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囚凰(狗血)》 第1章 亡国 嘉平七年冬,绵延两百余载的楚朝,气数殆尽。 茫茫寒雪,在楚朝最后的深夜里,吹绵扯絮般,飘覆京城,如在为一场王朝的葬礼,漫洒下无数雪白纸钱。 葬礼的中心——死寂如海的大楚皇宫内,重重晋军,围如铁桶般,把守着南安殿。殿内囚着的,是楚朝最尊贵的一家人。今夜,他们尚留存生息,明日,或就成刀下亡魂。 身为这家人中的妻子与母亲,年少无忧时,琳琅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楚王朝最后的皇后。当人生无常,这一刻真的来临时,她无暇惶惧凄叹,满心所念,只求一线生机。 一线生机,为她的孩子颜慕,她的夫君颜昀。 她年轻病弱的楚帝夫君,在晋侯穆骁的大军攻占京城前,为将生的机会,留给她和阿慕,哄他们先行秘逃,说是其后再与他们汇合,实则欲留宫候敌,以己身性命,为她和阿慕,尽可能挣多逃离时间。 但,晋军克京的速度,比颜昀预计中更快,而颜昀的病体,比她所知道的,更糟。 离京路上,久等不来颜昀的她,在猛地醒悟夫君用意后,折返回宫。她不能留他只身赴险、携子独逃。当她抵宫时,留宫的颜昀,已旧疾复发、昏迷不醒。纵有忠仆相助,她也没能带着昏迷的颜昀,走出多远,就被晋侯手下将士擒住,而后被与忠仆分开,与夫子单独囚禁在这间宫室中,将近三个时辰。 这三个时辰里,颜昀曾短暂地清醒过一瞬,他眸光幽微地望着她,轻叹一声“你该抛下我”后,再度在顽疾的折磨下,陷入了深重的昏迷。 积年的病痛,虽令颜昀常年面色苍白、体温微凉,但在此之前,还从未有哪一次,令他似今夜这般,昏厥不醒,身体严冷,且还随着冬夜时间流逝,情形越来越糟。 纵将室内所有御寒之物,覆裹在他的身上,也不能为他带来半丝暖意。他越发地虚弱体寒下去,生的气息,为凛冷暗夜,一分分残忍吞噬。 “父皇……父皇!” 在一声高过一声的忧急呼唤,依然唤不醒榻上的男子后,年幼的阿慕,凄惶地仰面望她。这个素来坚强的孩子,双眸通红,滢滢泪闪,“母后……父皇他,会死吗?” “……不会……不会的”,琳琅轻握住儿子的小手,极力安慰他,并从这血脉密连的相牵中,暗暗汲取着勇气与力量。 “你父皇他,会好好活着,我们阿慕,也会好好活着。” 在决定回宫寻找颜昀时,她曾将阿慕,托给忠仆带离京城。可阿慕不肯独逃,生死要与父母一处,执意随她一同回来,最终,同她和颜昀一起,被囚困在此地。 昔日恢宏壮丽的大楚皇宫,已是天下间最大的囚牢,她不是能够扭转败局的巾帼英雄,无力以一己之身,去承担积重难返的江山万里,一个王朝的兴与灭。在此生死危难之时,所想做的,所能做的,只是竭尽全力,去保护一个家。 她在这世间,最为珍视的,家。 沉重殿门,为纤弱双手,“吱呀”打开。狂风寒雪,立似刀刃,随后扑面割来。刺骨的寒冷中,琳琅眸光越看过阶下重重铁甲,直望向那为首的晋军将领,扬声清道:“陛下病重,需召太医院首席谢邈,入殿诊治。” 奉命率兵监守此殿的将领,乃晋侯麾下裴铎。他迎声看向楚朝皇后,见飘摇廊灯映照下,她容颜胜雪,身姿纤如一束清凌月光,似风吹即散,大有柔弱堪怜之意,可气韵却清韧如竹,在这等险恶处境下,亦能保持镇定从容,不卑不亢。 没有主公的命令,裴铎不敢擅传太医,为楚帝诊治。他对顾皇后的这句话,沉默抱剑以对时,又见顾皇后眸光雪静地望着他道:“你家主公,既未命你伤害陛下性命,陛下对你家主公来说,就是有用之人。若陛下此时有何不测,你回头复命,恐难交待。” 漫飞的风雪中,裴铎抱剑的双臂,微紧了紧。 楚帝颜昀,虽是楚朝的亡国之君,但与历朝历代的末帝不同,不仅不是人人喊打喊杀的昏君暴君,反还深得民心。民间甚有无稽传言,说颜昀是楚太|祖转世,天生为救楚朝而生。 楚朝自楚太|祖建立,绵延两百余载,也曾有煌煌如日、威服四海之时,但这最后几十年,昏君、暴君频频,以致民生多艰,内忧外患不绝,于普通民众来说,就似潭底淤泥,暗黑阴冷,可谁曾想,这烂透了的淤泥,在最后时刻,竟生出了一支圣洁的莲花。 身为清河王遗腹子的楚帝颜昀,在民众心中,就是一支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他背负着颇能打动底层民众的悲悯身世,承清河王清正之风,登基以来,夙兴夜寐,勤政爱民,为重振楚朝呕心沥血,累了一身的病。故而,尽管各方势力野心勃勃,有意取楚代之,但不少普通民众,仍心向楚帝颜昀,盼其重振江山,安定天下。 因此,这些年,不少地方势力,起兵逐鹿天下时,为了名头上的正义性,都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晋军在老侯爷起兵之初,亦是如此,后传至主公手中,也未改弦易张。 如今,楚末的乱世烽火,在主公横扫千军的刀马下,已平定十之六七,楚朝大半江山,就在主公足下,楚帝颜昀,确实如顾皇后所言,对主公来说,是有用之人——若颜昀肯活着禅位,这江山改易穆姓,更加名正言顺。 不止顾皇后如此想,现下知晓楚帝后被生囚此地之人,心中应都有此猜测。只是,作为奉命擒囚楚帝后的将领,裴铎心中所想,要比其他人,深上许多。 尽管起先,在接受主公命令时,裴铎也想得较浅,在主公单独见他一人、令他此去“勿伤性命”时,自以为洞察上意地恭声从命,道此去“定不辱使命,生擒大楚皇帝”。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主公在静默片刻后,竟沉声补了一句,“勿伤……顾皇后性命。” 言及“顾皇后”三字,主公向来冷沉自持的嗓音,似难自抑地,流露出一丝咬牙切齿的灼烈恨意。 他那时惊怔抬首看去,却见主公如常容色冷峻、眸若寒刀,似除江山权势外,一如既往地,视天下万物为微尘草芥,半点不放在心上。 主公语中隐约的恨意,也许真是他的错觉,但那严命勿伤顾皇后的密令,真实存在。裴铎遂忍不住猜测,也许在主公心中,擒囚楚帝后一事,重心并非世人所以为的楚帝颜昀,而是颜昀的妻子——皇后顾琳琅。 朔风卷雪,在眼前如絮飘扯,裴铎望着顾皇后的眼神,渐渐深了。 身处如此险境,不仅在私情上,对病夫依然情深意重、不离不弃,在理智上,亦能冷静分析局势,为己方尽可能争取生机,顾皇后确实不是一般弱质女子,此外,她还生得极美。 虽然身上所穿,并非一朝皇后的华服霓裳,仅是之前试图逃亡时的荆钗布裙,不施粉黛,通身没有半点金玉饰物,但这份极清极简,却似清水出芙蓉,愈发彰显顾皇后之眉目如画,如月凝玉霜,如花树堆雪。 或许正是这份有别于寻常美人的清丽姝色,使得顾皇后,成为楚帝颜昀这支白莲的唯一瑕疵。六年前,名声清白的颜昀,做了平生唯一一件有悖私德之事——他寅夜驾至臣下洞房,带走了臣子霍翊的顾姓新娘,将她迎入宫中,封为皇后。 此事令顾皇后名声大噪,世人皆传,顾皇后定然姝色过人、举世难寻。眼前佳人艳色,佐证传言不虚,她能让洁身自好的楚帝,甘愿自污声名,也会让一向不近女色的主公,因她破例吗? 也许主公并非不近女色,而是眼高于顶,寻常美色不入眼,只有顾皇后这等盛名在外的倾国美人,能让主公留心,特意交代一声,勿伤性命…… 可若是真的留心,为何已过去三个时辰,主公仍对这里的一切,不闻不问…… 满腹迷思,越想越乱,思索不出所以然的裴铎,见顾皇后虽仍极力保持冷静,如两军对峙般,不卑不亢地等着他的回话,但因心系病夫颜昀,眸光已难自抑地隐现出忧灼之意。 上意难揣,他既无法判断主公是否需要活着的楚帝禅位正名,也不知主公对顾皇后究竟有无心思,不如将身系这两件不解之事的皇后顾琳琅,直接送至主公面前,径由主公裁决。 想至此处,一直冷面不语的裴铎,终于出声:“此事末将做不得主,皇后若想召太医,随末将请示主公就是。” 裴铎与百万晋军的主公——晋侯穆骁,正身在楚宫御书房。茫茫夜雪中,他率五六精兵,引顾皇后,绕过沉寂宫阙,来到御书房前,恭声禀报。 但,禀报声落,殿内却迟迟没有声息,主公既不令进,也不拒见,只一道挺拔颀长的身影,漆厉地映在窗上,不动如山,又像暗夜里蛰伏着的猛兽,好似随时会冲破夜幕,亮出利爪獠牙,令人望之生畏。 冬夜严冷,纵是体质壮健如裴铎,亦觉寒意入骨,何况弱质纤纤的顾皇后。唯一一件可御寒的外氅,被琳琅留覆在颜昀身上,她一袭衣裳单薄,在御书房外的肆虐风雪中,翻卷如蝶,眉睫乌发,皆落沾了冰寒飞雪。 寂殿无声,而风雪越发烈了,就连见惯生死的武将裴铎,见如斯美人,在凛夜中冻到发颤,都不禁心生不忍,可那窗边乌沉的人影,心肠却似铁石铸就,毫无怜香惜玉之意,依然肃立如山。 裴铎暗瞧顾皇后渐渐冻到发紫的唇色,心想用不了多久,她就该冻晕当场了。而琳琅,也确已快到极限了。冻得几乎没有知觉的她,完全是在凭坚韧心念,苦苦支撑。她不能倒下,为了昏迷的颜昀,为了年幼的阿慕,他们,只有她了! 终于,在濒临支撑极限时,淡漠的嗓音,缓缓穿过凛冽风雪,挟着刀剑铿鸣的压迫感,落至她的耳边。 “进来。” 第2章 侍奉 大楚皇宫的御书房,琳琅在身为皇后的这六年,踏入过无数次,从没有哪一次,像今夜这般,举足艰难。 不仅仅是因双足冻得僵硬难行,更因她肩上所担负着,是夫君与稚子的性命,因她将要面对的,是晋侯穆骁——楚末乱世所向披靡的年轻枭雄,让她原本永不言弃的夫君颜昀,第一次真正面露出绝望之色,怆然哀叹天亡大楚之人。 虽然六年来深居禁宫不出,但琳琅有听过穆骁不少事迹,知道他是原晋侯穆霆与一歌伎的儿子,幼少之时一直流落在外,在底层磨砺长大,深知民间疾苦,为气任侠,后长到十八岁时,加入荆州晋军,在战场上立下奇功、名声初显后,与生父穆霆相认,认祖归宗。 穆霆膝下儿子不少,且诸公子各自母族俱有一定势力,可,却无一人,能够扳倒半路认父、毫无背景的穆骁。回到穆家的他,不仅在晋侯府,迅速站稳根基,壮大势力,在战场上,亦屡立战功,赢尽人心。 不出三年,穆骁便在决定晋军生死存亡的剑阳关之战中,凭其不世出的骑射刀法与兵法谋略,逆转战局,反败为胜,使一己之声望达到顶峰,在穆霆死后,顺利承袭晋侯之位,成为穆家真正的掌权人。 剑阳关之战,原是颜昀苦心筹谋促成。他接手的楚王朝,就似一艘漏洞无数的巨船,一匹看似华丽实则落满火星的织锦。各地割据势力坐大,而朝廷积贫积弱已久,发展民生重振王朝需要时间,他只能在励精图治的同时,如王朝的棋手,以万里江山为棋盘,暗中操控,借力打力,令各方势力互相压制彼此消耗以保持平衡,不使任何一方崛起称霸,为楚王朝争取喘息中兴的时间。 当穆骁横空出世、名扬北地时,颜昀直觉感到危险,他本想将这猛虎,扼杀在他尚未彻底长成之时,为此呕心沥血,捭阖各方势力,暗中推动剑阳关之战,谋求剪除晋军,却未想穆骁竟能以天人之势,率领晋军,以少胜多,突出重围,逆转败局。 这头猛虎,从此无人可挡,他张开了血与火的利爪獠牙,咆吼着冲出剑阳关,以摧枯拉朽之势,令楚朝大地烽火燎原,一州接一州地臣服在他的悍烈刀马下,最终,连同楚王朝的心脏——京城皇宫,一同踏在脚下。 琳琅从前以为,这样的乱世枭雄,定是一名面目暴厉、凶猛如虎的魁梧悍将,及今夜亲眼所见,才发现他与自己想象的莽野武夫不同——穆骁其人五官深邃俊朗,身材修长挺拔,雍严的气质下,一双冷利的凤眸,若藏刀锋,在看向她时,似有锋刃寒光,如暗流涌动。 与其说是猛虎,更似是头孤狼,独行在暗夜里,天生阴枭嗜血。当他的凌厉眼神,缓缓扫向自己时,琳琅只觉是锋利刀刃,在划过自己的肌|肤血管,一寸一寸,凌迟般地细细剜剐,削肉见骨。 为这眼神所摄、暗暗心惊之时,一种恍惚的熟悉感,又自心底,无声浮起。琳琅隐约觉得,自己似在何时何地,见过这样一双冷利双眸,宛若孤狼,血腥之气暗涌,令人不寒而栗。 自五年前,因大病一场,遗失了数年记忆后,琳琅平日,时常会因某事,心中浮起恍惚熟悉之感。她将之归结为失忆症的影响,并不深想,眼下这等处境,也由不得她浪费时间,去深思一个初见之人的眼神。 当务之急,是尽快说服穆骁,派太医去为颜昀诊治。正当琳琅暗定了定心神,要为此事开口时,她的下颌,忽被身前男子用力钳住。被迫仰面的她,惊惶眸光,直撞进穆骁深邃的目光中,那双冷利的双眸,此刻对她,浮溢起毫不掩饰的薄凉讥讽。 楚朝皇后五年前落下的失忆症,只她身边几人知晓,于是,她在对视晋侯穆骁时,所露出的惊怔神色,落在不知情的旧情郎眼中,便成了另一种意思。 不是因为恍惚熟悉的如狼冷眸,感到惊怔迷恍,而是对于竟在此时此地,重逢旧人的震惊与彷徨。 乌睫处落沾的白雪,在殿内暖意催融下,滢如泪珠,颤颤缀在女子明眸边缘,宛似花凝晓露,为其美色,更添娇怜。穆骁凝视着眼前这张面庞,看它既似当年少女清丽,又添少妇柔美温艳,确是一副极易惑动人心的好皮囊。 只是,对曾险些死在她手中的他来说,这副伪饰楚楚可怜的皮囊,再不能蛊惑他半分。这些年,无数次午夜惊梦的刻骨之恨,令他时刻清醒记着,眼前这样一副娇柔皮囊下,藏着的,是怎样虚荣狠毒的蛇蝎心肠。 多年前,他尚不是荆州晋侯府的三公子,只是无父无母、独行人世的少年阿穆时,在十七岁那年的料峭春寒,来到楚朝京城,结识了户部侍郎家的大小姐——顾琳琅。 自幼见惯世情冷暖、人心险恶的他,本将一颗心,磨得铁石般冷硬,可或许是初见之夜的月色太美,或许是人少年时总要昏一回头,那一年,他一头栽在了她身上,将一颗真心捧奉与她,发誓一生爱她护她,若有违逆,天诛地灭。 但,他所以为的一生一世,在顾大小姐那里,不过是为打发闺中无聊光阴,施舍与卑贱之人的一场隐秘游戏罢了。 她肆意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等戏弄够了,对他腻了,立马露出无情的真面目,不仅将他的真心,狠狠践踏在脚下,更要秘密抹去他这个污点,以免他污了她的清白声名,碍了她与成国公之子霍翊的金玉良缘。 他差点死在她与霍翊的手上。当年负伤逃离京城时,他在心中立誓,总有一日,会再回到这里,亲手杀了这对狠毒夫妻。只未想到,顾琳琅的手段与野心,比他所知道的更甚。霍翊也不过是她攀权附势的垫脚石罢了。她在与霍翊的婚礼上,转头又勾搭上了楚朝皇帝,而霍翊在那之后不久,被流至平州,成了瘫痪在床的废人。 先拿霍翊做刀,杀他穆骁,后又用楚帝颜昀,废了霍翊。这女子,虚荣狠毒至极,对谁人都无半点真情,一心攀权附势。她以己身做饵,踩着旁人的迷恋与情意,步步上爬,终爬至世间女子所能及的至高处——楚朝皇后的位置上。 她大抵以为此生荣极,却未想过,一个王朝的覆灭,来得这样快。昔为一朝国母,今为阶下囚徒,她所钟爱的权势荣华,转眼都是云烟,她顾琳琅,今时今夜,已是一无所有了。 原本,他想任她死在兵马的刀戈铁蹄下,死在她最鄙夷的卑贱之人的手上,就似这些年所想的一样。但,在来京的路上,他忽然改了想法,就这般让她不明不白地死了,倒是便宜了她。 他且容她多活几日,他乐于见她在一无所有、性命危矣的煎熬折磨下,度日如年。他等着她暴露攀炎附势的本性,一脚踹开无用的楚帝颜昀,转而去攀附新的有权有势之人。他期待着,当她发现她想攀附的晋侯穆骁,竟是当年被她抛弃的少年阿穆时,那一瞬间,那张姣美的面庞,如何因惊恐扭曲变形,如何对他声泪齐下、忏悔不迭。 等她为苟全性命、攀附权势,梨花带雨地跪服在昔日所弃之人的脚下,那时,他再亲手将她一刀穿心,岂不更有意趣。 故而,在手下禀报已擒获楚朝帝后时,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去见旧人。他以为她再怎么虚荣无情,也能撑熬上一两日,但没想到,不过三个时辰而已,她就干脆利落地,抛弃了为她空置后宫的楚帝颜昀,转而来此,请见大权在握的晋侯穆骁。 只是,少年阿穆,会昏了头,被一无情女子欺骗,晋侯穆骁,这一生,绝不会再被骗第二次。 明辉璨璨的灯树映照下,穆骁尽情欣赏着顾琳琅眸中的惊骇,将欲向后挣离的她,禁锢得更紧,嗓音沉沉,“你知道,霍翊是怎么死的吗?” 遗失数年记忆的琳琅,脑海中根本没有少年阿穆这个人。她不知穆骁为何突然问起她的前夫霍翊,只对他一手捏她下颌,一手紧箍她腰的动作,感到惊恐。 她极力挣扎,奈何穆骁臂力惊人,箍如铁钳。她半点也挣脱不开,惶急得几欲啮他手臂,可又怕此举触怒穆骁,会牵累颜昀,正焦灼无法时,又听穆骁贴在她耳畔,声寒如冰道:“三个月前,我攻下平州,亲手将他千刀万剐。” 这一可怖之语落下的同时,那只钳捏她下颌的手,也已缓移至她的脖颈处,粗砺的指腹掌心,紧掐着她的命脉,穆骁眸中漾着寒凉的笑意,声亦似笑非笑,“顾琳琅,你想怎么死?” 危急生死关头,琳琅反镇定下来。她视颈前铁掌如无物,定定直视着眼前的阴鸷男子道:“我不过一小妇人,死活无足轻重,重要的,是陛下的生死。陛下此刻昏迷不醒,病情愈重,请晋侯允派太医院首席谢邈,为陛下医治。” 她话说得十分清楚,可穆骁却似一时没听明白,他像是对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感到惊讶,逼视她的眼神,带着几分审视的古怪,沉凝不语。 琳琅担心颜昀病情,见穆骁迟迟不语,越发忧灼,是以虽知颜昀品性高洁,应不愿低头禅位、拱手祖宗基业,但只能依时权宜,为救颜昀性命,极力说服穆骁道: “楚朝虽衰,但仍是天下正统,诸边国异族之宗主国。晋侯的天下,尚有三分未收,晋侯若能名正言顺地承继楚朝江山,不仅可享有明君圣主之誉,亦可以正统自居,赢得天下民心,更快统一河山。” 言罢见穆骁仍是以莫测的目光审视着她,担心颜昀病体难支的琳琅,沉声催促道:“若陛下他今夜不得救治,有个万一,来日晋侯纵是坐上皇位,史书工笔,亦难逃乱臣贼子之名!” 这话说下,原先禁锢得她动弹不得的人,忽地一把将她推开,“乱臣贼子又如何”,穆骁冷笑着道,“恶名于我来说,恰是褒扬。至于天下,七分我都已打下,剩下三分,只是时间早晚问题,颜昀的那条命,对我来说,一文不值。” 这等任人宰割的处境下,禅位之说,是琳琅可用来要求晋侯派医诊治的唯一筹码。眼见这筹码,在穆骁这匹恶狼那里,一文不值,琳琅不禁在这等打击下,双眸难抑地流露出绝望之色。 穆骁冷看着顾琳琅眸中微光闪烁,似是感到绝望,但又挣扎着不肯放弃,心中冷嗤连连。 这双眼睛,最会骗人。 无心无情的顾琳琅,岂会在乎颜昀生死,为一个一无所有的亡国之君,动情绝望?!她这般作态,不过是在强撑着楚朝皇后的体面与荣耀,不肯在他这个旧人面前,露出悔意罢了。 亦或,她心中已然悔极,但深知,再怎么向他忏悔求饶,最终也只会换来一死而已,故而剑走偏锋,换种方式,惺惺作态地展示她身为皇后的“傲骨”,她对颜昀的“情意”,妄想挑起他的胜负欲,另谋活路。 她是天下最会做戏骗人的女子,一个字,一个眼神,都信不得。 穆骁再度开口,嗓音带讽,“皇后一口一个‘陛下’,看来是真将楚帝放在心尖,民间传闻的帝后情深,不是作假。既如此,想来只要能救楚帝性命,皇后愿意去做任何事,是吗?” 琳琅听穆骁似松了口风,又不知他要开出什么条件,心中忐忑,暗想无论如何,都要为颜昀抓住这最后一线希望时,听穆骁语意轻浮地继续道:“我有几日,未近女色。若皇后今夜,肯宽衣侍奉本侯,我可考虑,让皇后口中的太医谢邈,去救治楚帝。” 有如惊雷在耳边轰然炸响,琳琅周身血液骤然冰冷,她震惊抬首,见穆骁俯身向她靠来,高大身影将她全然笼罩其中,似一头孤狼,在暗夜中,向她张开血腥獠牙,讥音冷诮,“如何,皇后娘娘?” 第3章 欺辱 极度的惊骇中,琳琅尚未回过神来,就听耳边哗啦声响。 是穆骁,他将御案上的笔砚奏章等物,通通拂扫在地,以修长指节,轻扣着御案案面,如视玩物般,轻佻地望着她道:“就在此处。” 楚王朝的传国玉玺,在地上摔滚数下,撞停在琳琅脚边。琳琅悚然而立,只觉泥足深陷,半步也迈不上前时,纤柔肩臂,忽被一股蛮力霸道抓住,攫带近前。 穆骁一把将她按倒在御案上,欺身近前,冷眸讥寒,“你和颜昀,可曾在此处,纵情欢好?” 他唇角微勾,笑得轻浮而又令人胆寒,一手抚着她的脸颊,动作轻柔,好似在抚情人,可随之冷冷吐出的话语,却饱含恶意,像与她有着什么深仇大恨,“你是不是就在这张御案上,放|荡如青楼妓|女,朝颜昀张腿弄姿,把你和他的那个孽种,怀进肚子里的?!” 肆意羞辱的言辞,令琳琅羞愤难当,被钳压案上的骇人处境,更是让她胆战心寒。 她奋力挣扎着,欲摆脱这难堪处境,可穆骁的话,却似尖锐冰凌,直扎在她的心尖上,“原来皇后这般有风骨气节,那好,我放皇后回去,回去给你那皇帝陛下收尸。” 一直禁锢着她的双手松开了,琳琅原先极力挣推的双臂,却在僵滞半空片刻后,似仙鹤折颈,缓缓地垂了下来。 性情柔韧的女子,为夫君性命,弯下了脊梁。柔美姣躯,与砧板鱼肉无异,在至亲死亡的威胁下,只能任人宰割。 穆骁俯看着案上的女子,看她面无血色,菱唇紧抿,如将离枝的雪白梨花,在风中颤颤欲落,伪似当年无辜动人,心底涌起一股深深的嫌恶。 他径抓住她的手,送至自己衣前,冷声吩咐道:“皇后当主动侍奉,从前如何逢迎天子,今夜就如何伺候本侯。” 其实,琳琅现有的记忆中,从未为颜昀宽衣解带过。日常颜昀除衣穿衣,自有宫女内监侍奉,至于那深一层的夫妻敦|伦之事,在生下孩子之前的种种,琳琅已记不清,而有记忆的这几年,因颜昀朝政繁忙且又身体病弱,她与颜昀,常是和衣而眠,并未真正袒呈相对过。 颜昀……一想到病重不醒的颜昀,琳琅的心,都要碎了。她的夫君颜昀,曾予她一段炽热的爱恋,又救她脱离苦海,这些年,在以病弱之躯,支撑楚朝江山的同时,也竭力支撑着他们的家,倾尽所有,在飘摇乱世中,为她和阿慕遮风挡雨,不叫他们受到半点伤害。 而今,颜昀性命危矣,该是她回报之时,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她都要救下他…… 纤弱素手,轻颤着搭上了男子的玉犀腰带。琳琅虽决定为颜昀付出任何代价,但性情宁为玉碎的她,心知即将委身受辱,颤解穆骁腰带的同时,秋水双眸,仍因心中屈辱难当,而不禁浮沁湿润泪意。 宛若梨花带春雨,原本存心羞辱顾琳琅的穆骁,凝看着身下沁泪的清眸,看着她泪眸中映照的自己,一个恍惚,思绪忽飘至多年前的夜里。那一夜,他也曾在身下,见过这样的湿润眸光,在芙蓉帐内,有溶溶月色,有淡淡花香。 尽管只恍神一瞬,但这一瞬,令穆骁心底的嫌恶,瞬如烈火滔天。未曾想时隔多年,自己竟还会被她这副楚楚可怜的表象所迷惑,即使只被迷一瞬而已,但这感觉,已叫穆骁如火焚心,只觉胸腔憋闷地像是要炸开来了。 他霍然退开身去,将身前那只纤手打了开去,居高临下,满眼冰冷嫌恶,“不过是想看看高贵的楚朝皇后,能卑微到何等地步而已,皇后还真以为我对你有兴致不成?!天下都将为我所有,世间美色,我唾手可得,你一个一嫁再嫁的色衰妇人,今时今日,在我眼中,贱如草芥!连在我身下,做暖床侍婢的资格都没有!” 原想忍辱为夫求生,可连忍辱求生都不能。心中的微薄希望,被一次次无情打碎后,琳琅几已心如死灰。 她在恶意的羞辱声中,垂首理好微松的衣裳,无声掠过穆骁,向外走去,听他冷声在后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皇后还以为这里是颜氏皇宫吗?!” “……我虽在晋侯眼中,贱如草芥,连暖床的资格都没有,但在旁人那里,尚是被视若珍宝的妻子与母亲。我与他们患难生死在一处,若晋侯不肯放我回去,即刻杀了我就是。不能和我的夫君孩子在一起,于我来说,与死无异。” 垂目说罢,琳琅推门走入了风雪中。身后御书房沉寂无声,无人命令将她拦下亦或杀了,将领裴铎及一众士兵,如押她来时,冒着风雪,将她押送回南安殿。 凛夜依旧严寒,但琳琅已感觉不到寒冷。看不到任何希望的她,已在心中做了最坏的打算。 她知道颜昀实有死志。先前她折返回宫时,在昏迷的颜昀袖中,发现了一柄匕首。颜昀应是做好了与楚朝同存亡的准备,如果她孑然一身,她愿随他一起,可是,她与他,除是楚朝的帝后外,还是阿慕的父亲与母亲。 阿慕年幼,她不忍擅自剥夺他生的权力,带着他一起走,可又不知,没了她与颜昀这双父母,阿慕他一个小孩子,担着楚朝皇子的敏感身份,该怎么在这世道,孤独无依地艰难活下去…… 风雪扑面,琳琅顿住脚步,看士兵刚推开南安殿门,殿内守在颜昀身旁的阿慕,即急匆匆跑至她的身前。他拉住她的手,踮脚仰头看她,含着期待的眸光,在看清她面上神色的瞬间,立聪敏地暗淡下来,喃喃轻唤:“母后……” 琳琅缓缓蹲下|身去,一边搂住她的孩子,一边看向榻上昏暗人影,哑声问道:“你父皇他,一直没有醒吗?” 阿慕轻轻摇头,用小手帮她擦落发上拂沾的白雪。琳琅握住儿子冰凉的小手,看他因将外袍覆在他父皇身上,身上衣裳单薄,将他拢在怀中,轻声问道:“阿慕,你怕不怕?” 阿慕沉默片刻,依在她肩处,摇了摇头道:“不怕。”幼童嗓音,虽青涩稚嫩,但一字一字,道来掷地有声,“只要和父皇母后在一起,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怕。” 儿子的孝慧坚强,令琳琅心中更痛,她将怀中的阿慕,抱得更紧时,身后忽传来急促脚步声。以为是晋侯下了杀令的琳琅,仓惶起身,并下意识将阿慕护在身后,回首却见来人,正是太医院首席——谢邈。 御书房,灯火通明。原摔滚在地的传国玉玺,被深得晋侯重用的谋士荀攸,躬身拾起。他一边将玉玺放至御案上,一边含笑对慵坐案后的晋侯道:“主公大业将成,这枚传国玉玺,当由楚朝皇帝,当着满朝文武,亲手奉与主公。” 荀攸寅夜来此,是因听闻主公擒囚楚帝,想来劝谏主公,留楚帝性命,用来禅位正名。在来此后,他得知主公已派太医去为楚帝诊治,认为主公所想与他欲谏相同,遂也不再就此多言,只笑贺主公霸业将成。 但主公面上,却无多少喜色,只淡淡扫看了那玉玺一眼,眸中若有阴霾,“旁人用过的东西,我不会再碰。” 实打实的万里江山面前,一块玉玺,是沿用之前数朝所传,还是另外新制,算不得头等要紧大事。 荀攸忠心跟随主公多年,熟悉主公从不墨守陈规的性情,对这玉玺之事,也只一哂道:“用哪块玉玺不要紧,要紧的是,楚帝颜昀,将在天下人面前,禅位于主公,主公江山,将是唯一的天下正统。” 忠臣的颂功声中,御案后的穆骁,抬起两指,按于眉心,用力揉了揉。 荀攸是他手下文臣之首,在征伐谋略之事上,常与他同心,但眼下这一件,却只想对了一半。 他令太医谢邈,去为颜昀诊治,是为留他性命用来禅位,但却不是为了禅位背后,所谓的正统。 大半个时辰前,顾琳琅在此,假作清高地说了一通生死一处的话,推门离开。他当时看她隐入风雪的离去背影,竟真看出点决绝的意味来了,似是颜昀今夜有个万一,她定生死相随。 他自然不会被她所骗,只在心中冷嗤,时隔多年,她的做戏功力,越发精进了。 只是,他原没打算让颜昀活命,但看顾琳琅离去时,心中蓦地浮起一念:比之成全了颜昀的殉国美名,他更想要顾琳琅好好看看,她费尽心机攀附的真命天子,如何似蝼蚁惶惶终日、苟且偷生,卑微地臣服于他穆骁的脚下。 他想看看顾琳琅对失势的颜昀,还能表演多久“情深意重”,他着意慢慢羞辱折磨他们,如钝刀割肉,来日方长。 不知主公与楚朝皇后旧事的荀攸,如何能猜中主公此刻所想。他禀说了几件新朝将立之事后,见主公始终神色淡淡,像无多大兴致,也只以为是夜深人乏,不再多言,躬身请退。 御书房中,复又穆骁一人。他靠坐御座,在这天下至尊之位,微抬首,望向对面壁上悬着的楚朝山河图。 这些年,他搏命浴血沙场,就是为有朝一日,能将楚朝踩在脚下。如今,他真的做到了,心中却不似从前想象的痛快,莫名有处缺着。尽管那缺口细微,但令他胸腔中本该沸涌的热血,不知流往哪里去,心情似有几分过于平静,豪情不过七八,另有二三,不知为何,滋味难明。 沙沙的风雪打窗声中,时间渐渐不知过去多久,穆骁眸光所望的壮阔河山,逐渐模糊,一双滢着泪光的决绝清眸,越过江山万里,再度映入他的眼帘。 他孤坐许久,终是起身离了御书房,穿过茫茫夜雪,往南安殿去。 率兵看守在南安殿的裴铎,见夜色中主公忽至,忙大步迎前侍随。他毕恭毕敬地跟走在主公身后,随主公同走至殿前时,听殿内响起了惊喜的人声:“醒了!陛下醒了!” 主公静立须臾,推开殿门一隙,裴铎由此同主公一起,望见了殿内情形。 那花白头发的太医谢邈,站在榻边,一手颤颤地拿着银针,一手抬袖抹着面上的汗,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榻首,顾皇后和小皇子,俱紧张关切地,围在苏醒的楚帝身前。 面色苍白的楚帝颜昀,似刚从鬼门关中走回,连抬手这一简单动作,做起来都吃力无比。但纵举力艰难,他仍坚持着抬起右手,一边轻拭着顾皇后眼角的泪意,一边深深黏望着顾皇后,虚弱低道:“对不起,明明说过,不会再让你流泪的……” 顾皇后咬着唇角摇头,因见夫君醒来、喜极而泣的泪水,如断珠滴落脸颊。她紧握住楚帝的手,将脸颊贴在他的掌心,伏下|身去,亲密地依在楚帝肩头。他们的孩子,亦靠上前去,偎着父亲与母亲。楚帝颜昀,手搂着他的妻儿,修长臂腕清瘦无力,可对他们的家来说,这一道臂弯,就是世间最坚实温暖的所在。 古来帝王三宫六院,但楚帝唯有顾皇后一位妻子,古来皇家争斗不休,可眼前这一家,却是情意真挚,生死之际,亦是不离不弃。 殿外望着的裴铎,不禁为眼前所见真情,恻隐动容。他恍神片刻,猛地醒觉自身立场,心中一凛,悄然看向身前主公,见主公身形如山,定定凝望着殿内一家人,面上神色,在廊灯映照下,半明半暗,苍冷莫测。 第4章 禅位 将近天明时,年幼的颜慕,终于受不住连日惊惶疲惫,困倦睡去。 琳琅轻轻脱了他的小靴,将他抱送至他父皇身旁。颜昀倚靠榻上,撑着力气侧身抬手,去帮孩子掖好被子,宽大袍袖拂起衣风的瞬间,袖中的匕首,无声滑落在被上。 烛焰轻摇,榻处的夫妻二人,俱静了一静。片刻后,琳琅垂下眼帘轻道:“我去看看陛下的药,煎好了没有……” 她欲往谢太医所在的隔壁偏殿去,刚转过身,就听身后颜昀道:“这里已经没有陛下了,楚朝已倾,往后,再无楚天子。” 轻低的语气,没有怨天由人与愤恨不甘,平静如水,无波无澜。 夫妻多年,琳琅知道颜昀一向性情幽静,极少显露出激烈情绪。可在楚朝倾覆,他这些年所有心血,尽数付之东流的祸事前,听他仍以平静嗓音,讲述这一事实,琳琅的心,不由狠狠地揪了起来。 她强抑着满心酸楚,看向颜昀,见他拿起那道玉柄错金银匕首道:“这是我父王用来自尽之物,后来,我母妃,在我登基前夜,将这道匕首,插进了她的心口。” 颜昀之父为清河王,乃上一任楚帝颜凌之兄,在被诬谋反时,不得不自尽以证清白。颜凌冤死兄长后,夺其嫂清河王妃入宫。颜昀实为清河王遗腹子,但清河王妃,为保他性命,买通太医,设法令他早产降世,充做颜凌之子。 颜昀在颜凌后宫,忍辱负重长大,终在十六岁那年,将身世大白于天下,成功夺权复仇,逼杀暴君颜凌。清河王妃夫仇得报,在颜昀登基前夜,含笑自尽殉情,时隔十六年,追随清河王而去。 这一段可敬可泣的悲凉旧事,世人尽知,琳琅亦然,只是有关这道匕首,纵为颜昀之妻六载,她今日方见,此时方从他口中听知。 颜昀将这匕首藏放多年,在楚朝将亡时,方取放身边,定是存了死志,欲在楚朝覆灭之时,以他父母离世的方式,与楚朝同亡。 也许她该任他求死,不应以一己之念盼他活着,毕竟,伴他多年的她,清楚知道他这些年为维系楚王朝如何呕心沥血。如今楚王朝将倾,无异于颜昀精神支柱彻底倒塌,他心中所受的沉重打击,比世人所能想象,还要残酷百倍千倍。 颜昀虽性情平和,但实有一身傲骨,这样的他,如何能作为亡国之君,苟活于世……担着这样不堪的身份,活着二字,也许对他来说,本身就是莫大的折辱…… 琳琅欲去看药的脚步,僵滞原地,她望着手拿匕首的颜昀,仿佛已亲眼看到,他下一刻用利刃划开脖颈、血溅如雨的场面。 若真这般,她不该拦,琳琅心里清楚知道的同时,这些年与颜昀日日夜夜的相伴相守,又如走马灯,在她眼前频频闪现。 理智与情感的交锋,令琳琅心痛如绞,她暗暗攥紧了双手时,一只修长温凉的手,轻轻握住了她的。 是颜昀,他将那道匕首,放至她的手中,抬眸望她的沉静目光,在灯映下若有月色水波逐流。 “昏迷的时候,我陷入了一场梦,梦中,似身在鬼门关,一个人。有声音诱着我跨过阴阳之界,告诉我,过去了就解脱了,我知道它说的是对的,可却十分犹豫,频频回头。 比死亡更叫人心冷的,是孤独。我父王一死,留我母妃孤独十六年,母妃一死解脱,又留我一人独活。失去双亲的孤殇,我不想再让阿慕经受。都说天子是孤家寡人,可并不是,天子并不孤寡,他有妻有子,不能做抛妻弃子之人。” 楚朝皇室的价值,俱压在天子身上,若天子肯委曲求全,便能暂保妻儿。可若天子图一己之快,一死了之,余下的孤儿寡母,不能为新朝提供半点价值,眨眼之间,或就成刀下亡魂。 颜昀紧握住手中柔荑,将他的妻子,牵拉至自己身旁,“琳琅……” 这是琳琅现存记忆中,第一次听颜昀唤她的名字。身为楚朝帝后的这六年,他与她,总以“皇后”“陛下”互称,相敬如宾。 被牵近的琳琅,怔怔靠前时,下意识的回应,仍是“陛下”,颜昀抬手将她垂落颊侧的几缕发丝掖至耳后,微凉指节,停拂在她的脸旁,于晕黄灯色下,望着她道:“往后,唤我的字吧。” 他道:“楚天子已死,往后留在人世的颜昀,只是颜慕的父亲,顾琳琅的丈夫。” 多年的相伴相守,让他们之间深有默契,余下的话,不必说明,琳琅已然明白。她无声凝望眼前男子许久,终红了眼眶,轻扑入他怀中,颤唇轻唤:“昭华……” 往后人世间,再无楚朝帝后,榻边灯影下,相拥相依的年轻男女,只是昭华与琳琅。他们身旁熟睡着的,是他们年幼的孩子,他这一生,能否平安到老,尚未可知,但至少,眼下性命无虞,还可再见明日朝阳。 嘉平七年末,楚王朝走至尾声,这个早因内忧外患,千疮百孔的王朝,虽因末帝颜昀之贤,强行续命七年,但终究在乱世烽火中,臣服于枭雄穆骁的刀马下。 楚天子即将禅位之事,传遍天下。新朝将立,晋侯穆骁,对楚朝旧臣,选贤任能。有臣子为家族基业,选择效忠新朝,亦有臣子,难侍二主,选择离开朝堂,归隐山林。 嘉平七年的最后一夜,长安城人,在这除旧迎新之时,迎等着新年与新朝。楚朝太傅陆谦,则夜至南安殿,叩别楚朝帝后。此番辞朝还乡,今生应难再与旧主相见,这一去,就是诀别。 临别之际,鬓生白发的陆谦,望着清润如玉的年轻天子,忍不住泪洒衣襟。 他十八入仕为官,历经楚朝三代,与天子生父——清河王颜清,为莫逆之交。颜清才德兼备、清正仁义,其父僖宗皇帝,却十分昏聩无能,在位时,令楚朝江河日下,临死之际,不将皇位传与天下人心所向的颜清,反传与暴戾阴鸷的高阳王颜凌,生生掐断了楚朝的中兴之机。 颜凌登基不久,即逼死兄长,强夺其嫂。清河王妃初入宫那几年,痛失挚友明主的他,于朝堂上隐忍自保,私下里,既悲愤于报仇无门,又为颜凌独断苛政、穷兵黩武等种种祸害江山之举,痛心不已。 最是艰难煎熬时,清河王妃秘密找到了他,她告知他颜昀的真正身世,在他心中燃起了希望的火种。此后,他成为颜昀的老师,教授他诗文政事,为他取字“昭华”。 尧致舜天下,赠以昭华之玉,颜昀是清河王妃与他的希望,也是楚朝的希望。自晓事以来,颜昀即知自己真实身世,他未曾有过天真玩乐的童年,幼少时在清河王妃的教导下,万般隐忍,勤修文武,一心为父报仇,等大仇得报后,又将所有心血,尽付于楚朝江山,立志重振王朝。 如果颜昀接手的楚朝,千疮百孔的烂摊子能稍少一些,如果上苍肯偏爱颜昀些许,在他在位的这几年,令四海风调雨顺,而非天灾频频,能多给颜昀几年调息民生、捭阖时势的时间,晋侯穆骁,可晚五六年再崭露头角、踏上沙场,也许颜昀,真的可以力挽狂澜,做楚朝的中兴之主。 只可惜,上苍从颜昀出生起,就不肯偏爱这个孩子,可惜晋侯穆骁横空出世、用兵如神,一山不容二虎。 嘉平二字,是颜昀登基时,立志重振楚朝的美好期许。但今日过后,改朝换代,这原本寓意太平兴盛的年号,将成为颜昀失败亡国的注脚。楚朝实际并非亡于颜昀之手,可颜昀,却成了亡国之君,记于史册,永传后人。 心痛不已的陆谦,想试着开解天子几句,但未张口,天子即已洞悉他的用意,淡道:“人事已尽,天命不归,罢了。” 他递来送行之酒,一世师生情谊,尽付酒中,“今生能拜先生为师,是昭华之幸。” 陆谦双手接过酒盏,含泪饮下后,见顾皇后揽着小皇子近前,温声让小皇子颜慕,向他行送别师长之礼。 陆谦忙辞不敢受,但顾皇后十分坚持,小皇子亦神色端凝,认认真真向他恭行大礼。陆谦望着这对母子,心情复杂。 颜昀承其父清河王清正之风,品性高洁,有生以来,唯一做过的出格悖德之事,便是强夺臣妻,在成国公之子霍翊的婚礼上,直入臣下洞房,将新娘顾氏,带回宫中。 其时,正是颜昀登基为帝的第二年。他闻讯后,急至宫中,问他为何如此行事,自毁声名。 十七岁的颜昀,当时已亲手逼杀养父,又见母亲殉情而死,是性情刚直的楚朝国君。可在这件事上,在听他急切询问因由时,他竟似回到幼年,像知道做错的小孩子一样,被老师训问得低头不语,于良久沉默后,方轻轻辩了一句,哑声低道:“她一直在哭……” 他从未见过颜昀那般神色,登时哑口无言。 幼少时的颜昀,一直努力保护母亲。后来清河王妃殉情而死,颜昀竭力守护大楚江山。顾氏入宫后,他极力爱护的,又多了两个人——他的妻子,他的儿子。 在得知颜昀即将禅位时,他惊也不惊。他能够理解颜昀为何能生生逆了本心,折了傲骨,背负万世污名,决定禅位。 昭华,亦有笛箫之意,幼少时的颜昀,确于乐事上颇有天赋,闲暇时习吹长箫,是他勤修文武的艰苦生活中,唯一的精神慰藉。可清河王妃,待子十分严厉,认为颜昀是在玩物丧志、荒废时间,怒到对他闭门不见。颜昀见母亲如此,便将伴他多年的紫竹箫,掷入火中焚毁,此后,再不弄乐怡情。 他可以为所想守护之人,压抑本性,牺牲自己。从前,是为清河王妃,如今,是为他的妻儿。 可,谁来护他? 古来禅位之君,固有平安终老者,但,也有不少,明面上因病离世,实则死于非命。陆谦望着他苍白瘦削的学生,忧心忡忡,含泪转对顾皇后道:“陛下待娘娘情深意重,往后,请娘娘多多照拂陛下。” 顾皇后裣衽为礼,神色庄重,“琳琅永不负君。” 细雪中,离去的陆谦,最后一次回望南安殿前的一家人时,忆起从前教授颜昀课业,年幼的颜昀,曾不解地问他,为何“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强极则辱”,心中更似刀绞,忧泪涟涟。 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袖,风雪中,帝师蹒跚的身影,渐渐远了,一个两百多年的王朝,也在苍茫夜雪中,彻底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一夜风雪尽,朝阳东升,新的一年到来。新年元日,楚天子于宣政殿前,禅位于晋侯穆骁。新朝天子穆骁,定国号为晋,封楚天子颜昀,为长乐公。 新朝已立,丹墀之下,文武百官仰望着玄衣纁裳的新天子,倒头朝拜,山呼万岁。 帝冕十二旒珠,垂落在新天子眼前,隔绝旁人窥探视线,为其赫赫帝威,更添莫测威严。 世人以为,在此振奋人心之时,十二旒珠后的新帝眸光所望,定是江山万里,王朝霸业,却不知,在缓视过群臣宫阙后,它静秘地落在了,远处一袭素衣的长乐公夫人身上。 这一眼,此时尚无声而隐秘,不为人所知,但在不久的将来,将惊动天下,掀起滔天狂澜。 第5章 秘事 长乐公府位处皇城永兴坊,自新年元日,从南安殿,迁至此宅后,琳琅与丈夫孩子,一直深居府内,安静度日。 公府建筑循制,府内仆从数量,也与公侯身份相配。只是除素槿与季安,这两名贴身旧仆外,府内其余侍卫侍女,皆是新帝派来——除却日常侍奉,恐还有监看之意。 对此,琳琅心中了然,却也未表露什么,只对那亲自领侍送来的新御前总管郭成,说了几句客气话,托他转告晋帝:长乐公夫妇,感念天恩。 一则,如今改朝换代,她与颜昀,虽担着长乐公夫妇的身份,并如古来禅位之君,保有一点特权,如面见新君,可不行跪礼等等,但实际上,是在新朝寄人篱下,当时时谨慎行事,不可招来猜忌祸事。 二则,她与颜昀,着实是无力也无心,去颠覆新朝,恢复帝后之身。他们如今,只想与阿慕一起,过一家三口的寻常日子。那些派来充做“眼线”的监看仆从,再怎么事无遗漏地监视他们,看在眼中、报与晋帝的,也都是些日常琐事而已。 也许有那些眼线仆从,将他们一家的“安分度日”,如实禀报与晋帝,并不是坏事。晋帝对他们安心些,他们的日子,也能安定清静些。 余生无所愿,只盼一家平安团圆而已。 颜昀自叹从前忙于国事,没怎么好好陪过她们母子。如今闲下,又值年初春寒时节,因病不得外出受凉的他,莫说出府,几是闭门不出,日日夜夜,都与她和阿慕,守在一处。 那双从前用来批复奏折的手,如今用来,帮她细理刺绣丝线,帮阿慕铺纸研墨。颜昀主动包揽了阿慕的课业,亲自授他诗文,当起了阿慕的先生。 日常外界冷风凛吹时,室内火盆融融,颜昀笼被倚榻,手执书卷,她靠坐榻旁,徐徐煎茶,阿慕就端坐在离榻不远的书案后,一边认真写字,一边听颜昀讲解四书五经。 外界风雨呼啸,扰不了室内茶芬清逸的安宁静好,只是有时,这份安宁,会为颜昀的咳嗽声,轻轻打断。 琳琅眼下最担心的,就是颜昀的病情。好在晋帝穆骁,目前将善待楚朝皇室的姿态,做得很足,不仅赐宅赠侍,还允许医术精湛的太医谢邈,在侍奉新朝之余,常来长乐公府,携药为颜昀诊治。 衣药不缺,家人在侧,余生若能如此安宁相守,也是幸事。只是,这安宁的表象,就似风平时的湖面,只能维持一时而已,没过多久,就因外力,迭荡起重重波澜。 这日黄昏,琳琅一如往常安居室内,陪伴颜慕看书写字。一帘之隔的内室榻上,安睡着午后服药歇下、尚未苏醒的颜昀。 榻边铜薰散逸缕缕香芬,绕帘与墨香相融,日暮天光,在淡淡香气里渐渐暗沉,转眼,便至掌灯时辰。 往常这时候,自有侍女入内点灯,并询问是否摆膳,但今日,却迟迟未有人进。 琳琅心中纳罕,在亲自点燃室内灯树后,走出房门,问询侍女。可闲坐廊边的数名侍女,竟似听不到她的问话,个个看也不看她一眼,静如石雕,一言不发。 琳琅惊诧更甚。她直觉有事发生,见这些晋帝派来的侍女,似是铁了心要视她如无物,便想问问自幼伴她的侍女素槿,究竟发生何事。 平日里,素槿几不离她左右,可这时,却也四处寻不着人。琳琅好一通找,最后方在厨房内,发现了正在洗菜的素槿。同在厨房内的,还有灶台后被烟气呛得直咳的季安,他们见她找来了,皆忙放下手中活计,面色既忧且惭,“夫人……” 从他们口中,琳琅得知,公府内的仆从,在一夕之间,忽都成了摆设,不愿再侍奉府内主人,为主人炊煮晚膳。素槿与季安,见状怒斥时,反被他们无情讥讽。那些素日温顺的侍从,忽皆气焰甚烈,直呛素槿与季安道:“两位如今,还以为自己是掌事宫女与御前总管吗?!” 新朝之下,旧朝之人,如履薄冰。想及这些侍从是晋帝遣来,今日这般行事,或有圣意在后,素槿与季安,只能忍气吞声。他二人,一时也不敢拿这事来烦扰她与颜昀,本要亲自动手烹膳,未想,刚生了个火,她已找来了。 听罢事情因由的琳琅,微默了默道:“我来吧。” 她想到自己已出来了好一阵,房内的颜昀或已醒了,若醒来的颜昀,出门知道这事,只会徒增烦忧,不利于养病,遂一边挽袖操刀,一边吩咐素槿道: “你去看看君公醒了没有,若醒了,就说是我想给他和阿慕亲自做顿晚膳,可又有段时日未入厨房,有些手生,故而今日晚膳迟些,请君公再在房内等一等,入夜天冷,就不要出来走动了。” 夫人在楚宫为后时,每月都会下厨数次,为楚皇陛下和小皇子,洗手做羹汤,所以这番半真半假之话,报与君公,应是十分可信。 素槿应下后,就走往主子们日常起居的寝堂,见堂内,小公子正抱着君公的腿,帮刚刚起身的父亲穿靴。她将夫人的说辞,恭声禀与君公,君公听后,浅笑着轻捏了捏小公子的脸颊道:“我们又有口福了,是不是?” 小公子笑着仰头望君公,期待的眸光,明亮若有灿星横流。 素槿看得暗暗心酸,垂眼退下后,快步走回厨房,欲为夫人打下手。 厨房内,夫人正在做清汤鸡丝面。素槿见夫人动作熟稔,想起夫人学做的第一道菜肴,就是眼前这道鸡丝面。 那时,还是在罗浮巷的香雪居,夫人还是她侍奉多年的小姐。小姐在六七岁时就离府别居,除在重要时日回府见父亲与继母外,大多时候,都独居在顾府别苑香雪居内,在将近十年的四季荣枯中,一个人,从青稚女童,长成清丽少女。 除几名做粗活的仆妇外,香雪居内,小姐的贴身侍鬟,仅她一人。近十年的光阴中,她日常看小姐最常做的,就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在园中抚琴作画。 拂园轻风,吹迭起小姐浅碧的裙裳,花树下的小姐,纤姿楚楚,极美,而又有种遗世的孤清。满园姹紫嫣红,似只能落墨在小姐的笔下,入不到小姐心里,小姐像是幅神遗人世的美人画,独自飘摇在人间,直到十六岁那年,方变得与往不同。 十六岁时,平日里唯以抚琴作画怡情的小姐,忽地问她,清汤鸡丝面的做法,而后,还一改往日十指不沾阳春水,让她仔细教她学做这道面。 她开始以为小姐只是一时兴起,可小姐却用行动表明,她认真极了。 揉面、煨汤、烹煮,此前从未下厨的小姐,虽在并不简单的工序上,失败了一次又一次,但并不轻言放弃,一丝不苟地钻研面的做法,几为之废寝忘食,最后终于学成,做出了一锅细面似银、鲜香软滑的鸡丝面。 她那时好奇问小姐,为何忽然想学做这道面。小姐不说话,只是亲自托碗执勺,舀盛汤面。 氤氲热汽,自锅中升腾,将小姐白皙如玉的脸颊,薰扑得绯红。正值妙龄的清丽少女,粉腮红润,明眸如水,似是美人画活了过来,绮艳红唇,虽轻轻抿着,但有笑意,如抑不住的春色,自唇际流漾而出,看得在旁的她,也不禁跟着弯起了唇角。 她没有越矩追问,小姐不说,她也能猜到,小姐这般,是为了一个人,一个被小姐藏在香雪居的小楼内,暗暗与小姐交往着的人。 她从未与那个人打过照面,不知那人相貌年龄来历,但能从香雪居种种异常中,确定有这么一个人存在——明明锁上、却常被莫名打开的小楼轩窗,竹风车、杨木雕等小姐妆匣内多出的街贩之物,夜间月色下偶尔如风掠过的缥缈黑影,晨间小姐榻枕边含露绽放的束束鲜花…… 离那神秘人最近的一次,正是小姐成功煮出鸡丝面的那一日。 往常小姐吩咐不必入内伺候,她便遵命退得远远的,但那一夜,顾府有要事发生,她必得入内通禀,而楼内之人,似又因某事过于专注,没有及时撤离,叫她头一次,望见了那神秘人离去时的残影。 她依旧没能一睹神秘人真容,但见他墨衣佩刀,身形修长劲韧,矫健地自后窗一跃而出后,于林桠间几个点跳,便倏忽融入夜色里,是与小姐年龄相仿的如风少年。 那碗被小姐小心端入楼内的鸡丝面,已成了见底的空碗。滚热的汤面没了,而小姐手上,多了一根,本不应该出现在楼内的、鲜红晶润的冰糖葫芦。 素来淡定从容的小姐,双颊晕满薄红。她握着手中的冰糖葫芦,看了她一眼,似是感到羞窘,面色越发红烫如灼,可握着糖葫芦的手,却越攥越紧,并未将那根廉价的街头吃食,速速藏起抑或扔了,而是最终微低了头,轻轻地咬开了糖葫芦甜蜜的糖衣。 从此,那个神秘少年的存在,成了她与小姐心照不宣的秘密。 她对小姐如此不合规矩地大胆与人私会,并没有震惊到无法接受。小姐虽在外看来,是温婉和静的大家闺秀,但侍奉多年的她知道,那份温静,并不是顺服地恭守闺秀规矩,而是源自小姐实则厌弃人情世故、孤高清远的性情。 静非合群,而是懒怠与世同浊。 小姐心中,隐藏着悖逆世俗的火星,所以有时会悄悄做些出格之事,譬如男装出行,化名林琅,自号白石山人,将自己经年所画的数百张画作,尽数贩卖获利,而后用这些钱,连同她自己并不丰厚的月例,购粮施粥,分与流民。 但,被流民幼童拥簇感谢的小姐,仍是孤独的,火星疏冷,直到那一年,那个神秘少年出现,将小姐的心火,真正燎燃。 应是一段极炽热甜蜜的爱恋吧,就像那夜小姐唇际融化的糖浆,甜如蜜糖,缠绵入骨。只可惜,小姐因病将之忘却,这一段秘事,自此深埋在她这个侍鬟的心底,被彻底尘封在罗浮巷香雪居中。 香雪居旧梦不再,小姐是旧朝的皇后,新朝的长乐公夫人。昔年羞甜的绯色娇颜,已在改朝换代的巨变下,亦能宠辱不惊,素槿悄然凝视着夫人沉静的侧颜,忍不住暗想,世事纷乱,人如漂萍,那个隐入旧事的神秘少年,现今又在何方呢? 她虽不知其相貌来历,但知晓他的名字。在香雪居时,一次她偶见小姐用玉佩穗子,轻轻抽打一黄杨木雕小人,并喃声低骂:“呆木头!呆呆木头!” 好像这对小儿女有了口角,二人正闹别扭。小姐对着那小木人,轻轻骂了几句后,眉眼间的轻嗔薄怒,缓又转为相思柔情。她渐止了打骂动作,将那小木人拿握在手中,凝视许久,柔轻唤道:“阿木……” “阿木”这个名字,从前楚宫中的皇帝陛下,也曾听过的。 第6章 无情 侍女素槿,因一锅清汤鸡丝面,忆起旧事,暗暗想着名为“阿木”的神秘少年时,琳琅心中,也正想着一个“穆”。 只与素槿悄悄感怀往事不同,琳琅心中想着的,不是对往日的叹息与感伤,而是对穆骁其人的鄙夷与愤怒。 去岁那一夜后,病情稍缓的颜昀,曾单独面见穆骁,谈议禅位之事。议事之终,颜昀同意在天下人面前,禅让皇位,让新朝得正统之名,而穆骁对此许下的承诺是,善待苍生,并确保长乐公府一世长安。 明面上看来,晋帝穆骁确实在善待旧朝皇室,毕竟封公赐宅,又遣奴仆若干,侍奉旧朝帝后。但,外人怎知,这份善待,只是一个华丽的外壳而已。 若非有圣意在后,府内侍从,怎会一夕之间,俱成刁奴?!金玉其外的真相,是晋帝穆骁,既想得到颜昀禅位带来的种种好处,可又不肯遵守长乐公府一世长安的诺言。 明明已是一朝皇帝,该着眼于的,是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但却小肚鸡肠地盯着长乐公府,特意使出这等上不得台面的阴私手段,用来折腾她和颜昀。 这般行事,可见穆骁此人,虽在杀伐之事上,有改朝换代之勇谋,但论私人品行,却是十分虚伪卑劣,喜以欺辱他人为乐。 就如去冬那夜,她与他,明明只是初见,在私人之事上,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可穆骁就是对她进行了一通毫无缘由的刻意羞辱,在暗地里将楚朝皇后贬如妓|女后,明面上又派太医救治楚朝皇帝,为他自己博“正统”“忠君”之名。 这样虚伪恶劣的一个人,纵身披龙袍、坐了江山,也难以叫她,对他生出半分敬意! 琳琅暗暗想得愤恨难忍时,又忍不住担心,今日之事,只是晋帝穆骁,暗中针对长乐公府的开始。 忧思难消的她,因为走神,差一点放重了汤面调料,幸得素槿在旁提醒,才没毁了将要做好的晚膳。她暗定了定神,暂将心事压下,让素槿和季安,帮着舀汤盛菜,同将膳食,端往花厅。 花厅之中,鎏金灯树明光熠熠,将灯下父子二人,清瘦与童稚的身影,交融一处。 已等待多时的颜昀,见身边的阿慕,人虽端正跪坐在空荡荡的食案后,但一颗小脑袋,却按耐不住地向外张望,含笑轻抚了下他柔软的发顶问:“饿了没有?要不要先吃块点心垫一垫?” 颜慕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表示自己虽然饿了,但不愿先行充饥,他要留着肚子,吃母亲亲手做的! 颜昀见状笑意更深,与儿子一同看向门外。春月下,夜风将长廊悬灯,吹得摇晃不停。但,那样一团团飘摇在冷风中的晕黄,看在人眼中,却无半分萧瑟之意,而是暖意融融,充盈心中。 像阿慕这样,期待守等着母亲亲手做的膳食,他的童年,从未有过。 更确切说,他从未有过童年,不知被母亲慈爱庇荫,是何感觉。 自晓事起,母妃就将仇恨二字,刻入了他的骨血中。他无法做天真无邪的孩子,无暇分心于孩童玩乐,只能在母妃的严厉督促下,日以夜继地勤修文武,一心报仇。 后来,所谓的血海深仇报了,他以为终于可与母妃,享受母子天伦时,母妃却在他眼前,选择了一死。十六岁前,他背负着沉重的复仇二字,十六岁后,他背负起千疮百孔的楚朝江山。 太多人的希望与生死,压在他的身上,他从前从不知做个孩子是何滋味,但此刻,在卸下了帝冕与重担,在单纯为人夫、为人父,在同儿子一起期等着妻子亲手所做的佳肴时,他忽有一瞬恍惚,感觉自己此时,竟像回到了童年。 是被人温柔呵护着的孩子,可以在疲累时,任性地放下一切,好好休息,可以流露出脆弱无能的一面,不必担心对方因此不要他。他心中底气甚足,知道对方绝不会弃他而去,她在乎他,包容他,爱着他。 尽管那爱,只囿于家人相守,并不是他心底最为渴求的,但,能与她这般,已是毕生幸事,安敢多求…… 飘摇风灯映照下,渐有履步声声,如动听仙音,愈来愈近。颜昀手牵着儿子,一同起身迎向来人。灯光下,美食的香气中,一家三口,面上俱是笑颜。 尽管前方,或许仍有险阻,安定背后,仍有隐忧,但这一刻,天下间所有的烦心事,都到不了他们心头,有的,只是将与家人共用晚膳的欢愉。饮食虽然粗简,但有所爱相伴,即是海味山珍,千金难求。 长乐公府,正式开膳时,晋朝的新皇陛下,仍在御书房挑灯夜战,批阅奏折。 御前总管郭成,于圣上身边伺候已有五六年,熟知圣上性情,在恭问是否进膳被无视后,就收声不再多言,垂手静侍在旁,不敢再打扰圣上处理国事。 新朝初立,虽承袭前朝正统,民心归之,但尚有几方势力,负隅顽抗,妄图偏安一方,不肯臣服。圣上登基以来,一壁推行新政,大力劝奖农桑、改革吏治,一壁运筹帷幄,调兵遣将,平定四方,每日都需处理大量朝事,国务繁忙。 沉沉夜色下,时如水逝,渐又过去一个多时辰,圣上方阖上最后一道奏折,搁笔起身,吩咐进膳。 这时候,已近用夜宵的时辰了,郭成忙领众侍,于殿中摆膳布菜。但,满案佳肴在前,圣上却无多少食欲,山珍海味纳入口中,似同嚼蜡,像吃不出什么滋味,面色也一直沉着,深邃眸光中,阴翳难消。 今日朝后,因为庆州军报大捷的缘故,圣上明明精神爽利,心情不错。可午歇再起后,圣上的脸色,就陡然阴了下来,不但忽然向长乐公府下达密令,且从那时到现在,脸上没再露出半点笑意。 ……是午歇时,做了什么不好的梦,以致心绪不佳吗?……那梦,是与长乐公府有关吗?…… 郭成一边暗暗思索着,一边指挥宫女往食案上添放新菜,却见圣上直接抬手挥开,沉声吩咐道:“拿酒来。” 今日午歇时,晋帝穆骁,确如总管郭成所想,做了一场噩梦。 他梦到少时之事,梦见自己回到了与顾琳琅相约离京的那一日。 那一天,他本要依约赶赴京郊兰亭,在那里与顾琳琅汇合,而后携她离京,自此山高水长,与她一世不离地相爱相守,却不想,在赴约的路上,遭遇强敌追杀。 来人数量众多,且个个身手不凡,他几不能敌。血肉飞溅的激烈打斗中,他身上渐添新伤道道,好几次差点死在敌人刀下,最后完全是凭坚定信念,咬牙杀出了一条血路。 ——琳琅在等他,等他带她离开长安,从此长相厮守,白首不离。他要到她那里去,他生来被厌弃,唯琳琅肯执他手、对他笑,她是他的光,他已看得到往后一生将如何与她恩爱相守,怎能在离幸福最近的时候倒下……怎能在这时倒下!! 竭力斩杀了最后一人后,他抱着伤躯,拼命赶到了兰亭。在看到亭中少女的那一刻,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将执手终老的欢喜,令他情不自禁地牵握住她的手,欲将她紧紧搂入怀中。 可她却像是被难以忍受之物触碰了,身躯微微一震,未等他拥她入怀,即用力甩开了他的手,朱唇轻启,淡淡地吐出一个字:“脏。” 少女娇颜,是熟悉的清丽动人,可面上神色,却如雪寒静,淡漠望他的眸光,像在看陌生人般,中还隐有嫌恶之意。 惊茫与恐慌,似潮水向他袭来。他颤着心神,似为避开这冷漠嫌恶的眼神,匆忙低下头去,从身上血迹斑斑的衣裳上,寻着一处干净衣角,仔仔细细地将沾血的手指,根根擦净后,方抬头再度朝她伸出手去,轻道:“不脏了……” 那只常常与他温暖相牵的纤手,却不肯再度搭上他的指尖。她一边用上好的雪绸帕子,细细擦拭染血的手指,一边淡声道:“手不脏了,可天生卑贱的骨血,一世也干净不了。” “卑贱”二字,似刀子猛地扎进胸|膛,他瞳孔剧烈收缩,见她唇际是毫不掩饰的浓浓讥嘲,似看愚人蔑视看他,“你真以为我会跟你私奔吗?一个当朝侍郎的嫡女,同一个混迹市井、一无所有的卑贱之人?!” 像有一只手,狠狠攥捏着他的心脏,迫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颤唇良久,勉强挤出零星笑意,“琳琅,你说这话,是因在生我气是不是……生气我来晚了……我不是故意来迟的,我……” 话未说完,即被她无情打断,她素日温柔的嗓音,寒讽如冰,“先前只是我闺中无聊,随意找个人打发时间而已。你我之间的事,对我来说,就是一场照着话本演的游戏罢了。现在我玩腻了,游戏就该终结在此处了。你难不成,真的痴心妄想,我会像话本上的傻小姐,抛下荣华富贵,跟一个有云泥之别的低贱之人,浪迹天涯,风餐露宿吗?!” 字字扎心,本就负伤在身的他,只觉得喉中血腥之气暗涌。他强咽下口齿间的腥锈血沫,哑声低道:“……我怎舍得让你风餐露宿……” 她仍是冷冷看他,“我是四品京官的女儿,我在锦绣堆中长大。我需要锦衣华服、香车宝马,需要侍婢豪宅、金炊玉馔,这些,你能给我吗?” 他道:“……我可以想尽一切办法弄钱,我不会让你过清贫日子的……” 她截断他的话,“除此之外,我还要万众敬仰的名声,要世人歆羡我高贵的身份,我的夫家,需是大权在握的豪门贵族,我要我的孩子,生来就是高高在上的权贵”,她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冷漠地没有半分感情,“这些,霍翊可以轻易给我,而你,一个见不得光的底层杀手,永远也给不了我。” 眼前的少女,陌生得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他望着她冷漠的面庞,周身血液如在倒流,惨白的唇,颤了又颤,最后低道:“琳琅,我很疼……” 身上的四五道刀伤,因一路急赶过来,开裂更深,鲜血淋漓,浸透了背后衣裳。他望着他心尖上的爱人,沙哑喃喃:“我今天,差一点死在别人刀下……差点,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眸光微闪,静默须臾后,嫣红的唇角,弯起冷诮的弧度,“我倒没想到,你还能活着走到我面前。” 他被她话中的深意惊到,只觉跌入极寒冰渊,而又犹自挣扎着,不敢去想那最伤人的真相。 而她,直接无情掐断了他最后一丝幻想,一边将他与她定情的玉佩,掷扔在他身上,一边冷冷对他道:“那些人,是我让霍翊派去的。我同他说,有个贼人,暗中觊觎我,他便要替我,除了那个痴心妄想的卑贱之人。” 她对他还活着,似是深感失望,微蹙眉尖看他,轻轻道出的遗憾叹息,字字如雪寒利刃,对他施以凌迟极刑。 “你怎么,还没死呢?” ……你怎么,还没死呢…… 噩梦一重接着一重,他接着梦到数不清的争斗杀伐之事,自回到穆家、征战沙场,针对他的明枪暗箭,多到防不胜防。多少次置身险境、濒临生死时,她的这句话,就响起在他耳边,彻骨恨意,燃成强大的求生欲,一次次将他拉出鬼门关,最终,送他登顶天下至尊之位。 锦衣华服、香车宝马、侍婢豪宅、金炊玉馔,这些她离不开的奢华享受,他要对她如施凌迟般,一一剥夺。他要让她从云端摔到泥里,看她能在寒凄处境中,强撑着所谓的“傲骨”与“情深”,装到几时。 只,明明想得清楚,密令也已下达,可心中,却无多少畅快之意。午间的噩梦,一直萦绕在他心头,至此刻,也未完全挥散。 毫无食欲的穆骁,一杯接着一杯地饮酒。他目望着身前的山珍海味,虽无半点动箸欲|望,但想及顾琳琅饮食粗简,心中也终于快意些时,见郭成趋近前道:“陛下,监看长乐公府的报折到了。” 这样事无巨细的汇报,每日都会有一份呈送御前。汇报图文并茂,记录长乐公夫妇日常甚细,就连他们何时熄灯就寝、夜间是否叫水,都如实详记在册。 此事,唯郭成等圣上心腹所知。在不知主子旧事的心腹看来,这自然是圣上对前朝帝后的监看提防,是出于维巩政权的需要。 郭成恭禀后,见圣上开口命念,忙打开手中汇报,将长乐公夫妇昨夜至今夜之事,一一道来。 “……昨夜子时,寝堂灯亮,夫人叫水一次……今晨卯正,长乐公夫妇晨起,夫人于镜前梳妆,长乐公在旁为夫人择钗,夫妻情状,恩爱异常……午后,长乐公服药歇在内室,夫人于外室陪伴幼子习字……酉正,夫人为长乐公和幼子,亲手煮做清汤鸡丝面……” 一直沉默饮酒的动作,在听到此处时,僵硬顿住。耳边絮絮念报声,逐渐渺远,听不分明。似是微醺的眸光所望中,璀璨宫灯下,恍惚有一少女,正坐在食案对面,笑意盈盈地凝看着他,明眸水亮,娇颊微红。 她贝齿雪糯,轻轻咬着嫣红的唇角,似有几分羞腼,但在静默几息后,终还是战胜了心中羞意,明眸清亮地直视着他,如诉衷情道:“这道面,我只做给你吃。” 一声冷笑,猝然在殿中响起,将正念报的郭成,吓了一跳。 他讷讷静声,不知圣上为何突然发笑,也不知自己该不该继续往下念,小心觑看圣上,见圣上唇际冷诮,微仰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后,嗓音淡淡道:“立国以来,本朝还未有过游宴之事。” 郭成不知圣上为何突然说起这个,心中不明,口中颂圣,“陛下勤政。” “再怎么勤政,也不能成天只扑在这一件事上头。要不然,朕这皇帝,到底是江山之主,还是,只是个处理朝事的奴隶?!” 圣上说着搁下酒杯,起身吩咐道:“安排下去,明日游狩上阳苑,随行者,诸王公大臣,并,长乐公夫妇。” 第7章 真相 宫中御殿灯火熹微时,长乐公府的库房,仍是灯火通明。 其时已近夜半,但琳琅尚未就寝。因为今日穆骁暗中作梗之事,她心中忧甚,担心这仅仅只是开始,担心往后穆骁折腾的事会越来越多,她和夫君孩子的生活,会变得越发不太平。 虽然按制来说,新朝会每月都向长乐公府,赐发一定数量的金银绸帛,但有今日之事后,琳琅对穆骁为帝的新朝,难有信任。 她担心日后生计,遂至库房检点箱笼,将现有之物,一一记在册上,并预估一些珠玉之物,大抵能典当多少金银。若是来日,穆骁真在钱财之事上为难他们一家,对现有家底心中有数的她,方能据此细细筹划,开源节流。 库房中的七八只箱笼,装的是从前帝后两宫的日常器物。因为在离宫前,穆骁派人来传话说,旁人用过的东西,他不会再碰,素槿与季安,得以去帝后两宫,收拾了几箱旧物,带离皇宫。 灯光下,大小箱盒,被一一打开。收在其中的物件,琳琅大都是眼熟的,独一方小盒中的半月形玉佩,她此前从未见过。 看形制,像是一枚满月圆佩,被生生摔成了两半后,只留此半枚。琳琅将之拿在手中打量,见这半枚白玉,用料极佳,状如凝脂,触手温柔细腻,玉面上的花纹篆刻,亦十分精细繁复,但因只存一半,也看不出纹样所刻究竟为何。 库房中的器物,都是她与颜昀的旧物。这半枚玉佩,既不属于她,那自然就是颜昀的了。旧日为帝时,颜昀有江山之富,但却将这半枚残佩好生收着,可见对之十分爱重。这半枚玉佩,对颜昀来说,应是意义非凡。 因对颜昀的关切,与心中好奇,琳琅看向打小侍奉颜昀的季安,问他道:“这枚残佩,是何来历?” 季安在夫人开盒拿起这枚残佩时,便心中一惊,眸光幽闪。他暗自忐忑着,又听夫人问他此佩来历,正不知该如何答时,见门外主子正好走了过来,就停在几步开外,安静无声地望着这里,越发不知该怎么说了。 好在没等他为难多久,主子已替他答了,“他不知道。” 琳琅闻声回首,见颜昀一边走了进来,一边迎看着她的目光,继续道:“我也不知。” 琳琅闻言,心中好奇与诧异,更上一层——这枚残佩,既是一枚不知来历之物,颜昀为何要如此珍重收藏呢? 像是听到了她的心声,颜昀眸光淡淡扫拂过那枚残佩,看向她道:“我只是帮人收着而已。” 琳琅原要问问那人是谁,但恰时一阵风吹,将颜昀宽大的袍裳吹贴身上,显得他越发身形清瘦、病态难掩。 琳琅见状,立将这份好奇抛之脑后。最是担心颜昀身体的她,匆匆将残佩放回盒中,紧扶着颜昀的手臂道:“怎么不在房里歇息?夜里风冷,出来走动,受凉了怎么办……” 颜昀握住她的手道:“一直没等到你回来。” 他说着望向房内尽敞的箱笼,薄唇微动,似要问在做甚。琳琅怕颜昀察觉府内异状后,会忧心伤身,不待他开口相问,即道:“我在找以前簪过的一支桃花簪,可找来找去,都没找着。罢了,许是根本没把这簪子带出宫来,夜深了,不找了。” 言罢,即挽着颜昀手臂,带他离了库房,回到寝堂。 因为今日素槿和季安,皆累了一天,琳琅令他们不必伺候就寝,自去歇下,而阿慕,自三岁起即已独眠,也已一早睡了,于是寝堂中,只她与颜昀二人。 梳洗过后,琳琅转入帷内,见无人侍奉的颜昀,正在自己更换寝衣。清瘦修长的肩背,在榻畔灯映下,通体无暇,莹洁如玉,如皑皑冰雪化就而成。 虽与颜昀夫妻六载,但琳琅现存的记忆中,从未见过颜昀赤体,此刻乍然撞见,不免心中一突,面颊微红。 她明知夫妻之间不应如此,可还是有些羞于近前,正要垂下眼帘时,听到她走近的颜昀,一边拢起衣裳,一边半转过身。她未及时垂下的目光,由此落看到颜昀寝衣半掩的胸|膛处,见那里隐约似有伤痕,不由心中一惊。 对颜昀的关心,令琳琅暂时忘却了羞意,她急步近前看去,见颜昀胸|膛处,竟密布着道道伤痕,像是被人用锋利刀刃,在他心口周围,一道道生生划开的。那些伤痕,虽看着陈旧,深度也不足以致命,但颜昀当时被伤时,体肤之痛,定然煎熬至极。 感到心痛的琳琅,急切仰首问颜昀道:“这是怎么伤的?” 她喃喃自语“我都不知”后,忽又想起自己既为人妻,已育人子,怎么可能没见过颜昀身体,想来是因失忆症的缘故,才将颜昀身上的伤痕,都忘干净了…… 琳琅心中登时愧惭难当,再次忧急追问道:“是谁伤了你?” 颜昀却不答,只是道:“没什么,都是过去的事了。” 怎么过得去呢,琳琅望着颜昀胸前道道交错的伤痕,想他当时受伤时,该有多么痛苦,仍是感到心疼。她猜测这些旧伤,许是颜昀幼少时,在宫中被其他皇子欺负留下的,见他不愿就此多说,也就不再追问了,只微微弯身,帮他将寝衣仔细拢合,将衣带系好。 做完这些后,琳琅才突地意识到,这是她失忆以来,第一次帮颜昀穿衣。 这本应是夫妻日常之事,可患有失忆症的她,因这几年,在面对颜昀时,心中感情始终囿于相伴相守之人,一想及与颜昀的男女之情,就因为少时记忆的大量遗失,总是感到有些生疏,故在宫中时,从未与他这样亲密过。 明明隐约记得,自己年少时,似曾与颜昀有过一段炽热甜蜜的爱恋。可遗失那两年大量记忆的她,在面对颜昀时,再难像残留记忆里对待爱情时,胸腔中涌溢着不顾一切、冲破世俗的炽烈与疯狂。 也许那样的炽烈,只能存在于年少叛逆时吧。等步入婚姻、有了孩子,这份炽热如火到几乎能灼伤彼此的浓烈爱恋,就会渐渐转为潺潺流水,化为温和平静、天长地久的相守之情。 从前,这份相守之情,在一国帝后之间,相敬如宾到有几分客气。而今,在身份仅剩下夫妻后,因为穆骁的暗中作梗,她如寻常妻子,为颜昀煮面穿衣,与颜昀的关系,反倒亲近了不少,与他,真有几分似寻常夫妻了。 熄灯上榻,身边之人,是熟悉的气息。虽然周遭一片黑暗,但因知他就在身边,对这夜,并无惧怕。暗色中,琳琅侧卧着身子,朝颜昀所在,轻轻地道:“昭华,我想搬回香雪居住。” 她的夫君聪慧,若在这座公府再住下去,应很快就会察觉府内异常,她再怎么瞒,也瞒不了多久。 琳琅边想着,边继续道:“只需带素槿与季安过去就好,香雪居那边,本就有几个看门护院的仆从,日常使唤,定是够用的。我们和孩子三个人,也用不着许多侍从跟着,人少些还清静些,你说是不是?” 黑暗中,颜昀的嗓音,温柔如水,“都听你的。” 琳琅听颜昀愿意,安下心来。她人一轻松些,话也多些,放松地枕靠着松软的睡枕道:“现在这时候搬过去,正好可见桃花盛开,往后还有玉兰、海棠,夏日里蔷薇爬架,秋日里金桂飘香,等落雪后,红梅、绿萼,也会渐次开了。香雪居旁的没有,就是花花草草最多,我从前在那里住了十年,无事时,栽种了许多许多……” 絮絮轻软的说话声中,四季花开,睡意也渐渐涌上。女子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喃如梦呓,“……花开之时,香雪居很美很美,你,见过的……” 越发轻低的声音,像已陷入了梦里,带着一丝醒时不知的迷茫,“……你,见过吗……” 人声寂隐,罗帷低垂,帐内淡淡的兰草香气中,颜昀缓缓伸出手去,轻轻抚上了女子温软的睡颜。 在没有遇见她之前,这样的深夜里,他的帐中,孤衾寒冷,只有腥锈的血味。 白天,他是背负着悲悯身世、承担着楚朝未来的皇帝,在世人的期待中,励精图治,一心兴国。夜里,他则是个操刀自残的疯子,在心痛难眠时,神志如狂地用利刃反复划过心口,希求以身体之痛,盖过心中剧烈的痛楚。 一夜又一夜,他反复回想登基前夜,想他敬爱的母妃,疯狂大笑着,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那一夜,她不再是优雅清冷的宫妃,看他的眸光,亦不复往日望子成龙,而是浸满了报复的快意与恶毒,状如疯妇,神情癫狂,“叫颜凌死在他亲生儿子的手上,是我对他最大的报复!!” 她说,所谓遗腹子的身世,只是谎言。这些年来,她只是在利用他,亲手将他淬成一把复仇的利剑。他对她来说,根本不是爱子,而是孽种,是耻辱。每一次他唤她“母妃”,她都得强忍着恶心回应,拼命抑制掐死他的冲动。 在他自以为父仇已报,记事以来所有的隐忍与努力,都在刺向颜凌的那一剑中,得到了回报,往后无需再背负沉重身世,终于能与母妃共享天伦时,母妃将血淋淋的真相,残忍剖现在他的面前。 她等着他这个“弑父的孽种”提剑弑母,他不动手,母妃便冷笑着,将匕首插进了她自己的心口。 她说,她宁死也不愿再多看他一眼;她说,楚朝定会亡在他的手上,因为他身上流着颜凌那个疯子的血,骨子里就是嗜血疯戾之人,终有一日会压制不住,会将身边的一切,都摧毁殆尽。 一夜又一夜,他守着这个唯他一人知道的秘密,独自沉沦在暗黑的血色里。白日,他是高洁的帝王,夜里,他是弑父的恶鬼。就在他以为,他早晚会如母妃所说,变成疯子时,他幸运地遇见了她,在长安郊外,春雪尚未尽融时。 身着男装的少女,自称林琅,在郊外施粥与流民。微服查看民生的他,叹说是因天子无能,才致民生如此。他被心魔纠缠着,轻声叹道:“有这样的皇帝,也许楚朝,真的难救了。” 她却说:“我相信陛下。” 雪光日色下,少女眸光清澈坚定,像一束天光,照进了他的心里。 他是溺水求生的贪婪之人,他希望这光,不只存在刹那,而可长伴长守,温暖他的余生。 但光,真的是可以握住的吗…… 帐内暗色中,颜昀虽看不清身畔女子睡颜,但心中却知,那是怎样一幅温恬静美的画面——因在从前的深夜里,天地都已沉睡时,他无声将她,凝望了无数遍。 他要的不多,甚至不敢奢望爱情,只要她在他身边就好。只要她在他身边,他心中的痛苦与疯狂,就可被秘密藏在心底最深的角落,如被囚禁的野兽,永远不见天光。 他今年二十有四,此生前半段,为父报仇,成了笑话,后半段,挽救江山,也是一场空。他如今,只剩一个小小的心愿——守着家,与她一起,唯此而已。 春月夜里,年轻的男子,怀着小小的心愿,与所爱之人,沉入了温暖的睡梦中。 待到夜尽天明,他与她,在笑意中醒来。在与孩子一同用罢早膳后,他们正欲收拾日常用物,搬往新家时,却有旨意,先行入府。 旨意用词,听着似对前朝皇室,还有几分客气,但其中传达的,却是绝对不容违逆的御令——长乐公夫妇,伴驾上阳苑,即刻起行。 第8章 嫉妒 上阳苑位处京郊、地跨数县,苑内既有宫室园池,又兼山水林木。自七百年前燕朝初建起,历朝历代接手此苑,都会对之进行修缮完复,将之作为皇家狩游场所。 琳琅与夫君,奉旨来到上阳苑芳华林时,见随行伴驾的,除了新朝一众王公大臣,还有一位容姿明丽的女子。 那女子,金簪束发,身着灵鹫纹赤霞织锦缺胯袍,驭马在守卫天子的将领裴铎身旁。 尽管距离御驾极近,但她面上并无谨小慎微之意,而是十分落落大方,毫无女子娇怯之气,手执长弓,身姿笔直,好像顷刻之间,即能奔赴沙场,端抵是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 ……好像……真的奔赴过沙场…… 琳琅见那女子,侧身与裴铎含笑低语,忽地猜到了她的身份。 荆州裴氏,以武传家,世代忠于晋侯。这一代裴家的家主,是定远大将军裴元思,现正征讨庆州等地,为大晋朝收复河山。他与夫人,有一子一女。子为裴铎,乃晋帝穆骁最为信任的青年将领。女则名裴明霜,虽是女儿身,但承袭家风,自幼习武,不仅随父兄上过战场,还在剑阳关一战中,为穆骁挡过一箭,英名远扬。 眼前这女子,应就是定远大将军之女——裴明霜了。 晋帝穆骁,虽二十有四,但尚未正式婚娶,身边无妻无妾,后宫之中,只安置了些底下进献的美人,建朝以来,还未正式选秀纳妃。 新朝皇帝的首次选后纳妃,定是新朝势力的结盟。高位妃嫔,十有七八,会出自功臣之家,而裴明霜,既是定远大将军的女儿,又曾有舍身救主之功,今日又是唯一伴驾的高门贵女,在穆骁心中,应是地位不凡,想来她该是新朝,最有可能成为皇后的女子。 穿林的春风中,琳琅正随意漫想着时,见骑乘青骓马的穆骁,高高在上地,朝她与颜昀所在,看了过来。 琳琅现有记忆里,只在去冬那夜与新年元日时,见过穆骁,现下这次相见,是她所以为的平生第三次。 从初见穆骁始,穆骁那冷厉如刀的眼神,就让琳琅觉得很不舒服。后来穆骁又是恶意欺辱她,又是毁诺折腾长乐公府,她再见这双冷利的眼睛,除了感到不适外,又添了对穆骁其人的深深鄙夷与厌恶。 想及那夜穆骁,是如何逼她低头屈服后,又将她羞辱得青|楼女子也不如,琳琅心中屈辱难抑。她不愿再多看穆骁一眼,垂眸避开了穆骁的注视目光,并下意识地,向她在场唯一信任的人靠去。 当她靠往颜昀身边时,那冷厉的眸光,似在一瞬间,更加锋利了。琳琅尽管低眸不见,却仍有如芒在背的刺痛之感,好在,这令人不安的感觉,只有一瞬。下一刻,冷冷看着的穆骁,即开口同颜昀说起话来。 寥寥几语,都是新朝皇帝与禅位旧帝的官方辞令,穆骁语气虽淡漠,但至少没有为难之词。琳琅甚是担心穆骁今日这出宣召伴驾,是为了折腾羞辱颜昀,故而尽管此刻情形看来尚好,但她不敢掉以轻心,仍是暗暗紧张,并因心中担忧关切,不禁握住了身畔颜昀的手。 因为琳琅的有意隐瞒,颜昀不知去冬那夜妻子受辱之事,也不知穆骁在后折腾长乐公府,只以为琳琅是单纯地畏惧这位新帝,抗拒伴驾狩游,故而依赖地偎在他的身旁。 他为自己如今大权尽失,无法让妻子随心行事,感到愧疚,一边紧紧握住她的手,一边继续不卑不亢地应答圣问。而新帝再说了几句后,似有几分浮躁,不愿再看这里,径收声侧过头去。 那厢,身为侍卫统领的裴铎,见圣上与长乐公说完了话,恭声问询,是否即刻起驾,前往春狩林场。但圣上却道:“再等一等。” ……等……等人吗? 裴铎见在场王公大臣与长乐公夫妇都在,实不知圣上是要等谁。他与听到这话的人,都正暗暗疑惑时,忽听有清脆马铃声,越来越近。众人闻声抬首望去,见一妙龄女子,正扬鞭策马,穿林而来。 那女子,身着满池娇百蝶纹朱色胡服,如一道鲜艳的霞光,一路迤逦至圣上身边,姿态柔顺地下马向圣上请安道:“臣妾,婕妤顾氏,参见陛下。” 一语惊众。 ……圣上尚未正式封后纳妃,底下进献的美人,因出身微末,都只被封了八|九品的娘子、更衣而已,这个秩正三品的婕妤娘娘,是从何处冒出来的? 侍在帝侧的御前总管郭成,暗看众人眸中惊色,悄悄在心中抹了把汗。 这位姓顾的婕妤娘娘,乃是从平州冒出来的,今早圣上刚封的。 去年秋天,圣上攻下平州,将霍翊千刀万剐后,不仅未杀霍翊之妻顾琉珠,还将顾琉珠同底下进献的美人,安置在一处。那是他第一次见圣上主动收一女子,还以为一向不近女色的圣上,待顾琉珠与别不同,是真的有意要收用她。 但圣上,却收而不用,之后对顾琉珠,提也不提。新朝建立后,顾琉珠同那些美人一样,被随随便便封了个最末的位分,一起打包扔进后宫里,一直泯然众女,直到昨夜,才显出一点特别,成了圣上登基以来,第一个被宣进御殿的美人。 那是在圣上定下明日狩游之事后了。殿中灯下的圣上,对影成双,沉默地饮了半壶酒后,忽地宣召顾琉珠。 那夜半时辰,他自然以为圣上是要召顾琉珠侍寝,遂按照宫制,命人将顾琉珠沐浴更衣接来。但圣上却对裙裳轻薄、身姿曼妙的美人香艳之景视而不见,只摆摆手,命顾琉珠弹抚琴曲《九张机》。 顾琉珠是前朝礼部侍郎之女,这样出身的闺秀,自幼精学琴棋书画,这琴,自然弹得不错。他在旁听着,觉得琴声颇为动听,可圣上却皱着眉头,冷冷评价道:“不堪入耳。” 得了这么个评价后,就被挥斥出殿的顾琉珠,当时眼圈儿就红了,他也以为顾琉珠不得圣心。可谁知,今早圣上在往上阳苑的路上时,忽又晋封顾琉珠为三品婕妤,并召她来此伴驾,遂才有了眼前这一出。 真真是圣心莫测。 郭成一边暗暗感慨着,一边暗看惊诧的众人,见长乐公夫人怔怔望着金钗华服的顾婕妤,神色犹为惊茫,心下了然。 这顾婕妤顾琉珠,正是长乐公夫人的异母姊妹,在当年楚帝强夺臣妻后不久,嫁给了失妻的霍翊。 顾琉珠与霍翊成亲没过一年,楚帝即查办成国公府。成国公府大厦倾倒,霍翊受刑后成了瘫痪的废人。顾琉珠这新妇,随夫家凄凄惨惨地被流放平州,而她的姐姐顾琳琅,被楚帝捧在手心,高坐凤座,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 若非改朝换代,也许两姐妹一生即是如此,但,风水轮流转,现在的顾琳琅,只能在新朝屋檐下,守着无权无势的病夫,窘迫到要亲手弄炊,而顾琉珠,眼看着走上了新帝宠妃的康庄大道了。 岂不伤怀自身处境?!岂不唏嘘人生无常?! 郭成这样揣测着长乐公夫人的心思,但其实琳琅,心里并没有风水轮流转的感叹,只是单纯震惊顾琉珠竟然身在穆骁后宫罢了。 因为生父偏爱继室和与继室所生的儿女,将她这嫡长女逐居在外,她与顾琉珠自小疏离,平日几乎没有往来,偶尔回府见到,也只是两声平平淡淡的“姐姐”“妹妹”而已,姐妹之情,等同于无。 虽无姐妹之情,但起初,也是没有怨的,直到霍翊上门下聘,要求娶她为妻。 因为少时记忆缺失的缘故,琳琅不记得从前的自己,是如何与霍翊走到将要成亲的地步,只记得那时婚事定下,她从独居的香雪居,搬回顾府时,顾琉珠认定是她使心机抢了她的金玉良缘,与她大吵大闹不休,一双眼睛,浸满怨恨之意。 等到成国公府倒了,顾琉珠将同瘫痪的霍翊,一起被流至平州时,那双看她的眼睛,恨意就更深了。 顾琉珠认定是她对颜昀大吹枕边风,故意弄倒霍家,折磨异母妹妹。而她那时,刚生下阿慕不久,患上了失忆症,将十六岁、十七岁那两年的事,忘了十之七八,面对顾琉珠的愤恨控诉,脑中一片空白。 顾琉珠便这样走了,怀着对她的深切怨恨。时隔多年,昔日眸光怨恨冰冷的少女,成了顾盼生辉的宫妃,巧笑嫣然地仰望着新朝皇帝,窈窕行礼,艳若芙蓉。 一向冷厉的晋帝穆骁,在面对顾琉珠时,神色竟温和了不少,他抬手托住顾琉珠小臂,在众人面前,亲自扶她起身。琳琅在不远处,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中一动,忽地明白了什么。 之前她就感到奇怪,霍翊并非平州刺史守将,只是州中一个毫不起眼的落魄废人而已,手中没有半点权势,逐鹿天下、寸时寸金的穆骁,为何要将他特意捉拿,还不辞辛劳地,亲手将之千刀万剐呢? 她当时不明白,现在有些懂了。想来,是为了顾琉珠吧。因为喜爱顾琉珠,所以穆骁出于嫉妒,无法忍受顾琉珠丈夫的存在。也因喜爱顾琉珠,所以穆骁要帮顾琉珠出口恶气,好生报复当年害得顾琉珠在平州清苦度日的楚朝帝后。 所以,那夜才会特地在她耳边提说,亲手将霍翊千刀万剐。 所以,这位新朝皇帝,才会故意欺辱她,有意针对长乐公府。 原是如此…… 原是如此。 第9章 旧人 在场众人,俱看着圣上与顾婕妤时,裴铎悄移目光,看向身旁的妹妹,见她原本明丽照人的面庞,此刻如拢寒霜,一双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看着前方行止亲密的帝妃,红唇紧抿,握着马鞭的手,也攥得紧紧的。 裴铎见妹如此,不由在心底叹了一声。 他这妹妹,自小心高气傲,世人眼中的俊才豪杰,她看也不看一眼,独独对圣上敬服无比,情根深种。 从前,圣上身边没有宠姬,妹妹还可说服自己,圣上是因为无意女色,所以才待她如待男将一般。但现在,圣上有了中意的女子,明明白白地昭示世人,他是个会宠爱佳人的正常男子,而这佳人,不是妹妹。 虽然依家世与圣恩来说,妹妹未来成为晋朝皇后的可能性很大,但,妹妹明霜,不仅想做大晋皇后,还真心爱慕着圣上。那么,看着眼前圣上宠爱她人的情形,妹妹这心里滋味,定然不好受了。 裴铎替妹妹心酸了片刻后,见顾婕妤再度上马,伴侍在帝驾一侧,而圣上吩咐前往春狩林场,忙收整好心绪,率领精兵良卫,拱卫御驾前行。 去往春狩林场,需穿过芳华林。其时春暖,林中桃花盛放,在灿阳照耀下,如云霞晕染,美不胜收。 琳琅原担心,病弱的颜昀奉旨来此,会着风受凉,但见今日天气晴好,方略略安心。她正控马在颜昀身畔,随御驾不紧不慢地前行时,颜昀倾身过来,将一支新折的洒金桃花,簪在她的云髻上。 “桃花簪。”天光花影中,颜昀笑意清雅明净,如一片轻羽,在人心头轻轻拂过。 琳琅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她昨夜诓颜昀的那句话。 所谓的“找不着桃花簪”,是她胡说的,可不知情的颜昀,一如既往,将她的每一句话,都记在心中。 脉脉的花林香风中,琳琅在颜昀含笑的目光下,抬手轻抚着鬓边桃花,只觉心中也似被春阳照到,暖意融融时,听不远处穆骁的声音,忽然响起道:“怎么打扮得这么寒素?” 是在对他身边的顾琉珠说话,穆骁面色微沉地望着盛妆华服的顾琉珠,似对她这身打扮,不甚满意。 顾琉珠身上衣饰,是今早突然被晋为婕妤时,随旨意一同赐下的。为向圣心邀宠,她打扮得颇为娇丽,几乎将能簪佩的金玉饰物,都饰在身上了,可饶是这样,还是被圣上嫌弃“寒素”。 昨夜忽然宣召,而又斥走,今早突又晋封婕妤,赐下衣饰。顾琉珠这两日,对“圣心无常”这四个字,理解得比谁都要深刻。 她见圣上这会儿又不高兴了、又开始嫌弃她了,惶恐焦急得眼圈儿微微泛红时,又听圣上淡淡道:“衣饰不够用,和朕说就是。等回宫后,朕让司宫台开库任你挑选。你是皇帝的女人,代表大国气象,衣着上,不可小家子气。” 嗓音虽淡,但话中荣宠,在场谁人听不出来。顾琉珠闻言,登时转忧为喜。美人眸中犹有滢滢泪花,可笑容,却十分俏丽可人,娇容展颜的刹那,似叫这林中芳华,都因之黯淡了一瞬,这样一位艳胜桃李的丽姝,似也当得起一朝宠妃的身份。 在场王公中,肃王穆骏,见宁王穆骊,一瞬不瞬地盯看着前方的美人婕妤,似心魂已悠悠飘至佳人在侧,轻笑着提醒他道:“五弟,那可是天子的女人。” “知道”,宁王穆骊仍是眼也不眨,“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欣赏几眼而已,皇兄他,应不会这么小气吧。” “那可不好说”,肃王压沉了声音,附前低道,“如今你我为臣子,陛下他,可是握着生杀予夺大权的皇帝。都说圣心无常,你我还是小心些好,虽说是同父兄弟,但我们与他,终究并非一母同胞啊。” 肃王与宁王,皆是老晋侯嫡子,一母所生。肃王除这位五弟外,另还有嫡兄穆骅、嫡弟穆骢。但,嫡弟穆骢,死在荆州晋侯府里,而原来的世子——嫡长兄穆骅,死在了战场上。两人都没能活着见证穆家得了天下,一同享受封王的荣光。 多年来,肃王不仅一直觉得两位兄弟死得蹊跷,甚至还怀疑,在征战时死于旧疾复发的父侯,死因也另有隐情。 他曾将自己这想法,在私下与宁王推杯交盏时,同他这唯一剩下的嫡亲弟弟提过。但他这弟弟,当时早似醉得不知人事了,一边执箸敲杯,一边口中含糊唱着风|月浪词,像没将他的话,听进去半个字。 他这弟弟,平生最好酒色。当初穆家逐鹿天下时,诸公子在前冲锋,他在后打扫战场,最热衷的战利品,也不是宝剑良马,而是各路美人,如今虽立了侧妃,但那宁王宅里,仍是蓄了姬妾无数。 肃王看他这钟情风|月的弟弟,还在将顾婕妤看了又看,趁揽着他肩,一把将他头拍正道:“别真看出点心思来,到时你作死犯禁,将皇帝的女人碰了,谁也救不了你。” 宁王穆骊轻叹着收回目光,落寞片刻,又眸光一亮道:“天子的女人不能碰,旁人总没关系吧。” 他说着抬指轻抚着下颌,望着不远处一人,赞叹着道:“这般绝色,比之顾婕妤,似更难得。” 肃王随五弟目光看去,见他正在欣赏不远处的长乐公夫人。若说颜色娇柔的顾婕妤,是人间桃李,素妆清雅的长乐公夫人,就似琼宫雪月。桃李虽娇嫩,但到底是人间之物,触手可及,而清滟雪月,则非凡品,如能将这清绝美色融在怀里,使之化成绯红点点的软玉温香,可就有挑战也有意趣的多了。 尽管对这弟弟恨铁不成钢,但肃王不得不承认,五弟看女子的眼光,常人不可及。 他看五弟遥望长乐公夫人的目光,已充满了浓浓的兴趣和势在必得的决心,知道今日这场狩游,对五弟来说,狩的不是普通猎物,而将是无双美色了。 前朝皇室,只剩下一个禅让皇位的薄名而已,没什么值得忌惮的。若五弟真将美人弄到手了,无论是强取还是利诱,这位长乐公夫人,都只能将这事烂在肚子里,不敢对外宣扬。就算长乐公知道了,也没什么。这位前朝旧帝,难道还敢向世人挑明自己头上染绿,敢为此和新朝对抗吗?! 肃王想得一笑,半点不打算干涉弟弟的狩美计划,看长乐公夫人,已如看五弟盘中之餐。 而琳琅,不知自己正被人觊觎,只见帝侧的顾琉珠,朝她看了过来,神采飞扬地唤她一声:“姐姐!” 对这声“姐姐”,琳琅只能礼节性地微微笑一笑时,晋帝穆骁也朝她看了一眼,而后转对顾琉珠道:“若想叙旧,不必拘礼。” 今日晋天子对顾琉珠的特殊宠爱,琳琅已多次看在眼中。她见顾琉珠含笑谢恩后,朝她招招手道:“姐姐,过来啊!” 那姿态,活有几分像是主人在招小猫儿小狗儿。 琳琅压下心中不适,正欲过去时,身后颜昀轻轻牵住她手,示意她若是心中不愿,不必过去。 夫君不知穆骁对他二人的欺辱打压,但琳琅清楚得很。她担心顾琉珠随吹几句枕边风,就能为长乐公府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遂不欲在这时候与她对着干,浅笑着对颜昀道:“没事的,我就过去说几句话而已,我与妹妹,也有四五年没见了。” 言罢,琳琅轻踢马腹,驭马至顾琉珠身旁。 顾琉珠见昔日皇后这般招之即来,心中别提有多快意了。她打量着衣饰清素的姐姐,笑意盈盈道:“昔日在平州时,万没想到,此生还能有与姐姐再见的一天。过去那些日子,现在想想都难受得很,真不知当时是怎么过的。” 琳琅不希望顾琉珠总记着旧事,若顾琉珠总对旧事耿耿于怀,长乐公府,难再安生。她想与这妹妹缓和关系,又知顾琉珠是爱听好话的性子,遂顺着她道:“妹妹福气深厚,往后更是前途无量。旧日之事,如东流水逝,人活当下,无谓因过往烦扰心情。” 她这话说罢,顾琉珠尚未开口,穆骁即忽然出声道:“夫人真是言语洒脱。” 他唇角弧度冷诮,定定看着她问:“不知夫人的旧人旧事,在夫人心中,究竟算是什么?” 晋天子言下的“旧人旧事”,自是指他自己,以及与顾琳琅的少时孽缘了。但,这话听在失忆的顾琳琅耳中,只以为穆骁是在问她与霍翊的旧日之事。 既然穆骁因喜爱顾琉珠之故,深厌霍翊,那么,她实话批贬霍翊为人,应该正合穆骁心意。将霍翊批贬得越是不堪,穆骁应越顺心。若穆骁顺心些,或许今日这狩游,他能安生一些,不去折腾颜昀。 琳琅这般想着,在如实评价“旧人旧事”的基础上,又添了许多激烈言辞,静静地看着穆骁道: “旧人卑劣龌龊,堪称人间渣滓,单单活着二字,都算是在浪费口粮、污浊空气,所言所行,令人作呕。旧事于我来说,如一滩污沼烂潭,恶臭难闻,十分糟心,不堪回首。我离开旧人,放下过往,如挣脱枷锁牢笼,劫后重生,如释重负……” 琳琅说着说着,见穆骁冷利双眸,焚起了熊熊烈火。他直直瞪视着她,像是能在她面上,生生烧剜出两个窟窿来! 第10章 遇刺 完全不理解穆骁为何这般反应的琳琅,心中只有茫然。她暗想,难道自己批贬旧人的话,说得还不够狠,穆骁对此还不满意,嫌她骂霍翊骂得太轻了? ……但,她只会骂这么多了,这样将一个人贬得一无是处,已是她能力的极限了,再多的粗|鄙之语,她也不会说了…… ……穆骁他,就这么厌恨霍翊吗?她骂成这样他还嫌不足?……应是真恨极了吧,不然,怎么做的出,亲手将人千刀万剐之事呢…… 实在无话可骂了的琳琅,只能微垂眼睫,避开穆骁怒灼的目光,沉默以对。 穆骁看她这么一脸淡然无辜,心中怒海,越发狂澜翻腾,简直恨不能伸出手去,用力掐住她的脖颈,看她还敢不敢把刚才那些话,再说一遍!! 他死死握着手中马鞭,竭力想要压制这份冲动,然,实是压不住心中怒气。顾琳琅的话,就像魔咒一样,在他耳边不停回响,让他感觉自己的胸腔,憋闷得都像要炸开了。 愤恨难掩的穆骁,只觉自己再多看顾琳琅一眼,下一刻指不定会在众目睽睽下,不受控地做出什么来。他将满腔怒气,尽付马鞭,狠狠一抽身下良驹,纵马奔前,不再看这张让他气急的可恶脸庞。 御驾一动,裴铎等随行护卫,忙策马跟前。而顾琉珠,已经习惯了圣上“雷暴与晴阳”无规律交替的性情,也不深究圣上为何突然又不高兴了,只也赶紧扬鞭策马,追在圣上身旁。 这一幕,落在未听清这三位究竟说了什么的余人眼中,就是单纯的,长乐公夫人触怒了圣上。 至于为何,想想先前顾婕妤,高声唤召长乐公夫人时,那颇为得意的神情,想来,或许是这位顾婕妤,在圣上面前,给这位昔日的皇后姐姐,上了什么眼药吧…… 旁人这样想着,纯是闲看热闹,只是有些怕这圣怒,会无辜波及到自己而已。而颜昀,则满心都是他的琳琅。他紧着拍马至妻子身旁,关切问她道:“怎么了?” 琳琅也是一头雾水,不知到底哪里出了差错。她见夫君紧张看她,握了握他的手,宽慰他道:“没事的,许是陛下急着狩猎,所以匆匆离去了。” 然,并非没事。等他二人,随余下众人,驭马至春狩林场时,圣驾已先行狩猎去了,留下的青衣内监,尖声传达圣谕道:“陛下有旨,今日狩游,论猎物数量,进行赏罚。数量靠前者,重重有赏,数量最末者,男子于宴上奏乐娱宾,女子于宴上起舞助兴,以做惩罚。” 这话说下,谁都听得出来,这道旨意,是在针对长乐公夫妇。 就长乐公那身子骨,今日能骑马出现在这上阳苑,就算是近来休养得不错了,还狩猎?兔子蹲着不动,都不一定能射中!而长乐公夫人,看着也清姿单薄,不是打猎好手,如何能与武艺傍身的裴小姐,和有圣上相护的顾婕妤相较?!今日狩游后的宴会上,这两位,铁定是要舞乐娱宾了。 昔为一朝帝后,九五至尊,母仪天下,而今,皆将似下等伎人,舞乐娱人。众人见圣上这般羞辱前朝帝后,心中暗暗唏嘘之余,对圣上严威,畏惧更甚。 在场的朝臣里,有几位臣子,为楚朝旧臣。他们虽心内不忍见旧主如此,但见圣上留下的那名内监,目光扫视,似在监看谁人敢助长乐公夫妇,也只能硬下心肠,自去狩猎,不敢暗帮。 余者中,也只丞相荀攸,敢对天子的这道圣谕,谏上几句了。 在荀攸看来,圣上此举,甚是不妥。不管圣上心中,对前朝帝后有多轻视,明面上,都不应这样刻意羞辱。这样做,不仅有碍圣上后世名声,当前江山尚未彻底一统的局势下,此事也容易成为敌方攻击圣上的把柄,不利于稳固民心。 于是,当众人分别与相熟之人约同狩猎,陆续散开时,丞相荀攸,一心寻找圣踪,想劝圣上收回这道成命。 尽管有随侍相助,荀攸在广袤的猎场中,终于寻到圣上,也是半个时辰后的事了。他见圣上猎得了一只野獐,正手握匕首,面无表情地割切獐肉。刀刀利落的劲头下,地上鲜血横流。那场面,看着不像是想切肉烤吃,而像是纯粹在拿这野獐,泄愤似的。 荀攸下马上前行礼,将自己隐虑一一讲出,请圣上收回先前成命。但圣上充耳不闻,看也不看他一眼,手下匕首一滑,径将一息尚存的獐首,割了开去。 荀攸忠心侍主多年,知道圣上这般,就是心中主意已定,谁也改变不了了,只能暗叹一声,不再多言。 他在旁侍立着,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一向大局为重的圣上,为何在长乐公夫妇之事上,这般拎不清。如今长乐公夫妇,就只是尚有一定价值的蝼蚁而已,对待这样的蝼蚁,随便洒点水米,养着就是了,何必非要将他们踩在脚下呢? 丞相荀攸,静望着刀剖野兽的圣上,无声费解时,一直随驾的裴明霜,看圣上神色沉凝,手下用刀动作,像极了那夜剐杀霍翊时,心情暗暗复杂。 去年秋天,圣上攻下平州时,命人先行捉拿的,不是一州刺史守将等重要人物,而是居在城中的霍翊。 霍翊曾是楚朝风头无俩的贵族子弟,但身在平州的他,早是个无用的废人了。她当时不解圣上为何如此,只是谨守职责,代替因伤休养的兄长,护随圣上,来到关押霍翊的暗牢。 暗牢里,昔日的贵公子,半身瘫痪,瘦骨嶙峋,面无血色,通身透着股阴森鬼气,在看到圣上时,面上起先惊茫,而后凹陷眼窝中的瞳孔,急剧收缩,像是认出了什么,在转为极度的恐慌后,不过一瞬,又如火燎原,眼底燃烧起炙烈的疯狂,放肆大笑。 霍翊笑得泪流,声音粗哑,听来似夜鬼哭嚎。她在这样诡异的桀笑声中,被圣上屏退至牢外,大部分时间里,都听不清牢内动静,只在霍翊发疯似的嚎叫时,方能听见零星几句疯言疯语。 “……我早在与她成婚前,就同她好上了!她早就是我的人了,你就是条被她拿捏手中的可怜虫!可怜虫!!” “……她看着像个大家闺秀,其实就是个贱|人,只爱富贵权势,为此能使尽下三滥的勾搭手段,连青|楼女子,在她面前,都要自叹不如!!” “……怎么,你是想当皇帝吗?可笑!纵披了龙袍,你骨子里的卑贱,到死也洗不掉!她最看不起你这样的天生贱骨头,她对你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有半点真心,永远!!” 疯言疯语,渐被痛嚎盖过,后来,连痛嚎也低下去,最终,归为一片死寂。凌晨时分,圣上挟一身浓重血腥气,面无表情地走出暗室。她随行离开时,向内看了一眼,见刑架上白骨森森,室内地面墙壁,溅满血肉,有如炼狱。 霍翊死后,其余霍家人,皆被圣上下令诛杀,顾琉珠就是在这时候,出现在圣上面前。她万分恐惧地扑跪在圣上脚下,哭得甚是娇怯动人,声声泣泪,似在肯求饶命,实是在乞垂怜,是一支莬丝花,在极力攀附新的高枝,新的荣华富贵。 她本以为圣上不会对这样的女子多看一眼,可出乎意料的是,圣上凝视顾琉珠片刻后,竟未动杀心,还将她收在身边,如今,还给她晋封了正三品婕妤。 那时,她不明白圣上所作所为,而今,再回想那夜听到的疯言疯语,才渐渐醒悟过来,原来,圣上与顾琉珠,早有旧情。这情匪浅,让圣上多年后仍念念不忘,将顾琉珠,纳入宫中。这情,亦爱恨交织,令圣上对顾琉珠忽冷忽热,宠时极宠,不宠时,就似此刻,径将她晾在一边。 由爱故生妒,裴明霜虽非一般女子,但在这情之一字上,因少时萌动初心,至今未改,心中不免有酸涩之感。 而酸涩之外,更多的是不服输。裴明霜绝不相信,也绝不能容忍自己,会输给一个哭啼求宠、攀权附势的女子。 她手按腰刀,冷冷看向顾琉珠。顾琉珠本就被屠兽的圣上吓到,又见这位不知沾了多少条人命的名将之女,这样看她,心中更惧,连对视也不敢,匆匆移开目光。 这目光一移,正看到不远处十数骑飞奔而来。这马蹄飞踏的动静,也吸引了荀攸等人的目光。荀攸见一向懒洋洋的宁王殿下,有些狼狈地滚下马来,一边气喘吁吁地奔前,一边结结巴巴地喊道:“皇兄,不好了……遇刺……” 圣上抬眸淡淡瞟了他一眼,“你遇刺?” “不是我”,宁王穆骊摇头道,“是长乐公夫妇!”他禀报刺杀之事,犹不忘感叹佳人,深深叹息:“可惜长乐公夫人花容月貌,这会大概已经化作一缕香魂,哀……” 一个“哉”字还没说出口,衣襟就猛地被人揪住,方才还十分淡定的皇兄,此刻双眸晦暗一片,又像要灼出火来,厉声命道:“说清楚!!” 宁王刚想开口,又听圣上道:“边走边说!” 圣上将刚下马的他,又一把扔了上去,急令:“带路!!” 被扔上马的宁王,差点又摔了下去。他着急忙慌地抓住缰绳坐稳,心中闪过一念:好像……当初爹要死的时候,也没见皇兄,这么急过…… 第11章 刺眼 当青衣内监传下圣谕后,这场狩游,成了显而易见的羞辱。 琳琅暗恼自己不似裴明霜精于骑射,担忧颜昀受不住夜宴弄乐娱宾的侮辱,而颜昀,则全然心系着妻子。 他自己,可以做到荣辱不惊,但,怎么能让琳琅忍受这等侮辱,让她,不得不像个供人亵|玩的舞伎,为新朝君臣起舞助兴,为天下人所耻笑?! 虽是旧帝,丢了江山,失去了可与新朝对抗的权力资本,但他现在手上,并非半点势力也无,昔年埋下的暗桩,有一些,或还可用。 只是,如今他与妻儿,正身在新朝天子眼皮底下,贸然动用暗线,或会被察觉后连根拔起,目前无论发生什么,只要并非致命祸事,都只能暂时忍耐。 颜昀握紧手中长弓,暗在心中想定,今日无论如何都要挺住身体,为妻子猎得足量的猎物,避免她受辱时,见妻子浅笑着朝他看了过来,也拿起悬在马侧的弓箭道:“我之前,都没好好学过狩猎,今日,你要教我。” 颜昀从前为帝时,其实很少与妻子一同外出游玩。 一因,江山风雨飘摇、朝政繁忙,他积劳成疾,难有心力;二因,他与妻子的关系,虽在相守之情上极亲,但在男女之情上,则因唯他一人隐忍情深,而实则生疏。 这样的关系,能让他和妻子,平时相敬如宾地生活,却难让他们,像互相爱慕的年轻男女,在美景良辰时,心心相印,把臂同游。 但现在,有些不一样了。在改朝换代的生死患难下,在没有了帝后身份的尊卑束缚后,像有一道无形的红线,将他们牵系得更近更紧了。 她从前唤他,总是谨守皇后身份,一声声敬称“陛下”,语气恭谨,哪会像此刻,语气竟似有两分撒娇地说,“你要教我”呢。 春日暖风拂面,颜昀笑望着妻子道:“好。” 跟随着他们的,是晋帝留下的两名侍卫,也不知是行护卫还是监视之职。颜昀视他二人如无物,与妻子并行策马林间,欲认真狩猎,避免夜宴羞辱。 可,不过小半个时辰后,变故即陡然发生,有暗箭自密林射出,寒芒锋利,直欲取他咽喉。 这是一场针对他们夫妇的刺杀。纵有两名侍卫相护,纵他竭力射杀刺客,亦因人少势孤与身单力薄,无法杀尽黑衣人,并不幸负伤。 因不知刺客是否还有后援,也因腰背负伤,使用弓箭越发吃力,颜昀不能再滞留原地,使处境愈危。在拼命杀出一道缺口后,他速将妻子护在身前,带她逃离。 山林广袤,刺客在后追杀不停。颜昀原想带妻子逃至安全地带,可负伤的他,渐渐力不能支。他感觉自己的意识,随着伤处鲜血流失,愈发昏沉,估计用不了多久,他的这副病体,就又要晕过去了。 此生从没有哪一刻,像现下这般,痛恨自己的身体。颜昀赶在自己彻底失去意识前,甩开刺客追踪视线,带妻子避入一山洞中。 洞口草丛掩映,洞内晦暗少光。伤病的颜昀,身体已撑至极限,在入洞向内走了没几步,便陷入昏沉的黑暗中。 琳琅竭尽全力,将昏迷的颜昀,拖扶至洞内最深处。她借着石洞内微弱的光亮,用匕首割撕开自己的外衣,为颜昀包扎伤口。 颜昀腰背上的伤,是刺客向她举刀时,颜昀急将她护搂怀中,而生生替她挨受的。琳琅一边小心为颜昀包扎,一边双手渐渐沾满鲜血,心中愧痛如绞。 她痛恨自己的无能,若她不是手无缚鸡之力,而能有裴明霜那样的武艺,就算不能助颜昀杀敌,也至少能够自保,不会害得颜昀因她受伤…… 眸中因愧痛浮起的水汽,又被女子强压了下去。琳琅咬牙咽下喉中酸涩,将因失血而体温渐凉的颜昀,紧紧抱在怀中,用自己的体温,为他暖身。 ……现在不是愧疚掉泪的时候,现在要做的,是竭力保护好颜昀,保护好自己……他们不能有事……阿慕……阿慕还在长乐公府,等着他们回家呢…… 因不知外头情形,不能贸然犯险,琳琅只能抱着颜昀,在山洞中煎熬等待。 时间渐渐过去不知多久,血气暗萦的幽暗阴冷中,琳琅意识,渐也有些昏沉模糊,一瞬恍惚间,竟觉不是自己抱着颜昀,而是有一少年,正紧紧抱着自己。 那地方,也似此处幽暗阴冷,浸着不详的死亡气息。她好像是受伤,又像是病了,感觉冷极了,也渴极了。 少年紧紧抱着她,像要把自己的全部体温,都传给她,他嗓音沙哑,一声声急道:“琳琅,你看看我……我在这里,我在这里,琳琅……” 她想开口唤他,可干渴地说不出话来,想要睁眼看他,亦无力抬起眼皮,只眼角一线余光,隐见少年苍白的下颌,见他,似用匕首划开了手掌,攥拳滴血,将生命的甘露,一滴滴落入她的口中。 一滴又一滴,极度的寂静里,那滴血声,响如心跳。渺远模糊的记忆,与阴冷幽暗的现实,交织在一处,意识飘恍的琳琅,耳边渐也听到了声响,一声接着一声,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琳琅猛地醒过神来,听真有脚步声,彻响在山洞内,越来越近。 她与颜昀,已是退无可退,洞内亦无其他可避身处,不知来人是敌是友的琳琅,正欲抄起匕首,护在颜昀身前时,见来人已经走近,烈烈火炬明光下,一张熟识的冷峻面庞。 ……穆骁…… 一路快马加鞭,急赶至发生刺杀的山林,遍寻不着后,又派大量侍卫,根据蹄印足迹,搜寻到这处山洞。 一路上愈涌愈烈的紧张惊惶,在走进山洞内部时,越发沉重汹涌,他怕来得太晚,怕已经来不及,怕一步步向内走去,最终见到的,是一具已经冰冷的尸体…… ……为何怕来不及? ……为何竟然不愿接受她已死去的可能? 穆骁一遍遍告诉自己,因为任她就这样简单死去,是便宜了她。可,纵在心中告诉了自己一遍又一遍,那个声音,还是在执着地追问。 心底四面八方,有细小的声音响起,像是它的回声,又像在给出新的回答。那些回答是什么,他听不清楚,只知它们轻微而又嘈杂无比,将他的心,扯成了一团乱麻。 越发心乱了,竟在这时候,因这洞穴的幽冷,忆起了不堪旧事。 那时候,她被人暗害,他为救她,与她同被困在险地。生死危难时,他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他将自己的血喂与她喝。当时,他心想血尽而死,拿自己的命换她,也无不可,只要她活着就好。只要,她活着就好。 一步步走至洞穴深处,记忆中的少女幻影,消散在火光中,眼前云鬓凌乱、衣裳染血的少|妇,是楚朝的皇后,晋朝的长乐公夫人。 她形容狼狈,惊愕而戒备地望着他,晕枕在她膝上的,是她的丈夫——她从前攀权附势的最高点。为了这一最高目标,她步步钻营,曾将昔日舍身救她的情|郎,亲手推向死亡的深渊。 若那时候,她真的死了,倒也好了。不知真相的他,将视她为心中永恒的白月光。他会追封她为皇后,一生唯一的皇后。他将用一生,怀念少时纯情。他与她之间的美好记忆,将是他心底最柔软的所在。等到他寿命将终时,他心中也是欢喜的,他会含笑离世,期等着与她在黄泉相会,共赴来生。 那样,他到死都活在美梦里,而不是在战场上重伤濒死时,听到她为楚帝生下一子、被封为大楚朝皇后的消息。 不明所以的重重心乱,最终,转为唇际的一抹冷笑。穆骁负手转身,如来时步履匆匆,大步离开山洞。 洞外,春日晴阳正好,好到似乎能将旧日发霉的记忆,将莫名迷乱的心绪,全都驱散得干干净净。 穆骁面无表情地,深吸了一口山林间的草木清气后,沉默片刻,淡声吩咐下去,“将长乐公夫妇送至青芜苑,召太医谢邈,为长乐公诊治。” 长乐公夫妇遭遇刺杀之事,压得严实,对外,只说是长乐公旧疾复发,病体难支,故于苑中休养,不再参与狩游。 不知情的王公朝臣们,如前专心狩猎,希望能拔得头筹,在夜宴时得到圣上嘉奖。而宁王穆骊,在长乐公夫妇被救送至青芜苑后,本想回到猎场,但,他刚走了几步,即见皇兄朝他看了过来。 那眼神,明显是要他老实交代一下,长乐公夫妇遇刺这事,怎么就这么巧,被他给撞见了! 穆骊真想硬着头皮,说一声“纯粹巧合”,然实不敢。他知皇兄眼线不少,全然扯谎,必会被揭,遂半真半假道:“我敬慕长乐公为人,想与他交游,但又有些自惭形秽,不知该聊什么,就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与他夫人,看到了有刺客冲出密林,要刺杀他们夫妇。” 但皇兄熟知他的喜好,直接看着他问:“是真敬慕长乐公,还是……想亲近长乐公夫人?” 穆骊“嘿嘿”一声,不辩说什么,只是一脸“皇兄,你懂的”。 先前以为已经纾|解的心中躁乱,又悄悄浮了上来,穆骁忍着心中不适,嗓音沉道:“她是前朝皇后,不是你府里那些莺莺燕燕,注意身份。” 穆骊心中嘀咕,皇兄你今儿个,摆明了想让长乐公夫人在夜宴上跳舞娱宾时,好像也没注意人家前朝皇后身份。 这话,他只在心中想想而已,并不敢说出口,只嬉皮笑脸地为自己开解道:“楚朝已经亡了,长乐公夫人,要是和长乐公过不下去了,是可以和离另嫁的。” 穆骁听到“嫁”字,眼皮微微一跳,“怎么,你还想娶她?” “也不是不可,我正妃位置尚空着,长乐公夫人虽是二嫁之身,但她这等绝色难得,我不介意做她的第三任丈夫。” 穆骊没个正形的嬉说一通后,又接着扯道:“就长乐公那身子骨,谁知他能活到几时。我要是长乐公夫人,也要为自己早做打算。要我说,长乐公夫人未必对我无意,今日,她看了我好几眼,好像还对我暗送秋波了呢。” 眼看皇兄脸色越来越沉,穆骊意识到自己扯到忘形,速速噤了声。他朝皇兄弯身一行礼,恭道一声“臣弟告退”后,赶紧退了下去。 暖春天气,灼得人心越发燥|乱,穆骁只觉额边穴处,一抽一抽地疼。他原身在御殿,等待调查刺杀之事的心腹,集证回来禀报,但却因心浮气躁,坐立不安,最终还是离了御殿,去往青芜苑。 青芜苑外,谢邈正背着个药箱出来,见他驾至,连忙恭行跪礼。 穆骁令谢邈起身,也令此苑宫人不必通报,自推门走进室内。 雕窗浮影,绮帘重重,有微苦的淡淡药味,于室中萦绕不绝。穆骁拂过道道垂帘,向内走了十数步时,忽地脚步一顿。 前方锦榻处,顾琳琅正与颜昀拥|吻。她容色不复之前惊惶疲惫,光艳明丽异常,一手轻搭在颜昀肩头,一手轻拽着颜昀半敞的衣衫,眸横春|水,颊晕桃花,眉梢眼角,尽是流不尽的潋滟春意,刺眼得几能将人双目灼伤。 第12章 情爱 被救送至青芜苑后不久,谢太医即匆匆赶了过来。 到这时候,琳琅也顾不上羞见颜昀身体了,忙在谢太医的相助下,帮昏迷的颜昀,清洗伤口,上药包扎。 他们这厢为颜昀处理好伤口,那边,宫侍也将药熬好了。琳琅将几道软枕掖在颜昀身后,动作轻柔地扶他倚枕靠榻,而后,将一碗热药,一勺勺仔细舀吹着,小心喂颜昀喝下。 眼见昏迷的颜昀,面色苍白,几无生气,琳琅心中又是难过又是担忧。她一边执帕帮颜昀擦拭唇角药渍,一边忧心忡忡地问太医谢邈道:“谢太医,君公他,何时能醒?” “这不太好说,也许待会儿就能醒,也许要昏睡上四五个时辰”,谢邈宽慰满面担忧的旧主道,“君公身上的伤,都是皮肉外伤,并未伤筋动骨,假以时日休养,会慢慢复原的。” 虽说受的只是外伤,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但颜昀本就身体不好,现下旧疾未愈,又添新伤,怎能不叫琳琅愈发担忧?! 她忧心如灼地望着昏迷不醒的颜昀,又听谢太医道:“因为药效重的缘故,君公刚醒过来时,或会有点意识昏沉、精神恍惚,但无大碍,过上一两刻,应就渐渐清醒了。” 琳琅忍忧谢过谢太医,将太医送出房门后,让宫女打了盆热水进来,亲手帮颜昀换过上身衣裳,又将他身上残留的血迹,细细擦净。 如此事毕,宫女将用过的热水并毛巾,端了出去,琳琅一人留在室内,正要帮颜昀把敞开的衣衫拢系好,再小心扶他睡下时,见颜昀墨睫微瞬,竟在这时候缓缓睁眼,醒了过来。 琳琅登时喜不自禁。她急坐至他身边,一手扶着他肩,一手紧握住他的手,焦急问道:“感觉怎么样?” 颜昀却不说话,双眸亦不复平日清浅澄明,如蒙着一层飘散不去的茫茫雾气。 他寂静无声地望着她,眸光懵怔地,有些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一边望着,一边缓缓抬起一只手来,抚上她的脸颊。微微粗砺的拇指指腹,轻擦着她面颊处的肌|肤,一下一下地,柔柔抚摩着,颜昀眸光中的缥缈雾气,随之似淡又浓,人也渐渐倾身靠了过来。 这样的角度,这样的距离,竟似是要吻她……琳琅怔忡之时,忽地想起记忆中的某一夜,颜昀也似现下这般行止,不是在此刻微苦的淡淡药味里,而是于清甜的醉人酒香中。 那是在他们,还身为楚朝帝后,身在大楚皇宫时。 大楚朝是一匹烂锦、一艘破船,积贫积弱,漏洞无数。颜昀虽为朝事呕心沥血,但楚朝总是修了这里破那里,几乎每天都有坏消息传至帝宫。颜昀为此常是神色沉凝,平日里一心扑在朝政上,几无私人娱乐,亦几滴酒不沾。 但那一夜,颜昀破例了。 像是将要解决什么心头大患,颜昀如释重负,在与她和孩子共用晚膳时,破天荒地饮了许多酒。她平日里并不过问朝政,但,那一夜,见颜昀那般反常,实在惊奇,遂问了一句。颜昀轻弹了下盛酒的玉盏,笑对她道:“穆骁,将死在剑阳关。” 那是她第一次从颜昀口中听到“穆骁”二字。从前颜昀从不和她提说打打杀杀之事,但那一夜,他眸中一现而隐的决断锋利,如寒剑出鞘,令他在某个瞬间,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那一夜的颜昀,似在醇酒的迷醉下,展现了一面又一面。从前,他虽身为她的夫君,但并不与她过分亲近,可那夜的他,在夜间与她就寝时,却破天荒地,与她亲昵了很多。 榻灯如月,红绡帐掩,她的楚帝夫君,轻抚她的脸颊,深深望她许久后,倾身靠了过来。 她感觉到颜昀是要低首吻她,她猜到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她心知这是正常夫妻之事,她与颜昀本就是夫妻,这样做十分寻常,可内心,却因少时记忆的缺失,和近年来与颜昀的相敬如宾,而感到十分之生疏陌生。 这种生疏陌生,让她甚至隐隐生出抗拒之感。她紧张地攥住自己的衣角,拼命压抑着要避开的冲动时,颜昀却在即将触上她唇的前一刻,停了下来。 他轻抚着她的鬓发,几与她贴面相望,轻声问道:“你说,人一生,真的只能真正爱一次吗?” 她忘了许多少时记忆,但未忘少时面对爱情时,心中涌溢的炽|热火焰。尽管那火,在成为颜昀的皇后后,渐转为亲情与知己之情相融的细水长流,但在转变之前,那火,确实曾真切燃烧过。 人的生命,只有一次,而那爱火,浓烈炙|热到让人愿意为之忘却生死。那么,那种火焰,一生应只能燃一次吧。 想及心中曾有的炽热,她不由浮起笑意,将紧张与抗拒抛却了许多,望着她少时的爱人、如今的丈夫,轻点了点头。 她想,面对这样忠贞的答案,颜昀应是欢喜的。颜昀见状,也确实唇角微弯,只那笑意极轻极淡,像天将明时,随天光逐渐消隐的缥缈月色。他微垂了漾着醉意的眸光,未再说什么,只是慢慢退开身去,隐入了罗帐暗处,无声睡去。 那一夜的颜昀,在最后时刻停了下来。今日的颜昀,却未停下,亦不迟疑,径贴上了她的唇。 琳琅未想到颜昀真会吻她,一下子惊得不知该如何反应。她正羞急得双颊晕红、脑中轰然一片时,忽又感觉似有针刺般的目光,正灼|热地钉在她身上。 琳琅一惊回首看去,见竟不是错觉,晋帝穆骁,不知何时来到,正负手站在垂帘处,无声地望着她与颜昀,那阴沉眸光,寒冽如冰,而又如淬烈火,暗焰燎燃。 惊极的琳琅,忙欲站起,可颜昀却像不知有人来到,眼里唯有一个她,紧紧牵着她手,不但不让她起身,还将她更加亲密地搂在怀中,欲继续先前那个亲吻。 这般反常,已让琳琅想起了先前谢太医的话。她急得欲推开意识不清的颜昀,可又顾忌着颜昀身上有伤,半点不敢用力,于是那软绵绵的轻推动作,倒像是在调|情。而正不清醒的颜昀,与她越发亲近,已不止满足于逡巡唇颊,这旖|旎情形,竟像是要在穆骁眼前,演上一幅活|春|宫。 第13章 中计 青芜苑外,郭成原正与十数名御前侍从,垂手侍立于廊阶之下,闲看花树间莺雀清啼,忽听静寂如海的苑室深处,猛地传来一阵剧烈珠帘甩响,而后,靴声急烈,先前单独入内的圣上,大步走了出来,面色阴沉得如有乌云翻滚。 郭成微一愣后,连忙率侍追随圣上。圣上似因心中怒极,走路步伐极快,他们这些人,都要一路小跑着才能跟上。 如此回到御殿后,圣上也不言语不动作,就一个人负手站在殿中,也不知在想什么,只一张脸,着实是冷得能结冰了,而那凤眸,则隐燃着烈火,如聚雷暴,不知何时会突然发作,震煞世人。 郭成一边提着一万个小心,一边实在是丈二摸不着头脑。他是晋侯府旧人,从圣上认祖归宗为穆家三公子起,就一直跟侍圣上,对圣上喜怒不形于色的性情,很是熟悉,知道圣上即使在紧急军国要事上,都能做到冷静自持,从没见圣上,这般急怒过。 既然青芜苑内,只有长乐公与长乐公夫人,那么,让圣上龙颜大怒的,就只能是这两位了。 长乐公是差点成功让楚朝起死回生的聪明人,不会不懂得如今是何处境,应该不会故意触怒圣上,为他自己和妻儿招来祸事。而长乐公夫人,他在遣侍至长乐公府时,与她短暂接触过一次,印象里,夫人处事进退有度,是很娴慧温和的性子,应也不会把圣上气成这样。 这也不该,那也不该,那青芜苑内,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郭成正越想越迷糊时,又见长久僵立不动的圣上,忽地抄起案上茶杯,狠狠向地上一掼,忙将头缩得更厉害了,尽量消隐自己的存在感,免被怒火波及。 黑澄金砖地上,碧绿清透的茶水,肆流开来,一片狼藉,正似穆骁不堪的心境。从青芜苑出来后,他一直想压下心头怒火,可却越压越怒,顾琳琅与颜昀亲密缠|绵的画面,一直在他脑内挥散不去,他每多想一次,怒意就更上一重。 其实,有何可怒?!顾琳琅五六年前,就替颜昀生了孩子,这些年下来,白日夜里,不知同颜昀缠|绵了多少次,就是楚朝亡了,长乐公府的监看汇报里,也记了好几次他二人夜间叫水之事,这等事,于他们夫妻来说,再寻常不过,他心里,不是一直都很清楚吗…… 一直清楚,却还忍不住怒火,实是顾琳琅这女子,虚伪可恶至极! 就颜昀那把病骨头,现还添了新伤,顾琳琅还要拉着他白日行|淫,也不怕颜昀马上风而死!明明是个为欲而生的女人,那夜还惺惺作态地同他说什么要与夫君生死相随,硬在他的面前,装出一副情深意重的贤妻模样,真是可笑极了! 还是,她有意如此耗空颜昀身体,盼着颜昀意外离世?为人妻子的身份,不便于她四处勾搭,如能将没权没势的丈夫一脚踹进鬼门关,做了寡妇的她,自此无拘无束,攀起新朝有权势的高枝,也更加方便。 新朝的高枝……穆骁想起先前穆骊说,顾琳琅对他暗送秋波,面色更沉。 倒像是顾琳琅做得出来的事!她一个耽欲的女人,当初为了享受鱼|水|之|欢,宁愿和她看不起的卑贱之人,滚睡到一处。如今颜昀那病虚的身子骨,满足不了她,她自然要为一己之欲,另寻他人。 穆骊对顾琳琅来说,定是个好选择。不仅年轻风流易勾搭,也不仅有一张俊脸和一副好身体,更重要的是,穆骊还是新朝的王爷,比颜昀一个挂着虚名的长乐公,不知好了多少倍,正是顾琳琅想要攀附的高枝。 对本就好色的穆骊,顾琳琅只要动动小指头,就能将人勾到手。她是引诱男人的高手,当年他在底层阅尽人心险恶,对人戒心极重,对女色半点不沾,可最终,也没能受住她甜蜜入骨的引诱,一头栽在了她的身上。 回想当年顾琳琅,是如何对他秋波暗送、动手动脚,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穆骁心中怒火更甚。他正一腔怒恨无处泄时,见郭成小心翼翼地近前道:“陛……陛下……” “何事?!” 感觉圣上怒目,有如实质利剑的郭成,缩着头道:“裴大人在外听宣,想向陛下禀报长乐公遇刺的相关调查。” 再怎么被顾琳琅乱了心绪,也不能误了正事,穆骁强忍怒气,将裴铎传进殿中。上阳苑御殿,晋朝君臣,认真谈着正事时,青芜苑寝房内,琳琅正用沾水的帕子,轻轻擦拭颜昀的面颈处。 不久前,穆骁忽然出现在这里,在颜昀意识不清地抱她亲她,而她又不能用力推开颜昀的时候。 她不知穆骁为何突然来此,在他灼灼盯视的目光下,羞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时,穆骁突然又掉头走了。相比来时悄悄,穆骁走时动作甚烈,像心中蕴着极大的怒火,若再不走,他能在顷刻之间,就将这青芜苑,给拆个干干净净。 而意识不清的颜昀,在穆骁走没一会儿后,就停下了反常的亲密动作。他靠睡在她肩头,没有似谢太医说的渐渐清醒过来,而是再度陷入了昏沉的晕睡之中。 穆骁行事,惯来有些不可理喻,他为何突然来而又突然走,琳琅暂没心思细想,她现下所念着的,唯有因她负伤的颜昀,手上专心地拧挤着湿帕子,帮他擦拭渗出的虚汗。 颜昀因为旧疾缠身的缘故,有时睡着时身上会出虚汗。他是好洁之人,若是夜里这般,还会特意叫水清洗。琳琅从前因为羞见颜昀身体,没有在这事上动手帮忙过,但今日这番生死下来,她与颜昀之间,似是更近了,某些横亘在二人之间的隐形隔阂,像是被无声打破了一二。 一整个下午,琳琅都守在颜昀身边,细心地照顾他,并静等着他醒来,只是,直到夜幕降临,颜昀依然未醒。 因为谢太医说过,睡上四五个时辰,也有可能,加之,这半日下来,颜昀的面色,不再苍白如纸,好了一些,琳琅心也微宽,不着急颜昀快点醒了,想他安静地睡着休养几个时辰,也是好的。 这时辰,上阳苑琼华殿,正开夜宴。青芜苑内,宫女结结巴巴地同她说,那边并没有特意为长乐公夫妇送膳过来,问她是否愿意,同她们一起用宫女膳食时,另有女子声音,忽地响起在门边道:“夫人可往流光榭用膳,我们侧妃娘娘,正有急事,请夫人过去一趟。” 琳琅闻声看去,见门边说话的,是一个看着眼熟的年轻侍女。她想了一下,忆起这是温华县主身边的侍女碧茵。 楚朝温华县主洛柔惜,是颜昀的表妹,在大楚未亡时,有时会入宫来,看望表哥。因为颜昀总是朝政繁忙,每次洛柔惜来拜见颜昀,总不到半炷香时间,就会离开御殿。宫门落钥前的余下时间里,洛柔惜就来见她这个皇嫂,同她讲说些宫外趣事,并总会给阿慕带许多小礼物。 自楚亡晋立,她一直没再见过这位洛表妹,只是听说,她成了宁王穆骊的侧妃。此刻,琳琅听碧茵这样讲,微讶道:“柔惜今日也来了吗?” 碧茵含笑道:“侧妃娘娘,今日上午即同王爷一起过来了,只是因身子不爽,没有参与狩游,一直歇在流光榭。” 琳琅又问:“柔惜是有什么急事找我?” 碧茵道:“奴婢也不知,只是娘娘十万火急的样子,所以奴婢半点也不敢耽搁,立就过来请夫人了。” 流光榭离此并不远,走走便至。琳琅见碧茵说得这样厉害,便托苑内宫女照看下颜昀,而后自己随碧茵,同往流光榭去。 在夜色中,走了约莫一盏茶,即到了流光榭。碧茵将她引至一间雅室,朝她一福道:“夫人稍坐,奴婢这就去请娘娘过来。” 侍女匆匆离去的履步声远了,琳琅凭几而坐,在室内浓甜的焚香香气中,静等许久,都不见有人过来,心中纳罕,欲起身出去看看,是何情况。 然,竟起不了身,不仅双足绵软无力,意识也越发昏眩起来。