点点日光,亦是带了温柔气息的橙色小光晕。我笑道:“怪道叫芳心院,原来好处皆在这芳芷藤萝上。” 迎出来的碧禧是沁水的贴身侍女,原是太妃身边伺候的人,因而极是得力。她陪笑道:“是呢。搬过来前奴婢已问过太医,太医道这些藤萝香花皆是静气宁神的,对养胎格外有益,要多谢皇上和娘娘择的好地方呢。” 我扶着她的手进去,随和问道:“你们小主呢?” 她微微显出忧色,“在里头逗鹦哥呢。娘娘也劝劝小主吧,总这样闷着是要伤了孩子的。” 我心下疑惑,“可是因为想家么?” 碧禧忧心忡忡地摇头。我安慰道:“宫 十五、凤箫吹断水云闲(下) 周围并无外人,我收敛了笑意,“前几日偶尔听瑃嫔说起,妹妹有孕后宫中的羽林郎格外尽心,常常在玉屏宫外巡走。瑃嫔心眼儿小,还以为是皇上特意嘱咐,所以格外羡慕。幸好她没有拿这话去问皇上,否则皇上自个儿也要疑惑起来了,几时下过这样的旨意呢?所以只好本宫替皇上承了情,告诉瑃嫔是本宫嘱咐他们去的。自然话说白了,本宫说这话是承情,也是担了黑锅,妹妹说是不是?” 沁水满面紫涨,耳后烧得都透明了,低低道:“嫔妾并不知情。” “你自然不知情。”我看她一眼,伸手拂去她耳边垂落的碎发,“你若知情,也不必一入上林苑便目光游离似要寻人,早知他时常在你宫外,岂非走出去就能相见。” 沁水惊得连连后退两步,“娘娘怎知?” 我覆手于膝,意态娴静,“一个人若发现了蛛丝马迹起了疑心要查下去是很简单的事,何况出卖自己心思的,往往是自己。你还记得那一日六王带静妃入宫请安,你神思恍惚地看的那个躲在冬青树后的羽林郎是谁?” 七月尾的天气奥热到难以言语,紫奥城的天空也是如此寂寞,连白鸽也没有了飞翔的白翅。整个碧蓝的天空也热得像要淌下汗来,而眼前江婉仪,却冷汗涔涔如雨下。 “皇上择给你的芳心院清凉宜人,妹妹不至于会出这样多的汗。至于那个人是谁,不必妹妹告诉本宫,本宫自然知道他是谁,也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件事。”我拂袖离去,“妹妹只消管好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嘴,安心养胎。其余的一概不用妹妹来操心。” 藤萝寂寂,垂地无声。因着沁水生性喜静,周遭素来少有宫人陪侍,连近处的蝉也被宫人们用粘竿粘走了。这样静,静得仿佛不是在天光下,不是在紫奥城里。 “娘娘,娘娘!”她死死拽住我的衣衫,忍不住淌下泪来,“嫔妾求你,求你不要杀了陆离,不要!不要!嫔妾管得住自己的眼睛,管得住自己的嘴,娘娘放心,但求娘娘不要杀了他,嫔妾已经知错了!”她痛哭失声,目光似垂死的小鹿哀意丛生,“嫔妾知道自己无用,有时忍不住会去看他,可嫔妾真的不是故意的。嫔妾害怕,好害怕——嫔妾一个人守着这个秘密,守得好辛苦!娘娘——”她忽然畏惧地低下头去,盯着自己的肚子,死死不发一言,只是垂泪不已。 我的心疑惑不定,见她如此,骤然清明过来!我简直不敢相信,一时不敢迟疑,一把拉起她便往内堂走。 芳心院的内堂布置得极舒适雅致,窗下一溜长桌上堆满了玄凌赏下的古玩珠玉,猛然瞧见,定会闪花了眼睛。然而那些东西只是那样堆放着,丝毫没有人把玩过的痕迹。 芳心院沉香缭绕,华幕低垂,可江沁水的心并不在这里。 我方坐下,她腿一软跪倒在我面前,我抑制不住心底的惊愕与讶异,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道:“你腹中的孩子……” 她啜泣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陆离自幼与我一起在九王府长大,他是九王的陪射,而我是王府的舞姬,虽然从前我们什么都没说过,可我和他都明白的,只要不离开九王府,咱们总会在一起。谁知两年前他被九王府的教习送入宫成了羽林郎,我就知道我和他之间已经没有办法了,羽林郎是不能和王府中人再有来往的,更何况是娶王府的舞姬为妻。不久,六王侧妃与各府商议挑选佳丽入宫,我也被德太妃选中,送入宫中。入宫后没多久我就遇到了陆离,那时他已是皇上看重的羽林军,可以在紫奥城内城守卫,我不能影响了他的前途,所以彼此一直忍耐,未曾相认。那一晚我奉旨去仪元殿侍寝,二月里冬寒刚下过大雪,谁知我的轿辇经过永巷时永巷积水未除冰冻三尺,几个抬轿的小内监和碧禧都摔伤了,连我也扭伤了脚,一时又寻不到人。天寒地冻,我既担心皇上那里得不到消息要怪罪,又担心即便前去也无法侍寝,正气急交加的时候,我遇到了巡夜的陆离。他帮我遣人去仪元殿回禀了皇上,其实那时珝嫔和瑃嫔已被召往仪元殿侍寝了。他又帮忙请守夜的永巷内监照看碧禧和小内监,我的脚伤不轻,他便背我回玉屏宫请太医诊治。本来太医应该很快到来的,可是……” 我接口道:“我记得那时候太后病势反复,宫中太医尽数守候在颐宁宫中,并无空闲之人。” “是。我不敢前往颐宁宫惊扰太后,又……实在贪恋与他相处的时光。所以,所以……”她的眼帘轻轻垂了下去,像倦了的云朵,帘外的朵朵火红石榴映着同样石榴色的红晕慢慢飞上了她白净的双颊。唇角一丝笑意,似悔非悔,似喜还羞。 “你疯了。”我心中颓然,低低叹道。 “只有那么一次,只有一次。”她似在梦呓一般,“可我不能不疯那一次。” 只有一次?我也只有一次。眉庄,或许也只有那一次。可是如果没有那一次,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枯井?死水?还是无穷无尽的自制后的煎熬与后悔。 我不知道。 可那一次,也会要了人的性命。 隔帘望见庭院中一树树火红的榴花,红得像一滩血似的,无遮无拦泼进我的视线里,我倏然惊醒过来。 她犹自低低道:“我也不知道,竟然会有了这个孩子。” 我心中一团乱麻,“你拿得准么?那段时间你时常承宠,这个孩子也许是皇上的。” “我不晓得。”她迷迷茫茫的,眼神迷离而沉醉,“或许是皇上的,或许是陆离的,可我觉得是陆离的。” “他知不知道孩子的事?” 沁水睁大了水汪汪的眼,拼命摇头,“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我心中发狠,这个孩子,留不得的。万一这个孩子是陆离的……玉娆、玄汾、德太妃、我,陆离和沁水,我们都会被这个孩子害死。我不能冒这样的万一。 “不要再向任何人提这件事,也不要见陆离。”我见她驯顺点头,“你的事,太妃也是无心之失,她也不知情。否则太妃一向心肠仁厚,断不肯做这样伤阴骘的事情。” 她苦笑,无限凄惶,“是我和他没有缘分,我怨不得别人。” 我叹口气道:“你有着孩子,别多想。本宫自会打算。”我停一停,“你放心,我不杀陆离。” 沁水满目泪光,怯怯而温顺地应了。 夜间烦热难言,我在烛光下把玩着牌九,一记又一记摩挲着,心事重重。槿汐手中正捧着一只莲花纹亮银盅,红枣燕窝,热气氤氲,“娘娘再烦心也该顾忌着自己身子,晚饭就没胃口,吃些燕窝吧。” 我松松地垂着头发,系着一件薄绸碎花寝衣,心烦意乱,“这件事,我不打算告诉玉娆。” “娘娘做得对,宫中的事在宫中就料理掉,无谓让九王妃和王爷烦心,德太妃年纪也大了,不必知道这些事。”槿汐缓缓舀着燕窝,“那孩子不管是谁的,但只要有一分可能是陆离的,万一生下来长大了和陆离长得一模一样,皇上也不是傻子,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我轻叹一声,只是无言。槿汐问:“娘娘还是拿不定主意么?” 我轻轻抚着自己的小腹,“我只是想起了从前没了的那个孩子,宫里的孩子,总是难以长大。” “孩子命薄也好,有人陷害也罢。”槿汐长吁一口气,“姜小媛失子的事不明不白过去了,其实若细细查下去,皇后那边……” 我心头恨起,沉声道:“其实不是皇后做的,也大可以说成是皇后做的。只是还缺个机会罢了。”我低声吩咐槿汐,“去准备一些堕胎的狠药来,不能再留后患了。” 槿汐眼神一跳,低头应允了。我慢慢吞着燕窝,其实口中并无滋味。 夜深,渐渐有如水的凉意漫上身体,我兀自没有睡意,槿汐一下一下打着扇子,陪在我身边。窗外月光皎洁如清水流泻,旁逸斜出的花树影子映射在流光溢彩的回纹云锦华帐上,蜿蜒曲折犹如无限忧虑心事倒影其上。 骤然,有儿啼的声音大作。我倏地醒转起身,有穿着雪白睡衣的孩子赤足奔进殿内,一头扑进我怀中,露出几颗ru牙大哭,“母妃——母妃——” 是予润。我心疼地一把拥住他,紧紧抱在怀中。ru母紧跟着跑进来,满面忧虑,“小殿下又做噩梦了。” 我点头,把润儿抱在身边睡下,柔声哄着。孩子还小,对我极为依恋,他睡在我的臂弯里,软软的小手紧紧抓着我的手指。我心中愈加怜惜,低头去吻他汗涔涔的额头,为他抹去汗水。 这个小小的生命,是眉庄的延续。 我紧紧拥抱孩子,一夜无眠。 次日晨起醒转,眼下有大片暗青的眼圈,花宜一壁为我用妆粉掩盖,一壁心疼,“娘娘有身子的人了,怎能再这样操心不睡。” 我略略整装,向太后请安过后,便依旧往芳心院去。 沁水正忐忑不安,被碧禧硬拉着在廊下梳妆。她见我来不免惊惶,险险摔了手中的梳子,碧禧笑起来,“小主快要做母亲的人了,越发毛手毛脚了。” 沁水挥一挥手,屏退身边所有人,“我和淑妃娘娘说会儿话。” 我往内堂坐下,一言不发。沁水很是忐忑,只用手下意识地护着小腹,怯怯唤我,“娘娘。” 我狠一狠心,单刀直入。我将一包堕胎的粉末用指尖推到她面前,我的指甲涂了暗红的丹蔻,那暗沉的颜色,似凝固的鲜血,有血腥气。 我沉声道:“服下这个,你便永无烦恼。”我顿一顿,“孩子,以后总会有的。” 她大惊失色,“为什么?” 我不欲与她多废话,“这个孩子是皇上的,你看宫里那么多皇上的孩子,能活下来几个,姜小媛的孩子也没有了。若万一是陆离的,万一孩子又长得像他,你猜会有多少人为你腹中的孩子陪葬?” 她手指发抖,不敢伸手去拿,甚至不敢睁眼去看那包粉末。我皱眉,“这是上好的红花,服下后痛一会儿就没事了。长痛不如短痛。” 沁水哭得压抑而悲伤,那种哀伤,仿佛从灵魂底处弥漫出来,她哀求,“娘娘,不要杀了这孩子。” 胸中躁郁难言,一阵一阵酸气从胃底像沼泽一样泛着气泡冲上脑门。我别过头,“你现在就要哭,只怕孩子真的生了下来,你哭的时候更无穷无尽。”我喘一喘气,“九王府待你不薄,你真想牵连死所有人。” 沁水惊得止住了哭,她无力地垂着头,手心紧紧握着那包粉末,似要用全身力气掐烂了它。良久良久,仿佛时光都被胶凝住了,那么窒闷,叫人无法喘息。 我静静说着,“这个孩子没了,本宫担保你不会有事,陆离也不会有事。他照样是前途无量的羽林郎,你还是皇上的宠妃,未来皇子与帝姬的母亲。” 沁水艰难地思索着,太阳穴上的青筋突突地跳着,“你整日烦心,寝食难安泣涕涟涟不就担心这个么?本宫替你了断了他。”沁水低着头,抖索着打开纸包,黄褐色的花瓣精心研磨成粉,是上好的西域红花。她蓦然一闭眼,将纸包往口边送去,然而不过是一瞬间,那包粉末又尽数洒在地上,一地斑驳。 沁水忍着哭,神情坚毅而决绝,“淑妃,我再不见陆离,也再不软弱哭泣叫人疑心。我会好好活着,求您让我生下这个孩子。我真的情愿不再见陆离,也情愿过比贞妃更冷清寂寞的日子,哪怕让我去冷宫也好,求您让我有这个孩子。是皇上的孩子也好,是陆离的孩子也好,我不能失去他。” 我的双色缎孔雀线珠绣芙蓉软底鞋自那些粉末上碾过,“你做得到?” 她点头,每一颔首,似有千斤重,然而她肯定而坚决。 “既然你懂得怎么在宫里活下去,本宫也无谓为难你。”我的食指在她唇上轻轻一点,“直到你老死宫中,这都是本宫和你之间的秘密。” 两行清泪自她眸中滑落,她再度颔首。 我长长舒出一口气,“那人不能再留在宫中做羽林郎,否则哪天你们情难自禁起来,不止本宫,连太妃和九王府也一并会被你们牵连至死。你放心,本宫说了不会要他的性命就决不会说到做不到。而你,也要记得答应本宫的,既然下了决心,就要好好活着。紫奥城,容不得你儿女情长。” 她默然,榴花胜火中,只以眼角一缕莹然泪光相应。 槿汐在芳心院外等我,见我出来,院中又无任何异常动静,悄悄松出一口气。 “娘娘可把事情办妥了?”她悄悄问我。 我知她不放心,“妥与不妥,都看她自己以后的造化了。” “那包红花……”她试探着问。 我随手折下甬道边一枝雪白栀子轻嗅,“可惜了你为我寻的好红花,临出门前被我换成了一包紫褐茉莉粉,即便她狠得下心吃下去,也只会养颜美容。” 槿汐好奇,“娘娘为何突然不忍心?” 我只是浅浅笑,“昨夜抱着润儿睡了一夜,忽然很想念她母亲。” “可是江沁水并非沈眉庄。” “我知道,只是物伤其类,我不忍心。我自己,何尝不是身在其中。” 槿汐总还有些忧虑,“可是为了上次怀疑娘娘送琼贵人出宫之事,已经连累娘娘数月。” “那还是得多谢皇后。”我冷笑,“就当我赌气也好,不忍心也好。要不是她为我设下这个圈套,我怎么敢再做一次比她所言罪过大十倍的事。”我叮嘱槿汐,“想办法把陆离调出紫奥城,至于调他去哪里,你知我知即可。” 十六、莺啼惊梦魂 进了八月后,连月的艳阳天也有些疲乏了。淅淅沥沥几场凉雨过后,空气里到处都漂浮着清爽的潮湿气息。秋意,竟这样缓缓来了。 彼时我斜卧在庭院中,与前来探视我的德妃与端贵妃闲话家常,槿汐则为我在外含笑推拒一切无关紧要的喧扰和探视,“淑妃娘娘倦得很,正在内殿小憩,怕一时半会儿不能与各位娘娘小主相见了。” 花宜半坐在小凳子上用小银锤子敲着核桃,德妃笑着拈过一枚吃了,道:“你可自在了,只辛苦了槿汐在外头替你应付。” 我靠在十香浣花软枕上,懒洋洋道:“我是真怕见她们那些脸,明明对你腹中的孩子忌妒的要死,偏偏凑了一张笑脸来问东问西,多少厌烦。” 德妃伸手为我掖一掖身上的红锦团丝薄被,柔声道:“也怪道你心里不自在,前些日子那些事,搁谁心里也是一万分的不舒服。皇上,也的确叫你委屈了。” 我按住她为我掖着被子的手,笑道:“哪里就这样娇贵了,倒劳烦姐姐。” 贵妃笑道:“不是德妃要格外娇贵你,而是你的确有福,你已是三子之母,腹中这一胎产下的即便不是皇子,哪怕是位帝姬,你在宫中的地位业已如日中天,不可轻易撼动。你细想想,两位宫嫔的事接二连三扑上你身,若非你为皇上育有三子,这事焉能轻轻放过?”她的语气有微不可觉的哀伤,“果然有自己的孩子,万事可依靠些。也难怪皇后要恨煞了你。” 有轻灵的笑语声在不远处传来,我目光所及之处,温仪帝姬带着胧月在搭了七巧板玩,予涵好奇,亦半蹲着看两位姐姐摆弄,只有灵犀安静坐在德妃膝头,似懂非懂地听着我们说话。 有疏落的风吹过,林花谢尽,唯余一大片连绵不绝的枫叶烧得秋红如火如荼漫上云际。我含笑看着孩子们取乐欢愉的情景,心中亦觉舒畅。胸口有难言的烦恶感觉涌起,我忙取了一枚海棠果腌渍的蜜饯含在口中,微微蹙眉道:“花宜的手艺到底不如浣碧,这海棠果子腌的一点也不酸。” 花宜停下手,抬头委屈道:“哪里不酸了。为了娘娘嫌不酸,这已是第三回腌的了,奴婢都觉酸的下不了口。” 德妃笑吟吟道:“有了身孕的女人口重些也寻常。”说罢拈了一枚吃了,才入口,德妃眉头大皱,忙不迭吐了出来,又取了茶水漱口,连声道:“好酸,好酸!”德妃素来是稳重的人,她这样失态,可见这海棠果子有多酸了。我忙唤了宫女取绵糖韵果儿来给德妃,歉然道:“是我口重了,倒错怪了花宜,也叫姐姐嘴里不好受。” 德妃犹自蹙着眉头说不出话来,连连摆手不言,贵妃“扑哧”笑道:“听说怀着皇子的人口味才这样重,你却比旁人还厉害,已经有了一对龙凤双生,还要再生一对双龙戏珠么?” 端贵妃是鲜有笑容的人,如今一笑之下竟鲜妍若春晓,叫人不觉痴住。我按着心口道:“此番有孕倒奇怪些,尤其容易反胃恶心,心口总闷闷的不痛快,口味也格外重。当年生养胧月时也不曾这样。” 端贵妃细心道:“如此,也该叫卫临来看看。虽然你生育过,凡事还是当心些好。” 德妃此时缓过神来,闻言便道:“我记得当年安鹂容有孕的时候,她也是这样。不过妹妹福多寿长,怎是她这样薄命人可以比的!” 贵妃若有所思,低低道:“当初纯元皇后怀着第一胎的时候也是百般不适。女人生孩子如同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纯元皇后当时这样精心养着终究还是母子俱亡,宫中伤阴骘的事太多,孩子难将养。你前些日子又这样伤神,还是多多保养为宜。” 我正欲问贵妃纯元皇后当年如何养胎,却见灵犀一溜从德妃膝上滑了下来,拉着我的手笑音如铃道:“姐姐,姐姐追着姐姐!” 众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胧月抢了一块红色七巧板满脸得意地跑在前面,口中笑道:“没了这一块,温仪姐姐的兔子便缺个耳朵了。” 温仪既心急要抢七巧板,又怕胧月摔了,提着裙角在后面追,“绾绾慢些跑。” 灵犀见姐姐追逐打闹,亦觉热闹,口中不断笑着,“姐姐追着姐姐,姐姐追着姐姐。” 我听得灵犀笑语,脑海中似有一道眩亮霹雳赫然闪过,照得我目眩神移。哥哥曾向我转述安鹂容生前最后一句话,“皇后,杀了皇后。”是安鹂容真恨毒了皇后,还是她借着哥哥之口在转述一个石破天惊的秘密! 我一时难以分明,口中低声喃喃道:“皇后,杀了皇后。” 此刻近旁只有贵妃与德妃在侧,德妃忙来捂我的嘴,低声道:“即便你恨毒了皇后也好,这些话岂能宣之于口,不要命了么?” 贵妃稍稍隔得远了些,听得不甚分明,转首疑惑道:“你说谁杀了谁?” 贵妃如此一问,我心头疑惑的浓雾似又散去几分,低低道:“皇后杀了皇后。” 端贵妃在宫中资历最深,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城府之深十分了得。此刻她乍听之下双颊立时变得雪白,霍然站起道:“皇后?”端贵妃起身太急,发髻上的瑞珠赤金寿字步摇累累作响,“你知道了什么,是不是?” 夜色逐渐低迷下来,我披衣起身,端贵妃并肩走在我身边一同走进内殿。德妃甚少见我与贵妃如此怪异的神情,忙嘱咐好平娘与钟娘看顾几个孩子,随即一言不发跟了进来。我半倚着梨花木雕花圆桌,点燃了一支河阳花烛,小小一团橘色的光晕映照在我与贵妃相对而视的面庞上。良久,我轻叹一声,“并非我胡言乱语,这句话,是安鹂容生前最后一句话。”我有意掩去哥哥与鹂容最后的相见,“安鹂容自裁前,她托人将这句话转告于我。我总以为是她恨毒了皇后想要我为她杀了皇后。” 端贵妃目光灼灼,呼吸绵长,“以她的机心,若是真恨,大可自己动手,不必临死才来托付你。” “我从未细想她这句话,直到今天听灵犀偶然一句话才想起其中关窍,——原来,还有另一层意思。”我注视着贵妃,“看姐姐方才神情,仿佛早有此猜想。” 我虽然不知端贵妃昔日与纯元皇后的情谊,然而端妃一手琵琶尽得纯元皇后真传,想必情分不浅。端贵妃似是沉浸于往事之中,并未听到我的问话,只低柔道:“当时我还年轻,总是不明白。我十岁时便被太后养在身边,虽然出身将门,但我心里也明白,这一辈子,我也只能是皇上的妃嫔,绝不会有登上后位的机会。所以,我心无旁骛,被册为端贵嫔后只是专心侍奉皇上与太后。太后母家有两位适龄的女子,嫡出的纯元皇后朱柔则与庶出的朱宜修。纯元皇后入宫前便已芳名动天下,更早早被许配了抚远将军之子,只待成亲罢了。太后自己是庶出,也怕嫡出之女未免娇气,所以属意虽是庶出但心思沉稳的朱宜修入宫。因为皇上还年幼,朱宜修又是庶女,不宜即刻册封为皇后,所以先立为娴妃,只待生下皇子便可册封为后。其实朱宜修一入宫,这便是众人皆知之事。而皇上也对她不错,彼时宫中只有我与她,日子也还顺遂。不久,朱宜修便怀孕了。一切都在众人的期望之中,直到那一日……”端贵妃微微唏嘘,似是不堪回首,“那一日,纯元皇后奉旨入宫陪伴初有身孕的妹妹,谁知,在太液池边遇上皇上。也合该是缘分,皇上竟对纯元皇后一见钟情,立时去求太后迎她入宫为后。皇上执意如此,太后也不能违拗其心意。纯元皇后当年被许给抚远将军之子亦是为皇上登基多一份助力罢了,彼时摄政王已死,太后铁腕任谁也不敢违背,抚远将军只好以“幼子不肖”之名提出退婚,太后又好意抚慰,嫁了一位翁主出去,才保住了皇家颜面。” 德妃问道:“皇上之前没有见过纯元皇后么?” 贵妃道:“纯元皇后早已许配人家,待嫁之女是不宜面圣的,所以一直都未见过。”她又道:“皇上与太后如此,朱宜修亦不敢有异议,到底是她自己提出嫡庶尊卑有别,长姊入宫应居后位,皇上和太后也松了一口气。柔则为中宫之主,朱宜修为四妃之首。如此这般,她生子而封后的话也成了一纸空文了。不久,朱宜修产下皇子,可皇子胎里不足,未满三岁就去世了。而那时,纯元皇后也有了身孕。纯元皇后入宫后宠冠六宫,与皇上琴瑟和谐,比她晚一日入宫的先德妃与先贤妃早已满腹怨气,常常寻衅,只不过皇后不计较而已。那一日许是有孕易动气,先贤妃说了几句极冒犯的话,皇后一时动气,罚了她两人跪在殿外思过,结果先贤妃的孩子便没有了。其实当时谁也不知先贤妃已经怀有身孕,皇后也是无心之失。结果皇后为此自悔不已,常常心内郁结。朱宜修略通医术,又一向对皇后礼敬有加,皇上不放心别人照顾,就让她侍奉左右,朱宜修也帮着太医一同看方子。皇后有孕的时候总有不适之状,末了临盆之时惨痛异常,生下一个死胎便撒手人寰。临死前仍伏在皇上膝上哀求不要迁怒太医,更要好好照顾自己唯一的妹妹朱宜修。不要说皇上哀痛欲绝,连我们也不忍心,皇后一直善待宫中诸人,谁知天不假年,连那孩子,我悄悄看过一眼,那孩子身上带着好几块青斑,一出生便没了气息。” “青斑?为何会身带青斑,皇上知道吗?” “知道。太医说是胎中受惊不足,才会如此。” “因有皇后遗言,太后也不愿皇上去别门女子为后,便也同意立朱宜修为中宫。再后来的事,你们也知道了。”贵妃寸把长的指甲狠狠掐在软绒福字珊瑚红桌布上,“纯元皇后去时朱宜修几度哭晕过去,姐妹之情何等感人。我当时年幼不明白,这些年冷眼旁观,朱宜修极重皇后之位,难道当年被人横刀夺去,她竟一丝也不恨么?于是我暗中留神,越想越是害怕,只是苦无证据罢了。” 端贵妃素来少言寡语,说到此节已属肺腑之语,乃是平生大大破例。德妃凝神倾听,呼吸渐渐急促起来,“纯元皇后怀孕之时是她陪在身边,要收买太医和皇后身边之人也未尝不可。依她的性子,我当年对她恭敬有加她尚能毫不顾惜,何况是夺走她后位之人?!而她丧子之时皇后正好有孕,岂不更要叫人发狂!”德妃说到末节已有惊惧之色,然而这惊惧里慢慢透出一些暗红的狂热,“如果这件事真是她做的,是她害死了纯元皇后与皇子……” 贵妃截住她的话,冷静道:“咱们没有证据。” 德妃紧紧握住拳头,斩钉截铁,“一定会有。安鹂容在皇后身边多年,心思又最细密,她一定发觉了什么,否则她断断不敢说这样的话。” 我垂首沉思,慢慢道:“未必。或许是我们多心也未可知。” 贵妃抚一抚德妃肩头,温言道:“我晓得你恨,恨她害你再没有孩子。然而再恨,不能一击将敌人击倒时一定要心平气和,极力忍耐。”她微微自嘲,眸中闪过一丝晶莹的亮色,“其实我们,与戏子又有什么分别。” 我转首,却见软帘下的阴影里站着小小一个人儿,我一惊之下不觉低呼,“胧月,你怎么来了!” 不知何时,胧月已悄悄进来。我不晓得她听了多少,也不晓得她明不明白,只看她静静走到德妃身边,倚着她的臂膀小声道:“母妃,我困了。” 德妃看一眼窗外乌沉沉天色,捧着她的脸柔声哄道:“好。我们这就回去。” 贵妃面色沉静如水,“彼此先回去吧,此事还须从长计议,谁也不得大意。” 我静静颔首,忍住心下渐生的寒意,和自小腹深处漫起的一缕冰凉酸楚。 夜深人静,整个紫奥城终于沉寂于无声无息的夜黑之中,梦境朦胧的辗转间,恍惚听得披香殿远远有琵琶声整整一夜低续不停,恍若帘外细雨潺潺。 十七、花动拂墙红萼坠(上) 许是动的心思太多,或是怀这个孩子时我本就气虚,偶尔晨起或临睡前,我呕吐的次数总是特别多,伴随着的,更有小腹中难以忍耐的凉滑感受。 每每问及卫临,只是见他越来越深锁的两道浓眉和郑重的请求,“娘娘只宜静养,实在不能再费任何心思了。” 可以静养么?我喃喃自问。 已经发生过的事,心思已经费尽。还未完结的事,连自己不愿去想都难以忘记。我夜夜梦见陵容临终前的情状,气息渐微,她口中仍旧喃喃低语,“皇后,杀了皇后。” 梦中的事难以解决,采葛亦在来看望我时难掩忧心神色,“自从静妃有了身孕,沛国公府无比托大,国公夫人常居王府照顾爱女,即便王爷不忘照顾隐妃,但难免权柄另移,隐妃的地位大不如前。” 这样的话,玉隐自己是万万不肯告诉我的,她每每来看我,依旧是妆饰华丽,笑容清淡,不露丝毫近况的窘迫。 我若以话试探,她却极敏感,笑吟吟道:“如今姐姐自己也有着身孕,多宁神静气才好。静娴也是如此,我能体谅姐姐,自然也能体谅她一些。”她轻轻沉吟,“毕竟,她腹中的孩子是王爷的。” 我愕然于她深明大义的转变,不免更心疼她,“你若有什么委屈,不要憋在心里,告诉长姊就是。” 她笑得温婉而柔顺,似九月含露而开的小小雏菊,“王爷并没有顾此失彼薄待于我,我已经很安心了。” 玉隐如此安分而柔顺,太后在病中听闻,亦不觉赞叹,“能这样体谅,的确是好孩子。” 我被腹中越来越频繁的凉意折腾得寝食不安,再要管玉隐的事也有心无力,只能婉转请采葛转告玄清,一定,一定要善待玉隐。 卫临一日五六次来到柔仪殿请平安脉,我却越来越不敢接受他略显无力的说辞“安心静养即可”。甚至在每日所服的安胎药中,当阿胶的甜香被越来越浓重的苦涩药味所掩盖时,我也能明白无误地感受到这一点:我的胎并不安好。 清露覆地的一个夜晚,我终于不得不请来了在为眉庄守陵的温实初。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去打扰他对眉庄的思念的。 一别良久,他似乎别上次所见又苍老憔悴了一些。其实细细算去,他也不过才三十许人而已。在我感叹于他的憔悴支离时,实初亦为我的面色和虚弱惊愕不已。 “娘娘的面色怎如此青白?” “是么?”我在小小的手镜里窥探自己被脂粉掩盖的容颜,的确如他所言,那种青白交错的衰弱气息,连上好的玫瑰胭脂也遮盖不住,脂粉扑在脸上,似无所依靠的孤魂野鬼,凄艳地浮着。 我无奈叹息,“不到万不得已,我实在不敢劳烦你。” 他说:“你我之间,何需这样客气。”他的手指轻轻搭在我的手腕,我在一沉一浮的脉息上感受他指尖微微温热的粗糙与沉稳。烛火被初秋的凉意侵染,一跳一跳有些闪烁。 良久,温实初低低叹息一句,抬起的眼眸沾染上无可褪去的忧伤与无奈,“我相信卫临已经尽力了。从你的脉相上看,卫临一早就察觉你的胎气比常人虚弱,所以一直用黄芪、白术等温厚补药为你补养身体。只可惜……” “只可惜什么?”我追问。 “嬛儿你刚刚有孕后便心气躁动,五内郁结,恐怕深受某些人与事的滋扰,以致胎像不安。再往深里说,你怀孕之时,当年产下双生子时的虚亏尚未完全补回来,说实话并非怀孕的好时机。所以即便有卫临尽心补救,以大量温补之药续力养胎,但容我说句实话,我与卫临都已经回天无力,只能养得住龙胎多久是多久。” 心似一块被冻结的冰,倏然裂出崩碎的裂痕,再无从弥合。仿佛有无数针尖从五脏六腑中深深刺入,我不自觉地伸手紧紧抱住肚腹,感受着身体里无比微弱的胎动,凄然流下泪来。 他不忍,温然道:“嬛儿,自己身子要紧。” 我死死忍住指尖的颤抖,轻轻道:“你告诉我一句实话,这孩子还能保得住多久?” 他沉吟片刻,答我:“你已经怀胎四月,这个孩子,即便我与卫临拼尽一身医术也不能保他超过五个月,否则孩子即便生下来也是个死胎,只怕连你也要深受其害,性命不保。” “五个月?那么我们母子情分岂非只剩下一个月了?” “是。”温实初满目悯色,温言劝慰,“你还年轻,嬛儿。以后还会有孩子的,不要过于伤心。” 茜纱窗下翠色竹影沉沉,有夜风肆意穿行而过,满院花树被风携过,轻触声激荡如雨。世事身不由己,我伤心又能如何呢?颊边泪痕渐干,若非依旧有绷涩的触觉,谁能看得出我曾泪流满面?我伸手,极力拭去泪痕留下的苦涩触觉,沉声道:“这件事,不许对任何人说,连玉隐和玉娆也不可以。你和卫临只需尽力保住这个孩子,能保多久便是多久。” 他默然颔首,“在不伤害你身体的前提下,我一定会尽力做到。” 我点点头,“我乏了,不想再送你,你自己出去小心。” 温实初悲悯地看着我,只身离去。 次日玄凌来看我时我正在喝槿汐炖了许久的燕窝薏米甜汤,绵甜的滋味让郁结的心胸稍稍得以纾解。玄凌怜惜地抚摸我的面颊,“朕忙于政务,怎么两日不见,嬛嬛你便这样憔悴。” “回禀皇上,”温实初自殿外踏进,手中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笑着道:“皇上无须多虑,娘娘腹中胎儿一切安好。” 我拉着玄凌的手按在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上,“臣妾憔悴都是被这个调皮鬼儿折腾的,皇上不知道,昨夜他在臣妾的肚子里闹腾了一夜,臣妾都不得好睡。” 玄凌喜孜孜地把脸贴在我的腹部,“这个孩子这样好动活泼,必定是个身子强健的皇子。” 他以温柔而爱护的姿势伏着,隔着我的肚子和孩子说着话,“你好好安分些,再过六个月便能见到父皇和母妃了,现在这样闹,你母妃也被你闹得没了力气。等你出世了,父皇一定天天陪着你玩,比陪你几个皇兄都多,好不好?” 我趁他不注意,轻轻别过脸去,悄悄是去眼角的泪珠。温实初见机道:“皇上,娘娘该服安胎药了。” 玄凌笑道:“难得你肯来照顾淑妃这一胎,朕也放心了。方才朕看你在这里还唬了一跳,还以为淑妃的胎有什么不妥当。” 温实初笑道:“正是因为小皇子太强健了,微臣才不能不来,否则娘娘从此便不必安睡了。” 玄凌接过他手中乌黑的汤药,一勺一勺小心喂到我唇边,柔声叮嘱了许多。我婉转求恳道:“臣妾有孕后便少走动,太医也叫精心养着,实在闷得慌。” 玄凌笑道:“这有什么难的,如果朕没有空闲,你大可请德妃她们多来陪你。即便你要请皇后,朕也让她来就是了。” 我笑着睨他一眼,“皇后是什么身份,怎能臣妾一请就来?皇上说笑也太轻易了。” 玄凌为我仔细拭去嘴角药汁,“只要你喜欢,没有什么不可以。” 十月秋风渐起的时候,我下腹的坠胀感愈加严重。为了掩饰我的虚弱气色,槿汐每日必须得花上两三个时辰为我妆饰容颜,才能显现出太医一贯所言的“身子强健,胎气无恙”。 这一日金风送爽,恰巧西越进贡来一枝三十余尺高的珊瑚,玄凌高兴之下便送到了柔仪殿给我把玩。我也不觉纳罕,“宫中珊瑚并不稀罕,但大多是五六尺高的,十尺以上已经罕见,何况是这样高大完整的珊瑚呢。” 玄凌很是得意,“正因为罕见,所以想来想去只有放在你的柔仪殿最合适,与朕的布置相得益彰。否则放谁的宫里都是突兀了。” 我笑吟吟依着他,“这样好的珊瑚臣妾一个人观赏也可惜了。宫中妃嫔闻得有这样的稀罕物儿,只怕都很想看呢。” 他吻一吻我冰凉的额头,笑道:“朕知道你喜欢热闹,不如请合宫嫔妃一同来柔仪殿观赏。” 我抚摸着赤色珊瑚流光溢彩的枝桠,叹气道:“好好一桩事便给皇上弄得不好了,若臣妾广发邀请,旁人兴许要揣度臣妾恃宠生骄,借了皇上的恩典炫耀呢,反倒叫人说闲话。而且皇后如今不爱出门,旁人请她她都要推托的,若皇后不来呢,终究也是不合适。”我摆手道:“算了算了,何必为臣妾的兴致生出许多不圆满来。” 玄凌怕我生气,忙拥过我道:“你若喜欢,朕请她们来就是,朕在这里,皇后必定也会来,便再无不妥了。” 我笑,一壁也轻轻叹息,“要皇上费心了。”我伸出双手环住他的脖子,指尖殷红的蔻丹如一簇簇跳跃的火苗,即便闭上眼,那抹殷红亦闪烁在眼前,无可逃避。 三日后暮色深沉之时,玄凌在柔仪殿大宴后妃,同赏珊瑚。皇后之下,这两年来颇有宠幸的嫔妃一一到场,连被玄凌要求静心思过的荣嫔也精心打扮,着了一身清新的粉蓝团绣烟霞紫芍药宫装前来。 我是东道主,自然也是盛装出席。一袭瑶红色攒心海棠吉服深浅重叠,月白“蝶舞双菊”抹胸,底下桃红底色繁复华丽的蹙金线长摆凤尾裙拖曳于地,灿色宛若眼前无数女子艳丽笑靥。远山眉仿似水墨轻烟画意盎然,衬得星子瞳仁明亮如醉,眉心中一点金箔剪成的金菊花钿上缀着赤红宝石更是闪耀夺目,映着两腮的磨夷花胭脂扑成鲜妍的“桃花妆”,宛若春日桃花一瓣一瓣盛开在面上,如此盛装打扮,再也无人可看出我妆容底下的虚弱失色。 庭院中秋菊深浅丛丛,开在宫灯如星里晕染开无限春色,火红、粉白、淡黄、橙橘、瑰紫,各擅其美。柔仪殿外青松与红枫交映成辉,苍翠与嫣红交错林立,似一卷斑斓锦缎华丽铺陈,无比壮美,比之春花烂漫的景色更加动人心弦。 一众妃嫔围着珊瑚评头论足,啧啧称趣,连一向自矜的胡蕴蓉亦不由笑言,“从前随父亲去看东海渔民进贡的珊瑚,枝桠光洁完整,颜色通体均匀,虽然只有十余尺高,亦是人人称奇,夹道观看。” 皇后执了一杯“竹青”缓缓饮下,笑道:“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吧,彼时蕴蓉的父亲还是先帝的宠臣呢。” 胡蕴蓉原本满面笑靥,闻言不觉放沉了面色。家门之变,父亲的官途陨落,彼时年幼的胡蕴蓉未必不知。所谓世态炎凉,即便身份高贵如她,想必也曾经饱尝。她微微冷笑,矜持地抬起下巴,“这样华美的珊瑚,匀称完整更胜我当年所见那株,更何况高三十余,颜色深赤通透,世所罕见。到底淑妃荣宠深重,不是旁人所能比的。” 她的目光冷冷自皇后面上横过,复又再玄凌身边坐下同饮。这一夜所饮的酒大多出自皇后珍藏,她得玄凌所邀,不欲坏了他兴致,更拿出两坛珍藏多年“水仙陈”,颜色清澈如掬养水仙的清水,气味清甜如盛开的水仙,入口绵甜,后劲却极大,与我所制的“梅子酿”一同入口,更是酒力惊人。 贵妃体质不宜饮酒,德妃饮了几口,问起皇后配制酒石的事,又是当做趣话连篇累牍。荣嫔甫被解了禁足,更依在玄凌身边连连劝酒不已。 今夜月色浅淡如雾,缥缥缈缈如ru似烟。歌台舞榭,一片笙歌燕舞,月色亦就此醉去,何况人哉! 腹中的痛楚隐隐顶上胸臆,再难忍耐。留意过去,玄凌已经酩酊大醉,蕴蓉与荣嫔酒意深沉,一个伏在他手臂上,一个靠在他肩上。贵妃已经告了体力不支,陪着有孕的沁水和倦怠的贞妃早已回去。其余嫔妃多半也有了醉意,清醒的几个也只顾看着歌舞嬉笑不止。只有胧月十分欢快,笑着跑来跑去。 满目霓裳羽衣,一派笙歌管弦,我目光飘然渐移,直到,触到那一双寒潭深水似的沉静双眸。那道幽深目光,似蕴了戾气的冷箭,缓缓抵达我面前。 我强忍着腹中下坠的冰凉疼痛,仿佛酒力不支,轻声唤:“槿汐……”槿汐亦未听见,她与宫人在殿外准备饮宴的酒菜。我只好恳求似的唤那双眼睛的主人,“皇后……” 她敛衣起身,缓步踱过来,俯身和缓道:“淑妃怎么了?” “许是服食了寒凉的食物,腹中有些不适。”我蹙眉,低声呻吟。 她略一思忖,扬声唤过槿汐,“扶你主子进去歇息。” 众人皆醉,皇后不能不陪伴我进去,免得失了皇后应尽的职责。我足下无力,脚步绵软,槿汐好容易扶了我进内殿躺下,已经是气喘许许,汗水淋漓。我一手扶住床栏,一手捂住肚腹,无力唤道:“槿汐,我腹中很不舒服。” 槿汐手忙脚乱,茶水倒了一半,赶紧来帮我抚摩着小腹。冷汗涔涔滚落,洗去面上娇艳妆容,露出败似棉絮的神色,槿汐吓了一大跳,急得脸都白了,“娘娘,娘娘!” 我惶乱地挥着手,“快去,快去召太医。” 槿汐来不及唤别人来服侍,急忙往外跑去。我腹中痛得如万箭钻心一般,那种寒凉的感觉,似冬夜寒霜自足底慢慢浸润上身体。“皇后……”我死命拉着她的手不肯放开,“我好痛……” 皇后见我痛得死去活来,满手冷汗滑腻握住她的手不放,极力挣开我的手向后退去,“淑妃,你先躺下,本宫拿水给你。” 我的手全是冷腻的汗水,手心一滑,只听“砰啷”一声,无数血气尽往我头上冲来,疼痛似滔天巨lang吞没了我。 十八、花动拂墙红萼坠(下) 悠悠醒转时,已不知人世几许,只觉得身体了那种空落落的痛楚无处不在——好像身心肺腑都空了一般。手无力垂落一边,似被手温暖的手心紧紧地握住。我勉力想睁开眼来动一动身子,身体却好像不是自己的,沉重得一动也动不了。 眼皮微微一动,人影幢幢,有人欢喜地叫:“淑妃娘娘醒了。” 有参汤的温热从口中缓缓流入漫至喉腔、胸臆,仿佛为我注入了一星半点力气。我极力睁开眼,双眸却似闭合了太久,只觉得日光刺眼,几乎要刺穿我的眼睛。已是一个秋日的午后了,晴光寂寂,慵懒散落。玄凌的声音在耳边惊喜响起,“嬛嬛,你终于醒了。” 我终于醒了么?我看到玄凌焦虑而疲惫的脸,槿汐哭得如核桃一般的眼,乌压压的人守候在床边。空气里有未曾散去的血腥气,腹中的空虚逼得我喑哑出声,“皇上,孩子还在么?” 玄凌的面孔焦灼而失神,他尚未答话,德妃已悄悄背转身去拭泪。我愈加惊恐,声色凄厉,“皇上,孩子呢?” 玄凌痛苦地垂下脸去,低声道:“嬛嬛,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我挣扎着撑起身子来,奋力地在小腹上摸索,“孩子呢?孩子呢?昨夜他还在我腹中踢足伸腿,他睡着了是不是?他怎么不动了呢?”我几近疯狂地摸索着,泪流满面。 玄凌紧紧抱住我不让我再动弹,德妃紧紧按住我的手,“淑妃!淑妃!孩子已经没有了,你要节哀。”德妃极力安慰着我,把灵犀、涵儿抱到我面前,“你瞧,你还有韫欢和涵儿,你别怕!” 涵儿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吓得睁大了眼睛,一径往我怀里缩。灵犀大约从未见过我如此失态,吓得放声大哭。德妃抱了这个哄了那个,柔仪殿内乱作一团。 玄凌紧紧抱住我,抱得那么紧,似乎连我的骨头都要被硌碎了。他似要凭此来发泄他与我一样失去孩子的伤心,他低低在我耳边忏悔,“嬛嬛,是朕不好,不该在柔仪殿饮宴,以致你劳累过度没有了孩子。” 我迷迷茫茫地抬头,轻轻推开他,“皇上,臣妾并无劳累过度。当时只是觉得有些腹痛而已,想是贪杯所致。”我手足无措地哭出声,“早知道臣妾就不喝那酒了,都是臣妾自己不好。臣妾怎知道,臣妾只喝了一盅酒,并不敢多饮,谁知……谁知……” 皇后穿着真红金罗大袖宫装,在我榻边坐下,她抚一抚我的肩膀,“淑妃,你要节哀。以后也不要贪杯再误事,你晓得皇上为了你这次小产有多伤心?你昏睡了两日皇上就陪着你两日。”皇后好言劝慰道:“皇上的眼睛都凹下去了,赶紧回仪元殿歇息吧。” 玄凌略点一点头,“皇后费心了,朕再陪陪嬛嬛。” 我只是无声地啜泣着,啜泣着。艳阳秋暖,却似有无限的凄楚荒凉迫人而来,无穷无尽的伤心哽在喉间,恨不能尽情一吐,我只是啜泣不已。 温实初端着一碗汤药越众进来,“娘娘该服药了。” 我痛悔难言,一手挥开他的汤药,“砰啷”一声,浓黑的药汁泼了满地狼藉,我怔怔地垂泪,“是我不好,没能保住孩子。” 温实初静静负手而立,“娘娘,那一盅酒并不能伤了胎气,那晚的宴饮也不会伤害娘娘的玉体。娘娘忘了腹中孩子的胎动么?胎气正常,孩子也十分壮健,怎会经不起一杯酒一场宴饮?”温实初十分痛惜,“娘娘当时腹痛只是正常的胎动,胎气激荡才会有些疼痛,很快就会过去,娘娘怎可痛昏了头大力捶击腹部,以致胎气大动,孩子滑胎而死。” 我惊愕无比,仿佛有雷电在头上一个一个炸开,我倏然抬起头来,死死盯着温实初道:“怎会?当时本宫只是一时难耐痛楚,尔后晕厥过去,醒来后就已没有了孩子。”我的神色懵懂而惊痛,“皇上,臣妾的孩子怎么会是被捶落的!” 温实初大惊失色,“皇上,微臣不敢妄言,娘娘的腹部的确有遭重击的迹象,太医院太医皆可查证。而且娘娘腹中的孩子一向健康,皇上也经常听见孩子胎动,若非遭受重击,孩子怎会滑胎?” 玄凌一语不发,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似山雨欲来前阴沉的天色。他的手紧紧地握在身后,握成一个发白的拳头,“是谁?当时是谁陪在淑妃身边?” 槿汐忙跪下道:“奴婢离开去请太医前,是皇后陪在淑妃娘娘身边,至于后来奴婢回来时,已有许多人在娘娘身边。” 德妃面色青白交加,十分不安,“臣妾本没有喝醉,想找胧月一同回宫,谁知胧月竟站在淑妃殿外发呆,臣妾想去带她走,恰巧皇后出来找人帮忙,说淑妃痛晕过去了。” 玄凌沉着脸,又问一遍,“那么当时谁在淑妃身边?” 德妃一怔,不假思索道:“臣妾看见时只有皇后。” “槿汐离开后到你看到皇后时应该时隔不久,都只有皇后一人么?”玄凌口中问询,目光却在皇后面上阴晴不定地逡巡。 “的确只有臣妾。”皇后面容沉静如常,朗声道:“那又如何?臣妾也不知淑妃为何会捶伤自己失去孩子。” 德妃稍稍思量,不觉疑云顿生,“可当时皇后您明明告诉臣妾,淑妃已经痛晕过去,她又怎会再捶击自己腹部?” 皇后亦百思不得其解,然而玄凌的目光如剑,并不肯从她面上撤去,皇后只得坦然道:“臣妾当时只有留下照拂淑妃,但无论如何,若此事涉及臣妾,都是有人蓄意陷害臣妾。” “皇后辛苦。”玄凌淡淡道:“只是皇后为何不叫人一同照顾淑妃?” 皇后一怔,“淑妃痛得拉住臣妾的手连连呼痛,臣妾实在无法分身。” “是么?”玄凌问:“淑妃只是痛得拉住皇后的手,并不曾掩住皇后的口。” 皇后面上的血色渐渐褪去,紫金凤冠晶光闪耀,越发照得她面如白纸,“皇上是怀疑臣妾?” “朕不想怀疑皇后。可是皇后能告诉朕么,是谁捶落了淑妃腹中的胎儿?” 皇后踉跄了一步,笑得悲苦而自矜,她沉吟片刻,思索着道:“或许淑妃的胎像本就有异,否则怎会那晚突然大痛?” “朕日日陪着淑妃,时常感觉淑妃腹中胎动,胎像怎会有异?”他想一想,“温实初,你把素日给淑妃开的药方拿来。” 温实初转身离去,片刻拿来一叠药方,“皇后请过目。” 玄凌蹙眉道:“皇后亦懂得医术,不必劳烦太医就能看懂。” 药方上,黄芪、白术、阿胶、党参、鹿角霜,每一味都是安胎补气的药材,并无异样。 皇后寻不出蛛丝马迹,她似是自言自语:“或许,是淑妃在昏厥中自己不小心捶到腹部?” 玄凌连声冷笑,笑到眼角有泪珠涌出,他清癯的面庞上满是勃然怒意,“皇后觉得能够自圆其说么?” 皇后的面色清冷而刚毅,她一挥云袖,不复素日温和慈祥,傲然而立,“臣妾有何理由要害淑妃?这些年臣妾调度后宫,皇上可曾见臣妾蓄意害过谁?” 贵妃轻轻屏息,声音清越似碎冰玲珑,“此刻并未说皇后害过别人,皇后勿要多心。” 皇后神色稍稍松弛,“多谢贵妃直言。” “皇后夸奖。”不过一瞬,贵妃的话已追到耳边,“可是淑妃已有一子二女,又有义子四殿下,已经宠冠后宫,手执协理六宫大权。若淑妃再产下一子,谁会最受威胁,权柄动摇?” 玄凌深深吸一口气,呼出无尽失望与鄙夷,“果然。” 听得此言,皇后霍然而起,神色冷竣,发上别着的一支金镶玉凤凰展翅步摇振颤不已,“贵妃,你向来与世无争,为何要害本宫!” “不是贵妃要害你。”玄凌冷然道:“皇后不解释清楚,这就是所有人的疑惑。” 皇后紧握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狰狞泛白,玉翠如云的高髻上珠光宝气华影流彩,掩盖不了她此时失去血色的面庞,“臣妾有一言,不得不进。”皇后霍然抬头,看着一味低声饮泣的我,语意森森,“唐高宗年间,昭仪武媚娘得宠,为除王皇后,武媚娘亲手扼杀尚在襁褓中的女婴然后离去,随后王皇后到来看望孩子,却未发现女婴已死便离开。武媚娘向唐高宗哭诉女儿被王皇后扼死,当时看望女婴时只有王皇后一人,王皇后百口莫辩,终于被废。臣妾今日情状,恰如当年王皇后!” 我并未动怒,只森森地笑着,寂静中听来,极像悲哭,“臣妾是武媚娘,亲手杀子?!”我冷笑,“皇后好无辜!是皇后亲自告诉众人,臣妾痛晕过去,臣妾如何能在晕厥中捶杀孩子?” 有须臾的沉静,我与她怒目相对,彼此眼中皆是噬人的恨意与狠辣。对峙多年,彼此刀光锋刃俱已施尽。我与她之间,今朝必得有个了断。 “哇”地一声,有孩子的大哭打破死寂的沉默。众人循声望去,是一直躲在德妃身后的胧月,小小的胧月,缩在紫檀高架的花架子底下,死死抓住德妃的裙角,哭喊着道:“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玄凌素来最疼胧月,见她哭得扯心撕肺,忙一把把她抱在怀中,柔声哄道:“绾绾,你看见了什么?快告诉父皇!父皇在这里,别怕别怕!” 胧月只是一径地大哭,泪眼迷蒙中,有无限凄惶与冷清从我与皇后面上刮过。玄凌再三询问,她只是拼命腻在玄凌身上,往他臂弯里躲。 皇后听得一线生机,伸着手极力哄道:“胧月,告诉母后,你看见什么?” 记忆千疮百孔的缝隙间,我猛然忆起,那一日,殿门未完全关上——小小的胧月就站在门外! 她看见了什么? 胧月自小在德妃膝下长成,与皇后相处的时日比我多得多!而且,这孩子自小不与我亲近。 宛若在腊月被人从头顶塞入无数冰屑,那蚀骨寒意细碎而迅疾地蔓延到四肢百骸之中。 所有人都怔怔地看着胧月,她似受了极大的惊吓,猛地推开皇后的伸出欲抱的手臂,厉声尖叫起来,“母后去打淑母妃的肚子!她在淑母妃打肚子!” 德妃吓得花容失色,赶紧抱住厉声喊叫满头大汗的胧月,一径跺足喊:“快拿安神汤来!快拿安神汤来!” 皇后厉声冷笑,指着我道:“是你教她的!是不是?” 玄凌盛怒之下抬手将皇后的手一推,又反手一挥,生生将她推开尺许,“胧月只是八岁的孩子,她能撒谎么!何况她自那夜起便没和淑妃说过话,她自小又不是淑妃抚养,谁能教她!”玄凌眉心愈紧,眼眸暗沉,极是动怒,“皇后,举头三尺有神明,你还有何话说!” 皇后面如死灰,“臣妾早说过,此事臣妾便如王皇后,坠入陷阱百口莫辩!” “荒谬!”玄凌太阳穴上几欲迸出的青筋显示了他升腾不灭的怒气,“你以为朕是唐高宗,轻易被人蒙蔽?还是你心中早已视嬛嬛如死敌,必欲除之而后快!” 皇后骤然跪下,厉声道:“臣妾以朱氏先祖发誓,臣妾并未做过伤害淑妃腹中胎儿之事。” 玄凌转过身,留给皇后一个冰凉的背脊,冷然道:“这样的毒誓,你去说给太后听罢。”他吩咐,“皇后心肠歹毒,残害皇嗣,即日起不许踏出凤仪宫一步。太后那边,朕自会去回。”皇后还欲再说,玄凌嫌恶不已,“李长,带她走。” 我再忍不住,伏倒在玄凌怀中哀哀恸哭。 数日后,我已能起身下地。太后闻及此事大惊不已,然而细细查问下去,皇后自然难以洗去嫌疑。而胧月,并无被人调教说那番话的机会。 太后无可反驳,只好由得玄凌禁足皇后,由我执掌六宫事。 宫中流言四起,原本许多孩子,都是死在皇后手中。 但是废后的旨意,迟迟没有下来。玄凌对朱宜修,也没有再更多的惩罚。 通明殿诵声如雷,在为我夭折腹中的孩子祈福超度。 夜深人静,连云朵也停止了移动,静静遮住一轮明月。我独自跪坐在佛前,观音慈悲,端居莲座之上,慈眉善目,俯瞰人间苍生。 幽幽的一炷檀香袅袅升起在观音像前,如一缕飘渺的幽灵四处游荡,宫灯都已经熄灭,月光都照不进这幽静深宫,秋夜更深露重的夜晚,露水打湿我冰冷坚硬的心。 我静静地念着《往生咒》,一遍又一遍,亦不能抵消我心头的愧悔与内疚。永生永世,我不能忘记那梦魇般真实的一幕: 我的手全是冷腻的汗水,手心一滑,只听“砰啷”一声,无数血气尽往我头上冲来,疼痛似滔天巨lang吞没了我。 皇后眼看不好,急急推我,“淑妃!淑妃!” 我并无反应,皇后急忙推门出去——门并未完全关上,恰巧胧月在门边立着,玩着手中的香橼。正好德妃过来,皇后拉住她道:“淑妃痛晕了过去,太医还未过来,你快来看看。” 皇后背对着我,遮住了德妃的视线。 所有的事情,不过是在那一瞬间。我凝聚起身体所有残存的力气,聚集在自己的右手,握成拳,狠狠照着自己的腹部捶落。 人事不知。我完全被疼痛湮没。 所有残存的记忆,仿佛是在前世就被碾碎一般。是我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皇后说得不错,我与武曌杀女相比有何不同之处?这孩子即便本就不能活到这世上,也无法否认——确是我亲手扼杀了他的到来。 我是个狠毒的母亲! 我转脸,蓦然在记忆的缝隙处觅见胧月清澈而惊惶的双眼,像坠入陷阱的小鹿,惊慌失措。 这孩 十九、芳岁归人嗟转蓬 这一年的秋冬,逐渐冷寂的寒风被如沸如腾的流言沾染得带上了窃窃的温意,那是含着脂粉香气的口舌之间的刀光剑影,仿佛每一阵风过,都能听见遥遥被风吹来的关于后位的种种揣测与猜度。出身高贵备受恩宠的胡蕴蓉亦被众人推向云端,暗自揣度她飞凤凌云的预兆。 为平息众人对后位的揣测,胡蕴蓉也曾将玉璧拿出来给众人观赏,希望借此平息流言,“此璧上所雕绘的的图案乃是东方发明神鸟,意指本宫此生福气至多登临贵妃之位,实在与后位无干。” 瑃嫔捧在手心细细欣赏,极是虔诚,“娘娘说笑了,嫔妾所看到的的确是凤凰,而非发明神鸟,凤主女中极贵,娘娘的福分怎会只是贵妃之位?” 瑃嫔一语惊人,韵贵嫔忙忙凑上去看,惊异道:“果真呢?谁说是发明神鸟,的的确确的凤凰。”她问,“娘娘听谁说这玉璧上的是发明神鸟?” 蕴蓉亦吃惊,忙道:“是本宫幼时所识的一位道士,他言此是东方发明神鸟,主人间极贵。” “老道士糊涂了吧,既是人间极贵,又怎会只是一只发明神鸟可比,必定是他老眼昏花看错了,是凤凰无疑。”韵贵嫔似有不屑。 瑃嫔忙去握她的嘴,啐道:“道家仙风道骨,说话极有深意,怎会老眼昏花满口胡言。夫人幼时那是纯元皇后位主中宫之时,中宫凤凰有主,夫人的玉璧上只能是被说成发明神鸟,可是那位仙师定然十分灵验,晓得娘娘来日富贵,所以也说主人间极贵,至于前言后语自相矛盾,那是不可乱泄天象之意。等纯元皇后仙逝,贵妃继位中宫,如今中宫动摇,只怕废后之后,娘娘便主人间极贵,那发明神鸟便也成为凤凰一般尊贵了。” 众人半信半疑,然而那玉璧上的图案却是越看越像凤凰无疑,不由凑趣,“瑃嫔出身王府,的确有些见识。” 蕴蓉含笑不语,瑃嫔微微得意,“嫔妾在王府时,也曾见岐山王常与道家仙师说话,那些仙师有时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可等时日久了,竟确确实实都有应验,可见是咱们凡俗之人见识浅薄罢了,那些话原都是有道行的人才懂得的。” 花宜将这番言论一五一十告知我时,我正在佛前虔诚地燃上一缕青烟,祭悼我腹中的未能见世的胎儿。纤长的手指点燃一卷檀香,手腕上珊瑚红镯顺势滑落袖中,我用清水浣净双手,方才出声道:“花宜,你在民间时未曾听说过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么?麻雀都能变,何况是发明神鸟,轻而易举之事。” 花宜托着腮道:“奴婢只是不服韵贵嫔罢了,皇后得势时跟着皇后,如今皇后一失势她便马不停蹄地去奉承庄敏夫人。” 槿汐恰巧换了奉在香台上的时新水果,温言不觉笑出声来,指着窗外凛凛寒风中随风摆动的墙头衰草道:“没有这样的人,何来墙头草两边倒之说?” 皇后被禁足之后,一向往昭阳殿往来勤快的荣嫔也安静了不少。这一日庆贵嫔周珮来请安时不觉笑言,“当年瞧她策马闯入明苑也是个有胆量的人,如今皇后被禁足,她也一声不吭起来。” 周珮言语间不免有些得色,荣嫔得宠之后玄凌不免将她冷落几分。如今荣嫔安分了,周珮在玄凌面前侍奉的日子愈多,不觉有些春风得意之意。我打量她几眼,柔仪殿中暖洋如春,她脱去了大裳,只穿着色彩丰饶的刺绣织金棠色长裙,缠枝宝相花缀珠刺绣领缘里是层层色泽明艳的绢罗纱衣,一层粉一层紫,恰似彩虹双色,格外娇娆。一枚赤金云头合钗从轻挽的乌色迎春髻中斜飞而出,垂下数串长长的红宝珠珞,云鬓上珠翠玉环铮铮,映着眉心金色额黄,更显皎洁明亮。 所谓深宫华裳贵妇,因着帝王宠爱,才能容光满京华。 我微微含笑,双手覆在压裙的双耳同心白玉莲花佩上,温然叮嘱,“得意也好失意也好,不骄不矜安分度日才能恩宠长远。皇上也不喜欢惹是生非的人。” 周珮温顺地答应了,眉眼低垂,似乎若有所思。片刻,她又笑生双靥,“娘娘该更衣了,今晚的合宫夜宴,听闻几位王爷也要入宫呢。” 今夜,是新年后的元宵家宴呢。我转首向窗外,看着铅云低垂的暗沉天空,轻轻道:“好像要下雪了呢,若静妃进宫可要格外当心些。” 周珮闻言轻笑,“是啊,算起来静妃也快到产期了呢。” 元宵之夜,紫奥城内一片热闹欢腾,飞檐卷翘,宝瓦琉璃,深宫重苑,金环玉铛,无数明灯闪耀如星子璀璨,重重宫苑灯火通明,似银河倒灌,灼灼生辉,再加上触目皆是的红缎锦绸,连空气里都漂浮着氤氲温热的喜庆之气。 一年一度的元宵佳节,为求吉祥圆满,宫中妃嫔上至贵妃,下至更衣宫人,无不精心打扮,花团锦簇,锦绣绫罗堆积如云霞虹彩,金玉珠翠光芒辉闪,盛世浮华,倾人欲醉。歌舞升平,喜乐如海,整个重华殿被繁华浸染得淋漓尽致。 殿内奉养着数盆凌波水仙与宝珠山茶,白似春雪,红若艳阳,被暖气一熏,欣欣向荣的花朵愈加香气扑鼻,沁人心肺。殿中开得最盛的一盆宝珠山茶之下,正坐着清河王夫妇。玉隐与静娴一左一右分坐在玄清两侧,他是盛世华章下风采出众的男子,她们是陪伴在他身边温柔美貌的侧妃,远远望去,恰如一花两枝,无比丰娆。彼时静娴已近临产之期,肚腹隆然,一袭茜素红牡丹晓月宫装衬得肤白胜雪的她略见丰腴,而一边着寒烟紫蝴蝶穿花锦绣长衣的玉隐则不免显得有些清瘦寥落。每每有侍女奉上佳肴美酒,在两妃之间都先恭敬地奉与有孕的静娴。我微微心凉,玉隐与静娴在清河王府中的地位可想而知,以玉隐的心性,日子必定过得不好。 我正凝神,怀中的予涵已经悄悄在我耳边道:“静娴婶母更漂亮了呢。” 得意与失意,连孩子都能分辨,何况宫中惯会跟红顶白之人呢。我轻轻抚摸着予涵脸颊,道:“二姨母今日也很漂亮。” 予涵“咯”地一笑,满是稚气道:“婶母笑得好看,姨母很少笑呢。”他倏地一下从我膝上滑下,笑着跑到静娴身边,拉着她的手笑个不停,又伸手好奇地去摸静娴的肚子。 玄凌看得有趣,笑着附在我耳边悄悄道:“予涵还小就这样喜欢尤氏的孩子,怕是有缘呢。” 步摇上垂下的珠络凉凉地打在滚烫的耳后,我淡淡笑道:“堂兄弟,自然是有缘的。” 语音未落,只听“铮铮”箜篌之声乱响,循声望去,却见予涵好奇地拨弄着乐师手中一把箜篌,自得其乐。 “小心伤了手。”玄清抱过予涵在怀中,仔细去察看他细嫩的手指,但见无恙,方微笑道:“你若喜欢箜篌,可让乐师弹给你听。” 静娴含着恬静的笑容,伸手把予涵小小的手合在自己柔软温暖的掌心,“涵儿若喜欢,婶母奏箜篌与你听好不好?” 予涵孩子心性,更兼喜欢静娴,连连拍手称好。 静娴翩然起身,茜素红长裙被身形带动,轻扬如彤云翩翩,映着她如十五明月一般圆润皎洁的面庞,别有一种明澈澄净之美。 她左手托着二十五弦黑漆镂金花箜篌,手指轻拢慢捻,她舒广袖,低眉擘弦,弦歌初起,只觉清绵绵一派皓月当空柔辉千里的静谧景象。一弦低低,宛若夜风下徐徐开出一枝玉兰,花萼轻张,夜露微凉,独秀于明净月色之下。时而众弦齐拨,仿佛春风暖洋洋拂面,一夜东风急,催开无数姹紫嫣红满园春色,似还能听见鸟鸣啾啾,莺歌燕舞。奏了良久,声韵渐沉,疾疾有肃杀之意,冷雨潇潇,寒凉刺骨,百花杀尽,春残颜色老。如此低回数次,连听者之心亦无限寥落。待到众弦次第响起之时,春日的暖阳再度清冽起来,那一枝玉兰独秀阳光之下,风姿嫣然。一席之人如深嗅香炉中淡淡逸出的甜净百合香,皆心驰神醉,不意春残后还有此花开不败之景。一缕宝珠山茶的暖香幽幽荡进心扉间,呼吸时只觉甘甜宁静,箜篌声何时停顿竟无知无觉,唯听得回声柔靡,方知一曲已毕,而心神犹自飘浮在云端。 静娴费力欠身,花烛光焰被歌女翻飞的衣风带得忽明忽暗,唯见如水光艳下她神态安宁而满足,双眸盈盈望向玄清,容颜柔美,胜于往昔所见。 玄清轻轻颔首,“比之从前又精进了少许,我已叮嘱过你,平时多养胎,勿要只惦记着箜篌技艺。” 静娴双颊微红,“妾身知道王爷喜欢听,练习几曲不算费力。”她低头抚一抚高高隆起的腹部,婉约而笑,“孩子似乎也喜欢听呢。” 玄清目光柔和看着她的腹部,温和道:“你也累了,先坐下歇息吧。” 静娴温柔一笑,看着一旁的玉隐道:“姐姐让一让吧。” 玉隐一直握着白璧酒杯发怔,蓦然惊觉自己的位子挡住了静娴的路,只得起身相让,“静妃小心。”玉隐的声音低而无力,旋即被歌舞乐声湮没,丝毫不闻。 酒食饱腹,宫人们一一奉上甜点,皆是妃嫔素日各自所爱,贵妃的金丝燕窝,德妃的樱桃酒酿,蕴蓉的红枣血燕,我与予涵则是平素养身所饮的旋覆花汤。 旋覆花汤以旋覆花、蜜糖、新绛煮成,主治肝脏气血郁滞,不惟香味清,亦有所益。眉庄在世时,温实初亦常用此汤为她调理身体。德妃一见,不觉轻轻叹道:“一见这汤,不觉想起惠仪贵妃在世时的情景,淑妃真是有心。” 我轻轻舀动花汤,抚摩着予润头顶柔软的头发,“润儿还小些,等他长大我也会叮嘱他多吃些生母喜爱的东西。”我停一停笑道:“姐姐不习惯这个味道,否则吃惯了,养身是极好的。” 我正要饮下,忽见予涵躲在盘龙金柱后头不肯出来,连忙招手唤他,“涵儿,怎么躲在那里?” 平娘急得鼻尖沁出汗来,苦笑道:“殿下调皮,不肯喝汤呢。” 予涵从柱子后探出半个头来,吐着舌头道:“儿臣不喝,那汤喝絮了,儿臣不喜欢。” 平娘哄着道:“殿下快喝吧,凉了喝伤胃呢。” 予涵一径摇着头不肯,在柱子后绕圈儿,平娘急得手忙脚乱,一叠声地唤着“小祖宗”。予涵淘气,予润看得欢喜,也瞪大了乌溜溜的眼珠目不转睛,嘴里“咯咯”直笑。妃嫔们亦看得有趣,唯独一直坐在瑃嫔身边的一语不发的荣嫔亦和予润一般目不转睛,面色青白如她身上一袭深青色缀石榴红芍药暗纹宫装。 予涵一径调皮,殿中温暖,不觉额头沁出晶亮汗珠。静娴遥遥向他招手笑,“涵儿,婶母喂你可好?” 予涵今日最喜欢静娴,一下飞扑到她身边,嚷着道:“我要婶母喂,我要婶母喂。” 静娴握着绢子轻柔为予涵拭去汗珠,一壁柔声叮嘱道:“跑那么快摔着了可怎么好?快坐婶母旁边吧。” 予涵极听话,忙端端正正坐好了,牵住静娴的裙裾笑容满面看着她。静娴从平娘手中接过青花白玉盏,用赤金小勺舀起微微金黄的汤汁,轻轻吹了又吹。她神色柔和,似还有些不放心的样子,舀了一勺含在口中试着温度,觉得不甚满意,又舀起一勺细细吹了才喂到予涵唇边。“涵儿,可以喝了。”她含笑说出,话未完,她眉心一蹙,似是极痛楚的样子,唇角一径流下暗红色的血沫,一滴滴融进她茜素红的宫装之中,转瞬不见。 予涵吓得面无人色,一把抓住她的手愣愣大哭,“婶母!婶母!你怎么了?” 静娴说不出话来,口中一口一口呕出血沫来,面孔苍白而僵直,身子软软地向玄清怀中倒去,手中的白玉盏倏然滑落。玄清尚不知发生何事,急得面色铁青,一把抱住静娴,喝问道:“太医!太医呢?” 玉隐急忙起身,足下倏地一滑,险险滑倒,玢儿急忙扶住她,一眼向地上看去,不觉惊呼道:“不好了,静妃见红了!” 二十、千里佳期难再同 太医院诸位原是守在殿外的,听得动静飞身便赶进来。玄清来不及将静娴送往安静些的地方,只好暂时安置在重华殿后殿。事出突然,一应嫔妃宫人都被我要求留在重华殿中不许乱动,为避嫌疑,我与贵妃留在重华殿中照应事宜,德妃入内看顾静娴。 玄凌面色阴沉不定坐在御座之上,嫔妃们面面相觑,更是一动也不敢动。原本歌舞繁华的大殿中瞬时鸦雀无声,直如死寂一般阴沉。 卫临转身出来,面色忧惧,回禀道:“回禀皇上,静妃是因为服侍含有鹤顶红剧毒的食物才会毒发惊动胎气破了羊水见红,幸好她食入不多,诸位太医一齐救治,尚有力气产子。” “鹤顶红!”玄凌神色一变,厉声问道:“宫宴之上何来鹤顶红?” 话音刚落,已有内监取过银针探试静娴方才所食的种种食物。银针依旧雪亮,可见她的食物并无异样。卫临问道:“静妃最后所食是什么?” 有宫女指着一盘熏肘花小肚怯怯道:“是这个。” 我心中惊动,举目一扫她案上饮食,已然明白过来,指着洒落在地的白玉盏道:“静妃服食过涵儿的旋覆花汤。” 卫临不敢怠慢,径自取过银针往已经洒去半碗的花汤中一探,雪亮的银针才探入汤汁,顷刻之间变得乌黑,那如漆如墨的颜色刺得我心头发痛,我指一指自己桌上尚未喝过的旋覆花汤,齿根微微发冷,“再探这碗。” 卫临深知我意,换过一根银针再度探入,银针亦在顷刻间变得漆黑如夜空。我神色大变,望向玄凌,“皇上,有人要杀臣妾和涵儿,连累了静妃。” 惊魂未定的涵儿被我牢牢抱在怀中,玄凌用力搂过我与涵儿,沉声道:“朕在这里。” 未止歇的,静娴撕心裂肺地痛呼断续地一声接着一声,似撕裂了黑暗不见五指的夜色。玄清面色苍白如纸,倏然仰起头来,目色如电,“是谁?谁要害她?!” 玉隐紧紧攥住玄清双手,安抚住他一楞一楞泛白暴起的指节,“王爷,太医还在救治静妃和孩子,您别过于担心。”她目光冰凉凉从众人面上刮过,“谁要害人,皇上都不会轻饶!有皇上在呢。” 玄凌的声音听来寒冷如冰,“给朕立即查,这些脏东西怎么会进淑妃和涵儿的饮食里!” 慎刑司最擅查这些事,因有玄凌的严令,所以格外雷厉风行。殿中静静的,过于寂静的等待格外悠长,簌簌的,竟能听见殿外有雪子扑落的声音,是下雪了呢。 众人皆束手茫然,或立或坐,连大气也不敢出。大约两盏茶的时间,李长已经执了拂尘来禀报,“皇上,饭后甜食皆由御膳房做了由宫人送来,送淑妃和三殿下甜汤的宫女说到,只在路上遇见出去更衣的荣嫔小主,荣嫔小主还打开盖子问过是什么东西,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玄凌的面庞隐隐透出铁青色,似秋日衰败的草叶,“赤芍!”他低低喝道,“你过来。” 众人目光所及之处,荣嫔一袭青色华裳,端起面前一盏酒杯,盈盈然曼步上前,她三寸多长的指甲涂着明红的蔻丹,映在琥珀酒杯上美得夺目惊心。她笑盈盈捧了酒盏款步至玄凌面前,指甲不经意在金黄的酒液中划过,“皇上不要动气,臣妾先敬皇上一杯,再作解释如何?” 玄凌冷眼看着她妩媚神色,只是默不作声。荣嫔举起酒杯良久,神色渐渐僵硬,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与绝望,终于收回伸出许久的手。她纤细手指覆于杯口之上,手指微微一颤,举袖便要将酒往口中送去。 “她想自尽!”电光火石间,滟嫔忽地大呼,玄清眼疾手快,一掌拍下她正到唇边的酒杯,“砰啷”一声脆响,酒杯落在漫地金砖上粉身碎骨。玄清反手抓住荣嫔的手,滟嫔上前几步,用力掰开她蜷曲的手掌,蔻丹指甲之下,赫然尚有没有化去的褐色粉末。 玄凌勃然大怒,狠狠一掌劈在荣嫔面上,“为什么要害淑妃?” “为什么?”她挣扎不得,冷笑道:“皇上不是一向很清楚么?” 玄凌神色冷峻,只一双眼底似燃着两簇幽暗火苗,突突地跳着,“朕容你至今宠渥有加,你还放不下么?” 满腔满壁的怒火烧得要灰飞烟灭一般,我唤过小允子,声音清冷如罡风,“她要畏罪自尽由得她,你去给本宫掘了慕容世兰的墓,将慕容氏族人鞭尸焚骨。” “甄嬛你敢!”额上青筋几欲迸裂,她无法遏制的怒气,向我厉声呼喝。 “本宫为什么不敢!”我停一停,“本宫唤你赤芍好还是慕容世芍?” 她愕然抬眼,“你早就知道了?” “慕容家四女,慕容世兰入宫,一姐一妹都已出阁嫁与官宦子弟。唯有四小姐年幼尚未出阁。四女之中,慕容世兰与幼妹世芍一母同胞,怜之甚笃,因小妹名字中有个芍字,所以她爱极芍药。慕容家败落之时,这位四小姐还年幼,不必随家中成年女眷充为官妓,依例没入永巷终身为奴。算算年纪,这位四小姐若还活着,和荣嫔你的年纪倒也相仿。不知你昔日在宫中服侍时可曾见过她?可怜豪门千金,一朝沦落为奴,供人驱役,想想也很是可怜。” “你不必假惺惺!”她恨恨道。 “本宫从来就不愿假惺惺!所以本宫一直不想迁怒于你,可你为了她们要本宫和涵儿的命,本宫就要掘墓鞭尸,无需惺惺作态!”我转眸看着玄凌,“皇上优容赤芍到今日,就是为了要置臣妾与涵儿于死地么?狼子野心,便是如此!” “她是慕容氏的人?”贞妃似玉容颜惊得毫无颜色,惊惧不定道:“今日赤芍只是为慕容氏迁怒淑妃,若是来日迁怒到皇上身上该如何是好?皇上,赤芍断断留不得了!” 物伤其类,唇亡齿寒,贞妃不由紧紧搂住自己的予沛,以护雏的姿态对抗着赤芍冷漠的容颜。 赤芍盈盈拾裙拜倒,“晨起知道二姐对皇上的心意,所以不愿伤了皇上。多年来多谢皇上眷顾。可二姐被甄嬛逼死,慕容氏败于甄氏之手,臣妾不能不报家仇!” 我冷笑,“你被人假手多年,真以为慕容世兰是死于我手么?” 玄凌转过脸去,阴晴未定的神色照映着无数流年美眷在他脑海中浮荡的波澜。须臾,他又恢复冷寂的神情,紧紧拥住我与涵儿,吩咐道:“赐死荣嫔。” 她低低一笑,神色凄艳,若绽放的一朵艳色芍药,“臣妾早知有这一日,只是不知道是皇上亲口赐死臣妾。” “赤芍,当年也是朕亲自下旨赐死世兰。”玄凌缓缓吸一口气,“朕一直想,如果你可以这样陪着朕,代替世兰陪着朕,真的,也很好。” 赤芍怒目向我,神色凄厉而狰狞,似凌乱在疾风中一缕花魂,“臣妾知道,是甄嬛挑唆皇上杀了二姐。” “顽固不化!”贵妃冷然道:“即便你已钟情皇上,也无需如此迁怒淑妃!”贵妃扬一扬脸,李长会意,示意侍卫将赤芍拖走。 似乎有什么“喀哒”响了一声,低头看去,原来四只折断了的染了鲜红丹蔻的指甲从荣嫔掌心落下,她拼尽了全身的力气,似一头凶猛困兽,向我张牙舞爪道:“甄嬛,你一定会有报应!” 这无法消弭的恨意,是荣嫔留在世间唯一的东西。 会有报应么?我无心理会。我只紧紧抱住怀中身体温热的予涵,——他是我的性命骨血,也是他的,拼尽此身,我也不能让我的孩子受到一点点伤害。 我的心恰像是这冰冷的数九寒天,凄冷萧瑟。转眸,正对上他关怀而悲悯的目光,些许沧桑之意便如流水一般,从心间漫生而出。 我要护着我们的孩子;而从不知情的他,从此也要守护着他与静娴的孩子。 只是我庆幸,今日的一番惊心动魄,杀机毕现,他,是陪在我身边的。 宝鼎香烟,轻缓吐出百合香ru白的烟雾,随着扑入室的几缕寒风,袅娜如絮弥漫在华殿之中。 人的性命,何尝不是如这轻烟一般,说散,便散了。 心思的迷茫散失间,隐隐听得极细极细一缕儿啼之声响起,似一缕阳光豁然照开满心迷雾深重。玄凌扶住我肩膀的手微微一紧,转首道:“可是生了?” 产婆手上尚有未曾洗净的血腥,抱出襁褓中一个孩儿来,欢天喜地道:“恭喜王爷,是位小王子呢。” 我抬头,正对上他初为人父的欢喜笑容,我满心酸涩,如生吞了一枚未曾成熟的橘子一般,连舌底也麻木了。麻木之余,不觉也有一缕碎裂般的欢喜,我撑出得体的笑容,静静道:“恭喜王爷!” 他欣慰的笑意里漫出一丝苦涩与怅然,注视我道:“多谢淑妃。”他抱着孩子的姿势小心翼翼的,带着些手足无措。 我忽然想起,涵儿和灵犀在襁褓中时,竟没有福气得他抱一抱。 玄清转首问道:“静妃还好么?” 产婆满面堆笑,“还好,只是累得慌,人都脱力了。”产婆笑呵呵道:“王爷以后可要好好疼王妃,王妃生得很辛苦呢。” 玄清微微颔首,“我知道。”他停一停又纠正,“静妃不是王妃。” 产婆陪笑道:“都是一样的,是小王子的生母呢。” 孩子初到人间,只是一味啼哭,哭得低低的,像幽幽抵上心间的一脉细针,叫人心疼而慌乱。玉隐一手扶在玄清臂弯旁边,贪婪地看着孩子的相貌,不由自主地露出艳羡之色,格外凄楚。 恰好有宫人往后殿端了参汤去,一直插不上手的玉隐伸手接过,道:“静妃怕是睡着,闲杂人等不要进去,我端进去就是了。” 玫瑰紫的裙裾一旋,似开出一朵开到荼蘼的花,极尽靡艳。她翩然转进内殿,过了一盏茶时分,端了空了的碗盏出来,交予宫人,“静妃都喝完了。”她向玄清盈盈一笑,“参汤可以吊气安神,静妃很快就会好的。” 玄清颔首,低头又去哄孩子,神情专注。玉隐一个失神,手中一滑,碗盏已经落在地上砸得粉碎。玄凌似是觉得不祥,不悦地“嗯?”了一声,接盏的宫人吓得魂飞魄散,即刻跪下哀求道:“隐妃饶命,皇上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 好容易殿中才有喜庆之气,李长何等机警,笑容满面道:“碎碎平安,岁岁平安!这么一摔,小王子定会福泽绵延,岁岁平安如意呢。” 玄清素来温和,亦不以为意,只含笑接纳了李长的祝福。李长见玄凌也未过问,忙使了个眼色,那宫人赶紧将残渣扫走。玉隐微微松了口气,面色恢复红润,行至玄清身边,熟稔地抱起孩子,笑吟吟道:“王爷抱得不妥当,所以孩子一直哭呢,应当将他的头稍稍抬起才是。” 产婆笑着奉承道:“隐妃尚未生下贵子,可是很有做母亲的样子了呢。” 我摘下护甲,小心翼翼伸手抚摩新生儿柔软的胎发,道:“玉隐孩子在你怀中便不哭了呢。” 玄清亦赞,“你帮淑妃抚育过孩子,静娴以后带着孩子,也要你多照拂才是。” 玉隐微微一怔,很快笑道:“那是自然的。” 众人正围着孩子,我听见内殿低低一声惊呼,很快又如湮没水中一般无声无息,不觉转头。帘帷一扬,正见卫临神色慌张从内殿走出,不觉问:“好端端的,可是怎么了?” 卫临“扑通”一声跪下,颓然道:“静妃产后毒发,刚刚过世了。” 夜空有新雪飘下,洁白的雪花被凛冽的风吹得身不由己,当空乱舞,偶尔有飞落进窗内的,不过一瞬,便瑟瑟地化为一粒粒冰凉的水珠。生死无常,亦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仿佛有雪珠融进玄清温润的眼眸,渐渐湿润,漫成冰凉泪意。玉隐抱着怀中幼子,亦低低哭出声来。 二十一、久行月影成迷梦 雪连绵无尽地下着,自元宵夜宴到今日,绵延半月,日日都有雪子纷纷,潮湿而粘腻。 因在新年的喜庆中,尤静娴的丧事便在这样的阴寒天气办得简单而极尽哀悼之情。新丧的白色融在漫天素色冰雪之中,尤叫人觉得心凉伤感我心生感叹,亦不免怜惜,长久地等待与仰慕之后,嫁入清河王府不足两年的静娴撒手而去,生命脆弱得仿佛被阳光一蒸便即刻化去的一片春雪。 窗外纷纷扬扬的六棱雪花旋舞着轻盈落下,漫下无穷无尽的寒冷与阴沉。我伸手用黄铜挑子拨一拨暖炉的火势大小,顺手仍了几片青翠竹叶进去,叶片触到暗红的炉火发出“呲呲”轻声,随即焚出一缕竹叶的清馨。 秋香色团福锦帘垂得严严实实,忽然被掀起半边,外头小允子的声音跟着冷风一同灌入,“隐妃来了。” 我依旧端坐着,披了一件常春藤雪萝长衣在肩上,头发松松地用银链坠蝴蝶抹额勒了,只怀抱紫金浮雕手炉慢慢拨弄着,等着玉隐进来。 雪路难行,她裹着一件厚实的雪狐镶边青红捻金猞猁皮鹤氅,银灰的狐毛尖端还有融化的雪珠,亮晶晶的一颗一颗,似水晶珠儿似的。 花宜上前服侍她脱下鹤氅,但见她里头穿着一件素色的银青袄儿,白绫细折裙,怀中抱着一个蓝青色的织银纹积寿襁褓,露出一张粉白嘟嘟的小脸来,正兀自沉睡。 我也不起身,只淡淡道:“方才见你掀了帘子进来,还以为是昭君出塞归来了。” 玉隐明白我语中所指,勉强笑道:“昭君出塞是大红披风,我不过是青红捻金的衣裳,终究是新年里来拜见太后,穿得太素她老人家也忌讳。” “你很懂得体察人心。”我指着青梨木座儿让她坐了,问道:“太后她老人家怎么说?” 她微微露出一丝笑意,低手整一整孩子的襁褓,“太后说,让我先照顾着孩子,定要把他当成亲生孩子疼爱。”她想一想,把孩子抱到我眼前,笑盈盈道:“王爷已经给孩子娶了名字,叫予澈。”她喜孜孜道:“父亲名清,孩子名澈,长姊说好不好听?” “很好听。”我伸手抚摩孩子熟睡中粉嫩的脸庞,“终究他是尤静娴的孩子,以后你抚养这个孩子,每天看着他的脸,想到他流着静娴的血,你便不怕么?” “怕?怕什么?”玉隐一愕,旋即淡淡笑道:“以后他心里只有我一个母亲,我会好好疼他,他也会孝顺我。我有什么可怕的?”语毕,她疼爱地吻一吻孩子的额头,浑然是一个慈爱的母亲。 红罗炭“哔剥哔剥”地烧着,偶尔扬起一星半点火星,那微弱的声音衬得殿内愈加静如积水,连窗外落雪着地的绵绵声响亦清晰可闻。 我的声音虽轻,却一字一字清晰如雪地碾痕,“人人皆知尤静娴死于鹤顶红,也道是为慕容赤芍所害,可是我百思不得其解,静娴既有力气生下孩子,怎会毒性复发死去?想起来静娴不过饮下一口汤水,按理不会中毒如此之深。” 玉隐容色不变,只慢条斯理啜饮着盏中热茶,红茶滟滟如血的汤色似胭脂一般倒映上浣碧白净无血色的面颊,为她添上一抹虚浮的艳色。她的声音清凌凌的,宛若坚冰相触,“长姊是生过孩子的人,应当明白女人生孩子直如在鬼门关前游走,长姊又哪一次不是险象环生。静娴已经中了鹤顶红剧毒,生孩子难免耗尽体力身子虚弱,再度毒发也不足为奇。”她双目一瞬也不瞬,只看着我静静道:“皇后被禁足,赤芍才迫不得已狗急跳墙谋害长姊,连累了无辜的静娴。人人都这样以为的,不是么?” “人人都以为的事未必是真相。究竟是身子虚弱还是有人故意加害才引起的再度毒发唯有当时当事的人才能明白。”我看着玉隐幽深双眸,直欲看到她无穷无尽的心底去,“只要你自己良心过得去?” “良心?”玉隐轻笑一声,险险打翻手中茶盏,“我一直记得槿汐告诉姐姐的至理名言,活在宫中必须没有心。”她面颊浮艳的笑容缓缓隐去,只留下深深的苍白与凛冽的决绝,“自从静娴有孕,在王府中凌驾于我之上时,我便已经没有心了。” 银装素裹的冰雪琉璃天地,殿内却是暖意融融宛如春天,唯有人心,阴冷胜雪。我轻轻呼出一口气,“那日赤芍为了毒杀我与涵儿,在指甲里藏了鹤顶红下毒。后来她恨极折断了自己的指甲,我清楚看见有四枚落地。那么玉隐,你现在数数,我这里有几枚?” 我摊开手,素白的掌心赫然有三枚寸长的殷红指甲,仿佛凝在手心的三道血痕,艳丽夺目。我的声音清晰而分明,不容她伪饰与避闪,“你来,好好数一数!” 玉隐的神色依旧平静如冰封的湖面,只余微微发紫的嘴唇出卖她此刻心的惧意,她的声音低微得如喘息一般,一lang逼着一lang。她唤我,“长姊……” 我迫视玉隐,冷然道:“你自己告诉我,还有一枚含有鹤顶红毒粉的指甲去了哪里?” 玉隐面色大变,霍然站起,低喝道:“长姊,你疯了!” “疯了的那个人不是我,而是你!”我盯着她姣好的面庞,实在难以相信如此柔婉的面庞下藏着一颗阴毒冷酷的心,“杀母夺子,你做得干净利落,毫无嫌疑!谁也想不到是你做的!” 她颓然跌坐在座椅中,紧紧抓住孩子的襁褓扣在怀中,“长姊,这一切本该是我的,是尤静娴的夺了我的,我不过要回来而已。”玉隐眸中神色平静得如冰冻三尺,不见丝毫波澜,唯有转眸的一瞬闪烁芒刺似的寒光,她喉底的语音晃出无数圈涟漪与波折,“长姊,我百般容忍,才容下静娴于我平起平坐同为侧妃。我等了那么多年,我明知王爷心中只有你,可是我已经能够忍耐,我只希望清河王府中只有我与王爷,谁知我成婚之前横刺里插出个尤静娴!我凭着对王爷多年情意才有今时今日在他身边的位子,尤静娴凭什么?凭她吐几口血生几次病,还是制造流言逼王爷娶她入府,贱人心机深沉不知廉耻!在王府中,只要我一想到我与王爷共同生活的地方还有别的女人的气息,还有别的女人看向他无比深情的目光,我就想作呕!”玉隐紧紧握紧了拳头,她的指节寸寸发白,“多少次,我忍得牙根都发酸了,才忍得住她与我共同分享王爷的事实,——可是她竟敢偷偷勾引了王爷怀了王爷的孩子。”玉隐的手狠狠一哆嗦,手腕上一对雕龙琢凤缠丝嵌八宝滚珠黄金手镯硌在紫檀桌上“玲玲”乱响,“眼看着王爷因为孩子对她越来越怜惜,眼看着她日渐凌驾于我之上,想到以后她会凭着这个孩子彻底得到王爷所有的关爱,彻底踩下我千辛万苦得来的一切,我如何能够忍耐!” “玉隐。”我冷冷唤她,“我知道你与静娴共事一夫十分辛苦,但无论如何你不能要她性命。静娴,她也很无辜。” “她无辜?”玉隐森森冷笑,露出雪白一口贝齿,如能噬人一般,“我何尝不无辜?长姊,我嫁给六王,注定是嫁给一个心有旁属的男子。那也罢了,你是我的亲姊姊,我没有办法。我只剩他一个躯壳,你还要我与旁人分享,还要眼睁睁看他与旁人有了孩子,我如何能忍耐!”她凄恻恻看着我,幽怨含毒,“长姊,我的婚姻已经不公平了,你为何还要继续忍受其他的不公平?” 我心下恻然,“这样的婚姻,是你自己选择,并无人逼迫你。” “长姊!”她凄厉呼了一声,尖声道:“如果你实在看不过眼,大可拿了那一枚断甲去禀告皇上,顶多一命赔一命,我去陪我娘亲就是!我早知长姊不满于我嫁与王爷,恨我夺你所爱,如此大好时机,长姊千万别错过!” 她的声音太过凄厉尖锐,怀中的孩子被惊醒,不觉大哭。玉隐身子一震,忙抱稳孩子,口中“哦哦”地柔声哄着,低低垂下一滴泪来。 我恨极她暗算静娴,又强词夺理,怒道:“我若恨你,大可去告诉王爷你算计的种种!” 她并不看我,只垂首低低啜泣,“我不怕长姊去告诉皇上,我早该去陪着我娘亲,她孤苦多年,死后才得到她应有的名分。能与王爷名正言顺地相伴,我已经比她幸运许多。我只求长姊不要告诉王爷,王爷因静娴产子而死,日夜愧疚不已,若再知道我所行种种,大约真会伤心气极。长姊若真顾虑王爷,万万勿要叫他伤心难过。玉隐犯下大错,实在不配叫王爷为我难过。”她眸光一抬,无限凄苦,“长姊若不顾惜我,也请一定要顾惜王爷,更求长姊在我去后好好照拂澈儿,以后,他便没有母亲了。”她深深一拜,“也请长姊为我多向爹爹尽孝,爹爹年迈,不该知道我这些错事为我老怀伤心。” 她神情哀苦,只是怜惜地吻着孩子的额头,一壁向隅悲泣。她哭得如此哀伤,仿佛还是她十一岁那年,她知晓了自己的身世,在何姨娘的忌日那夜哀哀哭泣。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月圆之夜,月光如白色的羽缎覆在她小小的身躯上,窗外开着凝霜堆雪般的的梨花,偶尔被风吹落数片,她只是一味哀哭,不肯背转脸来。 她自小,便是没有母亲疼爱的孩子。哪怕娘亲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给予她许多关爱与照拂,但那,从不是她所企望得到的母爱。 或者,玉隐是真心疼爱她怀中这个孩子,我心中不忍。幼年时,玉隐便陪伴在我身边,也是这样的冬日,滴水成冰的日子,她守在暖炉旁拨着火,却依旧有些缩手缩脚。我悄悄唤了她上床来渥着,用自己温暖的手足去暖她微凉的手足。名为侍婢,她却实实在在是我的同胞姐妹。这么多年,我亏欠她的,爹爹亏欠何绵绵的,的确太多。 她是我的亲妹妹,难道我真要亲手置她于死地?死在我手上的人已经不少,难道还有沾染我亲妹妹的血,爹爹年事已高,我若这样做,岂非是伤他老人家的心! 种种念头在脑中如雷电疾转,我问她,“你真的会把予澈视如己出?” “为何不会?”她泪眼迷蒙,抬首反问我,“我此生大约不会有自己的孩子,澈儿会是我唯一的孩子,他只会认我这个母亲,我们一家三口会过得很好。”她目光幽幽,深深地望着我,“这个秘密,只有你知道,是不是?” 窗外寒雪如飞絮扯棉,或许,我该让这样的秘密随着大雪一起被掩埋。若真正揭破真相,玄清会失去一位爱他的妻子,年幼的澈儿会失去一位疼爱他的养母。我心中沉沉钝痛,不觉伸出手拥抱澈儿,沉声道:“这个罪名,人人以为是赤芍做的,就当是她做的吧。” 玉隐凝着泪眼看我,稍见释然之色,亦觉愧悔。襁褓中的孩子哭得声嘶力竭,我伸手探到襁褓内,触手温热潮湿。我忙道:“别一味抱着,孩子尿出来了呢。” 玉隐忙拭了泪,急急忙忙唤了ru母进来,熟练地为孩子解开襁褓,换好尿布。我在旁帮忙料理,一眼瞥见孩子背上有两三块颜色极浅的青斑,不由问道:“这是胎记么? ru母是位年长稳重的女子,见我疑问,摇头道:“娘娘,这不是胎记。小王子的生母在生产前服食过剧毒,所以孩子生下来会身带青斑。” 我心中豁然一亮,似有无数雪亮闪电劈开乌墨似的天空,顿时清明。我有一个极大的疑问在胸腔中翻腾,忙问道:“听说孩子在母腹中受惊,生下来会成死胎并身带青斑。” ru母点头道:“这也是有的。但奴婢也曾听说有些大户人家妻妾争宠,有用毒谋害怀孕的妻妾的,孩子生下来不是死胎也会心智受损,而且身上会带青斑。”她笑笑,“这种事污秽得很,入不得娘娘的耳朵的。” 玉隐面色不豫,沉声催促道:“勿要多嘴,快给小王子换好衣裳,别冻着了。”ru母唯唯诺诺,手上敏捷,再不敢多话。 有无数个念头在脑海中滚雷一般翻涌而过,我唤进槿汐,“听闻今日晋康翁主入宫来了,你去请庄敏夫人和翁主过来叙话,说隐妃带了小王子过来了。”我沉声吩咐ru母,“庄敏夫人素来喜欢听这些故事,你将方才与本宫说的故事再一五一十说一遍给夫人和翁主听,她们必定喜欢。” 二十二、谁话尘烟绮年事 这一年天气寒冷,到了二月初五方渐渐有些雪止之意,只是每日早晚仍有些淅淅沥沥之意,阴寒亦未褪去半分。 内务府总管梁多瑞向我禀报皇后宫中一月的用度,虽在禁足中,然而一应供应都未缺失,优渥如故。皇后,依旧是皇后。 我细细翻阅,偶尔问几句,他都对答如流。待翻了大半,我指着账本问:“皇后宫里每月的月银统共是一千六百两,都是谁管着的?” “宫人的份例都是绘春姑姑领了,皇后那一份是剪秋姑姑保管的,记录开支的是绣夏姑姑。” 我笑盈盈道:“这么说本宫问你也是白问。昨儿个和贵妃说起宫中用度一月比一月大,你瞧是怎么说?” 梁多瑞陪笑道:“奴才想着,快到年关的缘故,所以主子们要赏赐打点的地方多,手头难免松些。” 我微微一笑,“那也罢了,只是皇后既然被禁足,大用项也出不了凤仪宫,怎还会说银钱不足要向内务府多支了一千两。” 梁多瑞一时语塞,吱唔着说不上来,只好悄悄拿袖子去擦冷汗,“奴才也实在不知情。” 我拿眼角瞟了他两眼,豁地将账本往桌上一掼,笑吟吟道:“本宫也不知道原来这内务府总管这样好当,只要会得做人情就是了。这个月这个宫里多支五百两,下个月那个宫里多支一千两,你倒是个漫手撒钱的活菩萨,然后跟本宫来哭穷,倒教本宫难做人!” 梁多瑞吓得赶紧跪下了,求道:“奴才实在不敢呀!只因着皇后娘娘宫里的,又每常是皇后跟前的红人绘春姑姑她们来领,奴才哪里敢不支!” 花宜在旁笑了一声,拿了黄杨木小捶子为我捶着膝盖,口中慢悠悠道:“不敢也都敢了,梁公公还好意思在娘娘面前说嘴!谁不晓得梁公公是皇后八竿子打得着的亲戚,难免对着凤仪宫里手头松些。到底我们娘娘吃亏在没有这些个好亲戚,否则月尾那些日子也不用领着头紧巴巴地过了。” 梁多瑞面色发青,忙磕了两个头道:“都怪奴才照应不周……” 我挥一挥手,慢条斯理截下他的话头,“也不敢要公公你照顾周全,昨日皇上刚与本宫说起后宫用度该节俭些,本宫还怕惹这些嫌隙。既然皇后宫里的钱你只管给不管用,我也不来问你。你先回去就是。” 梁多瑞不意我肯轻轻放过,连忙千恩万谢走了。我示意花宜捡起账本,慵然闭上双眼,“把这件事回了皇上,皇上若说要查,就回我最近身子不大好,请贵妃主持就是。”花宜忙答应了,往仪元殿去。 这日傍晚天暗得早,我便携了卫临到玄凌宫中为他请平安脉,顺便将怀淑帝姬即将满百日的贺仪拣些要紧的告诉他知道。玄凌方批阅完奏章,一手搁于药袱上由卫临诊脉,一壁闭着眼听我说完,他嘱咐道:“旁的也就罢了,沁水已经晋位容华,过几日怀淑百日之喜,再晋她为婕妤吧。” 怀淑帝姬生下来时极顺利,宫中生养儿女不易,难得沁水是顺产,帝姬生得极清秀,玄凌倒也喜欢,待沁水格外优渥。我笑着答应了,道:“待帝姬满周岁时再晋沁水为贵嫔,也是个正经主子了。” 玄凌淡淡一笑,掩不住眉心浅浅的疲倦,“朕也是这样打算的。” 春寒寂寂无声,比之晴冬天气愈加寒冷阴湿,连向晚的宁静时光都似被湿冷的空气黏结住,凝神看去,窗外冻雨缓慢洒落,似漫天飞舞着无数细小冰珠一般。有冰冷的雨丝打在窗棂上,“沙沙”地声音如春蚕吞食着碧色桑叶一般。 玄凌侧耳半晌,轻轻道:“三月的亲蚕嘉礼,就由你来主持吧。” 我欠身道:“臣妾只是嫔妃而已,亲蚕嘉礼素来由皇后主持,臣妾不敢僭越。”玄凌轻轻一哼,并不多言,我思忖着道:“或者庄敏夫人亦可代劳,毕竟她出身高贵。” 玄凌正欲说话,忽听得廊下有丝履薄薄的响声涌起,伴着珠翠玲珑之声渐渐靠近仪元殿。玄凌轻轻蹙眉,“是谁?” 我打起灵兽呈祥的珠绫帘子,正见蕴蓉牵着雪里金遍地锦滚花镶狸毛长裙在垂花长廊下行来,步履沉沉似乎比平日凝重,可以听见地面上细碎的水珠在她足下瑟瑟地迸起。她素来娇艳的面庞沉如寒水,并无一丝温和的表情。两梢丹凤眼骄然扬起,眼角淡紫含金的胭脂敷得薄薄的,似孔雀打开的华丽的尾扇,随着她的行走,那扇便似在水凝般的空气中划出了两道无形的锋芒,一路慌得立在廊下阶前的宫人们纷纷跪下。 我将帘子递给宫女掀着,回首抿唇笑道:“可见不能背后说人,说曹操曹操就到呢。” 蕴蓉扶了侍女的手进来请了安,似有些不乐意的样子,玄凌不由问道:“什么事这样气鼓鼓的?谁惹着你了。” 蕴蓉“嗐”了一声,埋怨道:“也没什么,只是怪奴才们不济事,臣妾想要点什么都要不来。” 玄凌不由好奇,笑道:“还有你要什么能要不来的东西?但凡好些的,朕都先给了燕禧殿了,连淑妃那里都未必比得上你。” 蕴蓉“嗤”地一笑,复又板了脸道:“也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是臣妾得了一个新方子。皇上知道,臣妾身边的琼脂原是外祖舞阳大长公主的陪侍,她的妹妹琼萝厨艺极好,曾经伺候过纯元皇后的身孕,纯元皇后过世后便被遣出宫了。前两日琼脂回去探亲,听琼萝说起纯元皇后在世时吃东西十分讲究天然气韵,凡是蒸煮食物,皆用竹叶、箬叶或芭蕉叶搁在蒸笼底上,臣妾觉得极风雅,所以也想学着做。” 玄凌原本懒懒地听着,闻得“纯元”二字,不知不觉便含了一缕温煦的笑意,连脸庞的弧度易柔和了不少,“朕也不知她喜欢用些什么叶子,只是觉得她宫里小厨房所制食物皆有草木清馨,的确气味良佳,与众不同。” “是了。”蕴蓉闻得玄凌亦这样说,不觉笑起来,“臣妾想竹叶太细碎,箬叶总用在粽子上,气味闻惯了,便想新鲜些用芭蕉叶子垫着蒸一笼桂花糖蒸新栗粉糕,谁知奴才们非说今年天气冷,连芭蕉芯都冻坏了,所以不能得好的。臣妾好容易有些别致心思却不能得偿所愿,故而生气。” 玄凌笑着道:“那有什么难的,一时口腹之欲而已。等天气暖和了,朕把上林苑的芭蕉都赐给你,你想摘多少便是多少。只别忘了蒸上什么也给朕留一份。” 蕴蓉这才欢喜起来,笑生两靥,“这是纯元皇后的心思,蓉儿不敢忘了表哥的。” 卫临为玄凌把完脉,回道:“皇上一切都好,只是别劳累着了,今年时气不好,皇上熬夜多了亦伤身,微臣会给皇上开一些调理的方子,皇上按时吃着就好。” 玄凌点点头,“温实初不常在,你的医术倒也过得去。” 卫临躬身道:“多谢皇上夸赞。”他转首,笑吟吟向胡蕴蓉道:“微臣有句话要多嘴,不知娘娘肯听一句否?” 蕴蓉满面含笑,把玩着小指护甲上一粒明光烁烁的鸽血红宝石,打量他两眼道:“表哥既夸你好,你说就是。” 卫临垂手道:“方才娘娘说起用芭蕉叶蒸煮食物,人人都以为芭蕉只可观赏,其实入药也是极好的。芭蕉味甘,淡,性寒,《本草》上说可治心火作烧,肝热生风,除烦解暑,对热病、水肿、脚气、痈肿、烫伤皆有效。” 玄凌若有所思,“纯元体质燥热,可见她的别致心思亦可养生,是极好的。” 卫临陪笑道:“皇上说的是。只是芭蕉性寒,平时少吃些是无妨的,只是有孕妇人便不可轻易碰了,因为芭蕉与桃仁、红花等药一样,有破瘀消肿之效,虽不及红花药效明显,但若蒸食,其药力会缓缓渗入食物,天长日久,亦会伤身。” 蕴蓉微微一惊,即刻板了脸斥道:“皇上夸你一句罢了,你莫要危言耸听。芭蕉而已,若真有毒,纯元皇后怎还敢食?” 卫临忙恭声道:“夫人勿要动气,微臣所言不过是说孕妇慎用罢了。京师地寒,京人少用芭蕉入食,所以往往连医者也不知芭蕉药理。而微臣年轻时曾游历南方苦热之地,当地山民便懂得这些,实在不是危言耸听。” 蕴蓉微微一怔,神色间漫生出掩饰不住的惶然,低呼一声,“表哥,卫太医说孕妇慎用,可是琼萝是伺候纯元皇后有孕时饮食的,那么她所见皇后用芭蕉入食蒸煮,那必定是皇后身怀六甲之时。这……”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逐渐变成和窗外残雪一般冰冷而仓惶,“臣妾听闻母亲说起宫中传闻,说纯元皇后产下的皇子并未活下来,而且身带青紫瘢痕,当年贵妃侍奉在侧,连她亦是见过的。” 春寒料峭,加之夜雨寒凉,玄凌早已披上了家常墨绒遍底银滚白风毛直身锦袍,鎏金鹤顶蟠枝烛台上,九枝花烛参差而燃,花烛外笼着鲜红宫纱灯罩,烛光透着温暖明亮的橘色如温泉般汩汩流在他墨色的衣裳上,无端带出一抹凄绝的艳色。他的眉心紧锁成“川”字,似有无法负荷的痛苦记忆在眉心纠结,他轻轻的声音如梦呓一般,“那个孩子,生下来就没有了气息,全身冰凉冰凉,而且带着青紫瘢痕,十分可怜。他在朕的怀中,一点气息也没有,冷得似块冰一样,朕心里也冷得似块冰一样,朕怎么抱着他都暖不过来。太医告诉朕,孩子在母腹中体虚,又兼之受了惊吓,所以在母腹中夭折,身带青斑。他受的那些惊吓,皆是因为废德妃甘氏与废贤妃苗氏觊觎后位,百般折辱,才致使纯元不能静心养胎。那孩子,太无辜……” “皇上节哀。”我柔声安慰,“过去的伤心事,皇上勿要总放在心里,于龙体不安。”我使一个眼色,槿汐会意,端上一碗早已准备好的杏仁茶奉上,我温言道:“甜食能宽心舒怀,皇上吃一口吧。” 玄凌一见那杏仁茶,面色愈加沉郁而哀伤,“这杏仁茶,亦是纯元在世时所喜。”槿汐怕引得玄凌伤心,忙道:“这杏仁茶凉了,奴婢再去换别的点心来。” 玄凌轻轻接过,只望着那微微冒着热气的ru白色发怔,氤氲的热气扑在他脸上,有深入骨髓的哀恸与思念,“昔日在昭阳殿中,纯元最喜晴好天气坐在长窗下饮这一碗杏仁茶,她生性不喜奢华,连甜点亦喜欢这道常见又普通的。昭阳殿里用的是浅浅明蓝色的软烟罗,薄得如蝉翼一般,日光落在靠窗而坐的她身上,仿佛衣袂里处处都有阳光流出。”他一手端着杏仁茶,一手轻轻拂上仪元殿的软烟罗窗纱,痴惘道:“就是这样的颜色。”众人不敢出声相劝,良久,玄凌轻轻啜饮一口,徐徐道:“连味道都与当年一模一样,略带苦味,回味清甜。” “甜杏仁用热水泡,加炉灰一撮,入水侯冷即捏去皮,用清水漂净,再量入清水,如磨豆腐法带水磨碎。用绢袋榨汁去渣,以汁入调、煮熟,加白糖霜热啖,或兑牛ru亦可,配以芝麻、玫瑰、桂花、枸杞子、樱桃等佐料。先皇后不喜过甜食物,除甜杏仁外亦加少许去皮苦杏仁,因而入口略苦,回味清甜。” 这声音沉重而略带涩意,如数家珍一般缓缓道出。众人转首,正见端贵妃立在门边,锦绣帘帷前的她身形单薄如一缕剪影,仿佛禁不住风一般轻轻颤动,眸底盈盈含泪。不知何时,她亦来到。 玄凌颔首,招手示意她近前,道:“是了。当年纯元曾把杏仁茶的制法教给你,宜修亦曾学过。” 端贵妃声音清冷中透出一丝怅然,“是。后来纯元皇后有孕,一切饮食皆由她亲妹妹,当时的贵妃检点过才能入口。”端贵妃曼步进殿,端过杏仁茶轻轻一嗅,举袖掩住口鼻,静静道:“皇上,这杏仁茶是滋补益寿的佳品,可若用得不好也是杀人的利器。” 玄凌不觉失色,“什么?” 我轻轻颔首,“鹂妃是死于服食杏仁过多,纯元皇后有孕,怎可服食杏仁茶?” 端妃摇头道:“鹂妃自裁所食的杏仁毒性颇大。而杏仁茶所用是京师附近特产的甜杏仁,反复泡制,断无毒性,只是孕妇不过分多食便好。”窗外雨疏风骤,春寒刺骨,恰如端贵妃此时言语,亦如长针深深刺入骨髓般疼痛。贵妃言语安静,“庄敏夫人,你可还记得六王的小王子予澈生下来时身带青斑?” 蕴蓉颔首,“是。那日我在柔仪殿陪隐妃和淑妃说话,曾与淑妃亲眼见到小王子身带青色瘢痕,ru母说过,是因为静妃产子前服食鹤顶红,剧毒侵体,孩子身上也会有痕迹留下,所幸静妃动了胎气很快生下孩子,所以孩子身体无碍。” 端妃转首瞥见卫临,“正好你在,本宫问你,胎儿身带青斑有何原因?” 卫临甚少见端妃如此端肃郑重,不敢马虎,忙道:“胎儿在母腹中受惊,或是被些寒凉药物缓缓侵入,便会身带青斑,若此性寒药物用得久了,孩子长期受寒,便会胎死腹中。医者皆知,死胎比小产更伤身,胎毒会慢慢反至母体,母体本就为寒毒所侵,又遭胎毒反噬,极是伤身,殒命者也甚多。” 端贵妃面色沉重,“既是服食寒凉药物,身怀六甲之人自己会不会知道?” “孕妇自己会觉得腹中发凉,手足无力,腰肢酸软,但这些症状有孕中多思受惊极为相似,并非如山楂、红花等物侵体后较为明显,若非细察,不容易发现。” 端妃点点头,也不多言,只唤道:“吉祥!” 吉祥闻声上殿,手中朱漆螺钿盘上托着小小一个八仙莲花白瓷碗,碗中热气袅袅,芳香扑鼻,正是一碗杏仁茶。吉祥端至玄凌面前,端妃低低道:“皇上尝一尝,这碗杏仁茶和方才崔尚仪那 二十三、前盟今约共宜休 玄凌在慎刑司整整一日一夜才出来,我与贵妃长跪于通明殿内亦足足一日一夜,贵妃日夜祝祷,每隔三个时辰便要拨起泠泠琵琶,寄托无限哀思,直到唇色发紫亦不愿离去。我不知道她是在祭悼亲手传授她琵琶的纯元皇后,还是未曾能到她腹中的孩子,她深沉如海的忧思,并非我所能感同身受。最后,是温仪帝姬前来陪伴长跪,她才肯回宫歇息。 玄凌自慎刑司出来后并未到我宫中,长夜寂寂,星冷无光,我合眼欲寐去,然而头痛隐隐相随,似眠非眠中恍惚听得更漏一声长似一声,久悬的心终究未能放下。 垂银流苏溢彩帐帷外有人影伫立,是槿汐轻声道:“娘娘,皇上召您前往仪元殿。” 我问道:“几更了?” “戌时三刻。”她停一停,“庄敏夫人已奉旨前去了。” 并非是侍寝的旨意,我霍然睁开眼,吩咐道:“更衣。” 去往仪元殿的路极熟了,夜行的内监步伐又快又稳,只听得夜风细碎入鬓,轿辇直奔仪元殿去。 二月初九的夜,依旧有些微侵上肌肤的冷意,晚风从窗棱间无孔不入地吹了进来,皇后鬓边发丝微微浮动,不施脂粉的面庞在一对红烛的光照下细纹毕现,无处逃遁。因是待罪之身,一应首饰珠翠皆被摘去了,唯有皓腕上一对翠色沉沉的碧玉镯子安静地伏卧着。皇后的头发被挽成一个低垂的平髻,以银色丝带牢牢束住。她穿着通身镶黑色万字曲水纹织金缎边真红宫装跪在地上,精致而不张扬的花纹疏密有致地铺陈于领口,露出一抹因消瘦而毕现的锁骨。 蕴蓉沉静侍立于玄凌身侧,含着一抹快意的冷笑,一言不发。 玄凌双眸微阖,指着跪在皇后身后的绣夏与绘春道:“她们都已招认,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皇后看一眼饱受苦刑的二人,伸手握起绘春被长针刺透的指甲,沉声道:“皇上,绘春与绣夏受刑深苦,这样的供词算不算屈打成招?” 玄凌冷冷瞥一眼满身鞭痕的二人,“她指上伤痕是招供后朕所惩罚,罚她们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她们两个的供词也很清楚,若是屈打成招,招不出那么前后一致的供词。”他深重的怒气从唇角漫出一丝半缕,“你放心,若非朕亲自审问,朕也不敢相信陪朕多年贤惠有加的皇后会连自己亲姐姐也能狠心毒害。” 皇后冷淡道:“皇上既然已经相信,何必再来问臣妾?” 玄凌闭上双眸,嫌恶道:“若非等你一句亲口认罪,你以为朕还愿意见到你这张脸么?” “臣妾年老色衰,自然惹皇上嫌恶。臣妾只是想,若姐姐还在,皇上是否依旧真心喜爱她逐渐老去的容颜?我真后悔,或许应该让皇上见到姐姐如今与我一样衰败的容貌,或许皇上就不会这样恨臣妾。” “心慈则貌美,宛宛再如何老迈,也一定胜过你万千。” 皇后轻轻一笑,露出雨洗桃花的一点清淡容颜,她低首轻轻抚摩着腕上如碧水般澄澈通透的玉镯,“这对玉镯,是臣妾入宫那日皇上亲手为臣妾戴上,——愿如此环,朝夕相见。可如今若非皇上以为臣妾犯错,大约不愿意再见臣妾了吧。”她停一停,语气愈加低微,“当年,皇上同样执着此环告诉臣妾,若生下皇子,后位便是臣妾的。可是当臣妾生下皇子时,您却已经娶了我的姐姐为皇后,连我的孩子也要被迫成为庶出之子,和我一样永远有摆脱不了的庶出身份。” 玄凌眉心曲折成川,“你知道朕并不在意嫡庶,其实母后也不在意,母后是庶出,朕也是庶出。” “皇上,你可明白女子庶出的痛苦?臣妾自幼在家中受尽委屈,爹爹眼中只有嫡出的姐姐,因为臣妾是庶出,臣妾与臣妾的娘亲很少受到重视。你如何能够明白?” “朕明白。”玄凌或然睁眼,迫视着她,“正因为朕明白,朕才会在你入宫后厚待于你,即便朕立宛宛为唯一的皇后,你也是仅次于她的娴贵妃。可是你永不知足!” 皇后的声音如浮在水面泠泠相触的碎冰,“本该属于臣妾的后位被姐姐一朝夺去,本该属于臣妾儿子的太子之位也要另属他人。臣妾自小就生活在姐姐的光环之下,入宫后也要永远屈居于她之下,连自己夫君所有的宠爱都归属于她,臣妾很想知足,却实在难以做到。” 玄凌轻轻吁出一口气,“但你的确不如宛宛。” “所以,臣妾就要承受失败,永远屈居人下么?” 玄凌赫然一掌重重拍在案上,惊得青釉茶盏砰地一震,翠色茶叶和着绿润茶水泼洒出来,冒着氤氲的热气流泻下宜人茶香。玄凌的面庞微微扭曲,“宛宛是你亲姐姐!” 蕴蓉一把握住玄凌的手轻轻吹着,柔声道:“表哥,朱氏蛇蝎心肠,不值得您动气!您若生气,废了她就是了。” 皇后两眼明亮之极,隐隐有傲然不群之气,看向蕴蓉的眼神鄙夷而不屑,“胡蕴蓉,你再想多嘴也等你坐上皇后宝座之后!皇上未曾废后前本宫还是皇后,帝后说话,怎容你小小嫔妃插嘴!” 蕴蓉轻嗤一声,笑靥妩媚,“我是有样学样,有人都敢谋害皇后取人性命了,我不过插句嘴而已,不算十恶不赦吧!” 皇后轻轻一笑,冷然道:“你急着要本宫的后位也不必太心急。半分稳重自持也没有,给了你后位你也坐不上几天!”她眸光一转,冷笑连连,“现放着贵妃和淑妃呢,你倒先眼热起来了。” 我欠身行礼如仪,“皇后娘娘高看臣妾了,臣妾不敢眼热后位。” “不敢?”她沉下脸色,轻蔑一嗤,“敢与不敢你都已经做了,还有什么可说?你敢赌咒今日本宫势微,不是你一手造成?” “不是。”我坦然相望,“臣妾相信,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冤有头,债有主,欠了的终究要还。” 窗棂开合的瞬间,有冷风肆意闯入,横冲直撞,重重云锦帷幕沉沉坠落,风终是拂面而来,不着痕迹地带了入骨清寒,摇动满室烛焰纷乱。玄凌既怒且哀,“你难道不怕报应么?午夜梦回可曾梦见宛宛与孩子向你追魂索命!” “她若索得去便尽管来取!省得昭阳殿长夜漫漫,我总梦见我早夭的孩子向我啼哭不已。”晃动的烛光幽幽暗暗,皇后的脸在烛光里模糊不清,像沾水化了的墨迹一般,隐隐有热泪从她干涸而空洞的眼窝中缓缓流出,似烛泪一般滚烫滚烫连珠般落下,烫穿她早已千疮百孔的身心,“臣妾的儿子因病夭亡时,姐姐已经有了身孕。皇上,你只顾着姐姐有孕之喜,何曾还记得你还有个长子!皇上,臣妾的孩子死得好可怜!臣妾抱着他雨中走了一整夜,想走到阎罗殿求满天神佛拿臣妾的命换孩子的命!他还不满三岁,就被高烧烧得浑身滚烫,不治而死!而姐姐却有了孩子,不是她的儿子索了我儿子的命么!我怎能容她生下皇子坐上臣妾孩子的太子之位!臣妾是他的母亲,臣妾怎能忍受!” 我从未见过皇后如此失态的情景,她也有她的锥心之痛,永不能愈合! “你疯了!”玄凌的面孔被深深的哀痛浸透,不可自拔,“是朕执意要娶宛宛,是朕执意要立她为后,是朕与她有了孩子!”他疾步至皇后身前,一把狠狠揪住她的衣领,“你为什么不恨朕?!” 他与她的脸近在咫尺,皇后温热的呼吸拂在玄凌面孔上,她的气息渐渐变得急促而激烈,目光似贪婪一般游离在他面上,“皇上以为臣妾不想么?”她盯着玄凌,似要把他的脸他的身体嵌进自己的双眼一般,“臣妾多想恨你,如果做得到,臣妾怎会不做!”有滚烫的泪滑下她冰凉的脸颊,“皇上眼中只有姐姐,可曾知道臣妾对您的爱意不比您对姐姐少!” “表哥!”蕴蓉低呼一声,娇俏的面庞被强烈的憎恶所覆盖,“不要再与她多话,恶心死人了!” 玄凌冷冷撤开抓住她衣领的手,随手扯过一幅帐帷擦了擦手,然后嫌恶地掷开。他唤我,“嬛嬛,为朕起草一道废后旨意。” 我冷眼旁观,只是为了这一刻。所有的争吵对质,都不如一道废后诏书了却得干净利落! 我铺开金黄盘龙圣旨,饱蘸的朱笔如一箭朱红新荷,逶迤写下: “皇后朱氏,天命不祐,华而不实。造起狱讼,朋扇朝廷,见无将之心,有可讳之恶。焉得敬承宗庙,母仪天下?可废为庶人,冷宫安置。刑于家室,有愧昔王,为国大计,盖非获已。” 我写完,搁笔,朗朗念与玄凌,一字一字,是从我凌厉伤口上开出的灼艳的花,皆是我满心痛恨浇灌而成,心中微微一动,却有更大快意倾覆了我的痛恨。 皇后以冷漠的容颜相对,仿佛那一道废后诏书写的并不是她,只喃喃呼唤她早夭的儿子,“孩子,我的孩子!” 玄凌静静听完,“可以了。”他低首欲取朱印。我抬头,正对上蕴蓉狂喜而快意的眼神,不觉悄悄别转头去。 废后,只差一枚朱印而已。 深广的殿宇中有清冷的寒香,似乎是远远廊下的玉蕊檀心梅开了,疏冷的香气被冷风冷雨一浸,愈加有冷艳的气息。 怔忡的瞬间,“吱呀——”一声幽长,殿门被缓缓推开,龙头拐杖一步一拄,落地声闷如惊雷。太后便带着那种疏冷的香气拄着鎏金龙头拐杖缓步踏进。 夜深而来,太后不过是家常石青缎大袖常服,绣着金丝柳叶湖蓝紫葳大团花,颜色沉稳淡雅,秋香色云缎长裙无声委曳于地,压裙的两带碧玺锦心流苏下垂的线条平缓而笔直,和简单的如意高寰髻间簪住的嵌珠双龙点翠簪一般,连龙口的南珠流苏亦纹丝不动,行动间并无生出一丝多余的褶皱波澜,衬得她姿态愈发高远沉着。我暗暗叹息,这样的气度,若非数十年深宫历练,怎会有这种玉堂高贵稳如泰山之气。可笑市井之间演说高贵,什么白玉为堂金做马,出身将相深闺之家,总以为是金珠宝玉绫罗绸缎堆砌即可,那不过是世人温饱之界上伧俗而温暖的想象。真正的高贵气韵,须得有历经风霜后看淡世事的清远才撑得住。 玄凌见太后亲临,忙起身相迎,我与蕴蓉亦不敢怠慢,叩身请安。 太后扶着玄凌的手在正中宝座上坐下,轻咳两声,缓缓问道:“废后的诏书下了么?” 玄凌一怔,毕恭毕敬道:“只差一枚朱印。” 太后“嗯”了一声,道:“哀家眼神不好,蕴蓉,你来读给哀家听听。” 蕴蓉微微生了些许惧色,看我一眼,终究拿起诏书颤颤读了一遍。 太后瞥她一眼,“声音挺好,读得也清楚,只是不要发抖就是了。”太后转首看我,“言简意赅,应当是淑妃的手笔。” 我轻轻垂首,“是。” 太后满面沉痛,看向皇后的眼神难掩厌弃痛心之色,“淑妃倒是没有夸大你的罪过!”她眉心一震,眸底有沉重的哀痛一闪而过,举起拐杖便要往皇后身上打下! 龙头拐杖乃赤金铸龙首,金丝楠木为柄,质地坚硬沉重,一杖下去,皇后不死也成残废! 这变故来得太突然,蕴蓉惊得险险失手掉了诏书。皇后大惊之下面无血色,却也不肯躲避,挺直了脊梁打算生生受这一杖。 然而,拐杖终究只停在了半中,太后用力往地上一拄,只听沉沉的一声“咚——”,回声重重不绝于耳,似太后此时满心的愤怒与痛心。太后再不看她,只冷冷道:“当初要你入宫,是哀家错了。” 皇后缓缓抬起头,呼吸渐渐沉重而急促起来,那声音如一击接着一击的鼓拍,绝望地敲打在耳边,她含着一缕无望的笑意,“母后错的不是迎我入宫,而不是不该同意迎姐姐入宫。既生瑜,何生亮,母后何等睿智,怎会不明白?” 许是殿内太空阔,太后的呼吸都带着清冷而漫长的意味,“是哀家太看重了你们的姐妹之情。” “姐妹之情?”皇后微微冷笑,那笑像是从胸腔底处蔓延上来的,带着一丝窒闷的凄厉,“连肌肤之亲的人都可以下手,姐妹之情也未必有多深厚!何况论起如何对待姐妹,我对母后的手段心悦诚服!” 太后衰老的面颊苍白如太液池凋尽的残荷,玄凌一眼瞧见,厉声喝道:“你怎可对母后放肆!” 皇后向着玄凌微微一笑,漆黑的瞳仁中已经失散往日的凝重光辉,仿佛是无穷无尽的空洞与绝望,缓缓念道:“夫惟乾始必赖乎坤成健顺之功,以备外治,兼资于内职,家邦之化始隆。惟中壶之久虚,宜鸿仪之肇举,爱稽懋典,用协彝章。咨尔摄六宫事娴贵妃朱氏,秀毓名门,祥钟世德,事朕年久,敬上小心恭谨,驭下宽厚平和。含章而懋著芳型;晋锡荣封,受祉而克娴内则。褆躬淑慎,恂堪继美于兰帷;秉德温恭,信可嗣音于椒殿。往者统六宫而摄职,从宜一准前规;今兹阅三载而届期,成礼式尊慈谕。恭奉皇太后命,以金册金宝立尔为皇后。尔其抵承懿训,表正掖庭。虔修温清之仪,恰欢心于长乐;勉效频繁之职.端礼法于深宫。逮斯樛木之仁恩,永绥后福;覃茧馆鞠衣之德教,敬绍前徽,显命有龙,鸿麻滋至。钦哉!”(1)这是她当年的立后诏书,每一字都是她以心血以鲜血以性命换来,背诵如流。 太后置若罔闻,只平心静气看向玄凌,“皇帝,差一枚朱印,那就是还没有废后。” 玄凌面色一沉,态度愈加恭顺,“母后,朱氏之罪无可饶恕,儿臣不能不废了她以慰宛宛九泉之灵。还望母后不要劝阻。” 太后微微一笑,“你的话倒是说在了 二十四、似曾相识燕归来(上) 是年仲春,远嫁凉州的真宁长公主归宁而来,带着年方十六的承懿翁主,归省探望病重的太后。此举亦为玄凌的一点孝心,皇后屡遭贬斥,几乎如被幽禁冷宫,太后难免心情不豫。为了宽慰太后病心,玄凌星夜派人接回真宁长公主与她唯一的女儿承懿翁主。 真宁长公主的驸马陈舜为大周远戍吉州,保定一方安宁。真宁长公主自生育承懿翁主后便落下了病根,不宜长途劳碌,又连着数年边地不靖,如此已有十数年未曾入京了。 德妃牵着胧月逗着檐下一只鹦哥儿,笑吟吟道:“此番长主回宫归宁,自然是要承欢于太后膝下。只是承懿翁主到该下降的年纪了,凉州偏远之地,如何能挑得出一位好郡马来。” 我给金架子上的鹦鹉添了些清水,不觉含笑,“太后只得这一位长公主,若非为了边地安宁,如何肯叫她远嫁。她们母女连心,一拍即合,自然要好好为翁主挑一位乘龙快婿了。” 三四月的上林苑,春光繁盛漫天匝地,牡丹含娇,海棠如锦,碧竹盈盈,梧桐风媚。太液池上有三三两两的宫眷迎风荡舟,举目处鬓鬟旖旎,裙裾翩翩。更兼天气晴雨不定,湖上景色淡妆浓抹总相宜。若到烟霭濛濛的日子,更添潋滟情味。 庄敏夫人好听曲,照例择了一班善歌的宫女在湖边迎风而唱,陪在她身边的是玄凌新宠的一位玥贵人,便是从前的李才人。李氏一门素来与晋康翁主家有些渊源,又有些余势在朝中,迎入宫便赐了才人之位。李氏初入宫时并不得宠,——她当年不过是玄凌随手一指才被选入宫。时至今日,与她一同入宫的风光无限的琼贵人早已香消玉殒,姜氏小产后虽还得宠却也大不如前,这些日子来,倒是李氏随侍玄凌的日子多了起来。蕴蓉亦曾为此事笑言,“像玥贵人这般的才叫后福,琼贵人这般张扬入宫,还不是连一天的福气都没有享上。” 玥贵人彼时亦在旁,恭恭敬敬道:“若论福气,谁会似夫人怀玉璧而生这般有福气呢,夫人才是后福无穷。” 至此,宫中流言愈多。中宫不稳,怀玉璧而生的胡蕴蓉颇得关注。宫中之人多迷信,极相信所谓“红光满室,带香而生”的异象。且红光与奇香都是虚无缥缈之物,怎比一块玉璧那么真实可信。更何况,来日中宫若真是虚悬,出身贵戚的胡蕴蓉是后位的上上之选。于是,宫中一时风向两转,除了柔仪殿之外,胡蕴蓉的燕禧殿亦是往来趋奉之人盈门。 我在某日听花宜说起宫人们关于“怀玉而生,富贵无极”的传言之后,不觉笑问:“花宜你说,什么才叫富贵无极?” 花宜抱着一束粉白花枝插入冻青釉双耳瓶中,随手拿起一把剪刀利落地剪去多余的枝叶,“朱氏被废,她位临中宫,这便是富贵无极,也是她此刻心中所求。” 槿汐轻轻在她额头一叩,“眼光越来越佳,只是口太快,恰如这把剪刀一样。” 我轻轻一笑,理一理花宜所修剪好的花枝,“下刀利落,枝形清爽。只是一捧花束放在眼前难免乱花渐欲迷人眼,一时无从下手,快刀斩乱麻自然简单方便,只是也容易下错手。”我拣起被她剪落的数枚花苞,“眼光要准,手势也要轻缓准确,万事一急便会乱,所以修剪花枝也好处理任何事也好,心静才能做好。” 花宜侧头沉吟,“娘娘是说奴婢剪花太急?” “剪花急可以再剪过,但有些事她一步步推着做了,未必能事半功倍。”我看着槿汐,“若真如花宜所言,胡蕴蓉心中所求得以实现,我们会如何?” 槿汐双手奉上一盏樱桃蜜露,盏中醉颜一般的深红愈加衬得她双手瓷白,“除非是娘娘自己,否则任何人做了皇后都容不下娘娘这般会危及后位的宠妃,何况您还有子嗣。胡蕴蓉之前再如何与娘娘井水不犯河水甚至有同气连枝的默契,待皇后身份已定,她待娘娘,不会比从前朱氏好上三分,以她的心高气傲,恐怕娘娘处境更艰难。” 我淡淡一笑,“我没有胡蕴蓉那样傻。人人都道皇后尊贵无匹,母仪天下,所以千方百计前仆后继。可是谁知道,天下女子至尊之位便是皇后,谁登上这个位子,高处不胜寒,难免成为众矢之的。为保后位自然也要不择手段,可人人的眼睛都盯着皇后,你今朝不出事不代表明朝也不出事,往往朝不保夕。所以,我是断断不肯做皇后的。” “娘娘,此事已经由不得自己了。事态所逼,你再不想做皇后,旁人都会以为你对后位志在必得,你再推诿,旁人都会以为你惺惺作态。旁人若这样想,就不会停了对娘娘的算计。” 我缓缓摩挲着茶盏,饮下一口蜜露,“咱们自己明白了,就不会坐以待毙,事到临头束手无策了。”我起身略略整理妆容,“真宁长公主已到,咱们也该去拜会了。” 颐宁宫中尚安静,大约宫中妃嫔还未得到真宁长公主归宁的消息,一时尚未来拜见。我打了帘子进去,太后正起身坐在榻上拉着一位少女的手问长问短,榻边坐着一位盛装的中年女子,神色极是亲热。 芳若通报了我来,太后笑吟吟抬起头来,“都是一家人,早该见一见了。” 我屈膝向太后请安,满面笑容道:“恭喜长主归来。”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真宁长公主,玄凌唯一的同胞姐姐。真宁长公主身量修长挺拔,一袭深红翟纹素色曳地深衣,温婉中有清刚气。仔细望去,倒很能看出几分太后年轻时的姿容。 “这位便是淑妃罢。”真宁凝眸于我,片刻,启唇轻声笑道:“淑妃果然是美人胚子,望之不俗。” 我屈膝,“长主万福。” 她柔软的手掌托住我的手肘扶住,笑语柔和,“淑妃是皇上心尖尖上第一要紧的人,更是孤的弟妹,何须这般客气。” 有一把清亮动人的声音俏生生在耳边响起,“母亲,你方才怎么看淑妃看了这样久?”她如水明眸在我面上清亮亮流过,“淑妃的确很美,原来母亲也贪恋美色的。” “美色是世间最难得也最易逝去的东西,不止你母亲,连哀家也无比贪恋。你去照照镜子,若是喜欢自己年轻容貌,你也是贪恋美色之人呵。” 太后今日兴致极高,话也比平时多了不少。那少女面上一红,跺足道:“慧生不依,外祖欺负慧生呢。” 我眼前蓦然一湿,那样娇俏,仿佛昔年在外祖家居住的眉庄,人前端方大雅,可是在素来疼爱她的老祖宗面前,也是这样的爱娇。 长主牵过那少女,笑着抚她的肩膀,“慧生,见过淑妃吧。” 眼前的少女明艳若向阳春花,还带着未脱的天真稚气与自小养尊处优的娇气,眉眼之间承继了她母亲与太后的刚毅之色,这便是被封做“承懿翁主”的陈慧生。她与我见过礼,衔着好奇的笑意打量着我,“即便远在凉州,我也听闻淑妃之名,果然名不虚传,能在舅父身边承宠多年的必不会是寻常颜色,难怪有人背后称淑妃为‘妖姬’。” 长主听她如此言语无忌,不觉微微沉下脸色,道:“慧生。” 我心中愕然,不知她是真的口无遮拦还是借机挑衅,只好微笑道:“绝代妖姬亦不是人人都做得的,我自问没有这样的本事。若旁人非要这样议论,我也只好以为皇上就是镇妖塔或是得道高僧,可以把我牢牢镇住。” 慧生笑得如银铃一般,“淑妃好风趣,舅父和你说话一定觉得很有趣,不像旁人规矩来规矩去闷得慌。其实‘妖姬’有什么不好?我母亲生气起来也叫我‘摧人心肝的小孽障’来着,我晓得母亲是心疼我。旁人怎么背地里议论淑妃你,也不过是妒忌罢了。” 我不觉失笑,“有翁主这话,我以后也好说嘴了。还要多谢翁主呢。” 长主极是疼惜这个女儿,一壁薄责般看她一眼,一壁向我笑道:“慧生自小被孤宠坏了,淑妃不要见笑才好。” “母亲就会这样说,我何尝不知道母亲心疼我才宠我呢。”