琳琅极力咬牙保持清醒,惊思片刻,猛地明白了什么,竭尽余力,打翻了案上正在焚香的博山炉。 只是,这份明白,也已晚了,无力再有其他动作的琳琅,尽管为保持清醒,几要将唇咬破,但那迷晕的感觉,仍有如重重波澜接连袭来,将她残留的清醒理智,一一冲没。 月色下的流光榭,女子终是陷入了无力的晕眩中,娇躯伏地,裙裳迤逦,如一尾被冲至月下滩涂的美人鱼,将被凡人捕获享用。 而琼华殿,君臣夜宴,歌舞正酣。下首的王公朝臣,杯盏交错,笑语喧阗,上首的皇帝陛下,则似已微醺。他一手扶额,一手握着玉杯,迟迟不饮,只是静默地望着杯中玉酿,身形僵凝。 都道饮酒消愁,但这杯中物,从来都消不了他心头烦闷。穆骁正暗恼自己,为一个水|性|杨|花、虚荣狠毒的顾琳琅,心情竟一直坏到此刻时,眼角余光瞥见,宁王穆骊起身离席。 他心中微一顿,抬手召郭成近前,命他派人下去,探看宁王动向。 不多时,郭成派去的小内监陆良,回来轻禀道:“宁王殿下去了流光榭,榭内还有长乐公夫人,奴婢过去时,正见他二人,紧紧抱在一处。” 话音刚落,陆良就突地听到“咔嚓”声响,只见圣上手中的青玉酒杯,被生生攥裂开了缝,玉液琼浆,径从圣上指间淋漓流落。 陆良尚年少,见状甚是惶恐时,又见圣上面上并无怒色,神色寻常,声气亦十分平和,在吩咐他拿帕子时,微沉的嗓音中,还是轻笑着的。 陆良暗松了口气,忙双手奉上干净巾帕。他见圣上亲自执帕拭手,一下下擦得很是细致认真,明明他见酒渍已被擦得干干净净了,但圣上还是动作不停,专注地盯着那只握过玉杯的手,擦得越发用力。 就在陆良心里觉得有点不对时,圣上擦拭的动作,又忽然停下。他以为圣上擦完了,要伸手过去接过脏帕,圣上却在这时,如一头暴起的野兽,猛地掀了御案,直将他撞了个趔趄。 这一声巨响下来,殿中人人酒醒。满地狼藉的酒水中,圣上在众人惊惧的目光下,大步离去,倏忽便踏进了殿外夜色中。 摔地的陆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忙爬起身,跟着师父郭成等,跑出琼华殿,追随御驾。夜色中,他见圣上飞步去往的,正是流光榭方向。 第14章 不要 好好的夜宴,圣上却忽然暴怒而起,在抬手掀翻御案后,扬长而去,留下一殿王公朝臣,惊惧不明,面面相觑。 因为圣上虽似龙颜大怒,但只将这怒发泄在酒具佳肴上,且人已径直离开,故而殿中王公朝臣们,尽管心中惊惶不安,但也都暗自庆幸圣上已走,不会将怒火无辜波及到他们身上。 独裴明霜,心中半分庆幸也无。她遥望着殿外圣上渐行渐远的身影,忍不住地感到担忧。 这些年来,她一直跟随圣上,从没见圣上这样不受控地在人前发怒过,圣上他,到底是怎么了…… ……是……和顾琉珠又发生什么了吗?……依今日白天圣上盛宠顾琉珠的态度,众人原本都以为,夜宴时,顾琉珠定会陪侍帝侧,可宴上却没见到顾琉珠人,而一人独坐上首的圣上,自宴启就没怎么说话,面上也一直没什么笑意,只一杯接着一杯地饮酒,颇有几分饮酒消愁的滋味…… 遥想当年,十八岁的圣上,身在荆州首山山巅,放眼河山,说终有一日,会将这楚朝天下,尽踏脚下时,是何等英雄意气,壮志如铁,怎会似今夜这般,耽于闲愁……明明天下已得十之六七,大业将成,为何要为一女人折了英雄意气,还是……那样一个虚荣世俗的女人…… 琼华殿中,裴明霜将顾琉珠其人,在心中想了一遍又一遍,握着腰间佩刀的手,下意识越攥越紧,神色沉凝如冰。 而与此同时,月下春夜里,大晋朝的皇帝,心里如正燃着一团烈火。他疾步如飞,直奔流光榭去,感觉一步都不能停——停下来,这熊熊烈火,就将灼伤他自己! 这样的灼热苦痛,是顾琳琅施加与他的,他为何要任之灼燃,伤害自己?!当还与顾琳琅!连带这些年所有因她产生的煎熬苦痛,通通还与她,要她百倍偿之!千倍偿之!! 流光榭雅室门前,数名宁王近侍,见圣上忽然来此,俱唬得赶紧跪下叩头。穆骁飞步上前,直接踹倒众侍,一脚踢开了房门。 他大步走进房内,见里头重帘轻拂,地上女子钗裙与男子袍带等,惹人遐想地散了一路,直通向那最深处的帘后锦榻。 穆骁已然怒极,在扯开道道垂帘,走望见榻上一幕的瞬间,心中怒海,更是滔天。 只见那绮帐罗榻上,穆骊正衣衫大敞地撑趴在顾琳琅身前,而顾琳琅身上,已除得只剩下轻薄无比的贴身纱衣。她云鬓散发堆枕,玉|肌香|肩尽露,峨峨玉|山,呼之欲出,眼角眉梢尽染薄红春意,整个人如在香醇美酒中浸过,艳冶异常,如一只天生欲|兽,专为风|月之事而生。 宁王穆骊原正欲享用美人,却见皇兄突至,登时惊得色心全消。他一边匆匆忙忙地从顾琳琅身上爬起,一边结结巴巴地为当下之事辩解道:“皇……皇兄,我与夫人,是两厢情愿,我愿意,夫人也愿意极了,夫人还夸我是伟男儿,说天下再没有比我更好的男子了……” 话未说完,即有一记窝心脚,重重踹来。穆骊登时被踹到一丈开外,痛得倒地难起,生生吐出一口血来。 而榻上,意识迷乱的琳琅,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只是觉得耳边有些吵闹,觉得自己,陷入了一场迷乱的梦境里。这梦境,又是燥|热,又是荒唐,她如月色下一叶小舟,飘浸在暖热的春|水里,不知要荡往何处去。 梦境的起先,她似是摔伏在地上,昏沉渴热,无力难起。后来,有人走了过来,将她扶抱起身。她以为那人,是她的夫君颜昀,可抬头看去,却见来人,好像是宁王穆骊。 她心里觉得这不应该,可意识混沌如一团浆糊,只是隐隐觉得不该,却想不清楚为何不该,该是什么,绵软无力地被梦中的男子抱扶着,往室内深处走去。 一重又一重轻帘掠过,她的簪钗裙裳,陆续委地,意识也越发迷乱。她不知抱着她的人,究竟是颜昀还是穆骊,也不知自己究竟是躺在榻褥上,还是柔软的云端里,只觉自己的身体,一直在下陷,一直在下陷,除了能感觉到温柔的缠|绵外,什么也看不清楚,什么也听不清楚。 耳边一阵听不分明的吵闹动静后,四周一下子静到极致。这份极致的静,像一潭死水,使她身心的燥|热无法纾|解,她为此,正感到颇为难受时,一张狂怒异常的脸庞,陡然出现在她眼前。 ……是……穆骁? ……怎么这梦里的人,又变了一个…… 琳琅意识越发迷乱了,她脑中嗡嗡一片,听不见穆骁在说什么,只见他用力抓着自己双肩,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神情狂怒近狰狞,像一头猛兽,将对她张开血腥獠牙,一口一口咬撕下她的血肉,把她活活吞吃了。 茫然的迷乱中,有本能的惧意涌上心头,琳琅试图去推梦中的穆骁,并口中喃喃道:“不要……不要你……” 先前倒地吐血的宁王穆骊,早被穆骁派人拖下去关了,他望着榻上媚态横生的顾琳琅,听她一声声道“不要你”,只觉自己心头也憋着一口血,扼她双肩的手越发用力,磨着后槽牙问:“那你要谁?!” 她仍是眼神迷离地喃喃:“不要……不要你……” 就像当年在京郊兰亭,她对他冷冷道出的每一个字,其实都是在说,我不要你。 那个在香雪居的小楼轩窗旁,在无边的月色下,轻轻牵住他手,莞尔笑说“我要你”的少女,从来都只是他的一场梦,一场醒来时刀刀见血的噩梦。 声声“不要你”中,穆骁只觉有刀子在自己心头狠绞,血气冲涌入喉,呛得他有一瞬间说不出话来,等他能再度开口时,一字字,都似浸着血意,酸涩无比,“是不是除了我,你谁都可以要,是不是……” 被扼得难受的琳琅,尽管意识迷乱,但仍是本能地反抗这种令人不适的粗暴。她无力挣扎,只能用语言,竭力表达自己的抗拒,“反正,不要你,我不要你……” 令人窒息的死寂后,一声冷笑,如尖刀划过。满腔的痛楚,终在怒极恨极时,化作狰狞的疯狂,穆骁径扯开手下轻薄纱衣,俯身下去,声沉如铁:“你既不要,那朕偏要你要!你越难受越好,越痛苦越好,这些都是你曾带给朕的,今夜,朕通通还给你!!” 第15章 杀心 不是细致的温存,而是怒恨的发泄,这样近乎野兽噬咬的暴烈凶猛,叫顾琳琅如何承受得住。 她欲推开那沉重的庞然大物,可中药后的软绵气力,半点也使不上力。她欲逃离这吃人的野兽,可野兽将她死死钳制在利爪之下,她动弹不了分毫。陌生而又浓烈的暴戾气息,几要浸染她身体的每一处,叫她难受得几乎觉得自己即将窒息而死。 药效未尽,神智依然是迷乱的。琳琅不知那个舟漾春|水的荒唐梦境,怎么一下子变得这样可怕——狂风暴雨突袭,海面卷起千尺滔浪,一道接一道向她涌来,似要将她这叶单薄的小舟,在风雨中彻底拍成散架。 平日里清醒时,她是坚强独立的妻子和母亲,但身在梦里,在惊惧无援时,变得柔弱无依的琳琅,下意识唤寻她在这世上最亲近最信任的人。她在暴烈侵袭带来的疼痛中,几带着脆弱哭腔,声声唤道:“昭华……阿慕……” 在听到“阿穆”时,那个陷入疯狂的身影,陡然僵住。他自她身前抬眸,看向她的面庞,见她一双眸子泪意婆娑,声亦破碎柔弱,一声声地唤:“阿穆……阿穆……” 就似当年香雪居芙蓉帐中,她乌发堆枕,泪意朦胧地望他,一声唤接一声,“阿穆……” 过往种种,尽是不堪回首,而今,这满榻凌乱,有如野兽的欺凌发泄,亦是不堪到了极点。 穆骁心中忽然涌起深深的无力感,他可以横扫千军,可以坐拥江山,可在这段往事上,在面对顾琳琅时,他的所有勇力、谋智与气魄,通通无用。他是无力的,他如深陷泥潭般,一直陷在十七岁那年的不堪往事里,无力走出。 无力到极致的心乱,令穆骁停下了所有了动作。他见她在不受制后,立逃离地背过身去,手攥着枕巾一角,将头埋在如缎的乌发中,轻轻啜泣,像个受够了委屈的孩子。 穆骁几是颓然地拢衣下榻了,往事像荆棘丛刺绊着他的双足,他听着背后的轻泣声,拖着沉重的步伐,慢慢走出了帷帐。 室角铜漏,一滴滴地落着水声,女子的轻泣声,在这夜阑人静的滴水声中,渐渐低了下去。 时间渐渐过去不知多久,榻上的女子,因本就及时打翻香炉、中药有限,逐渐清醒了过来。她缓缓坐起,见榻上衾褥凌乱、自己衣裳单薄,一个激灵,最后一丝意识迷乱,立被惊散得干干净净。 琳琅欲极力回想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脑海空茫一片,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记得自己是被碧茵带到流光榭雅室,而后因那焚香有异,她在打翻香炉后不久,便晕眩倒地。 她记得开头,却不知中间过程与结果,只见自己上身几无遮蔽,纤薄纱衣被剥扔在一边,内里小|衣松垮欲落,下裙虽还束着,但也已被扯撕得不成形状,周身上下,几无一处不觉隐隐作痛,像是在不久前,被人狠狠蹂|躏过。 此情此景,让琳琅登时惊骇得心神欲裂。她匆匆拢穿好身上衣裳,趿鞋下榻,欲赶快离开这里,可才向外走了几步,就僵硬得迈不出步伐。 只见前方几步开外,晋帝穆骁,正坐在屏风前的小榻上。他一声不吭地静看着她,眸光幽深,乌黑的瞳孔中,寒光迫人。 穆骁因前尘往事,心中对顾琳琅的种种,可谓是汹涌如海,复杂无比,而失忆的琳琅,对穆骁其人的认识,则要简单许多。 在此夜之前,她与穆骁,见了有五次。第一次是去年那夜,穆骁假意命她侍奉,狠狠地羞辱了她一通;第二次在新年元日,颜昀禅位,穆骁登基,她遥遥看着,与穆骁并无交集;第三次是今日芳华林,穆骁问她旧人旧事,她说了几句后,穆骁似是动了怒,策马离开;第四次是在林中山洞,穆骁执炬而来,又无言而走;第五次是在青芜苑,穆骁突然来到,见她与颜昀亲密,又一言不发地甩着珠帘就走了。 这五次,穆骁有时会故意羞辱她,有时一个字也不说,但无论说不说话,他看她的眼神,总是带着冷漠的鄙夷、愤怒的厌恶,从无半点善意。 前五次见面,已经足够令人不快,但那五次加起来,也抵不上琳琅此时此刻,在此地见到穆骁时,心中遽然升腾的惊骇与恐慌。 简直是惊悚,琳琅只觉有寒意自足底向上攀升,她不敢深想,惊怔地望着大晋朝的皇帝道:“陛……陛下为何在此?” “朕倒要问问夫人为何在此?”晋帝冷冷望她的眼神,似比之前还要寒讽,“长乐公伤病卧榻,夫人不在旁照顾,反趁夜来此,与宁王幽|会私|通。若此事传与天下人知道,夫人的‘美名’,可就保不住了。” ……宁王……宁王穆骊…… 琳琅想到这位年轻王爷,在外最大的名声,就是风流慕色,心想难道碧茵正是受穆骊指使诓她来此,她今夜,是被穆骊侮|辱了吗?! 可怕的猜想,似乎就是事实,琳琅正想得神智欲疯时,又听晋帝穆骁嗓音淡道:“若这事,为长乐公知晓,不知他会不会后悔当年,竟为一个不忠于他的淫|荡|女子,自毁声名,空置后宫?” 琳琅强忍下心中惊骇与痛苦,咬着牙道:“我是被人算计了……” 穆骁却依然讥讽,“算计?夫人才智过人,不算计旁人,就算不错了,旁人哪里能算计到夫人?!” 似因顾琉珠枕边风的缘故,穆骁对她偏见极深。在他眼中,她似是天下第一的心机女子,什么下三滥的事情,都干的出来。琳琅不想再向穆骁解释什么,今夜遭遇可怕祸事的她,因心中已极难受,也难以像之前,面对穆骁阴阳怪气的羞辱时,一味忍气吞声。 “陛下爱怎么想,便怎么想,我不在乎。”径道下此句后,琳琅只想捡起她的外裙穿上,而后,赶快离开这里。 那件浅月色的外裙,就落在穆骁身前不远的地上。琳琅上前想将之捡起,但,她刚弯身抓住外裙一角,坐在小榻上的穆骁,就踩住了裙裳另一头,他居高临下地俯看着她道:“夫人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一句“我不在乎”,又将穆骁心中的怒恨,高高勾起,他俯身逼视着顾琳琅,一字字道:“今日圣谕,猎物最少者,需得受罚,夫人与长乐公,名次最末,当奏乐起舞,以娱圣心。” 他望着衣裳单薄的顾琳琅,冷声命令道:“就舞《青鸾镜》。” 琳琅万想不到穆骁竟会在这时候,提出这样的要求!她僵着身体不动,又见穆骁缓缓坐直了身道:“看来夫人是需长乐公亲自奏乐,才肯起舞。” 他朝门外淡声吩咐,“来人,去将长乐公从榻上拖送到这里,夫人与长乐公琴瑟和鸣,非长乐公亲自奏乐,无法起舞……” 事涉自己,琳琅还可暂做忍耐,但听穆骁竟要这样对待伤病的颜昀,琳琅绝不能忍。 她嚯然站起身来,怒目灼灼地质问穆骁道:“陛下当初接受禅位时,曾对我夫君许下诺言。身为一朝之君,陛下当信守诺言,为何要一再毁诺,辱我夫妻?!” “诺言?”穆骁听顾琳琅一边强调“守诺”,一边又一口一个“夫君”、一口一个“夫妻”,深觉讽刺,他冷望着眼前的可恶女子,寒冽目光,怒火暗流,“夫人自己就是毁诺的一把好手,还有脸面,来指责旁人?!” 琳琅不知穆骁这又是听了顾琉珠什么话,今夜已因受辱之事深受刺激的她,在穆骁的一再相逼下,实是忍无可忍地斥道:“陛下身为人君,却没有识人之明,只知偏听偏信,如何能做一个好皇帝?!” 穆骁冷笑,“长乐公倒是世人心中的好皇帝,但他这好皇帝,不但守不住江山,连自己的命,都差点交代在几个刺客手上,实在是无能之极!这样的好皇帝,连殉国的勇气都没有,只会作为一个为苟全性命,而懦弱禅位的亡国之君,一个连几个刺客都对付不了,无能而又软骨头的可怜虫,被后人嘲笑千年万年!!” 颜昀是为她与阿慕,才低头禅位,琳琅受不了穆骁这样侮辱颜昀,一时气急得口不择言道:“夫君他今日是因何遇刺,陛下难道不清楚吗?!” 这话说下,琳琅才意识到自己失言,她一惊噤声,但已晚了,穆骁冷望着她的眼神,陡然间焚起熊熊怒火,他嚯然而起,直直逼视着她,几是咬牙切齿,“你认为,刺客是朕派的?!” 今日遇刺之事,琳琅先前想过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晋朝的外敌所为,外敌想将此事栽到穆骁身上,给晋朝和穆骁制造麻烦,为己方争取生机乃至来日反攻之机;第二种可能,则是穆骁所为,穆骁想将此事栽到晋朝外敌身上,在令外敌进一步不得民心的同时,顺手除了她与颜昀。 因为穆骁一再毁诺,欺辱她与颜昀,深深鄙厌穆骁为人的琳琅,心里自然是更偏向第二种可能。她知她不该说出心中所想,但一时口不择言道出,就如泼出之水,已经无法收回,只能抿唇不语,暗悔失言。 穆骁见她不答,眸中怒火更盛,他负手至她跟前,几与她贴面相望,一字字,几是磨着牙根逼问,嗓音暗哑无比,“你认为,是朕想杀你?!” 琳琅隐隐感受到穆骁此时之怒,似胜过从前每一次。她担心这份从未见过的滔天怒火,会伤害到颜昀与阿慕,沉默片刻后,示弱地违心低道:“不敢……” 这二字说得有多违心,以及女子眸中消不去的怀疑,穆骁怎么听不出来、看不出来。他望着这样的顾琳琅,胸|腔处潜藏着的痛苦,忽似化作万千尖刀,直直刺向心口。剧烈的痛楚,令他一时口不能言,只负在身后的手,止不住地颤了起来。 先前离榻后,他一直坐在这道屏风前,望着榻上的顾琳琅。他望着她单薄的身影,被令人绝望的无力感包围着,听心中的理智,一次又一次叫嚣着,杀了她!! 杀了她!杀了她,就可摆脱往事阴影,走出十七岁那一年。杀了她!他将从此获得解脱,再不会被噩梦缠身,少年阿穆,将被真正留在过去,而他穆骁,从此以后,可做一名真正的铁血帝王!! 那叫嚣声,一遍又一遍在心底响起,可他迟迟起不了身近前,抑或,他不敢起身,他竟有几分怕自己过去后,会真对顾琳琅动手…… 那时,他一再迟疑,而此刻,在顾琳琅的怀疑下,他先前所有的迟疑,都成了笑话。他在她面前,一直是个笑话,只有杀了她,这一生才能真正得到解脱,杀了她!杀了她!! 这激烈的叫嚣,在这一刻,比任何时候都要响亮,穆骁听见自己的声音,与心底呐喊汇合到一处,如一声惊雷暴响道:“朕是要杀你!” 琳琅忍惊抬头,见穆骁额头青筋迸起,面颊隐隐抽搐,他暴怒的神容中,似带着一种狰狞的绝望,一路燎烧至他唇际,竟浮起一缕怒极的笑意,盛怒而诡异地咆吼道:“朕早就想杀了你!!” 这一刻,穆骁竟不知自己是二十四岁的晋帝穆骁,还是十七岁的少年阿穆,好像都是,积年的痛苦,将要彻底压垮他们,他们奋起反抗,要将这致命痛苦的来源,彻底毁灭!! “拿刀来!”他知自己狰狞如野兽,双目通红地死盯着顾琳琅,朝外厉声喝道,“郭成,拿刀来!!” 第16章 失忆 已是夜半三更了,一轮明月高悬天心,将万千银辉,静静洒向榭旁碧波。春夜沉沉,但见波逐流水,水融月色,光影浮波。 这水月交融的流光榭之景,可谓极佳,令人观之应有静心之感。但,此时此刻身处此景的郭成,可没有半点静心赏景的心情,他万分忐忑地侍立在流光榭房门外,竖耳听着房内激烈动静,在这如水凉夜,后背汗意涔涔。 原本今夜天子设宴,君臣同乐,他这御前总管,该侍在帝侧,悠悠闲闲地看看歌舞,度过一个轻松之夜才是。但没想到,宴上的圣上,在知道宁王与长乐公夫人幽|会一事后,竟会发这么大火,直接一把掀了御案,急赶至此,冲入室内。 风流的宁王殿下,似被圣上一脚踹伤,蔫了吧唧地被侍卫拖出关了起来。他以为这事到这儿就该了了,可没想到,圣上一直留在房内没出来,而侍等在门外的他,竟听里头隐隐传来女子轻泣与床榻摇晃之声。 这屋里头,可……可就只剩下长乐公夫人了啊……!! 郭成登时头皮发紧,赶紧让陆良等内监侍卫,都退远了些。他一个人侍在门外,听着房内隐隐约约的承|欢动静,心如擂鼓,瞠目结舌。 多年侍主,他一直没见圣上碰女人,遂心底很是好奇,将来圣上碰的第一个女人会是谁。但,饶他再怎么想,也绝想不到,这个人会是长乐公夫人啊!! 圣……圣上这是醉了……酒后乱|性了?! 夜色中,震惊的郭成,想得浑身冒汗。他提心吊胆地立在门边,听房内动静渐渐没了,而后安静了很久很久,长乐公夫人似是起身下榻,圣上与长乐公夫人,紧跟着又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郭成耳听着房内激烈动静,身上汗正越冒越多时,又听圣上暴喝一声:“郭成,拿刀来!!” 刀……刀!刀!! 下意识遵循圣命的郭成,忙跑到庭中,将一侍卫的佩刀拿了过来。他急匆匆地推门入内,双手捧刀送往御前,眼角余光一瞥,见长乐公夫人纱衣轻薄,下裙还有被用力撕扯过的痕迹,心中更是惊惶,忙垂了目光,不敢细看,只快步走至圣上身旁,无比恭谨道:“陛下,刀……” 话音刚落,就听铮然铁器鸣响,圣上一把拔出了三尺寒锋,其动作之烈,令他这个捧刀的人,都差点被余威震倒。 郭成小心躬身后退数步,见圣上将手中长刀,径横在长乐公夫人颈旁。只需稍稍再往旁一送,长乐公夫人那颗美丽的头颅,就将在圣上刀下滚落在地,一代佳人,自此香消玉殒。 ……圣上这是……要杀人灭口?! ……不管是酒后乱|性,还是有意为之,一朝新帝,强幸了前朝皇后,传出去,都不是什么好名声……圣上是想将长乐公夫人杀了,将这件不光彩的事,永远压下?…… ……长乐公府的意义在于长乐公,至于长乐公夫人的死活,则没什么要紧,等杀了长乐公夫人后,随便给她安个意外死亡的名头,再给长乐公赐下一位新妻子,最好是姓穆的新妻子,这件事,也就这么过去了…… ……此事里,唯一的可怜人,也只有强行承|欢,而又无辜被杀的长乐公夫人了…… 心有戚戚的郭成,不忍看美人无辜身死的那一刻,垂目低下了头。而穆骁,正杀心大动,他怒视着对面的顾琳琅,心中的每一个角落,都在高声叫嚣,杀她!杀了她!! 白日里得知顾琳琅遇刺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救她。在策马赶去救她的路上,心急如焚的他,为自己想了许多救人的理由。一时想,不能容忍刺客背后势力得逞,顾琳琅作为前朝皇后,对新朝尚有一定价值,现在还没到死的时候。一时又想,任顾琳琅简单地死在刺客手上,是便宜了她,他还没有好好报复她,没有叫她尝尽苦头,再痛苦死去。 可,越是为自己找理由,他越是说服不了自己。当他赶到经过打斗的刺杀现场,只见淋漓血迹而寻不见顾琳琅,忍不住猜测顾琳琅已经身死的那一瞬间,心头因一“死”字,而突然涌起的剧痛,令他不得不正视承认一个可悲可笑的事实——他不想顾琳琅死,根本不想她死! 若他真的能对顾琳琅下的了手,为何不早将她一刀穿心,硬要寻个慢慢折磨的理由?!既已寻了个慢慢折磨的理由,为何不叫她承受身体上的极端苦痛,就像对霍翊千刀万剐那般,让她在暗牢内受尽酷刑而死,而不是只削减她的生活待遇而已,如此不痛不痒?!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他对她下不了手,即使她在七年前欺骗背叛他,多次想杀他灭口,即使她在七年后,依然不知悔改,蔑视他侮辱他,可知晓一切的他,还是对她下不去手! 可笑可悲,他对她下不去手,他一心想救她,换来的却是她的怀疑——她认为刺客是他所派,她认为他一心要杀她! 她是个没有心的女人,她对他,从来都没有心!这样的女人,杀了就是!杀了她,将往事放下,将她忘记,他才能不再被她折磨,才能够真正解脱! 锋利寒刃,离她命脉,已仅有半寸之距。穆骁心中有种预感,今夜是他此生离杀顾琳琅最近的一次,若今夜,他不能亲手杀了顾琳琅,往后,许就再也不能了…… 杀了她!若今夜还不动手,余生将暗无天日!! 就在帝王冷静决断,似成功压倒了纷繁情感,穆骁心中杀意达到顶峰,好似下一刻,就能成功划破那雪白的脖颈时,那束宛如清凌月光的纤弱身影,忽地轻轻一晃,将要倒下——不需他动手,就将主动触上那三尺寒锋,彻底结束自己的一生。 来不及思考的本能下,穆骁极快地松了手中利刃,将差点触上刀锋的晕厥女子,揽护在怀中。 长刀落地的冰冷声响中,大晋朝的天子,心生绝望,如坠深渊。他这一生,再也杀不了顾琳琅。 已过夜半,太医谢邈却被忽然传召至流光榭。他见圣上身在榭内,而榻上似昏睡着一名女子,便下意识以为榻上之人是圣上妃嫔,猜测那女子十有八|九,应就是今日那位大出风头的顾琉珠顾婕妤。 然当郭总管揭帘挂钩,将那女子真容展现在他面前时,谢太医登时怀疑自己老眼昏花,抑或是夜半做了场梦,此刻尚身在梦中,还未醒来。 郭成作为不久前的过来人,十分了解谢太医此刻心情。他将一块帕子搭在长乐公夫人脉处,轻声提醒愣呆当场的谢邈道:“谢太医,请吧,陛下正等着呢。” 不……不是梦……谢太医立时如感五雷轰顶,他惊骇异常,而又不敢表现出什么,极力保持镇定,伸指探脉,一点儿也不敢多想深想,一心探查长乐公夫人昏厥的病因。 顾琳琅晕倒之因,其实十分简单。一来,她今日先是经历刺杀奔逃,而后一整日未进水米,夜间又遭穆骁肆意欺凌,身体早已虚弱疲乏至极。二来,她已因中药受辱之事,大受刺激,痛苦异常,又与穆骁爆发了激烈争吵,气急攻心,再后来,又见穆骁,要一刀杀了她,精神在短时间内,这般反复受激,也早已濒临崩溃的边缘。 顾琳琅本就体弱,今日身心又如此饱受折磨,最终无法支撑,昏厥倒下,也是人之常情了。 谢太医虽不知此中详细内情,但也已探明长乐公夫人昏厥之因,如实恭禀圣上道:“夫人是因身体虚乏至极,而又气急攻心,神魂震荡,导致昏厥。等醒后,夫人按时服几副安神之药,静心休养即可,并无大碍。” ……顾琳琅并无大碍,那他呢,无法杀她又走不出旧事的他,该当如何呢……若能忘了倒好了,若这世间,真有忘川之水,倒是好了…… 穆骁因不得不在心中承认无法杀了顾琳琅,心情坏到了极点,他以手扶额,有几分自暴自弃地,随口问谢邈道:“这世上,可有岐黄之术,能让人准确忘记某年记忆?” 谢太医答道:“微臣惭愧,不知这等医术,只知这世上有些人,会因某些原因,突然间失去部分记忆。就如长乐公夫人,在嘉平二年难产生下小公子后,昏迷数日方醒,醒后,就患上了失忆症……” 谢太医说着说着,见捂着半张脸坐着的圣上,突然抬眸看了过来。 圣上直直盯视着他,眸光惊茫错乱,像在一瞬间,有无数的疑惑纷涌要问,又像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唇颤了一颤,方发出声音道:“你……说什么?” 第17章 痕迹 谢太医见圣上神色似乎有点怪,微愣了愣,方道:“微臣说,失忆之事,有可能发生。如长乐公夫人,其实就患有失忆症。” 这样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圣上像听了许久才听明白,他神情忡凝,唇如胶粘,双目幽茫地望着前方,静默了好一会儿后,方缓缓道出四字:“细细说来。” ……细细说来? ……因为某个隐情,这细点说,可就得小心些说,不然中间说岔了,传了出去,载于史册,便是有负旧主昔年圣恩…… ……除却曾经的御前总管与掌事宫女,昔年旧主,将知此隐情的十数名宫人,皆遣了干净,只他谢邈,虽知内情,但一直留用在太医院内,所受信任重用如前……旧恩如此,不可轻负…… 谨慎的谢太医,一边想一边道:“嘉平二年十二月十九,长乐公夫人难产,情势危急,差点母子俱殒。后虽有皇天保佑,小公子平安降世,但夫人陷入昏迷,三日里命悬一线,可说是十分危险。 三日之后,夫人尽管在救治下醒了过来,可却忽然患上了失忆症,将嘉平元年与嘉平二年的绝大部分记忆,忘得干净。 微臣无能,无法治此恶疾,只知医书记载,这失忆之症,也许一生仅这一次,也许还会频繁加重,病患有可能会忽然痊愈,忆起过去,也有可能,会在某日,忽然忘记更多。” 谢太医细细说罢后,见坐于屏风小榻上的圣上,一动不动,长久不语,不知在想什么。鎏金灯树的明辉,透过繁复枝桠,光影错乱地落拂在圣上身上,令圣上面上神情,半明半暗,愈发莫测。 楚朝最后的年号——嘉平,不仅对楚帝颜昀来说,意义非凡,对穆骁来说,也有着特别的意义。 他在嘉平元年年初,作为少年阿穆,只身一人,踏进楚朝帝都,在这座长安城里,与顾琳琅相识,开启了一段孽缘。 又在嘉平七年的最后一个冬月,以晋侯的身份,携穆氏大军,回到了这里,将楚朝天下踏在脚下,并再见顾琳琅,欲为他与顾琳琅的孽缘,画上句点,彻底终结年少时的噩梦。 嘉平年间,他对顾琳琅由爱到恨,并完成了从少年杀手到江山之主的蜕变,而这一切的开端,皆始于嘉平元年年初的一场刺杀。 那一夜,成国公霍晟大寿,宾客满堂。他在宴启时乔装混入府内,等到宴终人醉时,蒙面潜行至成国公房中,欲杀此权奸,却不幸失败,并负伤在身。 为躲避公府侍卫追杀,他抱伤掠进暗巷欲逃,却见这夜半时候,巷中竟停着一辆马车,车旁有三四佩刀侍卫,个个身形矫健,体魄非凡,一看就知是当世好手,常人难敌。 他以为自己刚出狼窝,又入虎穴,咬牙欲战出一条生路时,马车车帘微掀一线,一只手从内探出,制止了他的欲战动作,并朝巷子左侧指了指,似是在示意他往东南方向逃。 成国公府附近,多的是王侯宅邸,闯入哪家都是死路,独东南方向,有东市存在。若能及时逃到那里,融入热闹人群之中,追兵难寻。 确是一条生路。夜色中,他忍着伤痛飞檐走壁,拼命往东市方向逃去,可因实在伤重,未能支撑到东市一带,就在某处宅院,力竭跌下了墙头。 尽管有墙边梅树挡了一下,但本就伤在后背的他,与被压垮的梅花枝桠,一同摔在树下尚未融尽的夜雪上时,仍是一下子痛到无法动弹分毫。 而看似无人的沉寂夜园,竟有人在,被他这摔倒声响惊动,提灯而起。融着清冽梅香的雪后空气中,履步曳曳,环佩叮铃,她穿过满园暗香白雪,一步步向他走来。 提灯一晃,明光粲然,她看清了他这穿着夜行衣的蒙面杀手,而他,也望见有一少女,疏影暗香中,清眸流盼,容颜胜雪。 嘉平元年一月初,他们相识于香雪居梅下,九月底,他们以玉佩定情,互许终身。秋月明时,红烛堆泪,芙蓉帐暖,他们向彼此交付了自己,真正结发为夫妻,发誓一生绝不背弃。 十月中旬,他们约于京郊兰亭相见。约定中,他们将一同离京,自此远离人世纷乱、山高水长地相守一世,白首不离。 他所以为的美梦,该是如此,但实际情况是,京郊兰亭中,顾琳琅向他揭开了血淋淋的事实,他的美梦,如琉璃跌碎成万千碎片,将他的心,刺伤得鲜血淋漓。 十月中旬,顾琳琅与成国公之子霍翊,定下婚事。十二月初,顾琳琅在与霍翊成亲时,被楚帝颜昀,纳入宫中。次年十二月,顾琳琅在为颜昀生下一子后,被颜昀封为楚朝皇后。 不管嘉平二年的十二月,顾琳琅在为颜昀生下孩子后,失忆与否,事实就是事实,曾经的玩弄为真,曾经的背弃为真。 他也曾不愿相信,在兰亭之后,还一厢情愿地认为,其中或有隐情。固执地去想,成国公府势大,琳琅或是受了胁迫,所以才会对他说下那些狠话,对他那般狠心绝情。 不甘心的他,甚至还在担心琳琅会被霍翊所欺,遂没有在兰亭断情后,立刻离开京城,而是负伤折返,悄悄潜在香雪居中。 但,他的不甘心,很快成了笑话。因藏身香雪居的他,亲眼见到顾琳琅,与霍翊笑语晏晏、你侬我侬,亲耳听到她用一切不堪词汇,来形容他这个胆敢觊觎她的卑贱之人。他在暗处,看到她神情轻蔑地笑对霍翊道:“那人竟以为我会爱他,真是可笑极了!” 的确是可笑极了,而今所谓的失忆症,为他穆骁的可悲可笑,又再添了一笔。顾琳琅早就潇洒无情地,将往事忘得干干净净,独他一人,陷在这段往事里,无力自拔,在面对旧人时,上演了一出又一出可笑的独角戏。 若顾琳琅有一日恢复记忆,再想起这段时间他穆骁的种种表现,定会在心中又冷嗤一声,“可笑至极”吧。 可笑……真是可笑!! 谢太医见长久低首不语的圣上,忽地冷笑了起来,唬了一跳。他忐忑着,与总管郭成,面面相觑地望了一眼,听圣上嗓音哑沉道:“让她走。” 谢太医开始以为圣上是在说自己,但见圣上抬起头来,直直手指着榻上的长乐公夫人,拔高嗓音道:“让她走!” 郭成感觉自己身上又在冒汗了,他小心着道:“陛……陛下,夫人还晕着……” “抬走!送走!!朕不要再见到她!还有颜昀,一同送回长乐公府去,叫他们离朕远远的,永不要再出现在朕面前!!” 郭成见圣上今夜动不动就发怒,哪敢再说什么,忙接受御命,安排人,为身在流光榭的长乐公夫人,与身在青芜苑的长乐公,穿衣穿靴,将他们这对昏迷夫妻,一同送上马车,趁夜送离上阳苑。 顾琳琅是在天色将明、马车将抵长乐公府时,在车上睁眼醒来。 这最近的一日一夜里,所发生的种种,于她来说,可谓是摧心折肝。在将依然昏睡未醒的颜昀,好生安置在榻上后,毫无睡意的琳琅,在将明的天色中,沉默地回想上阳苑之事,越想越是心情沉重不堪。 穆骁明明对她拔刀相向,而又最终没有杀她一事,无法深思。因为在琳琅看来,穆骁行事不可理喻,无法以常理进行思考判断,她对这件事,不仅思考不出个所以然,反还因为一直想着穆骁,导致心内越发恼火,只能将这事暂先放下,另想他事。 她想知道,自己在上阳苑流光榭,是否真的为宁王穆骊所辱…… 琳琅强忍着心中痛苦,一边努力回想有关此事的空白记忆,一边于镜前半解衣裳,借镜仔细查看身体,见自己纤弱肩颈处,确有红痕点点,像是被人生生啮咬出来的。 ……难道,她真的失身与宁王了吗? 痛苦狂乱的心绪,一下子似潮水将琳琅吞没,她难受恍惚了好一阵后,略略回神一瞬,却自身前镜中看到,榻上的颜昀,不知何时已苏醒坐起,正在后无声地望着她……身上的痕迹…… 第18章 爱慕 初醒的片刻茫然过后,颜昀神智渐清,不仅忆起了上阳苑遇刺之事,还恍惚想起了自己与琳琅的那个吻,想起自己似是将琳琅亲密圈搂在怀中,平生第一次不再隐忍控制,任由心中所欲,尽情地抱她吻她,甚至,想要更进一步。 他不知这是自己昏迷时的梦境,还是真实发生了,惊茫地缓缓坐起时,见天色将亮,琳琅正在榻边不远的妆台前,宽衣照镜。小灯与天光的映照下,女子皎如雪玉的肌|肤上,落有红痕点点,如一捧春日芳华,被揉碎成乱红片片,粉光浮艳,旖|旎非常。 被眼前情景所摄的颜昀,正越发惊怔,忆起自己当时似真拂开了琳琅衣裳、对她寸寸吻下时,回过神的琳琅,也自镜中望见了身后苏醒的颜昀。她心中一震,匆忙拢好衣裳,回过身去。 惊怔四目相对,两双唇,俱微颤了颤,却也一时都没能说出话来。室内沉寂,淡蒙的天光,如缥缈雾气萦于其中,人心在内悄然浮沉,惊思万端,没个着落。 良久后,是颜昀先开了口,他见琳琅唇角微破、嫣红欲滴,心中既歉且燥,哑声低道:“抱歉,我那会儿意识不清……” 琳琅原还不知要怎么向颜昀解释,但听颜昀如此说,微一愣后,明白他这是误会了,误会是他自己,留下了这些痕迹。 ……颜昀总是温柔的,纵在青芜苑意识不清时,有一种平日罕见的强势,依然将她视若易碎珍宝。那些如狼啮咬的不堪痕迹,只能是在流光榭时,被宁王穆骊欺辱留下的。穆骊是新朝王爷、晋帝穆骁的弟弟,而晋帝穆骁,对他们夫妻一向厌恶,一直暗中欺辱,怎么可能会为了两个厌恶的外人,秉公办理此事,处置宁王穆骊呢?!……这事,只能他们自己咽下了…… ……这事,只能她自己咽下……不能让颜昀知道此事,若他知道了而又无法为她做什么,只能是叫他平添痛苦……颜昀身体未愈,既有旧疾,又有新伤,不能在这时候劳心伤神,就让这件事,永永远远,埋在她自己心底吧…… 夫君歉然的目光中,琳琅忍下心中痛苦,顺势认下此事,轻道:“没关系。” 这一来一回说罢,室内的两个人,都不知该再说些什么,房中再度陷入沉默时,有推门声,轻轻响起,打破了这片沉寂。 一个小小的人影,一开始在门边探头探脑,小心翼翼地从门缝中钻入。而后,他见室内的两个人都醒坐着,一下子无所顾忌地撒开了小脚丫子,欢快地朝他们跑了过来,高兴唤道:“父亲!娘亲!” 颜慕从出生到现在,总是和父母在一起,昨日那短短的一日分离,还是生来第一次。一直在父母宠爱中长大的他,养成了不吝表达爱意的性子,亲昵地上前抱了抱母亲后,又要去抱坐在榻上的父亲。 琳琅想起颜昀身上的新伤,忙在后拉住阿慕道:“你父亲身体不适,别冒冒失失地弄疼了他。”她看阿慕散着头发、身上外袍也松松披穿着,抬指轻刮了下他的小鼻子道:“怎么还没梳洗就过来了?” 颜慕手搂住母亲脖子,亲昵地偎在母亲怀中道:“我想爹爹和娘亲了。” 从昨天眼望着爹爹娘亲登车离开,他就开始想了。虽然有素槿和季安陪着,虽然他答应过一个人在家,也会好好吃饭,好好读书,但,他就是一整天都魂不守舍,忍不住想爹爹娘亲在外面做什么,想他们在外面,有没有也在想他。 甚至,他还忍不住想,爹爹娘亲被一道旨意传走,会不会有危险。他虽还是小孩子,对很多事情都还懵懂不明,但,经历了改朝换代的他,心底也隐隐知道,前朝皇室身在新朝,处境有多如履薄冰。 想啊等啊,一直到天黑,爹爹娘亲都没有回来。他一个人夜里时睡时醒,甚至还做噩梦,好容易熬到天初亮时,终于听素槿姑姑说他们夜里回来了,立喜得一跃而起,不待梳洗,就高高兴兴地找了过来。 既然主子们都在这间寝堂里,素槿便将梳洗用的巾盆,都捧入这间房中。琳琅误以为自己被宁王所辱,心中暗觉恶心,让素槿多送了几盆水到帘后,一个人在帘内自行擦洗。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失身于宁王,但在擦洗过程中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她身上那些痕迹虽重,可只集中于肩颈处,她好像并未被人真正侮辱过。 ……难道宁王还没来得及真正侮辱她?……宁王的禽兽行径,是被穆骁打断了吗?……犹记穆骁第一次欺辱她时,曾说她顾琳琅,连做暖床侍婢的资格都没有。厌她极深的穆骁,是不想让他的弟弟宁王,“自降身价”地来碰她这个女人,所以才特地去流光榭,打断了宁王? 猜知自己并未真正失身于宁王,琳琅心中的痛苦,终于减轻了些。 性情既柔而坚的她,只当身上那些痕迹,是被狗给啃了。她将此事压在心底,如常穿衣绾发,转出帘外,与梳洗穿衣毕的丈夫和孩子,一起至外室食用早膳。 早上的膳食,有春饼、薏米粥、细馅包子三样,虽然简单,但热气氤氲,香气扑鼻。琳琅让素槿、季安自去用膳,不必在旁侍奉,与丈夫孩子,同在食案旁坐下。 原先,她与颜昀,正因忆起昨日亲密,而彼此之间,气氛有些怪怪的,是阿慕的突然出现,将这怪异,给岔了过去。 而现在,当一家三口都坐在食案前,欲执勺舀分薏米粥的琳琅,与同她心思一样的颜昀,恰一同伸手向勺子时,两人手背正好相触的瞬间,记忆又突然回到了阿慕来到之前,触碰到的两只手,在微一顿后,如火烫般,均缩了回去。 颜慕原正捧着小碗,等着父母给她舀粥,却见爹爹娘亲在匆匆分开手后,谁也没有再拿起那只勺子。爹爹眸光微垂,一向白皙如玉的面庞,竟微晕薄红。而娘亲也是,她似更加羞腼,早间明明没有涂脂,可双颊却飞起浮红,像有胭脂轻轻拂过。 身上的痕迹,虽非颜昀留下,但在青芜苑时,意识不清的颜昀,予她的拥吻缠|绵,却是真切存在过。琳琅想及当时情景,不由脸上发烧,竟有些不敢去看,与她朝夕相对、同床共枕多年的夫君。 而颜昀,也依稀记起了那如花香柔的触感,心头羞燥,迟迟不退。因不想强求琳琅,这些年来,他一直隐忍,并做好了压抑自身,一世担一虚名的准备,却未想到,会在昨日那样的情境下,对琳琅,做出那样的事。 ……琳琅,会怎么看他呢…… 心情复杂的颜昀,微抬眸,朝琳琅看去,却见琳琅也正悄悄看他。眸光交汇的一瞬间,两人忙又匆匆垂下眼睫。 一旁的颜慕,见爹爹娘亲,不但一直不舀粥动筷,脸还更红了,甚是不解。他迷茫地想了一会儿后,站起身来,欲自力更生,并帮爹爹娘亲舀粥。 琳琅见状,担心阿慕会烫到手,忙从他手中拿回了勺子,而颜昀,也将阿慕手中的碗拿过。夫妻二人,因为孩子,又靠近了些。 三碗热粥盛下后,琳琅又将垂下眼睫、避看颜昀时,听他忽地开口唤她道:“琳琅……” 第一次在听颜昀唤她时,心头竟微微一跳,琳琅强抑住心中羞意,看向颜昀,见他迟疑地望着她道:“琳琅,我……” 他似是想向她解释昨日亲密之事,可迟疑片刻,最终在春|光浮影中道出口的,却是轻轻的一句:“琳琅,我爱你。” 当下,似乎并不是一个说“爱”的好情境,没有风花雪月的旖|旎氛围,也不是惊心动魄的生死时刻,只是很平常的三餐之时。可他就是说了,将原以为一世也不会说出口的三个字,在这样的时候,如此自然地,对她说了出来。 昨日在上阳苑遇刺,他护着她策马奔逃林间,在后有追兵的最危急的时候,心中竟忽地掠过一念,想他还从没有告诉过她,他爱她。 他爱她啊,早在她还没有成为他妻子前。 五年前,素槿抱着襁褓中的孩子,小心翼翼地请他为孩子赐名,他望着榻上昏迷不醒的女子,听她间或喃喃“阿木”,轻道:“就叫‘慕’吧,爱慕之慕。” 楚天子,爱慕枕边人。 尾生抱柱,一世相候,至死不悔。 第19章 入宫 轻轻的三个字,像一道玉钩,将琳琅的心,勾得重重一跳。她在透窗入室的春阳中,竟似有些无法直视颜昀深深望她的眼神,略带几分慌张地别过头道:“我知道。” 多年相守、生死患难,她知道颜昀是爱她的,就像她爱着他和阿慕一样,彼此爱到,可以为对方舍生忘死。可,明明心里知道,真正第一次亲耳听他说出,心却没来由地飞快跳了起来,双颊也被春阳,暄晒得更加暖烫。 好像这本来心照不宣的三个字,似有魔力,一旦说出口,就有什么,被悄悄打开了…… 淡金色的朝阳披拂中,女子原本白皙如玉的耳垂,红得如染赤霞,在好一会儿后,方随主人羞意渐消,而渐褪血色。 心头的羞烫,渐平和下来,暖漾如春|水涟涟,琳琅听着自己轻轻的心跳声,抬眸看着她的丈夫,温柔轻道:“我知道的。” 颜昀知道,妻子所说的“知道”,犹只是她所理解的那几分而已。往常他隐忍示爱,她道出类似的话时,他纵是淡淡笑着,心中也不自觉会轻轻掠过一丝苦涩,而今天,这丝苦涩,却没有出现在他心底。 明知妻子并未理解他的情深,可见她温柔地望着他,清澈眸中全然只他一人,他心中如有春风拂过,在心底尘封多年的种子,似也正努力吸风饮露,等着破土见光的一天。 真是奇怪,从前,他尚是一朝天子、拥有江山权势,应该对世间所有,抱有势在必得的希望时,却对这份爱,抱着无望的等待。如今,他除了她与孩子外,真的一无所有、一无是处了,却有希望,忍不住地在心中悄悄生长。 或是因为,他真的感觉到了,他与她之间,因为改朝换代带来的种种,而关系更为紧密,与以往,渐有不同。这样的改变,让他忍不住开口,对她说出了这三字,且纵没有得到最想要的回应,也依然心|胸开阔,并不感伤。 阳光下,颜昀正含笑望着妻子时,小小的颜慕,也接着他母亲的话,歪着头笑道:“我也知道的。” 琳琅闻声,亦忍不住笑了,她弯身轻抚下儿子的脸颊道:“快用早膳吧,用完了,我们一起搬到新家去。” 好奇的颜慕,立将眼睛睁得圆圆,“去哪里呀?” 琳琅与颜昀对望了一眼,一同笑对爱子道:“香雪居。” 长乐公夫妇撇下一众御赐侍从,仅携旧仆,搬至罗浮巷香雪居之事,自然会被天子眼线,写进日常监看汇报中。 但,当郭成像以前一样,一拿到这份汇报,就立刻捧呈御前时,圣上却看也不看,直接不耐地摆了摆手道:“以后别拿这些东西,来脏朕眼睛。” 因为之前有关长乐公府的汇报,在圣上心中的重要程度,几与军报等同,是一被送至宫中,就要立刻呈送御前,且会被圣上翻来覆去地看上好几遍的,所以郭成对圣上这突然的态度大转弯,深感诧异。 他暗暗猜测,圣上这般态度转变,或与在上阳苑流光榭时,同长乐公夫人酒后乱|性有关。他只能猜到这么多,至于圣上心中,对长乐公夫人,到底是何弯弯绕绕,他实在是揣测不清楚,也不敢多揣。 郭成让手下内监,将这汇报收封起来,继续为正批阅奏折的圣上,伺候笔墨。如此过了约一炷香时间,一个清亮的童音,在殿门外响起,“臣弟穆驰,参见皇兄。” 永王穆驰年方六岁,是老晋侯最小的儿子,在诸公子中,排行十三。这位十三公子的生母,只是一个身份卑下的舞伎,生下孩子没多久,就因病去世。新朝建立后,被封为永王的十三公子,虽也被赐下王宅,但圣上念其年幼失母,令他住在宫中甘棠殿内,日常在南书房读书。 与待其他王爷不同,对这个最小的弟弟,圣上日常会多两分宽容,而年幼的永王殿下,也被这两分宽容,纵得在面圣时,更像是弟弟在面对兄长,而非臣子面对皇帝。 一经传召,永王殿下即大步走了进来,他径停在御案前不远,仰头朗声问道:“皇兄,您为什么要将五皇兄关起来啊?他之前答应过要陪我玩的,这下他出不来,我一个人,好无聊啊……” 将宁王杖责之后、禁足府内的穆骁,没有向小孩子解释因由的心情。他因永王的这一问,又想起顾琳琅那夜种种,心绪暗沉,瞥了眼一脸不解的男孩,凉凉问道:“今日书读了多少?剑练得怎么样了?” 永王感觉皇兄似是心绪不佳,缩头轻吐了吐舌,“还好还好”,他在皇兄审视的目光下,讪讪了一会儿后,又道,“皇兄,我每天一个人读书练剑,好闷的,可不可以找些人陪陪我啊……” 穆骁边阖上手中奏折,边看着地上的男孩道:“从王公朝臣家里,找几个适龄孩子,与你同在南书房念书?” 永王立顺坡上爬,“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要合眼缘的!” 穆骁没这功夫,亲自帮他相看合眼缘的适龄伴读,径将此事丢给郭成,令他配合着永王去安排挑人。 从上阳苑回来后,穆骁除寝食之外的所有时间,都被大小朝事一一填满。倒不是朝政真就繁忙至此,让一朝天子,连个休息自娱的时间都没有,而是穆骁不想停下,不能停下。 现在的他,一旦神思有了空闲,就会想到上阳苑种种,想到顾琳琅,想到这个潇洒失忆的女人,有多无心无情,想到自己在她面前,如跳梁小丑,表演了多少可笑的戏码。 在每每想得对她恨极怒极时,偏又不得不正视杀不了她的事实,如此循环往复,真如钝刀割肉,摧心剖肝。 不知未来有一日,能否将这心结彻底剜除干净,但眼下,暂对这心结,无法根除的他,只想把顾琳琅撵得远远的,不想看她出现在他面前,也不想听到有关她的任何消息。 终日将自己浸在大小朝事中的穆骁,也没去关注永王遴选伴读一事,直到这日,他的御辇,行经御花园浣香圃时,见不远处,有一身影清纤袅袅,颇似顾琳琅。 穆骁起先以为是自己在日光下眼花,还在暗恼自己竟然心乱到出现幻觉。等到御驾近前了些,而那身影在察觉天子将至后,忙牵着身边孩子,垂首退避至石径一旁,他才蓦地心中一震。 竟真是顾琳琅!! 狭路相逢,一瞬间,穆骁竟起了让御驾调头折返的心思。也只一瞬,他就在心中,深深唾弃了自己这一想法,面无表情地由着御辇,向前而去。 并不算远的一段距离,种种不堪往事,如山海扑面而来。穆骁极力目不斜视,想对顾琳琅视若无睹,然当掠过的那一瞬间,仍是不由微垂眼睫。 石径一侧,她微垂螓首、静默而立,似一幅美人画,对他的到来,没有半点知觉。而她揽在身前的孩子,则悄然大胆抬眸,默默朝他望来。 锦绣堆中养出的清秀如玉,却有一双不笑时纯黑近冷的眼,眼角微挑,在无甚表情地望向人时,若藏刀锋,直看得上首穆骁,心中竟微一顿。 第20章 孽种 待到擦肩而过,御辇一路行远了,穆骁方出声问道:“她怎么在宫里?” 侍在辇侧的郭成,听圣上声音隐沉怒气,脸色似也有些不快,忙小心回道:“婕妤娘娘为帮永王殿下遴选伴读,今日于芙蓉亭畔,办赏芳宴,邀了不少与永王殿下年龄相仿的公子,以及他们的母亲,入宫赏游。长乐公夫人与小公子,也在应邀入宫之列。” 先前圣上将为永王殿下遴选伴读的事情交予他,他与殿下在御花园中边走边谈此事时,恰被正在赏花的顾婕妤听见。 顾婕妤知晓此事后,提议由她办一雅宴,邀当朝贵妇携自家小公子,一同入宫赏游。届时,永王殿下,就可一边同小公子们肆意游玩,一边在这过程中,根据小公子们展露出的才智性情,细细挑选伴读的人选。 永王殿下听了,当即拍手称好。此事本就是为永王殿下办的,永王殿下既说好,他这奴婢,也没有置喙的余地。于是这事,就转到了顾婕妤那里,永王殿下成日期待雅宴的到来,想要和同龄的孩子们,痛痛快快地玩上一场。 郭成本来要放手此事,后在得知长乐公夫人与小公子,也在应邀之列后,念及那夜流光榭之事,想到圣上当时吼出的两句“朕不要再见到他”“永不要再出现朕面前”,曾犹豫着,要不要劝服顾婕妤和永王殿下,将长乐公夫人和小公子,从邀请名单上划去。 但目前乃是“后宫位分第一人”的顾婕妤,对此十分坚持,说是与长乐公夫人姐妹情深,很想见一见小侄儿,而宫中寂寞的永王殿下,又盼着人多热闹,只嫌邀请名单上的人还不够多,哪里肯删去两个呢! 于是,郭成也没奈何,只能想着宫里这么大,而圣上自从上阳苑回来后,就成天将自己浸在朝事里,并没有闲情逸致赏看春景,应不会与长乐公夫人遇上。哪里想得到,偏就这么巧呢?! 圣上所有的冷静自持,似在与长乐公夫人有关的事上,通通无用。担心圣上又要发怒的郭成,恭声回完话后,小心翼翼地看向圣上,见圣上这回倒没一点就炸地发火,只是肘撑着御辇扶手,一手扶额,半张脸都罩在掌下,看不清楚神情。 心烦意乱,看到顾琳琅就心烦!看到她和颜昀的那个孽种,也心烦!!穆骁忍着内心烦躁,坐在御辇上,不想再去回想不久前那一幕,可眼前却不受控地,总是浮现出顾琳琅的身影,连同那个孽种的眼睛,一遍又一遍,挥之不去,有如魔障。 春日暖阳照在他身上,像是炎炎夏日里炽|烈喷火的阳光。御辇上的穆骁,只觉自己是一尾困在浅滩上的鱼,正被外在的炽阳和内心的躁|热,来回煎烤,身心烦躁异常。 ……顾琳琅……顾琳琅!! 当大晋朝的天子,在心中,对这天底下最可恶的三个字,一遍遍咬牙切齿时,顾琳琅本人,正暗松了口气,继续牵着儿子阿慕的小手,同往御花园芙蓉亭去。 因为穆骁此人实在不可理喻,在上阳苑时,她又说了许多忤逆天子的话,还差点死在暴怒的穆骁刀下,故而,不久前在浣香圃旁,与御辇相遇时,她十分担心,以欺辱她与颜昀为乐的穆骁,会连一个小孩子也不放过,将他的无端怒火,尽发|泄在阿慕身上。 好在并没有,高坐御辇的穆骁,似根本没注意到她们母子二人。松了口气的琳琅,将心微放宽些,一边牵着阿慕向前走,一边同他讲顾琉珠的事,告诉他道:“顾婕妤是娘亲的妹妹,但不是一个母亲所生,小的时候,也没有一起长大,来往较少……” 颜慕自有记忆以来,一直没见过母亲这边的亲人,就连明明在世的外公,都从来没有见过。他静听母亲说罢,仰头问道:“那我待会儿见到顾婕妤,是要叫她小姨吗?” 琳琅唇际的淡淡笑意,泛起一丝苦涩,她柔抚了下儿子的小脸,轻道:“还是叫婕妤娘娘吧,要恭敬一些。” 颜慕听话地点了点头,琳琅看孩子如此乖巧,心中隐忧稍淡,盼着今日这赏芳宴,能安安生生度过,莫生波澜。 原本对这赏芳宴,她是想要称病推辞的。但,想到顾琉珠的枕边风,似对穆骁影响极深,琳琅担心,有意推辞会招致顾琉珠不快,进而影响到穆骁,穆骁会又开始暗地里折腾欺辱他们一家,遂在想了又想后,还是带阿慕进了宫。 左不过是受顾琉珠奚落罢了,这一点,她还忍得。携子走至芙蓉亭畔的琳琅,见顾琉珠今日盛妆华服,正如众星捧月般,被一众贵妇围拥着笑语,眉眼间神采飞扬,光照动人。 身为晋宫正三品婕妤,顾琉珠心中,是既得意,又心虚。得意的是,婕妤名分为真,与一众八|九品的更衣娘子比,她确实是晋帝后宫第一人。心虚的则是,她虽是目前位分最高的后宫妃嫔,但实际都没见过圣上几次,还没有婉转承恩,真正成为圣上的女人。 这份心虚,让她不时感到惴惴不安。顾琉珠心里知道,圣上迟早要封后纳妃,皇后后妃也定是新朝勋贵家的女儿。到时她这母家无势、又曾为人|妇的婕妤,若无圣宠,就只有仰人鼻息的份儿了。在此之前,她定要设法在圣上心中占据一席之地,才能保住来日富贵荣华。 自上阳苑归来后,顾琉珠想尽办法邀宠,可就是连圣上的面都见不到,没奈何,她只好着力讨好住在宫中的永王殿下,盼这小孩子,能在圣上面前帮她美言几句。 在知永王殿下将要遴选伴读后,顾琉珠尽心尽力地操办赏芳宴。这事办下,不仅可得永王殿下欢心,也可让她趁机结交新朝贵妇,为自己拉拢人脉,培养势力。 且,不仅仅是一举两得,还能以这赏芳宴的名义,将顾琳琅召进宫来,好好向这位落魄的前朝皇后姐姐,彰显她顾琉珠今日荣光,让她出了昔年郁气。 似锦繁花旁,顾琉珠望着顾琳琅携子渐渐走近,想到自己今日对这位好姐姐的安排,心中暗笑。而小小的永王殿下,不知大人心中这些弯弯绕绕,也没雅兴呆在这儿赏看芙蓉,径振臂一挥,带着在场的所有小孩子,去别处玩去了。 颜慕并不想同这些陌生孩子嬉闹,他故意慢慢吞吞地走在最后,趁无人注意时,闪到一旁岔路去了,想找个离芙蓉亭不远的安静地方悄悄待着,等到母亲离宫时,再出来,牵着母亲的手,一起回家。 但,他刚找着一处小假山,想进去待待时,一道衣色玄金的身影,就忽地出现在他面前。 这威严身影,他不久前,刚见过的。颜慕心中一跳,忍住不明所以,如仪行礼道:“颜慕,参见陛下。” 穆骁俯视着身前这个小小的身影,心头躁乱难抑,冷冷吐出四个字:“名字古怪。” 颜慕甚是珍视自己的名字,又尚是小孩子,纵知道自己不能和面前这个人起冲突,但还是忍功有限,没忍住抬起头来,辩驳了一句道:“不怪的,‘慕’是爱慕的慕,因为我的爹爹娘亲互相爱慕后有了我,所以我叫这个名字,这是个好名字!” “互相爱慕?”穆骁冷笑一声,“依朕看来,是一个慕权,一个慕色!” “不是的!”不能忍受父母被人这般评价的颜慕,着急起来,“我的爹爹娘亲很相爱的,他们日常还会说‘我爱你’,我听见了的!” 穆骁听着这孽种说的话,心头越发烦乱,心道顾琳琅那些“我爱你”的鬼话,也只有颜昀颜慕会相信了,一对傻瓜父子,愚不可及!! 他冷冷地撂下这四字评价,见这个坏女人和傻男人生出来的孽种,一下子急得面色涨红,拔高声音道:“才不是愚不可及!我爹爹很聪明的,他是天下最好最聪明的人!” 穆骁口不留情,“聪明到落了一身病,还是丢了江山,好不知何时脚一蹬,就要上西天。” 为什么爹爹那么聪明,还是丢了江山?为什么爹爹落下一身病,要成天休养吃药?自然是因为眼前这个人了,因为这个大恶人抢江山,才害得爹爹殚精竭虑,坏了身体,害得娘亲流了许多眼泪。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这个人,因为这个天下第一的大恶人!! 颜慕心中气急,可又不能做什么,只能将两只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努力憋住心中怒气。 一旁的郭成,见这被圣上气得面色通红、浑身紧绷的小男孩,一边死死攥着双拳,一边用两只乌黑的大眼睛,直直怒盯着圣上,就像一只正在发怒的小牛,好像下一刻,就要哞哞地冲过来了,一头将圣上拱翻在地。 第21章 琳琅 郭成是知道圣上在与长乐公夫人有关的事上,总是表现不同寻常,但,他也没想到,圣上竟会不同寻常到,跟一个几岁的小孩斗嘴,还把人小孩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他这厢默默在心中替圣上汗颜时,一声响亮的童音,打破了假山前怒灼而诡异的气氛。 是永王殿下找过来了,他气喘吁吁地跑向颜慕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啊?我看你不见了,找你找了好久……”说着一边去拉颜慕的小手,一边盛情邀请道:“快跟我一起去玩吧,大家正在长风廊那边玩投壶,可好玩了,一起来吧!” 颜慕不习惯同一陌生人如此亲近,微微侧身,以避开永王的热情牵拉。 冷眼旁观的穆骁,将这一幕看在眼中,嗓音凉凉地,对他毫无知觉的傻弟弟道:“别人既不想与你玩乐,就别巴巴地上赶着,做人要有点骨气。” 永王对皇兄的话将信将疑,睁大眼睛,连珠炮般地问颜慕道:“你真的不想同我一起玩吗?为什么呀?是怕我欺负你吗?我不会的,我很大气的!” 颜慕在永王真挚的热情下,微低着头,抿唇不说话。负手看着的穆骁,替他答道:“或是人家自诩皇家血统天生高贵,纵如今失了势,也是枝头凤凰,不肯下凡尘,看不上你这底下爬上来的王爷,视你为尘芥蝼蚁,不愿与你为伍。” 一听这话,永王是真有点被伤到了。他沉默片刻,认真地问眼前的男孩道:“真的吗?你真是这样想的吗?” 原低头不语的颜慕,将小拳头攥了又松后,抬起双眸,用力地摇了摇头,并声音响亮道:“不是的!” 他似是在对永王说话,但清亮的目光,却落在大晋朝的天子身上,一字一句,坚定有力。 “我爹爹教过我,不能以出身贵贱,来评判一个人,识人要识心,而非身份,有些人身在高位,看着光鲜亮丽,实则心如烂泥,品行堪忧,而有些人,或许身份不及人,但论品性,高洁如雪,远比前者高贵。 我爹爹还说,对待不了解的人与事,不能自以为是,随意口出恶言。恶语伤人六月寒,随随便便就对他人口出恶言,用恶意揣度他人的人,连基本的为人之道,都没有好好遵守,我不能够像这样的人学,要知礼守节,做一个好孩子。 我爹爹还说,这世上有些人,越是不肯承认地计较什么,就越爱将什么挂在嘴上,将之作为攻击他人的口舌利器。这样的人,其实是可悲又可怜的,我不能这么可怜地活,我要过得高高兴兴的。” 永王在旁听得“啪啪啪”直鼓掌,“好好好!那你现在愿意跟我一起玩了吗?” 与面对晋帝这个大恶人相比,同陌生但有善意的男孩一起玩,变得也不是不可接受。“两害相较取其轻”的颜慕,在一口一个“爹爹说”后,主动拉住永王的手道:“我没有看不上你,我愿意和你一起玩。” 永王欢呼一声,立拉着颜慕跑远了。郭成暗看圣上眉目拢霜地望着两个小孩儿远去的身影,心中忐忑之余,又忍不住暗觉好笑。 这个叫颜慕的小孩子,看起来蛮乖巧的,却是个暗藏锋锐的性子,说起话来,一句句娓娓道出,听着寻常温和,可内里却似裹着薄凉刀锋,有点气人于无形的意思,论气人功力,似比圣上还上一层。 在气人方面,落了下乘的晋帝穆骁,眼望着两小孩一下子跑没影了,心中郁气难平,可又没奈何。 总不能特地让侍卫把那孽种抓回来吧,堂堂一朝天子,竟跟一个几岁的小孩,一字字掰扯地斤斤计较,传出去,要让人笑掉大牙! 可,先前顾琳琅辱他叛他想他死,他对她狠不下心报复,迟迟下不去手,现在她跟颜昀生下来的孽种,这么语藏机锋地怼他,他竟也不能跟他计较。这也无可奈何,那也没法儿计较,这感觉,真是叫他愈发觉得憋屈了。 郁结的穆骁,被心头愈涌愈多的烦乱,冲得几乎站立不住。他想四处走一走,排遣下心头烦躁,结果走没几步,又听到一阵清悠琴声,迎风传来。 隔着重重花树,穆骁望见顾琳琅正在抚琴。周围贵妇人把盏言欢,笑谈金玉妆饰、爵位家世,而她坐于宴席正中,虽正似乐伎抚琴娱人,但却有遗世独立之感,披围着的轻薄银容纱帛,在花风中,扬如羽衣飘拂,似是仙人落凡尘,遗此一曲,以馈世人。 这支琴曲,他曾听过的。 尽管时隔多年,但他仍在一瞬间就听了出来,只因他曾将这支曲子,听过太多太多遍。 那时,他常悄悄潜入香雪居找她,而她,常常抚这琴曲。一次两次,三次四次……并不懂乐的他,后来都听到快将这支曲子的乐调,烂熟于心了,不由好奇问她,为何他十次有九次来时,她总是在弹这支曲子。 她听到这问后,抚琴的动作慢了下去,于是那听来婉转动人的曲调,越发似蕴满了化不开的心愁。良久,她像终于下定了决心,抬起头来,双颊微红、眸光清透地望着他道:“这支曲子,名叫《九张机》。” 他知道如何在暗不见天日的底层挣扎生存,知道怎么跟三教九流打交道,在险恶人心中保全性命,知道怎样杀一个人最快,并可以血不沾身。自在四五岁时被母亲抛弃起,他一个人在磨难中长大,学到知道了许多许多。可他学到知道的所有,好像在她这里,都是无用的。 她日常道出的、信手拈来的,他常常一无所知,且因心中自尊与自卑的复杂交缠,总是不肯在她面前露怯,只能神色淡淡地“哦”了一声,并问:“然后呢?” 然后,安静羞坐的少女,嚯然站起身来,直抄起案盘上一只桃子,用力地向他脸上砸来,并生气骂道:“呆木头!” 他眼疾手快地抓住这只桃子,咔嚓嚓啃了两口,望着不远处莫名发怒的少女道 :“脾气太大了,你未来丈夫,要是没有我这样的好身手,那就惨了,天天被你砸成猪头……” “要你管!” 她似真是气极了,随手抄起一本琴谱,一直把他打赶到窗边,“出去出去!我要歇下了!” 被赶至夜色中的他,见她房中很快熄了灯火,在月下茫然许久,终是跑到城中一教书先生家里,将正睡觉的先生,一把拎醒,在他破口大骂前,一刀横在他脖处,问他《九张机》是什么。 先生哆哆嗦嗦地说了许久,还没把这《九张机》说完。他本就茫然,听他“一二三四五”地没完没了更迷糊了,径打断问道:“有女孩子,在你在时,常弹《九张机》,是为什么?” 先生“哎呀”一声,“那她十有七八,喜欢你啊!” 他闻言身躯一震,只觉一颗心,噗通噗通地飞跳了起来,浑身血气都往上涌时,那先生,紧张地盯着因他激动地轻颤不止的刀刃道:“别激动,别激动,少侠你年轻有为,被女孩子喜欢,很正常啊!” 他强抑住心中激动,又问:“那……我没懂她的意思,她气到拿桃子砸我,该怎么办?” 先生道:“《卫风》有云,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她既投你以桃,你赠之以美玉,如此便可结成一段良缘了。” 三更半夜,他再度回到香雪居,潜入她的二层小楼。明月如水,映照得她床榻处光影绰绰。他轻轻近前,想看看她睡了没有,刚走至榻边,就听她声音冷冷地道:“大半夜的,又来做什么?!” 他半蹲在她榻前,将掌心的玉,捧与她道:“我来送块玉给你。” 她闻言一愣,声音低了下去,“……好好的,送玉做什么……” 他道:“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琳琅。” 她像被他这话震到了,静了好一会儿后,方似回过神来,笑意隐隐地轻道:“呆子,是报之以琼瑶,不是报之以琳琅。” 他一瞬不瞬地望着她道:“我不喜欢琼瑶,我喜欢琳琅。” 她不说话了,攥着被角的两只手,悄悄上移,在霜雪般的月色中,遮住了自己羞红的脸庞。 那句诗后面的话,教书先生也告诉他了。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他恨顾琳琅潇洒地忘了一切,也恨自己记性太好,好到将昔日的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经年不忘。 从前,那些细节,是值得反复回味的蜜糖,而今,均已酿成了荆棘苦果,每想一次,万箭穿心。 花树后的穆骁,垂目转过身去,正要默默离开时,有惊喜娇唤,在后高声响起道:“陛下!!” 第22章 酒醉 自上阳苑归来后,顾琉珠为能面圣邀宠,试了许多法子,什么亲手煲汤送给圣上,什么专等在圣上经过的路上假装偶遇。她几乎将能想到的法子都试遍了,可就是连圣上的面都没见着。万没想到,竟在这时候,一个眼尖,望见了花树后的圣上。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顾琉珠忙搴裙近前,盈盈下拜。一众贵妇人也忙向圣上,恭行大礼,独顾琳琅,因前朝皇后身份,只是向来人穆骁,微微屈膝,略行福礼。 穆骁原不欲理会顾琉珠,但见顾琳琅的目光,落在他与顾琉珠身上,在微一静后,还是抬手令顾琉珠起身,与她一同落座在赏芳宴主席上。 顾琉珠喜不自禁,忙亲手为圣上斟酒,又假似嗔怪地,向顾琳琅笑意盈盈道:“姐姐那支曲子,还没弹完呢。” 言下之意,是旁人尽情享用美酒佳肴、赏看春园芳华,顾琳琅还得像个乐伎,继续弹曲。 原本顾琉珠将顾琳琅邀进宫中,就是打着将顾琳琅当乐伎来使、蓄意辱她的心思,而在场的新朝贵妇,也没几个看不出来,只因顾婕妤现是圣上宠妃,不能得罪,她们又与长乐公夫人没有交情,事不关己,遂大都当不知道而已。 而现在,圣上在此,顾琉珠有天下至尊的撑腰之人,她们中的绝大多数,更不会对此表现出什么了。 在场,只裴铎的妻子,因知小姑子裴明霜对圣上芳心暗许,看不上顾婕妤这位圣上宠妃的做派,含笑替长乐公夫人说了一句道:“自开宴以来,夫人连口酒都没饮过,还是让夫人先入席用些酒水,歇息一阵,过会儿再抚琴吧。” 但,圣上却道:“岂有抚曲只抚半支的道理,既已抚了,且先弹完。” 这话撂下,裴夫人也没法再为长乐公夫人说些什么,只在心中暗想,圣上这般娇宠顾婕妤,顾婕妤又是个恃宠而骄、心思不正的性子,来日明霜妹妹入宫,不知会与这顾婕妤有怎样的交锋…… ……明霜妹妹是女中豪杰,可在沙场上斩敌于马下,但这武艺与性情,在后宫之中,几无用处。若圣上一直这么偏宠顾婕妤,来日宫中,明霜妹妹,说不好要似今日的长乐公夫人,受顾婕妤蓄意欺辱……明霜妹妹那性子,是定不能忍的,可若她真与顾婕妤起了冲突,届时圣上偏心,吃亏的,也许正是妹妹她自己…… 垂目不语的裴夫人,暗暗想的,替小姑子感到忧心时,琳琅在天子的金口玉言之下,只能再度坐回琴案前,抬手抚琴。 正抚着,又听上首穆骁,声平无波地问道:“为何要抚这支曲子?” 只是顺手罢了,她好像从前将这琴曲抚练得最多,十指一接触到琴弦,便下意识弹出了此曲曲调。琳琅懒怠和厌恶的穆骁解释这么多,只随口答道:“昨日为夫君抚过,曲调尚熟。” 穆骁听到这一回答,耳边似又响起当年问教书先生《九张机》时,那先生慨叹的答音:“那她十有七八,喜欢你啊!” 十有七八,是喜欢你,另有二三,则是为一时私欲,一时游戏,蓄意勾引。这支曲子,其实对谁弹都行,并没有任何特殊意义。 他与她,其实从来是两个世界。她生来锦衣玉食、被人伺候着长大时,他被生母抛弃在街头,从此形同乞儿,曾为半个馒头,被人差点打死。她精学琴棋书画,可以为诗中的一个字、曲中的一个调,钻研消磨一整日的时光时,他在刀尖舔血上过活,生死交锋,每一瞬都不敢大意,因为哪怕一息的疏忽,都有可能,叫他彻底丢了性命。 她是阳光下的美玉,而他,是血污里的朽木。曾经,在香雪居,她说他字写得太过粗放,握着他的手,一笔笔纠正他的字迹时,他心中溢满甜蜜。而今想来,她认字,是为了风花雪月,为了大家闺秀高雅的学识,而他,则仅是为了能活下去,自小将认字视与习武等同,作为一项求生的技能来学习,完完全全是为了生存,从一开始,就有天壤之别。 十七岁的他,究竟是哪里来的自信,竟会真的相信,这样一位优雅清贵的官家小姐,会真心爱上他这么个人?! 美酒饮在喉中,也似苦的。一曲弹终,掌中金杯也见了底,穆骁见顾琉珠,从侍女手中接过一杯酒,含笑走向顾琳琅,无论顾琳琅如何婉辞,都借着姐妹之情的由头,坚持要顾琳琅饮了这杯酒。 他想到顾琳琅酒量不好,心中微一顿后,也懒得犯贱阻止,冷眼旁观,自斟自饮。 穆骁这厢自饮了两三杯,抬眸一看,不过饮了一杯酒的顾琳琅,竟已眸光迷离,双颊酡红,身如扶风弱柳,将要醉倒。 顾琉珠原是见顾琳琅不管是丢了一朝皇后的身份,还是在宴上被当做乐伎使唤,都是一副不卑不亢、淡定从容的模样,心中很是不忿。 她不想再见她这副“端”着的模样,她想看她在人前狼狈失态,遂有意让侍女给她端了杯烈酒来。谁成想,顾琳琅酒量这么差,还没开始发酒疯,就要直接醉睡过去了。 没奈何,顾琉珠只能命人将醉睡的顾琳琅,送至附近绿绮轩歇息。她想着送走了顾琳琅这个碍眼的,接下来要专心侍奉圣上,向圣上邀宠。可圣上在饮了几杯、坐了一盏茶后,却说朝政繁忙,直接抬脚走了。 再再没奈何,顾琉珠只能恭送圣上,继续与一帮贵妇人把盏宴谈,努力结交新朝势力。 而走了的圣上穆骁,原真是有朝事要处理。上阳苑颜昀遇刺一事,当时查出来的结果是外敌魏军所为,那几个混入狩场的刺客,皆是魏军在长安埋下的钉子。但,他总觉事情有异,命人深挖,这会子坐上御辇后,原是想回御书房,将深查此事的心腹召来,问问暗查近况。 可偏偏,在去御书房的路上,会经过绿绮轩。穆骁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让抬辇的侍从,在绿绮轩外,停了一停。 顾琉珠既厌这姐姐,自是不会留下宫女,侍奉醉酒的顾琳琅的,穆骁想到这世上有人,在醉酒时仰躺呕吐、活将自己憋死的死亡案例,犹豫再三,还是下了御辇,只身走进了绿绮轩内。 ……看一眼就走…… 穆骁原是这般想的。他走进绿绮轩中,撩开重重纱帷,见顾琳琅并没有安生地歇在榻上,而是手扶着榻柱,倚柱坐睡。 ……像是在将她送来的宫女走了后,自个儿又醒了过来,想从榻上起身。可,脚还没踩到地上的绣鞋上,醉酒的晕乎劲儿又上头了,于是她人还没来得及下榻,就这么搂靠着榻柱睡着了…… 穆骁见她这般坐靠着睡,应是呕不死自己的,转身要走时,却听身后传来了一声若有若无的轻轻叹息。 像是在大白天里见了鬼,穆骁身一激灵,回头看去,见扶柱而睡的顾琳琅,竟睁开了眼睛。 淡金色的春阳,透帷如霜如月,她在霜月色中,浅笑轻盈地望着他,眸光滢润,宛若盛满了摇漾的玉液琼浆,如能教人醉溺其中。 久远的记忆,又似海潮,将要袭上心头。警觉的穆骁,原要在被记忆吞没前,抬脚离开。可她,却又像洞悉了他的用意,未待他迈开步子,即轻启朱唇,如鬼怪志异中白狐幻作的美人,在月下寺中,向路经的可怜小书生,别有用心地依依挽留道: “你要去哪里啊?” 第23章 该死 一句隐着轻轻叹息的醉语,竟似化作一道无形的软钩,径勾住了穆骁行将离去的步伐。 他僵着双足,看向顾琳琅,见她醉得鬓云半散、腮晕绯红,原先宽大的薄罗纱裙,因扶倚榻柱的娇慵坐姿,紧紧贴在身上,勾曳得身姿愈发柔软曼妙,那双平日里清透沉静的双眸,此刻也因醉泛起潋滟春|波,嫣然笑意于其中荡漾流转,端抵是鲜丽明媚,勾魂动人。 穆骁不知自己是否是好色之人,若好色,如今天下美人俯拾可得,却连半点触碰的心思都没有,若不好色,当年如何又知好色而慕少艾,一头栽在了清丽动人的顾琳琅身上。 他这厢走是走不了了,但也硬扛着不肯近前半步时,榻边的年轻女子,久等他不来,又似嗔似怨地轻轻叹息了一声,而后一手扶着榻柱,一手拎裙起身,似欲下榻向他走来。 但,醉中之人,如何能走得稳,她一脚踩在了自己的裙摆上,眼看就要直直摔倒,一头栽在榻边地上。 穆骁见状,瞬间什么也来不及想,径在本能的驱使下,直接大步奔近前去,将正摔下的女子,一把接抱进怀中。 柔软娇躯,与自己撞了个满怀。醉人的香甜酒气中,女子臂如柔柳地勾搂住他的脖颈,似天真不谙事的小姑娘,有几分雀跃的,在他耳边欢声道:“抓到你了!” 暖热香甜的气息,轻扑在颊边耳后,穆骁感觉自己要死了。 他麻木地将顾琳琅抱坐回榻边,与她保持一段安全距离,看她像小孩子一样,一会儿拽拽他的衣袖,一会儿掰掰他的手指,全程目如死鱼,心如死灰。 而她,醉眸明亮,粲若星子,在好奇地拽看了他一会儿后,仰头问道:“你是谁呀?” 穆骁面无表情,“你债主。” “债主?”她对此很是疑惑,在醉思中,认真低头想了想后,又抬头看他,迷离醉眸,十分茫然,“我没有欠人什么啊……” 穆骁道:“欠得太多,欠得太久,久到你自己都不记得了。” 她轻轻“啊”地一声,小小声紧张地问:“欠了有多少啊?” 若非当年顾琳琅无情背叛,他大抵会与她寻个山清水秀之地,隐居一世,白头到老,而非因被追杀,不得不负伤逃离京畿一带,在流落怀州时,偶遇故人,得知自己真正身世,在心中滔天之恨和对权势荣华的深重执念下,选择回到荆州晋侯府,从各种有形无形的激烈战场中,舍命搏杀出来,逐鹿天下,打下半壁江山。 过往的刻骨仇恨与血火峥嵘,在他身上与心上,不知留下多少伤痕。穆骁望着身前这张一脸无辜的可恶面庞,冷冷地道:“几与江山等同。” 她闻言微怔,而后轻轻嗤笑,“骗人。” 脸上的紧张神色,一下子如烟消散干净,她复又神情慵醉,娇声懒懒地道:“我才没有欠人这么多呢,我若真欠别人什么,夜里都是要睡不着的。” “骗子……骗子!”她嗤笑着指看着他,明眸璨璨,带着机智戳破他人谎言的小小得意。 一个不仅对他骗身骗心,还差点把他命都骗没了的女人,竟反过来指责他是骗子,穆骁怒极反笑,一时竟不知能说什么,径抓住那只指着他的手,将她拽近身前,怒笑质问:“顾琳琅,什么是《九张机》?” “……《九张机》”,醉得身软如柳的她,顺势靠在了他的怀中,一边仰看着他,一边如小儿学诗,一字一句慢道:“一张机,织梭光景去如飞。兰房夜永愁无寐,呕呕轧轧,织成春恨,留着待郎归……两张机,月明人静漏声稀。千丝万缕相萦系,织成一段,回纹锦字,将去寄呈伊……” 字字柔情,句句蜜意,女子吐气如兰,有醉人酒香,连结丝丝缕缕诗中情意,萦绕如网,织就出一场温柔梦境。梦境中,少年少女在明月下相识,在花开时相知,渐皆春|心萌动、情愫暗生,几日不见,便觉相思化为千万缕,闲愁无处寄。 穆骁虽仍不擅诗词歌赋,但也早不是当年需要横刀问诗的少年。他听着诗中柔情万缕,望着顾琳琅明眸似水,只觉心中愈发烦乱,冷冽一声道:“别念了!” “偏念。” 他的命令,反似还激起了她的叛逆心,醉中的她,娇缠起来,继续一声声软糯娇语,“三张机,中心有朵耍花儿”,听得他越发闹心。 感觉闹心地都快头疼的穆骁,伸出手去,欲捏住顾琳琅下颌,止了她烦人的声音。可手刚靠捏上去,她便头一低。 温腻的下颌肌|肤,自他掌中一滑而过,颤起一阵令人酥麻的心悸时,又见她挑衅地靠得更近,几是贴面望他,笑意盈盈地道:“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 半寸之距,朱唇鲜嫩,齿色如雪。 醉人的酒气,似径越过这半寸之距,在女子莺呖娇语中,渡入了他的口鼻,涌上了他的脑海心间。穆骁感觉脑子有些发蒙,恍惚忆起在香雪居时,他与顾琳琅的第一次亲|吻,便似眼前情境。半寸,只需稍稍向前靠近半寸,软玉温香,销人情肠。 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拥抱,第一次亲|吻,第一次同|床|共|枕,鸳鸯|共|浴,那些他极力不愿回想之事,都在这酒气迷蒙的一刻,声势浩大地纷沓而来。自上阳苑归来后,他一直不肯去想、不愿正视之事,亦在这一刻,无可逃避地,跃上了他的心头。 他对顾琳琅,好像还有欲|望。 纵是恨极了这个负心无情、虚荣狠毒的女人,可他不仅下不了手杀她伤她,竟对她该死地还抱有欲|望,深藏心中,无法断绝。 该死!!! 第24章 魔障 在此时此刻抵御这半寸之距,对穆骁来说,竟似比抵御十万敌军更难。无法撤退,僵着身体不动不近前,已是他对眼前情境,所能做出的最大防御。 他是身如铁石、心如油煎,可醉中的女子,仍是恃醉“行凶”,半点体会不到他身心煎熬。 抑或知道,遂故意撩拨,借醉娇缠,与他若即若离。倏忽离远些,将他的心,勾得长长的,牵肠挂肚。又倏忽离近些,刹那间便几要与他贴面相碰,叫他的心,为此猛地一跳,噗通噗通,响如擂鼓,简直要在心口处,爆裂开来了。 穆骁对此,几是要咬牙切齿了。 他想用力按住面前这不安分的醉女人,可甫一伸手按上她的双肩,却似陷入了绵软的云朵里,不但半点也使不上力气,反还不由自主地轻轻握住她的肩臂,像是想将她带近前来,而后低首,一尝那朱色香泽。 上阳苑那一夜,他在满腔怒恨的驱使下,只是想强占了顾琳琅,对她根本没有半分温柔。啮咬、发|泄,当时像头野狼全凭恨火行事的他,根本没能好生体会其中滋味,只是想把她带给他的伤痛,通通奉还给她。 其实,这个中滋味,是极好的。纵然这女子心黑无比,可她身软声甜,如花美好,如酒醉人,叫他经年难忘,纵恨极,亦难忘怀分毫。 尽管上阳苑那一夜的记忆,混杂着滔天怒恨,是极狂乱的。但狂乱之中,亦有梨花带雨、柔弱无骨的女子动人之处,留存在他心中。他当时因怒极恨极,对此未曾留意亦未曾体会,但事后回想时,无论他怎么压抑,都难彻底压制心头燥火,为之暗暗燎然。 这暗燎的心火,在未见纵火的罪魁祸首时,还可被强行藏在心底,不见天日。但,当这罪魁祸首,就在他面前,触手可及,且不断以柔情媚态,有意无意撩拨他时,这心火越窜越高,几要窜出牢笼,直冲入他四肢百骸,将一切理智与克制,搅个天翻地覆。 ……不知这朱色香泽,是否仍似当年,美好醉人…… 穆骁强行固守的心防,已在内心溃军的冲击下,即将摇摇欲坠时,身前不安分的女子,仍在火上浇油,声声娇语,有若莺啭,嘤然动人。 “……五张机,芳心密与巧心期。合欢树上枝连理,双头花下,两同心处,一对化生儿……” 娇柔的吟诗声中,澄灿如星的双眸,一瞬不瞬地仰看着他,眸中春|水如漾,涟涟波光,全然映照着他,像是在这世间,唯只看得到他一人,正对他发出盛情邀请,邀请他与她共做一对“化生儿”,合欢树下,永结同心,共结连理。 握着女子双肩的手,止不住地轻颤起来,穆骁只觉心中将如洪水决堤时,女子的吟诗声,又渐渐低了下去。她呢|喃着“春蚕吐尽一生丝”,轻轻靠在他的怀中,在一声未尽的“归去意迟迟”里,无声垂下了困倦的醉眸。 总是被这般无情戏耍,总是被顾琳琅玩弄于股掌之中,纵她失了忆,纵她醉了酒,可玩弄起他穆骁来,像有天分一般,永是这么得心应手。而他,在面对她时,纵已完全看透了她的恶劣本性,可仍如蜂逐香花,骨子里难以抗拒被她吸引,有如魔障,无法自拔。 她顾琳琅,就像是他穆骁的克星,灭不得,又避不得。 满腔恼怒与无力,再度盈满了穆骁心头。他看着将他挑得心如狂澜,自己又心如止水、安然睡去的顾琳琅,恨不能抓着她的双肩,用力将她摇醒。 可那因怒而略微使力的手,在见醉睡的她,似因此感到不适而眉尖若蹙时,又不禁松了力气。 满腔的怒火,也随这一松,渐渐泄了气。颓然与无力,占据了穆骁的全部心怀。他几是问天无路问地无门地,在心中叹了一声,如何是好呢…… ……对待这么个无心无情的克星魔障,该当如何是好呢…… ……其实,醉中不辨来人、赖着他一味娇缠的顾琳琅,虽还是有些气人,但倒比平日里那个明面娴淑、暗里放|荡,矫揉造作地硬凹“贤妻”,一见他不是态度冷若冰霜,就是能将他气到拔刀的长乐公夫人,要好上不少…… ……若真灭不得,又避不得,若真明知鸩酒有毒,还要饮鸩止渴,醉中似少女娇俏的顾琳琅,在他有需要时,倒也不是完全不可接受…… ……这世上虽无失忆之药,但不知有无药物,可让一人,永是意识迷眩,永如醉酒时娇憨可爱…… ……就算真有需要,就算他穆骁,易为此种女子动情动|欲,难道天下美人万千,还寻不出个似顾琳琅的,何必再非她不可,有言道,好马不吃回头草…… 愈想愈乱的迷思,在心中纠葛如乱麻。年轻男子,久久无法理清心内千头万绪,只两道手臂,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在迷思仍茫然无绪时,已轻搭在女子肩背处,将正醉梦酣甜的女子,温柔轻搂在怀中。 明亮的春阳,为雕花长窗、重重纱帷,筛如淡淡月色。迷离若梦的轩内光影中,倚坐榻边的年轻男女,像是一对情意正浓的爱侣,浮生缘聚,好梦尚久,而轩外,红尘三千,飞花正无尽。 茫然纷飞的心绪,如轩外落花,纷飞无着时,穆骁心中,又蓦地浮起一念。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顾琳琅纵失了忆,也还是那个假做清高淑娴,实则虚荣无情的顾琳琅。她惯会做戏,无论外在表现如何,实则骨子里,最爱攀权附势。如今天下最有权势之人,为他穆骁,他此刻要了她,或许正合她心意…… ……这回头草,到底是吃还是不吃,这俯拾即得的美色,到底,是要,还是不要…… 绿绮轩外,嫣红海棠,如迷思纷飞如雨,香雪居中,亦有落红片片,在风中飞过秋千。窗下,伤病中的颜昀,收回赏看春景的目光,边放下袖口,边道:“有劳了。” 收着脉枕的太医谢邈,忙辞不敢受,“君公这般说,是折煞我了。” 他此来,是为旧主看病治伤。但,除了这事外,他心中还藏着一件事,一直如鲠在喉。 ……在上阳苑时,夫人与晋帝,曾在流光榭,孤男寡女,夜间独处一事,不知君公,知不知情……那夜,他在为昏迷的夫人把脉探看时,见夫人当时情状,竟隐有几分,像是承|欢之后…… 心中的踟蹰,令谢邈欲言又止。他正犹豫时,见一袭青衣的君公,抬眼朝他看来,温和如流水的眸光中,隐着两分为帝时的锐利,淡声问道:“怎么了?” 第25章 三合一 ……如今改朝换代, 君公无权,而晋帝掌生杀予夺…… ……若君公对流光榭之事不知情,他此时讲出此事, 只是为君公徒添烦恼。君公已然无权与晋帝对抗, 若为此事与晋帝产生冲突,招了晋帝杀心, 就是他谢邈多嘴,害了君公,害了长乐公府…… ……若君公对流光榭之事实则知情, 然只能当做不知,他谢邈偏要在君公面前提上一嘴, 就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君公,此事并不隐秘, 他谢邈知道, 楚帝禅位之后, 是如何无能,连自己的妻子, 都无法保全…… 说与不说,都似不对,在晋帝威权之下,有些事, 也许就该深埋心底, 永不提及。 心中的飞快思量,在外只有一瞬。太医谢邈, 含笑恭对旧主道:“没什么, 下官只是在想, 今日来, 怎么不见夫人和小公子。” 静静凝视的眸光,在太医含笑的面庞上,略停一瞬后,无声落下。颜昀未再追问,只是道:“他们入宫去了,今日宫中,顾婕妤开赏芳宴,为永王遴选伴读,琳琅与阿慕,皆在受邀之列。” 谢太医见君公说话时眉间似有隐忧,好声宽慰道:“下官行走宫中,听说永王殿下性情纯真,是极易相与的,而顾婕妤……今日既是这等场合,料想她纵与夫人有旧怨,应也不至,当众做出出格之事。” 那位顾婕妤顾琉珠是何性子,明眼人都看得清楚。在此事上,颜昀原劝琳琅不必应邀携子入宫,但琳琅在犹豫再三后,还是说,她与顾琉珠到底是同姓姐妹,总不能一世交恶,霍翊既死,平州之事既已过去,如能与顾琉珠重修关系,也是好事,她如若坚持推辞邀请,倒显得是她这个做姐姐的,对旧事耿耿于怀了。 他听琳琅如此说,也不能再拦,只是有些懊悔当年,未将顾琉珠这一无是处的女子放在眼中,只将她同霍家人一起撵至平州,让琳琅眼不见为净而已,未对她真下死手,以致她今日,还有翻身折腾之机。 她将晋帝后宫与前朝,折腾个天翻地覆,也与他无关,只是,若她想动琳琅与阿慕……颜昀思量片刻,问道:“那顾婕妤如今身边使唤的,可有楚宫旧仆?若有,可知名姓?” “下官不知”,谢太医含愧答后,又道,“下官回去后,会留心此事。” “多谢了。” 谢太医听旧主用语如此客气,心中更愧,酸涩着声音道:“谢邈昔年蒙君公大恩,如今却不得不为一家老小性命生计,侍奉新主与新朝。每每想起,心中愧极,总觉得对不住君公……” “无妨”,颜昀神情平静道,“既然医术高超,有回春妙手,就当悬壶济世。若为我一人,不再救死扶伤,倒成了我的罪过了。” 谢太医听后神色更惭,“君公谬赞,这回春妙手,谢邈愧不敢当。下官在楚宫侍奉多年,却只能坐视君公身体一天天坏下去,对于夫人的失忆症,也一直是束手无策……” 听及“失忆症”,颜昀澄静眸光,微微一闪。他淡说一句,“那时是我忧思用身过度,若非当时太医尽心调养,现下应是更糟”后,静默片刻,又缓缓开口,“夫人的失忆症……” 此一句,似系着深重的心事,如乱麻纠葛,难以决断。颜昀沉吟良久,终未再就此说什么,只是复又望向窗外秋千上的绯红落花,声音静静地道:“顺其自然罢。” 绿绮轩中,榻上的女子,从醉睡中醒来时,已近黄昏。她一睁开倦沉的眼皮,便见儿子阿慕靠近前来,依依唤道:“娘亲~” 琳琅只记得自己被顾琉珠强行劝酒后,便醉得厉害了。至于如何来到这里、在此见到何人、此间发生什么,则完全记不清楚。 醉后酒醒,令她感到有些头疼,她一边扶着头,一边坐起身来,问阿慕怎么也在这里。 颜慕一边扶着娘亲,一边乖巧答道:“我和永王玩完回来后,到处找不到娘亲,很是着急。永王见状,就帮我去问婕妤娘娘,而后告诉我,娘亲吃醉了酒,歇在了绿绮轩。我知道后,就赶紧来到这里,守在榻边,等着娘亲醒过来。” 他说着又忍不住微笑道:“还是第一次见娘亲吃醉酒呢。” 琳琅知道自己酒量不好,从前宴膳中用酒,最多也只饮几杯不致醉的清淡酒水而已,好像还从未醉得这样厉害过。她在儿子面前,有点不好意思地脸红,问他道:“娘亲醉时,耍酒疯了没有?” 虽没有相关记忆,但却不禁这样一问,好像她从前,真的曾经,因酒忘形过。 颜慕摇头,“我来时,娘亲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睡在榻上,并没有说什么做什么”,说着想到什么,又笑了起来,“不像爹爹,吃醉了不仅脸红红,话多了许多,还娘亲走到哪里,就要跟到哪里,一直牵着手不松开。” 其实颜昀吃醉酒,也就记忆里那一次。因那次颜昀行止,着实与平日大相径庭,也给那时年幼的阿慕,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琳琅因儿子的话,想起当时情形,又是微羞又忍不住微笑时,见阿慕又好奇地问她道:“我是爹爹的儿子,我喝醉了,也会像爹爹那样,牵着娘亲的手不松开吗?” 因为阿慕年幼,平日里,琳琅还未允他私自喝酒。她听儿子这样问,笑抚了下他的脸颊道:“等你爹爹身体好了,让你爹爹教你喝酒,到时候就知道了。” 颜慕笑,“娘亲有两只手,到时我和爹爹,一人牵一只。” 琳琅随阿慕的话,拟想那父子同醉的情形,忍不住笑出声后,又微肃神色,轻点了下阿慕的小鼻子道:“在这之前,可不许偷偷喝酒,不然你爹爹知道了,要生气的。” “爹爹才不生气”,颜慕微微拉长的童音,带着被深深宠爱的自信与自豪,“爹爹从没有生过我的气。” 他再看向母亲,目含期待地紧张问道:“娘亲会生阿慕的气吗?” 面对这样乖巧可爱的孩子,谁人能硬下心肠?!微板着脸的琳琅,只片刻,便绷不住笑了,揉了揉身前的小脑袋道:“舍不得生气。什么人能那样心狠,舍得对我们阿慕生气呢?!” 颜慕立笑得眉眼弯弯。他拿起地上的绣鞋,要帮母亲穿上,并道:“娘亲,我们快出宫吧。不然宫门落钥了出不去,我们还得去找那个皇帝……我不想见到那个皇帝……” 琳琅敏锐地感觉到儿子话中情绪,心中一突,认真打量着儿子面上神色问道:“……怎么了,为什么不想见那个人?他对你……做什么了吗?” 颜慕见母亲如此紧张,微一顿后,立将头摇如波浪鼓般,嗓音平常道:“没有,我只是单纯地不喜欢他罢了,冷冰冰的,看着就吓人。” 琳琅原担心以欺辱他人为乐的穆骁,连个小孩子也不放过,听儿子如此说,神色亦无异常,才暗松了口气。她笑对阿慕道:“娘亲也不想见那个人,我们回家去,离他远远的。” 颜慕笑着点头,殷勤帮母亲穿鞋下榻。母子二人离开晋宫,回到香雪居时,正近用晚膳的时辰。一家人笑着说话、用罢晚饭后,白天玩到出汗的颜慕,被侍仆季安领去沐浴,琳琅则携颜昀转至内室,同前几次一样,帮他更换包扎伤口的涂药绷带。 与之前羞见颜昀身体相比,现在的琳琅,在多次为颜昀换药擦身后,再见颜昀上身宽衣,已是心态寻常。 她在解了颜昀腰背伤处的绷带后,一边在将刚调好的药膏,细细涂抹在新绷带上,一边随意闲话,问颜昀今日一人在家,都做了什么。 颜昀刚说了一句“今日谢太医来过”,就见妻子停下手中动作,抬头看他,一双清澈的秋水双眸中,全然蕴满关心,尽等着他的下文。 清淡唇际,不由浮起笑意,颜昀温声对妻子道:“谢太医说我身体恢复尚可,若能体不受累、心无挂牵地好好调养上一两年,应能将身体底子,渐渐彻底调复过来,慢慢可与常人无异。” “那便好好将养着”,琳琅闻言欢喜道,“阿慕还等着你身体好后,教他喝酒呢。” 颜昀笑,“怎么好好的,和孩子说起酒来了。” 琳琅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今日在宫中吃醉了酒,还累得阿慕守在榻边照顾我。” 颜昀知道妻子平日从不贪杯,如今这形势下,应更不会在那座穆氏皇宫,放下戒心,沉迷于杯中之物。他闻言心中一警,问道:“怎么回事?怎在宴上饮这么多?” “也没多少,就一杯而已”,琳琅听颜昀声气紧张,宽慰他道,“是我自己酒量差,又大意,以为只是清淡果酒,饮一杯无妨,没想到那是烈酒,仅一杯,就让我醉了。” 她看颜昀依然神色微凝,怕他多想忧心,转移话题,促狭笑对他道:“不过我虽然酒量差,但醉中情状,据阿慕说,一直是安安静静睡着,并不烦人。不像某人,醉了就要跟着别人走来走去,一刻都消停不下来,让一个当时三四岁的孩子,一直清清楚楚地记到现在。” 那是他在琳琅与孩子面前的唯一一次醉酒,心中深藏之欲,皆被那夜美酒勾放出来,平日里的沉静自持,被他纵容地压在心底,他在醉了的同时,又清楚地知道自己醉了,放纵醉了的自己,本能地随着浮起在心头的欲|念,纵情行事。 颜昀想到自己那夜,牵住琳琅的手,就不愿分开,她去哪里,便要跟去哪里的模样,同妻子一般,忍俊不禁。 他低头闷笑片刻,不由想起那夜后来,他与琳琅同入帐内、欲亲琳琅之事,唇际的笑意,又微微凝住。他抬眸看向妻子,见原正笑着的妻子,也笑意微滞,显然是与他心有灵犀地,想到了一处。 帐内气氛,一下子静了下来,有不知名的情愫,于其中默默流淌。良久,颜昀轻轻唤一声“琳琅”,正低着头涂药的女子,手微微一颤,低低“嗯”了一声回应,却未抬头。 颜昀静了静道:“抱歉。” 琳琅本因忆起那夜颜昀似欲亲她,心中乱乱的,又听颜昀唤她,怕他提说那时之事,抑或,要似那夜再度亲她,不知要如何是好,心中更乱时,却听颜昀忽然对她道歉,惊讶抬首道:“……怎么了?” 颜昀从旁拿出一本书,边翻开边道:“今日谢太医走后,我一人无事,去居内书房看书,在打开这本箫谱时,没留意里头夹着一张画,不慎叫它飘落到砚台上,污了大半。” 琳琅接过看去,见墨迹所污的,是画中花树,原先的桃李芳菲,被染成了墨云霭霭,而花树下抚琴弄箫的年轻男女,与正青稚起舞的小女孩,还是完好的。 这是她六七岁时所画,画工稚嫩而认真。琳琅也有些年头,没见到这幅画了,乍然再见,不由微怔片刻,而后方道:“无妨,这只是我幼时涂鸦之作,不值……” “不值什么”四个字,在心中想下,却卡在喉咙间,久久说不出来。 琳琅垂眸凝望着这幅幼时画作,良久,轻轻地道:“我的母亲,是霍家一个不知名的庶女,当年我父亲为攀成国公府权势,娶我母亲为正妻。我母亲不知道这桩婚事对我父亲来说,只是搭上成国公府的一条梯|子,尤以为我父亲是真心爱慕她,在婚前写留下一些诗词,想象着婚后与我父亲琴箫合鸣、鹣鲽情深。 后来,真正嫁到顾家后,我母亲虽受正妻礼遇,但却不得不天天亲眼看着父亲,与他钟爱的妾室柳氏,恩爱情好。若能放下对丈夫的期待与爱,母亲她或许不会积怨成疾。但,她始终念着从前在成国公府宴园里,款吹长箫、和她琴音的红袍探花郎,最终在情伤下,郁郁病逝。 母亲死后,父亲就将心爱的妾室,扶为了正妻。他与继室的儿女,其乐融融,我这为母带孝的嫡长女,在顾府之中,倒像是个外人,是个多余而又碍眼的存在了。 父亲或许也觉得我的存在,碍了他与他真正的妻女,阖家欢乐,在一日,同我说,府中喧闹,而别苑清静,说我身体不好,若搬去别苑静养,有利身心。 我便搬到这里长住,从母亲旧仆口中,渐渐知道了那些往事。在翻看母亲生前那些饱含期待的诗词时,我心中很是难受,忍不住想,若母亲期待为真就好了,那样,她有爱她的丈夫,我也有爱我的父亲,我们一家,将是真正相亲相爱的一家人,美满无忧,一世不离。 想象着母亲诗词里的美好画面,想象着一个真正相亲相爱|的|家庭该有的模样,我在六七岁时,画下了这幅画。 那时年幼的我,尽管明知母亲已逝、画中情景已不可及,但,一个小女孩,仍对父爱难以割舍,对冷情的生父,始终在心底抱有一点期待,想着他既能将另一个女儿视作掌上明珠,我与他,也终归是血浓于水,他不会真的一点都不关心我,一点都不爱我。 但,一年、两年……时间终将一个小女孩的所有期待,都磨光了……这幅画,也被我随手夹在书里,压在了书箱最底下……” 泛黄陈旧的画纸,被轻轻放回书中,琳琅抬起头来,深深望着身前的丈夫,拢帐的榻灯光照下,眸波柔漾,若有星子横流。 “虽将画压在了书箱最底下,但,想要一个家的愿望,自那时起,一直留在我心中,未曾遗忘。我一直想要一个家,一个真正的家,家人之间不只是仅有‘夫妻’‘父女’的名义而已,而是真正有爱,彼此相亲。这个家,你和阿慕给我了,我本以为遥不可及的一个梦,你和阿慕给了我,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家了。” 颜昀见妻子眸中隐有泪光浮动,心中一颤,欲抚她眼睫,尚未抬手,妻子已垂眸低下头去,拿起涂好药的绷带,靠近前来,为他包扎腰背处的伤口。 这是一个近似拥抱的姿势,颜昀垂在膝上的手,略动了动,终压抑着未抬起时,为他包扎好伤口的妻子,却已温柔地轻轻拥住了他。 她靠在他心口处,微仰头看她,明眸若水,如映人心,“谢谢你,谢谢你,昭华。” 颜昀望着怀中湿润的眸光,平日里刻意压制的爱意,情难自禁地涌上心怀。他不再克制地抬手抱住他的妻子,深深望着他在这世间唯一深爱的女子,在心中情意的冲涌下,渐渐倾身。 琳琅感觉到颜昀似要亲她,这一次,她不再似从前楚宫那夜,因心底的生疏与陌生,难以自禁地感到惊惶不安,甚至,想要避开逃离。 她依在他温暖的怀中,依在她的温暖港湾里,心中虽还残留着两分紧张,但见颜昀缓缓靠近,心中已无逃离的冲动。 为何要逃离?颜昀不会伤害她,永远不会,他爱着她,他是她的家人,他们永远不会互相背弃,永远,永远不会。 轻轻落在唇角处的温柔,如春风拂过柔软的花朵,一触即离。春纱帐内,颜昀微微退开身去,唇际的笑意,如一弯月色,轻轻浮起。 琳琅亦不禁微弯唇角,灯映红纱,在她面颊处落下淡淡晕红,她微红着脸,与正浅笑看她的夫君互望着,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只是温柔相拥的二人,眼中皆映着彼此,眸光微湿,而笑意轻萦。 许久,是琳琅先开口说了话。她看向一旁夹画的箫谱,有些不解地问道:“这书我都压箱底了,你怎么将它找出来了?” “闲着休养,终日无事,便想将从前学过的长箫,再捡起来,练一练”,颜昀手指轻拂过画上年轻男女,笑对妻子道,“等我学成了,同你琴箫合奏可好?” 琳琅靠在颜昀臂弯中,笑着点头,又见眸中笑意更深的夫君,一指轻点了点画中女孩道:“只可惜到时,阿慕不能为我们起舞相和。” “彩衣娱亲,也未为不可”,琳琅开玩笑说罢后,脑中不由拟想出阿慕梳着女童发式、穿着女孩裙裳的画面,自己绷不住先笑了起来。 她笑得身子直颤,埋首在颜昀怀中,好一会儿抬不起头来。颜昀等她渐渐平静下来后,一边帮她将笑乱的几缕鬓发,轻掠至耳后,一边静静望着她道:“阿慕不能起舞,可在旁帮我们击磬伴乐,跳舞这事,可以交给另一个女孩儿。” 灯拢红纱的光影绰绰中,颜昀眸光温柔如月,“琳琅,你想再要一个女儿吗?” 琳琅心头一突,一颗心,在刹那静寂后,猛烈地跳动起来。 拂拢的红纱光影,如火苗灼得她双颊暖热,那样柔似月色的眸光,却看得人心头发烫。琳琅一时竟不能直视这样温柔的目光,在心跳声中,心乱地微别过头,轻道:“我不知道……我要再想一想。” “那就再想一想。” 颜昀没有追问,只是以指为梳,继续帮她拢顺乱垂的长发。 垂眸不语的琳琅,起先咬着唇角,心乱地听着自己的心跳声。渐渐地,伏在颜昀怀中的她,似也听到了颜昀的心跳声。 两种心跳似汇似错,也不知那“砰砰”响跳的,究竟是谁的,只胸|腔中的一颗心,越发迷乱,如帐外薰炉逸出的萦绕烟气,如室外清池随涟漪流曳的月色,飘漾无着,不知要往何处去。 月下春夜沉,渐万籁俱寂,整座长安城,都似进入了酣甜的睡梦里,巍巍宫城中,大晋朝的年轻天子,却仍未安寝。 自白日里从绿绮轩离开后,穆骁一直想将躁动心念压下,想将顾琳琅抛在脑后。可,越是刻意压制,那心念愈是迷乱,从绿绮轩回来到现在,他脑中一直萦绕着有关顾琳琅的种种,像是若自己不能对此做个真正决断,都无法对其他要事,进行理智冷静地思考判断了。 一个女人而已。这些年,多少错综复杂的权争战争之事,他都能鞭辟入里地分析清楚,及时做出正确决断,一个女人的事,难道还想不明白?!定不下来?! 想!! 夜半三更,晋天子睁眼不眠,专想着一个女人,一个从前骗他身心、还要他命的女人,一个现在潇洒失忆,可还是手段了得,能引得他动|欲的女人。 他将与顾琳琅的少时不堪往事,将这些年的刻骨仇恨,将重回长安的每一次相见,在心中想了一遍又一遍,却始终难做决断。 心中的欲|望,叫嚣着让他从心所欲,可理智一次次将他从心欲边缘拉回,一时提醒他当有铮铮傲骨,这样的女子,不值得他哪怕半个眼神,一时又警告他,顾琳琅这女子就似深渊泥潭,陷进去,轻则惹得一身狼狈,重则再度摔得遍体鳞伤,难以抽身。 时间渐渐过去不知多久,决断尚未做下,榻上的年轻天子,已渐意识困沉,垂下了倦怠的双眸。 春夜幽沉,穆骁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回到了少年时。那一日,他和顾琳琅闹了别扭,一个人抱着刀,躺靠在大树的枝干上,生着闷气,闭眼佯睡,像一位入定的老僧,对外间的一切,都毫无知觉,毫不理睬。 顾琳琅在树下弹琴,他当听不见;顾琳琅拿香薰他,他当闻不见;顾琳琅折了根长长的草叶,戳他耳挠他颈,他也像毫不知痒,一直闭着眼睛,神色不变,一动不动,真似一尊石雕木像,对顾琳琅所有的小手段,都没有半点反应。 后来,树下久久没有动静,他没耐住将眼睁开一线,见顾琳琅搬了个小梯|子过来了,忙又闭紧眼睛。 他听着耳边动静,感觉顾琳琅将梯|子靠在树干上,攀爬至他身旁,暗猜她又会使什么小手段时,自己的一只耳朵,忽被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揪住。 他还生着气,说不理人,就不理人,纵是顾琳琅将他耳朵揪裂了、揪掉了,他也决不给顾琳琅半点反应。 心中如此想定的他,等着顾琳琅用力撕扯。可那只手,仍是轻轻的,只微将他耳拉开些,有温热的气息,随后靠了过来,她朝他耳吐气如兰,轻轻地道:“爱你。” 那是他第一次听她说“爱”,原冷板着的一张脸,腾地红透,浑身血气尽往脸上涌,像只瞬间煮熟的螃蟹,冷冽的心湖,在刹那间烧成了滚烫沸水,咕嘟嘟地冒着沸泡,感觉身体都在蒸腾地冒热气了。 旧梦暖热,有洒在青郁枝叶上的灿烂阳光,有少女温暖的柔荑与气息,有少年人灼烫的面庞、赤诚炙|热的爱和一颗热烈跳动的心。 穆骁从梦中醒来后,怔怔出神很久。他近年来一直独自就寝,也未觉有何孤冷,可今夜,或因梦中太过温暖,醒来的他,忽觉孤衾寂冷,只枕寒凉。 明明是暖春之夜,可身体却是冷的,那份莫名的寒意,一直延浸到他心里。胸|腔中跳动的,仿佛只是个冰冷的死物,只为单纯的不死,而一下一下地机械跳动,那样真实的赤诚与热烈,久远地像是上辈子的事,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 梦醒的穆骁,在孤寂的榻上躺了许久,好像想了许多事,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许久之后,他坐起身来,趿鞋下榻,走至一面墙前,从墙内暗格中,取出了一只小小的梨木圆盒。 盒中,有半枚残佩,如满月被生生劈成了两半,只留此半面,封存其中。 这枚昔日定情的玉佩,原在兰亭前,被无情的顾琳琅,如弃敝履般,掷还给了他。后来,他在逃离京畿一带时,因被追兵追杀,在打斗过程中,不慎将之摔碎在地。纵在那样生死危急之时,纵那定情的玉佩,已成了一个可悲的笑话,他还是在随时可能命丧的情境下,竭力将追兵杀退半步,挣得一息时间,匆匆捡走了半枚。 用此半枚残佩,记住这刻骨之恨,时时提醒自己,勿忘顾琳琅之狠毒无情,勿再轻信女人心,时时督促自己,争权夺势,建立功业,尽快重返长安,将顾琳琅那女人,从凤座拉到泥潭里,踩在脚下,一刀穿心。 当时搏命捡玉的他,以及后来在峥嵘岁月中,反复看此残佩的他,心中一直是这般想的。可,此时此刻,在这天地沉睡的孤冷静夜里,注视着这枚残佩的穆骁,心中想的,却不是那些淌着仇恨的痛苦记忆,而是他此生,最为欢喜时。 纵与顾琳琅,已互陈心意,纵他心中,一直想带她离开香雪居,离开京城,从此真正与她在一起,可他一直对她开不了口。 他知道她过的是怎样舒适安定的日子,他知道她有着怎样优雅清贵的官家小姐身份,这些,是他一个多年来刀尖舔血为生的人,给不了她的。 若他以爱为名,自私地要她选择与他离开,她不仅要放弃既往荣华,还要背负起与人私逃的骂名,从此成为长安城人的笑柄,一世受尽他人侮|辱嘲笑。 心底的深深自卑,让他迟迟说不出心中之愿,他甚至做好了,与顾琳琅只尽“一时欢”的心理准备。 纵顾琳琅说爱一人一世不变,但他仍不敢相信真是一生一世,在情意浓时,亦在心底存有筵席终散的隐忧,直到顾琳琅主动亲口对他说,要与他离开,离开京城,在外与他真正建立一个家,从此一世相守,永不分离。 天底下没有任何词汇,可以形容他在那一瞬间,涌溢的惊震与狂喜。 他几是被她那炽|烈无畏的爱感动了,那一刻,他觉得生来经受的所有磨难,都是为了能遇见顾琳琅。他曾觉得上天不公,以致他生来无父、为母所弃、孑然一身、受尽苦难,对此耿耿于怀,但那一刻,他突然释然,他意识到上苍是公平的,它偿还给他这样一份珍贵的爱,这爱,珍贵过世上所有。 人世间最美好的月色里,他望着盈盈看他的少女,只觉一颗心,被融化成了潺潺流水。一线理智牵引着他沸涌的情感,他颤着声道:“跟我一起,或会有危险……我那营生,从前得罪了不少人,纵从此金盆洗手,也或仍有旧敌,寻上门来……” 她说:“两心相印,生死相许。” 他接着道:“跟着我,无法像现在这样,过简单舒适的生活。若有旧敌寻衅,甚至可能无法长期安定在一处,需要四海为家,颠沛流离……” 她说:“万水千山,同归同去。” 言犹在耳,声声动人。穆骁此生,再没有听过这样动听的言辞。纵是后来听人山呼“万岁”,听到那些文采斐然的朝臣们,用尽溢美之词,长篇累牍地歌颂他赞美他,都不及当初顾琳琅那简单两句,悦耳动听,令他在多年后的此夜里,回想起来,仍忍不住为之,悄悄心颤。 明知是谎言,明知是欺骗,可仍觉动人心扉。孤寂深夜,穆骁凝望着掌心的半枚残佩,忽地十分怀念从前那颗热烈跳动的心,怀念耳边那一声衔着温热气息的“爱你”,动人心弦,有若仙音。 他竟还想再听一听,纵知是无情无义的鬼话,也还想,再听一听。 月隐西楼,携着天子不为人知的心思,遁入云中。渐天色空明,又一日朝阳起,长安城人日出而起,日落而息,太平日子在暖春时节中如水而逝,倏忽便五六日过去,满城芳菲,春意更浓。 这好春时节,长安城人闲暇时,俱爱往城中园林、城郊山水,踏青赏景。若放在从前,宁王穆骊,定携娇姬美婢,冲在游玩人群最前,但这时候,尚被禁足府内的他,只能对着王宅勾勒出的四方天地,唉声叹气。 流光榭那事,是扎扎实实惹怒皇兄了,他不仅挨了顿打,被禁足府中,宅内那些精心搜集的娇姬美婢,也通通被皇兄遣散了出去,如今他身边的美人,只剩一个正式纳娶的侧妃洛氏,可让他平日叹气之余,聊解思美人之愁。 宁王被杖责禁足一事,传在外面的因由,是风流宁王色胆包天,竟敢调戏御前宫女,故遭此一罚。圣上罚到几将宁王身边美人遣尽,也是为了好好治一治这弟弟的“色心”,帮他戒戒美色。 肃王穆骏知此事后,因人无法见禁足中的穆骊,让仆从送了上好药膏给宁王府,并顺带了一袭话,转告与穆骊。那话前半截,把将色心动到御前的风流弟弟,训骂了一通,后半截则说,让他在府内安安生生养伤,等这一月禁足期过了,他这做哥哥的,广集美人,亲办佳宴,好好安慰招待他。 可身上伤快好了,这禁足期,还有好长一段。春意盎然的时节,坐靠廊栏的穆骊,一边感伤,一边庆幸自己之前纳了个侧妃,每日里还可有此软玉温香在怀,不至于真打光棍时,见他这貌美侧妃,穿系着一条绿罗裙出来了,柔柔春风中柳眉如烟,弱骨纤形,似一支将开未开的水莲花,既娇且净,十分可人。 虽说平日里,穆骊更爱艳些的女子,但这时候,一切皆胜于无。他欣赏了片刻美色,朝这位前朝县主,伸出手道:“过来,坐到本王身边来。” 前朝温华县主洛柔惜,以宁王侧妃身份,对着她的丈夫,微微一福道:“妾要入宫去了,无暇陪伴王爷。” 穆骊眉头微皱,“……入宫?” 洛柔惜答道:“宫中顾婕妤开牡丹雅集,邀了不少贵女与贵妇入宫赏游,妾在受邀之列。” 他在禁足中,出不去这宁王府,洛氏,可不在限制之列。穆骊没奈何,只能将洛氏捞近身前,亲了亲她脸颊后,放她离开。 美人亲前亲后的一张脸,皆如素瓷温和白净,无甚表情波澜。 她起身略整衣裳,再朝丈夫一福后,依依走远,穆骊眸光在她后面的侍女碧茵身上,微落一瞬后,又看向满园姹紫嫣红,捡了段《牡丹亭》的唱词,自娱自乐地幽幽唱叹:“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什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元来春心无处不飞悬……” 繁花似锦,春色撩人,晋宫御花园中,宫人们正为顾婕妤的牡丹雅集,忙碌陈设香案茵席等物。 婕妤顾琉珠办此雅集,是因在之前为永王举办的赏芳宴上,尝到甜头,欲借此雅集,进一步扩大交际圈,与新朝的王公女眷、高门贵女们,打好关系。 她这心思与这雅集,自是瞒不过晋帝穆骁。穆骁对此也未干涉,因他知道,依顾琉珠性子,必会将她那落魄姐姐,也设法邀进宫来,在雅集上,也必会对顾琳琅,各种作妖。 他要的就是顾琉珠将顾琳琅弄进宫来,要的就是顾琉珠对顾琳琅各种作妖。 顾琳琅这最爱攀权附势的女人,之前只敢勾搭穆骊这风流王爷,而不敢对真正的晋朝第一人出手,想是因他之前对她的态度,太过激烈冷漠,直说对她半点兴趣也无,说她是个一嫁再嫁的色衰妇人,连做他暖床侍婢的资格都没有,让顾琳琅对他灰心丧气,只能退而求其次,放弃勾搭天子,转去勾搭王爷。 他要给顾琳琅一点信心。当顾琉珠在雅集上为难她时,他适时而出,彰显权势,为她解脱困境,机敏的顾琳琅,立会察觉他态度改变,从而眼里看得到他,将勾搭的目标,转移升级为他。 御殿中,总管郭成见圣上,极为罕见地注意着装,连换了几件衣裳后,方停了下来,对镜照看,心中正啧啧称奇时,听圣上开口问“如何”,忙笑着答道:“陛下俊美无俦,英武不凡。” 平日里,穆骁是不耐听这些赞美之词的,但今日,他听得很受用,并觉得郭成所言,十分真诚。 当年他无权无势、无财无名,虚荣慕权的顾琳琅,却愿意花心思将他勾到手,将他玩弄一番,只能说是看中他的脸和身体了。 多年过去,当初尚显青涩的少年,已长成俊朗挺拔的年轻男子,虽在战争中留下些伤痕,但没一道落在脸上,一张脸端抵是英武俊朗,而常年征战的硬朗身体,更不必说了,远不是沉迷酒色的穆骊能比的,至于颜昀那个病秧子,更是比他差到十万八千里外了。 既有顾琳琅喜欢的脸和身体,又有她最爱的权势地位,只要如指缝洒水般,给她一点点暗示,她自会攀附上来,极尽勾搭之能,说他想听的话,做他想做的事。 铜镜前,自信的穆骁,如一只开着屏的公孔雀,微振衣裳问道:“那边牡丹雅集开始了没?” 郭成道:“陆良方才来报,说已经开始了。” 穆骁“嗯”了一声,转身向外,大步流星,“走!” 第26章 救美 对于阿慕被选为永王伴读之一一事, 琳琅同夫君,原是感到有几分不安的。但阿慕却说,他同永王玩得很好, 有伙伴陪着一起读书练武, 很是有趣,让爹爹和娘亲, 不必为他感到担忧。 因为颜昀只她一位妻子、只阿慕一个孩子,从前在楚宫中出生的阿慕,其实一直没有年纪相仿的玩伴, 陪他玩乐长大,成长过程中, 有些孤孤零零的。 琳琅听孩子这样说,也只能放宽心, 仔细嘱咐他在宫中读书习武时, 尽量不要同永王, 以及另外几名伴读的新朝权贵子弟,产生冲突, 但,若是旁人蓄意欺他侮他,也绝不可瞒着家人,一个人默默忍受, 回来定要如实告诉娘亲。 阿慕是个乖巧的孩子, 一一答应下来,记在心中。 几日下来, 阿慕早上往宫中南书房伴读, 黄昏时再散学回家, 一直平安无事, 琳琅渐也将心放下时,这一日,有宫使忽然来到罗浮巷香雪居。 琳琅起先以为是阿慕在宫中出了什么事,吓了一跳,后听那来自瑶华殿的宫人含笑说,是婕妤娘娘在宫中举办牡丹雅集,特命她来接夫人入宫与宴,一同赏花作诗,吟咏风雅。 想及上次入宫时,被迫抚琴与饮酒的经历,琳琅既烦厌顾琉珠如此性情,又畏惧顾琉珠对穆骁的影响力,一边暗暗犹豫是有风险地称病推辞还是强忍不适入宫,一边为拖延时间,随口问那宫人,今日去那牡丹雅集的,还有哪些人。 宫人将一众贵妇贵女的身份,一一道出。琳琅在听到宁王侧妃洛氏时,心中一顿,多日来难解的疑思,浮上心头。 上阳苑那夜,她是被洛柔惜的贴身侍女碧茵,诓至流光榭的。当时,碧茵用来诓她的说辞,是说柔惜有急事找她。她因被碧茵所骗,在流光榭中迷香晕眩,险被宁王侮|辱一事,柔惜到底知不知情?柔惜是完全被瞒在鼓中,还是实际知晓此事?若知晓此事,柔惜是有心阻止但无能为力,还是在知晓全部的情况下,直接坐视此事发生? 回想从前在楚宫时,柔惜多次入宫,温柔唤她“皇嫂”,与她对弈煮茶、笑语闲谈的情景,琳琅不愿将人心想得太坏,但也,不能不在心中留有一丝警惕。 她一直想见一见柔惜,亲口问她此事。但柔惜人在宁王府,而她,自是不肯与宁王有何牵连,不可能主动登门宁王府的,遂一直搁置此事,未曾一见。今日,若能在宫中雅集上,与柔惜相见一叙,倒是一个机会。 为见一见洛柔惜,解开心中疑思,琳琅在简单梳妆更衣后,随瑶华殿宫人,登上了来接的宫车。 御花园牡丹雅集,设在琼芳园中。琳琅随宫人,来到这处遍植牡丹的雅园时,见竞相盛放的姚黄魏紫旁,诸贵妇贵女衣香鬓影、环佩叮铃,恍若仙子莅临凡尘,簪钗珠玉光灿,披帛如云如霞,美不胜收。 因为雅集真正的主角——婕妤顾琉珠,尚未正式登场,贵妇贵女们,还未开始吟咏风雅,只是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与相熟之人赏看牡丹、笑说闲话。 琳琅一进园中,便开始寻看洛柔惜。她目光逡巡,在一偏僻清静处,看到了正独赏牡丹的年轻女子,春风吹迭起她水碧色的裙裳,她云鬓微颤、衣影翩跹,恍似是身旁的玉楼春牡丹,幻化而成。 洛柔惜之貌美,在楚朝身为温华县主时,即有一定名气,登门求亲的贵族高门子弟,从来不缺。但,只比她小一两岁的洛柔惜,却一直没有婚配,直至楚亡晋立后,方嫁与新朝宁王,以侧妃之身。 琳琅没有听说这桩婚事,有何明面上的强取豪夺之处,只是想及洛柔惜之温文静雅,与宁王穆骊之风流龌龊,她难以想象洛柔惜对穆骊真有情意。这桩新朝王爷纳前朝县主为侧妃的婚事,纵非逼迫,恐也另有隐情。 琳琅边想着边走近前去,见原在赏看牡丹的洛柔惜,闻声抬眼望见了她,一双杏眸里,初现惊喜之色,而后迅速转为羞惭,在垂睫片刻后,又隐现粼粼波光,上前朝她盈盈一福道:“嫂嫂……” 琳琅近前轻挽住洛柔惜双臂,边扶她起身,边望着她眸中泪意隐泛,刚心情复杂地说了一句“许久不见妹妹”,就听洛柔惜声音微哽,自弃轻道:“我没有脸面,见嫂嫂与表哥……” 琳琅想到流光榭之事,心中一惊而面上不露,强行镇定,语气寻常地问道:“……妹妹怎么说这样的话?” 洛柔惜微垂着头,如枝头梨花,将落未落,低语凄清,“我从前自诩清高,想要觅得一位真正的如意郎君,结果到头来,却嫁给了一个风流之人为妾,那人,还是亡了楚朝的穆家人…… ……我不知廉耻,为苟活于世,日日委身侍奉表哥旧敌,如何有脸面,再见表哥与嫂嫂……之前在上阳苑时,我听说表哥病得厉害,心中担忧,很想去青芜苑探望,可犹豫再三,始终连走几步路、前去相见的勇气都没有……” 琳琅见洛柔惜提及上阳苑时,神色正常,不像她身后的侍女碧茵,自见她过来,便惊惶不安得很,一直畏畏缩缩地躲闪着目光,连看都不敢看她一眼。 难道流光榭之事,柔惜真的毫不知情,碧茵是瞒着多年侍奉的县主,在宁王穆骊的暗中授意下,私自行事……琳琅暗想片刻,见身前自伤不幸的表妹,似将泪落,心中涌起一股怜惜之意,问她道:“你与宁王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 洛柔惜语意凄凉,“楚亡晋立,我父亲作为前朝公侯,担心在新朝,处境艰难,性命堪忧,遂以女儿为筹码,换取保全富贵,家宅安宁。 宁王身边娇姬美婢环绕,对纳一侧妃,本是可有可无。还是我父亲四处打点奔走,使钱请人吹耳边风,叫宁王对我产生兴趣,将我纳进王府。 我从前以为自己是父亲的掌上明珠,如今方知,我对他来说,真与随时可卖的金玉之物无异。为能在新朝自保,为能攀附上王权,父亲眼也不眨地,就将我‘卖’了出去……” 琳琅听洛柔惜声声如泣,对所谓父爱,伤透了心,想到自己那冷情的生父,心有戚戚然,正不知该如何安慰可怜的表妹时,听一声宫人传报“婕妤娘娘到”,忙抽出帕子,帮洛柔惜将眼角泪意拭净,携她走至那些贵妇贵女之后,一同迎向来人。 所谓雅集,乃风雅文事。满园盛放牡丹中,贵妇贵女们,随走在雅集主办人顾琉珠身旁,一边赏看各色名种牡丹,一边吟咏相关诗词。 才情较好者,出口成诗,引得周围人连连称颂,才情稍逊者,便适时吟诵古人佳句,亦可引得旁人附和赞美一二。此事本就重在娱乐交游,并非真是要切磋文辞、比出高低,于是园中气氛,也较为和谐,女子们的如铃笑声中,“天香夜染衣犹湿”、“千娇万态破朝霞”、“竟夸天下无双艳”等咏花佳句,不断被笑着道出。 琳琅从前做皇后时,从未在宫中办过这等热闹雅事,她与洛柔惜,静默走在人后,听着前方笑语喧阗时,见顾琉珠走着走着,忽地微顿脚步,笑对身边人道:“这些好诗佳句,得让人一一记下来才是。” 这种事,理应在雅集一开始,就让女官执笔。琳琅听顾琉珠突然提起这事,心中已有不妙预感,没过一会儿,果见顾琉珠眸光越过人群,笑着朝她看来道:“此事,就有劳姐姐了。” 上次召她入宫,令她似乐伎抚琴,这次召她入宫,又拿她当侍从使唤。琳琅知道顾琉珠,就是想借这些无聊行径,打压她的身份,不断提醒她已非一朝皇后的事实。但她在乎的,哪里是皇后的身份呢,她真正视若珍宝的身份,是颜昀的妻子,是阿慕的母亲。 顾琉珠种种自以为是的侮|辱之举,其实皆如拳头砸在棉花上,对琳琅造成不了实质性的心理伤害,只是觉得这个异母妹妹,不断生事,没完没了,令人厌烦而已。 单写记几首诗,琳琅还忍得,她正欲沉默应下时,又听顾琉珠接着笑说道:“今日这名姝云集的赏花盛景,也要画记下来才好,此事,也交给姐姐了。” 记几首诗容易,抬手便能写完,雅集散了,她也可立即离宫归家。可这名姝云集的美人赏景画,工程量实在太过浩大,纵是她一时不歇地拼命去画,画到宫门落钥也画不完! 琳琅见顾琉珠这般得寸进尺,心中实是难忍,可又顾忌顾琉珠会怂恿穆骁寻衅长乐公府,在顾琉珠笑着追问“可好”时,僵在原地,抿唇不语时,不远处的假山后,有人等这一刻,已苦等多时。 藤蔓遮覆的假山后,大晋朝的天子,忍耐着性子听了半晌女子叽叽喳喳,终于透过枝叶空隙,见到顾琉珠,意欲折腾顾琳琅。他等这一幕,已等有许久,见状微整衣裳,正欲出场,英雄救美时,脚还没踏出半步,就听一女子,冷笑声起。 “长乐公夫人,到底是应婕妤之邀,来此赏看牡丹,还是,来此供婕妤随意使唤的?!” 说话之人,为裴铎之妹裴明霜。对这顾琉珠发起的雅集邀约,她原是不愿来的,可心中实在不忿,不知她一心敬仰的圣上,到底为何能对这样的女子经年不忘、纠缠不清,遂还是应邀入宫,在这雅集上,冷眼旁观顾琉珠种种言行。 看得越多,心中不忿越重,裴明霜简直怀疑顾琉珠是不是给圣上下什么南疆蛊术了。她正又是不忿又是不解时,见顾琉珠又开始折腾长乐公夫人,想起嫂嫂在家时告诉她,上次赏芳宴时,顾琉珠就这般有意欺负长乐公夫人,心中对顾琉珠为人,更是鄙夷。 所谓敌人的敌人是朋友,裴明霜直接冷笑质问,为长乐公夫人出头。 她的这一问,其实在场贵妇贵女心中,也在这般想,只是皆不愿多事、未说出口罢了。而这话,由裴明霜说来,叫顾琉珠最是不堪。 顾琉珠知道这位裴小姐是何家世身份,在御前有多与众不同,知道裴明霜未来入主中宫的可能性有多大,一点都开罪不起。她邀她来,是想与她处好关系,之前也对她一直十分客气,没想到裴明霜会为一个什么都不是的顾琳琅,直接对她冷脸。 顾琉珠正尴尬地不知如何应对时,又听裴明霜冷冷地道:“长乐公夫人,既是宾客,就当安心赏景,而非操劳他事。人皆有自己的身份位置,什么身份,就该做什么事,譬如这牡丹,乃天香国色,只有身份与之相配之人,才可以之自比,若无牡丹之格,还强行以牡丹自居,只能是愈发突显自己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罢了。” 在场贵妇贵女,心中多少都有些看不上这位曾为人妇、行事又小家子气的顾婕妤,只碍于她宫妃身份,先前只能捧着她罢了。这下,裴明霜夹枪带棒的一番话,正说到了她们心里,立时就有几名贵妇贵女,绷不住低头轻笑了起来。 轻轻的暗笑声中,顾琉珠原先盛妆的一张脸,憋得通红。她将手中的一条帕子,拧绞得不成形状,可明面上,不仅不能对裴明霜发作,还得努力维持唇际的笑意,保持友好之状。 婕妤名头,只是听着好听罢了,既无权贵家世、又实际并无圣宠的顾琉珠,再怎么羞极气极,也只能憋屈在心里,不但不能对裴明霜说什么做什么,对那些正在暗暗笑她的贵妇贵女,也是束手无策。 这牡丹雅集,她原是想让众人众星捧月地捧着她,结果却让自己,成了众人的笑话,只能眼睁睁地看裴明霜走至顾琳琅身边,一边挽她手,一边邀她共赏牡丹,看顾琳琅和裴明霜二人,俨然成了这场牡丹雅集的焦点。她先前忙碌了一通,全为她二人做了嫁衣裳! 顾琉珠看着顾琳琅和裴明霜并肩而行,眼睛红得几能滴出血了,而假山后的穆骁,眼睛盯着顾琳琅与裴明霜挽在一起的手,眉头也不由微微皱起。 裴明霜虽是女子,但在穆骁心中,实和她兄长差不多。若非历来女子不入朝,穆骁早给她论功行赏、封职军中了。 他看着一个和裴铎差不多的人,不仅抢了他英雄救美的风头,还与顾琳琅手挽着手如此亲密,眉头不禁越皱越高,终按耐不住道:“之前经过南书房时,那个颜慕,正将永王按在地上打,是不是?” 在来这儿的路上,侍随圣上的郭成,曾见南书房外,颜小公子正和永王殿下,比试摔跤。小孩子们闹着玩而已,哪里有圣上说的,这么严重呢…… 郭成心中虽是如此想,但听圣上这语气,摆明心中已有结论,哪里是在问他,只能觑着圣上冷着的一张脸,小心翼翼道:“好……好像是……” “子不教,父母之过”,圣上冷冷撂下这一句后,向他吩咐道:“郭成……” 琼芳园中,众人正围着裴明霜与顾琳琅,赏看“白雪塔”“洛阳红”等牡丹名种,这时,一个御前小内监朝这儿匆匆走来,高声宣道:“陛下召见长乐公夫人。” 琳琅一怔,问道:“敢问公公,陛下为何突然召我?” 小内监板着的一张脸,看起来像天都要塌了,“夫人之子殴打永王殿下,陛下龙颜大怒。” 第27章 有毒 这一句说下, 众人俱惊得面面相觑,独走在人后的顾琉珠,忍不住抿了抿唇角的笑意。 洛柔惜面色担忧地看向顾琳琅, 轻唤“嫂嫂”,裴明霜亦不禁微皱眉头, 动了动唇角。 只是, 这事既涉永王, 是圣上传召, 听起来又是长乐公夫人之子的过错, 纵是裴明霜在圣上面前颇有脸面, 也不好直接干涉此事, 阻拦圣召, 只能终究沉默,未对此说什么。 琳琅绝不相信懂事听话的阿慕,会主动殴打他人。她担心阿慕是被别的孩子恶意欺负了,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 才出手反击。 能让一向乖巧的阿慕, 怒到动手反击,这得是受了多大的欺辱和委屈!! 琳琅越想越是心焦,紧说一句“长乐公夫人从命”后, 忙跟着那内监走了。尽管这御令,听着是兴师问罪地冲她这母亲来的,但琳琅心中,更多想的,不是自己将经受多少滔天圣怒, 而是阿慕现下, 到底如何。 ……阿慕他, 被那些小孩欺辱到何等地步……穆骁这个本就厌恶他们一家人的皇帝,会借此事,如何惩罚阿慕,抑或,他已经对阿慕做了什么…… 琳琅想得心急如焚,简直恨不能生出一双翅膀,飞向御殿,一路上,身为母亲的步伐,走得飞快。 而已经回到御殿的穆骁,正悠悠地负手等着顾琳琅的到来。 他是今朝皇帝,而顾琳琅是前朝皇后,在人前,他无法光明正大地传召她,总得寻个理由。拿颜慕那个孽种当理由的穆骁,头一次觉得这孽种,生得有点用处。他一边在殿内悠悠等着,一边随意看着四周,看着看着,忽地觉得他这御殿,陈设太过简陋,简陋到简直有点寒酸了。 顾琳琅那女子,可是颇爱金玉豪宅啊……穆骁越看越觉他这御殿,非常不够“豪”,不由皱起眉头道:“这殿里摆设,怎么如此寒素,毫无天子恢宏气象?” 郭成在旁默默腹诽,当初陛下刚登基时,御殿在他带人布置下,倒是陈设得颇有天子恢宏气象,可陛下对此,并不喜欢。 在底层磨砺长大的陛下,纵是后来回到晋侯府,成为晋侯,成为一朝天子,可许多生活习性,还似寒门中人,而非自小在锦绣堆中长大、被种种风雅之事熏陶入骨的贵族豪门。 御殿内悬壁的古人名画,幅幅皆是传世之宝,价值连城,可陛下对此并不欣赏,直接让人全部撤下;御殿内摆设的香鼎等金玉之物,陛下既嫌日常看着晃眼,又嫌走路要绕来绕去,实在不便,也陆续让人搬了出去。 这也搬,那也撤,于是这御殿布置就越来越简单,简直和陛下从前征战时的军营主帐差不多了。 郭成心里虽想着御殿寒素,陛下自己要负全责,但嘴上可不能这么说,只能揣测着圣心,恭恭敬敬地请示道:“奴婢这就让人选挑些金银器具,布置在殿中?” 穆骁紧道:“快去!多挑些稀世奇珍来!越贵重的越好!!” 郭成也来不及细想圣上为何突然转了性,赶紧在圣上这道紧急御命下,领着几十个内监宫女,去开库挑选金银器具,脚不沾地地往御殿搬。 这厢,穆骁杵在殿门旁,看宫人们手脚再麻利,也一时陈设不完,想着顾琳琅就快到了,可不能让她看到这等好似在夫子检查课业前慌忙抄写的乱糟糟场面,忙又招手让内监陆良近前,让他赶紧去路上截住顾琳琅,将顾琳琅带到旁处坐一坐,等御殿这边布置好了,再带她过来。 忙应下的陆良,一路飞奔出去,见长乐公夫人正急匆匆往御殿赶,紧着刹在她面前道:“陛下此刻有事,无暇见夫人。夫人请随我往沉香亭坐坐,待陛下事了,再往御殿,面见圣上。” 琳琅满心都是阿慕如何如何,哪里坐的住。她人在沉香亭中站等了许久,见这姓陆的少年内监,还不将她带往御前,简直是忧心如焚,忍不住开口问他道:“请问公公,阿慕他与永王殿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阿慕他,现在到底怎么样?陛下有没有……有没有惩罚阿慕?” 永王殿下与颜小公子怎么了?陛下又惩罚什么了吗?之前一直侍守在御殿的陆良,对长乐公夫人的话,是一头雾水,只能如实回道:“奴婢不知。” 琳琅本就心焦,见这内监又是一问三不知,更是着急。她煎熬地在沉香亭中站等了许久,终于见到有人过来,说陛下召见夫人。琳琅闻言,连忙赶往御殿,一路步履匆匆地,在春阳下快走至御殿外时,面上都快渗出汗来。 宫人扬声通报后,里头传来高高的一声“进”,琳琅闻声,立即搴裙跨过殿门门槛,大步向内走去。 然,只不过几步,她的脚步,就不由滞了一滞。只见满殿金玉之物繁杂,在透窗春阳的热烈照射下,熠熠生辉到简直刺眼,而穆骁,就坐在满殿金光闪闪的最闪闪处,仿佛周身也披上了一层金辉,正在这圈金辉的萦绕中,定定地望着她。 一心系念爱子的琳琅,在脚步短暂一僵后,又匆匆向前。她走至穆骁身前不远,对着他微屈膝一福后,着急为爱子辩解道:“陛下,阿慕他性子温良,绝不会主动殴打他人,此中恐怕有什么误会……” 穆骁哪里听得到这些呢,他只看得到急行而来的顾琳琅,白皙双颊,被热气薰灼得如泛桃花,颇似那日醉酒时的酡红娇颜,止不住地心中一热,轻轻咳一声,朝旁一伸手道:“且坐下说吧。” 因为记着穆骁一直以来深厌她与颜昀,曾多次明里暗里进行欺辱,记着穆骁厌她厌到在流光榭时,差点亲手一刀砍死了她,琳琅很是担心,穆骁会借阿慕之事,对长乐公府进行发难,在来的路上,就一直在假想,穆骁在召见她时,会有何激烈言辞、激烈表现。 她假想中的穆骁,是有可能又抽出一把刀架她脖子上,暴怒发狂如凶猛野兽的狰狞模样,且而不是现在这般,看着竟颇温和,温和中甚还有一两分彬彬有礼。 这种极度反常的温和,不仅不会让琳琅卸下心防,反还让她感到更加紧张。她在穆骁的目光注视下,慢慢在案前坐了,见穆骁直接撩袍坐她对面,眸光静静地看着她,心中惊惧更上一层。 从前穆骁看她的眼神,不是冷厉如刀,就是暴怒如火,从未这么平静过。这份静,让琳琅感觉如暴风雨来临之前,不知这短暂平静后,将是如何雷霆大作、暴雨滂沱。 极度诡异的平静中,琳琅心中惊惧惶恐更甚,竟生出一种想要逃离的冲动。然为孩子,她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只能强抑住心中惊恐,暗定了定心神,再一次道:“陛下,阿慕他不会无缘无故动手打人的!” 既用小孩打架的理由,将人召来,穆骁也只能厚着脸皮,继续下去。他一边缓声说,“……此事是有人证的”,一边抬眼看向一旁郭成。 郭成硬着头皮躬身道:“……是……是的,奴婢亲眼看到颜小公子……将永王殿下按在地上打……” 琳琅心中一滞,忽地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无用功。 在穆骁这里,黑的也能说成白的。她再怎么为阿慕辩解也无用,穆骁本就厌她,对她有极重的偏见,她越是为阿慕辩解,穆骁对阿慕就越是厌恶。穆骁本就是偏听偏信、心胸狭隘之人,他心中既然已有结论,纵是亲眼见到永王将阿慕按在地上打,也会认为一切都是阿慕的错,只会处罚阿慕,责打阿慕。 可,在新朝之下,面对天下最有权势之人,除了苍白无力地辩解,她还能为阿慕做什么呢……琳琅想得忧心如碎,简直怀疑穆骁已经不分青红皂白地惩罚了阿慕,甚至,用了私刑…… 她想起穆骁曾不厌其烦地亲手将霍翊千刀万剐,心中一凛,强忍着恐慌问道:“阿慕……阿慕他现在怎么样……他在哪里?我想见他……” 穆骁为向顾琳琅显示他态度改变,不仅温和有礼了些,还特地准备了招待的茶点。他让宫人将备好的茶点捧来,温声对顾琳琅道:“先用些茶点,再去见颜慕。” 虽然顾琳琅记性坏到失忆,但他穆骁记性好得很,时隔多年,也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顾琳琅爱吃什么。 宫人们接连端上的玉露团、酥蜜食、夹花平截、水晶毕罗等茶食,都是顾琳琅少时爱吃的。穆骁等着顾琳琅发现他的用心,察觉到,他对她的态度,已经转变,不再是之前那样,气得要拔刀砍她。 但顾琳琅满心想着阿慕的安危,根本没注意宫女都端来了什么点心。她正因心中恐慌,忧思如狂时,一杯冒着热气的香茗,又被递到了她面前。 是穆骁,他亲自端杯递来,用目光示意她接住。 穆骁越是行止反常,琳琅心中恐慌愈重。她在穆骁的目光下,怔怔抬起双手,接过茶杯,动作沉重,心更沉重。 杯中香茗,是为云雾松萝。当年在香雪居时,穆骁常见顾琳琅饮此茶。他记得她曾说过,她所饮的,只是三四等的而已,真正极品的云雾松萝,只贡宫中。 顾琳琅爱好茶,爱享受,爱富贵,爱权势。从前,她为了能得到世上最好的,选择攀附楚帝颜昀。而今,改朝换代,天下最有权势之人,为他穆骁。他不再是从前那个一无所有的少年,他可以把一切最好的给她,如今天下,只有他能如此,她有什么理由,不回到他身边呢? 穆骁看顾琳琅神情怔怔的,尤以为她是被自己的态度转变惊到了,尚未真正回过神来。他见她怔到迟迟不揭盖饮茶,有一种呆呆的可爱,唇际不由浮起笑意道:“快喝吧。” 自随颜昀那亡国之君搬出宫后,顾琳琅也有好长一段时间没饮到这极品好茶了。穆骁迫切想看到她揭开茶盖、发现杯中清茶为她最爱的表情,再一次催促道:“再不喝,茶都要凉了。” 穆骁唇际微弯的笑意,看在琳琅眼中,简直有如夺命弯刀。她见穆骁如此反常地笑着对她说话,如此热切地催促她喝茶,忍不住心想,这茶……是有毒吗? 琳琅暗自心惊之时,又忽地想起穆骁先前那句,“先用些茶点,再去见颜慕”,捧着茶杯的手,止不住地轻颤起来。 ……阿慕……阿慕他,是已遭穆骁毒手了吗?! 第28章 激动 心中惊骇, 如浪潮狂涌,令琳琅捧杯的手,颤得越发厉害了。 穆骁听着瓷杯因颤发出的碰擦声, 看顾琳琅眼圈儿竟渐渐红了,朱色菱唇, 也如风中花蕊,轻颤不止,暗想顾琳琅真是吃不得一点苦,不过就是跟着颜昀在宫外过了几个月寻常人家日子而已, 就自苦到这等地步,以致现在发现自己有机会攀附新朝天子、重享荣华富贵, 竟能直接激动成这个样子! 他在心中叹了一声, 等着发现他态度转变的顾琳琅,感念圣恩, 而后开始她擅长的种种勾搭之举。 然, 最先等来的, 是“砰”地一声茶杯摔案,顾琳琅竟然激动到将手中茶杯不慎摔落,肆意泼洒的茶水, 不仅浸湿了案上点心,还向他横流漫来。 穆骁见状, 正欲起身避开时, 见顾琳琅比他先一步嚯然而起。她的泛红双眸,不仅底色湿润,中还燃有熊熊怒火, 直直剜视着他, 嗓音颤|抖如碎, “阿慕……你把阿慕怎么了?!” 穆骁被质问地一头雾水,因心中不解,一时没有出声回答。 而他的沉默,看在为爱子忧思如狂的顾琳琅眼中,就是近似沉默地默认了。想到爱子现下可能非死即伤,作为母亲的琳琅,心中之痛,有如万箭穿心。 巨大的痛苦,将她的理智,全部冲垮。琳琅径在心中痛楚的驱使下,上前抓住穆骁的衣襟,激动质问道:“你到底把他怎么了?!你说啊?!!” 郭成万想不到,圣上和长乐公夫人,喝个茶吃个点心而已,能发展成眼前如此场面。 他看呆在一旁,见一向娴柔静雅的长乐公夫人,此刻激动得像是能把圣上按在地上打,犹豫着要不要喊“护驾”时,又见同样怔了有一会儿的圣上,像终于回过神来,怔怔反问长乐公夫人道:“……什么怎么了?朕……能把他怎么了?” 琳琅看穆骁一脸冷漠,越发心痛如绞,恨得几能将一口银牙咬碎,“禽兽!你这个禽兽!!阿慕他只是一个小孩子啊,你怎么对他下得了手……” 突然成了禽兽的大晋皇帝,丈二摸不着头脑。他被顾琳琅的质问怒骂,搞混乱了,下意识脱口而出道:“什么下手?!朕何时对那孽种……” 尽管及时收声,但“孽种”二字,已清清楚楚地道了出来。穆骁还来不及尴尬,就见顾琳琅眸中怒火立时更盛,熊熊恨光如灼,像是能在他脸上,生生剜两个窟窿出来。 ……孽种……穆骁果然厌恨阿慕……阿慕他,既落在残暴不仁的穆骁手中,怕是已凶多吉少了…… 心中之痛,令琳琅泪盈于睫。穆骁还未从顾琳琅的怒火中醒过神来,就见她的怒恨双眸,忽然间盛满了悲伤与哀痛。晶莹的泪水,从她泛红眸子里不断溢出,如断线珍珠,一滴滴地落在了他的手背上,让他的心尖为之一烫,颤颤地揪了起来。 原先欲推开激动女子的手,不禁变得动作轻柔。穆骁边轻握住顾琳琅抓他衣襟的手,边觑着她伤心欲绝的神色,问道:“……你是以为,朕将颜慕杀了吗?” 伤心到失声的女子,唯有以伤恨的目光,控诉眼前这个恶魔。 从顾琳琅眸光和神色中,得到答案的穆骁,不禁感觉好笑,“怎会这样想”,他笑说了这五个字后,又似被人掐住脖颈失声,笑意僵在唇角——他的确曾这样想过,在来长安城前,在那些被仇恨深浸的日子里,他不知有多少次,想将顾琳琅一家三口,通通斩于马下,送上西天。 微一静后,穆骁温声对身前女子道:“颜慕没事,他人好好的。朕怎么会杀他呢,那么……呃……” “呃”一顿后,违心的五个字,为了安慰女子,不情不愿地缓缓说出,“可爱的孩子……” 琳琅因心中惊痛,尚未注意到自己的手,正被穆骁握住。她因穆骁的话浮起希望,可又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恶魔时,见他微微侧首,朝一旁郭总管吩咐道:“你告诉夫人,颜慕现在何处?” 御前总管郭成,起先看长乐公夫人激动地揪住圣上衣襟,生生看呆,后又见圣上对这样一名忤逆犯上的女子,竟不但不追究,反还好生安慰,包容耐心到隐隐温柔,更是目瞪口呆。 他正呆到凌乱时,见圣上朝他看了过来,忙恭声回道:“颜小公子现正在南书房,同永王殿下等,一起读书练武。” “……阿慕”,神智如狂的琳琅,不亲眼见到孩子,如何能放下心来。她失魂落魄地站起,向外走道,“我要见他……我要见他……” 穆骁看她一缕游魂似的,都怕她走飘了,也顾不上先行更换自己被茶水弄脏的衣裳,忙走至她身边道:“好好好,朕带你去见他。” 去往南书房的路上,穆骁令不通传。于是一行人抵达南书房外时,无人接驾,书房之中,正是书声琅琅,清脆响亮。 琳琅站在窗外看去,见阿慕正同房中几个孩子一起,在先生的带领下,摇头晃脑地读书。和阿慕挨坐着的,是年幼的永王,两个孩子不仅看着很亲密友好的样子,而且全身上下,似是都没一点伤。 响亮动听的读书声中,琳琅恐慌伤痛的心,渐渐地平复下来。明白自己是虚惊一场的她,对“阿慕将永王殿下按在地上打”这件事,更是迷惑不解了,怔怔看着穆骁问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穆骁一滞,而后转看向身旁的郭成,挟着帝威,声音沉沉地问道:“是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郭成苦着脸躬着身子,好似身上背了个无形的黑锅,“……可能是奴婢看错了,可能……颜小公子和永王殿下,只是在闹着玩而已,是奴婢蠢笨,误以为他们在打斗……” “是他看错了”,穆骁迅速总结了此事,斥一声郭成道,“以后眼睛擦亮点,莫要无端生事。” “是。”郭成丧气垂头,苦声应道。 小孩儿“斗殴”之事,就算这么过去了。穆骁原只是随便找个理由让顾琳琅过来见他而已,没想到她会误解成这样,心中又是无奈又觉好笑。 好笑之余,心里又有点特别的滋味,悄悄泛起。他的心,长期以来,过于沉静地像潭死水,只有与顾琳琅有关的事,能令之或是怒海滔天,或是轻泛涟漪。只有顾琳琅,有这魔力。 春日阳光,温暖地照晒在南书房外,也像照进了穆骁常年阴暗的心底。他一边缓步走离南书房,一边望着身边的年轻女子,唇际笑意,在不自知的情况下,越来越深。 ……也是他先前做事太吓人了,直接拿刀架在她脖子上,作势要杀了她,给她留下了过重的心理阴影,叫她一时之间,难以接受他的态度转变,尤以为他是变着法子要害她们一家。 ……看来,指缝洒洒水的暗示,是不够的,力度要大一些,再接再厉! 穆骁见顾琳琅眼角犹有泪意未干,从宫女手中接过一帕子,要帮顾琳琅亲手拭净。但,他刚执帕伸手近前,还没来得及擦拭,就见顾琳琅像吓了一跳,匆匆后退半步,微垂着头道:“不敢有劳陛下。” 低着头的琳琅,一边自袖中取帕拭泪,一边暗在心中,忐忑地思考着今日之事。在对穆骁今日古怪态度,百思不解的同时,她回想自己不久前,是如何辱骂穆骁为“禽兽”,如何揪他衣襟忤逆犯上,心中又不由漫起恐慌。 ……穆骁原就是没事都要找事、蓄意欺辱他人的人,她今天,又确确实实犯上了,依穆骁的性情,还不得趁势追究到底,她与夫君孩子,往后岂能安生?! 琳琅暗暗懊悔自己冲动,着急地咬着唇角,竭力苦思该如何补救时,她身边的穆骁,将她的不安神色,尽看在眼里。 回想不久前的顾琳琅,为她那个傻儿子,是如何声泪俱下,如何伤心欲绝,穆骁心中不由有点发酸。纵对旁人都无情无义,顾琳琅对她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倒还是有点真感情。毕竟血浓于水,同他们这些个不相干的外人,是不一样的。 心里头酸酸的穆骁,望了会儿神色不安的顾琳琅,微沉声道:“夫人方才在御殿的举动,虽是一时情急,但也已构成犯上。天子威仪不可侵,夫人既有犯上之举,就当接受惩处。” 琳琅心中一凛,垂眸低声道:“是我一人做下错事,我一人承受所有,与旁人无关。” 穆骁“唔”了一声,“念在夫人也是爱子心切,这惩处,可摊开来慢慢分罚,如此一时罚一点,既不徇私枉法,对夫人的惩处,也不致过重,夫人以为如何?” 琳琅听穆骁的话,明面上似是在为她着想,但想其为人,应是要对她钝刀割肉,以此事为理由,长长久久地折辱她了。 既然躲不过这祸事,能将这次冲动犯上的后果,尽揽在她一人身上,已是最好的结果了。琳琅忍耐着道:“任由陛下处置。” 她等着这个喜以欺辱他人为乐的皇帝,开始想方设法地折辱她,却听穆骁声音淡淡道:“这今日的第一件惩罚,就劳夫人亲自下厨房,为朕煮一碗面吧。” 琳琅惊讶抬首,见明亮的春阳中,穆骁惯来深邃幽暗的双眸,竟不仅乌黑湛亮,中还隐有笑意横流,“快到用午膳的时间了,朕也有些饿了,想吃碗热腾腾的面。” 他微一顿后,郑重补充强调道:“鸡丝面。” 第29章 往事 在穆骁看来, 让顾琳琅给他煮碗面,是在给顾琳琅表现自己、施展魅力的机会。 毕竟当年在香雪居时,顾琳琅就是用一碗鸡丝面, 在他本就春心萌动时,又对着他的心, 来了重重一击,彻底撞开了他的心防,从此在他心中长驱直入、来去自如,令他原本坚如铁石的一颗心, 为她怦然而动,为她相思成愁, 万般男儿铁石意志, 都在她掌中,化成了绕指柔。 尽管自己的心门, 永不会为她再开, 但, 他既想让顾琳琅似香雪居时,同他说些动听言辞、与他做些有趣之事,予她这样一个机会, 让她试着来叩他的心门,是再合适不过了。 穆骁如此心想, 却不知在顾琳琅看来, 他的这一举动,就同顾琉珠令她抚琴差不多。 顾琉珠为折腾她,把她当乐伎使, 而穆骁为折腾她, 就把她当厨娘使……阳光下, 琳琅望着眸中笑意隐隐的穆骁,忽地想到一句民间俚语,叫“什么锅,配什么盖”。 难怪穆骁明明在军国大事上,可以做到选贤任能,但在自己的感情私事上,却这般迷恋顾琉珠,也难怪顾琉珠一点都不恨杀她丈夫的穆骁,可与杀夫仇人,欢喜度日。 他二人,原在某些方面,是同一种人,在折腾起人来,都可不约而同地使用同一种思路手段,真可说是心意相通、天生一对了。 虽然穆骁把她当厨娘使,与顾琉珠心思相同,是有意在身份上折辱她,但琳琅并不会因此承受多少心理伤害,只是想着洗手作羹汤,原是只为心爱的家人而已,现在,却要为一个彼此相厌之人而为,对此,感到很是别扭。 但,这份别扭,也总比旁的莫名折辱好。同与穆骁初见那夜,被压在御案上的折辱相比,煮个面,已是极轻了。 而且,琳琅之前一直感觉今天的穆骁,对她的态度,有种过于平静温和的诡异。现下他这样,又是那个欺辱人的穆骁了,琳琅面对这样正常些的穆骁,倒习惯轻松一些。 宫廊下,她低着眸子,对这位当朝皇帝,轻轻地道:“是。” 御膳房其中一间的御厨宫人,皆被清了出去,需为大晋皇帝煮面的琳琅,挽袖走进其中后,见穆骁也随后负手走了进来,像是要亲眼看着她,将面煮出似的。 ……是亲眼看着她像个厨娘忙来忙去,会让喜以欺辱他人为乐的穆骁,心里面,感到更加快乐吗?…… 琳琅默思一瞬后,决定无视穆骁的存在,将此面迅速煮完,而后脱身,离穆骁远远的。 她动作麻利,泼水揉面,原是一气呵成,可在旁看热闹看笑话的穆骁,却不安静,一会儿问她面是不是太干,一会儿问她水是不是加多,像一只蜜蜂,在旁嗡嗡飞着不走,冷不丁地就要蛰她一下。 膳房门外,袖手侍立的郭成,默默瞧着房内情景,看长乐公夫人在案边揉面,圣上便抱臂站在案旁盯着,长乐公夫人到灶前倒水,圣上便负手转至灶旁看着,如一只扑腾着翅膀的小鸟,绕着长乐公夫人飞来飞去。素来威严的玄色身影,此刻在晴灿天光照射下,蒙着一重淡金色的温暖光辉,光辉中织金蟠龙熠熠发亮,那一向威凛霸道的神兽,这时看着,竟隐似有一两分雀跃。 穆骁心中,确实有两分难以压制的雀跃,像少年人一样,心中盈满难言的期待。 快乐,他诧异于不过将吃一碗面而已,自己竟会感到这么快乐,像个孩子,津津有味地看顾琳琅为他揉面、煨汤的每一个动作,看她纤纤十指优雅如蝶地上下起舞,雪白的面粉、清澈的泉水,从她玉葱般的十指间悠悠穿过,天光中,那玉色几近透明,指尖一点嫣红,如春日里,最娇美的落花。 他心中,已有很久没有这样纯粹如少年的快乐,清鲜面香四溢时,竟恨不得就在这厨房中立时享用,强绷了片刻,方止住这躁|动心绪,唤宫人进来,盛面入碗,并让顾琳琅与他同至御殿。 琳琅原以为自己煮完面就可脱身,不想还要再去御殿。她以为让她去御殿的穆骁,是想让她像个宫女,侍奉在食案旁,站着看他享用美食。但到御殿后,穆骁却让她也在食案前坐了,而后,扬眉看一眼总管郭成,郭总管立会意地轻轻一拍手,宫人们捧着一道道精美御膳,鱼贯而入。 清凉臛碎、软钉雪龙、通花软牛肠、五味杏酪鹅、石首玉叶羹、鲜虾蹄子脍、紫鱼螟晡丝……一道道山珍海味,被端上天子食案时,琳琅又听天子穆骁轻轻咳了一声,似漫不经心地看着她问道:“夫人以为,这御殿陈设如何?” 琳琅朝四周金光熠熠扫看了一眼,一时有些语塞。 颜昀为帝时,虽享有江山富贵,但御殿布置,并不十分奢华,普通金玉之物,只在殿中偶做点缀而已,不会像现下这般,塞得满满当当。 且,纵同设金玉器物,颜昀所用,也比穆骁所用,要清雅许多。譬如从前这殿中屏风,并非眼前这道肆意张扬的云海金龙,而是十二幅碧金山水,每幅皆是由当时画院最好的画手,精心摹自古人名画,高雅不俗。 纵语塞,但天子相问,不可不答。在对面年轻男子隐有期待的目光注视下,琳琅慢慢吐出八个字道:“金碧辉煌,贵气逼人。” 这八个字,似让晋朝天子感到满意,他未再问什么,只笑望着她道:“菜已上齐了,夫人请用膳吧。” 琳琅这才注意到,那些山珍海味,俱密密麻麻摆在食案靠她的这一边,而穆骁那边,只一碗她煮的鸡丝面而已。 若非有了先前那次茶水点水的误解,此刻的琳琅,定要疑心,这些金炊玉馔,是否皆下了毒。她不解穆骁此举何意,僵着身体不动时,又见穆骁了然地笑了一声:“是朕疏忽了,忘了让人斟酒来。” 易醉的琳琅,刚要开口推辞,即见穆骁笑对她道:“是极清淡的果酒,不容易醉的,夫人放心。” 美酒端上,殿内宫人俱退了出去,而如坐针毡的琳琅,如何能放下心来?! 先前她见穆骁将她当厨娘使,还觉他正常了些,是往日那个总爱针对她的性情恶劣之人,但此刻,穆骁又变得不正常了,这样不正常到近似示好的温和,比先前直白汹涌的厌恶,更令她感到不安。 琳琅正被穆骁这奇怪的态度,弄得云里雾里,惊惧莫名,又见穆骁含笑的目光,一直不从她身上移开,似是她不动筷,他就会一直看下去,只得抬起僵着的手臂,拿起金箸,随夹了一筷虾肉,送入口中。 穆骁见她动筷,似是心情更好,笑着拿起手边金箸,开始用他那碗热气腾腾的鸡丝面。 御厨手艺再好,山鲜海脍再精,琳琅也一点滋味都吃不出。她煎熬地坐在食案前,一边味同嚼蜡地缓缓动筷,一边见对面的穆骁,似是胃口极好。 一碗普普通通的鸡丝面,在他那里,像是什么难得的人间美味,渴等这一口,已等了许多年,甫一动筷,便是大快朵颐,吃得甚有滋味,没过一会儿,大半碗鸡丝面,就已下了肚。 汤面清香热气袅袅,似将那双深邃的漆眸,也氤氲出了淡淡雾气。动筷飞快的穆骁,在狂吃了半碗面后,忽又缓下了动作。他透过缥缈热气,看向她道:“朕在十七岁前,一直没有吃过这道面。” 琳琅不知穆骁为何突然说这一句,也不知她自己该接说什么,一边默然无声地望着穆骁,一边暗想穆骁反常因由,暗想自己何时能走时,见穆骁静静看她片刻,又在缥缈雾气中,忽地对她笑了一下道:“其实差一点就能吃着了,在朕五岁那年。” “朕的生母,原是荆州晋侯府的一名歌姬,在一夜侍奉晋侯后,有了朕。因为晋侯夫人,势盛性烈,不允许旁的女子,为晋侯生下子嗣,母亲她,自知身份卑贱,若被主母知道有孕在身,定是死路一条,便想悄悄饮药落胎,神不知鬼不觉地抹了朕的存在。 但朕的命,实在硬得很。母亲连饮了两次落胎药,都没能将朕打下。她担心再继续用药,会伤了她自己性命,只能在窃了晋侯一枚重要玉佩后,怀着对腹中胎儿的无限怨恨,逃出晋侯府,逃离荆州。 从前在晋侯府时,母亲虽只是地位低下的歌姬而已,但因貌美技佳,常被召侍宴,生活待遇,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还要好一些。后来,她大着肚子四处辗转,将银钱渐渐用尽。当朕三岁左右,开始记事时,与母亲过的生活,已极清贫,经常刚吃了上顿,即要开始为下顿发愁。 在极贫窘时,母亲有时会拿出那枚玉佩。但,回回刚走至当铺门口,母亲便会调头。那时的朕,不知自己身世,不知母亲如此,是舍不下有朝一日作为晋侯之子的生母,回到侯府享受富贵荣华的希望,只知母亲每每如此后,看朕的眼神,便越发怨毒。 母亲看朕的眼神,总是衔着怨恨的。怨恨,是朕自记事始,唯一能感受到的母亲情绪。 母亲常说是朕毁了她,常说,要是朕不存在就好了。年幼的朕听着,只觉母亲是因被清贫生活磋磨,才会说下这些话。朕以为,虽然母亲对朕总是冷言厉色,但她心中还是爱着朕的,不然不会在只有一个馒头时,掰一半给朕,不会在朕生病发寒时,紧紧将朕抱在怀中。 那时朕还不知,在母亲那里,朕与那玉佩意义近同,是她未来重回晋侯府,享受荣华的筹码与希望。 那时的朕也不知,“阿穆”这个名字,并非为“穆”字的种种佳意而取,母亲并没有在朕身上寄托“恭敬”、“深远”、“温和”等美好寓意,“穆”为晋侯姓氏,母亲想的,仅仅是希望有朝一日,回到晋侯府,摆脱现下凄寒处境。 起初那几年,母亲颇坚忍,然而荆州晋侯府的侯夫人,一直身体康健,而叶城里,朕与母亲的生活,越来越艰难。 一年又一年的艰苦生活,终将母亲的耐心磨光了。与其等待虚无缥缈的荣华地位,不如把握触手可及的安定富足。朕五岁那年,母亲得到了一个机会,一名富商,在途经叶城时,因人生地不熟,误以为母亲是名可怜孤女,愿纳她为妾,带她回到怀州本家,令她从此过上富裕安定的生活。 若富商知晓母亲早有一子,这机会,或就转瞬即逝了。 母亲很快做出了决定,只是朕还不知,见母亲换穿上干净漂亮衣服,很是欢喜。那一天,母亲也为朕换上了一套新衣服,在将那枚玉佩,亲手系挂在朕脖子上、掩在衣下后,牵着朕的手,带朕出去玩。 那天,阳光很好,朕仰看着母亲,只觉母亲美丽的容颜,也在熠熠发光。母亲的手,很温暖,母亲对朕说话的语气,也是前所未有地温柔。她带朕行走在热闹的街市中,不停问朕想买什么,说今天的他,想要什么都可以。 朕舍不得花钱,一直摇头,但母亲坚持,将银钱塞到朕的手里。最后,朕走停在一家首饰摊前,为母亲买了一支双股银叶簪——因为在那之前,每每有富贵人家的女子经过时,朕常见母亲羡慕盯看着她们的簪钗罗裙,既然母亲喜欢,那朕就买送给她。 只要母亲高兴就好了。 朕将簪子送给母亲,说朕想要母亲天天都这样高兴,天天都这样对朕笑。母亲听后,怔了一会儿,方伸手接过那支簪子。她低着头,轻抚了那簪首银叶片刻,将簪子簪在发中,对朕绽出了美丽的笑颜。 阳光下,母亲一直在对朕笑。她牵着朕的手,带朕来到一家面摊,为朕点了一碗鸡丝面,让朕好好坐在这里吃面,而她,要再为朕去买一支甜甜的冰糖葫芦。 朕小时候很乖,说会一直乖乖地坐在这里,等娘亲回来。 母亲听后,对朕笑了笑,身影隐入了潮水般的人群中。 那碗鸡丝面,闻起来很香。朕此前从未吃过荤面,舍不得一人独食,想等母亲回来,与母亲一起享用。 面香很诱人,但朕一口也舍不得先吃,怀着期待的心情,一边望着冒热气的面汤,一边等着母亲带冰糖葫芦回来。可母亲一直没有回来,直至一碗面,完全冷了坨了,也一直没有回来。 朕担心母亲遇到危险,顾不上那碗冷面,直冲入人群去找她。 从艳阳高照,找到夜半三更,朕因呼唤而逐渐嘶哑的嗓音,终于疼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几个乞儿,将力竭失声的朕,堵在暗巷里,剥去新衣,拿走银钱。那枚玉佩,因被朕含藏在嘴中没被发现,成了母亲留给朕唯一的东西。 后来,朕就一个人,在底层摸爬滚打,挣扎求生。纵是处境最艰难时,朕也没有舍得变卖玉佩。那时,朕还不知这玉佩同晋侯有何关联,只是想,这是母亲最珍贵的东西,母亲把最珍贵的留给了朕,那么,弃朕而去的母亲,也就不是一点都不爱朕,这枚玉佩,就是母亲爱朕的证明。” 平静如水的嗓音中,一段往事,毫无遮掩地展现在琳琅面前。 琳琅没想到穆骁会同她说这样的私隐之事,怔怔望着对面的年轻天子,不知该说什么时,见穆骁低头喝了口面汤,笑对她道: “十八岁知道真相前,这玉佩,一直是朕最珍贵的宝物。十七岁那年,朕把这玉送给了一个人,因为,她为少年阿穆,煮了一碗鸡丝面。” 第30章 惊恐 琳琅知道, 这世上有些飞黄腾达之人,在得势后,最先想的,就是抹去从前不堪的过去, 若不能抹, 也会一世永不提及。 她原以为, 性情恶劣的穆骁,也会是这样的人,但没想到, 他不仅主动提了,还是对她这样一个厌恶的外人,将自己从前可悲的过往,那些血与泪,毫不掩藏地在她眼前剖开,将他的伤口,赤|裸|裸地展现在她面前。 他难道不知,这般向人陈剖伤口,若有一日, 那人以此来攻击他, 将似一刀穿心,对他造成的伤害, 将最致命?! ……为何要对她说这些……为何要请她用膳……为何今日要对她这么平静温和…… 越来越多的疑惑,像潮水不断上涨, 令本就费解的琳琅,不安到感到窒息。 她为避开穆骁长久静落在她面上的目光, 低下头去, 借用膳食躲避, 匆匆吃了几口后,听穆骁声音轻轻地问道:“好吃吗?” 低着头的琳琅,含糊地“嗯”了一声,听穆骁似是笑了笑,“喜欢就好,往后来,朕还让人这么准备。” 琳琅被“往后”两个字震到,差点一口饭呛在喉咙里。她端起手边果酒,饮了几口顺喉,见对面穆骁,仍在静静地看着她,心中恐慌愈盛,只觉自己一刻都坐不下去了,搁下杯子,起身请退。 穆骁望了下并没动几筷子的山珍海味,微愣问道:“吃饱了吗?” 琳琅为尽快脱身,立即点了点头。 穆骁见状“哦”一声,“朕也饱了”,他让人端茶水与巾盆过来,漱口净手后,笑对琳琅道:“夫人与朕一起散散步吧,饭后消食走一走,对身体好。” 琳琅见还走不得,心里也有些急了,她刚想找理由推辞、尽快离宫,就听穆骁又说了一句道:“夫人今日犯上的惩处,还没罚完呢,可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且再陪朕半日,等到南书房下学时,再与颜慕,一同离宫吧。” 背着犯上罪名的琳琅,听穆骁又提到了心爱的孩子,担心自己执意离开、留儿子一人在宫中,会让今日态度诡异的穆骁,将这罪名转嫁到阿慕身上,只得沉默地接过漱口的茶水,暗自忐忑。 穆骁为今日能和顾琳琅好好相处,昨夜批奏折批到夜半三更。他特意闲下这半日,也一早让人将春陂池附近清场干净,携顾琳琅,沐着春风吹来的清凉水汽,惬意地在池边走了一阵后,领她登上了一艘龙首船。 在登船时,穆骁为展示态度友好,有向顾琳琅伸出手去,要拉她上船。琳琅自然不敢搭手,恭声推辞,垂目不受。穆骁也不勉强,只等她缓缓登舟后,携她走入舱中,令宫人开船。 春池泛舟,本是雅事,但琳琅同穆骁一处,如何能有雅兴。她惊茫不定时,见穆骁又让人捧了一副棋具过来,似要与她泛舟对弈。 在底层长大的穆骁,虽然习有一身武艺,并靠旁听识文断字,但除此外,许多文人涉猎的风雅之事,从未学过。纵是后来回到晋侯府,有了贵公子的身份,穆骁的大半时间,也都耗在了战场上,没能有多少时间机会,去学贵族做派。 琴画不通,书法一般,独这下棋之事,因不费钱,并无入门门槛,穆骁在年幼流浪街头时,就同人学过,此后岁月里,常借此锻炼心智,多年习练下来,还算擅长。 从前在香雪居时,他也常与顾琳琅对弈,有时还会在输赢上,添点赌注。宫人们将棋盘捧来后,穆骁见心不在焉的顾琳琅,似是兴致缺缺的模样,笑对她道:“朕与夫人下三局,赢家可随意询问输家问题,输家必得如实回答,如何?” 忐忑不安的琳琅,正有满腹疑思需解,听穆骁这么说,强打起精神来,认真与他手谈。 她棋技不弱,与穆骁厮杀许久,各赢一局。待到第三局时,棋局更是胶着,一场棋,渐下近黄昏,都未分出胜负。 龙舟窗外,一道残阳铺于春池之中,半江红透,波光粼粼。手执黑子的穆骁,望着暮光拂拢中的顾琳琅,见她指尖玉色近与白玉棋子等同,眉尖微蹙、凝神思考的认真模样,像极了香雪居轩窗旁的那名少女,自己的一颗心,也渐化似舟外涟涟春水,软到不行。 悬于半空许久的白子刚落,黑子即不假思索地跟落了下去,暮色中,穆骁十分爽朗道:“朕输了。” 琳琅见穆骁几近“自杀”地结束这盘棋,有些诧异,但也不想对此深究,只想尽快问明心中疑惑,尽快脱身,离穆骁远远的。 她听穆骁总结说,“一胜两败,朕只赢了一局,就由朕先来提问”,未有异议,轻点了点头道:“是。” 穆骁望着对面的年轻女子,问道:“夫人心中,最想要什么?” 这一问对琳琅来说,再简单不过,她无需思考,立即如实答道:“我想与夫君和孩子一起,一世平安相守、白首不离。” 她这话说得真心实意,但穆骁是半点不信,只在心中嗤想,顾琳琅狡猾地像只狐狸,一句实话,都不肯对人说。 明知顾琳琅是在“欺君”,穆骁心里也不恼火,他几是有些宠溺地平静听完顾琳琅“扯谎”,含笑对她道:“轮到夫人问朕了。” 琳琅忍耐着心中忐忑,望向穆骁,将今日最大的疑惑,静静问出道:“……陛下今日……为何要这般待我?” “因为朕想与夫人处好关系,朕想让夫人知道,朕不会再像流光榭那夜,向夫人举刀了,再也不会了。” 这样直白的答案,令琳琅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她因心中惊茫,在棋案下,不自觉将衣袖紧攥手中时,对面年轻的大晋天子,还在温声提醒她道:“夫人还赢了朕一局,还可继续追问下去。” 对面那双平静温和的眸子,竟似比从前的冷怒如刀,更令琳琅惊惧。她望着穆骁眸中全然映看着自己,心中恐慌如大雾漫开,竟丝毫不敢再追问下去——她害怕得到一个可怕的答案,害怕这个答案,会让她与家人目前尚算平静的生活,彻底毁于一旦。 心中的恐慌冲涌下,琳琅嚯然站起身来,动作之烈,将案上棋子都带飞了些,“我该走了……阿慕应快下学了,我该带他回家了!” 穆骁看了她一眼,并没有阻拦,只道:“好,这一问,留待夫人日后再问”,他一边闲闲收着棋子,一边道,“朕与夫人,来日方长。” 这最后八个字,令琳琅心中更沉。龙舟甫一靠岸,她几是逃的飞快离开了,而站在舟首的穆骁,心情则颇惬意,他目送着暮光中身影渐远的女子,负在身后的手,指节轻叩,心中悠悠想着今日与顾琳琅的种种,想到她在御殿,因情急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时,甚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 侍在一旁的郭成,被圣上这忽然的一声笑,惊得悄抖了抖。 之前在流光榭时,他曾亲眼见圣上欲拔刀杀了长乐公夫人。可后来圣上又消了杀心,不再想着要长乐公夫人的命,只是不想听到有关长乐公夫人的任何消息。再到今日,圣上主动找理由召见长乐公夫人,还对长乐公夫人如此示好。这种种串联下来,令他不得不猜测,圣上是不是在流光榭那夜,对长乐公夫人睡出感情来了。 他伴侍圣上多年,也只见圣上幸过这么一位女子。可这女子,不是可随意封为妃嫔的小姐或孀妇,她是长乐公的夫人,是……前朝皇后啊…… 圣上是今朝天子,怎么能将前朝皇后收入宫中,更何况这前朝皇后尚有丈夫,她的丈夫,还是目前的晋朝,需在明面上,体面对待之人…… 圣上应也知道,他不能当着天下人的面,将一顶绿帽直往长乐公头上扣吧……圣上他想做什么……他是知光明正大不行,想与长乐公夫人暗渡陈仓吗?! 郭成越想越惊,只觉在夕阳照映下,后背直冒冷汗,而皇帝穆骁,心情依然如这一池春水,悠悠荡荡得很。 原只是想指缝洒洒水地对顾琳琅暗示一番,结果因为一通莫名其妙的误会,到这最后,已近乎是明示了。没有人会对想要杀死的厌恶之人,剖开自己的陈年伤口,向她坦白陈诉自己的不堪过往,敏慧如顾琳琅,应不会再将他的种种温和示好之举,误解为他是在变着法子要害她了吧。 夕阳下,女子匆匆离去的身影,已不可见了,但穆骁凝望的目光,依然长久注视着那里。 下一次相见,知他心意而又爱慕虚荣的顾琳琅,应会变成香雪居的那名少女,说他想听之话,做他想做之事了吧。 他知那些都是假的,无妨,他喜欢听。他知她无心无情,永不会真心爱他,无妨,反正,她也永远不会爱上别的男人。 离宫归家的马车上,顾琳琅一路心神不宁。她一时被穆骁话中深意,惊得心神欲裂,一时又想是不是自己想多了,毕竟去冬那夜,穆骁曾说,她连做他暖床侍婢的资格都没有…… ……可……可若不是她想多了…… 心中惊惶,令琳琅周身血冷,连身边孩子都看得出她的异常,关心问道:“娘亲,你怎么了?” “……没事,只是有点冷,回家就好了,回家就好了”,琳琅尽量温声宽慰孩子,可心中恐慌,无法消退分毫。 在终于回到家中,见到她所信任的人时,恐慌的驱使下,无法言说的琳琅,快步上前,紧紧抱住了他。 颜昀第一次感觉到妻子这种近似依恋的情绪,微一愣后,抬手轻轻抱住她问:“怎么了?” 第31章 占领 无法言说, 只是在满心惊茫恐慌的冲击下,人似风中落叶,飘凌无着时,在见到颜昀的那一瞬间, 即情不自禁地快步上前, 紧紧抱住了他。 琳琅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这么依赖颜昀, 即使无法对他说出心中恐惧,可在内心最是惊茫不安时,她最想回到他的身边, 最想深深拥抱他。 她与他,好像是生命的共同体。尽管她不能令他与她一同面对风雨,可这样抱着他,她心中不安稍解,她能够从中汲取到面对困难的勇气,抑或,即使不能得到什么,她也可如倦鸟归巢,在他这里, 暂时忘却可怕的现实, 得到片刻人世间的温暖与安宁。 颜昀被妻子这近似依恋的拥抱惊住了,尽管心中为此欢欣, 但他仍不由警觉地浮起不安,温柔轻抚着妻子的鬓发, 再一次轻声问道:“琳琅,怎么了?” “……没什么”, 伏在他怀中的声音, 轻颤如风中落花, “我只是……有点害怕……” 颜昀心中不安更甚,他无暇再享受相拥的欢愉,轻握住妻子双肩,认真打量着她的神色,问道:“到底怎么了?琳琅,你在害怕什么?” “我……我怕我会忘了你……忘了你和阿慕……” 琳琅强压下心中恐慌,随想了个理由,轻轻地道:“今日在宫中参加牡丹雅集时,我发现我忘了很多诗词,明明从前记过不少牡丹相关,可今天需要吟咏时,却想不起来几句……我记得谢太医说过,我的失忆症,有可能在某日忽然想起忘记之事,也有可能在某天,忽然忘记更多……我很害怕,我怕我某一天,将你和阿慕也忘了……” 虽然只是一时随编的理由,但其实,这一隐忧,长期深藏在琳琅心中。 语至最后,她动情至微微哽咽。颜昀心疼地望着怀中的妻子,想宽慰她说“不要多想”,想安慰她说“不会的”,可几次唇颤,仍如胶粘,半字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有关失忆症,他的隐忧,其实比妻子更多更深。 他难以开口,只是不自觉将怀中妻子搂得更紧时,身边的儿子阿慕,仰着头乖乖地道:“娘亲别担心,我从明天起,不仅学诗书,还要学医书。我要学得一身好医术,帮娘亲把病治好”,微一顿,又轻轻一跺脚道,“不,我从今晚就开始看医书!” 琳琅看儿子一脸严肃认真,感动而又忍俊不禁,她微倾身,轻捏了捏儿子的小脸蛋道:“那等你学得比谢太医还厉害了,你父亲的身体,也一并交给你啦。” 身负重任的颜慕,立将背挺得直直的,表情也更加严肃。颜昀见了,也忍不住浮起笑意,他与眸中带笑的妻子互望了一眼,二人眼中笑意,俱是更深。 有了夫君和孩子的陪伴,琳琅心中恐慌稍解,也许……也许真的只是她多想了呢…… 香雪居是她温暖的家,理应只有欢声笑语、温馨安宁,琳琅暂将那有可能存在的可怕之事,压在心底,牵住儿子的小手,边携他向屋内走去,边柔声道:“回来还没净手洗脸呢。” “我帮娘亲洗”,小男孩蹦蹦跳跳的身影,随母亲一起踏入室中。 缓走在后的颜昀,虽眸中笑意仍未散去,但凝望妻子背影的目光,已在无人望见时,渐渐幽深,如一片云霾,轻遮住了皎洁月光,有阴影落在眸底,其中深意,唯他一人所知。 夜里,当换穿上寝衣的琳琅,坐于榻边、缓缓拢发时,榻上颜昀,在静看她许久后,忽地出声,轻轻问她道:“若有一日,你真将我和阿慕忘了,我将我们的过往,一句句讲与你听,你会……相信我吗?” 拢发的手,微微一顿,琳琅在静思片刻后,朝颜昀含笑点头道:“会的。” 她对她的夫君颜昀,好像有种天然的信任。 十六、十七岁那两年的事,有许多都记不清了,她的少时记忆里,残留着与颜昀相关的最靠前的记忆,是在与霍翊的那场婚礼上。 尽管因为记忆缺失的缘故,她对与霍翊的婚礼,有很多细节记不清,但她至今仍清楚记得,当时身穿嫁衣、坐在洞房中的她,面对满目大红,心中有多绝望。而后,在酒醉的霍翊闯入室内,欲与她强行夫妻之事,那种宁愿一头撞死的屈辱与痛苦,将如汹涌潮水令她窒息而死时,她看到了走进房中的颜昀,看到他在微一踟蹰后,温声问她道:“你愿意……跟朕走吗?” 前因后果,内里细节,她虽通通记不清楚,但在那一瞬间,她心中如见天光的欢喜,骤然涌起的激动与希望,令她至今想来,仍不由为之心颤。 当时,她含泪望着忽然到来的颜昀,轻点了点头。颜昀似是松了口气,微笑着朝她伸出手来。她毫不犹豫地握了上去,握住了那只温暖有力的手。颜昀将她带离了那可怕洞房,带离了那如陷深渊的绝望处境,将她带回人间,给了她人世间最温暖的家。 “我相信你”,琳琅浅笑着望着她的夫君,再一次道。 就像在与霍翊婚礼那夜,身前的颜昀,露出了与那时近似的表情,只比那一次,更加如释重负,他唇际笑深,眸光滢亮,轻拉住她垂在榻边的手,指腹柔柔摩挲她手背片刻,笑对她道:“这么信我,不怕我骗你吗?” 琳琅对这玩笑话轻轻一嗤,而后笑容慧黠,如机灵的小女孩,微扬眉道:“你骗不了我!” 手中柔荑如滑玉抽离,颜昀见妻子一边挽拢着长发,一边飞快走至架子那边,打开一道扁长漆盒,从中取出了一本书,拿在手里,朝他晃了晃,并开玩笑道:“若到时候,我发现你说的,同这里头写的不一样,我就用它,敲你的头!” “这是什么?”颜昀兴致上来,坐靠榻边,挨着走坐回的妻子,看她一边揭开封面,一边柔声道:“自在几年前,听谢太医说,我未来有可能会忘记更多后,我很担心,我会将你和阿慕、将我们一家三口度过的美好时光,都忘干净,就把这些年重要的事情,都一一写记下来了……” 揭开封面,第一页上即写着,“嘉平二年十二月十九,夜子时三刻,阿慕出生”。 曾经,小小的阿慕,不懂何为失忆症,曾问她当初怀着他时是何心情,问她,他在她腹中乖不乖。对此,琳琅是半个字也答不出来,因为她根本不记得孕中种种,现有记忆里对阿慕的第一印象,已是能自己坐在摇床上、对她笑得眉眼弯弯的可爱男婴。 望着那一行小字,回想当初阿慕期待回答的眼神,琳琅心中浮起愧疚,轻叹了一声道:“可惜都不记得之前的了,阿慕问我怀孕时的事,我一点都想不起来……” 颜昀眸光无声无息地扫过“十二月十九”,轻道:“无妨,我帮你记着。阿慕在你腹中时很乖,我常见你一边抚着腹部,一边笑得很温柔,满心期待着阿慕的到来……” 琳琅倚靠着夫君的肩道:“那时,你也一定常常陪着我,照顾了我很多……” 颜昀没有说话,只是手搂着妻子,思绪幽恍,像是回到了多年前。 那时,他并没有常常陪着她。白日里她清醒时,他基本不会出现在她面前,只是有时,会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远远地看着她。 那时的她,虽然眸中有化不开的哀愁,但因腹中孩子的存在,心中仍盈有希望。他看她坐在宫廊下晒太阳,看她低着头,眸光慈爱地同腹中孩子温柔言语,周身沐浴在温暖的光辉里,自己那颗阴冷躁乱的心,也像有阳光照入,莫名能变得平静一些,甚至,浮有暖意。 后来,她因故难产,手中紧紧攥着半枚玉佩。尽管被从鬼门关中救回,但在那之后,有将近半年的时间,她一直记忆错乱。 因为她难产生下的男婴,天生体弱,谢太医说,有可能养不活,他没有将她育有一子之事,立即告诉记忆错乱的她。一来,记忆错乱、终日形似疯癫的她,根本无法正常养育一个孩子;二来,若这孩子真养不活,到时孩子的死亡,将是对她精神的重重一击,有可能导致她心智进一步崩溃。 那半年,她的未央宫几是与世隔绝,有时候,纵用药,亦无法使她平静。一次,他处理完朝事,去未央宫看她时,见她赤足散发地在殿中四处奔走,拼命寻找一个叫“阿木”的人。 一众侍女都拦不住她,她到处奔找着,忽地抬眼看到了他,身子一定,而后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似近情情怯,害怕眼前只是一个幻影,她停在他三步之外,不敢近前,泪光滢滢地望着他问:“是你吗?” 她哽咽着沙哑的嗓音,一声声含泪追问:“是你吗?” 女子声声如泣,像刀子扎着人心,良久,他低说道:“……是我。” 话音刚落,她即飞扑入他的怀中。原先形似疯癫的女子,终于平静下来,她依在他的身前,紧紧手搂着他的脖颈,滚热的泪水,如断线珍珠,汩汩掉落,贴着他的脖颈肌|肤顺滑下去,直烫在他的心尖。 许久后,他抬起手臂,轻轻抱住了她。 后来,孱弱的阿慕,身体愈发康健,而她的精神,也渐渐趋于稳定,只是遗失了两年间的大部分记忆。后来,大楚王朝,多了一位皇后,一位皇子,而他颜昀,则有了一个家。 幽恍的思绪中,眼前的纸页,在女子纤手的翻动下,悠悠展示着楚宫一家人相爱相守的平静岁月。渐,又一页翻过,笔迹消失,留下的空白纸页,等待着女子,记写下新的篇章。 灯光中,颜昀见琳琅两指捏着厚厚一沓空白纸页,眸光微羞地笑对他道:“还有这么多,可以写呢。” 颜昀唇际亦不由弯起,笑对他的妻子道:“我同你一起写。” 一页页空白纸张,等待着他们,用相守不离的余生,缓缓写就。庆幸此世得遇良人,庆幸余生有他|她相伴,温馨的情意,如暖流在心中流淌,颜昀轻抚着妻子的唇颊,缓缓靠了上去。 心中正温暖无比时,白日里穆骁的言辞态度,忽又涌上心头。为将这份骤然浮起的恐慌压下,迫切需要抚慰的琳琅,手搂着夫君,迎了上去,想将自己沉浸在望能一世拥有的温柔乡里,暂时忘却那可怕的可能。 不是蜻蜓点水的一触即离,而是缠|绵悱恻的眷恋不休,灯拢红纱,温柔映照着榻上一双未眠的璧人,而大晋皇宫中,年轻的天子,亦未就寝,他心念着他年少时爱过的人,在这夜半时刻,颇有兴致地挑选金玉器物,欲待明日,命人为她送去。 既然今天白日里,他已直白明示了顾琳琅,接下来,自是要趁热打铁,用荣华权势,收拢住她的心。穆骁在兴致勃勃地选了一阵金玉器物后,又想起顾琳琅这女子,口食之欲颇重,含笑吩咐近侍道:“明儿,挑个御厨,送到长乐公府。” 困到不行的郭成,正强打着精神要回话,又听圣上接着笑道:“罢了,还是不送了。” 这些山珍海味,还是让顾琳琅来他这里享用吧,不然这个没心肝的女子,在她自己府中什么都享受得到,就不知道感念他穆骁的好了。 最后,穆骁只是选了几件金玉用物,以示心意,让人明日送去长乐公府。 此间事了,心情舒畅的穆骁,正欲回寝殿,梳洗就寝时,却听总管郭成道:“长乐公府,现只有陛下从前赐下的仆从而已,长乐公夫妇,现住在罗浮巷香雪居。” 穆骁愕然,“……朕怎不知?!” 郭成低着头道:“之前陛下说,不想听到有关长乐公夫妇的任何消息,那些监看长乐公夫妇的报折,就一直积压着,没有呈送给陛下……” 穆骁想起那时他因发现自己杀不了顾琳琅,心中气急恨急,不想再听到有关顾琳琅的任何事,不想知道她跟颜昀今天又做了什么戏,不想知道这个耽欲的女人,夜里又同颜昀叫了几次水,只想她从他的世界里滚得远远的,遂下了这么一道御令。 ……香雪居……顾琳琅同颜昀、颜慕,竟……搬住到香雪居了吗? 深夜里,穆骁忽觉心里梗得慌,好似一处明明只属于他与顾琳琅的宝地,被一个第三者,突然闯入并占领了,这种感觉,让他如鲠在喉,真是……不舒服得很。 第32章 出宫 明明看起来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 但,就像有根刺,尖细地扎在心里, 拔不出来。 忙时想不起来, 可一旦闲下, 这刺就时不时地在心里面戳一下,越戳越深,尤其是距离赐物, 都过去七八日了, 顾琳琅这女子, 竟还没有借面圣谢恩的由头, 入宫来见他, 而后施展她的手段,与他如何如何, 穆骁这心里,真是越发不得劲得很,不得劲地, 都有几分心烦意乱了。 她既不来, 他就想出宫去寻她,偏, 近来军报频频, 朝事又忙得很,没这空闲功夫。 好容易这日稍清闲些,身在御书房的穆骁,在处理完朝事后, 一边将几名受召议事的官员, 屏退出去, 一边欲起身回御殿更换常服时,丞相荀攸却还有事要奏,待那数名文武大臣离开后,朝他一躬身道:“陛下……” 穆骁正欲起的身形微一顿,又坐回到御座上,朝荀攸摆摆手道:“有事就讲。” 荀攸慢声道:“陛下登基,已近三月,也是时候,选秀纳妃,充实后宫了。” 穆骁一静道:“朕的私事,就不劳丞相操心了。” 荀攸微抬眸,看向大晋天子,“此虽陛下私事,但也是晋朝朝事,一众功臣世家,俱翘首盼着陛下早开选秀呢。” 穆骁望着下首的丞相,唇际浮起笑意,“看来荀相这些时日,没少被人拜托向朕催提此事。让朕猜猜丞相,近来收了多少贿赂银两,可足以装饰一间金屋了?” 荀攸原只是晋侯府中,一名不受重用的门客,后与认父回府的三公子穆骁相识。穆骁识其才,收为心腹,而荀攸认穆骁为主,忠心辅佐,多年来,主臣一同披荆斩棘,情谊深厚。纵是穆骁现今已登基为帝,是威凛赫赫的天子,可同荀攸言语,偶尔还会说上几句玩笑话。尽管只是偶尔而已,但这份恩用优渥,非寻常朝臣可及。 清廉如荀攸,自是不会收受贿赂。他也知圣上只是在同他说笑罢了,噙笑回道:“回陛下,金屋不足装,一间因贪下狱的牢房,倒还装得。” 主臣一笑后,荀攸面上虽仍带着笑意,但神色已然端肃不少,声音认真道:“微臣近来,确实被不少同僚拜托进言,但这话,臣其实也一早想向陛下谏说。” 他直直看向大晋朝的天子,忠心耿耿道:“陛下需用穆家,却也需防穆家,至少目前来说,陛下需要收拢一众世家势力,不可与之离心。” 当年穆骁初回晋侯府时,在只身一人、身后毫无母家相扶的处境下,面对一众如狼似虎的晋侯嫡子,如何在晋侯府中站稳脚跟、发展势力,其中艰辛,常人难以想象。 后来,在明争暗斗中,继承了老晋侯权势的穆骁,与穆家,可说是相辅相成。穆骁需要穆家的势力,助他逐鹿天下,而穆家,也需要穆骁不世出的战略战功,助穆家登上权力巅峰,携一众穆家人,共享荣华。 自古以来,皇帝虽被称作孤家寡人,但绝不可真做孤家寡人,被权臣所挟。孑然一身、登基为帝的穆骁,需用与他同姓的穆家人,但又不可令之势力过强,需用勋贵功臣,但亦不可令之坐大、居功自傲,两方相制相衡,方是目前最好的朝堂局面。 荀攸仰望着他的君上,进一步谏言道:“好几位王爷早有儿女,陛下二十有四,正是青壮之年,也应早有子嗣,开枝散叶,如此,陛下的大晋江山,才能承继有人。” 穆骁知荀攸一片忠心为主,他这位丞相的谏言,其实也是他一直以来,心中所想。 他知道应用选秀之事安抚世家、制衡朝局,知道应该早有子嗣,令后宫中高门出身的妃嫔,多育麟儿,在压制穆家嫡系势力的同时,也让勋贵高门,无法拧成一条心。 只是,他虽事事想得清楚,但有一难言之隐,令他目前,难幸妃嫔,难有子嗣。 曾经,在初掌穆家权势时,底下人为讨好他,向他进献美人。他恨极顾琳琅,也恨极无法忘怀顾琳琅的自己,遂欲尽情享用那些美人,以此消了顾琳琅在他心中留下的痕迹。 但,竟无法享用。那些个姿色各异、环肥燕瘦应有尽有的美人,竟无一人,能挑起他半点兴致。纵是玉|体|横陈在前,他也无法为之动心动欲,简直如老僧入定,心如止水到恼恨自己,恨自己竟受顾琳琅影响至此,纵已离她天涯万里,却还是摆脱不了她的阴影。 后来,不信邪的他,猜测自己可能只会被顾琳琅这种类型的美人所打动,就专挑了个与顾琳琅体貌相似的,结果,仍是枉然。尽管灯火朦胧、美人多娇,尽管他甚至有意饮了不少酒,可就是难以放纵自己,无论美人如何撩拨,他心中,仍是一刻不停地清醒叫嚣着,不是她,不是她…… 他当时有多恼恨,后来与顾琳琅重逢,轻而易举地被她挑起欲|望时,心里就有多恼火。无论是流光榭里,那个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美人,还是绿绮轩中,那个媚态横生、清滟动人的尤|物,都能轻易地撩起他的欲|望,令他身心为她燎燃。 也许,他是因当年情伤未愈,才会如此。也许,再将顾琳琅压在身下,无需怜香惜玉地一逞心中之欲,将当年所受伤痛,以这种方式,毫无保留地通通还给她后,他这心结可解,往后,不会再面对美色如云,却半点心欲也无。 想着想着,穆骁想起当年他与顾琳琅,总共也没做几次。当时的他,爱她爱极了,不舍得她受半点疼痛,纵然自己年少劲健,有使不完的力气,也不敢尽往她身上使,回回自己其实并未尽兴,但见顾琳琅乏累不堪,就只能偃旗息鼓,老老实实地搂着她温存低语。 当年,顾琳琅那身子,嫩得像豆|腐,稍微碰碰都要留印,多年过去,娇俏温软的少女,长成了柔美明艳的少妇,曾经的窈窕动人,变得更加风情万种、曼妙多姿,就似青涩的花蕾,在经过岁月洗礼后,绽放在了一个女人最美的年纪。 想及在流光榭和绿绮轩时,曾目睹并抚触过的软玉温香,穆骁心里有点发热。再想及这青涩花蕾,这些年来,是在颜昀那个病秧子的身下,绽放成如今繁花明艳,穆骁心里,又有点堵得慌。 他这厢沉思不语时,下首的荀攸,见久不言语的圣上,脸色有点怪,一时似正悠悠,一时又似有点……咬牙切齿? “陛……陛下!”荀攸终忍不住唤了一声。 穆骁回过神来,边起身向外走,边道:“这事朕心里有数,丞相不必多虑。” 有数就好,荀攸不是唠叨不休的老儒,见圣上纳谏,便不再多言,放心请退离开。 穆骁未坐御辇,直接大步流星地走回了御殿。他人刚跨进殿中,即高声命令宫侍,拿几件常服来。 郭成以为圣上所说的,是天子平常所穿的常服,忙让宫侍,捧了几件过来,却见圣上一摆手道:“不是这些,是出宫穿的常服。” 惊愕的郭成,见圣上眉目间神采奕奕,笑音清朗:“朕要出宫!” 飞花如雨,剑声飒飒,裴府花园内,一道翩若惊鸿的矫健身影,正挽得剑花密不透风,似谁人敢在这时靠上前去,顷刻间就要被戳上几个血窟窿。 日光下,裴铎之妻一边款款走来,一边笑对这道清影道:“明霜妹妹,歇一歇吧,有人送礼给你了,快过来瞧瞧。” 绵密剑花,瞬如骤雨立停。裴夫人见小姑子难掩期待地快步走近,知她大抵是误以为圣上赐礼,心中一叹,将一樽清雅插花捧与她看道:“这是长乐公夫人派人送来给你的,来人说,这樽花是夫人亲手剪插而成,特意派人送过来,是为感谢你,上次在宫中为她解围一事。” 姹紫嫣红虽美,但怎及心爱之人所赠之物,裴明霜心中有些失落,手抚着鲜花,一时没有说话。 裴夫人觑着小姑子的神色问道:“这花好吗?” “好”,裴明霜虽专心习武,不太关注这些日常风雅之事,但在高门长大的她,在长期熏陶之下,也一眼看的出这樽花选插极好,点点头道,“长乐公夫人有心了。” 裴夫人笑,“再好,也不及陛下送的吧?” 裴明霜脸颊微红,而后一扬眉,眸光自豪地抚着手中长剑道:“那是当然,陛下送的,总是最好的!” 确是最好的,妹妹手中的这柄青霜剑,是之前在上阳苑狩游时,因狩猎颇丰,蒙圣上恩赐,乃是一柄千金难求的传世名剑。 裴夫人看小姑子这样喜欢,笑叹了一句,“古来天子赐剑,都是赐给臣子尚方宝剑。这赐剑给女子,我朝圣上,还真是古往今来头一遭。” 圣上待她,其实是特别的。裴明霜想及心中深藏着的与圣上共守的秘密,心内浮起一丝甜蜜时,又想起宫中那个讨厌的顾婕妤,眸光微沉,将手中宝剑握得更紧。 ……凭她是谁,若敢惑乱君心,危害江山社稷,她裴明霜,都会不计一切代价地,除了那个人! 裴夫人见小姑子紧紧握着宝剑不松手,笑叹着真心劝道:“这剑再好,也不能成天舞弄它了。早晚是要入宫的,宫中不需要多高的剑法,需要的,是能赢得圣宠的心智与手段。” 她说着眸光拂看过那樽插花,抿唇笑道:“依我看,你无事时,倒可与长乐公夫人交游交游。” 裴明霜抬头,“长乐公夫人?” 裴夫人笑着点点头,解释给小姑子听道:“一来,你自小舞刀弄枪,都没像正常闺秀与其他小姐交游过,将来入宫,宫中妃嫔众多,这女子之间的相处,可是一门‘学问’,你得好生体会学学。我看长乐公夫人性子倒好,且又不是别的勋贵家的小姐,将来会入宫与你相争,是个合适的交游人选,你在入宫前,可同她走动走动。 二来,你可向长乐公夫人,请教请教如何俘获圣心。虽然长乐公夫人看着温雅娴静、与世无争,但在御男之术这块,当世恐怕无人能与她匹敌。不然,当年如何能让长乐公为她自毁声名、强夺臣妻,为她空置后宫,只立她一位皇后。帝王家的一夫一妻,自古以来,也只这一遭了,可见长乐公夫人,手段是多么了得……” 裴夫人说着说着,见小姑子忽然抱着剑走了,以为是自己说教让她不高兴了,急在后唤问道:“怎么了,妹妹,你去哪儿呀?” 只见英姿飒爽的女子,脚步飞快,嗓音清亮传来,“去见长乐公夫人!” 第33章 震惊 裴夫人一怔, 而后笑着追上前去,拉住小姑子道:“哪有就这样去的呢?!得写拜贴,得换新衣, 我还要让人给你准备一份回礼, 别人刚送了礼给你, 哪有两手空空上门的呢?!还有,带着把剑上门算什么,别吓着人家, 再说你刚舞完剑不久, 身上出过汗, 也得先沐浴一下是不是……” 嫂嫂之言, 句句有理, 裴明霜只能一边耐着性子任嫂嫂摆弄,一边暗想做个标准闺秀真是麻麻烦烦。想当初, 跟随圣上与父兄上战场时,风餐露宿、血泥里淌过来的,哪里有这么多规矩要守呢…… 正想着, 沐浴完的裴明霜, 见嫂嫂捧了一套华丽的簪钗罗裙过来了,微皱眉道:“还是穿胡服吧, 行动起来方便……” “难道以后入宫, 还能天天穿胡服不成?!再说,宫妃要方便做什么,衣食住行,都是有人伺候的。在宫里面, 美, 才是最重要的, 那是圣上天天看在眼里的!” 裴夫人轻嗔着上前,一边同侍女一道帮裴明霜穿衣,一边继续道:“这罗裙,也不是单单穿上就完事了,穿上后,走路摆动的幅度、手臂抬起的高度等等,都是有讲究的。同样一件衣服,有人穿着平平无奇,而有人,就能步步生莲、摇曳生姿,这里头的学问,大着呢。” 裴明霜默默听了会儿嫂嫂“讲学问”,又见嫂嫂拈了支描红的画笔过来,不解问道:“这又是做什么?” 裴夫人手指轻抚了抚裴明霜肩头,含笑对她道:“嫂嫂给你画朵红莲花。” 因时已暮春,天气暖热,纱衣也较轻薄,裴明霜肩头的伤痕,在薄衣下,遮掩不住,裴夫人就想在那伤处,画朵花儿盖上。她正欲动笔,却见小姑子凝望着镜中的伤痕,坚定地摇了摇头道:“不用遮,我喜欢现在这样。” 那神色目光,不是将之视作伤痕,而是将之,看做毕生的荣耀。 裴夫人见小姑子对圣上用情如此之深,心中一叹,放下了画笔。不遮就不遮吧,日后入宫也这般,圣上经常将这伤痕看在眼里,也能多想想当初妹妹舍身救主一事,多念念明霜妹妹的好。 这般盛妆华服、罗裙飘飘,自然是不能骑马了,裴明霜只能老老实实地,坐进了嫂嫂为她安排的雕花香车。 车厢空间之狭小,马车行速之悠悠,令惯来扬鞭策马、驰骋风中的裴明霜,不免感到有些着急。但,想到她现下这些忍受、这些改变,都是为了心爱之人,她心中又甜津津的,不由抬起手来,轻抚上肩头的伤痕。 这处伤痕,是在剑阳关留下的。那一战,异常凶险惨烈,若非时为三公子的圣上,以天人之势,逆转战局,穆家军险些全数折戟在剑阳关。当时,她看在前冲锋的圣上,如看天神,在见有一暗箭射向圣上时,想也不想地,以身护之。 那一箭,射在她的肩头,换来的,是迄今为止,圣上唯一一次抱她。想及当时圣上宽阔有力的怀抱,裴明霜心中更热,简直盼这马车插上翅膀,速速飞到长乐公夫人身边,好让她快些向她讨教,如何能够获得,一名帝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真心。 香雪居内,被人惦念着的长乐公夫人,正与夫君一起,悠闲自得地采摘鲜花。 先前,她心中一直藏有隐忧,担心晋帝穆骁,真对她有什么想法。但,自莫名其妙地赐下几件金玉器物后,好些时日过去,穆骁那边,都没半点动静。 也许这事真是她想多,也许穆骁确实曾有这想法,只是宫中美人众多,就像这满园鲜花一样,看都看不完,穆骁那点子想法,就如闪电雷霆,来得奇怪,去得也快,早就被美色淹没到不知哪里,将她顾琳琅,彻底抛之脑后了。 隐忧渐消的琳琅,心情也轻快许多,在这花事将了的暮春时节,同夫君一起,分门别类地摘花晾晒,留待来日,制作香囊。 她这厢正与夫君,不时相视一笑地悠闲摘花时,侍女素槿急急忙忙地走了过来,朝她屈膝一福道:“夫人,宁王殿下来了!” 流光榭中险被宁王侮辱一事,一直深藏在琳琅心底。她以为自己可以当做被狗咬了一口,可以做到不在乎,但在这时,听到宁王突然上门的消息时,那一夜迷乱的屈辱与痛苦,又骤然涌上琳琅的心头,令她身子猛地一颤,手中鲜花,纷纷洒落在地。 颜昀将妻子的异常看在眼中。他心有疑虑地握住妻子的手,被她指尖骤凉的温度惊到,心内浮起不安,微沉声吩咐素槿道:“找个理由将宁王打发走,香雪居闭门谢客。” 然,却已晚了,应下的素槿,刚走没几步,就见宁王殿下已不请自来地走进了园中。同他一起的,是从前的温华县主、如今的宁王侧妃洛柔惜,她被她的王爷夫君搂着走来,温默地像道没有灵魂的影子,只在望见君公与夫人时,眸光才微亮了亮,柔声唤道:“表哥……嫂嫂……” 宁王穆骊,像是半点也感觉不到自己不受欢迎,径一手搂着美貌的侧妃,一手将一描金扇摇得风生水起,笑着走近长乐公夫妇道:“本王是来‘走亲戚’的,柔惜既是两位的表妹,那宁王府与长乐公府也算是沾亲带故,往后要多走动往来才好。” 说着又朝顾琳琅一拱手,“上次的事,本王心里着实过意不去,这次来,也是特地来向夫人道歉的,那夜本王……” 琳琅本就被宁王突然上门给惊到,又见这无耻之徒,眼看着要在颜昀面前提说起那夜之事,恨不能拿刀铡了这狗头,忙出声打断道:“王爷请那边说话!” 琳琅忍着心中惊惶,硬着头皮,在颜昀的目光注视下,引穆骊走至远处亭中,暗咬着牙根低道:“王爷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穆骊声气很是无辜,“本王已说了,是来道歉的”,他说着收扇在手,再度朝琳琅躬身拱手道,“那夜是本王鬼迷心窍了,本王不该派人将夫人哄至流光榭的,都是本王的错,是本王对不住夫人。” 那夜在流光榭所受欺辱,岂是一句轻飘飘的“对不住”,就能抵消掉的……琳琅恨自己不能对这新朝王公做什么,只能一声不吭地忍着怒恨,在袖中紧攥双手,控制它们不往穆骊脸上呼。 而宁王穆骊,见她冷面不语,像是无法接受这道歉,又嗓音悠悠道:“夫人也不必气性这么大,那夜本王也没来得及对夫人做什么,不过刚脱了夫人外衣,皇兄就过来踹我了。两相比较一下,夫人是皮毛无损,顶多着凉,而本王是直接被踹倒在地,呕了口血,那夜的事,总的来说,还是本王更加吃亏。” 若非穆骊肆意侮辱,那她身上留下的不堪痕迹、她迷恍记忆里有若狂风暴雨的摧折、凶残如野兽挣脱不开的可怕身影,都要如何解释……琳琅不相信穆骊的一面之词,可这样的无耻之徒,都已坦白承认到这地步,又有何必要,单在这方面骗她…… 心中正迷茫不解时,琳琅见穆骊又叹了一声道:“若夫人非要觉得是自己吃亏,那行,那本王也任夫人脱件外衣,如此,夫人与本王,就算扯平了。” 这等荒唐提议,琳琅自不会去做,只是看穆骊说话的神色与声气,都极坦荡,忍不住想,难道他说的“只除外衣”,是真的? ……可,可若这是真的,那她身上真实存在过的不堪痕迹,那暴戾身影带来的痛苦摧折,是何人所为……那夜她清醒过来时,房内就只有穆骁,穆骊方才又说,是穆骁过去将他踹到在地……难道……难道那夜真正侮辱她的人,是穆骁?!! 骤然涌起的惊骇,令琳琅如坠深渊,心神欲裂的她,再想及之前穆骁那句“来日方长”,心中更是惊恐,垂在袖中的手,也止不住轻颤起来。 “……夫人……夫人?” 唤声不被应的穆骊,微微倾身靠前。日光在他面上落下半道阴影,他的嗓音,也比之前的轻佻,微低沉了些,“难道那夜夫人所经之事,不是本王说的这般?” 琳琅回过神来,强忍下心中可怕猜测,冷着脸道:“那夜之事,请王爷往后休要再提!” “不提,不提!若再提,本王遭天打雷劈!”穆骊笑嘻嘻地嚷了两声后,见长乐公走了过来,“唰”地张开折扇,立守诺地换了个话题,边摇扇边道,“这园子真挺别致的,有劳两位,带本王逛逛。” 琳琅本想找理由拒绝,并设法将穆骊送出府去,但先前想要闭门谢客的夫君颜昀,对此竟未拒绝。他温声对她道:“方才我同表妹聊说到附近东市热闹,表妹久不出宁王府,很想去那边走走看看,你陪表妹,一起出去散散心吧。” 心乱如麻的琳琅,是半刻也不想与穆骊待在一处,对流光榭之事的可怕猜测,也让她现下,无法在颜昀面前保持镇定。她担心自己留在一旁,反会使颜昀觉察异常,悄然看了眼刚发毒誓的穆骊,朝夫君点了点头,答应下来。 为让自己显得正常,琳琅走前,还故作轻松道:“东市里古记点心很出名,我回来时,买带些给你吧。” “好”,颜昀微笑着道,“多买些吧,阿慕也爱吃这些,下学回来看见,会高兴的。” 应下的琳琅,保持着镇定,携表妹洛柔惜向外走去。只,今日注定不平静,她刚带表妹走出香雪居,欲登马车前往东市,就见又一辆马车,驶停在香雪居门前。 好在,现下这位不速之客,要比先前那位,可亲多了。 车帘一卷,露出的是一张英气明丽的面庞。裴明霜得知顾琳琅是要携表妹去往东市后,立即欣然同往。本来,她在来的路上,还担心同长乐公夫人一起,要久坐不起喝茶绣花什么的,眼下这逛东市,可比她先前担心的那些,要有意思多了。 东市商铺林立、游乐场所无数,十分繁华热闹。两辆马车驶入其中时,因街道正中,正有近百人着绿衣朱裳,同作傩舞,围观人群多如潮水,车辆难行,于是三人,皆在侍仆护卫下,下车缓行。 原本街上游人虽多,但大多伫立观舞,也并不挤乱。只,忽然间,不知何故,靠近她们这一片的人群,突然变得拥乱吵闹起来。 琳琅眼睁睁地看着同伴与侍仆,都被忽然涌动的人潮冲远了些,正极力挣前时,斜地里忽然伸来一只手,将她一把拽带入靠街的一家店铺里,“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被钳制在怀的琳琅,惊恐地望着那戴鬼面具的恶人,刚想高声呼救,就见他利落地一抬手,揭开面上面具,露出了一张不怒自威的熟悉面庞。 虽是人脸,但比面具獠牙鬼,更为吓人。 第34章 兽心 ……穆骁!!! 将要喊出的呼救声, 立哑在了嗓子眼里,琳琅望着身前的大晋天子,只觉是望见了野兽恶鬼, 惊骇地周身僵硬冰冷, 面上血色,在一瞬间, 退得干干净净。 她是骇得几要魂飞魄散,而搂美在怀的晋天子穆骁,心情则颇悠悠。 这些时日, 他想顾琳琅想得抓心挠肝, 但这可恶的女子,似是想对他使什么“欲迎还拒”的手段,明明他已经用赐物向她进一步示好, 并给了她入宫面圣的理由机会,可她这条滑头的美人鱼,就是不肯咬他放下来的饵,一连好些天,一点动静都没有,吊得他为她牵肠挂肚, 最后只能败下阵来, 主动出宫来找她。 本来, 他是想直接去香雪居的, 那是他与她的少时旧地,他多年未至,对重临旧地, 心中还萦有不少期待, 想看看这藏着旧日春|梦的故居, 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是否还似当年。 可,今日香雪居,委实太过热闹了些,先是有不记打的色鬼穆骊,主动登门,后来,武痴裴明霜,竟也一反常态地往这儿跑。穆骁没办法,只能一路潜随至东市,在命人制造了一点躁|乱后,趁乱将顾琳琅,隐秘地勾入他的怀中。 多日未见,穆骁心里真是想她想得很。他背靠着房门,紧搂着怀中佳人,看她震惊地面色发白,脸颊肌|肤越发莹润如玉,似是上好的甜白釉,素如积雪,细腻甜净,又似滑嫩凝脂,吹弹可破,真真是可人极了,令他看着看着,心中不由愈发意动,真想低下头去,细细地亲上这雪腻温香。 只,尽管心中颇想,穆骁仍是直着身子、暂没动作。需在顾琳琅面前,保持“高姿态”的他,希望顾琳琅这女子,能像当年在香雪居时,主动对他示好,主动献吻及至献身。 他暂忍着心念,没低头尽情吻她美丽的脸颊,只一边欣赏着她的柔美容颜,一边不由将手臂箍得更紧,令她与他靠得更近,冷沉着神色问道:“夫人为何要搬到香雪居?是嫌朕之前赐下的府宅,有什么不好吗?” 被迫紧贴在穆骁身前的琳琅,两只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她骇到脑中乱哄哄的,又是想流光榭辱她之人可能是穆骁,又是想穆骁竟真对她有欲念,又是被这当下这可怕处境,惊吓到心神大乱,根本没听清穆骁在问她什么,只一边极力低头,避开穆骁的骇人注视,一边颤着声道:“陛……陛下,这样不妥……” 美丽的容颜,一低再低,就快看不着了。感到不满的穆骁,一手托住顾琳琅的下颌,令她不得不直直仰面望他,并沉声问道:“哪里不妥?” 这样霸道的动作,令琳琅与穆骁那张可怕的面庞,几乎仅有数寸之遥。琳琅惊惧地想垂目后退,可箍在她腰间的手、托她下颌的手,皆坚如铁钳,她就像正被凶猛野兽,钳制在利爪之下,纵拼尽全力,也挣脱不了分毫。 这样似曾相识的可怕感觉,令琳琅联想起流光榭的可怕夜晚,脑海中也忽然闪现出一些,本已记不清的相关记忆。 ……是他……真是他穆骁!! 终于看清那夜那人真面目的琳琅,面对眼前这张虚伪好色的脸庞,惊恨得几能将一口银牙咬碎。 怒恨与惊骇,如潮水冲涌着她的心,琳琅强忍下心中种种,极力镇定些道:“……陛下是晋朝天子,而我……我是晋朝长乐公之妻,于陛下来说,是臣妇……陛下既为人君,当礼义为先,以作天下表率,怎能与一臣妇,如此……如此亲密……” 女子因言语而翕动着的朱唇,色泽嫣然,吐气如兰,美好得像是在引诱人深深吻下,可说出的话语,却十分不合时宜,像一盆凉水,浇在人心火上,颇不动听。 尽管心念蠢蠢欲动,叫嚣着告诉他,只要稍一低首,就可俯就软玉温香。但穆骁心中更加清楚,主动的顾琳琅,享用起来,才更加美味,那是真正的人间至乐之事,蚀|骨销|魂,如临仙境。 他自然不信,当年主动诱他的顾琳琅,现在真这么讲礼义道德,只当她又在故作姿态地装矜持罢了。 从前,明明是个春心荡漾、不甘寂寞的空虚小姐,却要凹出一副清雅知书的大家闺秀形象。而现在,明明虚荣重欲、颇想通过攀高枝来改善现下处境,却又凹起了贞良淑德的贤妇形象,真是一如既往地虚伪造作。 ……虽虚伪造作,但这份造作,由她造作起来,却与旁人不同,隐隐透着点……别样的可爱…… 穆骁对顾琳琅的推拒,几是当成情|趣看了,反正今日时间还有不少,他可以和她慢慢地享受二人时光,可以颇有耐心看她再矜持几个时辰,等着她这猎物,一步步地主动走进他的笼中。 怀中人此刻,既矫揉造作地不让他抱,穆骁就暂不紧紧抱着了。他扫看向这间杂货铺,见店内,唯一处高高柜台可坐,便一把将顾琳琅打横抱起,向那柜台走去。 琳琅本就惊恐万分,此刻突然被穆骁打横抱起,登时唬得魂魄欲散。她以为穆骁要似流光榭那夜肆意欺辱她,刚被放到柜台上,就骇得要往下跳,只是才一动作,就被穆骁一把按住道:“别动,小心摔着!” 因为着急按住要往下跳的顾琳琅,本来站在她旁边的穆骁,这下挪站的位置,有点微妙了。他正微妙着,见没法往下跳了的顾琳琅,又神色惊惶地直往后退,担心她会摔跌到柜台后头,忙伸手紧紧搂住她腰,不让她向后退,于是这份微妙,就变得更加微妙了。 已是大下午的时候了,暮春暖阳,尽情暄晒着将要入夏的微炽热意,一道道澄金灿烂的光束,透过门板上的雕花镂纹,照入室内,无数细小的飞尘,在光束中上下飞舞。 一门之隔,室内人影僵寂,唯光尘无声飞浮,静得针落可闻,而室外,人流如川,车马喧嚷,摊贩的叫卖声、游人的说笑声、远处楼台的歌舞声,嘈杂交融在一处,正是人间烟火无尽,红尘三千正嚣。 暖阳暄晒的沉寂中,外头的那些嘈杂喧嚷,像是俱跑到了穆骁心里,他正难以自抑地脸热心也热时,见顾琳琅也同样脸热了起来,那张原本莹白如玉的面庞,此刻血气尽往上涌,像是正羞愤欲死,眼看着眼圈儿都要憋红了。 看顾琳琅表演贞洁烈妇如此卖力,穆骁想了一想后,继续压制心头欲念,配合地挪开了身子,只一只手,仍紧紧箍着她腰,以防她戏太多真往下跳,不慎将自己摔伤。 说实话,他之前还未同人在白日里做过这档子事,此刻这场合,又确实有些怪异,不如留待晚上,顾琳琅不再假正经,气氛水到渠成时,再享榻枕之欢。从前与顾琳琅那几次,都是在夜阑人静之时,虽然感情是假的,但单纯的身体欢愉,却是真真切切,一点都不掺假骗人的。 反正也旷了这么些年了,也不在乎多旷几个时辰,穆骁此刻,是真耐心十足,并没有将顾琳琅就地正法的意思。然而,不管他此刻怎么想,他在顾琳琅眼中,已然是天下第一的大禽|兽了。 担心大禽|兽再度兽|欲大发的琳琅,将双腿紧并如胶粘。她心惊胆战地被迫坐在柜台上,暗想穆骁既使阴险法子,将她拽进这屋里来,就说明他虽然实际上是个无耻之徒,但在外还顾忌着点人君脸面,不敢在人前对她做些什么,若她能从这屋中冲出去,冲到大庭广众之下,也许今日可以脱身…… ……可,门外一直立着几道人影,想来是穆骁的随行护卫,她就算能趁穆骁不备冲出,也冲不出这道屏障,除非裴小姐等在外看着,要脸面的穆骁,不敢出来拦……她不见了,裴小姐、洛表妹等,定是要寻她的,但她一直没有听到她们在附近的寻唤声,想是穆骁,命人使计将她们引到别处寻人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不知该如何脱身的琳琅,忧急如焚时,见强搂着她的大禽兽,轻咳了一声道:“夫人还没回答朕的问题呢。” 频频受惊的琳琅,哪里还记得什么问题。她抿唇不语,万分警惕地盯着穆骁。而这样红着眼睛、戒备十足的姿态,看在穆骁眼里,就如一只紧绷绷的小兔子一样可爱,简直让人想要低头亲一亲。 穆骁不得不在心中感叹,顾琳琅的确魅力无穷,且能时时刻刻都将这魅力散发出来,让他这个在面对其他美人,可坐怀不乱之人,在她面前,成了个动不动就上钩的毛头小子。 他一边心叹着,一边再度问顾琳琅道:“朕问夫人,为何要搬到香雪居?” 能说话时,就多说些话,琳琅生怕穆骁没话说了就会开始动手动脚,立接声回道:“香雪居是我从前住过的居所,我很想念那里,就搬回去了。” “想念香雪居?” 跟公侯宅邸、巍峨皇宫相比,香雪居可说是一处陋居了。穆骁听得稀奇,不由朝顾琳琅靠近了些,并问道:“香雪居内发生的事,夫人都还记得吗?” 琳琅见穆骁又靠来,警惕地边避边道:“……有一些记不清了。但,即使记不太清,仍然感觉香雪居,十分令人怀念,想来那些记不清楚的回忆,是很美好的……” 虽然知道顾琳琅嘴里没几句真话,但听起来是真动听。心情不错的穆骁,尽管未对此说什么,但脸上一直故作冷凝的神色,不禁和缓了些。 琳琅将穆骁的神色变化看在眼中,暗想穆骁虽然一直在做禽|兽之事,但始终没有和她将兽心挑明来说,便也装傻,当完全不知他的龌|龊心思,试探着道:“陛……陛下,我该回家了,阿慕快下学归家了,我该回去为他煮雪霞羹了……” 却听穆骁直接道:“不急,明早再回。” 第35章 夫人 轻飘飘的六个字, 像巨石砸在顾琳琅心间,令她登时感觉喘不过气来。 她是感觉自己简直要窒息而死了,而穆骁的心情, 则似顺畅得很, 继续出声问她道:“雪霞羹是什么?” 琳琅道:“……是《山家清供》里,记载的一道佳肴……将去心蒂的芙蓉花, 焯后与豆腐同煮,略加椒姜,成品‘红白交错, 恍如雪霁之霞’, 遂名雪霞羹……” 穆骁指腹抚了抚下颌道:“听起来倒新鲜有趣,等夫人下次入宫,为朕煮上一碗。” 琳琅现下没功夫担心“下次入宫”的事, 她满心忧急的,都是眼下该如何脱身。被穆骁那句“明早再回”,震得心神欲裂的她,骇极了他话中意思,担心穆骁是真要与她过夜,是要比流光榭那夜, 与她更进一步。 ……可, 如何脱身呢?! 琳琅正惊忧无法时, 听门外传来了三下轻轻的叩门声。 像是门外侍卫, 在通知穆骁什么事。穆骁听后,将她从柜台上抱了下来,牵着她的手, 带她走到铺内一列面具前, 从中拿起一道飞鸾面具, 问她道:“夫人戴这个可好?” ……戴面具,是怕被人认出?穆骁是要带她离开这里吗?穆骁要带她,去往哪里? 忧思灼心的琳琅,暗想着没有说话,而穆骁,似也并不在乎她的意见,刚刚那一问,只是同她随口客气一下,见她不回答,便直接将那飞鸾面具,覆戴在了她的脸上,而后指着那一列面具,对她道:“夫人也帮朕挑一个吧。” ……从为人来说,穆骁与那道青面獠牙鬼面具,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琳琅不想帮穆骁选挑什么,遂轻道:“陛下刚才那道,就挺好的,很适合陛下……” 她不知自己这句暗有贬意的话,到底是哪里取悦了穆骁,只见他听后,面上竟然浮起笑意,如寒冰裂化春水,低头看看手中的獠牙鬼面具,又抬头看看她,像是有什么话,想对她说,但最终也没说出口,只是噙着笑,在将那鬼面具戴上脸后,紧牵着她的手,带她离开了这间杂货铺。 将暮的天色里,一辆并不引人注目的普通马车,正候在杂货铺门外。穆骁径带她上了马车,而后命令车夫,赶车往那里去。 ……那里……那里是哪里? 琳琅很担心穆骁会将她带到什么不见天日的鬼地方,难忍紧张地问他道:“陛下要带我去哪里?” “好地方。” 虽因面具遮住了半张脸,琳琅看不清穆骁面上神色,但见那张獠牙青面上,一双清亮的眸子隐有笑意悠悠,中还流淌一两分慨叹与怀念,望着她继续道:“朕这些年,常常梦到那里。之前一个人,尽管心里想着,却也不愿去那里走走看看,但现在,有夫人在朕身边,就不一样了。” 他说着将她的手握得更紧,几与她是十指相牵。琳琅的半边身子,因此僵如铁石,只觉那只被紧握着的手,都不是自己的了,一颗惊惶不安的心,也因对未知的恐慌无措,悬得更高。 终于,马车在行驶了一段时间后,慢慢停了下来。穆骁带她走下马车,琳琅见她原还置身在东市之内,只是离开了之前的地方,来到了另外一条,名为“宁清”的临水长街。 这时候,华灯初上,整条长街,都悬满了花灯,街上戴面具的男男女女,竟也不少,很像是热闹节庆之时。 但今天,只是个普通的日子,并不是什么节庆佳节。琳琅心中正不解时,一对走经过的年轻男女,也一边赏看着,一边提出了相似的疑问。 旁有一人,笑为那对年轻男女解惑道:“今天像是有位贵人,要在此办什么喜事,遂才有了这满街花灯。听说,除了这花灯,前面还有花车灯楼,过两个时辰还会放河灯、放烟火,特别像过上元、过七夕,好些人听说这里热闹有趣,都到这儿来玩了。” 将路人对话听在耳中的穆骁,含笑将身边神色怔怔的美丽女子,牵走进这流光溢彩的满街花灯中。 嘉平元年七夕夜的宁清长街,一直留在穆骁心中。那时平日里,他与顾琳琅无法光明正大地相处,但那一夜,戴着面具的他们,混在热闹的游玩人群里,无需顾忌身份隔阂,无需顾忌世俗眼光,如一对再寻常不过的少年少女,尽情手牵着手,四处赏玩。 那一夜,顾琳琅戴的是半面飞鸾面具,而他戴着的,是顾琳琅为他选买的一张青面獠牙鬼。他问顾琳琅为什么给他挑张凶凛的鬼面具,顾琳琅笑盈盈地看着他说,这面具看起来凶极了,定能震退一切恶人,有此凶煞护体,谁也不能伤害他。 明亮缤纷的花灯下,她一边帮他把面具戴上,一边踮脚在他耳边道:“你要长命百岁啊。” 她说话,总是很动听的,只是最后,伤他最深的人,是她。 灯火夜色里,穆骁牵着顾琳琅,走在命人设计过的宁清长街中。荏苒经年,热闹花灯等,虽可临时布置起来,就似节庆之时,但街道两边的许多摊贩、店铺,这些年来,早已变了模样,不是朝夕人力可改的了。 穆骁也不追求与过去一模一样。过去本就是假的,越是执着求真,就越是在提醒他自己虚假的事实。相似就好,就像身边的顾琳琅,爱他的权势地位,也就近似爱他这个人,近似就可了,莫要执着求真。他知道,坚持求真,最终得到的,就只是一场镜花水月,而不求真,握在手中的柔荑,真真切切地温软动人。 “朕与夫人,今夜在此好好玩一玩。” 噙着笑意,向顾琳琅低说了这一句后,穆骁如当年少时,紧紧牵着她的手,带她混走在热闹人群中,兴致盎然地赏看两边街景。 他想把当年与顾琳琅一起看过的人间烟火,再看一遍,想将那时心中怦然雀跃的欢愉,再体会一遍。在走经一家首饰摊,听贩妇热情招呼说“买支簪子”时,穆骁甚顿住脚步,颇有兴致地牵着顾琳琅近前。 贩卖首饰的贩妇,见这对年轻男女牵手而行、女子又梳着妇人发髻,自然以为他二人是夫妻了。她看这戴着面具的二人,衣饰不俗,应能做成买卖,极力揽客道:“这位公子,为您夫人,买一支好看的簪子吧。” 穆骁知贩妇是误会了,但这误会,令他心情愉悦,连同顾琳琅说话的语气,都不自觉软了三分,倾身靠前,温声问她道:“夫人喜欢哪一支?” 这一声,好像不是在唤身为前朝皇后的长乐公夫人,而是真的在唤,他穆骁自己的夫人。那个曾在七夕夜与他牵手同游的少女,遵守了与他花前月下的誓言,成为了他的妻子。多年后,他们一起故地重游,他要在满街花灯中,为他美丽的夫人,买一支好看的簪子。 贩妇见戴着飞鸾面具的女子,不开口回答她的丈夫,生怕自己会失了这单生意,忙笑着拿起最贵的一支牡丹簪道:“夫人花容月貌,这支牡丹簪,与夫人最是相配。” 穆骁笑,“连脸都看不见,如何知花容月貌?” 贩妇经商多年,嘴皮利索,立笑着回道:“不用看脸,两位单看身段气度,就知是男才女貌,天生一对璧人。我摆摊卖货许多年,眼里看过无数人,再没人像两位这般,一看就知是人中龙凤,绝不会错的!” 穆骁笑听着贩妇的奉承话,向摊上各式各样的簪钗扫了一眼,将一道镂刻百合的清雅长簪,拿在手中。 贩妇见状立道:“百合好,寓意百年好合,公子与夫人,定能白头到老,百年好合。” 尽管知是鬼话,但穆骁听得满意,他将手中这道百合簪,簪入顾琳琅云髻中,含笑赏看了一会儿后,留待随侍付账,继续牵着顾琳琅的手,携她游逛长街。 顾琳琅的手,早就麻了。这一路,穆骁是兴致盎然,而她,则如一只牵线木偶,被穆骁牵来牵去,满心都是惶急,苦思脱身之法,而一直不得。 甚至,在有人牵马经过时,她都有在想,要不要劫马逃离。可此刻这条街上,有许多小孩子提着灯跑来跑去,她马术没有精湛到那等地步,要是在慌乱之下,不慎纵马踏伤甚至踏死小孩子,真是罪过大了,此法,也不可行。 在经过一排花灯时,惶急无法的琳琅,为解脱下自己的手,以要双手捧看花灯的理由,终于将自己那只发麻的手,从穆骁的铁钳中,暂时解脱出来。 她本来无心赏看花灯,只是捧着花灯走神、暗想着自己的心事。但,忧想着自己究竟该如何是好时,琳琅目光,渐落到那只随意捧起的花灯上,见灯上写着古人的一首《钗头凤》,上书道: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不知怎的,看着这首词的琳琅,心中忽然泛起些奇怪的感觉,就像茫茫大雾,在她心内,突然弥漫开来,她好像不知来路、不知归途,完全迷失在这大雾里,一个人,不知该往何处去。 一旁的穆骁,见顾琳琅一直盯看着手中花灯,长久出神,像整个人呆住了似的,不由轻唤了一声:“夫人?” 他这一声,唤得并不响亮,但还是将出神的顾琳琅吓了一跳。她惊得手一抖,原捧着的花灯,立摔滚在地,内里灯油泼上火苗,迅速从内,灼灼燃烧了起来。 “夫人小心!” 尽管穆骁眼疾手快地拉着琳琅向后退,但还是晚了,琳琅裙摆绣鞋上,已溅上了些火星,迎风一吹,就像要燃起来。 情急之下,穆骁也顾不得其他了,径卷袖用手,将之扑摁灭。而琳琅,根本没注意到自己裙裳差点烧起来,她心神恍惚地望着地上烧着的灯笼,看暗红火焰飞快吞噬着灯上古词,看最后映入她眼中的,是接连不断的三个“错”字,一字一字,像一记又一记重锤,扣在她的心尖上。 她不知自己怎么了,待回过神来时,见旁边穆骁看她的眼神,隐有责备。他好像想斥责她什么,但还是没说出口,只是再度牵住她的手,对她道:“上船吧。” “……船?” 穆骁引她看向停靠水边的一艘画舫,“朕让人在船上备了些酒菜,夫人饿了吧,朕也饿了。” 第36章 跳河 从被拽进杂货铺, 到在这宁清长街走至夜幕沉沉,穆骁虽禽|兽之心昭然若揭,但一直没有直接挑明和她说, 琳琅便也一直不摊开来讲,只当迷糊不知, 一边像个风筝被穆骁牵来牵去, 一边一直在寻找机会脱身, 并暗暗观察穆骁, 是否有改变想法的可能。 她原是想装聋作哑混过去的, 毕竟穆骁那等暴戾易怒的性子,她之前已多番领教,若直接将话讲明,她担心她的抵死不从,会招致穆骁的怒火滔天。 穆骁本就不是什么光明正大之人, 之前仅因偏信顾琉珠的枕边风, 就对她与颜昀明里暗里各种欺辱。现在,若她直接拒绝了他,依他之心胸狭隘、心思龌|龊, 或会在羞怒之下,对香雪居进行更激烈的报复。新朝皇权的怒火, 是如今她与夫君孩子的小家,无法轻易承受的。 之前的琳琅, 一直想设法逃避穆骁的兽心, 盼着穆骁自己渐将这兽心消了,但, 现下, 被穆骁强行拽牵入画舫的她, 见一应侍随皆退了出去,船舱内,仅她与穆骁二人,一颗心,不由紧张地悬停在嗓子眼,几要跃出来了。 在外面街上,还算是大庭广众之下,穆骁纵色心再烈,也无法当众对她做什么。可在这私|密的船舱内,若穆骁真要对她动手动脚、为非作歹,她要如何避开?! 女子垂在袖中的手,因心中惧极,紧张地攥了起来。而坐在一旁的穆骁,悠悠心绪,正似行舟兰桨排开的涟涟春水,在这暮春月夜中,飘飘荡荡得很。 他颇为殷勤地,亲自为顾琳琅斟酒,并引她看向舫窗外的满河莲灯,笑问她道:“夫人喜欢吗?” 没了面具的遮挡,穆骁的这张脸,显得更加可怕了。琳琅为避开穆骁笑面虎似的注视,将目光投看向舫窗外的春水河灯,心中忧灼,如小鼓急敲,手中捧着的酒水,也半点都不敢沾。 而与佳人正泛舟赏灯的穆骁,因心情舒畅,在接连喝了好几杯后,方暂停了饮酒动作。他一手握着半杯残酒,一手轻搭在食案上,目望着窗外宛若天上星火的盏盏莲灯,内中心绪,正似这流水浮灯,在月夜中,无声逐流。 “朕十七岁那年,曾与一少女,在七夕夜里,来此放灯。那时,我们一边放河灯,一边在心中默默许下了心愿,却都不肯告诉对方,到底许了什么愿望。那时候,朕很自信,纵那少女不说,也以为自己心里猜的是对的,后来才知,朕所猜的,与她真正所想的,应是完全相反的。 朕猜的,是她希望与朕一世不离,而她许下的,应是在她玩厌之后,朕可以在这世上彻底消失,勿要误了她的锦绣荣华。 她喜欢锦衣华服、香车宝马,喜欢权势地位、万众敬仰,这些,都是那时的朕,不能给她的。那时,她对朕做下了很过分的事,朕也曾为此,恨她很深很深。 这份恨,至今还在朕心里,只是,朕不想心中一世都只有恨。朕想告诉她,她想要的权势地位,想要的富贵荣华,朕都有了。虚荣无妨,朕已是皇帝,爱财无妨,朕富有天下,若她肯回头,朕愿意再给她一次机会。 即使她只是为荣华富贵,选择回头,即使她一如既往,对朕依然没有半点真心,朕也愿意接受,只要……只要她回到朕的身边就可以……就可以……” 半杯残酒,在愈低的语尽时,被仰灌入喉中。穆骁新又斟了一杯好酒,万般旧恨,皆被压在心底,浮盈在心中的,正似这一杯佳酿,满满的,都是佳人将归的希望。 他边饮酒边看向顾琳琅,见她专注地凝望着窗外夜景,像是根本没注意听他在说什么,淡淡一哂。 纵认真听了,失忆的她,应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而他,也不愿向她挑明那少女是她,不愿将过去的事,一一讲与她听——并不是什么值得追念的美好之事,往事是不可重圆的破镜,强行伸手触|摸,只会被割得鲜血淋漓,他现下所想要的,只是一场类似水中月的梦境,虽是假的,但看着,十分圆满。 明月下,画舫轻逐流水,莲灯随波悠漾,月色水光与灯火相映成辉,确是一幅可让人赏心悦目的美景,但惊惶不安的琳琅,如何能有赏景的心思呢,只是目光空茫地望着眼前之景,心如火焚。 忧惶之极时,眼前漂游着的盏盏莲灯,令琳琅忽地想起了楚宫中的一桩旧事。 颜昀为帝,是极简朴的,宫中几不办宴,她这做皇后的,也没有像现在的婕妤顾琉珠那样,时不时就在宫里办芳宴雅集,为后数年,宫中一直安安静静。 七夕节,是宫廷的重要节日,之前的楚朝君主在位时,七夕夜的大楚皇宫,宛如灯的海洋,各种欢宴游乐之事,层出不穷。但颜昀自登基以来,一直杜绝各种节庆宴会之事,直到那一年,快到七夕时,他忽地问她可觉宫中冷清,问她是否想在七夕夜办宴赏灯,若想,他就命人安排下去。 她知道朝事艰难、国库空虚,当以节俭为上,遂婉拒此事,也以为自己与孩子,会度过一个与往常无异的七夕节。但那一夜,平时应在御书房处理朝事的颜昀,却带了彩纸细竹,到她的未央宫来。他为她和孩子,亲手做了一盏莲花灯,而后携她们到春陂池畔,将那盏小莲灯,放进月色下的涟涟流水中。 那一夜,春陂池畔,回荡着欢声笑语。许久后,莲灯悠悠飘远,颜昀将玩累困睡的阿慕,负在背上,与她一起走回未央宫。水月交融的波光摇映中,他问她在放灯时许了什么愿望,她望着他和孩子,轻轻地道:一世相守,一世长安。 若今夜,穆骁真的难忍兽心,对她做下禽|兽之事,那这样的安宁相守,就再也没有了…… 心如熬煎的琳琅,在听穆骁问她“夜景可美”时,勉强挤出点笑意道:“如此良辰美景,陛下当携顾婕妤,一起赏看才是。顾婕妤是爱热闹的性子,又爱极了陛下,若陛下带她出宫赏游,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穆骁听顾琳琅突然提起顾琉珠,犹以为这滑头女子,是在借此试探他的心意,心中一笑,顺着她的话道:“顾琉珠不值什么,与她一起,不如同夫人一起有趣。” 琳琅唇际勉强浮起的零星笑意,更加僵滞,“……陛下真是说笑了。顾婕妤年轻貌美,活泼又可爱,就像春日里最娇丽的花儿,任谁见了,都会心生欢喜。不像我,年长色衰,性子又沉闷,是极无趣的人……和我一起,哪里会比和顾婕妤一起有趣呢……” 穆骁懒得在此良辰美景,同顾琳琅聊说一个庸俗无趣的女子,径望着顾琳琅道:“夫人莫要自贬,在朕心里,天下间,再没有比夫人更有趣的女子了。至于年长色衰,更是无稽之谈,夫人美貌无匹,且二十有三的年纪,在朕这里刚刚好,就像一杯酒,正酿到最醇美的时候,享用起来,最有滋味。” “享用”两个字,简直如一记重锤,重重砸在琳琅心上,她惊骇到说不出话时,见穆骁边惬意享用着杯中佳酿,边意有所指地笑看着她道:“顾琉珠那样的平庸女子,都可在这朕这里得到荣华地位,何况,如夫人这等绝色呢?” 穆骁的确是意有所指,从白天到此刻,顾琳琅一直按兵不动,叫盼着她主动诱君的他,等得有点着急了。他故意暗示得如此明显,是想让顾琳琅快些行动,但这些话,听在顾琳琅耳中,只是进一步加深她的恐慌与厌恶罢了。 原来,穆骁并非真的喜爱顾琉珠,只是单纯将顾琉珠,视作玩物罢了。她顾琳琅,在他眼里,也只是一个合眼的玩物吧……当初他对她没动色心时,就肆意地欺辱她,这会子对她动了色心,就无耻地假意示好,想将她尽情玩弄于股掌之间,真是……恶心极了! 眼看穆骁抬起一条手臂,似是想将她搂入怀中,被逼得无法的琳琅,知道再这么装傻下去,恐怕要被逼失|身,只能匆忙站起避开,并直接挑明道: “我与顾婕妤不同,顾婕妤丈夫已死,且愿为陛下妃嫔,而我,有夫有子,只想与夫君孩子简单平静地生活,不想做出背弃夫君之事。陛下是天子,可说是要什么有什么,招手间即有美人逢迎,何必为我一色衰妇人,浪费心力呢?!” “是啊,朕已是要什么有什么了”,穆骁见顾琳琅态度如此鲜明坚凛,有些茫然地站起,“朕已经拥有一切,权力地位财富,什么都有了。若能站到朕的身边,便可与朕分享所有荣华,这些,你不想要吗?” 琳琅见穆骁说话间靠前,一边惊惧后退一边坚决摇头,“我不想要!我只想和我的夫君孩子一起,陛下说的那些,于我来说,只是过眼云烟,我真正在意的,只有我的夫君孩子,他们对我来说,是天下间任何人事都无法比拟的,我只要他们!!” “……不……朕不信……” 惊疑不定的穆骁,感觉自己的灵魂,似被撕扯成了两半。一半不停地在心中告诉他说,顾琳琅在口是心非,顾琳琅在欲迎还拒,而另一半,正惊茫地看着她坚凛的神色,看她眸光坚定,没有半点掩饰与摇摆,有的,只有对他穆骁的全然拒绝。 “……不……朕不信!!” 这陡然拔高的声调,与进一步逼近的步伐,唬得琳琅连连后退。她退至窗边,已是退无可退,见不肯相信的穆骁,神情隐隐癫狂的同时,还在向她逼近,急得并指发誓道:“我顾琳琅对天发誓,今夜在此对陛下所说的每一句,都是真心话,如有半点虚假,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她发下如此毒誓后,见穆骁忽然顿住了脚步,原先神态中的隐隐癫狂,也在僵在面上片刻后,化作了了然的笑意。 ……顾琳琅的誓言,随口就来,什么不得好死,都是假的,他以前,不是听过许多许多吗…… “识破真相”的穆骁,想自己明明知晓顾琳琅的本性,时隔多年,竟还差点被她的“演技”给骗了,心中又觉气人又觉好笑,不由弯起了唇角。 ……她是在骗他啊,什么不要荣华富贵,只要夫君孩子,通通都是在骗他啊!多年过去,她的演技是越发精进了,若非刚才她演戏太过,又使老花招发毒誓,他还差点被她骗过去了…… 穆骁看顾琳琅的眼神,几是带着无奈包容的宠溺了。他看着这个差点又骗了他的狡猾女人,一边向她走近,一边朝她伸出手道:“好了,不要闹了,到朕身边来吧。你贞洁,你不屈,是朕主动的,是朕逼你的,好了吧……” 穆骁感觉自己几像在哄小孩子,语气也温柔得不能再温柔了,却不知,他此刻的神色,看在顾琳琅眼中,有多么地诡异扭曲。 琳琅见过暴戾如狂的穆骁,也见过虚伪温和的穆骁,但此前从未在穆骁脸上,看到这两种神色,同时出现。眼前的穆骁,像是两种穆骁,强行揉成了一个,虽然面上温和带笑,但眸中却有种隐隐的疯狂,这种强行揉在一处的扭曲,让穆骁唇际的微笑,更加诡异,眸中的疯狂,也更加骇人。 退无可退,而又被步步紧逼,已至绝境的琳琅,情急之下,只能转身按住窗棂,欲跳进河中,以避开穆骁的欺辱。 她的这一动作,像一记暴击,遽然击醒了有些神智疯迷的穆骁,他连忙奔近前去,将欲跳河的顾琳琅,紧紧抱回舱内。 佳人在怀,一颗心,却急剧失温,直往下沉。所有自信的猜测与洞悉,有关发誓的了然与笃定,都在这一刻,摇摇欲坠起来。 穆骁感觉自己像大梦初醒之人,尚是迷茫的无力的,一双臂膀,竟抱不住怀中拼命挣扎的女子,任她脱开身去,在他几步之外,朝他倒头下拜,以前所未有的跪帝大礼。 事先安排好的烟火,在此良辰,准时地绽放在夜幕上空。数不尽的流光溢彩,倒映在莲灯漂浮的清澈河水里,织画成一场绮丽无比的梦境,美丽地就像那年七夕之时。 无数烟花炫丽绽放的光辉灿烂中,岸边游人赏看烟火的欢快笑声中,穆骁见顾琳琅此生第一次朝他下跪,恭行大礼,伏地磕首,一字一字恳求他道:“求陛下放过……” 第37章 嘲笑 烟火璀璨, 曾经的七夕之夜,流灯浮漾的清澈河水,倒映着少年少女牵手成双的身影, 他们十指相牵,紧密地像是一生一世也不愿分开, 不似如今, 她如避蛇蝎地逃离他的身边, 咫尺天涯, 以跪求的姿势, 向他叩请道:“求陛下放过!” 穆骁感觉自己像是在一场梦里,还没有醒来,夜幕上空的烟火声、游人传来的欢笑声,像渺远在天际,听不分明, 又像近在耳边, 一声声,都是清楚鲜明的嘲笑之音。 他僵如石雕,一点抬足前行的力气都没有, 只见她朱唇翕动,一字一字, 虽是卑微恳求,但语气却极坚凛, 似有抵死相抗的决心, 若无法求得圣心转变,真有投水赴死的决绝。 “……我只是一个一嫁再嫁的普通妇人而已, 而陛下, 是开创王朝的一代圣主。若今夜, 我真与陛下发生些什么,我此一生,无法面对孩子夫君事小,陛下的一世英名,因此事有所折损,为后人指摘,更为不值!!” 因知穆骁性情暴戾喜欺凌,被逼无法的琳琅,虽不得不将事情挑明来说,但也不敢愤恨辱骂地激烈拒绝,只能尽量言辞委婉,以卑微的态度,将自己一味贬低,苦劝穆骁为声名计,放弃对她的龌|龊心思。 她希望这样小心翼翼的拒绝,不会太过触怒穆骁,不会令他在恼恨之下,对香雪居进行种种报复。她跪伏于地,极力卑微苦劝许久,见一直僵着身子不动的穆骁,忽地袍摆微动,以为他要走近前来,吓得欲后退时,却见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船舱。 舱帘轻摇,琳琅惊惧不安的心,也是七上八下。兰桨逐水声愈来愈响,将流近画舫的盏盏莲灯,不停浇灭,一簇又一簇的明火,溶进了黑暗里,令人身形微晃的舟身一顿后,画舫似是驶回了岸边。 琳琅手撑着地,将跪得僵疼的双腿站直,打帘走出船舱,见画舫停在靠岸临水的柳树下。此处是水流下游,几无游人,灯火昏暗,许多被水淹灭的莲灯,都残败地堆积在这里,是璀璨光鲜背后,无人知晓的一片狼藉。 黯淡的光色中,穆骁就负手站在舫首,他半边身子都隐在昏暗中,面无表情,一双幽邃的凤眸,深若暗海,虽看着风平浪静,但这静,近乎是诡异的死寂,令人不由惧怕,其下藏有波澜无数,不知何时,就会陡然掀起浪海滔天。 提心吊胆的琳琅,一边小心翼翼近前,一边见穆骁始终身形伫立不动,向他微微屈膝轻道:“臣妇告退。” 依然没有任何反应,穆骁神色未有稍动,看也没有看她一眼,像是根本没有听见她的话,没有注意到,她已走至他的身旁。 等不来天子许可的琳琅,生怕圣心忽变,不敢在这画舫,再多耽搁片刻。她大着胆子,把心一横,再朝穆骁一福后,匆匆走上了岸——尽管身后寂如死水,并无侍卫奉命来拦,但琳琅还是不敢掉以轻心,足下走得飞快,几是气喘吁吁地跑离了此处。 在匆匆离开有如梦魇的宁清长街,快走至枫桥一带时,一路急行的琳琅,几已疲乏得喘不过气来。她正疲累到眼前发花时,一只手臂,忽地被人用力攥住。琳琅以为是穆骁追来,惊得几欲尖叫,抬头一看,却见来人,是裴府千金裴明霜。 不是之前那套盛妆华服,而是换穿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朱色缺胯袍。裴明霜骑在一匹高头白马上,神色惊喜地望着她道:“总算找到夫人了。” 从裴明霜口中,琳琅得知,她“失踪”不久后,裴明霜等不仅报了官,还调集了不少人手找她——香雪居只有寥寥几人,更多的是裴明霜从自家府邸调来的仆从,他们已在东市一带,分散找了她几个时辰,可她就像鱼入大海,半点可探去向的踪迹都没有,直到此刻,裴明霜在枫桥附近,凑巧望见了她。 终于找到人的裴明霜,松了口气,并问她道:“夫人究竟去哪里了?纵是当时人潮拥挤,夫人留在附近,待人流小些,不多时,我们便可找到夫人,夫人为什么要离开那里?为什么会一个人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夫人是不是遇到什么危险了?是不是有人将夫人掳走了?” 无法说出真相的琳琅,见裴明霜越问越认真,匆匆说一句“只是迷了方向、不慎越走越远”,遮掩失踪之事后,忙向裴明霜,询问她最关心的问题道:“我的夫君和孩子,是不是也在找我?” 裴明霜点头,“应该是吧。当时夫人不见后,夫人的表妹同侍女,到处找不着夫人,就赶紧回去通知长乐公了。现在他们,或许正在某处找夫人,也或许,到处找不着夫人,正在夫人宅邸附近,守等夫人回来。” 她已“失踪”了几个时辰,这几个时辰里,昭华和阿慕,该有多么焦急!!琳琅恨不得立生一双翅膀,飞回夫君孩子身边,她拖着疲累的步伐,正要向家的方向走时,听裴明霜朗声道:“夫人上马吧,我送夫人回去。” 已烦累裴小姐如此寻她,还要烦累裴小姐,亲自送她回去吗……琳琅对此有几分犹豫时,又听裴明霜含笑劝道:“难道夫人不想早点见到丈夫和孩子吗?” 这一句,正戳琳琅之心,不想让夫君孩子为她担心太久的琳琅,朝裴明霜道谢后,被气力甚大的裴明霜,直接搂带上了马背。 长鞭一扬,一匹白马,载着两名年纪相仿的年轻女子,飞快穿跑过月夜长街。待到琳琅与夫君孩子终于相聚时,已近夜半时分了。跟着表哥等,帮寻了几个时辰的洛柔惜,见嫂嫂归来,安心告辞离去。 琳琅送别表妹,又向裴明霜再三含愧致谢,“小姐上门做客,我却不仅没能尽地主之谊,还累得小姐,为我做了许多。” “无妨,又不是一生只上门这一次,往后都不往来了”,将人送回的裴明霜,翻身上马,十分爽朗道,“若夫人真觉抱歉,下次我请夫人到我府上做客,夫人切莫推辞,我有好些问题,想向夫人请教呢。” 琳琅应下声来,目送裴明霜离去后,与夫君孩子,一同回到了香雪居中。 原本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夜晚,对今夜家中的每个人来说,都可说是惊魂之夜。琳琅将着急坏了的孩子,安慰去睡觉后,与夫君颜昀,一同向他们的寝房走去。 在走进房中时,琳琅听她的夫君,轻声问她道:“真的……只是迷路吗?” 她看向夫君颜昀,见灯光下,他望着她的眸光,隐忧难掩,在微一犹疑后,还是对她,将话说了出来,“……宁王穆骊,并没有在香雪居待多久。在你和表妹走后不久,他说是想起来与肃王约好了吃酒,也匆匆离开了……” 夫妻多年,许多话不必直接摊开来说,也可听知对方所想。琳琅听出了颜昀话中的担忧与猜测,白日里宁王忽然到来时,她虽极力保持镇定,但期间的异常反应,怕还是没能逃过颜昀的眼睛,他是在猜测,她今夜的“失踪”,与这位风流王爷有关吗…… 琳琅沉默不语时,自己的双肩,被颜昀轻轻握住,他深深地望着她,眸中蕴着请她向他坦白、请她相信他的深重恳求,“虽然楚朝亡了,但我手中,并非真就半点人力也无,并非真就一点事也做不了了。若真有人要对你和孩子不利,我会竭尽全力,保全你们。” 白日里宁王穆骊的忽然到访,与妻子那时的异常表现,就让颜昀察觉到了不对。 妻子貌美,而宁王风流好色名声在外,他当时就已深感不安,后来出游的妻子,又忽然失踪,他心中之忧急,更是如火焚心。现下妻子人虽找到了,但他心中的忧虑,依然无法消退分毫,颜昀见妻子一再沉默,只能直接问道:“琳琅,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深望着她的夫君,满面都是忧急,而琳琅,纵知夫君满心都是她,也实是有口难言。 ……若无法以单纯的“迷路”,打消颜昀心中的疑虑,引他往宁王穆骊身上想,倒是好的。 ……颜昀手中的残余势力,或许可以暗中对付一个没什么实权的风流王爷,但对上改朝换代的晋帝穆骁,是绝无半点胜算,就如以卵击石的。若颜昀知道今夜的真相,为她强行与穆骁对抗,反会招祸自身,那样的祸事,不是她愿意看到的。 心中想定的琳琅,沉默一瞬后,对颜昀道:“宁王……宁王他风流好色,之前在上阳苑时,趁着你受伤昏迷,就对我有过言语上的调戏。他今日白天来,说是来为当日之事道歉的,我在上阳苑被他吓到,见他突然来,所以很慌张…… ……后来,你让我陪表妹去东市散心,我心神不宁,在被人群同表妹她们冲散后,一个人不知不觉走远了……因为害怕宁王还在香雪居里,不想回来面对他,我就一个人在外面游荡了很久,一直没有回来……事情就是这样的,我今晚失踪,不是因为在外遇见了宁王,只是我自己一个人在外待着,你别担心……” “抱歉”,琳琅向夫君道歉道,“我下次不再这样任性,让你们为我担心了。” “……该说抱歉的是我……都怪我无能……” 因为自己无能,亡国失权,才会让妻子背地里被人调戏,让她有家也不敢回。心中愧极痛极的颜昀,正欲向妻子道歉,却见她轻轻一踮脚,吻住了他未说出的话。 “不要说这样的话”,妻子轻轻一吻后,依在他身前道,“你抱一抱我吧,今晚我一个人在外面,很冷。” 颜昀抬手揽抱住妻子,一壁用自己的体温暖她,一壁心中愧痛如绞时,眸光无意间一落,见妻子发髻上,簪着一支似未曾见的百合花簪。 第38章 圆房 他心中微一顿时, 又听妻子在他怀中轻轻地道:“还有一件事,也要说抱歉。” 妻子依着他怀,微微仰首看他, 眸光歉然,唇际浮着无奈的淡淡笑意, “点心,也忘了买了……” 猜知妻子忽然提说这件小事, 应是想将之前的沉重话题岔过去,不再提那些叫人难受的事,颜昀静默一瞬后, 顺着妻子的话, 淡淡笑接道:“无妨, 明日叫人去买就是了。或者,我们一家三口,一起过去买, 并顺道在东市里逛一逛散心,那里热闹, 阿慕会喜欢的。” “嗯”, 妻子浅笑着点点头道,“今天累得很了, 夜深了,睡吧。” 房内大半灯火熄去后,颜昀一边自行宽衣, 一边眸光微抬, 看妻子走至镜台前, 缓缓散髻卸妆。 在拔下数支他看着眼熟的簪钗步摇时, 妻子的动作, 都未有任何迟缓,只,当那只纤手,搭上髻边那支百合花簪时,妻子像才忽然想起它的存在,身子微僵,拔簪的手,也在鬓边顿了一顿后,方将之取了下来。 尽管面上神色无异,但妻子,一将那百合花簪取下,即将之迅速放进了首饰匣里,并立手抓了抓匣中首饰,将那支百合花簪压在了最下,像是根本不想看到它的存在。 岑寂的深夜里,颜昀一边静默地垂下眼帘,一边将除下的外袍,铺平挂在衣架上,只当什么也没有觉察与望见,与卸妆梳洗后的妻子,挽手上榻,安然就寝。 待到第二日,妻子起身梳妆,笑说要亲自为他和孩子做顿早膳,走离寝房后,颜昀一人留在室内,将那道首饰匣启开,见匣中钗饰俱在,独那支百合花簪,不见踪影。就像昨夜所见,只是他的幻觉,那簪子,从来没有存在过。 晋帝穆骁赠插的花簪,琳琅自不会留。晨起梳妆时,她将那支令人恐厌的百合花簪,藏在袖中,而后离了寝房,在走经居内花园时,径将之,扔进了园中清池里。 轻轻地一声落水响后,百合花簪沉入了深深的池底,池面上因落物泛起的圈圈涟漪,渐渐归于平静。一泓碧池,在清晨无风时,平滑如镜,半点皱纹也无,看着十分圆满。 但愿昨夜之事,就如这沉入池底的花簪,自此不见天日,永不为人所知;但愿穆骁能为声名计,从此放弃对她的龌|龊心思,与她再无交集;但愿香雪居,可风平浪静、安定团圆,永不会招致穆骁的怒火滔澜。 琳琅心中,心事重重,心愿亦重重。香雪居就像是一只茧,她将自己包藏在温暖的茧中,以求避开人世间的所有艰险风霜。 平日里,她除了有时会与夫君孩子共同出游外,从不只身一人出门。而来到香雪居的客人,除了偶尔上门散心的表妹洛柔惜,就只有裴明霜了。 裴明霜每次来,最常问的,就是她与颜昀之间的事。因感念裴明霜数次助她的情义,琳琅也没有藏着掖着,讲了几件诸如七夕放灯的夫妻旧事,与裴明霜听。 只是,一次两次还好,渐渐裴明霜问得多了,琳琅也不由心生好奇,笑问了裴明霜一句道:“小姐怎么总爱问这些呢?” 一向爽朗大方的将门千金,听到此问,不禁面颊微红,“夫人别见怪,只是古来帝王一夫一妻,实在罕见,我很是好奇,夫人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做到?” 裴明霜望着琳琅的眼神,可说是炯炯发亮了,“是啊,夫人到底是怎样让长乐公为你空置后宫,一个妃嫔也不纳的?” 琳琅哑然失笑,“我什么也没做”,她饮着热茶,心中也暖暖的,“是昭华他自己,不纳妃嫔的。” 原以为长乐公夫人有万般手段可固圣宠,却不想是长乐公本人对妻子,一腔情深,一心一意。裴明霜闻言,心中更是羡慕,“不知夫人,是如何让长乐公对你如此专情的?” 这一问,琳琅也没法答。她确实不知,只能含笑朝裴明霜摇了摇头道:“说实话,我也不知昭华是何时对我动心、又因何对我动心的。” 裴明霜听到这话,很是诧异,“怎么会呢”,她静了一静,回想当年长乐公强夺臣妻一事,犹豫片刻,还是将话问了出来,“夫人早在入宫之前,就与长乐公相识了吧?” “也许是吧,但我不记得了”,琳琅坦白对裴明霜道,“我从前大病过一场,忘了许多少时之事,与昭华有关的少时种种,我几都忘干净了。” 裴明霜没想到长乐公夫人竟有此隐疾,为自己的贸然发问致歉后,又难忍疑惑地问道:“那……长乐公难道没有,将与夫人的少时之事,一一讲与失忆的夫人听吗?” “我曾就此问过昭华,但昭华说,由他说来,倒是无趣了。若我某日,能自己忽然想起,就像上苍突然赐下来的礼物,更加叫人惊喜,更是有趣。我听昭华这样说,就没有再问了。” 琳琅一边浅笑着回答,一边不由抬手,捂靠着自己的心口道:“虽然失去了那段时光的记忆,但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曾经为一段炙|热的爱恋,炽|烈地跳动过,那样超越世俗、舍生忘死的无畏与赤诚,纵记忆被暂时封隐,也像烙进了骨血里,是无法忘却的。” 裴明霜有些不解地问道:“……曾经?” “许是人年长了,真正有了夫妻的身份,有了孩子,身上又背负了许多许多,少年人赤诚炽|烈的心动,就化作了相守时的细水长流。虽不再激烈炽|热,但那份温和的安宁静好,亦是极珍贵的。” 琳琅感慨说罢,又不由微羞地笑道,“不过,话虽这样说,最近不知为何,这种少年人的赤诚与炽|烈,好像又悄悄回到我心里了……” 裴明霜见长乐公夫人提起丈夫与家庭,眉眼间俱是满溢的欢喜与温暖,不禁羡道:“若我能如夫人,拥有这样一份羡煞世人的感情,就好了。” 说着,又不由有几分自怨自艾,“但我既不似夫人容色倾城、知书达礼,又不似夫人温柔高雅、性情可亲,成日里只知舞刀弄枪,手上都是茧子,身上也留有伤痕,想是,难像夫人这般,得一痴情之人,如此相待了……” 琳琅听裴明霜这样评价自己,忙宽解她道:“我倒是羡慕小姐手上的茧子、身上的伤痕。小姐有武力傍身,性情又爽朗大气,不似寻常女子拘于闺中,自有一番事业,让人敬佩得紧。” 虽是宽解之语,但其实也字字出自真心,琳琅笑对裴明霜道:“其实我幼少之时,在读游侠一类的市井话本时,还想过要做小姐这样的女子呢。仗剑江湖,浪走天涯,自在无拘,痛痛快快地过一辈子。” 当世大家女子,一般都是幼少时做个标准闺秀,双十之前,即奉父母之命,嫁为人妇。而裴明霜,因幼时母亲病逝,自己常年跟着父兄在军中长大的缘故,长成了天下女子中的异类。她知她在旁人眼中是异类,纵亲如父兄、亲如嫂嫂,也并不全然认可她的所作所为。从前,唯有圣上懂她,不会视她有异,肯给她机会驰骋沙场,而今女子中,竟也有一人,懂她,理解她。 裴明霜心中,登有几分得遇知己之感,对长乐公夫人,更是好感倍增,说话也更痛快道:“其实我来打扰夫人,就是想请教夫人,如何能让一人,对我一心不离。不过夫人是被一直爱着的人,是没有我这样的困扰的。” 琳琅因之前裴小姐总问她夫妻之事,方才又见裴小姐一反明朗性情,头次说出自艾之语,便有在猜想,裴小姐是不是正为情爱之事所扰。 裴小姐这样的勋贵千金,十有七八,是会入新朝后宫的。但,琳琅深以为,穆骁那样的虚伪好色之人,根本不值得裴明霜为之误了一生。她因对裴明霜也颇有好感,不希望见裴明霜韶华空掷,试探着说了一句道:“小姐未来,定也能与心爱之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 裴明霜想到宫中的顾婕妤等,心中懊丧,“一生一世一双人是不可能了,只盼未来,陛下能心中有我吧。” 琳琅听裴明霜心系之人,竟真是穆骁,不由心绪一沉。这样好的女子,岂能往火坑中跳呢,琳琅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劝了一句:“帝王大都三宫六院、难有真心,世上好男儿多的是,也许,能与小姐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真命天子,并不在宫中呢。” 却听裴明霜坚定道:“世上再无比陛下更好的男儿了!” 提及穆骁,裴明霜神色中的懊丧之气,一扫而光。琳琅听她将穆骁种种光鲜事迹一一讲来,什么刀术绝世,兵法战略无人能及,什么与其他穆家子弟不同,当初征战时,与普通士兵同吃同住,风雨同担,无论何时,都能引领士气,所向披靡等等。 琳琅知道穆骁能以一庶子之身,继承晋侯之位,打败一众强敌,成为一朝之君,自有其过人之处。但,一个人的品性,与能力,是无法完全等同挂钩的。穆骁是裴明霜口中,不世出的新朝英主,却也是她认知里,虚伪好色、暴戾无耻之人。 这样的一个人,令她常常惶惶不安,只好在,离那惊魂之夜,已过去近二十日,穆骁再未对她做过什么。时已入夏,穆骁现下人在太清宫避暑,她所害怕的挟怨报复,并没有登门,这也是她现下,能够心情微松地,同裴明霜聊说闲话的原因。 但,也只微松而已,因知穆骁性情反复,琳琅仍不敢尽然放心。深知穆骁为人的她,不忍见裴明霜为一名定会负心薄幸的男子,如此动心动情,却也无法明言阻止,只能在心中暗叹一声,穆骁误人! 虽然没能得到想要的答案,但与长乐公夫人交游聊天,也是一件有趣之事。将近黄昏时,裴明霜心情轻快地离了香雪居,琳琅如仪将人送到门外,望着裴明霜骑马远去的飒爽身影,想这样一位本该无拘无束的如风女子,却为情字所误,有可能要为一个根本不值得的人,困于深宫一生,不由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她叹息刚落,肩膀即被人温柔揽住。是夫君颜昀,他走至她的身边,关心地问她道:“怎么了,与裴小姐,有什么不快吗?” “没有”,琳琅微一摇头,靠在夫君怀中轻道,“我只是觉得自己,太幸运了。” 何其幸运,能拥有一份这样至死不渝的深情。在与裴明霜的交谈中,琳琅回忆着与颜昀的点点滴滴,愈发感觉到颜昀对她情深。那些在楚宫时,她未曾觉察的日常细节,如今想来,皆是颜昀对她的默默付出,她从前对此习以为常,如今方知,习以为常,是因一直被深深爱着,从过去,到现在,从未改变。 依在世上最温暖的怀抱中,琳琅望着她的爱人道:“幸运,得遇良人。” 颜昀手搂着妻子,温柔轻道:“幸运的人,是我。” 他感觉到妻子对自己的依恋,与日俱增,就像是无形中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在将她向他越推越近,与他命脉相连,愈缠愈紧。 既依恋愈重,行止便较从前,不知亲密多少。白日尚可,但至晚间就寝,因夏夜寝衣轻薄,亲搂之时,不免就会有所反应,而对方,可对此轻易察觉。 颜昀惯是自持之人,还是第一次在妻子面前如此。他不知妻子如今是否可以接受,无措而又犹豫时,见身下颊色绯红如霞的女子,在垂睫静默几息后,微咬菱唇,手搂住了他的肩。 夜色撩人,红绡帐披落如瀑。 第39章 圣怒 沉闷的夏雷, 轰隆隆碾压夜空阴霾,小半个时辰后,利剑般的煞白闪电, 终如长鞭狂舞,用力撕开了重重乌云。雷电交加, 大雨滂沱,夜空像裂开了一道深渊巨口, 瓢泼大雨由此倒灌至人间,挟着滔天怒怨,要将下界的一切, 通通冲垮冲塌。 疾电煞亮, 震雷狂鸣, 宛似天公发怒咆吼的雷雨夜里,御前总管郭成,小心翼翼垂手侍立在太清宫御殿门外, 看斜前方的圣上,负手站在殿外廊下, 面无表情地, 望着雷霆暴雨肆意冲洗重重宫阙。向来威严的颀长身影,在撕裂夜空的闪电下, 忽明忽暗,更似一尊威凛不可侵的神像,无人可近, 无法窥探内里分毫。 从前圣心虽难揣, 多少还能摸得着点边, 但眼前的圣上, 令多年侍随的郭成, 都感到有些陌生。 已近二十日了,他从未见过圣上,这样长久有异。尽管这份异常,在旁人看来,可能只是这段时日,圣上比较寡言沉默而已,但他能感觉到,这不是默,这是火山将迸前的死寂。这份死寂越持久,火山迸发之时,熔流滚滚,越是炽|烈——那或许将是千里之地寸草难生的寂灭,天子一怒,血流漂杵。 圣上的异常,是从上次微服出宫回来后,开始的。那一次,因圣上只令暗卫随行,他这御前总管,并没有侍随出宫,只知圣上微服出去,似与长乐公夫人有关,至于出宫期间,究竟与长乐公夫人发生了什么,他并不敢僭越打听,遂也一无所知。 那一夜,回宫的圣上,彻夜未眠。天明时,双眸布满血丝的圣上,如常临朝理政。在处理朝事时,圣上仍是一如往常地冷静睿智的,只是在上完朝、批完折子后,圣上常镇日一个人坐着或站着,像是身在梦中的恍惚,又像是如临冰雪的清醒,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什么,就似眼前这般。 雨势愈烈,狂风卷挟着暴雨,直往殿门殿窗上扑,郭成见圣上不仅龙袍被打湿,脸上也飞溅有雨水,不敢再一味自保,大着胆子,近前劝道:“陛下,这雨太大了,您还是进殿避一避吧。龙体为重,陛下圣体,与天下臣民息息相关,不可有丝毫损伤啊!” 他是一腔赤胆,字字发自肺腑,但圣上听后,却声平无波地道:“息息相关……若朕此刻殁了,有几人,会为朕伤心流泪呢……还是,见朕死了,只觉没了心头大患,欢不自禁,欣喜若狂?!” 这话郭成可不敢接。他见圣上说此话时,唇际微弯,虽像是微微笑着的,但在忽闪的雷电下,更似是一柄森冷的弯刀,锋利冰寒,心中不由更惧,不敢再多说什么,只能在这雷雨夜里,暗自惶恐,忧心忡忡。 世人只知今夜雷霆大作,如何知晓,将来的天子之怒,将比这雷霆闪电,可怕百倍千倍呢?! 雷电交加,大雨滂沱,天地似被浇灌成了汪洋大海,海中鱼儿正随浪头上下浮缠。又一道闪电划破夜幕时,已似沉醉在甘美酒液中的琳琅,在眼前骤亮的一瞬间,脑海中也似突然划过一道闪电,某个原被遗忘在角落里的遥远记忆画面,由此忽然照亮在眼前。 同样的夜半之时,同样的香雪居小楼,同样的梨木榻红绡帐,同样,紧紧拥抱着她的男子身影……不,似尚是少年,帐内光线幽暗,她看不清他的形容,只能感觉到他对她的赤诚炙|热和她对他同样炙|热的满腔爱意。 颜昀觉察到妻子忽然分神,但这时候,早已无暇空说许多。他强自忍耐着,一边温柔亲抚,一边贴唇低说“我爱你”,声声如诱,等待着妻子的进一步许可与回应。 而这一声“我爱你”,正与琳琅记忆画面相合。那幽暗帐内,少年嗓音低哑,一声轻轻的“我爱你”,如将一腔沸涌的心头血捧出,正与此刻耳边的肺腑之言相融。时光越过经年,少年人的身影,也与此刻的男子身影,融为了一体,匆匆年华逝,许多人事改变,但这爱,从过去到现在,未变分毫。 两个月前,昭华对她说这三个字时,她尤以为是昭华此生第一次对她这样说。当时,她虽一声声地说她知道,但遗失记忆的她,那时只当是家人之间的相爱相守而已,对此,并未完全悟晓。 岂止是家人之间的相守之情呢,是爱啊,那是心头涌溢的沸血,是刻骨缠|绵的眷恋,是生死相许的坚守,是这一世,永不相负的誓言……爱入骨血,抵死相依,琳琅主动搂靠近她的爱人,将自己完全交托与他,与他一同跌入百花深处,跌入绮丽绚烂的梦境里,沉沦其中,几乎不愿醒来。 一夜风雨疏狂,至翌日天明莺啭,芭蕉滴翠,莲叶清圆。间或响起的滴水声,像轻快的音乐,垂落屋檐。因夜雨驱散暑热的缘故,晨间气候,十分舒爽怡人,习习凉风,携着雨后清新的蔷薇香气,透过支起的菱花窗,吹度入室,令室内轻薄如烟的纱帷垂帘,轻轻晃摇,有如月色水光。 摇曳的月色水光中,沉睡的人,皆已醒来。一向整齐摆放的缠枝花纹对枕,今晨,空了一只,另一只枕上,亲密而拥挤地承卧着相依的两人。