慧生穿着一袭郁金香色真珠旋裙,一笑起来真似一朵郁金香临风轻摆,十分可人。 我忍不住笑道:“太后,您这位外孙女果真娇俏伶俐,叫人爱得很。” 太后极是开怀,“你的小妹玉娆不也是如此?哀家看慧生与九王妃或者志趣相投。” 我笑道:“玉娆今日不在这里,翁主若愿意,可以去我宫里看看几位帝姬。” 慧生拍着手笑道:“极好。”说罢又看长公主,“终究要母亲允许才算。” 长主笑靥如花,“你喜欢便去吧,别吵着淑妃才好。” 我才起身,慧生也已经如小鸟儿一般飞出去了。 踏出殿门,身后簌簌的树叶相触声里传来真宁细细私语之声,“的确相像,然而两人的气韵却迥然有异了。” 太后的叹息似轻落的鸟羽,“阿柔温柔心肠,皇后去之甚远;阿宜的心机谋算,阿柔百般不如。” “母后。先皇后与皇后都是朱家的人。” 太后忧然叹道:“若非皇上还顾念这点,若非母后还一息尚存,阿宜恐怕早已被废了。”她转而道:“慧生的性子太天真娇纵,你要多教导她,否则心机不足,终究自己要吃亏。” 长主道:“儿臣知道了,会多教导慧生。” 太后轻轻笑道:“其实也是哀家多虑了,慧生嫁个好郡马享福就是,也不必和哀家当年一样。终究是这个孩子有福气。” 声音越来越小,我逐渐听不清了,风吹树叶沙沙如雨。抬头,有雪白的鸽子在紫奥城上空飞得盎然肆意,渐渐消失在金光同样肆意的天空之中。 二十五、似曾相识燕归来(下) 真宁长公主自此便在颐宁宫中住下,慧生与玉娆和几位帝姬性子相投,在宫中十分得趣。当然,真宁也几次向玄凌提起要解禁皇后,请皇后侍奉太后病榻前。玄凌只是摇头,“皇姐是顾念旧时情谊,可是朕怕她再侍奉太后一日,朕要多枉死几位皇子,实在不敢拿皇嗣的性命轻率。”于是,这话也不了了之。 四月后的一日,我与蕴蓉、德妃正在太后宫中陪着真宁长公主说话。日色灿烂,在殿前芭蕉阔叶上流淌下鎏金光泽。太后拣了剥好的桂圆干吃着,眯着眼道:“今日好像是状元郎入殿谢恩的日子。” 我微笑道:“太后好记性,可见长主来后,太后的精神越发好了。” “本也不记得了。昨日皇帝来请安时提过一句,倒叫哀家想起从前的事。”太后侧头问真宁,“还记得你皇姐乐安长公主么?” 真宁笑吟吟道:“自然记得,这可是宫中一段佳话呢。” 恰巧玉娆也在,不觉好奇道:“什么佳话呢?” 真宁笑容丰艳似桃花,“九王妃新做宫中人,自然不晓得这段佳话,德妃与蕴蓉怕是知道的。” 蕴蓉含笑点头,德妃却是不知就里,便笑道:“我也等着长主告诉呢。” 真宁便笑着道:“素来帝姬出降,不是由圣上指婚,便是凤台选婿自己择选驸马,最不幸的便要出塞和亲。然而乐安长公主却是例外,她的驸马可知是怎么得的?”说着,便笑盈盈喝茶。 慧生性急,便问:“母亲,是怎么得的呢?” 真宁道:“那一日是三年大选的状元郎入宫谢恩。那年的状元不比寻常,是誉满京城的才子张先令,张先令不仅有才,更是丰神俊朗,宫中女眷闻名之后,无一不慕名好奇。先帝仁厚,便允许宫眷去城楼上看状元郎策马入宫谢恩。合宫妃嫔并各府女眷争相观望,张先令果然气度出群,目不斜视,策马缓缓入宫。”真宁说起往日趣事,亦不觉含笑,“孤当年还小,便跟着皇姐乐安一同站在城楼最前排,状元郎走近时人群欢动,后面的人一挤,皇姐手中的团扇没拿稳,失手落了下去。”她含笑回忆,“孤至今还记得,皇姐手中的团扇是母后给的,是一把双面绣鸳鸯的彩绣团扇,还是象牙柄的。结果那团扇无巧不巧落在了状元郎张先令的头上,惊动状元郎抬头去看,便看见了皇姐,状元郎也不恼,抬首行礼,然后离去。先帝回宫之后听闻这桩趣事,便道‘姻缘难得’,做主将皇姐嫁与了张先令,成就一对恩爱夫妻,可不是佳话么?” 众人听得入神,不觉一起笑道:“果然是难得的佳话呢。” 此时慧生纤细白皙的手指执着一把障面用的泥金芍药花样绫纱团扇,与她丰饶多艳的面庞相辉映,像晨曦流霞一样动人。她听得怔怔的,玉娆笑着推一推她胳膊,“翁主小心拿着团扇,别也落了。” 慧生“咦”地一声转过脸来,口中问着“什么?”手中一松,那柄团扇轻巧巧落在了地上,孙姑姑忙捡起了笑道:“这里又没状元在,翁主掉什么扇子呢。” 众人忍不住大笑,慧生羞得满面通红,跺着脚便要走。太后笑着唤人拦她,“你去哪里?” 慧生捂着脸道:“你们心眼儿都坏,我可不理你们了。” 太后笑得合不拢嘴,指着她道:“好好坐着,你若真要走,不如跟你母亲和德妃她们一起去看状元郎吧。宫中可多年没有这样的趣事了,咱们乐乐也好。”她向真宁道:“哀家是有心无力起不了身了,你跟着去看看,回来好告诉哀家,今年的状元郎是如何一位美郎君呢。” 真宁笑着欠身起行,“那儿臣就领命了。” 一行人迤逦随着真宁公主往城楼上去,春光无限沉醉,恰如众人花靥耀耀,翠华摇摇,踏芳而去。德妃与我走在后头,笑着掩唇悄悄向我道:“太后哪里是要长主去看状元郎,分明是要为翁主相看一位郡马爷呢。” 蕴蓉娇小的下颌轻轻一点,似是赞同德妃的说法。我笑道:“太后费尽心思搭了花架子,咱们能不众人抬轿么?这样的美事咱们也是乐见其成的。” 不过片刻就到了城楼上。四周静谧,天色碧蓝,日色如金,城楼下汉白玉大道笔直贯向数百米外的城门,只听得马蹄落在清脆落在汉白玉路上,历历可数。夹道种着无数青奈,风吹过,淡白的花瓣乱落如雨,满地都卧着温柔得能发出叹息的落花,绚烂似一匹锦毯华丽展开,吸引住城楼上众人期待而好奇的目光。 有内监低低喊了声“来了!来了!”众人极目望去,那马蹄声的源头,一位红袍少年踏着落花策白马缓缓行来,状元袍带使他在澄澄碧天之下格外引人注目,蕴蓉悄悄推了慧生到最前面,“翁主眼神好看得清楚些,状元郎是什么模样?” 慧生又羞又急又好奇,便道:“你们自己看就是了,推我做什么。” 状元郎渐渐走得近了,可以清楚地看见衣冠艳丽的少年郎面如冠玉,眉眼缱绻,唇角绽出春风得意的笑容。 小厦子在旁袖着手道:“这位状元郎才十九岁,青州人,听说尚未娶亲呢。”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真宁微微颔首,“少年得意,当真气宇轩昂。” “这也叫气宇轩昂么?”慧生牢牢握着手中团扇,唇角扬起一缕讥色,“母亲瞧他,面孔比我还白,眉毛比我还黑,唇色比我点了胭脂还红,若脱下状元袍褂换上红妆,与我们有什么区别,一些儿男子的沉稳气性也没有。” 德妃温和笑道:“翁主不喜欢这样清秀文气的男子呢。不怕不怕,我们再看榜眼和探花。” 榜眼是一位五十余岁的男子,想是苦读了数十年,读得两鬓斑白身躯伛偻,众人自然不加注目。探花倒也只有二十上下,朗朗少年身姿宛若夏日骄阳。真宁不由称赞,“是位好儿郎,虽然只有探花,但只要勤勉为官,前途同样无可限量。” 慧生的手指牢牢扣着扇柄,生怕一松手团扇便掉下去砸了探花郎的头,她撅嘴道:“什么好儿郎,才中探花就如此得意,给他中了状元还不飞上天去,太轻浮了。” 真宁好言好语道:“孤瞧今年的状元郎与探花郎比你驸马姑父都要好看许多,你怎么个个看不入眼?” 慧生吐一吐舌头,“我为什么要看得入眼?” 状元、榜眼、探花入宫后是一众文臣,赤、紫、青、赭、乌五色官袍华彩斐然。众人看得倦了,已是意兴阑珊。正要转身离去,玉娆却见慧生只是站着不动,便去牵她,“翁主,天色不早,我们回去吧。” 日色淡淡的光辉照在慧生的半边脸上,纤长如鸦翅的睫毛忽闪着,露出几许痴惘神色。她举起团扇远远一指,问道:“那人是谁?” 金红色的日光象是溶化的碎金一样,照得满天深白云层格外的璀璨炫目,连天不断的广阔云彩生出一种安详的力量,叫人心思亦沉静下去。 团扇所指的尽头,有乱花轻扬如雾,一时迷茫了视线。待得落花沉醉,日色下有一金黄模糊的身形,清风掠起他暗紫色的官袍边角飞扬起来,他稳稳策马,拂去肩上落花,在无边炫美的周遭景色中,显得格外温默。 玉娆颇为意外,鬓边的青玉凤钗轻轻晃动淡雅的光晕,“那位是家兄甄珩。” 慧生缓缓垂下脸去,光影的炫目下,仿佛有淡淡玫色的花朵自她脸颊漫生。真宁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拉过她的手道:“回去吧。好好和你外祖说一说今日的见闻。” 慧生忽然收敛了素日顽意,心头仿佛添了几缕心事,缓缓回去了。 我走在后面,远远见蕴蓉一个缓步走在最后,似有停步之意,便走到她身边,“还不回去么?” 蕴蓉望着真宁长公主一行人赫赫在前,神情寂寥,“当初我爹爹中了金榜状元,太宗赐婚,娶得我的母亲晋康翁主为妻,又被赐予正六品上朝议郎官职,平步青云至从三品银青光禄大夫。家声显赫,何等光耀。若非隆庆十年博陵侯谋反时爹爹被人告发与博陵侯过从甚密,我家也不会中道没落,要依赖母亲维持家声。真宁长公主这般富贵我家虽未享过,然而十中三四,晋康翁主府也经历些。权势繁华如浮云苍狗,朝来暮散。”她停一停,似是凝聚了全身所有的力气,使足了劲道:“可是愈是如浮云不可掌握,我愈要掌握,当我成了呼风唤雨之人时,还怕什么朝来暮散呢。” 我微微含笑,“好好的妹妹怎么生了这些感触?妹妹已是无上荣光了。” “是么?”她凤眼中艳光轻漾,似笑非笑看着我,“只要淑妃有心,便不会挡住我的荣光了。” 我假作不知,“各人有各人的路,我不会阻拦妹妹的。” 她轻笑一声,“但愿如此。”忽然停一停,“润儿还好么?” 我惊异于她突然对予润的关心,却也含笑答道:“一切都好,妹妹放心。” 花开暖煦的四月,日丽风柔。深色桃花谢了满地,樱花、海棠又簇然绽放,花事不断,常开常新,上林景致,从来没有寂寞的时候。 自从城楼之事之后,承懿翁主的性子便沉静了许多。仿佛一夜之间,无数心事长在了她的心间,也开在了她的眉心。连太后也不觉奇怪,“慧生怎么转性了呢?” 我心中有些不安,欲答也无从答起,只得道:“许是春困了吧。” 德妃点点头,“难怪,听贵妃说起温仪也贪睡了许多。” 太后靠在秋香色金钱蟒引枕上颔首道:“也许吧。哀家瞧着胧月的性子也安静了许多,前些日子内务府说准备下了淑和的嫁妆,胧月也没什么兴致去看。” 德妃陪笑道:“是呢。如今她只有兴致跟着贵妃学琵琶,倒是学得很有几分样子了。” 太后不再言语,只道:“哀家素日看惯了孩子们热闹的样子,不太习惯她们各自安静。”太后抬头看一看无边日色,“这样好的天气,叫她们出去走走吧。” 德妃笑着答应了,向慧生道:“翁主,内务府扎了两只大蝴蝶的风筝,很好看呢,翁主可要去放风筝么?” 慧生有些百无聊赖的样子,却架不住胧月和温仪喜欢,只好跟着出去。我转身告退,“太后,臣妾陪着她们去放风筝。” 太后并没有答应我,她已经靠在引枕上昏昏沉沉睡着了。 春风拂栏,而太后的病,是越来越重了。 天朗气清,连吹上面的风也有些绵软无力,软扑扑的,像婴儿轻软拂上面的小手。这样的风,即便风筝放起来,也会很快坠下。 我这样想着,慧生手上的鸳鸯大风筝便头一栽,软塌塌地掉了下来。线放得长,风筝便远远坠了开去,德妃推一推我,“快去看看吧,掉了风筝只怕要发小姐脾气呢。” 我笑言,“翁主虽有些孩子气,却也不至如此。” 我使一个眼色,温仪先知觉,将手中风筝交到内监手中,忙拉了胧月跟了上去。 上林苑花树开得烈烈如焚,红红翠翠粉粉白白交错,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曳地的裙裾使我不能很快奔走,待找到追着风筝而去的慧生时,我不觉怔住。 哥哥身上落了几圈风筝线,手中正执着一个金红色的鸳鸯风筝,百般摆脱不得。慧生愣愣地站在他对面,也不晓得去帮手,只这样怔怔地、怔怔地站着。浅金的阳光自蓬勃花树枝桠间流泻而下,哥哥身后那株开着洁白花朵的樱花正开得惊心动魄。 我突然想起来,早起小允子告诉过我,午后哥哥会陪着玉姚入宫来看我。 胧月见是哥哥入宫,十分欢快,快步跑上来拉着他手欢欢喜喜道:“舅父。” 慧生用力攥着手中未断的风筝线,低低道:“我知道,你是甄珩。” 哥哥满目愕然,问道:“这位是……” 我见得慧生如此,心中沉沉一坠,只得道:“这是承懿翁主。” 哥哥正欲行下礼去,奈何身上缠了风筝线,十分不便,无奈笑道:“玉姚等得心焦了,让我出来看看娘娘,谁知走到这里,天上便落下个风筝缠住了,失礼于翁主。” 慧生伸手欲为他扯去身上风筝线,一时觉得不好意思,急忙缩回了手,胧月一壁为哥哥拉去风筝线一壁笑着问慧生:“堂姐你好聪明,你怎么知道舅父的名字?” 慧生满面通红,嗫嚅着说不出话来,温仪攀了一枝樱花在手,静静笑道:“堂姐掉的是鸳鸯风筝呢。” 慧生向着哥哥轻轻笑道:“听说你曾征战沙场,我父亲也戍守凉州,你能不能和我说说战场上的事?” 花树秾夭,胧月朗朗笑声和着清风荡漾其间,惹得那些娇弱的樱花花瓣零零星星地坠下,人面樱花相映,大约如是。 二十六、细雨闲花静无声(上) 午后的阳光已有未渐渐漫生的热意,透过窗纱映进颐宁宫,“**同春”格花长窗的影子投在地上,淡淡地似开了一地的水墨樱花。 太后瞥我一眼,道:“淑妃,哀家一直分外怜惜你,只是看看如今你把哀家给你的这份怜惜弄成什么了?” 太后一向对我垂怜,顾及着我生下了皇子,又有两个帝姬在膝下,从来还是十分客气。即便是皇后被幽禁,即便我因着皇后的幽禁暂摄六宫事,也从未见过太后这样疾言厉色。 我大为惶恐,慌忙跪下道:“臣妾不知错在何处惹太后这样生气,请太后明示。” 太后也不叫我起来,只说:“你一向聪明伶俐,哀家也喜欢你这份聪明伶俐,只是你也别太伶俐过头了。”她松一口气,道:“你的侍女浣碧入了族谱嫁与六王作侧妃,你的幼妹玉娆嫁为九王正妃,一家子荣宗耀祖,你还这样贪心不足,怂恿了你兄长去引诱慧生。慧生年幼无知,满心天真,焉知你兄长用了什么手段,把她引诱得一心一意只要嫁你兄长……”她没有说下去,只含怒望着我。 我原本还垂着头目瞪口呆听着,等听到太后辱及哥哥,脑中“嗡”地一响,血气直涌到头顶上去。 我尚未出声,真宁一向温和的面庞已经是满面愁容,向我道:“那孩子简直像着魔了一般,前天夜里突然来求母后,说要求一位郡马。慧生入京后从来没认识什么男子,孤以为她是回心转意看上了那位状元或是探花,谁知她竟说是淑妃的兄长。”她停一停,缓了缓神气道:“母后当即就生气了,一口回绝。孤听母后说起才知道,你兄长年过三十也罢了,还是娶妻生子过的。慧生若嫁过去,岂非,岂非……” 太后银丝微乱,只用一枝赤金松鹤长簪挽住了,沉声道:“岂有翁主做人续弦的?实在是天大的笑话!” 白瓷戗金盖碗里茶色如盈盈青翠的一叶新春,茶香袅袅。然而真宁握着茶碗的手指轻轻发颤,“可是慧生自幼主意极大,母后不肯,她也不争,只是这两日减了饮食,每日闷声不响,人也憔悴了。孤这个做母亲的,——淑妃,你也做母亲的人,你该明白。” 太后怒气不减,淡淡道:“甄珩好大的福祉!淑妃好大的心胸!甄氏一门好大的荣耀!若你兄长真娶了慧生,你家一门富贵,与皇家姻缘根深蒂固,岂非你就要踏上皇后宝座了!” “太后息怒。”我跪在金砖地上,膝盖隐隐作痛,我心头一硬,抬头道:“太后说的对,这门婚事不仅太后不满意,臣妾也反对。臣妾不赞成这婚事并非因为臣妾想洗去太后所说‘踏上皇后宝座’的嫌疑,臣妾本就无意于此。臣妾反对,是因为不能乱了血亲辈分。论辈分,臣妾是翁主舅母,臣妾的哥哥也长翁主一辈,翁主若嫁与臣妾兄长,臣妾是该称呼‘嫂子’好还是让哥哥称呼臣妾‘舅母’好,这门姻缘断断不合适。且臣妾的兄长自妻室薛氏离世后一直无意再娶,所以太后亦不必多虑,珍重凤体要紧。” 太后沉着脸看着我,“你真这样想?” 我俯首,“是。因为此事只是翁主向太后提起,臣妾兄长前几日才第一次见到翁主,且臣妾与德妃和两位帝姬都在,怎会引诱翁主?此事臣妾兄长尚一无所知。所以太后如何反对,臣妾都不会有异议。”太后这才默然,我抑制住心头怒气,忍气请安告退。 两日后真宁来柔仪殿看我,她忧心如沸,道:“慧生很是执意。”她苦笑,“都怪我宠坏了她。” 我与她对坐,温和道:“长主大可把我兄长思念亡妻之事告诉翁主,或许翁主会死心。” 真宁叹息道:“孤何尝没有这样做,但是慧生更加执着,她觉得你哥哥情深意重。” 我愕然而笑,“哥哥对嫂嫂情深意重,但未必也会这样对翁主。” 真宁以手覆额,很是烦恼,“慧生不这样觉得。” 我慢慢啜饮着杯中清茶,沉吟片刻,笑对真宁道:“其实我很羡慕公主。” 她“哦”一声看我,道:“怎么说?” 我道:“公主可以只有驸马一人,而我却要与众人分享皇上。” 她失笑:“淑妃的话听来真心。后妃之德讲求不怨不妒,淑妃何出此言?” 我微微叹气:“与夫君一心一意相对是所有女子的心愿,我是常人,亦不例外。” 真宁公主笑容渐隐,道:“其实孤亦庆幸自己是公主,才能比旁人过得略太平些。”她看住我:“孤明白,只有真心在意一个人才会在乎是否要与别人分享他。” “所以,”我看着慈母怜爱的双眸,“翁主应该明白,我哥哥心中思念嫂子,翁主若与哥哥成婚,无形之中亦要与人分享他……” “淑妃,你说得不对。”我的话尚未说完,慧生已一脚踏进柔仪殿。她步履飞快,明快的湖水蓝锦衣拖曳掠过光滑地面,人已经走进内殿,只余身后一帘明珠在飒飒晃动。她疾步走到我面前,气息未平,“我喜欢甄珩并非他曾经有赫赫战功,也不是可怜他曾经受过的苦,你们都以为我年纪还小什么也不懂,其实我都懂。那日在城楼上望见他,我便觉得他与众不同,我也听说他对薛氏的深情。我在宫中看得明白,满朝文武心中只有富贵前程,舅父后宫有那么多女人围着,谁知真心深情为何物?我心里其实很羡慕平阳王夫妇深情相许,所以格外觉得甄珩难能可贵。他心里思念薛氏,为什么我不能陪着他一起抚平他心中伤痛?” “慧生,你越来越不懂规矩,怎可对淑妃大呼小叫?”她放缓了声气,柔声道:“即便如你所言,甄珩难能可贵又如何?他心中思念他的亡妻,你即便嫁与他也是十分不值。” “母亲!”慧生一双妙目瞪得滚圆,因着朦胧的泪意愈加宝光流转,“什么值与不值?难道我嫁与一个状元就值得么?若我不喜欢他,余生与他一起度过才是最大的不值!以母亲和外祖的想法,我是长主之女尊贵无比,其实嫁与任何一人都是不值,都是下降屈就,那我何不选一个自己喜欢的。甄珩年纪是比我大许多,又曾娶妻生子,还对亡妻念念不忘,那又如何,若我喜欢才是真正值得!” 慧生是未出阁的少女,这一番话说得自己满面通红,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真宁气得发怔,“慧生,你满口胡言什么?女儿家说这些话也不害羞么?” 慧生用力拭去泪痕,倔强道:“我是真心话,有什么可害羞的!” 真宁欲要再劝,只听一阵击掌之声,有一把沉稳男声朗声赞道:“说得好!不愧是朕的外甥女!” 我转首去看,正是玄凌。今年较往年热得早,玄凌下朝时换过了绛色团龙暗花夹纱常服,笑吟吟立在殿门前。 我忙屈膝向他请安,他一把扶住我笑道:“幸好今儿下朝就过来了,否则错过了咱们慧生一番宏论。”他笑得爽朗,“这话放到朝堂上去说,准叫那些迂腐老儿羞得自叹不如。” 慧生不好意思起来,“舅父笑话我!” 真宁半沉了脸,看着玄凌道:“母后也不允准,皇上该好好劝劝慧生。” “劝?”玄凌单薄的唇线带着疏离的微笑,连着两道英气入鬓的剑眉亦微微扬起如飞羽,他在窗下坐了,笑道:“慧生的事朕也有耳闻,倒叫朕想起几年前淑妃回宫的事了。”他含笑看着真宁,“皇姐觉得淑妃为人如何?” 真宁颔首赞道:“不错,堪为皇上贤内助。” “是。事情不到发生谁也不知结果好坏。譬如朕当年执意要接淑妃回宫,太后不允,连群臣亦有极大非议,认为淑妃不祥或者狐媚惑主,谁也不知淑妃入宫后会产下皇子为朕将宫中一应事打理得妥妥当当。当时众人反对,朕想哪怕淑妃回宫后无福产下咱们的孩子,哪怕淑妃回宫后嫉妒妄为兴风作lang,可是朕彼时只想她回宫与朕厮守,若为了那些无谓的可能会发生之事而放弃,朕会觉得十分可惜。” 我心中颇为动容,抬头,正迎上他温和而灼灼的视线,不觉莞尔一笑,“皇上的意思是……” 他执过我的手,“朕的意思是为人父母常怀百岁忧,不如由慧生去吧。” 我微弱地反对,“可是臣妾的兄长……” “他总要再娶的是不是?”他温和道:“与其到时奉父母之命再娶一个毫无感情之人,不如慧生。终究,慧生是喜欢他的。此事,于你哥哥并无害处。” 真宁叹气道:“皇上,我也罢了,只怕母后要动气。” 他温言道:“母后生气是因为太过心疼慧生与皇姐。所以,只要皇姐与朕一同去劝解,母后是会答允的。”他停一停,舒展的眉毛轻轻拢起,“母后心疼子孙,自然乐见子孙心满意足。皇姐与朕一起去吧。” 真宁温柔地叹息一声,伸手爱怜地抚摩慧生面颊,“你自己愿意,不要后悔就是。” 玄凌淡淡一笑,起身道:“自己所求,无言后悔。”慧生用力点一点头,笑颜灿若春花。玄凌伸手抚一抚我的脸颊,轻声在我耳边道:“你给朕一次补偿你兄长的机会,也劝他放开怀抱,慧生是个好孩子。” 我深深吸一口气,望住他,道:“好。” 许是因为太后对子孙的怜悯垂爱,许是因为玄凌的劝说打动了太后。总而言之,赐婚的圣旨下来时,众人都缓了一口气。 哥哥负手立于斜阳之下,看着紫檀桌上织金圣旨,无奈微笑,“仿佛我每一次婚姻都由不得自己,上次是你为我选了茜桃,这次是皇上为我做主娶承懿翁主,是半点由不得自己。” 我颔首,“的确万般不由人。”我担心不已,“哥哥,翁主千金之躯难免娇惯些,是要委屈你了。” 哥哥轻轻拍一拍我的手,安慰道:“我懂得。甄氏满门,你和玉隐、玉娆已经分担了许多,我这个做兄长的不能袖手旁观。” 姻缘如此不由人,出身世家的我与哥哥如何不知?有一个万事圆满的玉娆已是极不容易了。 庭前,有落花簌簌,我款款伸手为他拂去袖上的一瓣深红落花。胜春已过,仿佛昔年一段小儿女的缱绻时光也被拂去了。 哥哥离去良久,我只是伫立风中,柔软的风贴着我柔软的发丝轻轻拂过,心境也跟着这样忽暖忽凉,起伏不定。 槿汐轻轻为我披上一件茜纱披风,柔和道:“再这么站着,娘娘怕是要感染风寒了。” 我轻轻点点头,“太后其实并不喜欢这门婚事,也不愿甄家权势越来越显赫,只是不愿拂了儿女之心罢了。” 槿汐白净的面容微含愁云,“太后为保朱氏荣华,自然不喜欢甄氏独大,既然这门婚事已定,娘娘也要想想法子如何不为太后所忌,否则娘娘的日子不会好过。” 足下丝履踩着芬芳落花,我一步步缓缓走出未央宫。 有得到,必须以付出换取,这是人之常理。 恰如此刻我伏于太后面前,心情不再是如常的坦荡与平和。我再次叩首,声音轻而坚决,“臣妾感激太后愿意成全翁主与兄长之心,臣妾也不愿意甄氏因外戚之功显赫于朝廷,为避权位偏移,后宫人心浮动,臣妾愿意交出摄六宫事之权。” “交出摄六宫事之权?”太后斜卧在描金赤凤檀木阔榻上懒洋洋饮着茶,榻上的暗紫错金锦被映得太后脸色苍白如素,蓬松的发髻后的金丝双龙戏珠万寿簪显得格外沉重,仿佛几欲不支就要坠落下来。唯有耳垂上的三连祖母绿金耳坠在灯光下闪着幽暗的光芒,疲倦之下仍不失深宫之主的风韵,她抬起沉重的眼帘看我一眼,“那么淑妃认为谁可接手协理六宫?” 我沉吟片刻,缓缓数道:“贵妃与德妃惯熟宫中事宜,多年来也曾协理宫中事物,想来能得心应手;贞妃沉静细心,也能事事妥当;欣妃心直口快办事爽利;蕴蓉秀外慧中心思敏捷,又是出身大家行事果断,更是可造之材。” “是么?”太后微微扬一扬下巴,孙姑姑上来揉着她的肩膀。须臾,太后露出舒适松快的心情,阖目道:“德妃与贵妃哀家自然放心,只是贵妃多病也无力可知;贞妃与欣妃可成小就断不成大器,都不是可以独当一面之人;至于蕴蓉……”太后沉吟良久,终究以一声轻哼相对,“这只凤凰恐怕要飞得远了。” 我心中一惊,背脊上一阵发凉,竟已惊出满身冷汗。宫中传言虽多,但从不敢传到太后面前。可是太后如此长年卧病,竟能将这些事知晓得一清二楚。孙姑姑轻缓地为太后捶着肩,口中慢条斯理道:“德妃温厚些,若庄敏夫人与之共同协理六宫,未必能听德妃的意见,终究夫人还年轻些。” 太后温和地拍一拍孙姑姑的手,微微抬起满是皱纹的脸庞,“你不必以暂摄六宫之权来换取哀家放心。哀家这颗心从未放下过,无谓再一直操心。”太后支起身子,端坐榻上,“淑妃一向聪明,哀家不妨与你打开天窗说亮话。皇后怎么被幽禁你与哀家都心知肚明,后位不稳难免宫中嫔妃人心浮动。淑妃你未必不敢打皇后之位的主意,旁人比你更热衷的也有的是。你交出权位自然可让哀家暂时放心,可恐怕接下来哀家会更多忧心。”太后缓一缓气息,“哀家也把话明明白白告诉你,皇上有生之年,绝不能废后。你动不得这样的主意,旁人也不行。” 我暗暗屏住气息,“臣妾明白太后的苦心,后位不变后宫才保得住平安。” 太后冷冷睨我一眼,“你明白就好。”她停一停,“后位不变,摄六宫事之人不变,眼前出不了大乱子。” 我再 二十七、细雨闲花静无声(下) 三日后,传太后口谕,“赏庄敏夫人协理六宫之权,以安后宫。”又嘱咐,“庄敏年轻,凡事要多遵循淑妃的意思,淑妃亦要让庄敏多历练历练。” 我收起太后懿旨,倦倚美人靠上,轻轻叹了一口气,花宜十分不解,问道:“太后这话好费解,既说要庄敏夫人听娘娘的,又有叫娘娘多放权于庄敏夫人的意思,到底怎么说呢?” 槿汐苦笑道:“太后亲自下旨定了人协理六宫,除了朱宜修为贵妃时,便是庄敏夫人了。”她停一停,低声道:“燕禧殿那边此刻热闹得很,宫中除了贵妃和贞妃,人人都去贺喜了呢,连德妃娘娘也却不过情面。” “也难怪人心跟红顶白,朱宜修得太后眷顾而成继后,现在后位不稳,太后显然对蕴蓉青睐有加,难保她不成为下一任皇后,她又是那样的脾气,宫中谁敢不趋奉?”我低头看着手指上寸许长的指甲,因没有涂染蔻丹,指甲只是淡淡的粉红色,偶尔流光一转,便有浅浅的珠色光晕泛起。“贵妃位份最尊,不去道贺也就罢了,怎地贞妃也没有去?” 槿汐忙道:“贞妃产后身子虚,不太起得来,她素性又不太与人来往,与燕禧殿交情更不深,所以只赠了一份贺礼,未曾亲自前去。” 花宜忙插嘴道:“为了这个事儿庄敏夫人不乐意了。她也没在人前生气,只道贞妃身子虚弱要安心养着,这两个月不宜再侍奉皇上了,便叫人摘了贞妃的绿头牌,两个月不许侍寝。”她吐了吐舌头道:“新官上任三把火,庄敏夫人这火可烧得够大的,也不知皇上生不生气。” 我瞥她一眼,“不许胡说。”不觉又叹,“皇上一向对贞妃不太上心,想必也无异议。” 花宜忙掩了掩口,不敢作声。 我叮嘱槿汐与小允子道:“如今燕禧殿得势,你们万万不要上去与那边争锋芒,凡事能避多远就避多远,实在避不开就一定要让着,万不能有一句驳回的话,更不能露半分不满的神色。上上下下都嘱咐到了,绝不可出差错。” 小允子忙答应了,觑着我的神色道:“话说回来,燕禧殿再如何也不能与咱们柔仪殿相比,连太后也说了要那边听娘娘的……”他见我只是寂寂无声,再不敢说下去。 我望着窗外花树葱茏,随风幻**影无数,心下坠坠,我一字一字清晰道:“谨记一句话,只要碰到与燕禧殿相关之事,必得忍耐退让。” 槿汐轻声劝慰我道:“娘娘不必烦心。” 我浅浅牵起唇角,划出一抹淡淡笑意,“我不烦心,咱们安静一阵子,也好让我学学太后的权谋。” 槿汐安静微笑,颔首不语。 胡蕴蓉正得玄凌盛宠,又得太后爱护,连我也在人前人后十分谦恭,一时间她风头无两,在紫奥城呼风唤雨,十分得意。 太后对蕴蓉十分倚重,连哥哥与承懿翁主的婚事都交由她与我一起去办。我趁着身边无人,忙笑着道:“太后话虽这样说,夫人是知道的,眼下内务府里银钱用度不比往日宽松,到底是甄家的婚事,我若办得薄了伤着长公主和太后的颜面,又叫人笑我拿腔作势;若办得厚些,又叫人议论我偏袒母家。思来想去只能倚靠妹妹的才能为我躲担待着了。” 蕴蓉含了矜持的笑意,拈着一块金丝攒牡丹绫帕,徐徐道:“淑妃姐姐开得口,我哪里能推脱呢?只是姐姐也知道的,赫赫边境上不太安静,银子都用到军费上去了,我也想把甄大人和翁主的婚事办得风光体面,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不再说下去,只是拿眼觑着我。 我只是笑,“妹妹做主就是,我只听妹妹的安排。” 她爽利的笑颜映着满头步摇金翠,相映夺目,“宫中的月例向来是姐姐头一份的,也难怪,姐姐身边的孩子多么,不比我只有和睦一个。” 我微笑着客气道:“妹妹多福多寿,和睦好福气呢。” 她盈盈一笑,再不多言。我们各自散去,也无别话。 傍晚时分,我正在窗下对着余晖整理一束狐尾百合。槿汐进来道:“庄敏夫人吩咐了内务府,将柔仪殿和空翠殿上下月例各削去半数,娘娘的削去三分之二,唯有四殿下的月例不少半分。” 我点点头,“如今她要立威,我是首当其冲,削我的月例是意料之中,委屈了你们的我会另补给你们,当着人前不必委屈。倒是贞妃,一则她生有皇子,二则怕也是上回的事胡蕴蓉心里还未放下。” 槿汐垂着手道:“奴婢倒不是在意这个,只是心里揣度着,既然柔仪殿上下都削了月例,为何独独留着四殿下那一份?” 我伸手挥开指尖沾染的花粉,道:“眉姐姐曾经对她有恩,她顾念情分,是该对润儿另眼相待些。”槿汐嘴唇微微一动,似有犹疑,我道:“你想到什么说就是。” 槿汐沉吟道:“奴婢也只是揣测,庄敏夫人肯定知道自己已不能生育,她若想登后位,家世与权势都胜过娘娘,唯独一桩,在子嗣上是万万不能与娘娘相比的。但是朱氏曾抚养皇长子为养子……” “你觉得胡蕴蓉会效法朱宜修?” “皇长子也年长成婚,名义上终究还是朱氏的养子,二殿下与三殿下生母都在,唯有四殿下……”她看着我,不再说下去。 我了然,随手掬起一握清水洒在花瓣上,沉声道:“润儿是眉姐姐唯一一点骨血,我绝不会让他成了别人登上后位的棋子任人摆布。” 哥哥的婚礼终究是办得风风光光,妥妥帖帖。再见到哥哥时,已是承懿翁主与哥哥婚后一月。自凉州探望翁主父亲归来,哥哥便即刻入宫来看望我。 夏日时分,午后玉帘轻卷,窗内只有滴漏寂寞的响声慢慢晕染着时光。 说起凉州之行,哥哥不免提到驸马戍卫边疆之事,又道:“长公主也与我提起,若我能为岳父一同戍边,也能同气连枝,共同进退。”他想一想,“终究如今我与他们是亲眷,女婿为岳父分忧是应当的。而且,我也想……” “哥哥,如今咱们不要兵权,连沾染也不要沾染一分,先前的教训断断不能忘了。”我的手指叩在桌上“嗒嗒”作响,清晰的声音似我此时分明的思绪,“皇上有多么忌讳手握兵权的人,咱们这些吃足了亏的人最明白不过。所以,远离兵权,多与风雅之士来往吧。 哥哥微微疑惑:“与风雅之士来往?我原本是不擅长此道的。” 窗外风荷正举,唯有蜻蜓栖息荷蕊之上,似在感知夏日炎炎中一抹难言的风露清愁。我淡然微笑:“不擅长又有什么要紧,哥哥只请往细处想去。” 哥哥本就聪明,这几年来大起大落,饱受苦楚,越发通达明练,稍稍一想,便明白了。 本朝向来重文。玄凌明里不说,但自汝南王起,又经甄氏一族的变故,多少明眼人明白,皇帝是多么忌讳武将了。朝中重文轻武的风气日甚一日,文人仕子来往唱和,一则避了皇帝的猜疑和防范,二则文人手执笔墨,代表了天下言论所向。 我对哥哥说:“哥哥向来好武,那是极好的。只是文武兼修就更好了。再者说,与仕子们一同唱吟把酒,集社作文,再有修编文史出集子的,那就再好不过了,也容易。只需哥哥出个由头把才子们聚起来就好了,这是再风雅不过的事了。”我抿嘴一笑:“新嫂嫂和哥哥的岳母大人或许也会很喜欢的呢。”我笑道:“翁主年轻,必定极喜欢诗词歌赋的。哥哥新婚燕尔,寻些和翁主情趣相投的事来做,可不是美事一桩么?” 哥哥的目光倏然黯淡了下去,似乎望着遥远的天际出神。良久,静静道:“若茜桃还在,不晓得她会不会喜欢?” 哥哥的话,几乎在瞬间击中了我,我的心思遽然飞出老远,恍惚地想起,玄凌喜欢什么东西什么事物的时候,我也常常想着,清,他会不会喜欢? 心思晃荡得更远些,再远些,几乎连自己也要羁绊不住了。若我做了什么事,玄凌是不是也会想:这件事,宛宛会不会喜欢? 心底深处隆隆地响着,泛出一丝又一丝钻心的酸楚来,无孔不入地又钻进了心里去,像一条条小蛇一样,嘶嘶地抽着冰凉的信子,肆虐在心里。原来我们,都是这样的可怜人,这样可怜! 槿汐看我愣愣出神,哥哥也是默默,这样相对无言坐着,各怀心事不已。忙招呼小宫女换了新茶上来,含笑送到我手中,道:“方才那茶凉了,才换了新,娘娘和郡马爷趁热喝一口吧。” 茶水滚热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玉胎传上我冰凉的指间,有些麻麻的刺痛,痛意不甚,只觉得痒。 我缓缓喝一口茶,知道槿汐是在提醒我,于是勉强压制下摇曳的心神,轻声细语道:“有句话哥哥可曾听过?” 哥哥神色一凝,转神回来,道:“妹妹你说。”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1)”我似作不经意道:“晏同叔(2)的词果然是极好的,道尽人世间新旧之情。” 我口中虽然劝慰哥哥,可是自己心下到底也是凄然,不晓得这劝慰的话哥哥听进去了没有。 须臾,哥哥微微叹息了一声,缓缓道:“翁主待我很好。” 我点头,“哥哥明白就好。” “可是茜桃……”哥哥略略思量,到底还是说了出来:“与我是结发夫妻。” 我的纯金嵌珊瑚护甲映着手中雪白的刚玉杯,溅开无数细碎耀目的金红光点,我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声音渐渐沉痛下去,“我知道哥哥是伤心与嫂嫂的夫妻之情,嫂嫂又为哥哥吃了这许多苦楚,最后连自己的性命也保不住。咱们苟延残喘下来的人,不能不为她报仇——还有哥哥襁褓中的亲儿子致远,他还是个孩子,他什么也不懂。他们竟也能下得去手?!”我见哥哥眼中大起悲痛之意,也不敢再说下去,又道:“如今,哥哥娶了翁主,翁主对哥哥又十分痴心,哥哥也不该为了已逝去的人辜负了翁主——哥哥这样的心思,万万不可在翁主面前流露了半分。翁主年轻,是经不起知道这些的。”我见哥哥略有所动,继续说下去道:“翁主若知道了哥哥还这样牵念茜桃嫂嫂,若心思明白的自然能体谅哥哥的难处,若心思不明白,糊涂着闹起来,一来不免迁怒茜桃嫂嫂,总是怀恨在心,那么茜桃嫂嫂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二来若皇上和长公主知道了,难免会猜疑哥哥是否还心怀怨恨——哥哥可要三思。” 哥哥沉吟片刻,道:“我明白。我即便想念茜桃,亦会将她珍藏在心里。只是她这一生一世,到底是我对不住她了。” 我难过,轻轻道:“哥哥其实并没有对不住嫂嫂,嫂嫂在时和哥哥在一起的每一日都十分喜乐。只是……若哥哥一定觉得对不住嫂嫂,那么做妹妹的多嘴一句,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了,还请哥哥不要再辜负了眼前爱你的人了吧。” 哥哥只是惘然地沉静着,窗外花叶的影子疏疏地落在他身上,似一幅淡淡的水墨山水图,映得哥哥的身影也是这样暗沉沉的。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我心中反复回味着这句话中的深意,不觉心意萧索起来。我的眼前人,不正是玄凌么?可是,他又有什么值得我怜取的。满目山河空念远,那个人,才是我一心一意牵挂思念着的人啊。我连自己也劝服不了,自己也做不到,怎么还去劝服哥哥呢?当真是最好笑的笑话一般了,笑得人心底都凄苦起来了。 良久,哥哥的目光定定落在我身上,意味深长,“嬛儿这次回宫,仿佛多了许多的心事了。” 我见哥哥目光如炬,关怀之意颇浓,强笑道:“人长大了,心事总是多些。何况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还如未出阁的少女般懵懂无知么?” 哥哥目光怜惜,轻轻道:“你出宫又入宫,地位本就尴尬,幸而皇上比从前更宠爱你,又有了皇子,才能在这后宫中立稳了脚。只是位愈高宠愈多,就更加如履薄冰——多少人对你虎视眈眈呢,你再也不是从前人人都能保护你的甄门千金了。” 我心下安慰,笑道:“哥哥不用担心我。从前在家中事事都由哥哥为我担当着,如今我能和哥哥一同进退担当了。我一定好好的,不叫哥哥担心。” 注释: (1)、取自宋词《浣溪纱》,作者晏殊。全词为“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酒筵歌席莫辞频。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其中以下阕最为人称道。此首为伤别之作。光阴短若片刻,人生短暂有限。寻常的一次次离别,虚掷了年光,实非等闲之事,怎能不黯然**呢。既然离别已令人无奈,酒筵歌席就不须推辞,莫厌其频繁,正好借酒浇愁,及时行乐。看到风雨落花,更添伤春之思。说明念远之无济于事。 (2)晏殊:(991-1055),北宋词人。字同叔,抚州临川(今属江西)人。景德中赐同进士出身。庆历中官至集贤殿大学士、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淑密使。谥元献。其词擅长小令,多表现诗酒生活和悠闲情致,语言婉丽,颇受南唐冯延已的影响。《浣溪沙》中“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似燕归来”二句,传诵颇广。原有集,已散佚,仅存《珠玉词》及清人所辑《晏元献遗文》。 二十八、烟迷柳岸旧池塘 皇后被禁,形同废入冷宫.虽无废后的旨意下来,然而太后日渐垂危,人人都心知肚明,一旦山陵崩(1),皇后便会被废除后位,迁出紫奥城别居。中宫之位动摇,嫔妃间一时流言纷乱,蠢蠢欲动。虽然明面上尚未见后宫有什么举动,可是关于隆庆帝废后的旧事倒是在宫中愈传愈烈,一时间甚嚣尘上。 这一日德妃在我宫里闲坐,一壁看着贵妃调校烧槽琵琶的弦,一壁闲闲道:“这几日宫中常说起一些旧事,昔年先帝独宠舒贵妃,冷落六宫,废后夏氏因妒生恨,在舒贵妃日常饮用的红枣蜜中下了鹤顶红,事败后被昭宪太后袒护着才算掩饰了过去。后来废后又意图谋害当今皇上和尚在幼龄六王,故意趁皇上带着六王玩耍时弄松了两人常攀玩的地方的石头,想借皇上之手摔死六王,一箭双雕。先帝忍无可忍,不顾昭宪太后养育之恩,终究还是废了夏氏,迁出紫奥城别居,三月后,废后幽愤难抑,堕井而死。”德妃淡淡一笑,拨弄着指上内务府新贡的一套通水玉琉璃护甲,“其实论起狠毒,废后哪里及朱宜修万一。如今太后还能袒护着她,一旦太后驾崩,她这后位非废不可。” 端贵妃抱着琵琶坐在莲台畔,手指校着弦丝,徐徐落下散乱如珠的音符。她闻言连头也不抬,一如既往地神色和静,“后位不废就罢,一旦废后,后宫也要跟着大乱。你看眼前就知,多少人在暗地里谋算着了。” 德妃笑吟吟道:“贵妃姐姐是最看得开的人。我也罢了,终究是上不得台盘的人,不必跟着乱。其实话说回来,有什么好乱的,论资历论位份论皇嗣,淑妃妹妹一枝独秀。” 贵妃校好弦,淡淡笼烟眉扬起,“咱们倒是想不乱,可内乱一起,哪里还有我们明哲保身的份儿。暗潮汹涌,难免不被弄潮其中。”说罢看我一眼,微微叹息,“正是因为淑妃一枝独秀,所以更易被被风口lang尖上拍打了。” 德妃知她所指,接口道:“是有人太得意过了头。昨儿晚上瑛贵嫔被燕禧殿那位申斥了,瑛贵嫔生了怀淑帝姬,皇上高兴多宠幸些也是人之常情。大约是瑛贵嫔多去探望了贞妃几回,又与她分宠,她心里不自在。” 贵妃望着远远天际,漫不经心道:“人有权势难免得意,一旦得意便会骄纵,骄纵便失了分寸。” 我与贵妃对视一眼,“lang潮汹涌,难免浮躁。” 德妃拈了一枚垂花红宝钿在手中把玩,轻笑道:“难为皇上也没生气,只安慰了瑛贵嫔几句。” 我淡淡一笑,拿着一支玉搔头拨着耳垂,“咱们的皇上是什么性子,生气也未必即刻说出来,何况又是平日最喜欢的表妹。” 贵妃取过手边一把素纱团扇闲闲摇着,露出雪白如莲的一截手腕,笼着明晃晃的一弯绞金丝镯子,“瑛贵嫔是什么出身,胡蕴蓉是什么出身,天壤之别的两个人,皇上能安慰几句,你还看不出么?” 德妃忍不住“扑哧”一笑,“不是我看不出,我是怕那位只着紧着后位,是她自己看不出。” 桐荫寂寂,蝉声起落。我掬起莲台下一握清水,道:“宫中近日流言甚多,不要说先帝废后故事,连我昔日离宫修行之事亦被人拿来说三道四。” 原本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愈加酸涨发涩,突突地激烈跳着,仿佛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一样。不论玄凌如何宠爱我,但出宫修行的尴尬过去依旧是无可争辩的事实。纵使玄凌一笔勾销且要为我尽力掩饰弥补,可是当年是他亲自下的旨意,时时总会有人翻出来做一番文章。而皇后被幽禁之后六宫无主,虽然名义上由我执掌后廷,然而有份登上后位的宫中实实不止我一个。在她们眼中,我何尝不是眼中钉、肉中刺。 德妃沉默片刻,“宫中哪一日没有流言,妹妹不必介怀。” 贵妃轻拢慢拨,流落琴音婉转,“这才是开始呢。”她停一停道:“我已经听见外头的议论,说你不适宜养育皇子,要接了四殿下去旁人那里养着。” 我心中猛地一紧,德妃警觉道:“谁有这样的话出来?” 贵妃言简意赅,“没有子嗣而登后位,不能叫人服气。” “气服心不服,又能奈何!” 贵妃不再说话,只静静垂首拨着琴弦。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如斯宁静午后,倦意沉沉,在琴音中缓缓消磨过去了。 于此,宫中关于我离宫修行的流言日日甚嚣尘上,渐渐传得离谱,起初不过是说我性情孤傲,于圣驾前放肆嚣张,被废离宫;渐渐言及我当日离宫是因害死华妃、逼疯秦芳仪之事败露;更有甚者,议论起我离宫后如何狐媚惑主,设计勾引皇帝再度回宫。因有鹂妃媚药惑主之事,也被移花接木到我头上,也有说我用五石散迷惑圣心,更甚是我特意安排了与我容貌相仿的傅如吟入宫。 平常总有两三言语漏入我的耳中,我啼笑皆非之余只是置之不理,依旧专心料理宫中事务,日夜操心,只比素日更加了几分用心。 连着几日劳累,这日晨起梳妆,我便不免有几声咳嗽。自己还未在意,玄凌倒先察觉,披了一件外裳在我肩上。我见镜中自己颜色不好,更着意添了一层胭脂,勉强笑道:“臣妾总当自己还年轻,原来这般经不起劳累。” 玄凌亲手递了杯茶给我,顺手加上几朵清肺去火的杭白菊。他见我喝了几口,又为我化开茉莉花蕾胭脂,轻轻拍在双颊。甜香馥郁中,只闻得他道:“你这样憔悴,哪里是劳累,分明是劳心过甚。” 我避开他偱循目光,“臣妾有皇上眷顾,怎会劳心?” “外头流言蜚语甚嚣尘上,别说是你日日在后宫,连朕在前朝亦有所耳闻。昨夜朕听得你翻来覆去大半夜没有好睡,必定也是为此事烦扰。”他停一停,伸手轻轻抚着我如云堆垂的发,“那些话,实在是过分,你自是没有谋害华妃与秦芳仪,怎地连如吟与安氏的事也算在你头上。”他语底隐隐有怒气,“朕早就说过不许宫中再提你修行之事,如今还敢议论,朕就是瞧她们闲得过分了!” 我勉力微笑,伏在他胸前,“清者自清,臣妾无须为此辩白,否则越描越黑,更叫她们闲话了。”我语意愈加低柔,“臣妾只是害怕,涵儿和润儿快懂事了,这些话叫他们听在耳朵里,臣妾这个做母亲的实在不知该如何自处。” 玄凌好意抚慰,“朕知你为难,又不愿朕为你烦恼,宁可自己心里煎熬。你放心,这事朕自会为你安置好。” 我低低一笑,不胜婉转,“终究还是要皇上为臣妾操心了。” 于是这一日嫔妃们来柔仪殿请安,玄凌已早早下了朝陪我坐着。因着朝政繁忙,众人已半月多不见玄凌了,今日不意见他在,不免有些意外惊喜,更兼玄凌抱了予涵与予润在膝含笑逗弄,愈加笑逐颜开迎上来凑趣。玄凌也不道烦,一一笑着应付了,问了嫔妃们的日常起居,天凉时是否咳嗽,天热时要吃降火温和的食材,变天时添衣减衫。我兀自含笑与贵妃说话,耳里落进他的温情言语,亦感叹他用心时可如此周到妥帖,叫一众女子为他面红心暖。 待到众人到齐,他愈加和颜悦色,“今日晨起听见淑妃咳嗽了两声,朕心里便不大安乐。淑妃素来为宫中琐事操劳,十分劳累,如果在座嫔妃未能帮衬淑妃还要叫她添一丝烦恼,便是叫朕心里更不安乐。”他一手抱着一个皇子,“如今三皇子和四皇子逐渐大了,别叫他们听见旁人议论自己的母妃。孩子的耳朵干净,听不得这些,朕也不许他们听见这些。说起来朕的爱妃都出自名门,素习礼教,想来口中是不会有什么秽语流言庸人自扰的。是不是?” 他容颜端方,嘴角凝着缱绻温和的笑,一双眼却明如寒星,真的叫人望之而生寒意。众人无不凛然,唯唯诺诺允了,思量着话中的深意。他再次以目光逡巡,却蹙了眉,“怎么蕴蓉还没来?”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敢答话。我含笑坐着,只作不觉,耳边隐隐响起槿汐昨夜的话,“朱氏被囚,中宫无主。只怕鏖战即起,娘娘不能不当心。”她又道:“娘娘自然是临位四妃,生育了皇子和两位帝姬,又最得皇上钟爱。然而放眼六宫并非娘娘一枝独秀,能与娘娘争夺后位者,贵妃和德妃自然最具资历,贞妃生育了二殿下自然也不可小觑。只是这几位都不如那一位……”她遥遥望向燕禧殿方向,“那一位是太后的近亲,出身贵戚不说,”她微一沉吟,“娘娘可还记得她出身的传闻,仿钩弋夫人故事,手握玉璧书‘万世永昌’四字的玉璧。只怕她夺位之意,早在入宫前便有了。” 是“万世永昌”的福气呢,她又何必屈膝于我。何况,她一向是自恃尊贵的。 叶澜依轻轻摇着罗扇,望着窗外流云轻浅,“庄敏夫人身份尊贵,自然无需随众到来,自降身份。” 玄凌不假辞色,只看着贵妃,“朕记得月宾你是虎贲将军之女。开国太祖为报齐氏浴血沙场之功,特为你祖父画像设于武英阁。” 贵妃敛衣起身,肃然正色道:“臣妾虽出身将门,也知规矩。即便列位淑妃之前,但淑妃协理后宫,臣妾并非只尊重淑妃,更是谨记宫规教诲。” 玄凌颔首,忽而淡淡一笑,“朕这位表妹,的确是任性有趣呢。” 此事之后,宫中如沸物议即刻变得风平lang静,嫔妃相见时诸人亦愈加恭谨。众人本因玄凌那日的话对胡蕴蓉生了几分敬而远之,然而我与蕴蓉见面时常常是我更谦和许多,连去服侍病中的太后时,亦是她坐上座时指挥东西的时候多,我反而在次座为太后端茶递药,——自然,病得昏昏沉沉的太后自是不知的,反而是落了宫人们的闲话,“淑妃与夫人独处时,反而庄敏夫人像位高者,淑妃娘娘倒像是寻常宫嫔了。自然,庄敏夫人是气度高华的,大约也是贵戚出身的缘故。” 那一日玄凌对自己的评价,胡蕴蓉也不过一笑了之,还在一同伺候在太后病床前时向我笑言,“原是我的不是,表哥还道我‘有趣’,倒叫我不好见淑妃了。” 我含笑看她,“哪里话,皇上偏疼妹妹是应该的。妹妹原是可人疼,我也不忍叫妹妹十分拘泥于规矩。” 她嫣然一笑,曳动鬓间金光闪耀的一支硕大五凤金镶玉步摇,“为了太后的玉体,我急得好几夜没合眼了,到天亮才能眠一眠,难免晨起请安晚些,淑妃别见怪才好。”她掩口轻笑,“何况表哥金口玉言道我‘任性有趣’,我倒不敢不奉旨任性了。” 也不过是几句笑语罢了,待得另几拨服侍的嫔妃来,她又是人前高贵矜持的庄敏夫人了。 花宜闻言不由气结,私下向我抱怨道:“即便皇上说她有趣,难道那任性不是指责她的话么?她怎么还能这样笑得出来?” 我失笑,“为何不能?以她的脾气如何肯低头服软。何况皇上说什么虽要紧,但宫中风向所指亦要紧。这个时候跌了面子,她还如何坐的上皇后宝座?坐上之后又如何让服众呢?” 花宜撇嘴,“她便以为自己当定了这个皇后么?” “论家世门阀,论与皇家亲疏,的确再无能出其右者。” 花宜不服气,“可论子嗣论位份,再无人能与娘娘比肩。” 我一笑,“你这样想,她何尝不是。”已是近午时分,我四下一看不见润儿踪影,忙问道:“润儿呢?” 小允子听见动静,忙打了帘子进来道:“早起娘娘去太后处请安,燕禧殿的琼脂姑姑请了四殿下去吃点心了。”他抬头看看日色,“看这时辰按理也该送回来了。” 我默然片刻,“燕禧殿最近很爱来接润儿过去么?”我停一停,吩咐道:“四殿下年幼,以后无论去哪位娘娘宫里玩耍,记得都得你亲自往来接送。” 小允子忙答应着下去了。 我心下明了,无论我肯与不肯,后位一日未定,我与胡蕴蓉便似被逼上一山的二虎,迟早不免恶斗一场。 注释: (1)山陵崩:对太后或帝后薨逝较为婉转的说法。 二十九、谁家女儿字莫愁 数日后,太后病势愈发沉重,太医院一众太医守候在颐宁宫内,半步也分不开身。玄凌为尽孝道,除了处理政务之外,总有大半日伺候在太后榻前。如此连续七八日,玄凌也乏得很,每日只歇在我与德妃处。我忙碌宫中事务之外,更要安慰玄凌,为他宽心。 这一日天气尚好,晨风拂来一脉荷香清馨,推窗看去,莲台下风荷亭亭,如蓬了满池大朵大朵粉白的云彩。我在妆台前梳妆,一时不觉看住,回眸的瞬间,晨光熹微的时分,恍惚见得是玄清这样立于我身后,一手抚在我肩上,细赏花开,静候时光翩然。 心中蓦然一软,数年来纷争算计不断的心便如一卷澄心堂纸软软舒展开,被饱蘸了色彩的柔软的笔触一朵朵画上莲香盈然。 良久的静谧,仿佛还是在凌云峰的时光,岁月静好。坐得久了,膝上微微发酸,我不敢转身,亦不忍去看,生怕一动便失去这一切,只觉得有这样一刻也是毕生再难求得的温存。 他温然道:“嬛嬛,眼下事情太多,朕在你这里才能缓一口气,舒心片刻。” 那声音,像是谁在清晨梦寐的混沌间敲起刺耳的金锣,一瞬间触破了我的美梦。我心底默默叹息了一声,带着还未散尽的温柔心肠,伸手握住他的手,“这些日子皇上辛苦了。” 他感念于我这般亲密的体贴,低首吻一吻我的手心。他的气息靠得那样近,带着龙涎香清苦的气味,与他身上的杜若气味截然不同。我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克制着自己不别过头去。 我见玄凌仿佛有些兴致,便提议道:“莲台荷花虽美,终究不及太液池极目远望之美,不如臣妾陪皇上同游太液吧。” 玄凌牵着我的手一路行去,游廊曲桥曲折还复,廊下养着数十只红嘴相思鸟,——那原是安鹂容所养,如今人虽不在了,鸟却依旧活得好好的,啁啾啼啭,交颈缠绵,好不可人。清凌凌碧水里游着红鱼,粉色的睡莲开了两三朵,白翅的鹭鸶栖在深红的菖蒲畔,时而拍起几串清亮水珠。初夏的浓烈在华光流丽的皇宫中愈显炫目,被水波荡涤后的温馨花香更易让人沉醉。 走得远了,我与他在沉香亭中坐下,这时节牡丹尽已凋谢,亭畔有应季的木芙蓉次第嫣然。看惯了牡丹的雍容天香,类似牡丹的木芙蓉却有一份小家碧玉的随和,也是动人的。玄凌道:“才至夏初,太液池莲花不多,反不如这木芙蓉开得蓬勃。” 我含笑远望,“沉香亭中远望可观太液胜景,近观可见木芙蓉开,倒是极好的所在。” 玄凌很是惬意的样子,颔首道:“此刻若有清歌一曲就更好。”他想一想,“叫滟嫔来,也不必叫乐师跟着,由她清清净净唱一段就好。” 如此良日,云牙檀板轻敲,悠扬之曲娓娓漫出,玄凌端坐着,手里擎一盏青梅子汤,轻轻合着拍子抚掌,淡淡芙蓉香只把闲怀来散。 滟嫔的嗓子极清爽,到了尾音处往往带些懒音,慵懒的,无心的,反而风情万种,恰如她这个人一样。她手执轻罗小扇,着一色清淡的霞光色细裥褶子落梅瓣的长裙,漫不经心地唱着一曲《庭中有奇树》: “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 那样清雅的歌曲,轻烟薄雾一样弥漫整个庭院,丝竹亦成了多余的点缀。金黄而又透明的日光洒在丛丛花树间,分明只添了些许轻愁似的迷朦。 唱得久了,滟嫔停下来歇息,玄凌犹自沉醉在歌声中不能自醒,直到齐王予漓和正妃许氏的出现。 请安过后,玄凌赐他们坐下,我才细细打量这对夫妇。成婚之后皇长子与王妃如胶似漆,并不因许氏的养女身份而失了夫妻恩爱。许是婚后尊养舒心,许怡人更见丰腴,ru白撒桃红底子的宽松交领长衣,玫色镶金抹胸上是雪白盈润珍珠织成的月季花,瑰紫衬裙外系着郁金色敷彩轻容花笼裙,用金线满满堆成鲜花艳鸟,愈加显得她肤光胜雪,华美轻艳。我微微颔首,许怡人已非昔日孤女,寄托豪门。她已是真正的富贵中人,天家金枝。 我问皇长子,“可是来向太后请安么?” 皇长子恭谨答了“是”,又道:“怡人见皇祖母昏迷难醒,心里一直不安,打算先不回宫,与儿臣同去通明殿为皇祖母祝祷祈福。” 玄凌闭眼“唔”了一声,似有赞叹之意,“大婚之后你的确懂事许多。”又问,“怡人可去向庄敏夫人请安了?从前你在宫中多得她照顾,莫疏了礼数。” 怡人眼波一黯,低低道:“去过了。” 玄凌又问:“朕这两天也没空去瞧她,你在她宫里可看见了和睦?帝姬还好么?”怡人迟疑片刻,颇有些支支吾吾的样子。玄凌微微疑惑,不觉张眸看她,“未曾见到也罢了,怎说话这样含糊迟疑?” 予漓见玄凌颇有责备之色,忙起身道:“并非怡人迟疑欺瞒,而是庄敏夫人根本未让儿臣与怡人入燕禧殿请安,燕禧殿的侍女回禀说夫人已去太后处侍疾了。” “其实庄敏夫人并未去燕禧殿侍疾,因为太后处的宫人说夫人此前才离去不久。奴婢还瞧见燕禧殿的侍女出来倒洗胭脂的水,可见夫人尚在殿中更衣换妆。”予漓才言毕,怡人身后一名侍女已忍不住出言分辩。 “苏子,不得放肆!”怡人急忙跪下,俯首道:“是儿臣的不是,叫夫人意气难平,耿耿至今。去通明殿祈福后儿臣即会去负荆请罪,请夫人责打儿臣出气。” 玄凌颇见疑色,“为了什么事情,你得罪蕴蓉到这个地步?” 怡人盈盈含泪,只咬唇不语。我忙扶起她道:“你是王妃,才做天家新妇,怎可落泪?”予漓涨红了脸也不说话,我虽心知肚明也不好开口,到底是滟嫔戳破,“王妃原是庄敏夫人要举荐给皇上为宫嫔的。谁知王妃与殿下两情相悦,殿下才向皇上求娶了王妃。夫人一腔热心空投,怎不会怨恨王妃临阵倒戈坏了她一番功夫。” “临阵倒戈?”玄凌轻嗤,“予漓与怡人的婚事是朕做主,她要怪怡人倒戈于谁?她既要举荐怡人给朕,不过是要朕宽心罢了。如今朕赐怡人给漓儿,漓儿有佳偶朕更宽心。她不仅不能识大体,反而为此迁怒怡人,可见她举荐怡人不过是为自己固宠而已!”玄凌举起盏中青梅汤一饮而尽,“这样不识大体,如何像是贵戚之女,反而不如蓬门小女了!” 怡人语意哀婉,“夫人无论如何都是儿臣的长辈,所以怎样有错都不会是长辈的错。若再为夫人之事使父皇动气伤身,那儿臣之罪就万死难辞了。” 予漓亦跪下道:“还请父皇保重龙体。” “你们起来吧。此事不要再提。”玄凌温和道:“怡人温柔孝顺,是朕的好儿媳。”他吩咐李长,“去把南诏进贡的赤荔枝手钏赏给齐王妃。” 我挽过怡人的手让她在身边坐下,笑吟吟道:“这赤荔枝手钏是南诏的贡品,手钏是赤金绞丝也便罢了,那上面用红宝石雕琢成三颗并蒂荔枝模样,晶莹剔透,手工精致若浑然天成一般。前几日淑和帝姬喜欢皇上也没赏下,可见看重长媳。” 玄凌亲手把手钏戴上怡人手腕,道:“你淑母妃善烹茶,今日宫中新到了上好的‘青凤髓’,你们也一同尝尝。” 二人一同谢过,滟嫔择了清淡悦耳的曲子缓缓唱着,怡人似在细听,却不时低头望着手腕玲珑晶莹的手钏,露出喜不自胜的神气。 “香炷龙涎,茶烹凤髓。青凤髓之难得堪比圣上所用的龙涎香,是极名贵的茶品。”我以缠臂金揽起宽大的衣袖,煎水,执杯,洗盏,碾茶,点碗,又以一枚纯银茶筅疾疾搅扰,“《茶经》云煎茶有备器、选水、取火、候汤、习茶五环,其中候汤最为要紧。煎好的茶汤重浊凝其下,精华浮其上,所以宜趁热连饮,茶一旦冷了,则精英随气而竭,沦为凡品了。” 已而水脚渐露,清香盈然。我将煎好的茶汤一一倒入盏中,怡人轻轻品了一口,赞道:“好香!茶汤青碧明澈,比儿臣素日所饮的花茶好许多呢。” 玄凌细品片刻,道:“好茶贵在味醇,宫中虽也常用梅花、茉莉等花荐茶,能增花香,添清韵,然则那只能用在普通茶叶上。好茶有真香,入盏便馨香四达、沁人心脾。若加了别物,便损茶原味,反而不美。”他停一停,“恰如做宫中,聪慧端庄如好茶,自然馨香动天下,若多了心眼计算,便似多加了别物的茶,折损了原味,反而沦为浊物了。怡人,你要谨记。” 怡人恭恭敬敬答了“是”,玄凌十分满意,又嘱咐,“得空多往淑妃处去,学烹茶也好,诗书也好,凡事向淑妃多学学。” 语罢,众人言笑晏晏,论起茶道,倒是一派天家和睦的景象。 远处,有丝竹管弦的绮靡之声,在风中徐徐萦漫。起初隔得远,只是一丝半缕传入耳际,渐渐是完整的曲子,隔着太液清波,花树葱茏,听得一行女乐清声细细,丝竹婉转,反反复复只唱着一首曲子。 “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郁金苏合香。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珊瑚挂镜烂生光,平头奴子提履箱。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嫁与东家王。” 玄凌侧耳听了片刻,道:“是谁在听曲,咱们也去瞧瞧。” 于是一众随行,循声而去。越往燕禧殿方向声音越近,我终于停住脚步不愿再走,“皇上,请容臣妾先告退。” 玄凌望住我微微发白的面色,关切道:“身子不舒服么?可要召太医来?” 我匆匆摇头,“请容许臣妾先告退。” 燕禧殿华丽的大门已在百步之外,玄凌道:“你不愿见蕴蓉?她虽小家子脾性……” “皇上,燕禧殿传来的这首曲子叫《莫愁歌》。”叶澜依冷冷出声。 “是。”怡人觑看着玄凌的神色,“这首曲子是梁武帝萧衍所作的《莫愁歌》,唱的是一位叫莫愁的女子。燕禧殿反反复复只唱这曲子……” 皇长子有些吃惊,握住她手讶异道:“我怎地听不出来?” “这首歌是歌姬用吴音所唱,皇上与殿下生长在京都,所以听不出来。儿臣幼时在吴越之地居住,所以能听得明白。宫中妃嫔多吴越人氏,想来是能听懂的。父皇若不信,大可问她们。” 玄凌利落挥手打断她的话,“不要再说了。” 丝竹盈耳,歌台暖响,都抵不过我此刻苍白的面色。燕禧殿中那些美丽动人的歌姬,将一丝丝危险与杀机调和成动听的炫耀与精美的享乐。 玄凌静静地伫立着,听着百步开外的乐声优雅而温柔地重复着重复着,歌颂着一个女子美好的一生,却也是被断送了的一生。他平静地问李长,“朕已命令宫中不许再提淑妃出宫旧事,是不是?” “是。”李长恭声答。 “胡氏好大的胆子!” “她爱听便听吧。前尘往事,放不下的人是臣妾。”我泪流满面,缓缓俯下身子,华美的长衣四散在地上,是一朵绚丽而冰凉的云霞,“皇上,不要责怪蕴蓉,终究是臣妾当年的错失。” 他伏下身拥我入怀,用他象征天子的金色覆盖我的冰凉,“谁的错皆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谁也不能无视天子权威。朕的话,是一言九鼎。” “李长,”他平视金碧辉煌的燕禧殿,“传旨六宫,太后垂危,庄敏夫人胡氏对上不思尽孝,对下不恤子媳,着降为正二品妃,无旨不得见朕。” 我死死拉住玄凌衣襟,求道:“皇上,不能在此时惩处蕴蓉了。太后病重,皇后已被禁足,蕴蓉好歹也是皇室亲族,太后素日钟爱之人。若此时惩治她,太后心里知道了必定不痛快。皇上不能不防着后宫人心**。” 玄凌微微屏息,似在平息着胸口暗涌的怒气。怡人亦劝,“父皇,即便胡母妃平素骄矜些,父皇也勿要动气伤了身子,一切等太后凤体大安后再说吧。” 玄凌拥着我起身,默然望向燕禧殿,眸色沉静。 三十、昨夜秋风入汉关 §§§三十、昨夜秋风入汉关时光潺湲而去,到了仲夏时分,蝉鸣鼓噪,天气越来越燥热,玄凌的脾气亦见长,前两日为了些许小事斥责了随侍的汪芬仪与穆良媛,连性子最温厚的福贵嫔亦被呵斥了几句,后宫不免人心惶惶。 李长在我面前诉苦时,刚因茶水稍热而被玄凌将茶水都泼在了身上。伴随圣驾数十年,李长大约也是头一回受这样的委屈,我只得好言抚慰。 蝉鸣一声接着一声,仿佛要刺破人的耳膜,花宜轻轻打着扇子,我心口烦恶,起身往后堂去午睡,吩咐道:“用粘竿将那些蝉都粘走,仪元殿前也是。” 如何可以不烦忧呢? 暮春时,赫赫的摩格大汗趁着万木复苏,水草肥美之时,自恃粮草充足,率二十万铁蹄自都城藏京直逼距上京只有八十里的“雁鸣关”。 落铁山是赫赫与大周北疆临界之地,而雁鸣关恰如一道铁锁屏障,一旦被赫赫冲破,旧都上京便如铁齿被断,连如今的京都中京亦会暴露在赫赫铁蹄骁勇之下。 如今赫赫摩格可汗乃英格之子,一向野心勃勃。这些年来厉兵秣马,不断吞并赫赫周遭的一些弱小部落,壮大自身。而玄凌这些年一直把精力放在西南战事上,力图收复疆土,后又为平定汝南王费了不少精力,难免对赫赫有所放松。因而赫赫大军率狼烟南下之时,雁鸣关将士不由乱了手脚抵抗不及。好容易勉强守住了雁鸣关,玄凌一怒之下派大周十五万大军远攻赫赫京都藏京,然而大周将士生长于富庶锦绣之地,不惯沙漠苦热,加之今年天气炎热难当,士兵中暑昏厥之人不少,尚未开战便已节节败退。 玄凌气急交加,不由大叹,“军中无可用之人,若是齐不迟尚在有多好!” 可惜齐不迟只有一个!大周多年来崇文薄武,朝中将才凋零,已是无可挽回之事。 国势危急,连太后亦跟着忧惧交加,再度牵动沉疴,终于在五月二十七那日崩于颐宁宫西殿,驾鹤仙去。 举国哀痛,太后送入梓宫那一日,孙姑姑触柱而亡,陪着太后一同去了。 玄凌痛不欲生,极尽孝道,为太后上谥号“昭成”,全号为“昭成孝肃和睿徽仁裕圣皇后”。先帝废皇后夏氏之后并无再立后,最后唯有昭成太后相伴同葬“献陵”。又命大臣隆重治丧,自己则着重服为太后戴孝,并辍朝一月不御正殿。 内忧外患,玄凌难免肝火旺盛。 丧仪之后,玄凌整个人瘦了一轮,嘴唇也因旺盛的内火干裂而焦灼。我不免心焦,端着煎了一早晨的莲心薄荷汤往仪元殿去。 案头奏折堆积如山,玄凌坐在蟠龙雕花大椅上,北窗下凉风带着树叶草木的清新自他面上拂过,那种郁结之气便如山雨欲来时的重重乌云凝在了他眉心,久久不肯散去。 他的声音有无限疲倦与疏懒,连眼皮亦懒得抬,随口道:“你来了。” 我款款温言道:“炖了些凉茶,与皇上静心平气的。” 他轻轻“嗯”一声,道:“搁在那里吧。” 向午时分,一缕艳阳从长窗里透进。夏日的暑气如温泉热汤,蓬蓬勃勃洒落下来,更教人觉得紧闭的殿内窒闷异常。 我索性打开长窗,顿觉视野开阔,所见之处,风动长林,满眼疏朗青碧,顿觉心胸畅然。 玄凌蹙一蹙眉,“关上窗,朕不喜欢听那风声。” 我清淡一笑,伸手在错金小盒子里蘸了些薄荷油为他轻轻揉搓太阳穴,“雁鸣关虽已风声鹤唳,但皇上天纵英明,自可呼风唤雨。”我柔声询问,“将帅的人选,皇上可还要更改么?” 他神色苦恼,“除了朕的姐夫驸马陈舜和抚远将军李成楠,再无他选。” 我试探着道:“皇上何不让六王与九王一试?听闻两位王爷还领着京城骁骑营的差使,还是有些担当的。” 他焦黄的面孔透出暗色的潮红,手指“笃笃”扣在桌上有沉闷的响声,迟疑道:“老九年轻未见过世面,老六么……”“他思量片刻,沉声道:“亲王不可握兵权,你忘了汝南王的旧事了么?” 我只得敛声,“臣妾不敢忘。” 他沉吟着道:“你兄长他……” 我心中一沉,忙道:“哥哥为着昔年之事身子坐下了病,他日夜想着为皇上尽力杀敌,奈何身子大不如前,他也是忧心如焚,眼下只好先在驸马手下历练,实在当不得大任。” 他点点头,颇有愧色,“当年你兄长之事,是朕莽撞了。嬛嬛,你怪不怪朕?” 若有愧意,何必到大敌当前之时才萌生?我蓦然想起哥哥昔日之言,“我即便有心报国,也只敢尽副将之责。若要在皇上手下保全满门平安,谁敢统帅万军领将帅之命?前事不敢追,我也只能如此了。” 我转瞬的沉思并未逃脱玄凌的目光,他再次追问,我眸光流婉,轻轻道:“臣妾想起了荣嫔,若非皇上宽厚,臣妾一早便容不下这慕容家余孽。” 他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这些事莫要再去想它了。”他抛出一卷奏折到我手中,闷声道:“你看看这个。” 我取过展开一看,不觉失色,“摩格要上京拜会皇上?” 玄凌“哼”了一声道:“他敢这样肆无忌惮,还不是因为在粮草充足之故。赫赫南下每每败于粮草不足,此次摩格早有准备,他厉兵秣马多年,蓄有不少粮草,又在雁鸣关外大肆收掠,才敢放出这等狼子野心。” 我心底一沉,急忙问:“他既粮草充足,此刻入京又意在何为?” “名为拜见,实为向朕夺取幽、云二州,又要朕每年封赏,以金银各三百万两,绸缎百万匹赏赐,而他只以劣马三十匹作为他每年贡礼,岂非可恶之极!” 我忿然道:“摩格这何尝是纳贡求赏,分明是要扫皇上颜面!他所要的赏赐乃是大周每年税供的三分其一,长久下去,大周根基自会动摇,皇上不可轻易答应。” 玄凌目色阴沉,闪烁着幽暗的火苗,“他是狮子大开口!只是封赏也罢了,但幽、云二州向来易守难攻,是何等兵家要地,朕怎会拱手相让!他现在攻至雁鸣关外,如此苛求一是为探大周虚实,二是借此出兵夺地,也好师出有名。胡虏蛮夷,难为他这样心思!” 我满心忧虑,试探着问:“皇上,他既敢如此前来,恐怕已有防范吧。” “在城外驻守两万精兵,说是扈从。朕原想不许,但京师已报有不少细作混进,一动不如一静,先静观其变。”玄凌冷笑一声,“太后新丧,人心不安,他此刻倒要来了。也好,他既敢来,朕就等着他。” 我不语,只是撩起袖子为他细细研着砚中墨汁,“摩格觊觎大周已久,如今粮草丰茂喂养着他数十万大军,虎视眈眈,咱们实在不能坐以待毙。” 玄凌长长叹了一口气,“朕何尝不知道,与赫赫铁骑相比,大周兵力并非不及。即便兵士中暑体弱,如有良将也非难事。只是眼下良将难求,戍边大将不过是苦撑局面,而兵士病倒之人又一日多于一日,难道真的是天不佑大周么?” 玄凌忧心的是国事,而我在国事之外又得多思虑一重家事,他只求良将勇兵,而我如何要避免哥哥成为炙手可热的良将,又能免去战祸连年。心中太多的牵绊与顾虑,将一副心肠逼得如此时手底墨汁一般漆黑,我侧首含着如烟笑意,“怎会?皇上是天子,上天不庇佑您还能庇佑谁?譬如那年时疫,皇上正一筹莫展,就有了温实初研习出治时疫的方子。中暑哪里是什么了不得的病,哪像那年的时疫那样难医治,说起来宫里一个接一个,染上了那么多,若无温太医的方子,可不知要赔上多少的人的性命了。到底温太医有心,后来把引起时疫的病症和解方都保留了下来……”我絮絮叨叨,似与他聊着家长里短,寒暖温凉。他只静静听着,手指比在案几上浅浅地一划又一划,似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日影在朱壁上渐渐淡了下去,那暗红的颜色浓郁地似要流淌下来,生生倒灌进眼睛里去。我暗暗想,若一个人若是杀红了眼,那眼睛可是这样的么?顺着日光的影迹,我的心绪随着蓝天越飞越高,满腹忧虑之余,我亦不免好奇,这位挥师雁鸣关的可汗摩格,会是个怎样的人物呢? 三十一、良心之外谁人知 摩格入京是在七月二十,中京最酷热的日子。玄凌不欲在京师与他相见,便借“避暑”之名,在西京太平行宫召见摩格。 天气一日日热起来,心中也一日烦胜一日。因着摩格入西京之事,宫中更多了几重压抑,即便在日色喷薄如金的日子,也隐隐含着山雨欲来的沉重与阴骘。德妃来看我时悄悄问我,“听说摩格入住行馆十来日了呢,皇上好吃好喝招待着,事无巨细周全得不得了,却一直推脱着不肯见,可是怎么回事?” 她目光有颇有探询之意,我连连摆手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能知道这些?姐姐别问我!” 德妃含着忧虑道:“你也不知道,我还能问谁呢?” 我笑一笑,“天意难测,谁知道呢。” 德妃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道:“皇上也不知怎么个意思,这几天躲在水绿南薰殿不肯出来,说是为太后新丧伤心,又中了暑气。嫔妃们去探望也不肯见,只叫滟嫔陪在里头,也不知是怎么个事。我想着,既是暑气,何不叫太医瞧瞧,今日问起来,说温大人也不在。” 我道:“温大人原是这样,要守着惠仪贵妃的梓宫忏罪,多少年了都这样子。” 德妃“哦”了一声,“也是,只是这回走得长,好些日子不见他了。皇上这样日夜和滟嫔在一起,也怕伤了身子。” 恰巧这一日玉隐、玉姚、玉娆皆在,玉隐素来是一人默默不出声的,玉娆抱了灵犀在膝头逗弄,玉隐忍不住皱眉道:“没了傅如吟,来了叶澜依,出身微贱不说,一样的狐媚惑主。太后新丧,皇上心里真有不痛快也该长姊陪着,何时轮到她了。” 我听一句烦一句,忍不住别过头连连皱眉,玉娆递过一杯茶笑道:“二姐润润喉,也不知二姐怎的,仿佛很不待见滟嫔的样子。” 玉隐秀眉轻扬,笑生生道:“我何时不待见她了。她是皇上的宠妾,我怎敢不待见?只是为长姊抱不平罢了。” 我轻轻咳了一声,抬一抬眼道:“这话说着就叫人伤心了。这里除了玉姚未嫁,玉娆是正妃之外,哪一个不是妾室?” 德妃忙笑着打圆场道:“话也不是这么说,妹妹是掌六宫之权的淑妃,从前除了皇后,谁有这等权威,在皇上心里何曾把妹妹当妾室来看。” 我含着一缕淡淡的笑意,护甲“笃笃”地敲在紫檀桌上,“名份所在,不敢僭越。我有自知之明,姐姐不必安慰我。” 玉隐两颊飞红,大是不好意思,只好喝了口茶掩饰过去。德妃叹息着道:“不怪隐妃要为你抱不平,六宫里眼下对滟嫔哪个不是怨言甚多。”她压低了声音,“皇上又不肯出来给个说法,摩格的事是一直这样拖着……” 玉娆抬头道:“听说那摩格也不急,找人陪着四处欣赏西京风舞,悠哉得很。”她难得地愁容满面,托腮道:“难为九郎在王府里气得发狠,国危当头,他自然急着效力沙场,只是递了好几次折子,皇上只是没有半句回话。” 德妃和声劝慰道:“九王还年轻,自然有他建功立业的机会。” 玉娆愁道:“我何尝不晓得,九郎也罢了,六哥的本事外人不说,咱们是知道的。” 玉隐猛一警醒,忙笑道:“你就不必往王爷脸上贴金了,他那三两三的本事不过是用在了骑马射箭上,哪里真能上阵杀敌,皇上知人善用,才不用王爷的。” 玉娆笑一笑,再不多言。众人正闷坐着喝茶,李长悄悄进来一拱手,喜滋滋道:“回娘娘的话,天大的好消息,真是天佑我大周,那些雁鸣关外的赫赫蛮夷不知怎地好些人发了时疫,一片连一片地倒下了,根本没法治住。那赫赫可汗急了,要急着求见皇上呢。” 唇角扬起淡淡的笑意,他终于急了。 德妃忙问:“皇上知道了么?” 李长笑得眯了眼,“这样的好消息,自当娘娘在时奴才才好去回,也好让娘娘帮着讨赏啊!” 我“扑哧”一笑,“你就油嘴滑舌的吧。” 德妃忙起身道:“妹妹有要事,我便先走了。” 我忙唤:“玉娆快替我送送德妃。” 玉娆忙出去了,玉隐跟着我进内更衣,眼见无旁人在,急道:“现在赫赫攻势稍退,但无论如何,长姊万不能让王爷去边关。沙场刀枪无眼不说,皇上忌惮王爷才华,这军功上汝南王可是前车之鉴……” 我颔首,沉声道:“我明白。” 行至水绿南薰殿外,只闻得四下静悄悄无声,安静得似无人一般。我正欲让守在外头的小内监进去通报,却听“吱呀”一声,一个光艳的影子一闪,却是滟嫔一脸倦容走了出来。 她抬头见我,微微屈身算是见礼,我忙扶住她,“叫你受委屈了。” 她“嗤”地一声算是笑,“的确,一天一天坐在椅子上不许动,不许说话,看他满心忧烦又发作不得,我的确是累。” 我轻轻颔首,“这个时候,皇上哪有心思宠幸嫔妃,叫你白担了罪名。” 她轻笑,眸中却冷冷地殊无笑意,“惯了。除了我,谁配担这样的罪名。” 我心中一酸,正欲说话,却听里头玄凌朗声笑道:“好!果真得了时疫,那是天大的好消息!” 我忙回头,却见李长也是一脸惊讶于不解。滟嫔淡淡看我一眼,道:“方才小厦子进去了。” 李长惊道:“奴才也是方才才得知的消息,小厦子那小东西怎么知道的?” 滟嫔正一正领子上的蜂花扣,低低道:“你小心些,小厦子是胡蕴蓉的人。” 我回过神来,笑一笑道:“李长,你赶紧进去伺候着吧。本宫乏了,先回去歇着。” 终于三日后晌午,玄凌设宴于太平行宫,招待远道而来的摩格。一早小允子便啧啧向我道:“听闻摩格可汗进贡了一只熊罴,据说很是凶猛呢。”他摇头道:“旁人进贡的多是金珠宝玉或是奇香绫罗,他倒好,进贡一只熊罴,可见蛮夷就是蛮夷。” 我闻言只是淡淡。 熊罴而已,会比人的杀心更可怕么? 无言间只是沉默画眉,细细的螺子黛一斛千金,化作如玉双颊上两道柳眉轻扬。数年生杀予夺间多了几许戾气,把双眉画得圆润些,才更显温和沉稳的宫妃气韵。 因太后新丧,即便宴会也不着艳色,披一件芙蓉金广袖长衣,织金芙蓉海棠沉醉于裙裾上,青翠翟凤自花间婉转探首。树树凤钗步摇横逸高髻间,在宝珠流光的瞬间,蓦然忆起昔年与玄清一同出游,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何等旖旎俏丽,比对着此刻铜镜中华丽的倒影,深觉时光深远,带走无限年华。 窗外夏花如锦,宜芙馆外一捧捧红艳荷花开得密密匝匝,与昔年并无差别,年年岁岁花相似,唯有人,被无法挽住的时光不知不觉侵蚀尽最初的容颜与心境。 今日宫宴,玄清亦要携玉隐出席,每每这样相见,他是否亦觉得我与那年的甄嬛,愈行愈远。 这样一想,不觉自己也感慨,心中萧索,手中比着的一支海水玉缀珠明凤簪亦兴味索然地放落下来,簪身搁在妆台上不过是轻微一响,槿汐已然察觉,她摒开众人,细心拣了一对飞燕垂珠耳坠配在我耳边,柔声道:“奴婢知道娘娘每每不愿与王爷在宫中相见,也知隐妃娘娘素日疑心颇重,娘娘如此心怀隐妃未必得知,若让她瞧见娘娘这般神情,恐怕又要生出嫌隙。”她停一停,似是叹息,“自从静妃离世,王爷待隐妃表面依旧如常和气,外人都道王爷夫妇恩爱,可是内里咱们都是知道的,玢儿一回两回说起来,王爷虽然每常在隐妃处过夜,可都是相对无言,表面功夫罢了。奴婢疑心着,王爷素昔聪明,恐怕是已经疑心静妃之死了。” 我沉沉一叹,愁眉深锁,“我何尝不知道这个?只是王爷既然隐忍不言,想必也是顾及甄家的颜面,何况玉隐也的确知错,这些年悉心照顾予澈,无微不至。她在王府中貌似风光,可你我皆知她人后孤苦。玉隐自小坎坷,难免言行过于谨慎多心,我也不忍过分苛责。王爷那里,我已让采葛多多劝说,毕竟他们夫妻的日子还长久,难道真要这样过下去么?” 槿汐颔首道:“奴婢知道娘娘一番苦心,也知娘娘百般回护隐妃的缘故。隐妃纵有过错,但有句话奴婢深感赞同。自隐妃而观,自然不希望娘娘再牵挂王爷,所以娘娘每有不乐她难免疑心。而宫中诸人观娘娘,自然觉得娘娘贵为淑妃,深得圣宠,不应会有种种憾事。奴婢明白娘娘人前强颜欢笑,心中深觉不忍。但奴婢还是要规劝娘娘一句,既然已经强颜欢颜,那么人后亦不要再露郁郁,宫中耳目众多,觊觎娘娘尊贵之**有人在,娘娘若能习惯以尊荣欢笑为自己面具,永不摘下,才能得保平安。” 我深深叹息,“槿汐,始终是你最肯明白我,提点我。身在宫闱,我的确不应该再忆起往事,徒添烦恼。” 槿汐温柔笑道:“不是不该忆起,奴婢知道娘娘毕生最欣悦是何时,若无当时,只怕娘娘过得更辛苦。奴婢只是觉得,喜怒皆为合时宜所发才能在宫中过得更安全、更稳当。”她为我整理好衣装,含笑道:“但请你能展颜一笑。” 纵使相逢应陌路,隔着深宫寂寂,这才是我与他最合时宜的归宿吧。对镜回眸,展颜露出最合淑妃姿仪的笑容,雍容温婉,合乎天家风范。只是那一瞬间,却暗暗惊了自己的心,我的如烟笑意,曾几何时,已有几分当年皇后的气韵。 三十二、九华帐里梦魂惊 缓缓步入设宴的翠云嘉荫堂时,玄凌已在,庄敏夫人拈扇半遮容颜,淡淡笑道:“果然是淑妃最尊贵,今日的场合也姗姗来迟.” 我只是礼节性地一笑,也不顾她,只朝玄凌娉婷施了一礼,“臣妾自知今日之宴甚是要紧,所以不敢草率前来,以免妆容不整,失了天家礼数。” 玄凌细细打量我片刻,颔首笑道:“很好。即便你素颜而来,亦不会失礼,只是今日这样打扮,更见雍容华贵。”他沉一沉声,握紧我的手指,“赫赫面前,断不能失了我天朝威仪。” 我轻盈一笑,神色舒展,“有皇上天威,赫赫断断不敢放肆。” 贞妃笑容绵软如三月叶尖的雨珠,诚挚道:“有皇上在,自然一切顺遂。”玄凌微微一笑,尚不及答话,庄敏夫已盈然上前,伸手为玄凌拂一拂衣冠,睨一眼贞妃道:“有皇上在,本就一切顺遂,贞妃这话多余了,好似眼下有什么不顺遂似的。” 贞妃微微发窘,正欲辩白,庄敏夫人“咯”地一笑,仰首望着玄凌,笑吟吟道:“表哥今日神气,叫蓉儿想起表哥当年接见四夷外臣时威震四海的样子,当时赫赫使臣伏地跪拜,如瞻神人,蓉儿至今还记得他们战战兢兢的样子呢。”她神色傲然,“赫赫蛮夷之人最是无知,表哥今日一定要好好晓以颜色。” 玄凌闻言欣悦,顾不上安慰贞妃,笑着牵过蕴蓉的手,“朕记得,当年你不过**岁而已……” 蕴蓉俏生生一笑,微红了面颊,“蓉儿当时虽然年幼,却已经深深为皇上气度风仪所折服。” 贞妃望一眼玄凌背影,不觉黯然,我忙看一眼她身边的桔梗,桔梗立时会意,轻轻一推贞妃手肘,贞妃方才回过神来,急忙掩饰好神色。德妃瞧不过眼,轻轻向我耳语道:“她越来越倨傲,他日若成皇后,如何了得?”说罢不免微含忧色,望向贵妃。自皇后一事,德妃深服贵妃心胸沉稳,此时深虑蕴蓉骄倨,不免有向贵妃探询之意。贵妃恍若未觉,只是含了一缕似笑非笑之意,端坐安之若素。 片刻,ru母们领了帝姬与皇子进殿,各自在嫔妃身边坐了,贞妃看见予沛,神色才稍露欢欣。我望着在玄凌身边一袭浅粉鸾衣、俏语生生的蕴蓉,再看一眼风鬟雨颜,素衣微凉的贞妃,心下亦觉凄恻。贵妃微微摇首,告了身上不耐烦不耐久坐,便告辞离去。 玄凌怜她素日多病,亦肯体恤,道:“淑妃在便可。”便让温仪陪着回宫去。 蕴蓉本立于玄凌身边说话,此时见贵妃起身,笑着道:“表哥只听我说话,也不管我乏不乏。”说着极自然地便往贵妃的空席上一坐,侧首吩咐宫女道:“本宫乏了,再换一杯茶来。” 自皇后幽禁,玄凌身边便不再设皇后宝座,宫中地位最尊者乃是端贵妃,一向按座,都以东尊于西之例,贵妃之座设于御座东侧,而淑妃之座设于御座西侧,以示贵妃为四妃之首。此刻贵妃尚未出殿,胡蕴蓉便旁若无人一般往贵妃座位上一坐,登时人人色变,只噤口不言而已。 贵妃行至殿门前,恰巧温仪帝姬闻得动静回首,不由变了颜色。温仪是几位帝姬中性情最温和安静的,又素得贵妃调教,性子极沉稳,虽才十余岁年纪,却举止沉静,轻易不露喜怒之色。此时她见胡蕴蓉这般骄嚣,忍不住急道:“庄敏夫人,那是母妃之座。” 温仪想是心疼贵妃,不喜胡蕴蓉,心急之下连“母妃”也忘了称呼,直呼其封号“庄敏夫人”。这一唤,连欣妃亦按捺不住,脱口道:“夫人乃从一品,不应坐正一品贵妃之位,以免失了上下之数。” 胡蕴蓉也不理底下议论纷纷,只侧了如花娇颜,衔了天真娇纵的笑意,偏着头道,“表哥,我可站得累了,若要坐远些,又怕不能和表哥说话了。” 她的言语极亲密温柔,叫人难以拒绝。玄凌一时踌躇,只望着贵妃的身影,微露询问之色。众人立时安静下来,只把目光凝在贵妃身上,看她如何应对着占位之辱。性直如欣妃,早已露出期盼之色,只盼贵妃以后宫最尊之身份弹压日益骄矜的胡蕴蓉。 端贵妃缓缓转身,只以清冷目光缓缓扫了胡蕴蓉一眼,恍若事不关己一般,牵过温仪之手,温言道:“良玉,随母妃回去吧。”温仪到底少年心性,虽然温顺答应,清淡眉宇间仍露出烦忧之色,端贵妃转眼瞧见,语气愈加温和,“良玉,凡事不可急躁轻浮,以免失了分寸。今**言语毛躁了,母妃要罚你看着炉子用文火炖药三个时辰,以平息你心头浮躁之气。” 温仪思忖片刻,红了脸心悦诚服地答了“是”,母女二人且言且行,渐渐走远了。 殿中极安静,有些年轻的嫔妃揣度着贵妃言行,不觉对胡蕴蓉露出敬畏的神气,愈发不敢多言,我念着贵妃的几句话,心下释然。大约是天气热,胡蕴蓉已经面红耳赤,向着拿眼觑她的玄凌撇嘴道:“表哥你瞧,贵妃也不说什么呢。” 底下玄清“噗嗤”一笑,闲闲摇着一柄水墨折扇道:“夫人一言,让清想起昨日玉隐教导幼子时讲的‘掩耳盗铃’的故事,不知夫人可听说过?” 胡蕴蓉眉心一蹙,隐有怒气升腾,好容易忍耐住了,只别过脸去不理他,玉隐在旁掩口笑道:“王爷说笑了,夫人博学,怎会不如区区幼童。” 玄清摇一摇头道:“贵妃为人端方,宫中无有不敬服者,想来夫人也为此敬慕贵妃,所以喜欢贵妃之物。”他似与玄凌玩笑,“如此,皇兄大可把披香殿与燕禧殿换一换,让夫人称心如意。” 贵妃不喜奢华,披香殿十年如一日地简素,而胡蕴蓉擅宠,燕禧殿之物素以奢华名贵见称。胡蕴蓉闻言不由连连冷笑,“六表哥难得肯这样体贴我,否则我总以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呢。”她柳眉一扬,语气更锐,“更难得六表哥苦心诗书这么多年,想来摆夷这样偏远蛮夷之地,也教不得六表哥‘掩耳盗铃’这样的故事。” 话一出口,玄清尚自微笑,玉隐已被刺痛心结,倏然苍白了脸色。玄凌微微一笑,似是嗔怪幼儿一般,向蕴蓉道:“坐便坐着吧,还未喝酒就先说胡话了。”说罢又向玄清一笑,“你知道蕴蓉一向被晋康翁主宠坏了,难免娇气,你别与她计较。” 玄清一笑置之,“贵妃娘娘如此大度,清自当效仿,怎会与夫人计较?” 玄凌微微颔首,李长在侧轻声道:“皇上,摩格可汗已在殿外候着了……” 玄凌正色道:“宣他进来吧。” 李长忙行至殿门前,扬声道:“宣摩格可汗觐见——” 话音未落,已听得皮靴匝地声“隆隆”有力不断近前,玄凌微有不快之色,胡蕴蓉蹙眉道:“无人教他面圣之时行礼举止么?如此大声也不怕惊了圣驾?” 我心中暗惊,在禁宫中仍如此无礼,这摩格可汗不知究竟是何等样人物? 心中正自好奇,只见一个身量魁梧的男子已然昂首傲然迈进。他着一身枣红色金线密织赫赫王服,虬髯掩映下的面庞极富棱角,剑眉横张飞逸,一双黑沉沉眸子深邃如不见底,整个人浑如一把利剑,寒光迫人。 我轻轻深吸一口凉,只觉那股凉气如寒冰利锥一般生生破开五脏六腑,切破心肺,那样惊骇。 我至死也不会忘记,即便多了几许虬髯,摩格的这张脸,正与当年辉山上那名男子一模一样,断无二致。 我内心震惊到无以复加,急忙掩饰好神色,目光却不由自主向玄清看去。我惶惑的视线正对上玄清关切的眼神,他微一颔首,伸手握住玉隐之手同置于案上。玉隐即刻会意,微微含笑示意于我,我微一转念,即刻神色如常,稳稳端坐。 摩格阔步入殿,双目直视宝座之上的玄凌,不屑旁顾,更无任何谦卑之色。他身旁一位赫赫使者躬身道:“我可汗入周,特来拜会大周皇帝。” 摩格微微一笑,既不行礼,亦不屈膝,只双手抱拳一拱,算是行礼。 纵然玄凌有心忍耐,见摩格如此,亦不由作色。胡蕴蓉素来心高气傲,怎容得摩格在殿上对玄凌无礼,不觉勃然大怒,登时起身道:“赫赫既来觐见,怎不按大周规矩行礼面见圣上,更不出言请安,实在大胆!” 蕴蓉一袭深红色翟凤出云礼服,虽则动怒,但满身金饰摇曳,更见明艳华贵。摩格毫不动气,只含了戏谑的笑意,以赫赫语朗声向蕴蓉说了一句。 在座妃嫔并无人懂得赫赫语,不由面面相觑。蕴蓉亦不知摩格说了什么话,只见他满脸戏谑,知道不是好话,窘迫之下,更是勃然大怒。 赫赫使者不怀好意地一笑,拱手以汉语道:“娘娘无需动怒。方才娘娘责怪我可汗不以中原礼数相见,更无问候之语。其实是我可汗深虑大周皇帝不懂赫赫之语,所以只以行动抱拳相见。”他停一停,嘴角略含讥讽之色,“素闻淑妃娘娘掌后宫之权,因聪慧干练深得大周皇帝宠爱,原来竟不明白这个道理。” 德妃闻言悄悄掩口而笑,方知赫赫使者见胡蕴蓉衣饰华贵,又坐于玄凌身侧最尊贵之位,误以为蕴蓉便是淑妃。蕴蓉欲辩又觉不屑,只得含怒坐下,一言不发。摩格大约能听懂汉语,见使者称呼蕴蓉为“淑妃”,眉心一动,轻轻摇首,不觉目光渐移向四周打量。须臾,他目光一凛,似是不信,凝神思索片刻,又细细在我面上打量几回,唇角微微一扬,伸手按住自己金丝纹海东青腰带上一把七宝匕首。 我心中一动,知他已经认出我,心中默然一叹,劫数要来,果然是不能躲避的。于是亦不以目光躲避,只坦然含笑,仿若无事人一般。 他眸中精光一闪,复又如常,只含笑看着玄凌。此时译官虽然在旁,却深怕落实了胡蕴蓉“不识礼数”之名,不敢多言一句将摩格原话说与胡蕴蓉知晓。 玄凌伸手握一握我的手,背过身吩咐蕴蓉道:“你不必近身伺候朕,回到自己座上去罢。” 蕴蓉微一咬唇,起身回到自己座中,揽过和睦入怀,恨恨不再言语。 我晓得玄凌心意,起身端起一杯葡萄美酒缓缓行至摩格身前,他以为我上前敬酒,轻嗤一声,正要伸手接过。我蓦然将手一缩,将一杯上好的葡萄酒缓缓浇在摩格身前空地之上,含笑将空空如也的杯底示与他看,方才退开两步。 摩格微眯双眼,眸中凝起一缕寒光,冷冷以汉语道:“汉人祭祀死者时才以酒浇地,你在诅咒本汗?” 我含了一缕端庄笑意,缓缓道:“不意可汗汉语说得如此精妙,真叫本宫赞服!”我见他眸中怒气未消,只冷冷横一眼玄清,心中一凛,如常笑道:“可汗误会了,本宫并非以此诅咒王爷,而是以贵宾之礼迎接王爷。”我拿过青瓷琢莲花凤首酒壶,满满斟了一杯艳红葡萄酒,端然道:“可汗乃是天朝贵宾,又是第一次入朝觐见我大周天子,我朝上至皇上,下至黎民,无有不欢迎者。所以为感贵宾到来,这第一杯酒便是要谢皇天后土引来佳可之喜。” 他轻哼一声,目光冷冷逡巡在我面上,口中之音不辨喜怒之情,“此话太过牵强。” 我展颜一笑,温言道:“本宫之行惹来可汗疑心,以言语辩白也不足以使可汗释怀,何况可汗方才见我皇上之时一言不发只是拱手为礼,又以赫赫之语与我等终日只处于后宫的小小女子交谈,难怪惹来庄敏夫人不快。本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不过是小女子心胸,想可汗乃是胸怀宽广之人必不会是以方才之举为难我们吧?” 摩格沉默片刻,唇角微微一扬,“淑妃伶牙俐齿,口若悬河,一点也不像终日处于后宫足不出户之人。” 我微微欠身,容色平静无波,“可汗过奖,本宫才疏学浅,略有所懂也是皇上偶然指点,怎敢担当可汗如此赞许。” 他意味深长地朝我一笑,略带责备口吻向那使者道:“这位才是大周淑妃,方才怎的胡乱认人。” 那使者满面通红,连连躬身自责,我只淡然一笑,“可汗不必过责,每常大周与赫赫来往不过是互市交易,多日来又兵戎相见,本是兄弟之邦却多见杀戮,难免彼此不熟。若今日因可汗到来我使赫赫与大周能够彼此和睦相处,两邦情厚,不分彼此,自然日后少误会而多亲厚,黎民也会因此得福了。” 我盈然回身,将手中酒盏交与满面微笑的玄凌手中,他朝我微一颔首,举杯向摩格道:“淑妃所言正是朕心所想,请可汗满饮此杯,以尽今日相见之欢。” 我转身回座,举袖饮尽一杯,暗暗拭去满手冷汗,云袖拂落,依旧是含笑之态,落落大方。 摩格满饮一杯,再以汉语相敬,“祝大周皇帝万福永寿。”停一停又道:“福履绥之,寿考绵鸿。” 我暗暗心惊,摩格所祝祷之言乃是《诗经》之句,可见其深通汉地文化,如此深心,恐怕不止仰慕汉学而已,狼子野心,竟可怖至此。我不自禁地望向玄凌,他神色不动,只笑赞道:“可汗似乎很喜《诗经》,朕的六弟清河王最通诗书风雅之事,可汗有空可与他多多切磋。” 三十三、且插梅花醉洛阳 摩格浓眉一轩,向玄清笑道:“故人许久不见。” 玄清淡然而笑,“可汗风采依旧。” 摩格扬一扬眉,击掌三下,唤道:“来人!” 有侍从以锦盒奉上一串九连玉环,那九只玉环环环相连,玉色温润光泽,奉在红绒锦盒中有莹然光泽,的确是连城之物,连见惯美玉的宫中嫔妃,亦莫不连连称叹! 摩格语气和顺,“赫赫本不产玉,本汗多年前曾得一九连玉环,听闻乃西域采玉工匠费尽千辛万苦才得这一美玉,又费尽无数心思才琢成此环,环环相扣,巧夺天工。但本汗又听闻此环可解,闻说中原多智者,能否请大周皇帝为本汗解开这九连玉环。” 玄凌一笑置之,“甚好,可拿到堂下请诸臣遍观,谁可解开,朕自有重赏。” 李长躬身接过出殿,玄凌唤上歌舞,一时宾主觥筹往来,莫不欢颜,一副升平景象。 大约半个时辰,李长复又进殿,神色微微凝重,略显窘色。玄凌一眼瞥见,已生了不悦之意,问道:“无人可解么?” 李长低头答道:“诸臣皆言此环天生如此,无法可解。” 玄凌凝神细看,道:“给诸王瞧瞧。” 李长复又行至诸王身前,岐山王细观良久,“嗐”地一声拍了下大腿,向李长挥手道:“去去,本王看的眼都花了,给六王瞧瞧去。” 玄清接过看了片刻,眸中一动,只向玄凌笑道:“臣弟不知。”玄汾亦摆手道:“臣弟向来不喜金玉之物,不懂这些。” 玄凌微一沉吟,温和唤我:“淑妃。”他这一唤,颇有期许嘱托之意,我接过九连玉环细细观赏,果然天衣无缝,然而,也并非无法可解。我正沉吟,转眼瞥见胡蕴蓉冷淡神色,暗忖今日风头太过已得罪胡蕴蓉,且方才玄清神色,他未必不知如何解法。他不欲多言,我又何必多说,引得旁人注目。 我轻轻一叹,作不死不得其解状,垂首道:“臣妾无能。” 玄凌掩饰好失望之色,不疾不徐道:“无妨。” 席间一阵寂静,人人屏息凝神,除却摩格含笑轻蔑之色,殿中唯觉胶凝沉闷。赫赫使者得意笑道:“原来大周多智者之说只是误传罢了,倒叫咱们信以为真了。” 听闻他如此羞辱大周,我耳后如烧,只是顾忌身份,不欲再多有言行。正为难间,却见身边胧月忽闪着一双大眼睛,双手握拳,只是苦于毫无头绪,只得咬唇思索不已。我捏一捏她手心,伸手拢她在怀中,仿若无意一般摘下仙台髻上一枚玉簪,轻轻往案上一击,便向胧月眨一眨眼睛,随即又低首仿佛苦思模样。 胧月凝神看我动作,侧首一想,不觉笑生两颊,忽地脱开我怀抱,朗朗笑道:“父皇,女儿有一法子,或许可解。” 玄凌笑意中微有无奈,“连朝中官员亦不得其法,你一小小女儿家有什么办法?” 胧月明眸如宝珠熠熠,娇声道:“女儿年幼无知,即便想错了法子也不会贻笑大方,父皇不如让女儿一试。” 玄凌略一思忖,道:“也好。” 胧月向花宜耳语几句,花宜即刻取来一把小锤子放到她手中,胧月举起小锤子,想了想又有些举棋不定,不免像我看来。我只含笑鼓励似的向她点点头,胧月再不犹疑,举起锤子便砸了下去。 九连玉环应声而碎,断成数截。胧月雀跃而笑,“父皇,我解开了。” 玄凌满意而笑,抚她脸颊道:“绾绾最得朕心。” 她笑靥如花,向摩格骄傲道:“你无需赞孤聪明,这法子大周子民人人皆知,只是不屑告诉你罢了。以后再求解法,不要再出这样简单的题目。” 赫赫使者瞠目结舌,惊道:“你……你……这九连玉环价值连城。” 胧月仰首道:“那又如何?你只求解开之法,并未说要不伤这玉环。”她停一停,傲然道:“何况你所说连城之物,孤自幼看惯得多,何必为一玉环失了使臣气度,叫人觉得赫赫小气。” 摩格双眸微抬,冷冷道:“即便你司空见惯,但此乃赫赫国宝,你损我国宝,又当何解?” 德妃见摩格口气不善,忙起身道:“帝姬年幼,也是无心之举……” 我盈然一笑,按住德妃,笑道:“恭喜可汗,帝姬善举,倒是能为赫赫带来祥和之气呢。” 他不屑一顾,冷笑道:“淑妃很会强词夺理。” 我温然摆首,拈起碎环徐徐道:“方才听可汗所言,这玉环是费尽无数人性命所得,玉乃阴盛之物,又损人命伤阴骘,可汗以此为国宝,大是不祥,也显得可汗枉顾人命,妄为人君。帝姬砸碎此物,倒是破解了阴骘之气,为赫赫带来祥瑞。” 贞妃温然笑道:“玉碎可汗难免不快,臣妾有个法子,可命宫中巧匠以赤金镶嵌玉环,做成金镶玉环,金主阳气,可缓玉之阴气,金玉相间乃富贵祥和之兆。” 玄凌闻言颔首,“贞妃所言甚好。” 我转首看着摩格,“玉碎尚能修复,如两国交恶难免战乱,何不也如金镶玉之法化干戈为玉帛,不知可汗是否愿意呢?” 摩格啜一口杯中美酒,凝视胧月须臾,问道:“这是……” 玄凌眼中尽是疼爱之色,道:“是朕第三女胧月帝姬,幼女无知,叫可汗见笑了。”说罢柔声向胧月道:“回你母妃身边吧。” 胧月欢快答了声“是”,随即立于德妃身畔,德妃甚是喜悦,连连抚着她额头,满面欣慰。 摩格拱手问道:“是这位德妃娘娘之女?” 玄凌随口笑道:“胧月乃淑妃长女,只是养在德妃膝下。” 摩格瞥我一眼,似是向玄凌赞许,“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女,本汗倒是极喜欢这位帝姬的聪慧。”他说着招一招手,一名侍从递上一枚雕镂海东青的金圆,以绿松石串成颈链,十分别致夺目,他笑,“一点心意,向胧月帝姬聊表寸心。” 胧月只是立于德妃身边,也不多看一眼,甚是矜持。玄凌含笑向她颔首,示意可以收下,胧月这才起身离席,双手接过,一福为礼,应对得体。 玄凌颐然而笑,极是满意,与摩格又连连饮了几杯,摩格道:“皇帝的帝姬真是出色,本汗的女儿哥哥都比不上。”玄凌正欲谦虚几句,摩格目光向旁一扫,“这几位都是皇帝的儿子吧?只有四位?” 宫中皇子不多,除皇长子已成年之外,其余三位皆还年幼,赫赫使者掩口笑道:“我可汗有十一位王子,个个骁勇善战,日后有机会还想与贵国皇子多多切磋。” 他言下之意是在讥刺玄凌子嗣不多了,玄凌不恼不怒,只是缓缓笑道:“等朕的皇子长成,恐怕可汗之子已过壮年,朕岂非胜之不武,可汗客气了。” 摩格呵呵一笑,抱拳道:“皇帝不笑本汗以多胜少就是了。” 这话未免露骨,胡蕴蓉板起脸孔低声斥道:“宫中牲畜才生这样多呢。”想一想亦觉不雅,便转脸不顾。 我盈然笑道:“可汗说笑了,天下子民皆是皇上之子,可汗不笑咱们以多胜少就是了。” 摩格唇角的笑纹渐次深下去,“依淑妃所言,以十万蝼蚁挡一猛兽,皇帝以为如何?” 玄凌正欲回答,却见小厦子捧酒上前,一时也不多言,只是任由小厦子捧了新酒上来,换成一杯色泽泛橙的“柑橙香”。玄凌微显喜色,随即如常吩咐道:“好了,下去吧。”他眸中精光一轮,露出几分鹰隼般厉色,面上却依旧是那样闲闲适意的样子,“猛兽有猛兽之力,蝼蚁有蝼蚁之慧,可汗以为一定能定输赢么?” “眼下蝼蚁仿佛节节败退?” “以退为进,想必可汗读过兵书。” “本汗也想如此揣测,只是别是信口开河才好。” “可汗取笑,朕为天子,一言九鼎。” “听闻龙生九子,上天之子未必只有一个。” 玄凌闻言微露欣喜之色,“既然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大周与赫赫本为兄弟之邦,更要互为和睦,以保两邦安宁。”玄凌停一停,“听闻赫赫大军在雁鸣关外得了些小疫病,兵马在外,医药怕是不足。大周十余年前也闹过疫病,费了许多力气才治好的,因而倒也些秘方。可汗若有需要,朕倒可命人去找一找。” 摩格微眯了双眼,“是么?多谢皇帝好意,本汗自己派人去找就是。” 玄凌笑呵呵道:“也好。只是这些医士云游四海,方子随身带着。朕派人去找也需两三个月,但愿可汗一切顺利。” 摩格将杯子往案几上重重一搁,我不免一惊,只冷眼看他意欲如何。却见他一个衣着华贵的内侍从外进来,附耳低声说了几句。摩格的目光越来越冷,那种寒意凝成一把把利刃,几乎要刺穿人一般。玄凌恍若未觉,只是吩咐了上歌舞百戏,正是一曲西域风情的《胡旋舞》,领舞的少女年轻得如开在枝头含苞的花,嫩得能滴出水来,只见她两袖翩翩飞舞如蝶,几乎能迷了人的眼睛。若不顾眼前暗潮汹涌,真当是玉树琼萝,万丈繁华的太平景年。 三十四、恼乱层波横一寸 一曲舞罢,摩格重重地击掌喝彩,沉声道:“舞得好!”那声音瓮瓮的,不像是赞赏,反而像憋了一股锐气一般。我举眸正对上玄清疑惑的目光,便扶着槿汐的手悄悄出去更衣。 逐渐离歌舞声远了,我行至僻冷的松涛轩,见李长也撇了人跟来,见四下无人,我才立定了问道:“怎么了?” 李长忙回禀道:“皇上派了驸马爷和赫赫大军驻守对峙,那边厢派郡马爷和李成楠领人突袭赫赫粮草大军,虽然风势突转未能毁了他们所有粮草,但也烧了大半。少了粮草,赫赫士兵又纷纷染上时疫,奴才瞧那摩格还怎么横!” 我叹道:“是好消息!可是你没见是小厦子先得的消息么?是怎么回事?” 李长一苦着脸,脸上的皱纹便更显得深,他垂头丧气的,也不敢说话,只一味叹气。槿汐忙捅一捅他,劝道:“有什么说不得的,都成这份上了,兴许娘娘能给你拿些主意。” 李长叹着长气道:“自从年下小厦子便不大安分,奴才也想着法子弹压了他,谁知那小犊子搭上了庄敏夫人那边,成了庄敏夫人的心腹。庄敏夫人是什么身份,那小犊子又年轻机灵,很会瞧颜色行事,极得皇上欢心,皇上十分宠信他,如今连这等机密事都是吩咐了小厦子守着消息,奴才后来才得知的。。” 我温言安慰道:“怎么会,皇上自小是你看着长大的,与你是什么情分,怎会冷落了你。” 李长别过身去拭一拭眼角,道:“奴才年老不中用了,皇上嫌奴才办事不力也是情理之中。只是那小厦子一味巴结着庄敏夫人盯着皇后之位,奴才真怕娘娘您……” 我笑着拍一拍他的手,“不怕。她想当皇后那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事,至于你,别急着,小厦子顶多是个年轻机灵,可他没见过大世面,凡事急躁不稳当,皇上身边少不得你。你且安心回去,本宫更衣完了就回去。” 李长忙点着头回去,我扶着槿汐的手坐着,听着窗外风过松涛似拍着大lang一般,心中喜忧参半,像大风吹乱了书页似的,一阵乱过一阵。 半晌,我轻轻叹了口气,道:“回去吧,今儿这日子不能出来久了。” 槿汐为我整一整裙角,陪笑道:“娘娘喜也愁,忧也愁,不知到什么时候这愁才算个头。” 我忍不住笑道:“债多了不愁,那愁多了也不怕,我不过是闲来无事白操心罢了。”说罢扶着她手便向外去。出了松涛轩便是一大片松林,只听得松涛阵阵,偶尔有不知名的鸟雀滴沥宛转几声,闲花幽草肆意生长,更显幽静。翠色沉沉的松林之后隐约露出桐花台一角,我凝眸片刻,正要转身离去,忽地对上一双深邃眼眸,心中蓦然一惊,不觉倒退了两步,脱口道:“王爷。” 他本能地伸出手想要搀住我不要滑倒,槿汐一个手快忙扶住了我,欠身道:“王爷万福。” 他的手空空地伸在那儿,似一个寂寞的不完整的形状。他尴尬地缩回手,问道:“我看见皇兄和摩格的神色都有些不对,小厦子又有些鬼鬼祟祟的,是什么事情?” 我拣要紧的和他说了,他略略点头,忽然迫视着我道:“有一件事我想了很久,一直想来问问你。”他的声音像是从喉腔里逼出来的,低低问道:“静娴是怎么死的?” 我心口猛地一沉,似是被千斤重石用力坠了下去。他是那样叶落知秋的聪明人,一旦问出口,必然是已经知道了什么。我望着他清澈如水的目光,竟不敢再看,只得避开他的视线,轻轻道:“那**也在,你应该知道是静娴误食了慕容赤芍下的毒药。” 他的声音极轻,听在我耳中却如雷震一般,“如果我疑心是旁人呢?” 我立时警觉,脱口问道:“谁?” 他看着我,静默半晌,低声道:“是一个与你与我都至亲的人。” 我几乎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忙分辩道:“不是玉隐!” 他唇角的笑意有几分惨淡,“你也想到是她!” 我悚然一惊,“她是你的枕边人,你不可这样疑心她!” 他别过头去,声线发硬,“静娴死后,我听玢儿悄悄安慰玉隐,劝她不要再多梦自己吓自己。玉隐在怕什么?静娴是予澈的母亲,我不能让她死得不明不白。”他握住我的手腕,“嬛儿,你那么聪敏,你一定知道什么。我但求你告诉我一个明白。” 我摇头,步摇垂下的赤金丝珍珠流苏一下一下扫在颊边,像是**辣地扇着自己的耳光,“我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是荣嫔误杀了静娴,与他人无关。” 他不语,片刻方道:“你为什么不看着我的眼睛说这样的话。” 我猛地仰起脸,迫视着他的目光,直直要看到他眼底去。他那样清朗的目光,和从前并无半分区别,我心中酸楚得要沁出血来,我几乎要怨玉隐了,怨她的种种行事逼得我再度要向玄清吐出谎言。可是她,她终究是我的妹妹。我扬一扬头,生生忍住眼角要滑落的泪珠,一字一字道:“你若要来问我,我只能拿咱们这么久的情分来告诉你,你不能怀疑一个爱你那么多年的女人。” 手上的动作太大,宽大的衣袖倏地滑落,露出一截雪藕似的臂膀,腕上赫然一串红珊瑚手钏,正是我封妃那日他赠与我的。掌上珊瑚怜不得,却教移作上阳花。我的心口一瞬间被刺痛,怔怔落下泪来。 他盯着我的臂上的手钏,亦伤感难言。片刻,他放开我的手,哑声道:“我明白了。只是你再维护她,也不能拿咱们的情分做誓。” 我别过头轻轻拭去泪痕,低低道:“无论怎样都好,玉隐待你的心是没有错的。” 他缓缓吁出一口气,“但愿如此。我也不希望你的妹妹是这样的人,只愿是我多心猜错吧。” 我沉默半晌,心中想着翠云嘉荫堂内的情状,不无担心地问道:“那个摩格,我没有认错的话,就是当年辉山……” 他以眼神止住我的话,略略点了点头。我心下惶然,咬一咬唇道:“他似乎,认出了我……” 玄清微微沉吟,道:“他不敢。” 我正欲再说,却见一抹娇丽身影遥遥逼近,仔细一看,却见缓步上前沉着嗓子道:“长姊放心,王爷已娶我为侧妃,摩格即便有这个胆子,咱们自然也能推翻了不算。”她紧紧握住玄清的手,似是害怕失去一般,柔声问:“王爷说是不是?” 玄清略略点头,只望着远处出神。玉隐警觉地盯了我两眼,小心翼翼地藏好眼中的戒备神色,温言软语向他道:“王爷怎么一个人出来了,叫妾身好是担心。若是有什么话要与长姊说,妾身在一边守着也好些。”她低柔道:“宫中闲人闲话多,王爷不顾忌自身,也得顾忌着长姊。” 玄清“嗯”了一声,“这些话你这些年劝我甚多。若非要事,我也不敢打扰淑妃。”又问:“你怎么紧跟着出来了?” 玉隐忙低首陪笑道:“外头太阳晒,妾身怕王爷喝了酒出来中了暑气,所以心里放不下。等下妾身吩咐玢儿去做些青梅羹醒醒酒。”她笑向我道:“王爷每每喝醉总要喝青梅羹解酒,若是皇上在长姊那里醉了,长姊也该做个青梅羹,既清口又不腻胃。” 我不知该怎么接口才好,槿汐忙替我答道:“多谢隐妃告知。” 玉隐又笑吟吟道:“其实青梅羹对皇上也未必有用,酒不醉人人自醉,皇上醉在长姊宫里,何止是因为酒呢。” 我耳后根突突地跳着,简直不知该如何自处才好,更不知该如何应对。玄清终于忍不住开口,“玉隐,你今日多口了。” 玉隐撒娇似的一笑,牵着他的衣袖摇了几下,婉声道:“我和长姊玩笑呢,王爷勿要见怪才好。” 她与他这样亲密地言语,我只觉得自己身在尴尬之地,本是个多余之人。只得悄悄扯一扯槿汐的衣袖,示意离去。 绕过松涛轩,才转几步,豁地察觉不远处的松树后有一个魁梧的身影,不觉惊得停住了脚步。 我正待问“是谁?”却听一阵朗朗笑声,那人击掌自林后步出,声若洪钟,“你们三人真当是好笑!” 这话如惊雷一般炸在我耳边。我定睛一看,眼前“轰”地一黑,不是摩格是谁? 我的脸色一定是苍白了,心口剧烈地跳动着,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喉咙口蹿出来一般。松林郁郁遮天,偶尔有游鱼样的日光从树枝的缝隙里漏出来也失去了固有的灼热的温度,似映照在千年寒冰上,与此刻的我一样只觉手足生寒,连背心滑落的汗珠也似一颗颗滚圆的冰珠滚过,激起一身寒栗。 然而,即便再心慌,我终究半含了笑意颔首为礼,半是玩笑道:“可汗怎的逃席了,还爱躲着鬼鬼祟祟地偷看,大失一国之主的风范啊。” 他捋一捋胡须,慢条斯理道:“本汗只是怕了惊了一场好戏,怎舍得出声打断呢?” “人在戏中,可汗看别人时,未知别人也在看可汗呢。” 他眸色乌沉如墨,不辨喜怒,“本汗只是在玩味,戏子还是从前那几个,只是演的戏码不同了。清河王身边那个女人以前只是你的侍女,如今飞上枝头变凤凰。你原与他亲密如夫妻,转眼却成了他的嫂子,成了宫中最炙手可热的淑妃。”他拿目光瞟着我,“我看你胆子倒是大得很,敢和皇帝的亲弟弟私通,当真叫本汗对你这位淑妃娘娘佩服至极。” 他话语中的轻蔑之情丝毫不加掩饰,我按捺住心头怒气,“恕本宫不懂得可汗的话。只不过可汗可知道时移世易这句话?譬如赫赫大军再铁骑无敌,也抵不过天灾**之事吧。” 他双眼微眯,那冷冷的目光似要噬人一般,“你不怕我将当年之事告诉皇帝?” 我摘下紫萝上一朵小花拈着把玩,“怕?本宫怕当年本宫的妹妹玉隐与清河王同游之事被人知晓么?他们情投意合,早已结为夫妻。可汗若要告诉皇上,皇上也只当佳话来听。反而又要疑心可汗是如何知晓这些事的,是怎样只身混入大周呢?皇上若知道了,一个不高兴不去找神医了,只怕赫赫将士的时疫不知要到哪一年才见好呢。可汗是聪明人,自然不会拿数十万将士的性命开玩笑的。” 他负手而立,微张的眼角迸出几许怒意,他冷笑道:“你以为本汗会受你们皇帝的威胁?他偷烧我大军粮草,手段太卑鄙!” 我盈然一笑,“可汗果真是醉了,竟然忘了兵不厌诈这一说。”我瞥他一眼,“可汗固然生气,可本宫觉得可汗是有大胸襟之人,必然不肯露出颜色来让皇上瞧见。本宫也劝可汗一句,如是借酒出来消气散心的,那么也请快些回去,免得皇上起疑。” 他冷眼瞧着我,“你以为本汗会怕?” 我微微而笑,“可汗是聪明人,自然懂得趋利避害,本宫不过是多嘴提醒一句罢了。” 他微微抿嘴,觑着我道:“方才一见你,本汗便已经认出你来。但是总觉得你哪里不同了,原来你一本正经端着淑妃的样子,实在没有当年在辉山那么随性可爱。可是你一旦说话行事,和当年还是没有半分区别。” 我依旧含着矜持的笑,“可汗这话,本宫实在不懂。” “懂与不懂,你自己明白。本汗自然相信自己的眼光。” 他深沉的口吻隐隐让我觉得不安,我扬一扬下颌,“眼见未必是实,何况是眼光呢。” 他的眸底划过一丝迷离的光晕,行至我身侧,一字一字道:“聪明的女人,同时具有美貌,是很容易叫人喜欢的。”他的声音似含着诱惑的磁铁一般靠近,“如果一个女子身负美貌和智慧,再有狠辣,更容易教人倾慕于她。” 我心中不安的情绪越来越重,佯装不懂,只是淡淡道:“想必可汗的阏氏便是如此,本宫也十分仰慕。何时大周与赫赫结为兄弟之邦,想来本宫可以拜会。” 他止了那一抹似笑非笑之意,口中的话语似冰珠般一颗颗吐了出来,道:“本汗有妃子无数,唯一的阏氏却已死在了你手里。”蓦地,他话音一转,微带了令人惊颤的口吻,“所以,你要记得,你杀了我的妻子,就必须还一个给我。” 我被他语底微不可闻的温柔所惊动,一时间骇得无言以对,更以为自己是错觉,他是赫赫一国之君,怎会觊觎敌国皇帝的宠妃,何况我又是三子之母,早已不再年轻。我勉强安定情绪,和婉而笑:“可汗这话小气了,大周美女如云,只要可汗请求,皇上一定会择品貌最佳的女子为可汗阏氏,以结两国秦晋之好。” 他只是负着手,粗大的指节像一颗颗滚圆的鹅卵石,他扬一扬唇角算是笑,“但愿玄凌会舍得。” 这样直呼皇帝的名讳是大不敬。时疫在赫赫军中扩散,对他实则是大大不利。而他明知玄凌手中握有药方,却仍如此轻视,可谓是大胆至极。 指间的花茎被掐摸得久了,清凉的花汁一点一点蔓延至掌心,粘腻腻的清香。我看他一眼,“眼下可汗该担心皇上舍不舍得那张治时疫的方子,而不该是其他。” 他的目光犀利如剑,远远望着碧蓝无云的天空,似要刺穿它一般。“你以为本汗真的会担心时疫么?赫赫的男儿都是真男子汉,都不怕死。本汗会立刻下令,凡是染上时疫的赫赫兵士一律处死,以免疫情扩散。现在大周军士只敢驻守城内,不敢开城而战。皇帝不给药方也可,本汗会让人将染上时疫的赫赫男儿抛入城内,本汗就不信大周军士如此身强体壮,会不和咱们一样染上时疫。” 我望着他深邃不见底的 三十五、熊咆龙吟殷岩泉 待回到殿中,已是歌舞过半,玄凌唯有薄醉之色,我悄悄招手,示意花宜端了一盏青杏汤上来,亲手捧至玄凌身边,他就着我的手喝了一口,低低道:“去了哪里?这样久。” 我盈盈笑道:“更衣完了只觉得倦,在松涛轩坐了会子才出来。谁知瞧见六王和隐妃在外头纳凉闲逛,实在是恩爱得紧。臣妾也不好意思吵扰他们,便紧赶着过来了。” 玄凌微微颔首,在袖子底下握一握我的手,“摩格大约知道粮草被烧的事了,跟朕说跑出去散散酒气,朕瞧他是憋气得紧。”他的语气温柔得如一阵轻悄的风,绵绵吹上面来,“嬛嬛,多亏你提醒朕,朕才能想到温实初那里保留了当年患时疫那些人的一些毒血,可以让赫赫那些蛮夷染上时疫。” 我悄然笑道:“皇上英明,臣妾哪里能知道这些,不过是多嘴罢了。皇上不嫌弃臣妾饶舌,臣妾已觉万幸。” 玄凌温然笑道:“这话就矫情了,朕与你是什么情分,你竟当着朕的面说这个话,瞧朕等会儿……”他“嗤”地一笑,不再说下去。 他的声音极低,我却更觉不好意思,低笑道:“皇上不怕蕴蓉吃醋,就这么戏弄臣妾。” “蕴蓉是小孩子脾气……”他举眸一看,却并未见胡蕴蓉身影,他摆一摆手手道:“许是抱着和睦出去了。”又向我道:“你理会她作甚,自从朱宜修被禁足,她的脾气是越来越大。” 我掩口笑道:“用欣妃的话说,蕴蓉妹妹是皇上的亲表妹,正当正的未来皇后,气性大些也是应该的,否则怎么镇服六宫呢?” 玄凌连连蹙眉道:“欣妃一向想什么说什么,她的话你也当真。蕴蓉那性子做个千娇百媚的贵妃是正好,当皇后么……”他沉一沉脸道:“别说太后的遗命,现放着你呢,再不济还有贵妃、德妃、贞妃,怎么轮到她去了。” 我忙去掩他的口,低笑道:“臣妾若是贵妃姐姐就得生气,贵妃姐姐也是个美人儿,怎么就输了蕴蓉妹妹呢。” 我口中与玄凌说笑,一眼望去,正见摩格与玄清痛饮了十数盏,玄清仿佛不胜酒力一般,半伏在案几上,一绺碎发自海水玉赤金冠下以闲雅的姿态滑落,似与他一起都沉醉在这京华歌舞的柔与媚里。案几上以清水供养着大束新折的水玉莲花,玉隐秀丽容颜与花面交相辉映,更见温柔旖旎之色。她取白绢蘸了清水轻轻擦拭玄清面庞,这寻常的动作在她手下显得格外细腻而体贴。我叹息,玉隐是真的爱慕玄清的,只是…… 我心底的叹息犹未断绝,玄凌抚摩着自己的下巴带着玩味的笑意,目光亦停在玄清与玉隐身上,他朝我笑,“浣碧对老六实在不错,亲贵中难得的恩爱夫妻。” 我轻嗔道:“皇上,是臣妾的二妹玉隐,可不是浣碧。” 他一笑,“朕总觉得她还是你身边如影随形的小丫鬟。” 玄清已然半醉,而他对面的摩格却神志清明,他向玄凌笑道:“大周的歌舞忒得软绵绵,化得人的骨头也要醉了,不似赫赫旋舞刚柔并济,女儿家和男儿一样。” 玄凌鼓掌笑道:“好好好!正想一观赫赫之舞,可汗提议甚好。” 摩格大手一挥,朗然道:“歌舞看多了会腻,本汗今日有一礼物赠与大周皇帝,但请笑纳。” 玄凌问:“听闻是一熊罴?” 摩格微眯了双眼,淡淡笑道:“乃赫赫山中的寻常兽类,皇帝留着玩就是。” 他击掌三声,只闻得周遭一片寂静,唯有小铁轮辘辘之声,沉沉地接近。 目光所及之处,一架铁笼中困着一只黄白色的猛兽,不甚起眼的样子。待渐渐近了,才看清那猛兽极类宫中兽苑所豢养的黑熊,只是姿态五官有些像人,遍体毛色黄白,脖子更长,四肢躯体也更壮大,目光凶残之色,甚是可怖。 予润年幼,才会说话,不免有些害怕,牵着我的裙幅连连道:“熊!熊!”予涵却只是好奇,探了头目不转睛地盯着看,胧月依在德妃怀中,灵犀却不在意,只专注地捏着一颗荔枝慢慢剥着吃。我看着四个孩子的反应,只奇怪灵犀这样沉静冷淡的性子,不知是像谁。 摩格微微一笑,指着那熊罴道:“这熊罴性子凶狠残忍,力大无穷,一人粗细的大树说拔起来就能给拔起来,遇到人便如人一样立起穷追猛扑,因它姿态五官似人,性猛力强,可以掠取牛马而食,所以也叫做‘人熊’。曾有猎户在山中遇见人熊渡河,便潜伏窥视,过河的是一只巨大的母人熊,带着两只小人熊,母人熊先把一只崽子顶在头上赴水渡河,游上岸后它怕小人熊乱跑,就用大石头把熊崽子压住,然后掉回去接另外一只熊崽子,潜伏着的猎人趁此机会把被石头压住的小人熊捉走了,母人熊暴怒如雷,在河对岸把另一只小熊崽子拉住两条腿一撕两半,其生性之既猛且蠢,由此可见一斑。”摩格说到此,恰闻那人熊低吼一声,如闷雷一般,仿佛为他的话做了应证。