轻薄的夏用丝被,遮不住昨夜留存的风光,旖|旎纠缠的青丝,大半铺散在被上枕边,另有几绺,正被年轻男子,试图绕在指尖——只那青丝柔滑如缎,怎么也绕不好,甫一绕上,便似水流散逸开来,从指间脉脉滑过,把持不住。 一次次的失败后,琳琅咬着笑意,将自己那几绺长发,收掖回耳后,制止了夫君乐此不疲的小游戏。她手抵在他身前,轻轻出声提醒他道:“该起了。” 被迫中止小游戏的颜昀,“嗯”了一声,却仍未起,搂着妻子肩臂的手,也未松开。他顺势捉握住抵在身前的纤纤柔荑,噙笑低下头去,轻轻亲上妻子嫣红的唇角。 琳琅从前以为自己很了解自己的夫君,至昨夜方知,自己原有许多不明。从前的颜昀,在她心中,总是温润如玉、温柔如水的,直至在昨夜沉沦中,她才明白,原来温润中蕴有火|热,温柔内坚韧劲久。捉握手腕的力量强势与唇际柔触的温柔绵密,令她的身体,比之神思,更快忆起了昨夜种种,血液中立有热意流淌,面颊亦不由燥了起来。 只,身心虽热,理智犹存。情知不能再在榻上耽搁下去的琳琅,朱唇紧抿,并在被下抬足,轻轻踢了下颜昀。颜昀立退开身去,手指轻刮了下她的鼻子,会意笑道:“起吧,再不起,我们的阿慕,就要找来了。” 永王跟随晋帝去了太清宫,而阿慕则被放了长假,这一整个夏季,应都留在家中。平日里,阿慕随意找来无妨,他们夫妻二人,总是寝衣齐整的,但今日,与别不同,若被阿慕撞见眼下这幕,可就有点不妙了…… 因昨夜出汗不少的缘故,正式梳发穿衣前,还得叫水沐浴一番。室内哗哗水声刚歇时,正是小公子颜慕找来的时候。他像往常一样,高高兴兴地走进室内,见爹爹已穿好衣裳,而娘亲正在镜前梳妆。 乖乖地向爹爹娘亲问安后,颜慕笑着走上前去,一边主动帮娘亲梳发,一边同平常一样,主动告诉爹爹娘亲,他昨夜读了什么书,夜里又做了什么梦。童音清亮地萦绕在室内,像一只快乐的百灵鸟,正绕着琳琅和颜昀飞来飞去,停不下来。 好像只是平常的一天,却又好像,已经不同。颜昀望着欢快笑语的孩子,想起他从前,曾经问过他一个问题。 那时,他心结难解,欲爱而觉永不可求,每每浮起欲念与不甘时,心中总会想起母妃临死前对他生父的怨恨与嘲笑,想起母妃那一声无情的冷笑,“他竟妄想得到我的心,一个人一生,真正只能爱一次、爱一个啊!” 母妃的这句话,像横亘在他心中的一座山。因知琳琅,对那个“阿木”,爱得有多么炽|热情深,他在一开始,就抱着深重的无望。只是,明知无望,仍在长久的相伴相守中,忍不住生出一点期许,生出一点不甘。 这一点期许与不甘,他无法向任何人明说,只能在一次闲话时,随口问稚子道:“一个人一生,真的只能爱一次、爱一个吗?” 当时小小的阿慕,立将头摇如拨浪鼓般,“不是的!” 他伸出两根手指,认认真真地对他道:“可以爱两个!就像我,又爱父皇,又爱母后!两个爱得一样多,一样满!所以,人可以爱两个!!” 他知那只是童言,知道他们所说的爱,并不是一样。但,此时此刻,在见镜台前盘髻的琳琅,笑容熠熠地朝他看来时,他心中执着地浮起一念,在心尖响亮地回答他自己道:是啊,有什么不可以呢?! 有什么不可以呢?! 往事残破莫追,来路圆满灿烂。那只被封存多年的半枚残佩,在今日夜幕降临时,再度被颜昀拿在手中。置玉的丝绒软垫除去,盒底所压着的被折得四方的诗笺,时隔多年,再一次展露在人前。 曾经的纸色雪白,早已泛黄陈旧,笺上,一首古人的《钗头凤》,是她当年在楚宫时写下。那时,他见怀有身孕的她,坐在窗下,执笔缓缓写着什么,神色渐渐悲戚难掩,泪水自眼中滑下,一滴滴,簌簌落在笔下。 多年过去,被泪水晕湿的几个模糊字迹,都已看不清,只能凭古人词猜明,那应是几个“错”字。既是令人悲戚的错误爱恋,何必追忆,当如逝水,了去无痕。 指尖微抬,夜风将轻薄的纸笺,吹入涟涟池水中。清秀陈旧的字迹,迅速于水中消隐干净,渐一张纸,也彻底融漂水中,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颜昀知道,这只是他为自己今夜所为,寻的一个借口罢了,更多的,是他既已知甜,便不愿再尝苦。他就是这样的人啊,纵他不仅骗过天下人、骗过她,甚至长久地骗过自己,但他骨子里就是这样一个人,母妃死前对他冷烈的评价,并没有错。 半枚残佩落入水中时,她笑走了过来,挽着他的手臂道:“怎在这里?阿慕正和季安他们一起放烟花,说要让你过去一起玩呢。” 说话间,烟火腾空而起,他与她一同仰首看去,两双笑眸,同时盛满了琉璃光彩。 五彩缤纷盛放于夜空,亦倒映得满池流光溢彩。挽手并立的池面倒影中,被人遗忘的残佩,在绚烂的光彩里,寂然无声地,落至池底。 第40章 甜蜜 岁月静好, 香雪居琴箫和鸣的悠悠乐声中,时如水逝,转眼便至端午佳节。 时人颇重端午, 当日种种民俗繁杂,自清晨起,琳琅与夫君, 就没停下来过。先是同侍仆素槿、季安等一起,将束束艾草悬于家中房梁上, 将蒲叶修剪成长剑形状,一一插饰门上, 后又将儿子阿慕抱在怀中,一个给他腕上系上五彩丝线,一个手执小笔, 沾染雄黄粉, 轻轻涂抹在他的小小额头上。 “这是做什么呀?”没在民间过过端午节的颜慕, 望着镜中额头黄黄的小儿, 好奇问道。 琳琅一边放下小笔, 一边笑着为他解惑道:“雄黄辟邪,涂上这个, 我们阿慕就百毒不侵, 什么毒物就近不了身了!” “那这个呢?”颜慕又晃着腕间五色相间的彩线,好奇地问。 “这叫长命缕”,颜昀摸着爱子的小脑袋道,“戴着它,可保佑你长命百岁, 平平安安地长大。” 颜慕半歪着头, 想了一想, 抬手去解腕上的五彩丝带。琳琅见状,忙按住他手,问道:“怎么了?是系得太紧,不舒服吗?” 颜慕摇摇头,双目澄亮地望着他的父亲道:“我想给爹爹系这个。” 孩子虽小,但也非万事不知,知道父亲旧疾未愈,盼着父亲长命百岁。琳琅闻言,与颜昀相视一笑,从旁又拿了几道长命缕过来,轻刮了刮儿子的小脸蛋道:“不止一根,还有呢。” 她为颜昀系上一根,颜昀也为她系了一根。腕系五彩丝的一家三口,在以角粽为膳食后,薰苍术,佩香囊,挽手一同出门游玩。 今日节庆颇多,城中十分热闹。琳琅怕人多拥杂,挤伤了夫君孩子,便没有留在城中观龙舟等,而是同夫君孩子一起,驾车向郊外去,欲至城外琅山山脚,循端阳习俗,采草药,放纸鸢,闲适悠哉地度过佳节。 离开长安城的街道上,游人拥挤,车马杂多。马车缓缓驶了一阵后,不慎与前方一辆撞停在一处。原本此事并非有意,双方车夫,均客气致歉一句,也就过去了。但对方驾车的家仆,似因主人授意的缘故,竟有些不依不饶的架势,只得让琳琅与颜昀这对主人,揭开车帘,欲亲自理论一番。 这一揭,正与对面车厢中的中年夫妇,四目相对,双方一时,都有些怔住了。 片刻后,那对四十上下的中年夫妇,在仆人的搀扶下下了马车,朝她与颜昀行礼,并道“不知车中是君公与夫人,无意冒犯,望请恕罪”云云。 虽说着“望请恕罪”,但语气中并没有多少惶恐。琳琅望着她的生父与继母,想她与他们,尽管身处一城,却已近三四年,没有见过面了。 琳琅知道,父亲是怨她的。当初她成为楚朝皇后时,父亲难得地对她表示亲近,想借楚朝国丈的身份,在朝堂上青云直上,从一侍郎进至尚书甚至丞相。只是,与父亲的期盼完全相反,颜昀不但不重用岳父,还将父亲的官职一削再削,最后父亲只一七品闲职在身,手中没有半点实权。 在颜昀养父颜凌为帝时,父亲的礼部侍郎,当得稳稳当当。在颜昀为帝,父亲做着国丈时,父亲不但没飞黄腾达,反而连原先的官职都丢了。对此,看重权位的父亲自然着急,多次入宫,请她为他向颜昀吹枕边风,但她从不干涉颜昀朝事,对此一再婉拒。 多次被拒后,父亲恳求的面色冷了,看她的目光,竟有几分似看仇人,声亦冷寒如冰,“你妹妹早已被你逼至平州,韶华正好,只能守着废人过活,现在,你又将自己的生父逼成这般,你是要看着我们一个个都下场凄凉,才肯满意吗?!” 她听父亲言下之意,是她有意害垮霍家,害得顾琉珠随夫家被流放平州,是她为报复他这偏心的生父,有意劝颜昀削他官职,登时心也冷了。 父亲对她心死,她也对父亲心死,此后一直再不往来。楚朝将亡,她与夫君孩子命悬一线,时时有身死之险时,父亲未对她有过任何关心,后来颜昀禅位,他们搬入长乐公府,父亲也从未上门看过。不似顾琉珠在平州那几年,父亲时不时命人送金银衣物往平州去,生怕他的掌上明珠,在远方度日清苦。 人心,就是可以这样偏的。她从前会为此暗暗伤心,但现在,半点不在乎了。因为,她早有了自己的家,一个,真真正正的家。 琳琅放下车帘,径吩咐车夫驱车离开。车轮重又碾动,怀中的孩子,透过车窗,看道旁的中年夫妇身影一掠而过,抬头问她道:“他们是谁啊?” “不重要的人,不必记在心上。” 从前父亲心中,就只有他与继室所生的儿女,现在应更将他的宝贝女儿顾琉珠,高高地捧在心尖上。毕竟,顾琉珠是新朝皇帝的宠妃,父亲和顾家,都需要借着这份圣宠,在新朝向上攀爬、飞黄腾达,而顾琉珠,应也不会似她那般“不通情理”,她是父亲的好女儿,所做的事,应皆合父亲心意。 顾家如何,父亲如何,顾琉珠又如何,她通通不想知道了,她与他们,已是两个世界。琳琅握着儿子的小手,再一次温声对他道:“对待不值得的人,不必浪费心力。这世间美好人事甚多,人世有限,当将心力,放在这些人事上才是。” 话音刚落,自己的手,即被颜昀轻轻握住,温暖的力量,立随之传递了过来。琳琅知颜昀知她此刻所想,眸中一热,依在他的肩头。车厢内,大大小小的三只手,交握在一处,五彩丝线,紧密地系缠在他们腕部,像是命脉的红线,将他们牵系在一处,无论去向哪里,都将一家不离。 琅山山脚地势开阔,既有大片草地,又有临水兰亭,不少游人,在此佳节,都选择来此赏玩,琳琅一家三口抵达此地后,先一起在草地上放了小半个时辰纸鸢,而后走进兰亭,饮用随带的茶水,歇息止渴。 因先前玩得尽兴,身体柔弱的琳琅,与旧疾未愈的夫君,都得坐歇一阵,养养力气。而孩子精力旺盛,一点也不知疲倦,在亭子内外蹦蹦哒哒地走了一阵后,停在兰亭之前,将亭联一字字抑扬顿挫地念出声道:“气若兰兮长不改,心若兰兮终不移。” 颜昀一边饮茶,一边随意考问孩子道:“知道这两句,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颜慕笑着答道,“这两句的意思是,气节与心意,永似兰花,不移不易。” 这两句既可喻品性,也可用作男女陈情之语。琳琅正欲含笑讲与孩子听时,脑中忽然掠过一闪念,好像站在兰亭前的人,不是阿慕,而是她自己,是她自己,正将这两句诗,念与一人听。 琳琅由此头部微痛,正欲细想时,神思忽被一声尖叫打断——亭外猝然有人“哎哟”了一声,而后紧跟着沉闷地一声响,那人像是直直摔在了地上。 受惊的琳琅,与夫君孩子出亭看去,见是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在寻采药草时,不慎摔倒在地,忙上前去扶。 因为民间流传,端阳日阳气旺盛,草药药性最好,故而端午有采集药草的习俗,这时日,漫山遍野,有不少似老妇人采药的游人。琳琅与夫君将人扶起后,看她崴伤了脚,无法走路,便问这老妇人,可有家人与她同行,家人现在附近何处。 老妇人摆摆手道:“老婆子家就在附近,一个人出来的。” 既在附近,琳琅与夫君,便主动提出将人送回。阿慕跟走在旁,帮背着老妇人采药的药篓。几人如此走了一两刻后,抵达了老妇人家中,老妇人的丈夫,姓周名敬山,有一番文人做派,对琳琅等再三道谢后,极力邀请她们一家,留下用饭,以作报答。 盛情难却。端午有食五黄的习俗,食案上摆放的,除有与黄鱼、黄瓜、黄鳝、鸭蛋黄相关的佳肴外,另还设有一壶黄酒。 周先生前些年在城中教书,如今年纪大了,便将城中房屋留与儿女,与妻子搬居郊外山下,过一过采菊东篱、悠然南山的自在生活。只是这生活虽清静,但平日里没什么与外人侃谈的机会,也不免有点寂寞。他看今日这位姓“严”的年轻公子,似是腹有诗书、见识很深的样子,便一边用饭,一边颇有兴致地同他攀谈起来。 起先还只是聊说诗文史事而已,渐几杯黄酒下肚,周先生有些上头,议起了时事,将晋帝穆骁推行的新政,一一说来,加以评判。 周先生的妻子王氏,虽听不太懂,但直觉这样议论朝政不妥,只为老头子在人前的颜面,一时没有出声阻拦。直到自家丈夫越喝越多,将晋朝新君与楚朝末帝对比,探讨若这二人易位而处,如今江山会否改姓,听起来越发不像样了,忍无可忍地将他手中酒杯夺下,斥一声道:“喝黄汤上头了,混说什么!” “好好好,不说这个了”,为能将酒杯“赎”回,周先生立刻妥协,但妻子仍不肯将酒杯还他,板着脸坚持道:“不能喝了,再喝今日要醉得睡死了。” 一听这句,没酒喝的周先生,气性也上来了,“睡死?!”他哼哼了一声道,“我睡得再死,也没有你死,当年有人半夜闯入,拿刀横在我脖子上,我命都差点没了,你还在一旁呼呼大睡,醒都没醒!” 板着脸的老妇人王氏,闻言嗤地一声笑开,不待周先生自己讲,就笑对琳琅与颜昀道:“他又要说胡话了,说什么有少年半夜闯入,拿着刀逼他背《九张机》。怎会有这样的事呢,定是他当时做梦做迷了,把梦当真,还总拿来说!” 温文儒雅的周先生,和妻子较起真来,就像是个气呼呼的老小孩,他憋得脸红红的,坚持道:“不是梦,是真的!若那少年和那姑娘真好上了,现在孩子都有几个了!” 老夫老妻,谁也不肯相让,一个坚持为真,一个坚持做梦,唇枪舌战地辩了起来。颜慕从没见过自家爹娘如此,一边扒饭一边看得津津有味。琳琅挨向颜昀,轻轻地笑问他道:“你说我们,以后会是这样吗?” 颜昀压着的声音里,笑意隐隐,“反正,我不和你吵。” 琳琅笑着轻道:“若是我非要同你吵呢?” 颜昀想了一想,仍是低声道:“我不吵,我让阿慕来评理,阿慕说爱我们爱得一样多,定不会徇私的,到时他说谁错就是谁错了,不能不认的。” 话音刚落,就见唇枪舌战的老夫老妻,朝他二人看了过来,目光灼灼,像是要他二人,立刻评个谁是谁非。 颜昀一边缓缓说“听起来,是有些像做梦”,一边在食案下,轻轻握了握妻子的手。 妻子琳琅,立会意笑接道:“但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也许这世上,真有那么一位少年郎,曾经向老先生横刀问诗,而现在,他和他的姑娘,或许就在世上的某一处,结为连理,生儿育女,安乐度日。” 各得一人赞同、没能分出胜负的老夫妻,立将目光投向在场的第五人。正扒饭看戏的颜慕,见自己突然成了焦点,喉咙一噎,立低下头去,恨不能将头埋进碗里,以避开这无解的追问。 琳琅见孩子如此,终于绷不住笑出声来。原正较劲儿上头的周先生与妻子,见客人笑了,也都醒过神来,老脸一红。 王氏将酒杯还给了丈夫,“喝酒就喝酒,哪里那么多话”,周先生也给妻子夹了一筷菜,“就知道叨叨,菜快凉了都不知道吃!” 互相埋怨一句后,老夫老妻一边招呼客人多吃肉菜,一边有些不好意思道:“叫两位看笑话了。” 哪里是看笑话呢,琳琅望着周先生与他的妻子,心中只有羡意。若她与颜昀,也能少年夫妻老来伴,一世不离,白首到老,那真是此世的福气了。她笑看向颜昀,见颜昀也正温柔笑看着她,显然心内,也是如此想。 一顿午饭用完时,琳琅与夫君孩子,道谢告辞。周先生与妻子挽留不住后,再三道下次经过,一定要进来坐坐。琳琅含笑应下,在与颜昀、阿慕,又在琅山附近,游赏了一个多时辰后,登上马车,返回城中香雪居。 到家时,已近黄昏了。琳琅与夫君孩子,刚在室内坐下,连口茶水还没喝上,就见看门的仆从,急急跑过来道:“君公,夫人,圣旨到!!” 第41章 阴谋 五月初六, 是晋帝穆骁的生辰,旨意令他们一家三口,明日至太清宫为晋帝贺寿。 从前入府的晋帝旨意, 虽也是不能违背的御令,但明面上的旨意用词,尚有几分对禅位旧帝的尊重, 不似今日这道,用词高傲, 语气冷沉,令人透过那简短几句, 仿佛可直接看到晋帝高高在上、睥睨凌人的冷凛气势。 琳琅心中有点不安,不知明日之行,仅仅是穆骁为彰显他的无上帝位, 特意让前朝旧帝来为他贺寿而已, 还是那夜宁清长街画舫上的事, 其实并没有如她所愿地结束, 这道旨意, 实际并非冲着颜昀来,而是……她…… 一日尽情欢游的好心情, 被这道突如其来的圣旨, 几乎冲了个干净。尽管琳琅知道,心中再担忧,面上也不能表现出来,但在与夫君一起用膳沐浴回到房中后,她难如往常, 在睡前同夫君闲话说笑, 再怎么极力抑制, 依然心情低落地不想言语。 她坐于镜台前,沉默地想着心事并梳发时,夫君颜昀走坐至她的身旁,抬手拿过她手中的桃木梳,一边帮她梳顺长发,一边温声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琳琅望着镜中并坐的二人道,“我只是在想,明日去太清宫,该送什么贺寿礼……” “随选一道如意之类的吉祥玉器,就是了”,颜昀不知妻子正为穆骁所扰,尤以为那道百合花簪与宁王穆骊有关,以为妻子那夜在东市,实则还是遇见了宁王穆骊,只是为宽他心,对他选择了隐瞒,以为妻子现下心情不佳,也是因为明日去往太清宫,或会再度遇见她并不想见的宁王穆骊的缘故。 那夜妻子“失踪”之事后,他在宁王府,放了“眼睛”。宁王穆骊这段时日,不是在府内纵情声色,就是出门与肃王等晋朝王公宴饮逍遥,并没有对香雪居动什么心思,日常对香雪居和琳琅,更是没有提及一字。他也因此心情微松,这些时日,尽情与妻子恩爱情浓,不理外事。 应是无事了,纵是明日在太清宫,宁王穆骊色心再动,他也有法子,能够保全琳琅。 宁王为纵情享乐,近来暗中做下的几件事,已逾越王制,而晋帝穆骁,正严整法度。从之前宁王曾被晋帝杖责禁足一事来看,晋帝对这异母弟弟,并无多少手足之情,若宁王违制一事被捅出,晋帝应不但不会对宁王徇私,反还有可能拿宁王开刀,对宁王加倍惩罚,以儆效尤。若是明日在太清宫时,宁王穆骊欲对琳琅不利,他可用这几件违制之事,震慑住宁王,令他不得再对琳琅,妄动色念。 宁王穆骊其人,应不再是心头之患了,但,妻子不明言心中所想,颜昀也不好将话挑明来说,只能转移话题,一边为她梳发,一边与她笑忆今日的赏游之事,希望她心情,能够轻快一些。 因为颜昀再度提及周先生夫妇,琳琅忆起今日听到的那番唇枪舌战,不由浮起些笑意道:“周先生说话有趣得很,想来他从前教书时,孩子们都很爱听他讲的。” “有趣也有理”,颜昀道,“先生身在草野,看事情与身在朝堂之人不同,对种种时政举措的见解,虽因所知有限,有一定偏颇,但也自有一番道理。” 回想起与周先生有关晋朝新政、楚朝之亡的探讨对话,颜昀也不由心生感慨,“当初,我也是身在庙堂之高,虽极力贴近民生,但天生不及在出身底层的穆骁,再怎么极力体察民心、清除时弊,也不如在底层磨砺长大的穆骁,更懂民生疾苦。 这一点,我不如他,在征战之事上,亦是如此。我虽自小勤练武术,但到底囿于楚宫一方之地,唯以兵略布局,遥指前方,从未真正上过战场,不似穆骁,一直在战场上与人搏命相拼,与士兵生死与共。 当年剑阳关之战,我以为算无遗策,可将穆氏彻底剪除在剑阳关,却还是低估了穆骁的‘勇’。谋算,是不能算中所有,谋得一切的,楚朝亡在穆骁手中,并不算冤。与他相比,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好皇帝……” 琳琅自听颜昀提起穆骁,便心绪暗沉。她之前一直垂睫不语,但在听颜昀说至此处时,终于按耐不住,伸手勾抱住颜昀的脖颈,微仰首望着他道:“你是我心中最好的。” 颜昀含笑在妻子眉心轻轻落下一吻,“这是对我最好的褒奖”,他笑对他的爱人道,“做皇帝,也并不是天下第一的得意快乐之事,这世上最好最快乐的事,是做顾琳琅的丈夫。” 琳琅与夫君相视一笑,紧紧依在了他的怀中。颜昀继续为妻子温柔梳发,却不知怀中的妻子,唇际笑意,在无人见时,渐渐隐去。夫妻虽恩爱一心,但心事却不尽相同,各自隐在沉沉夜色里,不为对方所知。 一夜月色隐,翌日夏阳暄晒,至午后,有宫车来接长乐公一家去为天子贺寿。琳琅与夫君,选挑了一柄寻常而难挑错处的玉如意,作为贺寿礼,携爱子颜慕,一同登上了去往太清宫的宫车。 古来帝王做寿,一般至少要庆上整日,办得盛大些,连庆三五日也有,但晋帝穆骁似为俭省开支,只设一贺寿夜宴,在太清宫甘露殿。 琳琅与夫君孩子抵达太清宫时,离夜宴开始还有一个多时辰。接他们入宫的宫人,道晋帝穆骁,安排他们一家,在离甘露殿不远的撷芳殿歇脚候宴,引着她和夫君孩子,穿过御园,往撷芳殿去。 将抵撷芳殿时,恰与顾琉珠在宫道上相逢。琳琅与她自是没甚好说的,而精心打扮、高坐辇上的顾琉珠顾婕妤,似也没有奚落折腾她的时间和心思,辇轿略停一停,做了下表面功夫,唤她一声“姐姐”后,便命宫人继续抬辇前行,往御殿方向去。 晋朝婕妤的漆红辇轿前后,随侍着五六名提香捧巾的宫女。颜昀目光,在其中一名容长脸的年轻宫女面上,悄然停留一瞬后,又不着痕迹地移开,继续与妻子孩子,在宫人的引领下,往撷芳殿去。 到达撷芳殿后不久,殿内宫人即烧了茶水、捧了点心过来。因离夜宴还有许久,而正长身体的颜慕,动不动就饿肚子,琳琅拿起一块点心,要喂给孩子、让他在宴启前垫垫肚子时,永王殿下跑了进来,极力邀请颜慕同他一起去玩,并道他那里有许许多多的点心可以吃,绝不会饿着他的朋友的。 琳琅看颜慕也想跟许久不见的小伙伴玩一阵的样子,允他同永王一起离开了。她正要放下手中点心时,见身旁夫君含笑凝望着她,唇际笑意一抿,将手里那块藕粉桂花糖糕,会意地递喂与了她的夫君。 “甜吗?”琳琅笑着问道。 心中之甜,甚于唇齿之间,颜昀噙笑颔首,拿起案上的青瓷茶壶,为妻子倒茶。宴启之前,夫妻二人,便在此殿,一边喝茶,一边随说闲话,慢慢候等着。 惧怕穆骁的琳琅,对不久后的甘露殿夜宴,有些忐忑,她一边饮茶,一边心乱如麻地想了一阵后,眼前又浮现起先前偶遇顾琉珠时,顾琉珠眉眼间光彩熠熠的模样。那神色,与顾琉珠当年嫁给霍翊为妻时,很是相似。 不管是当年婚事被“抢”时,眼睛哭肿如桃儿,与她大吵大闹,还是后来得偿所愿,嫁与霍翊为妻后,容色神采飞扬,顾琉珠都表现地甚爱霍翊。但,既然深爱,为何能轻易地选择原谅,能心甘情愿地委身杀夫仇人,竟日向杀夫仇人献媚邀宠?! 若是她自己,身处顾琉珠的处境,若是有人,在将她的爱人千刀万剐后,强行占有了她,她或会一时忍辱偷生,但往后,会穷尽一生为此复仇,终有一日,要将复仇的利器,捅|进仇人的心口里,永不会原谅她的杀夫仇人! 正想着时,忽听“嘭呲”一声茶杯跌地响,是颜昀手中的茶杯,忽然滑摔了下去。“一时没拿稳”,他说了这一句后,眉目间困倦之色更重,“有些乏了……” 一来,炎炎夏日,人本就容易乏困;二来,颜昀平日所饮药物,也易致困;三来,她与颜昀昨夜睡得晚,今日因奉旨来太清宫的缘故,颜昀并未如常午歇,没有休息好。琳琅一时也没多想,只放下手中茶杯,扶着颜昀向内走去道:“殿内有榻,先歇睡一阵吧,等快开宴时,我再唤你起来。” 从颜昀睡下,到天色渐暗,将近一个时辰过去,琳琅见夜幕降临,甘露殿应快宴启,如无故迟去,或会让穆骁借机生事,便走至榻边,唤颜昀起身。 但她一声比一声高地唤了数次,榻上睡着的颜昀,始终没有半点反应。琳琅无奈,只能伸手过去,欲轻轻将人推醒。她手一搭上颜昀身体,即被那夏日不该有低冷温度,吓了一跳,立即拔高声调,焦急唤道:“昭华!昭华!!” 榻上的年轻男子,像陷入了深冷的沉睡中,完全听不见她的呼唤,意识全无。琳琅一颗心如被人紧紧攥在手中,忧急如焚,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天子寿宴,忙吩咐侍女素槿道:“快请太医!快去将太医谢邈请来!!” 素槿匆匆一福后,飞快地跑出了撷芳殿,而琳琅,一直忧急地守在榻边,设法为颜昀取暖,并一再试着将他唤醒。 待一心扑在夫君身上的琳琅,终于注意到殿外有异时,烈焰焚焚,已张牙舞爪地,扑向了殿门殿窗。熊熊大火映亮了漆沉夜幕,那是死亡将至的可怕红光! 第42章 绝望 天子生辰, 天公却不作美,闷雷隐隐,似将有场大雨。 雷声隐隐的夜色下,甘露殿, 天子寿宴将启。与曾经的上阳苑夜宴不同, 此宴不仅君臣同乐, 天子的后宫美人, 以顾婕妤为首,亦在宴中。云鬓珠钗, 环肥燕瘦,可谓是殿内一道极美的风景, 只这风景, 看在某些人眼中,就不那么美了。 裴铎见因此心情郁郁的明霜妹妹,下意识想饮酒消愁, 忙在案下按住了她手——宴尚未始, 圣上尚未举杯,哪有做臣子的, 先动箸喝酒的道理!圣上虽一向宽待明霜妹妹,但妹妹也不可因此失了分寸,需知雨露雷霆, 俱是天恩, 这其间变化, 或就在转瞬之间。 裴铎一边想着,一边看向安静殿内, 见众宾皆在, 唯长乐公夫妇的坐席还空着, 暗想圣上迟迟不举杯,应是在等这对前朝帝后吧。 至于长乐公夫妇之子颜慕,因同永王一处的缘故,被永王早早拉来了殿中,此刻正与永王坐在一起,翘首盼等着父母的到来。他侧着身子,眼巴巴地望着殿外,不知上首天子,正悄然看着他,那隐秘落在他身上的幽邃眸光,比起处理朝事时,还要复杂几分。 那夜宁清街畔画舫上,顾琳琅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似深深烙在穆骁心中。穆骁从前坚信顾琳琅是凉薄无情之人,但那一夜顾琳琅极其坚凛的神色言辞,和几欲投水的决绝举动,让他这一坚定想法,如山崩,摇摇欲坠。 也只是摇摇欲坠而未完全坠地,穆骁心底仍有一念,像草蔓根茎,紧紧抓附着他的心壤。 顾琳琅不爱颜昀,这七个字的心念,就如溺水之人,竭力攥抓着最后的救命稻草。尽管一直以来所坚信的,九分已碎,但仍有一分,在心底执着认定,顾琳琅这个负心无情的女子,不可能爱上任何男子,不可能对如今一无所有的颜昀,真有什么男女之情。 ……许是为了孩子罢了。顾琳琅对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是真有点感情。也许作为孩子生父的颜昀,是因父凭子贵,才能在顾琳琅心中占据方寸之地。顾琳琅也是为了孩子,才在楚亡后对颜昀不离不弃,仍与颜昀守着过活。她是为了保全孩子的小家,才在那一夜,对他说出若与他真发生什么,往后无颜面对夫君孩子的话来。 ……都是为了孩子罢了……当年他将少年人最炙|热真诚的一腔心头血捧出,都能被她弃如敝履,这样一个虚荣狠毒、无心无情的女人,怎么可能,会真的爱着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呢?! ……绝无可能的。 穆骁自斟一盏,正欲饮时,一名内监急急忙忙地跑进殿中,跪地禀道:“陛……陛下,不好了!撷芳殿走水了!!” 话音刚落,一个小小的身影,登时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而殿中人,大多不知撷芳殿中有谁,只是面面相觑时,又听那内监继续急禀道:“长乐公夫妇,俱困于火中!!” 这一下,原先沉寂的殿内,立时哗然。裴明霜听说长乐公夫人被困火中,急得要去救人时,被一旁兄长用力按住。兄长裴铎对她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她看上首天子,无言地提示她,天子有令,方可离席救人。 裴明霜强忍心中焦灼,着急地盯望着上首圣上,等着天子下达救火救人的御令。可上首圣上,却似一时没听明白内监急禀之语,持盏的修长手指,轻轻在玉盏盏璧上一抚,静静望着下首内监,缓声重复问道:“……俱……困于火中?” “是”,来报的内监,再一次恭声急禀道,“长乐公夫妇,俱困于火中!” 裴明霜急等圣上开金口下御令,可圣上却不知在想什么,在静静听完内监这一句后,眸光遥看向殿外夜色中隐隐的红光,手抚着酒盏,沉默不语。 迟一刻,生机就少一分。裴明霜忍等片刻后,终于按耐不住,嚯然站起来身,高声催道:“陛下!!” 见只知沙场冲锋、不知朝堂诡谲的妹妹,贸然站起来当出头鸟,裴铎简直要后背出汗。他拉住妹妹的手臂,不知要如何是好时,又见静坐的圣上,放下了手中杯盏、起身向外走去,暗暗松了口气,同妹妹还有一众与宴的王公朝臣、后宫嫔妃等,紧紧跟随在圣上身后,往正走水的撷芳殿,快步走去。 撷芳殿离甘露殿并不远,随圣上快走至撷芳殿前时,裴铎见许多侍卫宫人,正在外围拼命浇水灭火,而那个一听消息就冲出甘露殿的长乐公夫妇之子,正被一个满面惶急的侍女,强行抱在怀中。 裴铎曾见过这侍女,知她是伺候在长乐公夫人身边的。这侍女一边紧紧抱住颜小公子,一边极力苦劝,不让颜慕一个小孩子,为寻父母,冲入火海,以身犯险。 “若公子有个三长两短,叫夫人与君公,怎么活呢?!!” 侍女的苦劝,可谓是字字戳心,但颜小公子倔得就像头小牛,仍极力向殿门方向挣去,两只乌黑的眼睛,映满了赤红的火光,小小孩童急切喊出的心声,令世间许多不肖子孙,都当羞愧而死。 “爹爹娘亲生我养我,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爹娘遇险而不救,若能拿我一命,换爹爹娘亲,那也是应当的!若是爹爹娘亲都出了事,只我一个人好好的,我一个人,也活不下去!!” 奋力挣出了侍女怀抱后,颜小公子毫不迟疑地向殿门冲去。裴铎看得心头一紧时,见伫立不动的圣上,忽然跨前数步,径抓住颜小公子的肩膀,把他往后一扔。 在后的裴铎,立会意地大步近前,稳稳地接住了颜小公子,将他紧紧箍在自己怀中,不让他冲前。 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的颜慕,望着熊熊火焰吞噬殿宇,心如刀绞而又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极力扯开嗓子,忧急地高声呼唤,“爹爹!娘亲!!” 裴铎幼时失母,听颜小公子一声接一声地哽咽呼唤“娘亲”,听得心中难受。他一壁紧紧搂着颜小公子,一壁抬眼看去,见明霜妹妹,正同侍卫宫人一处,帮着浇水灭火,而斜前方的圣上,在孩子带着哭腔的唤母声中,一动不动地,负手静望着火中的撷芳殿,不知在想什么。 声声急唤后,颜小公子终禁不住大哭了起来。而一直静伫不动的圣上,在颜小公子急唤声音中断时,猛地向后看来,夜色火光中,神情竟有几分狰狞,咬牙切齿的低吼之语,像自深渊中咆哮而出,“喊啊!!” 本就为父母忧急焚心的颜小公子,在圣上的惊吓下,自是哭声愈烈,而非继续急唤父母。 裴铎侍主多年,从没见过圣上这样几近狰狞的表情,心中暗惊时,又见圣上面上的狰狞神情,愈发扭曲,额头青筋将爆,而唇际却诡异地勾弯起来,低语中似有笑意隐隐,又似夜鬼桀哭,“好,死吧,都死了算了。” 这一声低语,因颜小公子哭声甚是响亮,只他裴铎一人,因近身听见。他惊得手足发凉时,见圣上复又转过身去,继续负手静望着火中的撷芳殿。赤红火光,映着圣上冷峻的面庞,圣上眼中所望的,好像并非大火,而是一场华美璀璨的烟花,正在夜空中盛大绽放。 ……这场火,并非意外,而是圣上有意为之吗?……大晋立朝已有四五月,各地军情捷报频频,圣上是不再需要一个禅让皇位的前朝旧帝,连表面的体面,都不愿给,直接想让长乐公,在今夜因火灾“意外”身死吗?! 裴铎原正如此猜想,并越想越真,可,下一刻,圣上的一个动作,又将他的猜想,立马击得粉碎。 只见原先不动如山的圣上,突然大步上前,将宫人正欲浇火的一桶凉水,抢在手中,从头倒灌在自己身上,像是要亲自冲入火中救人。 这一动作,惊得后面观望的朝臣妃嫔,忙围了上来。丞相荀攸,死死拉住圣上,恳求劝道:“这等事,让底下人做就是了,圣上龙体,不可有丝毫损伤啊!!” 余下文武朝臣等,也纷纷附和丞相的话。 他们以为圣上如此动作,是为展现下勇救长乐公的决心,以防万一长乐公今夜真救不回,天下人会以为此事乃圣上所为,有污天子圣名。 他们也以为,现在文武大臣纷纷来劝,正符圣心。毕竟,圣上不可能真冲进去救人。圣上这一淋水欲冲,他们这一跪地求劝,日后传出去的,记在史书上的,就是圣上欲以身犯险、亲自营救长乐公,只被朝臣死死拉住,才未成行。如此,纵是长乐公今夜身死,圣名不但清白无碍,还颇显高义。 但,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圣上竟挥开了丞相等人,真冲入了火中。 裴铎对此还来不及惊惶,就见自己的妹妹,在一顿后,也拿一桶水淋身,跟冲了进去。天子已以身犯险,救火的侍卫,怎敢不以命相博,而裴铎为君为妹,都是心如火焚,怎还在外站得住,在把怀中孩子扔给总管郭成后,也跟着淋水的侍卫,冲了进去。 不仅火势刚起时,琳琅完全可以脱身,纵是后来外面火势越发大了,因殿内多只大冰缸陈冰极多,她一个人,也来得及逃跑。只是,她怎能扔下昏迷的夫君颜昀,一人独逃呢?! 身体柔弱的她,艰难扶带着昏迷的夫君,从撷芳殿深处,举步维艰地向外走时,见到了一个绝想不到的人——穆骁!! 烈烈火光中,他浑身湿透地向她走来,目光灼亮,神情如狂,“为什么不跑?!!” 他用力攥抓住她一只手,力气大得似能将她手腕直接捏碎,暴怒的质问声如在咆吼,“为什么不一个人跑?!!” 左手受制的琳琅,仅剩另一只手扶着颜昀。她动作更加艰难,极力揽着颜昀腰背,不叫他摔倒在地时,左手手腕,忽然剧痛。 是穆骁,他死死攥抓着她的手腕,灼灼怒视着她揽扶颜昀的手臂,眸中火焰,似能将她的手臂,径直烧穿。 “松手!”他愈发用力,咬牙切齿的一字字,如吞咽着深重血意,“顾琳琅,朕叫你松手!!” 琳琅忍着左腕剧痛,将扶颜昀的手,揽得更紧。她不知穆骁为何会闯入火中,现在也无暇深究这场大火与穆骁的关连,只想极力将左手挣出穆骁钳制,带颜昀离开险地。 尽管用力地几将脱臼,但仍是挣不开穆骁的钳制。急到无法的琳琅,只能低头下口,去狠咬穆骁的手。可穆骁像不知疼,直至她唇齿间已溢有淡淡的血腥味,方听他近乎绝望的哑声低道:“顾琳琅,你想死吗……” “……我宁死也不会松手”,火光中,琳琅抬起头来,定定直视着穆骁道,“我和夫君,生死相许,生死与共。” 一直紧攥着她手腕的手,在她话音落时,像骤然失去了全部生命力,颓然松开了。轰隆一声惊雷暴响,天地大雨如注,裴明霜兄妹等人,也冲找到了此处。 外面紧张候等的人,见不仅圣上,余人也都完好而出,大都松了口气。颜小公子,红着一双眼,扑向了他的双亲。虽然长乐公依然昏迷未醒,但现下到底团圆,也算庆幸。 倾盆大雨中,郭成忙为圣上撑伞遮雨。只是,纵外面风雨不侵,圣上身上因先前主动淋水,早就衣发皆湿。冷水顺着湿发,滑落在圣上面颊上,夜色中乍然一看,就似泪水一般。 第43章 豪夺 天子寿宴, 因一场大火、一场大雨,最终草草收场。夜雨中,天子令下后,众人奉命散去, 而长乐公一家, 因撷芳殿已然半毁, 被送至附近的棠梨殿中。 衣发半湿的琳琅, 无暇先行沐浴更衣,她满心所念, 都是她昏迷不醒、病况忧急的夫君,人一直守在棠梨殿中榻旁, 半步不离, 同孩子阿慕一起,焦急等待着谢太医的到来。 明明不久前,被裴明霜等救出撷芳殿时, 她似在殿外人群中看到了谢太医, 侍女素槿也说当时谢太医就在殿外,可这会儿, 谢太医却迟迟不至,就像一个人,凭空消失了一般。 琳琅相信谢太医的忠心, 相信他不会在此紧要关头, 弃旧主于不顾, 谢太医迟迟不至,或是正被什么事情绊住, 无法脱身, 又或许是, 有人,不许他来…… 想到突然出现在火海之中、浑身湿透、神情如狂的穆骁,琳琅心头狠狠一颤。她惧怕着这最坏的设想时,见奉命去请其他太医的宫人,匆匆走入殿中,向她躬身禀报道:“陛下突发恶疾,侍在太清宫的太医,俱被召去御殿,侍奉圣体。” 听此回报,琳琅本就忧急不安的心,登时如沉深渊渊底。 她强忍着心中恐慌怒恨,自榻边站起,握了握阿慕的小手,极力温和平静地对他道:“娘亲去请谢太医过来,你在这里守等着,照顾好你爹爹。” 她见阿慕乖乖点头的同时,小小的面庞上,萦满对父亲病体的担忧,将孩子温柔搂入怀中,抚了抚他的脸庞道:“不怕,娘亲会将太医请过来的,你爹爹会没事的,都会没事的。” 侍女素槿见侍奉多年的主子,神色虽看着镇定冷静,但却莫名令人感到心惊,颤着声道:“夫人,奴婢同您一起去吧。” 却见夫人摇了摇头,目望着殿外如墨化不开的浓重夜色,静静地道:“我自己去,就是了。” 雨势未歇,间有雷霆轰鸣,闪电划空。巍峨森严的宫阙,在此雷雨夜时明时暗的光影笼罩下,如一只只蛰伏暗夜的高大野兽,凶猛嗜血,獠牙毕露。 从棠梨殿至天子御殿,琳琅在宫阙诡谲阴影中,急走了约一盏茶时间。纵然擎伞在手,但一路风雨侵袭,仍是令她裙履更湿。 御殿殿前宫灯明亮,落不尽的雨水,似流溪漫过御阶,琳琅无暇顾及己身,径踩在水中快步而上,向侍在殿外的御前总管,殷切恳求道:“烦请总管通报,长乐公夫人求见陛下!” 总管郭成,却未开口通报。他眸光复杂地望了她一眼,垂眸躬身,直接同宫人一起,推开了沉重的御殿殿门。 沉沉的推门声中,琳琅忧思更沉。她放伞而入,见灯火通明的御殿之中,无侍从,亦无太医,放眼所及,空空荡荡,只殿内垂帘深处,有一些轻微的动静,像是有人正在那里。 琳琅微一迟疑后,快步向殿内深处走去,见垂帘隔扇后,穆骁正在饮酒。他身上还是那套湿透的玄色龙袍,被淋湿的长发,没有了金冠的束缚,一绺绺地披散在身后,人虽看着是在平平静静地自斟自饮,但周身状态,却似有种隐隐的癫狂。 琳琅走停在七八步外,静默一瞬,向这位权掌生杀予夺的大晋天子,如仪行礼,并出声请求道:“长乐公昏迷不醒,请陛下允派太医,为长乐公诊治。” 御殿空寂,无人声应答,只她自己的声音,在深旷的殿宇间,寂寂回响。在再三焦急请求,依然得不到穆骁半点答复后,焦心的琳琅终于按耐不住,一边向穆骁走近,一边再一次高声道:“陛下……” 一直低头饮酒、恍若未闻的穆骁,在她不得不走近时,忽然抬起头来。他径抓住她一条手臂,抬眼看她的微醺眸光,似笑非笑,“只有这般,你才肯到朕身边来,为了他……为了他……” 琳琅深惧这样隐有疯态的穆骁,但此刻,一来,她手臂受制,人走不脱,二来,纵能挣脱,她也不能走,颜昀病势沉重,昏迷不醒,她今夜必须为他求得太医,无论如何,必须求得! 僵着一条手臂的琳琅,极力保持镇定,望着晋帝穆骁,又一次重复道:“长乐公昏迷不醒……” “唔,长乐公病了。” 穆骁淡淡说了这一句,打断她的请求后,忽地手一用力,将她拽得几乎半跪在他身前,幽目沉沉地看着她道:“朕也病了,夫人难道没听说吗?!” 这一拽,几将琳琅拽摔在地。她屈膝半蹲在穆骁身前,用仅有自由的一只手撑着地,努力保持着身体的平衡时,看穆骁抬手抚上她的鬓发,几与她面贴面地,低声道:“朕病了,朕患上恶疾,召了许多太医来看。朕的龙体,与天下息息相关,你是朕的臣民,怎么不关心朕呢?” 如有蛇信滑在鬓边,琳琅僵着发冷的身体,忍惊望着身前疯态更甚的穆骁,想他迟迟不肯给她一个答复,只能先顺着他的意,问道:“……陛下,陛下患了什么病?” “心病”,穆骁嗓音平静,“太医对此束手无策,但朕知道,只要把夫人的心,剐挖出来,朕的病,或就好了。” 他以极淡的语气,说着极可怕的话,一只手也忽然强按在她心口处。琳琅被这可怕而又亲密的动作,惊到心神欲裂,极力后挣,而穆骁也在这时,忽然松了力,任她仓惶逃离。 他沉寂不动坐在酒案后,如一名猎人,冷酷审视着他的猎物,静静地看着她惊惶后退,看她在仓惶逃离十数步后,又僵住逃跑的步伐,顿在原地,看她不得不停止这无用的逃离,再度向他看来。 进不能,退不得,琳琅只觉自己窒息地快要喘不过气来。她望着眸光冰冷的穆骁,终屈了双膝,跪行大礼,以极卑微的姿势,向大晋天子求道:“求陛下,允派太医,为我夫君诊治。” 穆骁似是轻轻地笑了一声,一边斟酒,一边缓缓道:“去年冬夜,你也是为这种事来找朕。当时你可没有向朕行此大礼,朕待你,总是太宽宏了。” 琳琅忐忑伏地不语,听穆骁又嗓音淡淡地道:“当时朕提出的条件,夫人还记得吗?” ……当时穆骁说,“若皇后今夜,肯宽衣侍奉本侯,我可考虑,让皇后口中的太医谢邈,去救治楚帝”…… 来此之前,她猜到是穆骁有意阻挠太医为颜昀诊治,已知自己来此请他允派太医,或许会面临什么。 但,猜测是一回事,真正面对,又是另一回事。如今的她,与去年冬夜不同,她心中对夫君沉寂多年的爱意,已经再度燃起。去年冬夜,她无法屈服于穆骁淫|威,更多的是因为自己的自尊自爱,而现在,除了自尊自爱,还有对夫君不可相负的爱恋,此爱唯一,不可背叛。 无法屈就的琳琅,挣扎着道:“若夫君他有何万一,陛下声名……” 话未说完,就听穆骁嗤笑了一声,“朕今夜为救长乐公,以天子之躯,冲入火海,以身犯险。如此高义之举,上至王公朝臣,下至侍卫宫人,人人都看在眼中。纵是当时长乐公就死了,又有谁人,能将长乐公之死,疑怪到朕的头上?!” 有关今夜的撷芳殿大火,琳琅本来怀疑与穆骁脱不了干系,可后来,她见穆骁亲自冲入火海,这一怀疑,又不由动摇起来。直至此刻,她亲耳听穆骁如此说,揣度穆骁话中意思,心中原本将散的疑影,又不禁越想越真。 ……难道,今夜撷芳殿大火,真是穆骁所为?!! 琳琅暗暗心惊,抬首看去,见穆骁眸中笑意冰凉,如利刃反射着寒光,“长乐公本就体弱多病,今夜又因火灾受了惊,病势愈沉,此后身体每况愈下,病入膏肓,以致最后撒手人寰,听起来,是多么合情合理。” 琳琅被穆骁言下之意,震得说不出话时,又见穆骁更加残忍地笑望着她道:“或者,就在今夜。旧疾缠身的长乐公,今夜因在火灾中,不慎被燃断的木梁,砸伤了心脉,于夜半时分,抢救无效而亡,听来,也甚是可信。” 琳琅骇得手足冰冷,而穆骁,看她的眸光,依旧笑得寒凉,“这些死因解释,夫人喜欢吗?若不喜欢,朕还有其他的。” 刹那的死寂后,他嚯然冷了面色,“过来”,语气似极平静,又似醉酒之人将要癫狂,明明是在残酷逼迫,却有一种底色绝望的苍凉,一双冷眸,幽邃无光地望着她,一字字哑沉的声音,像自胸|腔里发出的悲鸣,颤着肝肠心腑,方发出声来,“顾琳琅,到朕的身边来。” 穆骁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悬在颜昀头顶的铡刀,他做得出来……琳琅能感觉到,今夜的穆骁,似什么都做得出来!! 绝望的处境中,她站起身来,一步步僵硬地,缓走至他的身旁。 穆骁径将她拉坐在他怀里,一手托她下颌,看她的眼神复杂无比,好像对她温顺走来的选择,十分赞赏满意,又好像对她失望透顶,唇际勾浮着笑意,眸光却极冷沉,一字字道:“好,真是个好妻子。” 他笑着问她,“你到底喜欢颜昀什么?江山,权势,地位,荣华,甚至为人的尊严,他什么都没有了。一个一无所有的男人,你到底爱他什么?” 琳琅道:“我爱他这个人。” 像是听到了一句极其可笑的话,穆骁闻言竟笑出声来。他神情如狂,一边笑得眼泪几要流出,一边用力扯开了她的衣裳。 第44章 锁链 “太医……”琳琅紧紧抓住那只肆意妄为的手, 将周身所有气力尽付其上,凸起的指节如藤蔓盘结树干,用力地像能掐进穆骁的骨血里。 “太医……”一双几已没有生气的眸子, 为心中最执着的心念, 焚起两簇幽火, 一瞬不瞬地灼盯着眼前的大晋天子, 血色尽失的唇色,如惨白的纸幡, 在风中凌乱地颤动着,几无生气而又无比坚定,“请陛下, 先派太医至棠梨殿……” 衣发尽湿的大晋天子, 像是自深渊中走出的阴桀恶鬼, 周身都是暗冷腐烂的气息。他凤眸乌亮, 脸色苍白, 面上已似有几分不正常的病态, 可人依然是笑着的,笑得过于明亮,乌黑的双眸, 因其中隐隐的水光, 笑亮得如夜色中正有火光摇映, 要将她与他,一同焚进业火地狱里, 一起永世不得超生。 “夫人今夜不走,太医自会去棠梨殿。” 勾唇噙笑的阴沉低语, 如一把弯刀, 正贴横在她颈前。琳琅感觉自己的躯体与灵魂, 都正被命运的巨轮,无情地重重碾压着,一种无法言说的疼痛,在她四肢百骸间,不可抑制地蔓延开来,令她连张唇启齿,都似感到战|栗的痛楚,声颤如碎,“……陛下……陛下往后,是否永不加害长乐公?” “他的命在你手上”,穆骁嗓音无波无澜,如一道没有感情的铡刀,从上重重落下,对她施下了终生的酷刑,“往后,你伺候朕一日,他就活一日。” 像是根基被人猝然掘断,紧紧抓着的女子纤手,终失去了全部生命力,无力滑下,落入了一只粗砺有力的手掌中。 穆骁看顾琳琅如正引颈就戮,乖顺地就像一只纯白的待宰羔羊,心中暴戾之气狂涌,激得他似能将掌中柔荑生生捏碎,可面上笑意,却越发深重,对顾琳琅,更是赞赏有加: “好,就要这样乖,你乖些,他便活得久些。颜昀这亡国之君,一事无成,一无是处,只看女子的眼光尚可,真找了个好妻子,竟愿为他卖身保命。这等识人的眼光,朕不如他,这等有妻舍身相护的福气,也真让朕,看得眼红啊!!” 说及最后的“眼红”二字,明明冷笑的语气极讥讽,可那双如焚幽火的漆眸,底色却似更为苍凉绝望。空旷寂殿中,声声纱罗扯裂,如灵魂正被肆意撕扯时,又在某刻,忽然停住。穆骁暴戾动作暂止,静望着灯下淡淡轻红片刻,抬眸笑对她道: “真是恩爱啊,长乐公夫妇琴瑟和鸣,鹣鲽情深,连孩子的名字,都用了一个‘慕’字,这样恩爱的事实,原就明明白白摆在人眼前,是世人尽知之事,可笑朕从前瞎了一般,竟看不见,可笑!可笑!!” 他大笑着将她打横抱起,径向后殿走去,把她扔进了后殿内的天子浴池中。 琳琅陡然被抛进香汤中,正觉天旋地转,被漫入口鼻的浴汤气息,呛得喘不过气时,又被一股霸道力量忽然攫住,被更加浓烈可怕的气息全然包围。本就几已无存的遮蔽,在水中被扯了个干净,穆骁将她按在玉池龙首流水处,一边任水流冲刷着她的身体,一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道: “朕喜欢干净些的享用,以后夫人奉命过来时,将自己收拾干净些,别再让朕看见这些脏东西。朕看见了,心里就不痛快,朕心里不痛快,旁人就别想好过,到时夫人,在自己的丈夫孩子身上,看见新鲜的伤痕,可别怨朕心狠。” 琳琅已觉己身并非自己所有,沉重的命运下,她的魂体,俱像被重重锁链,锁缚在砧板上,只能任人凌迟,无法逃离,无法反抗,唯一能做的,只是紧紧闭上双眸,让自己少看一些不堪。可,穆骁心如铁石,连这最后一点自由,都不肯给她,径用疼痛迫她睁眼,冷冷望着她道:“今日是朕的生辰,夫人没有贺礼送朕吗?” 不愿回话,无话可回,也确实痛得半个字也说不出,琳琅咬着牙,再度闭上了双眼。香汤热汽氤氲,飘渺的雾气,在殿内明灯的照耀下,如为女子苍白的容颜,拢上了一重淡淡的月色。穆骁望着“月色”中的这张面庞,记忆仿似又回到了,十七岁那年的夏天。 明月夜,小楼轩窗,他抱刀坐在窗边,明明心有期待,却寡淡着一张脸,声平无波地道:“没什么事,我就走了。” 她牵住他的衣袖,柔音娇嗔,“等一等,我还没有送贺寿礼给你呢。” 他看向她,抱刀的手,不易察觉地动了动。而她笑意盈盈,夏夜的月色下,眉眼也笑如弯月,似有羞意而又认认真真地道:“你先把眼睛闭上。” 别别扭扭地说了十几声“不要”后,他还是闭上了双眼,并在心中忍不住想,贺礼会是什么。 ……又一碗鸡丝面?还是她绣做的香囊?亲手写画的书画? 正噗通心乱地想着时,颊边忽轻轻一软。他心脏骤停,惊得从窗边直坠了下去,在她的惊呼声中,半空腾身翻起,足尖数点,落站在了她窗边的树梢上。 月色如洗,树上的少年与窗边的少女,无言静望一瞬后,她忽地垂眸咬唇,抬手关上了花窗,室内灯火,也随之干净利落地熄灭,融入了安静的黑暗之中。而他,抱刀坐在树上,为自己平生收到的第一份贺寿礼,看那紧阖的小楼花窗,看了一个晚上。 雾气飘淡,眼前是一张隐忍着痛苦的惨白面庞。记忆中的盈盈笑意是假的,少女娇羞是假的,颊边一软也是假的,眼前真真切切的厌恶与痛苦,才是她顾琳琅,对他穆骁的真正心声。 一重接一重的凌迟折磨,令人神智痛到混沌,紧紧闭着眼的琳琅,意识已近模糊时,耳边忽地响起沙哑的声音,像铁器生生钝磨过,像是浸在血泪里,“朕是真的想杀了你。” 她不知穆骁真说了这一句,还是仅是自己幻听,只知自己如浪上小舟,被卷入了更狂乱深重的苦难里。这是极其漫长的一夜,翌日天将明时,她扶着榻柱,艰难无力地起身,每走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与云端上,连穿衣这一简单动作,做起来都吃力无比。 将要走时,折磨她半夜的魔鬼,叫住了她。他缓走至她身边,眼神像冷利的刀子,自她面上浸着寒意地刮过,声却平平静静,似未问就已知晓答案,“朕送你的百合花簪呢?” 琳琅垂眸不语,听穆骁轻轻一笑道:“扔了是不是?” 他未对此发作深究,只抓住她手,将一支冰凉的簪子,放在她的掌心。 掌心的长簪,为双股银制,簪首是精致的细长银叶。琳琅望着手中的簪,忽地想起之前穆骁讲过的往事,心中一颤时,听穆骁声平无波道:“托某人的福,朕少时不得不逃离长安城,流落至怀州一带时,与生母重逢。朕见到母亲,很是欢喜,欢喜地将这支银簪,插|进了她的喉咙里。” 琳琅身子一抖时,指尖被用力攥住。穆骁令她握紧手中这支银簪,似笑非笑地望着她道:“将这支收好了,若这支再丢了,朕会让夫人好好体会,何为圣怒的。” 被迫紧攥手中的银簪,硌得人掌心生疼,而琳琅身上痛处,又岂止这一处。她握紧手中簪子,忍痛朝穆骁微屈膝一福,向殿外走去时,听在后的穆骁,嗓音沉缓,如一道无形的锁链,紧紧锁扣着她的双足,无论她走得有多远,都走不脱他的左右,都在他股掌之间。 “既有圣怒,也有圣恩。朕将下旨,恩许长乐公夫妇,同住太清宫避暑养病。这个夏天,朕与夫人,好好玩一玩。棠梨殿离御殿近得很,往后夫人,当似暖榻侍婢,随传随到。” 时烈时细的雨水,断断续续落了一天,近黄昏时,颜昀睁眼醒来,见阿慕喜不自禁地望着他,小小孩童,面上虽尽是喜色,但一双眼睛,却微微肿着,像是曾伤心大哭过。 于颜昀来说,除感病体不适外,记忆还停留在撷芳殿中,与妻子饮茶闲话时,渐感困倦、被扶榻休息的时候。他见阿慕似真着急哭过,疑惑而关心地摸着他的头问:“怎么了?” 颜慕终于守等到父亲苏醒,心中欢喜,立像倒豆子似的,将昨夜大火、爹爹病晕、挪住棠梨殿、太医诊治等事,尽数道来。 颜昀听到自己昏迷期间,竟有火灾发生,登时心中一惊,紧抓着颜慕的手问:“你母亲呢?!” 颜慕道:“娘亲好好的,只是很累,想休息,又怕睡在这里,会打扰到生病的爹爹,就一个人,睡在了偏殿榻上。” 不亲眼见到妻子安好,怎能安心?!颜昀不顾病体,在孩子的搀扶下起身,一直走到偏殿,撩开帐帘,见妻子琳琅,确实正安安静静地侧身睡着,方放下心来。 他凝望妻子睡颜片刻,将她撂在被上的一只手,轻柔地放进质薄的丝被下,放下帐帘,与孩子脚步轻轻地离去,不知帐帘之后,安静“睡着”的女子,在他们走远后,身形微动,一滴泪水,自眼角缓缓滑落,洇入枕中,倏忽不见。 将父亲扶回榻上后,颜慕将煎好的热药捧来,要亲手喂与父亲喝。 颜昀虽确实身体虚弱,但还没到连碗都拿不动的地步。他心领了孩子的好意,一边倚坐榻上,自己慢慢喝着药,一边问孩子昨夜火灾详情,问着问着,见阿慕欲言又止,抬手抚了下他的脸颊问道:“怎么了?在想什么?” 颜慕站起身来,将素槿及棠梨殿宫人,皆屏退出去,待殿中再无第三人,方定定望着他的父亲,低声问道:“是有人,想要加害爹爹娘亲吗?” 面对一脸凝重的孩子,颜昀一时没有说话。 ……上次上阳苑遇刺一事,晋帝压着没有公诸于世,他与琳琅,因怕孩子为他们担心,也一直没有告诉过阿慕。但,孩子总是要长大的,尤其是在险事一再发生的情况下,不可将他继续养在温室里,要叫他知道危险,知道除了香雪居几人外,外界人人,都有可能化身刀剑,对他不利,方能时时警惕,更好地保全自身。 静默片刻,颜昀望着阿慕问道:“若是,若真有人,要加害我和你母亲,你当如何呢?” 一向乖巧的孩子,如被触及逆鳞,骨血里潜藏的狠绝,瞬间汹涌而出,如刀出鞘,冷冷切齿道:“我杀了他!” 第45章 隐忍 这样熟悉的神情与话语, 让颜昀心神微一震恍,记忆忽飞至多年前。 那时,他也似阿慕这般年纪, 在某一日, 被自己的母妃问道, 若有人, 蓄意加害他的生身父母,他当如何? 当时, 他立似阿慕这般,坚定冷绝道:“我杀了他!!” 母妃对他的答案,甚是欣赏与宽慰, 而后, 秘密告知了他, 他的“真正”身世。母妃告诉他, 他并非楚帝颜凌之子, 而是清河王颜清的遗腹子, 告诉他,暴君颜凌是如何逼杀兄长、强夺嫂嫂,告诉他, 他必得为冤死的生父与受辱的母亲复仇。 在一开始, 他是极震惊的, 不敢相信,甚至不愿相信。 自有记忆起, 他就同宫里的皇子公主一般,将颜凌视作生身父亲, 而颜凌, 虽性情暴戾, 但待母妃与他,却有几分不同。 颜凌不是个喜爱孩子的人,可有几次竟将他抱在怀里,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教他舞剑。颜凌也不是对后妃温柔有耐心的人,可对母妃却有超乎寻常的耐性。纵然母妃总是孤高清冷,并不是温柔可人的解语花,颜凌也常到母妃殿中来,那时,母妃几可说专宠了。 事情的变化,似因他的态度而变。母妃似意识到他心中犹疑、不愿接受,很快帮他做出了决断。 他不知母妃与颜凌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能感觉他们的关系极度恶化。一夜,这种恶化达到了顶峰,他听见殿内有激烈的争吵,而后一声清脆的耳光声响,颜凌似是对母妃动了手。 他拼命挣开阻拦的宫人,忧急地跑入殿中,见母妃正衣衫不整地蜷在地上,半边脸颊红肿,唇际都渗出血来,而颜凌,犹不解恨,甚至对母亲动了脚,一下下地狠命踢着,并口中大骂:“贱人!贱人!!” 他急忙跪在母妃身前,死命抱住颜凌双足,极力求道:“父皇饶了母妃吧!母妃会死的!母妃会死的!!” “死了正好!!她想死,朕就成全了她!!” 暴怒的颜凌,一脚踹开了他,将地上的母妃一把拎起,像是想活活掐死。可那怒到青筋暴起、紧紧扼着的手,最终还是松开了。颜凌将母妃扔在地上,大步向外走时,忽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冷冰冰道:“过来。” 一边是心狠手辣的帝王,一边是受伤柔弱的母亲,他自是毫不犹豫地,选择将母妃搀扶起身。颜凌看着这样的他,冷笑一声“一对贱人”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母妃的住殿。 那一夜,他侍在母妃榻边,一边为母妃上药,一边为母妃身上道道交错的青紫伤痕,泣到眼肿。最后,对母妃的爱,冲走了他心中所有犹疑,他紧紧握住母妃的手,一声声含泪切齿道:“我杀了他!我杀了他!!” 母妃对此很是欣慰,她望着他眸中的仇恨,抚着他的脸颊,温柔赞叹:“好孩子。” 这一声“好孩子”,母妃临死前也曾说过,她真心实意地夸赞他,因为他为她杀了自己的生父,是她手中最好的一把刀。 时隔多年,当这一声“我杀了他”,由唤自己父亲的孩子切齿道来时,颜昀忽有一种被命运扼住喉咙的感觉。这感觉是荒唐无稽的,也转瞬即逝,他不会是被阿慕杀死的生身父亲,他自己,也不是将孩子视作复仇利器的母妃。 犹记从前,阿慕尚出世月余,是太医断言可能养不活的虚弱婴儿,而琳琅,疯病未愈,仍记忆错乱,甚至不知自己有一个孩子。一日夜里,他处理完朝事后,已是夜半三更,人在累到极致后,反而无法入睡。他想去未央宫看看琳琅,又怕病中浅眠的她,被他扰醒,最后走着走着,来到了宫人抚养阿慕的延明殿里。 他以为这夜半时候,孩子早已睡了,谁知走近前看,摇床中的婴儿,竟睁着眼睛。一个月多的婴儿,已长开了些,水灵粉嫩,小臂如藕,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因好奇睁得圆圆的,如两颗滴溜溜的黑葡萄,一眨不眨地盯望着他。 天地安静,仿佛尘世皆已沉睡,只他与他一同醒着,在这沉寂的夜色中,眼也不眨地彼此对望着。 良久,他第一次向摇床中的婴儿,伸出手去。婴儿的一只小手,立迎攥住了他的食指——攥得那样紧,像是他与他有着天然血脉上的紧密牵连,是他,予了婴儿生命,就似树干与枝蔓,他为他输送生命所需的养分,而他,由此抽枝生叶,蓬勃生长,让他不再只是朽烂孤立的树干,为他的生命,增添生机与光彩。 因为这份紧密牵连、互亲互爱,阿慕才会说这四个字。是因在爱中长大,因纯孝知恩,阿慕才会陡动杀心。这样藏于骨中的男儿血性,这样毫不迟疑的坚定狠绝,是颜昀所赞赏的,他伸出手去,轻轻揉了揉阿慕的发顶,温声赞道:“好孩子。” 偏殿中,琳琅一直“睡”近半夜方起。她不知委身侍奉晋帝的自己,该如何面对夫君和孩子,自从御殿回来不久,就躲在这一方帐帘低垂的小榻上,像一个人将自己藏进重重厚茧中,以此暂避人世,暂避世间风霜刀剑,也暂避她不知该如何面对的心爱之人。 但,避,是避不了一世的,因对方,并不是让她如避蛇蝎之人,而是令她时时心中挂念的爱人。近夜半时,琳琅终是起身。这时候,世人皆已睡了,万籁俱寂中,她循着殿内幽暗的灯火,缓缓走至颜昀榻前——好像只有在这样的昏暗里,以夜色为遮掩,她才有勇气,过来见一见她的夫君。 然,颜昀并未深睡,她刚撩开帐帘,在榻边坐下,颜昀即轻轻牵住她手。帐内淡淡的兰叶清香中,颜昀的声音,温柔如水,“我刚想过去看看你,你就来了。” 原以为近一日调节下来,她可以将自己的情绪深深藏好,可在这时,颜昀温柔轻轻的一句话,立叫她丢兵溃甲。 琳琅闻言陡然鼻子一酸,喉咙也微微哽咽,好像一个人在外无论受了多大的委屈,都可挺直脊梁,迎对风雨,但当回到家,家人爱人一句简单寻常的关心之语,就能戳破那人坚强的表象,让人立时泪流,要将胸|腔中的愤懑委屈,尽情地宣泄出来。 幸有夜色遮掩,未叫颜昀望清她神色的刹那异常,琳琅强忍住心中酸涩,努力语气寻常地问道:“怎么还没睡?是身体难受地睡不着吗?” “因为,你不在我身边”,颜昀道,“自离开楚宫后,夜里一直没有与你分榻睡过。” 在楚宫时,颜昀因朝政繁忙之故,并不总是夜歇在她的未央宫里,有时就歇在御殿,甚至御书房。后来,晋代楚立,她和颜昀,总在一起,夜里也未再分榻过,只,除了颜昀并不知晓的昨夜…… 想到昨夜,她是睡在别的男子榻上、别的男子怀中,琳琅心中愧痛如绞。纵有夜色遮掩,她也觉得自己依然无法面对颜昀,正要寻个理由离开时,幽暗的光线中,颜昀边朝榻内挪了挪,边对她道:“过来吧,同我一起。” 似受诱惑的,琳琅,无法抵御这样的诱惑。静默片刻后,她上榻依在颜昀身前,似想借此温暖怀抱,洗涤昨夜种种不堪的记忆。 那人的气息,是那样暴戾阴鸷的可怕,纵洗了又洗,她还是感觉自己,一直被他可怕地缠绕着,直到此刻,在颜昀温暖的怀抱中,她才感受到片刻安宁。颜昀的气息,是温和的、安宁的、令人舒适的,不似那人,像是腐烂阴冷的深渊,要拉着她与他一起,一直沉沦在冰冷的黑暗里,令人绝望窒息。 幽暗的夜色里,榻上的年轻夫妻,如连理枝缠,温柔相拥着。颜昀手搂着妻子,将心底的疑虑问出道:“昨日下午,我忽然感觉十分困倦,依你看来,当时我的困倦不堪,正常吗?” 自然不正常,她白日私下问谢太医得知,颜昀当时,应是中药了。那药与颜昀平日所饮药物相克,故而她虽同用了点心与茶水,但没有像颜昀那般忽然昏睡乃至病沉。谢太医和她叹说,这一中药,令颜昀这几个月对身体的调养功夫,损折了大半。而这一切,自是拜穆骁所赐的。 想及穆骁,琳琅心中恨极,但,这一真相,如何能对夫君明说呢,他的性命,正捏在穆骁手中,楚朝已亡,蚍蜉难撼大树,唯有隐忍,方能保全。 “夏日里,人本就容易困倦”,琳琅轻轻说了这一句后,紧紧搂着夫君道,“快睡吧,谢太医说,你当好好休养身体,不该这么晚,还醒着的。” 颜昀“嗯”了一声,未再追问,只是想着白日里谢太医有些闪躲的神色,想着自己忽又病沉的身体,想着昨夜那场蹊跷的大火,在无边的夜色中,暗暗思考着。 夜尽天明,断续落了两夜一日的雨水,终于停了。夏阳放晴,渐暄晒至午后,雨水带来的凉快几已无存,令人纵身处避暑行宫,依然感到有两分燥热,小小的孩童,也将练剑的场所,从殿外庭中,转至空旷殿内。 琳琅看习练许久的阿慕,面上都是汗意,唤他停下,拧挤着毛巾,要为他擦脸时,一名棠梨殿宫女走了进来,向她一福道:“碧波池新开了一朵并蒂莲花,顾婕妤请夫人过去一同赏看。” 心事深重的琳琅,哪里有搭理顾琉珠的心思。她径推辞不去时,又见那名为云芷的棠梨殿宫女,含笑望着她道:“顾婕妤派来的人还说,婕妤想以并蒂莲纹样制簪,只这具体样式,却画定不下来,想请夫人过去,帮忙参详参详。夫人还是过去吧,若不去,婕妤娘娘,或会不快的。” 一个“簪”字,像一道尖刺,猝然刺入女子心中。手中的毛巾,因惊滑落回水盆里,激溅起水花朵朵的同时,也引得正在喝药的颜昀,抬眸看了过来。 第46章 绝美 ……是穆骁!! 琳琅强自镇定, 将滑落回水盆的毛巾,重又拧在手中。凉水从指缝间簌簌流落,穆骁那夜的话, 像一道道冰凌, 戳搅在她心头,回响在她耳边。 ……“往后夫人, 当似暖榻侍婢, 随传随到。” ……“你伺候朕一日, 他就活一日。” 对穆骁惧极又厌极的琳琅, 心乱如麻时, 又见宫女云芷, 因她迟迟不走,含笑催她的神情, 隐有焦急之色,“婕妤娘娘那性子,夫人也是知道的。依奴婢看, 夫人还是尽快去的好, 不然婕妤娘娘心里不快,许是要使性子的。到时候,好好的赏花雅事, 就不美了。” ……“朕心里不痛快, 旁人就别想好过,到时夫人, 在自己的丈夫孩子身上,看见新鲜的伤痕, 可别怨朕心狠。” 一句句恐怖的威胁, 像刀子扎在人心间。琳琅知道, 穆骁这个可怕的恶魔疯子,什么都能做的出来。她垂下眼睫,低低地道:“知道了。”她放下手中拧好的毛巾,麻木地拭着自己的手,再一次道:“知道了。” 女为悦己者容,而对厌恨之人,自是不必的。拭净手的琳琅,未更衣梳妆,直接随宫女云芷,离开了棠梨殿。她以为云芷会将她引至御殿,谁知云芷竟真将她带到了碧波池畔,请她登上了一叶青色小舟。 舟逐流水,驶向了停在清池中心的龙首画舫。一众御前侍卫侍从,俱垂手侍立在舱外,琳琅在宫人的引领下,登阶至龙舫第三层,见穆骁正坐在屏风前的书案后,笔舞龙蛇地批看着奏疏。 金冠束发,玄袍着身,彰显帝王威仪的玄金二色,从前颜昀穿来,只显清贵,她并不觉有何冷利隔阂,不似眼前的穆骁,单单看着便觉锋芒迫人,如一柄映着寒光的利剑,令人时时想到“天子一怒、血流千里”之语,不愿近身,不愿直视。 极度的忐忑中,琳琅忍着心中惶惧,朝大晋朝的年轻天子微微一福,一边垂睫静立舱中,一边眼角余光见他微一摆手,在内磨墨打扇的郭成等内监,便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轻轻阖上了三层舱门。 “过来”,一声没有感情的命令,不容许有丝毫违背。 琳琅拖着僵硬的双足,缓步向书案走去。挟着莲香的池面清风,透过大敞的画舫长窗,吹得她身上的轻薄裙帛,在澄亮的日光下,缥缈如烟似雾。 她并未盛妆打扮,只着常服,几是素面而来,但看在穆骁眼中,已然绝美。 未施脂粉的双颊,越显出肤色雪净,如上好的甜白釉,光洁无暇。眉不染而黛,唇不点而朱,愈清愈艳的容色,似雪玉堆花,天然动人。挽为堕马髻的乌发上,斜插着一支金步摇,两缕长长的细碎流苏,几垂至左耳耳畔,随女子缓行的步伐,在日光中颤颤地跃动着,熠熠发光,越发显得女子雪肤月貌,光映照人。 单是一张脸,已足以令人心动,更何况,她还有一副好身体。虽是清瘦的身子,但因骨架纤细,瘦不露骨,骨肉匀停。旁的季节,这份骨肉匀停的窈窕,因藏在宽大的衣裙下,还看不出来,但在夏日里,纱裙轻薄,在清风的吹拂下,细细贴勾着她的肩臂腰身,明明白白地昭示世人,她的每一处纤柔线条下,都藏着曼妙风光无尽。 烟紫鸦青的裙帛底色,对年轻女子来说,其实不易穿着,易显老气,但,由她穿着这种素淡颜色,款款行来,却是仙气渺渺。这份缥缈仙气,又因其下风光隐隐,透出两分别样的魅惑,让人在日光中一时恍惚,不知向他行来的,究竟是意气高洁的姑射仙人,还是幻相魅人的精怪狐女…… 穆骁从前就觉得顾琳琅是天下第一等的好女子,如今依然这么觉得。她的容色身体,从头到足,无一处不好,通身上下,唯一有缺的,就是她的那颗心。他从前以为,她是天生铁石心肠,冷心冷情,故而负心薄幸,而今方知,她的心,竟也会暖也会热,只是单会为别人暖热跳动,而不会为他,永不会为他。 将缓缓走近的美人,一把拽坐在自己身上后,穆骁并不怜香惜玉地捏着美人下颌,迫她抬起剪水双眸看他,衔着笑意问道:“夫人可有想朕?” 自是没有回音的,穆骁也没指望能听到想听的回答,只引怀中美人,看向案上新插的一支莲花道:“夫人不想朕,朕可是时时想着夫人,刚得了这支并蒂莲花,就想着要与夫人一同赏看。” 案上花樽中的并蒂莲花,似刚摘下不久,新鲜洁嫩得很,尚是盈盈花骨朵,还未绽放。这样好的花,若是她与颜昀,定留其于水中自然绽放,而非似穆骁这般,强硬地折插瓶中后,又不知用清水养着,好好爱护,待其花开。这花到穆骁手中,算是暴殄天物了,而对穆骁来说,天下万物,都是由他这一国之君,任意暴殄的,他心中根本没有珍惜二字,无论是对物,还是对人…… 琳琅暗想着沉默不语时,听穆骁凉凉问道:“花好吗?” 因怕忤逆会招致怒火,进而祸及自身,殃及夫君和孩子,琳琅低垂着眼睫,顺默地轻点了点头。 但穆骁对她的顺从颔首,却仍不满意,眸中隐有暗霾翻涌,“除了为你的夫君孩子求情保命,你就没有一个字,可对朕说了吗?!你就……厌朕厌到这等地步吗?!” 琳琅完全无法理解穆骁。她无法理解坐拥江山美色的穆骁,为何对她这样一个早已生育的人妇如此执着,也无法理解喜怒无常的穆骁,在面对她时,就像一根时时燃着的炮仗,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都有可能,突然招致他的怒火。 穆骁就像风卷浪涌的汪洋,她看不到幽暗海面下潜藏着什么,只见他动不动就怒浪滔天。她不懂他,也不想懂,她只盼穆骁对她莫名的执着与欲念,早些消失,盼着自己和夫君孩子,可以平安团圆地度过往后余生。 “……陛下想听什么”,不敢让穆骁心中不痛快的琳琅,暗暗斟酌再三后,选了个自认为不会触怒穆骁的、态度十分顺从的言辞,道出口道,“陛下想听什么,我说……就是了。” 但这话听在穆骁耳中,真如火上浇油地挑衅了。 ……想听什么呢?曾经想听些动听的话,明知是假还想听一听的动听言辞,如今纵能听到,定也觉得索然无味。因为,她会将那些动听言辞,巧笑倩兮地讲与另一个人听。不是虚假的,而是完全发自肺腑、真心实意的。那个人也不需故意诱导、逼迫甚至是乞求,她会主动说与那人听,因为她爱那个人……她爱那个人!! “没话说,就不说吧。” 冷淡话音刚落,琳琅便感觉自己肩头一轻,轻薄的纱衣如流水滑了下去,而她自己,惊得几能尖叫出声。只,一个惊惶至极的“不”字,尚未能惊呼出口,便被用力堵了回去。令人窒息的掠|夺中,她听得案上诸物哗啦摔地声响,听得窗外白鹭飞掠过莲花水面,一声清鸣,挟着微凉的水风,激得人肌|肤战|栗。 来的路上,她有担心穆骁要强迫她行苟且之事,但又想着,尚是白日,身处舫中,应不至如此。但穆骁的为人下线,总是超出她的预估的。白日里被置案上的难堪处境,令琳琅羞愧难当,而那夜凌迟般的可怕记忆,令她尚未被真正处置,身体已本能地害怕到发颤,双眸也紧紧闭起。 “看着朕。”是一如既往,没有温度的命令语气。 如何能看,如此已是屈辱羞愧至极,若睁眼看去,只怕要当场屈辱羞愧而死,闭眸不看,是琳琅,能给自己保留的最后一点自尊。 她不听圣令、紧闭双眸时,听穆骁噙着冷笑的嗓音,落在她耳畔道:“不把眼睁开,朕就把你抱到窗边,让下边侍守的宫人,见证下夫人的风采,又或者……”,他微一顿,几贴在她耳旁,饱含恶意道,“朕将夫人的夫君传来,听说他近来正在习箫,朕让他当场吹奏一曲,为朕和夫人助助兴。” “禽兽!!”纵知不能触怒穆骁,但最后一句,终令琳琅忍无可忍地怒骂出声。 穆骁望着双目灼灼的女子,似甚满意,“好,就这样看着朕,你要看着朕,你的眼里,要有朕。” 那夜的记忆,是琳琅永不能忘的酷刑,她以为要在此再经一次时,所受的折磨,却比之前疼痛轻减了许多。只是,比起一味的疼痛,这样的折磨,似更熬人。 与那夜不同,穆骁不再一味宣泄心中怒恨。他有些怀念少时与顾琳琅欢好的记忆,他想再好生体会那时的滋味,这一次,遂不再蛮莽,做足了水磨功夫。 也只这种时候,顾琳琅才像是真的活的。只这时候,她的所有反应,都是真真切切地,由他带给她的。她颤碎的轻吟是真的,不是虚伪言辞,她酡红的容色是真的,不是矫揉作态,这时候的顾琳琅,在他面前,最是坦诚,而他,也像真正拥有了她,只差一颗心而已。 她既不肯把暖热的心给他,那他就到别处寻找长久的暖热。顾大小姐可轻而易举地弃了少年阿穆,但她顾琳琅不能,这一世,她别想再将他抛开,纵是死,他也要拖着她一起去,尘世冰冷,他不要一个人。 第47章 蹊跷 不过是赏看莲花而已, 将近黄昏,琳琅却仍未归。颜昀想及琳琅走前神色,担心是那顾琉珠有意绊住琳琅、无事生事, 心中不安, 欲去碧波池附近寻看找人,却被儿子阿慕拦住道:“谢太医说, 爹爹不能出门受热受风, 要好好休养的。” 阿慕揽下寻找母亲的差事, 向他拍胸|膛保证道:“我去找娘亲回来, 娘亲一定更愿意和我们一起用晚饭, 而不是和那个顾婕妤。” 颜昀笑抚了抚儿子的脸蛋, “好吧。” 恰好今日季安,因奉命送长乐公夫妇日常用物至此, 也来到了太清宫,颜昀便命他陪着阿慕一起去。有心腹季安陪着,颜昀是颇放心的, 他在棠梨殿中, 一边随意翻看着一卷诗书,一边静等着时,听得门外宫人传报, 说是宁王侧妃来了。 宁王侧妃, 即是他的表妹洛柔惜了。 这位表妹,是他母妃那边的亲人, 从前受封温华县主,与他是自幼相识的。在不知母妃利用他复仇前, 他视母家亲人为至亲, 在母妃临死前道出真相后, 他对母妃感情复杂,连带着对母家亲人,心中也有隔阂,只未在面上展露罢了。 传报声落,洛柔惜人已走了进来。在饮茶闲话几句,得知琳琅与阿慕俱不在后,她温顺文静的神情,忽地端凝不少,站起身来,正色向他道:“我有事情,要同表哥单独说。” 颜昀目光从书卷上移开,朝洛柔惜静静看了一眼,略挥挥手,让正侍奉茶水的素槿,退了出去。 殿门轻轻阖上,殿中仅剩二人时,洁如莲花的柔弱女子,立向主座的年轻男子,跪下双膝道:“我是来向表哥请罪的。” 颜昀拈书页的手指,微微一凝,仍未言语,只是静看着下首跪地的女子,看她一向温默的神情,此刻萦满了愧疚,一字一句,尽是自责。 “最近两三个月,我见我的贴身侍女碧茵,回回见到嫂嫂,总是神情有异,似是羞于见人,心中感到诧异,便在昨日,严厉审问了她。 这一问方知,原来春日里在上阳苑,她曾在宁王殿下的威逼下,以我的名义,将嫂嫂诓骗至流光榭……都怪我御下不严,才致嫂嫂被骗……也怪我粗心大意,以致拖到昨日,才问知此事。一想到这两三个月,嫂嫂一直待我如常,并未就此事怪责于我,我真是羞愧难当,真觉对不起嫂嫂,对不起表哥……” 颜昀一直神色无波地听着,待到下首女子的自责声,渐渐低无了,方出声问道:“诓至流光榭后呢?” 洛柔惜怯怯地望着表哥,期期艾艾地道:“碧茵说,宁王殿下命她在榭中雅室的香炉里,加了……加了用于男女迷情的欢情香……她在奉命将嫂嫂引至燃香的雅室等候后,就离开了流光榭……之后的事情,她就不知道了……” 见表哥神色莫测、长久不语,洛柔惜沉默片刻,又轻声自责道:“都怪我平日待碧茵太宽宏了。若是我待她厉害些,想来无论宁王如何威逼,她都是不敢做这等事的。若不是她以我的名义,亲自去青芜苑请人,嫂嫂定会有戒心,不会轻易地被诓至流光榭,也就不会中了宁王的圈套,不会……” 她逐渐低声不语,无法再往下说时,听上首表哥静静问道:“还有其他事情,需向我讲吗?” 洛柔惜道:“……没……没有了……” “既没有,就起来吧,请什么罪呢,我已非一朝皇帝,谁也不必向我请罪。” 洛柔惜缓缓站起身来,见表哥已继续垂眸翻书,声亦沉静如水,“你嫂嫂不在,瓜田李下,我就不留你用晚饭了,天色也不早了,你回去吧。” “……是。” 洛柔惜慢慢向外走去,在将离开时,禁不住回头看向殿中苍白清瘦的年轻男子,见他仍将目光静静垂落在书页上,并未抬头看她一眼,心中酸楚,柔肠百结。 她心里藏着许多的话,想问表哥,想同表哥说,但又清楚地知道,说出来、问出来,只会是自讨没趣。 她的表哥,实是个心狠的,只除对嫂嫂例外,只除了,对嫂嫂…… ……真,只除了对嫂嫂吗? 一直以来羡嫉而坚定以为的,在她走进夕阳拂拢的棠梨殿外,被处处熠熠闪光的琉璃瓦,耀得有些眼花时,又在心中,悄悄地动摇起来。 阳光之下,必有阴影,也许表哥对嫂嫂,也有心狠之处,只是,或被藏在过去,不为人知,或正潜在将来,现下尚在萌芽,还未显露出来。 人世,还长久着呢。 夕阳中,年轻美丽的女子,踩踏着自己的影子,慢慢地走远了。棠梨殿内,颜昀将手中书卷阖上,抬起两指,在眉心处,轻揉了揉。 ……琳琅有事情瞒着他,他一直能感觉到的,只是她不愿说,他不能逼问得太紧,不能强求。 ……之前,他一直认为琳琅瞒着他的事,是与宁王穆骊相关。因为近来穆骊并未关注琳琅,他手上也有穆骊的把柄,并不将穆骊引以为患,遂对琳琅的隐瞒,也不十分在意。 ……琳琅先前说,在上阳苑时,穆骊对她仅是言语调戏而已,而今听表妹说来,那时之事,似乎不止如此,那夜琳琅,在被诓至流光榭,被欢情香所迷后,真的受到穆骊的欺辱了吗?! 为这一猜想,心中痛恨如割如绞时,颜昀又感觉,事情似非如此。他将上阳苑前后之事,来回在心中细细过了几遍,忽地注意到一个从前被自己一直忽视的时间节点——宁王穆骊,是在上阳苑后,被晋帝穆骁,杖责禁足府中的。 那时世人皆知的惩罚理由是,宁王穆骊色胆包天,调戏御前宫女,蔑视天子威仪。这事,像是风流轻浮的穆骊,能够做出来的,晋帝穆骁,因此给予穆骊的惩处,也是合理的。 颜昀从前未对这合理之事多想,但现在,注意到这一时间节点的他,不由要往深处多想一想,因他这两日,时常在想撷芳殿大火的蹊跷之处,在想晋帝穆骁,究竟有何必要,亲自冲入火海救人? ……就只是为了表现仁义忠信,为在天下人那里、为在史书上,搏一个好声名,就不惜以身犯险、亲自冲入火海营救禅位旧帝吗?! ……穆骁就不怕自己真有个万一,多年来浴血沙场,打下的江山帝位,皆要随着自己一死,彻底拱手让人,为他人做嫁衣裳吗?! 他这空有虚名的禅位旧帝,虽在去年冬日亡国时,才与穆骁初见,但在此之前,已与穆骁隔空交锋多年,了解穆骁是个杀伐决断、只讲实际、不贪虚名之人。这样的人,应该不会为一点名声,就令自己置身险境。穆骁从前既能谋得晋侯之位,又能定下引领晋军大杀四方的征战谋略,应不会连这一点简单的帐,都算不过来…… ……还是说,因为穆骁笃定冲入火海,不会伤及自身,才会为一点虚名,以身犯“险”……若是这般,那这场撷芳殿大火,就更蹊跷了…… ……穆骁……穆骊……琳琅…… 件件围绕他们夫妇的非常之事,似是散乱无状不相干的,又似是可以理清头绪,串成一线的……渐沉的暮光中,颜昀扶额静想着心事时,太清宫碧波池,澄红夕照,正铺映得涟涟池水,宛若流霞逐波。 霞光溢彩、池莲映日的夏季美景中,风光旖|旎的龙首画舫,渐渐归于平静。这一次比之先前,令穆骁尽兴一些,纵然顾琳琅半点回应也不肯给,僵硬得像个死人,但一些她控制不了的本能,也让他稍稍得了点意趣,以致刚离开些,他就有些想念她的暖热,就有些,感觉空虚寂寞了。 为弥补这份空虚寂寞,他又搂着怀中绵软的佳人,拥抚许久,方放过了她。这一个多时辰,于穆骁来说,是心中郁气的宣|泄,是心底渴望的温|存,而于琳琅来说,尽是无休止的折磨了。穆骁甫一放手,她便不顾身体酸乏,立将地上裙裳捡起,走至一边,尽快穿戴。 穆骁看顾琳琅穿衣系裙的手直抖,想是因长期撑案以致力竭的缘故。期间,他有叫她双手搂抱住他,但她不肯,自讨苦吃,也怪不得别人。穆骁一边想着,一边在后静静看了一会儿,又觉顾琳琅这情状,甚有几分楚楚可怜,回想方才与她亲密,心中一软,近前温声道:“朕帮你穿吧。” 但,手刚一搭上她肩,她即如避蛇蝎,匆匆缩避了开去。穆骁刚软的心,立又怒结冰霜,强硬地将拎衣躲避的女子,搂进怀中道:“躲什么?!” 琳琅垂着眼睫,咬牙低道:“……不敢劳动陛下……” “不敢?”穆骁冷哼一声,“不敢劳动朕,那可敢劳动你那亡国之君?颜昀平日,可有为你穿衣?” 柔美娇弱的女子,垂睫不语。不说话,即是默认了。穆骁心中更是火大,径将她手中衣裳夺过,硬是为她披穿起来。 她不让他穿,他偏要帮她穿。穆骁冷着面色,将内外衣裳,一一帮顾琳琅穿好,看她面上神色极羞惭,像这般被他穿衣,是在受刑,咬唇忍耐着待他摆弄完毕,即垂着眸子,开口请退。 怒气难消的穆骁,望着顾琳琅冷淡的面色,心中恶意翻涌。他暗磨牙根片刻,冷笑一声,附在顾琳琅耳畔低道,“这时急着走了,方才缠朕那样紧,朕想走都走不了。” 这一句话带来的杀伤力,是显而易见的。一瞬前还垂眸不语、神色冷淡的女子,立因愧极,满脸通红,身子也止不住地轻|颤起来。 只是一瞬间的身体本能而已,只有一瞬,只是本能而已。尽管一次又一次,在心中这样告诉自己,但琳琅仍是无法面对自己,心中愧惭,如潮狂涌。 穆骁忽然发现了可以刺痛顾琳琅的方法,与她那讨嫌的丈夫儿子无关的。他将这位美丽的夫人,强行拽搂在怀中,一句接一句地道:“夫人许久没有这样过了吧。也是,颜昀那身子,能不能过一盏茶都不好说,想来就是极无用的,不然也不会这些年下来,与夫人只一个孩子。夫人这些年,也苦得慌吧,不然也不会在被朕碰时,身子热得那样快,声音吟得那样好听……” 肆意散发恶意地说着说着,穆骁的声音忽然哑住,只因大滴大滴的泪水,忽然落在了他的手背上。像被烫到似的,他在一瞬间,忽然失去了拽搂的气力,怀中的女子,立挣了开去,伏在窗边,轻声泣着。 自不得不委身穆骁,陷入这种不堪的处境里来,琳琅一直一直强忍着,还未真正哭过一场。此刻,在身体一而再地被穆骁肆意欺辱后,她早已破碎的自尊,又被穆骁一而再地凌迟碾碎。这样的欺辱与凌迟,何时才是尽头呢?!纵有一日尽了,这些凌迟与欺辱,在她身心上烙下的伤痕,又怎消得去呢?! 一直压抑的痛苦,在泪水中,终于能宣|泄出两分,而在旁望着的穆骁,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胸|腔中如火焰焚烧的报复快|感,像忽然被这些泪水,打湿了不少。空虚与阴冷,又在心中蔓延开来,他人站在夏日暮光拂照中,却像是站在阴暗的深渊沼泽里,一直在往下陷,往下陷。 明明清楚应尽快脱身,却只能坐视自己,永不停歇地陷下去,直至尽头的死亡。 他找不到第二人,来填补自己内心的缺口,天下间,只有一个顾琳琅。 舟抵岸边,残阳下,女子纤弱的身影,渐渐远去时,郭成登上画舫三层,见圣上正负手站在窗边、望着长乐公夫人远去的身影,沉默片刻,开口请示道:“陛下,天色不早了,可起驾回御殿?” 圣上却不下回銮御令,只问他道:“朕与长乐公夫人的事,你看在眼中,如何呢?” 这事郭成能怎么看,他恨不能自己没长眼睛。斟酌再三后,郭成小心翼翼道:“陛下是天子,天下间所有的人与事,都应顺从圣心,圣心高兴,是天下第一重要的。” “好”,圣上笑了一声,脸上却半点表情也没有,毫无波澜地望着窗外道,“朕高兴,朕高兴得很。” 琳琅是在走至倚红亭附近,遇见阿慕与季安的。一问得知,因为碧波池附近被戒严,找她的阿慕过不去,遂只能在倚红亭附近转悠等她。 阿慕仰着小脸问她道:“为什么要戒严碧波池啊?婕妤娘娘这样小气,她看花时,别人都不许看吗?” 幸好穆骁多少还要点脸面,命人戒严了此地,若是被阿慕撞看见她与穆骁在一处的不堪场面,她往后,该如何面对孩子呢……心中后怕的琳琅,默了默,对孩子道:“……顾婕妤的性子,就是这般怪的。” 怕与阿慕继续谈说此事,会让他一直记着戒严之事,继而说到他父亲那里去,琳琅忙将这话题岔过去,牵着阿慕的小手道:“我们回去吧,你爹爹,一定正等着我们呢。” 回去的路上,琳琅因身体颇为虚乏,无法快走,借顺道赏景的由头,一边缓缓走着,一边与阿慕谈论晚膳用什么,以分散他的注意力。 如此走回棠梨殿时,天已快黑了。身心俱疲的琳琅,见颜昀迎上前来,原想强打精神,对他笑一笑。但,未及她强颜欢笑,走近的颜昀,朝她面上望了一眼,即轻轻地问道:“怎么哭过了?” 第48章 避孕 “……没……”琳琅轻道, “只是之前风吹沙子入眼,揉了揉……” 颜昀朝妻子微肿的眼眶,再望了一眼, 没有继续就此追问, 只握着她的手道:“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天都快黑了。” “……琉珠妹妹今日兴致甚好,坚持想看看夕照莲花的美景, 所以一直拖到了这时候才回来”,琳琅知道夫君是心细如发的性子, 说多错多, 不欲就此多聊, 径拉着他向盆架处走去道, “快洗手吧, 阿慕饿了, 正等着我们一起用晚饭呢。” 用罢晚膳沐浴后,琳琅因身上痕迹明显,不敢穿薄纱寝衣,另穿了件并不薄透的。好在避暑行宫夜凉, 这样穿不致惹疑,她走进内殿时, 见披散着沐后长发的颜昀, 正坐在书案后写着什么, 上前看去, 见他提笔写着的, 是一道请离太清宫的折子。 “行宫再好, 也不及家中”, 颜昀见她走近, 暂停毛笔,微侧首望着她道,“我想,还是一起回香雪居住为好,你觉得呢?” 琳琅自然同意夫君所想,只是,晋帝穆骁他,肯放人吗…… 心中所想,面上不露,琳琅微笑着朝夫君点了点头,一边在旁帮他磨墨,一边听夫君边写边道:“你说,晋帝会批允这道折子吗?” 琳琅磨墨的手一顿,见夫君再度抬眸望着她,等着她的回答,微一静后道:“不好说……他留我们在此避暑养病,是为了向天下人,彰显他的宽仁声名,我们走了,他这场声名戏,就没有了……” “你说得有理,但,试一试吧”,晕黄迷离的灯光下,颜昀朝她笑了笑,执笔舔了舔墨,继续写完了这道请离折子,留待明日上呈。 因长发未干,时间尚早,夫妻俩并未直接上榻就寝,而是坐在窗下,一边沐风望月,一边随说些话。 琳琅因今日下午所受折腾,身体颇为累倦。她依在颜昀怀中望月一阵后,渐有困意如潮涌上,神思昏昏,将要入梦时,忽觉唇上微凉,心中一骇,猛地清醒过来。 颜昀只是见依在他怀中浅睡的妻子,素衣皎皎,乌发如瀑,在窗下月色拂照下,宛如一条海边的美人鱼,实是温美可人,禁不住心中一动,低头亲了亲妻子而已,却见她反应这样大,似是只受惊的兔子,立吓得坐起身来,双眸睁得圆圆,手也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襟,像是方才不是被夫君亲了,而是被歹人轻薄了,下一瞬就要逃得远远的。 “……怎么了?”颜昀哑然失笑,一边问着,一边将惊避开的妻子,温柔捞至自己怀中。 琳琅方才昏昏欲睡,迷乱的神思,恍惚与下午画舫之事纠缠不清,直以为亲她的人,是可怕的晋帝穆骁。纵在昏沉睡梦中,穆骁其人,也是能震得她心神欲裂的,因此猛然惊醒的琳琅,才会反应如此之大。 受惊吓的心,砰砰跳着,而神思,渐渐清醒过来。琳琅见夫君疑惑不解地望着她,垂下眸中惊惶,依在他的身前,轻轻“解释”道:“……谢太医说,要好好休养身体的……” 颜昀听是为这个,轻笑着道:“知道的”,他又低首亲了亲妻子脸颊,笑望着她道,“我在你心中,是那般不能自持之人吗?” 琳琅听夫君如此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因为失去了不少少时记忆,多年来,又未与颜昀有过夫妻之事,她从前一直以为,颜昀虽与她相亲相守,但在那事上,是心如止水,没有多少欲念的。 直到今年入夏,她与他再度欢好,方知颜昀岂是心如止水,而是心潮暗涌,一开闸口,便绵延不断,交错纵横,直织成一张春水漫漫的天罗地网,将她紧缠其中,意迷魂销,骨酥神摇。而,明明心潮暗涌,却能自持到多年来没有碰过她一次,想是因为心细如发的颜昀,从前能够觉察到失去记忆的她,因心中爱意缺失,在此事上,心有隔阂,遂一直体贴地,没有为难过她。 因为爱她,方才自持。琳琅体念颜昀心意,心中更是感动,对颜昀的爱意,也越发深浓之时,又忽地想起那个深深厌恨着的人,想那个人今日如何羞辱她占夺她,想他那些令她窒息绝望的碾压掠取,越想越是心恨血冷,不由越发紧密地依着夫君温暖的怀抱,并主动抬起头来,迎了上去。 似需良药以解鸩|毒,似需沉浸其中以暂忘可怕记忆,琳琅不知自己是欲逃避可怕世事,还是因对夫君心有愧疚,对自己方才有些伤人的举动,欲有所弥补,总之首次如此放纵自己,对她的夫君,几近热情的主动。 颜昀还是第一次见妻子如此热烈,岂不动情。他手捧着妻子脸庞,沉沦温香良久,终退开些许,有些苦笑地对妻子道:“不能了,自持也是有个限度的。” 琳琅也不敢了,岂敢在夫君面前宽衣,身上这件寝衣,是她最后的遮羞布。短暂的沉沦欢愉后,更深的忧恨,似冰凉的湖水,将她的心浸在其中。琳琅双颊桃花红晕尤未消去,呼吸间仍有颜昀的清新热息,可一颗心,却已是冰冷无温,沉重的心事,像重重锁链,将她的心,锁缚在冰渊深处,不知何时可见天光。 伏在夫君怀中,沉默地想着心事时,琳琅又听颜昀含笑轻道:“待我再休养些时日吧。”深爱着她的夫君,在她鬓发处,轻轻亲了亲,温柔低道:“说好了要给你一个女儿的,既已许诺,定不食言。” 这样情深意重的一句,却似一根尖刺,陡然扎进琳琅心中。 因为之前多年,她与颜昀虽同榻共枕,但长期没有真正同|房,也就无需操心生育之事,她几都要忘了,女子如不愿生育,事后应及时避孕。而此刻颜昀的这一句,令她猛地想起,这几日晋帝穆骁如此待她,她是有可能会有孕在身的。 一想到有可能为穆骁怀有生命,琳琅恐惧至极,并深感恶心。一夜忐忑过后,翌日,她在谢太医来为颜昀看完病后,借口送太医出去,停在离棠梨殿不远的假山附近,见四下无人,低声询问谢太医,可有药物,可助女子避孕。 早在春日里上阳苑时,太医谢邈,就因曾被夜召至流光榭,知晓长乐公夫人与晋帝,关系特殊。 曾在楚宫侍奉多年的谢太医,知道从前的楚朝皇后,乃是品性高洁之人,应不会因江山易主,就抛夫弃子。这段见不得光的男女苟且,大抵是晋帝强逼的,而现下夫人,私下询问避孕药物,应是这段苟且,仍在暗中继续,而夫人,不愿为晋帝怀有骨血。 谢太医心中,对宽厚旧主被新帝辱逼至此,深感同情。他心内痛慨,面上仍当不知内情,不问夫人为何问这药物,只直接如实回答道:“有的,如夫人需要,微臣这两日就调配送来。男女同|房之后,女子立即服下此药,十有八|九,是可以成功避孕的。” “那……”琳琅记着与穆骁已有的两次,心中担心,继续问道,“若是过了几日,再服此药,可有效用?” 谢太医摇头道:“那就太迟了。” 琳琅不敢心存庆幸,不敢冒任何风险。她沉默片刻,为防万一,对谢太医道:“除这避孕药物外,再请太医为我调配几包流产药。” 谢太医心中一惊,“……此药伤身啊!” 若真因那两次,不幸怀有身孕,纵然服药伤身,到时候,也只能强行流掉了。琳琅坚定地望着谢太医道:“麻烦太医了。” 见夫人如此坚持,谢太医一边心中暗叹晋帝缺德造孽,一边只能答应下来。 他正要拱手请退时,又见夫人唤住了他,在踟蹰片刻后,轻对他道:“这些药,太医下次来时,私下给我就是,不要经手君公,也不必同君公提及,毕竟……毕竟是女人家的东西……” 看来长乐公对夫人被晋帝逼辱之事,并不知情……谢太医心中了然,也不挑明,只是暗暗叹息更深,一一应下,拱手离去。 琳琅自此日后,一直等着谢太医带药过来,但翌日,谢太医却未至,此后接连几日,都未到棠梨殿来。谢太医对颜昀忠心耿耿,纵不为她带药,也该常来为颜昀诊治,这般几日不至,实是有点不寻常了。 这日,琳琅原打算亲去太医署看看,但刚出棠梨殿,就被宫女云芷等,以婕妤顾琉珠相邀的名义,强行引带至太清宫宜兰书院。 她过去时,晋帝穆骁正在看折子,见她到了,只淡淡瞥了她一眼,一句话也未对她说,径声平无波地吩咐下去道:“动手吧。” 琳琅不知这是要做什么,只见总管郭成,眸光复杂地悄望了她一眼后,快步走至殿外,尖声传道:“陛下有令,动手。” 阖着的殿门外,像是有什么人,在令下后,被立即拖到了殿外空地上。而后没一会儿,就听得杖板呼风声响,好像那人,正被几名御前侍卫,按在地上,无情杖打。 琳琅起先还不知道被打的人是谁,后在几声板响后,听到那人吃不住痛地惨叫了一声,登时惊得脸色发白。 她惊骇地看向穆骁,见他仍一脸淡然地批看着折子,仿佛外面的惨叫声,与他半点干系也没有,心中恨极,而又只能急切近前,为正挨打的谢太医,向穆骁一声声恳求道:“陛下,陛下别打了,谢太医他年纪大了,吃不消杖罚的!……陛下,不能再打了,谢太医会被打死的,陛下!!” 穆骁恍若未闻,无论她如何焦急恳求,都半点反应也没有。琳琅听着外面呼啸不停的杖打声,为自己连累谢太医,感到自责不已,情急之下,急跪在穆骁身畔,紧紧抓住他的手臂道:“陛下我错了!我不吃药,我不吃药,陛下!!” 一直对外毫无反应、宛如冷峻雕像的年轻帝王,终于抬眼朝她看来,眸光似笑非笑,“真不吃?” “不吃”,琳琅仓惶摇头并求道,“陛下,都是我的错,别打谢太医了!” 却听穆骁淡淡道:“杖二十,一下也不能少。谢邈职在侍奉君王,却敢有二心,瞒着君王,为他人,私下做事。朕留他一命,只杖二十,已是看在今日夫人这般坦白的份上,对他网开一面了。” 琳琅见无法再求,只能提心吊胆地心数着外面的杖打声。等殿外的杖责声,终于停下,她一壁为被拖走的谢太医,微松口气,一壁为自己连累谢太医受此无妄之灾,深感自责时,见穆骁笑看着她道:“对你这般忠心的太医,也就这一个了,这么紧张他,是怕朕把他打死了,往后再没这么忠心的,可供你使唤了吗?” 琳琅忍恨不语,又见穆骁一边执笔蘸墨,一边淡声道:“夫人说不吃药,朕已记下了。往后夫人若违背诺言,今日这些板子,就打在夫人儿子身上。夫人吃一次药,颜慕就受杖二十。夫人自己掂量算算,颜慕那条小命,够受几次杖刑?” 被肆意欺辱已极不堪,现下,还要被逼承担有孕的风险!琳琅对穆骁愈发怨恨时,也愈发不能理解他的所作所为。她死也不愿为穆骁生儿育女,想令穆骁务必改变这一可怕想法,忍着心中怒恨,垂眸低道:“我想服药避孕,是为了陛下血脉纯净,不受混淆……” “混淆不了”,穆骁径打断她的话,望着她道,“往后,夫人当洁身自好,不许颜昀碰你分毫。” 第49章 牢笼 这样霸道无理的一句话, 将琳琅噎得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无耻至极,也真是不可理喻至极!! 不仅后宫美女如云,勋贵世家的名门淑女, 也可任穆骁随意遴选, 穆骁只要一道御令,就可将天下美色,尽收囊中, 天底下,愿为他怀有龙裔的女子, 可说是数不胜数。琳琅实在无法理解, 穆骁为何在这等事上, 要对她一个他人之妻, 如此专横霸道, 甚至为保子嗣血脉纯净, 不许她与颜昀,再行夫妻之事! 若她真怀了穆骁的孩子,难道穆骁还要逼着她生下来不成?!若她真生下了,穆骁又要如何对待他的血脉?明晃晃地将那孩子抱入宫中, 直白地告诉天下人,前朝皇后为新朝皇帝, 诞下了子嗣吗?! 若真将这一层遮羞布, 赤|裸|裸地在天下人面前揭开, 她要如何自处?!她的夫君与孩子, 又要如何自处?!到时候, 她有何脸面, 面对昭华与阿慕?! 阿慕年幼, 怎能面对这样的可怕事实, 若要他强行接受,小小的孩童,或会因此性情大变……而昭华体弱多病,在这等不堪之事的刺激下,或会病情愈重,病体难支……到时候她忍辱负重、辛苦维系的小家,就会在一夕之间分崩离析,她现在所有的忍耐与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绝不能有孕!绝不能为穆骁生下孩子!! 若无孕无子,她与穆骁的现下苟且,就只是一时,等穆骁对此腻味了,对她再无半点兴致了,从此与她形同陌路,这段不堪之事,或可永远藏在阴影里,不可世人所知。她自己,或许也可以跨过这段不堪阴影,将之深藏心中,与夫君和孩子,像从前一样清静平安地相守相亲。 可,若她因穆骁有孕,若她真为穆骁生下了孩子,那她一辈子也跨不过这道可怕阴影,一辈子,都将与穆骁这个疯子恶鬼,纠缠不清!! 琳琅愈想愈是心惊,极力设法说服穆骁道:“我是长乐公之妻,如何能为陛下诞育子嗣呢?!为陛下诞下子嗣的,应是高门贵女,我这样的身份,有何资格?!若我真为陛下生下子嗣,陛下要如何处置那个孩子呢?放在宫外,皇家血脉流失,抱进宫内,有碍陛下声名,到时候怎么选都是两难,天下人会如何看待陛下,史书又将如何记载此事?!我想着服药避孕,实是防患于未然,是在为陛下着想啊……” 女子恳切说出的每一条理由,都合情合理至极,正常人对此,多少能听进去一些,但穆骁,在与顾琳琅有关的事上,与“正常”两个字,早不相干。 “这些事,轮不着夫人操心。夫人若真为朕着想,就好好看看这本书”,他说着将案头的一本蓝皮书,扔进顾琳琅怀里,嗓音微冷,似有苛责,“免得行事时,总是那般无趣,叫朕难以尽兴。” 琳琅看到封面上的《玄素方》三字,起先还不知这是什么书。等她怔怔地随意翻开一页,望清书中图画时,捧书的手,立时如捧着烫手山芋,惊得要把这书抖扔出去。 手臂刚一抖颤,就被穆骁按住。他看着她的眸光,似蕴有笑意,但却是冰的凉的,像有碎冰浮动,冷利刺人,“好好看。夫人若不爱看旁人的,朕就叫人画了我们的,拿去给长乐公赏看赏看。” ……岂能如此!!! 琳琅只能按耐住扔书的冲动,忍恨垂下眸子,盯着书中文图——也只是空茫地盯着而已,她哪有心思认真看这些,满心想的,都是如何打消穆骁要她怀孕生育的想法,抑或在背后悄悄避孕,不叫穆骁察觉。 ……如能悄悄避孕,穆骁应不会察觉的。他今年二十有四,后宫美人不少,却一直没有子嗣,宫里也从未传出谁人有孕的消息。这说明,穆骁大抵体有暗疾,在子嗣之事上,万分艰难。所以,就算她一直不孕,身有隐疾的穆骁,应也不会一味地怀疑她,穆骁他自己应该知道,他本就难让女子有孕在身。 ……这也许是穆骁坚持不许她服用避孕药物的原因。他迫切地想有孩子,每一处或有子嗣的希望,都不愿抹灭,即使那个女子的身份,根本不适合为他生儿育女,他也不愿意放弃任何一点微小的可能。 ……也许她不必太过担心,也许无论穆骁如何折腾,她都会像他那些后宫美人一样,一直不会有孕……不,不能心存侥幸,若有个万一,会无法回寰,还是要设法弄些避孕药为好…… ……谢太医这条路,是不能走了,不知可否让素槿到宫外药铺弄些给她……可,穆骁既能这么快发现谢太医为她私配药物的事,说明他眼线众多,若是素槿出宫买药的事,也被穆骁发现了,那到时候挨打的,就是素槿了……或还不止素槿,也许穆骁这个疯子,还会迁怒到阿慕身上,真让阿慕,一同承受杖刑…… 琳琅怔怔地望着书页,心乱如麻地想着时,忽听穆骁的声音,落在她耳边道:“夫人看这张图看了许久,看来是很中意这一种。那下一次,朕便与夫人试试这种。” 眸光空茫的琳琅,因穆骁的话,朝书中插图,认真看了一眼,登时被那不堪入目的姿势,羞得双颊飞红。 她抓着书页的手,僵得直直的,几能将书页扯裂时,又见穆骁探手指了指那张图画旁的注解小字,似颇满意地“唔”了一声道:“原来这一种,还有利于女子受孕,不错,朕与夫人,往后多试试这个。” 接着还颇有兴致地,亲自往后翻看了几页,并道:“这几种,看着也颇有趣。以后夫人来时,朕与夫人,一次多试几种,看看哪种,同朕与夫人,最为相契”,说着抬眸朝她看了过来,一边用手背轻抚着她的脸颊,一边嗓音中隐有讥讽笑意道:“朕的身体,不似长乐公那般草包,不致草草了事,叫夫人苦得慌。” 琳琅听穆骁又在嘲笑颜昀病体,暗暗心想,昭华身体再不好,也比穆骁好。至少,她与昭华,十七八岁时,就已有了一个孩子,不像穆骁,已经二十有四了,身边美人环绕,却半个孩子也无,他的这一隐疾,说不准,比昭华的旧疾,还要难治呢! 正忿忿想着时,那只轻抚她脸颊的手,忽地移按在她脑后,令她靠依在他怀中。琳琅甚怕穆骁,会在这时色心大动,按照那图立刻操作起来,将她就地正法,紧张惊惧地僵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好在穆骁今日似真忙得很,纵有色心,也无暇实践。他只拥抚片刻后,便放过了她,重将那本图文并茂的《玄素方》塞到她手里,叮嘱一声“仔细看”后,继续批阅起道道奏折。 这一次被召,相较前两次,看起来似是轻松一点。因为穆骁确实朝政繁忙,起先只是让她在旁看书陪他,之后批完折子,就因需要传召朝臣议事,起驾回了御殿。她因此得已早些解脱,待御驾一走,立刻离开了宜兰书院。 但,也只是看起来轻松点罢了。一来,连累谢太医被打,难求避孕药物,自责与忧愁,像高山重重压在琳琅心头。二来,琳琅亲眼看到穆骁,没有批允颜昀的那道请离折子,这意味着,穆骁还没有玩腻,她一时还离不了太清宫,还得陷在这样的不堪境地里,脱不了身。 因为心事重重,走回棠梨殿的步伐,是迟缓沉重的。琳琅在走至碧波池附近时,遇见了裴明霜。她知裴明霜是以教授永王剑术为由,向穆骁请求留在太清宫的。之前裴明霜和她提说起此事时,面上满满都是小女儿的欢喜与自得,高兴笑对她道:“陛下待我,总是很宽宏的。” 于清凉水风中,彼此见礼后,琳琅随问了一句,“小姐怎么只身在此?” 裴明霜道:“我原想选一支好看的莲花,折送给陛下,但又想,陛下爱梅花,不爱莲花,折送过去,陛下大抵也不会为此展颜,只得罢了。” “……陛下爱梅花吗?”琳琅不敢置信。依穆骁御殿陈设之金碧辉煌,他所喜爱的花卉,应也颇为富贵逼人,如梅花这等清寒之物,怎会入他的眼呢?! 可身前的裴小姐,却十分笃定地点头道:“是啊,陛下喜爱梅花。晋朝未立前,我有好几次,见到陛下对着雪中梅树出神。一次,我好奇地问陛下在想什么,陛下说他想起自己有个与梅有关的字号,是从前有人给他取的,说着,还回忆着念了几句‘白石山下有寒梅,山无衰,梅未老,情不绝’等等,听来是很喜欢的。” 琳琅虽仍不敢信,但对穆骁到底喜欢什么花,也半点都不在乎,只是见裴小姐对穆骁如此用心深情,暗暗替她感到不值。 裴小姐从前就多次助她脱困,撷芳殿大火时,又不顾安危,冲入火海,舍身相救。琳琅心中深深感念裴小姐情义,实不忍见她跳入穆骁这个火坑,终生被一无耻无情之人所误,忍不住言辞委婉地劝道:“小姐连看花都想着陛下,这番深情,实在令人感动。只是,我总觉得,如小姐这般女子,应似鹰自由翱翔,沐风长空,不应被拘束在深宫之中。” 裴明霜不解笑道:“怎会是拘束呢?!和喜爱的人在一起,宫即是家,怎会觉得拘束呢?!就像当初夫人和长乐公在宫中时,夫人定也不会觉得,深宫乃是拘束吧?!” “若是有爱,深宫可称为家,可若是无爱,深宫就是牢笼”,琳琅诚挚地望着裴明霜道,“若深宫成为牢笼,对后宫女子来说,是一世难逃的。入宫易,出宫难,小姐需得慎重,至少……至少得先确定陛下心意不是?若陛下对小姐的心意,并不能与小姐的心意等同,也许入宫伴君之事,小姐当再思量思量。” 琳琅是字字出自肺腑,也不知裴明霜能听进去几分。在聊说几句,走离碧波池后,她回头望了一眼,见裴明霜仍怔怔地站在池畔,似正在思考她说的话,心中暗暗叹息一声。 其实,她是很羡慕裴明霜的,羡慕裴明霜的无畏,羡慕裴明霜的自由。现在的太清宫,于裴明霜来说,还只单纯是座宫阙而已,而对她顾琳琅,已然是一座逃不脱的可怕牢笼。 笼中岁月,度日如年,一次又一次,被以婕妤相邀的名义,召至帝侧,一次又一次被晋帝穆骁,照图换样地肆意欺辱。 又一次夏雨潇潇时,殿中帝兴未歇。琳琅听穆骁附耳问她是否欢愉,咬唇不答,而穆骁虽听不到顾琳琅的回答,但他可自行从别处寻求答案。 寻求顾琳琅的反应,已成了他在这等事的最大乐趣,为此,他甚至可以暂时压抑自己,多做许多水磨功夫,只为见顾琳琅如拢寒霜的眉眼,渐渐染浸春水流霞,为见她泪光盈盈,神情无助,挣扎着不肯沉|沦。他要她沉|沦,要她对他的一切,都有反应,他不能忍受她无情地漠视他,他要她将他看在眼里,要她身体的每一处,都清清楚楚地记得他穆骁,爱上他穆骁,依赖他穆骁。 心不爱,身体爱也是好的。顾琳琅本就是耽欲之人,不然当年也不会为了享受欢愉,同一个看不起的卑贱少年滚睡到一处。她既贪他的身子,那他就给了她,穆骁如此想着时,又想到顾琳琅这样的女子,竟因为爱颜昀,多年来压抑自己,她对颜昀的爱意,竟可压过她自己的欲|念,不由心中更加嫉恨,恨火熊熊,所作所为也更猛烈。 如何能承受这样汹涌霸道的爱恨纠缠,事|后被强行抱入香汤沐浴没多久,琳琅便倦极睡去。穆骁搂着怀中绵软的女子,颇为耐心地为她撩洗、擦拭、穿衣,而后将她抱送入帐内,在满天满地的风雨声中,与她一同卧榻,令她依睡在自己身前,以指为梳,一缕缕地轻拢着她乌滑的长发。 风雨潇潇,而帐内安宁静好。这样难得的好气氛,让穆骁总是怒恨填膺的心,也平静了不少。恍惚间,他竟有种错觉,好像自己是在为自己的妻子沐浴穿衣、盖被梳发,依在他怀中的人,不是旁人,是他穆骁的妻子,穆骁的皇后。 然,美好错觉只有一瞬,眨眼间,即被无情击碎,只因伏在他怀中的女子,在他心中情浓时,依恋地轻唤了一声:“昭华……” 第50章 试探 满心绮想, 立被搅了个灰飞烟灭。穆骁见顾琳琅眉目缱|绻,想她平日就是这般依恋颜昀,心中火大, 直攥着她肩头,将人用力摇醒。 困倦昏沉的琳琅, 刚一睁眼醒来, 便见穆骁那张可怕面庞, 正冷怒交加地对着自己,岂不惊惶惧怕?! 她下意识直往后退,而这一动作, 只能激得穆骁心头怒火更甚。他强行将人箍紧在怀中,见顾琳琅望他的眸光,全是惊惧戒备, 无半点依恋之情, 心中怒火愈旺,真恨不得低下头去, 狠狠咬这无情无义的女子一口。 暗暗磨牙片刻后,穆骁忽地冷笑出声, 他手抚着顾琳琅惊到发白的美丽脸庞, 语意轻浮地笑道:“夫人翻脸不认人的速度, 也太快了些,不久前还同朕那样要好,这会子又装起了贞洁烈妇, 好像今日那个丢了数次的女子,不是夫人似的。” 在最初的凶狠暴戾后, 之后穆骁召她来, 虽不再狠戾如初, 但行事一次比一次,令人身心煎熬。他像是在有意对她施加慢刑,像是将之视作了一场持久有趣的游戏,游戏的过程,是要逼她沉|沦,而游戏的最后,他总爱用这些话来刺她,讽刺她实是耽欲之人,平日里只是装着一副高洁贞妇的模样,讽刺她明明爱极了这些事,却总是口是心非,虚伪无比。 一开始,琳琅完全无法承受穆骁这样的讥讽。种种情动,应该只为深爱的夫君,可是穆骁实在太能熬人,她纵拼尽全力,也无法完全压抑住身体的本能。穆骁的讥讽,就像刀子似的,扎得她羞惭难当,回回身体被肆意欺辱后,还要被穆骁以讽刺言辞,将她的精神来回凌迟,将她的自尊碾得粉碎。 一次,两次,三次……随着次数增多,被刀扎得鲜血淋漓的心脏,渐也结起了保护自己的疤痕。琳琅忽地醒觉过来,明明自己所承受的种种羞辱与苦痛,都是穆骁施加给她的,罪魁祸首是穆骁,悖徳之人是穆骁,一切错误的根源都是穆骁,她难抑身体本能的不堪,也罪在穆骁,她为何要用别人的罪过,来惩罚自己?! 在听穆骁又拿她之前难抑的种种反应,细细说事后,琳琅不再似先前面色愧红、羞惭难忍,只冷着一张脸,沉默不语。 穆骁看顾琳琅神色未有丝毫波动,心中不快更甚,直捏着她的下颌,令她仰面看他道:“怎么,夫人忘性这样大,不久前的事,就都忘干净了吗?!” 琳琅仍是沉默不语,脸色也淡漠如雪,一点反应也没有地,静对着大晋朝的年轻帝王。 穆骁最恨顾琳琅,用这样的脸色与眼神来面对他,最恨她这般漠视他的存在。他咬牙看着这样的顾琳琅,忍怒须臾,唇际又浮起冷利的笑意,语意轻散道:“近来,长乐公又上了几道折子给朕,还是为请离太清宫之事。朕早就不允此事,他却依然频频上折,夫人说说,你的好夫君,这是在干什么?” ……若非因圣旨之故,谁愿住在太清宫中,有家不得回?!此外,身在太清宫的她,常被“顾婕妤”邀走,每次一离开,就是大半个下午,颜昀知道她与这异母妹妹关系不睦,频频上折请离,也是想带她回家,让她离顾琉珠远远的,少受烦人烦事折腾吧…… 琳琅如此暗想着,依然没有说话,不欲理会穆骁,却被他低笑说出的下一句话,惊得心头狠狠一跳。 “依朕之见,长乐公这是在试探啊,试探朕肯不肯放人,试探……朕与夫人,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关系……” 穆骁一边说着,一边见怀中神情淡漠的女子,在听到他这句话后,立刻惊吓得脸色煞白,也不知自己心中,是得逞的欢喜居多,还是对一提颜昀、顾琳琅就有反应这件事,嫉恨更多。 他心情复杂地欣赏着顾琳琅惊惶的神色,握住她一只手,置于唇边,轻亲了亲道:“若真如此,夫人以为,长乐公接下来,会做什么呢,又或者……”他嗓音渐冷,像刀子刮着顾琳琅的耳膜,“朕接下来,会做什么呢?” 一想到颜昀有可能正在怀疑她与穆骁的关系,一想到穆骁有可能为此对颜昀不利,琳琅登时心神大乱,哪里还能细想什么! 她正惊惶地不知如何是好时,又见穆骁嗤笑一声,眉眼间浮有得逞之色,方渐渐明白过来,原来方才那句话,是穆骁故意在吓她。 方才那句话,是有意吓她,而眼下这一句,就是扎扎实实的警告了。穆骁将她拥得更紧,几与她面贴面道: “夫人要乖些,让朕高兴一些。若夫人惹得朕心里不痛快,纵是长乐公不疑心,朕也会漏些口风,叫长乐公生疑。一个病人,长期疑思难遣,郁结于心,对病体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如此也许要不了几个月,夫人就要给长乐公收尸了。 又或者,若夫人令朕气急了,朕会明明白白地,将这事透给长乐公,到时候长乐公那身子,说不准一气之下,就直接撒手归天了。世人只关注长乐公,对夫人,就没那么关心了,届时做了寡妇的夫人,与朕私下往来,就更方便了。 抑或,朕一劳永逸,在长乐公死后,设计让夫人‘殉情而死’。人世间的顾琳琅消失了,而朕在宫中的密室里,从此多了一位美人,一辈子不见天日地侍奉朕,与朕朝夕相处,一世不离,夫人说,可好啊?” 琳琅听穆骁的假设,一个比一个吓人,哪里说得出话来。她僵着唇舌不语时,又听穆骁声音更冷道:“坦白告诉夫人,朕不但根本不在意长乐公是否知晓此事,甚至也不在意天下人是否知晓此事。朕现在这般,是多少给夫人留点脸面,若夫人叫朕不痛快了,这点脸面,朕也就不必给夫人留了。” 被重重恐吓威胁的琳琅,还有何话可说。她暗暗咬牙沉默着,又见穆骁冷着一张脸,紧跟着威胁道:“朕现在心里就不大痛快,夫人亲一亲朕。” 琳琅望着那张冷峻可怕的面庞,终不敢对一个什么都干的出来的疯子魔鬼,抱有侥幸心理。她忍着心中厌恶,极缓极缓地靠近前去,毫无感情与温度地,稍稍碰了碰。 她是一触就要离,但怎离得了穆骁的霸道桎梏,甫一碰上,就被穆骁按着双肩制住,跌入了令人窒息的晕眩里。等终于能从这晕眩中解脱出来,天色将晚,琳琅在细雨离开的步伐,虚浮地像踩在棉花上,而穆骁,则精神颇为爽利。尽管心里对顾琳琅这女子,仍是气得很恨得很,但今日身体上的欢愉,颇为满足。 就像有毒似的,明明身边并不缺貌美女子,可就是提不起半点兴致,偏就对顾琳琅这样一个冷心冷肺的女子,无法自拔,不仅将心栽在她那里,身体也只对她有意,只与她相契。 穆骁望着渐渐远去的顾琳琅,虽才与她刚刚分离,但已然期待着下次的相会,心中甚至跃起一念,似不欲令顾琳琅就此离开,想叫人将她拦住,再送回他身边,令顾琳琅长长久久地只陪着他一人,与别的男子,再无半点干连。 那个用来恐吓她的密室主意,这样想来,倒是不错……穆骁散漫乱想一阵后,视线内已无顾琳琅的身影。罢了,明日再会,他这样想着,可事情却不遂人愿,接下来多日,穆骁都忙碌得很,无暇能似这些时日,时不时抽出午后光阴,秘召顾琳琅,一晌贪欢。 好容易这日,穆骁将繁琐诸事处理得差不多了,能有享欢的空暇与兴致了,天,却已入夜。 入夜了,就不方便召顾琳琅了。尽管心里清楚,但却似有猫爪挠心,穆骁心中乱乱地无法独自入睡,在用罢晚膳后,出殿散步消食并排遣心绪,结果走着走着,还是走到了棠梨殿外。 明月如银的夜色中,琴箫合奏的优美乐音,如潺潺流水,萦绕在棠梨殿上空。穆骁虽不通乐理,不会弄乐,但生着一双耳朵,听得出这琴箫合奏之音,曲调是如何缠|缠|绵|绵。 时高时低,时前时后,自殿中传来的琴音与箫音,宛似两只蝴蝶,在花丛中翩跹追逐,在月色下卿卿我我,琴箫乐音,完美相融之时,就好似那弄乐的二人,正在耳|鬓|厮|磨,比翼齐飞。 夜色里,穆骁的脸色,比夜还黑。他忍怒听着这靡靡之音,暗想着不止要禁止顾琳琅与颜昀有任何身体接触,明日召见顾琳琅时,还要严禁她此后再与颜昀琴箫合奏,话也不许多说,眼神也不许多有…… 穆骁越想越是心中恼火,恼乱地几要抬脚走向棠梨殿中,打断这烦人的合奏乐声时,一声突如其来的“参见陛下”,先行打断了他的步伐。 是裴明霜,穆骁抬手命她起身,并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来找长乐公夫人聊天”,裴明霜从前只与刀剑为伴,没有什么闺内密友,自与长乐公夫人相识以来,渐将夫人视作了知心的女性友人。拥有美满姻缘、通晓男女之情的夫人,既知道她钟情陛下的心意,对她又不吝指教,她心乱无解时,就爱同夫人说说话。 回回向夫人聊说心事时,夫人委婉言辞中,对她的一腔情深,总是不太赞许。她知道夫人的劝辞有理,可多年来无怨无悔的爱慕,怎能说放下就放下呢?!又一个心乱之夜,她纠结难眠时,想着夫人或还没睡,就想过来讨杯茶喝,并同夫人聊说心事,不想在此处遇见了陛下。 “陛下怎么也在这里?”裴明霜好奇问道。 “……只是散步路过而已”,穆骁想着裴明霜进去找顾琳琅聊天,这烦人乐声就可消停了,朝她挥挥手道,“进去吧。” 裴明霜的心事,正与圣上有关。她想着夫人之前劝她的话,略一迟疑后,坚定地望着圣上道:“其实我有事情,想问陛下,很重要的事。” 穆骁见裴明霜神色甚是认真,直以为与朝政有关,略一静后,道:“去长春斋讲吧。” 长春斋就在棠梨殿附近,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中,身后的琴箫合奏声,也渐渐轻低了。乐声消隐时,寝殿深处,两片纱帐如瀑滑下。 鸳鸯帐内,情意暗涌,人影相拥,女子勾搂着她的爱人,于他耳畔,轻轻地道:“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 第51章 表白 月色下, 有流萤轻轻飞舞,裴明霜一边随圣上往长春斋走着,一边望着身前高大英武的身影, 心中思绪,正似这飞舞的流萤, 时上时下, 飘忽不定, 一时忐忑担忧,一时又情不自禁盈有期待,女儿家的心思, 柔肠百转,情意万端。 犹记第一次见陛下,是在荆州晋侯府。那时陛下刚认祖归宗没多久, 她也刚听说, 有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在战场上立功扬名, 因而被侯爷召见,侯爷原想提拔这年轻人做近卫, 没想到一场召见, 最后成了认亲, 晋侯府从此多了一位三公子——出身低微、生母仅为一歌伎的穆三公子。 第一次见陛下,是在晋侯府的练武场上。她幼年失母,随父兄在军中长大。兄长裴铎, 常出入晋侯府,陪府中诸公子练武, 她也时常跟着, 出入晋侯府, 如家常便饭。一次,在练武场时,她见诸公子身后,多了一个人,如锦绣堆中忽有寒芒竖立,那人神容清峻,冷利地就像一把插|在雪中的长刀。 那时,长刀尚藏在刀鞘之中,陛下在与诸公子比试时,有意隐藏实力,落于下风。她在旁观看时,因所站角度方向,似乎看出点不对,又见这三公子,在因败被嫡公子们奚落时,神色淡淡,如若未闻,心中不由越发好奇。 她见惯了鲜衣怒马的天之骄子,而未见过这样的人,像一柄寒刃,一潭深渊,越是沉默,越是令人想要深究。好奇心的驱使下,一次,她蒙面巾着黑衣,扮作刺客,假借行刺,去试探他的实力,结果不到十招,就败在了他的手上。 她自幼学武,是军中一众武将赞誉有加的练武佳材,所学并不是花拳绣腿,而是战场杀人之术,不少武艺不俗的男儿,都曾被她轻易击败。 她从前自诩不凡,可这不凡,在遇到陛下时,如刀卷刃。她的杀人之术,在他面前,如小儿弄剑,穆三公子的武艺,或许看起来并不是天下第一的威猛夺目,但论取人性命,难有人及。那是暗夜里的寒箭,精简,准确,犀利,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每一招,都为致敌于死地。 若非要留她性命,以拷问“幕后主使”,也许她当时就要死在他手上了。在被横刀颈前、被揭下面巾之后,她见身前面无表情的年轻男子,目光微一瞬后,撤下冷刃,转身就走。 她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在后接连追问,“你不奇怪我为什么来杀你吗”,“你之前为什么不认真比武”等等,都得不到任何回答。她追不上他大步流星的步伐,只见他一人衣风烈烈地远了,落叶萧肃的天地间,年轻男子负刀而行,好像这偌大尘世上,他永远只是一人。 好奇心、年少气盛与不服输的斗志,令她后来,总爱找他比试,有时候走在路上一见到他,立马双目一亮,拔剑就上。多次下来后,她就难遇到他了,想来是他故意避着的缘故,直到一次晋侯府夜宴,她身处险境,而他在她无法拔剑自保时,如天神骤临,将她从极不堪的境地中,拯救出来。 她姓裴,是父亲唯一的女儿,她所在的裴家,世代从军,忠于晋侯。其时侯府公子们年长,而未来的晋侯之位只有一个。府内明争暗斗不休,多位公子都想得到裴家相助,但父亲一直保持中立,于是就有人将主意打到了她的身上,想娶她为妻,而后将裴家之势收于掌中,为谋得晋侯之位,增添筹码。 她怎会看不出这样功利的算计,对那些人的追求,避如蛇蝎。既追求不成,有人就起了龌|龊歹毒心思,那一夜侯府夜宴,随父兄赴宴的她,被嫡公子穆骢,设计骗至园中偏僻假山内。穆骢对她下了软筋散,想在假山洞内,令她失身于他,造成他二人早就郎情妾意、趁夜在此偷情的假象后,引侯爷、父亲等人来看,令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得不嫁给他穆骢为妻,而后将裴家势力,与他紧紧绑在一辆战车之上。 虽心中恨极,但因中药无力,无法拔剑自保的她,几要被穆骢欺凌时,忽有一人,掠进假山洞中。那一夜的最后,晋侯府四公子穆骢,酒后失足,不幸“落水而死”。 月淡风高,偏僻的园池上,漂浮的尸体,黑影沉沉。她望着那个救她于水火、手法老练地杀了穆骢的年轻男子,望着他无声地蹲在池畔,面容沉静地撩水净手,仿佛不久前杀的不是他的异母弟弟,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甚至在他心中,连人都算不上。 经历了半夜惊险的她,在池畔,心情复杂地看着他时,心中忽地掠过一念,想他不久前看到了她衣衫不整的模样,按照当世风俗来说,他应当对她负责的。 她从前一直对这一拘束女子的礼教风俗,嗤之以鼻,但那一夜,心头却忽然掠过此念。也许那一刻,便是初心萌动之时吧,只是当时的她自己,还不知道而已。 那一夜,她不再一见他就拔剑而上,破天荒地安静地,站在他身后,背着手,轻轻地踢着池畔的石子。在看他洗完手后,就要离开时,她忍不住轻唤了他一声,用开玩笑的语气道,按理来说,他得对她负责。 却见他头也不回,只在夜色里,撂下一句,说池子里漂着的那个人,看她看得更多,若她真是被人看一看碰一碰,就要寻死觅活的守礼女子,就跳水找穆骢那个死鬼去吧。 她哈哈一笑,从此再也不提“负责”二字。这一夜,穆骢的死,成了他们共同的秘密。 他完全可以借此事挟恩索报,毕竟,当时她这裴小姐的声名,远胜过他这个庶子,抑或从此故意与她亲近,像一些公子那样,想借与她的婚事,谋得裴家相助,但,他通通没有。他的确心怀大志,隐忍谋划,意在晋侯之位,也确实想得到裴家相助,但他所选择的,是与她的父兄相交,令她父兄心悦诚服地选择效忠于他,而非利用她,他待她,始终是光明干净的。 都说君心无情,可,并不无情。她知道这样一个不利于天子声名的秘密,却从未引起他的杀心。纵然登基为帝,他待她,其实仍是有些特别的。 今夜月色,似与当年月色,有几分相同。那时池畔的少女,只知轻踢石子,用爽朗一笑,掩饰自己的心乱,而今,当时的心乱如麻,早在生死相托的岁月里,被理清成了缕缕缠|绵不断的情意。 长春斋中,随行宫人奉命退下,向来英气大方的女子,在面对所爱之人时,难得地双颊微红。多年来深藏心中的绵绵情意,自女子口中,倾诉而出。斋外,一弯明月悬于天心,静静地倾听着斋内女子动人心弦的陈情之语,亦静静听着,棠梨殿深处帐内,相爱之人的入骨缠|绵。 虽仍住在太清宫中,但与之前几乎隔日就要召她一次相比,琳琅已有颇长一段时日,未被晋帝穆骁秘密宣召了。这一变化,让她不禁心怀希望,想穆骁是不是已经对她腻味了,对与她的这场可怕游戏,已经没有什么兴致了。 她听说,近来边国向穆骁献了十名异域美人,美人们身肢曼妙,雪肤碧目,极为动人。想来穆骁最近,是忙于沉浸在这样的温|柔|乡里,遂将她抛之脑后了。 先前那场可怕梦魇,应该只是穆骁一时兴起吧,毕竟,她一个二十有三的有子人妇,如何能与一众妙龄佳人相较,她一个人,敌不过百花娇妍、姹紫嫣红,而穆骁显然不是专情长情之人,对她的兴致,只可能一时,不可能是一世的。 也许,先前种种,真只是噩梦一场,已随穆骁兴致减淡甚至消隐,可以被掩埋起来,再不揭开了。琳琅如此暗暗心怀期冀时,又见颜昀身体有所好转,岂不更加欢喜。 连日来相对宽松的心绪,在今夜,与颜昀琴箫合奏时,越发松快了许多。心中爱意,亦愈发深浓时,琳琅见颜昀凝望她的眸光,温柔如水、情难自持,也不忸怩,与他相拥帐内,纵情享欢。 她将自己沉浸在这样的欢愉里,并极尽所能,想让她的爱人,也尽享欢愉,甚因体念他的身体,期间曾如图含羞居上。沉入绮梦之中,便可离先前的噩梦远一些,再远一些,纵然那噩梦,会在心中结成一世难消的伤疤,但能如此平静地、不为人知地终结,已是这一祸事,最好的结局。 然,在琳琅心中希望最盛时,翌日午后,噩梦即再度到来。 又是碧波池中,又是龙首画舫,这一次相见,于琳琅来说,是这段时日琉璃美梦的破碎,而于穆骁来说,则是今日美梦的开始。 尽管美色俯拾可得,尽管有人真心爱他,但他偏就犯贱,无法为旁人,动心动情。穆骁已有一段时日,未见顾琳琅,心中实是想她想得紧。只是,在想念的同时,他还记着昨夜缠|缠|绵|绵的琴箫合奏声,心里对此吃味得很,冷板着一张脸,将顾琳琅拉近前来,要好好地与她约法三章。 虽是如此想着,软玉温香近前的一瞬,那些已备好的约法三章的冷利言辞,却似被女子香气滞住,滞停在他心中。 罢了,光阴如金,这些冷冰冰的话,在她走前再说吧。穆骁一边想着,一边将顾琳琅拉入怀中,见之前淡漠相对的女子,今日眸中恐慌难掩,心中浮起不妙的预感,略一静后,抬手去揭她衣襟。 