摩格闲闲靠在软椅上,见玄凌身后嫔妃侍从大多流露出畏惧神色,悠悠笑道:“皇帝陛下不必惊慌。” 玄凌神色未变,只是饶有兴味地问道:“如可汗所言,果然算是异兽,十分难得。既然人熊如此凶残,不知可汗如何猎获?” 摩格笑道:“等闲的猎人轻易不敢招惹人熊,更别说打主意去猎人熊了,但人熊并非捉不得,只是要冒的风险极大,一个不慎出了岔子就会把命搭上,因为人熊膘肥体壮,皮糙肉厚,即使刀枪洞胸穿腹,血流肠出,它尚且能够掘出泥土松脂塞住伤口,继而奋力伤人致命,所以绝难以力取之。汉话说‘逢强智取,遇弱活擒’,猎杀人熊只能以智取胜。人熊喜欢以千年大树的树洞为穴,空树洞里气热熏蒸,冰雪消融,人熊吃饱了就坐在其中,猎人们找到熊洞,就从树洞处投入木块,人熊性蠢,见有木块落下,就会伸手接住,垫坐在屁股底下,随着木块越投越多,人熊便随捡随垫,越坐越高,待到人熊坐的位置与树洞口平行的时候,猎人们瞅准机会,以开山大斧猛斩其头,或从古树的缝隙中以矛攒刺毙之。”他微微一笑,目光中有繁复意味,“人熊在赫赫山中颇多,赫赫子民对此猛兽从来智取而非力夺。子民有勇有谋,本汗也甚欣慰。” 玄凌淡淡一笑,只是不接这话头,道:“上次朕赐予赫赫的珍兽麋鹿如何?” 摩格摇头道:“太温驯了,一点子烈性也没有,也受不了赫赫的风沙,现下瘦的皮包骨头,好歹还活着。” 玄凌笑道:“此物温和祥瑞,被可汗养得皮包骨头,难免损了祥瑞有伤人和了。” 摩格搁在案上的手缓缓攥成一个拳头,脸上还是那种若有若无的笑意,“本汗只相信事在人为,人和还是祥瑞,只要本汗要,就一定可以自己抓到。” 玄凌一笑置之,漫不经心道:“但愿如此。”他招手示意小厦子上前,“给那熊罴喂些肉去。” 小厦子得了令,又畏畏缩缩地不敢十分靠近,便用竹竿挑了野猪肉送到熊罴跟前,那熊罴见了新鲜兽肉,哪有不爱的,伸掌便去抓。小厦子猛地一缩手,熊罴便扑了个空,急得抓着腮团团转个不停。众妃见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做出这等举止,不免觉得可爱又好笑,小厦子见如此,更加要引得大家发笑,便百般引诱、躲闪,引得熊罴只能看不能吃,抓耳挠腮,一屁股坐在地上连连以掌拍地。摩格欲言又止,笑了一笑终不理会了。 贞妃素来宁和稳重,便搂着予沛道:“罢了,罢了!等下惹怒了那熊罴,逗弄过了便算了。” 却听一把声音和着如铃的笑清冷冷入耳,“贞妃真是忒胆小了!难怪二殿下也是一副畏首畏尾,不知所谓的样子。”我转首去看,正是胡蕴蓉抱着和睦进来。和睦换了一身红艳艳的石榴团福绫子衣衫,在几位帝姬中更显得明艳可爱。蕴蓉福了一福,向玄凌道:“方才珍缡顽皮,酒水洒了一身,我带她换衣裳去了。” 玄凌“嗯”了一声,“换衣裳便换衣裳吧,又指着贞妃和沛儿说什么话!” 和睦好奇地盯着熊罴懊恼的样子,欢喜得笑逐颜开,连连道:“母妃,母妃,我要去看那熊熊!”蕴蓉只是笑,问:“珍缡怕不怕?” 和睦拼命摇头,从蕴蓉怀里探了身子出去,“我要去喂肉肉。” 小厦子听得动静,忙讨好地将一块肉悬在竹竿上送了过去,和睦看也不看,伸手一抓,由着蕴蓉抱到离兽笼十余步之遥,奋力将肉扔了出去。小孩子的力气虽然不大,那肉却不偏不倚正砸在人熊的眼睛上。那人熊吃痛之下猛然一惊,四下一转,将那肉捡起轻而易举地撕碎,一口吞了下去。 蕴蓉有意无意地瞟着贞妃,傲然笑道:“皇上,咱们的孩子可勇敢多了,不失金枝玉叶的身份!” 和睦“咯咯”地笑得清脆,使劲拍着手,众人也附和着笑,不住价地夸着和睦帝姬。玄凌笑道:“差不多就回来吧,女孩子家和野兽玩得这样起劲。”和睦笑嘻嘻的,只是向人熊扮鬼脸玩。 那人熊想是吃痛,两眼渐渐发红,正见和睦一袭红衣朝它扮鬼脸,愈加恼怒,双掌“噼噼啪啪”敲在地上,发出阵阵巨响。众人见爪牙纷沓,也不以为意,猛地听见“嘎——”一声巨响,那铁笼被愤怒的人熊豁然扯开一个大口子,那人熊拖着笨重的身子怒吼连连,向和睦奔去。 和睦身前,有铁槛拦住,人熊把前两爪攀住槛上,意欲耸身翻入。和睦一时吓得呆住了,瞪着双眼连哭也哭不来,蕴蓉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一时也不晓得退开,只愣愣地紧紧搂着和睦,吓得花容失色。小厦子本跟在身边,一时间张口结舌,两股战战,拼了好大的劲才伸手拉住蕴蓉,拼了全身之力大吼一声,“娘娘快跑!”胡蕴蓉晓得逃命要紧,厉声叫了一声,借着人熊翻铁槛的时候,飞动金莲,乱曳翠裾,半倾半跌地抱了和睦奋力跑向玄凌的御座。宫中的羽林军从未见过如此情景,只闻得那人熊吼声震天,都不知如何是好。玄凌御座两旁的妃嫔媵嫱见人熊一步一步震得尘土飞扬走来,无不吓得魂魄飞散,争相恐后向后面窜逸。我事出突然之下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一把搂住了灵犀、予涵与予润便往后退。谁知背后皆是乱纷纷的人群,竟不知往哪里退去才好。人多纷杂,予润年幼步子小,纷乱间顿时摔倒在地,放声大哭不已。那人熊原本追着和睦,已离我与孩子稍近,蓦然闻得儿啼清亮,登时呆了一呆,便要向予润走去。予涵本自缩在我怀中,一时见予润摔倒,忙喊道:“母妃,弟弟摔着了!” 若抛下予润,我大可抱了灵犀与予涵逃开。若要去抱回予润,只怕连予涵和灵犀也要被牵连住。不过是一瞬间,我脑中闪过无数念头,心中烦恼得几乎要裂开了。我一眼瞥见予润哭得满脸通红,伸开手朝着我不停地哭,不觉心痛如绞,想也不想便一把把予涵和灵犀推入德妃怀中,起身奔到予润身边,一把护住他幼小的身体。混乱间不知谁踩住了我的裙裾,我猛地倒地,只觉脚踝痛得钻心,再爬不起来,忙以身体护住予润,身旁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妃嫔,唯有玄凌离我稍近,我顾不得自己,忙向玄凌求救,“皇上,皇上快抱走润儿——”玄凌正要起身,眼见那巨大的淡黄身影越靠越近,不觉略略迟疑,蕴蓉一把拉住玄凌,惊呼道:“皇上万圣之尊,岂可以身犯险!”她瞥着我叫道:“听闻人熊吃了人便不会再伤人了,淑妃为保皇上,理应献身护驾——” 玄凌登时大怒,“胡说,怎可伤了淑妃!”他身子往里缩了一缩,急忙伸了脖子唤道:“羽林军在哪里,快救淑妃!” 三十六、迷花倚石忽已暝 我见他如此,又见人熊逼近只剩十步之遥,早已无处可逃,心中已是绝望。又见玄清被玉隐拉得远了,悬着的心才放下了一半。只是予润,——眉庄啊眉庄,但愿我能拼得一己之命保住你一点血脉,也算尽了我们多年姐妹情谊。 在闻得那股猛兽身上所带的腥风那一瞬,我横下一条心,已存了必死之志,只盼能保住予润,牢牢把他护在身下。 我死死闭着眼睛,只等待无可逃避的死亡以这样痛楚而奇突的方式笼罩在我身上。在这样绝望的时刻,脑海里忽然有一瞬间的清明与空白,缓缓浮上来的是少年时和眉庄拈花轻笑的天真愉悦。那思绪倏然一飞,恍惚又见玄清清雅容颜,与我并肩立于凌云峰顶,衣袂翩然。这样思绪翩飞的时刻,大约连对死亡的畏惧也忽略了一些。四周的喧乱入海潮一般渐渐退得远了,只觉得嗡嗡地不真实,不远处如裂帛一般撕心裂肺地一声,“王爷别去——”我霍然惊觉那是玉隐的惊呼,心中如被狠狠撕扯了一记,尚未来得及抬头,只觉得骤然从哪里来了一股巨大的气力,生生将我拖开三尺远,身上重重一下,不知是谁扑在了我身上,如我护着予润一般把我护在身下,急声道:“别看!” 那声音熟悉得紧,在这生死关头亦不失温柔的决绝。我心中猛然迸出巨大的惊惧,那种深深的害怕比决定拼死护住予润的一瞬更重无数。 心底唯有一个念头,他不能死!润儿不能死! 我手臂一使劲,不假思索便要推开他!他的体温牢牢覆盖着我,他喝道:“不许乱动,否则大家都是死!”他的声音离我那么近。我被他牢牢按住,再不敢多想,只任凭热泪滚滚,簌簌落满衣襟。 羽林卫早已反应过来,只因见人熊离我最近,更不敢以兵器投向。此时见玄清将我拉开,正是最好的时机,唯听得兵刃霍霍之声,羽林卫纷纷举起兵器长枪刺向那人熊。谁知那人熊刚猛至极,兵器虽多,却被它一掌挥开不少,剩下的那些也只伤到他的皮肉而已。人熊受伤之余愈加勃然大怒,一眼瞥见一身红衫的和睦,大吼一声,即刻红了眼睛张开蒲扇似的两掌直奔前去。 胡蕴蓉无计可施,更无处可退,整个人抵在壁上,抱着和睦帝姬往玄凌身后躲。她早顾不得仪容风姿,口中连连哭叫道:“表哥救我!”那人熊紧盯着和睦帝姬,一刻也不放松,步步紧逼,眼见离御座越来越近。御座之后唯有锦幕重重,再无处可退,妃嫔们吓得跑开了,玄凌急得满头大汗,连连喊道:“护驾!护驾——” 四下里尖叫声、奔跑声、杯盘碎裂声声声不断,一片混乱,玄凌的喊声被隔截得支离破碎。贞妃本已奔得远了,低头看一看怀中吓得啼哭的予沛,猛一转身将予沛塞到ru母怀中,牵起裙角直奔到玄凌身边,张开双手挡在御座之前。玄凌不觉大惊,正要呼她奔避,眼见人熊发狂似的逼近,竟生生把那劝阻之言吞了下去。却值羽林军在九王带领下迅疾趋近,各持兵器,把熊牢牢格住。 人多力大,那熊一时被架得动弹不得,玄清微一探身,一臂伸开护我在他身后,伸手抓住一把银地长枪,深吸一口气,展臂掷了出去。 只闻得一声响彻云霄的猛吼,耳中嗡嗡的天旋地转,胀到隐隐生出痛意来。我趁玄清起身的空隙抱着润儿起身。正见玄清一臂掷出的长枪枪尖直贯过那人熊的喉颈,那力道不偏不倚,枪尖正出喉管寸把长,银亮一点上缓缓滴下点点殷红血珠。 那是一种艳丽而残忍的色彩重合。摩格的眼眯成狭小一条细缝,透出几分锐色,他击掌,那赞叹声冷冷的,丝毫没有温度,“好枪法!” 因着他的赞许,更显得大殿内那样静,空荡荡的安静,似不在人间一般。灵犀与予涵挣脱了ru母的怀抱,一下子扑过来,予涵“哇”地一声哭出来,灵犀含着泪眼抱着我的手臂低低呼道:“母妃,母妃——” 那样小小的人儿,静静依恋着我。我的手抱着吓得哭不出来的润儿,以面颊轻轻贴着灵犀与予涵的面颊,感受着生与死的须臾之别,不自禁地落下泪来。 玉隐早已急得云鬟散乱,花容失色,她拨开众人,几乎是纵身扑入了清的怀中,慌乱地上上下下察看他身上每一处,口中焦急地问着:“王爷没事吧?没事吧?”话未完,已是泪流满面。玄清只得伸手安抚她失措的情绪,低声安慰道:“没事。虚惊一场。” 她的眼似看不够一般眷眷在他面上,眼见他无碍,才稍稍放心,转头看我,“长姊还好吧?” 我眼见她这样的依恋与关切,心中更生了一层难言之情,即便他这样舍命来护我,终究,玉隐才是他最亲密的妻吧。转眼瞥见胡蕴蓉含了一丝似笑非笑之意,只冷冷看着我与玄清。她身前的玄凌未带任何表情的神色,我心中更是一凉,那凉气迫人之余,更缓缓沁出一层惊与惧,慢慢扼上我的喉头。方才的情形,玄凌未必不会猜忌。我深深吸一口气,惊魂未定道:“玉隐,幸好有你家王爷……”我勉力起身,敛衣深深欠了一礼,“多谢王爷救命之恩,本宫替惠仪贵妃就此谢过。” 玉隐的眼底有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她忙伸手握住我的手臂,恳切道:“王爷是长姊的妹夫,怎会见长姊和润儿有险却袖手不理,岂非伤了我们夫妻情分!” 隔着薄薄的衣料,依然能察觉她握着我手臂的指尖沁着微薄的汗,她的手指有些用力,不像是握着姐姐的手,却像是在发着狠一般,指甲浅浅地陷进我的皮肉里。她面上却仍是那样关切的神情,我心中微凉,轻轻挣开她的手,将润儿放入ru母怀中,急忙吩咐道:“快去请温太医来瞧。” 我侧首看见贞妃伏在玄凌身前,生死攸关之刻,她面上只带着赴死亦无怨的笑容,仰面看着玄凌,牢牢攥着他的手。或许是此刻的亲密,她素来苍白的脸上泛着嫣然的红,似白雪纷飞里开出的一朵朵耀眼的红。 我起身行至玄凌身前,跪拜如仪,“皇上万安。”说罢拉起贞妃的手,恳切道:“多谢贞妃舍身救护皇上。” 玄凌也不看我,只伸手扶了贞妃起来,柔声道:“燕宜,你还好吧。” 贞妃只注视着玄凌,“皇上无恙就好,臣妾就放心了。” 玄凌微微点头,环视四周,忽然生了寥落的感叹,“燕宜,唯有你真心对朕。” 贞妃不觉红了眼眶,哽咽道:“皇上别这样说,燕宜受不起。” 玄凌的目光淡淡从我面上刮过,“是么?朕到今天才明白,算不算太晚?” 燕宜感动得落下泪来,“臣妾知道,皇上一直都明白的。” “是朕没有珍惜你。”他轻轻唏嘘,“李长,扶贞妃起来。”他想一想,制止了李长,“朕自己来。”他展臂一把横抱起贞妃,“朕陪你回宫休息。”他颔首向摩格示意,“爱妃受惊了,朕先失陪。” 摩格道:“皇帝请自便。”他停一停,略略带了含糊不清的笑意,“等下本汗还有一句极要紧的话要亲自告诉皇帝。”他言罢,淡淡瞟我一眼,笑意愈深。 胡蕴蓉眼见玄凌不闻不问便要走,微微发急,忙笑道:“表哥,和睦吓得哭了呢。” 贞妃满面通红,神色如醉,闻言牵一牵玄凌衣袖,示意他关切和睦。玄凌只是头也不回,只抱着贞妃徐步往前走,“请太医来看吧,小孩子害怕哪有不哭的。” “表哥”,蕴蓉上前两步,急道:“小孩子哭自然不是要紧事,何况和睦只是个帝姬。倒是表哥该多谢六表哥呢,方才他奋不顾身救了淑妃与四殿下,连自己的侧妃和幼子都抛之不理呢。” 她这话大有挑衅之意,我如何不知。只见众人目光齐齐落在我身上,我一时不知从何辩解,只得束手立在当地。玄清本已携着玉隐走到殿侧,闻言不觉回首,淡淡笑道:“臣弟之子方才处于安全之地,又有玉隐照拂。皇兄既要护着庄敏夫人与和睦帝姬,又要指挥羽林卫挟住人熊,心中十分牵挂淑妃安危。皇兄乃万金之体不宜冒险,臣弟与皇兄兄弟连心,为皇兄分忧乃是理所应当。” 玄凌微微一笑,注视着他,“清河王很会说话。”他终于回头顾我,“淑妃方才受了惊吓,先去仪元殿等朕,朕等下叫太医来瞧你。” 这话说得有些古怪,我压住心头过快的跃动,婉声应道:“是。” 三十七、情知此会无长计 我静静地立于仪元殿中。这个地方是我来得惯熟的,因着这熟悉,我心中反而生出几许未知的感叹。我仿佛是在惧怕着什么,那种惧怕源于对掩埋了多年的秘密一角的揭破。我不知道,不敢去想,万一这个秘密一旦被揭破,会发生怎样雷滚九天的惊天之变。 我轻声问李长,“皇上似乎很生气。” 李长摇首道:“方才娘娘的情形奴才也吓坏了,没想到六王会舍身来救娘娘。”他看我一眼,小心翼翼地措辞,“或许皇上是在生自己的气,是旁人来救的娘娘,而不是他自己。” 仅仅是这样么? 我轻轻舒一口气,李长叹道:“奴才已经老了,皇上的心思已经有许多是奴才猜不到的了。娘娘自己保重。” 我颔首,只默然坐在窗下,闻得风声漱漱,如千军万马铁蹄踏心一般。 殿中有些窒闷,那种闷仿佛是从心底逼仄出来的,一层一层薄薄的裹上心间,渐渐透不过气来,我起身欲去开窗,闻见外头蝉声如织,密密如下着大雨一般,更觉烦躁。我在等待中困倦了,迷迷糊糊地闭着眼,又觉心头万事不定,愈加觉得疲累。 也不知过了多久,睁眸时见天色逐渐暗了,仿佛是谁把饱蘸墨汁的笔无意在清水里搅了搅,那种昏暗便避无可避地逼了过来。背光的阴影里,有一抹墨色的颀长身影,偶尔有流光一转,折在他衣衫上迸闪出几缕金光。我有多久没有这样注视过他的背影,仿佛又很久很久了,以致和记忆中他曾经的背影那样格格不入,似乎远远隔着几重山、几重水。我心中一惊,不自觉地起身道:“皇上什么时候来的?” 他背对着我,口气淡淡的,“朕看你睡着,就没叫醒你。”他停一停,“你睡得不大安稳。” 我勉强一笑,“臣妾胆小,下午的事尚且心有余悸。”我见他不作声,只得立在原地道:“贞妃妹妹无恙吧?” 他只是那样云淡风清的口吻,淡得听不出任何喜怒的情绪,“贞一夫人没事,朕陪了她很久。” “贞一夫人?”我一怔,很快反应过来,微笑道:“妹妹舍身为皇上,有封赏是应该的,也不枉妹妹对皇上一片痴心。” 大周后宫夫人之位历来有二,但为显尊崇,自隆庆朝起便只立一位夫人。如今玄凌使燕宜的尊位与蕴蓉并肩,可见如今对其之重视。我稍稍欣慰,对燕宜,这也是一种安慰了吧。 “一片痴心?”他轻轻一嗤,随手一扬,“痴心可贵,朕怎可轻易辜负?” 我听得他语气不好,便不敢再说,只是静静立着。 这样的静让人觉得可怕。那么久以来,我从未觉得与他之间的沉静是这样的令人不可捉摸,尴尬难言。我低着头,仿佛除了低头也无事可做。我着一双云烟如意水漾红凤翼缎鞋,因是夏日里,那缎也是薄薄的软缎,踏在地上几乎能感觉金砖上经岁月烙下的细细纹路。看得久了,眼睛有点晕眩,鞋上凤便似要张着翅飞起来了,旋了几圈,又低下去啄我的足趾,一下又一下,久了,有刺心的疼。 他“嗯”一声,伸手招我,“过来。”他的语气简短而冷淡,并不似往日的亲厚。我这才醒悟过来,因着心内的紧张,我竟这样累。我缓步过去,站在他身边。那原是一个亲密的姿势,并肩的,可依靠的。 他与我并肩立了片刻,晚风从窗下漏了几许进来,带着花叶被太阳蒸得熟烂的甘甜气味,不由分说地熏得人满头满脸。他霍地转过脸,扳住我的颧骨死死卡着,俯身吻了下来。我有些不知所措,慌乱中本能地伸手挡了一下,他手上更是用劲,像是要用力将什么东西按下去一般,揿得我两颊火辣辣地疼。 良久,他缓缓放开我。那样淡漠的神情,仿佛我并非他方才拥住的那个人。他冷冷看着我,“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抬头,清晰地分辨出他眼底那幽暗若剑光的犀利杀机。我轻轻吸一口气,“恕臣妾愚昧,臣妾实在不知皇上所指何事。” 他的唇角扬起冷冽的弧度,“你这样聪明,当真不知?” 我心中惴惴如大鼓一槌槌用力击落,只觉得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来。玄凌死死盯着我,忽然轻轻一吁,伸手怜惜地抚上的我面颊。我本能地一个激灵,不知他意欲如何,只得僵立在原地,他看着我,缓缓道:“嬛嬛,朕一直那么宠爱你。可是此时此刻,朕真恨你拥有这张面孔。”他对上我惶惑的眼,眸中如春潮般涌起一抹激愤与无奈,“嬛嬛,有人告诉朕明妃故事……” 我怔了怔,片刻才回过神来,几乎以为是自己猜错了。那样怔忡的瞬间,有夜凉的风轻悠悠贴着脊背拂过,我方才觉得冷,才知自己早已出了一身冷汗。只是这冷凉,亦抵不上心底的震惊与怀疑,我望着玄凌,低低道:“是摩格……” 他缓缓别过脸去,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见他负在身后的手紧紧攥成一拳,殿中这样静,几乎能听见他指节骨骼轻微的“咯咯”声。他的语调与往常并无二致,“方才摩格特意来见朕,要求朕许你和亲!”他的眼底微见秋露寒霜之色,带了一抹厌弃,“是什么时候,他盯上了你?”他瞥我一眼,语底有幽然意,“你这张脸这般吸引朕,必会吸引旁人。朕实在不该让他见到你!” 我身子一震,万万想不到摩格会提出这样的请求,我急忙跪下,含泪道:“臣妾乃天子妃嫔,怎可委身和亲,摩格实在荒谬!” “朕何尝不知道他荒谬?!”玄凌恨恨道:“朕以你方才的话去堵他的嘴,谁知他搬出汉元帝典故,以明妃昭君比你,要朕割爱!” 一去朔漠千里,我忽地忆起摩格那句话,——“所以,你要记得,你杀了我的妻子,就必须还一个给我。”我骇得无以复加,他果然那么快就来实现他所言了。我伸手攥住玄凌的袍角,“明妃出塞乃是元帝毕生之痛,何况臣妾乃四子之母,若真如此,以后皇子与帝姬要如何抬得起头做人!” “他告诉朕,赫赫风俗,子承父妾,连庶母都可接受,何况是你。”玄凌的指尖微微发颤,如同他此刻话语尾音中难掩的一丝颤音,“摩格的性子即便知道军中时疫泛滥亦不肯轻易低头,大周虽然以时疫逼住赫赫一时,但难保他们找不出治时疫的方子。且战事绵延至今,大周也是元气大伤。朕问过户部,现下所有粮草集在一处也只能够大军三五月之数,彼此僵持只会百害而无一利。摩格明明白白告诉朕,只要许你为赫赫阏氏,再与他治疗时疫的方子,赫赫大军便退回边境,只要每年三千粮草,十万银币便可,从此再不与大周起战火烽烟。” 他停下,不再言语,唯以幽若暗火的目光直视于我。夜色似巨大而轻柔的乌纱轻缓飘拂于暗沉的殿中。早已过了掌灯时分,因着没有玄凌的旨意,并无一个人敢进来掌上烛火。我以默然相对,心中酸涩难言,却不知为何,眼眶中只觉干涩,涩得有点发痛,却并无流泪的冲动。周遭的黑暗让我觉得茫然而麻木,我摇起一枚火折子,缓缓地点上一盏铜鹤衔芝的灯火。幽幽暗暗的烛光摇曳,似一颗虚弱而空茫的跳动着的心。 微黄的烛光里,忽然觉得眼前这张看了十数年的面孔是那样陌生。只是依稀,这样的陌生是何时见过的,仔细回忆,却原来,在我离宫的那一夜,他也是这样索然的神情。 他依旧不语,只是等着我开口。 他的话已到了这样地步,何必再逼他说出更凉薄的言语。罢了罢了,此身荣华是他所赐,我敛衣,郑重下拜,“两害相衡取其轻也。臣妾身为大周淑妃,深受皇上宠爱多年,心内惶恐不安,一直不知该何以为报。如今,是臣妾报皇上与大周恩德的时候了,臣妾不敢爱惜一己之身,但凭皇上所愿。” 他似是松了一口气,不觉掩面道:“朕是一国之君,但凭……但凭你自己做主吧。” 心头豁然一松,似一根紧绷的弦骤然绷断,反而空落落地无碍。 唇角浮起一丝哀凉而了然的笑意,他原来,凉薄如斯。 俯首下去的一瞬,我忽而莞尔,竟是笑自己。何尝不晓得他的凉薄,竟何必抱上一丝希望,他会顾及孩子而留下我。江山美人孰轻孰重,我原不该寄望于他。 所谓恩宠眷爱,在宫宇深处,总也比不上江山前程,社稷安稳。当真的,我若真开口要他垂怜回护,那真真是不自量力。 额头触上冰凉的金砖地,口中缓缓道:“臣妾不敢忘恩。” 有霍霍的风吹散我话语的尾音,漫上我冰凉的脊背,“淑妃娘娘三思,不可如此!”那样熟悉的声音,却带了罕见的果决与凌厉,他正声道:“娘娘不惜一己之身,可只怕会陷皇兄于不义之地。” 李长急得满头满脸地汗,急急跟在他身后,“皇上未传召,王爷不能进去。” 我起身,用理智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六王多虑了。”唇角平静地牵起冷然的弧度,“是本宫自愿的,皇上并未强迫本宫。” 他迎着我的冷静,拱手道:“娘娘自然不愿让皇兄为难,可是娘娘一旦和亲,皇兄便会如汉元帝一般,为千古后人耻笑。” 玄凌喟然,望向我的眼神大有不舍之意,“朕与淑妃十余年夫妻恩情,来日汉宫秋深朕形单影只,看着胧月、灵犀与涵儿的时候,朕又情何以堪……” 玄凌语中大有深情之意,玄清看我一眼,微有动容之色,忙自制地转过头去。“淑妃为皇兄三子之母,位份尊荣,若以淑妃遣嫁,来日帝姬与皇子若牵衣哭泣追问母妃下落,皇兄待如何答他们?赫赫远隔千万里,皇兄再思念淑妃,恐怕他日也不得再相见了。” 李长早已听明白了,不觉脸色微白,只执了拂尘陪笑道:“皇上钟爱淑妃娘娘,自然不愿以娘娘终身平静胡尘,此后不得相见。若赫赫真要和亲,皇上何不从宗室女中选取才貌双全者封为公主嫁与那摩格?这样既能保全娘娘,又足了摩格的颜面。” 玄凌的脸在烛火下显得格外阴沉,“你要知道情之所钟是极难改变的。摩格既然敢要淑妃,自然是志在必得,你以为是能再遣嫁他人就能令摩格满意退却的么?” 李长吓得不敢再言,玄凌冷一冷道:“这里没你的事,下去吧。”李长忙抬手擦了擦汗,躬身出去了。 玄清眉心微皱,道:“宗室女也好,淑妃娘娘也好,皆是牺牲女子保家园,有何分别?万一赫赫以此为例,年年索纳要求和亲,岂非天下女子皆受荼毒,大周颜面何在?臣弟以为不妥。” 他英挺的轩眉扬起恼怒之气,“他要定了淑妃,是朕被蒙在鼓里,连他什么时候注意了淑妃也懵懂不知,以致今日让朕颜面扫地,进退两难。” 玄清的呼吸有些急促,不复往日温和平易的神气,他努力平和自己的气息,揽衣屈膝,“皇兄,咱们不是打不过赫赫。” 玄凌注视着他,略带戚然之色,“六弟,你以为朕舍得淑妃么?咱们不是不能打,而是不能一直这样打下去。赫赫不收回他的狼子野心,一时打退也会卷土重来。大周将永无安定之日。”他微微叹一口气,神情寥落,“齐不迟已死,你以为大周还有多少可用之将么?” “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岂能将玉貌,便拟静胡尘。地下千年骨,谁为辅佐臣。以女子终身安社稷,臣弟不敢听。”玄清屈膝俯首,朗声道:“皇兄若不嫌臣弟无用,臣弟愿领兵出关,不退赫赫绝不还朝。” 有一瞬间的寂静,我几乎能听清风是如何温柔地穿过树叶的间隙,拂过湖面轻旋的波澜。可是心里却一点点萌出寒意来,他竟不知道要避嫌么?方才的事玄凌未必不放在心上,此刻他又甘冒大不韪要领兵出征,却忘了玄凌一向最忌亲王手握兵权么? 这样一想,忽地有几丝疑虑从心底闪过。为何玄凌才准许我和亲,玄清便推门而入,那么方才,……难道他便一直站在殿外,将我与玄凌一言一语皆听得清清楚楚。 我倒吸一口冷气,——他又怎会一直在殿外? 玄凌缓缓地笑起来,他的目光渐渐变冷,冷的像九天玄冰一般,激起无数锋芒碎冰,“你果然说出这句话了!”他的目光幽寒若千年玄冰,似利刃戳向他的胸膛,“你告诉朕,你这句请求究竟是为大周,——还是为了她?” 三十八、玉楼歌断碧山遥 我骤然大惊,心像是被一只强劲的手用力生生拽到胸口,满心满肺里扯出那种被强力拉扯的痛楚和惊惧来。 他终究是猜疑了!这样一步一步引着他走入瓮中,证实他对我情意无假。 玄凌微眯着双眼,漏出几分凛冽的杀机,“你若不肯说,朕来回答你。方才朕命你候在殿外,无诏不得入内。你一向很听朕的话,也很谨慎小心,可是为何一听到朕允许淑妃和亲你便贸然闯殿?你一向对朝政甚少注目,只做个悠闲王爷,你也知道朕一向不喜欢亲王领兵,你还要为她提出向朕领兵权抗衡赫赫。”他冷笑一声,那声音像极了欲扑向猎物的猛兽,“朕想起来了,当年你也曾为淑妃的兄长上书请奏,果然还是为了她!今日……你连自己的妻儿也不顾,只扑过去救淑妃。朕没有瞎了眼睛,淑妃被人熊所迫的时候你那种奋不顾身的焦急,你救下他后那种欣慰,朕看得一清二楚。朕只恨自己从前瞎了眼睛,不曾看出你们二人的私情。若不是方才你这样闯殿,朕还不信旁人所言,说你们二人午后在宫中私会!嘿嘿……”他的笑带着森森杀机,“是朕从前懵然不知!” 我额头有涔涔的冷汗滑落,那样冰凉一滴,倏然滑落到颈中,竟不觉得凉,方知原来自己身上也早已骇得凉透了。 玄凌大怒之下力气极大,他一把反过我的手腕紧紧抓住,连连冷笑道:“你很好!”我痛极了,手腕被他抓着的地方浮起一圈妖艳的紫色,我只咬着唇不敢出声。 玄清面色微微发白,然而他再没有看我,只是迎着玄凌咄咄逼人的目光,以平静相对。突然这样安静,时光被缓缓地拉长了,拉得那样长,成了一条细细的线,极坚韧的,一圈一圈绕在我们之间。瞒了那么多年,担心了那么多年,日日夜夜害怕被知晓的事终于清晰地横在我们面前。 我顾不得手腕的疼痛,望着玄清和玄凌的目光,脑中轰然鼓噪着无数奇怪的声响,仿佛是无数器乐在耳边狂乱的喧嚣着。所有的思想一扫而空,腔子里憋着一口气,只空空地想着,“无论他怎样说,玄清,我们不能承认——不能——” “皇兄误会了。”他神色宁和,仿佛玄凌口中字字诛心之语与他并无相干,“臣弟一向轻纵无礼,难怪皇兄疑心,可是淑妃一向谨守宫礼,若非与臣弟结尾姻亲,连一语相干也无。”他肃然道:“臣弟适才闯殿的确失礼至极,但臣弟乃大周子民,不忍见大周蒙赫赫要挟强求之辱;臣弟虽然无能,但枉受亲王俸禄,不能不思为国效力,即便皇兄垂爱,得尽士卒之力亦心甘情愿。而为淑妃兄长求情之事,皇兄当年亦呵斥过臣弟,指责臣弟不应为罪臣多言。其实当年平定汝南王祸患时,臣弟已与甄珩惺惺相惜,深觉他人品不至管路所告一般。”他说到此微微沉吟,似在思量该如何启齿救我之事,玄凌只是微含冷笑,等他说话。终于,玄清抬起头,平和目视玄凌,“臣弟并非不顾妻儿,而是玉隐与予澈皆远离熊罴,相当安全。而四殿下,是惠仪贵妃唯一一点骨血。宫中嫔妃无数,臣弟最敬重惠仪贵妃。”他目光仿佛无意一般扫过我,复又平静如初,“臣弟当年在太后宫中曾与惠仪贵妃有过一面之缘。惠仪贵妃侍奉太后勤谨,得闲时问了臣弟一句,天气渐凉,不知太妃在何处修行,身子可安好?过后不久天气愈凉,惠仪贵妃命侍女采月赠臣弟一件棉袍带与母妃。臣弟感激之余亦不免惊诧,后来才知惠仪贵妃慈心,那棉袍不止母妃有,连父皇当年身边随侍的更衣太嫔皆有。太嫔中无子无女终老之人甚多,惠仪贵妃一一顾及,臣弟敬重之极。” 玄凌面色稍缓,却仍不减狐疑之色,只淡淡道:“是了。舒贵太妃在宫外修行,不比朕当年与母后在宫中能日日相见。”他语气冷一冷,“难为你思母之情。” 玄清道:“惠仪贵妃一顾之恩,臣弟不能不报,更不能见皇兄与贵妃唯一血脉有险而袖手旁观”,他微微一笑,“臣弟还有一层私心。玉隐跟随淑妃多年,若淑妃有不测,玉隐必定对臣弟怨恨之致。” 玄清徐徐笑了,笑得那样浅淡,好像初秋阳光下恬然舒展的一片枝叶,“抱歉,就皇兄失望了。您方才说的一切不过是自己的臆想而已。臣弟也很高兴,皇兄这样臆想诚然是对臣弟不公,却是真的很在意淑妃。”他垂衣拱手,口气是对我无比的尊崇,“恭喜淑妃。” 他望向我的时候,恰如一个亲王对宠妃应有的神色,温文尔雅的样子,礼貌的措辞保持着无懈可击的距离感。 心里有酸楚和欣慰的翻叠交错,仿佛被撕开的伤口被人撒上盐,痛虽痛,却知能凝结伤处。我的眼前有滚热的白雾翻涌,他的面孔渐渐模糊。但是我知,我都知,要他说出这样的话,要他在玄凌面前说出玄凌几多在意我而恭贺我,是如何在他心中一刀一刀割下伤痕。 玄凌目光稍稍温和些,只是语气依旧冷峻,如他手上的力道一般,并不放松,“你若顾忌隐妃,便不该与淑妃在宫中私会。若隐妃知道,该当如何疑心呢?”他停一停,“朕前日耳朵里落了些闲话,仿佛你与隐妃有些不睦,情分冷淡。” 他挑一挑眉,“臣弟自然知道不该与宫妃私下相见,但臣弟确是有要事询问淑妃,此事事关静娴……” “是关于静妃……” 我几乎是与他同时脱口分辩。玄凌面色一沉,玄凌不等他讲完,只是居高临下乜着我,“淑妃,清河王说得够多了,朕想听你说。” 我不动声色地泯去泪意,端正跪下,却不避他的目光,“六王冷落隐妃其实自静妃死后便如是,玉隐每每伤心告知,却也说不出是何道理,臣妾身为玉隐之姐,不能不为她担心。今日王爷遇见臣妾,也曾欲言又止,臣妾担心不过,再三追问,王爷才肯吐露一二。且从前府中两位侧妃总有些不睦之处,国公府想必也有些闲言碎语,王爷便觉得静妃之死有些蹊跷。臣妾主理后宫,当日之事又是众人亲眼所见,不能这般冤屈了玉隐,所以为此劝解王爷平息对玉隐的疑心。”我转而怅然,“其实夫妇之间这般疑心又有什么意思,臣妾身为旁人再多劝解,终究也是枉然。” 玄清长眉一轩,“至于与淑妃私会之事臣弟不敢苟同,不知是何人于皇兄面前嚼舌。淑妃开解过臣弟不久,玉隐也出来寻臣弟,臣弟与她将话说清便也无事了。” 我眼中微蕴了泪意,“方才臣妾与王爷异口同声,皇上该知臣妾并未与王爷串供。”我俯身垂泣道:“臣妾不怕为大周受些折辱,但前有温太医之事,今又事涉王爷,臣妾实在不能不心灰意冷。” “心灰意冷么?”他淡淡一笑,“朕曾有一转念的疑心,老六因小像一事而娶隐妃。那张小像的确与隐妃相似,但若说像你也无不可。若那张小像真是你的,而隐妃又李代桃僵,朕真不敢想下去了。” “皇兄多虑了。” “是朕多虑了。”玄凌稍嫌和蔼神气,“母后在世时再三告诫朕不要多沉溺美貌女子,淑妃无心也好有意也好,横亘于我们兄弟之间,又外惹蛮夷觊觎,实是祸水。若再留在宫中实在有不祥之虞,朕便从摩格之求,送她远离大周,许赫赫和亲。” 玄清神色微变,拱手道:“皇上三思……” 他果断地挥一挥手,“你回去罢,朕心意已决,再不会改。” 是不能改!这么久的岁月,朱檐赤壁中的宫闱岁月,我无比清晰,我于玄凌,不过是鲜艳花丛中的一朵,开得再好再美也终有凋谢的一日。何况这朵花谢了,自然有别的花会开。若能以我平边乱,他自是肯的。至于颜面,他自然有法子保全,况且里子足了也罢了。我望一眼玄清,他的唇色发白,手指紧紧扣在袖中,极力保持着镇静。心中如被刺穿一般,玄凌已经疑心,我与玄清之间必然有一人不能被保全。我定下心神,如果是他,宁愿是我。 我只默然承受他施予我的命运,俯身三拜,“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我克制不住后头的哽咽,泪光模糊里瞥见玄清隐忍的神色,终于有泪滑落于金砖,在烛火下闪出一点橘红的光,我继续道:“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臣妾本是废弃之人,能得皇上爱幸,再度随侍左右已是万幸,今日能以鄙薄之躯为皇上尽绵薄之力,臣妾无可推诿。即便日后不得与皇上岁岁相见,也盼皇上万寿永康。” 玄清,他应当是听得懂的吧,我要他“郎君千岁”,万万不能再因我而见罪于玄凌了。 玄清面色如沉水,恭身告退。 月色空濛如许,落在人身上如被雪披霜一般。这样炎热的天气,回顾西窗下,竟觉漏下的月光有寒凉之意,满地丁香堆积,亦如清霜覆地。 玄凌靠近我一些,几乎能感觉到他温热的鼻息轻轻拂在面上,他问我:“你怎么打算?” 我本能地屏住呼吸,“臣妾不敢有违君命。” 他靠得更近一点,迫视着我,“朕问你,你答允和亲后会怎样打算?” 睫毛上犹有泪珠未干,将落未落的一滴,似小小一颗冰珠。我凄然一笑,“臣妾还记得回宫那年的九月,皇上告诉臣妾梨园排了新曲子《汉宫秋月》,还曾携臣妾一同观看。昭君被迫离宫出塞,臣妾记得极清楚,昭君身负君恩,不肯远离故国,在两国交界的黑水河投水自尽。”我低低道:“臣妾不敢为蛮夷所辱,连累皇上清誉。” 语毕,蓦地想起玄清。当年为形势所逼回宫再侍玄凌已是迫不得已,若再居赫赫……此生此世,我已经对不起他一次,断断不能再有第二次了。我轻轻吸一口气,夏夜带着花香酥靡的空气吸入鼻中如细细的刀锋般凛冽,激出我满腔酸楚泪意。 他的目光探究似的逡巡在我脸上,片刻,他终于缓缓放开我的手腕,行至东室西侧的紫竹书架边,取下一个小小的青瓷梅花瓶。他过来,沉默着将瓶中的雪白粉末仔细洒在我手腕青紫处,细软的药粉触及肌肤有清凉的触感。他取过一卷细白纱布帮我包好,“这是太医院新呈的消肿药,朕刚才在气头上,下手重了。” 我不知他意欲何为,只得道:“多谢皇上。” “朕不是汉元帝!也不希望你成了有去无回的明妃昭君。”他伸手温柔扶起我,颇含意味地看我一眼,从袖中取出小而薄的一个黯黄纸包。我接过打开,那是一种研磨得极细的粉末,仔细看是浅浅的绿色,只有一指甲盖的分量,散发着薄薄的酒香。他不动声色,只低语道:“只需一点点,用不着太费力。朕知道你聪慧过人,一定会让它派上用场。” 我留得寸许长的指甲轻轻按在纸包上,指甲淡淡的蔻丹色映着那些绿莹莹的粉末,有种妖异的鲜明色泽。“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皇上思谋不错,只是摩格子嗣不少,只怕杀了他也无济于事。” 玄凌眼中有浅浅的笑意,单手抵着下颌,“摩格有五个成年的儿子,英勇善战,不过都是有勇无谋之辈,不足为虑。惟一有些出息的是他第七子,乃是西越公主东帐阏氏朵兰哥所出。只不过那孩子才十岁,算不得什么。”玄凌厌恶地挥一挥手,似要甩掉什么脏东西似的,“只要这个野心勃勃的东西一死,赫赫自然会臣服于朕,不敢再起祸心。” “皇上思虑周详。只是摩格有大军护卫,臣妾自知得手后也难以脱身。”我凝望他,缓缓启唇,“只愿皇上能善待臣妾膝下儿女,臣妾为大周殉身,死而无憾。” 他微微一笑,仿佛是与我闲话家常一般,“放心。你一旦得手,朕自会安排人接应。你毫发无伤回来,还是朕最心爱的淑妃。”他展臂搂过我,微笑仿若往日恩爱时一般,“即便老六有什么不轨之心,朕也不会真生气,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也难怪他们垂涎于你。”他停一停,骤然放重了语气,“只是嬛嬛,不过旁人如何爱慕你美色,你的心只能在朕这里。” 他加大了搂我的手势,极用力的,似乎想要把我摁进他的骨子里去。我的面庞紧紧被压迫在他的衣上,整个人几乎如窒息一般透不过气来。隔着他手臂的缝隙,见窗外月色如霜,心底如下着一场无休无止的大雪,一片白苍苍的茫然。 三十九、西风愁起绿波间 次日晨起回去,玄凌便告知六宫,淑妃为熊罴所惊,忧惧成病无法料理后宫事,命贵妃、德妃与贞一、庄敏二夫人共协六宫事,挑选掖庭中自愿出塞的窈窕宫女赐予赫赫可汗和亲,妃嫔宫眷无事不得惊扰淑妃。 贞一夫人的宠幸与荣光在一夜之间便轻而易举获得。这样的荣宠本是要惹人妒忌与非议的,然而众人无不清晰地记得她那日奋不顾身的深情,即便是庄敏夫人也不能苛责,更无旁人敢多言了。 只是槿汐偶然疑心道:“别的倒也罢了,只是那日熊罴性情大作原是因为庄敏夫人的小帝姬举止不慎,怎么皇上也不责怪,反而还给庄敏夫人协理六宫的荣宠?” 彼时我半靠在榻上,伸手剪了两块药膏对镜仔细贴好,揉着额角道:“胡蕴蓉耳聪目明,皇上不能不偏爱。” 槿汐微微沉吟,倏地眸光一跳,“皇上那日怎知娘娘午后与六王私下见面,只怕是……” 我眸中一沉,“我心中有数。”我对镜微微一笑,“槿汐,贴了这药膏是不是更像忧惧成病的样子了?” 槿汐眼角微湿,“娘娘位份尊贵,却要受此命行此事,奴婢实在不忍心……” 窗外开了一树又一树的石榴花,明艳艳地照在薄薄的云影窗纱上,仿佛浮着一朵朵艳红的云霞。那鲜艳明亮的红映着我沉静如水的面庞,愈加显得我脸色发青,不忍卒睹。我悠悠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宠妃与臣子有何异,修成玉颜色,卖与帝王家,一并连性命都是皇上的。若他真要我以身事敌,我除了一头碰死自己,还能有别的办法么?” 槿汐满面戚色,“一夜夫妻百日恩,奴婢总以为皇上会念些旧情……” 我微微一笑,手指按着那云影纱上艳红的花影,“槿汐,你一向聪慧,怎么今日倒婆婆妈妈起来了。” 即便她素性克制,亦难免忿然之色,“大周开国百年,奴婢未曾听说以帝妃之尊而受此折辱。” “总有第一个,不是么?”我握住她手,“槿汐,我信不过别人,只能你陪我去。” 她的手指微凉,郑重搭在我身边,“自娘娘入宫,奴婢不曾有一日与娘娘分离。娘娘不说,奴婢也会生死相随。” 我心口一热,无论人世如何凉薄颠覆,我总还有槿汐,总还有世事如霜里给我一息温暖与安慰的人。 忽听得花宜在外头轻声道:“娘娘,九王妃和隐妃来了。” 槿汐“咦”了一声道:“不是说妃嫔宫眷都不得前来柔仪殿探望,以免扰了娘娘么?” 我想一想,“总不能连亲妹妹都不能来探望吧?反而落人口实,而且我猜必是玉娆去请求的,否则皇上也难答允。” 槿汐念了句佛,道:“幸好四小姐是九王妃,否则奴婢真不能不担心。” 我一笑,“去请进来吧。” 玉隐和玉娆进来时我已经卧在了床上,鬓发未梳只是蓬着,随手拿一条珍珠额帕束了,越加显得病色沉沉。玉娆一见便变了脸色,急道:“我说那日姐姐被吓着了,果然真的,瞧人都病成这样了。” 槿汐忙上了茶,问道:“三小姐和老夫人不曾来?” 玉娆笑道:“娘是最怕入宫的,爹爹也怕她错了规矩,何况这些年娘的身子一直断断续续病着,也不便来见姐姐。三姐是和翁主嫂子陪着娘亲呢。” 玉隐在我床边坐下,仔细看着我的脸,淡淡道:“幸好王爷救得快,否则长姊……” 玉娆抬首看了她一眼,笑道:“若非二姐的面子,二姐夫也未必肯这样尽心救姐姐。” 玉隐面色微变,欲言又止,只得微微一笑作数。玉娆笑道:“二姐,咱们带来的东西呢,玢儿肯定只顾着和外头的人闲话了。那支参可是我挑了好久的呢。” 玉隐起身出去了,玉娆见无旁人,趁着为我扶正靠枕,俯在我耳边道:“九朗已经得了消息,听说皇上有遣嫁意?” 我瞥她一眼,“六王告诉九王的么?玉隐可知道了?” 她摇摇头,着急追问道:“是不是真的?”她见我默然不答,登时脸色大变,恨恨道:“我早知道他不好,竟不想这样薄情!” 我微微沉吟,“不得轻举妄动,失了分寸。”我见她情急,亦是不忍心,“我自有我的法子,你别急。” 帘影微动,却见玉隐身形袅袅地进来。她今日穿得简素,不过一袭月牙蓝穿花蝶长衣,以杏色垂绦系了,愈加显得纤腰若素。家常弯月髻上簪了一双碧玉缠丝明珠钗,却是极名贵的南珠,微有光线处便熠熠生辉。 玉娆一时掩不及焦急神色,玉隐眼尖,淡淡笑道:“果真姐妹情深,长姊一病,四妹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玉娆忙转了脸色,笑吟吟道:“自家姐妹,二姐难道不关心姐姐么?” 玉隐盈然有笑意,“自然不是。”她剥了一枚葡萄送至我口中,低首闲闲道:“听说长姊病了,王爷原想来和我一起来探望的,结果一早九王府又来请,只好我和四妹一同来了。” 我半倚着身子,有气无力道:“男女有别,连哥哥和爹爹要来一次都极不容易,何况王爷这个妹夫。” 玉隐“哦”了一声,唇角才有了一点温意,“长姊病了难免口中发苦,再吃颗葡萄吧。” 我摇了摇头,槿汐道:“娘娘受了惊吓,这几天什么也吃不下,夜夜发噩梦,心悸头痛,奴婢看了都担心。” 玉隐蹙眉道:“温太医来瞧过了没?” 槿汐道:“贞一夫人产后失调的病一直没好,皇上让温太医好好瞧着。所以这几日都是旁的太医来看。” 玉隐眉眼间忧惧之意更深,轻轻道:“是不是因为前几日王爷救你的事,皇上不高兴了……”她艰难地咬着唇,“王爷回去后就一直是不大高兴的神气,我问他,他也不说。” 玉隐如此一说,连玉娆也生了几分忧虑,只睁着秋水明眸盈然望着我。 许多真相往往让人觉得残忍,何必要一意挑破。我微笑道:“不要多想。王爷救我与润儿皇上怎会不高兴?难道要眼睁睁看我和润儿惨死么?润儿是皇上的亲骨肉呢。” 玉隐这才松了一口气,又问:“皇上来瞧过了没?” 我道:“晌午刚来过,大约政务忙,坐了大半个时辰就走了。” 玉隐微微颔首,道:“皇上这两天的确忙,听闻要从掖庭宫女中选取有姿色者赐与赫赫可汗和亲。幸好是宫女也罢了,若是以宗室女子和亲,只怕又要廷议如沸了。” 我随口问:“最后挑了谁?” “宫中梨园琴苑的林氏,年方十八,父母双亡,长得很有几分颜色。听说今晚便要送去行馆了。”玉隐微有怜悯之意,“虽说是和亲,但这样身份地位,又是异族,只怕往后在赫赫举步维艰。” “千载琵琶作胡语……”我幽幽一叹,亦觉伤感。 如此又聊了一会儿,天色不早,二人见我只是恹恹的,便也起身离去了。 玉娆先去侧殿看几个孩子,玉隐足下稍缓,终于又独自折回我身边,“长姊这次的事侥幸皇上不追究,但断断不能再有下次了。”她沉声道:“王爷是我的夫君,我实在担心。” “你放心”,我神色微慵,清晰道:“我也不想与王爷彼此牵累。” 玉隐睫毛微垂,似还有千万种放心不下,默然片刻,静静离去。 是夜。我安坐于小轿之内被送出宫,按照遣嫁和亲的宫女装束,一色的云霞衫子翠罗缀银叶子挽纱长裙,纤腰束起,鬓发长垂。长夜寂寂无声,偶尔听得远远一声更鼓,更能分明自己此时明显略快的心跳。 抬轿的内监脚步既快又稳,脚步落地的沙沙声像极了永巷中呜咽而过的风。我蓦然生了一点怀恋的心,若我真的失手死于宫外,也许,今夜是我最后一次听见永巷的风声。渐生的伤感使我忍不住掀起轿帘,夜色一张巨大的乌色的翼自天际深垂落下,两边朱红宫墙似两道巨龙夹道蔓延,不见高处天色。红墙深锁,宫院重重,当真是如此。比之前次的离宫,这次心中更没有底。从前,至少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如何走。而今,生死存亡皆是未卜之事,恰如随风摇摆的寸草,完全身不由己。 仿佛只是一晃眼的时间,小轿已将我送至城门外。夜色如浓墨一般,远近有无数火把燃出松木的清香,只听得马匹打着响鼻的“砰砰——”声,夹带着马铃叮当,赫赫数千人马竟是鸦雀无声。林氏所乘的绛紫涂金粉大帐车便停在身前十步之遥。摩格见我只身下轿,身后只跟着一个槿汐,只笑了笑,“你跟皇帝一场夫妻,他也不来送你一送,真当薄情。” 我置之不理,只是扶着槿汐的手上了林氏的大帐车坐稳,方才不疾不徐道:“千里相送也终须一别,不必这样儿女情长。” 摩格眼里含了一缕笑意,“我就喜欢你这样的性子。” 我并不看他,只是随手理好衣裙上的流苏,“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无话可驳。” 摩格朗然笑道:“是。难得皇帝肯割爱,否则即便本汗大军压境,他要不放本汗也未必有别的法子。” 我扬一扬唇角算是对他的回应,只半阖了眼睛养神。他也不多言,随手拉下我身边一脸怯怯温顺之色的林氏,喝道:“自己骑马!” 林氏也不敢哭,只得自己去了。 一路日夜兼程并无多些休息的时候,我虽在车上免些风沙之苦,然而车马颠簸,日夜不得安枕,也是十分辛苦。更不用说一众陪嫁女子,更是苦不堪言。摩格只是率军前行,并不与我交谈,更不接近我半分,我不时按一按腰间那包薄薄的纸包,不禁大费踌躇。 四十、弹着飞鸿劝胡酒 这样两日两夜,直出了雁鸣关与大军会合,再又走了百余里,摩格才下令三军扎营休息。 清晨时分的大漠有些寒意,我披了件披风在身仍不觉瑟瑟,便与槿汐下车围着篝火坐下取暖。 大军在野并无热饭热菜,加之又要照顾感染了时疫的军士,所分的粮食并不多。分到我手中不过是一个干得发裂的面饼与半壶马奶。宫中锦衣玉食习惯了,一时分到这样的吃食不免错愕,几个年轻的宫女才咬了一口便忙不迭地吐了出来,忍不住抽抽噎噎地哭了。 槿汐叹一口气,将硬如铁皮的面饼泡在马奶中,道:“娘娘凑合着吃吧,否则饿伤了身子。” 马奶的酸腥味冲得刺鼻,并不似常吃的牛ru那种香醇甘甜,一闻之下都觉难受,如何能下咽,难怪那些女孩子要哭鼻子。然而这两日日夜赶路,也不过草草吃些东西,我皱皱眉,如槿汐一般将面饼泡得软和些,屏着呼吸艰难地咽下肚去。 槿汐欣慰地笑一笑,“难为娘娘了。” 我低首用力撕着手中的面饼,“我只是想着清当年被拘赫赫,或许连这个也吃不上。”我极目瞭望,出了雁鸣关,四周已少郁郁青青之色,再往前走至现在,目之所及不过是茫茫苍黄,一望无际。偶尔有几棵胡杨伸开瘦棱棱的枝桠仰视苍穹,更平添了几分荒凉萧索。有风呼啸而过,带着细细沙土扑上面来,呛人喉鼻。我取过一条湖绿纱巾包住面目口鼻,低声向槿汐道:“已经出了雁鸣关百余里了吧?” 槿汐似乎极专心地撕着面饼,口中低低道:“是。”她满面焦虑地看我一眼,“已经走了那么远,娘娘一直没有机会下手。只怕再走得远,即便娘娘得手,也无法脱身回宫了。” 我随手抽过一根枯枝扔进火堆,火焰“哔剥”燃起木叶特有的清香,遮挡住狂风的干冷,槿汐不无担忧道:“奴婢瞧摩格并非那种昏庸愚钝之人,娘娘有把握得手么?” 我微微摇头,“你说呢?” 槿汐秀眉微锁,我拨着明亮的火苗,轻轻道:“摩格固然精明,皇上才真聪明会划算。他既许我和亲,必然做好了我回不去的打算,以一个淑妃抵换幽云二州的兵家要地,真当是十分划算。” 槿汐道:“赫赫军中时疫大起,他们要幽云二州也不过是夸口之词,现下早无这样的兵力。” “的确是。”我淡淡道:“幽云二州不过是借口而已,能有一张治时疫的方子,足以让赫赫度过眼下火烧眉毛之困,何况还有每年三千粮草、十万银币。只是摩格若死死咬住幽云二州不放,不惜一切再动干戈,皇上未必抵挡得住。皇上和摩格一样,只是彼此找台阶下,而我恰好是那个台阶而已。” 槿汐看我一眼,“那么摩格指名要娘娘……” 我冷笑一声,“大周四位皇子,取我便等于取走其中之二。予漓平庸,予沛眼下生母得宠,但终究如何还未可知,毕竟贞一妇人家世微薄,家中无甚亲人。而论子以母贵,予涵和予润皆大有可能。摩格取我,等于挟他朝帝嗣在手。” 槿汐越听越是焦急,“皇上是断断不肯落人要挟的!” 我下意识地按一按怀中的纸包,唇角漫上一缕幽咽笑意,“我仔细算过皇上给我药量,足以毒死两个人。所以,摩格若不死,我便要自裁;若摩格死,我有幸逃脱则罢,若逃不脱,亦自裁。”我漠然望着苍冷天际,那灰灰的蓝像久病的人的脸,“这是圣裁。” 槿汐微微垂首,忽地捏一捏我的手心,暗示我不要再说,转过头朝着女孩子们招手,“来来,马奶喝下去回味上来也很香呢。” 究竟是小女孩心性,虽然悲泣远嫁,但一时能吃饱,又绽出极明亮的笑容来。 我亦不觉含笑,大约这就是年轻的好处,什么烦恼都能一饱解千愁。就好像,人生所有的烦恼,也不过是马奶有腥味,面饼太硬实而已。 摩格远远瞧着我就着马奶努力咽下面饼,只是走近微微一笑,“你在皇帝宫里贵为淑妃,现下委屈你了。” 他说这话倒无轻佻之意,却是带了几分温厚,我略施一礼,“可汗千方百计要做到的事,何怕委屈了我?何况既然离宫,我也不再自视为淑妃。” “你倒能顺时应世。”他打了个响亮的唿哨,“不过你说话时说‘我’啊‘我’的,倒比在皇帝跟前‘臣妾’来‘臣妾’去的好听得多。” “一样的。”我靠近温暖的篝火,暖着被大漠冷烈的风吹凉的双手,“求生乃是本能,所以会自觉顺时应世。” 他的笑意像秋日里稀薄的阳光,“你这样的性子,绝对可以做好我的阏氏。” 我看他一眼,“所以,你当日所言已经成真。” 他简短道:“你杀的是我的大妃。”赫赫可汗正妻称为大妃,大妃之下又设东西两帐阏氏。东帐阏氏朵兰哥出生高贵,又为他诞下数子,他言下之意,我便是西帐阏氏了。 我足尖点着黄沙细细,“我的身份并不适合做你的大妃,你很清楚。” 他颔首,目光如鹰隼一般盯在我面上,“所以,你要做的比大妃应做的要更多。” 我若无其事地转过目光,天空有雁群飞过,哀鸣一声,扑棱着翅膀往层云浮白间飞去。出了雁鸣关,这样辽阔的天空也不复湛蓝如水晶的宁和。风吹起湖绿的面纱,像太液池一汪春水,碧波盈盈,我蓦然想起我初入宫的那一日,那样好的天色,大雁齐飞,然而从今后,或许只能是故国万里,乡魂梦断了…… 那么润儿、涵儿、灵犀和胧月从此会成为没有母亲的孩子…… 他嗤笑道:“你害怕了?” 我双眸含了盈盈笑意,“我若害怕,便会自裁于雁鸣关前,免得以后受无穷无尽未知的苦楚。” 他取过我手边的鹿皮囊,仰头饮了一口马奶,朗声道:“在辉山见到你时,我便知道你当得起我的女人!” 槿汐见他如此,不由暗暗发急。我不动声色接过他的皮囊,递给槿汐,“可汗饮马奶怎么能过瘾,叫人去换马奶酒来。” 他似乎很满意我这样的细心,眼角微微弯成一带新月。眼看槿汐就要接过皮囊,我蓦地收回手,唤过摩格身边的近侍,“你去。” 摩格拦下我的手,“不必如此。你已经跟我出来,我便无需防范你。”他将皮囊扔给槿汐,“去换壶马奶酒来。” 槿汐应声去了,很快捧着马奶酒回来。我接过一嗅,不觉掩鼻道:“好烈的酒。” 他笑道:“女人家怎么能喝这么烈的酒,你又是中原女子!” 我听出他语中的轻蔑,也不多言,举起皮囊就饮。奶香夹杂着浓烈的酒气直灌入喉,辣得喉头直冒腥气,像有小小的毛刺一下一下刮着,烧灼感一直蔓延到五脏六腑。我一时忍不住,大口地呛出来。 他不觉微笑,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这样喝不对,第一次喝马奶酒要一小口一小口地抿,待到习惯了它的辛辣和腥味,才能慢慢回味出甘甜。像你这样喝,一定会呛到。”他的手落在肩头十分有力,带着兵刃的铁气和皮硝的味道,微微有些呛人。 他说罢便来拿我手中的皮囊,我一手牢牢握着不肯放,倔强道:“我再试试!” 他笑意愈浓,语气也多了几分温然,“好。” 我一手撩开吹上面颊的乱发,按他所言缓缓抿了一口,再抿一口,慢慢适应那种呛人的辛辣。他只是含笑看我,“原来你也有温顺听话的时候。” 我仿若无意一般将皮囊搁在袖下,心头发狠,手指轻轻探向怀中,轻缓地抖开纸包,口中只是笑言:“我只是不服气,何况往后总要饮这酒是不是?” 他呵地一笑,“我以为你只会在清河王面前才会温顺听话。” 我霍地警觉,不动声色地将纸包封好塞回去,若无其事道:“我何需对他温顺听话?从前在宫中我温顺听话只对皇上,往后,是对可汗您。” 他似笑非笑地盯着我,“是么?你对皇帝温顺听话是因为权势,对我是因为形势,对清河老六是喜欢才温顺。”他意味深长的盯着我,“我亲眼见过,所以有比较。” “那又如何?”我掠过一节枯枝轻轻划过沙地,“我没有自己的选择,不是么?”我看着他,“我只能对命运温顺听话。” 他颇有兴味地瞧着我,片刻,道:“如果这样,我也不必千辛万苦向皇帝把你要来。”他停一停,笑道:“你要知道,向皇帝手中要出你来,不比要幽云二州简单。” “所以,我的价值和幽云二州相当。”我“嗤”地一笑,“可汗抬举了。” 他微微眯了眼睛,“如果我不向皇帝要你和亲,你猜你现在会以什么死法死在皇宫里?” 我目光一烁,灼灼盯着他,“为什么我会要死?” “私情。”他简短吐出一句,“你既然离宫,我也不怕告诉你,有人拿你和清河老六的事做文章。” 我心念一转,“庄敏夫人?”我粲然一笑,“如今我平安离宫,庄敏夫人得偿所愿,清河王也平安无事,皆大欢喜,多得可汗成全。” 他扬一扬唇角,“我只要保全你。” “或许我并不值得。” “你自然有你的价值。” 我轻嘘一口气,反而抑住了怒气,“我一直觉得货物才谈得上价值,可汗若觉得我奇货可居,实在是错了。” “是么?”他轻哂,那笑意里不乏倨傲霸气之色,“女人之于男人,不仅要会得生儿育女,更要能有所助益,自然,能让这个男人喜欢就更好。但是你若满足我最后一条,前两者我可以不去计较。”他的眸子如深邃的乌潭,倒影出我蒙住双颊的容颜,“而且,你在皇帝身边实在太委屈,他不能给你的幸福与安全,我自信都能给你。” 我未尝听不出他话中情意,只作不解,轻轻别转头去。“可汗说笑了,甄嬛不配。” 真的,一个女人若真心爱着一个男人,连他细微的关怀亦能一叶落知秋;若不喜欢,无论他如何情深,不过只能让她装聋作哑,恍若未闻而已。 摩格见我只是静默不语,道:“你以为我只是把你当作货物?” “你取我回赫赫,并不曾询问我是否愿意,不是么?” 他的沉默是浩瀚的海,让人无法揣度下一秒是惊涛骇lang还是波平lang静。片刻,他豁地抽出佩在腰间的一把弯刀,赫赫尚武,族中男子皆佩弯刀,是而我也不以为意。他将弯刀拔出刀鞘,那青银的光泽恍若一轮明月一般晃上我的眼角。我不觉注目,那弯刀刀柄以黒麟玉铸成,通体乌黑发沉,刀刃薄如蝉翼,微微泛着青色的光泽,一见便知是吹发可断的名器。他将弯刀交至我手中,定定看着我,郑重道:“这焦尾圆月刀是我族的镇族宝刀,今天我迎你做我的阏氏,就拿焦尾圆月刀作为定礼。从此,你就是我摩格最心爱的阏氏了。” 我素知焦尾圆月刀之名,此刀以蒙池玄铁在月下铸炼三百九十九天,铸炼时必得用春日未至而冬日尚未过去那几天所取的洁净雪水所铸造,因而极是名贵,一向被赫赫族人视为瑰宝,并不轻易授之于人。 我只手冷冷接过,刀锋映得眉发鬓角皆生凉意,那弯似半轮明月的刀身隐隐泛出碧青冷光,果然是一把好刀。 我伸手轻轻一弹刀身,叮然作响,我随手将刀递回他手中,徐徐道:“焦尾圆月刀好大名头,可惜甄嬛素来不喜刀枪,要来也无用。” 他深深地望我一眼,正欲再言,忽地生出几分凛冽之色,远远望向远方。我不知他为何警觉起来,不由也顺着他方向看去,只见极远处的地平线上扬起一痕浅浅的黄色。我尚未明白,却见赫赫军士骤然骚动起来,立时将摩格层层护在中央。 摩格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越来越深,一指前方,向我道:“你太低估你自己了。” 我屏息凝神,那一脉黄线渐渐近了,细看之下竟是大队人马扬起一人多高的黄沙,如一道屏障慢慢逼近,闻得马蹄声如奔雷席卷,一时竟分不出有多少人来。 我心头一沉,难道是玄凌所派之人已来接应?而我未曾得手,他们却又为何如此不避讳分毫?我越想越是心冷,看着身边摩格的面色逐渐阴沉下去,想必我的脸色亦是如此。 槿汐悄悄行至我身边,亦不知来者何人,只紧紧我住我的右手,感觉到彼此手心渐生的冷汗。 四十一、千载琵琶作胡语 待得奔到近处,但见一色军士服制皆是大周军中式样,人既矫捷,马亦雄骏,虎虎生威,前面十二骑人马奔到跟前三十余步,拉马向两旁一分,最后一骑从内中翩然驰出。马上之人一袭银甲白袍,于灰蓝天色下熠熠生辉,愈加衬得他眉目英挺,恍若日神东君耀然自天际落。 有温热的雾气自心头涌起,凝成眼底一片白蒙蒙的氤氲,热泪盈眶。 我从不曾想到,会是他来。 摩格瞥我一眼,扬起眉向他道:“幸会!只是我没想到是你来。” 他于马上拱手含笑,“可汗离开大周,清未及相送,怕来日难得再聚,所以特来相送。”他望向我,“嬛儿,你送可汗已久,是该跟我回去了。” 四周金戈铁马未动,只听见风吹猎猎,偶尔一声马嘶萧萧。我微微发怔,这些年来,他从未在人前唤我“嬛儿”,这样亲密的口吻。我远远望去,阿晋与一俊俏少年紧紧跟在他身边,身后人马不过千余人,衣着打扮皆是王府亲随,想来是清河、平阳两府中人。并无外人相随,我略略放心。然而,一颗心旋即提起,他这样出关前来,一旦玄凌知晓,又该如何收场…… 我不觉惊痛,玄清玄清,我千方百计保全你安稳,你何苦这样事事为我涉险! 摩格乜斜看他,“你贵为亲王,自当晓得她为何跟我出关。”他停一停,唇角有隐秘的笑意,“若是不舍,也是该由她夫君来向我要走她,而非她小叔子。” 这话极是犀利,刮得我耳膜微微生疼。玄清神色自若,“当年辉山初见可汗,以为可汗是明眼人,谁知今日反而要清来一一告诉,岂非失了可汗一国之君的英明。” 他“嘿嘿”一笑,“你胆子倒大,这样的话也敢说出口!” 玄清眉心微曲,有愀然之色,深深望住我,“当年清错失放手,未能留妻子在身边,乃至多年抱憾,今日断不能再复当日之错!” 摩格扫一眼玄清身后之人,一指身后肃立着的十数万大军,不由含了轻视之情,“你以为就凭这些人便可做到?” 玄清淡淡一笑,“不是这些人,是我一人。”他琥珀色双眸有温润光泽,缓缓覆上我焦苦的容颜,“虽万千人,吾往矣。” 摩格冷笑一声,“清河王千里迢迢来与本汗说笑么?” 玄清神色平和,看着他道:“今日清敢来此接嬛儿回去,便不怕可汗人马之众。但可汗贵为一国之君,若以大军压阵,清亦不敢多言。” 摩格闻言不觉微微含怒,轻哼一声,语中隐然含了几分锐气,“你不必拿话来激本汗,本汗亦不屑以多欺少。”他昂首道:“赫赫人的规矩,若要为女人起了争执,那是两个男人的事。” 玄清跃下马,敬道:“虽然可汗曾为制清而用十香软筋散,但有可汗这句话,清觉得可汗是磊落之人。” 摩格不觉失笑,“那是政事,那些手段用不到今日的事上。” 摩格身后近侍听他如此说,不觉蹙眉上前,耳语了几句。摩格愈听愈是皱眉,挥手道:“不用你们。”他收敛笑意,向玄清道:“你要带走她,先得问问我这把焦尾圆月刀。” 玄清微微一笑,道:“焦尾圆月刀名气甚大,可惜在我玄清眼中,不过也是破铜烂铁罢了。利器之利,堪比人心之坚么?” 他说这话,原和我方才与摩格所说的话一般,我心下柔软,凝望他微笑不语,他亦回望着我,笑容温柔,如日色轻湛。 我心中柔软如一池春水,他与我,果然是有灵犀一点的。只要我们在一起,身陷这绝境之中,又有什么要紧。我心中如此想着,只觉世间什么都不能叫我害怕,只要他在,他在就好。 我徐徐行至他身边,拂落面上轻纱,灿然向他一笑,“那刀甚利,你要小心。” 他温然含笑,“好。我还要带你离开这里。” 摩格独立人前,见我与他言笑晏晏,一手搭在刀柄上,向玄清道:“我劝你一句,我要甄嬛做我的阏氏,连你们皇帝也答应了,是谁也更改不了的事。你一个闲散王爷,其实很不必搅这趟浑水。” 玄清虽是答他,眸光却只驻留在我身上,他正声道:“今日只要我玄清有一息尚存,绝不想再失去嬛儿。今日之战或许清会不敌可汗,但若有一丝害怕,就枉为男儿。”他这话磊落大声,被肃杀的风沙一扑,字字若铜石金器铮铮掷地。 他将我拦在身后,轻声道:“我在这里。” 我轻轻点一点头,靠近他身旁,与他的手紧紧相握。我转首见他肩膀衣上有一道裂纹,想是骑马急驰而来,衣裳裂了也不晓得。我拔下发上针簪,从裙上抽出一缕丝线,绕了一绕穿进去,柔声道:“你衣裳破了,我先为你补一补吧。” 他道:“好。你许久没有为我补衣裳了。” 我欠身向摩格,“劳烦可汗稍等片刻。” 摩格颔首应允。四周千军万马环伺,风沙呜咽,偶尔响起一声战马的悲鸣,更觉悲凉萧萧。 我一壁低头缝,一壁轻声道:“你和摩格一战,便赢了他,为顾全他的颜面,他身后千军万马亦不会袖手旁观。” 他用力握一握我的手,低声道:“我自知不活,只是不想你和他远去大漠。皇兄可以不顾你,我不可以。”他的目光凝在我脸上,“我曾经眼睁睁失去过你一次,这一次我总得为你做点什么。所以无论如何,我只要你好好活着,哪怕没有我。” 针脚绕成一个如意纹,我低头用力咬断,迅速抹去眼角沁出的一滴泪,只抬首含笑望着他,一字一字拼了全力,道:“始知结衣裳,不如结心肠。今**若死了,我绝不独自活着。” 荒凉的原野上空,有孤雁横掠过天空,悲鸣嘶嘶,绝望到如此。 我心中却是欢喜的。 他抚一抚我的脸,眼角隐约有一点泪光,笑道:“傻子。” 我亦笑,泪水却依依滑落下来,沾湿他的肩头,“你才是个十足十的傻子。” 玄清伸手仔细抚一抚针脚,抬首向摩格道:“可汗请。” 摩格似有怔忪之色,有片刻的失神,很快扬起头来,目光冷冷从我与他面上划过。摩格把手中的焦尾圆月刀往地上一抛,神情颇为懊丧,仰天长啸一声,道:“不比了。你的确比我更喜爱她。”他回头瞧一瞧我,对我道:“你不说话我也晓得,你心里,也是像他喜爱你一样喜爱他。” 玄清微微笑着,深情看向我,对摩格道:“可汗说的不错,我心里只有她,她心里也只有我。大汗,多谢你。” 摩格面色阴沉如铁,道:“那个皇帝可不如你多了。只是赫赫国中如今皆自我要娶一身份贵重的女子为阏氏,你现下要带她走,我何以向我族人交代,不免被国中人耻笑。” 玄清闻言双肩微微一震,颇有踌躇为难之色。我见他如此神情,不觉疑惑,只含了疑问的目光看他不语。 摩格话音吹散风里,唯有呜咽之声,像是女子低低垂泣。却听得一个女子清凌凌的声音温婉传出,带着一点糯糯的软意,“那么,我跟你去。” 这声音这样熟悉,我乍听之下不觉神色剧变,立时转过头去,不是玉姚又是谁。方才我心神俱在玄清身上,竟未发现玉姚作了男装打扮混迹在亲随之中。我不觉色变,一把拉住她急道:“玉姚,你怎么来了?”我立时看住玄清,不觉含了恼意,“玉姚不懂事也罢了,你怎能让她随军前来?” 玉姚还是寻常沉静如水的容色,唤我道:“姐姐。姐姐别怪姐夫,是我自己执意求了小妹与九王要跟来的。” 我心中焦急,低声喝斥道:“你快回去!我总有别的法子回去!” “别的法子?”她微微一笑,“到上京前渭南河发了大水,许多人都被堵在了岸边,我瞧见姐夫拼了命带人跃过高涨的河水。他这样不顾一切来救你,我这个做妹妹的已经十分惭愧。”她双眸素来是黯淡的,此刻却似燃着一把灼烈的火,熠熠地闪烁着,“姐姐,我晓得你在宫里过什么样的日子,皇上能出卖你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你不能回去这样的人身边。”她看一眼玄清,“这些日子来我看得极清楚,姐夫心中喜欢的人并不是玉隐,而是你。我理不清究竟为何他娶了玉隐,但他这样来找回你,当是情深意重之人。你不如……跟他走吧,天涯海角,总要为自己一次,是不是?” 玉姚性子最是温和沉静,甚少有这样激烈的言语,她两颊微红,似一朵燃烧着的木棉花,“姐姐,我从前再错,总算是为过自己一次。虽然我错了……姐姐,我牵累了你们那样多,你让我可以补偿一次,让我心里好过些。” 我紧紧按住玉姚的手,急道:“你还年轻,管溪的事我们从未曾怪你,也无需你以此补偿,我让六王送你回去,平平安安嫁了。你不要有糊涂主意,断不能嫁去赫赫毁了自己一生幸福!” 玉姚神色凄惘,唇边泛起一涡苦笑,“姐姐,我还有幸福可言么……我已经心如死灰,与其老死家中,日日忏经,不如让姐姐成全我一次,让我可以赎去罪孽心安理得地活着。”她咬一咬唇,“何况我既来了,就没想过要回去!” 我心中大震,玉姚在家中姐妹中最是温柔软弱,却不想果然姐妹一脉,骨子里都是那样倔强。 玉姚微微一笑,推开我的手,霍地散开发髻,青丝如云流泻。她并无畏惧,行至摩格身前福了一福,道:“可汗明知姐姐有儿女牵挂,终究放心不下。与其如此为难姐姐,可汗不如带我去赫赫!” 摩格饶有兴致地看着玉姚,笑道:“你要去我便带你去?你可知我费了多大力气才要到你姐姐?你又如何与你姐姐相比。” 玉姚也不恼,只是含了浅浅暮春月光样的笑意,“玉姚确实不能与姐姐相比。可是可汗对国中之言娶贵家女为阏氏,而不坦言娶大周淑妃,可见可汗也忌讳夺人妻子落人口实。姐姐固然贵为大周淑妃,权倾六宫。可玉姚也是淑妃之妹,隐妃之妹,平阳王妃之姐,承懿翁主小姑,大周亲王的小姨,帝姬皇子的姨母,若论身份,玉姚未必逊色于姐姐,更不会为可汗招致非议。”微风拂动她垂散的长发,愈加衬得她削瘦身量如一枝风中轻柳,盈盈生色。只听她口齿清灵,娓娓道来如玉珠缓缓倾落玉盘,极是动人,“其实可汗强要姐姐和亲已属不智。姐姐年长,玉姚年轻,舍长取幼,是为一;姐姐嫁为人妇,玉姚尚未出阁,舍女取妇,毁人家舍,散人亲伦,是为二;姐姐有儿女夫君牵挂,可汗带回姐姐的人也带不回姐姐的心,费尽心思也枉然,是为三;最要紧的是,皇上虽将姐姐与了可汗,可是夺妻之恨不共戴天,眼下皇上不说什么,可来日皇上也好太子也好,想起夺妻失母之恨,可汗以为赫赫还能安居大漠么?何况君辱臣亦辱,到时君臣一心欲灭赫赫,可汗以为如何?”她纤白玉手一指玄清,“六王是诸王之中性子最温和的,连六王与九王都派出亲随追回姐姐,可汗天纵睿智,自然无需玉姚再多言。” 摩格锐利的目光似要钻透她一般,只牢牢盯着她,“你倒是很会说话。” 玉姚面上一红,终究漏了几分腼腆之色,“玉姚只是如实相告。” 摩格鼻翼微动,瞥了玉姚一眼,“你并不如你姐姐美。”摩格一言,连他身旁近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并不把玉姚放在眼中。 玉姚莹白如薄玉的皮肤下沁出如血的红晕来,片刻,玉姚缓缓抬起头来,一双眸子晶莹乌沉,定定望着摩格,“玉姚自知容貌不及姐姐,但可汗最是明理,乃不知娶妻娶德,娶妻娶势,且可汗娶妻不止为家事,更为国政,岂为区区容颜而废家国大事。” 摩格一怔,反而笑起来,“你小小女子,倒有这样的心胸见解!” 这样的心胸见解么?我心中一酸,年少时的玉姚心思如清水轻缓浅淡,能说出这样的话,大抵不过是伤心情绝得厉害了。但凡女子,唯有伤透了心,才肯明白世事凉薄,不过如此。 玉姚的笑意浅浅凉下来,似一抹浅浅的浮云,风吹便会散去,“多谢可汗夸奖。” 摩格扬一扬手,“可是以你一己之身,本汗还是不愿放她走。” 玉姚仿佛已料定了他有这番话,轻轻向玄清唤了一句,“姐夫。”她走近玄清身边,语气虽轻柔,却字字铮铮,“姐夫,我晓得要求你送我来你心里也十分难受,可是世事艰难,不得不做择其一而为之。而且,为了姐姐,我是心甘情愿的。”她停一停,语中已微含哽咽之声,却又带了欢喜与欣慰,“今日我唤你‘姐夫’,并非为了玉隐,而是姐姐。许多事,我现在才明白……姐夫,姐姐不能再回宫去,你这样出关再回去也是艰难。幸得玉隐和小王子在小妹王府中,有小妹在,皇上终究不会为难她们。你便带着姐姐走,走得越远越好,我成全不了自己的,但愿姐夫能成全自己与姐姐。”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还有那张方子……” 玄清眼底有不忍之色,然而她这般郑重托付,玄清道:“你放心。”玉姚露出欣慰笑意,从玄清手中取过一张薄薄的纸笺,转身向摩格道:“小女自知无用,唯有通得一点皮毛医术,所以寻来一张能治时疫的方子,但愿有益于可汗。” 摩格眼底转过一丝冰冷锐色,很快笑道:“你难道不知皇帝已经给了我治时疫的方子,否则我怎肯退兵?” 玉姚轻轻“哦”了一声,徐徐道:“皇上乃是一国之君,一言九鼎,他的方子说能治时疫就必定能治。可 四十二、几回魂梦与君同 夜色如轻扬的羽帐缓缓洒落,大漠的夜是深深的蓝色,星垂平野,明亮地烁着银亮的光,仿佛银汉迢迢,伸手可及。 我与他并乘一骑,信马由缰,缓缓前行。 他的身体是温热的,以保护的姿势在我身后,不离不弃。 空旷的原野似乎永远没有边际,足以让我与他漫行天地间。 我靠在他肩头,低低道:“我们还要走多久?” 他的话语轻轻拂在耳边,道:“你喜欢就好。”他的手臂一紧,更拥紧我一些,声音低低如同梦呓,“嬛儿,我不曾想还有今日,可以失而复得。” 我低一低头,闻道他身上青涩而幽暗的气息,是熟悉的杜若清香。 这一刻,我真觉得往事皆可放,没有什么比能停留在他怀中更安全与幸福。 我婉声笑道:“如果真有什么一直不变的东西,我相信便是你身上杜若的气味。” “山中人兮芳杜若”,他的声音似温软的春风,一涡一涡漾在耳边,“小像会褪色,我也会变老,甚至对你的心意也会改变,但是这杜若却一直和你的小像放在一起,不会改变。”我眉心微微一动,他已然察觉,伸出一指按住我眉心道:“不许皱眉。嬛儿,我本不想告诉你这样肉麻的话,但是要告诉你这句话需要等待许多年才有一次机会,所以你要记得,我对你的心意从未浅去,只会越来越深。即便你在皇兄身边,即便玉隐在我身边。” 他的下颔抵在我的颊边,新生的胡龇扎在面颊上有微微的刺痒,好像春日里新生的春草,茸茸的,带着无尽希望的气息。我一动也不敢动,只是轻轻道:“我都知道。” 我取过他怀中的矜缨,不觉含笑,“这么多年了,还带着,多傻气。” 他轻轻一叹,却带着融融笑意,“是啊,你却不嫌我傻气。” 我忍不住轻笑,伸出手指去刮他的脸,“羞不羞?” 月光如银倾洒,连远处的地平线也带了一缕淡淡的银光,恍若银河倾倒,连绵一线。时年久远,矜缨被手指摩挲得有些黯淡了,连系带子的缨络也有缝补的痕迹。我柔声道:“你还自己补这个?” 他眸光微微一黯,还是笑道:“是玉隐缝的。我一直疑心那日的小像为何在人前突然落出,原来是带子年久断了,玉隐知道我不想换新的,后来她缝补好了。” 我闻得“玉隐”二字,想起那一日的情景,心中不欲多言,便将矜缨仔细放入他怀中。 他见我沉默,便握一握我的手,问:“怎么了?” 我道:“你出来时玉隐知道么?” 他微微点头,“大抵是知道的,我让玉娆接她去平阳王府时,她似有疑虑,婉转劝过我。” “你总要为她和予澈考虑。” 风将他的话语一字一字吹进我耳中,“我不知道皇兄要你和亲是否另有打算,但我不能不怕万一,万一你不能回来,万一你一辈子只能留在赫赫,万一赫赫哪一日再与大周动干戈时要以你相挟……嬛儿,这次,我一定要带你走。” 心头泛起温软的甜意,那甜意里却浸着一点一点的酸楚,“我们可以往哪里去?” “天下之大,总有容身之处。”他冰凉的唇吻在我鬓边,“不管为了什么原因,皇兄肯许你和亲,我都不敢再让你回他身边。这么多年,他要什么我都可以不和他争,唯有你,他既然出卖你,我便不能再放你回去。”他深深一叹,带了无限感慨,“就当我,唯一和他争夺一次。我会告知皇兄我追不到你,却听闻你刺杀摩格不成,潜逃不知所踪,待事情安定下来,我安顿好一切,便会来寻你。” 马蹄声答答响起,我喃喃道:“天下之大,总有我们的容身之处吧。” 我有些出神的望着深蓝天野,已经到大漠的尽头了,再往前隐隐看得见有驿馆的点点灯火,回首极目望去,只是茫茫的原野开阔,唯有一棵胡杨,停驻在视线里,随风沙沙晃动满枝的叶。这样渺广的大漠中,在马上吹着拂面的风,仿佛只是飘荡在茫茫大海孤伶伶的一叶,无边无际的原野,仿佛永远都不能走到尽头。 若真能只是沧海一叶,随波飘荡,任意东西该有多好。可是天下那么大,终究没有甄嬛和玄清的容身之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连那枚小小的矜缨都已沾染了玉隐亲手缝成的针脚,我们带着心里的牵挂又能自由地走多远? 我们的放不下太多,苦海无涯,不能自渡,所以,永远不能同登彼岸。 风渐渐大了,拂起的衣角在深夜里如一双巨大的比翼的蝶,仿佛要自由地翩然飞起。我望着他的眼,几乎是贪恋地握住他的衣襟,靠在他胸前,唤他,“清……” 远处明明灭灭的灯火如粲然的星子倒映进眼中,好像是一滴滴凝结的泪,脑海里蓦然想起幼时所念的一句诗,前词后句都已经模糊了,只隐隐记得那一句,“拼尽一生休,尽君一日欢”。 一生休?我来不及去细想,他的吻落在唇边,带着熟悉的气息,铺天盖地卷来。 月色明澈如清霜,自驿馆旧旧的窗格里漏下来,清晰地照出他睡梦中安稳的容颜。这样的神情,我已经数年不见,可是那样熟悉,和自己记忆中的印象并无丝毫分别。只是觉得如身在梦中,不信还有这样一天。 这样的月夜,和从前在凌云峰的月夜,并无一点不同。 他脸色有淡淡的潮红,俊朗的面容略有倦色。我俯过去仔细看他的脸,心下一软,手指眷眷抚上他的眉,他的面庞。忽觉手上一紧,玄清竟紧紧抓住了我的手,我一时不敢动弹,只低低绽出温柔笑意,“嗳,睡觉也不老实……”却见他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断断续续道:“嬛儿,……别走,这么多年……我终于等到你……”我怔在那里,慢慢伏于他胸前,感觉他身上的无尽温暖,安定我的身心。 恍惚是过了良久,窗外有呼呼的风声吹过,晃动着薄薄的窗纸。塞外的风声不同于紫奥城,紫奥城的风怎么都是漱漱的小雨,而这里,连风都是刚硬的。 可是…… 我缓缓松开他的手,那一刹那,眼中忽然沁出了模糊的泪光,泪眼朦胧中,想起数年前他远赴滇南那一日,离别前昔,我那样明眸流盼,深情熠熠,“我等着你回来。” 终于,我等到了他回来,可是自己,却不得不离开。 这样的命数,已是永远不能摆脱。 废弃许久的驿馆十分简陋,尚有一点尘土浮动的气味,我极安静地起身,自行囊中取出一卷细细的安神香,点燃的一瞬双手有些微的颤抖,像是被烫了一般。我静一静神,眼见点燃的安神香冒气一缕幽细的白烟,方才披上朱红外裳,静静开门出去。 退身掩门的刹那,看见他的身影掩映在如霜月色中,那样安详,唇角还带了一丝笑意,许是梦到了什么愉快的事。 门“吱呀”一声应声阖上。我逼迫自己转身,但见深深庭院,满地雪白落花簌簌,似燕山寒雪,寂寂无声。一轮明月那样圆,遥遥挂在天空,冷眼旁观。 原来所谓花好月圆,不过是明月不谙离恨苦,永远冷静而自知地挂在天涯那头。 我终于,落下泪来。 走出两重院落,驿馆大门外,阿晋与槿汐正蹲坐在台阶上打着瞌睡。槿汐睡得轻浅,即刻醒了,见我装束齐整,丝毫也不意外,只是带着那样凄楚的笑意,“奴婢知道,娘子迟早会出来。” 我微微颔首,推一推阿晋,他见我独自出来,不觉讶异道:“娘子怎么出来了?”他往我身后探头,“王爷呢?” “王爷还睡着。”我看着他,平静道:“阿晋,你带兵送我回去。” “回去哪里?”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我简短答道:“回宫。” 阿晋脸色难看得像鬼一样,“娘子睡糊涂了不要紧!王爷知道会杀了我的!”他年轻的面庞忽地生出一种坚毅之气,“这些年王爷怎么过的,别人不知道,我阿晋都知道!那次静妃娘娘,若不是王爷喝了酒,静妃娘娘又穿了身和娘子相仿的衣衫,王爷不会以为是娘子然后……王爷没有办法,可是我都知道,王爷心里只有娘子。现在娘子好容易能出宫,为什么不跟王爷走,从前走不脱,难道现在还不成么?” 我轻轻嘘一口气,“阿晋,我知道你忠心,所以才托你救王爷一命。”阿晋睁大了眼睛瞪着我,“王爷带了九王麾下的人出来,京中只怕乱成一锅粥了。即便你们回去可以回说王爷并不曾找到我或是说我逃了。可是世上哪里来这样众口一辞的事?再者王爷若带我走,太妃、隐妃与予澈该如何?皇上布下天罗地网追捕我们之时不能不迁怒于她们,到时我便是陷王爷于不孝不惕不忠不义之地。若王爷在外安置了我,总有见面走漏风声的时候,到时只怕后果更不堪设想。阿晋,你是王爷身边最忠心的人,你不能眼睁睁看着王爷……” 阿晋年轻的面庞上微露犹豫之色,他搓着手道:“王爷当年深悔不能带走娘子,以致二人分离,娘子在宫中百般受苦。这次……”他看我一眼,十分担心,“娘子未能如皇上所愿杀死摩格可汗,若皇上又知是王爷带回娘子,只怕连娘子都有杀身之祸。” 远处有夏虫唧唧的鸣声,仿佛亦带了秋声。银白月光斜斜地照在阿晋的盔甲上,有淡淡地一圈光晕。再好看的光晕,那也有铁甲的杀气。我轻轻一叹,“阿晋。你以为皇上是蠢人么?他一早便告知六宫我惊惧成病,便是要我不成功便成仁。我若得手,回宫便是病愈的淑妃,依旧掌理后宫。若失手而死,皇上也顺理成章说我惊惧而死,会为我大举追封,极尽哀荣。可是唯有一条路是我不能走的,那便是逃走。我从来知道我逃不出去,我若真死了,也息了牵挂王爷和几个孩子的心。可是我活着,我便不能不为他们着想打算。所以,我只能回去。”月色淡淡的如呵出的一口暖气,薄薄的随时都会散去,我恻然一笑,“阿晋,所以我要你送我回去。谁都知道你是王爷身边最得力的人,只有你送我回宫,旁人才会相信是王爷要你送我回宫。王爷带人来救我回宫,是对皇上的忠心耿耿,这样才能免去皇上有动王爷的借口。” 阿晋的年轻的男孩子,他眼中已带了泪气,手中的鞭子狠狠一记抽在地上,扬起灰蒙蒙的雾气,“我便不明白,有情人终成眷属多得是,王爷与娘子为何就这样难?” 我微微笑着,心中仿佛有许多小虫子一口一口拼命咬啮着,酸楚难耐,声音里不免带了凄楚,“阿晋,如果终成眷属要拼上他的身家性命,我惟愿他平安终老。” 阿晋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他抬起胳膊擦一擦脸,想说什么终于又低了声音,“下辈子,下辈子娘子要早些遇上王爷,别再像这辈子,做了两个伤心人。” 我点一点头,伸手揉揉他的额头,含泪道:“傻孩子。” 月光偏西了几分,我道:“赶紧领一队可信的人送我走,再等便要天亮了。” 阿晋点点头,赶紧去了。不过半柱香时间,他领过百余人来,又牵过一匹马给我,“娘子上马吧。” 我翻身上马,阿晋向后头嘱咐道:“轻些,不要惊动了王爷。” “无妨。”我想起那卷安神香,足以让他好梦至午时。我回首,院门重重深锁,此时此刻,他一定还沉浸在梦中的宁和与快乐。如果,这样的梦永远不醒会有多好。 他一直是我最爱的男人,我可以拼尽我的性命不要去和他在一起。可是,愈是深爱,我面临选择时愈是不得不一次次放开他的手。 天下那么大,岁月那么长,仿佛永远都是无穷无尽的,但是属于我与他的,却早已是走到了尽头,不得不放开手。 我心中一痛,挥鞭策马。 旷野漠漠,答答的马蹄声踏碎满地银光,踏得人黯然**,唯别而已矣。 四十三、鸾镜朱颜惊暗换 行至半路时遇见玄凌遣来接应的人,却是夏刈为首的数千人马。他见我被护送回来,大惊之余连连道渭南河大水阻碍了行程,未及如约前来接应,他亦不敢多问,只按先前的安排悄悄送我回宫。 一切得宜。我行色匆匆返入宫中,已是四日后午夜时分。 槿汐消息灵通,一壁服侍我沐浴,一壁悄悄道:“皇上听闻六王擅自领兵出京已是大怒,又知是六王的人与夏刈一同护送娘子回宫,定然又要多疑,此刻不知是如何雷霆大怒呢。”她满心忧虑地看我一眼,“皇上已经派人来传,先教娘娘休息,天明时分请娘娘前往仪元殿相见。摩格未死,又生出六王的事,胡蕴蓉这两日陪着皇上少不得吹了枕头风,娘娘可想好了要如何应对?” 我疲倦地摇头,水雾蒸起的热气氤氲里有玫瑰芬芳的气味,热热地扑在我的脸上。槿汐舀起一勺勺温热的水浇在我身上,哗哗地水声里听见自己冷静自持的声音,“皇上既然说我惊惧成病,也不说我这病见好,天下做母亲的哪有不关心自己女儿的,合该母亲来瞧瞧我。皇上不许人来惊扰我静养,那么让花宜漏夜去请母亲和九王妃入宫,先去仪元殿求皇上允许探视我。”我缓缓闭上眼睛,“万一皇上真真动气要杀我或废黜我,也算是能见母亲和妹妹最后一面了。” 槿汐闻言不禁伤感,只好极力陪笑道:“皇上哪有不肯的,自娘娘入宫,即便有孕生子时老夫人也很少入宫,总不曾与皇上碰面过。岳母的面子皇上总是要给一次的。”她停一停,“娘娘说的对,终归还有九王妃呢,皇上总不好驳她。” 玉娆,何曾只是有玉娆。 温热的水汽将我温柔包围。其实,更像是个无处不在无法逃离的阴影。唇角泛起一个冷淡的弧度,我默默地闭上了眼睛。 临近天亮的时候,东方露出一丝鱼肚白,然后是渐渐的柔肤粉,浅橘黄,虾子红,一抹一抹映照着澄澈的蓝天。 我只身站在仪元殿中,一袭梨花青双绣轻罗长裙,裙摆上的雪色长珠璎珞拖曳于地,天水绿绫衫上精心刺绣的缠枝莲云花纹有种简约的华美。夏末穿的衣料尚自轻薄,薄薄地附在身上,附得久了,像是涸辙之鱼身上干麸麸的粘膜,作茧自缚。 玄凌并没有说话,只是他的目光那样冷,那样远,仿佛浑身上下都透着寒气。 我垂手道:“臣妾未能完成皇上所托,罪该万死。” 他似乎是笑了一笑,“是该死,但罪该万死的并非这件事……”他没有说下去,我明知却也不问,只是那样默默地垂手站着。 甫天亮的时分,因着殿中深阔,光线依旧有些晦暗不明。近旁的高几上供着一束新折的望日莲,香气清远,淡淡萦绕在人侧。地上印着镂花窗格的影子缓缓移动着,像未知的命运,推动着我逐渐向前。 我静静望着他,“臣妾见罪于皇上,实不敢再为自己求得宽恕,只望皇上垂怜臣妾老母幼妹,她们已在殿外求见了半夜……” 清凉的晨风透进一丝半缕女子的呜咽之声,隐隐听得是玉娆的声音,“公公不必劝了,皇上若不得空,我与母亲再等就是。” 李长的声音又是焦急又是无奈,“唉呦,王妃再这个样子,九王怪罪下来老奴怎么担当得起。” 玉娆显然是急了,她手腕上的银镯扣着殿门有清脆的声响,她道:“姐夫!姐夫!姐姐病重了那么久,您让我和娘亲去看看她!” 玄凌眉心微微一动,显然是被玉娆所求打动。我哀婉求道:“皇上随便寻个理由打发了玉娆和母亲就是,臣妾实在不忍让她们伤心。臣妾错得再多也好,但请皇上看在这些年的情分上……” 他瞥我一眼,冷冷道:“你既病着就不该现在见人。” 我会意,揽裙快步行至御座的六扇“八骏”屏风之后。玄凌扬声道:“请老夫人和九王妃进来。” 我喉头骤然有些发紧,不自觉地收了收臂间的银线流苏,似要寻得一些让自己觉得安全的东西。 我从未这样紧张过,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 或许,这将是我人生中最后一场豪赌。 骤然打开的殿门似涌进一天一地的明光,照得殿中的人一瞬间几乎睁不开眼睛。玄凌微眯了双眼,看着逆光中同时步入仪元殿的两个女子。 二人行礼如仪,玄凌的目光先落在玉娆身上,不由自主便温和了口气,道:“玉娆,什么事慢慢说,不要着急。” 玉娆急得满面是泪,如梨蕊含雨,“姐姐的病一直不见好,我也很久不见姐姐了,我担心……” 母亲低柔的声音沉稳打断了玉娆的哭求,“请皇上许臣妇见一见淑妃罢。” 母亲一直按规矩低着头,她是有年纪的人了,夏日衣裙的裙摆极小,跪下去有些不大方便。玄凌仿佛过意不去,堪堪想要使唤人伸手扶住了,口中倒是客气,“甄夫人不必行礼了。” 玄凌的视线恰恰落在母亲微抬的面庞上,他神色剧变,肩膀微微一震,整个人顿时怔在了当地。玄凌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惊呼了一声,“啊?你——”他的声音里有极大的震动与惊喜,仿佛失去许久的珍宝,突兀地再度出现在他眼前。玄凌几步跨到母亲面前,盯着她的脸,几欲在她面上挖出无数熟悉的往昔来。 玉娆满面疑惑,尚不知发生何事,母亲亦是惊魂未定,不知玄凌何以突然如此失态。 我几乎要跃出喉头的一颗心骤然稳稳落回了胸腔,三魂七魄归位。我一动不敢动,生怕一动满眶眼泪便再也控制不住。 良久,只听得玄凌“啊!——”的一声,伴着深深的失望,凝成一句长长的叹息,无限幽远哀凉地割裂彼时初见时的惊喜。此时玄凌已背对着我,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见他团福刺绣龙袍上的金龙用上好的金丝线密密织成,那金丝线不知为何一直浮动着,上上下下,仿佛夕阳下一池随风颤动的金光,碎碎的,碎碎的,扎人的眼睛。仔细留神之下,才发现他的身子原来和负着的手一样一直微微颤抖着。 母亲尚不知何事,只得大着胆子求道:“是否淑妃在病中神志不清得罪了皇上,若真如此,还请皇上念在淑妃侍奉皇上十余年的份上,宽宏大量勿要责怪。” 玄凌的声音有几分恍惚,怔怔地道:“你是谁?” 母亲与玉娆面面相觑,只得答道:“臣妇甄远道之妻甄云氏。” 玄凌缓缓退开两步,“你多大了?” 玄凌的问话极突兀,玉娆的脸色都白了,又惊又疑,然而君王的话不可以不答,母亲倒也神色从容,“臣妇年过半百,今年正好五十。” “年过半百,年过半百……”玄凌低低呢喃,“你若还在,也会是她现在这个样子吧……”他的神智渐渐清醒,勉强笑道:“夫人保养得宜,望之如四十许人,所以朕冒昧问了一句。” 母亲微笑恬然,是最合宜的大家风度,进退得宜,“皇上称赞,臣妇实不敢当。” 从屏风后头望出去,逆光中母亲与玉娆如一对双生的芙蕖开在朝阳明光下。如果说玉娆是一朵初初展开花苞的含露香花,韶华盛极,母亲便是盛极已生凋零意,芳华刹那,红颜弹指老,细看之下也多了风霜侵染之意。 除了一双眼睛,玉隐是更像她的生母何绵绵的。而我们三个女儿之中,玉娆长得最似母亲。彼时二人并肩玉立,玉娆便活脱脱是母亲少女时的影子,临水照花,如倒影般相似。 其实父亲被贬蜀地这几年,母亲亦受了不少苦,老得有些厉害。若站在玄凌方才的位子细看,即便再好的脂粉也已经遮掩不住母亲下垂的唇角,眼角的细纹,鬓边的白发与松弛的脸容。 我轻轻倒吸一口凉气,玄凌处处厚待玉娆,不外是因着她那样像年轻时的纯元皇后。 红颜如花又如何?时光的手如此公平,拂过每个女子的脸,并不偏爱半分。于母亲是,于我是,于玉娆是,于纯元皇后亦是。 我缓缓地溢出一缕苦笑,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若真白头偕老,于玄凌,于纯元,或许都是一件痛苦的事。 玄凌的口吻极和气,“老夫人要见淑妃自然无妨。只是淑妃早起才服过药,只怕现下还睡着,夫人与小姨先去德妃处宽坐,等下淑妃醒来,朕会立刻派人去请夫人。” 母亲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多谢皇上。” 玄凌道:“夫人似乎极少入宫,朕从前不曾见过。” 母亲温婉而笑,“臣妇一直体弱,又不甚懂得宫中规矩,所以甚少入宫。有时来探望淑妃,也只是随众人一起才有幸远远地得瞻龙颜,实在是臣妇福薄。” 玄凌和言道:“老夫人客气了,淑妃是朕妻子,老夫人便如朕外母,一家子总该时常见见,共叙天伦才好。” 母亲和颜悦色地答着话,进退之度十分合宜。我怔怔地想起幼时,大约是五六岁的年纪,纯元皇后初初有孕,宫中命妇夫人、京中官员家眷皆往中宫相贺。人尽皆知,那是嫡子,乃为国本。 本是普天同庆的日子,母亲回来却有些怏怏。父亲问起时,母亲只是笑言,“人人都说我与皇后长得相似,只是痴长这些岁数。” 父亲是何等机慧之人,旋即道:“以后无事不必入宫了,免生不虞。” 那时我还极小,只晓得伏在母亲膝盖上把玩着她束腰的丝绦。年纪渐长,早已忘了这样的话,入宫后几度浮沉,母亲却极少来探望,偶尔来一次,也赶在玄凌来时先走了,更不去拜见皇后与太后。我偶有疑惑,母亲也只是笑言,“母亲不太懂规矩,别见罪了尊贵之人。何况母亲若常来,总有人会有闲话,说你恃宠而骄,外戚来往总是不好。这些你都要记得,要会避嫌。” 要会避嫌……是的,母亲是那样清醒而自知。所以,她与爹爹这般相敬如宾,这么多年,除了外头的何姨娘,府中的姨娘不过是摆设而已。 我缓缓捂住自己的唇,失力般倚在屏风上。屏风底上镂着满满的西番莲花,那样富丽的花朵,一瓣重着一瓣,深紫红的底子,用金粉细细勾画了,密密匝匝,晃得人满眼生晕,都是那样炫丽的一片连着一片。 世事如此,我从来不能逃脱,更不能怨恨纯元。 良久,我缓缓步出,自幼练成的莲步姗姗,软底珍珠绣鞋踏在漫地金砖上寂寂无声。他见我出现并不惊疑,只是伸手缓缓抚上我的脸,“嬛嬛,朕忽然发现一件很要紧的事。” 他的手指那样凉,像是寒冬腊月在冰水里浸过一般,我只道:“什么事?” 他并不答,只是伸手揽我入怀,“无事。你无需明白。” 我轻轻“嗯”了一声,“四郎,臣妾有大罪,你如何惩罚都好,只别气坏了自己身子。” 他静静片刻,只是搂着我,似要从我身上觅得一点可以支持他的力量,“塞外风霜大,是朕为难你了。” 我低柔一笑,“臣妾那日害怕的紧,可是后来玉姚来了,玉姚比臣妾年轻,瞧摩格的样子像是极喜欢她。” 他轻轻拍着我的肩,“都不要紧,你平安归来就好。”他看我,“既然是你妹妹去和亲,摩格也无异议,便罢了吧。往后的事再从长计议。” 我点头,他亦不再言语,我想了想终究是不放心,“多谢皇上遣六王带兵来救臣妾。” 他一言不发,双目微阖,似乎睡着了,似乎是没有听见。明亮的天光一丝一丝照在他的面上,他神色极沉静安详,只是眼角,缓缓溢出一滴湿润的水珠。 这是第一次,我见他如此失态落泪,疲倦到不能自已。 我掩住面孔,缓缓闭上了眼睛。 四十四、落花时节又逢君 窗外一缕银白月光透过花树,千回百转照进来,到了天明时,又换做一抹明澈而蓬勃的阳光,寂寞空庭也好,繁华宫苑也好,哪怕我已经站在整座后宫的顶峰俯瞰众生,但心,却似一尾鱼,静静地沉到了紫奥城的海底,接着漏到海底的一缕光线,看着时光寂静而清冷的流过。 我已经习惯了,习惯了后宫的生活。不再像年轻时一样执意于君王的情爱,依赖于君王的宠幸,以及那些所带来的荣华富贵。我更习惯看着比我年轻的嫔妃们,那些花一样的女子费尽心思争夺着玄凌有限的宠爱,分享着那些荣光。 我逐渐有些老了,但玄凌的对我的眷顾并未减去多少,并且更厚待我年迈的父母。即便胡蕴蓉因着玄凌的宠爱被册为贤妃,我依旧是高高在上的淑妃,地位岿然不动。相对于胡蕴蓉年轻貌美的自恣与张扬,我显得过于安静了,安静料理着宫中事务,安静抚育着子女长大,闲时,与旧日相熟的嫔妃们饮茶谈天。 如果不出意外,我相信我这样的生活会一直过下去,直到我成为太妃,或者太后。 自然,我的日子里还有让我更觉新鲜与满足的事,那便是雪魄。 自边境归来的九个多月后,我产下了玄凌的第六女,封号雪魄帝姬,小字芊羽。 那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肤色凝白晶莹如月下聚雪,并且,她很爱笑,笑起来笑容清澈,仿佛白雪融融上一朵含苞的红梅渐渐绽放。 孩子,一天天地长大,日子,也一天天地过去。 偶尔的深夜,玄凌在仪元殿东室临幸着年轻饱满的如娇花般的女子,我在西室幽幽烛下批阅着一本又一本奏折。我的生活不算是坐井观天,至少,每隔数月我便能在奏章墨迹的甜香中接近玄清的生活。 那次的事之后,他并未再回京,而是自承擅自领兵之罪,要求戍守边关受风沙之苦自惩。 他戍守雁鸣关六个月,赫赫不敢进犯。 他巡视边境,步履一直从雁鸣关到达生母的南诏摆夷。 玉姚在一年后产下一女,她性情温婉不失坚毅,甚得摩格喜欢,恰巧东帐阏氏朵宁哥病逝,摩格便将众妃中唯一无子的玉姚从西帐阏氏升为赫赫大妃。那一年,玄清代表大周送去贺仪。 雁鸣关大雪,他与将士一同戍守边关,铁甲之上积雪三寸,深得将士敬佩。 他戍守边境,与将士同饮同寝,并不因亲王身份略生骄矜,将士爱戴,无一不服。 他治军严明,不动百姓一缕麻一束草,人称“贤王”。 他尊重赫赫,安抚百姓,边境祥和,互市兴旺,百姓安居乐业。 无数个夜里,在我侍寝的夜晚,下着雨,或者有清明的月光朗然照地,我悄悄披衣起身,在雕着“鸳鸯莲鹭”的窗下临风而立,希望自己能借着一缕自北吹来的风听到他的声音,或者,感受多些他的气息。床边悬着一副卷轴,红底洒金纸,浓墨重彩地写着一行字,“花好月圆人长久”。花好月圆易得。而人,却不能长久相守了。但至少,这样的夜空,是我与他共同拥有的。 只是良久,耳边只有玄凌沉稳的呼吸声,绵绵的,与我最接近。 然而玄凌每每看见这样的奏折,安心之余不免蹙眉烦心,“玄清这不是邀买人心是什么?” 我不敢劝,亦不敢出声,太平行宫的变故之后,玄凌其实是很忌讳我提到玄清的。他又指着一本玄清的上疏恨声道:“他又为将士提出要增发军饷,让将士吃饱穿暖,难道朕平时苛待了边关将士么!” 到底是随侍在侧的珝贵嫔听不过耳,捧了一碟子细巧点心上,柔声劝道:“六王这样提议,也是希望边关将士感念皇恩,更效忠皇上!” 玄凌闻言只是冷笑,“感念皇恩还是感念他求取皇恩?是效忠朕还是更效忠他?”他打量珝贵嫔两眼,“朕想起来了,你出身清河王府,自然是要为他说话。”他上前两步,一把抓住珝贵嫔柔弱的肩,喝道:“你是否入宫之前就与他有了私情?” 珝贵嫔吓得面无人色,只会嘤嘤哭泣,“臣妾自入宫来一直随侍皇上,忠心不二,怎会有私情!”珝贵嫔何曾见过玄凌这样的疾言厉色,吓得软瘫在地上,拼命磕头,“臣妾与六王绝无私情!还请皇上明察!”直到她洁白的额头磕出血痕,玄凌尚未解气,喝道:“去!朕不要再见你!他求朕的军饷,朕也不会教他如愿以偿!” 自此,盛极一时的珝贵嫔失宠。玄凌的性子越发多疑,嫔妃们也不敢再多言政事,倒是胡蕴蓉越来越得玄凌的宠爱。 两年后,玄清再度为边关将士请求,极言边关苦寒,劝玄凌“春风”亦该度雁门关。玄凌只是反复沉吟,召他回京述职。 再度见到他,是在春末夏初的时节,因着暑气早生,便早早在太平行宫住下。满苑春光尚未收歇,翻月湖荷花便已美得铺天泻地,红红白白,娇娆得人难舍难分。 灵犀素性喜欢荷花,便牵着我的手一同要去。灵犀极文静,即便喜欢什么也从不大声嚷嚷或哭求,只拿一双水银丸似的明澈双眼定定望着你,叫你心软。 这一日午后,携了灵犀的手,抱着雪魄缓缓沿翻月湖而行。过了翻月湖上的镜桥便是幽风桥,桥下荷花最盛,极目便是洁白新荷,在翠色初倾的荷盖下开了一蓬又一蓬,如此清新色彩,反比秾艳光华更叫人心旷神愉。偶尔有一只只红蜻蜒轻巧落在枝枝绿叶上,灵犀不由欢喜道:“蜻蜓!红蜻蜓——” 湖光在艳阳下折射出金灿灿的水光耀人眼目,我睁不开眼,只闻到近旁素馨、茉莉、含笑错落绽放,香气沁人,逐渐掩盖了荷香清芬,不觉道:“这里是不该种这些香花的。” 仿佛有声音在近旁了,温和道:“荷花的香气已经足够清怡,再种别的香花,反而乱了气味,不够纯净。” 这样熟悉的语气,在心里轮回了千万次都不止,我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他的气息陌生而熟悉,风沙的干涩与金戈铁马冰凉的气息里夹杂着一抹杜若的恬静,我突然觉得心中一松,整颗心前所未有的安稳下来。 我睁开眼,他站在光线的尽头,恍若从云中来。灵犀辨认了片刻,试探着道:“六王叔。” 他弯下腰来,眼睛成了弯弯的两弯新月,笑道:“灵犀这样大了。” 他黑了,亦瘦了,素昔温润的面庞被边境的刚风刮得棱角分明,双眸似凝聚了边地如钩冷月的精锐寒气,更添了几许刚毅。因是入宫,他已经卸下了重甲的生铁之气,只穿了件简单的米白色软绸的长衣,袖口处缀着些许缇色万字刺绣,还未来得及洗去眉眼间的仆仆风尘。 隔了这么长的日子,几乎要望穿了秋水,终于再度与他重逢。那样突兀的,前尘旧事纷至沓来,隔着重重时光与岁月,叫我且悲且喜。 我轻轻道:“早听说六王要回来,却没想到那么快。” 温淡的阳光明媚地覆过他清爽的眉眼。他看着我,足足有一刻,神情如此专注,似是不知从何开口。须臾,他缓缓道:“许久没有回京,归心似箭。”他停一停,“久未见淑妃,别来无恙?” 太平行宫一花一木,青山碧水,花香轻袅,碧枝徐垂,都是旧时时光在眼前。我极力忍住喉中的哽咽,温婉道:“托王爷的福,一切无恙。” 他看着我怀抱中熟睡的婴孩,温和道:“这是雪魄帝姬罢。”他注目怀中婴儿良久,“长得很像你。” 灵犀攀着湖边伸进的一株菖蒲,笑吟吟道:“是呢。妹妹已经十四个月了。” 玄清闻言一怔,目光倏然看向我,似有探询之意,我明白他的疑惑,极力压住心头的忐忑与惊动,只是一笑,“皇上很疼爱这个小女儿。”我目光恬静,“本宫已生有三女,王爷却还只有一位小世子,女儿缘分尚不足呢。” 他的眉眼略略低垂,似白鸟收拢了光洁的翅膀,只是淡淡一笑相对。我道:“如今澈儿也很大了呢,王爷看见了么?” 他爱怜地伸出手抚摩雪魄如苹果般红润的面颊,口中道:“回府换衣裳时看见了一眼,玉隐领着他在府外等候。”他淡淡一笑,“的确长高了不少,可见玉隐很疼他。” 我心中触动,轻声道:“玉隐是位好母亲。” 他未及答,只是微笑看着雪魄。许是感知到他爱怜的目光,雪魄安静睁开眼来,转着黑葡萄般的瞳仁好奇地看着玄清,须臾,露出一个极甜美的笑容。灵犀亦笑,拉着我的裙摇一摇,“妹妹很喜欢六王叔呢。” 玄清朝灵犀笑着眨一眨眼睛,我心中一软,生出无限温暖缱绻之意,手中微微一松,玄清已经把雪魄自然而然接在怀中,他似抱着瑰宝一般,小心翼翼的,口中温柔地哄着。雪魄笑得很高兴,欢快的笑声似三月悬在檐间的清脆风铃,叫人心生愉悦。 “翻月湖莲花依旧,你已经又添一女,可见你在宫中过得很好。”他的声音似柔软展开的一匹绢绸,温暖而平静,“我很放心。” “多谢王爷。”我转首看着满湖新荷迎风轻举,“沙场刀光剑影,边关风霜苦寒,玉隐每每说起,我们都很不放心。” 他以温和的眉眼了然我语中不动声色的关怀,“多谢淑妃,我回去会叮嘱玉隐,要她一切放心。” 他未再多语,只是抱着雪魄低头逗她笑。我心内平静而震动,忽然很享受这一刻的温馨与平和。予涵与灵犀幼时他都无机会抱过,唯有雪魄,雪魄最有福气。 “淑妃娘娘万福金安。”我的宁和愉悦在一瞬间被李长惯熟的尖锐声音划破。 他满面堆笑站在我身后,打了个千儿道:“怪道皇上左等王爷不来右等王爷不来,原来被咱们雪魄帝姬绊住了脚。这不,皇上让奴才来请您了呢。” 玄清微微失色,颇感歉然,“那本王即刻就去。” 他将雪魄还到我手中,襁褓下相触,他的指尖略略有些冰,轻轻碰到我的手腕。我单薄的皮肤下淌着温热的脉息。脉息之上,悬着他送与我珊瑚手钏。 他告辞,李长跟在他旁边絮絮道:“皇上手足情深,所以特地叫奴才来看看……”他口中絮絮着,目光却悄悄传给我一个忧虑的眼神,紧跟着去了。 四十五、天教心愿与身违 一夜无话,只听闻玄凌留了玄清一夜,把酒谈心甚欢。宿醉后的玄清亦被留在水绿南薰殿的偏殿睡下。 待到午睡起来,小厦子急急来传我,道:“皇上在水绿南薰殿等候娘娘呢。” 这样仓促来传,我只得匀面梳妆,匆匆往水绿南薰殿去。旧居宜芙馆与水绿南薰殿相距并不远,只是小厦子难得的面色凝重不言不笑,不觉叫我心生揣度。待到了殿门前,只见重重湘妃竹帘低垂,李长趁着请安的间隙悄悄在我耳边道:“昨儿皇上与贤妃瞧见了。” 不过短短十个字,我未及询问详情,一颗心,已沉沉坠入冰雪之中,遍体发凉。 玄凌一人卧在凉簟上,并未因我的入殿而起身。我如常敛衣,如常行礼,如常问安,他并未转身,只含糊道:“嗯,你来了。” 我并不敢多话,只在他身边静静坐下,榻边搁着一把障面用的团扇,不知是哪个嫔妃留下的,我只依稀觉得眼熟。扇柄是鎏金镂空的雕花,垂着杏子红的流苏,极明艳的颜色,扇面做成了盛开的莲花形状,蒙着素纨,上面绣着连绵不尽的“远山含烟”图,彻彻底底的绿色深浅不一,看得久了,眼前会微微发晕。 我见玄凌只是阖着眼,额头有细密的汗珠不断沁出,随手拣起那把扇子,轻缓地替她扇着,温柔笑道:“四郎睡得好热,看满脸的汗……” 玄凌霍然坐起,只朝我瞪了一眼,狠狠一掌打在了我脸上。 这一下猝起突然,我痛得脸颊一阵阵发麻,眼前金星乱晃,登时怔在了当地。侍奉他多年,这是我第一挨打,甚至连从前被他禁足宫禁,亦未曾受过他一指头。 忍着泪,我伏下身道:“皇上要打臣妾不敢多言,只是臣妾做错了什么?还请皇上明白示下。” “明白示下?”他满头满脑的汗,唇角浮上的冷笑与这温煦的季节全然不符,“朕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我抚着脸颊**辣之处,含泪仰起头道:“臣妾以为事无不可对人言,皇上但说无妨,臣妾洗耳恭听。” 胶凝的气氛微微叫人窒息,玄凌微微地眯着眼睛,有一种细碎的冷光似针尖一样在他的眸底刺出,“昨日在御苑,你和玄清做了些什么?” 我心头一震,急忙静下心气,淡淡道:“光天化日之下,御苑中人来人往,皇上以为臣妾能与六王做什么?不过是偶遇六王,互相问了安好,六王又很喜欢雪魄,抱了会儿。”我想一想,“亲王抱帝姬或皇子虽然不合规制,可是六王风尘仆仆归来,他抱过雪魄,臣妾也无从劝阻。”我心底一酸,“毕竟,雪魄是六王的侄女,臣妾也不能罔顾叔侄之情。” 他静默片刻,伸手托起我的下巴,“叔侄之情?也能让你与他含悲含喜说上大半日话么?你真当朕什么都看不出来!当年太后与……”他满目怒色,生生忍住了没有再说下去。 我心头大震,终于明白是什么事让他耿耿于怀——昔年摄政王与太后之事,玄凌不是不知!我沉默与他对视,静静道:“臣妾含悲含喜,亦是为了玉隐,她不比臣妾日日有夫君陪伴,只能守着孤灯日日夜夜盼六王回来一叙夫妻之情。玉隐是臣妾义妹,臣妾关心她也是情理之中。” 他冷笑,握住我下巴的手指加了几分力道,“到底是你盼着玄清归来还是玉隐,你自己心中有数!” 下颌隐隐作痛,我直视他的目光,“说实话,臣妾并不希望六王归来。因为六王回宫,皇上性子喜怒无常,疑心妻儿,合宫不得安生。”我索性一气说出来,“皇上曾为珝贵嫔一句劝说而冷落她,如今又要为六王与臣妾闲话家常而疑心臣妾,皇上若有真凭实据,大可废黜臣妾,臣妾绝无怨言!” “真凭实据!”他松开握住我下颌的手,“他当年率军不顾一切从摩格手中救你回来,你当真没有丝毫感动?” 我以茫然与诧异迎上他冰冷的双眸,跪得生疼的膝盖一软,颤声道:“不是皇上派六王来救臣妾的么!” 玄凌微微愕然,旋即平静下来,眼底那种寒冷逐渐融化,“当然,是朕吩咐他的。” 我“哦”了一声,只是诧然,“若皇上是派李长前来,臣妾难道也要为李长感动,当然是感激皇上用心良苦!”我假意道:“何况臣妾至今深怨六王,怎容许玉姚跟随大军而来,以致摩格看重玉姚夺去做了大妃,臣妾生生失去胞妹,如今数年也见不上一面。” 有须臾的沉静,听得风声漱漱,撩拨窗外密密匝匝的荷叶,轻触有哗然声。他的神色逐渐温和下来,伸手抚摸我被打的肿处,问:“疼不疼?” 我索性红了眼圈,指一指心口,“这里疼。” 他搂住我的肩膀正欲安慰,忽然又冷了脸色,“你既怨他,怎的又与他说那么久的话?” 我垂下脸低低啜泣,“当年臣妾深受华妃之苦,为了政事臣妾亦能忍耐。如今六王再不好也是臣妾的妹夫,皇上的手足,臣妾怎会不识忍耐,做好场面功夫!” 他一怔,神色又柔和些许,起身从榻前的景泰蓝大瓮里取出几块半融的碎冰,他手势温柔,轻轻在我肿起的面颊轻敷,那冰块的寒意极冷极冷渗进肌肤里,激得我寒毛倒竖,毛骨悚然。 玄凌的手势轻缓,那触肌而化的冰水凉凉地从面颊滑落至脖颈,冰凉的一道滚落,连他的声音听在耳边有些恍惚,“朕不能不忌讳他,从小,父皇就最疼老六,数次要立他为太子。若非群臣反对,今日坐在朝堂御座上的人就不是朕了。何况诗书也好,骑射也罢,父皇悉心教导,自然每一样都胜过朕。如今,他又手握兵权,万一他起了汝南王昔日之心……朕不能不防!” 我心中一阵阵发寒,寒得生出缕缕生疼意味,“皇上,六王不会!” 他猛地将手中冰块用力一掷,那冰块骨碌碌滚了出去,留下一滴散碎的冰珠与水痕,反射着外头雪白天光,似有刀刃的寒影。他面容深沉,斥道:“你不是他怎知他的心思,难道他有什么心思都对你说!朕早就知道他对你别有心思!” 我忙跪下道:“臣妾不敢!只是揣度着六王素来对皇上恭谨……” “再恭谨的人手里有了兵权也会生异心,何况父皇本就属意过他当太子,难保他不对皇位有觊觎之心!”他面色阴沉不定,眼中闪过狐疑的幽光,冷然道:“何况皇家本无手足之情,唯有君臣之份。朕说句不好听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宛若被人当头灌入千年冰水,那透骨的寒意迅疾从脑海蔓延到四肢百骸之中,我冻得手足发麻,不能动弹,只觉得无数冰冷长针锋利地刺入脑中,痛得我无法思考。我本能地喊:“皇上,六王是您亲弟弟——” “当日朕决定与母后争得皇位的时候,就已经忘记了他是朕的弟弟。这些年来朕厚待于他,已经是格外恩赏了。”他停一停,整张脸沁出阴隼的杀意,“昨夜与他长谈,他与朕谈起军中之事,历历可数见解颇深。这个人用得好便罢了,用得不好便是朕的心腹大患,朕容他不得!” 我还欲再劝,“皇上三思,六王身负军功并无过错,皇上若要除他,恐怕反而损伤圣誉——” “淑妃,你做事从来不教朕失望。”玄凌缓缓起身,将一个折叠得精致的纸包放置在桌上,“所以这次的事朕还是交给你去做,只能成功,绝不许失败。”他温和地抚摸我的面颊,“你用你的行为告诉朕,你对他并无私心。朕是一定要除去老六的,只是朕想给你一个机会。” 我双唇微微哆嗦,本能地摇着头,去抗拒那包致命的毒粉。 他的声音阴毒而蛊惑,“一切朕都已经安排好了。他此刻在桐花台等着朕与他去宴饮,你代替朕去,朕等你的好消息。” 我挣扎着道:“皇上,那么容臣妾去更衣。” “不用更衣了。”他伸手为我扶正发髻上的双凤衔珠金翅玉步摇,让三缕金线串南珠蔷薇晶尾坠恰到好处的垂在耳边,又为我正一正杨妃色暗花流云纹绫衫,“朕的嬛嬛永远这样美,若朕是老六,也会心甘情愿喝下你玉手送上的毒酒。去吧!” 我木然被他推着起身,小厦子牢牢搀住我的手臂往桐花台去。玄凌空洞的声音沉沉在耳后,“事成之后,涵儿会是大周绝无异议的太子,因为他有一位深得朕信任又能干的母妃。” 回眸的瞬间,光线黯淡的疏影里,他眸光深邃如无穷黑洞,幽远难测,隐隐透出一缕暗紫剑光,冷硬锐利,直刺向桐花台方向。 前无去路,后退,亦只有死路。 妃色裙裾散若流云轻轻掠过汉白玉地面,因着殿中设宴,桐花台的地面皆用清水冲洗过,光可鉴人。小厦子悄然引我入内室,碧玉珠帘子悠然作声,帘后的他已经肃然起身,行礼等候。 “是我。”隔着一挂碧玉珠帘,我用舌尖压住牙齿的颤抖,温言道:“王爷不必客气。” 桐花台殿阁中帷帘已卷,暮光迷离。小厦子上前打起帘子,碧莹莹的珠光之后,他着一痕桐色长衣,长发以金冠端正束起,相视的瞬间,窗外有熏然溜入细竹帘的风,在黄昏的柔光下吹拂得愈来愈温柔缱绻,像一个柔软的梦境。 我有一瞬的恍惚,桐花台嘉木繁翠,荫荫如旧,映着暮晚天光,凉风满袖,墙角夕颜盛开若清雪漫漫,仿佛时空倏然逆转,又回到初入宫闱的少年时光,还是那年七月末的夜,与他初会于桐花台。 紫奥城的日子绵长地似一缕越拉越长的丝线,在沉溺般的寂寞中,总是常常会想起凌云峰的那些日子,想起久未谋面的他。那么久的思念之后,此刻只深切地盼望着,只要永远不要见他,不要有这样的相对就好。 小厦子打了千儿陪笑道:“皇上午觉睡得不香,此刻还很困倦,所以先遣娘娘来陪王爷喝上几杯,皇上更衣后即刻会到来。” 玄清扬起眉毛,问道:“皇兄身子不安么?” 小厦子眼睛骨碌一转,已经笑起来,“皇上龙体无恙,只是天热贪睡,午后瑃嫔小主又来过。” 言及此,玄清已不好多问。小厦子放下手中的缠丝玛瑙盘,盘子搁着一把和田白玉莲瓣酒壶,壶中殷红的酒水似一泓桃花水,沉静地蕴着甘甜醉人的馥香。壶上极精致的盖帽,以两瓣和田白玉合在一起,肉眼几乎不可分辨,总以为是完整的一块。 他笑容清淡若四合的暮光,“有劳淑妃了。” 心头一阵酸麻。从水绿南薰殿到桐花台,其实不过一盏茶时分的距离,我却似走完了半生绵长时光,脚下一酸,几乎是落在了座位上。 小厦子将酒壶放在我手边,满面笑容,“有劳娘娘陪坐,奴才先去请皇上。” 酒壶的冰凉近得让我触手生寒,事已至此了,不是么? 我狠一狠心肠,微笑道:“难得与王爷一起饮酒。” 四下已无旁人,唯我与他静静相对,他声音清越宛若初夏蓬飞的草木清新,“你还是喜欢妃色的衣衫。” 蓦然想起,那一年桐花台偶遇,我也是穿着妃色裙裾。岁月的巧合,真当是要贯穿首尾么? 我凝望窗外素白无芬的小小夕颜,不觉叹道:“桐花台冷寂多年,这些夕颜却花开花落,依旧繁盛。” “淑妃还记得我昔日所言么?夕颜,是只开一夜的花,就如同不能见光不为世人所接受的情事。可是有些情事再不为世人接受再不能见光,照旧在心里枝繁叶茂,永不会凋零。” 我轻叹,“会不会终有一年有人觉得这些夕颜碍眼,会把它尽数拔去,片叶不留?” “也许会。”他眉眼平和,语意清淡而坚决,“即便拔去这些夕颜,开在心里的夕颜却是永不会除去的。” 我手指轻按右侧壶盖,只消用一点点力,只要一点点,浅红的酒液流畅滑落杯中,我满满斟了一杯,递到他面前,“这些年,你在边关辛苦了。” 他的笑意如一缕照霜月光,澄澈分明,“淑妃可曾听过一句话,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只要想到千里所共的婵娟可以照着身心俱安之人,再辛苦又何妨?”他停一停,“入宫述职前,我曾去过凌云峰,一山一水,一切如旧。” 我微微浅笑,“可惜,我此生再无机会回去了。”语毕,我举起酒壶,欲为他斟满一杯。 他看着我,“还想过回去么?” “王爷信么?我曾数度在梦中回去,仿佛还在昔年,一切未曾改变。只是,梦醒身在深宫,望穿天涯路亦回不去了。” “你回宫后,我亦曾信马由缰,每每走到你旧居,总想静静待一会儿再离去。清此生最好的时光,尽在凌云峰了。” 有无尽的温软与痛楚,密密匝匝刺入心扉。我无言以对,停下手中举起的酒杯,怅然望向窗外。 初夏时分,桐花台梧桐翠色愈浓,愈加显得空庭晚来寂寞,嫣紫粉白的桐花大多已开败,偶尔有几朵零星缀在枝头,亦成了残红萧条。入夜时分,天空已被哀凉墨色吞没,行宫各院绯红的琉璃宫灯一盏盏点起,似天际升起了一颗一颗明亮的星子,又那样远,远不可及。 那是人间灯火,而我却在地狱徘徊。 窗扇半合,微见台前盛满初升的清澈月光,十七的夜,圆月也逐渐残缺下去,无可转圜。 “还记得那张合婚庚帖么?” 我心底蓦然一软,几乎不能忍住眼中泫然泪意,只得悄悄用绢子拭了,勉力笑道:“记得。” 他微微一笑,“有庚帖,却不曾饮过交杯酒。” 我全身一震,心头的绝望与撕裂般的疼痛 四十六、忍把平生话断肠 他身子微微一颤,仿佛月下的粼波一点。他声线清润,“夜风大了,你去合上窗吧。” 那样亲切而熟稔的口吻,仿佛还在那些年月。我心中温软到酸楚,盈盈行至窗前,合上窗扇。他轻轻道:“你仔细看那窗上的图案,是否极应景?” 窗上雕着繁密精巧的花样,醉颜红底子镂空合欢花图案,花蕊上描着细细的金粉,即使隔了那样长的年月,颜色依旧鲜亮如初。这样明艳夺目的大红金色,是很像婚庆时节的。他继续道:“母妃喜欢合欢花,所以父皇建桐花台时嘱咐窗扇皆镂此花。合欢,是很温柔长久的名字。” 我一笑,“你从前的镂月开云馆不也是遍种合欢么?” 他颔首,神色迷濛而幽暗,带着晨曦清微的亮色,含笑道:“合心即欢,是不是?我自幼生长于桐花台,直到昭宪太后过世才回紫奥城居住,所以一直只见父皇与母妃恩爱喜悦。” “我也很羡慕先帝与舒贵太妃的情意。” 他琥珀色的双眸似被薄薄的霜意覆盖,“父皇再钟情母妃也不能只与她一人相守。