纵然琳琅竭力护衣,又如何能敌得过穆骁力气。两只纤柔的手臂被紧紧攥按住,穆骁一手扯开她衣裳,冷锐双目,在望见她身体的一瞬,怒灼地如能喷出火来,“顾琳琅!!” 第52章 怀疑 若早知穆骁今日会忽然召她, 琳琅昨夜定不敢贪欢,以防留痕刺激到穆骁这个疯子。但,没想到穆骁并没有将她抛之脑后, 没想到他不仅在今日召见她,还迅速发现了这事! 事情一糟再糟, 琳琅内心惶极也哀极。对未来的美好幻想,再一次被穆骁无情打碎, 为何就不肯放过她……穆骁这个疯子,为什么就不能放过她?! 心中厌恨伤痛,尽在女子忧惶眸中。而本就怒火灼心的穆骁,看顾琳琅这神色,没有对自己所作所为的半点悔意,只有对他穆骁的厌恨之意, 心中更是火大, 狠狠扼着她手腕道:“朕说过,不许他再碰你分毫, 你是将朕的话, 尽当耳旁风吗?!” 无甚可说,说什么都无法改变眼前疯子, 无耻可怕的行径与想法。琳琅咬牙不语,沉默以对,而穆骁看她身上尽是昨夜欢好留痕, 面对他的这张脸, 却摆出一副冷冰冰的贞洁烈妇模样, 恨得几能将后槽牙磨碎, 冷笑一声, 径将人打横抱起, 扔到舱内榻上。 他将满腔怒火,尽付行动之中,却见顾琳琅死死咬唇,用力地似能将唇咬破,腾出一只手来,紧捏她下颌,令她张唇启齿,并冷冷问道:“你与颜昀时,也是这般不知趣吗?!” 琳琅一边忍着身体煎熬,一边望着这世上最可恶的人,禁不住衔着恨意道:“我与昭华是夫妻,夫妻之间,自是与旁人不一样的。” “夫妻”两个字,深深地刺痛了穆骁。他望着这样的顾琳琅,心中恨火滔天,再不留情。待到残阳铺水,舱内也终于静下,冷硬的年轻帝王,在今日恨火发|泄的最后,一边手按在女子某处,一边以轻淡至阴森的可怕语气,对她下达了令人惊悚的最后通碟,“朕再说一次,朕不允许夫人与长乐公有任何身体纠缠,若再有下次被朕发现,朕就在夫人此处,纹上一个‘穆’字。” 如何能这般呢,若真这般,她要如何面对颜昀,她一世,都将不敢再坦诚面对颜昀,不敢再与他有任何身体亲近……伏在枕中的女子,在听到这样不堪的威胁后,强忍多时的泪水,终无声地洇入枕中。那样的私隐之处,原只有夫君可以抚看,却已不知被这无耻之徒,亵|玩欺凌了多少回,原以为欺凌只是一时,可这一时却看不到尽头,不知何时,才能真正解脱。 ……也不知,是得以解脱的那一日先到来,还是在那之前,她就因这愈发煎熬而又无休止的折磨,先行崩溃,甚至疯狂…… 残阳透窗入室,拂照在身体无力动弹而心亦倦极哀极的女子身上,亦落在正在披衣的大晋天子身上。穆骁坐于榻边,随意拢合衣裳,并侧首看去,见顾琳琅伏在枕上,夕阳光照,为她姣美的身子,拢上一层淡金色的光晕,光晕中,有轻红如飞花片片落染,尽是他施与她的。 身体虽得以宣|泄一场,但心中郁气,却仍深积心中,未能释出分毫。穆骁侧身俯下,轻亲了亲顾琳琅肩头,并将人翻了过来,愈再冷言威吓一番,令她以后不敢再胆大妄为,暗中做下令他不快之事,却见女子双膝青红,与周遭玉白肤色相较,刺眼极了,不由因此愣住,想要威胁恐吓的冷利言辞,也一下子忘堵在了嗓子眼里。 是他疏忽了,夏日所用冰丝榻席,不及其它季节铺陈的褥垫软和,他今日一时怒急,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穆骁见顾琳琅任他翻弄地仰面躺着,如已痛乏地没有灵魂知觉,一段白皙手臂,横在眼前,遮住了大半脸庞,只留一朱唇在外,唇角微破,嫣红地如能滴出血来。 穆骁静默片刻,扬声吩咐下去。不久后,即有宫女送药进来,一边躬身垂首入内,一边将眼神垂得低低的,生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甫一将用来擦伤的上好药膏,送至圣上手中,便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穆骁一边挑着药膏,轻轻涂在顾琳琅双膝伤处,一边言辞冰冷地与她约法三章,冷酷无情地要求她,往后不仅不准夫妻同|房,诸如琴箫合奏等夫妻之事,也皆不可为等等。 榻上的女子,一直垂着眼没有说话。待到大晋天子,像给猫儿狗儿,给她上完药后,待她自己力气也恢复了些,可下地缓行,方慢慢坐起身来,穿好衣裳,向这天下间最有权势的年轻男子,低声请退。 穆骁看顾琳琅面上淡淡的,半点表情也没有——连一贯对他的戒备厌恨也无,心中浮起些怪异的感觉,静默须臾后,沉声望着她问:“记住了吗?” “记住了”,淡金色的残阳,将女子清纤的身影披拢其中,令其身姿越发轻缈,仿佛一道幻影,风吹即散。 “记住了”,女子再一次低声回答,甚弯唇对天子笑了一笑,轻轻地道:“怎敢不记住呢,陛下?” 穆骁心中怪异感觉更甚,但也摸不着这怪异的源头,冷着一张脸,允她请退离去了。残阳中,岸边女子的身影,渐渐远去不可见时,坐在窗榻处的穆骁,回转过身,目光正落在榻上那道宝相花枕上。 只见枕上某处,比别处颜色稍深些,洇湿的痕迹,尚未完全干透。穆骁伸手抚过那处泪浸湿痕,指尖微凉,而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只是窗外天色愈沉、风声萧瑟,晚风将池面吹叠起万千縠纹,流水覆逐流水,在渐暗的天色中,不知可往何处去。 今日午后被召离开,依然是以婕妤顾琉珠的名义。从前被召后回来,琳琅还会强颜欢笑,不想叫夫君孩子觉察她的异常,不想叫他们为她担心。但今日,她实是倦极了,身心皆倦,倦到无力去维系表面的平静,深深的倦乏感,透入了她的骨子里,莫说笑颜,就连寻常言语,她也似无力启齿道出。 这样反常的倦怠与沉默,自是逃不过夫君的眼睛。似一直在庭中等她归来的夫君,见她刚走进棠梨殿,便快步迎上前来。他像有话想要问她,但在走近前、望清她面上神色的一瞬,那话又滞在了唇际,微一静后,轻抚她的脸颊,关心问道:“……有谁,为难你了吗?” 心神倦怠的琳琅,都没有注意到夫君的这句问话里,并没有提及顾琉珠。她将脸颊靠在夫君温柔的手掌中,垂着眼睫,轻轻地道:“琉珠妹妹没有为难我,是我自己身子虚,今日游乐,有些累着了。” 她微哑的嗓音轻低,若游丝无力,如不留神倾听,几要听不分明,“你和阿慕先用晚膳吧,不必等我一起,我想好好休息一会儿。” 琳琅说罢后,只身向寝殿走去,不知在她身后的夫君,神色在渐沉的夜色中,亦愈发幽沉,素来平静的眸光,此刻在望着她离去的身影时,隐忧难掩,深重的忧虑,在颜昀心底,如夜色越来越浓。 愈浓夜色,渐将并未燃灯的寝殿,全然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琳琅起先在不见五指的暗色里,还寂然想着沉重心事,但渐渐,她的神思越发昏沉,什么也无法专心思考,人在黑暗中如晕眩般睡去,陷入了无知觉的昏沉里。 因等待许久,依然不见妻子起身,心忧的颜昀,擎灯轻步走进寝殿榻旁察看,见昏睡的妻子,面上隐有病态的潮|红,登时心中一惊。他伸手触去,感觉妻子额颊烫热,猜她这是忽起高热,忙让人去请太医过来。 等来太医诊看,又忙着煎药,小心喂昏睡的妻子服下,再将担心母亲的孩子,劝去睡后,已近夜半时分了。颜昀令侍从自去歇息,将毛巾浸入盆内凉水中,准备帮正高热昏睡的妻子,拭身降温。 然将凉毛巾拧好,一手也将妻子衣裳,轻轻解开时,预备擦拭的手,却僵停在半空。颜昀知道他与妻子,昨夜是有些忘情,但再怎么忘情,他也体念着妻子身体,应不致在她身上留痕如此的。不致如此多,也不致不知轻重,令有些地方,留痕过深了。 还是说,因昨夜妻子主动热烈,他真就忘情至此,忘情到有些不知轻重了……颜昀一边心存疑虑地想着,一边继续向下解衣,手又不由僵住,只见妻子双膝微有青肿,有明显的抹过药膏的痕迹。 僵在半空的凉毛巾,终轻轻地落在妻子身上。颜昀不停地换水拧挤,为妻子细细擦拭一遍身体后,帮昏睡不醒的她,换上了一套干净寝衣。 晕黄的榻灯,无声地映照着垂纱帐内,颜昀将妻子轻轻拥在怀里,看她纵在昏睡之中,依然眉间若蹙,似有化不开的浓愁,郁积其中,难以抚平。 微凉修长的手指,从妻子眉眼处,渐下移抚至她的唇旁。寂静的深夜里,颜昀望着妻子唇角嫣红微破处,握她肩头的手,纵再轻柔,亦不由紧了一紧。 今日午后,妻子“应婕妤之邀”,走后不久,他得到消息,顾琉珠今日并未主动邀请妻子游宴,人也并不在碧波池,而妻子,也一直没有与顾琉珠,待在一处。 原本设法在顾琉珠身边安插“眼睛”,是因他担心顾琉珠伺机报复,会对妻子不利,暗令眼线若顾琉珠有何异动,需暗中阻止,及时暗报。 但,自入太清宫以来,顾琉珠虽频频“相邀”,但眼线从未递话过来说妻子有被欺辱,他遂一直掉以轻心,直到近来,暗暗感觉不对,于今日设法秘见眼线,细问方知,原来,这个夏季,顾琉珠从未邀过妻子,一直未与妻子主动相见。 那么,一直以来,借着顾琉珠的名义,将妻子强行邀出的,是谁? 第53章 踹脸 虽仅是受凉发热, 但因长期身心倦乏、郁结难解,琳琅这一病,数日下来, 依然缠|绵病榻,时睡时醒, 身上高热,始终不能完全退下。 期间, 洛柔惜、裴明霜等,有来探望过她。洛柔惜来时,琳琅恰服药后睡着,夫君与洛柔惜私下问说了什么,她一概不知。而裴明霜来时,她人正醒着, 神思也稍清醒些, 倒与裴明霜,说了一会子话。 裴明霜本来不敢打扰夫人病中休养的, 但见她去时, 夫人精神尚可,便坐在夫人榻旁, 关心地说了几句,问夫人怎地病了这许久依然未好,是否是太医诊断错误, 是否并不是单纯的受凉发热, 一再道还是让太医仔细瞧瞧为好, 若是其它疾病被误判了, 拖得久了就不好了。 倚榻的琳琅, 望着裴明霜关心的神色, 嗓音微哑,轻轻地道:“真只是受凉发热而已,是我自己身子虚,但凡有点小病小灾,就得拖病上多日,小姐不必为我担心。” 裴明霜闻言,轻轻叹了一声道:“夫人平日里,还是得多走动走动。依我看,女子就是太静了,成日闷在屋内不走动,所以才容易身体虚,有点小病也需将养许久。若是像我这般多动多练,身体结实,小病无妨。就像前几日夜里,我也受凉发热了,但只头疼了大半天,两碗热药灌下去,出了一身汗,当天就好得差不多了。” “小姐前几日也病了?是不是夜里贪凉所致?避暑行宫夜凉,有时半夜忽然落雨就更冷了,小姐晚上就寝,还是要关好窗户、盖好被子为好。” 琳琅关心地问说着,却见裴明霜微低着头不说话,两只手的手指,纠结地扭搅在一处,好像心里,也正纠结无比,有如乱麻。 “……其实那夜,是我自己把自己弄病的”,好一阵后,裴明霜低低地道,“那一夜,我吹了一夜冷风,因为心里乱得很,因为陛下……陛下说,对我并无男女之情……” 她抬起头来,看着榻上的顾琳琅道:“先前夫人说,深宫如笼,我得知道陛下对我的心意,究竟如何,再去思考,要不要将一世困在宫中。我觉得夫人说得有理,就在那一夜,大胆问了陛下。陛下说,他待我,并无男女之情。若我是男子,他早就赐我军中官职,若我来日入宫,他会给予我勋贵之女应有的荣华与地位,这份地位荣华,会与我和裴家的功劳相当,他会给我,一位天子对其高门出身的妃嫔,会有的尊重与关怀,但在单纯的男女感情上,他并不能给我什么。” 低低说罢,裴明霜虽想表现地爽朗些,唇际也微微弯着,但那轻轻自嘲的笑意,仍是极苦涩的,“一直以来,是我一厢情愿了……只是听陛下这样讲,还是有些不甘心呢……” 琳琅听裴明霜得到了这样的答案,心里倒是松了口气。虽没有世人所推崇的女子娇柔之美,但英姿飒爽的裴明霜,也自有一番明丽大方之美,她原担心好色的穆骁,会将魔爪伸向裴明霜,而现在看来,穆骁确实不爱英丽之美,裴明霜因此逃过一劫。 既然能逃过一劫,就千万别再自投魔窟了,琳琅忍着心中对穆骁的无尽厌恨,真心实意地劝裴明霜道:“如此看来,陛下他……确实并非小姐良人,小姐也就不必执着于陛下、将自己自困宫中了。小姐真正的良人,或就在广阔天地间,等着与小姐相遇呢。” “哪里还有其他良人呢”,受到情伤的裴明霜,叹息着道,“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我今生既有幸遇到陛下这样的伟男儿,其它男子,就再也入不了眼了。” “小姐也太高看陛下了!!” 对穆骁为人,厌恨之极的琳琅,因病中身体不适、身心烦躁,听裴明霜如此说,一下子没能忍住心中恨意,直接道了出来。 一时失言后,她见裴明霜有些惊愕地看着她,静默须臾,找补轻道:“都道情人眼中出西施,也许小姐看陛下,正是如此。若能放下对陛下的情意,小姐眼里就能看得到旁人。人世长久,世上好男儿多的是,小姐还是放宽心吧。” 这一句后,帘内女子们的说话声,复又平和如初。而帘外,原正端药欲进的年轻男子,却手捧着药碗,僵立在外,迟迟没有打帘入内。 方才琳琅那忽然拔高的一句里,隐有深深的厌恨之意。那恨意,裴小姐或许听不出,但他作为深知琳琅性情的夫君,能够敏锐地辨察出来。 ……琳琅厌恨穆骁,仅是因穆骁是晋朝的君主,因他覆灭了楚朝,还是,另有他因…… 沉默的思虑中,药碗热气氤氲。片刻后,担心药凉的颜昀,中断思绪,打帘入内,向榻上的妻子走去道:“先将药喝了再与裴小姐说话吧,不然药就要凉了。” 裴明霜从前觉得女子之间,一坐就能聊上半日,甚是神奇且无趣,直到她自己与夫人交游以来,方渐渐明白闲话之乐,并能常与夫人聊说到忘记时间。之前怎么聊说都无妨,可今日夫人病着,她还话这样多、占用夫人休息时间,就太不妥当了。 裴明霜察觉自己疏忽,不再打扰,叮嘱了几句好好休养之类,告辞离去。颜昀坐于榻边,原要舀吹药勺,喂妻子喝药,但妻子不欲劳累他,自己捧接过药碗,垂着眼,一小口一小口地抿喝着。 正浸在酸苦的药味中时,琳琅听榻边的夫君,似随意道:“方才我在外面,听到了你和裴小姐说话。我听你在劝裴小姐,莫要为得不到回应的个人情意,将一世虚掷宫中。这想法虽是好的,但她是否入宫这件事,与情意没什么关系,更多的是利益纠缠。” 夫君道:“无论裴小姐本人是否愿意,裴家应都希望她能入宫,希望她位至四妃甚至成为皇后,诞下皇子。而晋帝,应也会选纳勋贵功臣家的女子,若开选秀,裴小姐当是入宫的首要人选。只不知,到时候,晋帝会否让裴小姐自己选择是否入宫?” 夫君清澄的目光,安静地落在她的面上,声亦温和:“依你之见,晋帝会给裴小姐选择的机会吗?” 琳琅回想穆骁对她的种种专横霸道之举,所饮药物的酸苦味,像是一直苦到了她心里,让人涩得一下子说不出来话来。 她沉默片刻,方低着头道:“想来依晋帝为人,他只会独断行事,只考量自己的利益与心情,根本不会在乎旁人如何。无论将来开选秀时,裴小姐入宫与否,决断权应都在晋帝一人手上,他应不会过问裴小姐本人,是否愿意的……所以我才希望,裴小姐她,能在选秀开始前,真正觅得良人,免了入宫之事。” 静听着的颜昀,眸光微幽,正要细问下去,以窥妻子心中穆骁为人,以及为何如此判定时,儿子阿慕捧着药碗走了过来,径直仰面对他道:“爹爹,你也该喝药了。” 一家子里,也只小儿子无病无灾、健健康康的。被打断问话的颜昀,只得先接过药碗,趁热饮下。他常年用药,早不畏苦,眉也未皱地将一碗黑浓苦药饮尽,又见阿慕像变戏法似的,从背后端出一碟海棠蜜饯,笑眯眯地拈一个喂到他口中,又拈一个,喂到他母亲口中。 有孩子这一打岔,颜昀见妻子含着蜜饯躺下,像是方才与裴小姐说话,耗了不少精神,又要睡了,也不好再继续窥问什么。他伸出手去,帮妻子把盖着的丝被掖好,又同孩子一起,将支着的殿窗,一一阖上,看窗外风摇树响,天色也渐渐阴沉下来,许是将有一场雨了。 风吹入殿,卷得御案上未被镇尺压着的宣纸,飘散了一地。小内监们忙不迭躬身捡纸的身影中,天子的脸色,如凝寒霜,他冷望着下首战战兢兢的太医,一声声厉沉斥问: “不过是受凉发热,如何拖了这许久,仍未见好?!朕留你在太医院,是看重你医术精湛,若连一个小小的风寒都治不好,朕留你何用?一板子打死算了!!还是说,她是又在谋划什么,你是又在与她私下勾结,故意拖延她的病情?!” 耳听着天子之怒,一声高过一声,伤体初愈的谢太医,忙惊惧下跪道:“陛下,再给微臣十个胆子,微臣也不敢欺君啊!长乐公夫人之所以尚未转好,是因长期心思郁结,以致病体难愈。” 他重重朝地一磕头,继续解释道:“陛下,人的心境,确确实实可以影响身体,不然,怎会有‘郁郁而终’一说呢?!” “郁郁而终”四字,像一根刺扎了过来。穆骁甚是不喜这一说法,他皱起眉头,将太医谢邈又训责了一通,令他务必将顾琳琅快些治好,将谢太医屏退出去后,自己一人,负手在殿中来回走了许久,仍是心浮气躁,不得安宁,最后微一抬手,唤人近前。 在随寻了个由头,将长乐公父子调出棠梨殿后,阴沉许久的天色,也在一声雷响中,落下雨来。穆骁不畏风雨,仅携数侍,在雨中,直往棠梨殿去。 季安随侍君公与公子离开,棠梨殿内,除晋宫的宫人外,就只素槿一人,侍奉在夫人榻旁。她看饮药后睡着了的夫人,面上渗出些病中虚汗,执着凉帕,轻轻为夫人擦拭时,忽听有沉重声响,接着有脚步声近,还以为是其它宫人走了过来,抬眼看去,却见是大晋天子亲临,惊得心脏几要骤停。 其实夫人与晋帝之间的事,在撷芳殿大火翌日清晨,归来的夫人独自沐浴,而她捧衣入内,无意间望见夫人身上痕迹时,就已知晓了。只是,知道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又是另一回事,万没想到晋帝会如此行事的素槿,忍着心头震骇,欲屈膝拜见圣上,刚一躬身,即被屏退出去。 圣命如此,不能不从。素槿忧心忡忡地走出寝殿,在殿门阖上前的一瞬,大着胆子,飞快向内看了一眼,见晋帝似是坐在了榻边,拿起了她为夫人拭面的凉帕。 风雨喧嚣中,殿内帐帷静垂。穆骁望着榻上容色病白的女子,也不知心中是何滋味,只是执着凉帕,一点点地帮顾琳琅拭着面上虚汗,看她病中确实清减了不少,手腕都有些骨节微突,不由爱怜地轻握了握。 缓缓拭完汗后,他想起他上次不慎弄出的膝伤,将帕子放回盆中凉水里,揭开顾琳琅盖着的薄丝被,向上掀她裙裳,想看看她双膝处的青肿擦伤,好了没有。 因为殿外风雨嘈杂的缘故,本就睡不安稳的琳琅,其实早就快醒了。她迷迷糊糊地浅眠时,感觉有人在为她拭汗,以为是夫君如此,遂一直没有睁眼。后来,那人揭开她盖着的薄被,又抬手掀她裙裳,琳琅心中感觉有些怪异,身上又着实有些觉凉,遂强撑着倦意,睁开眼来,却见榻边那人金冠玄衣,不是她的夫君颜昀,而是大晋朝的天子穆骁。 初醒昏沉的琳琅,一时不知自己是真醒了,还是尚在梦中,眸光怔茫地望着那个一手将她双足抱在臂弯里,一手掀她裙裳的人,暂没从这又诡异又可怕的场面里,醒过神来。 而穆骁见顾琳琅忽然睁眼了,想他与她上次闹得那样不快,一时也不知要说什么,遂就僵着身子没动——自然这令人不由不多想的诡异动作,也就跟着没动。 诡异的片刻安静后,反应过来的琳琅,惊吓得尖叫出声。穆骁……穆骁这个无耻好色之徒,竟然跑到棠梨殿中,欺辱病睡中的她!! 她一边惊惧地向后挣去,一边在惶乱之中,无意间一脚踹在了穆骁脸上。 第54章 搏命 这一脚, 正踹在穆骁下颌处,于是口中牙齿猛地上下一撞,穆骁登时半张脸都疼得嗡嗡的。 他正“嗡嗡嗡”时, 又见惊惧至极的顾琳琅,仓惶后退,看着就要头撞墙上, 赶紧伸手去拦。 只他这一急拦的动作,在顾琳琅看来, 就如“饿虎扑食”,激得她越发慌乱后避了。穆骁眼看着顾琳琅就要后脑磕墙,情急之下,一个飞身扑前,一手搂住她身子,一手按在她脑后, 隔住了她那后脑与墙, 而自己指关节,在两人的身体重量的甩带下,直往墙上狠狠一撞。 不等他缓一缓手疼, 怀中以为要被就地欺辱的惊惧女子, 又挣着要跑。穆骁想让她冷静些, 但手上又不敢太用力,两人一番纠缠,榻上垂挂的纱帐, 都被扯落了下来,流水一般堆叠而下, 披盖在了两人身上。 ……这里是棠梨殿, 不是画舫, 不是御殿!穆骁为何会来这里欺负她?他为何会光明正大来此?他是已半点不在乎声名了吗?为何殿里只剩她一个人,昭华在哪里?阿慕在哪里?穆骁把昭华和阿慕怎么了?!! 心中乱极的琳琅,被一连串惊恐的疑虑,震得心神大乱。她下意识要离穆骁远远的,拼命挣扎,而穆骁被滑落的纱帐,披裹得束缚手脚,一时没能抱住顾琳琅,看她如游鱼一般,挣了出去,就要赤足下地。 ……一个病人,如何能在这阴冷天气里,这般衣裳单薄地赤足而行!! 穆骁匆匆扯开了纱帐,要按住如惊兔乱窜的顾琳琅,二人的纠缠地点,又从榻上转到了榻边,片刻折腾,即将榻几上摆放的花樽、水盆等,通通撞落在地。 被水盆砸脚、泼溅了半身的穆骁,也顾不得因疼咧嘴,他再度将顾琳琅按在怀里,坐在榻边,一手强搂住她人,一手拽过榻上丝被,直往她身上裹,并道:“小心着凉。” 女子听不见他的叮嘱,她发丝凌乱,面色苍白,神容甚是楚楚可怜,在竭尽全力,依然无法挣离分毫后,眸中有种如临断头台的绝望,声轻如烟,“……昭华……阿慕……他们在哪里……你把他们怎么了?” 穆骁极为厌恨顾琳琅提这二人,冷声不耐道:“他们不在。” 言罢又忽地想起从前那次误解,虽心中不甘,但看着顾琳琅眸中惊惧,穆骁还是不得不跟着补了一句道:“不在棠梨殿里,朕下了道旨,将他们传到别处去了。” 他紧紧箍搂着怀中女子,看她吓得面无血色,甚是娇怯可怜,抬手将她凌乱的发丝,拨掖至耳后,并道:“何必如此呢,朕有那么吓人吗?!” 这话说下,穆骁自己都噎了一噎,但,叫他向顾琳琅致歉示弱,是绝无可能的。明明是她待他那样心狠手辣,依他处置旁人的手段,如今不仅留她一命,还给她留着她想要的脸面,已是极大的宽容,宽容到他自己都嫌弃自己犯贱了。 沉默片刻,穆骁贴着顾琳琅脸道:“……上次是朕急了,以后不再那样鲁莽了,别担心了,把心放宽,把身体养好吧。” 说着又忍不住暗暗磨牙,微沉声道,“你也是,以后不要再气朕了,朕说了不要让颜昀碰你,你还偏让他碰,这不是将朕的话当耳旁风,故意气朕么?!颜昀那身板弱不禁风,有什么值得你贪恋的,你有了朕,还不足么?!乖一些,听话一些,不要动不动就气朕,朕自会待你好的。朕其实已待你极好极宽宏了,宽宏地早就超出了朕的底线,天下间,再没有人,能让朕这般宽待了……” 他忍怒絮絮说着,听顾琳琅忽地轻笑了一声,心里一激灵,低头看去,见她罕见地主动仰面,定定望着他道:“陛下是在养猫儿狗儿吗,不高兴了就直接给一棒子,高兴了就赏颗枣儿哄一哄……” 穆骁已经觉得自己又在犯贱,觉得自己话里,已有低声下气的意味,甚至连将心底深藏的真心话,都对她倾倒出几句了,结果却换来了顾琳琅无情讽笑的一句,强压的心中火气,登时又直往上窜。 他咬牙望着怀中看着可怜、实际可恶至极的年轻女子,忍怒僵坐不语时,听殿门外传来郭成微急的嗓音,“陛下,长乐公与小公子,正在回来的路上。” 不应如此,他有意将这两人传调得远远的,怎会回来得这么快……穆骁还在想时,怀中女子已恐慌地挣扎起来。他看顾琳琅这般,倒找着了一个怒气的宣|泄口,箍紧双臂,将她抱得更亲密道:“夫人慌什么,夫人既不听话,那叫长乐公听话,也是一样的。长乐公是聪明人,定识时务,知进退。将这事同长乐公挑明了,长乐公定不会再碰夫人分毫,往后朕与夫人往来,也不必遮遮掩掩,更加便利。” 原只是故意气吓顾琳琅的,但说着说着,本就心火暗燃的穆骁,渐觉自己所言甚好。凭什么颜昀还能拥有圆满的假象?!他穆骁既从顾琳琅这里得不到圆满,那旁人也不可得!便是虚假的表象也不行!! 心中怒火,蕴着焚毁一切的冲动,穆骁打定主意,坐着不动,等着长乐公父子回来撞看这一幕,将一切,都在今日此时,赤|裸|裸地揭开。 他不动,怀中挣扎的女子,渐也不动了。穆骁纳罕看去,见顾琳琅的秋水双眸,此刻静如死水,幽深空洞半点情绪也无,心中浮起不安的感觉,审视着她,沉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只见她容色死寂,嗓音也如一潭死水,“我不及陛下脸皮厚,没有办法如此面对我的丈夫和孩子。若陛下执意如此,我顾琳琅无颜见人,只能在他们回来前,咬舌自尽了。” “你!!” 穆骁被顾琳琅这一句,气得一下子说不出来话。他心中怒极恨极,可看顾琳琅竟真神色决绝,似将赴死,而郭成又在外嗓音愈焦,不断提醒,终不得不恨恨地松了手,踩着一地流水碎瓷,大步离去。 风雨中,催使颜昀携子速归的,是心头陡生的直觉。他迫切地想要一个答案,可又希望自己的直觉为假,在风雷声声中,急行回到棠梨殿时,见妻子正一个人坐在榻边,形如石雕,动也不动,仿佛被抽干了生气与灵魂。 原先陈设正常的锦榻,眼前已是一片凌乱。本该悬挂着的纱帐,缠搅一处,榻上丝被,一半松松披在妻子身上,一半顺着榻边,滑落在地。地上,水流了一地,花樽碎瓷、盆巾花枝等,俱漂浮其上,一片狼藉。 见他归来,原先怔坐不动的妻子,像是有些茫然地站起身来。轻薄丝被,自她肩头滑落,愈显得她病中身姿清瘦,纤腰楚楚,不堪一握。 她眸光缥缈地向他看来,但只一瞬,又微垂眼眸,似需积攒面对他的勇气和力量,也需寻好理由,向他合理解释眼前这一切,在静默片刻后,方抬眸再度向他看来,并低低地道:“我,做了一个噩梦……” “……但,没什么……没什么的”,她唇际浮起淡淡的笑意,向他轻笑了笑道,“你回来就好了……” 颜昀大步走上前去,将妻子抱入怀中。妻子依在他的身前,双臂虚弱无力而又紧紧地搂着他,贴在他颈畔,再一次轻道:“你回来就好了……” 心痛如绞,令颜昀半个字也无法道出,只是感觉喉咙涩极,腥浓血气,直往上涌,仿佛一张口,就能即刻呛出血来。他死死地抿着唇,强压着唇齿间的血腥气,一壁抱着柔弱的妻子,一壁目光沉沉地落在凌乱的榻帐上,双眸幽深,暗无天光。 懂事的颜慕,在同素槿等人一起,将寝殿收拾好后,轻牵了牵琳琅的手道:“下雨天冷,娘亲快上榻歇着吧,好好歇着,身体才能快些好。娘亲要快些好起来,娘亲好起来,爹爹才高兴,阿慕也才高兴。” “好”,琳琅握着儿子的小手,轻轻地道,“娘亲会好起来的。” 闷热夏季走至尾声,再过两三日,御驾就将启程回宫时,因病歇养了十数日的长乐公夫人,身体也终于恢复如初。 这一日午后,永王将颜慕邀出玩耍,琳琅与颜昀午歇了半个时辰,又起来闲敲棋子,对弈了几局后,宫女云芷走了进来,向琳琅屈膝一福道:“婕妤娘娘请夫人至宣华阁,赏看书画。” 琳琅垂眸片刻,将拈着的棋子,放在棋盘某处,站起身道:“坐久了人也容易困倦,我过去散散心,棋局且留着,等我回来再下吧。” 颜昀清淡的眸光,自云芷身上一划而过,抚摩着指间的墨玉棋子道:“……好,早些回来。” 妻子与宫女的身影,渐渐远了。颜昀将棋子放回盒中,以欲歇息为由,将侍立着的棠梨殿宫人,皆屏退出去,只留心腹季安在旁伺候,边向内走去,边轻声问道:“肃王那边,联系上了吗?” 似是晋帝为显恩重穆家,这个夏季,一众穆姓王爷及家眷,俱蒙天恩,身在太清宫避暑。联系肃王不难,难的是能完全确保避开晋帝的眼线。这事季安早得授意,但为谨慎行事,在今日方才做成,他压着声音,禀报主子道:“将那人名字报出后,肃王那里,愿见主子一面。” “好”,主子轻轻道了一声后,禁不住咳了起来。 内殿道道垂帘,隔绝了晚夏灿阳,未燃灯火的深殿暗色中,低咳难止的主子,素衣轻|颤,宛似病鹤落羽,看得人心惊且忧。 季安连忙伸手去扶,却见主子反手紧攥住他手臂,低声问他道:“你伴我多年,是看着我无论如何挣扎,最后总是一败涂地的。你说,我此一生,还能做成一件事吗?” 季安心酸道:“主子从前事败,并非因力不能及,只是……只是苍天不佑……” “苍天不佑”,主子低低笑了一声,眸光幽沉,“也不知此次,上天可否予我些许垂怜……” 主子此番要做的事,九死一生,凶险万分,季安纵有心宽慰主子,一下子也说不出定然功成的话来。他心情沉重地默默不语,而颜昀,实也不需宽慰的回答。 若上天无情,依然不予,他也只能搏命去拼。世事逼他至此,他已一退再退,将所曾拥有的,尽皆放下,只要爱人与家而已。若连这一点,都要被人无情夺去,纵苟延残喘,又生有何欢?! 都道千古艰难唯一死,可他并不畏死,他畏惧的,是孤独地活,他畏惧他所爱的人,终日活在绝望苦痛之中,一生一世,暗无天日,不得解脱。 退无可退,只能以命相拼。 寂殿幽深地隐有浸骨寒意,而殿外,晚夏的阳光,仍有几分暖热。琳琅原以为赏看书画,只是个幌子而已,但未想到,云芷真将她带向了宣华阁。宣华阁前,穆骁人正负手站在阳光下等着,像是比她早到没多久,见她来了,立走上前来,紧紧牵住了她的手。 负责看护阁内书画的宫人,早在穆骁到时,就被屏退出去。在穆骁将她牵走入阁中后,侍在阁外的御前侍从,立从外将门阖上。 沉沉的阖门声响中,藏身阁顶、倦睡多时的小男孩,自睡梦中醒来。身边的小伙伴,依然躺地困睡着,他揉揉眼,拨开一点书缝,向下看去,见下面站着的人,是晋帝穆骁,和……他的娘亲…… 第55章 见鬼 午后, 永王来邀颜慕出去玩耍,颜慕原是要婉拒小伙伴的好意,认真读书, 不想游乐的。 除了读四经五书,他还要学看医书。他说过要为爹爹娘亲学医术,等学成了, 由他来诊治照料爹爹娘亲的身体,令爹爹娘亲身体康健地安享晚年。他说过的话, 他都记得,也一定要努力做到。 光阴如金,当惜时苦学,面对小伙伴的盛情相邀,他感到很是为难时,一向疼惜他的爹爹娘亲, 担心他终日看书, 将眼睛看坏了,极力劝他出去和朋友玩上半日。娘亲甚至还将他的书收了起来,说夏季花事将了, 请他黄昏回来时, 摘一些花回来送她插花, 道就当为了她,出去和朋友,开开心心地走一走, 玩一玩。 于是,颜慕便同小伙伴, 一起离开了棠梨殿。他和永王, 先是在苑内玩了许久, 而后在走至宣华阁附近时,永王神神秘秘地和他说,这里有闹鬼的传说。在神神叨叨地,将闹鬼传说,同他讲了许久后,永王说他怕鬼怕极了,但又很是好奇,这传说到底是真的假,现在是大白天,鬼的法力最为低微,正是探秘的好时候。 他问他,有没有勇气,和他一探究竟? 小小男子汉,怎会低头示弱,于是两个人,便从宣华阁后窗,潜了进去。夏日午后,看守宣华阁的宫人昏昏欲睡,他们两个人,又抱着探秘的心思,一路都踮着脚尖,在书架间藏藏躲躲,故而竟没一个人发现,有两个孩子,潜进了阁中。 如此一直潜至阁顶,鬼没找着,玩了许久的他们,都感到困得不行。两个人便直接在阁顶书架后的地上,并躺睡着,一直睡到此时,因关门声响,颜慕才揉着眼睛,慢慢醒了过来。 身边的小伙伴,依然以书盖脸,呼呼大睡。颜慕无声地打了个小呵欠,轻轻地翻过身,拨开一点书缝,向下看去。 他以为关门的是看守宣华阁的宫人,想着若是时间晚了,宫人要将这里锁上了,就得赶紧将永王推醒,一起离开了。但,没想到,下面的人,不是宣华阁的宫人,而是晋帝穆骁,与他的娘亲…… ……娘亲怎会和晋帝在一起……是不是晋帝这个大恶人,无事生事,故意将娘亲召来,寻衅欺负娘亲!! 颜慕心中又是惊疑又是害怕,暗暗攥紧了两只小拳头,想着若是晋帝欺负娘亲,他就即刻冲下去,挡在娘亲面前,保护娘亲!! 但,正这么暗暗想着时,却见下面的晋帝,一手牵着娘亲的手,一手抬起轻抚着娘亲脸颊,在如此无声凝望娘亲片刻后,低下头去,轻轻亲上了娘亲的唇。 巨大的惊惑,像滔天的海浪拍向岸边,将小小的颜慕,拍震在当场。他僵如石雕,一双向来灵慧的双眸,一下子木了似的,惊怔地透过书缝,看娘亲一直静默地站在晋帝身前,任晋帝在轻抚轻亲后,将她亲密搂入怀中,全程顺默垂眸,一点排斥反抗的言语和动作都没有。 虽然年幼,但聪慧的颜慕,心里隐隐知道,这样的男女亲密之事,应只有爹爹才能对娘亲做的。记事以来,从未有过如此冲击的他,被震在阁顶书架之后,满心惊惑迷乱,如狂涛怒浪袭来,将他整个人,疯狂袭卷其中。 ……明明只有爹爹,才可以对娘亲做的……为何晋帝要对娘亲这样……为何娘亲面对这样的晋帝,会这般顺从…… 小小的孩子,身在暗处,被巨大的震惊迷乱重重包围,而阁中的二人,并不知暗处有人,不知斜上方的阁顶,正有一双孩童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惊怔看着。 穆骁在亲亲抱抱顾琳琅,以解多日来的相思之苦后,一边搂着她的肩臂,一边仔细她脸色道:“朕听谢太医说,你的身体大好了。是真好了吗,还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 ……假惺惺地问这个做什么呢,宣她来,不就是为他自己泄|欲吗……他待她,只当是个泄|欲的物件,当是个兴致上来时,一会儿给一棒子一会儿给一枣儿的猫儿狗儿,何时在乎过她的意愿与身心呢……若她说身上不舒服,难道他今日还会体念她身体,放过她吗……他这样专横霸道的人,从来是他要做什么便做什么,要将她身心的所有,都牢牢地控在他手里,何时给过她选择的机会呢…… 因知无论如何,都逃不过穆骁的专横压制,琳琅如具没有灵魂的木偶,任穆骁抱搂着,不做无谓的反抗,也不说多余的话,只想着穆骁早些兴尽,放她离开。 她沉默以对,等着穆骁撕扯开这虚假的温柔表象,而后暴露本性,兽性大发。然而穆骁今日,特地将顾琳琅邀至这书香飘逸的风雅之地,对她还真就没有存着就地欢好的心思。 上次从棠梨殿离开后,穆骁不仅手疼、脚疼、牙疼,因憋了一肚子火,头也一抽一抽地疼。 依他心头恨火,真恨不得将一切捅|穿在世人面前,直接将顾琳琅掠到他身边,筑座金殿,将她一生一世地囚在他的身旁,叫她终生与他为伴,只许对他一人言语,此生至死,眼中只看得到他一人。 然,不能,顾琳琅以死相逼。 他已是皇帝,九五至尊,这天下间,本不应有任何人事还能逼他,但顾琳琅能,她以自己的性命做筹码,来逼迫他。顾琳琅所想的,只是简单的她自己一死解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的这一筹码,真能将一朝天子,残酷地逼至绝地。 在心中恨极,而又实在无可奈何,越发身心煎熬地难受了几日后,穆骁渐渐冷静下来,从单纯地怨恨顾琳琅深爱颜昀一事,转为思考,顾琳琅这负心无情的女子,究竟为何如此倾心颜昀? 他终于能正视顾琳琅深爱颜昀一事,尽管心中恨极,但终于能正视顾琳琅的感情,能正视比较,他与颜昀的不同。 从前,他因心中嫉恨,在顾琳琅面前,对颜昀百般鄙夷。但其实,鄙夷的同时,他自己心里也清楚,若颜昀真像他言语间贬低地那样一无是处,楚朝的天下,也不能坚守那样久,身为亡国之君的颜昀,也不能赢得那样史所未有的末帝佳名,能有民意相随,能让以荀相为首的大半朝臣,劝他接受禅位,借颜昀声名,定江山正统,博后世佳名。 在做皇帝上,颜昀自然不如他,但在做一个讨女人喜欢的男人上,颜昀确实远胜过他。 颜昀善谋,善弄人心。 从前,他看不上这样的谋弄,认为颜昀一言一行皆是伪装,在楚朝风雨飘摇之时,精心打造了一个悲悯的末代仁君形象,以求民心相随,对此嗤之以鼻。 但,现在想来,能装得让大半天下人相信,也是本事,尤其是装到最后,还能让顾琳琅这样一个冷心冷情的女子,为颜昀心动,甚至在生死危难时,都对颜昀不离不弃,这本事,真可谓是厉害到顶天了! 顾琳琅养病的这些时日,穆骁在理完朝政的闲暇之时,忍着心中厌恶,将顾琳琅对颜昀的深情,再三剖析。 颜昀博学风雅,颜昀温柔体贴,有些事,他其实也能做到,只是因心中怨恨,从前不愿对顾琳琅做而已,而有些事,他确实比不上自幼接受皇家教育的颜昀,但,他才二十四岁,人也并不愚笨,有权势令天下最好的先生们围着他教导,可以学嘛! 既然像冷心无情的顾琳琅,竟因爱人,动心动情,这样看似永不可能发生的事,都确确实实发生了,那么,顾琳琅再动心一次,也是完全有可能的事。 在最不可能之事,都已发生的前提下,一切都有可能。顾琳琅再为他人动心,是有可能的,顾琳琅心里同时有两个人,是有可能的,顾琳琅甚至彻底移情别恋,也是有可能的! 这种对种种可能之事的期许,暂抚平了穆骁心中怒恨。穆骁也不知自己是真在期许,还是在以期许,自己哄自己,只知这样的想法,可延长他本已紧绷如弦的耐性。而这样的期许,也是需要顾琳琅的回应的,哪怕只回应一分一毫也好,不然,这根弦,依然要断,他知道。 他只不知,届时断时,他会如何。他试图以期许,将现下所有的怨恨,都压得很低很低,可若有一日,期许化为泡影,再度涌起的怨恨,必比如今更甚,届时他将被之冲向何方,他自己,也无法完全预料。 来日之事且不虑,现下,有想法,就实行。纵然顾琳琅今日依然冷淡沉默相对,但有目标的晋朝天子,今日耐心比从前足上许多。 穆骁在与顾琳琅相会时,特地选在宣华阁这样的风雅之地,与她进行赏看书画这等风雅之事,事先自然做了不少功课。 在看顾琳琅确实脸色尚可,虽冷淡如雪地对他,但神色间,并没有之前那么病态憔悴,心中放心不少后,穆骁搂着沉默的顾琳琅,一边携她欣赏阁中书画,一边对着幅幅古人名作,评鉴“线条灵动”、“画法工整”、“颜色清新”、“笔力洒脱”等语,宛如品鉴大家。 如此说了好一阵后,穆骁事先备好的书袋,都快倒完了,而顾琳琅依然一直没说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穆骁不知自己今日表现如何,想语气文雅地问问,却因心中忐忑期待混杂,一时失言道:“……白石山人以为如何呢?” 一直沉默的女子,终于抬起惊怔眸光,看向了在她耳边聒噪许久的大晋天子。 ……白石山人,是她在闺中绘画贩卖时的假号,这等隐秘旧事,穆骁如何晓得?! 第56章 扼喉 正想着, 忽听一男童声音清亮,高喊一声道:“抓鬼!” 琳琅听出是永王声音,想到阿慕应正与永王一处,登时身形僵如石雕, 目光惊骇地望着斜上方阁顶声音传来处, 周身血液如浸冰雪。 穆骁也听出这是永王在嚷嚷, 恼火这傻弟弟,坏了他今日与顾琳琅的风雅相会,心中火起, 本性随即露出, 一点也不文雅地厉呵了一声:“滚下来!” 只见一声厉呵后, 阁顶书架上的几本书被撤拿开,一个小脑袋从空处钻看了过来, 头发乱乱糟糟,眸光空茫呆滞,像是方才睡醒, 刚刚那声是在嚷嚷梦话。 平时机灵活泼的小小永王, 这时候一副木木的模样, 呆呆地眨巴了两下眼睛后, 望着下方穆骁道:“皇兄好。”又微移目光,落在顾琳琅身上,道一声:“夫人好。” 好个鬼!穆骁冷脸喝问道:“只你一人么?!什么时候进来的?!怎躲着不出声?!” 刚醒的永王,面对皇兄的冷怒, “啊”了一声,一字一句, 缓缓地道:“我本来在和颜慕玩的……玩到这里时, 我想到这里有闹鬼的传说, 想和他一起进来抓鬼……但他说……他说什么不语怪力神神,不抓,就走了,说他要给他娘亲摘好多花……我……我对摘花没兴趣,就一个人进来抓鬼……但找来找去找不着,人又很困,就躺在这里睡了……现在刚醒……” 穆骁目光微沉地望了上方片刻,敛了眸中锐利,微侧首,温和地对身边的顾琳琅道:“方才赏看的那几幅书画,夫人喜欢吗?若喜欢,朕就赠予夫人,夫人拿回棠梨殿,慢慢赏看。” “……不……不必了……” 琳琅被永王的忽然出现,狠狠吓了一跳,好在只是虚惊一场,她的阿慕,并不在此地,没有将她与穆骁同处一室一事,看在眼里。 也只放松了一瞬而已,琳琅想到永王与阿慕亲密地几乎无话不说,想到她在这座宣华阁里,因心如死水,对穆骁的种种亲密之举,静默到看似顺从,落在旁人眼中,倒像她并非被逼,而是在与穆骁暗通款曲似的,惊望着永王的目光,越发恐慌。 ……若永王将他所看见的,尽数告诉阿慕,若阿慕知道了她与穆骁的种种,若阿慕将他所知道的,全部告诉他父亲,她要如何为人母、为人|妻呢…… ……昭华,如若知道了她与穆骁之间的关系,她对此,若不以实情相告,昭华以为她负心绝情,定然心伤,以致病体愈沉。而她若以实情相告,昭华定不能忍受她被人欺辱,定会为她有所行动。可是穆骁权控天下,昭华的所为,定如蚍蜉撼树,只能为他自己招祸……她说与不说,都是错,唯有她自己暗扛着,昭华不知,方是好的,阿慕不知,方是好的…… 琳琅越想越是心慌,几要登上阁顶,恳求永王对今日所见,三缄其口。她正要抬步向上时,将她的忧虑,尽看在眼中的穆骁,心叹了一声,轻按住她的肩头,安抚她道:“无妨,朕会让十三弟闭紧嘴巴的,夫人不必为此担心。” 对永王来说,穆骁的话,自然比她的话,要管用许多。琳琅看向一脸认真的穆骁,想这事若是从一孩子口中传出去,穆骁这一朝天子的脸面也不好看,遂信了他的话。 琳琅本就不愿陪侍穆骁,在这一惊吓后,更是想离穆骁远远的,只是不知穆骁今日兴尽没有,不知穆骁在被永王打岔后,是否会携她去往别处一逞凶欲。心中忐忑的琳琅,正要试着请退,还未开口,就听穆骁温声道:“夫人病体初愈,还是要多歇歇,朕就不留夫人了,夫人早些回棠梨殿歇息吧。” ……竟就这么放过她了…… 琳琅怔怔看向穆骁,看他今日神色,从她初见到现在,一直可称得上“温和”,未似以往冷厉如冰、难掩暴戾,动不动就要对她发脾气。 琳琅不知穆骁今日这是吃错了什么药,不仅如此态度温和,莫名其妙地携她赏看书画许久,最后还半点欲念没有地就放她走了。她从前一直无法理解穆骁,今日亦然,怔愣一瞬后,也不多想了,在向穆骁微屈膝一福后,匆匆离开,生怕穆骁忽然变脸反悔,又将她扣在他的身边。 在离开宣华阁、回去棠梨殿的路上,琳琅遇见了许久未见的顾琉珠。 这个夏季在太清宫,她被穆骁频频以顾琉珠的名义相召,而实际上,一直没怎么见过这位异母妹妹,此刻见她一人携着两三名侍女,在花树下走走停停的,从前盛气凌人的娇丽脸庞,这会儿竟似有几分落寞,面对明艳夏景,却有几分伤春悲秋的味道。 虽然琳琅并不畏这妹妹,但想到与顾琉珠对上,就得听她来回车轱辘地说些无趣之话,看她又要生出些没意思的烦人之事,也着实是有点闹心。 琳琅懒得与顾琉珠争口舌之利,未免冲突,原是要直接绕道而行,但顾琉珠眼尖得很,她刚折身要绕道,就听顾琉珠在后高唤了一声:“姐姐!” 琳琅从前对顾琉珠多加忍让,是因她怕身为宠妃的顾琉珠,因心中怨恨,对穆骁大吹枕边风,加害她与夫君孩子。说是忍让顾琉珠,但其实是畏惧穆骁天威。而如今,她早就直面穆骁,与穆骁陷入了那样的不堪关系里,情形糟得不能再糟,对顾琉珠这个中间人,也实是没有必要小心应对了。 在微一迟疑后,琳琅直当没有听见身后唤声,依然抬脚向前。但顾琉珠今日竟执着得很,她还没走几步,就听后面一阵“噔噔噔”响,顾琉珠竟直接跑了过来,而后拦在她的身前。 晚夏的阳光,将急跑而来的女子双颊,映得红扑扑的。琳琅望着气呼呼的顾琉珠,还未开口说什么,就见身前女子气到顿足道:“一见我就跑,看在别人眼里,成什么样子,还以为我把你欺负死了呢!!” 说着生气的神色,又竟似委屈,“我欺负你什么了呢!不就说你几句,叫你弹弹琴、喝喝酒吗,同你从前对我做的事比,这些算什么呢!” 琳琅知顾琉珠又要说她抢她未婚夫、故意害霍家、将她同霍家人撵至平州云云。因为失忆,她实在无法同顾琉珠说清这些,情理上她不可能去跟顾琉珠抢霍翊,但事实上,她确实同霍翊拜了天地并差点入了洞房。 无话可辩的琳琅,听顾琉珠说着说着,又说到她在平州如何如何受苦,忍不住说了一句道:“……那时父亲同你母亲,常差人送金银衣物到平州予你,应也不至十分清苦吧……” 顾琉珠一顿道:“……离家千里的苦楚,岂是一点金银能弥补的”,说着眼圈竟有点红,“我被你撵到平州几年,后来就被陛下带到了宫里,都多少年,没有回过家了……” 琳琅见顾琉珠这般,默了默道:“陛下宠爱你,你向陛下请求,允你回家省亲半日,就是了。” “宠爱”两个字,像一根尖刺,扎进顾琉珠心里。春日里被封婕妤时,她作为后宫第一人,还颇为踌躇满志,想着要在功臣贵女进宫前,真正博得天子欢心,可转眼间,夏天都快过去了,她将种种手段使尽,莫说邀得圣宠,连侍寝都没沾上,至今依然担着婕妤的虚名。 甚至,不仅圣宠欢心没邀到,这个夏天,陛下还斥责过她,说她之前对长乐公夫人的所作所为,有失风度,惹人笑话,令她无事就待在自己殿里,修身养性。 故而这个夏天,她才一直没见她这个姐姐。但,这些内情,她怎会让顾琳琅知道呢,纵然不久前她还在暗暗感叹,不得圣心的自己,就像花儿将谢,但在顾琳琅面前,她依然要将头昂得高高的,如鲜花,正绽放地娇妍无比。 “这我自然知道,无需姐姐提点”,顾琉珠姿态高高地说了一句后,又眸光轻蔑地落在顾琳琅身上道,“细想来,当初姐姐为后时,都未归家省亲过,如今这份荣光,就由我来带给顾家。” 琳琅沉默一瞬,唇际笑意惨淡,“顾家自绝于我,想来也不稀罕我带来什么荣光。” 却听顾琉珠道:“明明是姐姐自绝于顾家。虽说从前父亲待姐姐是淡些,可衣食住宅,并未短着姐姐,姐姐纵心中有怨,后来做事也太狠了,为了将自己和顾家撇得干干净净,为了只要你同楚帝与皇子的那个家,对我和父亲等,未免太过绝情……” 琳琅听顾琉珠不再笼统地车轱辘话,而是细细控诉起她过去的所作所为,只觉顾琉珠口中的那个顾琳琅,陌生像是自己精分了出去,不敢置信。 顾琉珠义愤填膺的话语中,琳琅听怔在这片花影里时,宣华阁内,小小的永王,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小心翼翼地看一眼斜左方的皇兄,又暗暗担心地看一眼斜右方的颜慕。 他喊着“抓鬼”刚醒时,人确实是懵的,但,在听到皇兄的声音、看到皇兄同颜慕的娘亲一处后,他虽人还木着,但心里面,已惊得醒过神了。因为颜慕暗暗示意,要他帮他隐瞒他的存在,所以他帮颜慕扯了个谎,只说自己一人在此。但没想到,皇兄如此犀利,在颜慕娘亲走后,直接登上阁顶,将他们两个,一同逮了下来。 “……皇……皇兄……” 永王刚大着胆子开口,就见皇兄手一指门,冷冷地道:“你先在外面等着。” 永王见皇兄一张脸冷冰冰的,哪里敢在这时跟皇兄犟,乖乖“哦”了一声,低头出去了。 阁内,就只剩下一名男子、一个小孩。小孩颜慕,死死地盯看着身前亲他娘亲、抱他娘亲的男人,眸光怒利,像是能在人身上戳俩刀子时,对面的大晋皇帝,在沉着脸色,望了他片刻后,忽地冷颜化开,淡淡笑道:“其实朕同你母亲,早就情同意合,是你那生父,从中作梗,横刀夺爱,夺了你母亲去做他的妻子。朕与你母亲,如今再度相好,实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天经地义。” 颜慕才不信穆骁的鬼话,穆骁这个大恶人,是在诋毁他的父亲!诋毁他的母亲!! “你胡说,我父亲不是这样的人,娘亲她也不会喜欢你!”他恨恨说了一句后,想到今日自己,亲眼看见娘亲在穆骁轻薄时那般顺从,又有点底气不足,在沉默须臾后,声调拔高,再度坚持道:“娘亲不会喜欢你!永远不会!!” 话音刚落,自己的喉咙,就被一只粗砺有力的手掌,突然扣握住。颜慕窒息一瞬,直以为自己要死在穆骁手中时,眼前那个可怕的恶魔,又忽然松了手。他轻拍了拍他的脸颊,似笑非笑道:“说话注意些,朕对你,可没有对你母亲那样的耐性。” 实力对比之悬殊,令颜慕只能忍恨吞声。他咬牙不语,只能以一双怒眸,剜盯着穆骁时,穆骁也正细细打量着他。 因为从前,一见顾琳琅与颜昀的孽种就心烦,想让孽种滚得远远的,穆骁还未好好看过这个孩子。此时忍着厌恨,细细看过后,穆骁发现这个维护双亲的小孝子,生得更似顾琳琅。 生得似顾琳琅好,顾琳琅既爱这孩子,他也不好做什么,若往后他与顾琳琅一处,单看这孩子的脸,也不致过于心烦。只是,这孩子对颜昀的维护与敬爱,若一如既往下去,着实令人厌恶。 为消了这小孝子对颜昀的敬爱之情,穆骁看着颜慕,淡淡地道:“母亲怀胎十月辛苦,为人子的,维护孝敬母亲,理所应当,但,对没做什么的父亲,就不必了。” 第57章 警告 颜慕才不听这个大恶人的歪理, 他暗暗攥着自己的小拳头,冷冷地望着穆骁道:“我父亲才没有不做什么,我父亲爱我娘亲,在我娘亲怀孕时, 一定是日日夜夜地仔细照顾, 用心又辛苦。” 穆骁冷笑, “怎么,你还在你娘肚子里时,就长眼看了?!” 颜慕神情认真, 眸中浮有敬爱与自豪, “自我记事以来, 我眼里看到的,都是父亲娘亲的相亲相爱之举。父亲对娘亲关爱极了, 嘘寒问暖,无微不至,所以照此向前推看, 在我娘亲怀有我时, 父亲对娘亲定也是关爱无比, 并不会是没做什么。” 他说着说着, 见穆骁看他的眸光越发冷了,冷得像刀子一样剐着他的面庞,想到刚刚那可怕的一扼喉,想他若是继续触怒穆骁, 被穆骁掐死在这里,就再也见不到爹爹娘亲、爹爹娘亲会有多伤心, 遂默了默,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地低声道: “……因为我的家很幸福很美满, 我的父亲娘亲,一直感情很好,恩爱不离,所以我这样想……但,若是有的人家,不像我家这样,若是做丈夫的,在妻子怀孕时,并没有一直陪在妻子身边照顾守护,让妻子一个人辛苦应对怀孕时的艰险痛楚,那陛下说的,也是……也是有道理的……” 颜慕边忍恨,低低附和着穆骁的话,边在心中,暗暗想起了父亲教导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之语,心道来日方长,恶人终有恶报。 而穆骁,也正想着来日方长。他冷眼看着眼下的这颗小脑袋,看这孽种,到底懂得畏惧他,心道这顾琳琅这傻儿子,对于颜昀的敬爱,是长期形成的,一时也消不尽,且在他心中埋颗种子,往后时不时浇水灌溉,颜慕这小子,随着年岁渐长,自然会渐渐淡了所谓的父子之情。 毕竟,男孩子对于父亲的敬爱,与父亲的地位能力等,天然有关联。颜昀从前是一朝皇帝,自然引得孩子仰望敬爱,而现在,颜昀成了个一无所有的病秧子。颜慕现在还小,没有深切感受到这种变化,但后面随着年岁越长,颜慕会越发意识到颜昀的无能,再有他在旁敲打,颜慕会渐渐“只敬生母、不敬生父”的。 穆骁想得心中舒坦,耐性也足了些,不急在一时将颜慕彻底洗脑干净,只负着手,不咸不淡地问他道:“永王之前说,你要为你母亲摘花,是真的吗?” 颜慕望着穆骁冷锐的眼神,想穆骁之前一眼就识破了永王的谎言,遂也没有对这个犀利恶人扯谎,点点头低道:“娘亲让我玩完回去时,摘一些花,送给她插花用。” 若是他给顾琳琅送花,顾琳琅大概转头就扔,半点都不爱惜。可,若是她心爱的儿子送的,顾琳琅大抵会好好剪插、放在床头、伴她入梦……穆骁这样想着,兴致也上来了,在令人将阁外的永王,送回居处、闭门反省“欺君”之罪后,又传令下去,让侍从将太清宫花苑的闲杂人等,通通清干净,而后携着颜慕,同往花苑摘花。 这时节,夏季花事将了,而初秋花事将始,满苑姹紫嫣红中,穆骁面对争芳夺艳的各色香葩,颇有兴致地细细选挑着。 而颜慕,在后望着穆骁唇际的笑意,只觉刺眼极了。他想到在宣华阁时,穆骁也是这样笑着搂他娘亲、亲他娘亲,想穆骁说和他的娘亲,早就情同意合、是他父亲横刀夺爱时,也是这样淡淡笑着,心中厌恨,如海浪滔迭,一重重地,用力冲打着他的心头。 ……大恶人的话,怎能信呢?!娘亲许是受了什么逼迫,就像他之前差点被穆骁扼喉掐死一样,娘亲也是因为受到类似的逼迫,才不得不对穆骁表现地顺从些,就像他现在这般,不能与穆骁对着干,不能激怒穆骁…… ……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娘亲怎么会背叛爹爹呢?!娘亲与爹爹恩爱无比,是神仙眷侣,穆骁是在胡说八道,是在犯癔症,痴心妄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哼!! 颜慕恨恨地想了一阵后,又焦虑无比地思考,想娘亲被逼迫、被轻薄,他要怎么做,才能对抗穆骁这个大恶人,将可怜的娘亲,解救出来呢?! 小小的孩子,面对山海般的滔天皇权,苦思冥想,想得忧灼焚心、感觉人都要炸了时,一束清新怡人的木槿花,忽地被塞到了他的手中。 是穆骁,他看起来心情不错的样子,面上不是之前那种阴阳怪气的似笑非笑,而是真浮着些明亮的笑意,笑对他命令道:“将这花拿回去送你母亲。” 颜慕因厌恨穆骁,自然对穆骁的命令,也心存叛逆。他看了看手中的木槿花,脸板板的,声音也板板地道:“娘亲不是很喜欢这种花。” 穆骁轻视地看着眼前的傻小子,语亦轻蔑,“你懂什么?你娘亲很喜爱木槿花。” “不是的”,纵然不敢依照心中所想,将穆骁强塞的花,直接给扔了,但颜慕,仍是坚定地摇头道,“娘亲喜爱兰花,因为爹爹以前最常送兰花给娘亲,爹爹最懂娘亲,送的一定是娘亲最喜欢的,娘亲每次收到爹爹送的兰花时,也确实是高兴笑着的,所以娘亲喜爱兰花。” 穆骁听颜慕说起颜昀给顾琳琅送花的往事、说颜昀最懂顾琳琅,登时脸沉了些,冷望着这臭小子孽种道:“你是在质疑朕的判断吗?!” 尽管圣威凛严,但颜慕因心中不服气,不肯轻易屈服于穆骁,紧抿着唇不说话。 穆骁看着这个死犟的臭小子,挟着帝威,进一步语含威胁地逼问道:“说,你母亲是更爱木槿,还是更爱兰花?” 颜慕望着穆骁眼中明显的威胁,那种感觉将要窒息而死的痛楚,似又紧扣在他的颈间。一壁是穆骁的威逼,一壁是心中的倔强,颜慕最终缓缓地道:“……也许娘亲以前更爱木槿,但后来,娘亲更爱兰花,人是会变的。” 颜慕不知道,“人是会变的”这五个字,着实是有点扎穆骁的心,只是见身前的高大男子,在听到他的话后,脸色陡然更沉,眸中风暴暗积,好像那只冷酷铁掌,又要朝他喉咙扼过来了。 他心惊得几要后退时,又见穆骁眸光风暴散开,无事一般,继续兴致颇佳地选摘花朵,不停地往他手中塞。 穆骁原是有些生气的,只心念忽又一转,想顾琳琅既然能从无情之人,转变为痴情女子,自然也能一变再变,由痴情转为多情,进而移情别恋,毕竟,人是会变的。 心情因此不错的穆骁,甚至还一边选摘鲜花,一边同颜慕聊了起来,唇际噙着笑意道:“从前,朕常送你母亲鲜花,天未亮时去采摘,将尤带着晨露的香花,放在你母亲枕边,让你母亲总是在花香中醒来。从春天送到夏天,从夏天送到秋天,朕那时候,不知送了你母亲多少,你母亲喜欢什么花,朕还能不知道吗?!” 穆骁边说着边追忆少时,想那时候,他拿着新摘的带露鲜花,在将明的天色里,穿梭于香雪居小楼,少年郎的心情,就像振翅而飞的鸟儿一样轻快,感觉那时候心中的甜蜜,在此刻回忆之时,又像有一点回到他心中来了,唇际笑意不由更深。 而这一幕,落在颜慕眼中,只能是觉得穆骁白日做梦,癔症不轻——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呢?!娘亲从前一直和爹爹一起住在宫中,穆骁怎么可能给身为皇后的娘亲送花呢?!若真有这样的事,穆骁这个调戏皇后的色鬼,早叫从前的皇帝爹爹给打死了!! 穆骁含笑忆罢,见身边的小孩一脸不信,一顿问道:“香雪居厨房外的梧桐树还在吗?你母亲煮的鸡丝面好吃吗?” 不信的神色登时僵在脸上,颜慕惊怔地望着穆骁,握着花枝的手,也不由攥紧。 他已感觉脑子懵懵的,偏穆骁淡淡道出的下一句,又给了他重重一击,叫他头脑更加混乱,“你母亲人生中第一次下厨房,就是为朕煮了一碗鸡丝面,那时她还在闺中,住在香雪居。” 言罢,穆骁看这死小孩,如他所料地呆了,心中满意,拍了拍他的肩,故意道:“以为你母亲待你很好么,不及待朕。” “……不,才不是!”不肯相信的颜慕,立高声嚷道,“娘亲待我好极了!娘亲教我读书写字,娘亲为我绣做衣裳……” 他急急列举娘亲待他的种种好,以证明娘亲待他最好,却听穆骁径“呵”了一声,打断他道:“这些,朕早就享受过了。什么手把手教写字,什么做女红绣香囊,从前在香雪居时,你母亲爱朕爱得痴了,与朕好得蜜里调油,朕享受你母亲待朕的种种好时,你还没生出来呢!” “……你……你乱说”,颜慕怎肯相信穆骁的骇人之语,坚持着道,“口说无凭!” “无凭?”穆骁望着死犟的颜慕,忽地心中一动,微倾身,看着男孩道,“你的名字,就是凭证。知道你为什么要叫‘慕’吗?不是因为你母亲爱慕你爹,而是因为你母亲挂念着朕。纵不得不与朕分离,不得不嫁给他人为妻,你母亲亦以这样的委婉的方式,将朕的姓氏,嵌入孩子的姓名里,以此来时时心念着朕。” “……不……不是的,你是在骗我!”颜慕坚持到着恼,简直恨不得要对穆骁这个满口谎言的大恶人,冒死挥拳时,又听穆骁底气十足道:“香雪居一棵靠墙的梅树树干上,有两个手牵手的小人,是朕与你母亲当年一起刻下的。新刻痕与多年前的旧刻痕,一眼就能分辨得出来,到底是朕在骗你,还是朕与你母亲早有旧情,是你爹从中夺爱,等你出宫回去看一眼,就知道了。” 看着气到几要跳起打人的颜慕,终于惊滞到话都说不出来,穆骁纵觉自己,没必要和一小孩掰扯到几近斗气的地步,但仍是不由自主地,感觉心情畅快。 许久未有的心情畅快,几都有些神清气爽了。 穆骁一边将新摘的几支花,塞入颜慕手里,一边想着顾琳琅要脸,不愿在孩子面前做一个失德的母亲,慢悠悠地警告颜慕道:“今日你在宣华阁看见的,还有朕在花苑对你说的,通通烂在肚子里,对谁也不许说。若泄一句,朕就将你关到地牢里,叫你一辈子别再想同你母亲相见。” 午后同永王离开棠梨殿时,颜慕蹦蹦跳跳的,心情欢快,笑容满面,而这时夕阳西下,他在暮光中,捧花回棠梨殿时,双腿如灌铅沉重,脸色似丧考批,心情重似泰山,整个人都是木的懵的。 一路心神飘恍、双足滞重地回到棠梨殿后,颜慕见娘亲正坐在窗下想心事。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娘亲,竟迟疑着没有立即近前,颜慕一个人,默默在门边站了一阵后,方慢慢地向娘亲走去。 听见脚步声的琳琅,看是孩子回来了,立起身迎前。她微弯着腰,从孩子手上接过鲜花,含笑闻了闻,赞许着道:“好香啊,谢谢~” 却见孩子懵懵的,整个人都没什么精神。琳琅见状,有些担心地问道:“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颜慕摇摇头,迟疑着轻道:“我……我想问娘亲一件事……” 难道穆骁没有令永王保密……难道永王将宣华阁所见,告诉了阿慕……琳琅看孩子神色不对,又说有事要问她,忍着心中惊惧,强颜笑着,等待孩子的问题,“……什么事?有什么事要问娘亲?” “娘亲……娘亲是更爱木槿?还是更爱兰花?” 琳琅听是这个,立暗松口气,笑着道:“我都喜欢。” 第58章 不悔 听娘亲这样回答, 穆骁说的那些话,一下子全在耳边嗡嗡乱响。颜慕本就心如乱麻,这下子更是迷乱, 呆呆地站在原地, 如失了心魄, 整个人迷迷怔怔的。 琳琅看孩子懵成这样,以为他是不是玩到受凉发热了, 可,摸孩子额头,又不发烫,不像生病的样子。她心中诧异, 不解问道:“怎么了?怎么没什么精神的样子?是今天玩得不好吗?还是玩得太累了?” 望着娘亲关心的眸光,颜慕强行定了定心神,低声回道:“……因为……因为没能摘到娘亲喜爱的兰花,只摘了木槿……” “这有什么呢”, 琳琅听是为这个, 笑亲了亲孩子的脸颊道, “香雪居有许多兰花, 过几日御驾回銮, 我们也可以离开太清宫,回到香雪居, 到时候,在家里慢慢赏看就是了, 不必为这个不高兴……” 琳琅温声软语地安慰着情绪不高的孩子时,夫君颜昀走进殿中。他一边走近, 一边见正在说话的妻儿, 一齐向他看来, 如常嗓音平和道:“我一个人,去倚红亭坐了坐,想着你们应都回到棠梨殿了,遂也回来。” 颜昀说着,眸光单落在妻子眉眼间,任心中伤恨痛怜,如刀戳搅,面上依然神色平常,仿似家常般,问妻子道:“……今日‘书画赏看’,如何?” “……挺好”,相较从前暴戾凶狠,今日穆骁虽似吃错药了,但待她确实温和不少,也没有像从前那样,定要按着她一逞凶欲。与之前比,今天的赏看书画,尽管诡异,但她身心所受磋磨,少了许多。 琳琅边想着,边迎看着夫君道:“琉珠妹妹……今日请我赏看的书画里,有一幅清都野叟的《寒山老梅图》,我记得我们从前在楚宫时,一次在秋雨淅沥声中,一起赏看了半日清都野叟的书画,那时你还赞说,古今画梅者,清都野叟功力最佳,论技法,无人能出其右。” 颜昀细观妻子脸色以及说话神情,静默须臾道:“可惜这样的事,再不可得了,江山易主,这些传世名作,也非我所能有了。” 琳琅本是应夫君所问,随说几句赏看书画之事,不想引得夫君这般感叹。其实改朝换代以来,虽除一己之身外,几是一无所有,但夫君从不自伤外物得失,这样的感叹,还是琳琅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 颜昀忽然有此感伤,自是因知妻子遭人欺辱,痛恨自己失去江山权柄,无法立即救妻子于水火,只能眼看着妻子再隐忍痛苦一段时日,暗在心中痛责自己无能的缘故。 他因心中愧痛,一时失言后,看妻子神情无措,像是有些后悔同他提说旧事,不知如何是好,忙上前搂住妻子道:“不过清都野叟的画再好,也不及白石山人的画作,在我心内,弥足珍贵。纵拿清都野叟的所有传世书画,来同我换一幅白石山人的画作,我也不肯干的。” 琳琅听夫君这样说,轻笑一声道:“清都野叟的书画,是流芳百世的,而我的,只是涂鸦自娱而已,拿出去卖,也只能卖个普通市价,画上千幅万幅,也比不上清都野叟一幅,你这样说,我羞都要羞死了。” 颜昀轻对妻子道:“旁人的画,再怎么流芳传世,看在我眼中,也只是赏看技法罢了,不似看心爱之人的作品,赏心悦目,最是怡情。万千技法,也比不上一缕情意,你说是不是?” 面对如此情深之语,琳琅还需说什么呢,只是心中一暖,抿着唇际笑意,搂依在夫君怀中。她靠着夫君温暖胸|膛须臾,忽地想起在宣华阁时,晋帝穆骁,也唤了她一声“白石山人”。当时她就极惊诧,只是被永王的一声高唤,岔了开去,没有细想,而这会儿突然又想起来,心中依然甚是惊茫不解。 闺中在香雪居时,她有时会让素槿,将她平日画的一些画,拿出去卖给画铺,那些画上的署名,都是“白石山人”。按理来说,此事在从前,除了她与素槿知道,应就只有少时与她相识的昭华,后来,因为孩子询问,又多了阿慕知晓。这世上,应该总就这几个人,知道她少时绘画的字号了,晋帝穆骁,是如何知晓的? ……是穆骁,特地派人详查了她的往事,事无巨细到这种地步吗?……穆骁为何对她如此兴致不减,如此执着,除去身体之欢,还想窥查她的旧事?…… 心中的迷茫不解,与对穆骁执念的畏惧和担忧,积成沉重的心事,压在琳琅心头。短暂的夫妻闲话欢愉,转眼即逝,琳琅唇际的笑意,如轻烟淡淡散去,人虽依然依偎在夫君怀中,但微垂的眉眼间,已悄悄笼上愁云,只因她依怀的动作,手搂着她的夫君,看不见罢了。 夫君看不见,但,在旁的孩子,却双眸锐利地看得清清楚楚。 颜慕看到娘亲唇际的笑意消隐了,看到娘亲人虽依在爹爹怀里,但面上的神色,却并不安心高兴。爹爹看不见娘亲的隐忧神情,而娘亲,也看不见爹爹的。尽管温柔手搂着娘亲,但渐沉天色中的爹爹,面上半明半暗,眸光隐似幽海浮冰,像是正凝重地想着什么心事,那心事是冰冷的、沉重的、锐利的。 颜慕心里,也像被冷利的冰凌,用力地刺了一下。从前,他看爹爹娘亲行止亲密地恩爱搂抱,心中高兴,似食蜜一样甜,简直想扑上前去,同他们抱在一起。而现在,他看着这样的爹爹娘亲,双足却似僵在泥潭里,半步迈不近前,心绪复杂彷徨,惊疑不定,而又恐慌无比。 ……娘亲明显是在说谎骗爹爹,在宣华阁和她赏看书画的,明明是晋帝穆骁,根本不是顾婕妤,娘亲却毫不迟疑地骗爹爹……娘亲居然会骗爹爹,难道穆骁说的那些可怕的话,都是真的吗……娘亲真与穆骁有旧情,现在只是旧情复燃而已……那……那若真是这般,娘亲与爹爹之间,算是什么呢……他自记事以来,看到的父母恩爱,都是假的吗?! 一直以来所坚定以为的,在心中剧烈摇晃了起来。心神震晃的颜慕,无声望着他的父母拥搂在一处。眼中看到的,是亲密无间的姿势,心里面,却感觉父母离远了,他们之间,似有隔阂。 ……亲密无间,不应毫无隐瞒吗?亲密无间,不应心中欢愉吗?怎会是这样呢?!怎会…… 眼前所见的夫妻亲密相拥,像是被一层薄冰覆着,轻轻一敲,就要碎了,而那个执锤敲击的人,自然是可恶的穆骁了…… 颜慕想到那个大恶人,心中怒恨上涌,在心内用力摇了摇头道:不……不会的,一定是穆骁从中作梗,是穆骁在逼迫娘亲后,又来欺骗他这个小孩子,想以他为契口,故意挑唆离间他们一家人的感情,他不能上当!不能上当!! 他迈步上前,和爹爹娘亲,紧紧抱在了一起,将“不能上当”四个字,在心中暗念了一遍又一遍,以此来坚定自己的心念。然而,好不容易坚定起来的心念,在几日后,离开太清宫、回到香雪居后,又摇摇欲坠起来。 本不想去寻找刻痕的,但颜慕想着,若是找不到穆骁所说的那道刻痕,就可以证明穆骁所说的,全都是鬼话,一个字也信不得! 抱着这样的想法,颜慕依着香雪居院墙,一棵树一棵树地找去。就在他走找了许久,都没有看见,以为刻痕并不存在,唇角也不由弯起时,颜慕忽地脚步一顿,望见了穆骁所说的那棵梅树,也眼尖地看到了树干上,刻有两个手牵着手的简单小人。 一看就是多年前的旧刻痕,而非穆骁近来叫人刻上的。笑意僵在唇角,颜慕脑中轰然一片,一下子什么也想不了了,只是拖着沉重的脚步,缓缓走近前去,看见两个小人旁,还伴刻有四个字。 两字清秀些,是为“不悔”,两字粗旷些,是为“不负”。似出自两人手笔的刻痕,俱刻得极为用力,像是在此许下了一生一世、不悔不负的深情誓言。 仿佛天旋地转,颜慕跌坐在了梅树下,久久不能起身。他一个人,蜷在树下不知多久,方在夜幕降临、父母的焦急唤声响起时,慢慢地起身离开了。 眼中虽不再见,但那图那字,却像刻在了他的心里。沉重的心事,像黑压压的乌云,终日压在颜慕心头,令他不知该怎么面对父亲母亲,每天伴读归来,匆匆用完晚膳后,就将自己闷在书房里看书,在父母问起时,也只说是要惜时如金,勤学苦读。 转眼便至七月初七,这日颜慕因节庆放假,身在家中,也还是将自己闷在书房里。 但实际,哪里有看书的精神呢,他的心都是乱的。书房中,颜慕心神迷乱地想着想着,忽地想起从前在楚宫时,爹爹尽管朝政繁忙,但还是会在这一日抽出时间,陪着他和娘亲,一起放灯过节。 七夕佳节,是有情人的好节日,而他,是爹爹娘亲的儿子,是爹爹娘亲情意的证明,情意的纽带,他为何要在这样特殊的节日里,一个人待着?应同爹爹娘亲一起,让这情意的纽带,更加坚不可摧……突然想通此事的颜慕,好像见阳光渗出乌云,立跑了出去,去寻爹爹娘亲。 然竟都不在,仆从说,君公出门,而夫人,因隔壁寡居的郑夫人派人来请,刚去了隔壁邻居家。 颜慕不知他曾随娘亲去过一两次的隔壁郑家,在夏日里香雪居主人不在时,已悄悄地换了芯,门匾曰郑,实则姓穆,只是听仆从如此说,立跑了过去。 第59章 谋杀 与风流多情的宁王不同, 肃王穆骏对软玉温香无意,好金戈铁马,擅刀剑战略, 是一众穆姓王公中, 战功最为卓越者, 曾领兵攻下蕲州、秦城等地,在军中颇有威望, 在晋朝建立后,除被封王外,亦被封武成将军,实是穆家嫡系实力的中流砥柱。 七夕节假, 王公朝臣家,多是歌舞欢宴,十分热闹,而肃王府, 则肃静如常。只因肃王昨夜偶感风寒, 虽闲歇府中, 但人恹恹的, 不仅没兴致听歌舞吵闹, 就连外头诸如宁王等人的邀约,也尽推了, 一人待在寝堂里,蒙头大睡, 不问外事。 肃王殿下在寝堂安静歇睡时,一辆寻常的靛青布帘马车, 以采买物资的由头, 自王府后门驶出, 渐驶到了喧闹大街上。 从喧闹长街,到偏僻幽宅,马车上的人,在几度绕道后,终安全而隐蔽地进入宅中。他推门而入,看向那个静坐室内的人,看暗室垂帘遮掩,光线黯淡,而那人一袭素衣,纤尘不染,纵身处陋室,亦似一尊玉人,是民众心中的神祇,完美无缺,无可指摘。 世人易被表象迷惑,有几人知,眼前这尊无暇的玉人,并非慈悲的佛陀,而是与他同样身处修罗道,与他这样的人,同样淡看鲜血杀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在那一日,这人派出的心腹,向他报出“辛修”一名前,他也曾被这表象所骗,以为楚朝末帝,就似民众心中所想,轻视了这个亡国之君的心智手段,真以为楚朝末帝颜昀,是支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其实白莲既长于淤泥,从中汲取生的养分,又岂会真就纤尘不染、高洁无暇?! 辛修此人,是他从前的秘密幕僚,在他父侯病重时,暗中为他献计谋杀穆骁。他那时,自然想杀了穆骁,只要穆骁一除,既是嫡出年长又有军功在身的他,定能在父侯死后,顺利继承晋侯之位与穆家军势力,进而逐鹿天下,打下江山。 只可惜,穆骁诡计多端,精心布置的谋杀,最终以失败告终。全盘失败中,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辛修对主忠诚,在穆骁的酷刑下,依然没有将他供出,寻机自尽,以一死,只身扛下了谋杀之事。 他从前,一直以为辛修忠主,后来,在时隔多年,从颜昀心腹口中,再度听到这个名字后,他方才明白,辛修确实忠主,只忠的不是他,而是颜昀这个主子。 辛修并非秘密效忠于他穆骏,而是秘密效忠于楚帝颜昀。 辛修从前一再献计助他夺权,是颜昀想在晋侯府插一道利剑,想让晋侯府诸公子,内斗到分崩离析,进而削弱穆家军势力,让穆家军不攻自溃。 他父侯病重时,辛修之所以献计谋杀穆骁,或是在颜昀心中,他不及穆骁,由他继承来穆家军,对楚朝的威胁,没有穆骁继承来的大。 抑或是,颜昀不止在晋侯府插了辛修一把利剑,颜昀另有后手,在他循辛修之计,成功秘密谋杀穆骁后,此事会被揭开,会有人渔翁得利,他与穆骁会一亡俱亡,另有人继承晋侯之位,而那人,应是正合颜昀心意的平庸无能,无力威胁楚朝江山。 他从前将辛修这秘密幕僚,视作自己手中的棋子,而今想来,他有段时间,被辛修视作牵线傀儡,做了辛修手中的棋子。 或者更准确些说,在他与楚朝末帝未曾谋面前,在他与楚帝尚有千里之遥时,他就曾做了楚帝颜昀手中的牵线傀儡,按照颜昀所思所谋,行事过一段时日,被颜昀视作棋盘上的棋子,用以捭阖势力,维护楚朝江山。 辛修之所以,以自己一死,了结谋杀之事,宁死也不供说是他穆骏在后主使,不是因为对他穆骏忠心,而是因为对楚帝颜昀忠心耿耿。 留着他穆骏的命,是背后的楚帝颜昀,希望穆骁无法一人独大,希望能有主心骨,能将穆家嫡系势力拢合起,可与穆骁相抗衡,希望穆家从始至终,无法真正拧成一条心。 这才是颜昀的谋算,是他病弱仁悯下的真正心机。那个长期隐在暗处、心机深沉的楚朝皇帝,才是真正的颜昀,就似眼前暗室中的苍白男子,哪里是甘于臣服新朝、安于从命的长乐公呢?!明明仍心有不甘,主动与他密联,欲借他野心势力,与他联手杀了晋帝穆骁! 只,为什么呢? 纵是心有不甘,为何会偏偏选在这时候,主动与他联手? 纵可成功谋杀穆骁,江山依然姓穆,楚朝山河永不可复,颜昀为何要拼着一死,如此行事,仅是因怨恨穆骁,夺了他的楚朝江山吗?! 若真只是为泄恨,依颜昀坚忍心性,应不至于这般主动急切。颜昀大可花上数年时间,慢慢筹谋,将像当年将辛修秘密埋在晋侯府,令辛修博得他信任,指引他行事那般,大可依样画葫芦再来一次,隐在暗处,兵不血刃地谋划诸事,而不是将自己暴露在天大的风险中,直接见他,亲自行事,这般时不可待的主动急切! ……除非颜昀有不得不急切的理由,颜昀无法长期坚忍,他必须要尽快杀穆骁,越快越好!! 肃王穆骏心中,其实藏有一个小小的猜测。他有此猜测,倒不是他比颜昀多高明,可以目光如炬地窥得事情本源,也不是他的人手眼线,比一朝天子更密,可以探查穆骁近来动向,而是在多年前的战场上,他曾从穆骁口中,听到两个字。 那一战中,穆骁受了箭伤,箭虽未命中心口要害处,但箭头粹有烈毒。只随行军医,剐肉救治及时,去毒大半,穆骁才未顷刻丧命。 虽如此,余毒犹存。那一夜,是穆骁的生死之夜,情形凶险。按军医所说,若被灌服解药的穆骁,能熬过此夜,在天明前苏醒过来,便还有救,可若一直高热不退、昏迷不醒,恐就回天乏术。 他自然想令穆骁回天乏术,死在当场。只是那一夜,穆骁一众心腹,如裴家人等,俱守在穆骁营帐外、病榻旁,他无从下手,只能像个关心弟弟的兄长,走近关怀,看弟弟脸色如何。 近前时,他见穆骁惨白唇动,似在呢喃什么,便贴耳凑近细听,听穆骁低低哑声喃语的,是两个字。 平日里,冷沉如铁、眼中只有江山权柄、外人窥不出半点心绪的穆骁,似在高热残毒的折磨下,融化了。穆骁素日冷峻的眉目,因苍白显出几分脆弱,极低地唤着那两个字,痛苦而又纠结,像是在咬牙切齿,要将这两字,彻底嚼咽粉碎,可又像是要将之含在口中,怕它化了。 极为罕见,他只见过这样的穆骁一次,遂在连穆骁到底唤的是哪两字、这两字又代表什么,都不清楚的情况下,将这两字音调,一直记在心中。 多年过去,他已很久没有想起这件事了,直到不久前长乐公颜昀,秘密主动联系他,愿与他联手谋杀穆骁,推他上位。他在对颜昀急切行事的因由,百般苦思冥想时,一个闪念,忽地想起多年前的深夜里,他贴耳在穆骁唇边,所听到的极低的那两个字。 颜昀之妻,名为顾琳琅。中毒昏迷的穆骁,在多年前生死挣扎时,极低轻唤出的那两个字,也许,正应该写作“琳琅”。 对顾琳琅从前的夫家霍氏,大动干戈,杀尽霍家人;常年不近女色,却将霍翊之妻、顾琳琅之妹顾琉珠,主动收用身边;撷芳殿大火,竟不顾圣体之尊,冒死冲入火海救人……有了多年前听到的“琳琅”那一声,再将穆骁的种种不寻常之举,与颜昀有违坚忍的急切之举,结合在一处,一切,似都指向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 楚帝颜昀爱妻,是出了名的,古来帝王家一夫一妻,只此一位。若是自己妻子被他人强取豪夺,想来这位前朝皇帝,再怎么心性坚韧,善谋善算,也无法不动声色地坚忍数年,任自己的爱妻被旁人欺辱数年,耐着性子,花上几年时间,慢慢筹谋的…… 因多年前恰好听见的那一声,而心中有数的穆骏,方敢答应与颜昀联手,方敢在今日,来此密谈——不然,他真怕这位心机深沉的前朝皇帝,实是有意害他,转手就将他卖给穆骁。 穆骁未必不知他暗有不臣之心,只是,穆骁需要穆家,而他行事一向谨慎,未有任何错处漏出,可叫穆骁拿捏发难。若无错而贬杀皇族功臣,只会叫皇族人心惶惶,若有人为自保而接二连三谋逆,穆骁将不得不清理穆家而难以控衡其它高门,这应不是希望朝堂稳固的穆骁,愿意看到的。 心有底气,亦心中郁懑。撩袍坐在茶几对面,与颜昀密谈一阵后,肃王穆骏,既为一遣心中郁气,也为能给自己这桩谋逆之事,增添筹码,望着眼前曾算计他的前朝皇帝,噙着笑意道: “本王与长乐公推心置腹,长乐公却不够坦诚,令夫人因天子无德,处境近似花蕊夫人,这样的要事,长乐公竟不主动告知本王。” 颜昀搁于几上的手,微一僵凝,眸光淡淡落在穆骏面上,尚未言语,又听肃王穆骏接道:“长乐公何不携夫人一同来此密谈,若能有夫人相助,你我二人所谋,定然能事半功倍。由本王安排好一切,请夫人将穆骁引至刺杀之地,只要穆骁一死,之后的事,自有本王善后,定不会牵连二位,二位尽可继续做神仙眷侣,白头偕老,恩爱不离。” 第60章 孩子 肃王自觉言之有理, 但却久久没能得到对面男子的颔首赞同。 这样的沉寂,似一泓无波无澜的深水,让肃王有种自己还在被颜昀牵线玩弄的错觉。他忍等片刻, 不再压抑心中不耐与不快, 进一步催劝道:“若能得到夫人相助,此事功成机会更大,这样简单的一笔帐,难道长乐公竟算不过来吗?!” 却见有顷未语的颜昀,抬起眸子,静静看着他道:“伴君如伴虎,若我妻子,在引穆骁前往刺杀之地时, 被穆骁发现异常, 届时第一个死的,就是我的妻子。我与殿下联手谋事, 就只是为保我妻子无虞, 若我妻子有个三长两短,纵最后事成,穆骁身死,殿下登上皇位, 对我来说,又有何意义?!男儿谋事,不必牵扯妇人入内,此事请殿下往后不要再提。” 平静的眸光, 似是清池镜面, 不含半点情绪, 又似是雪亮刀光, 泠泠地映着人心。肃王听出颜昀语中隐含威胁之意,好像即便行刺穆骁成功,但若中间顾琳琅有个不幸,颜昀他能不管不顾地将天捅破,到时他穆骏,也别想声名清白、顺顺利利地登上皇位。 竟似有些像被颜昀裹挟上了贼船,下不来了……肃王在心中暗叹一声后,又想颜昀既对妻子如此情深意重,自己也相当于拿捏住了颜昀的命脉。知道颜昀软肋为何、将他的命脉拿捏在手中,在与这样一个深沉之人一同谋事时,才不至时时惴惴不安,担心有遭受背刺之险。 如此一想后,肃王也不再就此多言。他将试图联手顾琳琅一事,压在心中不提,与颜昀继续先前密谈。偏僻幽宅中,男子声音低微时,罗浮巷香雪居,男童脚步带风,呼呼作响。年幼的颜慕,如一头小牛,一路小跑,冲出了香雪居,停在邻居郑家门前。 因为以前同娘亲来过郑家,知道寡居无子的郑夫人,不仅性子和蔼,也很喜欢孩子上门做客,颜慕原打算同门仆说一声后,就直接进去找母亲的。 但,他走停在郑家宅前,却见这大白天的,郑家两扇大门,闭得密不透风。颜慕抬手拍敲了好一会儿,才有仆从过来开门。那仆从,不待他开口,便问他是否是来找长乐公夫人的? 颜慕边点点头,边就要往里走,可两只脚,还没迈过大门门槛,就又被拦住。只见那阻拦的门仆,和煦笑对他道:“长乐公夫人与我家夫人,一起去东市看‘香桥会’了,马车刚走没多久,一时半会儿,应是回不来的,小公子还是回家等夫人吧。” 所谓“香桥会”,是七夕佳节的一个节庆习俗,时人将线香扎搭成数丈长的香桥,用彩线编织的鲜花,进行装点,在夜幕降临时,对之进行祈福,再在祈福后,将香桥燃化,是个寓意感情恩爱、多福多瑞的吉庆风俗。 东市大得很,香桥会定也不止一处,颜慕不知该去哪里找娘亲,只能恹恹回家了。原想着他是爹爹娘亲感情的纽带,他要在七夕这个特殊节日里,将爹爹娘亲,紧紧系在一处,让爹爹娘亲感情更好。可,娘亲不在,爹爹也不在,只有他一个人,孤孤零零的一个人。 颜慕还从来没有感觉这么孤单过,他一个人坐在园子里,边等着爹爹娘亲,边看时光一分分地流逝,看渐渐夕阳将落、晚霞满天,自己一个人的影子,被残阳拖得老长,而爹爹娘亲,依然没有回来,只有他一个人,在这空旷的园子里,对影成双。 没有了爹爹娘亲的陪伴,香雪居的空旷与安静,沉寂地像是幽海。本就心事沉沉的小孩子,在孤单的包围下,愈发心绪沉重、恐慌彷徨,人如溺在深海之中,一颗心,随着渐沉的天色,越发下沉。 颜慕心沉时,他的母亲,也好不到哪里去。真以为是郑夫人邀她上门的琳琅,在郑家大宅,见到晋帝穆骁的那一刻,心中之惊骇冲击,可想而知。 纵然穆骁为了表现温和,不再对顾琳琅冷着张脸,是含着笑意向顾琳琅走来,但这笑,看在琳琅眼中,只会似笑面虎一般,看起来比穆骁动怒还要可怕,令她心中惊惧更甚,立即生出掉头逃跑的冲动。 只,还没来得及跑,穆骁就已大步上前,紧紧抱住她了。被迫靠在穆骁怀中的琳琅,本惊颤着心,想问穆骁为何在此,但,刚微颤了颤唇,即又垂眸选择了缄默。 ……有何可问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穆骁是一朝皇帝,想到哪里,就到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逃脱不了,琳琅只能盼着穆骁今日,仍似在太清宫宣华阁,吃错药般,与她看看古人书画,就放她离开。她正暗暗祈盼着,簪发的簪钗,忽被穆骁抬手拔下,三千青丝,瞬如水瀑月光曳下,披散得她肩背如拢乌缎。 被欺凌多次的琳琅,知道穆骁行事的步骤,以为穆骁,这就要当场泄|欲了。她身体僵硬而心中悲愤无比时,却见穆骁,将他拔下的几支簪钗,交给随行宫女,手拢一拢她的长发,而后扬声吩咐道:“抬过来吧。” ……抬什么? 琳琅随声看去,见内监们,奉命抬来了一道屏风、一张小榻、一座盆架。两名宫女,随走在旁,将一盆冒着清香热汽的温水,小心端放在盆架上,又两名宫女,捧着雪白毛巾、梳蓖花露等物,垂首侍在榻旁,看样子,是将侍奉某人沐发。 ……沐发? 琳琅犹懵怔不解着,人已被穆骁搂近前去,轻轻按坐在了小榻上。 “躺下吧”,穆骁像是真心情不错的样子,亲手试了试盆中热水温度后,笑对她道,“这是朕让人取玉山泉水烧热的,再没有女子用来沐发的‘圣水’,比这更为洁净了。” 玉山泉水,是专供天子泡茶的……琳琅看向盛水的金盆,嗅到水中有煎过的柏叶、桃枝气味,忽地明白穆骁是在循俗。 七夕有风俗,女子在这一天,应用柏叶桃枝,煎汤沐发。因为这一风俗,寓意用银河圣水沐发,可得天上神女庇佑,所以用来煎煮柏叶桃枝的水,也是越净越好,有条件人家的女子,都会特地选用山野净泉,作为“圣水”,用来循俗沐发。 琳琅不知穆骁哪里来的兴致,但看他确实兴致勃勃的样子,怕自己如若不从,将这喜怒无常的君主惹怒,反招了他的暴戾兽性,径被按在此处宣|泄,倒是不妙了,遂手拢着披散的长发,慢慢在小榻上躺下了。 屏风与小榻,抬设在园中空坪处,四周是夏末秋初的庭园花草,清风徐来,挟着淡淡香气拂过,可谓景色清雅,花香怡人,应能令身处其中之人,心旷神怡,只是,心中忐忑的琳琅,对此没有半分赏景的心思。 她不安地躺下,而从她手中,将长发拢过的穆骁,也没心思赏景。他眼中所见,尽是顾琳琅的三千青丝,令宫女内监放下巾梳等物退远,亲自帮顾琳琅,梳洗起如缎长发。 脉脉青丝,盈飘于水中,从指间柔顺滑过,似握持不住。穆骁边为顾琳琅梳洗着长发,边渐渐心神飘恍,想起十七岁那年的某日黄昏,他见顾琳琅用梳蓖蘸着蔷薇花露,坐于窗边慢慢蓖发,淡金色的暮光,披拂在顾琳琅衣发上,令她姿容愈发美好,宛若定格成一幅仕女画,值得人永远记在心中。 本就看得人心神迷恍,兼之蔷薇香气,随她蓖发动作,萦绕愈浓,他整个人,在这如梦如幻的场景里,几是迷迷怔怔的,在她含笑问“好不好闻”时,才猛地醒过神来。 照入室内的夕阳,替他掩饰了脸颊微红,他暗暗着恼地犟一声道:“薰死人了!” 她在人前是个端淑小姐,但对他,可没什么好性儿,听他这样讲,登时笑意一收,睨他一眼,将手中蓖梳,蘸了更多花露,像是偏要让香气更浓,薰死他也。 然,在将继续为自己梳发时,她又似忽地想到什么,妙眸一转,趁他不备,突然掠身近前,扯落他一缕长发,用蘸满蔷薇花露的蓖梳,好好地梳了一下。 她成功地让他也染上了蔷薇香气,得意地笑望着他道:“呆了吧!” 自是呆了,但不是因她得逞,而是因暮光中少女灿烂的笑颜,因她忽然掠身近前,而怦然跃动的心跳。再看……再看下去,连夕阳也遮不住他的脸红了。好似无法直视那样明灿的笑眸,他微别过脸,故意用闷沉的声音,掩饰心中怦然道:“……有这味道,我走哪儿都能被人发现,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她欢快的身形,立僵住了。在紧抓着手中梳蓖,沉默片刻后,她仰面望着他,轻轻地道:“我给你洗了吧。” 受宠若惊,受宠若惊到明明心中想要,却不敢去要,偏要口是心非地说“没必要”,说将那绺染香的长发,剪了就是。那时的他,面对她时,常因心神混乱,表现地像个呆子,也难怪那时,她一生气,就叫他“呆木头!”“呆呆木头!” 穆骁想着那一声声“呆木头”,禁不住轻轻一笑。这一笑听在琳琅耳中,着实慎得慌。她怔怔看向穆骁,而穆骁见躺着的顾琳琅,圆睁着双目,一瞬不瞬地看他,眸子似鹿目清纯,就像当年的那名少女,忍不住心中一动,低下头去,亲上了她的唇。 好在只亲了亲而已,没有旁的,今日兴致诡异的大晋皇帝,在帮她沐完长发后,又很有兴致地与她挨坐在榻边,慢慢帮她将长发擦干,并执梳蘸着蔷薇花露,十分有耐心地,将她的长发,丝丝梳顺。 如此下来,天都黑了,出门探望病重叔父的夫君,应也快回来了,琳琅心中焦灼,而穆骁依然兴致未消,在为她梳顺长发后,将她牵到了园中一处设好的香案前。 花梨香案上,设有香炉、瓜果、酒炙等物。今天这日子,许多人家的女子,会在夜幕降临时,在自家庭中,陈设香案,礼拜祈福。 未出嫁的少女,会祈求好姻缘,而出嫁的妇人,会祈求早有儿女。琳琅见穆骁目光期待地看着她,默了默道:“……我有孩子,没有焚香祈福的必要。” 却听穆骁道:“怎么没有,朕与你的孩子,还没有出世呢!” 听穆骁对孩子如此执着,琳琅心中忧灼更添严冷。穆骁搂拥着她,边亲着她的鬓发,边似有叹息地道:“过去的事,朕可以只记住好的。为朕生一个孩子,与朕做一家人,往后咱们和孩子一起,长长久久地过一辈子。” ……一辈子…… 琳琅一直祈盼着这场折磨早到尽头,可今夜,穆骁直接给她定下了终生的刑期。这场噩梦,永无止境,直至她此生身死……抑或,穆骁身死…… ……穆骁……身死…… 61、杀心 ……穆骁如何能身死, 他是皇帝,不仅年轻体健,身边有最好的太医们, 日日请平安脉,为他护养龙体,还有天底下最强大的军队、最忠诚的侍卫, 来护他人身安全, 想来,他至少应能活过知天命之年…… ……而她, 在这样的身心折磨下,能熬过几时……也许不出数年, 就将抑郁成疾,病重难返……死亡对她来说,固然是是可以摆脱噩梦、获得解脱的最快途径,但也将带给她无尽的痛苦, 她无法再和她心爱的夫君孩子一起, 无论有多不舍, 她都不得不抛下他们,一个人, 到冰冷黑暗的地下去, 绝望孤独的一个人…… 仿佛已感受到死亡来临时的绝望与寒冷, 初秋夜风吹在身上,似凛冬朔风, 刺骨冰冷地生疼, 令琳琅不由脊背发寒,身体战|栗。 越是绝望,越是不甘从命, 琳琅因心中痛苦,周身发冷,如临冰渊时,骨子里对于世俗礼教的不驯,又使她心头,燎燃起不甘的幽火,暗暗焚向命运的桎梏,焚向天子的强权。 ……凭什么……凭什么要她来承受抑郁而死的绝望痛苦,明明失德无耻的人是穆骁,明明做错事的人,是穆骁,为何要她来承受一切,要她在不久的将来,不得不抑郁离世,与心爱之人阳阳相隔……明明该死的人,是穆骁,真正该死的人,是穆骁啊!! 夜色灯映中,女子神色清冷如雪,而不甘恨火,于她心中幽幽暗焚时,她的肩头,忽地微微一重。 是穆骁,他将一道披风,披在了她的身上,边帮她披拢好,边温声对她道:“是朕疏忽了,忘了夫人长发还未干,要小心着凉。” 因为感受到女子身体战|栗,误以为她是真的寒冷,而有此一举的穆骁,见散着长发、拢着披风的顾琳琅,面色素淡,一点表情也没有,无波无澜地重复他之前的话道:“……长长久久地……一辈子……” “……一辈子”,她看着他,眸光幽漆,灯火映不到底,“这样久……陛下就不会腻吗?” 穆骁笑摇了摇头,似雀鸟啄花,轻啄了下顾琳琅唇道:“不腻,朕对夫人,一辈子也不会腻。” 他真心实意的甜言蜜语,于顾琳琅来说,真可谓是要人性命的穿肠毒|药了。 顾琳琅望着眼前的大晋天子,想她若是孑然一身,宁愿痛痛快快地死,而非受辱苟且地生。若是没有任何需要顾忌的,她尽可以寻找机会,谋杀穆骁,或在他饮食中下毒,或在他沉浸温柔乡时刺杀,以命相博,与他拼个鱼死网破。 她不畏死,纵是需以自己性命为代价,最终与穆骁拼个同归于尽,她亦觉痛快,只要能令自己从这可怕命运中解脱出来,只要能令穆骁这个伤害她的无耻之徒,得到他该有的下场! ……但,不能……她不能!! 她并非孑然一身、无所顾忌,她有夫君,有孩子。她若为自己的痛快解脱,向穆骁挥刀,纵能侥幸将穆骁杀死,可之后,她一己之力单薄,完全无法善后。谋杀君主,是株连九族的重罪,她一人的性命,扛不下来。穆姓新君登基,定会将她最爱的昭华和阿慕,按律一同处死,她为求一己之快的一时冲动,只会将她所爱的人,推向死亡的深渊。 ……若她以一己之力行刺,她无法善后,她的夫君孩子,将没有退路地与她一同死去……若她什么也不做,继续臣服于命运,忍受穆骁无休止的折磨,余生暗无天日,生不如死……有没有,有没有两全之法,可令穆骁身死,而她与夫君孩子,能够全身而退…… 琳琅心内艰难沉重地想着时,又见穆骁自己焚香礼拜了一下,而后命人抬设食案,似欲与她共用晚膳。这一用膳,又不知要拖延到什么时候,难道今夜,穆骁还要与她在此过夜不成,在离她的夫君孩子,仅仅一墙之隔时,肆意荒唐地欺凌她…… 而且,香雪居的侍从,知道她是到“郑夫人”这里来了,若是昭华回来,见她不在,上门找来,又会是怎样的光景……琳琅忧心沉沉,试着开口请退,可穆骁尽管神色温和含笑,回复她的语气,依然是不容推拒的专横霸道。 “时辰还早,今日佳节良辰,夫人与朕一起,共度七夕”,穆骁说着在她颊处轻轻落下一吻,嗓音中似有喟叹似有满足,“年年七夕夜,朕都想着夫人,今年,夫人终于在朕身边了。” 琳琅听穆骁这话透露出一丝诡异,想他之前唤她“白石山人”,说什么“过去的事,朕可以只记住好的”之类,心中浮起一分疑虑,暗想难道她与穆骁过去有什么渊源不成?早在去年冬天初见前,她与穆骁其实就已见过,只是她不记得了? 琳琅为这一丝疑虑,心神更乱时,穆骁下一句声音寻常的话,又立即打消了她的疑虑,“朕一直想有个可心的人陪着,陪朕享受男女之情,陪朕度过七夕之夜。从前,朕遍寻佳人不得,直到去岁见到夫人,才终于找到了可心之人。” “膳食已摆好了,夫人与朕一起享用吧。菜式都是夫人喜欢的,食材从宫中送来,御厨在这宅子里现做,美味佳肴,一定合夫人口味”,差点说漏的穆骁,忙用晚膳之事,岔过先前失言,搂带着顾琳琅往食案处走。 从前的七夕夜,他自然是想着顾琳琅的,一边想着十七岁那年七夕,与顾琳琅度过的美好夜晚,一边想着再见到顾琳琅时,要如何毫不留情地,杀死她。 只,到头来,他不仅杀不了她,消抹不了对她的爱意,不甘心她真的爱上别的男子,还想要与她真正情好,想要她一直陪在他的身边,直至此世尽头。 顾琳琅将过去与他的种种,忘了个干净,也许正是上天垂怜,再给他穆骁一个爱与被爱的机会。 若顾琳琅记得过去所有,他的自尊,如何能允许他自己,对着一个昔日叛他害他的女子,如此温柔讨好。他纵然心中爱得无法自拔,但在面对记得所有的顾琳琅时,定会维护自尊地不肯泄露分毫,只会恨她一世,伤她一世。而那样,他一世都是孤独冰冷的,不似现在,手中温暖,怀中温暖,可在这七夕之夜,与顾琳琅,似寻常人家夫妻,并坐用膳,共享美景良辰。 顾琳琅不肯焚香礼拜,祈求有孕,他自己,默默祝祷了一下。他想与顾琳琅有个孩子,想与她有血脉上的牵连,想与她有他们的家。 从对颜慕的态度来看,顾琳琅是喜欢孩子的,若他与她有了孩子,顾琳琅心里有孩子,就会有他。那个与他骨血相牵的孩子,不是颜慕那个犟头孽种,会与他一心,会向着他这个生父。那孩子既存在,顾琳琅就再也不能无视他,有了那孩子的帮助,顾琳琅的心,许就会渐渐偏向他了。 今夜七夕,心中情浓的穆骁,在用罢晚膳后,拥着顾琳琅向室内走去。他有好一阵未与顾琳琅亲近,心中想念,而顾琳琅若能在这有情人的夜晚,因与他欢好受孕,未来生下一个在七夕夜凝结的七夕宝宝,寓意真是再好不过了。 琳琅已被迫与穆骁发生关系多次,明显感觉到了穆骁的热情,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不仅心中厌恨,那日在碧波池舫中,穆骁有如狂风暴雨的摧折,也令琳琅身体本能地惧怕。她实不愿委身穆骁,试着拒绝道:“我……我不舒服,我今日,身体不便……” 本以为是无用功,但一向霸道的穆骁,竟真停了下来,打量着她的神色,没有言语。琳琅望着穆骁,进一步试着道:“我想回家歇息,是……女子之事,不能久站久坐,需……需得好好躺歇……” 穆骁听明白顾琳琅说的是什么事,只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其实想查验真假,也容易得很,只是,他凝看着顾琳琅眸中怯怯,竟不想这么去做。 ……顾琳琅少时性子,虽是无情无义,但也无拘无畏,不似现在,有了感情的牵绊,竟像是柔弱了许多……也是他先前行事暴戾,一再喜怒无常,将她吓得很了…… 若再蛮横行事,恐怕会将她的心推得更远,再给她些时间,再让她好好看看,他会好好待她的。穆骁如此想着,今夜没有强求,只是将怀中女子,打横抱到榻上道:“在这里躺歇,也是一样的。朕今晚,会一直陪着夫人,夫人想不想喝四物汤,朕让人煮一碗来……” 郑家大宅内,琳琅与家仅一墙之隔,却归不得时,她时时念着的夫君,已在夜色中,回到了香雪居。 因听雅室传来断续琴音,颜昀以为是琳琅在室内弹琴,但走近看去,却见房内琴案后站着的,是孩子阿慕。阿慕一只手毫无章法地断续拨弄着琴弦,整个人孤单落寞而又心事重重的样子。 原该在这节庆夜,好好陪着孩子与琳琅的……颜昀走进房中,脚步声立引得孩子抬眸看来。孤独的颜慕,见父亲回来了,立欣喜地高唤“爹爹”,并大步迎前,却因动作太急,不小心将案上的古琴,撞跌到了地上。 琴弦正撞朝地,铮铮琴声乱鸣中,颜昀连忙近前。他记得琳琅说过,这把蕉叶式古琴,是她从前住在香雪居时的爱物,若摔坏了,琳琅定要心疼的。 急忙弯身捡琴的颜昀,目光恰落在琴底铭文处。琴名“青鸾”,“鸾”字勾角,刻有一个细微的“穆”字。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请你生个小狗子! 女主:请你狗带! 感谢在2021-04-03 17:42:04~2021-04-04 17:51: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许上、雅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木鱼、吃喝玩乐 10瓶;丸子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2、父子 颜昀落目一瞬, 古琴即被满面惶急的阿慕,拾抱了起来。 “我不是故意的……”阿慕边自责地说着,边赶紧查看琴体可有损坏, 见古琴完好,方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将琴放回琴案上, 依在他的身旁。 颜昀抚着孩子的头问:“你娘亲呢?是不是已经在寝堂歇下了?” “没有”, 被孤独侵袭许久的颜慕,垂头丧气道, “娘亲和隔壁郑夫人,去东市看‘香桥会’了, 还没有回来……” 原该是他这做丈夫、做父亲的,在这七夕佳节之夜,带着妻子孩子一起,去繁华街市尽情赏游的。只是, 肃王有要职在身, 平日里难与他秘密会面, 他只能将密谈时间,选在今日, 没能陪着妻子孩子……颜昀见孩子无精打采的, 想他与琳琅都不在, 依恋父母的阿慕,估计也没好好吃东西, 便温声问他道:“是不是还没用晚膳?” 自是没有, 爹爹娘亲都不在,他又有那样可怕沉重的心事,如何能有心情吃饭……颜慕本是想掩饰过去的, 但爹爹眸光如镜,他在爹爹关心的目光注视下,似是无法说谎,最终还是诚实地摇了摇头。 颜昀遂令仆从在厅中摆饭,陪着孩子慢用。他一边给孩子挟菜,一边笑对他道:“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怎么能不好好吃饭?!我与你母亲不在,你便不吃饭了吗?终归要长大独立的,难道以后大了,没有爹爹陪着,你还是要像今天这样,一直饿着肚子吗?!” 被爱着的颜慕,笑望着他敬爱的父亲道:“我还没有长得很大,还可以再依赖爹爹一会儿会儿。” 颜昀宠溺地笑看着孩子,又给了他舀了一碗鲜笋火腿汤。火腿汤滋味很是鲜美,但心事很重的颜慕,吃不出多少美味,他一边慢慢地喝着,一边悄悄抬眼看父亲,想着晋帝穆骁说的那些话、想宣华阁内娘亲依在穆骁怀中的情景、想香雪居那棵靠墙梅树上,两个手牵手的小人,与刻迹深重的“不悔”“不负”…… 颜慕这偷偷抬眸的动作,自然逃不过他父亲的眼睛。颜昀看着孩子道:“怎么了?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我,我是想问爹爹……”颜慕望着父亲,缓缓问道,“爹爹和娘亲,是怎么认识的?” 楚帝在臣下洞房之夜,强夺臣妻之事,颜慕自然早就知道。但,爹爹是不会做错事的,既然爹爹后来下令杀了成国公,并将那霍翊打到瘫痪,就说明霍家人坏得很,爹爹当初从霍家洞房带走娘亲,是一件很好很对的事。 爹爹与娘亲,是在霍翊成亲夜相识,还是在之前就认识,好奇的他,其实很早以前就问过,但爹爹当时没有回答,只说,等娘亲想起来时,由娘亲来亲口告诉他。 他从前很有耐心,可以慢慢慢慢地等待,但现在,他的心,实在太乱太乱了,乱到他迫切需要一个答案,将他的所有恐慌惶乱,全都抹平。颜慕见父亲不语,心中惶乱更甚,又紧接着问道:“娘亲还没有入宫前,爹爹和娘亲,有在一起度过七夕佳节吗?” 之前,那个可恶的晋帝穆骁,向他讲说了许多同娘亲的亲密旧事,说七夕夜时,曾与娘亲戴着面具,在满城花灯下,把臂同游。他不肯也不愿相信穆骁的话,如果,如果从前的七夕夜,娘亲是和爹爹一起度过的,那么,穆骁就是在说谎,那么,穆骁说的所有话,都当不得真!! 颜慕心中紧张极了,而面上只露一两分,一瞬不瞬地盯看着父亲,想要得到一个他想要的答案。但,得到的答案,却让可怜的孩子,心更重更沉,只见灯光下,父亲微摇了摇头,淡笑着道:“没有。” 他没有与少女时的琳琅,共度过七夕夜,只是在高楼上,遥遥地看着。 于七夕夜,微服出宫的他,身在高楼,看着他的臣民,在天子脚下欢度七夕,看到摩肩接踵的赏游人群中,有一对少男少女牵手同游。少年人身形俊健,戴着一张青鬼面具,少女清姿窈窕,戴着青鸾面具,他们手牵着手,情状十分亲密,像是一对爱侣,正是情浓,天造地设。 因为人群拥挤,少女面上的面具,不慎被挤落了,他在楼上,望见了她的真容,心中一叹,原来是她。 他见她面具掉后,那个戴着鬼面具的少年,比她还要紧张,像是想匆匆松开她的手,不要叫别人看见,这样美丽清贵的小姐,是正与他这样的人,牵手一处。 但,觉察到少年用意的她,却紧紧反握住少年的手,不让那少年挣开。她弯身将跌地的青鸾面具捡起后,也不急着戴在脸上遮住面容,在凝看少年片刻后,直接一手抓着面具,一手紧紧牵着少年的手,笑着带他穿走在人群中,尽情赏游。 真是美。明明是夜里,虽然花灯满城,但光线仍是不够明亮,可她,却像是有光相随,笑容明灿,能驱散人心中所有阴霾,神采飞扬的眉眼间,有着无拘无畏的不羁勇气,真像一只美丽的青鸾鸟,自由自在地,翱翔在天地之间。 他是笼子里的人,尽管为父报仇,只是一出可悲的笑话,一出虚假的美谈,但他姓颜,已成了楚朝皇帝,一生都得禁锢在皇座上,为江山死而后已。那样为江山殚精竭虑,也有不甘的缘故。母妃临终说,他骨子里流着颜凌的血,终会似颜凌疯狂,楚朝江山,定会毁在他的手上。他前半生已被可笑命运嘲弄,不甘心往后依然被既定的命运嘲弄,遂要竭力证明,他可以冲破命运的桎梏,母妃的话是错的,他可以扶大厦于将倾,可以令楚朝中兴。 既决定如此,一世都将锁在笼中,孑然一身,与楚朝共存亡。孤独的笼中之人,在见到这样自由快乐的青鸾时,自然会心向往之。他心生羡意,好像是羡慕她的自由快乐,又好像是羡慕她身后的少年,好像……他成了被她紧紧牵着的那名面具少年,一步步跟走在她的身后,看不到繁华人世、璀璨灯火,眼里唯有她,一直一直只有她…… 不仅仅望见了琳琅与她少时的情郎,那一年的七夕夜,他其实还望见了成国公之子霍翊,望见霍翊在远处人群中,痴痴凝看着琳琅巧笑倩兮的美丽容颜。 霍翊这纨绔子弟的风流慕色声名,他其实早听过的,他知道的…… 多年前的往事,因孩子的疑问,在心头浮起,幽忆一阵后,颜昀回转过神,见阿慕怔怔的,饭也不吃了,整个人失魂落魄的样子,不解地抚着他脸颊问道:“怎么了?在想什么?”又问,“怎么忽然想起来,问我和你娘从前的事?” “我……” 无论是身为皇子,还是改朝换代,差点丢了性命,从前他与爹爹娘亲,不管平安患难,一直是心意相通,荣辱与共,未有隐瞒,不像现在,他心里装着许多的事,却无法言说。 心情沉重的颜慕,真想向爹爹倾诉所有心事,可一想起穆骁要将他关进地牢的恐吓,想起若是爹爹本不知情,他告诉爹爹,娘亲不仅与抢楚朝江山的大恶人,可能有旧情,好像现在还同大恶人,有些不清楚,岂不是要气坏爹爹吗! 无奈的孩子,只能压下不语,低低地道:“……我想到娘亲和郑夫人在外赏游七夕夜市,很好奇七夕时的街景是什么样子,遂想问爹爹,以前见过没有……” 颜昀本想安慰孩子几句,说之后带他和琳琅一起夜游,刚欲启齿,即猛地想起,琳琅若是真与郑夫人夜游,定会将阿慕带在身边一起游玩,岂会将孩子孤零零地撂在家里?! 所谓与郑夫人夜游,大抵也只是个,类似顾婕妤相邀的幌子罢了,琳琅现在真正身在何处?又是和谁在一起?! 和谁在一起的答案,几是呼之欲出的,颜昀心痛如绞,可当下,只能不露声色,只能忍耐。他强忍片刻,仍是难抑心中愧恨,只能逼着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到与肃王拟订的各套谋杀计划中,细思哪种最为可行,反复思考计划的缺漏处,以求谋杀之事,天衣无缝。 谋杀天子之事,但凡有一丝疏漏,便有可能导致彻底的败亡,必须计划地天衣无缝,有十成十的把握,可一击即中,方能动手。但,纵是计划完美,把握有十成十,也抵不住上苍作弄,若是最终因为上苍作弄,真有个万一,他也得为琳琅和孩子,留下退路。 在决定联手肃王,谋杀穆骁时,他已写下休书,并将可证明阿慕真实出生时日,以及阿慕并非楚朝皇室血脉的证据,锁在一道密匣中。若有个万一,在法理上,琳琅与阿慕,必须能够与他撇清关系,才能够留有生机。 颜昀望着他多年来视若亲子的孩子道:“爹爹身体不好,如果……如果哪天先去了,你要照顾好你娘亲,若是有人欺辱你娘亲,你一时又无力反抗,要学会隐忍,就像……像爹爹当年为父报仇那样,忍辱求生,等到有能力时,再设计除了仇人,救你娘亲,好好奉养她余生。” 颜慕心情已够沉郁,又听爹爹突然提说这样沉重的话题,登时急得站起身来,高声道:“爹爹不会有事的!谢太医说爹爹的身体,正在好转,只要每天按时服药,就不会有事的!而且,我有在看医书,我每天都有在认真学,我会学成好医术,将爹爹治得百病不侵的,爹爹永远不会有事的!!” “好,我知道的”,颜昀看孩子反应这样大,抚着他的后背,安抚他道,“只是说说而已,以防万一罢了……” 话未说完,就被孩子更加着急激动地打断,“没有万一!!” 颜昀看孩子急得小脸通红,眼睛也像红了,“爹爹会一直好好的,长命百岁!娘亲也会一直好好的,长命百岁!我们都会好好的,好好的一辈子在一起,永远都不分开……” 声音起先急得响亮,可越往后说,越是哽咽到声低。长期心事重重的颜慕,终于绷不住哭了起来,他不知是为父亲可怕的假设更多,还是为长期暗压的心事更多,只是再难自抑地伏在父亲怀中,宣|泄般地几是嚎啕大哭,簌簌泪流,将父亲身前的衣裳,都浸湿了。 未料到一个假设,竟让孩子反应这样大,也从没见过一向坚强的孩子,哭成这样。 头次在面对孩子时,感到有些手足无措的颜昀,一边拍着孩子的后背,一边想好生安慰孩子几句时,见孩子在他怀中仰起小脸,泪眼汪汪地望着他,哭得一噎一噎地问道:“爹爹……我……我为什么叫‘阿慕’啊?” 一直以来,颜慕都坚信他名字叫“慕”,是因为他的爹爹娘亲互相爱慕,因为他是他们相爱结晶的缘故。在春日里,晋帝穆骁,冷笑着告诉他说,他之所以名“慕”,是因他父亲慕色、因他母亲慕权时,他是半点不信的。 可是……可是不过数月过去,他一直坚定以为的,自在宣华阁看到娘亲和穆骁一处,就摇摇欲坠了起来。他纵极力地踮脚捧着,不让它坠,可现实好像一直在下沉,一直在下沉,他无力阻止这种下沉,好像就要看到摔碎一地的场面了…… “……为什么……”大滴大滴的眼泪掉了下来,孩子的哭声更大了,“……为什么啊?!” 为什么,是因他爱慕他的妻子,也是因当年琳琅产后昏迷,那一声又一声,缠|绵悱恻的“阿木”……颜昀望着哭泣的孩子,正欲答时,眼前忽然闪现过那把跌落的青鸾琴,那个隐秘的小小“穆”字,又似在这一刻,陡然映入了他的眼中。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4-04 17:51:17~2021-04-05 18:07: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21907861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咸鱼之王 2个;许上、江南、雅轩、晨晨、21907861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江南 50瓶;浮生一梦、21907861 20瓶;丸子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3、劝杀 之前自他眼前一掠而过的小字, 此时像是深深地钉在了眼中,颜昀心神震恍,脑海中一时乱哄哄的, 似有风声呼啸、滔澜起迭,又似身在云端, 身前身后,尽是白雾茫茫。 他惊怔恍神一阵,方因孩子仰首望他的含泪目光, 回过神来。颜昀一边帮孩子拭泪,一边温声回答道:“为你取名为‘慕’,是因为爱……因为爹爹爱慕你娘亲,一生一世,只爱你娘亲一人。” “……那……那娘亲呢?”颜慕紧张地望着父亲, 抽抽噎噎地问。 “当然也爱”,颜昀道,“你娘亲是重情之人, 爱上一个人,心意就一世不变。” 他让季安送了温水毛巾过来, 将孩子搂在怀里,边帮他把哭花的小脸擦干净,边问他为何哭得这样厉害。孩子低首不语, 而花厅外, 响起妻子焦急不解的声音:“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琳琅在隔壁郑宅, 设法同穆骁磨了又磨后,才终于能够离开。她急急回到家中,问侍从得知夫君与孩子都在花厅用饭,便向花厅走来, 结果刚走到外面,就见厅内的孩子,像是刚哭了一场。 琳琅连忙走进厅内,将哭得眼红的孩子,搂在怀中焦急打量,“怎么了?为什么哭?” “……没什么”,颜慕手搂住娘亲脖颈,贴在娘亲颈畔,轻轻地道,“只是因为,因为想到今天过节,别人家都在一起,我就自己一个人在家,感到很孤单……” 琳琅心中浮起愧疚,她紧紧抱着孩子,在孩子耳畔,轻道一声“对不起”后,想说娘亲以后不再将你一人留在家中、娘亲会一直陪着你,可又唇涩得说不出来。 ……她并非自由之身,她的来去,皆由穆骁一手掌控,根本无法决定自己的出留自由,又如何能对孩子许下这样的承诺,承诺自己会在他有需要时,一直陪着他呢…… ……年幼的孩子,需要母亲陪伴,是天性使然,母亲陪着孩子,本也应轻而易举,是日常生活中,一件再小不过的小事。可是,因为穆骁,她连这样的小事,都做不到,连陪着自己孩子的自由,都没有…… 琳琅心内疼惜孩子之余,对穆骁的怨恨,也越发深浓。她垂眸掩下眸中恨意,温言宽慰阿慕许久后,想将阿慕如常交给季安,让季安带着他去沐浴就寝。可是阿慕,今日却特别依恋她,牵着她的手,红肿着一双眸子,眼巴巴地望着她,沙哑着声音道:“我想要娘亲多陪我一会儿。” 怎能拒绝孩子这样的请求?!琳琅遂一直陪着阿慕,直到送他上榻,为他盖好小被后,方准备离开。她低首亲了下孩子的脸颊,温柔对他道:“好了,睡吧,爹爹娘亲都在小楼里,离你不远的,安心睡吧。” 颜慕却仍不愿母亲离去,他拽着被角,眼也不眨地望着母亲,慢慢地道:“以前我睡觉时,娘亲会唱歌给我听的……” “这么大了,还想听啊?”琳琅听孩子言下之意,笑着轻点了下孩子的小鼻子。 她可爱的孩子,神情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道:“想听。” 琳琅遂在榻边坐下,问:“想听哪一首?” 颜慕想了想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琳琅便婉声唱了起来,像阿慕小时候那样,一边唱着,一边隔着被子,轻轻拍着阿慕的身子,助他入眠。唱至最后“永以为好”时,一直静听不语的阿慕,忽地出声问她道:“娘亲和爹爹,也会永以为好吗?娘亲……会一直一直爱着爹爹吗?” 琳琅想起沉重心事,心中一黯,而面上未露,只是轻声道:“娘亲爱你爹爹,会一直一直爱下去,直至此世之终。娘亲也希望能与你爹爹永以为好,希望和你们父子,一辈子安定团圆,没有分离。” 颜慕望着母亲,轻轻地道:“我也希望。” “夜深了,睡吧”,琳琅再亲了亲孩子眉心后,起身放下帐帷,熄了室内大半灯火,离开这里,回到了自己的寝堂。 她心沉得没有困意,而身体又实在倦极了,连解衣都抬不动手,还是夫君颜昀,在帮她梳洗后,又帮她换上了寝衣。 “对不起”,罗帐中,夫君抱她在怀片刻后,忽地轻声向她道歉,“对不起。” 他一再地说着,像是深觉对不住她,满心都是愧责,听得琳琅,感觉心都要揪起时,又听夫君低低地道:“今天……没能陪在你身边……” 差点以为夫君知悉内情的琳琅,暗松了口气,低道:“无妨,你今日有事在身,往后的七夕,我们再一起过就是了,一世相伴,不在一时。” 虽是这样宽慰着夫君,也宽慰着自己,但因穆骁那执着的“一辈子”,感到绝望窒息的琳琅,忍不住暗在心内深想:一世,她的一世,能有几时呢,她所希望的永以为好,能如履薄冰地维持多久呢……是在那之前,她就已抑郁而死,带着一个肮脏的秘密离世,还是……还是一切会在那之前被扯裂开来,将污脏现在人前,将平和的表象,摔得粉碎,让一切都无法回到从前…… 琳琅心事深重,颜昀亦然。帐中,夫妻上人沉默地相拥着,尽管心在一处,但却正因心在一处,而各有隐瞒,同榻异梦。 同榻异梦,转眼便是七月底。无论是表面还是暗中,好像一切,都和从前数月,没有什么区别时,这一日,琳琅收到了裴明霜的请柬。 裴夫人生辰将至,广邀贵女贵妇共庆,裴明霜派人送来请柬,请她同往裴府赴宴。送来请柬的裴府侍女,转说裴明霜的意思道:“小姐说她之前常来香雪居叨扰,而夫人却未去过裴府。小姐请夫人这次一定要过来,好让她好好招待夫人,一尽地主之谊。” 因为之前蒙裴明霜相助时,琳琅曾答应过裴明霜,若她有请,定不推辞,所以,尽管心事沉沉,实则没有赴宴兴致,但琳琅,在听到裴府侍女的话后,还是接受了邀请,准备了一份贺寿礼,登门赴宴。 宴会之繁华热闹,宴中裴明霜盛情等等,不必多说,期间,唯一让琳琅感觉有些怪异的是,初次谋面的肃王妃,目光时不时地无声落在她身上,像是在有意关注她,有什么话,要私下对她说。 ……可她与肃王妃、肃王府,没有半点交集,能有什么可说的呢?! 琳琅开始还以为是自己想多,是自己的错觉,但当宴散,她离开裴府,将回香雪居时,夜色中,肃王妃竟真找了个由头,将她悄悄请到隐蔽之处,像是她接下来,要与她说的话,绝不能有第三人听见。 起先只是惊茫不解,可当肃王妃的话,一句句清楚落入她耳中后,琳琅心内震惊如翻江倒海,几欲站立不住。 似是怕她不信,说到最后,肃王妃直接取出了一枚白玉扳指,递与她道:“长乐公与我家殿下,在决定联手时,彼此交换了用以通递消息的信物。这枚白玉扳指,便是长乐公押在我家殿下这里的,夫人看这扳指,是否眼熟?” 怎会不眼熟……琳琅颤着手,接过肃王妃手中的白玉扳指,望着这扳指上篆刻的半阙古词,与磕裂的一道细缝,感觉自己的心,颤颤欲碎,足下站着的大地,像凭空裂出一道地缝,自己直直跌落其中,下沉无尽。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这枚篆刻着古词下阕的白玉扳指,是昭华的旧物,在阿慕满两岁前,这白玉扳指,几不离昭华之手,直到有一次,阿慕在殿中玩耍时,差点摔撞到鼎上,昭华见状,着急上前搂抱住阿慕,戴着白玉扳指的拇指,与香鼎重重一磕,磕出了一道细缝。 因为总见昭华戴着这扳指,她觉得这扳指是昭华心爱之物,遂替昭华感到惋惜,但昭华却说“无妨”,他笑对她和阿慕道:“有这样好的妻子与孩子,怎还舍得‘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呢?!”遂将那磕出细缝的白玉扳指收起,近些年来,再未戴过。 ……昭华确实知道了……知道了她被穆骁暗中欺辱之事……昭华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什么时候…… 心情震荡复杂的琳琅,想细细回忆这两个月来,昭华的平日言行,可却因初知这一惊人之事,心神混乱到无法细细厘清,只是记得,似是七夕那日夜里,昭华在她耳边,说了一声又一声的“对不起”…… ……对不起,昭华有什么对不起她呢!他为了她,暗中联手肃王,想要谋杀一朝天子,以救她脱离苦海。他暗中为她去做这样九死一生的事,有哪里对不起她呢!! 岂止是九死一生,穆骁是当朝皇帝,权势滔天,此事之凶险,远甚于九死一生……琳琅心痛心忧,如有尖刀在心头戳搅得鲜血淋漓时,对面的肃王妃,轻声说出了她心中所想: “谋杀天子之事,实是凶险至极,我每每想起,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总担心万一事败,殿下他会身首异处。纵然殿下安慰我说计划周详,有八、九成可以事成,可这剩下的一上成,也着实叫人担心得很”,她说着又叹息道,“身为妻子,我想从旁协助我的夫君,可却无处尽心尽力,不似夫人……” 昏暗的灯火下,肃王妃幽幽望着她道:“不似夫人,可近天子龙体,可设法引导天子行为。此事虽凶险,但若夫人愿意从中暗助,这剩下的一上分缺漏,定然能够补上,此事定能功成。” 作者有话要说:  诗词乃引用。感谢在2021-04-05 18:07:55~2021-04-06 17:36: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1887166 2个;雅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谭迦 43瓶;临渊 40瓶;雅轩 30瓶;许上 20瓶;每天被打脸心累 10瓶;吃喝玩乐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4、好甜 “素听长乐公夫妇恩爱, 长乐公能为了夫人,抱着病躯,谋此惊天之事, 将个人生死,完全置之度外, 想来夫人,应也会担心此事能否功成,担心长乐公在此事中的安危吧……” “若真有个万一, 长乐公身死,夫人失去夫君,夫人的孩子失去父亲,夫人与孩子,余生都将在泪水中度过。若是夫人后来回想如今之事, 想自己如果暗中相助,也许事情可以成功,想也许正是因为自己的袖手旁观, 才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谋杀之事失败,导致了长乐公功败垂成、最终身死, 那么夫人余生,岂不是都要在无尽的悔恨中度过吗?!” “我今夜秘见夫人,固然是有自己的私心, 希望我家殿下能够事成, 希望我家殿下能够平安无事、顺顺利利地登上皇位。但, 我与夫人说的这些话,也确实是真心实意,发自肺腑。” “我与夫人同为女子,同为妻子, 能够体会到夫人现下处境的艰难痛苦,能够想到,万一长乐公不幸事败身亡,夫人将会是如何痛彻心扉、肝肠欲断。眼下,正有一个机会,可让夫人脱离苦海,可让夫人帮助自己的丈夫,尽可能多地争取生机,夫人难道不想抓住这个机会吗?!若现下因一时犹疑,袖手旁观,日后形势无法挽回,不仅至爱惨死,自己也难逃苦海,真是悔之晚矣……” ………… 昏暗的房间中,肃王妃嗓音幽沉,低低道出的每一字每一句,极为真诚而又暗带蛊惑,直往人心里去。纵在夜色中回到了香雪居,梳洗上榻就寝,幽暗的帐帷内,肃王妃的这些话,依然在琳琅耳边不断回响,在她心如刀割地,想着她身畔的夫君时,于她耳际,一遍又一遍地,来回敲打盘旋。 夜深沉,不知在榻上侧身睁眼多久后,琳琅无意识地陷入了幽梦中。梦里,丧事用的白幡纸钱,飘洒如茫茫白雪,她在这片茫茫大雪里,惊惶无措地奔跑寻人,满心都是无际的恐慌。 “昭华……昭华!!” 她一声又一声地凄厉唤着,不停地在这恐怖的白色中,奔跑寻找着,可始终望不见人。只有她,惨白的茫茫天地间,好像只剩下她一个人,无尽的恐慌与孤独,如凛冽寒冰,浸刺得她周身骨节生疼时,身后,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昭华!” 她急忙回身看去,期待的神色,却一下子僵在了脸上。 来人不是昭华,而是晋帝穆骁,他踩着鲜血而来,衣上、面上都溅有鲜血,手上亦握有一把染血的匕首。犹有鲜红的血液,自匕首尖端,一滴滴滑落在雪地上,溅开出一朵朵可怕的死亡之花。 “昭华……昭华在哪里?!你把他怎么了?!” 她不再面对这人时只想逃离,急切地奔近去,怀着刻骨的仇恨,与不肯放弃的希望,凄声质问穆骁。 衣发染血的穆骁,如从修罗地狱走来,神情寒峻,没有一丝人的情感,嗓音严冷,比凛冽寒冬更甚,“长乐公颜昀,犯有意图弑君之罪,已被朕,按律处死。” 阴冷道出的一句话,残酷宣告了她至爱之人的死亡。如有万箭穿心,她在极度的惊痛下,下意识想要逃避这可怕的事实,不愿相信她的夫君昭华,已然惨死,与她阴阳两隔,再不可见。 “……不……这不是真的……不是……” 她心神骇乱地喃喃数声,神如狂,感觉自己的三魂六魄,径被从躯体中抽干时,穆骁眸光凉凉地暼看向手中滴血的匕首,唇际浮起一缕阴森的笑意,笑对她道:“是朕亲手将颜昀千刀万剐,看着他整整痛苦了一日一夜,最后方血尽气绝而死。” “……不……不!!” 她形如疯妇地扑上去,要与穆骁拼个同归于尽时,穆骁又从身后拽出了一个孩子。可怜的孩子,像正被猛兽按在利爪之下,随时有被撕成两半的危险。 “……阿慕!” 她见穆骁拽扼着阿慕脖颈,骇得几要魂飞魄散。她欲上救下孩子,可刚迈出半步,就见穆骁将那染血的匕首,抵在阿慕了心口处,登时僵住了脚步。 可怜的孩子,衣发凌乱,小脸惨白,一声声地向她哭喊求救:“娘亲,救我!娘亲,救我!!” 她望着她命悬一线的孩子,感觉自己已因昭华之死而有如刀绞的心,更是绞痛无比。孩子的一声声求救,都像是在往她心口上扎刀,她泪眼模糊地望向穆骁,放下有自尊,跪下双膝,哀声恳求道:“陛下,我错了!陛下,我不该不识好歹……陛下,我往后都听你的,什么都听你的,求你放了阿慕,求求你……” 却听穆骁嗓音冷酷无情,“颜慕是颜昀这个弑君罪人的儿子,罪人之子,不可留。” 言罢,手起刀落。 模糊的泪光中,她望见鲜血如线,在白茫茫的天地间扬洒,望见她可爱聪慧、孝顺懂事的孩子,如一只断线的风筝,毫无生气地摔倒在尘地上。 “……阿慕!!” 她疯了似的,跪行着扑向她的孩子,将他紧抱在自己的怀里,拼命用手捂着他的血流处,一声声地哀唤着,试图将他唤醒,请他睁开眼睛,看一看他的母亲。 可,一切都是徒劳,无论她有多么想将生机传给她的孩子,阿慕身体的温度,还是一分分地凉了下去,最终冷硬如冰。她的孩子,还这样年幼,却已再也无法睁开双目,无法眉眼弯弯地笑看着她,喂她吃海棠蜜饯,无法依恋地牵她的手,请她唱歌给他听。 “阿慕……阿慕!!” 撕心裂肺的极度痛苦下,她想哭竟哭不出来,嗓子酸哑得像被人灌浸了毒汁,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是心如刀割,感觉心脏被人狠狠攥挤在手中,无法呼吸,几将气绝而死。 