可惜,我也做不到。我对不起静娴,对不起玉隐,更对不起你。” 内心的灼痛逼迫我放下淑妃的矜持,我急急以冰凉的指尖轻轻按住他的唇,“不要说这样的话,我懂得的。” 他费力地摇一摇头,“不是。静娴其实很聪明,她察觉出你我与玉隐之间的异样,她很想问我,却始终没有问出口,只是渐渐喜欢模仿你穿衣说话。她一直很努力地想讨我喜欢,最后,她求我,求我一定要给她一个孩子。” 我屏住呼吸,轻轻道:“玉隐若模仿我,会比她更像。” 他微微颔首,深有愧歉之色,“玉隐,她骄傲而矛盾,她迫切希望像你而得到我的怜悯,却也最怕像你,成为你的影子,使她所获得的只是我的怜悯。” 肌肤上透出一层一层的凉意,那凉意似从骨髓中漫出,不可遏止。我凄然唏嘘,“或许回到最初,我们都会后悔当日自己所做的抉择。也许换一条路走,我们都不至于像如今这般困顿其中。” 他深深呼吸,眸中的温润的琥珀色渐渐黯沉下去,“我毕生唯一后悔之事,是那年去甘露寺宣读圣旨迎你回宫。嬛儿,那是我毕生不可饶恕的错误。” 清澈的酒液映照出我半边不完整的脸庞,恰如我并不完整的人生。我忍住眼角苍冷的泪意,静静看着他:“清,即使我心中的风一直吹向你,我也必须逆风而行,世事错落皆是命中注定,我不会怨恨你分毫。” 他轻引一笑,眼中悲凉之意却更深重,“我毕生渴望的人不能得到,却又辜负两位无辜女子,的确不堪!” 我挟了一筷子桂花香藕在他碟中,勉力微笑道:“这是在先帝与舒贵太妃昔年情深意重的地方,又是你故居,何必总说这些伤心言语!” 他的白皙手指把玩着手中酒盏,盏中酒液却一滴不洒,他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我怕再不说,以后会来不及!” 心头陡然一惊,我手中银筷倏地滑落,落在桌上相触时有玎玲刺耳的声响。如大把芒刺密密锥心,我不由脱口道:“胡说!” 他只是如常神色,唇角扬起轻缓的弧度,“不是么?与你相见多半是在合宫饮宴之时,连接近你都十分困难,哪里还能这样说话!朝宴晚饮,人生数十年,也便这样过去了,我永远也来不及对你说。” 我听他这样解释,才稍稍安心,于是和缓了语气,“都是做父亲的人了,说话还这样没有忌讳!” “我只是怕再错过罢了。”他容色沉静如一泊清水,“我幼年时,春夏时节,常见父皇与母后携手赏花,私语连朝。那时棠棣花开如雪,桐花轻紫如雾,只是今年花谢得这样早,我错过花期,都看不到了。” 四目相触,有片刻的静默。 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 终究,是永世不能达成的幻梦了。就如我与他之间,所得的,永远只是错过。 须臾,他的手挽过我的手,“对不住。” 我轻轻摇头,“我不愿听这个。” 他一笑如雪后初霁的明亮日色,“终身所约,永结为好。” 心酸楚得几乎要被融尽,只余那些温柔,温柔到填补尽此生所有的不足与空寂,我轻绽笑颜,“琴瑟在御,岁月静好。” 他许是极高兴,举杯一气饮尽,他翻过空盏给我瞧,笑容满面,“你瞧,我都喝完了。” 我看一眼酒中艳色,横一横心,含着愉悦而满足的笑意,毫不犹豫仰头喝尽。细如缕的酒液滑过喉咙似毒蛇般灵活,我笑靥如花,亦给他瞧,像孩子般快乐,“这是交杯合卺,我一滴都不剩下。” 他微微笑着,那样光明而璀璨的真心笑容,让我生出无尽暖意。他颔首,“极好。” 我的手垂落,以一种安静姿态停驻在微凉的桌面,像一脉洁白的枯萎的细薄夕颜。冰凉的酒液已经灌入我的口,我的喉,最后直抵肺腑,侵入五内。 但有这一刻,我满足到极点,此生再没有遗憾。 夜凉如翻月湖的水,也是柔柔的,颜色靡艳。闻得风刮过枝头,声响清晰,像是黑白无常渐渐逼近的声音,我贪恋地看着他,意图记清他最后的微笑。 但愿,他不要怪我。 只是良久,满心肺腑里只有那种彻头彻尾的绝望的凉意,却并无任何痛楚袭击我的身体。我的气息,依旧平稳而略显急促。 他眉心剧烈一颤,像被风惊动的火苗,是欲要熄灭前的惊跳。他向我伸出手来,“嬛儿,让我再抱抱你。” 是最后他给予我的温暖吧,也是我最后能索取的。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他靠近,有什么要紧?我快死了,只要他还活着。 我伏在他怀中,他微凉的皮肤再度贴近我的,我的心,整个安静下来。我低低地絮语,“涵儿小时候很调皮,却十分机灵,不像灵犀,自小安稳沉静。他们俩一静一动,可是雪魄,我还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性子,三兄妹中,却是她最美……”唇角微微颤抖,我说不下去了,我不能去想,去想我的孩子,我只知道,虎毒不食子,玄凌终究不会为难四个孩子。我闭上眼,似一朵从他怀中长出的柔弱的夕颜,往事的沉溺渐渐漫上我的心田,“清,我想回凌云峰去。” 他似在点头,有温热的液体从他下颌滑落,一滴,又一滴,缓缓坠上我的裸露的锁骨,洇进素白的银线莲花抹胸。 我缓缓伸手去擦拭,柔声道:“清,你怎么哭了?” 泪眼迷朦中我瞥见指尖的鲜红,似有一把极锋利的刀迅疾在我心头狠狠划过,我痛得猛力抬头,却见鲜红的伤花从他唇角一朵一朵以热烈缠绵的姿态怒放而下,直到我的锁骨,抹胸。 我的泪无可止歇地滚落下来,似乎在顷刻间把我整个人烫穿,我惊惧转首,慌乱地去抓我的酒杯,他的眉心因剧烈的痛楚而微微蜷曲,他按住我的手,极力绽出从容的微笑,“不用,我已经换过你的酒杯。” 绯色的酒液残留在瓷白杯底,针尖似地戳疼我的眼,我不敢置信,凄声道:“怎么会?” “你我是第一天相知相许么?你动那酒壶时的不情愿我已看在眼底,即便你的手指笼在袖中,左右之分,我还是能察觉的,一壶酒分有毒无毒,宫中伎俩我未必全然不知。何况皇兄是何等样人,他让你独自前来,我已觉得异于往常,”他的声音沉重而温暖,像一床新棉裹住冷得发颤的我,“我让你去关窗时,已经换过你我的酒杯。嬛儿,我不愿你为难。” 身体中彻骨的寒冷与惊痛逐渐冻成一个大冰坨子,坚硬的一块,硬沉地碾在心上,一骨碌,又一骨碌,滚来滚去,将本已生满腐肉脓疮的心碾得粉身碎骨。我的声音像不是自己的,凄厉到泣血,“不会!明明死的人会是我!我死了,你杀出去,总有一条活路!” 他的手紧紧握住我的,“从我把你从摩格手中夺回,皇兄杀心已起,我早不能逃脱了!”有更汹涌的血从他唇角溢出,他兀自微笑,“我早知有这一天。这杯毒酒,若真是你递与我也无妨,那是你选择保护自己。嬛儿,从今以后我若不能再保护你,你一定要懂得保护自己。” 我挣扎,“我去叫温实初,你快把酒呕出来,温实初必能救你!” 他的眼神渐渐涣散,月色从蒙了素纱的窗格间碎碎漏进,温柔抚摩上他的脸颊,愈加照得他的面孔如夕颜花一般洁白而单薄,死亡的气息茫茫侵上他的肌肤,乌沉沉地染上他的嘴唇,“宫中的鸩毒何等厉害,一旦服下,必死无疑。”他艰难地伸手拭我的泪,“嬛儿,你不要哭。等下你出去,皇兄若见你哭过,会迁怒于你。” “好,我不哭。”我拼命点头,想听他的话拭去泪水,可是那泪越拭越多,总也擦不完。 他伸手吃力地拥抱住我,极力舒展因痛楚我扭曲的容颜,“嬛儿,我死后,你切勿哀伤。你要答允我一件事,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平安活着。”他的气息有些仓促,似帘卷西风,落叶横扫,“雪魄那孩子,真是像你。你有你的孩子,一定要好好活着。”他轻轻一叹,“抱歉。嬛儿,我终究不能在你身后一步的距离再保护你。” 我拼命摇头,“不!不!清,凌云峰一别已成终身大错,我求你,你别再离我而去!我是你的妻子,我不愿在宫中,你带我走,带我走!” 他无力的手颤抖着轻抚我面颊,那么冷的指尖,再没有他素日温暖的温度。他拼力绽出一片雾样的笑意,“有你这句话,我此生无憾!”他的声音渐次低下去,“我心中,你永是我唯一的妻子……” 泪水漫涌上面颊,月光白晕晕的,似一口狰狞的利齿,咬住我的喉咙,痛楚难当。我豁出去了,轻声在他耳边呢喃,“予涵、灵犀,还有雪魄,都是你的……” 几乎在同一瞬,他的头,轻轻地从我的肩胛滑落,慢慢坠至我的臂弯。他便那样无声无息地停泊在我怀中,再无一缕气息。 夜风一点一点衔开了窗子,清冷月光下见台角有小小繁茂白花盛放,藤蔓青碧葳蕤,蜿蜒可爱。花枝纤细如女子月眉,花朵悄然含英,素白无芬,单薄花瓣上犹自带着纯净露珠,娇嫩不堪一握。 仿佛还是他清朗的声音徐徐来自身后:“你不晓得这是什么花么?” 你再也不会这样问我了。 他死了。 胸前还有他吐出的温热的鲜血,逐渐的,冰凉下去。 和我这颗心一样,永远失去了温热的温度。 他死了,这个我爱了一辈子,牵肠挂肚了一辈子的男人。为了我,他死了。死在我的怀中。 我的脸贴着他的脸,许久了,我们没有这样接近过。 可是他死了。再也不会和我说话,再也不会用那样温和的眼神看着我,劝慰我,再也不会和我写诗、弹琴、奏笛。 长相思与长相守,终究,是永世不能相守。以后的漫漫长夜,唯有长相思摧人心肝,如一剂鸩毒,慢慢腐蚀我的心,我的肺腑,把蛀蚀成一具空洞的躯体,永生不得解脱。 泥金薄镂鸳鸯成双红笺,周边是首尾相连的凤凰图案,取其团圆白首、凤凰于飞之意。并蒂莲暗纹的底子,团花锦簇,是多子多福,恩爱连绵的寓意。 合婚庚帖。 玄清左手握住我的手,右手执笔一笔一划在那红笺上写: 玄清甄嬛终身所约,永结为好愿琴瑟在御,岁月静好岁月于我,已是千刀万剐地割裂与破碎,再无静好之年。可是,我连随他一起死去都不能够。 良久,也不知是过了多久,抱在怀中他的身躯已经彻底冰凉。我冰凉的嘴唇吻在他同样冰凉的额头,心痛到没有任何知觉。我失魂落魄地站起来,缓缓打开殿门,一缕月光无遮无拦洒落在我身上,照得整个人如冰霜冻结一般。 百步之外,明晃晃的刀刃之光刺得我睁不开眼。我转首,四下皆是盔甲寒光。是李长的声音,他一溜小跑上来扶住双足无力的我,悲喜交加,“娘娘出来了!” 我一指那些兵刃,问道:“那是什么?” 李长难堪地低下头,却是守卫宫禁的羽林总领夏刈,他双拳一抱,恭敬行了一礼,“奉皇上密诏,若是娘娘出来便宣读圣旨;若是除娘娘之外还有旁人出来,那么无论娘娘也好谁也好,一律格杀勿论!” 夏刈比了个手起刀落的手势,我眼前一黑,玄凌,他果然志在必得,筹谋周密! 我的声音沉静得似乎不是自己的,“本宫安然无恙,已经出来了。” 夏刈的脑袋往我身后一探,追问道:“那么……” 我死死咬着嘴唇,半晌,冷冷道:“清河王暴毙。” 夏刈心满意足一笑,向李长道:“请李公公宣读圣旨。” 李长见他凶神恶煞铁塔似的一座,也不由打了个寒噤,取出早已备好的圣旨,“淑妃甄氏听旨——” 我茫然跪下,耳中听得李长尖锐的声音一字一字扑进耳朵,“中宫失德,朕遥感六宫无主,故于四妃之上设皇贵妃之位,位同副后,掌六宫事。淑妃甄氏,敏慧冲怀,端方大雅,为六宫之表率,朕心特许,册为皇贵妃。钦此。” 李长扶起我,悄悄拭去眼角泪光,勉强笑道:“恭喜娘娘,这是前所未有之喜——” “呀——呀——”,有昏鸦扑棱着翅膀飞过沉寂的天空,我清楚地知道,有一样东西,我已经永远地失去了。 李长扶着我往桐花台下走去,口中道:“皇上知道娘娘劳累 四十七、吹箫人去玉楼空(上) 我受册为皇贵妃之后,固然是权势倾倒后宫。因着意外的足伤,玄凌亦对我颇多爱怜。然而,我所受的宠爱,却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对镜时,亦惊觉自己一月之间的苍老变化,鬓角的发根隐约可见霜色,整张脸削尖而憔悴,眼角,已有细腻缠绵的细纹横亘其上。知道此身只是以色事君上,费心保养多年,不过短短月余,却仿佛十数年时光从我面容上匆匆逃逸而去。 是了。我老了,又有足伤。色衰,自然爱弛。 何况我的骤然衰老,是让他疑心的。即便卫临曾数次向他回禀,“娘娘是惊惧过度、足伤疼痛才致使容颜憔悴。”但我在无数次转身后,感觉到他狐疑的目光如钢刀,刀刀刮得我背脊发凉。 红颜未老恩先断。我了然一笑,这是宫中女子的命数。 笙歌饮宴,圣心欢悦,皆在胡蕴蓉的宫中。宠爱,恰如渐渐西移的日光,此刻,正无比明媚光耀地停驻在风华正茂的贤妃胡氏身上。何况,她此刻深得玄凌的信任。 因而,即便有我的皇贵妃身份,宫中权势最煊赫的,终究是胡蕴蓉。 我默然低首,目光停驻在窗下摇头晃脑读书的涵儿和润儿身上,他们的声音还稚嫩,然而朝气蓬勃,像新生的草,谁也不能遏制他们的长势。 我慈爱地微笑,幸好,我还有我的孩子们。 乾元二十七年九月,天降暴雨,连绵数十日不歇,京师如浸在大水中一般,百姓寒苦无依。 已是入秋时节,依旧有雷暴天气,一日间数度见雪亮闪电横刺暗沉天空,雷声如鼓如潮。天象之变,人心莫不惶惶。民间相士夜观天象之变,皆云是祸。民间卜乱纷纷,最后的矛头竟指向紫奥城——东方多雨,钩弋女祸。 彼时,已是钦天监司仪的季惟生垂手恭立于仪元殿内,不假思索地加以肯定,“民间相士之言并未有误,帝都位于东方,连日多雨雷暴,主女阴之祸。至于钩弋女祸之言,微臣所知,钩弋夫人乃汉武帝宠妃。恕微臣大胆,应指皇上身边的地位极尊贵宠妃,又与玉有关。此女蒙蔽上苍,故而天象大变加以怒谴。” 玄凌正为天灾**烦恼不已,不觉挥手道:“蒙蔽上苍?朕乃天子,蒙蔽上苍便是蒙蔽朕。试问朕的后宫,会有谁敢蒙蔽朕呢?胡言而已。” 是蕴蓉娇俏的声音,甜糯米一般黏人,“那也未必。” 季惟生这数月来与胡蕴蓉走得很近,曾屡言蕴蓉有凌云之像,胡蕴蓉为他维护,也是情理之中。 夜已凉,我牵着润儿的手伫立于仪元殿外,大雨如注,雨水沿着殿檐的瓦铛激流而下,似密密的珠帘隔住人的视线,朦胧的水雾中望出去,原本朱红色的宫墙被漫成幽戚的深红,倒衬得金碧辉煌的宫殿有着水洗后的亮泽浮光。李长满面为难,搓着手向我道:“皇上嘱咐了,与季司仪有要事商谈,谁也不得见。” “谁也不得见么?”我悄然一笑,目光幽幽如一息烛火,“那么贤妃呢?” 李长示意我悄声,苦笑道:“贤妃娘娘如今得皇上专宠,自然非比寻常。” 是了。自我被册封为皇贵妃,荣耀无极,掌六宫之事。后宫之事自然皆由我掌握,可出入仪元殿,却是胡蕴蓉渐渐做得熟惯之事了。 仪元殿近在眼前,可以隐约听见里头的对话。只是,我已是被摒弃在外,不得随意出入之人了。 我淡淡一笑,“那么本宫再耐心等候。”伸手挽一挽被水雾濡湿的鬓发,却赫然见洁白指尖赫然呈现鸦翅般的黑色。才苦笑惊觉,原来槿汐细心为我染了两个时辰的发根已经不起雨雾润泽,被化开了少许。 豆大雨珠溅在汉白玉台阶上,劈啪作响,像一个个爆栗的声音,激起无数雪白水花。润儿看着我,轻轻道:“母妃,我冷。” 我温文地笑,愈加握紧他冰冷的小手,弯腰紧紧拥住他,“是母妃不好,出来时不及为你多添件衣裳,等下回去母妃就亲手帮你穿上,好不好?” 我心下一酸,不知今日过后,润儿还能否鞠养在我的身边。听闻胡蕴蓉已数次向玄凌提出,“和睦年幼无伴,而皇贵妃多事辛劳,想把予润接到身边抚养”。玄凌未置可否,然而胡蕴蓉眼下最得玄凌信任,再多求几次,玄凌未必不允。 蕴蓉从未想过要抚养润儿,最近时常提起,不过是志在后位而已。无子的蕴蓉一旦抚养皇子,便是登上后座的有力一举。 我叹气,轻轻抚一抚润儿的头发。后宫之争,何必连累无辜稚子。何况,润儿是眉庄临终托付于我,我怎可轻易让他被别人带走,甚至沦为棋子。 润儿年幼,尚不懂得这些曲折心事,只是乖巧地点点头,“好。”他粲然一笑,“母妃天天给润儿穿衣服,可是很少给涵哥哥穿衣服。” 我俯首吻一吻他光洁的小额头,微笑道:“因为母妃最喜欢润儿,是不是?” 他极高兴,很响亮地答了声:“是!” 几乎在同一瞬间,殿门豁然打开,蕴蓉穿着瑰红织金的明媚衣裳,金丝牡丹披帛长长地流曳于殿前,似两缕金红霞光自云端拂过,对比着我的明黄服制,愈加对比出我的衣衫呆板和她的年轻艳美。在看见润儿的一瞬间,她的眸色骤然一亮,含了满面笑意,弯腰拉住润儿的手,“润儿怎么在这里?等了许久了么?” 润儿按着礼仪,极恭谨地唤了声:“贤妃娘娘。” 胡蕴蓉的笑容恰如被乌云遮住的日光,倏地一敛,很快又笑道:“唤我母妃就好。润儿可要去母妃宫中玩会儿,母妃宫里有许多新鲜玩意儿,你喜欢玩什么?七巧板、木麒麟、蹴鞠球还是风铃塔?或者你可以和和睦帝姬一起玩耍。” 润儿低了头,往我身边靠了靠,仰头向我道:“母妃,我们再不回去,灵犀姐姐要找我了。” 我温和道:“好。咱们见过你父皇就早些回去。” 蕴蓉似是才发觉我的存在,笑容轻轻一漾,“皇贵妃也在,方才没瞧见真是失礼了。”一抹骄矜之色从她含笑的眼底漫出,“四殿下越来越可爱,难怪皇贵妃钟爱异常,何时去我宫中长住便好了。” 我不与她置气,只是和婉一笑,“润儿自幼长在柔仪殿,只怕不惯。” 她唇角的弧度愈加扬得高,声音清亮,“三年五载之后,只怕都惯了。”她美目流转,掩口笑道:“方才皇贵妃说要见皇上,只怕皇上此刻不得空了,正与季司仪有要事商谈呢。” 雨声如注,溅起几许秋寒,无数水泡在浑浊的水潭里浮起五彩浊光,旋即被新的雨水打破沉灭。我沉静道:“妹妹既这么说,我也不便进去了。” 我拉过予润的手转身欲离去,蕴蓉笑吟吟看着我,眸色如这阴暗的天空,沉沉欲坠。她的声音轻柔而隐秘,“姐姐曾经的闺名是不是叫甄玉嬛。” 我淡淡道:“妹妹怎么这样耳聪目明。” 胡蕴蓉唇角含着诡秘的笑意靠近我,身上带着龙涎香润泽的香气,“姐姐的三位妹妹名玉隐、玉姚、玉娆,妹妹才斗胆揣测。” “只是很早我便不喜欢这个玉字,弃之不用了。” 她的笑意在满天雨水之下显得淡漠而阴冷,“可是,姐姐还是甄家玉字辈的儿女,不是么?” 下令将我禁足的日子是在九月十四,此前数日,宫中关于“东方多雨,钩弋女祸”的流言纷传不止,而我旧日的闺名“玉嬛”二字亦在嫔妃之间流传开来,而所谓“蒙蔽上苍”,逐渐地,连玄清将我自摩格军中带回之事亦被传得不堪入耳。 李长满面愁容来宣旨时我正坐于窗下绣着一幅“柳絮春华图”,淡淡柳絮轻烟,要用极浅淡的银白丝线一毫一毫绣在洁白素锦上,看得久了,眼睛会酸痛发花,仿佛是幻觉一般,看着绣像上的娇艳春花一朵一朵肆意怒放开来。 我神色平淡地接旨,不去察觉李长眸中的悯色,他温言道:“娘娘自己保重。” 我低头重新专心于绣像之上,淡淡道:“无妨。昔年贞一夫人亦曾因天象被禁足,后来也能否极泰来。” 李长道:“贞一夫人亦曾为此事去劝过皇上,只是这雨……”他抬头看着窗外瓢泼大雨,忧心忡忡,“贤妃娘娘她……” 我“啪”地一声拍上桌案,桌上搁着的一把小银剪子倏地跳起来,锋利的剪头险险戳到我身上,我不顾还有跟随李长而来的侍从在外,扬声怒骂道:“一切过错,都怪季惟生巧言令色,令得皇上误解本宫!本宫不能出此未央宫,必定日日诅咒竖子,要其不得好死!” 李长忙劝我低声,连连道:“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我犹不解恨,“季氏有眼无珠,妄观天象,本宫定要他有碎尸万段的那天!” 我再度回宫后一向驭下宽和,甚少有这样疾言厉色怒骂的时候,随侍在外的宫人侍从无不变色咋舌。 大雨哗哗不止,整个未央宫浸在一片嘈杂阴湿之中,灵犀从未见过柔仪殿中如此死气沉沉,宫人相对垂泪的场景,不免畏惧,水汪汪的眼中尽是欲落未落的眼泪,紧紧依偎在我身边。 我紧紧拢住她,面向落着无尽大雨的天空,沉声道:“不怕!有母妃在,什么都不必怕!” 自我禁足,宫中妃嫔皆不可来柔仪殿探望,唯有胧月,她贵为帝姬,又生性大胆,常常不顾禁令出入柔仪殿中探望我与几个孩子,玄凌不忍过分呵责于她,倒也由得她去。 胧月每每来,皆带了新鲜瓜果糕点分与诸弟妹,偶尔驻足立于我身边,长久地看我绣着“柳絮春华图”。终于,她忍不住出言询问,“母妃,你被禁足也不焦急么?” 我莞尔,“若我焦急,你父皇会解了禁足令放我出去么?” 胧月想一想,默默摇了摇头,又道:“可是母妃只是绣花打发日子,也不会厌倦心烦么?” “不会。”我注视着胧月,目光温煦如四月轻暖的阳光,“你瞧这柳絮,在艳阳下翻飞若轻淡梨花,可有多美。柳絮此物,是春日胜景,极受人咏叹。可是此物,有时也会是要人性命的东西。母妃绣这个,是想时时提点自己,事情往往有正反两面,即使此刻身在逆境亦无需灰心,若在顺境得意之时,也莫忘杀身之祸或许转瞬即到。” 胧月似有沉思之状,她微含怯意,问我道:“母妃,我也会这样么?” 我含笑握住她的手,“大约不会。因为你是帝姬,这是你比我与德妃幸运的地方。”我微微沉吟,“只是你要当心,居安思危,才不会招致祸患。” 胧月乖顺地点点头,自从我小产之事后,胧月的性子沉静许多,不复幼年时任性活泼,似一株婉转的女萝,缓缓长出坚硬沉默的枝叶。她的眸光环顾柔仪殿四周,最后注视着窗外依旧不停歇的茫茫大雨,忽然轻声道:“母妃虽被禁足,但衣食用度丝毫未损。其实那日李长来宣旨,母妃不该痛骂季惟生。如今人人尽知母妃不喜他,反而贤妃更赏识季惟生了,母妃得不偿失。” “是么?”我轻浅的笑,又拿起银针绣了几针,转首看着窗外雨水打损了数株翠绿芭蕉,不觉自言自语,“雨还是没有停呢,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去。”我问道:“我被禁足已有几日了?” “七日。”胧月精致的面庞上露出深深的隐忧,“因为母妃被禁足而大雨未停,昨日德母妃听闻贤妃已向父皇进言,是对母妃惩罚不足才天怒未歇。” “那么她以为该如何?” “贤妃向父皇建议,废去母妃位份或是只给母妃更衣或采女的名位。”胧月瞥一眼在旁玩耍的润儿,不觉微露忿然之色,“她还说,母妃现在被禁足,不宜抚养润儿,她想要带走润儿。” “那你父皇肯么?” 胧月缓缓摇头,神色稍稍松弛,“还好父皇尚未答应,只是贤妃一向痴缠,只怕父皇总会有答允的一天。德母妃为此忧心如焚,夜不能寐,想要与贵母妃商议同去为母妃求情。” 我不疾不徐道:“胧月,你已劝告母妃不宜怒形于色。那么你也该知道,身为宫中女子,做人不可颜形于色,做事不可急于求成,否则只是自毁长城。你回去也要劝告德妃,不要为我的事操心。”我招手示意她靠近我,轻轻附在她耳边道:“此事除了你,谁也没有办法。” 四十八、吹箫人去玉楼空(下) 数日后的清晨,雨水有渐渐停止的趋向,偶尔有打注的雨水滑落,——那是积存在阔叶芭蕉上的残雨,会从青翠欲滴的叶间“哗”一声洒得满地。 从东方微紫的晨曦中有高贵的明黄如灿烂日光照进紧闭的庭院。我抬首怡然微笑,“皇上来了。” 他含着淡淡的笑意,“朕来,你不觉得意外?” “怎会?”我停下手中绣活,微笑道:“这里是皇上的家,皇上想什么时候来都可以,臣妾何需意外。” 玄凌好些日子未曾踏足柔仪殿,几个孩子一见之下,不觉喜得扑到他身上,扭股糖儿似的一个牵他的手一个拉他的衣服,涵儿最活泼,一蹦抱住了他的脖子,亲亲热热喊了句“父皇——”言未完,泪先落了下来。 我温柔地抚着涵儿的背,微笑道:“男子汉不兴哭的,父皇政务繁忙才没有来看你们,今日不是来了么。”说罢递了个眼色给玄凌。 玄凌的尴尬因为孩子的亲热与孺慕之思而被轻而易举的化去,不觉更生了爱子之情,一手抱了润儿,一手抱过灵犀,任由涵儿挂住他的脖子撒娇,只是看不够似的。他又一叠声地问我,“雪魄呢?” 我温婉道:“前几日大雨雪魄没有睡好,此刻ru母抱着哄睡了。” 他哄了几个孩子去吃点心,才在我近旁坐下。 因着连续近十日的禁足,我在静养中重新染黑了双鬓,眼角的细纹因日日以蛋清敷面而退减好些,亦在槿汐的巧手之下用脂粉掩饰得天衣无缝。而因素日无事,我也只穿着颜色清艳柔和的紫绡宫装,不饰珠翠。玄凌细细端详我的容颜,不觉颔首,“一别数日,嬛嬛好似年轻许多。” 我抚一抚脸颊,似喜非喜道:“皇上是指臣妾曾老去许多么?” 他自觉失言,不觉笑了,“没有。一切如旧。” 我绣了几针,亦抬首含笑向他,“在臣妾心里,也是一切如旧。”我揉一揉额头,“臣妾只是觉得近日并未有头疼之事再屡屡发生,精神也好了许多。” 他颔首,轻轻伸手拢过我,“朕知道叫你委屈了。” 我轻轻绽放笑颜,“皇上来了,自然是打算不再叫臣妾受委屈。” “的确。”他轻轻颔首,眉心微动,怒气便不自觉地溢出,“蕴蓉,她骗了朕这么多年。” 映着窗外逐渐清明的晓光,我愕然,“此话怎讲?” 玄凌的手在桌上重重一搁,“她那块玉璧……” 在玄凌略显愠怒的叙述中,我才得知详情。那日因我被禁足之事,胧月在仪元殿与胡蕴蓉起了争执,一时失手碰落了蕴蓉的玉璧。蕴蓉素来视此玉璧为吉物,日日挂在胸前,不肯轻示于人,一时被胧月打碎,如何不大怒,连玄凌亦动了气,斥责之余命胧月一定要修补完整,否则一定重重责罚她。 胧月向来被玄凌捧在掌心惯了,如何能受这样委屈,一怒之下找了宫中巧匠,皆说只可以金镶玉之法修补,否则无计可施。胧月只得找到温实初逼他出宫去寻能工巧匠,温实初无奈之下找到宫外年资最久的巧手师傅,递上玉璧之后那师傅竟踌躇不决,温实初起疑后百般追问,才知这师傅十数年前曾做过一块一模一样的。温实初深知蹊跷,马上带回自己府第,并在当夜带他入宫面圣。 我安静傍在玄凌身边,在惊诧之余亦叹息,“贤妃出身豪贵,何必再有此居心?” 他眼底有冷冽的怒色,“嬛嬛,她居心叵测,十数年前就妄称握玉璧而生,使得朕纳她入宫。为了与你争宠夺取后位,她竟不惜以厌胜之术诅咒于你,使你病痛缠身,容颜憔悴。” 我闻言不觉大惊失色,“臣妾竟被贤妃诅咒么?” 玄凌颇有厌恶之色,“朕因她伪造玉璧一事下令搜检燕禧殿,谁知竟在她宫中花木下挖出数枚木偶,那些木偶显然埋下有些年月,皆已生出苔藓,上面刻着你与朱宜修的姓名,还插着银针数根。宫中最忌厌胜之术,她为求后位,竟狠毒至此。”他冷冷道:“原来季惟生所言是指她,什么东方发明神鸟,一会儿又成了凤凰临位,又与玉有关,无事生非,兴风作lang皆是她,还以玉璧之事蒙蔽朕多年,难怪天怒人怨,还敢怂恿朕废弃于你。”他面色阴沉如晦,“朕已废去她贤妃位份,降为才人,另居别宫,无诏不得外出。” 我默然片刻,迟疑道:“但是,和睦帝姬还年幼,皇上不宜迁怒帝姬。” 玄凌微微收敛怒气,颔首道:“朕已把和睦交给燕宜抚养。燕宜性情贞静,比她更适合养育孩子。” “经此一事,皇上不宜再有废弃朱氏另立新后之想了。”我正色起身,肃然下拜,“皇上一日有此想法,难免有人产生觊觎之心。皇上既已答应昭成太后‘朱门不出废后’,那么就请皇上明告天下,不再立新后,亦不废后。如此,后宫才可人心安定。” 玄凌深深注目于我,似有思虑之意。良久,他俯身看我,“嬛嬛,你真这样想?” 我仰起面容,坦然回视他,“是。” 他含了一缕微不可见的笑意,“可是经此一事,朕已属意你为皇后。” 我俯首再拜,“臣妾已蒙圣恩殊荣被册为皇贵妃,实在不宜再受荣宠。何况皇上答允太后之事不宜因臣妾而变,若与纯元皇后并肩,臣妾也怕折福折寿。”我轻轻启唇,道出难言之隐,“皇上破例册臣妾为皇贵妃,朝廷中已经物议如沸,司空大人不是屡次进谏了么?臣妾不愿居于炭火之上,使皇上为君臣夫妻情分为难。” 他淡淡一笑,伸手扶我起来,神色清远,“若如此,朕也不勉强你。”他停一停,“不过,你若真有夺后位之心,那么与胡蕴蓉也无甚区别了。” 我浅浅含笑,凝眸于他,“只是臣妾还有一小小要求。” 他和言道:“你说。” “臣妾不喜季惟生在宫中。”我沉吟,“毕竟他与胡氏曾往来密切。” 玄凌思量片刻,“他曾考过科举,虽然和胡氏往来甚密,但也不算偏袒她。你既不喜欢他在眼前,朕就放他一任外官吧。” 我“扑哧”一笑,侧首道:“他其实也不坏,算是有些本事在身上,到底是皇上爱惜人才,由得他去吧。臣妾只求眼不见为净。” 数日后日光晴明,我沿着红墙朱壁坐鸾轿自德妃宫中回来,正遇上从仪元殿谢恩出来的季惟生。他驻步向我行礼,我微微侧目,淡淡道:“恭喜季大人了。只不知皇上给了你几品官做?” “从七品县丞。” 我意味深长地一笑,“比起钦天监司仪五品官职,外放出去可委屈你了。” 他默然颔首,随即扬眉一笑,“在钦天监,司仪已是最高的职位了,不比县丞,用心做事总还有些前途。只是微臣不过是有点善观天象的本事罢了,如何能外放为地方小吏,皇上为难微臣了。” “善观天象,能知晴雨,又明人心,已是很好的本事,若再加上为人聪明知进退,更是大有前途。只是本宫总觉得区区县丞有些委屈。” 他一笑,恭声道:“微臣以娘娘为榜样,不计较一时得失。多谢娘娘关怀。” 我侧首看他,绽出轻柔若秋光的笑意,“本宫要多谢你才是。一路保重。” 他垂手恭送我离去,亦头也不回步出紫奥城。 秋风卷起永巷青石板上几脉枯黄落叶,瑟瑟有声。我半倚在鸾轿上闭目歇息,感受着宫墙下的风透过轻绡沁上肌肤的微凉。 落叶堆积满地,落尽翠叶的枝条凄然伸向唯有一线可见的天空,触目皆是没有生命的枯黄色泽,一向唯有低等或失宠嫔妃居住的永巷更见萧索凄清。 也不知行了多久,只听一息清冷如霜的声音唤道:“皇贵妃万福金安。” 我睁开双眸,一抹苍翠深绿撞进眼帘,在朱红枯黄映衬下的永巷中叫人顿生清新夺目之感。 是叶澜依! 自玄清离世后,本就喜穿绿色的叶澜依愈加只穿青碧色衣衫,配着月白纱裙,一应首饰多用纯银装点,冷清中更见柔婉。亲王过世,嫔妃无需素服,澜依只是以她的方式怀念着清。何况,自玄清离世,她已很少很少再愿意侍奉玄凌。 这样的痴情,我是不能够的。 我心中蓦然一酸,温和道:“滟嫔请起。” 她静一静神,一双狭长幽深的双眸只幽幽瞧着我,一言不发。我会意,落轿行至她身边,清婉道:“秋色正好,滟嫔可愿陪本宫走走?” 她轻轻摇头,鬓角垂落的一带发丝松松落在肩上,须臾,又被风拂至面上吹乱。她恭顺的神情与眼中深刻的凛冽迥然不符,她淡淡道:“多谢娘娘垂爱,嫔妾还有事先行一步。” 我瞧她神色如常,以为她已放下了对玄清的伤心,心下稍稍安慰,嘱咐道:“斯人已逝,你多多保重自己。” 她原本沉静着面容,闻言不觉粲然一笑,露出细白如贝的牙齿,光艳四射,“这个自然,嫔妾是皇上的人,这条命矜贵保重,自是大有用处。”她倦倦打了个呵欠,呵气如兰,“长久没去狮虎苑走走了,也不知嫔妾从前养的那几只豹子多大了。” 我颔首道:“你既有事,先去也好。” 她停一停,“方才嫔妾从仪元殿来,皇上道深秋合欢落尽惹人厌烦,已下旨将镂月开云馆上所有合欢尽数砍去。” 我心里狠狠震了一下,忧虑与悲凉齐齐涌上来,似十二月冰水漫过全身,终究,只是喟然一声叹息,“皇上连这些合欢都不肯留了!” 她轻轻一嗤,如烟眉宇间暗含迷茫与愁思,“那些合欢是王爷满五岁时先帝所赐,意在要王爷年年如意,岁岁合欢。” 那是玄清最当盛时的岁月,亦映照着玄凌的落寞与寡欢,是不被父亲所珍视的岁月,大约玄凌一生都不愿去触碰的回忆。 “皇上的旨意很对,人都不在了,何来岁岁合欢,砍了也好。”她不在意我微微惊愕的面容,目光轻轻在我面上一剜,不觉讥诮一笑,“嫔妾晓得娘娘说不出口,也不能说,所以替娘娘说了。” 我心中一松,依旧是娴静姿态,“说什么?” 她靠近我,语不传六耳,“那些合欢是你册淑妃那日他送你的贺礼,是不是?未免你夜夜为此心痛,嫔妾便道自己夜不安寐,要留合欢烹煮疗病。”她抚一抚心口,“还好。皇上同意了,要人把那些合欢移栽到嫔妾宫中。” 我深深凝眸,心底生出如水的温静安慰,“多谢你。” 她冷哼一声,别过头去,曲水发簪上的银流苏沙沙地打在她光洁的额边,有清冷曲折的光泽,“嫔妾是不舍得那些合欢花。”她潋滟眉眼在我面上含嗔带怨一扫,倏然化作冷毒的利刃,她缓缓吐出几个字,“别轻易放过他。” 我问:“谁?” 她漫不经心一笑,旋即有柔和的光艳轻盈漫上面颊,“嫔妾是说,胡蕴蓉只被降为才人,未免太便宜了她。” 我悠然一笑,深深颔首,目送她曼步而去,直到她一脉青绿消失于深宫永巷枯叶委地的转角。偌大的紫奥城,繁华堆砌红颜天地,只余她一身凄寒孤影。 四十九、瓦砾明珠一例抛 乾元二十八年三月初九,是玄凌四十周岁的“天长节”。宫中皇帝生辰称“天长节”,皇后生辰为“千秋节”,太后生辰为“圣寿节”。自皇后圈禁,我被立为皇贵妃之后,我的生辰亦许称“千秋节”。而今年恰逢玄凌四十一岁圣寿,虽有亲王薨逝一事,但在群臣奏请之下,天长节依旧是极尽奢靡之能事。 三月初九之日,玄凌宴百官于前朝紫宸殿下,大陈歌乐,倾城纵观。后宫的饮宴设在“明苑”。自紫奥城至明苑,一路彩坊接连不断,皆用彩绸结成的“万寿无疆”、“天子万年”等大字。京城内外,金碧相辉,锦绮相错,华灯宝烛,霏雾氤氲,弥漫周匝;紫奥城及明苑,绣帷相连,笙歌互起,金石千声,云霞万色。明苑中教坊艺人歌舞不绝,唱踏歌,奏慢曲子,做百戏,跳贺寿舞。 歌舞弥漫至黄昏时分,众人已由最初的欢欣渐渐变得疲惫而倦怠,连玄凌也不觉呵欠连连。叶澜依以泥金合欢团扇掩面,轻俏一笑,“皇上若是乏了,不如想个新鲜玩意儿。” 玄凌伸一伸手臂,笑道:“滟嫔有何妙想?” 她妩然一笑,“臣妾得蒙皇上宠爱,虽起自微末,却也享尽荣华。今日来到明苑,臣妾想起从前在狮虎苑驯兽旧事。皇上天长万寿,臣妾想以旧日技艺博皇上一笑。” 玄凌思忖片刻,摇头道:“不好,虎兽凶猛,万一伤了你……” 滟嫔臻首微摇,似笑非笑地望着玄凌,“皇上忘了臣妾自幼便与虎豹为伍么,还是以为臣妾耽于安乐,不复往日矫健了?”她忽地一笑,明眸如水,娇慵道:“臣妾所有,不过是取自于皇上,今日只是想为皇上一尽心意,皇上不肯成全么?” 姜小媛巧笑倩兮,看着玄凌道:“听闻滟嫔姐姐驯兽时最为美艳,才使皇上怦然心动,臣妾无福,一直无缘得见。今天滟嫔姐姐自己肯,倒是饱了咱们的眼福了呢” 玄凌见她执意,也不觉起了兴头,便笑道:“好。你去罢。” 叶澜依眸光深深如静潭,翩然起身出去更衣。 她再入场时已换了一身明丽的青碧色薄纱花裙,那颜色是隐隐有些透明,依稀可见是镂空刺绣的银线花纹,修成一朵朵盛放到极致的合欢花,衬着明灿阳光,银线便亮莹莹的泛起炫目光泽。她满头青丝约皆披散着如瀑布一般,只用新鲜的粉红花朵和着碎碎的雪色小珠花编成花环戴在额上。她赤着足,足上束着一串赤金足环,行动时微有玲玲声,与手腕上十数只细金镯遥相呼应。一双雪白晶莹的脚,远远颜色望去与她发上雪白珠花并无相异,十个脚趾的趾甲都描作鲜艳夺目的玫瑰红色,像十朵小小蔷薇乍然绽放在雪白足上。 京都三月尚有料峭春寒,众妃见她穿得如此单薄冶艳,已有惊异之色。然而看到她身下坐骑,所有惊异目光与窃窃私语皆安静了下来,化成了惊惧与好奇。 那是一只成年的金钱豹,头圆、耳短、胸脯宽阔结实,四肢强健有力,全身毛色棕黄鲜亮,油光水滑,浑身均匀洒布浑圆黝黑的古钱状斑纹,在阳光下泛起油润光泽。一双暗绿色的眼睛宛如嵌在墨玉里的琉璃珠,幽幽散着冷冽寒光,让人不寒而栗。 那一刻,几乎全场噤声,虽然叶澜依与那豹子在殿外,相距甚远,可观景殿上仍有不少胆小的嫔妃吓得花容失色,直往后躲。 叶澜依孤意在眉,深情在睫,烟视媚行,极天然妩媚。她见众人害怕,不觉轻蔑一笑,骑着金钱豹驱使它步入精铁围成的笼中。说话时,有两名兽苑内监端了肉来,上好的牛肉盛在铜盘中,叶澜依接过铜盆,随手取了两条扔在豹子面前,温柔抚摸着豹首,低低呢喃着什么。那豹子似乎知道没人跟它抢,极悠闲地走过去,慢条斯理地撕咬。雪白微呲的牙和粉红的舌头相互碰触,一块肉便消失在唇齿间。它见叶澜依不再喂,便懒懒的在原地卧着,一动不动,很是乖驯,好似一只温顺的大猫一般。 见猛兽在叶澜依安抚下如此温驯,玄凌不觉喝了一声彩,一时间观景殿内掌声雷动,人人赞服。德妃一壁笑一壁叹,向我道:“从来美人见得不少,但这样的真未见过。一直以为滟嫔冷傲,不曾想有这样动人心处,我若是皇上,当日也会把她带入宫中。” 此时的叶澜依,似在做着一件最熟稔惬意的事,悠悠然如一朵出云丹芝,在一瞬间照亮所有人的眼眸。 她从铜盆中取出一条鲜红牛肉擎在半空含笑晃了两晃,那豹子便前肢发力,仅靠后肢站了起来去tian舐,完全模仿人一般站立。叶澜依含笑连连颔首,一步步缓缓向后退着,豹子便步步跟进。 众人连连惊呼,赞叹不已。叶澜依安抚好豹子伏下,忽地旋身步出铁栏,招手唤过侍女,奉上一件金钱豹皮所制裘衣,轻软厚密,十分温暖。她柔媚地半跪在殿外,恰恰挡住豹子的视线。她声线宛转清亮,“这件裘衣是用金钱豹的整张皮所制,冬日御寒最佳,臣妾亲手制成,还望皇上笑纳。”她眉眼盈盈,言语间耳上镶了大颗琥珀的金流苏耳坠映得她容颜无比娇娆,“皇上此刻穿上豹裘观豹戏,岂不更妙!” 玄凌十分喜悦,即刻披在身上,果然有不怒自威之气,神采焕然。 叶澜依微仰着头,薄薄的双唇有清冷而疏离的弧度,含着一缕安宁微笑,神色恬静如湖水。她转身的一刻,我迅疾捕捉到她唇下一抹决绝之色,心中一震,看她随手掩上铁栅大门,疾步跃上金钱豹的背脊,驱使着金钱豹背对观景殿缓缓离去。那铁栅栏所圈的场地极开阔,玄凌看她只是骑着豹子越走越远,只是没有动静,不觉有些着急,披衣向观景殿外走去。 贞一夫人禾眉微蹙,温婉劝道:“皇上不宜出去,太接近猛兽实在危险。” 玄凌草草点头,回首笑道:“无妨。那畜牲跑不出栅栏,且有滟嫔的好驯术。” 众人兴致勃勃,见玄凌步出,亦大了胆子跟随,期待叶澜依带来更让人兴奋的表演。欣妃亦欲起身,我按住她手,笑吟吟道:“姐姐身份尊贵,别跟着那些位份低的宫嫔出去看热闹,平白失了身份。我瞧那豹子骇人得很,别伤着了才好。” 欣妃本想去看,听我这般说,只好坐下。 一声响亮的呼哨突起,只是一瞬间,那慵懒的豹子猛然回头,一见身着豹皮裘衣的玄凌,幽绿眼中陡然冒出两条金线,赫然描出吊睛铜目、满口森森利齿,正是一只猛兽的形状!只听得那豹子狂啸一声,冲破铁门,直向观景殿扑来。 谁也没有发现原来叶澜依入铁栅时只是虚掩铁门,并未锁上,那金钱豹极其凶猛,轻而易举便扑出,只闻得有猛兽的腥风阵阵扑面,那狂怒的豹子转瞬即至。 贞一夫人凄厉地呼了一声,正要往外奔去,她的裙裾却不知何时已被宴桌压住,一挣之下反而跌在地上。 众人不防变故突生,吓得魂飞魄散,手足无力,又见叶澜依依旧稳稳伏在豹子身上,面容既艳且冷,容光说不出地炫目迷人,一时间都怔住。 她纤纤玉指稳稳指向玄凌方向。那豹子来势汹汹,身姿矫健,姿势灵活,几扑几纵,殿前侍卫根本拦它不住,举了箭也不知该往哪里射。 几乎就在那豹子的腥气可以扑到玄凌身前的一瞬,玄凌蓦地反应过来,随手横拖过躲在近旁的恬嫔往前一挡,恬嫔惊呼一声,立时吓得晕了,那豹子毫不犹豫,伸出利爪一撕,几乎把恬嫔整个人撕成两半。 浓烈的血腥气在观景殿前迅速弥漫开来,有些胆小的妃嫔吓得连声惊呼,晕厥过去。观景殿前原本不大,因着有节庆之物繁多,更显狭小,几乎无处可逃。御苑圈养的兽类本少伤人,那豹子陡然闻得人血气,也不觉怔了一怔,低头去tian已然死去的恬嫔身上的鲜血。叶澜依见豹子贪恋tian那人血,怒喝一声,一把揪住豹子颈中皮毛。那豹子吃痛,越发生了兽性,怒吼一声,张牙舞爪地向前扑来。 电光火石间,玄凌已扯过玥贵人挡在身前,玥贵人又惊又惧,厉声高呼,两手乱挥,倒震得那豹子不解其意,盯着她看了两眼,随即伸出一爪拍在她肩头,将她整条臂膀扯落下来。那豹子并不罢休,另一爪已扫到玄凌跟前。 不过是转眼的空隙,近身的羽林军早顾不得豹子背上的滟嫔,齐齐持弓箭对准那豹子。无数利箭同时发出,好似一阵乱雨,密密麻麻直射向那金钱豹身上,箭无虚发,立时中的,那豹子垂死挣扎,利爪从玄凌的脖颈到胸口无力划过,裘衣底下的龙袍亦随之一起破裂,有鲜红的血液漫出。豹子被射得像只刺猬一般,狂吼数声,声动云霄,终于渐渐无力,抽搐几下,气绝而亡。 叶澜依身负数箭,银白箭头锐利洞穿她的身躯,使她奄奄一息。死亡的迫近使她面容平静而深沉,她皱眉,声音清楚而断续,“真遗憾,杀不得你!” 玄凌伸手抚上疼痛欲裂的胸口,随即引回手,看看满是鲜血的手心,痛楚之下惊怒难当。他挥开急欲扶住他的我与德妃,厉声道:“朕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谋害朕!” “六王这样好的人,你也要赶尽杀绝,还要伪饰兄弟情深,当真连畜牲也不如!”她恨恨吐出口中不断涌出的血沫,“自王爷暴毙,我早存杀你之心。你这样的人连手足之情也不顾,只配我使唤畜牲来杀你。” 玄凌伤势不轻,他伸手捂住胸口,一手指她,怒不可遏,“放肆,你竟敢对他有私情,竟敢为他谋逆行刺朕!” 她难掩眸中鄙夷神色,“不妨告诉你,在你身边每一刻,与你每一次接触,都让我无比恶心,厌恶难当。”有婉约的笑意在她清丽的面庞浮起,她幽幽一笑,仿佛一朵昙花收拢洁白花瓣,“这世上唯有他真心对我好。他一死,我再无可恋。” 玄凌伤后动怒,鲜血不断从他指缝中涌出,面上愈加苍白无人色,他咳喘连连,终于身子一仰,不知人事。 妃嫔们乱作一团,一壁呼太医前来,一壁忙着扶玄凌入内。 我端正神色,镇静地吩咐宫人入内服侍重伤的玄凌,又命人抬走恬嫔尸首,照料已经失去一臂痛昏过去的玥贵人,随后疾步入内室看顾玄凌。 疾步的瞬间,我忍不住心底哀楚,回首去看垂死的叶澜依。 她倒在汉白玉阶上,仿佛一片随时会被稀薄阳光化去的春雪,轻飘飘失去生气。唇角含着最后一缕柔和浅笑,眼波痴恋地投向殿外一株迎风萧萧的合欢树,似透过那郁郁重重的碧叶青枝看到昔年明和三春中含笑伸手救助于她的玄清。天空如旧寂静,偶然有鸽子扑棱着翅膀飞上蓝天,她无尽向往地微笑着,清亮双眸缓缓注目于我,终于停止了最后一丝气息。 眼前悄然弥漫出一层水雾,我再不回顾。辽远碧空和着云影下她最后的注目融入我记忆深处。 碧海蓝天的自由,那是我与她都毕生不能达到的地方。 五十、人生长恨水长东 玄凌的千秋节因此事而仓促停止。因着他的重伤未醒,合宫惊慌,妃嫔愁眉相对,唯有垂泣不止。宫中愁云惨雾,持续十数日不绝。 终于在回宫后第十六天的黎明时分,玄凌身边的宫女来报玄凌伤口的出血已经止住,伤势亦有可救之像,性命终究是无碍的了。 而惨死的澜依虽然已经被埋葬并且尸身开始腐坏,仍被清醒后依旧暴怒的玄凌下旨碎尸万段,弃尸荒野之中。而被玄凌拉来挡在身前的恬嫔则因所谓的“护驾有功”而被追赠为恬妃,玥贵人也被救活,只是失去一臂,形同废人,也被加赠为正三品婕妤,别宫安置,并封赏她父兄族人。 铜镜昏黄的镜面在清晨熹微的晨光下泛着幽幽暗黄的光晕,在光晕疏离的映照下,镜中的一切光景都显得虚幻如一个飘浮的梦,叫人失去一切存在的真实感。 我随手抓住一把杨木篦子狠狠扣在手心,细密的篦尖密密麻麻硌在肌肤上,让我在痛楚中生出冰寒般的清醒。 春暖时节,晨时的天色明净透澈如一方通透琉璃,被缀满新绿的枝桠隔离成碎碎的数片,庭中有缠绵的风卷过,带下枝头点点轻絮如白雪,顺势漫天飞舞。长窗洞开,有些柳絮飘落在镂刻精致的妆台上,我随手拈起几点,眯着眼下光线下细看,“澜依已经做得够多了,槿汐,我们也不能束手旁观。”我浮出一点渺茫如春寒烟云的笑意,绽出一丝冰冷如刀锋的妩媚,“皇上重伤,嫔妃们都该去探望,连禁足的胡才人也不应例外。” 槿汐会意,垂首道:“奴婢这就去办。” 上林苑春色新绽,到处都是深红浅绿,又被数日前春雨的湿润一染,便带了朦朦水色,愈加柔美鲜艳。 自永巷阴暗破旧宫室中疾奔而来的才人胡蕴蓉面有惊惶悲戚之色,大约是闻讯后匆忙赶来,她只着一身颜色略显黯淡的杏色宫锦,满头青丝也未梳理成鬟,只是以一枝镂花金簪松松挽住。 我含着一缕冷笑看她奔近,方自丛丛盛开的花树后缓缓步出。我的骤然出现使她在仓促中停下,在一怔之后,她看清是我,不由勃然大怒,“贱人!你还敢在我面前出现!” 樱紫色宫装在湛蓝天光下有流云般轻浅的姿态,我悠然望着树梢敷云凝霞道:“为何不可?说起来胡才人尚未贺喜本宫解除禁足呢?” 她被怒火烧得满面赤红,狠狠盯着我道:“我从未用厌胜之术诅咒你,也从未埋下那些木偶,你为何要污蔑于我?” 我泰然注视着她,不觉失笑,“当时我已在你怂恿之下被皇上禁足,险险被废,怎还会有时间心力来设你圈套,才人未免多心了!” 她怒目向我,连连冷笑,“你为了与我争夺皇后之位,有什么事做不出来!那些木偶一定是你早早指使人埋在我宫中,时机一到便可诬陷我,你的心思好毒!” 我慢条斯理拨弄正手腕上鲜艳夺目的珊瑚手钏,笑吟吟道:“那可要怪你了,自己的燕禧殿中被我弄进木偶去也许久不知。” 她怒不可遏,两眼喷射出冷厉光芒,直欲弑人,“你终于承认了么!”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便往前拖,“你跟我去见表哥,我要表哥知道,我是被冤枉的!” 胡蕴蓉力气极大,长长十根指甲狠狠扣进我手腕肉里,旋即沁出十点血丝。我用力一把推开她,喝道:“你冤枉?你若冤枉,就不会多年前就费尽苦心伪造玉璧!你若冤枉,也不会处心积虑拉拢季惟生以天象之说陷害我!你若冤枉,清亦不会枉死!清也是你的表哥,你怎能为夺后位设计害他!” 她微微一怔,旋即不可遏制地大笑起来,指着我长久说不出话来。她的笑声太凄厉,如鬼魅一般凄微而振奋,直震得枝头繁花簌簌掉落,如下着一场缤纷花雨,轻扬在我与她之间。 良久,她止了笑,指着我厉声道:“你终于承认了,玉璧之事是你设计,季惟生也是被你利用安排到我身边,你费尽心机陷害我,不只是为了后位,你是为了玄清!”她冷笑不止,傲然道:“果然!你果然与他有私情!我拿着书信劝告皇上,你若与他无私,他怎会戍边两年每封家书都要向你妹妹问起你的安好,哼哼!他是摆夷女子的儿子,身上有一半摆夷贱奴的血,怎配做我表哥。我是堂堂大长公主的孙女,晋康翁主的女儿,我才不屑他列位亲王,与我成为中表之亲!”她骤然拍手,“你终于承认了,奸夫yin妇,我一定要去告诉表哥,要他杀了你!” 我好整以暇地整理被她扯乱的衣衫,从容道:“你以为,皇上会见一个蒙蔽欺骗他多年的女子么?” 她惊怒交加,仿佛不可置信一般,“不是表哥宣召我侍疾么?” 我浅淡一笑,“宫人口误罢了,是本宫想与你同赏杨花柳絮,你瞧,春天到了呢。一别上林苑数月,你也不想好好细赏春光么。” 她直直盯着我,姣好而高傲的面庞上逐渐露出惊恐的神色,“你说什么?” 宽广的衣袖被春风柔软拂起如张开的硕大蝶翼,翩翩舞动,“听说哮喘这种病,最忌疾奔、大怒、情绪反复,你已犯下三种忌讳,要自己保重才是。”我伸出素白双手,轻笑道:“你瞧这春日柳絮,像不像冬日新雪。” 她面孔变得雪白,惊惶之下慌乱去摸带在身边的薄荷香囊。因着胸口剧烈的起伏,她双手发颤,一抖之下香囊竟从手中掉落。 她迫不及待弯腰去拾,我足上的锦绣双色芙蓉鞋轻轻点在香囊上,轻巧将香囊踢入近旁太液池中。只听极轻微的“扑通”一声,香囊落入水中,被涌起的太液波涛越卷越远。lang涛轻卷,将绝望之色覆盖上胡蕴蓉娇美的容颜。 我转身,再不看她。 我轻扬的袖间飞出无数藏掩其间的柳絮,飞絮蒙蒙如香雾轻卷,很快笼罩了蕴蓉惊惧的面容。我转身拈过一片柳絮,轻叹道:“人道柳絮无根,不过是嫁与东风,好则上青云,差则委芳尘,其实做人若如柳絮该多好,至少自由自在,无须为名利荣宠所束缚。反倒是人呢,总是想不开。” 我背对着她,一径自语,刻意忽略她在我身后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像汹涌的潮水一波又一波袭来,她痛苦呻吟,不断挣扎,口中犹对我不绝咒骂。 渐渐,她的声音低下去了,呼吸之声也再不能闻。 周遭一切平静如旧,依然是花艳叶翠,莺燕啼啭,一派春和景明。 我缓缓转身,但见胡蕴蓉双目含有血丝暴出,瞳孔散大,嘴唇青紫微张,手指蜷曲向天,似在申诉自己满心不甘与忿恨。嘴角鼻端,犹有几缕粉白柳絮驻留,风吹不去。 我唤来候在近处的卫临,冷淡道:“告知内务府,胡才人不慎吸入柳絮,哮症发作,薨。” 卫临垂首答应了。我眸光流转,看着他道:“皇上经此重伤,龙体不安,以后怕是不会有皇子了吧。” 卫临一惊,旋即明白,“娘娘圣断,必然是这样的。” 我微微颔首,方露了一丝笑意,“胡才人、滟嫔与恬妃相继过世,李婕妤断臂后也不宜服侍皇上,宫中必定会准备选秀充实掖庭。皇上年过四十,你是太医院之首,该好好拿出你的本事,不要让皇上在新宠旧欢之间觉得力不从心。” 他低眉顺目,“此中法子多的是,娘娘放心。” 槿汐唤过几个内监带走胡蕴蓉尚且温热的尸体,温言向我道:“娘娘该去看望皇上了,皇上仍在病中,不宜知晓此噩耗。” 我颔首,“这个自然。” 云鬓花颜金步摇,我含着如常的娴静笑意从容离开,双目一瞬不瞬地直视前方,任和暖的春风吹拂去我心间澎湃的哀痛与快意。一切与以前或以后的任何一天没有区别,我依旧是端庄华贵的皇贵妃,不再是为一个妙音娘子之死而惊梦慌乱的甄嬛。 太液清波烟水茫茫,乱红如雨,我在依稀的怔忡间,只身向前,早已不记来时路。 时光如一匹上好的绸缎,染着紫奥城幽深的光影与艳丽的姿容,交错出纷繁夺目的光泽,日复一日徐徐展开。半年后玄凌伤势逐渐恢复,只是他受伤后健康大不如前,难免生了懈怠之意;又因宫中连连损了好几位妃嫔,选秀之事隆而重之,选入宫中的年轻宫嫔如雨后鲜亮的花朵一丛一丛在他面前盛开,眩了他的眼,他的心,他的精力也逐渐衰退下来。一应政事奏折,皆由我先过目,再挑出要紧的读与他听。朝政之事我已烂熟于心,却仍事无巨细问他意思,直到他自己也觉厌烦,只叫我自己相宜处置。更甚至,在他御体不适的日子,立于御座垂帘之后,替他细听朝臣奏谏,再在适当时转述与他听。 时光弹指一挥,已到了乾元三十年,因着他的体衰,朝中立太子的呼声此起彼伏,愈演愈烈。 此时紫奥城中,唯有我位份最尊,因而借“子凭母贵”之说请立赵王予涵之声最高。此外,亦有不少老臣以为“主少国疑”,提议立长,以皇长子为太子。朝中顿时分为两派,争执不休。主张立贵者以为“齐王平庸,且齐王妃出身不高,不可母仪天下”;立长者则认为“主少而母壮,皇贵妃一旦借此成为太后,必然把持朝政,牝鸡司晨,且皇贵妃曾被废黜离宫,其子不可说子凭母贵”。 立太子之事纷争连续年余,玄凌亦不堪烦扰。然而他身体日衰,国本之事必须尽快有定夺,才能安稳国中人心。 这一日,他依旧命我立于御座珠帘之后,沉默倾听。 烨烨朝堂之上,百官肃立如泥胎木偶,唯有司空苏遂信眉发皆张,面色赤红,“臣以为主少而母壮,比如吕后、武氏一流祸乱朝纲,且皇贵妃甄氏本非善类,否则何以被废黜离宫?” 玄凌挥一挥手,道:“朕已说过,皇贵妃是离宫祈福,祝祷国运,并非废黜。” 司空毫不退让,“国有定例,妃嫔离宫祈福,皇上应当加以尊奉,甄氏却被废黜,显然是她德行有亏!” 玄凌一时语塞,司空仍不放过,扬声道:“赵王年幼,皇上若执意立他为太子,请效法汉武帝未雨绸缪!” 玄凌目露疑惑之色,“什么未雨绸缪?” 司空道:“汉武帝晚年欲立幼子刘弗陵为太子,又恐弗陵生母钩弋夫人正当壮龄,会效仿吕后故事生出人彘惨祸,更至牝鸡司晨,祸乱朝政。因此借故赐死钩弋夫人,才立弗陵为太子。”他上前一步,大声道:“臣以为,汉武帝决断于前,英明过人!” 玄凌一惊,声音已含了怒气,“你要朕赐死皇贵妃?” 司空毫无惧色,大声道:“是。” 忍无可忍! 御座之后,我霍然掀开珠帘款步而出,沉声道:“司空在圣驾面前口不择言意欲屠杀后宫,皇上何不扑杀此等不知上下之人,以正朝廷风气!” 众臣见我不觉惊呼出声,玄凌见我出来,不觉蹙眉,“朕不是嘱咐你在帘后听着便好,朝堂之上你怎能贸然出来?” 司空气得发怔,连连上奏,“皇上,皇贵妃祸乱朝纲,断断不能相容。” 我含了极有分寸的笑意,端然道:“臣妾再不出来,恐怕此身再不得分明了。臣妾也希望国本归正,还望皇上恕罪,也请听臣妾一言。” 玄凌侧身,低声道:“你有什么话,回后宫再告诉朕。” “皇上请听臣妾一言。”我并不妥协,只是一味坚持。 玄凌无奈,亦不便避开朝堂诸臣灼灼目光,“皇贵妃,你说罢。” 我盈然拜倒,真红蹙金双绣海棠锦春长衣抚开如云岫般的华彩,紫金飞凤玉翅宝冠垂下银丝珠络遮住我的容颜。我正声道:“皇上,予涵资质平庸,臣妾无德无能不能教导,所以予涵不宜被立为太子。” 一语既出,满座皆惊,连司空也不由愕然。我郑重拜倒,请求道:“皇四子予润资质聪慧,生母惠仪贵妃出身名门,敏慧冲怀,贤良淑德,生前最得昭成太后钟爱赏识。皇四子最堪继位大统。” 国本所争,不过是在立长还是立贵。予漓太过平庸,予沛本就默默,予涵因我而受非议,却连玄凌都未曾在意,还有一个幼子予润。论生母出身、德行还是本人资质,予润都是当之无愧最合适的太子人选。甚至连我也能被顾及,我是予润养母,不能执理朝务垂帘听政,却能被善待终老。 避开所有人的锋芒所指,这是最妥善的选择。 群臣再无可争,纷纷赞同,玄凌亦无异议。 皇四子予润册立为皇太子,由皇贵妃抚育。 冠上垂下的银丝珍珠络子恰到好处地蔽住了我此时盛妆后的容颜,和唇边,一缕痛快的笑意。 五十一、卧听南宫清漏长 乾元三十年的春天姗姗来迟,在玄凌昭告天下立四皇子为太子后,他的身体病痛日多,终于在仲春时节卧床不起。为了让玄凌安心静养,寝殿便移至宫中最清静的显阳殿,除了几位德高望重的妃子,其余宠妃无诏皆不可随意入内。 这一日我批阅玩奏折仍觉神清气爽,又往德妃处叙话半日,便去显阳殿看望玄凌。辇轿尚未至百步外,内侍听闻我来,早早迎了过来,毕恭毕敬趋前打开显阳殿的正门,显阳殿高阔而古远,位置又清净,是养病的最好所在。 丈高的朱漆刻金殿门“咿呀”一声徐徐打开,似一个垂暮老人嘶哑而悠长的叹息。殿中垂着一层又一层赤色绣飞龙在天的绣缎帷幕,大殿深处本就光线幽暗,被密不透风的帷幕一挡,更是幽深诡异。 一瞬间,仿佛有翦翦风贯入大殿,风吹过无数重幽寂垂地的帷幕,像有只无形的大手,一路汹涌直逼向前,直吹得重重锦绣飘飘欲飞。 我转过十二扇的紫檀木雕嵌寿字镜心屏风,绕到玄凌养病的床前。玄凌似沉沉睡着,难得睡得这样安稳。却见一个素纱宫装的女子坐在榻下的香炉边,隐隐似在抽泣,却终究之是幽幽一脉,不敢惊动了人。 我遥遥驻足,极轻得咳了一声。听得声音,那宫装女子转身过来,却是贞一夫人。 她见我,忙立起身来拭去眼泪,静静道:“皇贵妃金安。” 我忙客客气气扶她起身,“妹妹不必多礼。” 贞一夫人入宫十余年,对玄凌最是情深。她性子又是难得的温婉安静,素日里一心只在照拂二皇子上,闲时吟诗作画打发辰光。这次玄凌重病,除却在通明殿祈福与必要的休息外,她无时无刻不伏侍在玄凌身侧。 贞一夫人自产后便落下病根,身子孱弱,本不必这样辛劳。看她这些日子殷勤谨慎侍奉汤药下来,人早已瘦了一圈,眼睛红肿着似桃子一般,似乎哭过,眼下更各有一片半圆的鸦青,一张脸黄黄的十分憔悴。 虽然皇帝从前叫她受了那样多的委屈,也并不十分宠爱她,但是这深宫里天长日久的岁月,撇开皇帝是后妃们的终身所靠,她对他,亦是十分有情。 我心下不忍,道:“妹妹辛苦了。”又问:“皇上好些了么?” 她泫然欲泣,又实在不愿在人前落泪,只得苦笑道:“哪里能好,不坏也就罢了。太医才来瞧过,叫服了药,刚睡着。”她微微摇一摇头,道:“姐姐言重了。姐姐要辅佐朝政批阅奏章,又要照料三殿下与太子殿下,已经十分劳累。臣妾忝居夫人之位,自然要侍奉在侧。”她柔声关怀道:“这两天时气不大好,忽晴忽雨的,姐姐腿上的旧疾只怕又要犯,听花宜说姐姐昨夜腿伤又发作,疼得半夜没睡好,姐姐自己也要珍重才是。如今,一切都要依仗姐姐费心。” 我点一点头,扶着她手臂道:“已经是旧疾了,惯了也就不打紧了。妹妹关心皇上是情理之中的事,可是自己身子也要紧,况且还要照顾二殿下呢。”又笑,“我要专心打理朝政,妹妹亲自照料着皇上,后宫琐事都劳烦着德妃姐姐和贵妃姐姐,她们也都辛苦了。不过,眼下皇上病着,是该我们姐妹齐心协力的时候。” 贞一夫人看一眼床上闭目沉睡的玄凌,轻轻道:“姐姐说的是。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咱们都是为了皇上。”