秋夜冷雨淅沥时,琳琅在几欲窒息的心痛中,猛地惊醒过来,身上冷汗淋漓。她回想着梦中情景,感觉秋寒侵骨,冻得人骨子里发冷,不由翻过身去,紧密依偎在了夫君身前。 雨势像是渐渐大了,哗哗冲洗着天地,也令室内寒气更甚。些微帐内幽光下,琳琅望着暗色中,夫君隐约的面容轮廓,暗想梦中撕心裂肺之痛,心有庆幸地搂抱住夫君,贴着他的脸颊。 ……昭华知道却不说,是想维护她的自尊,不想叫她更加痛苦难堪……昭华秘密谋事,而不让她知晓,是不想让她参与其中,不想让她承担哪怕一丁点的风险…… ……可是,若是昭华和阿慕,不幸惨死,她一个人,纵能平平安安地活到百年,每一日都是生不如死,又有何生趣可言……昭华不希望她有事,她也同样不希望他有事,不希望孩子有事…… ……肃王妃言虽有私心,但并没有说错,若因她在有机会暗助谋事时选择袖手旁观,最终谋杀事败,穆骁残忍地杀了昭华、杀了阿慕,她悔之晚矣……昭华不想让她承担哪怕一丁点的风险,她也不想让昭华承担太多风险,她想竭尽所能地,让有可能导致此事事败的风险,少一些,再少一些…… 潇潇夜雨声中,想定的心念,沉沉地落在心底。一场秋雨一场寒,连日里冷雨不休,在这日穆骁难忍相思,又与顾琳琅身处郑宅幽会时,天公依然不作美,落雨不停,铁马叮当,檐角流水如线。 也许是美事,穆骁记得少时在香雪居小楼时,顾琳琅有时会赏雨。她问他是否喜欢下雨时,他点点头,顾琳琅见状笑说,她也喜欢下雨,然后说了好几句吟雨诗词,又说下雨天弹琴颇有古韵后,问他为什么喜欢下雨。 能为什么,自是因雨天杀人,有流水冲刷痕迹,十分方便。但,对着顾琳琅清澈的眸光,如何能这样答呢!少时的他木了木,最终只道:“喜欢听雨声。”她闻言莞尔而笑,说她也喜欢听雨声,说明明雨声潇潇,却感觉很安静,安静地,好像这小楼被雨帘与世隔绝,世上,只有她和他两个人。 穆骁一边想着温馨旧事,一边有点笨拙地用着蟹八件,将一只烹熟贡蟹的雪白蟹肉挑出,浇上橙盐蘸料,递与顾琳琅。 琳琅没有像从前推辞,她静看了穆骁一眼,垂目安静接过,温顺沉默地用着,并在穆骁问可合口味时,轻点了点头。 只是,实际上食不知味,琳琅繁沉的心绪,有如窗外雨丝纷飞,她暗暗想着,穆骁是绝不能在郑宅遇刺而死的,隔壁就是长乐公的住宅,到时候,嫌疑太过明显,难以撇清,得在别处,令穆骁身死…… 又想,或许毒杀比刺杀,成功几率大些。但,有可能进行毒杀的提,是穆骁对她戒心较低,愿意吃下她经手的食物。虽然天子用食物,入口前都有人试吃验毒,可是帐帷之内,没有侍从在旁,穆骁沉浸温|柔|乡,神昏昏然时,或许,有机可乘。 只是,这份或许,必须要有的提是,穆骁对她的戒心,较低甚至可以没有。 琳琅边想着,边放下装蟹肉的小碟,拿起果盘上一只柑橘,慢慢剥开。 “夫人要吃橘子吗?朕帮夫人剥。” 穆骁边说着边伸手过去,却见顾琳琅坚持自己剥。她剥了一瓣橘肉在手,在犹豫一瞬后,慢慢递到了他的唇边。 “……夫人剥给朕吃的吗?”有点怔的穆骁,询问的声音,不自觉变得轻低。 这柑橘自是无毒的,琳琅只是想试试看,穆骁会不会吃她递喂的食物。她心中紧张,神色则温静如,轻轻地“嗯”了一声,见穆骁眸光黏望着她,微微低首,将那瓣橘肉,衔入口中,慢慢嚼咽。 “好甜!” 清朗的天子赞声中,琳琅第一次见这位狠戾无情的君主,笑容明灿,像是吃到糖的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4-06 17:36:35~2021-04-07 17:20: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许上、雅轩、41874549、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刑法张三 20瓶;起名字真困难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5、勾引 穆骁喜滋滋地拿过剥皮的柑橘, 笑道:“朕也喂夫人吃一瓣。” 琳琅低首衔入穆骁递来的橘肉,垂睫慢慢嚼咽着,并想, 穆骁对她的戒心,似是没有她以为的那样高……又也许, 只是因为需要剥皮食用的柑橘,是不可能含毒的,他们面前食案上的食物, 每一道都已经经流程验过毒了,所以穆骁才会放心地吃下她递来的食物…… 并不是正经用膳的时辰,只是下午消遣用食,食案上除了几只贡蟹与几碟时鲜水果,还有玉露团、酥蜜食、夹花平截、水晶毕罗等茶食, 召白藕、玛瑙饧、十色糖、蜜姜豉等糖点,另有一壶云雾松萝茶,一壶香葡萄美酒备着, 都是……合她口味的…… 从前食案上摆放的食物,其实也大多合她日常饮食口味, 只是琳琅,因总陷在与穆骁独处的忧灼心绪里,无暇分心注意其它, 不会对穆骁命人摆放的膳食, 评说什么。而今时, 不同往日,她需要博取穆骁的信任与欢心,在面对穆骁时,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淡漠如霜, 要将姿态放软一些,再软一些…… 琳琅边想着,边主动拿起一片糯软的糖藕,嚼吃了一小口,轻声赞道:“御膳房里做出来的,就是与别处不一样,清甜甘美,齿有留香,衬得我平日在家吃的糖藕,犹如嚼蜡。” 穆骁听顾琳琅这样喜爱这道藕制甜点,立道:“那朕回宫就让御厨多做些,明日赐到夫人府上。” “谢陛下”,琳琅有意放软嗓音,婉声谢过后,又抬眸望着穆骁,轻轻说了一句,“案上的食物,都是我素日爱吃的,陛下有心……”话未说尽,即似因心中羞怯,欲言又止地止了声,琳琅微低了眸子,似不敢多看当朝天子,想借低头嚼吃甜藕,掩饰心中怦然,可玉白双颊浮起的淡淡红晕,却暴露了她此刻心慌意乱。心慌意乱,因为当朝天子,对她的特别恩宠。 琳琅从未刻意讨好过男子,也不知要如何博取一名男子的欢心,只是根据自己从前看到的,试着挪用在穆骁身上。她不知自己这番作态,是否合穆骁心意,似是含羞带怯地慢咬着甜藕,实则心中暗暗忐忑,不知自己“勾引”得对不对,不知穆骁会有何反应。 其实,哪里需要刻意勾引呢,大晋天子的心,大晋天子的人,都是她的。 不仅第一次主动喂食,还第一次赞他备下的食物,第一次感念他对她的心意。今日好事一桩接着一桩,因此越发心喜的穆骁,唇角越扬越高地凝看着顾琳琅,看她玉容含羞,神情依稀如少女时,对他的态度,不再像之前淡漠,如雪初融,真像是渐渐软化了…… 之前几次相见时,他百般劝解顾琳琅,让她多想想他待她的好,不停地告诉顾琳琅,此后一生,只能他能将天下间最好的,送到她面前,只有他能让她享受到这人世间最好的种种欢愉,告诉她,颜昀那病体活不了几年,她需得为自己的未来打算,而他,就是她最坚实的倚仗,有他在,天下间没人能欺了她去,他对她,不是一时贪欢,而是要与她共度长长久久的一世,他会护她余生风雨无忧,天子一言九鼎,绝不负她…… 话虽车轱辘,但每一句都是他真心所想。之前,他同顾琳琅说了许多许多,看她一直面色淡淡的,还以为她还没听进去,他还需多加努力。而看今天这情形,其实顾琳琅一直有将这些话,听在耳中,细在心中慢慢思量,现在,她也终于有些想通了,心里……渐渐有他了? 想到这一可能,穆骁几是雀跃了。他坐近前些,将顾琳琅搂在怀中,明显感觉她的身子,没有之前他碰她时,那么僵硬了。 “还想吃什么?朕给你拿!” 心情越发舒畅的穆骁,更是殷勤。他听顾琳琅说想喝茶,立将热茶,端送至顾琳琅唇边,令她就着他手用茶,并问:“最近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菜式,朕下次过来时,让御厨为你备下。” 琳琅抿了一点茶,在穆骁怀中,仰看着他道:“佳肴虽好,但总闷在室内吃,也没什么意思,如能在秋高气爽时,在山野间设席摆案,边赏看自然秋景,边享用美味佳肴,更有趣味。” 同他说话的声气,虽还是有些淡淡的,但肯同他讲说内心想法,而不是一味淡漠地沉默,已是一大进步了。心情甚好的穆骁,低首亲了亲顾琳琅脸颊道:“说得有理,夫人文雅,朕是粗人,这些事情上,夫人要对朕多多指教。” 琳琅是想着穆骁回回微服离宫,她能看到的随行侍卫,就已不少,那些身在暗处,她看不到的,也不知藏了有几何。谋杀之事,若放在繁华京中,实在不易,动辄有点动静出来,恐就能引出金吾卫等,应尽量选在偏僻些的、少有人烟的地方。那样,纵是一击未中,肃王提前埋下的兵力,也可将穆骁包圆攻杀,不致在打草惊蛇后,彻底一败涂地。 山野之地树林繁茂,不仅偏僻人少,方便藏兵,也方便设下陷阱,搭放冷箭。琳琅是因想着这些,才提说在山野间设宴赏景,她想试试看,能不能引穆骁离开京城,微服至郊外山野。 本在自己那句想法后,琳琅还准备了好些话,想进一步劝说穆骁,但没想到穆骁直接说“有理”,答应得这样痛快。准备好的那些话,一下子堵在了嗓子眼里,琳琅望着穆骁含笑的目光,一时倒不知说什么了,片刻后方缓声道:“……不敢指教陛下……” 却听穆骁“哎”了一声,“无妨,朕允你指教。” 其实少时在香雪居小楼时,顾琳琅就已指教过他不少了。虽然为谋生的缘故,他打小设法旁听认字,但一些拗口古文,他就只认字而不知其义了。想着世道险恶,想观史而知人心的他,在看不懂书时,会问顾琳琅,顾琳琅不仅在读书之事上,会认真指教,还会从后握着他的手,手把手地,教他练字,一笔一画地,助他改正粗野字迹。 只是到头来,也没能改正多少。那时,顾琳琅斥说他不用心,其实,不是他不用心,而是顾琳琅勾引得太用心。 那时候,他坐在书案前,顾琳琅在后,轻握住他的手。少女的长发,垂落在他颈部,戳得他心痒痒的,少女的香气,流连在他鼻下,搅得他心迷迷的。被顾琳琅撩得心猿意马的他,如何能专心于笔下,自然是练不好字了! 从前想这旧事时,他对顾琳琅的蓄意勾引,恨得牙痒痒,而今想来,却不由唇际笑意更深。穆骁在秋雨声中,将顾琳琅搂得更紧,笑对她道:“朕与夫人出身不同,确实有许多不懂之事,需要夫人指教,需要慢慢学。给朕一些时间就好了,颜昀懂的,朕也渐渐都会懂的。前几日,朕已下旨令陆谦还京出仕……” 琳琅闻言一怔,“陆先生……” 穆骁道:“陆谦是颜昀从前的老师,他能教会颜昀的,也自然能都教会朕。 其实也不止为这个,陆谦是大儒,在文人中声望高、名气大。他下旨让陆谦从家乡出来,预备在朝中让陆谦担一闲职。不指望陆谦会为大晋鞠躬尽瘁,他也疑人不用,只是为将陆谦当个吉祥物件,摆在大晋朝堂里,更好地收拢天下学子之心。 难得的清闲相会,说个老头子无趣,穆骁不再就此多说,搂着顾琳琅起身道:“朕今日还叫人准备了一场好戏,夫人与朕一同赏看可好?” 戏台搭设在郑宅另一处小楼里,外头依然下着雨,出门走至阶前的穆骁,从侍从手中接过伞,要手揽着顾琳琅,带她一同穿过雨帘,去往小楼看戏时,却见顾琳琅僵着脚步不动。 递喂食物,直接就吃,提议去山野,也直接就应,原以为穆骁心如铁石,引导之事,或许很难,可事情,似乎比自己想象的,要稍稍容易一些……琳琅想试试她的话,穆骁能听到哪种地步,便僵着身子不动,微蹙眉尖,似有怨意道:“地上都是雨水,会将鞋袜浸湿的……” 她的下一句话,原是“陛下背我可好”。只是一则,面对深恨着的穆骁,纵想着仅是做戏而已,她还是难以说出这种近似撒娇的话,二则,穆骁是晋朝皇帝,是她所认识的狠戾无情的君主,应不可能愿意为她弯身的,说了也会遭到拒绝…… 也许不仅是遭到拒绝,还会因言辞狂悖,冒犯天子,触怒圣心……想着当下需要圣心,绝不可触怒,琳琅将这句未说出的话,悄悄咽了下去。却不想,她刚准备迈步下阶,就听穆骁主动道:“朕背你吧!” 琳琅以为自己幻听,却见穆骁在将伞塞到她手中后,真在她面前,弯下了圣体,他回首笑对她道:“真的,朕背你,你帮朕擎伞,上来吧!” 落不尽的绵绵秋雨,袭拢着长安城,雨中,有年轻男子背着女子前行,上首撑着的油纸伞,如飞花浮游水上,他一步步小心稳重,如负绝世珍宝。 亦有年轻男子,只身擎伞走在雨中,被风吹摇的雨点,浸湿了他的青衣衣摆,令他身形越发清瘦,如水墨画中,不慎落染的一点青色,不该存在,一拂即逝。 青色的身影,渐隐入幽宅身处。一个多时辰的密谈,终于告一段落时,雨声依然未歇。 颜昀端盏饮了口茶,似是随口叹道:“与殿下谋事,我放心得很。穆骁为维护圣名清正,将辱我妻子之事,瞒得极好,连我这做丈夫的近身之人,都是无意间才察觉,可殿下人在事外,却能将穆骁的龌龊心思与行径,探查清楚,可见殿下神通广大,耳目通明。” 因与颜昀已在一条船上,今日谈事也谈得比较顺畅,心情不错的肃王,觉得此事也无隐瞒必要,径对颜昀道:“其实本王知晓穆骁龌龊心思,实属偶然,多年前,穆骁在战中因伤昏迷时,曾无意间唤出令夫人名讳。” 他说着不由嗓音含嘲地笑了一声:“本王也没想到,这么多年后,穆骁明明已坐拥江山美人,却还对令夫人念念不忘,真可谓是长情啊。” 言罢,肃王猛地想起这话正戳颜昀痛处,忙对合作之人,收了笑意,却见颜昀自己笑了起来,“长情”,他重复着他的话,又轻轻地笑了一声,似觉甚是好笑,可双眸却殊无笑意,幽怆泛红,像有什么,在眸中全数碎裂开了,有种被世事嘲弄的绝望,与隐隐的疯狂。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4-07 17:20:33~2021-04-08 18:01: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许上、雅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lar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6、爱称 “……为何有缘邂逅, 难偕凤鸾俦……” 戏台上,伶人戏腔幽婉,字字珠玑下, 万缕情思,如楼外雨丝飘散, 落在台下赏听之人心中,惹迭起圈圈涟漪,绕人情肠。 为何有缘邂逅, 难偕凤鸾俦……穆骁忆想与顾琳琅的缘起之夜,想那一夜,蒙面黑衣的他,刺杀成国公失败,负伤匆匆逃离时, 经人指点往东市方向跑,却因伤重力竭,未到东市, 就跌落香雪居墙头,摔倒在了靠墙的一棵梅树下, 引得园中的顾大小姐顾琳琅,提灯看来,由此开启了一段缘。 良缘, 孽缘, 他已辨不清, 也不想辨了。总之,世上女子千万,可他只想要一个顾琳琅。当年难偕凤鸾俦,是因顾琳琅所看重的, 他一无所有。多年再见后,依然难偕凤鸾俦,是因他虽然什么都有了,但顾琳琅心里,竟有了颜昀。好在人心会变,顾琳琅现在,已经在慢慢改变了,他与她,可以凤鸾缘俦,一定、必须可以。 听着戏的穆骁,将顾琳琅的手,握得更紧。而琳琅听着台上唱叹,“为何有缘邂逅,难偕凤鸾俦”,想得是她自身处境,想的,是她与她的夫君昭华,所正经受的磨难。 她与昭华,既有缘邂逅,有缘结为夫妻,也当有缘共偕白首、相守一世。现下这磨难,必得只是一时的,她可以同昭华一起跨过,而后回到他们从前清静安定的生活,余生恩爱不离。 ……一定,一定要度过眼前的难关,成功杀了穆骁,杀了穆骁…… 琳琅默然想着时,看穆骁在悠悠戏声中,含笑朝她看来,忙也微微弯唇相迎。她随穆骁搂拥动作,靠在了他的怀中,被温热的气息围拥着,心神一恍,又想到不久前,穆骁主动背她时的情景。 被无耻的穆骁,为满足他一己色|欲,搂搂抱抱已是常事,但这样背着,还是头一回。当时她靠在他背上,一手搂他脖颈,一手擎伞,虽想着要表现和软些,但整个人的身子,还是难以自抑地僵着。 无边细雨落伞流下,去往小楼的路,好像特别漫长。那时的她,在落不尽的雨声中,心头忽地涌现出一丝错觉,好像她也曾被人这样背着,不似被穆骁负着的僵硬,而是满心欢喜,主动伏在身下少年的背上。少年的体温,暖热着她的心口处,她心中温暖欢悦,如有雨点,绵绵落在她的心湖上,漾起数不尽的涟漪。 “……对对鸳鸯各自投……莫道他无情却有情……” 情思婉转的伶人戏声中,靠在穆骁怀中的琳琅,又心神恍惚地,想起的不久前的错觉来。错觉,或许是遗忘的少时记忆吧……雨中,她一手擎伞,一手勾搂着少年的脖颈,看少年虽然步伐稳健,耳垂却悄悄泛红了,猜他是不是脸也红了,想看一看,可少年一直正看前方不偏首,于是,她只能开口唤他回头。 琳琅一边恍惚地忆着旧事,一边心想着少年时的昭华。模糊的记忆,随她迷恍心神展开,无边细雨像织成了一场轻梦,旧梦深处,少女时的她,轻轻捏了下少年的泛红耳垂,靠在他肩头,微启朱唇,依依轻唤。 “……阿穆……” 忽地唤出声的琳琅,从恍惚记忆里,猛地醒回现世,神色惊迷,茫然无措,一时竟不知今夕何夕,身处各地。 穆骁也是惊得心头一颤。怀中女子忽然唤出的一声,像极十六岁的顾琳琅,唤他时的口气。他一时不知心中是何滋味,只知心跳一窒后,就不由要加速怦跳时,怀中顾琳琅,有些怔茫的眸光,又渐渐变得清明,喃声低道:“……阿……阿慕……” 怎会忽然唤出阿慕的名字……琳琅心里感到迷茫时,见穆骁正神情怔凝地盯看着她,今日自见面起,就在穆骁面上萦绕不绝的笑意,也都完全凝滞住了。 穆骁讨厌阿慕,她不该在穆骁面前,提起阿慕的,尤其是在这,她最需要穆骁欢心的时候……琳琅忙敛了心神,低道:“我……我只是忽然在想,今日天寒,雨一直下个不停,阿慕早上离家时,衣裳穿得不够多,会不会着凉……” 原是在唤儿子……穆骁本就被顾琳琅这忽然一声,惊得心乱,这下越发不知是何滋味,在沉默片刻后,方温声安慰顾琳琅道:“……无妨,朕的十三弟,性子宽仁,不会苛待朋友。你儿子在宫内读书,只要说一声冷,他定会叫人送上热茶暖裘,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朋友着凉生病的,夫人不必担心。” 其实,在听顾琳琅对颜昀爱称“昭华”、对他只是疏离地唤“陛下”时,穆骁有想过,让顾琳琅改口唤他“阿穆”,就像少时那样。但,因为颜慕这个臭小子的存在,阿慕、阿穆,难以分清,让现在的顾琳琅唤他“阿穆”,听起来像是在喊她的傻儿子,穆骁只得在心内暗暗作罢。 因为爱称被夺,本就看颜慕不顺眼的穆骁,更是厌这死小孩,只是,面对爱子的顾琳琅,还不能表现出来。他看顾琳琅神情怯怯,好像怕他会伤害她的孩子,还得声气温和地宽慰她说:“夫人的孩子,朕定不为难。日后长乐公病逝,朕会派人教养好颜慕,让他健康平安地长大,夫人放心。” 琳琅垂眸婉声道:“谢陛下。” 穆骁所言真假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可以受她引导,做出一些事。第一次微服离京的地点,她不敢擅作主张,只说任凭陛下安排。她暗暗计划着,在听凭穆骁安排,去往郊外冶游数次后,再由她,在某次相会时,主动提出,想去某处山野之地游玩。如此,也不显得过于刻意突兀,可以尽量减少惹得穆骁生疑的可能。 第一次出城赏游,便在不久后,某一天气晴爽之日,任由穆骁安排。穆骁不仅带她去了,她曾去过的琅山山下,还携她走进了,当日端午她曾与昭华阿慕停歇过的兰亭,与她歇坐亭中,边用可口茶点,边看红枫尽染的秋日山林风光。 仅是巧合罢了,琳琅对此没有多想,而穆骁心中,则想了很多。当年,顾琳琅约他私奔时,将相会地点定在此处,他怀着希冀,负伤拼死来此,得到的却是顾琳琅的负心,以致此地,成了他的伤心之地,让他在去冬领兵进京时,都刻意绕开了琅山,不想再多看此地一眼。 既然旧日有关琅山兰亭的记忆,太过不堪痛心,那就用新的美好记忆,将之前种种不堪,完全覆盖住。兰亭亭联上那两句,“气若兰兮长不改,心若兰兮终不移”的含义,还是顾琳琅从前讲给他听的,顾琳琅自己,没有做到诗中之义,但他做到了,并且会一直做到,直至此世尽头,不改不移。 于兰亭歇赏一阵后,穆骁又携顾琳琅登山游玩。琅山上植有不少枫树,这时节赤红与金黄交染,漫山遍野如火如霞,煞是好看。 本来,该是一次完美的赏游,可天公像专跟他穆骁作对,明明今日出门时,天气晴爽,可在他与顾琳琅,快走至山腰时,天色阴沉,忽又落雨。好在当时,他们正走到一间山寺附近,可与随行侍从,一同入内避雨。 山寺不大,也没什么名气,香客寥寥。随侍与寺中僧人,交说几句后,穆骁便携顾琳琅,走进佛堂后,最大最干净的一间禅房中。 两名僧人,送来热茶热水,与生火取暖的火盆,合十告退。被离去僧人,阖好的房门外,自有侍卫守卫。穆骁解了被雨打湿的外衣,晾挂在离火盆不远的衣架上后,又去帮顾琳琅解衣,并道:“将外衣脱下烘一烘,一直这么湿冷地穿在身上,会着凉的。” 琳琅本说不必,说也没湿多少,可穆骁坚持,而她现在,应尽量顺着穆骁,不能违背,遂在穆骁坚持下,渐渐沉默,垂下了护衣的手,任由穆骁将她外衣解了去。 将顾琳琅外衣挂好后,穆骁又拧挤了热毛巾,帮顾琳琅擦脸。擦罢面上,穆骁见顾琳琅脖颈处,也沾有雨水,便将毛巾下移。禅房外雨声潇潇,禅房内火光融融,热汽氤氲中,衣裳单薄的素衣女子,冰肌玉骨,雪肤墨发,如将融的白雪,更是惹人爱怜,雪色中,一点朱唇似雪中红梅,娇艳鲜香,如在诱人采撷。 琳琅一见穆骁眸色转深,便感不妙,在穆骁有所动作前,立即直接道:“陛下不可。”她恰有一个拒绝的正当理由,忙说了出来,“佛家清净之地,不可亵渎……” 然,穆骁自夏日里舫中那次后,再没碰过顾琳琅,旷这么长时间下来,他心里,着实是有些渴了。在将毛巾扔回水里后,他径抱着顾琳琅往罗汉榻去,并道:“佛家之地正好,福气深厚,佛光普照,有送子观音在此,可保佑你我欢|好之时,怀上孩儿。” 他将她放到榻上,将她推抵他胸|膛的手,捉握在手中,边亲着她的指尖,边深深望着她道:“朕这些时日,想夫人想得紧,夫人难道,就一点都不想朕吗?” 琳琅望着穆骁的幽深双目,想她当下暗做之事,和面对穆骁时,应有的应对态度,终是缓缓垂下了推拒的双手。 从前顾琳琅在此事上,如冰雪美人,身子僵硬,神情也是半死不活,总要他卖力许久,才会在本能下,渐渐温软下来,不似今日,在初始时,就这般温顺,身体也不僵得厉害。 只,还是有点僵的,顾琳琅神色似是含羞,但仍有几分惧怯,未从眸中消散,想是她还记着他上次的粗暴,对此心存畏惧。 “别怕”,因为顾琳琅转变的态度,心都要化了的穆骁,声音也像软得在融化,“朕会温柔些的,别怕。” 作者有话要说:  离大疯不远了,建议保持金刚心看 唱词诗词等乃引用,感谢在2021-04-08 18:01:36~2021-04-09 17:31: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刑法张三 3个;许上 2个;34041113、雅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4041113 22瓶;sylvia 6瓶;嫁给我准没错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7、皇后 下雨天, 入夜比平时更早一些。颜昀回到香雪居时,天色已暗得如墨汁浸水晕染,而居内灯火燃明, 如无边夜雨中一团小小的暖黄,是夜幕中的一颗亮星, 夜原上的一簇明火,单看着便令人感觉心生暖意,连秋雨侵袭入骨的寒意, 都在无形间,因之消散了些许。 霏霏夜雨中,颜昀边擎伞向内走,边问侍从道:“夫人和公子,都在家中吗?” 侍从回道:“夫人和郑夫人拜佛去了, 还没回来。小公子已从宫中回来许久了,现在正在书房里,读书写字。” 颜昀闻言, 转向书房走去。孩子一向好学,他以为在去书房的路上, 会听到孩子的读书声,结果读书声一点没听着,只见这风雨交加的时候, 阿慕书房的门窗, 竟都大开着。 颜昀透过敞开的窗户, 望见年幼的阿慕,正站在书案前写字。冷风吹得他小脸煞白,细雨直随风扑打在他脸上,可阿慕对此竟浑然不觉, 一动不动地执笔写着什么,痴了似的。 颜昀一进书房,便反手阖上了灌风的房门。地上飘散着不少被风吹落的雪纸,上都书着“永以为好”四字。颜昀跨走过这些纸张,去关靠案的长窗,见孩子笔下正写着的,也是“永以为好”。飞入室内的雨丝,将纸都打湿了,一个“好”字,墨迹晕染得几乎看不出形状。 长窗关好,痴痴的阿慕,也像终于醒过神来,怔怔抬头,看向他唤道:“爹爹……” 颜昀取了方帕子,边帮孩子拭去面上雨丝,边略含责意道:“怎么不把门窗关上?!看书写字再要紧,也没有身体要紧,雨天天冷,你将门窗开着受冻,若因此真着凉生病了,你娘亲她,得有多心疼?!” “……娘亲”,颜慕喃喃地道,“娘亲回来了吗?” 颜昀擦拭的手微一顿,淡声道:“……你娘亲和‘郑夫人’出去了,还没有回来。” “……郑夫人”,颜慕轻声重复着这三个字,想他傍晚从宫中回来时,就听侍从这样说。 因为自夏末从太清宫回来后,回回娘亲被郑夫人邀走,都不带他一起,他心中生疑,就想去郑家看看。可,郑宅大门依旧进不去,郑宅门仆虽对他态度和气,但就是不放他入内。愈是这样,他疑心愈重,想着正门既进不去,那他就在自家墙头搭一梯|子,翻院墙过去瞧瞧。 计划成功实施,只他刚从自家墙头,跳到郑家地上,就被人发现抓住了。他是曾在宫中长大的孩子,虽然郑宅内抓他的仆从,看起来衣着寻常,但他能感觉出来,他们不似寻常家仆,更似皇家侍卫。抓住他的人,似也不知该如何对待他,最后严命他不许再有下次后,就将他放回来了。 他人是回来了,心却空荡荡地落在了郑宅里。一直以来,邀娘亲至郑宅做客,邀娘亲外出同游的,不是寡居无子的郑夫人,而是……晋帝穆骁吧……娘亲明明知道,却还总是赴约……娘亲明明说,她希望和爹爹永以为好,明明是……这样跟他说的…… 心境幽沉的颜慕,垂目望着纸上的“永以为好”四字,越发心乱如麻时,听爹爹在旁问道:“怎么写起这个?还写这样多?” “……因为,因为我希望爹爹娘亲,一辈子永以为好”,颜慕压下沉重心事,努力在父亲面前舒展神情,声音平常地,对父亲道,“娘亲之前和我说过,她希望和爹爹永以为好,希望和我们一直一起,一辈子安定团圆,没有分离。” 颜昀近来因猜知某事,心中极为复杂苦涩,此刻听孩子这样讲,不由微一怔道:“……你娘亲她,真是这么说吗?” 看着面前的孩子,捣蒜般笃定点头,颜昀心绪更是复杂,沉默许久,方轻声道:“你娘亲她,是专情之人。当她爱一个人时,眼里心里,便只有这一个,看不见其他人。” ……琳琅专情重情,他知道,琳琅爱着他,他知道,只是,这一切的前提是,她依然记不起少时旧事,记不起她少女时候,深深爱着名为“阿木”的少年情郎…… ……若这“阿木”,是旁的什么人,已不在人世,或与琳琅天各一方,也就罢了。若是这般,纵然琳琅记起少时之事,也不会忘了她与他这么多年的情分,不会为一个少时旧影,抛弃现有的爱人与家庭。可这“阿木”,偏偏是“阿穆”,就在琳琅身边,正是灭了楚朝的新朝皇帝…… ……阿木、阿穆,这些年,原是他听错字了……他以为他的妻子,被新君欺辱,遂将生死置之度外,精心谋划弑君之事,要拯救妻子脱离苦海,可,哪里是苦海呢,是上苍在冥冥之中,有意让有情人重逢、再续前缘…… ……有情人重逢续缘,那他颜昀,算什么呢……这些年与琳琅共度的时光,他不变的深爱与长久的等待,算什么呢……他现下正为琳琅谋划的弑君之事,又算什么呢…… ……也许琳琅还未想起她的阿穆,对穆骁现下种种行径,仍心存排斥,暗暗怨恨,需要他拯救她脱离苦海。可,若他现在弑君事成,未来的某年某日,琳琅忽地忆起旧事,醒觉过来,是她丈夫杀了她昔日爱人,她会……怨恨他吧……就算她能通情达理地,不怨恨他,她与他,往后也难再做恩爱夫妻,分离、陌路,或许就是他们的结局…… ……为妻子谋划弑君,似是命运,在向他开一个充满恶意的玩笑。不谋杀穆骁,现在,他就身处无间地狱,并将一直沉沦地狱,永受折磨。谋杀穆骁,或得表面安宁,但担心妻子恢复记忆的隐患,将一直如影随行,令他在表面安宁下,时时心忧,暗受折磨。当未来某日,这一隐患,真的爆发,他的表面安宁,也将立刻化为乌有,他余生,亦是沉沦地狱,暗无天日…… ……回望他这一生,短短二十四载,命运似是一直在跟他开玩笑。深深敬爱着的母妃,只是在利用他,将他视作一把肮脏的复仇利器;一心为父报仇,到头来,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生身父亲;立志中兴楚朝,最终楚朝却亡于他手,他做了楚朝的亡国之君…… ……最后他一退再退,抛下尊严,放下所有,选择禅位与新君,只是想等来一个人的爱,想继续拥有一个小小的家。可,人是别人的爱人,家也是别人的家,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而他这个做丈夫与父亲的,实是不相干的外人。他实际没有妻子,也没有孩子,他这楚朝末帝,自己没有血脉留世,却帮灭他王朝的新朝皇帝,护留住了血脉,帮他的仇人,将孩子养大…… ……可笑……不甘…… ……纵似已身处死局,依然不甘。若能轻易甘心,当年七夕夜,他在高楼上,望见霍翊痴看琳琅时,就不会明明已预想到有可能会发生什么,预想到或将有人棒打鸳鸯,却没有立刻采取措施阻止,没有主动将霍翊的色念掐灭在苗头时,而是直接转身离去…… ……因为不甘,所以他将琳琅,从霍家洞房带进宫中,而不是在宫外寻一宅邸,另外安置。他一个人,在宫阙打造的金笼中,太冷太寂寞了,他想要她入宫陪着他,为此,他可以接受她与别人的孩子,只要她在他身边……甚至,为了让她更加依赖他,他对顾家人严厉处置,让她与顾家本就不谐的关系,更加冰冷,让她对顾家彻底心灰,让她在世上,只有同他和孩子的小家,让她将他视作唯二的家人,全身心地依赖信任,不会再分心别处…… ……不甘……不甘…… 夜幕笼沉,满天满地的雨水,如落积到人心里,溺得人几要喘不过气来。房内,一点昏黄灯光,将父子二人的身影,拖得老长,窗上风摇竹影,令室内光影更是幽沉,在这秋雨夜,更显萧瑟凄清。 无边夜雨中,香雪居一棵靠墙梅树的树干上,原有的小人与字迹,已完全看不清,取而代之的,是数不清的刮花刀痕,每一刀,都拼尽了孩童全部的力气。 落不尽的夜雨,将刀痕下的木屑,冲下树干,随雨水流淌四散。冷雨横流的树下湿地上,曾经躺着一名负伤的少年,命定地等着他的小姐找来。只是世上,已无人记得此事,除了少年自己。 除了,少年他自己。 山寺禅房中,木榻香暖,穆骁一手搂着顾琳琅的肩背,一手紧牵着她的手,望着他与她十指紧扣的亲密情形,想他与她,曾在他们初见的梅树树干上,刻上两个手牵手的小人,并写有不悔、不负之语,唇际不由浮有笑意。 虽然知道是浸有毒汁的虚假甜蜜,但想起来还是很有趣味。穆骁发现自己,已能较为平和地看待旧事了,不再一想起来,就怨气冲天。之所以能平和,是因顾琳琅此刻,正在他的怀里,她不再是过去那个冷心无情的少女,也不再是那个唯爱颜昀的坚贞妇人,她心里已渐渐有他,愿意慢慢接受他。 从前与顾琳琅行事,虽有意趣,但只是身体上的欢愉,心理上则与身体完全相反,身体越觉痛快,心中越是空虚难受。不似今日,因知顾琳琅心里有他,他极力温柔,小心翼翼地就像第一次与顾琳琅欢好时,而顾琳琅也不似之前冷漠相对,她真像是融化了的春雪,化在了他的怀里,令他神摇意荡,欢不自胜。 依他兴致,真想再兴云雨,然顾琳琅说她累极了,他便作罢了。就像从前少时,顾琳琅说她倦乏,他再怎么不足,也会收兵,只是亲密地抱着她,温存低语。 山雨潇潇,禅房内一灯如豆,其实颇凄清的场景,看在满心欢喜的穆骁眼里,却是温暖安逸的。他捉握着顾琳琅的指尖,边送至唇边,轻轻吻上,边眼望着顾琳琅,动情低道:“琳琅,为朕生个孩子吧。” 不是“夫人”,而是“琳琅”,不是专横命令的语气,而近似是在商榷。倦得几要睡去的琳琅,为这声称呼改变,为穆骁这奇怪的语气,抬眸向他看去,见昏暗的光线中,穆骁眸光明亮,十分认真,“为朕生个孩子,到朕身边来,做朕的妻子。” 琳琅被这一句,惊得睡意全无,差点就坐起身来,“不”,她下意识脱口而出后,意识到自己失言,忙补了一句道,“不……不可能的,世人皆知,我是前朝皇后,是长乐公的妻子,如何能光明正大地侍奉陛下……陛下,陛下妻子的人选,该出自勋贵功臣家的闺秀,我这样的身份,怎配入晋朝后宫、登晋朝后位,不可能,不可能的……” “没什么不可能”,穆骁道,“朕还没有孩子,你做朕第一个孩子的母亲,朕就借此,让不可能,成为可能。” 他说着笑亲了亲顾琳琅怔得可爱的面庞,将她搂得更紧道:“颜昀能为你做到的,朕也能。等你进宫了,朕就将后宫那些乱七八糟的人,都清干净。” 琳琅一向觉得穆骁狠戾,听他说这话,真像是要杀人了,仰面惊看着穆骁道:“……清干净?” 因知顾琳琅性情温善,知道依她性子,虽与顾琉珠不和,但也不致想这异母妹妹死,穆骁想了想道:“将她们随便送到一处行宫待着,等过一段时间,世人将她们忘得差不多了,朕就派人伪造一场火灾,对外宣称她们都死了。朕会赐金银给她们,供她们往后生活。她们去哪儿、嫁谁,朕通通不管,只是她们原先的身份姓名,都不可用了,必得改名换姓,改换身份。” 琳琅知道穆骁疯,但每次她以为穆骁已疯到极致时,穆骁总能比她以为的更疯。她被穆骁这些话,惊到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缓了片刻后,方惊怔问他道:“陛下需要纳世家功臣的女儿入宫,以此来稳定朝堂,不是吗?” “是虽是,但朕更想与你一双人,没有旁人搅扰”,穆骁道,“若不设后宫,捭阖前朝之事,是会难上不少,但,再难也难不过打江山。连建立晋朝这样的难事,朕都能做到,旁的难事,朕也能解决,即使棘手些,费时久些,朕不会被难倒,不必牺牲与你的幸福。” 仿佛已想象到与顾琳琅,结为夫妇、朝夕相伴的场景了,心情欢悦的穆骁,好像回到了十七岁那年,目粲如星,似当年的少年阿穆,再一次问他心爱的姑娘道:“琳琅,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4-09 17:31:40~2021-04-10 18:04: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许上、雅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西西黛黛、雅轩 20瓶;Alar、追风舞火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8、密报 幽暗禅房中, 双目明亮,竟似让人无法直视,琳琅匆匆垂下双睫, 在穆骁的疯言疯语下,轻轻地“嗯”了一声。 只是疯言疯语罢了, 是穆骁在沉浸温|柔|乡时,脑子一热,说出的疯话。琳琅不将穆骁的疯话当真, 穆骁反复无常,一时要亲手拔刀杀她,一时又非要她委身与他,一时对她肆意羞辱欺凌,一时又假意温柔体贴, 她不会认为这样的穆骁,真对她有什么真心,真的有意立她为新朝皇后, 只是想在穆骁目前这种疯态下,表现地温顺服从些, 令穆骁对她没有戒心,好叫他不设防地走入她的陷阱。 琳琅别有用心的一声“嗯”,听在穆骁耳中, 真似美妙仙音了。他拥搂着他心爱的女子, 好像已见顾琳琅生下了他的孩儿, 而后与他结为夫妇,真正成为了一家人,就像……就像少年时,他所期盼的那样…… 虽然隔了许多年, 虽然世事与人心,都经历了许多曲折,但如能最终,依然美梦成真,他愿意自欺欺人地,不去看这美梦下,掩藏的种种伤痛与不堪,只专注于明面上,他与顾琳琅当下与未来的幸福。 雨夜寒凉,而穆骁心头烫热,他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胸|腔中跳动的,不再只是个维系生命的器官,而是真实跃动的一颗心,热烈快活就似少年时。心是暖的,血的暖的,怀中的女子,也是暖的,他将她吻了又吻,直愿与她如此至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穆骁自觉已离幸福越来越近,而这一夜后,接下来的日子,一切也似如他希望发展,顾琳琅与他越发亲密,冰雪美人在他面前,渐化去了所有冰凌尖刺,温柔可人,宜喜宜嗔。 他携她泛舟湖上,听她抚琴清唱,同她做了许多少年时做过的事,与她花前月下,情意愈浓。同她在一起时,他人也像是回到了少年时,那时,天是晴的,风是暖的,人是飘飘然的,空中鸣雀声清澈欢悦,每一日都像披拂着阳光的金色,闪闪发亮。 几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从前的三五天一次相见,难以叫穆骁满足,只是朝事缠身,绊得他无法日日出宫与顾琳琅相会。想将顾琳琅接进宫中、想让她与他朝夕相伴的执念,在穆骁心中,越来越强烈。他为此热烈期等着顾琳琅有孕的好消息,然而,比这一消息先到来的,是一份冰冷的密报。 密报是由御前总管郭成呈上,原本处理完朝事的大晋天子,正对镜试穿常服,想着午后出宫时,穿哪一件,与长乐公夫人相会,然当郭成趋近前来,向圣上躬身呈上密报,事情似乎起了变化。 因为午后将要微服出宫,去见长乐公夫人,圣上的心情,是肉眼可见地舒畅,伺候圣上的侍从们,也跟着心情宽松。郭成见圣上拿过密报打开时,一双凤眸中,尤漾着明亮笑意,可当圣上目光,垂落在打开的密报上,侍主多年的郭成,很快便察觉到了圣心有异。 尽管圣上眸中,笑意尤在,但那笑意,却像是结了冰,冷了,僵了。圣上捧在手中的密报,并不是厚厚一叠的长篇大论,可圣上却一动不动地伫立原地,垂眸静看了许久,像是因密报内容太过惊悚,圣上一时无法相信,只得将纸上的密报,一个字一个字地来回检看,以判断自己是否看错。 最后,密报阖上,圣上笑了一声。这一声笑,令郭成心惊肉跳,而圣上依然神色如常,眸中仍盈有笑意,只是将身上穿好的常服,脱扔给内监,重又穿上先前的龙袍,改了今日午后的安排,不依先前计划,微服出宫与长乐公夫人相会,而是召丽竞司宗远,入宫议事。 丽竞司不是三省六部等朝堂机构,由前朝沿袭而来,而是圣上在登基时,为监察王公朝臣动向,秘密创设的监察机关。宗远是丽竞司的头领之一,圣上既直接召宗远入宫议事,想来,是朝上真出什么大事了。 这样的议事,郭成自然听不得。日落时分,宗远离开御书房后,郭成才在传唤下,入内侍茶。他小心翼翼地,将新泡的雨前龙井,端呈给圣上,以为圣上在用完这杯茶后,将吩咐他伺候笔墨,亲手写下重要决断发出,而后朝堂,将随之涌起波澜。 可圣上却迟迟没有,只一边高坐御座,缓缓地饮着茶,一边望着御书房外的如血残阳。望不尽的琉璃金瓦、高耸宫墙,在血红的残阳下,沉落下道道阴影,最终融入渐暗的天色中。天光将尽,阖宫的宫人们,在蜿蜒交错的殿廊下,忙碌点灯,半明半晦、人影幢幢的光景,令这天下至尊地,似是阴阳交界、百鬼夜行。 最后,天光敛尽,取而代之的,是点点灯火,如幽漆海面上浮动的破碎星光。遥望许久的圣上,终微垂眸子,收回了凝视的目光。郭成见圣上启齿,以为圣上将要吩咐磨墨,心中一紧,悄悄挽着衣袖,却听圣上淡声道:“天越来越冷了,傲寒的菊花都要落了,再不赏看,就迟了。” 没有发出剑指朝堂的御令,只是吩咐说,明日宫中将办赏菊宴,令司宫台安排好宴赏事宜,并通知下去。将蒙圣恩与宴的,乃王公重臣,长乐公夫妇,也在此列。 翌日,圣谕传至香雪居前,琳琅正在孩子的书房中,边陪着孩子读书写字,边帮他整理书纸。 整着整着,琳琅见阿慕写了许多张“永以为好”,想及自身心事,幽幽心绪,更是复杂时,身边的阿慕,停下了读书声,手指着那个“好”字,笑看着她道:“一子一女为好,我还记得,爹爹娘亲之前说,要给我添一个小妹妹呢。” 在春日里,昭华曾问她,想不想再要一个女儿。那时,她辨不清自己对昭华的心意,逃避说不知道,说还要再想想,昭华也就温柔静待,说那就再想一想。 后来,等到初夏时候,她心中爱火重燃,明确了自己对昭华的爱意,与昭华如胶似漆,再添一个女儿的事,也就不用再想,日常生活中,曾直接笑问阿慕道:“想不想再要一个小妹妹?” 当时阿慕一听就高兴极了,眼睛亮得圆睁睁的,接连嚷道:“要!想要!!” 他十分快乐,像一只张着翅膀的小鸟,绕着她扑腾道:“真的可以有小妹妹吗?小妹妹什么时候出来?她出来,我会对她很好的!我要带她吃好吃的,带她玩好玩的,背她去看花,抱她去扑蝶,做一切会让她高兴的事,努力做一个好哥哥!” 见阿慕如此欢迎妹妹的到来,当时的她,与身边的昭华,相视一笑,眉眼流情,心中温暖。 而今时,不同往日,听阿慕忽然提起此事,琳琅抬眸看向一旁的昭华,见他也正看着她,似是她与他,俱想似当时相视一笑,可是沉重的心事,压在他们的心头,纵皆想将之压下,想向对方粉饰太平地强颜欢笑,亦是勉强不来。孩子的一声笑语,迎来的不是父母的笑声,而是长久的沉寂,寂得令人心悸窒息。 颜慕忽然提起“小妹妹”的事,是因他希望爹爹娘亲,恩爱如前。在他眼里,那个晋帝穆骁,连爹爹的小指头都比不上,娘亲会暗中与穆骁纠缠不清,定是因为娘亲是重情之人,对旧情无法完全割舍,而穆骁利用娘亲的这一点,对娘亲死缠烂打,死皮不要脸。 他是爹爹娘亲的孩子,他该暗中想办法,修复爹爹娘亲的感情,让娘亲多想想爹爹的好,多想想与爹爹共度的恩爱时光,为此,他才特意提说“添个小妹妹”。可没想到,这一句下来,爹爹娘亲,谁也不说话,他们之间的关系,似是已比他所想的,要冷上许多。 这样一想,颜慕心里更是着急难过,僵在面上的笑意,看起来更像要哭。 琳琅见孩子如此,想她或许该与昭华坦白,不然,敏感的孩子,察觉到父母关系似是有异,会为此暗暗伤心。 其实,这也是这段时间,她一直在犹豫思考的。之前一直不说,是因她担心,向昭华坦白,他会极力阻止她参与谋杀,坚定由他一人来杠风险。可,也许还是说开的好,事情既已到这地步,由她说开,由她劝服昭华。他们是生死与共的夫妻,彼此都不能独善其身,什么也不做地,望着对方为自己处境凶险。 想定的琳琅,望着她的夫君道:“昭华,我有话想对你说。” 颜昀也早有满腹的沉重心事,犹豫着要不要同妻子讲。他看妻子眼神,即知妻子大抵会同他说什么,遂起身道:“好,我们回房说。” 只是夫妻二人,还未走回房中,御令即至,不可违背。琳琅与夫君,只能将彼此未说出的话,留待宴散归来再讲,随那名宫使,登上了入宫的马车。 既是天子宴,琳琅已想到,穆骁会设法单独见她。果然午宴之后,穆骁留与宴众人,于园中闲游赏花。她与昭华,随人群走了没多久,就有宫女来请,道婕妤娘娘,请长乐公夫人一叙。 第一次在夫君心知肚明的情况下,被穆骁以顾琉珠的名义通传。心中愧痛的琳琅,有些不敢去看夫君的神情,可夫君看她的眸光,除有心知肚明的痛苦外,似是复杂地还有其他——在穆骁召她这件事上,夫君心中所想的,似乎不止有为人夫的屈辱、愧痛与仇恨。 一时看不透夫君眼神的琳琅,未及细想,身边传唤的宫人,即催促声起。她只得暂压疑虑,忍着心中痛苦,垂下眼帘,随宫人匆匆离开,去往了天子日常起居的御殿。 穆骁正在内殿饮酒,见她来,径含笑朝她抬手道:“过来。” 这些时日,她与穆骁,可说是十分亲密。纵心中厌恨极了,琳琅还是微弯着唇角,十分温顺地走上前去,靠依在了穆骁身前。 穆骁今日似是心情不错,嗓音噙笑地问她道:“有几日未见了,朕想夫人,想得寝食难安,夫人可有想朕?” 琳琅在穆骁怀中轻轻点头,见穆骁对这答案,似很满意,看她颔首,唇际笑意立即更深,一边亲密手搂着她,一边端了盅酒,递送至她唇边。 琳琅酒量不好,不敢在穆骁面前饮醉。若醉了,醉得神志不清,忘了自己当下应做之事,对穆骁,表露出自己的真实想法,甚至将昭华联手肃王谋划弑君之事,同穆骁全盘说出,可就真要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了…… 她忙婉声推辞,语气甚有几分刻意的娇嗔,“……会醉的……” “醉就醉了”,穆骁笑亲了下她的脸颊,微醉的眸光,幽亮地看她,嗓音醺沉,“有朕在,你怕什么?” 不能违逆圣心的琳琅,见穆骁坚持,正犹豫时,又听穆骁说道:“只一盅而已,里头是清淡果酒,不会醉人的。” 琳琅自己,也确实只嗅闻到清甜的果香气。她酒量虽差,但一盅果酒,也绝不致醉,遂在穆骁的目光下,顺从地就着他的手,将这一小盅酒喝了。 “好夫人”,穆骁赞她一声,像之前召她来时,将她亲密搂在怀里不松手,时不时亲吻,并絮絮说些闲话。 琳琅起先还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答着,渐觉似是果酒后劲上来,她心跳加速,身子也莫名软热起来,不由感到心慌时,又听外殿传来脚步声,有内监的嗓音笑着道:“陛下听闻长乐公画技不俗,特请长乐公过来画幅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4-10 18:04:11~2021-04-11 17:46: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刑法张三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刑法张三 2个;许上、秦秦的宝贝、雅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许上 10瓶;?牌火锅蘸料全球推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9、造孽 如有惊雷在耳边忽然炸响, 琳琅震骇万分,忙想从穆骁怀中起来,与他结束这亲密的搂依姿势。 她不知穆骁为何安排昭华来此, 只是在剧烈的惊骇茫然下,在得知夫君, 就在外殿时,下意识想离穆骁远一些,再远一些。 可, 心急如焚,身子却不听使唤,不仅因酒后的绵软无力,连起身这一简单动作,都做不到, 而且,越是因此着急,那饮酒之后, 身体里涌起的暖热,越是躁灼, 令她明明身处秋寒时节,却像是陷入了初夏的燥|热里,面上身上, 都似因这无可消解的热意, 将要渗出薄薄汗意。 ……酒……那盅清淡果酒, 有问题…… 身心煎熬的琳琅,正惊骇焦急地想着时,自己因热浮起红晕的脸颊,被森森凉意拂过。穆骁以微凉手背, 轻抚着她的脸颊,动作似是温柔如水,可琳琅却觉是有冷寒刀刃,正贴着自己轻薄的面皮,一下下地刮划过。 轻轻的叹息,是穆骁发出的,他轻抚着她的面颊,低下头,几是与她面贴面道:“因为夫人身体柔弱,性子又易羞,和朕在一起时,总是有些放不开,叫朕难以尽兴,所以今日,朕在夫人的酒里,特地加了点暖情药物,夫人不会为此怪朕吧?” 不待她答,穆骁的笑声,又响起道:“不会怪朕的,夫人喜爱朕,怎会为这一点小事怪朕呢!” “而且,这一点小事,不仅能让朕更加尽兴,也能让夫人,得到更多欢愉,可说是两全其美,聪慧如夫人,怎会为此怪朕呢”,穆骁笑说的声音中,绫罗委地,空气中冷寒的秋意,片刻间袭卷了她整个人,令她不由身心颤栗时,琳琅又听外殿脚步声,离内殿愈来愈近,越发心惊欲裂,身颤难止。 分隔内外殿的隔扇门,并没有关着,只一道垂帘,隔绝着内外视线。琳琅听渐近的脚步声,走停在垂帘外,有躬身垂首的身形,影影绰绰地映在帘上,随后响起的人声,是内监的嗓音,内监恭声向内通禀,并问请圣意道:“陛下,长乐公人已到了,陛下可要宣长乐公入内作画?” ……画…… 琳琅听到此问,再见内殿正中,就摆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画案,其上铺有画纸,各式画笔、颜料等,一应俱全,显然是穆骁一早就命人备好了的,登时明白了穆骁的用意,明白穆骁早有安排,先一步传她过来饮酒,后让人传召昭华来此,是想命令昭华,为他画什么画!! 面上躁涌的血色,煞时褪得干干净净,琳琅惊骇悲愤至极,只觉自己的心,正被人死死攥在手里,稍一使力,就要爆裂地鲜血喷淋。她心中恨极,而又只能忍着惊恨,仰看着穆骁,边微摇头,边压着自己的嗓音,极力低声恳求道:“不……不,陛下……” “为什么不”,穆骁仍是淡淡笑着的,他静看着她恳求的眸光,微低首,亲了亲她的眼角道,“夫人早晚要做朕的妻子,长乐公也早晚要知道这件事。既然是早晚之事,不如直接早些挑明。 择日不如撞日,依朕看,就让长乐公,今日亲眼看一看朕与夫人的关系。长乐公是聪明人,今日亲手画下你与朕的欢好之事后,心里就该知道,他在朕这里,只是个下等画工罢了,朕给他脸,他就是人人敬称的长乐公,朕不给他脸,他就是最低贱下等的奴仆。他心里清楚这些,就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知道自己当缄默让位,从此以后,不可再以夫人的丈夫自居,不可再碰夫人分毫。 长乐公心里有数,掂得清自己的身份地位,往后,朕想见夫人,也不必像过去遮遮掩掩了。或者,直接以天子名义相召,或者,微服出宫见夫人时,不必另找地方,直接住到夫人的香雪居里,歇睡在夫人的寝堂中。如此,真可说是方便多了,这样好的事,夫人为什么要说‘不’呢?!” 琳琅惊惧地望着穆骁含笑的目光,颤着声道:“……等过些时日,过些时日再挑明吧,陛下……” 虽然彼此之间,已是心知肚明,但这样直面的羞辱,是她和昭华,都无法承受的!如何能让昭华亲眼看着她在穆骁身下受辱,如何能在昭华的旁观中,身不由己地,被穆骁肆意欺凌!琳琅心颤如碎,双眸已不自觉泛红,隐约浮有泪光,凄望着穆骁求道:“等我怀孕……等我怀上陛下的孩子后,再告诉长乐公,好不好……好不好,陛下……” 穆骁不置可否,只是看着她问:“最近,可有偷偷服食避孕药物?” “没有”,琳琅忙摇头道,“一次也没有!陛下不让我吃这样的药,我就一点都没吃,我听陛下的,我一直都听陛下的!” 看穆骁依然不为所动,似是还想将颜昀宣进内殿画画,琳琅急得主动亲上穆骁的唇,以讨好他,“陛下……陛下……”她贴着他唇,一声声嗓音轻低地恳求着,看穆骁神色未有稍变,在此事上依然不松口,自己在极度的恐慌煎熬下,只能几近绝望地将心一横,将头越垂越低。 夏日里的肆意纵兴,与秋日里的“两相情好”,令穆骁在同顾琳琅欢好时,将书上种种几试了遍。一次,他曾想让顾琳琅试试眼下这般,但顾琳琅羞说不肯,他见她那般,心中爱怜,也就罢了。此时此刻,穆骁见顾琳琅为了不让颜昀入内,竟欲主动如此以讨好他,一股狂怒,似刀子从心底穿刺向喉间,激得他人血气狂涌,无法自抑地,将正低头的顾琳琅,直接拽起身来。 “……陛下”,琳琅不知穆骁这是何意,她只是想试试讨他欢心、求他打消那可怕想法而已,她以为他会高兴,毕竟,他之前曾想让她这般。 “……我都听陛下的”,琳琅边说着,边看穆骁神色凝寒,之前面上浮着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心中更是惊惶。既然这样也似不行,她真不知该如何做,才能哄得穆骁改变想法。 不知该如何做,却也不能就此放弃,琳琅只能向先前那般,极力用温婉言辞,一声声地劝哄圣心,“我都听陛下的,陛下……陛下也听我一回好不好,让长乐公走吧,等到我以后有孕,再向他挑明此事,到时候,我亲口同他说,好不好……” “好吧,朕也听夫人一回”,终于,穆骁回了她一声,凝寒的神色,也融化开来,再度浮起笑意,一瞬不瞬地笑看着她道,“谁叫朕,这么喜爱夫人呢?!” 琳琅刚暗松了口气,就见穆骁扬声朝外,吩咐那内监道:“在外殿摆设画案,请长乐公,画幅《美人春睡图》后再走。” 帘外内监,喏声应下,而琳琅,听穆骁还不让昭华离开,自然是要再劝。只是,她刚微张开唇,道一声“陛下”,即被穆骁伸指按住。 “朕听闻,长乐公与朕这粗人不同,不仅诗书一流,画技亦不俗。他人既来了,也别就这么走了,顺便为朕画幅画,留待朕得空时,赏看赏看”,穆骁指按着她的唇,笑说罢此句后,见她颤唇还欲再言,立朝她微微摇首道,“人心易变,圣心也是,夫人再为此多说,也许,朕就要改变主意,让长乐公进来了。” 虽是笑着说话,但眸光却已浸了三分凉意。琳琅知道穆骁性情反复无常,无法再多说什么,只能想着,至少穆骁,打消了先前那个可怕想法,与先前那个相比,昭华身在外殿,单单画一幅画,已是极轻的折磨了…… 从请求穆骁改变想法,到外殿响起抬设画案的声音,时间已过去一阵,秋寒空气带来的凉意,已不足以压制药物引发的燥意。一直强忍着的琳琅,渐觉越来越难忍时,外殿内监,似正将昭华,引向画案,道了一声“长乐公请”,而内殿,大晋朝的皇帝陛下,也将她抱走向了画案,“叫夫人苦等了”,穆骁低看了眼微洇的画纸,淡淡笑对她道。 御殿静得很,静得似乎可以听见帘外,一根根纤细画毫,擦掠过画纸的细微之声。琳琅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她想极力自控,将所有声息,都咽在紧紧咬阖的贝齿后。可是穆骁与药物的双重折磨,终叫她难以完全自抑,仍是有声息断续逸出。这声息,对穆骁来说似能助情,他越发纵兴,将她卷挟进更深的迷乱里,叫她在后劲愈重的药效下,再难自控。 深秋的阳光,看着是淡金色的晴暖,但其实落在人身上,并无多少暖意。小内监陆良,见弯身在画案前的长乐公,本就衣衫如雪、身形瘦削,再在这隐有凄寒之意的淡凉天光拂拢下,更显得面色苍白、病体难支,似是凉凉天光中的清透琉璃,轻轻一击,就要碎了。 内殿隐约传来的动静,他听在耳中,长乐公岂会半点听不见呢。想来,长乐公是以为里面那位女子,是圣上的某位妃嫔,故才能如此淡然作画吧……陆良正暗暗想着时,见长久弯身的长乐公,直起身体,并放下手中的画笔道:“画好了。” 依圣上之前口谕,长乐公画完《美人春睡图》后,就当离开。陆良遂依御命,请长乐公离开御殿,并稍稍送了一程。 他望着长乐公渐渐远去的清瘦身影,暗在心内叹一声后,便转身回了御殿。秋阳照耀着天下至尊的宫阙,无数琉璃碧瓦,熠熠如光海,宫墙重峦叠嶂,垂落下绵延不尽的阴影。越行越缓的身影,终似力竭,停在一处无人的阴影里。他微微弯身,向地咳出了一口血。 几点鲜红,咳溅在雪白的衣袖上,如皑皑白雪里,新绽的一朵红梅,刚刚绽放,即被凛风吹落离枝,飘散风中,瓣瓣飘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4-11 17:46:51~2021-04-12 18:05: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许上、雅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简沁 20瓶;红月 10瓶;半日闲、小鱼干万岁~ 5瓶;LE le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0、机会 画案上铺陈的雪白画纸, 早在洇透后又被风干,挤皱如水面縠纹,纸旁原有的各式画笔、各色颜料, 也都狼藉摔泼在地,原本五彩缤纷的曼妙色彩, 混杂成一地脏污,不堪入目。 脏污延伸的殿内深处,帐帷静垂如水, 长久的燥涌,终随男子兴尽、药效散尽,平息了下来,穆骁低首轻亲了亲顾琳琅肩头,说话声气, 仍似之前情浓之时,噙着淡淡笑意道: “这暖情药的效用,确实不错, 朕只在酒中加了一点,便能得夫人如此热情相待。夫人今日的声音, 真是动听,娇吟婉转,像比之前所有, 加起来还要多, 听得朕情难自持, 也不知外殿的长乐公,将夫人的娇吟,听去多少?他画笔下的春睡美人,会不会因此, 更加婀娜多姿?” 伏在枕上的女子,眼睫稍动,一滴泪,无声无息地洇入枕中。穆骁见顾琳琅如具死尸般,一动不动地埋首枕中,一个字也不说,一壁轻抚着她的肩臂,一壁含笑问她道:“怎么,生气了?” “……不敢同陛下生气”,女子声音沙哑,如被铁石磋磨过,“只是,恳请陛下,不要再有下次……” “不喜欢吗?朕倒是很喜欢”,穆骁道,“夫人素日太过矜持,总叫朕难以尽兴,今日用了这药,显了本性,才让朕好好舒畅了一回。况且,此事也不止朕一人得趣,夫人自己,其实也享受得很,这会子完事了,夫人就忘了自己之前,是如何缠着朕索欢贪欢吗?” “……男女之间,因为彼此有情,水到渠成的欢好,才可称为‘欢’,若仅因药物刺激而发生关系,就只是一时的体肤之乐,且行事对象,换谁都行,如此毫无情意,只求解欲,与畜牲何异?”女子沙着声道,“真正的欢好,药物刺激不来,唯有真心可促。” 穆骁平静听罢顾琳琅的话,捉握着她的肩头,令她转看过来,看着她的双眸道:“夫人说得有理,就看夫人从前对朕避如蛇蝎时,和近来心里渐渐有朕后,在榻上的表现,确实颇为不同。” 琳琅微垂着眼,“……陛下待我以真心,我自以真心相待。” “极好”,穆骁笑赞着亲了亲她的唇,又微低嗓音,望着她问,“真不生气?” 琳琅忍恨微微摇首,并道:“既有真心,何需用药相逼,请陛下不要再有下次。” “好,就依你”,年轻的天子,应声似是爽快,他搂着她,温存片刻后,又笑着道了一句,“朕这回也不生气,但夫人,也不要再有下次了。” 琳琅原正暗暗浸在仇恨与痛苦中,听穆骁忽地说了这一句,登时心中一紧。她一时揣不透穆骁此话何意,下意识往最坏的方向想去,暗想难道穆骁发现她有不臣之心,知道她近来婉顺侍君,其实是暗与他人合谋,想设法害他性命?! ……不,应不是如此,依穆骁狠戾性情,若真是这般,他此刻岂会容她活着,容她好好地躺在他的龙榻上,早就直接将她活活扼死、一刀将她砍死!!穆骁是大晋朝的皇帝,且性情专横霸道,以权压人,怎么可能对“谋划弑君”之事“不生气”,还笑着道“不要再有下次”,听着像是愿给谋划弑君的罪人,再一次机会似的,怎么可能如此?! 琳琅惊疑不定地想着,并抬眸看向穆骁,见他也正看着她,在与她目光相对时,轻捏了捏她的耳垂,语含责备道:“朕为能同夫人一起欢愉些,又用药又出力,可夫人得了趣时,却缠抱着朕,唤出了别人的名字。” ……是她在被药效冲击地意识迷乱时,幻以为自己是在与昭华欢好,下意识唤出了“昭华”的名字吗? 琳琅惊看着穆骁,见他如她所想,眸光微沉道:“昭华,昭华,听夫人在朕耳边,一声声地唤这两个字,朕心里,着实是嫉恨得很啊。” 想到穆骁从前喜爱顾琉珠时,就直接将顾琉珠的丈夫霍翊,亲手千刀万剐,琳琅迎看着穆骁微沉的眸光,暗暗心骇。 ……如果昭华不是长乐公,不是前朝末帝,对大晋朝来说,算不上是个锦上添花的好看摆设,只像霍翊那样,在民众中并无美名,对大晋朝堂,没有半点实际好处,穆骁是不是也会对昭华下手,在他现下,执迷她的这种疯态下,杀了昭华,甚至是……千刀万剐…… 暗想着的琳琅,忽地记起自己曾做过的噩梦,心中狠狠一震。她怕自己说错话,反惹得穆骁对昭华更加嫉恨,暗在心内斟酌该如何应对时,穆骁微冷的神色,又已自行缓和了不少。 他轻抚着她的鬓发,嗓音悠悠道:“不过,这也说明夫人是重情之人,若夫人刚同朕好了些时日,就将多年恩爱的丈夫,立刻忘得一干二净,朕倒要担心,来日有人对夫人暗献殷勤时,夫人是不是也会将朕,立刻忘抛到九霄云外。” “重情好,既是重情之人,夫人就会将朕待夫人的好,尽数刻记在心中,不会轻易忘得干净,夫人会清楚地记得,朕待夫人,是如何情深,如何宽容”,他一句句地说着,在“宽容”声落后,深深看她片刻,低声问她道,“是不是?” 琳琅轻应了一声,忍着心内厌恨,垂眼靠在穆骁臂弯中。 ……若真是谋杀弑君一事事泄,穆骁绝无可能再给她机会。多年浴血奋战打下的江山帝位,与一个轻如鸿毛的泄|欲玩物,孰轻孰重,一眼分明。甚至无需真凭实据,依穆骁狠绝性情,但凡他查到一点苗头,就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搂着她絮絮低语,他会直接将她扔到可怕的天牢里,命人对她严刑拷问,逼问出幕后所有相关罪人,而后,按律将她处死……甚至,为了以儆效尤,他不会给她一个痛快的死法,而会像对待霍翊那样,让她受尽刑罚折磨而死…… 为穆骁那句“不要再有下次”,非指她意图弑君一事,而是指她在意乱情迷时,不由唤出了“昭华”二字,琳琅既感庆幸,又感痛心。 岂不痛心,想到昭华当时就在外殿,内心所受折磨,并不比她少,琳琅心痛如碎。身在外殿的昭华,明知妻子就在内殿,听她受人欺辱,听她声声唤着他的字,却为大事计,不能入内与穆骁对抗,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强行隐忍,任心中愧痛,如刀割绞。这样的痛苦折磨,她单细想一瞬,便觉肝肠寸断,而昭华,不知在外强行忍耐了多久…… ……昭华……昭华…… 得以从御殿脱身后,琳琅忙去寻找她的夫君。因为心中痛苦与纠结,寻找夫君的步伐,一时急切到几要踉跄摔地,一时又沉重地如拖行巨石,难以迈前。 夕阳下,女子的身影,时快时慢地移动着,御殿内,缓走至外殿的穆骁,静静看着画案上的《美人春睡图》,看画上一女子困倦地伏睡于园中白石上,周围春花鲜妍,半放的魏紫姚黄,隐遮住女子面容,只见一捧青丝迤逦如瀑落垂,在春风中轻轻摇曳。 画风清雅,线条流畅,似在落笔时,没有一处,曾有凝滞。穆骁望着这幅画作,冷笑一声,似欲嘲人,可几近切齿的冷笑声,真落下时,却像是在嘲笑他自己。 画中的香雪居之景,熟悉一如往昔,越想想要遗忘,便记得越是清晰。少年时所有与之相关的居中记忆,随着自己的一声冷笑,如山海呼啸着扑面而来,叫他无处可避,只能绝望挣扎,越陷越深。 长期以来,一退再退所越压越深的愤懑、不甘、怨恨与痛苦,都在这一刻,无可抑制、几近绝望地冲涌至心头。穆骁强行将它们困在胸|膛中,不叫它们绝望地冲出,而后毫无顾忌地尽情发|泄,将他所恨着的一切,都撕得鲜血淋漓,搅得天翻地覆。 他犹有一丝心念,可如锁链,栓着心中遍体鳞伤的野兽。胸膛中,千疮百孔的野兽,犹做困兽之斗,如在濒死前,悲愤地发出最后的咆吼。他听着心中的悲鸣声,如一个逃避世事的懦夫,想强行再给自己一次触及温暖的机会。他还不想承认可悲事实,不想完全面对可悲世事,不想再无退路可退,从此只能绝望沉|沦进黑暗里,再也无法希冀光明。 美丽的画作,被粗暴地揉成一团,扔进水中。墨色在水中晕染开来,将澄澈的清水,染成一缸污浊。天色渐也暗如污水,琳琅在噬人的暗色里,逃离了阴影沉沉的皇宫,在宫外的马车上,寻到了一直等着她的夫君。 天色已晚,窗帘密合的车厢内,晦暗不明。她看不清夫君面上神情,也不忍去看,只是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沉默地与他一起回家。 世事如刀,一路车轮辘辘,都像是重重碾压在她心间,将她本已伤痕密布的心,再度碾压得伤痕迸裂、鲜血淋漓。纵回到家中光明处,心依然陷在深渊烂泥里,不见天光,她深知自己心中之痛,故能切身体会到,此时的夫君,正在经受怎样的痛苦折磨。 这样的剧痛,令人无法言语。一路沉默着,琳琅与夫君回到了家中寝堂。她垂着眼帘,本是因不知如何直面夫君,不忍正视她的夫君,可却在室内灯光下,惊望清夫君雪白衣袖上,落有锈红点点。 心中一震后,琳琅猛地明白了什么,随即大颗大颗的眼泪,如断线珍珠,自她眸中,簌簌滚落。 “杀了他!”明光中,女子双眸落泪不止,神情却并不柔弱,反是坚定痛恨至极,她仰看着她的夫君,咬牙切齿,如在撕咬吞咽仇人的血肉,“我们一起杀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脑子进的水,都是以后流的泪,现在抄锹挖的坑,以后全都埋自己…… 前方有高能情节,虽然知道走向结局的作者,觉得问题不大,但对暂时不知全貌的读者,可能有点过于刺激,提前预警一下,淡定淡定 感谢在2021-04-12 18:05:44~2021-04-13 18:06: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许上、刑法张三、雅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靡不有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1、桃源 连枝灯树, 辉照着女子盈满恨意的面庞,落在泪眸中的点点灯火,如在她眸内燃起了炽烈火焰, 无尽的汹涌恨意,令火焰越发燎灼滔天, 似要将仇恨之人,完全吞噬在这片火海里,令之彻底燃为灰烬, 永永远远地消失在这世上。 面对妻子的切齿之语与滢滢泪光,颜昀默然未语。在御召入宫前,在妻子道有话想对他说时,他原也有许多的话,想对妻子说。那些话, 在他心里已藏了很久很久,有关谋杀弑君之事,有关她遗忘的少时记忆, 有关,阿木与阿穆…… ……隐忍缄默的每一天, 这些藏着的话,都像刀子戳搅着他的心。他不知在与妻子坦诚相谈时,会将之说出多少, 只知道他无法再这样保持沉默。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内蕴着深重的痛苦与纠结, 使他陷在进退两难的沼泽里,令他立足现下,回看过去、乞望未来,皆是荆棘坎坷、黑雾弥漫, 望不见一丝光明。 ……在与妻子坦诚相谈时,他原是想顺其自然的。也许他还是无法说出全部,还是要不甘心地坚持一己私心,纵知未来尽是隐患,可还是要为守住现下的爱人与家庭,执意推进弑君谋划;又也许,他可以说出所有,告诉妻子她曾爱着的少年名为阿穆,告诉她,那名少年已是大晋朝的天子,将杀与不杀的选择权,交到妻子手里……在被召入宫前,在与妻子相谈前,他原是,这样想的。 ……然而,今日午后的那场羞辱,妻子压抑痛苦的轻吟,与隐约低唤的声声“昭华”,俱似天下间最锋利的刀子,刻骨剐心,狠狠剜割着他身体的每一处,令他强压的心中恨痛,如山崩浪涌,冲垮了他心底最后的坚持。如受万箭穿心,鲜血痛极咳出,而那些本已涌至唇边的话,俱似被沉重的恨痛,压沉至心底,他沉默着,不愿再将那些话,提调至唇齿间。 ……又也许,也许他本就不甘抛却私心,今日穆骁对他们夫妻的羞辱,只是给了他一个、选择沉默的理由…… 辉照的明火,将灯树连枝交错的阴影,大半落在颜昀身上。如被枝网黑影束缚着,他看着她的妻子,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抬起手,轻轻拂拭她眼角垂落的泪水。 泪水如拭不尽,妻子握住他的手,将半边脸颊依在他的掌心。她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再一次哽咽着嗓音,像是在道出愿以命践的坚定誓言,又像在对他恳切请求,一声声道:“杀了他吧,我们一起……” 她依在他的怀中,紧紧搂抱着他,温热的泪水,汩汩落滑至他的脖颈。光影迷离,时光错乱,好像身前之人,是多年前,搂着他轻泣的那名少女,她记忆混乱,惊惶失措,唯有在抱着他时,才终于平静下来,像是溺水之人,终于寻到了此生可依的浮木。 许久后,他像当年一样,抬起手臂,轻轻抱住了她。 寒凉的深秋,在一日比一日凄清的萧萧叶落下,转入了冷洌初冬。这一日,立冬节气,颜慕只需上半天课,他从宫中读书回家,自是想第一时间去见爹爹娘亲,同爹爹娘亲一起用午饭。可是,香雪居中空空荡荡,爹爹娘亲竟都不在,留守的侍从们,也不知他们去了哪里。 心里空落落的颜慕,连腹饥也感觉不到,只觉今日天色转阴后,特别特别的冷,人在屋外,有寒意直往骨子里渗,令人站立地几要寒颤。 冬寒严逼,他走进避风的小楼里,走至爹爹娘亲日常起居的寝堂中,看堂内摆设的一切,都与爹爹娘亲有关,成双成对的,心头不由浮起暖意。 壁上悬着《烂柯词》,是爹爹亲手所写,悬着的《寒梅图》,是娘亲亲手所画,其下,摆放着娘亲心爱的七弦琴,与爹爹常用的紫竹箫。书案上的笔墨纸砚等,自是爹爹娘亲共用的,夫妻之间,无分彼此,且爹爹娘亲,总是心意相合、喜好一致,爹爹爱用徽墨,娘亲也是,娘亲爱用澄纸,爹爹也是。 镜台上,娘亲的钗钏梳蓖与爹爹的冠簪等,并排摆在一处;薰笼上,娘亲的锦衣罗裙与爹爹的袍衫,交错叠在一处;几案上,娘亲惯用的荷叶杯与爹爹的玛瑙单耳杯,相对放在一处……处处都是成双成对的,就连榻上系悬的香囊,都有两只,一只绣着兰草,一只绣着木槿,各挂在两道帘钩旁。 香囊中的干花,是爹爹采自香雪居晾晒的,精致的香囊,是娘亲亲手绣做的。这样的香囊,他也有好些个,有的挂在榻内帐中,有的随身携带薰衣,都是娘亲送给他的。 颜慕含笑望着想着,目光落在一只香囊的木槿花纹上,忽地记起夏末时,有人曾强行将木槿花塞在他手里,自道从前常送娘亲木槿,说娘亲最爱木槿,浮着的笑意,登时又僵在了唇角。 想将这木槿香囊取下,将叫所有与木槿相关的物什,不再出现在娘亲面前!!神色僵着的颜慕,暗暗心想一瞬后,又猛地醒过神来,暗责自己无礼,怎可随意藏毁娘亲喜爱的物件呢! ……可,可这木槿,着实碍眼得很!! 既不能动娘亲的东西,又无法压制心中的不快,颜慕只能努力别过脸去,不去看它。他将目光投向画案,想起昨夜曾见爹爹娘亲,坐立在画案前,一同执笔,画了许久许久,心中好奇地,大步近前看去。 画案上镇尺压着的,似就是昨夜那幅画。颜慕见画的是幅山水图,春和景明,青山如黛,绿水如镜,水中有一芳汀,汀岸兰芷郁郁青青,汀中桃花灼灼如华,长天碧空如洗,白鹤翩跹并飞,雪白鹤羽,宛似流云,落映水镜的云鹤影中,一叶小舟穿行而来,伴着绿水青山,伴着天际双鹤,向汀中世外桃源,缓缓行去。 画中留白处,落有爹爹娘亲的印鉴,并“昭山玉水”、“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等语。昨夜,他原是想在睡前,同爹爹娘亲说说话的,可走近爹爹娘亲的房间,推门一隙时,见室内,爹爹娘亲正在画画笑语,便没有入内打扰,只是站在门缝外,静静地看着。 他已很久没有见到爹爹娘亲,这样放松自然地笑着了。纵然平日里爹爹娘亲在他在时,大都是面有笑意的,可他能感觉到,娘亲有很重的心事,爹爹也有很重的心事,他们只是在为他粉饰太平而已。 他知道,可却不敢戳破,他怕他戳破后,连粉饰的太平也没有了,害怕他的家,会真的分崩离析,遂只能佯装不知,跟着他们一起粉饰太平,一起像从前一样生活、欢笑。 可昨夜不同,他感觉到昨夜的爹爹娘亲,就像从前一样要好,不,比从前更好,真正的夫妻同心,宛若一人。爹爹娘亲一边一起画画,一边说了许多话。有的话他听得懂,有的,就不十分懂。话,虽没能全听懂,但他的眼睛看得明白,爹爹娘亲总是一壁说着,一壁相视而笑,眸中情意深浓,如水|乳|交|融,绝插不进第三人。 “……我已将他谋事的证据,秘密交给可信之人,若明日事成,他不得过河拆桥,径将我们灭口。他们家,不止他一人想坐上那位子,他名不正,自有旁人顶上,这一点,他掂量得清楚,没必要在事成后,为杀手无寸铁的一家人,担着身败名裂、竹篮打水一场空的风险。 ……他不会杀我们,但也不会完全放心,大抵他此生在位期间,都会一直派人,不远不近地监看我们,禁止我们与王公朝臣,有任何接触。不过,我们本就不想再沾染这些,若事成,我们带着孩子,离开长安繁华地,去江南青州、灵州,寻一处山清水秀之地,隐居终老……”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江南灵秀地,有数不清的好山好水,不知我们最终定居的,会是何处,有何名山,有何胜水……” “何必沿用前人之名,随你喜欢,称呼就是了。” “那……我要为那山,取名为昭山……水呢?” “……玉水,昭山无陵,玉水为竭,亦不与卿相绝……” ………… 他在门外,静听着爹爹娘亲絮絮笑语,听他们的每一句话里,都流淌着无尽的情意。说话声渐低时,爹爹娘亲相拥着走向寝堂深处,灯映落地的身影,依融如一体,他悄悄地阖上房门,虽在冬夜里,站得手足冰凉,但一颗心,却暖极了,如逢暮春,暖意盎然。 正想着,门外响起了沙沙的声音。颜慕以为爹爹娘亲回来了,忙大步出门,并高唤着“爹爹娘亲”,却见门外空荡无人,有的只是茫茫细雪,自阴沉天际洒落,冰冷无温地,为满园冬日枯木,渐覆上一层丧事般的惨白。 下雪了,晋朝入冬的第一场细雪。雪中,一辆乌木马车,正在随从护拥下,驶出长安城。车上的年轻男子,披穿着御寒的玄狐大氅,他将身边柔弱的女子,搂覆在这道墨黑大氅下,用自己的体温暖她,并嗓音温和地问道:“想去哪里赏雪?” 女子温顺地依偎在他身前,似是想了想,方含笑说:“去和陛下从前去过的地方。”她微仰首,望向年轻男子,巧笑嫣然,轻轻地吐出两个字,“琅山。” “……好”,年轻男子唇际浮起笑意,双眸却缓缓阖上了。他阖眸静默须臾,又道了一声:“好。” 作者有话要说:  诗词为引用。感谢在2021-04-13 18:06:47~2021-04-14 17:15: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许上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1907861 3个;刑法张三、雅轩、睡觉第一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睡觉第一 18瓶;意倩 10瓶;许上 6瓶;Alar、每天被打脸心累 5瓶;束姜 2瓶;靡不有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2、下药 刺杀之地, 选在琅山,是因此地穆骁曾主动携她赏游过,选择这样一处旧地, 是为尽可能地让穆骁不起疑心,弑君之事凶险无比,一着不慎, 满盘皆输,每一处细节, 都必得慎之又慎。 琳琅一边暗想着今日谋划,一边柔弱地依在穆骁怀中。她表面温婉可人, 实则心内冷沉如铁, 所思所想, 皆是血淋淋的弑君计划,对穆骁充满仇恨的坚定杀意,占据了她全部心怀。 ……事成事败, 今日在此一举, 若能事成, 能让穆骁这魔鬼,彻底消失在这世间,她与昭华,自此可摆脱噩梦, 开始新生,带着孩子远离漩涡,隐居山水之间,余生相爱相守,再无险厄风霜。 ……而若事败,依穆骁狠绝性情, 不仅会残忍杀害她与昭华,就连年幼不知情的阿慕,他也定然不会放过。是他们做父母的无能,未能护着孩子平安长大,可若是她与昭华事败身死,也许阿慕能同他们一起离去,才是好的……如果事败,身为罪人之子的阿慕,即使能免一死,可歹毒狠戾的穆骁,怎会轻易地放过他,阿慕在穆骁手下,不知要受多少戕害折磨,余生定是生不如死…… ……穆骁是狠绝无情之人,从前,她为了守住同夫君孩子的小家,为了夫君孩子能平平安安地活着,对穆骁一忍再忍、一退再退。可越是隐忍,换来的,是穆骁越发变本加厉的羞辱与折磨。她从前还指望着穆骁,有一日对她失了兴致,放过她,放过她的家人,她的小家,可以在一时的困境后,安定地存续下去。可穆骁愈演愈烈的羞辱折磨,逼得她不得不放弃这最后一丝幻想。 ……穆骁是疯狂残酷的恶鬼,他永不会放过她,只会对她和她爱着的家人,越发穷凶极恶。唯有杀了他,在他将她和她的家人,残忍折辱至死前,先一步动手,杀了他,此生,她和夫君孩子,方有再见光明的可能! ……如果上苍不佑,今日之事,不幸事败,那么,她和昭华,将牵着阿慕的手,一起走过奈何桥、跳下轮回道。今生,他们的情缘、亲缘,因为有恶人严逼,不得不暂时终结,来世,他们再做一家人。若有来生,愿他们能生在太平年间,一世相亲相爱、相守不离,她与昭华,可做恩爱夫妻,白头到老,阿慕也可在父母的宠爱庇护下,平安康健地长大,真正开启,属于他自己的人生。 因为不畏成败生死,心态淡然,所以琳琅在昨夜——大事将至的紧张前夜,能与昭华如从前寻常时,画画笑语。她与昭华拟想着事成后将隐居的世外桃源,又或者,是她与昭华、阿慕,来世的小家,那是她与夫君心之所向,昭山玉水,世外芳华。 坚定而淡然的心念下,琳琅平静地伏在穆骁身前,静听着穆骁平稳的心跳声,等待着马车驶入琅山深处,她随穆骁下车行走,在假意与穆骁赏看初冬雪景时,设法将穆骁引至预定地点,而后,事先埋伏好的刺客,将按照计划,自密林中突然杀出,直取穆骁性命。 但,尚未至山中的预定地点,在马车驶经琅山山脚的兰亭时,穆骁忽令车马,在此歇停。穆骁似很喜欢兰亭,上次携她游赏琅山时,就与她,在亭中歇坐了许久,此一次,穆骁亦然,他牵她入亭,闲适地坐于亭中,令随从在旁煮茶,似欲在此歇上许久。 一杯又一杯热茶饮下,穆骁依然没有要走的意思,琳琅试着以微微含嗔的柔婉言辞,催了一两次,但穆骁总是笑看着她道:“不急,落雪还未满山,我们在亭中歇坐些时候,等雪景更好时,再去赏雪。” 因怕接连急催,会显得异常,令穆骁生疑,琳琅不敢再就此多说。她一边陪着穆骁饮茶笑语,一边等着穆骁起身离开,可穆骁今日,像在兰亭生了根似的,一直坐着不走。 “陛下很喜欢兰亭景致?”与穆骁饮茶闲话的琳琅,没忍住问了一句。 “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只是此处对朕来说,有些特别”,氤氲升腾的茶雾,如缥缈白雾,隐遮住穆骁面容,令琳琅纵与他近在咫尺,一时也有些看不清穆骁神情,只听他嗓音,平平淡淡地道: “朕曾经认识一个人,那人不知因何事得罪了什么人,被人雇佣杀手掳至郊外、扔进废弃古井里。朕拼命救了她,在送她回到住处时,经过这里,与她在亭中歇坐了一阵。 当时她说,她会永远记得朕对她的恩情,朕则道,人心易变,也许过两日,她就会忘了。她摇头说不会,指着亭联,一字字地解释给朕听,说‘气若兰兮长不改,心若兰兮终不移’,说她的心,永不会变。” “一晃多年过去了,朕也不知那人,还记不记得‘心若兰兮’”,散逸的茶雾中,穆骁抬眸看她,眸光也似晕上几分氤氲,“夫人以为,那人的心,会变吗?” 琳琅只当穆骁随说了一段旧事,随提起一位旧人,遂随意答道:“人心难测,辨其性当观其行,单一句话,做不得准的。” 穆骁似赞同她的话,微微颔首,“若朕当年,能如夫人这般识人,也不致受骗,为别人几句好听的话,就掏心挖肺、舍生忘死,差点将性命,枉断在那时候。” 琳琅听穆骁言下之意,似是他救下的那人,差点害了他性命,随问了一句。穆骁听了她的话,静默片刻,方淡声道:“她没有杀死朕,她亲手杀死了朕深爱着的人。” ……穆骁这般性情狠绝、冷厉酷烈,连生身母亲,都可亲手杀死,竟还会有深爱之人?! 琳琅沉默未语,而穆骁似看出了她的惊疑不信,笑了一声道:“当年年少,容易犯傻,容易爱人。” 微一静后,又道:“其实现在也是,且比那时候,更糊涂了,那时糊涂,还想着擦亮眼睛,现在糊涂,却想着一叶障目。”他轻笑着饮了半口茶,又看着她问:“若是夫人曾蒙人舍身相救,会如何对待救己之人?” 琳琅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舍身相救,这样大的恩情,琳琅当铭记至死。若有一日对方有难,纵需牺牲自己,以助对方度过难关,琳琅亦义不容辞。” 穆骁对她的回答,未置可否,只复又啜饮茶水,并与她聊说冬日梅花。穆骁不像是对花事有兴趣的人,但对梅花的种类、盛放时日妍态等,道来如数家珍,正合裴明霜从前说的,“陛下喜爱梅花”。 琳琅起先耐着性子听着,并时不时附和几句,但渐渐,穆骁实在在兰亭滞留太久了,琳琅心中不由浮起一丝惊疑,暗想,难道穆骁知道山中有陷阱,故而滞在此处不前行?! ……不,若穆骁知道琅山有异,她这引路向琅山之人,此刻岂能与穆骁依坐饮茶,早被他投进牢中严刑拷打,或径一刀砍死!! 琳琅正想着时,又听穆骁道:“这雪是越下越好看了,夫人与朕再饮杯茶吧,再饮一杯,暖暖身子后,与朕同往山中寻梅,看看这时节,山中红梅,可结新蕾?” “是”,琳琅亲自执壶,为穆骁添茶,宽长衣袖低垂,掩住她左手小指指甲尖,自杯中茶面,一掠而过的动作。 ……大晋尚未完全打下江山,虽已占中原十之七八,但仍有几州战事未休。昭华与肃王的计划里,是为免引火烧身,将刺杀穆骁之事,做成外敌派遣刺客所为的假象。若仅由她个人,在与穆骁独处时,进行毒杀,不仅假象难做,她亦难脱关系,而眼下这引至陷阱的计划,虽更合适,但也有缺陷,因为穆骁身手了得,尽管可能性很低,但也存在穆骁避开刺杀、设法逃脱的可能…… ……所以,如有机会做到,她应让穆骁服下些许,令人筋软力无的药粉。在知穆骁将要起身时,她暗将小指指甲内,藏有的此类药粉,掺入穆骁茶中。药效不会即刻发作,算算时间,穆骁现在饮下,离开兰亭,再随她走到预定地点,应正好药发,届时,穆骁面对刺杀,将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任人宰割。 琳琅边想着,边将添满新茶的茶杯,双手端呈给穆骁,唇际笑意清浅剔透,如琉璃无暇。 穆骁未立即接过,他眸光带笑地看着她道:“若是今冬第一支梅花盛开时,朕能与夫人一同赏看,就好了。” “梅花开时,陛下相召,琳琅定至”,琳琅说着,又动作自然地将茶杯送前了些,浅笑着对穆骁道,“到时候,我集梅蕊白雪,为陛下煮茶。” “朕上次喝这样的茶,已是八、九前的事了”,穆骁边感叹着,边眼望着她,从她手中接过茶杯。 从接过茶杯,到将茶杯缓缓送至唇边,穆骁那双落有淡淡笑意的凤眸,一直在看着她,没有移开分毫,就像……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当茶杯已触至唇边,当穆骁什么也没有等到后,他眸中的笑意,越发深浓,好像见到了天下间最可笑的事,无尽的笑意,自他眸底汹涌溢出,他的双眸,如两泓幽漆无底的深渊,虽是笑着,但让人无端感觉苍凉,眸中迸发出巨大的空虚与绝望。 “顾琳琅”,漫天飘飞的细雪下,穆骁笑望着她,噙笑的嗓音像在自嘲,又像自胸腔深处,发出的濒死悲鸣,“我爱你啊……” “砰呲”一声,融有药粉的茶杯,自穆骁松开的掌心滑下,摔得一地狼藉。 作者有话要说:  诗词乃引用。感谢在2021-04-14 17:15:06~2021-04-15 16:52: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许上、雅轩、漏断人初静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漏断人初静 40瓶;焱、夷则十六、叔吉利Jilly 10瓶;意倩 5瓶;六国论太难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3、刺杀 原来穆骁早知刺杀之事, 早知她有不臣之心……御殿内,他对她与昭华的刻意羞辱,是想逼得昭华沉不住气, 快些联同肃王动手,好让他真凭实据地铲除肃王,今日他愿意随她来琅山, 也是因他早有准备,根本不会踏入她的陷阱, 原来……原来穆骁一早都知道了…… 如视蝼蚁,穆骁仍是笑着的, 笑意嘲讽寒凉, 微弯着的唇角, 似夺人性命的冷利弯刀,一句句噙着笑音,残酷道出诛心之语, 亦如锋寒刀刃, 用力剜割着琳琅的心, 无情打碎她所有的希望,并肆意践踏在脚下,将她对未来的祈盼,彻底踩成齑粉。 惊骇至极的绝望, 如凛寒冬日里的茫茫白雪,几乎侵袭至琳琅身心的每一处,令她通体冰冷,如临冰渊。在最绝望时,犹有不肯屈服于命运的不甘,脸色惨白的琳琅, 望着神情讽笑的穆骁,心中忽地闪过一念。 ……穆骁虽有不少忠心耿耿的文武朝臣,但他没有同母兄弟,也没有半点子嗣,他这穆氏皇帝,其实当得着实孤家寡人。只要穆骁能在铲除肃王前,死在琅山,事情就还有转机。 ……肃王手下兵力就埋在琅山,纵然洞悉弑君谋划的穆骁,事先应已派人手依时剿杀,此刻琅山内,许正上演两方厮杀,可若穆骁一死,肃王就将是最有胜算的继位者,穆骁一方不知为何而战、为谁而战,意识到自己越是勇猛拼杀,事后将被清算得越厉害,死得越惨,必然士气大衰,选择投降甚至倒戈…… ……只要穆骁今日死在琅山,肃王和昭华,就有可能控制住局势,依然将穆骁之死,做成外敌刺杀的假象。只是她,应就在动手之时,被此刻随侍穆骁的御前侍卫,直接杀死。若能以一己性命,换来昭华和阿慕的余生平安,她九泉之下,亦是含笑。如若她此刻能将穆骁杀死在琅山,昭华便有可能带着阿慕,离开长安,去往他们画中的昭山玉水,安定无虞地,好好地活下去…… 还没有一败涂地,她的夫君和孩子,仍有生机……琳琅望着高高在上的大晋天子,惨白的面容,逐渐布满对死亡的畏惧,和对自己所作所为的无尽悔意,“陛下,我错了”,她无比悔恨地扑跪在穆骁身前,看穆骁并没有一脚将她踹开,越发用力地紧拽住穆骁衣裳,无限惶惧地仰面望他,泪如珠落。 “陛下,我错了,我是一时糊涂,才听了长乐公的话,鬼迷心窍,要害陛下,我知道错了,陛下,求陛下饶我一命,我愿为奴为婢,终生伺候陛下”,她泪眼朦胧地恳求着,原已清丽无匹的容色,在滢滢泪光的点缀下,越发滟如明雪,宛若仙葩含露,梨花带雨,似能令世间心如铁石之人,也不禁为之心颤动容。 可穆骁的心肠,远比铁石冷硬。琳琅见穆骁始终神情峻冷,俯看她的眸光,浮着淡漠如雪的讽嘲笑意,并不为之神色稍动,越发泪如雨下,泣声连连。 “陛下不饶恕我,是我自己罪有应得,但……但陛下的孩子,是无辜的”,她越发紧密地依在穆骁身前,一边落泪,一边哽咽着乞求道,“我其实已经有陛下的孩子了,只是长乐公先前劝我谋害陛下,我才一直没有对陛下说……真的,陛下,我已怀孕一个多月了,我没有骗陛下,陛下派太医来,把脉一查就知,我骗不了陛下的……我怀的,真的是陛下的孩子,长乐公体弱,那段时间,他根本没有能力碰我,我腹中的孩子,千真万确,是陛下的……” 琳琅不指望穆骁能信她这番谎话,只要穆骁,因她这些话,能有一丝恍神,她就能得到杀他的机会。琳琅一边泣声说着,一边透过泪光,暗暗观察穆骁的神色,看他坚凛如冰的神情,似因她说的“孕事”,裂现出一条细缝,一直冷冷负在身后的手,也不由抬近前来,似想抓住她的手臂,拉她起身。 琳琅忙伸高自己的左手,迎了上去。左手被穆骁捉握住,身体由之被穆骁拉高近前的一瞬间,琳琅立用右手,飞快拔下髻上伪作发簪的刺杀利器,将尖锐淬毒的簪尖,用力刺向穆骁的心口。 然,穆骁的反应,比她刺杀动作更快。他捉她左手、拉她起身,并非是因“孕事”,有一丝恍神动容,而是为了严厉惩治欺君之人。 淬毒簪尖,未及刺入穆骁身体,即被打落在地,穆骁将她用力钳按在亭柱前,一手禁她动作,一手紧紧扼着她的脖颈,眸中笑意,比之先前,更是深不见底,像是将疯之人,笑到似要流泪,双眸尽是隐隐疯癫的血红。 “你以为朕还会信你吗?!”穆骁冷笑的语气,透着莫大的嘲讽,讥刺的眸光,寒洌无情地审视着她,像已将她由里及外,完全看透,声寒如冰,“你顾琳琅对朕,永远是欺骗利用,满口谎言,何曾对朕说过半句真心话?!” 最后的拼死一博,也以失败告终,苍天不佑,琳琅已在绝望世事下,心存死志,准备与夫君孩子,共赴黄泉。 既不畏死,又有何可畏,眸中的柔弱泪意,凝结成冰,琳琅褪去所有矫饰伪装,冷望着穆骁的眸光,亦饱含讥嘲。被强扼着的身体疼痛,不会令她变得软弱,只会让她长期以来受欺辱时,强行压抑的愤怒与仇恨,在这一刻处境近似时,彻底迸发出来,化作堪比淬毒利刃的尖刺言辞,狠狠刺向面前的仇人。 “陛下既想听真心话,那我就说给陛下听”,琳琅冷冷讽看着穆骁道,“真心话就是,我看不起陛下!从来都看不起!!纵是新朝皇帝又如何,在我心里,陛下连街边的贩夫走卒都不如,更别提和我的夫君相比!我夫君是云中皓月,陛下则似坑底烂泥!每一次被陛下碰触时,都像是陷在恶臭的烂泥坑里,让我感觉恶心无比!陛下同我说的那些话,每一字、每一句,都让我感到作呕……” “住口!!” 狂怒之下,穆骁紧扼着女子喉咙的手,不自觉加重手劲。琳琅已觉呼吸有些困难,但仍是坚持讽斥穆骁,要在死前,一抒心中怨恨。 “难道我说错了吗?!陛下所谓的仁义治天下,就是明面上优待禅位末帝,封他为长乐公,借他声名博正统稳江山,暗地里,却用种种不堪手段,逼迫长乐公的妻子,委身侍奉,对他们夫妇,一再欺辱折磨!这等卑劣无耻的小人行径,路边的贩夫走卒听了,都要唾骂一声,陛下虽是九五至尊,可论品性,实是下贱至极!如陛下这般卑劣无耻之人,竟能登上皇位,真是上天走眼、苍生之祸!!” 手下因暴怒汹涌,用力更重,穆骁几是面目狰狞,如将失控的野兽,咆吼出声:“是你逼朕的!!一直以来,是你在逼朕!!朕对你一忍再忍、一退再退,朕一再给你机会,一再选择相信你,是你一次又一次辜负朕,是你!!是你!!!” “陛下杀生母,也是逼不得已吗?!” 穆骁所谓的“一忍再忍、一退再退”,听在琳琅耳中,只是穆骁一直以来的不可理喻。因为穆骁的不可理喻,她长期以来,不知熬受了多少折磨,心中无尽怨恨的冲涌下,琳琅冷声讽问着,并直接撕开了穆骁心底的伤疤。 “也许陛下的生母,在当初生下陛下时,就该将陛下直接掐死,如此,不仅可替苍生除害,她自己,也不必死在亲生儿子手中。如果上天,肯给她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想来,她会眼也不眨地杀死襁褓中的陛下! 天道轮回,报应不爽,陛下亲手杀死了自己的母亲,来日,也许陛下自己,也会死在自己儿子手中。哦,儿子,我倒忘了,陛下迄今还没有一子半女。是报应已经来了吗?上苍要绝陛下子嗣,让陛下做个真正的孤家寡人,孤独至死! 孩子,我怎会为陛下怀孩子呢?!我只会为我爱的人,怀孕生子。母亲对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天然有怜惜之情,可陛下,竟连最易得的母爱都得不到,连生你的人都不爱你,这世间,还会有谁真心爱你!可怜陛下坐着帝位,却连街头乞儿都不如,永永远远,得不到别人半点真心!!” “住口!!朕叫你住口!!” 对穆骁来说,被天下人唾骂上千万句,也不及顾琳琅几字嘲讽,更何况,她说了这样多,这样多……狂涌的盛怒,几要将理智全部冲没,穆骁双眸血红,如正焚烧烈焰,要将身前的女子,烧成灰烬,手下也不由越发用力,直到他在这世上,最爱亦最恨的人,再说不出半个字。 青丝披散的雪白面庞,如白鹤垂颈,忽地微垂时,穆骁猛地从盛怒中醒过神来。一时间,他竟不敢伸手去探。他不知自己正想什么,只是胸腔中原先狂涌不休的爱与恨,凝成了混沌的一团,如是巨石堵在他心口,让他不仅竟似失声,呼吸、心跳,也像跟着失去。 颤颤地,他伸出一指,去探顾琳琅的鼻息。得到一个准确的答案后,穆骁缓缓垂下了手,他面容微微抽搐,似是想对这答案,有下意识的直观反应,可心中纠葛不清的爱与恨,令他最终面无表情,只是两行泪,忽地从他通红眸中流下,他绝望地闭上眼,泪水倏忽滑落脸颊。 落了大半日的细雪,至夜间转烈,随着凛风,吹绵扯絮般飘覆京城,令冬夜更加严冷。幽深冰冷的地牢中,狱卒们抬着各式残酷刑具,走向牢中白衣如雪的年轻男子。香雪居的大门外,年幼的孩子不畏严寒,冒着风雪翘首张望,苦等爹爹娘亲归来。 ……怎么……还不回来呢…… 作者有话要说:  问题不大。 虽然这句话,在现有情节下,听起来是有点像在扯淡,但其实是真的。 作者写文,尽管题材选择,是有点古早老套,但情节走向,不会按前人的老套路走,只会按自己的狗血飞。 现在三个人你死我活、不共戴天的激烈情节下,看起来完全不可能的情节走向,才是后期的情节走向。 虽然现在看起来虐虐的,但后期女主记忆变化,几个大情节点,其实是蛮有爽感的,听起来好像不可能,但真的哈哈。 作者写文经常前中期激烈到不死不休,但到后期,就能化狗血为和|谐,不是强行和|谐那种,是真就能顺着情节和|谐下来那种,淡定淡定。 以上这些话,不是单指男女主,而是指男主女主男二,三个人。 感谢在2021-04-15 16:52:22~2021-04-16 18:05: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雅轩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许上、雅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土农民 20瓶;墨染锦年 6瓶;盛夏、丸子 5瓶;大魔王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4、休书 已近夜半了, 这样大雪纷飞的凛寒冬夜,长安城家家户户,早熄了灯火, 上榻钻被,沉入黑甜的温暖梦乡中,而罗浮巷香雪居前, 依然亮着灯笼。 呼啸的风雪,将轻薄灯笼, 吹摇如风中落叶,明暗不定的晕黄灯影下, 一个小小的身影, 如尊石雕, 执着僵立在寒洌的深夜里,一动不动。 纵有怜惜小主子的仆从,在旁帮着撑伞, 肆虐的风雪, 依然令年幼的孩童, 衣发覆白、小脸冻红。他周身上下,冻得几无一丝暖意,可人却像是不知冷,依然定定地望着巷口, 等待那里响起马车的声音,等待,他的爹爹娘亲,寅夜归来,等待他们轻责他在外受冻,而后又疼惜地抱他亲他, 用自己的体温暖他,一人牵着他一只小手,与他一起回到他们的家中。 可,无尽的夜雪,扬了又落,寂静的罗浮巷,始终无声响起,无人归来。这寒冷的深夜,天地安静地就像死了一样,只有半空中凛风呼啸,挟着冷雪发出怪声,似是夜鬼哭嚎。 寒洌无情的风雪中,始终等不到爹娘的小小孩童,也像是快哭了。他死死地抿着唇,不停地在心中告诉自己,再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爹爹娘亲就回来了。可,这样刻意给予自己的微弱希望,远比不上无尽的恐慌,在他心中蔓延的速度快。 ……他知道爹爹娘亲,不会故意将他一人扔在家里的,纵有事滞留在外,今夜不得归,爹爹娘亲也定会让人捎口信回来,不会舍得让他,为他们着急担心……是不是……是不是出什么事了……爹爹娘亲遇到了极厉害的险事,所以无法归来…… 心中恐慌的冲涌,令颜慕无法再静静等待。他想去寻找爹爹娘亲,纵然根本不知爹爹娘亲在哪里,他仍是在惶俱难安的刺激下,朝着巷口,忽地迈出了脚步。 只是,在凛夜中久不动作的他,双腿冻得僵硬,乍一迈步,便差点直直摔倒,幸有在旁帮他撑伞的仆从季安,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颜慕站直身体后,还欲再冲入风雪、跑上大街,寻找爹爹娘亲,可,之前一直在旁沉默打伞的季安,却紧紧地抱住了他,不让他如此盲目寻人,“公子”,季安嗓音哑沉地唤着他,语气中悲怆浓重,比这满天夜雪,更加哀寒。 颜慕怔怔看向季安,见他向来恭默平静的神色,此刻哀戚难掩,心中恐慌更甚,“……你……你是不是知道爹爹娘亲去哪里了……他们……他们去了哪里……他们怎么了?” 季安知道主子的谋划,知道夫人亦参与其中,知道今天就是刺杀之日,知道既然已至半夜,主子与夫人,却仍未归来,那么,弑君之事应已事败,主子与夫人,应再也回不来了。 意图弑君,是当诛九族的大罪,既事败,全家上下,便只有死路一条。只是,不知为何,主子事前认为,如若事败,他自己将按律死无全尸,而小公子与夫人,有可能可以活下去。主子不要他殉主,主子希望,如他也能活着,往后,就陪侍在小公子身边,主子将小公子交托与他,让他将忠心,尽转移到小公子身上,往后,好好地照顾这个并非主子血脉的孩子。 季安自打主子出生,就一直陪侍在主子身旁,多少年没有离开。他陪主子度过隐忍艰难的皇子阶段,陪主子淌过弑君复仇的万分凶险,看着主子登基后,是如何为飘摇江山殚精竭虑,在改朝换代的巨变下,对主子,依然不离不弃、忠心相随。 多年的主仆之情,令季安在知主子必死无疑时,难掩哀伤,眼眶泛红。颜慕见季安如此,更是害怕,连声追问因由。可季安不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他,孩童一声声得不到回应的凄惶追问,为呼啸冷风卷至半空,更似夜鬼哭嚎,鹅毛大雪,在黑暗中纷扬飘洒,这个冬夜,似将永无尽头。 幽暗阴冷的地牢,终年不见天光,外间的日夜轮转,对此间囚徒来说,没有半点意义。身处其中之人,都是罪大恶极、不得好死的罪犯,世人畏惧的死亡,对此间人来说,恰是痛快解脱。他们没有引刀就颈的好运气,既到了这里,他们必将在受尽种种酷刑后,方能断气。此处虽在人间,但对身处其中的罪人,不啻于无间地狱。 地牢极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连骤然响起的滴水声,都能让人心惊胆颤。如此恐怖的人间炼狱里,却有一人,面无惧色,神色淡然。阴暗的脏污里,他一袭白衣如雪,端坐牢中,眸光静垂,宽大的衣袖,如鹤羽拂落膝上,他一手隐于其中,无声轻抚着袖中的黄铜钥匙。 这把黄铜钥匙,是用来开启一道密匣的,匣中,放有有关阿慕身世的证据,以及一张休书。早在事前,他已想好,如若事败,他将把这道钥匙交给穆骁,并告知穆骁密匣藏放地点。虎毒不食子,也许尚无子嗣的穆骁,在知晓阿慕是他亲子后,会对阿慕和琳琅手软,饶恕他们的性命,阿慕与琳琅,不必陪着他共赴黄泉。 尽管极其畏惧孤独,尽管依他私心,想与琳琅、阿慕,来世再做一家人,但对琳琅和阿慕的爱,终究战胜了一己私心。最后的奋力一搏,亦以失败告终,也许他这一世,注定一事无成,注定无法拥有任何人,只能做一个孤独的败者,孤独地死去。 他接受了这样的命运,接受自己将死在人生的第二十四年,而二十三岁的琳琅与七岁的阿慕,人生还长远着,他自那年从霍翊洞房带走琳琅后,已强行拖着她们母子,陪他多年,不应在这时候,仍拖着她们,陪他一起死。 沉定的心绪,如地牢幽寂无声时,有沉重脚步声,忽然杂沓响起,如追魂索命般,步步逼近。 狱卒们抬来了各式残酷刑具,血|淋|淋的残忍刑罚,与颜昀只咫尺之距时,又有狱卒,在颜昀身前,放下了几案纸笔。大晋朝的天子,以胜利者的姿态,缓步踱近,他微挥手,屏退一众狱卒后,乌影沉沉地,停在了颜昀身前。 ……我夫君是云中皓月,陛下则似坑底烂泥…… 言犹在耳,顾琳琅的讽嘲声,在穆骁心底,激起无尽的冷笑涟漪。云中皓月,那他就让晕醒后的顾琳琅,好好看看,她的云中皓月,如何卑贱如泥,如何为能求个痛快死法,弯下他那天生高贵的脊梁,像条野狗一样,跪伏在地,苦苦乞求他穆骁,给他一个痛快死法!! “写下休书,而后告诉顾琳琅,你恨她,你恨她给你招来了祸事,不仅让你做了亡国之君,而今,连个小小的长乐公,也做不了,恨她让你失去所有,沦为将死的阶下囚。 告诉顾琳琅,你恨透了她,你此生最悔恨之事,就是与她相识,当着顾琳琅的面,跪下来求朕,求朕给你一个体面痛快的死法。 如若不然,朕会命人一直吊着你一口气,让你在将这里的所有刑具,细细尝一遍前,求死不能。是今夜的痛快一死,还是长达数十日的生不如死,你自己选。” 穆骁冷酷的言语,道说得直接简明,就像一道雪亮的铡刀,正悬于人脖颈之上,逼人迅速做出决定。静坐的颜昀,没有言语,他微抬双眸,无声望着对面这个,令他一再一败涂地的对手,拢于袖中握着钥匙的手,不由微用力些,而面上神色,淡静如前,在穆骁的恐吓威逼下,静默不语。 颜昀视穆骁为胜者,而穆骁,同样视颜昀为胜者。纵夺了天下又如何,在“情”之一字上,他输颜昀,输得彻彻底底。不愿认输,在令自己一败涂地的对手面前,穆骁怎肯折了傲骨,他负手冷望着沉默的长乐公,眸中尽是浓浓的讥讽。 “怎么,都到这地步了,还想着与顾琳琅鹣鲽情深?!不妨告诉你,朕与顾琳琅少时结缘,早有旧情,她对朕,情深似海、坚贞无比,之所以做了你的妻子,对朕起了杀心,仅是因为患上失忆症,暂时忘记了与朕的情缘罢了。 朕爱她,爱到可以不计较她此次受骗刺君,依然与她再续情缘,甚至,能爱屋及乌,允许她的孩子,依然活着,而你,确确实实应当恨她。 若非你选择立顾琳琅为楚朝皇后,朕不会执意灭楚,你的楚朝,或许真能苟延残喘下去,在你手中中兴,不致灭亡。若非你的妻子叫顾琳琅,禅位的你,大可做一世安逸长乐公,不会在今夜,身在此地,只有死路可走。 你的江山、你的性命,都可说是因顾琳琅而亡,为何不恨?!等顾琳琅想起旧事,她会与朕恩爱如初,将你立刻抛之脑后,为何不恨?! 你以为你与她之间那点夫妻情分,算得了什么吗?!朕与她,早在你强夺臣妻扬名前,就已相识相爱。嘉平元年,正月十六夜,朕在去往东市的路上,有缘与她相识,比你与她相见,早了将近一年。 这近一年的时光里,朕与她早就互许终身,行了夫妻之事,你以为与她一夫一妻,同心同德,其实她早就将身子许给了别人,心底一直藏着别的男子。你的所谓专情,所谓古往今来,帝王家独一无二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其实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这一点,难道不值得你怨恨吗?!” ……………… 一再挑唆仇恨的嘲讽冷语中,颜昀始终静默无声。穆骁望着垂目不语的颜昀,想他不见棺材不落泪,正欲唤人入内,对颜昀用刑、逼他就范时,牢外,脚步声轻响渐近,丽竞司首领宗远,停步离天子数十步之远,弯身垂首,恭问圣意:“启禀陛下,肃王与长乐公秘密往来的信物信函,已尽数查获收整,陛下可要即刻查看?” 穆骁微想一瞬,令宗远将一应信物信函,呈上前来。宗远奉命捧物走近,穆骁审视的目光,从厚厚一沓秘密信件,转看到旁边的信物上,见一信物为一乌金匕首,旁有标签写记,此为肃王之物,而另一颜昀信物,则是一只白玉扳指,扳指裂有一条细缝,刻有半阙古人词,篆书着“长恨此身非我有”等语。 穆骁原只是随意扫看了下这扳指一眼,便要去翻看重要的来往信函。然,当他一只手,搭上信函时,脑中忽有一念,如闪电划过,一段昏暗久远的往事,鬼使神差地在这时候浮出脑海,雪亮地映入他的眼帘。 嘉平元年,正月十六夜,年少的他,在蒙面黑衣、行刺成国公霍晟时,不幸失败受伤,不得不在成国公府侍卫的追杀下,匆匆逃离。 在负伤掠进附近一暗巷时,他见有数名佩刀侍卫,正拱卫在一辆马车旁,以为将有一场恶战,但马车主人,对他并无杀心,只自帘中伸出一只手来,朝暗巷左侧指了指,示意他往人多热闹的东市方向逃。 成国公府附近,多是王侯宅邸,闯入哪家都是死路,独入东市,融入热闹人群之中,追兵难寻,存有生机。他认同那人指点,匆匆向东市方向逃去,只是未及赶到东市,就因伤摔下了香雪居墙头,而后躺倒在梅树下,见到了提灯而来的顾琳琅…… ……那只手,从马车内伸出的那只手,戴有一只白玉扳指……他少时因常暗中杀人,昏暗时,亦有好目力,当时曾隐约看见,那扳指上,刻有不少字迹…… 作者有话要说:  后台看到有同学挺长的剧情评论被晋江删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左看右看也没什么敏|感词,就很迷,而作者是没权限恢复被晋江删除的评论的,对此束手无策……晋江间歇性抽风吞评……不是一两次了,常抽…… 诗词为引用。感谢在2021-04-16 18:05:35~2021-04-17 18:33: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刑法张三 3个;雨 2个;许上、雅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意倩 10瓶;丸子 5瓶;噼里啪啦汪汪汪~kg 4瓶;靡不有初、清令 2瓶;江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5、婚书 忽地鬼使神差, 跃入脑海的记忆,令穆骁的心,猛地提揪了起来。他脑中嗡嗡作响, 而心内一片惊茫,抬手拿起那只白玉扳指,望着其上篆刻着的半阙古人词, 感觉自己像是身在当年那条暗巷里,前后皆昏晦少光, 他怔怔立在暗色中,打量着白玉扳指, 神思惊疑, 为一个可能的猜想, 心惊不已。 ……天底下刻有字迹的白玉扳指何其多,高门富贵人家,这样的玉扳指, 不知收有多少, 区区一个相似的扳指, 算得了什么,如何会这样巧,不可能这样巧…… ……可,那一夜, 拱卫在马车旁的佩刀侍卫,个个身形矫健,神色冷厉,体魄非凡。他当时即以杀手的直觉判断出,那些侍卫,都是常人难敌的当世好手。寻常权贵人家出行, 重的是高门排场,不会仅携数名侍卫随行,还将车马,停在僻静无人的暗巷里。寻常权贵人家出行,也用不着携带那样的高手,以做警戒护卫…… ……什么人外出,既需有当世高手,贴身保护,又必得行踪隐秘,不得张扬…… 越发可能的猜想,在穆骁心中,震颤得越发厉害。他猛地握紧白玉扳指,转看向牢中的颜昀,峻容冷凝地审视着,并沉声问道:“嘉平元年,正月十六夜,你人在哪里?” 从见穆骁拿起那只白玉扳指,神色惊惑古怪地长久打量,颜昀心中,便泛起异样的感觉。当穆骁转看过来,如利箭般,猛地向他问出这一句后,颜昀心头如受重击,猝然一震,那些浮泛心中的异样感觉,瞬如滔澜狂风迭起,汇聚成一道惊天闪电,将他久远记忆里的那个昏暗夜晚,霎时照得雪亮。 ……穆骁说,“嘉平元年,正月十六夜,朕在去往东市的路上,有缘与她相识”…… ……穆骁问,“嘉平元年,正月十六夜,你人在哪里”…… 一瞬间,耳边仿佛响起了全天下的嘲笑声,响亮的,尖利的,讥讽的。 天下间的所有人都在嘲笑他,嘲笑他这个殚精竭虑、苦救社稷的楚朝末帝,曾在登基元年,亲手放过了来日亡他楚朝的敌人,并给敌人指了一条生路; 嘲笑他这个深爱妻子、苦候真心的丈夫,原是妻子与她情郎相识相爱的促成者,他在那一夜的指点,让夺他江山的敌人,与他深爱的女子,有缘相识,进而相爱,私结鸳盟,互许终身,珠胎暗结。 原来楚朝,是真正意义上地亡在他的手上,是他导致了楚朝的灭亡,他在位多年的苦心经营,在那一夜的指点前,就是一个可悲无力的笑话; 原来他一直渴求苦候的妻子真心,也曾是被他,亲手推给别人。他曾那样羡慕那个“阿木”的存在,羡慕妻子对少时情郎的一往情深,却原来,那份情深的缘起,是在他手中促成,他亲手缔结了敌人与爱人的情缘。 江山、爱情,原来从一开始,就毁在他自己手上。 ……他是上天的玩物吗?上天造他出来,将他投入这样的命运里,是想看一个凡人,终其一生,究竟能活得有多可笑吗?!! 全天下的尖讽嘲笑声,像一柄柄锐利的尖刀,狠狠刺入了颜昀的胸|膛。可笑可悲的世事与命运,如重轮碾过、巨山压下,他感觉自己的身心,都正被重重碾压地血肉淋漓。胸腔受着无尽的挤压,心反复张皱成一团,似将爆裂,又似皱挤得喘不过气,叫他几将在命运的压迫下,窒息而死。 他一动不动地端坐在污秽的牢房里,神色沉静如前,而心内,血气潮涌。命运的重压下,他身体的每一处,似都正被摧残碾压,承受着剧烈的痛楚,他仿佛竟听见自己骨节碎裂的声音,那一直支撑他直面艰坎命运的后背脊梁,一寸一寸地断裂开来,一声声,清晰就在心底。 袖内,握在手中的黄铜钥匙,早被用力到,攥抵入掌心血肉里。鲜血顺着钥匙流下,无声滴落在衣袖中,悄然将垂拂膝上,鹤羽般的雪白,浸得血红。颜昀抬眸看向大晋朝的天子,眸静无波,嗓音亦淡,如轻风,将漂浮尘世间的一片轻羽,无声拂落在地,轻轻地道:“不记得了。” 他再一次回答天子的疑问,衔着淡淡的笑意,站起身,声音平平静静:“嘉平元年,那样久远的事,谁还记得呢。” 袖中染血的黄铜钥匙,在年轻男子敛衣起身的动作下,于重重素衣雪白后,悄然跌落在牢内的污地上,与混杂暗红血污的泥地,融为一色,不为人觉。 颜昀走向摆好的纸笔几案,静望着穆骁问道:“陛下所说的不杀琳琅、不杀阿慕,可是真心?” 穆骁冷声道:“……自然。” 并非先前为激颜昀心生怨恨时,所说的,不仅要与顾琳琅“再续情缘”,还“爱屋及乌”,允许她的孩子活着,而是,他根本杀不了顾琳琅。纵在心中恨极了顾琳琅,他也杀不了她,在离杀她最近时,他没能动手,此后不管心中多恨,他都无法再对顾琳琅举起屠刀。 他要顾琳琅活着,将她活着囚在他的身边。既然她叫他一世不得欢愉,将在怨恨和痛苦的折磨下,孤独至死,那他,就将同样的痛苦折磨,通通回报给她。颜昀一死,人世间,能拴住顾琳琅不自尽的,唯有一个颜慕,他会为这个,留住颜慕的小命。他将以颜慕性命为胁,将顾琳琅囚在身边一世,当有一日,他身死时,他会带着顾琳琅一起走,人间黄泉,她永远别想再抛弃他。 当年,顾琳琅哄骗他时, 宝_书_网_w_w_w_._x_b_a_o_s_h_u_. c_o_m 曾与他立誓,“同归同去”、“白头到老”、“生死相许”。到头来,“同归同去”,成了顾琳琅为能杀他,不惜牺牲一己性命,要与他穆骁“同归于尽”。“白头到老”,成了他与顾琳琅,往后余生,将互相折磨到白头。 而“生死相许”,是他会好好留着顾琳琅的性命,他不允许她解脱地死在他之前,他要她痛苦地活着陪他,一直活到他死的那一日,与他同日而亡,合葬一棺。九泉之下,他亦会将顾琳琅,牢牢地锁在他的身边,来世,生生世世,他永不放手,纵世世皆是孽缘、不得善终,他也要与顾琳琅世世纠缠,她永远别想摆脱他,永远! 心底深处,尽是悲凉的自嘲回音,而面上,依然是胜者的冷峻从容,穆骁道:“朕与顾琳琅,是有情人终成眷属,朕会与她生死相许、白头到老,对她自然永无杀心。” “有情人……终成眷属……”颜昀极轻地笑了一声,似在嘲人,又似在嘲己,他静默须臾,平静地望着穆骁道,“成王败寇,我既败得彻底,便如陛下所愿。休书我写,对琳琅,我也会告诉她,我恨极了她。我会遵照陛下所说的,当着琳琅的面,跪下来求陛下,求陛下给我一个体面痛快的死法。” 不久前,还似油盐不进,这会,却又忽折了傲骨,穆骁攥着掌心的白玉扳指,审望着颜昀,沉疑未语时,又听颜昀似是苦笑道:“骨头再硬,也禁不住摧打,陛下准备的这些刑罚,我一个都受不住,我怕疼。” 淡淡的苦笑,在颜昀面上,如烟散去,从前的大楚皇帝,声亦轻隐如烟,他容色雪静,垂着眼眸,低低地道:“我这一生,疼够了。” 原以为自己会被穆骁直接扼死,但睁眼醒来时,却非到了黄泉忘川,而是身在一间阴冷可怕的地牢。昭华何在、阿慕何在,他们是已遭到穆骁毒手,还是像她一样,暂还活着、身在牢中?! 自从昏迷中苏醒,琳琅便心忧如焚,她在不见天日的囚牢中,不知煎熬困等多久,终于听到了脚步声响。有狱卒过来,打开牢门,将她带了出去,并告诉她道:“陛下要见你。” 琳琅苦问狱卒,昭华与阿慕现下如何,但狱卒,一个字也不肯对她说,只是沉默地奉命,将她带往地底某处。关着她的那间牢房,原还在地牢上层,越是沿着深不见底的地阶,往下走,越是阴寒刺骨,血味浓重。 约莫走了盏茶时间,狱卒停下脚步,退至一边,琳琅越过牢中幽幽灯火,望见了晋帝穆骁,望见了她的夫君颜昀,登时心头狂震,顾不上自己身体虚弱至极,急忙竭力奔近前去。 奔向夫君的途中两侧,放满了各式各样的可怕刑具,每道刑具上,皆是血迹斑斑。琳琅一路心惊胆战地来到夫君身前,见夫君衣袖染血、一手掌心血肉模糊,似是已被穆骁用刑,立时红了眼眶,泪水颤颤欲落。 “昭华……” 因为穆骁之前将她掐到昏迷的可怕行径,琳琅嗓音沙哑。她哑声唤着她的夫君,知道这大抵是他们赴死前,此生最后一次相见,痴恋不舍地凝望着他的容颜,并欲心疼地,轻握住他受伤的手。 但夫君却微侧身避开,用那只伤手,忍痛拿起案上一支毛笔,浸蘸墨汁,弯身书写。 掌心滴落的鲜血,与墨黑的字迹,同时落在铺开的纸上。尽管右手有伤,但夫君下笔流畅,文思未有丝毫凝滞,笔下一字紧接着一字,好像落笔写下的那些话,早在他心中,想了有千遍万遍。 “这是我一直欠你的”,淋漓书就,夫君将那张纸递与她,温柔浅笑着对她道,“那时国库空虚,为了节俭,只是下了诏书,都没有与你好好举行大礼,为此,我一直心中有愧。” 琳琅接过纸张看去,眸中强忍的泪水,霎时流如珠落。 一旁的穆骁,原以为颜昀是在老实写休书,遂没有近前干涉。但,在旁冷眼旁观片刻,他感觉颜昀说话似是有异,顾琳琅反应也似不对,心中生疑,近前看去,见顾琳琅手里捧着的,哪里是休书,分明是刚写的一纸婚书!!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气die! 、 感谢在2021-04-17 18:33:16~2021-04-18 17:37: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雅轩、大魔王、刑法张三、51675187、许上、51887166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点就炸、意倩、Alar 5瓶;半日闲 3瓶;江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6、生死 “……同心同德, 宜室宜家……白头之约,书向鸿笺……良缘永结,恩爱不疑……” 穆骁望着婚书上的字字句句, 双眸怒灼地如能喷出火来。他径抢过这纸婚书,揉团掷扔在一边, 怒视向欺君的颜昀,眸中杀气腾腾, 如是锋利刀剑, 要将颜昀,砍碎成千段万段, 千刀万剐。 琳琅感觉到穆骁的汹涌杀意, 立护在了夫君身前。明知此举只是蚍蜉撼树, 明知今夜,她与夫君,应都会死在这里, 但在可怕的危险前,她还是下意识地保护夫君,选择与夫君共同面对生死。 夫君亦然, 他紧握住她的手, 一如既往地嗓音温柔, 轻对她道:“别怕。” 既早就做好同生共死的准备, 世人畏惧的死亡, 对她来说, 又有何可怕。琳琅轻摇了摇头,哽咽着沙哑的嗓音,含泪笑对夫君道:“我不怕,我们有婚书了, 到了地下,依然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有婚书为盟,我们来世还做夫妻,还做阿慕的爹爹娘亲,同心同德,白头到老,恩爱不疑。” “是”,颜昀深深地望着她,柔声轻道,“我们有婚书了,你是我的妻。” 幽幽的地牢灯火中,他抬手轻抚上她的脸颊,嗓音也越发轻低,如是一声几乎轻不可闻的幽幽叹息,如怕会惊醒一场美好幻梦,声轻近缥缈似烟,“琳琅,你是我的妻吗?” 琳琅手扶着颜昀的手,轻依在他的掌心,任他掌心的淋漓鲜血,染涂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弯眸笑望着她的夫君道:“我是你的妻。” 眼角处垂落的泪水,顺颊流至掌心深处,与鲜血融为一体,琳琅泪眸滢然,而笑容明灿,如霞光映玉,令眸中湿润泪光,亦脉脉流情,“我是你的妻”,肯定的,自豪的,欢悦的,她笑说出这世上最动听的言辞,低首轻吻了吻夫君受伤的掌心,抬眸深深望着她的爱人,轻启染血红唇,笑着许下生生世世的永恒誓言,“顾琳琅,永是你的妻。” 颜昀亦笑,眸中所有幽色,尽在这一刻,如飞烟散去。他笑意明净,如日照苍山雪,千尺澄静,万里清明,仿佛一生中,从未有哪一刻,如此刻这般,轻松,欢喜,平静,身如琉璃,心,亦如琉璃。 “我爱你”,他笑着轻吻向妻子的血色朱唇,换来了妻子,在最后的生死前,拼尽一生欢的深情回应。 穆骁本就被那纸婚书,气得怒火中烧,又见顾琳琅与颜昀,在生死之前,竟视他如无物,自顾你侬我侬、情话绵绵、亲密拥吻,更是怒不可遏,目眦欲裂。 极度的狂怒与嫉恨,令穆骁气急如冲出牢笼的猛兽,怒海滔天,肝胆欲碎。他径上前,直接动手,硬生生拆散了这对生死鸳鸯,将顾琳琅强行钳制在他怀中。 原攥在掌心的白玉扳指,因这激烈动作,早不知摔滚到何处。穆骁暴怒的高喝声中,远远守在牢外的侍卫,忙快步走近,遵从天子御令,将长乐公夫人,强行拖带出去。 “昭华……昭华!!” 琳琅知道,穆骁杀心已动,她与昭华,都将身首异处,此刻的最后一望,就是她与昭华,今生的最后一眼。她一边奋力挣扎着,想让这最后一刻,再长久些,一边深深望着她的爱人,回应他的深情,高声唤道:“我爱你……我爱你!” 一声声沙哑的女子高唤,像正被铁石磋磨得鲜血淋漓,痛极而又情深至极。如此情比金坚、至死不渝的夫妻之情,世间能有几何,奉命带走夫人的侍卫们,听着这一声声凄唤,渐皆不由心生恻隐。 然在不容违逆的御令下,虽心中不忍,他们也只能冷着脸,赶在天子再度发怒前,加快动作,将长乐公夫人,强行带离此地。女子情深不悔的凄唤声,终越来越远,直至再不可闻。 复又寂如死水的地牢内,穆骁脸色铁青。他眸寒如刀地,剜视着对面的年轻男子,冷沉的面庞,在僵凝片刻后,忽地浮起零星笑意,那笑意悬在唇角,如锋利的一勾弯刀,冷极,怒极,“原想着朕在争夺江山时,与你也算做了多年对手,临了,就给昔日对手,一个痛快体面。但,你既敬酒不吃,自讨苦吃,朕就成全了你!!” 怒极的穆骁,原正要唤人入内,对颜昀用刑,却见对面这个苍白清瘦的亡国之君,在听到他的话后,不仅没有面露惧色,反还微弯唇角,浮起淡淡笑意。 “陛下是要让我受尽酷刑而死吗?”颜昀淡笑着对他道,“若是如此,多谢陛下了。” 他笑意清淡,眸光平静地望着他道:“其实一直以来,我都想谢谢陛下,谢谢陛下,能让我与琳琅如此相爱。 从前,我身为楚朝皇帝,琳琅虽是我的皇后妻子,但在一开始,她更多地视我为君主,而非丈夫。我心中希望能改变这一状况,可却不知该如何做,一直束手无策,与琳琅长期似君臣而非夫妻,直到陛下自荆州起兵,不断攻城略地。 于楚朝江山来说,这自是祸事了,但,对我和琳琅来说,陛下的起兵,却是福祸相依。 因为陛下用兵如神、晋军势如破竹,我在殚精竭虑的繁重朝务下,日夜忧心忡忡,身体愈来愈差。琳琅从前看我,是坚毅果敢、无懈可击的君主,对我只有对君主的仰望,但自陛下兴兵起,在琳琅眼中,我不再是风雨不侵的九五至尊,而是一位会被江山压垮的、需要人细心照顾的病人,是与她关系亲密的身边之人,枕边之人。 陛下那时,人虽在千里之外,但却对我和琳琅,无形中施以了援手,帮助我们,开始变得像真正的夫妻。性情温善的琳琅,对成了病人的我,心生怜惜,渐渐对我,不再只有对君主的尊敬与仰望,而有身为妻子、在面对丈夫时,应有的怜惜与关心。 从关心我的身体用药,到关心我的日常饮食,琳琅越来越像一位真正的妻子。在知我有时忙于朝政,会不按时用膳后,琳琅就常为我洗手做羹汤,因她知道,只要是她亲手做的,我一定会趁热全部用完。 在陛下的帮助下,我与琳琅的关系,越来越近寻常夫妻,只是因为朝事缠身,我平日里抽不出许多时间,来陪伴琳琅,遂与她,多少还是有些疏离。 而这最后的疏离,陛下也帮我们消除了。陛下夺走了楚朝江山,也接手了所有繁重朝事,令我,从此无事一身轻,可与琳琅朝夕相伴、日夜不离。 许多从前没时间做的事,我与琳琅,在朝夕不离的日子里,一起做了许多许多。抚琴吹箫,游湖泛舟,赌书泼茶,赏月手谈。因为无需上朝,清晨,我可同琳琅倚榻温存,可为琳琅描眉梳发。因为无朝事压身,人也不易倦睡,夜里,我可与琳琅,长长久久地恩爱缱|绻。