她见我只是站着,忙让道:“姐姐坐罢,咱们一起等着皇上醒来。我已经吩咐小厨房里炖了参汤给皇上提神,睡醒了喝是最好不过的。”她忧色满面,深深叹息,“皇上的身子是虚透了,我总以为没了赤芍,皇上会好些,谁知……”她欲言又止,终究不肯再说下去。 她的话是有所指的,年余来玄凌宠幸新人,常常欢娱至天明,又屡屡向太医院索取房中丹药,我与德妃、贵妃常常劝他善自保养,他每每只一笑置之,收敛几日又故态复萌。为此,贞一夫人不知流了多少眼泪。 我从德妃处来,心里有话要单独对玄凌说,于是笑吟吟道:“妹妹连日照料皇上也辛苦了,不如好好去歇一歇,二殿下也到下学的时候了,一定盼着妹妹多陪陪他。” 贞一夫人看向皇帝,似有眷眷之意。她不舍得离开玄凌,又惦念爱子,略略思量片刻,屈一屈膝告辞道:“那么,等下皇上若醒了,请姐姐着人知会我一声。” 我含笑看着她,“这个自然,妹妹放心就是。” 贞一夫人起身走了两步,又驻足回头向我道:“等下小厨房的参汤炖好了奴才们会送来,请姐姐叮嘱皇上喝了。”她方欲转身,想一想又道:“皇上醒来若嘴里发苦,床头有新制的枣泥山药糕,是皇上素日喜欢吃的。” 我见她如此,不觉失笑道:“请妹妹放心。若再不放心,只能等皇上醒来时请旨让皇上去妹妹的空翠殿安养了。” 贞一夫人微觉失态,十分不好意思,红了脸道:“姐姐说笑了。有姐姐在这里,我自然是安心的。” 然而她还是有些迟疑,眉心微微蹙了起来,似光洁丝绸上微曲的折痕。她犹豫片刻,问道:“孙才人的事,姐姐打算如何处置?” 我见她问起,沉吟片刻,肃然道:“我与德妃商量过,这样的事,不是咱们能做主的,终究得请皇上示下。” 她大是不踌躇,“那件事……还是先不要告诉皇上吧,皇上这身子,只怕经不起生气……” 我愁眉深锁,忧然道:“我何尝不是这样想,只是孙才人的事未免太出格,宫中风言风语不断,若再不请皇上下旨,只怕宫人们口中那些污秽的话传到皇上耳中,更惹皇上生气。” 她想了想终究无可奈何,只得道:“流言难平,还是姐姐告诉皇上吧。”她恳切道:“还请姐姐缓缓告诉皇上,勿让皇上太动气。” 我微微颔首,寸把长的珍珠嵌粉红金刚钻宝塔耳坠沙沙打在芙柔缎的锦绣华服上,像小雨一样,在空旷的大殿里有轻浅的回音,我含着融融笑意回应她的话,“妹妹的心思便是我此时的心思。——只是有些事,必定得皇上来拿主意才好,我们姐妹终究也做不得主。我会选个合适的时机缓缓告诉皇上。” 她满腹忧虑,幽幽叹了口气,“那皇贵妃做主便是。” 我唤来她的贴身侍女,“桔梗,竹茹,好生扶着你家娘娘回去歇息,若本宫下次见到夫人还是这样憔悴,一定拿你们是问。” 我亲自送了贞一夫人至显阳殿外,眼见她走了,花宜轻声在我耳边道:“贞一夫人真是可怜见的,陪伴皇上这些日子,又添了这许多伤心难受,可怜她那身子。” 我只觉得胸口有些窒闷,随口吩咐花宜,“叫人去把那绣花厚锦帷幕都钩起来,换上鲛绡的,这样闷的天气,还用这样厚的帘子,益发气闷了。” 花宜应了声“是”,便吩咐人去动手。李长小心翼翼插嘴道:“太医说了,皇上要少吹风才好,所以才用的绣花的厚锦帷幕。” 我看他一眼,缓缓道:“本宫怎会不知。只是太医说了要防风是一理,可是病人的病气重,要适当换换新鲜空气也是要紧的。再说好好的一个人,这样闷着也闷坏了,何况皇上身子这样不爽。” 李长诺诺应了,不敢再多问。我微笑道:“本宫近些年冷眼瞧着,李公公仿佛是不大敢和本宫说话了。” 李长忙道:“不敢不敢。娘娘雍容华贵,又日理万机,哪里有奴才随口说话的份。奴才是十分敬重娘娘的。” 雍容华贵?我“嗤”一声笑出来。曾几何时,这话是我用来形容昔日的华妃慕容世兰的。今时今日,在旁人眼中,我这个皇贵妃也如当日的华妃一般凛冽犀利了么? 李长不晓得我在笑什么,愈加有些惴惴。我挽一挽臂上的真珠臂纱,又以红宝九连赤金环拢住,近乎漫不经心道:“敬重就好,敬畏就不必了——你在自然懂得分辨这里边的分寸。而且,你这些年对本宫的好处,本宫自然记在心里。” 李长脸上几乎要沁出冷汗来了,眼觑着周围无人注意,走近一步,压低了声音道:“奴才有件事要私下禀告。方才邵太医来为皇上请脉,说了好一会子话,连贞一夫人也被请了出来,这是从没有的事,竟像是在密谈些什么。”他见我只是抿了嘴听着,不敢停滞,又道:“奴才不放心皇上,私下里听着,似乎是涉及娘娘与三殿下,邵太医走后,皇上的神气便不大好,只吩咐说从此不用卫太医来诊脉了,只用邵太医瞧,如此喝了药方睡下的。” 我“嗯”一声,似笑非笑着看他道:“很好,你很忠心于本宫,只是怎么这会子才来告诉?” 李长抬袖擦一擦脸上汗水,急忙道:“奴才本要遣人来报,一是听闻娘娘在德妃娘娘处,不方便回禀,再者估摸着娘娘今日要来,所以一直静候在此。” 我淡淡笑道:“知道了。你把人都带下去,本宫静静陪着皇上就好。”我想了想,再嘱咐一句:“吩咐下去,今日本宫在这里,无论是谁,都不许来打扰。” 李长躬身答应了,忙打发人下去。殿中无人,愈发空旷寂寥。我徐步进去,三尺长的芙柔缎裙裾绚烂盈于寸厚的红绒织金毯上,盈盈地扫过无声。 一颗心更加空落了,几乎要冷到深处去。 自温实初看守惠仪贵妃梓宫,卫临便深得玄凌宠幸,一步步当上太医院正,成为太医院之首。卫临医术又高明,向来为皇帝所倚重,且又是我的心腹,皇帝也知道,因此更加信任。现在忽然弃之不用,未必是不信卫临,只怕是对我起了什么疑心了。 语涉三殿下,是关于予涵那孩子的。 玄凌疑心日重,一旦被挑起,就不是轻易能弹压的下去的。 我的心一丝一毫冷下去,似乎被千年玄冰紧紧压着。寒冷,透不过气来。 这么些年,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这种冰冷而无所依靠的感觉。 我缓缓走到玄凌榻前,地下青铜九螭百合大鼎里透出洋洋淡白烟缕,皇帝所用的龙涎香珍贵而芬芳。我打开鼎盖,慢慢注了一把龙涎香进去,又注了一把,殿中的香气愈浓。透过毛孔几乎能渗进人的骨髓深处,整个人都想懒懒的舒展开来,不愿动弹。 可是此时此刻,我不能放松,不能不动弹。只要一个疏忽,一个差池,我今日的一切,他用性命保护我换来的一切,都要灰飞烟灭了。不只是我死,多少人又要因为我而死。 不!我不能再冒险!这些年来的辛苦,几番心死,我已经撑到了今天,再不能倒下去。 我迅速合上鼎盖,步到窗前。沁凉的风随着错金虬龙雕花长窗的推开涌上我妆点得精致的脸颊,涌进我被龙涎香薰得有些晕眩的头脑。风拂在脸上,亦吹起我散在髻后的长发,点缀着浅紫新鲜兰花的数尺青丝,飘飘飞举在风中。我忽然觉得恍惚,仿佛自己还年轻,还在甘露寺的那些岁月,青丝常常就是这样散着的,散落如云,无拘无束。 我心口盘思着端贵妃与德妃对我说的玄凌病情反复的话,卫临的叮嘱也萦萦绕在耳边——“这两年宫中新人辈出,皇上流连不已,又进了好些虎狼之药,这身子早就是掏得差不多了。只是毕竟是九五至尊,自幼的底子在那里,太医院用药又勤,也未必是没得救了。只看娘娘是什么打算?” 天色阴阴欲沉,似乎是酿着一场极大的雨。膝盖上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好像一把小钢刀沙沙地贴着骨头刮过来刮过去,无休无止。 我能有什么打算?!又能是什么打算! 我只深垂螓首,食指上留着寸许来长的莹白指甲,以凤仙花染得通红欲滴,一点一点狠狠抠着那窗棂上细长雕花的缝隙,只听“咯”一声脆响,那水葱似的长指甲生生折断了,自己只浑然不觉。须臾,我冷冷把断了的指甲抛出窗外。 那一年,死在我怀中的那个人。他的血,这样一口一口呕在我的衣襟上。那么鲜艳的血色,洇在我雪白的襟上,我的心也因着他的血碎成齑粉,漫天漫地的四散开去,再回不成原形。 我下意识地按住自己的心口,腿上的旧伤疼得更厉害。每到这样的天气,我的腿伤就开始疼痛,似乎是在提醒着我,我再也不能作惊鸿舞了。 也好,他死了,我还跳什么惊鸿舞呢,再不用跳了。 我微微冷笑出来,笑意似雪白犀利的电光,慢慢延上眼角。 我缓缓,缓缓地松出一口气。 我安静坐到玄凌榻前,心里只盘算着怎样才能把孙才人的事说的最好。大鼎兽口中散出香料迷蒙的轻烟,殿中光线被重重鲛绡帷幕照得稍稍亮堂些,错金虬龙雕花长窗里漏进的淡薄天光透过明黄挑雨过天青色云纹的帐幔淡淡落在玄凌睡中的脸上。他似乎睡得不安稳,眉心曲折地皱着,两颊深深地陷了进去,蜡黄蜡黄地,似干瘪萎败了的两朵菊花。 我轻而无声地笑了笑,自榻前的屉中取出一把小银剪子慢慢修剪方才折断了的指甲,静静等着玄凌醒来。 过了许久,也不知是多久,天色始终是阴沉沉的。玄凌侧一侧身,醒了过来。他眼睛微眯着,仿佛被强光照耀了双眼,半天才认出是我。 他似乎是在笑,声音也有了些力气,轻轻叫我:“皇贵妃。” 自我册封皇贵妃以来,他已经很少叫我的名字“嬛嬛”了。哪怕是私下里唯有两人相对时,玄凌,他亦是叫我“皇贵妃”。 皇贵妃,这个貌似尊荣天下无匹的称呼。 我只是如常一般,含了柔顺的笑意,上前扶他起来靠在枕上。 五十二、换香馀恨人断肠 于是,便无话了。我默然,他亦不作声,仿佛就这样可以这样一直沉默下去。殿外隐约起了一两声闷雷声,潮湿的意味更盛。最后还是玄凌先开了口,仿佛是淡淡一句闲话:“才春天里,这天气真是闷热。”这样无关痛痒的一句。 我于是含笑起身道:“对了。方才燕宜妹妹让小厨房炖了上好的参汤来进上,臣妾伏侍皇上尝一尝吧,提神补气是最好不过的。” 于是取小银匙试了试温度,方送至他嘴边。 玄凌喝了参汤,精神略好些,便倚在枕上与我闲话,拣要紧的政事问了两句,他颔首道:“你处理得甚好。” 我依旧恭恭谨谨垂首,温婉道:“臣妾愚昧,跟随皇上看了几年折子,聆听圣训,才稍稍懂得些皮毛,还是离不开皇上的圣明。” 他似乎是夸赞,“你的聪**黠,是不消说的。否则朕再怎么扶持你,你也走不到今天。” 手腕上的金缕石榴石手镯映在羊脂白玉碗上映出艳丽的莹然光辉,一摇一转。我道:“臣妾应对之间力不从心,一切大事还要皇上来做主的。所以请皇上一定要保重龙体,尽快康复。” 他微微笑着,目光似乎胶凝在我身上,“一定。不只是为了你,也为了咱们的涵儿。”他转了转头,问:“涵儿没跟你过来请安么?朕也有两日没见他了。” 我心头一震,慢慢舀着参汤道:“早起就过来请安了,只是皇上睡着,就没敢进来打搅。”我笑盈盈道:“这个时辰该跟着师傅在习字呢,男孩子家难得肯静下心来好好写几笔。涵儿也天天念叨着,要多见一见父皇呢,臣妾等下就让人打发他过来。” 玄凌颔首道:“难得他有这份孝心。只是习字读书上也不能马虎了,你要好好督促着。咱们父子情分,也不在这一时片刻上。” 玄凌刻意在“父子情分”四字上咬重了音,目光有意无意扫到我脸上。 我启唇笑道:“是啊!父子俩的心性是最相像了。听师傅说起,涵儿也和皇上一样喜欢读《楚辞》呢。” 这样敷衍过去,我似想起一件极难开口的事,踌躇道:“有件事臣妾十分为难,与贵妃、德妃几番商议不下,还请皇上拿个主意。” 他“唔”了一声,懒洋洋道:“有你也拿不准的事情么?说来听听。” 我叹了一口气,蹙眉道:“贵妃与德妃久在深宫,见多识广,本也不难办,只是这件事事关皇家体面,臣妾不得不请皇上的旨意。本来皇上抱恙,这件事是不该说的。” 我如此欲言又止,玄凌自然被我问得疑心上来。皱了皱眉毛,道:“你说。” “景昌宫的孙才人与侍卫私通,已经被德妃扣在她自己宫里禁足,如今只等皇上的旨意,看怎么处置。” 我说得并不委婉。话音干脆利落,不带一丝感情,刀劈斧削一般贯入他耳中。 玄凌脸色骤然大变,仿佛不可置信一般,声音瞬间嘶哑了,“你说什么?” 这几年新进的妃嫔之中,孙才人机敏俏丽,颇得恩宠。只是玄凌这几月都在病中,自然无暇顾及了。 皇帝才一病,平日里的宠妃就迫不及待与人私通,分明是把他当个将死的人不放在眼里了。身为九五至尊,玄凌如何能不勃然大怒,激愤不已。 我声气平平道:“孙才人与人私通,请皇上示下看如何处置。” 玄凌几乎暴怒起来,脸色铁青,如暴雨骤来,他的手突然用力一挥,打到我手中的汤碗上,洋洋泼了一地,我顾不得去擦淋漓的汤汁,慌忙跪下道:“皇上息怒。” 他极力平息着胸中的怒气,克制着道:“你起来,不关你的事。” 我泫泫欲泣,“是臣妾不好,不该告诉皇上的。” 他的手用力拍在榻上,可惜身子发虚,拍得并不响,怒道:“什么不该告诉!是什么时候的事?你给朕一五一十说来。” 我极力抚着玄凌的背脊劝他息怒,一边娓娓道来:“那人本是孙才人在闺阁时就相识的,想必是两情相悦——不,是早有苟且。孙才人入宫之后,那人必是贼心不死,才想方设法混入宫中当了名侍卫,以期得会与孙才人。他们素日如何来往臣妾并不知晓。只是前日夜间,德妃与欣妃向皇上请过安后已经极晚,于是各自回自己宫中去,不想经过孙才人的景昌宫时,听闻墙内花丛中似有异声——孙才人的景昌宫本就偏僻,本来那个时辰是不会有人经过的。只是欣妃要送德妃回去才偶然择了那条路走,也是合该事发。原本以为是哪个宫的内监宫女不检点,德妃协理六宫,自然是要整肃宫闱,容不得这样的事。于是两人带了宫女进去,不料在紫荆花丛下,衣衫不整的竟是孙才人与那个狂徒,二人正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德妃当时就惊住了,忙扣下了人,遣了欣妃赶至臣妾宫中禀告。”我看一眼玄凌愈加恼怒的神色,小心翼翼继续道:“臣妾自掌管六宫以来从未遇见过这样的事,更是闻所未闻。匆忙赶去时两人还被扣在紫荆花丛下大汗淋漓,孙才人的赤色鸳鸯肚兜还挂在那狂徒的腰带上——千真万确是抵赖不得了。只得让人先把孙才人禁足,把那狂徒押进了‘暴室’。” 孙才人的赤色鸳鸯肚兜还挂在那狂徒的腰带上——这是何等香艳的场面,果然玄凌听到我说这几句时,脸色越来越难看,几乎要破裂一般。 我越尽责说得详细,于玄凌来看,更是细致入微如同耳闻亲见,历历在目,叫他一闭上眼,脑中都是我所述情景,不得安宁。 透明至几近纯白的鲛绡帷幕被风吹地纠缠在一起,直欲飞卷。外头的雷声更大了,窗台上一盆细翠的文竹被贯进的风晃得摇摇欲坠。我起身去关上长窗,雷声隐隐被隔在殿外,气氛更是压抑。 玄凌久久不语,胸口气息激荡,起伏不定,他恨声道:“那个狂徒——是什么人?!” 我依依道:“这样的狂徒不值一提,免得污了皇上的耳朵。” 玄凌只简短吐了一字:“说。” 我仿佛极难启齿的样子,偷偷觑着他的神色道:“是个侍卫,其貌不扬,很是不堪的样子。听说家境也不好,是个市井之徒,并无官爵。” 若是清秀潇洒的翩翩少年,或是才子英雄,只怕玄凌还好过些。绿云盖顶本是男人最难堪的事情。偏偏君王宠妃,却与个不能和他比上分毫,极猥琐卑贱极不如他的男人私通,不知此时玄凌心中是如何激怒欲狂。 我察言观色,知他已经怒到了极点,轻轻道:“此事如今闹得人尽皆知,臣妾与贵妃、德妃都不敢擅作主张,只能请皇上示下。”我又追问一句:“皇上可要下手谕?” “人尽皆知?!”玄凌怒不可遏,额上青筋暴起,“如此不知羞耻的两个贱人,如此污秽之事,简直玷污了朕的手谕!你去传朕的口谕——”他眼中闪过一丝雪亮的凶光,干干脆脆道:“杀!五马分尸!” 他这样顾及颜面的人怎么会肯下手谕明白宣诏自己的耻辱,于是只恭敬着道:“臣妾领旨,自会处理得当。皇上好好歇息吧。”我满面自责,委屈着道:“都是臣妾的不是,没能为皇上打理好后宫之事,才会有今日之乱,让皇上着恼了。都是臣妾无用。” 玄凌抬一抬手,“爱妃起来。你要为朕批阅奏章知晓朝政,又要照顾膝下四个孩子,已是自顾不暇。”他愤道:“贵妃、德妃与贞一夫人也是无用之辈,三个人也看不住后宫,白白居这么高的位份。” 我不免为三人委屈,说道:“皇上这话可错怪了三位娘娘。端贵妃向来身子孱弱,只一心在通明殿为皇上住持祈福,尽心竭力;又贞一夫人本就是不好事的,自皇上病来,接连几日在显阳殿照顾皇上龙体,不可谓不辛劳;德妃又要照顾几位帝姬皇子又要料理后宫的千头万绪,也极是费神。毕竟后宫虽是琐事,但件件都要亲力亲为,哪里防得住小人添乱呢。臣妾回去,必定好好训导她们,严肃宫纪。” 玄凌闻言也颇有些怜惜,缓缓道:“也难为你们了,朕一病下,都要你们几个弱女子操持担待,皇子们又小。” 我温言道:“为了皇上,什么都是应该的。只盼皇上的身体尽快好起来,臣妾们也就安心了。” 如此几句,我重又斟了茶,正好言好语安抚玄凌躺下。忽听得殿外有喧哗声,我不由得微微蹙眉,柔声道:“不知外头什么事,臣妾去瞧一瞧。” 他只有点头的力气,道:“去罢。” 我正一正妆容,开门出去,正色道:“什么事?” 却是康嫔在外急着要请安,因有我的吩咐,李长便不肯放她进来。她见是我出来,手忙脚乱屈膝下去规规矩矩行了个大礼,道:“皇贵妃娘娘如意金安。” 我刚入宫时,康嫔史氏尚是美人,早早就失宠了。只是与我几月的同住之谊,后来玄凌进封诸妃,也个了她一个“康贵人”的名位,十余年下来,她在宫中也是个老人了,虽早已没了皇帝的恩眷,但资历却在,慢慢也熬到了嫔位。 我素来不太喜欢她,又在烦心中,于是神气便不大好,只淡淡道:“你怎么来了?” 她的神色有些急切,却也喜孜孜的,似有什么天大的好消息。见我问上来,忙欢欢喜喜道:“启禀皇贵妃,臣妾一是来向皇上请安,二是来向皇上和娘娘贺喜的。与臣妾同住宫中的汪贵人有喜了。” 我的眼皮突地一跳,惊道:“什么?” 汪贵人,亦是玄凌这两年所宠爱的。 乾元后几年选秀频频,玄凌身边的宠妃越来越多,且家世门第各有参差。唯一相同的是,她们进宫时的位份都极低,多为最末品的更衣、采女而始,要往上进封本就艰难。且她们都美貌,且年轻。每个人身上,都带了一点点昔日纯元皇后的影子,当然,也就那么一点点。 这么多的莺莺燕燕、青春貌美,玄凌自然是迷入花丛了。 我身为皇贵妃掌理后宫,不仅要为玄凌住持选秀,也要为他管束妃嫔。于是凤谕下来,“若无身孕,不得进位贵人以上,亦不予赐号。” 所以即便得宠的贵人、常在或是娘子,也均以姓为号。 只是除了我和卫临,谁也不知道玄凌其实已经不能生育。在我的因势利导下,后宫各个年资久远又位份贵重的妃子对新人们极力压抑。无子的妃嫔,名位又不高,且各个争宠内斗不已,自然不会危及我的地位了。 康嫔脸上的喜色愈浓,道:“是汪贵人,她有三个月的身孕了呢”以她的性子,自然以为这样来报喜是能沾点荣光的,毕竟是同她同住一宫的妃嫔呢。万一皇帝来探望,她也能得见天颜了。 “三个月?”我在唇齿间回味着这个数字,心里冷笑起来,玄凌病了也有四个月了吧。只是不晓得这几个月召幸过汪贵人没有。无论是几个月,都不会是玄凌的孩子。 我还有些把握不准,只说要想一想,把李长叫到一边,问:“这四个月来,汪贵人有没有侍寝?” 李长低头想一想,道:“似乎没有。自皇上病来,是任娘子、李选侍和大小刘美人侍寝最多。” 我微微颔首,不是玄凌的孩子又怎样呢?我容怀淑帝姬出生了,她的生母江沁水我也不曾薄待,十分亲厚。 我是在报复。 我转一转头,望向大殿深处的玄凌,很快拿定了一个主意。我的笑意浮起在脸颊上,和颜悦色道:“这是好事啊!皇上才刚醒了,随我进去请安吧,顺便好好贺一贺皇上。” 康嫔摸一摸鬓边的珠花,理一理衣襟,悄声问我:“娘娘,臣妾的装束不失仪吧。” 我笑吟吟道:“很好。你看我呢?”此时我长发几乎委地,因刚才要出来,才随意挽着,她奉承着赔笑:“娘娘怎样装扮也是天姿国色。” 我将她带至玄凌面前。康嫔久未面圣,不免有些紧张且拘束。玄凌打量她几眼,疑惑的看着我,问:“她是谁?” 此言一出,康嫔的神情明显一滞,张口结舌。我忙笑着圆场道:“皇上政务繁忙,如今又龙体欠安,难免精神短些。这是万春宫的康嫔,特意来向皇上请安的。” 玄凌“哦哦”两声,忽然道:“从前有个史美人……” 康嫔喜出望外道:“正是臣妾,不想皇上还记得。从前皇上最喜爱臣妾的鼻子了。” 玄凌想一想道:“是么?似乎有些不太像了。”又问:“你来请安么?朕有些乏了,你先跪安吧。” 我见玄凌厌倦得很,又有打发康嫔的意思,忙道:“康嫔许久未见圣上了,磕一磕头吧。” 康嫔见机,忙跪下磕头道:“臣妾恭请皇上圣体安康,恭喜皇上。” 玄凌方才生了大气,犹在气头上,忽然听得康嫔贸然道喜,难免不豫,道:“朕何喜之有?” 康嫔见问,忙忙含笑答道:“恭喜皇上。臣妾宫中的汪贵人怀有龙胎已经三个月了。这两日害喜得厉害,太医刚刚诊脉确定了。” 这样一说,玄凌自然欢喜,一时间神色大好,一连声笑道:“赏!赏!传旨下去,汪贵人进从五品良娣,康嫔进从四品顺仪,再赏万春宫所有宫人三月的俸禄。” 玄凌喜不自禁,连连向我道:“宫中数年未得子嗣的消息了,不想还有今日!” 我含笑道:“贺喜皇上,有子嗣的喜讯,可见皇上的身体就要万安了。宫中已有数年不闻新生儿啼哭,待来日小皇子出生,一定要好好晋封汪良娣,再大赏六宫才是。” 玄凌大喜,即刻就要撑着身体披衣起身去万春 五十三、只影无处话凄凉 待我从显阳殿出来,已是夜半时分了。 大雨已停,空气中丝丝清凉之意,蕴着花香清郁,倒也清爽怡人。 我的步履,几乎要粘在地上一样沉重。虽然心事重重压迫胸臆,却也做好了所有的盘算。 殿外挤挤挨挨跪满了各宫的妃嫔宫人,乌压压地叫人心慌意乱。几个年轻得宠的妃嫔已经呜咽着哭出了声来。我心里烦躁,放锐了目色冷冷一眼扫过去,见领头哭着的正是玄凌从前的韵贵嫔,心头立刻腻烦起来。我扬一扬脸,示意小允子上前,目光定定落在韵贵嫔身上,声音里陡然透出清冷来,“掌韵贵嫔的嘴。” 韵贵嫔猛地抬起头,瞪住我道:“皇上病的这样重,臣妾服侍皇上一场,连哭也不许哭一声么?” 我并不理会她,小允子走近一步,问:“请皇贵妃的意,打多少?” 我拢紧挽臂纱,道:“打到她不能哭为止。” 我的声音并不大,语气也不狠辣,但语中森冷的意味已经昭然若揭了。韵贵嫔正要争辩,小允子哪里还能容她再开口,早就一掌重重扇在了她嘴上。显阳殿前悬着无数盏绢制的水红灯笼,盏盏如斗大,映着金黄灿烂的流苏,照得地上光影离合,明亮里的暗影子有些红到惨淡的凄凄意味。 夜静静的,四面里的微风扑到人脸上,也并无寒冷的感觉。端贵妃领着诸位妃嫔一同跪着,偶然冒出一两声极力压抑着的抽泣,像水池里浮起的粉白泡沫,也迅速湮没了下去。 小允子的手拍到韵贵嫔保养光洁却花容失色的脸蛋上,清脆的噼噼啪啪声像年节时放的一连串鞭炮,炸出一点点干脆而激烈的声响,在暗夜里合着回声听来分外有震慑人心的效果。 我微微一动,珍珠密刺兰花的挽臂纱便窸窸窣窣地擦出一点细微的声响,我不疾不徐道:“皇上还没殡天呢,你们就这样着急着哭么?给本宫牢牢听着,一个都不许在这里哭,全回自己宫里去!” 到底是德妃、贵妃几个胆大,悄悄上前,焦急道:“皇上到底怎么样?又为了什么事冲撞了皇上,发作的这样厉害?贞一夫人一听见消息,还没迈出空翠殿就晕过去了,到现在还没有醒。这可怎么是好?”端贵妃被吉祥稳稳扶持着,虽然神色还镇静,却也不免有焦虑之色。我看她一眼,叹息道:“皇上还没有要醒的样子。究竟是为什么,一时三刻也说不清楚。日子还长得很,要是现在就撑不住,以后有我们哭的时候。快回去罢,这里有太医照顾着,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德妃关心情切,道:“那么留谁在这里伏侍着好?还是位份高的妃子们轮流照顾着?” 我思虑片刻,已经有了主意:“谁在这里也不好。咱们女人家本来就心意软弱,一急起来只会哭,一则皇上醒来若听见了难免刺心;二则我们在,太医们诊治起来反而掣肘,倒不如各自安心待在自己宫里守着消息。一旦皇上醒来,想见谁自然会传召的。” 端贵妃眼中大有担忧之色,见我亦是忧心忡忡的样子,终究没有再说话。 我转身面向众人,严正了口气道:“皇上重病昏迷,太医嘱咐了要静静安养。自今日起,谁也不许来显阳殿吵扰。无论哪一宫的妃嫔宫人来请安,都得先面见本宫,问过了太医才能进见。各宫妃嫔更要看好自己的帝姬与皇子,稚子年幼,若惊扰了皇上,这个罪责可不是由本宫来担当!” 我见李长趋奉在身边,猛地想起一事,吩咐道:“为皇上主治的邵太医,不仅不尽心竭力,还使皇上处处劳心,使得皇上病情延误至此。李长,即刻命侍卫去把他杀了,以儆效尤。” 李长身子一凛,哪敢延迟片刻,立即着人去办了。不过一盏茶功夫,回来回禀道:“已经处置了。” 韵贵嫔挨打时还有嫔妃敢抽噎一两声,等听到邵太医的死讯,早一个个都鸦雀无声了。我见原本如花似玉的嫔妃们一脸惊弓之鸟的模样,缓和了语气道:“如今事是以皇上的龙体为先,谁要妨害到了皇上的圣体康健,别怪本宫不顾平日里姐妹的情分!姓邵的太医就是个例!” 众人无奈,然而留下也无济于事,只得唯唯答应着散了。 了结了邵太医,我心底暗暗松了一口气。前头的急风暴雨、起承转合再多,也只能按下心来一件一件应付。甄嬛啊甄嬛,已经逼到了这一步,就只能向前,再不能回头了。 我横一横心,坐上舆轿,冷然道:“回宫。” 回到宫中已近三更时分了。先去侧殿看了灵犀、予涵、予润与雪魄,他们到底年幼没有心事,早睡得香甜酣熟。我一见他们的纯真面容,一直提着的一颗心才缓缓落到了实处。 我想一想,转首吩咐小允子,“去唤卫太医来。” 因是我的急召,卫临一阵风似的便赶来了。我也不与他寒暄,只由着槿汐为我浸手。宫中保养,素来爱用上好的新鲜花瓣淘澄净了的挤了汁子浸润双手,为的就是让双手细腻白嫩。卫临又别出心裁把我每日浸手用的玫瑰花汁子烧热,兑上细细摩研了的珍珠粉,将手搁在花汁里浸泡,等热水变温渐凉,再换热过的花汁再次浸泡,就这样换水三次,把手背、手指的关节都泡得温暖了,最是白里透红、细嫩柔软。 我也不理会他,只是换了两次水亦不与他多话,他本还静静候着,如此良久,不觉耳后渐渐沁出汗来。 我头也不抬,只安静道:“卫临,本宫很欣赏你弄这些伺候人的功夫,的确心思精巧。只是本宫用人从来不在意是否只有这些小巧,而是看他有没有大处着眼的功夫。” 他愈加面红耳赤,恭声答了句“是。” 我不觉莞尔,“卫临,会答应的人多的是,本宫实在只稀罕会做事的。有些事你若做不好,本宫大可不交给你做办。” 他深深低头,额头的汗珠在烛光摇红下倒是晶莹可爱,“微臣一定尽心竭力。” 我语气温和,“温实初与你,其实你更明白时至今日本宫更倚重谁。”我微微沉吟,“如今你也是太医院之首了……” 卫临急忙跪下,“微臣知道皇贵妃器重,邵太医的事是微臣失职了。” 我微微一笑,示意槿汐扶他起来,扬一扬脸道:“坐吧,花宜去把今年新贡的雨前龙井冲一壶给卫太医。” 卫临方才坐下,听得这一句,忙站起来道:“微臣不敢。” 我笑,“冲着你素日的忠心,一杯雨前龙井也不值什么。本宫器重你,不仅是你医术高明,重要的是你比温实初懂得谋算,懂得如何管着整个太医院的嘴。”我话锋一转,微藏凛冽之意,“只是本宫深叹自己不如皇后罢了,昔年她为贵妃时能掌得住整个太医院的嘴不让泄露纯元皇后之事,本宫却由得一个姓邵的兴风作lang,可是本宫是不如皇后多了。也不知是本宫对用医之道不如皇后还是用人之道远远不如?” 卫临稍稍平缓的气息一下又急促起来,险险打翻手中斗彩茶盏,他沉吟片刻,面色肃然,“并非娘娘不如皇后,而是当年皇上因摄政王之事不信太医院诸人,只信朱氏与纯元皇后姐妹情深,朱氏才能压制太医院攸攸之口。现在皇上有意培植自己的亲信,邵太医闻风而动,是微臣没有及时留意。微臣保证以后再不会有邵太医之事。” 我微微颔首,“但愿你的承诺有用,否则死的不只是本宫,你也是。” 卫临躬身道:“微臣虽然不才,却也知道尽忠职守,娘娘放心,微臣已经留意过,皇上只是命邵太医查证三殿下之事,并未察觉其他。” 我淡然一笑,看着静伏在胭红花汁中的纤白双手似尽染鲜血一般,“若是发觉其他,你以为本宫和你还能活到此刻么?只是皇上既然已经疑心,那么……那副药应当是最后几副了吧?” 卫临神色一凛,“一切由得娘娘,娘娘要皇上多调理几日也可,只饮一副也可。” 我望着窗外深沉夜色,重重叠叠的宫墙将人困得似在深井中一般,我以手支颐,不觉微露疲态,轻叹一声,“夜长梦又多,本宫要先安歇了。” 卫临微微一笑,俯首道:“微臣先告退了。” 我见他离去,坐在妆台前任由花宜带着侍女们伏侍我卸了晚妆,只由心事起伏。 见花宜为我拆了发髻梳理,不由向槿汐道:“今日有件事做得矫情,自己想想也要好笑了。” 槿汐微笑道:“什么?” 花宜蘸了桃花水慢慢梳理我的委地长发。铜镜中我的发丝柔顺垂着,闪烁着一点莹润的光泽。我轻轻道:“今天皇上说起我从前爱散着头发的往事,又感慨我如今打扮得华贵,满头金珠。我竟当着皇上的面把发饰一一摘了,见康嫔的时候都散着头发。”我似是唏嘘,“可笑的是,皇上说的是往事,我心里头想起来的,却是别的事。两人同是感慨往事,却各有往事。” 槿汐默然片刻,道:“随他去吧。” 我心中一阵酸楚,低低道:“我也晓得是白想。只是,想一想也好,就当做了个美梦罢了。” 槿汐见我伤感,开口道:“娘娘嘱咐奴婢查汪贵人的事,奴婢现下已经查明了。” 我倒也不诧异,槿汐在这宫里快活成了人精,要查什么底细自然是不费事的。于是只淡淡说:“这么快?” 槿汐从从容容道:“是。”一一把来历说得清楚:“贵人汪氏,羊城知府嫡女。乾元二十九年四月入侍,初为选侍,进娘子、美人,二十八年春进贵人。向来在几位新人中也算是得皇上恩宠的。册贵人一月后,皇上渐渐将心思转在新进的大小刘娘子诸人,已有几月未曾得幸了。” “那么她的身孕……” “从前得宠时,汪贵人便日日服食可以帮助怀孕的药物,只盼能生下一位皇子来终身有靠。如今没了恩宠,皇上又病了,自然十分焦急,于是就出了这个计策,蓄意攀登高位。她家中又阔,又肯撒开手使钱,眼下几月的门禁又不似从前那般严谨,于是买了外头的男人装在运水的车子里混进来,如此有了身孕。” 我连连冷笑:“康嫔也糊涂,一个宫里住着,竟神不知鬼不觉,真是笑话。”我又问:“万春宫的主位是谁?” “是韵贵嫔。” 我想起旧事,又兼着韵贵嫔今晚在显阳殿前当众顶撞于我。于是道:“果然是个外强中干的东西。当着我的面就在显阳殿前逞强,回了宫里却什么都被蒙在鼓里。” 槿汐道:“正是。”又道:“汪贵人的事人证物证俱在,娘娘打算如何处置?” “可怜了她那一心攀高爬低的心。”我道:“那就怪不得我了。本来若是和孙才人一样苦衷,我便当再帮一个瑛贵嫔,可是蓄意争宠且到了要借种的地步,我就断断容不得了。” “汪贵人、康嫔、韵贵嫔……”我慢慢抚摸着下巴沉吟着,“一个一个处置倒也不方便,眼下事本就多,就更显得扎眼了。且汪贵人的事也不宜张扬。”我眼中精光一轮,微笑道:“封宫吧。” 槿汐微微凝神,好看的眉头已经舒展开来,“封宫的法子只在先帝隆庆帝时用过一次。当时为迎舒贵妃入宫一事,承光宫祝修仪率一宫宫嫔带头跪在仪元殿前哭谏,先帝勃然大怒,下旨封宫。直到舒贵妃的清河王满五岁那年才放出来。那几年,封了的承光宫简直如冷宫一般凄凉,只是宫中诸人名位还在而已。目下皇上病重的原因自康嫔而起,韵贵嫔身为主位也难逃干系,倒也抵得过了。” “话说回来”,我微微含笑道:“自这两年新人不断进宫,我特意不在门户上特别留心,为的就是好生出些事端来闹一闹他的心。不想这些进宫的新人一个比一个会闹腾,我只漏了一个口子,她们却个个各显神通起来。” 槿汐沉默片刻:“皇上多年来耽于枕席,身子本就虚了。这些年多少新贵人围在身边,还强用虎狼之药,再生出这些事来,实实是禁不住的。如今可就应验了。” 镜中,我的神色冷寂了片刻,“他怎能算到我会这样待他。人人都只道我贤德……” 槿汐截口下去,恭顺地接过一把热毛巾为我敷脸,“娘娘的确是贤良淑德,为皇上广开子嗣之门,才多选淑女充裕后宫。” 讽刺的笑意慢慢延上我的眼角,似细细的一道裂纹,凛冽而锐利,“只可惜……皇上早就不能生育了。” 我缓缓道:“我在门户上宽松本是为了方便孙才人之事,没曾想倒被汪贵人也沾上了便宜。” 槿汐道:“汪贵人的性子本来就是有便宜就占,深恨不能拔尖的。也是咱们疏忽了。” 我取下脸上的毛巾,随手撂进银盆里,又换了一块干净的换上。整张脸闷在滚热的毛巾里,声音也是闷闷的像沉坠的雷声,“我这些日子的确是精神不济,看顾着前朝,几个孩子也疏忽不得;端贵妃本就身子弱,是个不管事的;德妃虽好,但是从前她只是有个协理后宫的名头,温裕皇后最精明不过,怎肯放她在大事出力,所以历练的也不多。现在整个后宫的事都撂在她手里,难免不能面面俱到。” 槿汐接口道:“奴婢瞧娘娘素日留心着,眼瞧欣妃与贞一夫人都还可靠。” 我叹口气道:“欣妃的资历自然是不用说的,是宫里的老人了。贞一夫人又生有二皇子,是莫大的功劳。只可惜呢,欣妃心直口快藏不住话,贞一夫人又是最怕事不过的,从来事情找上门也只有躲三分的,叫我怎么放心把事情交到他们手里。” 槿汐微微蹙了眉头,道:“娘 五十四、十年生死两茫茫 心头装着沉甸甸的心事,兼之显阳殿的小内监们每隔一个时辰便来报玄凌的病情。几番下来,睡下时晚,睡眠便十分轻浅了。 睡不好,索性起来了。歪在贵妃榻上,花宜取了美人垂轻轻为我垂着腿,手势力道皆是十分柔和到位。 正躺着,却是有人来叩门,花宜奇道:“这个时候还早,会是谁来?” 开门进来,却是德妃身边的心腹掌事宫女含珠,行了礼十分客气道:“给皇贵妃请安。我们娘娘担心娘娘昨日辛劳,又放心不下皇上,定是没睡好,所以特意遣了奴婢来问安。” 我起身挥手命品儿下去,只留了槿汐和花宜在旁,才笑道:“劳你们娘娘这样时刻记挂着,回去告诉她本宫精神还好。” 含珠见人出去,方悄声问:“我们娘娘心里头不放心,所以也睡不安稳,特特遣了奴婢来问一句,皇上突然病重可是为了孙才人的事?” 我一边捻着手上的碧玺串,一边道:“回去告诉你家娘娘,不是为这件事,让她放心。”我闭眼想了一会儿,道:“这件事皇上也给了准话。” 含珠不动声色,屈膝下去道:“领旨。” 我思索着慢慢说了出来,“孙氏夺去位份,降为庶人,发落冷宫。那个侍卫,也扣在暴室,不要用刑——皇上的意思是先这样办着,日后圣体好些再做打算。” 含珠低眉顺眼道:“皇上仁厚。”她思量片刻,又道:“德妃娘娘还有件事要请皇贵妃示下。” “你说。” “皇上病前下了道进封万春宫康嫔和汪贵人的口谕,我家主子的意思是要请示娘娘,这道旨意做不做得数?” 我想起槿汐睡前的禀报,便道:“循例进封都要有旨意的,只是口谕,自然做不得数。” 含珠应了“是”,欲言又止,只看着自己的脚尖。我知道她是德妃的心腹,这个样子自然是有话要说,于是道:“你有什么话一并说了吧。” “我们娘娘偶然听见一句半句风言风语,说汪贵人未曾被召幸就有了身孕,康嫔贸然去报喜才激得皇上病发……” 我锐利地扫她一眼,忽而微笑道:“德妃的耳报神真是灵通无比。只是这宫里不中听的闲话也能听到耳朵里去么,你也说了是风言风语,那就当一阵风刮过就是了。” 含珠会意,“这件事,连端贵妃也不知,旁人更无从知晓。” 我和悦微笑,“那就好。你听着,康嫔在御前言语无礼,顶撞皇上,实属不敬,亦属万春宫主位韵贵嫔管教无方。自即刻起,万春宫封宫,任何人不得出入。汪贵人的身孕么……那是从来没有的事。” 含珠何等聪明,立即屈膝道:“皇贵妃的意思奴婢明白了,奴婢的主子更加明白。一切事宜,我家娘娘自会打点清楚,不妥之处还请皇贵妃指点。” 我笑笑,“很好,你很明白。跟德妃一样,见事清楚,可见什么样的主子就能调教出什么样的奴才。”我的微笑自然而得体,“所以当年本宫离宫,只会把胧月帝姬交到你家娘娘手中抚养。” 含珠恭谨告退。槿汐送她离去,折回身来,轻声道:“以皇上的性子,对孙才人的发落,实在是太仁厚了。” 我知道槿汐起疑,便也不瞒她,“皇上的原话是——五马分尸。” 槿汐悚然一惊,问:“那娘娘您……” 我转头,牢牢看住她的眼睛,心头迸发出一丝犀利的狠意,“皇上,快不行了。”我点一点头,道:“哪怕皇上龙体康健,我也会想方设法保这两个人的性命。宫中的苦命鸳鸯那么多,少作些孽罢了。” 槿汐的双手按在我肩头,我知道,我的身体有些发抖。孙才人的情夫再丑陋卑贱,那也是她真心喜爱的人。有情人不得终成眷属也是难为,何苦要赔上性命。况且她不嫌弃他粗陋,他也不介怀她的身份,想必是真正喜欢的。 槿汐幽幽叹了一声:“娘娘感同身受,所以不忍心罢了。” 我双手交握着,不免触动心肠,道:“皇上昨日大喜大悲,几度刺激心神,又兼之淋了雨,只怕是难见好。如今皇上病重,我特意把孙才人和那侍卫分别打发去了冷宫和暴室,过两日趁乱把他们送出去就是了,也算他们能得个自在。” “奴婢知道该怎么做了。”槿汐道:“汪贵人没有身孕……娘娘的意思德妃想必十分明白,必定会让汪贵人落胎免除后患。至于封宫之后,万春宫就和冷宫没什么区别了。” 我笑笑:“那就好,这个节骨眼上,事端越少越好。” 两日后午夜时分,玄凌缓缓醒来。 我闻得消息即刻赶去,玄凌甫醒过来,面色苍黄憔悴,似一片残叶,孤零零悬在冷寂枝头,正就着小内监的手喝下一碗人参乌鸡汤。 见我进来,他不耐烦地挥一挥手示意小内监出去,声音略显嘶哑,“你来了?” 我如常请安,微笑道:“皇上气色倒好些了。” 他盯我一眼,问道:“邵太医呢?” 我不言,只捧过李长送进来的汤药,温婉道:“皇上,该喝药了。” 他恍若未闻,抖心抖肺地咳嗽了两句,问:“邵太医呢?” 莲纹白玉盏中的药汁乌黑沉沉,似一块上好的墨玉,只泛着氤氲的白色药气。我和静微笑,“邵太医身为太医却不能医治好皇上龙体,反而使得皇上忧心,臣妾已经替皇上处置他了。” 他面上浮起一个苍凉而了然的笑,含着隐隐怒气,“你杀了他?” 我恬然颔首,“皇上一向教导臣妾,无用的人不必留着。” “你倒是很擅长权术了。”他泛紫的嘴唇因隐忍的怒气而干涸,“就像你杀了蕴蓉一样,还能在朕面前若无其事。” “皇上病重难免多心,胡氏的的确确是死于哮喘,皇上亲自命人查过的。” 他的唇角扬起冷冽的弧度,“皇贵妃一向聪慧,自然有办法让蕴蓉哮喘发作。” 我含着宁静如秋水的淡薄笑意,“胎里做下的毛病,好比自己做的孽,臣妾是无计可施的。” 他微微一叹,语意萧索,“你果然是知道了。” 微酸的药气扑进我的口鼻,我只淡然笑,“皇上圣明庇佑,臣妾只须倚赖皇上,其余什么都不用知道。”我用小银匙将乌沉沉的汤药喂到他唇边,“皇上服药吧。” 他本能地一避,漏出几分抵拒神色,我清幽一笑,“皇上怕烫,臣妾先喝一口尝尝吧。”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只是如常般神色平静,徐徐吞了两口汤药,不觉蹙眉,“好苦!”我转而愉悦地笑,“只不过良药苦口,皇上放心饮下就是了。” 他神色微微释然,然而还是别过头,“既然苦,就先搁着吧。” 我眉目低垂,十分温顺,道:“好。” 远处,似乎有呜呜咽咽的女子的啼哭声传来,在幽凉的夜里听来像清明时节时断时续的雨,格外悲凉哀戚。玄凌侧耳片刻,缓缓道:“是朕的妃嫔们在哭么?她们也知道朕不久于人世了吧。” “皇上说话怎一点忌讳也无。”我徐徐舀着盏中汤药,声线清和,“宫中人人都道皇上快驾崩了呢,提早哭一哭,不是哭皇上,是哭自己。” “是么?朕一向喜欢你的坦诚。”玄凌面颊上浮出一个黯淡灰败的笑容,直直盯住我的双眼,似有无限不甘。终于,他道:“朕有件事要问你。” 我半跪在榻前,柔声道:“臣妾必定知无不言。” 他略略迟疑,终究问了出口:“他……究竟是不是朕的孩子?” 我抬头,看着他因紧张而散发异彩的浑浊的目,无声无息的温柔一笑,恭谨道:“当然。天下万民都是皇上您的子民。” 玄凌不料我这样答,一时愣住,良久才怆然长笑出声,“不错!不错!”目光如利刃锋芒直迫向我,“这天下都是朕的,不过很快就是你的了。” 九展凤翅金步摇微微一晃,珠光金芒绚烂映照于墙,如凌凌而动的碧波星光,玄凌颓败的容颜在这绚烂里愈发模糊不清,仿佛隔得那样远,远得叫我想不起他的样子。唇际泛起凄楚微笑,“是。这天下很快就是臣妾的了,只是……”我低低道:“臣妾要这天下来做什么,臣妾要的始终都没有得到。” 玄凌若有所思,帐幔轻垂逶迤于地,静静隔开我和他。他苦笑,“朕这一生所求或许曾经得到,然而如流沙逝于掌心,终于也都没有了。”他的胸口起伏着,似一lang一lang狂潮,“嬛嬛,你已经很久没叫过朕四郎了,你,再叫朕一次,好么?” 我摇一摇头,低柔婉转,“皇上累了,好好歇一歇吧。臣妾先告退了。” 他的眼光中有软弱的乞求,“嬛嬛,你再像从前那样叫我一次四郎,就像你刚进宫时那样。” 我微微含了笑意,那笑却是最远的隔膜与距离。“皇上,臣妾三十有余,已经不是当初了。”我口中衔了一丝恨意与怅惘,“刚进宫的那个嬛嬛已经死了,皇上忘记了么?是您亲手杀了她的,臣妾是皇贵妃甄氏。” 他的眼光一点点冷下来,像燃尽了的余灰,冷到死,冷成灰烬,湮灭与尘土无异。他茫然而空洞地看着华丽奢靡的七宝攒金丝帐帘,无力道:“是啊!已经回不到从前了……那时候,朕与嬛嬛……与宛宛……那时侯,我们多年轻……再回不去了。”他喃喃片刻,注目于我,“为了老六,你恨毒了朕,是不是?” 我恬静微笑,似五月青翠枝蔓间悄悄绽出的一朵红色蔷薇,“皇上圣明。只是皇上不知滟嫔才是恨毒了您,否则,您以为她为什么要您死呢?”金镶玉护甲敲在青花碗盏上玲珑作响,“不过您放心,臣妾再恨毒了您,也会好好抚育太子。眉姐姐若知道是她与温实初的孩子登上御座,九泉之下应该也会很高兴吧!” 他听得面容被惊愕吞覆,整个人似被冻凝了一般,僵在那里。然而也不过是一瞬,他倏然暴起,似是不能相信一般,两只眼睛在瘦削的面孔上暴突而出,直欲噬人,他已是被酒色疾病噬空了的人,怎经得起这样一下暴起,尚未坐稳,整个人便如摧枯拉朽一般倒了下去,半伏在榻上连连喘着粗气道:“你这个毒妇,朕要杀了你——” “比起皇上残杀手足之毒,臣妾甘拜下风。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臣妾尚觉得还得不及皇上十中之一呢!”我冷毒地望着他,含着一缕明艳笑意,只闲闲拨弄着耳垂上虎睛石银线坠子。 他满额青筋暴出,手臂抖索着只举不起来,他犹不甘心,狠命拍着床榻道:“来人——” 他是久病虚透了的人,再狠命拍着,那声音不过闷闷地软弱,如他嘶哑的声音一般。 “来人?”我轻笑出声,恍若初入宫闱时的天真与婉顺,“臣妾就在这里,皇上吩咐便是。” 暗红苏绣织金锦被因他的激烈而翻涌似急潮,我退开数丈远,冷眼看他暴怒而惊骇,只是如常地语意温和,“皇上刚服过参汤,动怒无益于龙体安泰。” 他见我缓缓退远,愈加怒不可遏,身子向前一扑,伸手欲捉住我。 窗外唯有风声漱漱,如泣如诉。空阔的大殿,重重帘帷深重,他虚弱的声音并不能为被我遣开的侍卫宫人所闻。 他挣扎着,挣扎着,渐渐,再无动弹,一切又归于深海般的平静。 我缓缓移步,靠近他,想再看清他最后的容颜。他双目圆睁,似有无限不甘,力竭而死。 恍惚中,还是在初入宫的仲春,杏花飞扬如轻红的雨雾,他穿花度柳而来,长身玉立,丰神朗朗,只目光炯炯的打量我,道:“我是……清河王。” 原来,一开始,便是错的。 只是记忆苍凉的碎片间,那一场春遇终究被后来的刀光剑影、腥风血雨清洗去了最初天真而明净的粉红光华,只余黯黄的残影,提醒曾经的美好已当然无存。 我伸手泯去眼角即将漫出的泪水,轻轻合上他的眼皮,端然起身。 一切情仇,皆可放下了么? 我缓缓行至殿门前,霍然打开殿门,月光清冷似霜,遍被深宫华林,和乾元二十七年五月十七日那夜,没有任何区别。 心中空洞得似被蚕食过一般,再无依凭,我的悲泣响彻九霄,“皇上驾崩——” 五十五、算来一梦浮生 乾元三十年七月十一,玄凌崩于显阳殿,年四十三,谥曰圣神章武孝皇帝,庙号宪宗。 皇太子于灵前继位,登基大典便安排在太极殿举行。登基大典的当日亦是册封太后的盛典。为避兄弟名讳,润儿更名为纾润,眉庄为纾润生母,被追赠为“昭惠懿安太后”。作为纾润的的养母,我顺理成章地成为太后,入主颐宁宫。润儿是孝顺孩子,册封礼极尽隆重,甚至超过了皇帝大婚的规格,普天之下,万民同庆,大周附属及邻近诸国皆派使臣前来纳贡相贺,贺纾润君临天下,贺我母仪垂范,同时为我上徽号“明懿”,时称“明懿皇太后”。新帝年幼,本需太后垂帘听政。我以多病相辞,只以玄汾是至亲皇叔为由,命他秉辅政之责;而我,不过是偶然于宫苑重重之内轻语一二而已。 凤座高位如能凌云,然而其中冷暖,如人饮水。 镂月开云馆如今已是予涵在宫中的住处,从叶澜依的绿霓居移植回来的合欢开得极好,依旧枝叶葳蕤,密密宛如绿云,蔚成华盖。 暮春时节,已有零星粉色合欢点缀绿云间,涵儿正握了笔饱蘸了浓墨,在窗下一笔一划认真书写,“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 绵绵轻薄的日光下枝影寂寥,似淡淡的烙印浮在涵儿白净的小脸上,他似是不解其中意,一边念一边轻轻反复吟哦。有清淡的风从容吹过,打开的窗轻轻扑棱,发出沉闷绵长的声音,偶尔有被风吹落的羽扇样的合欢花,轻轻拂于乌沉沉的紫檀案几上,那样轻绵的落花声声,却似击在心上。 或许许多年前,玄清也是如此,临风窗下,书写他原本应该清隽闲逸,畅然无阻的人生。 心蓦地一痛,终至潸然泪下。 涵儿抬头恰巧瞧见,忙上前拉住我的手,忧色满面,“母后为什么哭了?” 我含笑,“见风流泪而已,没什么。” 我拈过帕子轻柔擦拭他额角的汗珠,温和嘱咐,“若是累了,便歇会儿吧。” 他摇一摇头,道:“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儿臣还不明白,既然如胶似漆,是否真能不别离?”他抬头,天真的眼眸里满是好奇与追寻,“母后知道么?” 我脉脉垂首,抚着他的额头,“母后也不明白。你的几位皇叔里属你六叔学识最渊博,可惜他已不在了。你应多向你六叔学,旨在博学多思才好。”我停一停,爱怜地抚摸他的面颊,“母后要你住在此处,意在如此。” 涵儿极认真地答道:“儿臣一定不负母后期望。” 我深深颔首,槿汐轻声道:“太后,九王妃在颐宁宫等候。”我抚一抚涵儿,“母后先回去。” 他答了“是”。我走远,又忍不住回首,花雨点点,花事如烟中,涵儿的神情气度,越来越像他当年。酸楚的心底漫生出几许温柔,凄凉,却又安慰。 玉娆嫁与玄汾多年,膝下唯有一女,王嗣无继,不免有些不豫。 我欲安慰她,想一想,道:“反正予澈育在平阳王府中多年,自幼以你和王爷为父母,不如就继嗣平阳王府也好。” 玉娆素来极疼爱予澈,不觉含笑,然而她又忧虑,“如此一来,六哥一脉岂非无嗣。” 我温静而笑,“不妨。我已决定让涵儿入嗣清河王一脉,以承香火。” 玉娆一惊,大是意外,“赵王是太后膝下独子,怎可入嗣皇室旁支,断断不妥。” 窗外有和煦的风,秾丽的春色一蓬一蓬盛开在金色艳阳下,绿肥红丰,满目秾艳娇娆。我目光清澈如静湖无澜,“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润儿并非我亲生,我如今置于太后之位,多少人怕我动了私心来日行废立之事废黜润儿。我已推了垂帘之嫌,更要安置好涵儿,以免来日两宫生出嫌隙,伤了母子情分,也可免涵儿卷入帝位之争,毕生不安。只有出嗣旁支,永无继位之可能,才能保住涵儿永生平安。” 玉娆深深懂得,颔首赞同。 午后,我已困倦,在颐宁宫长窗的紫檀榻上轻眠些许,梦见玄清依旧清朗温和的笑容,他轻抚我的额头,“嬛儿,已经没有什么能让你害怕。” 我在梦中惆怅,“如果那一年在甘露寺我们可以远走高飞,我并不稀罕太后之尊。”我停一停,不觉含泪,“你可知道,我终于下旨,让涵儿承继你的血脉。” 他颔首,“我一直视他如子。” 他浅笑离去,飞雨逐花。 我怅然醒转,眼前是颐宁宫陌生而华丽的殿宇,重重珠帘外,有一只燕子轻悄悄飞过,低婉一声。炉中ru白的香烟如一脉游丝幽幽细转,昏黄的斜阳一抹拂过九龙影壁,落进深深庭院。空落落寥无一人,我才惊觉自己已是一朝太后。 我不过三十余,已是一朝太后。 太后?我凄然轻笑,再多荣华富贵,不过是披着华裳的孤魂野鬼一般的女子。 发怔许久,才唤进宫女伺候梳妆。小允子见我醒转,方进来悄悄在我耳边道:“太后,凤仪宫的宫女来回话,今日朱氏听得礼乐炮声,问了是否是新帝登基。” 我瞧着铜镜里端正的容颜,不觉冷笑,“她还惦记这个?”我徐然起身,“哀家有多加没见朱氏了?” 小允子俯首回话,“十一年了。” 我盈盈一笑,“今日皇上登基普天同庆,哀家也该去问候故人。” 小允子劝道:“凤仪宫空落许久,朱氏名分未定……” 我理一理衣上流苏,“如何没有定她的名分?”我一笑,“是了。只怕她也惦记着名分未定,所以记挂新帝登基。她还有一丝盼着是齐王登基么?还是想若是晋王身登大宝,或许会赦她出凤仪宫,还是会复她太后名位?” 小允子忙忙陪笑道:“她是痴心妄想!太后留她性命至今已是宽仁无比。” 我静静道:“去吧!” 凤辇去得又稳又快,春光如织锦披离,叫人情愿沉醉。凤仪宫外四时花卉如新,金栏玉殿沉静伏在翠柳娇花之中,一点也瞧不出里头已是禁闭十一年之地。 时光荏苒若流星,一别经年,不知朱宜修已是如何面貌? 正寻思间,里头的宫女早已得知我要来,朱漆宫门缓缓打开,一溜跪了一地宫女内监。我凭着十余年前的记忆,扶着小允子的手迈进凤仪宫,过了花苑,过了雕花长廊,东侧的偏殿含光殿,西侧的凉风殿,一切如旧。似乎还是昔年景象,我含笑,朱宜修也的确还是昔年的皇后。 逐渐接近曾经熟悉的昭阳殿,“嗖”地一声从地上飞起几只鸽子,扑棱着翅膀飞得远了,洁白的羽逐渐融进深蓝如璧的天空。我问掌事的宫女,“皇后还是像从前一样盯着这些鸽子看吗?” 那宫女诚惶诚恐道:“早些年是,如今她眼睛不大好了,便不像从前那样成天望着这些乱飞的鸽子。”她战战兢兢看我一眼,又道:“依太后娘娘的吩咐,这些鸽子老了就再养,总要活蹦乱跳爱飞的那些。” 我赞许地看她一眼,“很好。” 她引我向前,“她就在里头。”说罢为我推开殿门,后退几步。昭阳殿里的光线有些暗,我一时有眼盲的错觉,看了片刻,方借着洞开的光线瞧见朱宜修的身影。 她背对着我坐在窗下,窗早被木板钉得封死了,只留下一个透气的小口子。她依旧梳着端正的凌云髻,那是皇后才许梳的发髻,亦是她往日最爱。明黄朱紫正色的皇后凤衣整齐穿在身上,只是那颜色早已旧得狠了,细看下有些仓惶的稀皱,似她这个人一般,每一毛孔气息都透着过时与颓败的潮湿霉气。 她静静道:“是你来了吧?” 我笑言:“你依旧耳聪目明。” 她淡然:“今日是登基大典,除了你,谁还有闲情逸致来看本宫?”想是许久没有开口说话,她的声线有一丝掩藏不住的枯涩嘶哑,“而且你没有成为太后,又怎会再来看本宫?”她转身,面容的颓败让我在一瞬间有难掩的震惊,她已经那样老,头发已经全白了,早已簪不住华丽玲珑的步摇。 她摸一摸脸,自嘲道:“本宫老得已经吓到你了么?外面那些人和泥胎木偶一样,即使本宫浑身是血,他们也不会多看本宫一眼。” 我微微一笑,“不怕,谁都会老。” 她走近我,微眯了眼细细端详我的脸孔,“你还不老,望之如二十许人。和本宫心里一直厌恨的样子没有什么区别。” 我恬和地笑,“劳您牵挂多年,哀家亦很荣幸。因怕您忘了哀家的样子,所以不敢老去。” 她的目光陡地凌厉,停驻在我青丝云鬟之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拨开我的发髻一捻。她一惊,“你已有那么多白发!”她侧首沉思,“本宫记得你不到四十岁。” 我拢一拢发髻,平静看着她,“还好,发髻梳得高,花宜手巧会得染黑,不细看也瞧不出来。” 她缓缓笑起来,起先只是一缕笑意,渐渐笑容渐浓,终于扼制不住笑出声来,“甄嬛,看来这些年你的日子也不好过!” “还好。再不好过,如今也好过了。” 我早已吩咐了人不许跟进来。外头小允子听得动静,终于按捺不住赶了进来,正见朱宜修笑得不止,不由怒喝道:“大胆!竟敢在太后面前失仪,还不跪下!” 朱宜修冷冷瞧他一眼,只那一眼,便尽显皇后应有的高贵风仪。“皇帝即位,她是生母便是圣母皇太后。昭成太后懿旨‘朱门不可出废后’,皇上未曾废后,本宫依旧是先帝正宫,如今便该是母后皇太后。母后皇太后是东宫,圣母皇太后是西宫,嫡庶有别,过了这些年,还是该她甄嬛拜见哀家才是。” 良久的沉默,她的气势风度一如当年,仿佛还是那个高高凌位于凤座之上的皇后,等我跪拜如仪。 我的笑意似一朵稀薄的花。小允子会意,“娘娘好糊涂!先帝生前太后已是皇贵妃,摄六宫事,位同副后。如今登基的四殿下并非太后所生,怎会有圣母皇太后、母后皇太后之别?当今皇上只尊咱们这独一无二的太后。” 皇后浑浊的眸光如利剑般倏地一亮,“你说什么?登基的不是皇三子?!”她似不可置信,“你竟不让你自己的儿子当皇帝?!天下竟有你这样的母亲!” 我轻轻拨开她的手指,曼声道:“当皇上未必是天下第一得意事。先帝生前受了后宫几多算计,连他自己也算不清楚。哀家可怕极了自己的儿子将来娶上您这样的皇后,算计得先帝几乎断子绝孙。”我轻笑看她,“皇后,您息怒。” 她缓缓吸一口气,旋即恢复素日的淡定高远,沉稳道:“无论是哪位皇子登基,哀家都是太后。即便会被你甄嬛困在昭阳殿一生一世,哀家也是太后!名分之数,不是你甄嬛可以改变。” “您放心。皇帝纯孝仁厚,必定不会不顾您的名分。”我笑盈盈觑着她,“昨日哀家已与新帝商定,依旧尊您是皇后。礼部连徽号都拟定了,便是‘温裕’二字。温裕沉密,最能彰显您的品性了。” 朱宜修素日沉静如石的仪态在一瞬间如潮退去,她厉声喝道:“你好毒的心肠!兄终弟及或弟终兄及才能尊先帝正宫为皇后,哀家为皇帝嫡母,你竟压哀家为皇帝平辈,岂非叫世间笑话皇家无法度尊卑可言?!” “还有一样您忘了说,若先帝正宫是当今的晚辈,那也只能是尊为皇后另居别宫。所以,您若以为哀家压您为当今的平辈或晚辈都无妨。”我笑颜温婉,“而且世间之人也不会笑话!宫中多年只知哀家而不知皇后,皇后实在不必担心是否有人会耻笑皇后。你只需自己心安即可。” 她惊怒交加,容颜似要破碎的布絮,颤抖而狰狞,“昭成太后要先帝亲口答允‘朱门不可出废后’,先帝尸骨未寒,你竟敢压制正宫如此!他**与先帝黄泉相见,将以何面目面对先帝与昭成太后!百官竟能容许你如此践踏先帝颜面!” 我端然坐上她素日升座的凤座,以目光凌驾于她,缓缓道:“哀家这样做正是秉先帝旨意,顾全先帝的颜面。先帝的确答允昭成太后‘朱门不出废后’,所以您还是皇后,以后也一直都会是皇后,连死也不会改变。先帝说过与你‘死生不复相见’,若你成太后,他日必得与先帝同葬陵寝,岂非要先帝食言,魂魄不宁。而且,他日即便到了黄泉,想必先帝也不会与你相见的,所以你实在无需担忧以何面目见先帝,因为在先帝面前你早已无面目可言。所以哀家会按先帝生前所言,先帝与纯元皇后同葬景陵,你死后以贵妃之礼葬入泰陵,与早死的贤妃、德妃作伴。”我以手支颐,漫不经心道:“你是先帝生前最厌弃嫌恨之人,百官绝不会有异议。何况,你长久以来都是有名无实的皇后,顶皇后之名以贵妃礼下葬,也很合宜。” 她怔怔地,微干的嘴唇喃喃地张合,“死生不复相见?皇上真的这样说?” 殿外春意迟迟,无尽春光似一幅工笔描绘的画卷,我的声音在着温然春意里显得格外清冷,“先帝恨毒了你。你害死他毕生最爱的纯元皇后,害死他那么多孩子,他肯保全你皇后的名位已是勉强,怎愿再见你歹毒心肠。” 她的目光如冰锥,似要将我身体戳裂,“到底是先帝恨毒了我,还是你恨毒了我?” “没有温裕皇后,何来今日的甄嬛。哀家能有今日,全是由皇后您指点历练,自然感恩戴德,尽力保全你此身荣华。”我低低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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