所谓神仙眷侣,大抵就似我与琳琅这般了,而这‘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神仙日子,是拜陛下所赐。 陛下对我们夫妻的恩赐,还不止这些。原本我与琳琅,虽似神仙眷侣,但还只是今世夫妻情深,未到刻骨铭心地生死相许,未爱到要相约生生世世永为夫妻。是陛下对琳琅的一再威逼,让琳琅对我的爱意,越发坚定深浓。 琳琅性子如水,至柔而至坚,只能因势利导、顺其自然,外界越是霸道威逼,她就越是宁死不屈。陛下对琳琅逼得越紧,琳琅的心,就越是向着我,陛下对我羞辱得越狠,琳琅就越是怜我爱我。因为有陛下相助,我与琳琅,终是情比金坚、生死相许,因为有陛下相助,琳琅愿生生世世,永是我的妻。 多谢,一直以来,我都想对陛下说这两个字,而今夜,还要再对陛下多说一次。陛下今夜杀我,实也是在助我。陛下杀我,琳琅一世爱我,陛下杀我的手段,越是残忍酷烈,琳琅对我的爱,就越是坚定不移,此生,绝无可能爱上第二人。” 昏暗的狱壁灯火,幽映着道道可怕刑具,令地牢四周,如有鬼影飘摇。森森鬼影中,穆骁神色莫测地听罢颜昀言语,嗤之以鼻道:“巧舌如簧。” “不过就是畏惧受刑、贪生怕死罢了,难为长乐公,编出这么长的瞎话来”,穆骁冷笑着下了评判,寒讽地望着颜昀道,“可笑!!” 颜昀亦仍笑着,眸光幽然,中落有点点昏暗灯火,如淡淡月色,正于幽暗海面无声浮沉,其下暗流,深不可见。 “陛下信也罢,不信也罢,这声谢,我真心实意。陛下今夜杀我,是成全了我,成全了我对琳琅的爱。今夜死在陛下手中,琳琅对我的爱,将一世不移,纵她来日,恢复记忆,也绝不会分心移情旁人。我在陛下手中,虽输了江山皇位,输得几乎一无所有,但在琳琅的爱上,将是唯一的赢家。纵上天对我一再不公、一再玩弄,但此一生之尽,我以死亡为筹,也终于能在最后,胜天一回。” 地牢阴冷,被强行带回原先关押之地的琳琅,已不知困在这间牢房中,又有多久。 不见天日的森寒牢狱里,琳琅见不到外界时光流转,无法知晓现下是何时辰,问狱卒,狱卒也是静如石雕,一字不语,她只能通过这期间,狱卒送进来的牢饭,大抵判断。 从被关回这里后,狱卒一共给她送了有三次牢饭。心系夫君孩子的琳琅,在死亡面前,自是无心饮食,一口未动,只是从中推想,时间距离昨夜,大抵过去将近一日。 ……依昨夜那可怕情形,她以为自己在被侍卫强行拖带走后,就会被乱刀砍死。可却没有,穆骁只是将她关在这间牢房里,不仅暂还没有杀她,还让狱卒多次送来饭菜,似是还不想取她性命……那么昭华呢,昭华还活着吗……还有他们的孩子阿慕……阿慕他,也还活着吗…… 正忧灼暗想着时,忽然响起的冷沉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琳琅抬眸看去,见是穆骁走近前来,他身着玄色龙袍,手里却提着一只漆红食盒,在命狱卒开锁退下后,提盒走进牢中,高高在上地俯看着她,冷笑一声道:“怎么,是想绝食而死吗?你若觉得这个死法好,朕让颜慕也这样死。” ……如此说,阿慕还活着……那么,昭华呢…… 许久未进水米的琳琅,有些艰难地站起,她因虚弱,一时没能发出声音,而穆骁,径从食盒中取出一只汤碗,放在她的面前,冷声吩咐道:“喝了。” 琳琅看也没看汤碗一眼,只死死地盯着穆骁,颤着唇道:“昭华……昭华他……” 穆骁不待她问出,即微微笑道:“将汤喝了,朕就告诉你,他如何了。” 琳琅端起汤碗,见是碗内盛着的,是冒着热气的新熬肉汤,也不管有毒无毒,径一气喝下后,放下空碗,再度看向穆骁道:“昭华他……” “死了。” 冷冰冰的两个字,是已在心中,想了有千遍万遍的猜想与答案。只是纵已想到、纵她很快就会去陪他,但在听到至爱之人,已经身死的消息时,巨大的痛苦,仍是在一瞬间,袭卷得琳琅心痛如绞。她正被无尽的痛楚,折磨着时,又听穆骁嗓音冰冷道:“朕亲手将他千刀万剐。” 女子眸中痛苦,俱在一瞬间,化为了滔天恨意。穆骁直视着顾琳琅恨眸如焚,唇际浮起淡淡笑意,冰冷的嗓音,亦浮起两分悠然,“骨头,朕叫人拿去喂了狗,而肉……” 他眸光微移,看向了那只空碗。 作者有话要说:  淡定,冷静,问题不大。 婚书等为引用。感谢在2021-04-18 17:37:55~2021-04-19 18:02: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许上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杯中酒比划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玲珑、雅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雅轩、会飞的鱼、时宋 10瓶;多多罗的松果 9瓶;江南 5瓶;?上弦月?、靡不有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7、钥匙 琳琅随穆骁目光, 看向那只原盛肉汤的空碗,刹那间明白了穆骁言下之意,整个人立时如遭雷击, 心中震骇至极,手足冰冷, 而体内,涌起钻心刺骨的剧痛, 与难以言说的恶心, 翻江倒海一般,在她身体内肆意狂搅, 令她震痛得站立不住, 不得不伏下|身去, 似欲作呕。 可,什么也呕不出来,纵心中痛极, 身体已近在抽挛,可还是什么也呕不出来,只是空张着口, 任身体痛恶得如在扭曲, 却一点声音, 也发不出。 原来人在痛到极致时, 不是泪流满面, 不是哭嚎震天, 而是痛到失声,喉咙酸哑如有千针在刺,双眸痛涨到似将溢血,可就是一点声音, 也哭不出,一滴泪,也流不出,只有痛楚,无尽沉默的痛楚,在体内如刀刺搅,胸腔中的一颗心,像被人用尖刀,生生割挖了开去。 她这样死寂的反应,似不能让残酷疯狂的穆骁,感到满意。他见她没有泪流、没有痛哭,似甚不满,将她拽起身来,微笑着凝看着她道:“怎么,不信?颜昀的骨头,虽被狗给啃了,肉,也进了你的腹中,但还有不少鲜血,在被千刀万剐时,落溅在牢里,不信就去亲眼看一看,就当朕大发慈悲,允你送你亡夫,最后一程。” 琳琅跌跌撞撞地走出牢门,向着昨夜关押颜昀的地牢走去。心伤至极、体虚至极的她,手扶着冰冷的墙壁,硬拖着虚软的双腿,坚持着一步步走下地阶。一路,她都咬牙坚持着,直到终于走到那间地牢时,强撑起的体力,在她望见牢中情形的一瞬间,倒如山崩。 所有气力,在刹那间被抽离得干干净净,琳琅无力地跪倒在这间血色牢房里,看地上、墙上,尽是干透的暗红血迹,仿佛置身在无间地狱之中,天下间,再没有比此处更为可怕之地,这里,是她的炼狱,永恒的炼狱。 千刀万剐……千刀万剐……那是怎样可怕的痛苦折磨……昭华在穆骁残忍的刑罚下,苦苦忍受了多久痛苦折磨,才终于得以解脱……琳琅在满目血色中,想着夫君临死前,在此处经受的巨大苦楚,心痛如碎。她伏下|身去,贴靠在冰冷血腥的地面上,感受着夫君留世的最后痕迹,伸出手臂,仿佛是在拥抱她的夫君。 ……昭华……昭华…… 她在心内一声又一声地轻轻唤着,伸手轻抚着染血的泥土,似是在轻抚夫君的脸庞。 ……昭华…… 仿佛见夫君正对她笑着,一如记忆里,温柔似明月清风,琳琅也微弯起唇角。她将微浮笑意的脸庞,轻贴在冰冷的地面上,似是正与夫君相亲,她轻轻地抱着他,他亦温柔地搂着她,他们相拥着倚靠窗下,在温暖的阳光中,絮絮笑语。她对昭华说,要乘一叶小舟,与他还有阿慕一起,去昭山玉水,世外桃源。昭华对她说,阿慕一个孩子孤单,想要与她,再有一个女儿…… 像是陷入了虚幻的梦境里,身在阴冷牢狱,却像有淡淡阳光垂落,披拂在她,还有昭华的身上。只,幻梦极短暂,亦极轻薄,如一层易碎琉璃,很快即被抚触到的某个冰冷硬物,硌得全然碎裂,令愿永陷幻梦的女子,不得不从梦中醒来,回到这冰冷血腥、永失所爱的残酷尘世里。 梦中残留的笑意,尤僵在唇际,琳琅看向手下抚触到的冰冷硬物,见是一只混着血泥的黄铜钥匙,看着有些眼熟。她将钥匙上沾染的血泥,拂拭干净,望着这钥匙形制,想起未入冬时,她曾在昭华手里,见过这把钥匙。 当时,昭华好像刚锁放好什么物件,正要将这钥匙收起。她见状,好奇问他锁放了什么,昭华衔着淡淡笑意,看着她道:“秘密。” “秘密?”她猜了几样,都没有猜对,最后眸中一亮,扑入昭华怀中,像小女孩,仰看着他问道,“与我们的过去有关吗?就像我平日写记美好之事那样,你也将我们的美好过往,将我记不起的那些过去,都写记下来了吗?” 昭华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在沉默须臾后,轻对她道:“虽在我心中,与你相识的过往,是极其珍贵的,但,对你来说,也许那些过往,都只是寻常之事,算不上美好……” 才不是,虽然她不记得与昭华最初的相识,但她清楚得记得,在霍翊洞房,见到昭华时,心中涌起的如见天光的庆幸与欢喜。定是美好的,美好到对昭华有着深深的信任,愿意将自己的手,放到他的掌中,相信他会救自己脱离绝境,相信他不会轻易放开她的手。 那一夜,昭华终究没有具体告诉她密匣藏放地点,没有告诉她匣中藏着什么、写着什么。昭华一直没有主动告诉她,她与他的过往,只是道,等她想起,等她想起时,忆说与他和阿慕听。 她曾开玩笑问,万一要到白发苍苍时,才想起怎么办?昭华含笑轻吻着她道,那就到时忆说与阿慕的孩子听,白发苍苍的老夫妇,含饴弄孙,看孙儿骑竹马,看孙女弄青梅,互相搀扶着走在云霞蒸蔚的桃林里,在人世之尽,忆说着他们最初的相识。 可,她与他,都没有等待忆起的时间了,阿慕,也没有了…… 无妨,她就要下去找他了,昭华会等着她和阿慕,会将她依然没有忆起的过去,笑着说与她和孩子听…… 昭华不会先走一步的,他就在九泉之下等着她。她的夫君,她知道啊,看起来那样坚强,似是无所畏惧,屹立于楚朝之巅,只身扛起一朝江山,可实际上,就像一名孤单的少年,最怕孤独。她不会让他孤独的,她会一直一直陪着他的。 死亡,不会拆散她和昭华,死亡,只会让他们永远不再分离。 琳琅将黄铜钥匙紧紧地握在掌心,听身后响起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平静地阖上双眼,等待穆骁走近,同样将她残忍地杀死在这间牢房里。 穆骁缓走至顾琳琅身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蜷缩在地的女子,看记忆中那个清丽无暇的少女,此刻狼狈不堪,衣裳长发尽染血污,如具没有灵魂的躯壳,无知无觉地伏在冰冷地面上,似已完全置生死于度外,任人宰割。 他半蹲下|身,将顾琳琅凌乱遮面的发丝,轻轻拂开,手上动作温柔,好似贴心情人,可随之道出的噙笑话语,却与动作相反,冷怖无比,“想死?朕偏不杀你。给你一死,是太便宜你了,朕要你往后余生,生不如死。别想着为你那个死鬼丈夫一死殉情,别忘了,你还有个七岁的儿子。你若不肯好好活着,朕就将颜慕,同样千刀万剐。” 如愿见顾琳琅睁开双眼,眸中尽是对他深不见底的切齿痛恨,穆骁唇际笑意更深。他低首吻了吻这双恨眸,笑对顾琳琅道:“往后,朕叫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你违逆一次,朕就从颜慕身上,割一块肉下来。这第一件,朕要你做的事,就是将长乐公病逝这场戏演好。你若不肯,朕即刻命人将颜慕押来,割块肉,熬碗汤,给你好好补补身子。” 大晋初建之年的冬天,长安城发生两件大事。一件,是十月十二立冬日,肃王谋反,圣上按律处置,肃王及其暗结朋党,皆遭清洗,朝堂震荡。一件,是十月十五日,缠绵病榻的长乐公,没能活过这个冬天,病逝在寒冷冬夜里,终年二十四载。 消息传出,一些侍奉新朝的楚朝旧臣,前往罗浮巷香雪居,吊唁旧主。满目丧事惨白中,旧臣们正含泪唏嘘时,忽听哭声震响,回首见来人,是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因心中悲痛,几不能行,在旁人的搀扶下,踉跄痛哭着向灵堂走来,正是在晋朝建立时,回乡归隐的楚太傅陆谦。 在被晋帝征召入朝时,陆谦心中,实是不愿。然,一来,圣旨难违,他有妻儿老小,不能抗旨;二来,自离开长安后,他时时惦记着他的学生昭华,担心晋帝不能容他,常为昭华的安危感到担忧,此次回长安,可与昭华再见,是这道不幸圣旨,带给他的唯一幸事了。 只未想到,一路翻山涉水,千里迢迢回到长安城,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昭华的死讯,他竟连昭华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心中痛极,令陆谦在花甲之年,泪流不止,他忆想着去年年末,于南安殿外回望的最后一眼,那风雪中温润如玉的苍白身影,那“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强极则辱”等语,心痛到伏地难起时,一双手,从旁将他扶起。 “先生节哀,若昭华在世,定不忍见先生为他伤心伤身。” 是身着雪色丧服的夫人……陆谦望着旧主,颤着声问:“君公……君公他……” 众目睽睽下,有些话他不能细问,而夫人,似知他言下真正想问什么,沙哑着声音,回答他道:“病入膏肓,谢太医亦束手无策。” “君公……走得可痛苦?” 身前的夫人,微一静后,轻轻摇头道:“不痛,昭华最后病得昏沉,在睡梦中走的,无知无觉。” “……那就好”,陆谦抬袖抹着泪道,“他这一生,太苦太难,最后走得不苦,也好。” “……是。”夫人轻轻地附和着他的话。 陆谦强忍着心中悲痛,止住泪水,看灵堂中,并没有小公子颜慕的身影,心中担忧,忙问夫人:“怎不见小公子?” “……他哭到背气晕倒,我让人将他送回房中睡了。”琳琅垂眸低声说着,心中愧痛。 哭到背气晕倒是真,但在那之后,她也不得不给阿慕,喂了致睡的药物。 她被关牢中的三日,阿慕被禁足在香雪居中。三日后,她回到香雪居,带着一口钉死的空棺。阿慕不相信爹爹是病逝,坚持要看爹爹最后一眼,无人帮他将钉死的空棺打开,他就不顾所有人的阻拦,哭着用手去抠棺盖,生生将十指抠出血来,最终哭晕在棺边。 不忍见孩子如此的琳琅,只能让他在睡梦中,少些悲痛。在婉拒陆先生的守夜之请,将所有吊唁来人,都送走后,已近深夜。琳琅一人跪在凄冷的灵堂中,木然地焚着纸钱时,有人走了进来,脚步沉沉,挟着寒夜凛风。 或是因那碗肉汤的缘故,这几日,琳琅常时不时感到恶心。此刻,在听到穆骁的脚步声时,这股恶心的感觉,立又在她胸腔中浮起,令她似欲作呕。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我来了~ 女主:yue! 看感谢名单瞳孔地震,破费了破费了,捂脸感谢~ 感谢在2021-04-19 18:02:21~2021-04-20 17:29: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许上 10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漏断人初静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雅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素素素丶蒿蒿蒿 40瓶;墨染锦年 6瓶;雅轩、江南 5瓶;嫁给我准没错、雨 2瓶;靡不有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8、有孕 她为强行抑制住恶心欲呕感, 不由将拿在手里的雪白纸钱,用力攥皱成一团。正垂眸暗忍着时,紧攥着的手, 被人用力掰开,穆骁将她手里团皱着的纸钱, 掷扔到一旁,低首在她掌心轻吻了吻, 似是在予她奖赏, 笑对她道:“戏演得不错。” 他笑意凉凉地看着她,像是冷厉薄刃, 贴着她的脸庞, 轻轻地刮着, “你演戏的功力,一向是不错的,不然, 朕也不会被你,骗了一次又一次”,他一边凉讽地说着, 一边探手向她的衣襟, “不过, 戏再好, 也就到此为止了。朕往后, 不会再被你骗, 不会再信你说的半个字。朕会将你囚在身边,你花言巧语哄朕也好,污言秽语骂朕也罢,朕都不在乎, 终归你这颗心,半点不肯给朕,那朕只要人就好了。往后,你每日里,只需做一件事,就是将自己洗净了,等着侍奉朕,一世,皆是如此。” 琳琅见穆骁探手过来,便要避开,可怎避得开。刚欲侧身避过,这轻微动作,即惹得穆骁冷面蕴怒。他强行将她箍在怀中,一壁攫住她双手,一壁强解她身上白色丧服,连她头上簪戴着的银钗白花,都通通拔扔了出去。 自走进这灵堂,见顾琳琅以未亡人的身份,为颜昀带孝,一身丧服雪白,穆骁便觉刺眼得很。他将这外在的刺眼白色,通通解扔干净后,犹嫌不足,硬将人剥得干干净净,用自己的墨狐氅披裹着她,令她身上只能沾染他的气息,要将一个全然干净、与颜昀没有半点干系的顾琳琅,带回宫中。 “朕先前同你说过,若你惹得朕不痛快,朕就在将你囚在密室里,一世做朕的禁|脔,永不见天日。这密室,朕已命人建好了,今夜,为亡夫守灵的长乐公夫人,将因伤心过度,殉情而死。世间再无长乐公夫人,有的,只是朕密室里,不为人知的禁|脔美人,她没有身份,亦无名姓,余生只为朕而存在,将一世长长久久地侍奉着朕,永不与朕分离。” 琳琅听着穆骁的冷酷计划,周身血冷。穆骁满意笑望着脸色苍白的狐氅美人,强行将她打横抱起,轻亲了亲她冰冷的唇,笑对她道:“你总对朕说谎,但朕对你说的话,总是真心,说是一世就是一世,一日都不会少。朕活着的每一天,都会与你朝夕相伴,朕将死时,也会带着你一起走,永不与你分离。” 怎肯将余生困于密室、日日委身侍奉杀夫仇人?!怎肯从此不见天日,甘心屈服于残酷的命运?!纵知在穆骁帝王权柄下,反抗只是徒劳,绝望的琳琅,仍是不甘地竭力挣扎着,穆骁见她如此,笑意更深,“怎么,现在就想好好侍奉朕吗?” 他将她抱放在棺材上,笑对她道:“虽然棺材里没有尸身,今夜亦不是颜昀的正经回魂夜,但说不准颜昀今晚,真会回来看一看。那就让他好好看看,看看他的未亡人,是如何委身侍奉朕,看看朕,是如何疼爱他的妻子。他活着斗不过朕,死了,也只能继续当个废人,眼睁睁地看着朕临幸他的妻子,死不瞑目!” 被按坐在棺材上的琳琅,在穆骁肆意羞辱的言辞下,拼力挣扎得更厉害,裹身的墨狐氅,也在穆骁的蛮扯下,将落未落时,外面忽然响起阻拦的声音,听着像是阿慕要进灵堂,但被随护穆骁的御前侍卫,拦在外面了。 “这里是我的家,为什么不许我进去?!不让我拜祭我爹爹?!你们是什么人?!你们凭什么拦着我?!” 琳琅听着外面阿慕惊惑沉痛的质问声,心揪成了一团。她害怕执意要进的阿慕,会被阻拦的侍卫打伤,也害怕阿慕进来,看到她与穆骁,正如此衣衫不整地扯在一起。 琳琅死死拽着裹身的墨狐氅,刚想出声劝阿慕离去,就听身前按着她的穆骁,噙着笑音,朝外扬声吩咐道:“让他进来。” 在家苦等数日、一颗心都熬等碎了的颜慕,在终于等到爹爹娘亲归家时,却等到了一个噩耗,一口棺材。娘亲坚持说爹爹是病逝,可他不信,爹爹的身体,虽然时好时坏,病情反复,但并没有到不可治的地步,谢太医也一直说,只要静心调养,假以数年,爹爹渐渐恢复如常人,也不是不可能,怎会在短短几天之内,爹爹就忽然病重,撒手人寰?! 疑点重重,纵娘亲亲口说,爹爹是在外出时忽然病发,因病情不能移动,所以才病逝在外,他仍是不肯相信。他不相信爹爹是病逝,不相信爹爹真的死了,他固执地不相信!不愿相信!! 他拼了命地想打开棺材,也不知是想看爹爹最后一眼,还是希望什么也看不见,希望棺内是空的,希望娘亲是在骗他,希望爹爹还活着!纵将十指都抠出血来,他仍是红着一双眼,固执地去抠棺盖,直到娘亲含泪抱着他说:“你爹爹在天上看着你呢,你这样,叫他如何走得安心……” 一瞬间,泪水夺眶而出。他在娘亲的深重悲痛下,绝望地接受了爹爹的死亡。巨大的痛苦,如海潮击垮了他,他哭到背气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已是深夜,香雪居处处是白幡纸钱,在冬夜凛风中飘扬如雪,无情向他昭示着爹爹已死的事实。 ……爹爹死了,温和教他读书写字、教他刀剑弓马的爹爹死了,将他抱在怀里、背在背上,与他言笑晏晏的爹爹死了,在他生病发热时,终夜守在榻边,细心照顾他的爹爹死了…… ……人死灯灭,他再也见不到爹爹的音容笑貌了。天下间有千千万万数不尽的人,可是其中,没有他的爹爹。“爹爹”两个字,他从此只能对冰冷的牌位墓碑说,再没有人,会闻声转过身来,含笑应下,宠溺地唤他“阿慕”,将他搂抱在怀里,轻抚他的脸颊,温和对他说话…… ……他没有爹爹了,他颜慕,从此是没有爹爹的孩子了…… 无尽的绝望与痛苦,令颜慕心如刀割。他走在寒冷的冬夜里,感觉凛风像刀子一样,刀刀见血地,剜割着他的脸庞。他悲痛地接受了爹爹的死亡,可还是对娘亲口中的“病逝”,心存疑虑。他想去灵堂拜祭爹爹,送爹爹最后一程,想恳切求问娘亲,爹爹的死因,是否另有隐情。 可走在家中的他,却发现园内多了许多陌生人,在走近灵堂时,这些人一同拦了上来,不许他入内。颜慕本就觉得爹爹之死似有隐情,见当下情形如此诡异,更是心觉有异,奋力挣扎并质问着时,听深寂如海的灵堂内,忽地传来男子命令声,“让他进来。” ……是……是晋帝穆骁的声音!! 颜慕听出了声音的主人,震在当场。原阻拦他入内的侍卫,也在这声令下后,立如潮水,退散了开去。不受桎梏的颜慕,怔望着灵堂方向,如石雕僵立须臾后,像猛地醒过神来,拔步冲了进去。 只,刚冲进去,颜慕又立时僵住了脚步,地上散落的娘亲衣物,如一道天堑横拦着,让他无法抬足上前。他惊望着前方,见灯火幽映的雪白灵堂中,晋帝穆骁将娘亲按坐在爹爹的棺材上,娘亲披裹着一道墨狐氅,内里似未着衣裳,不仅散着长发,雪白的双肩双足,都因墨氅未能完全遮蔽,微露在外。而穆骁,与娘亲情状,亲密无比,一手紧箍着娘亲的腰,一手握按在娘亲肩头。 “快出去!!” 因为墨氅一角,被穆骁死压着,琳琅这时若想奋力脱身,只能弃氅而去,可她氅内并无衣物遮蔽,孩子在前,她无法如此做,只能紧拽着墨氅遮身,忍着满心愤恨羞耻,在穆骁的钳压下,朝孩子竭力喊道:“出去!阿慕,快出去!!” 几是恳求的语气了,不仅是因在孩子面前,羞耻难当,还是因怕阿慕,会为保护她,朝穆骁动手,怕阿慕会激怒穆骁,换来穆骁的残忍虐待,“出去!快出去啊!!” 琳琅急切的声音,几是一位母亲,混着血泪的凄厉呼唤了。可阿慕依然站着不动,一瞬不瞬地死死盯看着这里,而穆骁,根本没有要松手的意思,好像他特地让阿慕进入灵堂,就是想让阿慕亲眼看看,他与她,是如何“亲密”。 ……甚至……想让阿慕看着他欺凌她吗?!……不,这太荒唐太可怕了……不可能,也绝不可以……可,可穆骁是个疯子,穆骁这个疯子,什么都做的出来的!! 极度的恐惧、羞耻、痛苦与愤恨,令本就身体难受的琳琅,再难忍受。无法抑制的血气冲涌下,她急晕了过去。晕了多久、晕中发生何事,她一概昏沉不知,只是迷恍将醒时,恍惚听身边有人正在说话,听声音,像是谢太医。 “回禀陛下,夫人这……这是喜脉,是有身孕了……” 身孕……琳琅猛地从昏沉中惊醒,见自己躺在榻上,榻边坐着的阴沉身影,是穆骁,他神色莫测地望了她一眼,看向榻旁的谢太医,嗓音无温道:“多久了?” 谢太医虽心向可怜旧主,但他不知夫人与君公、陛下之间,究竟是如何,不知自己如何说,才对旧主有利,只能如实禀报道:“一个多月了。” 一个多月……一个多月前,他曾与顾琳琅,在琅山山寺中有过一次……穆骁心跃一瞬,即又猛地一沉,他俯身审视着顾琳琅,冷声逼问:“一个多月前,你与颜昀,有没有……” 琳琅咬牙不语。 ……有吗? ……自是有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又有这种狗情节? ——因为恶趣味的作者,写这种狗情节还没有写腻……孩子归属是明确的,用不着等长大看脸,看文看着看着就知道了 感谢在2021-04-20 17:29:17~2021-04-21 17:06: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仙女也要抗衰老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雅轩、会飞的鱼、许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仙女也要抗衰老 50瓶;梦到血歌日更万字 10瓶;许上 8瓶;时宋 5瓶;靡不有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9、狂喜 ……身孕, 竟在这时,有了身孕……一个多月前,她曾在琅山山寺中, 被穆骁肆意欺辱,也曾因情之至, 如身处冰天雪地之人需互相取暖,在面临生死险事时, 情不自禁地要与深爱之人一晌贪欢, 同夫君昭华,于香雪居帐中, 相拥欢好过…… ……孩子……腹中的孩子, 是谁的…… ……她绝不愿为穆骁生下子嗣, 可若是昭华的,若腹中孩儿,是她与昭华, 时隔多年的第二个孩子,是在千刀万剐的折磨下,惨死的昭华, 留给她的最后一点血脉, 那么, 她就是拼上性命, 也要保住这个孩子, 保住阿慕的弟弟或妹妹…… ……可这孩子, 究竟是谁的……她到底该毫不留情地将之流掉,还是竭尽全力、拼命保护…… 无法判断的琳琅,因心中纠结痛苦,长久地沉默着。她微偏首, 避开身前穆骁冷冷审视的逼问眸光,见阿慕就站在不远处的室内屏风前,他一声不吭地静望着她,神情惊震,眸光就似在灵堂看她时,幽深如海,晦暗不明。 琳琅不知阿慕早在太清宫宣华阁,就见过她与穆骁“亲密”独处,不知阿慕,曾在穆骁那里,听到许多她与穆骁的旧日情|事,不知阿慕曾翻过院墙,知道她常出门与穆骁“幽会”,不知阿慕对她与穆骁“旧情重燃”的态度,就像对待居中那棵靠墙的梅树,是用尖锐匕首,用力将之划刻千道万道,欲铲除得干干净净的痛恶决绝。 她只以为,昨夜在灵堂时,是阿慕第一次见她与穆骁独处。第一次见,就是那样可怕的情景,看到自己的娘亲,被不是他父亲的男子,几是不着寸缕地拥在怀中,在他父亲的灵堂中、棺材上…… 无法想象那一刻,阿慕心中的震骇与恐慌,单稍稍拟想,琳琅就觉心痛得无法呼吸。她不知要如何向阿慕解释,解释昨夜灵堂中的诡异情景,解释穆骁为何身在香雪居,此刻就坐在她的榻旁,解释她腹中不知生父的孩子,解释穆骁逼问她的那句冷厉言语…… 如何解释,她甚至不敢告诉阿慕他父亲的死因,不敢告诉他,他的爹爹,是被穆骁杀害,且是以千刀万剐,这样极其残忍的刑罚。年幼的孩子,如何能隐忍仇恨,她怕阿慕在怒恨冲动下,冒犯穆骁,进而换来穆骁的残忍虐待,穆骁这个疯子,残酷暴戾,什么都做的出来的…… 长久不语,琳琅拒不回答穆骁的逼问,只是沉痛无声地纠结暗思着。榻边的穆骁,冷望着顾琳琅苍白缄默的面庞,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里,无论顾琳琅答“有”或“没有”,他都无法判断,顾琳琅腹中的孩子,究竟是不是他穆骁的子嗣。 他对一再辜负背叛他的顾琳琅,已经失去了全部的信任,不会再信她半个字。 若顾琳琅答“没有”,说她在一个多月前,未与颜昀有过夫妻之事,暗示他,腹中的孩子,是他穆骁的,他不会信,只会觉得顾琳琅是为保住颜昀的血脉,而故意如此撒谎,怀疑顾琳琅在琅山山寺那次后,有偷偷服下避孕药物,怀疑她在一个多月前,不知与颜昀翻云覆雨多少回,怀疑她腹中的孩子,实际毫无疑义是颜昀的。 若顾琳琅答“有”,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腹中的孩子,有一半可能是颜昀的,他也不会信。他仍会觉得顾琳琅是在骗他,怀疑顾琳琅在一个多月前,实际未与颜昀有过夫妻之事,只是她不想为他穆骁怀孕生子,就故意恶心他,告诉他腹中孩子,有一半可能是颜昀的。若是这样,他或许会无法忍受那一半可能,会令顾琳琅直接服用落胎药流产,这样顾琳琅,不但如愿以偿地不用为他怀孕生子,而且会在心中,默默笑看他穆骁,亲手杀死自己的亲骨肉。 陷入两难的穆骁,望着榻上沉默以对的苍白女子,心恨得简直想一把掐死她。他冷着一张脸,暗将后槽牙磨了又磨,终没有动手,亦不再追问,只神情肃冷地,起身拂袖离去。 曾被狠揍了二十大板的谢太医,不敢在天子眼皮底下,与旧主独处,关怀旧主,也忙收好脉枕等,背着药箱,离开了房间。室内,就只剩下颜慕与他的母亲,他缓缓走至娘亲榻前,眸光幽凝地望着他的娘亲,像是有无数的话要问,但,最终,最先问出口的,是饱含关心的轻轻一声,“娘亲,你身体还难受吗?” 琳琅见孩子走至她的身边,见他眸光复杂地凝望着她,就紧紧揪着一颗心。她不知该怎么回答孩子的疑问,不知自己在孩子心中,是否已成了一个,丈夫刚死,就与别的男子,在亡夫灵堂,卿卿我我的放|荡|女子,她惧怕孩子问她,为何这么迫不及待地另寻新欢,为何不忠于他的父亲?! 她怕极了,怕到有生以来,第一次不知要如何面对她的孩子,可孩子并没有连珠炮地问她这些,孩子最先问的,是她的身体,还难受吗…… 琳琅双眸一湿,扶榻坐起身来,将孩子搂在怀中,“不难受”,她将世间唯一的亲人,紧紧搂依在身前,轻吻他的脸庞,“只要阿慕好好地在娘亲身边,娘亲就不难受。” 孩子依偎在她身前许久,终是低声问道:“娘亲,我是要有一个小妹妹了吗?就像……娘亲和爹爹从前说的那样?添一个女儿,娘亲和……爹爹的女儿?” 琳琅无法回答孩子这一疑问,也无法回答他暂未问出的其它惊疑,她捧着孩子的脸庞,强忍着心中伤痛,轻对他道:“现在别问这些,你还小,许多事知道了,也无能为力,只是徒增烦恼。等你长大些,长大些你自然就都明白了,娘亲现在只希望你好好活着,平平安安地长大。” 阿慕是听话的孩子,他听她的话,将许多的疑问都压在心底,只是有一句,他似是现在,无论如何也压制不住,必得在这时候,向她问个清楚。 年幼的孩子,仰着乌黑的双眸,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的娘亲,坚持问道:“娘亲喜欢晋帝吗?是像喜欢爹爹那样喜欢?还是……要比喜欢爹爹,更加喜欢?” 问至最后,颜慕感觉隐隐切齿的自己,牙根都在酸痛,所幸娘亲,闻问毫不迟疑地朝他摇头,“娘亲不喜欢晋帝,一点都不喜欢。娘亲只喜欢你的爹爹,在这世间,娘亲只爱你爹爹一个人,天下没有任何男子,能在娘亲心中,越过你的爹爹,纵那人是九五至尊,在娘亲心中,亦比不上你爹爹一厘一毫。” 房门外,听到夫人这一句的谢太医,默默地悄觑向圣上,见圣上神情肃冷如前,似是听夫人这样的话,已听了有一箩筐了,心境没有为之迭起丝毫波澜。 谢太医是真挎着药箱要离开的,只是他走出房门时,见先前拂袖离去的圣上,人竟没走,就站在门外听墙角。他不敢陪着圣上听墙角,原要拱手告退,可圣上竟示意他留下,似是还有话要问他。于是谢太医,只能在旁垂手静等着,将室内夫人与小公子的对话,听在耳中。 顾琳琅不可能对他说出事情真相,但对她那个儿子,却有可能,如实相告。穆骁急欲知晓,顾琳琅腹中孩儿生父为谁,遂放任顾琳琅与颜慕独处,想从她们母子对话中,听知顾琳琅怀的,到底是不是他穆骁的孩子。 可顾琳琅对儿子,亦三缄其口,穆骁没奈何,只能无声离开。他令太医谢邈,与他随走至园中一株梅树旁,问谢太医,顾琳琅身体如何,腹中孩子如何。 谢太医恭禀道:“夫人本就身子柔弱,又受外事刺激,腹中孩子胎相,并不十分康稳,需卧床静养一段时日。” 他说着见圣上似是若有所思,又大着胆子,试问了一句,“如能在卧床静养时,每日服用两碗安胎药,可助胎儿胎相,快些平稳。微臣……微臣可需写下安胎药方,拿予香雪居侍女,让她们每日为夫人煎药送服?” 谢太医问了许久,都不闻圣上回音,以为自己问糟了,又要挨板子了,心中懊悔忐忑时,听圣上忽地轻道:“写吧。” 像是为风吹落的一声叹息,没有九五至尊的天威凛冽,而竟有几分失意之人的无可奈何……谢太医怔怔抬眸看去,见圣上正负手静望着梅树枝干,凛冬中错枝虬枯,未结半点花蕾,像是一株已经死去的老树,永不会再有花开。 腹中的孩子,像是沉甸甸的巨石,重压在琳琅心头,她为孩子生父的可能,终日悬心痛苦,至夜里,亦是辗转反侧,揪心难眠。 其实按理来说,孩子生父为昭华的可能性,要大很多。 穆骁有隐疾,将近二十五的年纪,从一州公侯,做到一朝皇帝,大权在握,身边从不缺女子侍奉,却到现在,依然没有一儿半女,足以说明,他虽并非不举,但体有暗疾,在子嗣之事上,甚是艰难。 而昭华,虽然身体病弱,但在子嗣之事上,应并无障碍。昭华与她,在十七八岁时就有了阿慕,之后多年一直未添儿女,是因昭华一直没有与她行夫妻之事,今年夏日起,她与他复又恩爱如前,欢好不少,她这时候,怀上昭华的孩子,其实是情理之中、水到渠成之事。 只是,腹中孩儿,虽有极大可能,是昭华的,但也不能完全排除,是穆骁的可能性。也许上天,就是要对她和昭华,如此残忍不公,就是要故意折磨她,让她偏偏怀上穆骁的孽种…… 如果,腹中孩子是穆骁的,她会设法令穆骁以为孩子是昭华的,借穆骁的手,饮下堕胎药,流了这孽种。而如果,腹中孩子是昭华的,她会设法令穆骁误以为孩子是他的,从而保住昭华留给她的最后一点血脉…… 她清楚地知道该如何做,可却不知该如何选择,纵腹中孩子,有九分可能是昭华的,那剩下一分属于穆骁的可能,也让她心惊胆战,恐慌不已…… 如果,她怀着诞下昭华子嗣的希望,生下了腹中孩子,却见这孩子,越长越像穆骁,与穆骁父子同心,那真是世间最可怕的噩梦了…… ……该如何做……昭华,我该如何做……腹中的孩子,是我与你一直期盼着的女儿吗……是吗,昭华…… 深重近绝望的无助中,琳琅在心内一声声地唤着夫君,含着无尽的深情与思念。将近天明时,女子倦怠至极的身体,在声声心唤中,陷入了昏沉睡梦里。琳琅昏睡了近一个时辰,朦胧醒转时,半边脸颊都湿凉着,因梦中不由流出的泪水,浸湿了她脸下压着的素白枕面。 ……昭华…… 琳琅回想着梦中情景,想着昭华在梦中对她说的话,心中既痛且慰地坐起身来,于榻上出神一阵后,忽地感觉,房中似是有人正在看她。 其时,天已初亮,琳琅凝想一瞬后,起身下榻。她佯装不知情,如寻常晨起,趿鞋坐至镜台前,拿起一把木梳,一边缓缓对镜梳发,一边透过身前铜镜镜面,望见身后屏风后,确实有道隐隐约约的身影。 随梳了几绺长发后,镜台前的女子,放下了木梳。她长久僵坐不动,神色凝重,似是正决断某事。当决断有了结果时,她心念已定,猛地攥紧拳头,用力决绝地,锤向了自己的腹部。 比她锤腹动作更快的,是从屏风后闪出的人影,穆骁紧攥住顾琳琅意欲“杀人”的手,面色冷极怒极,而眸中,却情难自抑地,涌起狂喜。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wow~baby~~ 感谢在2021-04-21 17:06:31~2021-04-22 17:50: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许上、雅轩、漏断人初静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会飞的鱼 20瓶;江南、Nua 10瓶;50319187 3瓶;靡不有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80、绝后 虽然按穆骁心理, 恨不能将顾琳琅,时刻栓在他身边,但, 一来,太医谢邈说顾琳琅胎相不稳, 需卧床静养,不能移动, 他暂不能将顾琳琅移出香雪居, 囚在宫中; 二来,他是一朝皇帝, 不是富贵闲人, 除需处理日常朝务外, 近来还有肃王谋反这件大事,需他大力肃清朝堂,各种官员升贬调动、势力打压或安抚, 诸事繁杂如有千头万绪,让他无暇分身,无法与顾琳琅时刻守在一处, 只能在香雪居留派人手, 命人盯着顾琳琅, 不许她和颜慕, 离开香雪居半步。 这夜, 穆骁将手中庞杂朝事, 终于批复完毕,能够宽衣上榻歇息时,时间已近子正。他身体倦极,然而放空的精神, 刚从繁冗朝事中脱离出来,就完全陷入了宫外的香雪居里。他想着顾琳琅和她腹中的孩子,迟迟无法入眠,在御殿睁眼躺榻许久后,终是起身下榻,在这深更半夜,秘密离宫,来到了顾琳琅的香雪居小楼。 起先,穆骁人站在室外,听着里头辗转反侧的难眠声,一直没有入内。后,天将明时,里头渐渐悄无声息,顾琳琅似是终于睡了,他轻声推门而入,走至顾琳琅榻旁,在她榻边,坐望了许久许久。 幽映灯火与将明天色中,坐在榻边的穆骁,将睡梦中的顾琳琅,无声望了又望。他望着她沉郁的睡颜,望着她尚且平坦的腹部,想着她也不知正怀着谁的孩子,想这无情无义的狠心女子,永不可能对他说实话,想她一次又一次地欺骗他、辜负他、背叛他、要杀他,越想越是心中恨灼时,又见她几无血色的菱唇,微微一动,也不知低喃了一句什么后,有晶莹泪水,忽自她眸角流下,如断线珍珠簌簌而落,像是……一直落到了他的心里…… 好像心中苦透了,纵在睡梦中,亦有无数的眼泪要流……穆骁望着梦中落泪的顾琳琅,忽地想起少时,除在初次夜里,曾见她因痛流泪,他几乎没见她双眸湿过,不像多年后再见,她好像真成了水做的,动不动就要落泪,在面对他时,常是凄凄惶惶,泪眼朦胧…… ……多年前……多年前他也曾坐在这张锦榻榻旁,望着顾琳琅……不是无话可说、心中恨涌,而是情意暗生、言笑晏晏,少年人的爱慕心意,纵因难言的自卑自尊,再怎么别扭深藏,也情不自禁,要流溢出来,如鼎中轻烟,无形中,缠缠绵绵地,绕系着他与顾琳琅…… ……就在这张榻旁,他将视与性命等同的玉佩,赠送给了顾琳琅,“我不喜欢琼瑶,我喜欢琳琅”,少年人发自肺腑的真挚情话,纯真,热烈,在回忆之时,犹热切地响在耳边,带着心头血的赤诚炽|热。而今,物非人也非,这枚定情的玉佩,在他手中,仅剩半枚,另外摔碎遗失的半枚,大抵早在岁月尘世中,被碾成了齑粉,随风逝得干干净净…… 满心恨灼,因忆起少时旧事,不由心灰。穆骁沉默地坐在榻边,任心中爱恨,纠缠绞痛不知多久后,见榻上睡着的顾琳琅,忽地身形微动,似将醒来,在略想一瞬后,无声起身,轻步悄走至室内屏风之后。 隐在屏风后的穆骁,欲暗中观察顾琳琅,看她在无人之时,对她腹中孩子,究竟是何态度。 ……是明确生父的欢喜或厌恶?还是,连她自己也无法判断的纠结与迷茫? 穆骁在心内,将所能想到的可能,都想到了,可,预想中,顾琳琅神色慈柔地轻抚腹部,抑或是面露厌恶痛苦,面露纠结迷茫,都没有出现。醒后的顾琳琅,神情怔怔的,什么也看不出来,只见她在榻上静坐一阵后,如寻常晨起,趿鞋下榻,走坐至镜台前,缓缓对镜梳发。 就在穆骁以为看不出什么,准备从屏风后走出时,镜台前的顾琳琅,渐又停止了梳发,长久地僵坐不动,神色沉凝。穆骁望着这样的顾琳琅,心中隐约感觉似是不妙时,见顾琳琅忽地抬起右臂,将右手越攥越紧。 不由悬起的心,在见顾琳琅,将紧攥着的拳头,狠狠锤向她自己的腹部时,惊得几要从穆骁嗓子眼中,骇跳出来。他忙闪奔上前,紧攥住顾琳琅意欲行凶的手,劈头盖脸地怒喝一声:“做什么?!!” 有若霹雳的一声怒吼下,顾琳琅原先凛如霜雪的决绝神色,变得惶恐万分。她一壁极力挣扎着,欲挣脱他的桎梏,一壁眸光闪躲着,避开他的怒视质问,回答的声气,明显十分底气不足,却强撑着硬道:“……没……我没做什么……什么也没有做……” 穆骁见顾琳琅这般,心中更是有数。又气又喜的他,怕顾琳琅在挣扎时,故意将她自己摔在地上、撞案角上,越发用力地将她箍在怀里,强让她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己身上。 冬日晨光,将铜镜镜面映得通明,镜中,柔弱苍白的女子,被年轻男子,强行搂依在怀中,神色惶恐,眸中忧虑难掩。而强搂着她的年轻男子,双臂箍得紧绷,紧搂着怀中佳人,如搂护着一尊易碎的绝世奇珍,生怕她有半点闪失。只是,动□□护,神色却冷怒无比,男子剜盯着女子的眸光,如能吃人,好像下一刻,就要提刀砍人了。 因为顾琳琅的决绝举止,怒急的穆骁,面上神色,瞧起来,确实像是要砍人,而因这决绝举止,背后意味着什么,穆骁不为人知的心中,此刻其实正与他冷怒神情相反,似春风拂面,似碧水悠悠,悄悄地泛起了数不尽的欢喜,如煮沸的沸水泡,一个接一个,咕咚咚地冒个不停。 ……竟对腹中孩子,下此狠手,一点余地都不留,看来她腹中的孩儿,十有八、九,就是他穆骁的了…… ……不,不止十之八、九,如有一两分的可能性,是属于颜昀的,顾琳琅绝不会在短时间内,就轻易舍弃这一两分可能,对腹中孩子,直接下此狠手。就是他的,顾琳琅现在怀着的,就是他穆骁的骨肉!! 心喜的穆骁,虽还冷着一张脸,但已忍不住伸出一只手去,轻抚向顾琳琅的腹部,隔衣感受他的骨血。被强行搂坐在穆骁身上的琳琅,在穆骁的抚腹动作下,尽管表现地身体僵冷发颤,神情心虚恐慌,然实则,她心中冷静,正暗暗观察着穆骁的神色,猜测穆骁是否入套,已信了几分。 天将明时,辗转半夜的她,仍在为孩子生父的可能,纠结痛苦。尽管她已认定,孩子生父为昭华的可能,至少有九成,可那剩下的一点可怕可能,她也无法忽视。于无尽的纠结痛苦中,她心唤着夫君昭华,陷入了昏沉睡梦里,在自与夫君牢中死别后,第一次梦到了夫君。 阴阳相隔的断肠相思,让她一直想与夫君梦中相会,可偏偏,越是思念心盼,越是梦中虚无,直到今日凌晨,她在被孩子的生父深深困扰,在想向夫君求助时,才终于梦到了夫君昭华。 梦中的她,在见到昭华的那一刻,几是肝肠寸断。她扑入他的怀中,紧紧地抱着他,含泪问他走前所受折磨,心痛如绞。昭华却是淡淡笑着,他轻抚着她的脸颊,笑对她道,穆骁所谓的千刀万剐,根本不能抹消他的血肉存在,他早有血脉,悄悄留在世间。 她怔问昭华,“……是……是我腹中的孩子吗?” 昭华笑吻着她的唇,嗓音温柔,“说好了要给你一个女儿的,绝不食言。” 女儿,是她与昭华的女儿,为了不让她做下错误的选择,所以一直没有入梦的昭华,才在今晨,特地托梦告诉她……从梦中醒来后,她如身处暗野之人,终于见到了一簇明火。她要保住腹中的孩子,保住阿慕,与昭华留给她的一双儿女,隐忍地活下去。只要活着,就有复仇的希望,十年、二十年,只要忍等下去,她总能寻到机会,为夫报仇。 当务之急,是保住腹中的孩子,而保住孩子的唯一办法,就是让穆骁坚信,这孩子是他的骨肉,坚信无比,没有半丝怀疑。为此,她才佯装不知穆骁身在屏风后,故意做出意欲锤腹落胎的狠绝举动。 琳琅不知,这一狠绝举动,能打消穆骁多少疑心。她暗看着穆骁时,轻抚她腹部的穆骁,也停止了手下温柔动作,抬起双眸,冷冷看向了她。 后怕,在此刻穆骁心中,如潮狂涌,令他通体发凉。若不是他半夜难眠来此、在此守至天明,也许顾琳琅今晨,真就在无人时,一拳一拳地,打落了他的骨肉……她做的出来……这个对他永远心狠无情的女子,做的出来的…… “把孩子生下来”,穆骁嗓音严寒,冷酷无情,“若朕再见你向腹中孩儿挥拳,朕就将颜慕的两只爪子,都剁下来。” 话音落下,身前女子,明明惊惶却强做镇静的神情,如薄冰欲碎。她强行镇定着,声调拔高,似想显得无所畏惧,却进一步暴露了她自己底气不足,越是高声讽笑,越是心虚心慌。 “生下来?!我自己身为人母,都嫌弃腹中孩子,有一半可能,不是我夫君的,为此不想留他|她,陛下对此,竟不介意?!陛下是自己生不出孩子,就有胡乱养孩子、养别人孩子的癖好吗?!可笑,若传出去,要叫天下人笑掉大牙!” 她肆意地高声讽笑着,在见他始终神色不变、心意不改时,眸中恐慌愈发掩藏不住,声音也不由低了下来。她惊惶地看着他,看他确实是想让她生下孩子,唇颤了又颤,愈是想令他改变决断,愈是阵脚大乱。 一时,强颜欢笑,故意激他说,“一个多月前,我与夫君不知好了多少回”,想让他觉得,孩子属于颜昀的可能性更大,想激他堕了孩子;一时又反其道而行之,说之前说的,其实是谎话,说“一个多月前,我只与陛下好过”,想让他觉得,她这句,才是在故意骗他,让他以为,她是在用龙裔掩饰颜昀子嗣,从而不许她生下。 若没见她差点亲手锤落腹中孩子,也许他此刻,真就混乱不清。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既已知她对腹中孩子的真正态度,纵顾琳琅这女子,再会骗人,他也不会被她所骗。 穆骁冷眼看着顾琳琅,看她表演地几要语无伦次、心力交瘁,想她累着了,她腹中的孩子,就要跟着累着了,冷声打断她的“表演”道:“好好生下朕的孩子,若朕的孩子,不能平平安安地出生,朕就杀了颜慕,让颜昀绝后。” 作者有话要说:  男二:???我真是好怕怕哦! 感谢在2021-04-22 17:50:53~2021-04-23 17:32: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许上、风泠然、雅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糖水熊猫 20瓶;江南、41187057 10瓶;福宝 8瓶;颜真 4瓶;烤好了 2瓶;靡不有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81、疼爱 这话说下, 因极度惊惶,已表演近混乱的复杂神色,在女子苍白容颜上, 终凝结成几近崩溃的绝望。 穆骁望着这样的顾琳琅,冷冷笑道:“别再鬼扯了, 朕不会信你的鬼话的。若颜昀那把病骨头,真有与你生儿育女的能耐, 怎么这些年来, 你二人再无所出?!他那虚乏身体,这些年里, 早被疾病掏空了。孩子?哼, 朕看他连行|房的能力都没有, 也就能抱着你啃啃咬咬!别再痴心妄想,想骗朕亲手杀死亲骨肉了,朕不会上你的当的, 乖乖地把朕的孩子生下来,若你再敢对腹中孩子起杀心,再敢背着朕耍手段, 朕就让你儿子, 享受享受他爹惨死的待遇!!” 对他的判断, 无可反驳, 对他的命令, 亦无法违背。在爱子的性命前, 顾琳琅终于放弃了可笑的挣扎,肯承认她腹中孩子,是他的骨血,只是犹心有不甘, 犹不肯屈服,犹妄想着,他能改变这一想法,双眸通红地恨望他,似在崩溃控诉,又似在卑微请求,“……为什么……为什么非要我生……陛下有妃嫔,有的是愿意为陛下生儿育女的女人,为什么非要我生下子嗣,生下一个,根本见不得光的孩子?!” “别人生的,朕不喜欢”,穆骁抬手轻抚着顾琳琅脸颊,在她颊边轻吻了吻道,“朕只喜欢和你生孩子。” “不会见不得光的”,在用颜慕的性命,狠狠威胁了顾琳琅后,穆骁又软硬兼施,稍稍温和了语气,隔衣轻抚着他的骨血道,“朕会好好待这个孩子的,若是男孩,朕会让天底下最好的先生教导他,会好好地培养他,让他长成文武双全、顶天立地的好儿郎,而若是女孩儿……” 仿佛见到一个小小的顾琳琅,一个似是云朵、花蕾、宝石凝做成的小女孩,一边笑容甜美地唤他“父皇”,一边拎着可爱的衣裙,像小棉袄一样,软乎乎地扑在他的怀里,要他抱她在怀、将她架在肩头上,一起去摘花、去扑蝴蝶,去做世上一切温暖有趣之事,穆骁感觉自己的心,都要化了。 这一化,他脸上冷得像要砍人泄愤的寒峻神情,也再绷不住了。穆骁唇际浮起笑意,声音也越发温软,抚着顾琳琅腹部的手,亦不由更加动作轻柔,好像真在隔衣抚摸着他可爱的小女儿,嗓音噙漾着笑意道:“若是女孩儿,朕要让她做古往今来,最受宠爱的小公主,朕要将她捧在手心养大,要她天天都开心笑着,无忧无虑,永不知愁。” 他心情欢悦地畅说着,忽发奇想,笑看向顾琳琅道:“会不会怀着双胞胎,是龙凤胎?一儿一女,好事成双?” 穆骁的美好畅想,听在顾琳琅耳中,自是白日做梦、疯得不清。她听着穆骁的疯话,看他面上神色,一改之前冷峻无情,笑意难掩,眸光晶亮,竟有两分似是未长大的少年。 原只是想着,穆骁再狠毒,也应“虎毒不食子”,遂想将他骗过,以求保住腹中孩子性命。仅想保住孩子而已,琳琅没有想到,穆骁这样重视他自己的“骨血”,竟对她腹中孩子,这般期待看重。 这是好事,她暗暗心想,穆骁越是期待看重,她腹中与昭华的孩子,处境才越安全,才能够平平安安地出生,并在长成过程中,不受穆骁苛待。 而,为了这份平安,她万万不可展露出真实心绪,不可展露对腹中孩子的半分爱意,只能进一步展示,她对腹中孩子,厌恶到差点亲手锤落的痛恨,展示她对不得不生下孩子一事的深重绝望与崩溃。她必须如此做,不然,穆骁或会起疑,疑心孩子实是她与昭华的血脉,如果那样,孩子的处境,将极其危险。为了真正的保护和爱,她必须“恨”她腹中的孩子,深恨无比。 于是,当穆骁满心欢悦地抬眸,笑问顾琳琅会不会是龙凤胎时,便见顾琳琅面上神情,正绝望痛苦地似要当场上吊。 如有一盆冰水从头泼下,穆骁满心欢喜,登时被浇得透心凉。晶亮清澈的笑意,僵在眸中,僵在唇际,他看着这样的顾琳琅,心头火又要往上窜时,忽听室外,响起郭成的恭声提醒道:“陛下,快到上朝的时辰了,若再不起驾回宫,许就赶不上了……” 穆骁搂望着怀中一脸痛苦的顾琳琅,想自己今日,若不把生孩子这事,同顾琳琅彻底定下来,或许他前脚刚去上朝,后脚,顾琳琅这疯毒女子,自己就把孩子给折腾没了。 为一场朝会,折了他与顾琳琅的孩子,大大地不值,穆骁略想一瞬,即朝外吩咐道:“传令回宫,罢朝一日,就说朕……今日龙体不适。” 虽然这是穆骁登基以来的头次罢朝,但室外听令的总管郭成,在听此圣谕时,并不感到十分意外。他诺声应下,命一内监速速回宫、传圣上口谕后,继续垂手侍立室外,并暗想着,陛下今日,许就待在香雪居不走了。 罢朝不奇怪,留住也不奇怪,郭成这一年,一直将陛下与长乐公夫人的种种看在眼里,已知这世上有两个陛下。一个是英明神武、杀伐决断的开国之君,是他侍奉多年、颇为熟悉的。而另一个,他在今年之前从未见过,无法预判,陛下只要与长乐公夫人一起,就什么都有可能做的出来,做什么都不奇怪。 郭成知道,陛下秘密命建的宫中密室,是为长乐公夫人,特意准备的。蒙骗世人、金屋藏娇有可能,光明正大、接入宫闱有可能,哪天陛下心血来潮,把夫人往四妃皇后的位置上捧,也不是完全没可能。总之,在与长乐公夫人有关的事上,陛下什么都有可能做出,只除了让眼前这小孩登基为帝,是半点可能都没有。毕竟,陛下再怎么为长乐公夫人疯,也不可能“爱屋及乌”到这等地步,让非他血脉的孩子,继承他浴血打下的江山。 冬晨寒冷,暗暗想着的郭成,看被侍卫拦着不许近前的小男孩,坚持不肯走,就冻站在外面,小脸煞白煞白的,看得心有不忍,正要劝他离开时,室内又传来了圣上的吩咐声:“将颜慕带过来。” 可巧了,人就在这里。听此御令后,侍卫们不再阻拦,僵站许久的颜慕,暗暗咬牙,控制住心中愤恨,面无表情地推开房门,向娘亲寝堂深处走去。 原是天刚亮时,他就已过来,想看看娘亲,夜里睡得可好,却没想到,晋帝穆骁,竟又在娘亲房中。颜慕忍恨向内快步走着,绕转过屏风,见穆骁正拥着娘亲坐在镜台前,不由僵住脚步。 从前的清晨,他也常来爹爹娘亲房里,看爹爹娘亲同坐在镜台前,互相帮忙梳发,并不时相视一笑,眉目之间,俱是脉脉温情。而今,爹爹死了,穆骁坐在了爹爹的位置上,像从前的爹爹那样,将他的娘亲,紧紧地搂拥在怀里。 颜慕望着眼前这情景,感觉心内如有千根针刺时,又见穆骁一壁紧搂着他的娘亲,一壁抬眸朝他看来,眸光讽凉,似浸杀意,“怎么,见朕都不需行礼吗?” 被强搂着的娘亲,似因心中羞惭,不敢看他这儿子,自他走近,便偏首垂眸。颜慕亦微垂双眸,他神色静默地跪下双膝,如仪叩拜穆骁,声音平静,如无半点波澜,“颜慕,参见陛下。” 这一声后,穆骁似是有意要他跪着,一直没有允他起身,颜慕便也一直静默跪着,一声不吭。室内一时寂如死水,直到疼爱他的娘亲,不忍见他如此,颤颤出声道:“陛下……” 娘亲欲为他求情的话,尚未说出口,就被穆骁笑着打断。穆骁引娘亲看向书案上的刀纸,笑问娘亲道:“那把裁纸刀,可还算锋利?用起来,趁不趁手?” 娘亲似是明白了穆骁言下之意,本就病弱的面色,越发颜色雪白。她惊惧得身子战|栗,唇颤到一时无法说出完整言语。而穆骁,抬手轻抚着娘亲雪白的脸庞,依然笑着,笑如阎罗,让人感觉周身血冷,“刀要锋利些好,若刀刃是钝的,被割肉的人,得多受不少苦。” “不……不,陛下!”娘亲惊惧地叫出声来,双眸湿红,“求求你”,她惊望着穆骁,声音越发地卑低下去,“求您,求求您放过阿慕,求求您,陛下!!” 记事以来,颜慕从未见娘亲如此卑微求人。他见娘亲苦苦地哀求着穆骁,而穆骁始终笑意冷酷、不为所动。 最终,绝望的娘亲终于崩溃,好似最后一丝坚持,彻底绷断,娘亲眸中泪水,簌簌落流,“我生”,她哽咽地哀语,为不得不如此的可悲选择,不得不接受的残酷命运,绝望泣道,“陛下,我生孩子,我会好好地把孩子生下来,我发誓!” 穆骁仍不肯放过娘亲,逼着她道:“用颜慕和颜昀,来发誓。” “是……是”,娘亲不得不跟着穆骁,一字一句地重复着他的话,哽声说下可怕的誓言,“我会好好地生下腹中孩子,绝不会对腹中孩子,做出任何伤害之举,如有违逆,颜慕……颜慕受千刀万剐,不得好死,颜昀……颜昀被打落十八层地狱,永受煎熬。” 不得不说下这些可怕的话后,娘亲彻底崩溃,泪如泉涌。而穆骁,则像变了一个人,他将哭泣的娘亲,紧搂在身前,一边轻拍她背,一边温和劝道:“朕会好好地疼爱,我们的孩子的。” 依然跪在冰冷地上的颜慕,沉默地望着他可怜的娘亲,望着晋帝穆骁,耳边回响起爹爹曾经的问话。 “若真有人,要加害我和你母亲,你当如何呢?” 当时的他,毫不迟疑地切齿答道:“我杀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颜慕:《疼爱》。 下章进入下一阶段,下阶段重要情节:生娃+记忆改变 感谢在2021-04-23 17:32:21~2021-04-24 17:22: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0880591 2个;刑法张三、雅轩、许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弄风 75瓶;江南 28瓶;50880591 20瓶;哎吃荔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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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骁轻轻吻落顾琳琅眼角悬着的泪珠,想对她说些什么,可泪水的咸涩味,浸在唇边,像将唇粘连住了,令他张不开口。说什么,顾琳琅都不可能爱他分毫,他早知道。可孩子,纵是他的孩子,顾琳琅十月怀胎生下,对孩子,也应多少有点母爱吧,一个比颜慕好上千倍万倍的孩子,一个身上流着他血的孩子,会让他与顾琳琅的关系,有所不同吗? 爱是永不可能的奢望,她这一生,还有可能,因为孩子,对他真心笑一笑吗? 原已彻底心死,但这孩子的存在,像是一丝阳光,忽地照向了暗黑心底。尽管只有一丝,却让人难忍期冀,凉薄的冬日晨阳,透窗轻照在镜台前的年轻男女身上,实际没有半丝暖意,可手搂着顾琳琅的穆骁,却因心中的一丝期冀,感觉冬阳含暖。孩子尚才一月多,他已忍不住在心内,为孩子想起名字来,他的孩子,他与顾琳琅的孩子。 凉淡的冬阳,化不开园中皑皑残雪。虽然此园男主人,早已下葬,但这片望不尽的雪色,仍似是丧仪惨白。离开小楼的颜慕,在这片萧寒惨白中,沉默地回到了自己的住所,等候的季安,见公子回来了,忙将热汤面等早膳,摆上食案。 自知公子被晋帝传进小楼,季安就悬心吊胆,好在未出什么事,公子平平安安地出来了。平安,是当前重中之重,唯有保住性命,往后,才有可能徐徐谋事。季安一边想着,一边极力劝公子用膳,自从主子离世后,伤心的公子,食难下咽,每餐都用得很少,人也消瘦了很多,两条胳膊,细瘦伶仃地,几都骨节突出了。 “公子”,季安见公子迟迟不动筷,只是沉默坐着,越发心忧,含泪劝道,“若是君公在九泉之下,见公子如此哀思伤身,如何心安呢?!” “我不在,你便不吃饭了吗?终归要长大独立的,难道以后大了,没有爹爹陪着,你还是要像今天这样,一直饿着肚子吗?” 与季安劝声一同响在耳畔的,是记忆中父亲的声音,一声接一声,回忆里父亲对他说过的话,接连在他耳边响起。 “……爹爹身体不好,如果……如果哪天先去了,你要照顾好你娘亲……” “……若是有人欺辱你娘亲,你一时又无力反抗,要学会隐忍,就像……像爹爹当年为父报仇那样,忍辱求生……等到有能力时,再设计除了仇人,救你娘亲,好好奉养她余生……” 一声声,如振聋发聩。颜慕在心中,听着父亲曾经的训导,握着乌木箸的手,不由用力攥紧,眼前不断闪现着,不久前,娘亲被穆骁强拥在怀,被逼着发下毒誓、绝望哭泣的场景。 ……娘亲腹中怀着的,不是爹爹的女儿、他的小妹妹,而是穆骁的孩子……娘亲并不想生下穆骁的孩子,是穆骁非逼着娘亲生……娘亲不爱穆骁,至少,至少没有像爱爹爹那样爱,所谓的“旧情重燃”,是穆骁一个人的一厢情愿,是穆骁单方面的压迫欺辱!! ……爹爹刚死,穆骁就鸠占鹊巢,在爹爹的灵堂欺辱娘亲,歇住在爹爹娘亲的寝堂里,俨然似是香雪居新的男主人、是娘亲新的丈夫……爹爹真是因病离世吗?……还是,是心狠手辣的穆骁,为了能鸠占鹊巢,暗中害死了他的爹爹?!! 颜慕本就觉得父亲死得蹊跷,在这些时日以来,将晋帝穆骁的所作所为,看在眼里后,越发觉得晋帝穆骁,与他父亲的死,脱不开关系,越想越是心中恨涌,攥着筷子的手,几要爆出青筋来。 冬日寒冷,季安见公子身前的面碗,都快凉了,暗叹一声,要撤下重煮时,却见一直僵坐不动的公子,忽地捧起了面碗,大口大口地夹吃着。 他要好好吃饭,好好习武,好好活着。活着,唯有活着,才能够查明事情真相,为父报仇,让娘亲不再受人欺辱,不再绝望哭泣。就像爹爹当年,在楚宫隐忍十载后,成功杀了暴君颜凌,为父报仇那样,他也一定要能够做到。今日的沉默隐忍,是为十年磨一剑,在来日,将复仇的利剑,狠狠地插|入仇人的胸|膛。 他能做到的,他一定、也必须要做到!! 决心已定,用完早膳的颜慕,便摒除一切杂念,认真习武,纵身在冰天雪地,亦不畏寒。而香雪居小楼,则与“寒”字无关,因为圣上的御令,宫人们在室内连生了好几个炭盆,在这严寒冬日,直将室内薰暖得有如春天。 可不能冻着了顾琳琅和她腹中的孩子,谢太医说顾琳琅胎相不稳,若顾琳琅这时候,因为风寒什么的,身子更弱,不幸流产,他真能心痛得几天几夜无法入眠。 穆骁在将一道狐裘,披在顾琳琅身上后,又想着顾琳琅这香雪居,离不得太医,万一顾琳琅有个三长两短时,未得及时救治,她和腹中孩子有何意外,真要叫他悔断肝肠。 穆骁想得心中一寒,忙下令将谢太医召来,令他这段时日不许归家,一天十二个时辰留侍待命香雪居。召来太医后,穆骁又想着顾琳琅本就爱享用珍馐,有身孕了更得好好补补,遂又下令调拨御厨过来,为顾琳琅烹制一日三餐兼茶点夜宵。 想罢御厨后,穆骁又想起香雪居贴身伺候顾琳琅的,就一个侍女素槿,得多选挑些宫女过来侍奉。想罢宫女后,穆骁又忽地意识到,年轻宫女不懂妇人生产,得挑些有生子经验的嬷嬷过来,细心侍奉顾琳琅。且除了人,还有一应日常用物,都得挑好的送来才是。 于是,在穆骁的一想一出下,香雪居这一日,大门一直大敞着,各式人,来来去去不停。 长乐公病逝后,担心夫人伤心伤身的裴明霜,曾多次上门探望。可回回来,门上人都说,夫人伤心守寡,不愿见任何外人,她也只能忧心忡忡地离开。这一日,心中担忧的裴明霜,在午后,又试着过来看看,刚进罗浮巷,就远远望见香雪居,一改之前大门紧闭,门庭若市,人来人往。 裴明霜见状,忙鞭马上前,可在离香雪居还有十丈之遥时,几名孔武有力的男子,将她拦住。他们不许她入内,坚持说,长乐公夫人今日不见客,请她回去。 长乐公未病逝前,裴明霜来过香雪居多次,知道长乐公夫妇生活清朴,居内通共就没几个仆从,没有眼前这等身手不凡的武人护侍着。 她心中生疑,感觉事情奇怪,担心夫人会有危险,准备强行入内一探究竟时,恰见一中年妇人,在跨门槛时,不小心绊了一下,将手中捧着的檀盒,摔了出去。 裴明霜望着盒盖上的云龙纹样,猛地想起,今晨,是圣上登基以来的头次罢朝。 居内,大晋朝的皇帝,正十分有耐心地将药吹凉。他尝了一点,感觉温度适中,立塞到顾琳琅手中,要她趁热喝了,却见顾琳琅紧咬着唇、一脸不愿,当即冷脸道:“这安胎药,和颜慕的膳食挂勾,你少喝一碗,颜慕就少吃一顿饭!” 听到这冷冷威胁,顾琳琅才万般无奈地,将药碗捧送到唇边,她一小口一小口地抿喝着,好像饮下的不是药而是毒,喝得她难过地都要哭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我哭了,我装的。 想试着加更感谢,但精力实在一般,对着屏幕写到一定时间就感觉身体被掏空,没能加成功,只好继续不好意思地捂脸感谢了,谢谢谢谢~感谢在2021-04-24 17:22:48~2021-04-25 17:31: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许上 8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雅轩、许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谎言 30瓶;江南 20瓶;简沁 5瓶;嫁给我准没错 4瓶;雨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83、流言 ……云龙纹样, 是只有皇家,才可以使用的…… 裴明霜来过香雪居多次,与长乐公夫人相处如友人, 知道夫人与长乐公,自新朝建立后, 行事便十分谨慎,日常用物, 绝不越矩, 纵是身边仍留有些楚朝帝后用物,也绝不会在平日生活中, 拿出来使用, 不会将这种纹样的檀盒, 明晃晃地展现人前。 且看眼前情形,这龙纹盒,似也不是香雪居所有, 而是有人特意送来。门前的这些侍从,是正将马车上装载的物什,往香雪居内搬, 好像是他们的主人, 正赠送长乐公夫人日常用物, 一下子送来了许多许多…… ……云龙纹样……这些物什, 是陛下派人送过来的吗? ……不……若是陛下赐物, 应是直接“赐”下, 命宫女太监送来,不会似眼前这般……门前这些人,皆衣着寻常,穿的并不是宫女内监服饰…… ……还是……为了隐蔽, 特意如此,以掩人耳目?! 一想起今日上午,是圣上登基以来的头次罢朝,裴明霜就莫名心乱。两件事,好像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可她就是因那不该出现在此地的云龙纹样,忍不住要往一起想。 平日里几是无所畏惧的裴明霜,此刻怔怔看着门前这些人,不停地将各式珍贵器物,向香雪居内搬,一时竟有些不敢强闯入内、一探究竟。 等她醒过神时,侍从皆已入内,大门也将阖上。她看着香雪居大门,渐渐闭合得密不透风,双足如陷泥潭,半点迈不上前,人在穿巷的冬日寒风中,僵站了许久未动,直到一个心念,猛地跃上她心头。 ……不久前的匆匆一瞥,她只见那盒上纹样为龙,并没有看清那龙,究竟是有几爪……龙纹并非仅圣上一人可以使用,按制,朝中几位穆姓王爷,也可使用龙纹,只是,王爷们用的龙纹,只可为四爪…… ……这些物什,是不是某位王爷,送给长乐公夫人的……还有那些新添的侍从、身手不凡的武人,是不是都是那位王爷,特意派过来的…… 王爷……裴明霜忽地想起一个人来,登时站不住了,立即翻身上马,扬鞭直向宁王府去。她迫切地想证实,圣上与长乐公夫人之间,没有任何关联,在策马去往宁王府的路上,愈想愈觉得,那些人背后的主子,就是宁王穆骊。 宁王穆骊的风流慕色名声,她比世人,早知了不知多少年。早在荆州时,自六七岁起,就常随父兄常出入晋侯府的她,与侯府诸位嫡公子,一早相识。旁的嫡公子,苦修文武,争着在侯爷面前拔尖,想得侯爷看重,而穆骊,却胸无大志,文采平平,武艺稀疏,只想在父兄的庇佑下,当个清贵闲人,素日好游乐,好美人。 流连花丛的穆骊,在十五六岁时,也曾将主意,打到她的身上。但她一早知穆骊风流本性,未等穆骊开口,就直接放言说,她的意中人,必得能在十招内胜过她,如若不能,还敢向她狂妄示爱,她不管那人是谁,都会直接将对方打成猪头。 因为彼此从小认识,都知对方是什么性子,穆骊知道她,说得出做的到。有自知之明的穆骊,颇为爱惜他那张俊俏面庞,不想一句不慎、容貌有损,在那之后几次见她,唇颤了又颤,都终究没敢对她说什么情啊爱的,彻底死了对她的色心,她也就当不知有段时间,少年穆骊的眼神,老往她身上飘,将这件无关紧要的小事,随便扫进了记忆角落里。 多年过去,穆骊依然色心未改,且因身份随新朝建立,水涨船高,这风流名声传得愈广。长乐公夫人,不仅雪肤花貌,姿容甚美,且意气殊洁,皎如明月,非寻常美人可比。穆骊是看厌了身边俗丽美人,见长乐公病逝,姿色殊绝的夫人,守寡独居,就将主意,打到了夫人身上吗?! 穆骊是想讨得夫人欢心,往后同夫人私通款曲,故而大献殷勤,特地派人送了许多珍贵用物,供夫人使用,送了不少侍从护卫,予夫人驱使,巴巴地向夫人示好吗?! 一个推断合理的答案,裴明霜希望,今日所见,正是这个答案!! 燥乱的心绪下,裴明霜扬鞭更烈。骏马撒蹄,飞踏在长安城大街上,在近暮时,被勒停在宁王府前。 宁王府的仆从,见是裴小姐来了,忙向内通报。府内,宁王穆骊,正身在旖|旎香堂。他如常搂着娇妾美姬,命府中蓄养着的歌舞伎们,拨弄丝竹,翩翩起舞,尽情沉浸在温|柔|乡里,在兴致起时,甚从乐伎手中接过琵琶,抱在怀中自弹起来,一会儿就着琵琶声,笑唱“明月不归来”,一会儿就着娇妾的手,饮下葡萄美酒,好不惬意。 铮铮齐鸣的乐声喧嚣,将仆从通报的声音,盖了又盖。最后,仆从不得不扯着嗓门,喊了一句:“殿下,裴小姐到访!” “哪个裴小姐?”听到通报声的穆骊,手下拨弦不停。他浑不在意地笑看向身旁美人,口吻调笑,神情轻佻,“我何时招惹了什么裴小姐?这些小姐,我一个也不敢招惹,万一来日,她们被选进宫去,在我皇兄枕边,哭说我曾调戏她们,皇兄一个大怒,将我关到寺里做和尚,我哭都没地哭去。我呀,也就只敢同你们乐一乐!” 美人们婉若银铃的嬉笑声中,通报的仆从,无奈回主子道:“是定远大将军的女儿。” 散漫的琵琶声戛然而止,穆骊抬头看向仆从,“……裴明霜?” 仆从忙点头道:“是。” 在旁侍酒的侧妃洛柔惜,见她的夫主宁王殿下,在一愣后,猛地站起身来,他怀中的琵琶,摔在地上滚了两滚,发出清锐铮响,像是刀剑齐鸣。 殿下也似是被刀剑刺中了,一时要往门外走,似是要亲迎裴明霜裴小姐,一时又低头看向自己沾有酒水的衣裳,似想先进后堂换件衣裳。如此踟蹰一会儿后,殿下他人还滞在堂中没走,而外头,又已响起了通报声,裴明霜裴小姐,人已来到门帘外了。 一怔后,宁王殿下摆摆手,示意在场衣衫不大齐整的美人们,都避到后堂去。等堂中,仅剩她一名侧妃侍奉着,看着还算正经后,殿下方清咳一声,一边开口请裴小姐进来,一边走近门边,亲揭门帘相迎。 裴明霜一进堂内,就被里头胭脂酒气混合的味道,薰得微皱眉头。她忍着不露,如仪向宁王穆骊行礼,穆骊笑唤她“裴姐姐”,连声道“稀客”“贵客”,请她上座。 裴明霜不欲久坐,也没这耐性和穆骊试探来试探去,她急欲解开心中迷思,抚平燥乱心绪,径对穆骊道:“我贸然到访,是有一件事,想请问殿下。” “‘请’字不敢当,姐姐有事,问就是了”,穆骊笑着对裴明霜道,“怎地姐姐如今同我说话,这般疏远?!还是像从前在荆州时好,我现在能有这宁王当当,全是沾皇兄的光,姐姐不必将我当成什么王爷,还像小时候,轻松相处地好。” 裴明霜没心情追忆往昔,她望着左右脸颊上、各沾有一鲜红唇印的穆骊,十分直白地问:“我想请问殿下,是否对长乐公夫人有意?” 一旁的洛柔惜微抬双眸,见宁王穆骊,在裴小姐这直白问题前,起先神色闪躲,欲回避不答,但,裴小姐眸光犀利,穆骊逃避不得,最终还是期期艾艾地搓着手道:“有……是有过,今天春天的时候。” 说完这一句后,穆骊忙朝裴明霜摆手道:“也就春天时,动过一点心思,时间不久,一天不到,就被皇兄给掐没了。” 裴明霜原听穆骊说对长乐公夫人有意,暗想今日香雪居前那幕,应是穆骊派人所为,与圣上无关,是自己先前多心,才悄松了口气,欲接着问时,就听穆骊接说了这句,登时心中一紧,惊出声道:“……陛下?!” 穆骊似觉自己说漏嘴,忙止声不语,但裴明霜追问不停,他只得如实交代道:“就春天在上阳苑时,我想与夫人……喝喝酒聊聊天……皇兄知道了,十分生气,不仅一脚将我踹吐了血,还另打了许多板子,将我禁足。自那以后,我可再不敢同长乐公夫人,有什么牵连了。” “裴姐姐怎么来问这个?是听到外面有人在编排我和长乐公夫人吗?”穆骊交代完后,着急反问裴明霜,一向嬉笑的神色,浮起了怒意,“姐姐一定要告诉我,我要看看是谁在害我!!” “不……没有,随便问问罢了……” 心中的迷思,似是解开了,可随之狂涌的惊骇燥乱,却像潮水瞬间吞没了她。上战场亦能面不改色的裴明霜,一时竟觉有些站立不住,她匆匆撂下一句“告退”,转身走进了将黑夜色里,步伐匆匆。 穆骊倚门望到人影再不可见了,方回转过身。门帘垂下,又是一室温香旖|旎,他将躲起的美人们重又唤回,继续歌舞升平,将神色淡淡的洛柔惜,搂在怀里,笑对她道:“及时行乐,今朝有酒今朝醉,咱们这个冬天,都没了哥哥,就为哥哥早登极乐,共饮一杯。” 冬夜寒沉,有人沉浸酒色,不问世事,有人心事沉重,柔肠百结。夜复一夜,渐时向年底,长安城人,多在这太平时节,心情欢悦地,盼等着除夕佳夜,盼等新的一年到来,而琳琅,终日忧心难解。有一难题,正悬于她心中,她急需解决,而又不知该如何解决。 虽然穆骁,对他自己,是她腹中孩子生父一事,深信不疑,她腹中孩子,由此得已保全,且在谢太医的诊治下,胎相渐稳,但,在孩子胎相渐稳的这些时日,穆骁也一再同她说,等她胎相完全稳定,无需再卧床静养,他就将她接入宫中。 琳琅一直记着,穆骁说要将她囚于宫中密室,一世不见天日。这一入宫,想来穆骁就会将她囚在密室里,她的孩子,会在一出世后,就被穆骁抱走另外教养,她自己,将至死不能再与她和昭华的两个孩子相见,将被穆骁,永无天日地秘密囚在密室中,供他泄|欲一世。 她不能接受这样的命运,明面上因思念亡夫、伤心病逝,实际被穆骁秘密囚在宫中密室,一世受穆骁折辱,困于一室,至死做个废人,无法向穆骁复仇。她需要顾琳琅光明正大活着的身份,哪怕背负污名活着,也比彻底抹杀从而至死一事无成地好。 琳琅其实有一个剑走偏锋的主意,但她犹豫着,是否要如此做。正犹豫着时,却像是有人帮她做了决断,长安城渐有流言传出,道圣上与长乐公夫人,暗有私情。 作者有话要说:  加更失败,但换了个文案,本来因为题材冷不讨喜,已经对收藏完全咸鱼躺,知道文案不吸引人也懒得管了,但看同学如此厚爱,打起精神,重写了文案,这个会不会好一点……作者真的文案废,捂脸跑……感谢在2021-04-25 17:31:14~2021-04-26 18:02: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许上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会飞的鱼 2个;雅轩、刀子君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刀子君 10瓶;森林、明明白白明明 5瓶;雨、烤好了 2瓶;爱你芜湖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84、入宫 穆骁原就想与顾琳琅朝夕不离, 有了孩子,更想她同他住在一处,好让他在心念她时, 时时都能望见她,不必长期忍着相思之苦, 独守空房,孤衾冷枕, 只能在繁重朝务之余, 抽时间秘密去往香雪居,还总待不了几个时辰, 又得离开, 常连在香雪居过夜的时间都没有。 原定计划里, 顾琳琅这时候,早已秘密入宫。他原想让顾琳琅“死”在初冬,“死”在为颜昀“守夜”时, 已为顾琳琅安排好了,因为伤心至极,决定追随亡夫而去, 触棺殉情的悲情“死法”。这一死法, 应能瞒天过海, 不致惹疑, 毕竟, 天下人都知道, 从前的楚朝帝后,是如何夫妻情深,生死相许。 可是,顾琳琅腹中孩子的存在, 骤然打乱了他的原定计划。因为顾琳琅胎相不稳,需卧床静养,不能移动,这段时日,他只能任由顾琳琅,仍住在香雪居中,仍活在世上。 在盛怒时,他曾想令长乐公夫人“殉情而死”,将顾琳琅秘密囚在宫中密室里。但,这些时日下来,他心稍静了些,已觉密室不可行。一名孕妇,如何能长住在暗无天日的阴冷密室里,且,就算顾琳琅没有身孕,也不能就这么将她囚在密室一世。她身子柔弱,这般囚困一室,身体定会越来越差,一世难以长久,如何能陪他终老?! 他要与她生死相依,要她好好地活着,绝不允许她,死在他的前头! 一世囚于密室不可行,但令顾琳琅秘密入宫、伴他一世,仍在他的计划之内。他等着顾琳琅胎相稳定、身体无虞,而后将她秘密接入宫中,令她与他同住御殿。御前之人,口风甚严,绝不会将此事外泄,他要她就在他身边,与他朝夕相伴,平平安安地生下他与她的孩子。 然,就在顾琳琅胎相稳定,他已着手秘密接她入宫时,却有流言,忽然四起,在长安城大街小巷,迅速流传开来。圣上与长乐公夫人暗有私情、长乐公病逝或有隐情,这样的流言,在短时间内,成了黄口小儿都知之事,如冷水投入沸油,在大晋初年的凛冬年底,沸沸扬扬地炸裂开来。 命人速查流言源头的同时,穆骁心内,最先浮起的怀疑人选,正是顾琳琅。他知道顾琳琅,只是为儿子颜慕的性命,不得不认命地接受怀孕,接受她此生,将与他穆骁纠缠到死的命运,实则心内依然恨他入骨,根本不愿入宫与他为伴。 穆骁怀疑顾琳琅,是因不愿假死入宫,才特意设法传出这些流言,而她,之所以不惜放弃声名地,将长乐公夫人推至风口浪尖,是为让天下人,都将目光投向香雪居,投向她这个长乐公夫人。 若在这流言最盛时,长乐公夫人忽然“殉情离世”,好似正佐证了流言不虚,世人定将疑心“殉情”为假,假死为真,长乐公夫人或许不是离世,而是正被天子金屋藏娇。如此,天子与长乐公夫人的私情,既为真,那么,长乐公的病逝,许就是真有隐情,是天子为了一己私情,将碍事的长乐公,无情杀害。 原先,纵然长乐公,在大晋初年即病逝,世人也只以为是其病重不幸,不会认为是天子暗动杀心,毕竟,今夏长乐公困于火海时,圣上曾舍身相救。可,这流言一出,世人也回过味来,当时困于火海的,可不止长乐公,还有长乐公夫人,圣上当时舍身,是为救谁,如今想来,真是耐人寻味。 在流言源头,一时难以清查时,穆骁越想越觉是顾琳琅有意为之,他猜测顾琳琅,是在用流言逼他,逼他为保住帝王清名,只能离她这长乐公夫人远远的,将令她“殉情”、秘密接她入宫的计划,无限期地搁置,甚至直接胎死腹中。 ……若他真被流言逼得远离顾琳琅,顾琳琅腹中的孩子,就会被世人,当成颜昀的遗腹子。他穆骁的孩子,就竟要认颜昀为父,从此唤一块烂木头牌位为“爹爹”,作为颜昀的孝子或孝女,长大成人! ……好……好一个顾琳琅!! ……她算计得好极,可还是低估了他穆骁!低估了她自己和孩子,在他心中的分量!! 越想越是心火难抑的穆骁,几是怒极反笑。也不顾这时正是风口浪尖,他径在夜里,离宫去往香雪居。他以为身在香雪居的顾琳琅,这时正为自己计谋得逞而得意,脸上不是在面对他时,永远半死不活地冷漠容色,而是正盈满笑意、十分开怀。然实则,香雪居中的顾琳琅,此时心中,虽然有喜,但更多的,是惊,是疑。 将临绝境时,琳琅确实想剑走偏锋,想用流言,逼得穆骁放弃令她假死囚宫的计划。但,她还没下定决心,还没来得及真正实施,向外散播流言,外头就已传开说,长乐公夫人与圣上暗有私情。 好像是上天无意为之,又好像是有人暗中行事,恰好助她一臂之力。琳琅不知这人是谁,只知这流言中,没有怀胎将近四月的孩子。或是暗中那人,故意隐去了她正有孕一事,又或许,那人根本不知她有孕,那人只是确信,穆骁与顾琳琅关系不清白,确信他二人暗有款曲。 ……那人,会是谁呢? 琳琅一时猜不出那人身份,但在心中,对此人暗散流言一事,感到快意。她被困在香雪居,手下真正忠心于她的,仅数名仆从,凭她一人之力,难以令流言传播得如此之广,不似现在,长安城几是人尽皆知。这等情形下,穆骁若还想做个英明的开国之君,应就会知难而退,短时间内,离她要多远有多远,不会逼她假死入宫,她危机暂除。 正想着时,忽听推门声响,琳琅抬眸看去,见沉步走入房中之人,竟,正是穆骁。 琳琅没想到,穆骁在这时还会过来,心中一惊。她扶几倚坐着未动,惊怔无声地看着穆骁走近,看他像一名晚归的丈夫,动作寻常地,将身披着的墨貂裘,解搁在一旁,随掸一掸衣沾的细雪,边撩袍在她小榻榻边坐下,边关心凝望她面上神色,含笑问她道:“今日感觉如何?” 就像每一次来时,穆骁事无巨细地问她,这两日身体如何、腹中孩子可好、饮食用了多少、安胎药可有正常喝、夜里睡得可安稳、手足是否易冰凉等等。琳琅忍惊看着穆骁,如之前每次被问时那样,答得声平简短:“都好。” “那就好”,穆骁一边笑说着,一边伸近手来,轻抚她微微显怀的腹部,温和眉目间,尽是将为人父的欢欣宽怀。 琳琅借着榻边灯光,看穆骁神色如常,似半点不受外界流言影响,心中惴惴时,又见他一边将眸光落在她面上,一边将抚腹的手,移至她腰畔,轻握住她垂着的手。 微砺的指腹,轻轻柔抚着她的手背,穆骁语含笑音地望着她道:“朕已问过谢太医,谢太医说,你胎相已稳,坐车入宫无碍。朕听后,已命人将车厢内铺设的软茵,加厚数层,务必使你坐车时,感受不到半点颠簸不适。再在香雪居歇息一夜,明日一早,就随朕入宫去吧。” 万没想到,穆骁在这世人将戳脊梁骨时,竟还未放弃他那可怕计划!心惊的琳琅,因为对穆骁计划的恐惧厌斥,下意识要将手,从穆骁掌中抽离,却抽不出。穆骁似未用多少力气,但就是牢牢地捉着她手,看她的眸光,依然温和含笑,“朕等这一日,已等很久很久了。” “……不”,琳琅是知穆骁常常不可以常理揣度,但没想到,他在这样的情势下,竟还会选择荒诞行事!她不甘于“死”在今夜,从此一世困于一室,再无力作为,为能挣脱这可悲命运的枷锁,高声提醒穆骁道,“外头流言那样厉害,陛下怎可在这时候,令我入宫?!” 她试着用缓兵之计,先将入宫日期拖延下来,再另想办法,极力劝穆骁道:“若陛下执意如此,也得过些时日,当先……先避过现下风头才是……” 穆骁没有回应她的惊问与提议,只笑看着她,直接问道:“流言这事,是你做的吗?” 榻边灯树影影绰绰,映在穆骁面上,落下些隐约的阴影,令琳琅一壁望得清穆骁唇际笑意,一壁又觉看不清他真正神情,她忍着惊骇,在心中飞快思量片刻,终在穆骁的眸光注视下,选择了沉默。 ……暗中那人,既能知此秘事,足以证明他有一定势力,有能力窥知天子之事。既有能力势力,又敢于冒着天大风险,散此流言,蓄意令穆骁英名有损,说明那人,对穆骁亦有反心。这样一个人,与她或许就站在一条阵线上。她离天子极近,可身单力薄,缺少势力相助,也许日后,她可与此人联手,共谋穆骁性命,遂,现下,还是暗帮此人,隐瞒下他|她的存在为好…… 琳琅知道,她的沉默,看起来像是在默认。她等着性情暴戾的穆骁,为此勃然大怒,但穆骁竟未动怒,他仍是淡淡笑着,甚说了一句“挺好”,笑叹着道:“往后世人提起顾琳琅时,不再提一个病痨死鬼,而是提朕穆骁。日后史书上,朕亦与顾琳琅并名。” “入宫吧,明日一早,同孩子一起,光明正大地,从丹凤门进”,穆骁轻吻了吻她的手背,笑看着她道,“当年颜昀带你入宫时,没让你走这道门吧?” 丹凤门,乃一朝国门,除天子御辇通行外,仅皇后一人,一生可入一次,在嫁与天子为妻时。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4-26 18:02:33~2021-04-27 17:44: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许上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刑法张三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大魔王、刑法张三、唔吱喵汪、雅轩、刀子君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fallgdown7 30瓶;起名字真困难 5瓶;唔吱喵汪 4瓶;嫁给我准没错 2瓶;浓椰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85、同榻 回回琳琅以为穆骁已疯到极致时, 穆骁总会出乎她的意料,所作所为,比先前更加疯癫病狂。 真让她在明日清晨, 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从丹凤门乘车辇入宫, 穆骁这就不仅仅是英名有损,而是彻底不要脸面了。他的这一疯狂想法, 将会在朝堂、乃至天下, 引起轩然大波,穆骁若真如此做, 不但从此要背负着身为君主却与人妇私|通的污名, 而且将一直背负着杀害颜昀的嫌疑, 日后史书工笔,亦难洗清。 先前,他为能假惺惺地, 做个善待禅位旧帝的新朝皇帝,还逼着她这未亡人,在世人面前, 演了一场丧事戏。而现在, 穆骁却又像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不仅要逼她入宫, 还是以这样隆重光明的方式, 像是丝毫不在意天下人如何看他, 半点都不在乎,世人将会怀疑颜昀之死,是他所为了。 琳琅疑心穆骁是吃醉了,醉了才如此失常, 行为与之前完全相反,对她说出这般荒诞的疯话来。可穆骁神情清醒得很,看她的眸光,依然浮着淡淡笑意。他紧握着她的手,眸光缓移至她腹部,嗓音温慈而又郑重,“朕的孩子,必须名分清白地出生,生而知父知母,光明正大地活在人世间。” 琳琅想起穆骁曾告诉她的过去,想到穆骁幼年时,随他母亲困苦度日,一直不知生父为谁,忽地有点理解他此刻的疯言疯语。 只,这一点理解,还不足以使她认为,穆骁真会为了他所以为的亲生子女,真去做下这样的疯事。她一直不信,想着也许一夜过去,穆骁就会改变想法,但,一夜未眠后,第二日清晨到来时,穆骁竟真牵着她的手,来到了马车前,示意她在他的搀扶下,登上马车,而后与他一同回宫,在入宫上朝的文武大臣见证下,同入丹凤门。 极度的震惊,让琳琅僵在当场。“进车吧,天冷,车内暖和”,在穆骁的催促声中,琳琅看见阿慕就站在几步之外,静静地望着她和穆骁。 “……阿慕”,琳琅颤声唤着,在心揪的疼痛中,转看向穆骁问道,“阿慕……不一起吗?” 依穆骁之心,自然是想将颜慕扔在香雪居中,任他自生自灭,想让顾琳琅往后眼里心里,只装着与他的孩子,只在意与他的孩子,将与颜昀的孽种,忘得一干二净。他沉默不语时,又见顾琳琅眸光依依地看他,颤声的请求,似将哽咽,再一次向他追问道:“阿慕,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我们”两个字,多少取悦了穆骁,他听顾琳琅说“将阿慕一人留在这里,无法安心”云云,看她神情担忧,想她若是因为思念颜慕,在宫内不安心到终日以泪洗面,身体就会更加柔弱,容易生病,她一生病,她腹中孩子就要跟着受苦,将颜慕强行留在香雪居里,到头来,倒是会苦了他的亲生孩儿了。 如此一想,穆骁也只能僵着脖子,微点一点头道:“走,他坐后面的车走。” 琳琅见好就收,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强要阿慕与她同车同行。她顺默地扶着穆骁的手,上了马车,见车厢内确如穆骁所说,陈设绵软,暖意融融。穆骁上车后,将她拥在怀里,就像那一日,去往琅山那般。他人看着,似是心情不错的样子,柔抚着她的手,笑问她道:“冷不冷?” 琳琅微摇了摇头,“不冷。” 纵说不冷,穆骁还是令顾琳琅依在他的怀中,用身披着的大氅,将她裹在他的身前。他的女人、他的孩子,这样拢臂一裹,好像整个世界,都在他的怀中,令他不由自主地,感到充盈与满足。 琳琅微抬眸光,暗看穆骁神色畅快,双目笑意明亮,并没有将要名裂的担忧与畏惧,看着是真要疯到底了。 ……那就由他疯到底吧。比起彻底失去顾琳琅的身份,被逼假死入宫,这样光明正大的入宫方式,相对来说,有利于她。且,穆骁这样做,是自毁声名,自失人心。不必她向世人揭开穆骁的虚伪狠毒面目,穆骁就自爆在人前,向世人表明,晋朝御座上的天子,并不仁义清明,他实是一个强夺人妇的失德之人,一个容不下禅位旧帝的伪善狠辣之人…… ……如果她此刻,坚持不肯随穆骁入宫,依穆骁性情之反复无常,也许他之后,又会逼她假死入宫,她就会错失一次能够“活着”的机会……现下光明正大地让世人见证着,活着入宫,比之一世被秘密囚在密室之中,再见不到穆骁以外的人,虽自由仍是有限,但终归还有谋事的可能…… 静默地,琳琅“认命”地依在穆骁身前,垂眸不语。天子御令下,精兵拱卫的华丽马车,在寒瑟晨光中向前驶去,香雪居前,颜慕站在刺骨的冷风中,望着马车渐远,紧紧地攥住了自己的手。 攥在他手中,磨得他掌心生疼的,是一把黄铜钥匙。这把钥匙,是娘亲之前给他的,娘亲说,这是爹爹留下的最后遗物。他一刻也不曾忘了他的爹爹,一刻也不曾忘了要为爹爹报仇雪恨,要救娘亲脱离苦海,而在那一天到来前,他可以忍受一切屈辱。 从前他是那座皇宫中光鲜的小主子,而此一去,他将活在无尽的耻笑中,将在穆骁眼中,有如低贱奴仆。他知道,但还是要去,他不能将娘亲一人丢在那里,他要离穆骁越近越好,如此来日,那柄复仇的利剑出鞘时,才能刺得更深更狠。 “公子要保重身体”,因为穆骁下令,香雪居旧仆中,仅素槿可随夫人入宫,季安无法随行侍奉公子。他担心年幼的公子,无法在晋宫保全自己,只能在公子临行前,殷殷叮嘱。 而公子,似自君公离世后,便长大了许多,抑或说,是褪下了从前有父母相护时的温软外壳,展露出骨子里的坚勇顽强。公子的眸中,没有恐惧和彷徨,只有隐忍和坚定。季安望着这样的小公子,仿佛望见了许多年前的君公。他一直知道公子并非君公亲生,在看着小公子一日日长大时,也从未觉得公子与君公有何相似之处,但这一刻,他在明明清醒时,却不由生出错觉,感觉眼前的公子,真的继承了君公的骨血,似是当年那个欲杀暴君、为父报仇的小男孩,再次站在他眼前。 因此微怔的季安,一时竟没听清公子在说什么,他见公子唇齿微动,忙醒过神来,恭声请问道:“公子有何吩咐?” 颜慕再次低声道:“找一道密匣。这道上锁的木匣子,应就藏在香雪居某处,我和娘亲都试着找过,但都没有找到,往后,你留守香雪居时,再试着找一找。我会每隔一段时间,设法出宫回来一次。” “是”,季安忙低声应下,“奴定全力而为。” 大晋初年腊月二十三,在离晋军克京整整一年时,晋军统帅穆骁,再次进入皇宫。去岁此日,他是以晋侯的身份,在攻下长安后,入宫去见楚朝帝后,而今朝,他是大晋朝的天子,携着昔日的楚朝皇后,同入丹凤门,进入晋宫。 一石激起千层浪,天下哗然,朝堂为此热议如沸,劝谏折子,如冬日里飘不尽的雪花,成日飞向御殿。 琳琅虽看不见那些折子上,具体写着什么,但大抵能猜到其中内容。她看穆骁在翻开那些折子时,往往只暼一眼,就放到一边,似并不将前朝压力,十分放在心上。在看得烦时,穆骁就会起身坐到她的身旁,饶有兴致地同她讲,他又为孩子翻了什么书,想了什么好名字。 在被穆骁带入宫中后,琳琅就住进了御殿。穆骁日常除往正殿上朝、往御书房与朝臣议事外,大多时候,就同她待在一处,连批折子时,也离她离得不远,常常看上一阵折子,就抬头笑看她一眼。 白日里这般,尚有一段距离,不致十分熬人,但到夜里,穆骁总是不召妃嫔侍寝,总要与她这根本不能侍君的孕妇,同榻而眠,就令琳琅,感到十分窒息。 枕边之人,是杀夫仇人,琳琅如何能与这样的人,安睡一榻?!当灯火熹微,她在幽暗帐内,听着枕边人轻微的呼吸声时,一阖上双眼,就会在无尽的黑暗中,想到那碗冒着热气的肉汤,想到那间鲜血淋漓的牢房,锥心刺骨的恨意,与不得不隐忍的杀意,常令她睁眼到天明。 如此一段时日下来,自然身体有损,谢太医在诊出她休息不佳后,回禀穆骁。穆骁冷脸看她许久,倒也没说什么,只这一夜,她将上榻歇息时,未如往常见到穆骁。 琳琅想,穆骁应是正召某位妃嫔侍寝,抑或在宫中某处摆宴,同宫内的美人们,欢饮纵欢。穆骁本就是好欲之人,这些时日,白日夜里,都同她一处,已旷了许久许久,这时见她因与他一处,难以入眠而身体不佳,有可能会影响到他心爱的孩子,自然也就不在她面前,装什么“只喜欢与你生孩子”,立去寻别的女子,试着生儿育女去了。 孩子,她与颜昀的孩子,一再帮她解脱困境,就像是她的小福星。 难得清静的一个夜晚,幽暗的灯火下,琳琅卧榻轻抚着腹部,眉眼间尽是为人母的温柔。平日里穆骁在时,她连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都不敢,生怕穆骁疑心孩子不属于他,唯有此刻,她只身一人,在幽色的掩饰下,方敢如此。 渐,困意悄浓,神思幽恍,轻抚着腹部的琳琅,恍惚感觉记忆飘忽,好像某个时刻,她也似这般,在暗色中,无声轻抚着腹中孩儿,那孩儿……是未出世的阿慕,而幽色中,有人轻步走近,是……是昭华……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4-27 17:44:21~2021-04-28 18:05: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许上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雅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肖肖、宝宝爱自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86、回忆 因为失忆症的缘故, 琳琅完全没有怀有阿慕的记忆,那期间的事,自也是半点都不记得。但这时, 当她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身处在幽殿寂榻上, 轻抚着腹中怀有四月的孩儿时,这样的情境, 让她在困意渐沉时, 恍惚陷入曾经的相似场景中。 也是这般深夜岑寂、幽殿暗浓,万籁俱寂的夜半时候, 她似因心事沉重, 毫无倦意, 孤衾冷枕地只身卧榻,静默无声地,轻抚着她微隆的腹部, 感受着她腹中的孩儿。 孩儿,不是她与昭华未出世的女儿,而是阿慕, 纵还是记不起当时事, 但她能忆起当时的心境, 一壁是对腹中孩儿的爱与期待, 她期待他|她来到世上, 期待做他|她的母亲, 一壁,她似正为某事而心伤,对腹中孩儿爱意愈浓,就越发心痛如绞, 她似正念着孩子的生父,为此而哀戚不已。 ……为何,会因昭华感到哀戚……那时的她,刚怀有昭华的孩子不久,身边,有与她相爱的夫君,腹中,有她期待的孩子,那时,楚朝也未国破,未与穆骁这恶人,有任何牵连,可说是岁月静好、安定美满,为何心中会有止不住的哀意,让她在这无人的暗夜里,忍不住泪盈于睫…… ……为什么…… 昏倦的琳琅,似成为了多年前的自己,一边能感受到她哀戚的心绪,一边又似不解的旁观者,心中茫然。正哀戚并茫然时,幽色中,有人轻步走近。她无声阖上双眼,感觉那人,轻坐在她的榻边,在静默片刻后,微弯下|身,轻轻握住她搁在被外的一只手,似想将之,小心掖回温暖的锦被中。 似是这触碰,于她来说,已过于亲密,她指尖微颤地轻抽出手,睁开眼来,望向幽暗灯火中静谧的来人。 深殿似无垠的夜幕,殿中稀疏亮着的几点灯火,像是夜空中浮着的惨淡星子,光晕黯然。惨淡幽色中,她无声静望着她的夫君昭华,昭华原轻握她手腕的手,已是手心空空,他悬着手臂,僵在半空片刻后,缓缓垂了下去,望着她的眸光,也微微侧开,似是感到有些赧然,“……抱歉”,他轻声道,“我以为,你已经睡了……” 静似针落可闻,这一声道歉后,她与他,一时谁也没有说话。昭华似是不知该同她说什么,而她,也似是不知该与昭华说什么。长久的静默后,昭华站起身来,看着她道:“打扰你好睡了,朕走了,你……安心睡吧……平日里有什么需要,就与宫人讲,她们都会为你安排好的……” 她看昭华将要离开,望着他的背影,终于开口问道:“为什么?” 似不止为他今夜过来、为他欲为她盖被一事,还有其他许多许多的为什么,一直积攒在她心里,在这深夜时候,向他问出。 昭华停住将走的脚步,却没有立即回身看她。他背对着她,静站片刻后,方转过身来,静静看着她道:“没有为什么,只是朕愿意。” “朕愿意”三个字,让她的心,忽地感到很沉重,她好像一直有这样的猜测,但害怕这样的猜测,真的为真。她似是觉得自己担负不起这样的猜测,正害怕“朕愿意”三个字,证明她心中隐忧为真时,又见昭华眸中,浮起清浅笑意。 他语气轻松地笑对她道:“林琅曾坚定地告诉言昭,说她相信楚朝皇帝,是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那言昭自然,要爱护好他的臣民。若连相信他的林琅都护不好,那说明言昭这皇帝当的,真是失败透顶,不如趁早乘叶小舟、归隐世外,勿在此占着皇位,误国误民了。” 因为昭华的轻松言语,她心头的重石,如云烟渐散。琳琅不知这些话究竟意味着什么,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怀有那样的心绪,只是在听这些话后,感觉心中一轻,那些因“朕愿意”而浮聚在心头的彷徨不安,皆无声消散开去。 她似想起身向昭华,行君臣之礼,以叩谢他的相护,但未及扶榻坐起,昭华即已转身离去,只留一句温和的“好梦”。他渐远的身影,融入幽夜暗色中,如从未来过,只一缕清淡染衣兰香,留逸在她的榻旁,静默地伴她入梦。 自昭华不幸离世后,琳琅总是难梦昭华,而今夜,在神思倦沉时,恍惚想起零星旧日之事后,她时隔三月,终于再度了梦见了她的夫君。 梦中,还是她怀有阿慕的时候,时间,好像俱在她先前恍忆之前。一时场景是在深宫,殿外,风声呼啸,细雪沙沙打窗,殿内,她倚坐榻上,似是刚从昏迷中苏醒不久,榻旁侍立着的素槿,担心地望着她,向来淡和的昭华,亦神情凝重、忧色难掩。 谢太医遵昭华之命,为她把脉诊治,却迟迟不语,在昭华再一次问他,她为何会忽然昏迷时,方颤着声恭禀道:“顾小姐体弱,且怀有身孕……” 一句话下来,深殿静如死海。她闻言惊震,心中不知是痛是喜,只是倏地落下两行泪来。昭华似也被这回复惊到,他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在无言许久后,再度启齿,嗓音一如先前温和,询问她道:“你想将这孩子生下来吗?” 她垂首看向自己的腹部,不由伸手轻抚着,含泪轻点了点头。 昭华未再多说什么,只让她好好休息,让宫女好生侍奉着。他起身离开,而之后,懂得照顾孕事的嬷嬷,被派了过来,适合孕妇补身的补品,被送了过来。 陌生的宫女,向她贺喜奉承,道陛下如此看重小姐,小姐又怀有龙裔,将生下陛下的第一个孩子,有名分,是早晚的事。而伴她多年的素槿,看她的眸光,却没有多少欢喜,素槿似是为她松了一口气,但眸中,依然蕴有深重隐忧。 ……真奇怪,素槿伴她多年,见她为心爱之人怀有身孕,该为她高兴才是啊,为何担忧…… 也许那时的她,能够看明白素槿的奇怪眸光,但梦中,陷入缥缈回忆的她,对此想不明白。昏昏沉沉,梦境飘忽,又一日,天气不是风雪交加,而是晴阳高照。像是已至春日,空气中满是花的香气,她腹部也不再平坦,而是微微隆着,令她行动起来,略有不便。 嬷嬷劝她出去暄晒暖阳,道出去晒晒太阳散散步,对她的身体,和她腹中的孩子都好,有利于她日后生产。她听嬷嬷话中意思,像是她平日里,总是一人闷在这殿中,很少出去。 梦中的她,听嬷嬷的话,在宫人的搀扶下,迎着温暖的晴光,来到了御花园。在暖阳下缓缓走着走着,绕过一树绮丽春花时,正见身着玄色龙袍的昭华,向这边走来。 她好像许久没有见到昭华了,见他不由怔住。昭华亦然,他步伐微僵,在怔了一瞬后,像想对她说话,可又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开口的一声是,“……巧……” 彼此似是关系生疏,真有许久没有面对面地相见,这样的相遇,都值得叹一声“巧”了。她一怔后,欲如仪叩见君主,只刚一弯身,就被昭华命令宫人扶起。 “有身子的人,不必向朕行此大礼”,昭华说着又道,“朕是看折子看得有些头晕,故而出来走走,小姐……是正在赏花吗?” 她轻声回道:“嬷嬷告诉我说,出来散步晒太阳,对我和孩子都好,所以,我就在园中,随意走走。” “哦,这样”,昭华了然一声后,依然没有走开。他凝看着她,似是有话要说,却又欲言又止,在静默一阵后,方向她开口邀请,言中有着深怕被拒绝的隐隐期冀,“一起走走?” 是邀请,梦中的她,听得明白,而那时的她,却当成不可违背的御令听了,顺从地向君主道一声“是”,与昭华同走在春意盎然的御花园中。 春日阳光下,十七岁的她,十八岁的昭华,还有他们尚未出世的孩子阿慕,一家三口一起,缓走在温暖的春天中。琳琅因为患有失忆症,原已不记得这多年前的事,不记得曾经的昭华,可梦中的她,再度见到了十八岁的昭华,看他不似后来病弱,身体康健,眸光清亮,如春阳洗玉,美好地不似真人。 梦中的她,心中欢喜,而那时的她,也不知怎的,像是不知道身边的年轻君主,深深地爱着她,只是循着“御令”,沉默地走在昭华身旁。 虽是沉默走着,但这样的同路而行,似已让昭华感到欢悦。他一边慢慢走着,一边时不时地看向她,似想同她说些什么,可见她一直神色静默,便又将话咽下,只是同她在盎然春景中,缓缓地走着,像是希望足下的石径,再长一些,好让他同她,走得再久一些。 他爱你啊!! 她在心中着急地提醒着,简直恨不能贴在那个自己的耳畔,大声地告诉她。可她,就是她,她无法提醒那个自己,只能在心中干着急,看那个自己,一直沉默着,不与身边的昭华,主动说话。 说话啊!! 可知日后阴阳相隔,黄泉碧落两不见,她再也不能对他说半个字,可知现下时光,如何珍贵,光阴胜金,日后半寸也不可得!! 强烈的爱与痛,竟让梦境中的记忆,扭曲起来。梦中的她,不再沉默,她顿住脚步,仰面唤昭华“夫君”,轻轻拥住了他。短暂的惊愕后,昭华也抬起手臂,紧紧抱住了她。温暖的阳光下,这一刻,似将永恒。 幽殿岑寂,半蹲在榻边的穆骁,看熟睡中的顾琳琅,睡着睡着,唇际浮起了笑意,与白日里,面对他时的冷淡,判若两人。 是……梦到了他们未出世的孩子吗?思及此,穆骁也不由弯起了唇角。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4-28 18:05:45~2021-04-29 17:53: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许上、刑法张三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玲珑、21907861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竹子 2个;雅轩、漏断人初静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雪碧 18瓶;雨、焱、浮生一梦 10瓶;靡不有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87、隐瞒 因为顾琳琅这磨人的女子, 硬是要折腾,硬是与他同榻不眠,他看她眼下都将有乌青了, 想长此以往下去,她和她腹中的孩子, 都吃不消,只能在今夜, 将自己滞在御书房里看折子, 直等到半夜里,估摸着时间, 猜顾琳琅应已睡了, 方才过来。 他人来时, 顾琳琅果然已经深睡,且,像是沉入了什么好梦里, 唇际如弯月,笑盈盈的。穆骁抬指轻刮了下顾琳琅温软的脸颊,自己也不由弯起唇角, 轻手轻脚地上了榻, 将顾琳琅拢睡在他怀里。 大抵是这些时日, 直缺少睡眠的缘故, 今夜的顾琳琅, 睡得格外沉, 温顺依在他的怀中,只手,还轻拽着他身前衣裳,像是个依恋人的孩子。 过上四五个月, 他与她的孩子,也将出世了。想得心喜的穆骁,微低头,在顾琳琅盈有笑意的红唇上,轻吻了吻,就像少时情定后,看顾琳琅在他怀中熟睡时,所做的那样。 当时的他,也有想着与顾琳琅光明正大地起,有想着同她生儿育女,但,当时为身份地位自卑的他,如此想时,在心底深处,亦不由觉得自己是痴心妄想,只以为他与顾琳琅会是段露水情缘,只想着能够善始善终,未想到,多年后竟真会实现。 只是,竟是以这样的方式实现。 寂静深夜里,穆骁眸光转幽,唇际弯起的笑意,也点点地散去。旧日与今时,皆凛如刀剑风霜,只会无情地折磨他的心,唯有怀中人的温软,唯有她腹中的孩子,能在当下,给予他温暖的慰藉。 幽夜中,他将怀中的女子,牢牢地抱得更紧,似世都不愿撒手,世都不想与她分离片刻,而,翌日天明,琳琅朦胧醒转时,身边依然清静无人。 这是她入宫以来,睡得最清静安稳的个夜晚,不仅仅是因穆骁不在她的身边,更是因她在梦中,见到了她的夫君昭华,记起了些,她曾经遗忘的旧事。 在永失所爱的绝望处境下,记起的每点零星旧事,都珍贵无比,如点点星火,让她能在当下幽漆悲凄的境地里,看到昔日的光明,能再与昭华说说话,深情地拥抱他,让她千疮百孔的心,有所慰藉,能在昔日昭华的陪伴下,坚定走下去的勇气,等待着终有日,能够寻伺时机,为他报仇。 琳琅总觉得,这世,她与昭华的情缘,太浅,与他相守的时光,太短,而梦中记起的旧日之事,让她忆起遗忘的曾经,将与昭华的相守时光延长,让她恍惚有种错觉,她的夫君昭华,还没有离世,他就在旧日的记忆里陪着她。每次记起遗忘的曾经,就是次与昭华的相会,昭华就在她的记忆角落里,等着她,温柔安静地等待着她。 梦境的珍贵美好,使琳琅在人醒来时,心中甚至有懊丧之感,似是想在梦中沉睡世,与昭华在梦境中相守不离。但这懊丧之感,在她心中,也只瞬而已,琳琅很快想起她腹中的孩子,想起她与昭华的阿慕。她不能自顾沉浸在温暖的美梦中,浑浑噩噩,无所作为,她得睁开眼,清醒警觉地活着,活在这个阴冷艰难的世道上,好好地保护好她的孩子们。 醒来的琳琅,回想着能够记起的梦中片段,在榻上静坐阵后,撩开帐帘,起身下榻。 侍女素槿,奉御命伴她入宫,见她醒了,与云芷等另外几名宫女,立迎上前来,同搀扶。 琳琅扶握住素槿的手,趿鞋站起的瞬间,想起梦中记忆里,素槿那奇怪的眸光。她边扶着素槿的手,坐到镜台前梳洗,边让云芷等穆骁派来的宫女,都退远些,看着素槿轻道:“昨夜,我想起了点旧事……” 她将记起的初知怀有身孕之事,轻讲与素槿听,疑惑地问素槿道:“这是好事,不是吗?为什么不为我感到欢喜,而要……那样担忧地看我呢?当时是出什么事了吗?是我……还没有记起来的?” 沉默的素槿,心情复杂地望着她的小姐,唇齿艰涩,个字也答不出来。她不知小姐到底记起了多少,不知该如何回答,也不知,她到底该不该回答。 若仅仅是普通主仆,主子问事,奴婢径说就是了,她不必犹疑,可她与小姐之间,不止于普通主仆,她不得不犹豫是否如实回答,是因为她不能不体念小姐的喜怒哀乐,因为她珍视与小姐的多年情谊。 幼时,被家人卖与顾家为奴的她,起先,是为夫人煎药煮茶,侍奉夫人。后来,夫人病重,对世上万事都已心灰,唯独放心不下她的亲生女儿,担心她走,女儿会少人照料,遂强打精神,细细遴选做事仔细可靠的奴仆,派到女儿身边。她就是这般,被夫人拨到小姐身旁,从此贴身伺候小姐。 人往高处走,乃是天性使然,为奴为仆的,又最会看风向眼色,越觉自己有本事在身,越不甘于只伺候个遭到冷落的小姐。夫人临终前,为小姐选挑的奴仆,见府中大人,只看重继室和同继室所生的儿女,对小姐渐渐懈怠,后,在小姐要离开顾家、搬住到香雪居时,也大都不愿跟随,不愿到离开富丽的□□,随侍到偏僻的别宅去。 小姐并不勉强,侍女中,但凡有丝不愿的,都可留在□□,去侍奉顾二小姐,不必相随。而她,与旁人不同,愿随小姐去往香雪居。在再三问她,都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小姐静静看她片刻,忽地笑晕双涡,以微微吓唬人的语气,开玩笑道:“我还没有去过那里呢。说不好,那里的房子都是破的,下雨天时,还会漏雨,你真要随我过去吗?” “那奴婢更要随小姐起去了”,她迎着小姐的目光,含笑回答小姐道,“奴婢家里,就是帮人修房顶的。小时候看阿爹干过,若那里真会下雨时漏雨,奴婢说不定能帮忙呢。” 小姐在听到她这句玩笑话后,轻嗤笑,面上清澈笑意更深,而眸光,却微微湿润。 再怎么在生父与继母面前,表现淡然,但其实,还是个孤独的孩子啊!她陪着小姐在香雪居长大,知道小姐的孤独,最终被场爱恋所点燃。 她虽仅在次偶然下,见到那名少年持刀跃窗的背影,但对小姐暗有情郎事,直心中有数。尽管顾家主家那边,小姐的继母,有以钱财诱惑,想让她通报小姐的日常之事,但小姐的这秘密,她直死守着,没有向顾家透露分毫。 钱财固是好的,但有些事,钱财越不过去。她知此事厉害,但凡泄露给小姐的继母柳夫人,小姐就将名声尽毁,万劫不复。但小姐,对待这场爱恋的勇气,比她想象得更加坚定疯狂。 竟要抛下切俗世名利,与那少年浪迹天涯!!小姐将走时,为她安排好了切,消奴籍,赠金银,在将要私奔的前夜,与她絮絮说了许久的话,双眸明亮,尽是不畏未来艰险,唯有向往执着。 去兰亭时,小姐是欢喜而又感伤的,她也以为,此生将与小姐难再相见,十分伤感,可小姐,在那日最后,竟又回来了,与离去时大相径庭,失魂落魄,衣袖染血。她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知不久后,小姐就选择嫁与自己的表兄——成国公之子霍翊为妻。尽管小姐在这桩婚事上,是顺服沉默的,但她能感觉出来,小姐心中不愿。成亲那日,当小姐为霍翊披穿上大红嫁衣时,小姐望着镜中的自己,未展笑颜,而是眸光绝望,如赴刑场。 而后,言昭出现了,在小姐绝望的洞房之夜。她记得这名年轻男子,这样的翩翩君子,任谁见了,世都难再忘记。原来,他并非曾与小姐同施粥的言昭,而是楚朝天子颜昀。楚天子将小姐救离霍家,带小姐进入深宫没多久,小姐就被查出怀有身孕。 自是小姐与那少年情郎的孩子了,她以为楚帝纵能忍时,也难忍长久,所以那时候的她,既为那能忍时,为小姐暗松口气,又为那难忍长久,为小姐担忧不已。 她担心楚帝对小姐的情意,会被这孩子的存在,渐渐磨光,小姐会余生蹉跎深宫。可楚帝没有,楚帝对小姐的爱,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而失忆对小姐来说,像是好事,笑容重新回到了小姐脸上,与楚天子的家,像是小姐直向往着的。 只可惜,小姐深深眷恋着的家,最终在晋军的铁蹄下,在晋帝穆骁的强权迫害下,也成了场温柔的镜花水月。 从前,是楚天子下令禁言,所以她对旧日之事,绝口不提,而今,君公已死,她依然觉得难以启齿。小姐眼下的境地,已极煎熬痛苦,有何必要在这时告诉她,阿慕并不是她与君公的孩子,告诉她,她曾有个少年情郎,如今生死不明,不知身在何方。 小姐本就是患有失忆症的病人,若贸然说了,小姐在刺激之下,又失去更多记忆,甚至记忆混乱,可如何是好?!此症无解,从前能让小姐从极度混乱中平静下来的,是君公,可君公,已经去了…… 下定决心隐瞒的素槿,正不得不编个谎言,回答小姐的疑问时,殿外忽然响起的争执人声,转移了小姐的注意力,因为其中,像是有小公子的声音。 心中紧的琳琅,忙走至窗边,推窗向外看去。这看,立叫她心悬嗓子眼儿,只见站在御阶高处的穆骁,正把将阿慕拎了起来,那高度,若他松手,阿慕定将摔得头破血流!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两章左右生娃~感谢在2021-04-29 17:53:16~2021-04-30 17:47: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许上、风泠然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雅轩、九月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靡不有初、宝宝爱自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88、哎哟 自入晋宫, 颜慕与母亲,就被晋帝穆骁强行分开。晋帝勒令他住到永王的偏殿里,平日里, 只许他在晨起后,来向母亲请安一次, 且与母亲待的时间,不允许超过半个时辰。他每日清晨来见母亲时, 一旦过了这个时间, 就会有宫人搬出晋帝的旨意,说夫人有孕需要静养, 催他速速离开。 本来, 父亲骤然去世, 母亲被夺入宫,人在屋檐下,心智迅速成长的颜慕, 预备万事隐忍,在今日之前,也一直是如此做的。可, 今晨这情形, 让心系母亲的他, 实在难以隐忍。 原本, 他只是如常从永王殿来到御殿, 珍惜每日清晨, 能与母亲相见的这一点时光,想看看母亲是否安好,同母亲说说话而已。可晋帝穆骁,就杵站在殿外, 坚持不许他靠近殿门半步。 事出反常,晋帝越是坚持阻拦,颜慕就越是担心母亲的安危。他看晋帝冷着一张死人脸,浑身冰冷煞气,像是刚杀了人似的,越发心惊地颤着声问:“娘亲……我娘亲她,怎么了?” 晋帝不答,只冷声让他从哪儿来滚哪儿去,坚持不许他入内,并威胁道,若他再吵吵嚷嚷,就让人割了他的舌头。 颜慕听晋帝如此残暴,愈发担心母亲,忧急如焚的他,害怕殿内的母亲,是不是遭到了晋帝的毒打,甚至是被杀了,当下也顾不得万般隐忍了,就要冲进殿中,亲眼看看母亲。 只,才刚冲了两步,就被晋帝穆骁,抓住后背衣裳拎起。颜慕悬在半空,拼命地想挣脱,却怎么也挣不脱,他第一次直白地感受到自己与穆骁在体力上的巨大差距,深深痛恨自己此时的弱小无能,恨不能在一瞬间长大二三十岁,与穆骁同样挺拔英武,可与穆骁面对面地对打,将穆骁一拳打趴下,打到他半身不遂!! 七八岁的颜慕,心中恨极忧极,而穆骁,看一脸悲愤的小男孩,像个小狗崽子刨水那样,在半空中无谓地挣扎着,不禁冷声嗤笑。 在对待颜慕这件事上,穆骁觉得自己,已足够宽大仁慈了。一来,按照律法,颜昀意图弑君,颜慕身为颜昀唯一的儿子,在这等灭九族的大罪下,理应按律身死,二来,颜慕是顾琳琅与颜昀的孽种,仅这一点,就让他恨得牙痒痒,足够他对颜慕动杀心。但,尽管于公于私、理由充分,他穆骁,不仅没下手杀颜慕,还让颜慕住到宫里来,管他锦衣玉食,管他文武学业,允许他每天和他母亲,见上足足半个时辰,这是何等地宽宏大量! 这般宽宏大量,自然不是为了颜慕这个死小孩,而是为了顾琳琅和她腹中与他的孩子。为了让顾琳琅安心养胎,他要让颜慕好吃好喝地好好活着,而为了让顾琳琅更多地把心思放在她腹中的孩子上,所以他要限制颜慕见顾琳琅的时间,让颜慕离顾琳琅远一些。 现在还只是他强行限制,等他的孩子出世了,一个襁褓中的娇弱婴儿,定比一个能够自理的八岁男孩,更能博得母亲的关心,届时顾琳琅,定会主动将心思更多地放在与他的孩子身上,他与顾琳琅与他们的孩子,是一家三口,而颜慕,只是个不值得关注的外人罢了。 平日里,宽宏大量的穆骁,也不限制颜慕清晨向他母亲请安,但,今天不行。顾琳琅连日来没有休息好,今日好不容易睡个安稳觉,就让她好好睡一会儿,不必早起,睡到日上三竿再起也不迟。为此,穆骁见颜慕要往殿中走,才会将他拦住,不让他进殿,打扰他的母亲。 但,穆骁的一再阻拦,在颜慕看来,真是可怕极了。挣脱不开的他,因心中忧极,只能悬在半空中,向殿内高声急唤,“娘……娘亲,你怎么了?!” 已经警告过,若敢吵嚷就割舌头,这小孩还敢在他面前,这么咋咋呼呼,看来他平日里对他,还是太宽宏了!! 心中怒起的穆骁,怕正好睡的顾琳琅,被颜慕的瞎嚷嚷给吵醒,登时脸冷得跟阎王似的,眸光如刀地剜看着颜慕,厉声威吓,“再嚷半个字,朕就将你从这儿丢下去!!” 在孩子的呼唤声中,急从殿中奔出的琳琅,正听到穆骁这可怕的威胁。她惊骇地望着眼前可怕情形,而穆骁与颜慕,也听到了她急奔近前的脚步声,一齐看了过来。 就似做坏事正被抓现行,穆骁没想到顾琳琅睡醒出来了,拎着小孩儿的手,登时僵怔在那里。 ……道歉自然不会,他不杀颜慕,已是很大的仁慈了,拎颜慕一下,颜慕又不会掉块肉,算得了什么?!向顾琳琅解释,他只是让颜慕别吵嚷,想让她多睡会儿,那顾琳琅,应也不会相信,他在顾琳琅那里,既能做出将颜昀千刀万剐之事,那将颜慕这小孩,拎着丢一丢,似也是完全做的出来的…… 穆骁因在怔想,要同顾琳琅,如何解说眼前之事,而分了神,未提防他手拎着的小孩,一个扭头,强行挺身,咬了他手一口。他吃痛一松开,颜慕在顾琳琅的惊唤声中,稳稳落地,忙向顾琳琅跑了过去。 做儿子的,急着看母亲身上可有伤痕,看母亲是否安好,做母亲的,也急着看儿子有没有被人打,看儿子是否完好。穆骁一边看着御殿前的母慈子孝,一边甩着被咬的手上前,琳琅看穆骁神情阴恻恻的,生怕他下一瞬,就将那只手,甩打到阿慕脸上,忧灼地急中生智,手捂着腹部,“哎哟”了一声。 这“哎哟”一声,果然成功转移了穆骁的注意力。穆骁立将被咬之事,抛到九霄云外。他大手一挥,将着急关心母亲的颜慕,一把拨到一丈开外,忙抱着顾琳琅,急切道:“怎么了?是肚子疼吗?!别怕……别怕!朕这就叫太医过来!” 只是装疼而已,叫太医反而要露馅。琳琅垂着眉眼,捂腹轻道:“……只是突然,有点儿不适罢了……没有大碍的,不必传太医……” 穆骁知道顾琳琅不是蹭破点儿皮就嚷天嚷地的性子,这一点儿不适,说不好已是很痛了,以顾琳琅之心,他的孩子,无声无息地流了才好,纵她身体觉得不对,定也隐忍不发,现下忍不住喊痛,定是真痛极了,不是“没有大碍”,而是真出事了! 想到此处,穆骁更是忧急,他以为是自己拎吓颜慕,导致顾琳琅受惊,从而腹中孩子有异,对此懊悔不迭,忙将顾琳琅打横抱进殿内榻上,顾琳琅越是说不必传太医,他越是十万火急地,令人速传太医过来。 长乐公夫人的身体,一直是太医谢邈主照料着,谢太医见来召的内监,如此惶急,以为真出什么事了,想若是夫人和她腹中的孩子,有何好歹,圣上定然怒火滔天,要了他的老命,忙背着药箱,气喘吁吁地往御殿赶。 可,一路小跑地赶过来后,又一通忙碌,谢太医感觉夫人身体好得很,半点问题也没有。但,所谓无风不起浪,谢太医历经两朝,是宫中的老人了,他暗看圣上神情凝重担忧,而夫人垂眸不语,小公子不远不近地紧张盯看着,想了想,言语谨慎地,恭声回禀圣上道:“夫人只是胎气微动而已,无事,歇息一会儿就好了。” “……无事?” 穆骁狐疑地盯着谢太医,甚是疑心,曾为顾琳琅私配堕胎药的谢邈,是不是在与顾琳琅联手欺哄他,疑心顾琳琅明面上不敢动他的孩子,暗地里还在使手段,疑心那二十板子,还没将谢邈打醒,谢邈还在暗助旧主,想让他穆骁的孩儿,无法平安康健地来到这世上?! 琳琅只是为保护阿慕,才假作腹痛,没成想又将谢太医牵累进来。上次她就连累谢太医受了二十大板,心中甚是过意不去,若这次又连累谢太医挨罚,可如何是好?! 而穆骁心中所想,已不是罚不罚的问题了。他冷盯着太医谢邈,准备另召其它太医来看,若是其它太医的诊脉结果,与谢邈所诊有异,那这一次,为叫顾琳琅再不敢暗地里耍手段,彻底死了害他孩儿的心,就为杀鸡儆猴,他对谢邈,也不会再轻饶! 刚开口命传其它太医,穆骁就听榻上的顾琳琅,又轻轻“哎哟”了一声。侍立在殿中的谢太医,见圣上在忙向夫人走去时,匆匆暼看了他一眼,眼神利如刀子一般,看他谢邈,似已是在看死人了。 殿外那声“哎哟”为假,而这一次,确实为真。琳琅原正为谢太医担忧,忽觉腹中有异,禁不住轻轻“哎哟”了一声。穆骁忙握住她的手,紧张地急问她感觉如何,又想顾琳琅不会同他说实话时,听顾琳琅轻声回他道:“……好像,好像是孩子在踢我……” 失去不少记忆的琳琅,还是第一次感受腹中的婴儿,轻踢母亲。这样奇妙的感觉,让她轻抚着腹部,恍神一阵后,方醒觉过来,想起当下处境,忙道:“之前在殿外时,也是这样……” 一旁的谢太医立接道:“夫人已怀孕四五月,这时胎儿胎动是正常的,夫人无事,陛下尽可安心。” 因为其它太医赶来把脉后,也俱禀说夫人与胎儿无恙,穆骁终信了谢邈的话,放下心来。他心一宽,想到他的孩子,这般健康活泼,欢喜地贴在顾琳琅身前,朝腹中的孩子笑语盈盈,一时嗔说,“顽皮,还没出世,就踢娘亲,吓父皇”,一时又笑道,“再轻轻踢一下,让父皇听听,要轻一些,别把娘亲踢疼了”,竟就真守贴在夫人身前,等着再听一听。 谢太医看这会儿的圣上,像是个活泼的大男孩,与之前的阴沉天子,判若两人,一边默默擦汗,一边暗叹晋帝喜怒无常,不由在心中,怀念起旧主来。 作者有话要说:  小黑屋中的旧主:已死勿念,奶娃不易,我再躺躺。 感谢在2021-04-30 17:47:37~2021-05-01 17:50: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许上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雅轩、刑法张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xxx12 110瓶;墨染锦年 52瓶;宝宝爱自己 11瓶;Alar、008 10瓶;起名字真困难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89、找骂 谢太医暗暗唏嘘一阵, 悄暼看向一旁的小公子,见他静默地看着晋帝依伏在他母亲身前,看着晋帝笑朝他母亲腹中孩子言语, 心中更是唏嘘,暗想若不是楚朝国破, 眼前的一双人,该是楚朝帝后, 小公子会开开心心地扑上前, 同他的父皇一起,朝他的弟弟或妹妹说话, 而不是在此刻, 像个外人, 孤零零地站在一旁。 ……但,楚朝气数已尽,楚帝已死, 晋帝又偏对夫人偏执,如之奈何呢…… 暗暗叹息的太医谢邈,同其它太医, 一起被晋帝屏退出去。过了把为父瘾的穆骁, 因要赶去上朝, 不能再痴缠着顾琳琅和她腹中孩子, 在嘱咐殿内宮侍, 仔细照顾顾琳琅后, 就要抬脚离开。 在将出殿门时,走经过颜慕身旁的穆骁,忽想起自己之前,被这小狗崽子, 咬了一口,停下脚步,负手冷望向沉默的男孩。 颜慕既在情急下咬人了,就做好了被穆骁报复的准备,他等着穆骁下御令,等着侍卫们奉命将他推出去仗打,但,穆骁并没有动武惩治他。冷望着他的穆骁,只对他说了一句话,这句话,似比无情的仗打,更叫颜慕,感到锥心刺骨地难受。 “朕在你这个年纪时,若被一成年男子,那样拎住,至少有五六种法子脱身,咬人?”穆骁轻蔑地冷笑一声,“只有三岁小儿,才会无能到动口。跟着颜昀那个废物,也学成了个废人,成日里舞刀弄剑,也不知学了些什么,花拳绣腿,惹人笑话!” 冷笑一声后,穆骁人是走了,可这句嘲讽的话,却像是根尖利的钉子,深深地钉进了颜慕的心里。琳琅看儿子攥着拳头、脸色铁青地钉在原地,下榻搂住他安慰道:“别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你还小……” 却听儿子轻道:“我不小了,今年开春,我八岁了……八岁应该能做许多事,他说的对,是我太无用了……” 琳琅见儿子神情自责羞惭,深深痛恨他现下的弱小无能,而眸光,却在这种羞惭痛恨中,更加坚定。穆骁的那声讽刺,像在阿慕的心中,燃起了烈火,让他本就坚定的信念,更加炙灼。 此日后,阿慕来御殿见她时,琳琅常在阿慕身上,看到他因练武摔出的新伤。她劝不住拼命习武的阿慕,而自己,也渐渐无力再劝,因为怀孕月份渐长,她的身子,越来越沉重,种种身体上的疼痛不适,让她心力交瘁,寝食难安。 这一夜,琳琅因身体难受,睡了不过一个多时辰,就醒了过来。她夜半醒来时,正见穆骁那张脸对着自己,见穆骁就睡在她的身旁,登时惊骇得心头一跳。 最近几个月,她与穆骁一直是分榻而眠,琳琅一直以为夜里,是她自己一个人,清清静静地睡着,却未想到,大晋朝的天子,还有半夜爬床、凌晨撤走的习惯。 琳琅如何能与穆骁同睡一榻,与穆骁身处一榻,只会让她想起从前被穆骁在榻上欺辱时的种种不堪。她有些吃力地扶榻坐起,欲下榻离穆骁远远的,但刚微动身子,身边的穆骁,即睁眼醒了过来,定定看向了她。 “……是哪里难受吗?”坐起的穆骁,也不解释他为何身在此榻。无谓解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径对顾琳琅道,“你躺下吧,朕给你按一按。” 因为顾琳琅已孕至晚期,腰腿等部位经常疼痛,需要按摩,穆骁日常在见嬷嬷等,为顾琳琅按摩疼痛部分后,也学会了这一手艺,有时白天得空时,会亲力亲为。 琳琅拒绝不成,穆骁向来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并不管旁人心意的。她沉默地躺在帐中,如正受刑,忍着心中厌恶,等着按摩的穆骁,快些按结束,好让她早点解脱。 可,正在按摩的穆骁,却迟迟没有收手。他想让身子沉重的顾琳琅舒坦些,想让她能够舒适入睡,在轻轻地按摩完她的腰部后,又想去按一按她的腿脚。 但,这样的亲密动作,实则不会让琳琅,感到有半分舒适,只会让她越发回忆起从前,被穆骁禁锢于双掌下,肆意欺凌的屈辱不堪。她无言的忍耐,已逼近极限时,穆骁按摩的动作,也轻缓了下来,琳琅抬眸看去,见穆骁也有些无措地向她看来,双眸幽亮而捉握着她足踝的手,一壁尽量轻柔,一壁又难耐地攥紧,似正勉力忍受着什么。 在望清穆骁如此表现的因由后,琳琅更感崩溃。而穆骁,也是无奈得很。顾琳琅以为他不与她同榻时,是在后宫流连花丛,但实则,他已旷了八、九个月了。平日里忍忍还好,可今夜,心爱之人,就寝衣轻薄地横陈在前,他在为她按摩时,又与她亲密接触,切实感受到有孕后微微丰腴的顾琳琅,是如何珠圆玉润,肌似凝脂,滑腻如酥,如何能半点反应都没有,他又不是个太监! 太医说过,这个月份,其实是可以的。穆骁望着顾琳琅不语,眸光幽深,不言而喻,而琳琅,纵知在霸道的穆骁面前,拒绝二字无用,仍是难忍屈辱地咬牙恨道:“不!!” 一声“不”字后,黑影依然阴沉沉地压下。琳琅虽早知专横好欲的穆骁,根本不会理会她的拒绝,但真见穆骁如此霸道无耻,仍是心恨得,几能将一口银牙咬碎。 依她心中痛恨,真想在拿刀捅了穆骁前,先将他阉了!可现下处境,杀不了,阉不了,甚至,避都避不了!她既身子沉重,行动不便,躲避不开,又怕在强行挣扎时,会伤着腹中孩儿,只能忍恨闭眼,紧紧地攥着自己的手,一动不动地等着穆骁这个禽兽,在发|泄完后,有多远滚多远。 但,沉沉的黑影,却没有压在她的身上,而是躺倒在了她的身旁。穆骁手抚着她的脸颊,令她侧过脸去,亲亲她的唇道:“不就不吧,朕回回对上你,总是难以自持。这会儿都离生产之期不远了,若因朕忘形,一个不小心,闹出点什么事来,朕会悔得想撞墙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捉住她一只手。刚因穆骁好不容易说出句人话,而稍稍放下心的琳琅,立又将心,高高悬起。她惊惧地睁开眼,死死抵攥着自己的手,坚决道:“不!!” 穆骁登时脸色一沉,他冷冷地望着她,“哼”一声道:“这也不,那也不,真当朕由你搓扁捏圆吗?!” 琳琅急恨道:“陛下的后宫美人,个个都不会对陛下说‘不’,陛下要找人侍奉,找她们去就好了,为何偏要拿我一个孕妇泄|火?!” 这回坚决说“不”的人,是穆骁,“不!!”,他定定地望着顾琳琅,坚持的理由,充分到理直气壮,“朕不找她们,它又不是为她们起来的,它是为你。”说着一壁攥着她手不松开,一壁搂贴在她耳畔,轻对她道:“感觉到没,你一靠近,它就更欢喜了……” 琳琅听得羞愤欲死,恨不能拿一榔头,将穆骁那玩意捶扁,“禽兽!混账!混球!”挣不开手的她,无法忍耐地大骂了几句后,听穆骁声一沉道:“说什么?!” 琳琅以为穆骁这暴戾帝王,就要发怒了,却见他面色微一凝后,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穆骁一边笑,一边抬指刮了下她的脸颊,笑对她道:“原来顾琳琅还会这样骂人,再骂几句朕听听。” 琳琅咬牙不言,又听穆骁笑道:“刚刚那几句,骂得还是太文雅了,朕教你几句骂人的,有这几句,以后纵是和市井里最凶悍的妇人对骂,也不输阵的。” 纵不想听,那些不堪入耳的话,还是贴着她耳,热乎乎地传了过来,琳琅切齿评价道:“下流!” 穆骁竟仍未动怒,“若无下流,怎能凸显高雅?!高雅,是要用下流的民脂民膏堆就的。” 他笑着道:“就说这抚琴焚香,单听起来,就高雅极了,想来你和颜昀,从前也没少做过。但,你二人,知道辨析琴的好坏、香的好坏,可知最好的琴木,最好的香木,要从何处取得?可知那些下流的采木人,进深山是九死一生?可知拼死取得的好木,虽价值高昂,但因层层盘削,到他们手里,也剩不了多少。你们的雅事后面,淌着血呢。” 琳琅不语,穆骁也不说了。因为产期将近,他就将与他的孩子相见,穆骁近来,心情好得很。他小小地纾|解了一下后,拿湿巾帮顾琳琅擦手,并笑看着她脸上生不如死的神色道:“怎么不骂了?朕刚教了你些,活学活用一下。” 琳琅道:“我平生第一次,听见有人上赶着找骂,陛下这是……犯贱不成?!” 她冒着激怒穆骁的风险,故意如此说,是想将穆骁激走,穆骁身体已泄了火了,今夜已没必要再待在这里,她想要一个人清静清静。但,穆骁竟不生气,也仍不走,只是帮她擦手的动作,微一顿道:“是,朕是犯贱。” 他甚笑了一声,“朕就是天生的骨头贱,若不是这般,你顾琳琅今夜,岂能好好地躺在这里?” 在将她手擦净后,他又在她身旁躺下了,看着她道:“过几日,定远大将军还朝,朕欲为他设宴接风……” 琳琅不知穆骁为何忽然说起这个,只是因之想起了大将军的女儿裴明霜。她无声暗想着时,又听穆骁道:“夜宴时,与朕一起,朕要你光明正大地,坐在朕的身旁。”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01 17:50:01~2021-05-02 17:41: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许上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雅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nulll 10瓶;种花不种花 5瓶;yu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0、肚兜 自入晋宫, 琳琅便住在御殿,平日也只在御殿周围走动,连同在宫中的异母妹妹顾琉珠, 都未见过,对身处宫外的裴明霜, 自是更加没有,算来与裴明霜, 已有九月余, 没有碰面。 想及自己从前,曾多次劝裴明霜放下对穆骁的执念, 而今自己, 却成了御侧之人, 琳琅心情复杂。她不知裴明霜会否以为自己是心机奸邪之人,从前一壁与穆骁私相情好,一壁又劝她勿对穆骁用情, 勿入深宫,意在独占圣宠,不知裴明霜会否误会她与她相交, 从无真心, 一直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 虽身在御殿, 几不外出, 但琳琅能想知前朝后宫、民间草野, 对穆骁与前朝皇后有私, 并将其接住宫中,令其怀有身孕一事,有多震惊,为之掀起多少滔天狂澜。 这些滔澜, 一直是穆骁这个始作俑者,在前受着,她安静地住在御殿里,不外出迎受风浪,是为在这段时日,极力护好她与昭华未出世的孩子,不叫她腹中孩儿,有任何被意外伤害的可能。 而穆骁,也一直没有强制她出现在人前,琳琅不知他为何在这时候忽然起了这心思,只是一来不知该如何在宴上面对裴明霜,二来也护雏地不愿在产期将至时,将自己暴露在风险中。她知道,宴上的文武朝臣、后宫妃嫔,是无人会对她和她腹中的孩子,抱有善意的。她虽知穆骁看重他所以为的亲生子女,但也不能由此完全信任穆骁,遂坚定拒绝道:“我不想去。” 从去冬到今夏的这些时日,穆骁几乎每日都在承受前朝压力。旁人他可不管,但如荀相等朝臣,对他与大晋,一片赤胆忠心,所说的话,他不可全当耳旁风。他知道荀相言之有理,但在顾琳琅这件事上,若他能用理智行事,顾琳琅早就坟头草有一丈高了。 再有理,也不能使他断情。穆骁原想在顾琳琅生下孩子后,以诞育龙裔之功,光明正大地给她名分,但成日听谏听烦了的他,在令得胜的定远大将军,还朝受赏时,心思一动,想让顾琳琅,早些与他一同出现在世人面前。 定远大将军裴元思,是他手下第一骁将,先前随他纵横沙场、冲锋陷阵,后在晋朝建立后,不辞辛劳,未似其它功臣,留朝享受太平安逸,而是继续为大晋出生入死,收复未平之地。 此次裴元思得胜还朝,裴家更是功高。他既会在为裴元思所设的接风宴上,对裴家进行封赏,也会令裴元思这第一骁将,在宴上,向顾琳琅及她腹中孩子,低头敬一盅酒。 此举用意有二,其一,让在场朝臣睁眼看着,裴家都已认可此事,其余勋贵朝臣,如何能再居功自傲,凭功干涉他的后宫之事。其二,向世人表明,他穆骁,对朝臣有功必赏,但,君臣有别,纵功高如裴家,亦不可插手他穆骁的个人家事。 除此之外,提前让顾琳琅早些与他同坐赐宴,就当给世人一个心理准备。毕竟,他预备在顾琳琅生下孩子后,所给予她的名分,将比接前朝皇后入宫一事,更为震骇人心。 穆骁早已将方方面面想好,可,顾琳琅竟不愿去。他心中以为的,不是顾琳琅不愿腹中孩子沾染半点风险、顾琳琅不信任他能护得十分周全,而是,要脸面的顾琳琅,还舍不得丢弃长乐公遗孀的身份,纵天下人都知她与晋帝有染到孩子都快出世了,顾琳琅还要自欺欺人地不肯接受这一事实,不肯作为他穆骁的女人,出现在世人面前。 于是,顾琳琅愈是推拒,穆骁愈是坚持。他不理会顾琳琅的不愿,也不与她在这事上,过多言语纠缠,只想着等到那夜宴启时,直接将她人带过去就是了。 若到时候,顾琳琅拖着不肯走,那他就直接将她打横抱至夜宴。纵顾琳琅怀孕已九月,但她对他来说,还是轻飘飘的,就像一片轻羽,要时刻攥紧在手里,不然一不留神,这个可恶女人的身心,就不知要飘飞往何方了。 天子赐宴,定在五月的最后一日。这一日午后,穆骁人一直在御书房批复折子。等到近黄昏时,他将朝事处理完毕,一边令人送水过来,擦手净面,一边将伺候顾琳琅的云芷召来,令她如常汇报,今日他不在时,顾琳琅都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受召而来的云芷,垂首恭禀道:“今日午后,夫人屏退一众宫人,一人待在殿中近半日。奴婢贴窗望见,夫人倚榻看书看了一个时辰,后又在书案前,坐了小半个时辰,写画了些什么,期间神色哀戚。后,夫人口渴,令人送茶入内,奴婢入殿望见书案空空,而案底火盆有新灰烬,想是夫人将写画纸张尽皆焚毁,遂低身查看,见一纸角尚未彻底焚尽,将之袖带了出来。” 穆骁自听到“神色哀戚”,便面色微冷,等再从云芷手中,接过那页纸角,见其上书有“莫莫莫”三字,登时止不住一声冷笑。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纵颜昀渣都不剩地死了这么久了,顾琳琅还是心心念念着一个死人!穆骁面无表情地,将这纸角在指间捻碎,并问云芷道:“朕早间给她送去的那只辟邪肚兜,她今日可有动针?” 云芷摇头道:“没有。” 她话音刚落,就听圣上紧接着问,“一针都没有?!” 云芷小心抬眸觑看,见圣上面上神色,虽似平常,但眸光幽深,似有风雨将来的阴霾暗暗积蓄着,硬着头皮,忐忑着再次回道:“一针,都没有。” 片刻静默后,圣上抬脚向夫人所在的后殿走去。云芷见未被圣怒波及,为自己暗松一口气的同时,又不由为身在后殿的夫人,悬心吊胆。 在为夫人担忧之余,云芷也甚是不解,不过就是动动绣花针而已,为何夫人连这点微末表面功夫,都不肯做?!明知这般,定会令圣上龙心不悦,何苦如此呢?!夫人就这般厌弃她腹中的孩子吗?都说母子连心,这孩子好歹怀在夫人的腹中,夫人就对与圣上的亲骨肉,半点爱意都没有吗?! 宫女云芷,忧心不解时,身在后殿的琳琅,正凭几倚坐在屏风前的小榻上,眸光微斜地,望着榻旁案上那只辟邪纹婴儿肚兜。 这只婴儿肚兜,是给她腹中的孩子绣做的,兜面精美的辟邪绣纹,已绣至尾声,只需再添上几针收尾,便算是大功告成。今日早间,穆骁将这只将绣成的肚兜拿给她,让她再动几针绣做完,道这只肚兜,将是她腹中孩子出世时,穿的第一只婴儿肚兜。 依她内心,莫说绣几针了,她恨不得从头到尾亲力亲为,为她和昭华的孩子,绣做许多的小肚兜,裁做许多的小衣裳。可,不能!她不能如此展现对腹中孩子的爱意,只能尽力地表现厌弃与冷淡,以防穆骁心中生疑,疑心孩子并非是他的骨肉,从而对孩子动杀心。 她的爱,对腹中孩子来说,是致命的鸩|毒,只能藏着忍着,不能叫穆骁觉察分毫。 琳琅心有戚戚然地想着,目光黏望在那只肚兜上,一瞬也移不开。因为殿中之人,仅她与素槿,稍微放松些的琳琅,想到过上十日左右,她就可与腹中孩子相见,终是难忍心中母爱,抬手将案上那只肚兜拿起,轻轻手抚着肚兜上寓意祥瑞的辟邪神兽纹。 避除邪祟,被除不祥,希望她与昭华的孩子,一世不受邪祟侵扰,能够平安康健、无忧无虑地长大。琳琅正想着时,忽听到殿外传来渐近的脚步声。她听得出,这是穆骁的步伐,心中一惊,忙想将这辟邪肚兜,速速扔回案上,可却因心惊之下,动作过猛,径将这辟邪肚兜,大力扔在了殿地上。 素槿想捡也来不及了,推门入殿的穆骁,向内走了没几步,便见他今早拿给顾琳琅的辟邪肚兜,被毫不在意地扔在了地上,差点被进来的他,一脚踩得污脏。 离殿地肚兜十来步远,顾琳琅闲逸地倚榻坐着,她目光与他一触即离,对被他发现弃扔肚兜一事,半分愧惧之意也没有,只是静静凝望着案上盛水玉碗中,几朵初开的栀子花。 这几朵雪白栀子,是颜慕昨日摘送给顾琳琅的。穆骁弯身将那辟邪肚兜捡起,攥着肚兜的手,不自觉用力发紧。 他已经接受了顾琳琅不爱他,接受她一世也不会爱他分毫,但,他不能接受,顾琳琅不爱她腹中与他的孩子,不接受顾琳琅连一点点的母爱,都不肯分施与她和他的孩子。 他想让顾琳琅亲手为孩子绣做一只婴儿肚兜,予了她四五个月的时间。可这四五个月里,顾琳琅一直以身子虚乏、神思昏沉为由推脱,这么长时间下来,愣是一针也没有动。 眼看孩子就快出世了,他精心选挑了辟邪纹,令宫中最好的绣娘,将肚兜上的辟邪纹绣到快完成时,将这辟邪肚兜,拿给顾琳琅,让她绣一两针。只绣一两针就好,就当是她对腹中孩子的心意了,可即使是这样,她依然不肯,不仅不愿绣,甚还将这肚兜给扔地上了…… 攥着肚兜走近的穆骁,看榻上的顾琳琅,衣饰素净,身上那袭浅色裙裳,看着近似纯白,就像在为颜昀带孝一般,想到那残纸上的几个“莫”字,心中更是怒沉。 “将衣裳脱了”,他望着顾琳琅,冷冷地道。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还是有些晕,写不动了,娃下章再生吧……感谢在2021-05-02 17:41:00~2021-05-04 17:04: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刑法张三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许上 2个;大魔王、yu、漏断人初静、雅轩、羊咩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每天被打脸心累 8瓶;Alar 5瓶;宝宝爱自己、阿璞、江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1、阵痛 琳琅倚坐着不动, 看穆骁神色严寒,一双眸子冷冷地剜看着她,像能在她脸上, 剜两个血窟窿出来。 她腹怀“龙裔”,产期将至, 穆骁再怎么疯,应都不至于在这时候, 向她动手。琳琅如此想着, 并不遵循圣令除衣,仍只静静地坐着, 穆骁望着这样的她, 攥着肚兜的手, 越发紧了,似心中怒气更盛,但还是为孩子强行忍了下去, 只再一次冷声对她道:“将身上素净衣裳脱了,盛妆华服打扮一下,与朕同去夜宴。” 琳琅知道今夜宫中有宴迎定远大将军还朝, 穆骁之前, 有同她说过, 想携她同与此宴。但, 她当时坚定拒绝了, 穆骁之后也一直没提, 琳琅以为穆骁那时就断了这心思,没想到他心思一直没变,在今日将开宴时,逼着要她去。 “我不想去。”琳琅仍以这淡淡四字回应。 “为什么?”冷冷的发问, 似正积涌着风暴。 琳琅不能说为了保护孩子,不能说因为不想让腹中孩子沾染任何风险,遂不敢在生下孩子前,贸然见任何外人,对她与孩子绝无善意的外人。 她当厌弃痛恨腹中的孩子才是,无话可回的琳琅,只能沉默以对,而她的沉默,在穆骁那里,已是无声的答案。穆骁冷着一张脸,径令宫女近前,为顾琳琅除衣梳妆,帮她穿饰上一早备好的赤红华丽霓裳并鸾凤制金玉首饰等。 琳琅手护着衣裳,不允宫女触碰。宫女们不敢强行为夫人除衣,俱怕动作不慎,不小心伤着了怀有身孕的夫人,招祸自身,只能捧着华丽衣饰,僵站在旁。穆骁看得愈发面冷,攥着肚兜的那只手,几能爆出青筋来。 猝然间,他将紧攥的辟邪肚兜放下,大步近前,一手箍搂住顾琳琅的肩背,一手径去解她衣裳,怨恨的言辞,也再难自抑地,从唇齿间冷冷逼出,“他都死了这么久了,你带孝给谁看?!他死得惨极,魂魄也只会四分五散,永不会归至你身边,与你永无今生来世!你这辈子,只能做朕的女人,朕叫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冷酷的话语,如利刃穿心,霸道的动作,更令琳琅,感到屈辱恨涌。夏日里衣裳轻薄,须臾间,即被穆骁大力扯落,她极力挣扎着,松松挽髻的长簪滑落,半数青丝如瀑垂落覆肩,令榻上的年轻女子,似一只美玉凝成的可怜小兽,正在凶悍猎人的围剿下,绝望地苟延残喘着。 “放开我”,纵知挣扎控诉,都只是枉然,琳琅仍难忍屈辱地捶打着穆骁,“放开我!!” 哪里肯放,穆骁几是撕衣地将顾琳琅剥净,拿起衣盘上的金绣凰纹华裳,要为她穿上时,见一直奋力挣扎的顾琳琅,忽然不动了。用力锤打着他的手,如夭折的鹤颈,缓缓垂落,顾琳琅抚着她隆起的腹部,眉头紧蹙,虚弱轻道:“好痛……” 回回他因为颜昀颜慕,和顾琳琅起冲突时,顾琳琅便抚腹喊痛,而他每回急传太医来查时,太医总说顾琳琅身体无恙。 一次,两次……纵他早知顾琳琅是演戏的高手,可回回还是会被她骗到,纵心有疑虑,仍是不敢赌,他爱着与她的孩子,不敢赌任何万一,不敢叫他的孩子承受任何风险,只能一次又一次,明知故犯地踏进她的陷阱。 纵他是一朝皇帝,褫夺了顾琳琅的富贵荣华,杀了她生死相许的爱人,剥夺她所有自由,将她一无所有地囚在他身边,又如何?!她还是有法子能钳制他,她总有法子钳制他,他这一生,总被她钳制在手里,她死死地攥握着他的命脉,表面虚弱喊痛,内里应正冷嘲看他,看他这个皇帝,在她和孩子面前,像个傻瓜,像个懦夫,总对她无可奈何。 其实,若真是腹痛,她岂会喊痛。连为孩子动一动绣花针都不肯,她巴不得他的孩子出事,若真身体有异,她只会强忍着不出声,盼着她眼中的孽种,胎死腹中,来不了这世上。 他明知她在骗他,可他在她面前,只能做傻瓜、做懦夫,只能清醒地往陷阱里踏。他确实被她攥着命脉,他将她囚在身边,牢牢锁缚着她,她纵身在囚笼,亦用一条锁链,紧紧地将他锁系在旁,纵做囚徒,亦紧扼着他的咽喉,将他的心,玩弄于股掌之间。他囚着她,就是囚着自己,他将自己最大的弱点,暴露给离他最近亦是心中最恨之人,能得到的唯一结果,就是一世不得解脱。 似已望见这一生的尽头,穆骁望着虚弱喊痛的女子,仿佛全身力气,都在这一望中被抽离干净,颓然地松了手。命人精心缝制的正红色皇后华服,如将熄的火焰,奄奄地垂落地上,穆骁放开了攥握顾琳琅的手,木然地退后半步。 “传太医。”声平无波地吩咐下去后,穆骁转过身,在身后女子虚弱的喊痛声中,大步离开了此地。黑澄金砖地上,原本振翅飞翔的绣金凤凰纹,因落地衣裳皱叠,如被生生折断了双翼,奄奄一息地躺在将晚的天光中,渐渐融入无边的暗色里。 入夜,天子赐宴将启,奉命与宴的后宫妃嫔、前朝重臣,多已抵达甘泉殿,一边站等着天子驾到,一边三三两两地,低声聊说些闲话。 因为圣上迄今,仍未赐长乐公夫人名分,后宫众美中,婕妤顾琉珠,依然是位分上的第一人,站在后宫众女最前。去年春日受封婕妤,在上阳苑大出风头时,顾琉珠可说是春风得意马蹄疾,而今,一年多过去,当时的野心勃勃,早成了满腹的忧心忡忡,顾琉珠人站在众美最前,看着仍自傲身份,但其实,她心内只觉自己是纸糊的一副骨头架子,风吹一吹,就要散了。 不仅仅是因空担了一年多的虚名,迄今仍未侍寝,没有真正意义上做天子的女人,还因她的异母姐姐顾琳琅,竟然震惊世人地,得圣上青眼,腹怀龙裔。顾琉珠无法忘记,她去冬初知此事时,惊得几天几夜没能阖眼,她早知顾琳琅是个擅使心机、擅勾搭人的女子,却未想到,顾琳琅真能勾搭上圣上,能让圣上冒天下之大不韪,将顾琳琅光明正大地接入宫中,令她同住御殿。 从前,纵仅是虚名,她这婕妤娘娘,在外人看来,依然是高高在上、值得艳羡的,可,当顾琳琅住进御殿、怀着圣上的孩子后,她这独占圣宠的婕妤娘娘,立就成了世人眼中的笑话。甚有人假意玩笑,嘲讽她问,是不是她给顾琳琅和圣上牵了红线,是不是她怕日后勋贵之女入宫,圣恩淡薄,遂想拉着姐姐一同侍君,稳固恩宠。 圣上对顾琳琅的恩宠,令她气恨不平时,也让前朝热议如沸。朝臣们一再谏请圣上大开选秀,迎纳名门淑女,而这,也是顾琉珠一直惧怕着的。 她觉自己正立在危崖上,前后无路时,知道她从未真正蒙受圣恩的母亲,私下对她说道:“若顾琳琅在生下孩子不久,意外离世就好了。目前宫中无人位分高过你,你又是顾琳琅的同父妹妹,届时,应能赶在新人入宫前,将那失母的孩子,养在膝下。若是女孩儿,你就是皇长女的母亲,纵日后勋贵之女入宫,你有这一身份,即使不受圣宠,在宫中,也能占有一席之地。而,若是男孩儿,你养育的是皇长子,未来,你最低也是王爷的母亲,应能凭借皇长子养母的身份,晋升妃位。如果上天庇佑,那男孩争气,有可能荣登大宝,你的福气,就更长远了。” 母亲的话,像是暗野上的火炬,为她照明了未来方向,可,究竟要如何做,顾琉珠还是一头雾水,自顾琳琅入宫以来,她还一次都没见过她呢。听说,今晚夜宴,顾琳琅会与圣上同至甘泉殿,那她到时,故意表现亲厚些,放低姿态,好好讨好下她这位姐姐,在人前,尽力展现下姐妹情深? 顾琉珠默默无声地想着时,殿中其他人,也因听到风声说,长乐公夫人将至甘泉殿,而心思各异。 宁王穆骊,走近神色清冷的裴明霜,笑唤一声“裴姐姐”,见对方只是礼节性地回了回礼,反应可说是冷淡,也不以为意,在笑着说了几句,大将军得胜还朝,裴家更受重用等恭喜的客套话后,压低声音,轻问裴明霜道:“去年姐姐忽然至我府上,问我长乐公夫人的事,可是那时,就听到什么风声了?” 未听裴明霜回答,就听殿外传来“圣上驾到”,来不及等回答的穆骊,忙站回原位,与殿中众人,共迎圣驾。 圣上是只身一人独来,并未如传言所说,携着怀有身孕的长乐公夫人。除在起先封赏定远大将军时,圣上笑说了几句话外,其余时间,圣上一直一人在上默默饮酒,似是心情,并不十分畅快。 丝竹繁急的喧闹歌舞声中,夜宴渐过去大半个时辰,不知饮有多少盅酒的穆骁,一人高高在上地坐着,俯看着下方殿中舞姿优美的舞女,仿似望见朦胧月色下,有少女素衣如雪,翩翩而舞。她轻启檀唇,在如水的月光中,莞尔笑说,这支舞叫《青鸾镜》,她信誓旦旦地深望着他道,这一生,她只将这支《青鸾镜》,舞予他一人看。 ……可在太清宫时,他分明曾望见,颜昀清吹长箫,而顾琳琅,伴着乐声,在花树下,为颜昀作此青鸾之舞…… 头部两穴,隐隐地跳痛了起来,明明是夏夜时候,一盅盅烈酒下腹,却觉身体止不住地发寒。“召顾琳琅来”,穆骁手捂着头,吩咐近侍道,“告诉她,若不从命过来,就等着收她儿子的人头。” 近侍内监忙奉命去召,可回甘泉殿时,却仍是只身一人。穆骁紧捏着手中的酒盅,唇际难以自控地上扬,嗤笑着问:“怎么,她连儿子的命都不在乎了?” “这可如何是好呢”,他分明是在笑,可看在近侍眼中,却神态扭曲地,像是要哭,“若是这般,那朕,就再也锁不住她了……” 近侍望着隐有疯态的圣上,忙仔细回道:“陛下,夫人无法从命来此,夫人正在阵痛,太医产婆都说,这是生产之兆……” 一瞬僵寂后,紧捏着的酒杯,猝然摔落地上。原本繁急的歌舞声,因上首圣上忽然跑下,而慌忙终止,与宴众人,忙不迭地怔怔站起,看圣上疯了一般,径冲跑进了夜色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04 17:04:54~2021-05-05 17:54: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刑法张三 1个;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许上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许上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刑法张三 2个;yu、羊咩咩、雅轩、竹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许上 6瓶;嘿嘿_ 3瓶;江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2、生女 大雨前的夏夜, 空气燥闷异常,纵身在避暑的太清宫,奔跑起来, 亦觉燥热难当。沉闷的雷声,在夜幕阴霾中, 骇人地碾响着,一声声, 像是重重碾压过穆骁的心头。他发足狂奔向御殿, 脑海中全是今日暮时,顾琳琅在他身后, 一声声地虚弱喊痛, 而他, 无情地抬脚离开,一步又一步,离她越来越远。 ……琳琅……琳琅!! 穆骁急切地跑回御殿时, 面上俱是燥热汗意。他顾不得擦拭,匆忙往后殿走,见顾琳琅正躺在榻上, 紧紧握着颜慕的手。坐在榻边的颜慕, 一手紧握着母亲的手, 一手正拿帕子帮母亲擦汗——不是因热出汗, 而像是生生疼出的冷汗, 顾琳琅面白如纸, 死死地抿咬着自己的唇,像是痛得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怎么这样快?!不是说还有十天左右吗?!” 忧急的穆骁,怒声质问太医产婆后,忽地想起自己暮时, 与顾琳琅的那番争执。如刀穿心,他登时哑声僵立当场,看榻上忍痛的顾琳琅,像是快将唇角生生咬出血珠来,越发懊悔不迭,忙上前紧握住她另一只手,并将自己的手,送到她唇边道:“别将自己咬伤了,你若疼得受不住,就咬着朕吧!” 纵已痛得极虚乏,顾琳琅还是竭尽力气,要将自己那只手,从他手中抽离。穆骁不敢叫顾琳琅多耗力气,见她如此,只得赶紧松开了手。他望着忍痛的顾琳琅,感觉心中如有火灼,急切问殿中产婆道:“还要这般疼多久?!” 助产嬷嬷恭声回道:“妇人初次生产需阵痛八、九个时辰,夫人是第二次有孕,阵痛时间会短不少,应在三四个时辰后,就开始分娩。” 穆骁听还要阵痛这么久,心中更是忧灼。可,他只能忧灼,半点忙也帮不上。纵是皇帝,掌控着天下无数人的苦痛生死,但在女子的生产之痛上,他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顾琳琅,因为他的孩子,如此忍受痛苦。 “琳琅……琳琅……”他望着榻上的顾琳琅,想替她减轻痛苦却又无计可施,想触碰安抚她却又不能伸手,一颗心拧揪成一团,不知该如何是好时,见顾琳琅,冷冷地看向他,启齿轻轻吐出两个字道:“出去。” 虽是极虚弱轻低的两个字,但语气却冷刺如冰凌。顾琳琅见他站在榻边不动,竭力提高嗓音,再一次,挟着无尽的厌恨道:“你出去!” 穆骁看顾琳琅为向他吼出这一句,脸色越发苍白了,不敢再杵站榻边。“朕出去,朕出去”,他一边赶紧说着,一边挪动脚步,三步一回头地走出寝殿,站在间隔内外殿的隔扇门外,探头望着内殿动静,心忧如焚。 殿内,顾琳琅转看向儿子的眸光,变得温和,她轻握了下儿子的手,低对他道:“阿慕,你也出去吧。”她看孩子因为担心她而不肯离去,勉力抬手,轻抚着他的脸颊,安慰他道:“不会有事的,娘亲会平平安安地生下腹中孩子,就像从前生你时那样,你父亲……你父亲的在天之灵,会保佑娘亲的,没事的,听话,出去吧。” 颜慕不想母亲在疼痛之余,还要为他担心,只能听话地选择离开。他走至寝殿门外,看晋帝穆骁正扒站在门框旁,探头朝里张望,想到眼前这个可恶的男子,不仅有杀害他父亲的嫌疑,还害得他母亲今夜如此痛苦,心恨得简直想扑上前去,生啖其肉! 可,人在屋檐下,他尚未拥有可以拯救母亲、对抗穆骁的能力,只能像父亲从前在楚宫时,暂且隐忍着。颜慕暗暗攥紧拳头,选择了沉默忍耐,只是心中对穆骁的恨意,在忍耐中,又深了一重。心系母亲的他,亦不能走远,就站在寝殿门边,踮脚向内张望,并在心中不停地祈祷着,希望母亲今夜平平安安、少受苦痛。 侍立在外殿的总管郭成,默默看着寝殿门边,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各扒着一边门框,极力朝内张望,不仅面上神情是一样的忧急万分,甚至手足等身体部位,在焦急时下意识做出的小动作,都有些近似,忽觉眼前这情形,看起来很像一对亲父子。 但,只在心中默想了一瞬,郭成就在心内,狠狠抽了自己一嘴巴子,以打断自己这胡思乱想。他暗责自己清醒些时,忽起的大风,骤然透过门窗涌入,吹得殿内帘幕狂卷,鎏金灯树上的点点明亮灯火,也俱在烈风中,摇摇欲熄。 宫人们忙将外殿门窗关上,殿门刚合,就听外头一道雷鸣暴响,紧接着倾盆大雨,在呼啸狂风中,骤然落下。因怕将要生产的夫人受寒,寝殿内的宫女嬷嬷等,也将寝殿门窗关得紧紧的,于是没法儿看了的圣上与颜小公子,只能在寝殿门外,来回徘徊,忧心忡忡。 想到助产嬷嬷那句“妇人初次生产,要阵痛八、九个时辰”,颜慕暗想母亲从前生自己时,比之现在,忍痛忍了更久,心中既是内疚,又更敬爱母亲。他盼着母亲快些将孩子生下,早些结束苦痛,而一旁的穆骁,简直恨不能以身代之。 ……他轻视了妇人生产的疼痛,忘记了从前的顾琳琅,刺绣时被针扎破点血珠,都要冲他嚷痛。疼痛对他这久经沙场之人,忍一忍就过,但对顾琳琅……对顾琳琅…… 什么也看不着的漫长等待过程,对穆骁来说,比上刀山下火海还要煎熬,殿外的一声声电闪雷鸣,像一道道劈在他的头顶,他的心在暴雨汇成的汪洋中,随着殿内动静,被卷挟地忽上忽下,一时像要溺毙,一时又像要惊跃出嗓子眼来。 正忧急交加地负手来回走时,一个急转身,偏又跟颜慕这死小孩,差点撞上。心急的穆骁,刚要命人,将在殿门前乱走的颜慕,带离此地,就听到“吱呀”一声门响。他见紧闭的殿门打开,一嬷嬷从内走了出来,忙将挡路的颜慕拨开,快步走上前去。 一见那助产嬷嬷,袖上手上都沾有鲜红的血迹,穆骁便感觉脑中嗡嗡,他急声问道:“怎么样了?生好了吗?可都平安?!” 嬷嬷却神情怯怯,眸光忧惶,“回禀陛下,孩子还没生下,夫人的情况,有些危险……奴婢斗胆请问陛下,若情势再危急下去,夫人和孩子难以一起保全,陛下……陛下是要夫人,还是孩子?” “朕要顾琳琅好好的!!!” 一声不假思索的急令后,被“危险”两个字,冲激得心如刀绞的穆骁,再忍耐不住,径奔入寝殿榻旁。榻上,顾琳琅似已力竭到神智混乱,口中喃喃地唤着“昭华”,一只手徒然无力地伸向半空,似想抓住爱人的手,身心虚弱地像只有一缕游魂牵着,唯有她口中的“昭华”,才能将她牵回人间。 “……在这儿……在这儿呢!!” 穆骁扑近前去,紧抓住顾琳琅的手,也顾不得心境有多复杂绞痛,只能竭力将顾琳琅哄回人间,一声声高道:“在这儿呢!!” 好像回到了她生阿慕的时候,她被沉重的悲伤压迫着,一只手紧紧攥着半枚冰凉的物事,另一只手,徒然地寻伸着,一声声哀切呼唤,随着无力的动作,自绞痛肺腑发出,悲切地唤着什么人。 濒临绝望时,有人走近,他握住她的手,告诉她道:“在这儿呢。”她一边哀声唤着,一边泪眼朦胧地看向来人,好像看清楚了他的容貌,又好像没有,只见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一再地告诉她说,她一直以来,有多期待腹中的孩子,告诉她,她就快和孩子相见了,千万不能在这时候倒下,一定要撑住,一定要!! 像是从中汲取了勇气和力量,她撑了过来,将阿慕生下。混乱的记忆与现实,如茫茫雾气交融后,又在眼前渐渐散开,琳琅神智清醒过来,见此刻握着她手的人,是晋帝穆骁,他深深地望着她,颤着声道:“孩子朕不要了,你要活着……你要活着!!” ……孩子……她与昭华的孩子!! 琳琅挣开了穆骁的手,紧紧攥住了身下的床|单。穆骁揪心地在旁看着,只觉此生从没有哪一夜,如今夜这般煎熬,每一瞬,都心如熬煎。他如石雕僵站着,脑中好像只在祈求顾琳琅平安,又好像轰轰然地,想着他与顾琳琅这么多年来的所有所有,想他是如何逼她有孕,又如何逼着她,定要将孩子生下,逼得她今夜受此折磨,在鬼门关畔生死徘徊。 ……如果顾琳琅,真在今夜死了呢……就这么,死在他的逼迫下,死在他的面前…… 极度的骇惧,如寒冷的冰水,将穆骁彻头淹没,像有锋利尖刀,将榻上顾琳琅的痛苦神情,一道道地,用力刻在他的心上。大半夜风雨煎熬后,这种痛苦,终于结束,天明之时,寝殿传来了婴儿的哭声,清亮的,有力的。 “恭喜陛下,母女平安!”殿中人等,纷纷跪下恭贺大晋天子,弯身榻边的穆骁,一边帮顾琳琅擦拭面上汗水,一边再三急问道:“平安……真的平安了吗?!” 在再三确认顾琳琅无恙后,穆骁方从嬷嬷手中,接过襁褓中的婴儿。新出生的孩子,其实有些红皱,算不得多么好看,可穆骁看着襁褓中的女婴,却觉她可爱美好地,就像小小的花蕾,这朵花蕾,将在他的精心呵护下长大,长成大晋朝最美丽的花朵。 她是他的明珠,整个大晋朝的掌上明珠。 作者有话要说:  男二:Thank you~Thank you~ 虽然现在听起来像扯淡,但写到后面,会有五个人平平静静地坐一张桌子吃饭这种场面……这篇狗血强取豪夺文,不是女性角色最终为孩子妥协,而是男性角色最终为孩子妥协,另外大结局最终章是不可能3|p的,虽然作者接受度比较高,但晋江不允许n|p,所以这文不会写不合规的情节的……感谢在2021-05-05 17:54:46~2021-05-06 17:48: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yu、雅轩、许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y 10瓶;宝宝爱自己、江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3、公主 ……这样轻, 就像是一片轻羽,稍不留神,她就会从手中飘落, 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必得牢牢地抱紧了。可, 又不能抱得太紧了,她这样幼小这样柔弱, 好像他动作稍重一些, 就会在她柔嫩的肌|肤上,勒出淤青, 必得力道轻轻的……轻轻的…… 既怕自己抱不牢, 失手跌了孩子, 又怕自己动作太重,将孩子勒痛勒伤,穆骁两只手臂, 简直不知该如何使力了。他僵着身子,保持搂抱的姿势不动,低首凝看着襁褓中泣声渐低的女婴, 只觉她眉眼口鼻, 无一处不肖似顾琳琅, 无一处不精致可爱, 看得他的心, 都似甜腻腻地融化了, 简直不知要如何疼爱他的女儿才好。 “呦呦……呦呦……”他一声声笑唤着早为女儿拟定好的小名,笑跟他的宝贝女儿打招呼道,“是爹爹啊,朕是你的爹爹~” 颜慕守站在母亲榻旁, 冷眼看着素日凶神恶煞的穆骁,对他怀中的女婴,笑得合不拢嘴。那个女婴,从血缘上来说,是他同母异父的妹妹,她的身体里,与他同样流着母亲的血,可,他打从内心深处,无法将这女婴,看作他颜慕的妹妹。 ……不仅仅是因为,她与他是异姓之人,不是同一个父亲的儿女,更是因为,母亲她,根本不想生下这个女婴,母亲是被穆骁逼着怀孕生女的!!他记得清楚,去冬在香雪居时,穆骁用他的性命做威胁,逼迫母亲一定要生下这个孩子!因为穆骁的逼迫,因为这个孩子,母亲昨夜差点难产而死……这个生父为穆骁的女婴,是穆骁的帮凶,他们一起残害母亲,差点害死了母亲!! 一想到母亲为之承受的痛苦折磨,想到母亲情势危急时,他在殿外是如何心如刀绞,颜慕心中恨意更深。他垂下目光,掩下眸中寒凉,然心内,已径将那出世不久的穆姓女婴,视作与晋帝穆骁同等的仇敌。 满心都是宝贝女儿的穆骁,两只眼睛,看女儿还看不够,哪里会注意到一旁的颜慕。他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抱向榻上的顾琳琅,嗓音里的笑意,满得像是要溢出来,“琳琅,看,这是我们的女儿,我们的女儿呦呦~” 早在孩子未出世时,穆骁就为儿女想好了大名小名。他自是有叫顾琳琅一起为孩子取名,但顾琳琅不肯取,他就只能自己拟了大名小名,让顾琳琅挑挑看哪个比较好。 可都这样了,冷心冷肺的顾琳琅,还是连挑都不肯挑,不论他报说什么精心拟想的好名字,顾琳琅都一点反应都没有,甚在他说“若是女儿,小名叫‘呦呦’可好时”,还冷冷地嘲讽他,说他只会翻古书,硬抠名字,附庸风雅,是个没学识的粗人! 哪里是附庸风雅,明明“呦呦”这两字女孩儿小名,真雅致可爱得紧!他拿这小名,问过朝中大儒,不仅翰林们都称好,就连颜昀的老师陆谦,都点头道不错不错的! 他当时也是被顾琳琅气急了,一是为她对腹中孩子冷淡无比的态度,二是为她对他的蔑视嘲讽。气急的他,遂就将这“呦呦”二字,直接定了下来,当场告诉顾琳琅,若她生的是女儿,小名就叫“呦呦”,再不更改! 连名字都不肯取的顾琳琅,怀孕的这些时日,对她腹中的孩子,总是态度冷淡,半点爱意都不肯给。但,那都是之前的事了,当时孩子还没有出世,只会在顾琳琅的腹中闹她,让她感到身体难受,进而心中更厌。 而现在,孩子出生了,不会再让顾琳琅承受痛苦。如此鲜活可爱的小心肝小宝贝,像春日的花蕾,像明润的宝珠,再铁石心肠的人见了,心也要软化下来,何况是她的生母呢!顾琳琅看到这样活生生的可爱小人,定不会像之前那样冷淡,“母女连心”四个字,岂会作假呢! 穆骁喜孜孜地坐靠榻边,将宝贝女儿抱与顾琳琅看,笑吟吟地,对着襁褓中红皱皱的小人,真心夸赞道:“看我们的女儿呦呦,生得多好~” 历经一夜煎熬的琳琅,力竭体虚至极,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微微侧首,看向襁褓中小小的女婴。她一瞬不瞬地,看着女婴稚嫩的脸蛋,看着女婴紧紧攥着的小手,回想自己忍耐了这么久,终于将和昭华的女儿,平安康健地生下,心中欢喜与感伤,复杂交织,如潮澎湃,喉咙也跟着一酸,好像乌睫微动,泪水就要立即滚落下来。 ……女儿……是女儿……没有错的,这是她和昭华的孩子,是她与昭华的女儿…… ……呦呦……她和昭华的女儿呦呦……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她和昭华,都很喜爱这首清新小诗,用“呦呦”来做女儿的小名,自是好的,所以那日,在穆骁提说这名字时,她才故意嘲讽他,激得穆骁,当场定下了这个小名…… ……呦呦……她的女儿……如果昭华还活着,亲眼看到她和他的女儿,该有多好……如果此刻坐在榻边、抱着他们女儿的,就是平安活着的昭华,该有多好…… ……那一夜,果真是离世的昭华,在见她无法决断时,托梦与她,告诉她,要保护好他们的女儿……她做到了,她成功地护住了他的血脉,让他们的女儿,平平安安地来到了人世间…… 榻上的琳琅,正强忍着眸中泪水,感伤心想着时,忽有一念记忆,如一道惊雷闪电,猛地在她脑海中炸响。 ……她唤了“昭华”,在分娩女儿时,有段时间,力竭的她,因为神智昏沉,唤了许多声的“昭华”,而那一声声,都被穆骁,清楚地听在耳中…… ……这会不会引起穆骁的疑心,纵他此刻,似正沉浸在得女的欢喜里,无暇深想,但过后,等他冷静下来,会不会怀疑,怀疑她是因为正为昭华生儿育女,所以才在那时候,一声声地唤着“昭华”…… 震颤的恐惧,如涨起的潮水,往琳琅心底蔓延,她惊想着该如何补救时,见穆骁笑着将襁褓中的女婴,放在她的枕边,须臾间即有了决断,硬着心肠,竭力转首向着榻内,不看她的亲生女儿。 穆骁是因想着,产后虚弱的顾琳琅,要微抬头才能望见他怀中的孩子,有些吃力,遂想将孩子放在她的枕边,让她轻松些看,却未想到,顾琳琅竟不肯看,好像他放在她枕边的,不是她的亲生女儿,而是什么污秽之物,多看一眼,就要伤眼睛,径转头向着榻内,不看他们的女儿。 欢喜的笑意,登时僵在了脸上。穆骁原以为顾琳琅看到女儿后,从前的冷淡态度,会有所改变,却未想到,她不仅不改,反还变本加厉,对他们活生生的孩子,更加厌恨。 心中难抑的怒气,刚要因此翻腾时,又被之前所见的痛苦分娩过程,给打压了下来。穆骁想着顾琳琅怀孕生产时所受的煎熬折磨,想她为孩子在鬼门关外走了一遭,望着她坚定朝内的决绝身影,终是在这一刻,什么也没有说。 来日方长,他们的女儿,有长远美好的一生,他和顾琳琅,也有长长久久的一生,他不信顾琳琅,真能一生一世,都不理会他们的女儿,再给她些时间,给她些时间,就好了。 穆骁轻将枕边的女婴抱起,小心温柔地呵哄道:“不哭不哭,娘亲这是累了,她为了生你,好累好累,需要休息。等她休息好了,她就会来亲亲你、抱抱你了。不哭不哭,娘亲累的时候,爹爹疼你,加倍地疼你!” 穆骁轻哄孩子的絮絮声中,面朝榻内的琳琅,缓缓地阖上了双眸。强忍多时的泪水,在乌睫垂下时,隐秘无声地洇入枕中,她指尖轻颤了颤,似想抱一抱她的女儿,但终还是忍住,默默地攥紧了自己的手指。 来日方长,她不能为自己一时的母爱难忍,而令她的女儿,招惹帝王疑心,身处险境,性命危忧。用自己的冷淡厌恶,让穆骁越发坚信孩子是他的骨肉,对孩子越发疼爱呵护,是目前处境下的上上之策,她得忍,她忍得。 六月初日的清晨,大晋朝在它建立的第二年,迎来了第一位公主。当世男子,大多在十八、九岁时成亲,二十出头即做父亲,但大晋朝的开朝皇帝,却在二十有五时,方才有了第一个孩子,一个由前朝皇后,生下的女儿。 去冬,晋帝忽接前朝皇后入宫一事,已足够令世人震惊,今夏起,晋帝对前朝皇后所生之女的疼爱,同样令世人瞠目咋舌。 历朝历代,皇家公主,都是在十六七岁出嫁时,方能得到封邑实封,可这位前朝皇后所生的小公主,才刚出生三日,就得到了封号与实封。 传说,这位小公主,并不是养在她母亲那里,而是由圣上亲养在身边,一应负责照顾小公主的乳母嬷嬷等,都终日侍在御侧。古来帝王,纵是宠爱女儿,也不过是多赏赐些金玉之物,像当今圣上这般,宠爱到亲自照养,真是有史以来的头一遭,真真是宠女儿宠到了骨子里了。 外人所知的传言,其实还较虚泛,终日侍奉君主的总管郭成,将圣上对小公主的疼爱,日日都看在眼中,知道外面的传言,其实,还说轻了。 岂止是宠到骨子里呢,圣上恨不得将世间最好的,都捧送到小公主面前。看圣上那疼爱小公主的架势,像是若小公主开口要天上的星星,圣上也会毫不犹豫地一口应下,搭梯|子去摘!! 作者有话要说:  颜慕:嘿嘿,我在下面抽梯|子~~ 感谢在2021-05-06 17:48:58~2021-05-07 17:24: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许上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雅轩、竹子、52231895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谎言 30瓶;糕团 10瓶;嘿嘿_ 4瓶;挽衾 3瓶;yu 2瓶;江南、种花不种花、宝宝爱自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4、宠爱 因为长乐公夫人根本不理会自己生下的女儿, 小公主出生以来的一切,都是由圣上操心着。冷了热了,饿了渴了, 圣上细心关注着小公主的所有,每日里, 除了上朝理政,其余时间, 就像蜂蝶绕着花蕊, 径围着小公主转。 若小公主吃得香甜,睡得香甜, 那从前常是神容冷肃的圣上, 也会神色轻愉, 面带笑意。而若小公主感觉有何不适,嚎啕大哭不止,那圣上, 就会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所有负责伺候的御前之人,全都要跟着人仰马翻。 对圣上来说, 小公主的哭泣, 似比所有棘手朝事, 更能令他感到心焦。有时朝臣在御书房, 向圣上禀奏朝事时, 身在内殿的小公主, 会忽然哭泣。小公主的哭声一响,圣上定就坐不住了,会先撂下手中政事,入内问清小公主哭泣的缘由, 将小公主安抚好了,方才走回外殿,让看呆了的大臣们,继续先前禀奏。 有这样一位疼爱女儿的好父皇,小公主自然渐渐十分依恋圣上,时常哭泣起来,就非要圣上来抱,旁人再怎么努力安抚,也不及圣上温暖的怀抱,不及圣上那一声声温柔的“呦呦”、“呦呦”。 于是,有时朝臣入内禀事,就会看见御座上坐着的,不仅有大晋朝的天子,还有大晋朝的小公主。圣上就一边抱着泪眼婆娑的小公主,一边命朝臣禀奏朝事。等朝事议毕,兴致上来的圣上,还会问那些早已做了父亲的朝臣,问他们可有女儿,问他们的女儿,在小公主这般大时,可似小公主这般灵慧可爱。 因为圣上对长乐公夫人疯迷似的专宠,前朝文武大臣,尤其是高门世家的重臣,大都担心长乐公夫人会生有一子,担心在长乐公夫人之事上,又疯迷又独断的圣上,会将这皇子,视作储君之选。当长乐公夫人,生有一女的消息传出时,想来这些朝臣,都松了一口气。 一个公主,再怎么宠,也只是公主罢了,于是,朝臣们面对以女为傲的圣上,自都十分谦逊,卯足劲儿地夸赞小公主,纷纷道自家女儿,如何能与圣上的掌上明珠相比。圣上也未必不知朝臣是在取悦天子,但就是听得十分受用,每日都沉浸在为人父的喜悦中,像是做小公主的父皇,比做大晋朝的皇帝,还要快活一些。 除了上朝理政,圣上与小公主,几是形影不离了,就连夜里就寝时,圣上都让宫人,将小公主的摇床,设离他寝殿不远,如此,小公主夜里有何异动,圣上都能第一时间察觉。 将圣上种种宠溺爱女之举,尽日看在眼中的郭成,在这夜轮值为圣上守夜时,听在丑时左右,忽有一声婴儿啼响,打破夜的宁静,便知圣上今夜,大抵不会安睡了。 虽然小公主身边,有日夜不离伺候着的乳母嬷嬷,本不必有多余的担心,但,原已睡下的圣上,明知有许多宫人,正照顾着小公主,可在这声响后,还是紧着披衣起来,来到小公主的身旁。 夜半时分,圣上的寝殿,因为婴儿的一声哭响,灯火通明。起先,圣上以为小公主是饿了,忙让乳母来喂,可小公主不肯吃喝。而后,圣上又想小公主是不是病了,急让太医来看,然,太医道小公主康健得很,身体无恙。 闹了许久,将圣上急出了一脑门子的汗,最后方知,原就是小公主夜半睡醒,看自己一人躺在摇床里,四处幽漆漆的,闹小脾气了。圣上将小公主抱在怀里,哄了又哄,终令小公主不再哭泣。 小公主是不哭了,而圣上是哭笑不得,他对着不肯睡觉的小公主,絮絮说了许久的话,明知不会说话的小公主,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还是一句接着一句,一时嗔小公主这小脾气真真磨人,一时又宠溺地说,小公主还小,爱如何就如何,纵将天给捅塌了,也有他这父皇,给她撑着。 当问小公主,这磨人的小脾气,是同谁学的时,一直笑着的圣上,笑意忽然僵在了脸上。想到小公主的生母,圣上沉默了。一边用拨浪鼓逗着小公主,一边怔怔出神想了一阵后,圣上将小公主抱在怀里,走至长乐公夫人歇睡的西偏殿前,见偏殿一片漆黑,像是里头的人,正沉沉熟睡着,丝毫不受外界纷扰。 御殿夜里闹得这样厉害,长乐公夫人却还能好好睡着,不出来看看小公主是怎么了,可见对这亲生女儿,是半点都不关心。 对小公主,圣上是事无巨细的亲自照养,而长乐公夫人,是不闻不问的漠不关心。小公主的许多第一次,都由圣上在旁见证。第一次会咿咿呀呀,第一次会坐起身来,第一次会摇摇晃晃地走……每一个第一次发生后,欢喜的圣上,总是迫不及待地抱着小公主,去向长乐公夫人分享他的喜悦。然而,长乐公夫人的反应,总是冷淡,眼看小公主都快一周岁了,她这生母,竟从小公主出生之日起,从未抱过小公主一次。 郭成原担心圣上会发怒,以为圣上会冷着一张脸,将西偏殿的大门一脚踹开,而后蛮横地将睡梦中的长乐公夫人唤醒,怒声表达不满,命令长乐公夫人尽一尽为母之责,但,圣上没有。 圣上只是抱着小公主,在紧闭的偏殿殿门前,沉默站了一阵后,轻对怀中的小公主道:“你娘亲睡得真沉是不是?” 小公主自是听不懂圣上的话,只是见圣上对她说话,眉眼弯弯地笑着,两只小手,伸向圣上的脸庞,极力地想碰一碰捏一捏。 圣上将小公主抱高些,一边满足小公主的愿望,一边笑对小公主道:“你娘亲她,就是睡得很沉。记得从前在香雪居时,朕有次得空去找你娘亲,见你娘亲,正在二楼的美人榻上午憩。朕坐窗下等了许久许久,都不见你娘亲醒,有风将楼外的海棠花,吹飘入室,落在你娘亲的面上身上,她都一动不动,睡得真是好极了……” 耳听着圣上温和的笑说声,侍在一旁的郭成,不由在心中暗暗感叹,自长乐公夫人生下小公主后,圣上对夫人,真像是有耐心了许多。从前,圣上常因长乐公父子,同夫人动怒,而自打小公主出生,这样的动怒,已越来越少。 郭成无声暗慨着时,一门之隔,幽寂的西偏殿内,置身黑暗中的琳琅,心内茫然。 ……穆骁是在同呦呦胡说八道吗?……海棠花开是春时,他何曾在春日里,去过香雪居呢……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短些吧,最近一直不舒服,今天难受到了一定程度,写到这里写不动了,强行写下去后面可能像是脸滚键盘滚出来的,保证内容质量比较重要,就短点吧……感谢在2021-05-07 17:25:17~2021-05-08 17:31: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许上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雅轩、刀子君、云歌gg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刀子君 14瓶;不冻港 8瓶;yu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5、扼女 那厢, 穆骁仍在絮絮笑语,握着小女儿的手,笑对他的呦呦宝贝, 轻讲她娘亲从前贪睡的事。 “……朕等啊等啊,始终都不见你娘亲醒, 想她若是午憩睡太久了,等醒来时, 定会头疼, 便想将她唤醒。朕伸手到窗外, 折了一根海棠花枝,用花枝轻轻戳你娘亲的肩臂, 你娘亲只以为是蝴蝶在扰, 闭着眼, 抬手挥了挥,还是接着睡。 朕见状, 又用这花枝做笔,在你娘亲掌心轻轻写字。起先写了好些‘穆’字,你娘亲一点反应都没有,仍是沉沉睡着。后来, 朕在她掌心写‘顾琳琅贪睡鬼’,‘鬼’字还没写完, 你娘亲, 就忽地攥手抓住了花枝,睁眼坐起。 ‘你才是鬼呢!’你娘亲一边生气地说着,一边作势要用花枝抽打朕。本是能避开的,但朕那时,也不知怎么了, 怔看着你娘亲没避,生生挨了这一下。你娘亲,似也没预料到,她真能抽中朕,微怔一瞬后,别开脸道:‘讨厌。’她紧攥着花枝,别脸坐了许久后,又轻轻地红脸道了一声,‘讨厌’……” 殿门内,黑暗中的琳琅,听穆骁在外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好像他口中的事情,真的曾经在香雪居发生过。但,怎么可能呢,穆骁只在昭华死去的那年冬天,踏进过香雪居,她又怎么可能,对穆骁这杀夫仇人,近似情侣娇嗔地如此温和…… 应只是穆骁在同呦呦胡言乱语,哄着呦呦快些入睡罢了。穆骁行事,常是不可理喻的,大抵是他之前随看了几场戏,这时候,就将戏中人的戏份,套用到她与他身上,在这里胡说八道、诓哄呦呦。 琳琅沉默地想着时,门外的穆骁,在向女儿笑讲了会儿旧日之事后,将他的小公主举高些,笑问她道:“你这捉摸不透的小脾气,就是同你娘亲学的是不是?” 未满一岁的孩子,哪里听得懂人话,只是因被举高高,觉得十分有趣,而在半空中挥蹬着小腿小手,笑音清亮如铃。 一声声甜美动人的笑音,隔门传来,令琳琅心颤如碎。早在呦呦刚啼哭时,她便已醒了,只是不能去看,只能暗自忧灼如焚地待在西偏殿里,细听着外面的纷乱动静。呦呦的每一声嚎哭传来,都像是刀子划过她的心,让她心疼不已,倍受煎熬,直到外面的呦呦,终于停止了哭泣,她才在这片暗色中,放下心来,挟着为人母的深深愧疚,默然感伤。 她的孩子,她的女儿,此刻就与她一门之隔,笑音如铃,可她却不能打开殿门,将她的女儿,紧紧地抱在怀中。自呦呦出世,她这做母亲的,还从未亲手抱过她。平日里,穆骁硬将呦呦抱到她面前,要她多看看,她见呦呦一日日地长大,肤色白净,双眸乌亮,又康健又活泼,心中甚是欢喜,可面上,却不能表现出来,只能一如既往地态度冷淡。 “好啦,玩也玩够了,乖乖回去睡觉吧,若在这里,把你娘亲给吵醒了,说不准她会抄着花枝出来,抽打我们的!” 门外穆骁的一声笑语后,脚步声与婴儿笑声,渐渐都远了。暗色中,琳琅背靠着殿门,缓慢无力地坐下,她为自己的亲生女儿,无奈心伤一阵后,将心思,转到另一件事上来。 自平安生下呦呦,设法令呦呦获得穆骁的宠护后,琳琅内心所想,便是要如何杀了穆骁,为夫君报仇。穆骁是皇帝,大权独揽,而她一人势单力薄,必得在外有帮手。琳琅一直想知道,当初她与穆骁有私的流言,究竟是何人放出,一直在想,自己可否与此人合作。只是,迄今为止,她仍不知那幕后之人是谁,不知能否与那人联手。 在生下呦呦、调养好身子后,琳琅不再将自己终日困在御殿内,而是常在宫中走走。她不介意后宫中人,看她的复杂眸光,只是想着,那幕后之人既能窥知天子秘事,想来在宫中,应也埋有“眼睛”。她想与此人牵线上,想在知道他|她究竟是何人后,再评估是否有联手谋事的可能。 但,转眼呦呦就快一岁了,一切依然风平浪静。那幕后之人,在当初将天子与长乐公夫人有私情一事,传得几是人尽皆知,如向滚油中倒水,炸得大晋朝沸沸扬扬之后,就好像完全蛰伏了起来,此后,再也没有做过什么。 也许,那人也是在等待观察,她想知道他|她是谁,而他|她,或许也想知道,如今的她,对穆骁的真正态度。是已完全屈服于命运,臣服在穆骁所谓的宠爱下?还是仍心有不甘、心存恨意,恨到意欲夺取穆骁性命,让穆骁一无所有地死去?! 琳琅默然思考着时,回到寝殿的穆骁,将睡着了的小呦呦,轻轻地放回摇床里,并给她盖上了一条小毯子。 看到女儿睡得香香甜甜,穆骁凝望的眸光,盈满了笑意。被半夜闹起的他,没有丝毫困意,就在这安静的深夜里,静静地站在摇床旁,看呦呦在睡梦中,亦微微弯着唇角,好像正做什么好梦,自己的心情,也不由跟着舒畅起来,就像当年,他静看顾琳琅午憩时。 ……顾琳琅…… 短短的三个字,压在他的心头,似比江山万里还重。曾经,他恨透了她,明知囚她也是囚己,仍想将她一世囚在身边,彼此折磨至死。但,现在不同了,不再是他们两个人的爱恨纠葛,而是三个人。 他们有了女儿,他们的女儿呦呦,在一日日地长大,很快会叫“爹爹”、“娘亲”,很快能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他不能让呦呦成天看双亲冷脸争吵,不能让呦呦在双亲的怨恨阴影下长大,他要她像一颗小星星、一颗小太阳,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是温暖美好的,永远高高兴兴,无忧无虑。 他固然恨顾琳琅,恨顾琳琅一而再地欺骗他、谋害他。他从前以为,这种恨意永难消解,可当顾琳琅在生呦呦有危险时,这种曾将他吞噬殆尽的刻骨仇恨,在生死面前,竟摇摇欲坠起来。 那时候,他站在寝殿中,看顾琳琅为生呦呦拼命竭力,感觉眼前尽是血红时,听一个声音,在心底恶意地笑道:“你既杀不了她,老天现在帮你收了,你这一生,从此就可解脱了,不欢喜吗?” 不,不是解脱,他那时就清楚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回答,顾琳琅固然给他带来了无尽的痛苦,但,有她在,这人间还算人间,若她就此死去,这人间,不啻于无间地狱。 上天没有带走她,她留在了人世间,生下了与他的孩子。一个小小的新生命,稚嫩地像是一叶细芽,弱不禁风,需要阳光雨露,细心呵护才能长大。在新生命到来时,他原本的心如死灰,竟也复萌起一念,想与顾琳琅,也似新生,为他们的孩子,重新开始。 过往她带给他的沉重痛苦,虽是忘不了的,但她为生下他们的孩子,差点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也受了很多很多的苦。就当她所承受的痛苦,与他所承受的,一并抵消了吧,他想与她还有呦呦,像真正的一家人那样过,把所有的前尘往事,尽皆放下。 封后的诏书,其实一早就已拟好,他只是一直在等待,等待顾琳琅转变对呦呦的态度,等待她能像对待颜慕那样,对待他和她的亲生女儿。可,转眼呦呦都快周岁了,顾琳琅依然对这女儿漠不关心,就好像呦呦不是从她腹中生出来的,从呦呦出世到今夜,顾琳琅连呦呦一根手指头都没碰过。 ……或许,重症需下猛药? 于幽寂深夜中,默默想着的穆骁,在心内拟定了一个主意。于是,没几日,天子心尖尖上的小公主,忽然生病发烧,几日下来,越发病沉,连太医都说,若还是无法退烧,小公主的性命,恐就有危险了。 这事,自然是穆骁令人传做的假象,他想看看顾琳琅,在知女儿病得这样厉害时,会不会展露出几分母爱,又想着若有人在,顾琳琅纵是心中担忧,或也会端冷着一张脸,遂事先吩咐宫人,如若顾琳琅来看小公主,都退远些。 这日,穆骁在看折子时,听郭成含笑禀报说,顾琳琅去了呦呦的寝殿,立将手中折子放下,快步向呦呦的寝殿走去。 将抵时,他将脚步放轻到悄无声息,轻轻揭开一隙垂帘,见顾琳琅正弯身在呦呦的摇床前。他这角度,看不清顾琳琅面上神情,只见她一只手,正轻抚着呦呦的脸颊。 这已是之前,从未有过的母女亲密了,穆骁正为此心喜时,又见顾琳琅那只手缓缓往下,停在了呦呦脖前,在微一顿后,竟似要扼!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过几章,到女主记忆这个改变阶段,是文中相对较轻松的一段,恢复在之后……感谢在2021-05-08 17:31:19~2021-05-09 17:20: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许上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羊咩咩、雅轩、21907861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1907861 20瓶;又又 10瓶;刀子君 5瓶;小倩不姓聂 2瓶;yu、24685920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6、试探 一听说呦呦在玩时受凉发热了, 琳琅便心一揪。这不是第一次,之前呦呦也有发烧过,但在太医乳母等的精心照料下, 一日下来,就会有好转。琳琅遂这一日里, 独自待在西偏殿中,担心地等着那边传来呦呦好转的消息。 可, 一日过去了, 呦呦不但没好转, 反还越发病沉。两日、三日……琳琅知道未满一岁的小孩子,持续发烧如此之久, 身子定承受不住, 那边传来的消息, 也印证了她的猜想,太医说若如此发烧下去, 呦呦会有性命之忧。 听有性命之忧,琳琅心如刀割,再忍耐不住。她第一次去往呦呦的寝殿,殿中看护呦呦的乳母宫女等, 见她至,俱离摇床退远了些, 弯身向她行礼。琳琅急奔至摇床旁, 见呦呦似正在高烧中昏睡不醒,一颗心,痛绞得几要揉碎。 ……呦呦……呦呦! 她弯下|身去,深深凝视着她的女儿。自打呦呦出生,她还从未像此刻这般, 好好看过她,回回穆骁硬将呦呦抱给她看时,她总是匆匆暼一眼,即垂下眼帘……呦呦,她的好呦呦,她和昭华的好女儿…… 想到孩子正在承受的高热苦楚,琳琅心疼地垂手轻抚向她的脸庞。这是她第一次触碰她的女儿,手触的一瞬间,琳琅不仅因母女连心之感,感到心颤,亦为孩子面颊的温度,心中惊茫。 ……呦呦体温正常,并没有在发高烧…… 琳琅怔抚着呦呦的脸庞,仔细观察呦呦睡颜,看她呼吸平稳,并没有滞重或是灼热,像是正寻常地安静睡着,并不是因为高烧而昏迷不醒。 ……怎么恢复得这样快,纵是太医妙手回春,在她来之前,成功让呦呦退了烧,但经过这几日的病痛折磨,呦呦不该会一点病态都没有……纵是妙手回春,也太快了些,她来之前,明明正听说呦呦依然发着烧,什么汤剂,能立竿见影地,见效这样快…… 怔想着的琳琅,忽地又察觉,寝殿中的乳母宫女等,不知何时,全退了出去,此刻殿内,就只剩下,她与摇床上的呦呦。 仿佛感觉自己踏入了一个陷阱里,暗中正有一双眼睛,无声窥视着她。琳琅僵着身子不动,手抚着呦呦的脸庞,暗在心中飞快思量。 ……呦呦无病,却有呦呦病到有性命之忧的传言,传到她的耳中。她身在帝侧,无人敢在御前乱传流言,呦呦病重的传言,只能是穆骁这个天子所为…… ……穆骁为何要如此做……他是发现什么了吗?他在疑心呦呦不是他的亲生女儿,疑心她先前的冷淡都是装的,想用“呦呦病重”,来试探她对呦呦的真正态度……是……这样吗?! 恐惧如针刺骨,琳琅缓缓将手下移,停在呦呦柔嫩的脖颈前,在微一顿后,做了个似欲扼喉的动作。 她手掌虎口,刚贴上呦呦脖颈,就听身后一声剧烈的甩帘声响,并穆骁怒到极致的暴喝:“顾琳琅!!!” 也不知是她的动作,真引起了呦呦的不适,还是穆骁的那一声暴喝,直接将呦呦从睡梦中惊醒,穆骁这声喝后,摇床中的呦呦,立即睁眼哭了起来。穆骁急奔近前,将哭泣的呦呦,紧紧抱在怀里安抚,而剜看她的眼神,怒焰熊熊,似能喷出火来。 ……若非他亲眼所见,他真不敢信顾琳琅,真能对呦呦下此狠手……若非他特意过来瞧瞧,顾琳琅今日,是真要将他们的女儿,活活扼死不成?! ……呦呦已不是她腹中未成形的小小一团,呦呦活生生地来到这世上,会笑会哭,会坐会走,这样活生生的小人,顾琳琅竟也下得去手!!她就这般恨屋及乌!这般爱那个颜昀吗?!! 怒恨与后怕,在心头卷挟如狂潮,穆骁将差点失去的宝贝女儿,紧紧抱在怀中,双目如灼,狠狠瞪视着摇床旁的顾琳琅。 汹涌怒气,有如翻江倒海,在心中冲涌升腾时,穆骁又想起自己那道早已拟好的封后诏书,想自己已然决定放下顾琳琅旧日的所作所为,与她重新开始,一起给呦呦一个温暖安定的家,更觉可悲可笑。 心中怒恨,有如火灼,要将他从内燃成灰烬,而身体,又因顾琳琅如此之狠毒无情,感觉遍体生寒,炎炎夏日,竟从骨子里,感到发冷。 满腔的怒恨,终只化成了一声冷笑,穆骁抱着哭泣不止的女儿,眸厉如刀地望着对面的年轻女子,一字字渗着寒意,像从牙缝中冷冷逼出,“顾琳琅,虎毒不食子!” 自听到那一声暴喝“顾琳琅”,琳琅心中,就只有“庆幸”二字。所谓的呦呦发烧病重,果然是穆骁的试探,他果然就身在暗处窥看她,想看她在这样的危急情境下,在四下无人时,会如何对待她的亲生女儿…… 一来,呦呦没有生病,身体无恙,二来,她没有踏进穆骁的“陷阱”,对呦呦表现出不应有的爱意。今日这决绝一“扼”,应能彻彻底底地消了穆骁的疑心吧,自此之后,穆骁应不会,再对呦呦的身世,有任何起疑了……琳琅不后悔自己不久前的假意一扼,面对穆骁冷冷的讥讽,只是沉默。 她微垂下眼,转身离开,才走了几步,就听得穆骁在后切齿问道:“顾琳琅,你有没有心?!” 虽是背对着,但琳琅仍能感受到,身后穆骁的冷厉眸光,如是实形的刀剑,穿钉在她的肩胛骨上。穆骁喝问她的语气,似忍着无边狂怒,只因他嗓音哑沉,听来,竟似隐有几分凄然,“顾琳琅,你的女儿,在哭啊……” 女婴的哭泣声中,琳琅仍是头也不回地走远了,她迈步向前不回首,只是听着呦呦的哭声,越来越低,终不可闻。回到西偏殿后不久,即有宫人进来收拾日常器物,宫女云芷向她一福道:“夫人,陛下命您搬住到披香殿。” 这是怕她再次趁机对呦呦下毒手、要将她赶离御殿、离呦呦远远的意思了……琳琅正想着时,又见云芷强颜笑着道:“披香殿离御殿,并不十分远,听说以前的楚朝皇帝,大都会将此殿,赐给宠妃居住,陛下还是心念着夫人的。” 一旁素槿听后,不由心道,从前君公为楚天子时,夫人所居,为皇后宫阙,一个宠妃居住的披香殿,于夫人来说,算得了什么呢…… 也只在心中暗想一瞬罢了,如今,改朝换代,君公死得蹊跷,而夫人身不由己,一切,都只能任人摆布。素槿一边奉命收拾着夫人的琴书,一边悄看向夫人神色,见夫人对晋帝的这道御令,并没有什么特别表现,神情清淡如常,像是并不在意。 夫人似不在意,而晋帝与夫人的关系,是肉眼可见的冷淡了下来。 其实从前,二人也从未好过,只是那时,不管夫人如何冷淡,晋帝如何动怒,哪怕上午,争执激烈地像是要拔刀杀人,到了黄昏时,晋帝还是会来见夫人,自夫人入晋宫,晋帝从未有一日,不与夫人相见,冷待夫人。 特别是,小公主出生后,晋帝对夫人的耐心,像是好了许多,同夫人动怒的次数,越来越少,最近一两个月,甚至连口角都没有,回回她感觉到夫人与晋帝,言语间快将有摩擦时,晋帝就将注意力转移到小公主身上,兴致勃勃地抱小公主到殿外看花看蝴蝶,于是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就在小公主的欢笑声中,无形消散。 从前,再怎么动怒争执,晋帝也没有令夫人搬离御殿,今日是怎么了?是夫人去看小公主时,出了什么事了吗?病中的小公主,身体有好转吗? 素槿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见此日夫人搬至披香殿后,晋帝夜间未至,翌日亦未来。 这已极不寻常了,等到第三日,晋帝终于来到披香殿时,他也在小公主出生后,第一次没有抱着小公主来见夫人。 从前,晋帝总会抱着小公主一起过来,硬要夫人看看小公主长得有多可爱,并十分有兴致地,同夫人讲小公主这日进食香不香、玩得好不好等等,纵夫人总是没有什么反应,晋帝也兴致不减,一日日地抱公主过来,在夫人搬离御殿前。 然,这一次,晋帝是空手而来,来了,也只有淡淡的一句话,“今天,呦呦唤了一声‘娘’。” 夫人手下琴声不歇,晋帝冷冷望着垂眸抚琴的夫人,嗓音虽冷,却又透着两分悲凉的无奈,“之前朕教她唤爹娘时,她咿咿呀呀地不会说,这几日,朕不教了,她倒会唤了,一声又声地,接连在朕耳边嚷,嚷得朕心烦。” 夫人仍是恍若未闻,琴声泠如山夜幽泉,不染丝毫凡俗情绪。 素槿在旁看着,生怕晋帝一个暴怒上来,将夫人的古琴给掀了。然,做了父皇的晋帝,在面对夫人时,性情确实像平和了些,看着夫人这样,未上前动手,只是声音冷冷地道:“明日,呦呦就满一岁了,朕会为她大办周岁宴,安排在瑶光楼,为她抓周祈福,你……你若过来,朕自有位置给你留着。” 也不问夫人是否愿意过去,晋帝在说下这一句后,径负手离开了披香殿。 素槿屈膝送驾后,回看向夫人,见夫人还是安安静静地抚着琴曲,以为夫人没把晋帝的话放心上,明日里,也不会去往瑶光楼。 但,夫人竟去了,自入晋宫后,第一次赴宴,真正出现在世人面前。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09 17:20:58~2021-05-10 17:01: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许上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雅轩、竹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挽衾、yu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7、抓周 自打长乐公夫人入宫, 圣上就一直令长乐公夫人随住御殿。如此盛宠,令世人咋舌,令朝臣心惊。因为长期以来的劝谏选秀, 都是无用功,圣上一直无意于此, 朝臣们生怕圣上真存了封长乐公夫人为晋朝皇后的心思,真想与长乐公夫人, 如寻常夫妻, 一生一世一双人地在御殿里过。 都道红颜未老恩先断, 世人等着圣上喜新厌旧,朝臣们也等着圣上淡了对长乐公夫人的恩宠。毕竟, 长乐公夫人早为人|妇、早有一子, 虽是雪肤花貌、姿容清丽, 但在年纪上,如何能与窈窕可人的二八少女相比。 也许过了一年半载, 圣上就会从这荒唐情|事中,清醒过来,另觅新欢了,已有了楚朝末帝颜昀那个情种, 如何会紧接着又来一情种,还又是为顾琳琅一双人, 哪里会有这样巧合的事, 绝无可能的。 半年、一年……朝臣们等着圣上对长乐公夫人淡下来,然而,长乐公夫人,就是在御殿稳稳地住了近两年,且圣上对长乐公夫人所生的小公主, 宠爱无比,有了小公主的存在,长乐公夫人在御殿的居住时限,恐怕还会向后延长多年。 就在朝臣们以为长乐公夫人圣宠不衰时,忽有消息传出,道不知何故,圣上与长乐公夫人不和,令长乐公夫人搬出了御殿。 这似是长乐公夫人圣宠已衰的一个信号了,但朝臣们还不敢肯定,因为圣上依然宠爱小公主,对宴游之事,并不热衷的圣上,特意为小公主举办了盛大的抓周宴。 按史来说,只有特别受宠的皇子、甚至太子,才会有此殊荣,但圣上却为一个女儿,特意举办周岁宴,可见小公主是如何受宠。而身为小公主生母的长乐公夫人,纵是圣宠已不如前,应也不会沦落到被圣上冷落的地步吧。 抓周宴上,众人望见长乐公夫人亦在宴中时,以为她纵然所受圣宠已不如从前隆赫,但依然得圣上怜爱。可当小公主开始抓周时,众人才发现,圣上与长乐公夫人的关系,好像比他们所以为的,还要紧张僵冷。 这是长乐公夫人自入晋宫以来,第一次正式赴宴,现身人前。她身着一袭轻纱缕银裙,挽着浅月白的薄纱披帛,容净似未施粉点唇,堕马髻上,也只清简地插饰着一支细长银叶簪。 虽然美则美矣,宛若清水芙蕖,但也着实太素净了些,净地简直像在给人带孝,与她小公主生母的身份,与今日抓周宴的喜庆气氛,大不相符。且,她神情也淡淡的,既没有身为生母,见女儿满岁时的欣喜,也没有身为前朝皇后,却早与今上有染,为今上生女的羞惭,清淡沉静,无波无澜。 圣上对此,似是不满的,自长乐公夫人入宴,眸光自她身上,一掠即离,未与她说半个字,只是专注地抱着怀中的小公主,逗小公主笑。等到抓周开始,圣上将小公主,小心翼翼地抱放在摆满万物的长条桌上,令余人都在桌边围站好了,万不可让小公主失足跌下。 胭脂霓裳,明珠玛瑙,琴棋书画,木制弓马……长条桌上,诸物摆设得琳琅满目。小公主在长桌中间,摇摇晃晃地走走停停,看看左边,看看右边,像是都不中意,走到最末了,也什么都没有抓。 “呦呦,抓你最喜欢的”,圣上笑对小公主道,“若你都不中意,看看旁边,哪个合眼,就抓住哪个。” 围桌的众人,腰畔大都系有玉佩香袋等,听了圣上这句玩笑话,俱笑了起来。圣上宠爱小公主,若谁的玉佩香袋,被小公主看中了,这人就能沾沾小公主的福气,博得圣上欢心了。 遂,不少围桌之人,俱盼着小公主来抓走自己的玉佩,甚有深宫寂寞的更衣美人,大胆地轻摇佩饰流苏,以吸引小公主的目光。而,小公主,也像是听懂了圣上在说什么,怔怔地在桌末站了一会儿后,又开始往回走,仰着粉嫩嫩的小脸,看看左边的人,又看看右边的人,似想找一个最合眼缘的,拿走他|她的物事。 蓦地,小公主像是看到了什么,一双明眸更亮,脚步也不再慢慢吞吞的。她奋力迈开了小步子,踩着两只小绣鞋,“哒哒”地向一人奔去,径扑在了她的身前。 “……娘……香香……” 小公主糯糯地唤着,一只小手,紧抓着长乐公夫人的衣袖,一只小手,极力向上伸着,露出玉藕般的小臂,并嗓音软软道:“抱……要抱……” 面对这样可爱的女儿,这样娇软的央求,最铁石心肠的人,应也要在她面前融化。可,这世上在面对小公主时,最不应心肠冷硬之人,身为生母的长乐公夫人,却只是静静地看着小公主,并不抬手将小公主抱起,仅是因衣袖被小公主紧紧攥拉着,而不得不弯身了些。 纵生母不愿抱,小公主还是执着地伸着小手。她伸啊跳啊,眼看就快要抓够到,长乐公夫人髻上的银叶簪时,一直冷眼看着的圣上,忽地掠近前来,将小公主抱离长乐公夫人身前。 圣上紧抱着小公主的姿势,有着明显的保护意味,好像小公主与长乐公夫人亲密接触,是一件有风险的事。 被忽然抱走的小公主,自是不依的,她一手抵在圣上身前,一手坚持伸向长乐公夫人,咿咿呀呀地唤着,像是更想要长乐公夫人这生母来抱,还想要长乐公夫人髻上那支银叶簪。 可一直十分宠爱小公主、对小公主可说是百依百顺的圣上,却在这件事上,坚持不允小公主,径将不依的小公主,抱离了抓周桌,回坐到御座上。而长乐公夫人,似也并不想慈爱地搂抱自己的女儿,在小公主的依依唤声中,容色依然清淡如雪,微垂眼帘,静默地回坐到自己的席位上。 这一场亲眼目睹下来,众人都知,先前长乐公夫人搬离御殿一事,并不只意味着长乐公夫人圣宠微衰,而是说明,圣上与长乐公夫人之间的关系,原来已似眼前不堪。 他二人,只在明面上,因是小公主的生父生母,而有所交集,实际关系,原已僵冷至此。想来,若无小公主的存在,圣宠已衰的长乐公夫人,离了御殿后,连披香殿也没得住,不知是要被遣送原宅,还是被安排到哪间偏僻宫殿里。至于圣上待长乐公夫人,为何从起初的冒天下之大不韪,从丹凤门迎入,到今日这般僵冷,形同陌路,就似圣上起先对长乐公夫人情从何来,一样不为人知了。 欢宴启,而宴中众人,为圣上与长乐公夫人之间的关系,心思各异。 顾琉珠虽在后宫位分上,仍是第一的,但在女子席位上,却不能坐得第一,不能坐在公主生母之前。若放在从前,她自然要心生嫉怨,但今夜,因亲眼见到顾琳琅被圣上这般冷落,她心里,倒纠结了起来。 母亲从前建议她做顾琳琅孩子的养母,建议她凭借养育圣上长子或长女的功劳,挣得未来。可是,顾琳琅的孩子,自出生起,就被圣上亲自养育。像是,不管顾琳琅是死是活,圣上都会亲自抚育小公主,不会为小公主另寻养母,母亲的算盘,完全落了空。 既谋做养母失败,那么,她就得设法改善与顾琳琅的关系才行,毕竟,顾琳琅实际意义上的深得圣宠,连孩子都已生了。 自顾琳琅产后开始在宫中走动,她没事就与顾琳琅偶遇,设法改善下姐妹关系。她下了许多功夫,可她们之间的关系,好像是改善很多了,又好像没什么变化,顾琳琅对她的态度,就像是一潭清水,看着清澈平和,又觉捉摸不透。 就在她不知有无成功改善姐妹关系时,她又听到顾琳琅被圣上逐出御殿的消息,今日亲眼见到顾琳琅确实正受圣上冷落,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原想忍着心中屈辱,低头傍一傍顾琳琅,以求圣上垂怜,可现在,顾琳琅这棵树,看着也像要倒了,那她,还能如何是好呢…… 顾琉珠的心情,已足够忧躁茫然了,偏又有人火上加油。有朝臣自宴上起身,在向上首圣上行礼后,说是作了一首颂咏小公主芳辰的诗歌,想献给圣上和小公主。 圣上便令他念,那朝臣抑扬顿挫地,将小公主颂得天下无双、福气深厚,宛似天上仙女下凡投胎后,又颇为动感情地说,圣上龙裔兴旺,大晋江山,才能更加稳固云云。 说到这里,与宴众人,都知他将说什么了。从前圣上,因痴迷长乐公夫人,一再无意选秀,那么,今日呢? 作者有话要说:  情节需要,问题不大,男主身心唯一,女主做事有她的理由,入宫女配的结局,其实也问题不大,不是毁她一生,而是过程中跨过心结,最终走向新人生。 当然,作者说问题不大,是一来因为个人对情节狗血折腾程度,接受度比较高,二来因为知道走向结局,开文时大纲已定,写第一个字时就知道所有人的转变和结局,所以觉得问题不大。 但,可能有读者觉得,现在这种情节,问题就很大,大的受不了了。本来三十万字也进入追文倦怠期了,这时候又想快点看到最想看的,又看到文中出现了不明白不喜欢的情节,容易急也是人之常情。 如果觉得追文耐心已用光,觉得这文问题大到看文不快乐,那只能说及时止损,看文是个消遣,看得不但不消遣还生怨,就赶紧停。这是真诚建议,不是赶客啥的,因为现实已经够糟心了,为什么要在网上给自己找怨受呢,还是开心一点好。 这文没有人开头什么样,就结尾还什么样,一点都不变的,所以不管评论区对角色有什么意见,骂得夸得有多激动,作者都没有在评论区为角色说好话说坏话过,写作过程一直淡定不受影响,唯一影响作者的是作者的脑壳,它最近一直晕,所以写不快更不多…… 最后小剧透,女主记忆将改,男二将在女主记忆改变这一阶段的中间,重见天日,这文作者预估总共五十几万字吧,预估啊预估,不一定准,作者估字数经常不准,可能作者状态好写嗨了番外吨吨吨地往外冒会多一点,也可能作者头老昏嗨不动想休息番外一两章就结束字数少一点,要是后面完结发现不准到离谱,就来把这段删了哈哈 感谢在2021-05-10 17:01:53~2021-05-11 17:23: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雅轩 3个;许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u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8、诏书 今日, 明眼人都看得出,圣上宠爱小公主,而与长乐公夫人失和, 故而这朝臣,才会在这时候, 向圣上再提此请,“微臣恳请陛下, 为江山社稷计, 选秀纳女, 充盈后宫,开枝散叶。” 一语落下, 欢宴岑寂, 针落可闻。与宴众人, 几都侧首抬眸,望向上首圣上。被圣上抱在怀中的小公主, 原正弯眸笑着,抓御案果盘里、圆溜溜的碧晶葡萄玩,也被这忽然肃静的气氛惊到了,怔怔圆睁着水汪汪的眼睛, 仰起小脸,茫然地看向那个大家都在看的人, 手中的绿葡萄, 咕噜噜地滚下了御阶,停在了宴地中央。 紧张到几是屏气静声的片刻死寂后,圣上举杯饮了半盏酒,望向宴中唯一一个没有抬首看他的人,幽凉的眸光, 在她发髻上的银叶簪上,微停了停,将剩下半盏饮尽,并笑着道:“有理。” 简短含笑的两个字,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在与宴众人心中,激起不同的心澜。 大晋前朝,等圣上开选秀,已等了近三个年头。能有机会,将女儿、姊妹等送入宫中,侍奉君王,诞下龙裔,进一步稳固家族势力,自是好事。朝臣们这时听到圣上这般表态,自然大都心中欣喜,只大学士陆谦,心绪幽沉,伤痛不已。 在知夫人被晋帝接入宫中后,他心中惊震,远甚世人。从前,他不知夫人,究竟是被晋帝逼迫,还是真的负了心,在亡国之君和新朝皇帝中,选择了后者?而今日,他亲眼见到夫人与晋帝之间是如何相处,见到夫人如何对待为晋帝生下的女儿,见夫人一袭素衣如雪似为君公服丧,心中了然,夫人品性忠贞,从未更移。 夫人既坚贞不移,便不可能甘心屈从晋帝,只能是晋帝强逼。陆谦从前就对君公的“病逝”,心存怀疑,这时心中之疑,已是十之八、九。也许君公是因知晋帝逼辱他的爱妻,在刺激下病情骤重离世,又也许,是晋帝穆骁,为了夺人爱妻,径杀了君公! 君公的死,定与晋帝脱不了干系,可恨他目前无力探查真相。晋帝假意厚待他,赐宅赐侍,但他知道,那些侍从,日常都在监看他,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避不开晋帝耳目。想有为,无力为之,不为,心中愧痛如割。 白发老者,唯有沉默饮酒忍恨。宴中男子们,也都怀着各自的心绪,动箸举杯时,女子们,大都没了吃宴的心思。 除顾琉珠外的宫中女子,自是惶惶不安。想到将有新人入宫,且新人大半都是高门贵女,一入宫,位分就是妃嫔,高高压着她们,位分最末的更衣娘子们,不由担忧贵女们是否好相与,担心自己来日,会不会受到欺凌。 原本,她们已适应了无宠的宫中岁月,若无想提高位分、博得圣宠的野心,在宫中的日子,其实可说是清静安逸得很。因为彼此都无宠,位分都是最低的更衣娘子,互相没有嫉恨之心,相处起来也算融洽,闲时常约在一处品茶赏花等等,彼此都是衣食无缺的后宫闲人。 圣上虽对她们无宠,但也不会怒及责打她们,她们本就是被培养出来侍奉贵人的女子,若当初主子没有将她们献给晋侯,而是献给了什么旁的侯爵,也许她们,早折死在了凶残权贵的榻上,抑或嫉恨主母的手中,现下的日子,还没有这般好过呢。 长乐公夫人的性子,她们从前都是见过的,这两年见圣上如此盛宠夫人,她们心中虽羡但也不惧,感觉夫人不会无故欺凌她们。夫人在这近两年里,也确实如她们所想,从未针对她们说过什么、做过什么。长乐公夫人不会,那么,新入宫的妃嫔呢? 位份低的更衣娘子,为此忧心不安,而位份高几阶的婕妤顾琉珠,也同样惶惧得很。 顾琉珠一无圣宠,二无家族支撑,这婕妤做的,本就心虚得很,知道一旦高门贵女入宫,定会压在她头上。虽然她从前早料到会有这一天,一直有设法讨好这些贵女,但是,有一人,是明显不喜她的,偏生,她无法讨好此人,也最怕此人,偏生,此人正是最有可能登上皇后之位的高门贵女…… 心忧的顾琉珠,默默侧首,悄看向入宫赴宴亦穿着似男儿的裴明霜,看她不似从前神情朗落,眸光怔怔的,显然也是被圣上将开选秀之事,给惊到了。 一直到宴散,裴明霜神思仍有些惊怔。将离宫归家时,她驻足在宫门外,望向这金碧辉煌的九重宫阙,心情复杂无比时,有一人停步在她身侧,看看她,又看看她所望的巍巍宫阙,笑问道:“怎么,裴姐姐是落了什么物件在宫内吗?还是吃酒吃得有些醉了,所以走不动了?” “没有”,裴明霜幽声道,“我只是忽然想起有人同我说过,这深宫,有时候,就像一座牢笼。” 宁王穆骊闻言笑道:“天地为樊笼,樊笼之中,又有无数樊笼,谁不是住在笼内,只不过,眼前这座,是最金贵的笼子罢了。” 裴明霜不意穆骊会说出这样的话,微侧首看向他,又见穆骊,在淡金的夏阳照晒下,有些面目模糊地望着她问道:“姐姐至今未嫁,是想做笼中鸟吗?” 裴明霜道:“……殿下打小认识我,看我像是关得住的人吗?!” 穆骊听她这样反问,似是很高兴的样子,笑着道:“关不住!我记得姐姐那时候想上战场,大将军觉得姐姐还小,担心不允,出发前夜,特地将姐姐关在家中,结果将行军时,看到姐姐骑马跨刀而来,脸都青了。” 裴明霜想到那时初生牛犊不怕虎,也不禁微露笑意。穆骊笑看着她回忆道:“还记得有次战况凶险,我这总在后享福的闲人,也不得不上前拼杀,那时多亏姐姐照顾,不然我说不准就死在那场大战中,没有现在安享富贵的命了。” 穆骊话说得感激热络,但裴明霜见他如此,语气反恭敬了些,“穆家是裴家的主子,当时恰好离我不远的,无论是哪位穆家公子,我都会舍命相救,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但穆骊偏要记在心上,“我如今安逸日子过得越舒坦,就越是感激姐姐”,又道,“姐姐,我近日新得了一只好鸟,送给你如何?” 裴明霜立即拒绝:“我不爱养关在笼中的莺莺雀雀。” “不是莺雀,是一只苍鹰!” 这回不待她拒绝,穆骊即道:“走,姐姐与我回府拿去!”话音刚落,又拿扇柄一敲额头,“忘了,今日我还与人有约!改日,改日,我亲自送到姐姐府上!” 说罢,就快走着上了一旁马车,急命马夫扬鞭,匆匆离开,留原地的裴明霜,无奈地望着马车踏尘而去。 马车渐远,裴明霜唇际的淡淡笑意,也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想就这样离开,可双足却似迈不动,僵站片刻后,仍是难耐地回看了眼九重宫阙。炽烈阳光直|射,令她有些头晕目眩,有声音,在心底一遍又一遍,盘旋叩问她:你甘心吗……你真的甘心了吗……你真的……认输了吗?! 晋宫前女子的幽思,悄无人知,而圣上开选秀一事,很快传得沸沸扬扬。 夏季的最后一月,大晋朝即为这事,按制忙碌起来。按照适龄女子的家世、体貌等,进行重重筛选后,最后有百名女子画像,在秋日里,被送至御前。循制,第二日,这百名女子将在清晨入宫,圣上会在宁安殿召见她们,亲选佳人,纳入后宫。 厚厚一沓画册,如小山堆在御案上,却一册也没有被人翻过。画册“小山”后的人,早已喝得半醉,他双眸泛着鲜红血丝,像已多日未能安眠,冷眼越过“山峦”,望着被他召来的年轻女子,看她就静静地站离御案不远,咫尺之距,却似中有天堑,穷尽一生也难以抵达,心中悲凉。 抬手一扬,穆骁径将大半画册,挥落在顾琳琅身前,冷笑着看着她道:“你眼光好,一次、两次……总能挑中痴心的傻子,就由你,来帮朕选选,告诉朕,朕明日该选哪些女子,哪些女子,会像傻瓜一样爱朕,至死不渝,即使心被朕践踏得粉碎,也非朕不可,永远不会爱上别的男子。” “都是一样的”,顾琳琅淡淡地道,“若爱,她们只有可能,会爱上她们眼中英明神武、一统江山的皇帝。而若在她们面前的,只是一无所有的穆骁,一个刨去外面光鲜皮囊的穆骁,她们将真正的穆骁看得清楚,知道穆骁是怎样一个阴狠卑劣之人,无人会多看穆骁一眼,又何谈爱上,何谈至死不渝。” “……出去!!” 随着一声怒喝,余下的画册并案上的笔墨纸砚等物,皆如狂风卷过,被拂扫在地。 转身离去,走得毫不迟疑的身影,渐渐早不可见,穆骁却仍望着那空荡荡的离去方向,目眦欲裂,耳边一声声回响着,那一年在兰亭,她对他的无情羞辱——“这世间,还会有谁真心爱你!可怜陛下坐着帝位,却连街头乞儿都不如,永永远远,得不到别人半点真心!!” “……怎么没有……怎么没有?!!” 郭成见醉中的圣上,几是咬牙切齿地说了这两句后,忽地收回长久凝视的目光,厉声吩咐伺候笔墨。 郭成暼了眼一地狼藉,忙让手下内监,手脚麻利地送了新的笔墨纸砚过来。他在旁飞快磨墨,见圣上眸光幽深醉亮,一边隐有疯态地吃吃笑着,一边将一道诏书一挥而就,命人将诏书,速送至裴元思府上。 郭成不敢拖延,连忙将诏书接下,令传旨太监传去了。旨意送出后,圣上又饮了不少酒,而后也不上榻歇息,径坐在御案后,肘撑着案面,手扶着额头,就这般醉睡着。 郭成哪里敢打扰,只能让人动作轻轻地将门窗关上,以防秋风侵凉,伤了圣上龙体。殿内无风,殿外却在半炷香左右后,下起雨来了,幸而雨势不大,细沙沙的,不致惊扰圣上睡梦。 沙沙雨声,像是穆骁梦中的风吹树叶声,温暖的阳光,透过繁茂枝叶,柔和地落在他的身上,他靠躺在树干上,阖眼却未睡,感觉有人轻轻地攀至他的身旁。她的发丝,为轻风乱拂,飘得他面痒心也痒,她的手,轻轻揪住他一只耳朵,在他耳边,含笑轻道:“爱你啊。” “……琳琅……” 一声轻喃后,穆骁猛地从梦中醒来。他怔坐一阵,才猛地想起自己不久前做了什么,一惊站起道:“快!!快将诏书追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折腾,就是折腾,狗血折腾令作者快乐~感谢在2021-05-11 17:23:42~2021-05-12 17:57: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许上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竹子、羊咩咩、雅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嗅嗅飞飞 20瓶;sweety、焱、仙女的阿拉、每天被打脸心累 10瓶;yu 5瓶;喜洋洋 3瓶;六国论太难了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9、哥哥 黄昏的时候, 下了武课的颜慕,从习武坪往披香殿去,看望母亲。 对颜慕来说, 母亲能从御殿搬出,住进披香殿, 是好事一桩。他知道晋帝穆骁,有多阴狠无情, 母亲能离这样的恶人远些, 少受些恶人折辱, 自是好的。 自从母亲被逐出御殿后,穆骁见母亲的次数, 就少了很多。穆骁似对母亲的披香殿不闻不问, 他这儿子, 才能经常过来看望母亲,不局限于穆骁从前规定的那半个时辰。 若穆骁再这么不管不问下去, 他就从永王那里搬出来,和母亲一起住。失去父亲的母亲,该有多孤独啊,就像他, 成了没有父亲的孩子,心中甚是凄苦。他和母亲, 是彼此唯一的家人, 当在一起互相温暖,而不是,被迫分离。 在寒凉侵骨的萧瑟秋风中,走至披香殿后,颜慕才知, 母亲被穆骁召去御殿了。他心中担忧,担忧母亲此去,会遭受欺凌折辱,可又人微力薄,去不了御前,无计可施,只能心忧如绞地站在殿门前,忍恨守等着母亲归来。 因为所谓的度日如年,守等的每一瞬都是煎熬,颜慕也不知自己等待了多久,才终于望见了母亲归来的身影。他急切奔近前去,紧抿着唇,焦急打量母亲,在见母亲衣裳上,沾有一些墨点水渍时,担忧的神情,立峻凝起来,压着嗓音,忍恨问道:“娘,怎么了……他是不是,又欺负你了?!” 琳琅看阿慕这样担心她,连忙温声安慰他道:“没事的,那个人只是喝了些酒,心情不好,摔了些东西。因为当时娘站得比较近,所以衣裳上沾了些墨水而已,其它并没什么的,不必担心。” 颜慕却不信,只以为娘亲是在安慰他。看得见的衣裳,已是如此狼藉,而看不见的衣裳下,也许,已被发酒疯的穆骁,打出伤痕。他心中深恨,但娘亲既这样哄他,他也不好再问,只能忍恨吞声。 琳琅看阿慕又似在自责不能护她,轻抚着他的脸颊,朝他笑道:“真的没事的,只要我的孩子好好的,娘就什么事也没有。” 她的阿慕,已经九岁了,身量长高了许多,面容也褪去不少男童稚嫩,再过几年,就是一名秀挺的少年了。阿慕生得像她,而又比她面容轮廓更深,容貌颇有几分浓墨重彩的昳丽,眉睫乌浓,菱唇薄红,其实是个有两分女相的漂亮男孩子,只是因他日常不笑,总是冰着一张脸,故而容色上的秀美,都像凝覆了一层冰霜,显得容貌冷峻,面若寒玉。 想到阿慕从前,是多么爱笑的一个孩子,从早到晚,总是眉眼弯弯的,琳琅心中感伤。她轻握了下孩子的手,才发现孩子手上有伤,忙问道:“这是怎么了?” 颜慕道:“只是练武时的擦伤而已。” 在习文练武的事上,琳琅根本劝不住刻苦的阿慕,只能心疼地揽着他向殿内走,“进去吧,娘给你涂点药。” 母子入殿没多久,便有细雨淅淅沥沥落下。秋雨中天色渐晚,身在裴府的宁王穆骊,却还未离去,颇有兴致地向裴明霜讲述,他新得的这只鹦鹉,是如何通晓人性,会说多少人言。 裴明霜对此,兴致寥寥,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心不在焉。 自送了那只苍鹰后,穆骊没事总想给她送礼,她不收,穆骊就亲自上门相送。虽然她与穆骊从小认识,但穆骊如今到底是王爷,她不能真将人拦在外面,只能将人请进、听他絮叨。本来,她看时已黄昏,以天晚为理由,要送穆骊离府,偏生刚要送时,天就落了雨,穆骊说等雨停再走,又留了下来,饶有兴致地继续讲他那只鹦鹉,如何如何有趣,劝她一定要收下。 但她,哪里有逗鹦鹉的心思呢。她的心思,都在选秀之事上,为此,柔肠百结。其实,从知圣上对长乐公夫人情意深重起,她的心,就像打系有无数死结,一天也没有平静过。 如圣上这般的男子,如若不是对长乐公夫人有情,怎会自毁声名,与一他人之妻,暗通款曲?!起先,她心中不服气到不肯接受,可后来只能接受圣上爱着长乐公夫人这一事实。如若不是情意深重,圣上怎会自丹凤门,将长乐公夫人接入宫中?!怎会令夫人同住御殿?!怎会对夫人所生的女儿,如此宠爱?! 纵不服气,她也只能接受。原来,圣上不是不会爱人,圣上会如此深爱一名女子,那女子,就是长乐公夫人。 对长乐公夫人,她既有疑心,疑心长乐公夫人从前是在耍弄她,疑心夫人对她是否都是伪装,疑心夫人劝她放下圣上,是否是暗有私心,又理智地知道,自己这些疑心,大都出自不甘与羡嫉,知道长乐公夫人是如何深爱长乐公,应不可能爱慕圣上,主动勾引圣上。 可,如若夫人坚贞不屈,那就是圣上强取豪夺,甚有为得到夫人,暗中害死长乐公的嫌疑。这一设想,是可怕的。如果这是真的,就说明圣上对长乐公夫人的情意,比她所以为的,还要偏执,还要深重。 本来,她已在这样深重的情意下,几近绝望。可偏偏,近两年的倾世专宠后,圣上忽与长乐公夫人失和,两人似是相看两相厌,关系冷淡地,像是如果不是还有个女儿,将老死不相往来。偏偏,圣上在登基近三年后,头次允肯选秀,决定纳女入宫。 像有希望的星火,在她心底重燃,抑或说,其实这星火,从未彻底熄灭过,因为她一直没有真正甘心,甘心自己会输给别的女子。 她这样的家世身份,无论她自己愿意与否,都是要参加选秀的,画像也已被送入宫中。按照家世来说,她入宫其实是板上钉钉的事,如父亲、哥哥、嫂嫂,都以为她入宫的希望,至少有十之八、九。 但她自己心里,莫说十之八、九了,千分之一都无。早在两年前的太清宫时,她就在长乐公夫人的劝说下,向圣上表陈过心意。当时圣上就直白地拒绝了她,圣上对她,不仅没有男女间的情意,甚至,似也不将她当成寻常女子来看,而是视与她兄长裴铎近似。这样的圣上,怎会选她入宫呢?! 满腹酸涩心绪,如亭外淅沥细雨,杂乱飘飞。裴明霜心事难言,而身边心无挂牵、只知游乐人生的年轻男子,仍在兴致勃勃地展推鹦鹉,笑对她道:“真的,它机灵得很,你问它‘天下谁最美’,听听它会说什么!” 裴明霜被穆骊闹得无法,只能恹恹地手托着腮,向那只羽色华丽的鹦鹉,问了一句,“天下谁最美?” 鹦鹉振着紫蓝色的翅膀,高声唤道:“明霜!明霜!!” 裴明霜没料到鹦鹉会这样答,微怔了怔,正要笑时,忽听有焦急人声,将鹦鹉的唤声盖过,并同样一声声地高唤道:“明霜!明霜!!” 见一向端庄有礼的嫂嫂,不顾仪态地急急向她跑来,裴明霜以为出什么事了,连忙迎上前问,却见嫂嫂虽然脚步匆忙,但面上尽是喜色,紧紧抓着她的手,笑对她道:“快,快去接旨,陛下封你为妃!!” 入夜后,雨势越发大了,潇潇冲刷天地,似要涤清人间一切爱恨情仇。灯火煌煌的御殿中,没能完成圣命的内监,空手跪在御前,小心翼翼地向圣上禀报道: “……奴婢赶到大将军府时,裴小姐已接下诏书有一刻了。奴婢欲将诏书追回,裴小姐似觉受辱,当时的神情,冷得发青。她紧攥着诏书不松手,沉默许久后,说了四个字——君无戏言…… ……裴小姐让奴婢转几句话给陛下。裴小姐说,如果陛下对诏书内容有悔意,她愿自尽,以保住‘君无戏言’四个字。如此,陛下不必收回诏书,也不必纳她为妃,她的死,对陛下来说,两全其美…… ……裴小姐还说,她愿为陛下而死,心中对此,没有半点怨言……她说陛下是她的君主,也是她的救命恩人,她愿用陛下的赐剑青霜自尽,维护陛下君无戏言的君威,顺从陛下不愿纳她的圣意,也成全她自己,对陛下的忠诚和情义……” 转说罢裴小姐的话后,惶恐的内监,忙朝地“砰砰”叩首道:“奴婢该死!都是奴婢腿脚慢了,奴婢该死!!” 他忐忑万分,生怕圣上降罪于他。可,圣上没有,圣上只是在殿内无声僵站许久后,缓步从他身边走过,在沉重的殿门开启声中,离开了御殿。 夜雨中,穆骁来到披香殿外。冷雨助秋凉,冻得似寒侵入骨,令人不觉身体战|栗,而殿内,晕黄灯火温暖,靠窗坐着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紧挨在一起,亲密无间。 孩子低低地向母亲讲述自己昨夜的梦境,说自己在特别想念父亲时,又梦到父亲了,父亲和记忆里一样慈爱,手把手地教他练字、教他舞剑。他细细地讲述梦境的每个细节,像是一点也舍不得遗漏,最后仰首问母亲道:“娘,你也经常梦见父亲吗?” 母亲微摇了摇头道:“很少,近两年里,几乎没有。” 孩子低低地道:“……那,娘想念父亲时,该怎么办呢……” “无妨,不必梦见”,母亲轻对孩子道,“你父亲他,永远在我心里。” 潇潇雨声中,无声伫足殿外的身影,终在这一句后,如来时悄然,转踏入夜幕雨帘,无声离开,就像某段空白记忆里的少年,似是从来没有存在过。 一夜雨后,世人瞩目的宁安殿选秀,并未开启,这场大晋朝的首次选秀,最终以一女入宫的结果结束。圣上只选中了裴家的女儿,下旨封她为妃。初冬吉日,裴氏女裴明霜入宫,正式受封为敬妃。 裴氏女入选,情理之中,圣上只选一个,意料之外。这样的结果,令朝堂草野,议论纷纷,而一岁多的稚女,不知外界纷扰,也不知宫里多了一个人,她近来,走路走得稳了,不怕天气寒冷,每日里,都要在御花园走上一阵,好奇地探究这个世界。 这日,嬷嬷宫女们,围护着小公主,陪她在园中走玩时,遇见了永王和颜小公子。小公主近来学了许多称呼,见了比她高些而又不是高很多很多的男性,便高声叫道:“哥哥!” “不是哥哥”,永王弯身笑对他的小侄女道,“我是你父皇的弟弟,你该叫我叔叔。” 小公主仰脸望着身前含笑说话的男孩,和他身后冷脸不语的男孩,微歪着头,似是认真想了想,还是坚持唤道:“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12 17:57:14~2021-05-13 17:10: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雅轩 2个;竹子、许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北堂莘楚 5瓶;yu、六国论太难了 2瓶;宝宝爱自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00、妹妹 永王无奈地笑, “现在乱叫,以后长大想起来,要害羞的。” 他笑说着, 伸出手臂,想抱一抱他天真无邪的小侄女, 小侄女却不要抱,在唤他一声“哥哥”后, 又脚步哒哒地跑到他的身后, 对着颜慕, 同样清甜唤道:“哥~哥~” 颜慕冷脸不应,垂着眼, 淡淡暼了下身前的幼女, 面无表情地, 就要抬脚离开时,衣袖却又被她拽住。 “哥~哥~”她拽着他的衣袖, 坚持唤着,像是要他,一定要给她一个回应。 想起眼前的穆姓幼女,当初带给母亲多少痛苦折磨, 差点将母亲的性命都害了去,颜慕心中憎恨。他强忍着扬手将她挥开的冲动, 冷冷地道:“我不是你哥哥, 松手。” 嬷嬷宫女们,都知圣上不喜颜小公子,若叫圣上知道,她们带着公主同颜小公子一起嬉戏,回头圣上不悦, 她们都没好果子吃。惶俱的她们,生怕圣上怪罪,忙上前围住小公主,哄劝她道:“公主殿下,快松手吧,这里不好玩,奴婢们带您到别处玩去。” 小公主却不听劝,仍是执拗地紧拽着颜小公子的衣袖,“哥哥”,她坚持唤着,原先笑盈盈的小脸上,已经出现茫然,不明白这个“哥哥”,为什么不和她说话,也不对她笑。 永王自是能明白颜慕的冷漠,可是,他的小侄女呦呦,一个一岁多的幼女,如何能明白,她拽着的那个九岁男童,虽然从血缘上说,是她的异父兄长,但却因复杂现实的缘故,无法将她,看做他的“妹妹”呢。 想到从前他的朋友,是如何明朗活泼,而如今,又是如何峻冷寡言,永王小大人似的,在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他默默慨叹时,他身边的朋友颜慕,耐心已到极点了,强将自己的衣袖,从呦呦手中,拽了出来。 无法再忍耐的颜慕,将衣袖拽出后,抬脚就走,可穆骁那个讨厌的女儿,却不依不饶,硬追了上来。 “哥哥!哥哥!” 小公主一边茫然不解地唤着,一边在后哒哒地追着,惹得颜慕脚步更快,也让永王和嬷嬷宫女等,忙跟追了过来。 宫人们怕小公主跑跌了受伤,到时候圣上会怪罪她们看护不力,只能强行抱住追赶的小公主,不停哄她道:“殿下,奴婢带您到别处玩吧……” 被抱住的小公主,没法儿追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身影,离她越来越远,着急地唤道:“哥哥……哥哥啊!” 一着急,小公主就掉眼泪了,她委屈地掉着金豆子,向那个冷漠的身影,极力伸出小手,并哭道:“哥哥!” 小公主一哭,宫人们就不敢将她强行抱走了,而那个快走的身影,也像被这哭声绊住了,他僵住急走的脚步,听在他身后不远的幼女,抽抽噎噎地哭喊“哥哥”,感觉心中烦乱不堪,像是憎恶、烦厌等搅成了一团,又像混了些别的什么,令他的心,如有乱麻纠结。 这种越发心乱的感觉,竟令颜慕忍不住要回头。在意识到这一点后,他心中更乱,强令自己再次抬脚,加快步伐,越走越远。 永王看颜慕走了,吩咐宫人哄好小公主后,快步追了上去。御花园内,嬷嬷宫女们百般哄劝了好一阵,仍不能令小公主完全泪干时,一声尖响的“圣上驾到”,又忽然传来,唬得她们忙如仪行礼。 穆骁虽因上朝理政等事,与女儿分别了不过两三时辰,但却因心里想得紧,感觉同她分别了有许久许久,刚忙完手中的事,就特地找了过来。来时,穆骁以为女儿在如常开心走玩,到了,却见宝贝女儿,哭成了小泪人儿,岂不心中忧急,忙上前将女儿抱在怀里,边帮她擦眼泪,边急问道:“怎么了,呦呦?!” 女儿还在学说话的年纪,说不清楚。心急的穆骁,沉声斥问宫人道:“怎么回事?!” 伏地的宫人,瑟瑟发抖道:“公……公主殿下,刚刚在这里,遇到了颜小公子。公主追着颜小公子跑,颜小公子走得飞快,然后公主就哭了……” 穆骁看女儿哭得抽抽噎噎的,甚是心疼,疑心那个颜慕,是不是私底下欺负呦呦了,所以呦呦看到颜慕才哭泣。他欲派人将颜慕拿来审问,又想到一动颜慕,顾琳琅定会为颜昀的儿子百般维护,而半点也不在意她的亲生女儿是否真被欺负,更是心烦。 仿佛已想象到了那情景,穆骁心绪更沉。为给自己少添些堵,他这次且放过了那个颜慕,只命令看护公主的宫人,不许颜慕靠近小公主半步,而后,将呦呦抱在怀里,耐心地将她眼泪哄干,笑将她抱起道:“来,父皇带你去玩~” 御花园叠翠假山山亭中,裴明霜高高地望着远处未开的梅林中,那位人前威严英武的天子,此刻像个大孩子一样,陪着他心爱的女儿玩耍,一时将女儿高高举起,呼啦啦地带她“飞”,一时将女儿架在肩头,女儿手指哪儿,就带她去哪儿,耐心十足地,陪女儿到处赏玩。 裴明霜从没见过这样的圣上,忍不住要笑,可刚弯起唇角,笑意就不由僵在脸上。入宫已有两月,圣上依然没有召她侍寝,也没有往她宫中去,他赐她“敬”的封号,封她为妃,但,并不将她视作他的女人,这一点,她早有预料,她选择入宫为妃,正是想通过行动,改变这一现状。 想改变,必得与圣上多些相处机会才行,而不是,两月下来,都没见过几面,只能这么远远望着。裴明霜心情复杂地望着梅林中的圣上,忽地想到,梅花就快开了,圣上喜爱梅花,若她请办赏梅宴,圣上应会答允的。 如她所料,当她数日后,向圣上提请此事,说想邀请后宫妃嫔、外朝命妇等,赴宴赏梅时,圣上答允得痛快,并道,这些宫闱小事,她自己拿主意就是了。 “到时也请陛下带公主殿下过来赏玩”,裴明霜含笑道,“臣妾让王妃命妇等,将家中孩子带来。公主殿下在宫内,一直没有年纪相仿的玩伴,若到时能与伙伴一同玩耍,殿下应会高兴的。” 圣上没说到时来不来,只道:“好,朕知道了。” 虽未明说,但裴明霜想,圣上应会带小公主过来的。这赏梅宴,她也邀请了长乐公夫人,据她所知,这两月里,圣上虽未主动召她过,但也一直,没有见过长乐公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  偏头痛地无法思考,今天就停在这儿吧,下章或下下章记忆改变,明天头不疼能多写些就下章,还疼就下下章……感谢在2021-05-13 17:10:31~2021-05-14 17:20: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竹子、许上、雅轩、yu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竹子 8瓶;嫁给我准没错、yu 2瓶;宝宝爱自己、靳子绪、空谷山心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01、失踪 其实, 尽管已入晋宫两月余,裴明霜本人,在这几十日的时光里, 也一直没有见过长乐公夫人。夫人虽早是圣上的女人,但至今未入后宫名列, 没有正经名分, 地位既尴尬又特殊,无需像顾婕妤等后宫女子,日常往她的明光殿去,向她这敬妃请安。 一宫之中, 想见虽是极方便的,但她有些不知该如何与夫人相处,一直没有主动与夫人相见, 夫人似也有这方面的顾虑, 也一直没有主动往她的明光殿去,两人同在一宫,却一直未曾谋面, 如从前相交时, 对坐茶话过。 这赏梅宴,裴明霜原想着夫人或许会推拒不来,但派去邀请的人,却回话说,夫人应下了。待到宴开日,夫人带着她的儿子颜慕, 如约而至,见她时如仪一福。裴明霜见状,忙让侍女去扶, 只是,在让侍女扶起后,却也不知要说什么,只能像对待其他妃嫔命妇那般,含笑请她入宴罢了。 此宴,虽明面上,热热闹闹地邀请了许多人,但实际上,是为爱梅的圣上而设。可是,圣上却没有来,只是命宫人将小公主抱到宴上,让小公主同命妇带来的两三岁孩子们,一同玩耍。 亲生女儿就在宴中,长乐公夫人却并不关注,只与宁王的侧妃洛氏,走到一处,低低闲话。圣上既不来,裴明霜也有些灰心,渐同嫂嫂走到了一起,低说着这两月里她在宫中的情况、问一些家中之事。 逐渐,与宴之人,都在梅园中走散了开来,三三两两地赏梅闲谈。雪后梅园里,女子们轻笑絮语的声音,与孩童们玩乐时的清脆嬉笑声,交杂着漂浮在清冽梅香中,从高处看去,白雪皑皑,红梅凌寒,中间赏游之人,衣饰华美,体态窈窕,俨然是一幅精心绘就的冬日赏梅图,观来美不胜收。 行游中,琳琅与洛柔惜,渐走离了这幅赏梅图,走进了靠近梅林的暮云斋中。 琳琅与柔惜表妹上次相见,已是在昭华的“葬礼”上,那一日,柔惜表妹在昭华“棺前”,无言跪了许久,双眸通红,却一滴泪也没有落。琳琅知道,那是心痛到不肯相信昭华已死的缘故,只当时她也心中痛极,无暇安慰柔惜表妹。后来,穆骁又是将她禁足香雪居内,断绝外人拜访,又是将她接入宫中,令她难见旧人,算来,她与柔惜表妹,已有两年未见了。 暮云斋门窗四合,隔绝冬日严寒并外界纷纷扰扰。斋内,与洛柔惜独处的琳琅,轻问她这两年如何,洛柔惜眉眼淡淡地道:“还和从前一样,做着富贵闲人,除在宁王殿下相召时,陪一陪他,其余时间,和从前在家中做郡主小姐时,没什么区别。” 说罢,洛柔惜转看向她,眸中隐有波光浮动,轻低地道:“嫂嫂这两年,受苦了……” 话未明说,但,已是信她的意思,信她不会主动负了昭华,信她这两年与穆骁纠缠在一处,是被皇权强逼,身陷泥潭,身不由己。 对于苦,琳琅早已麻木了,只是恨,在心底,一年深过一年。她静默不语,听洛柔惜,又压着嗓音,轻轻地望着她道:“我相信,苦是一时的,嫂嫂终有一日,能够拨云见日。” 琳琅听洛柔惜这话,似有深意,想要细问,又想隔墙有耳,斋外有云芷等听命于穆骁的宫人侍立着,或正盯看着斋内,会做传声筒,将此间之事报与穆骁,不便深问,正犹豫时,见洛柔惜又轻呵了口白气,不再压着嗓音,如寻常说话道:“这天气,真冷得很,坐在屋子里,都觉寒浸浸的。” 又问:“嫂嫂冷不冷?”问着,并伸手过来,似是想感受下她的手温。 琳琅伸手过去,手被握住的瞬间,立感觉掌心一软。她一直在等,但万没想到,在等的人,竟与宁王府有关。琳琅心中一惊,而面上不动声色,只将那只被隐秘塞来的小巧香袋,攥紧在手中,悄悄收入衣袖里,如常与洛柔惜聊说天气等日常之事,予门外之人听。 她们平平静静地聊说闲话时,外面梅林里,却似沸水炸开了。按理来说,那么多宫人随行侍奉着,那么多妃嫔命妇在林中游走着,如此多双眼睛下,小公主不可能丢。可偏偏,小公主就是在某一刻,忽然不见了,怎么找也找不着! 小公主可是圣上的心肝宝贝,她要有个三长两短,谁承担得起?!日常负责照料小公主的宫人们,均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四处狂找,宴会的主人裴明霜,也一壁命人去禀报圣上,一壁领着人,着急地一同寻找。 梅林附近,可谓乱成了一锅粥。当原身在暮云斋的琳琅,与原身在御书房的穆骁,都被此事惊动时,惹得众人提心吊胆的小女孩,正躲在梅林远处的假山群里,高高兴兴地拿出藏起的奶香糖丸,双眸笑粲如星。 因为正在长牙,小公主日常不被允许多吃糖。可是,她实在爱极了这甜丝丝奶香香的味道,无法忍耐,今日在宴上,看见碟中有糖丸时,就偷偷抓了几个藏起,寻了个机会,甩开了那些成日跟着她、不让她多吃糖的人,悄悄躲到这里来,享用人间第一美味。 小小的小公主,以为没人会发现她,但其实,从她有意躲离人群起,就有一双眼睛,一直看着她。 颜慕起先一直跟着母亲,后因母亲同洛表姑,去往暮云斋叙话,他就一个人在梅林偏僻处,安静待着,并在心中复习近来所学时,见到一个小小的身影,鬼鬼祟祟地往叠翠假山那边去。 本想直接无视的,可也不知因何鬼使神差,心竟静不下来,脑海里,老想着那个幼小到脆弱的身影,想她或会失足从假山上摔下,耳边,也总回响着,那一声声烦人的“哥哥”“哥哥”。 颜慕没法儿再安静复习,有些心躁地在原地站了一阵后,终是抬脚,不远不近地跟了过去。他见这个讨人厌、惹人烦的穆姓公主,在躲进假山后,悄咪咪地从袖中往外取糖,一颗、两颗……高高兴兴地摆在掌心里,像是这些糖丸,在她眼里,就像摘得的天上星星,珍稀可贵。 抿吃一颗,再抿吃一颗……小女孩高兴地抿吃着甜糖,满足的笑容,也甜滋滋的,眉眼弯弯,笑如弯月。颜慕沉默地看了许久后,听假山外传来嘈杂脚步人声,像是有人找到这里来了,正想悄悄离开时,忽见这小公主,突然咳了一声,像是因口中糖汁齁甜,甜呛到了。 这一呛,非同小可,像是有未化的糖丸,卡在了她的喉咙处,女孩儿面上笑意尽失,难受得似是喘不过气来,一张小脸憋得通红,眸光泪花盈盈,好像下一瞬,就要憋得晕过去了。 在知呦呦忽然不见后,穆骁自是心急如焚,忙放下手中所有朝事,急找了过来。在大量人手,一通广撒网的紧急搜寻后,穆骁找到了叠翠假山这里,他一边着急地往里走,一边心忧不已,担心呦呦,已在内摔倒摔伤。他已想得忧极,然在向内走了二十来步后,却见到了比自己所想的,更为可怕的一幕。 只见那个颜慕,一手钳制着呦呦,一手狠狠地拍打着呦呦的腰背。可怜的呦呦,被颜慕钳制地动弹不得,被颜慕拍打地哇哇大哭。 见到呦呦被如此虐待,穆骁自是心痛且气极,他忙将心肝宝贝抢至怀里,对那个暗害他女儿的孽种,怒恨地欲一刀劈个干净!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14 17:20:42~2021-05-15 17:35: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yu、雅轩、许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复仇的鸡腿 30瓶;yu、宝宝爱自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02、十五 气急的穆骁, 也真如此做了。想到上次颜慕将呦呦欺哭时,他已看在顾琳琅的面上,饶过他一次;想到这颜慕不仅不知收敛, 还歹心愈毒,下手更狠, 将呦呦拐到此地来, 残忍虐打;想到若他今日来晚了,也许呦呦就要被颜慕打死在此地,他就要失去他的宝贝女儿,穆骁心中恨极怒极, 气血冲涌下,径抽出一旁侍卫的佩刀,朝那可恨的孽种, 用力挥去。 却有一道身影, 急从人群中掠出,扑抱住颜慕这孽种。森冷刀锋,停在她的身前, 穆骁望着以身护子的顾琳琅, 感觉自己说话的声音,都气得发颤,“顾琳琅,他想害死你的女儿!!” “不会的”,她却坚持维护她和颜昀的儿子,将颜慕紧紧护抱在怀中, “阿慕不会这么做的……” 穆骁看顾琳琅死死护着颜慕,对她正在哭泣的女儿,看都不看一眼, 心中如浸冰水般寒凉。他想怨责顾琳琅偏心,可又想,她哪里是偏心,她是心中根本就没有呦呦这个女儿,没有他这个呦呦生父,纵呦呦今日真死在这里,也得不到她一滴眼泪,她只会护爱着同颜昀的儿子,旁的人,在她眼中,连烟尘草芥也不如!! 她看他们连烟尘草芥也不如,可他,却连伤她一根头发也做不到。终是无法对顾琳琅挥刀,穆骁也不知是更气顾琳琅,还是更气自己,咬牙切齿地,松开了手。 欲泄恨的利器,重重地落在了地上,而他心中的怒恨,无法放下分毫。眼前母子相护的画面,像钉子一般,刺看得穆骁双眸几要流血。 在现场找不到颜慕所说的糖丸后,穆骁不再听颜慕的那些狡辩之语,命人将颜慕强从顾琳琅怀中拖出,关进牢里,也不听顾琳琅如何为她儿子求情,径将她禁足披香殿,抱着他可怜的女儿呦呦,离开此地,不看这将他气恨得几能呕血的母子二人。 圣怒如此,谁人敢劝,唯有低头恭送御驾而已。有了小公主失踪这场风波,颜小公子被押关进牢中待审,长乐公夫人被送回披香殿禁足,谁还有心思,再赏梅闲游?! 一场雅事,草草收场,裴明霜回到明光殿,心情低沉地与嫂嫂饮着茶,并回想着叠翠假山中,圣上指剑长乐公夫人,神情惊怒,而眸光伤痛难掩的画面,心绪纠如乱麻时,听嫂嫂在旁低道:“若真是那颜慕,蓄意谋害小公主,纵陛下素来待长乐公夫人特别,这颜慕,恐也难以活命……” 裴明霜想到圣上日常是如何疼爱小公主,在心中同意的嫂嫂的话。日常小公主有个小小的头疼脑热,都能叫圣上忧心地食难下咽,何况是今日这样的可怕场面?!若审查出的结果,真是颜慕有意要虐杀小公主,留颜慕一个全尸,就算是圣上给足长乐公夫人情面了。 ……可,颜慕那孩子,真会对小公主存有杀心吗?!同母异父的孩子之间,不同心不关爱是常事,但也不至于欺负对方,不至于厌恨到,要置对方于死地,除非……颜慕父亲的死,真与圣上脱不开关系,颜慕将这恨怨,发泄到了脆弱的小公主身上…… 裴明霜默默想着时,又听嫂嫂叹道:“除非,长乐公夫人为了保住儿子,愿替儿子承担下这罪责,愿替儿子……一死……” “一叶障目,陛下总看不到你的好,是因心中,犹放不下长乐公夫人的缘故”,嫂嫂转眸望着她,嗓音轻幽地几不可闻,“如果长乐公夫人身死,不存在在这世上,陛下眼里,自然就能看到别的女子了。” 披香殿前,故意路过此地的顾琉珠,望有侍卫重重把守在此处,心里乱糟糟的,也不知自己是想让顾琳琅,就倒在这件事上,还是盼她能平平安安地,渡过此劫。 对顾琳琅从前能得圣上偏宠,她自然嫉恨,嫉恨地盼她倒霉,可若顾琳琅在这时候,真倒了霉,完全失了圣心,她也落不着半点好。裴明霜如今坐着妃位,若顾琳琅真倒了霉,再爬不起来,小公主的养母,也轮不到她做,白白便宜了裴明霜。裴明霜若是更加势大,对她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从这角度看,顾琳琅还是别倒下为好。 心情复杂的顾琉珠,乱想着离开了,而披香殿内,琳琅正为儿子心忧。 她相信阿慕说的话是真的,相信他真是为了救呦呦才动手锤打呦呦。现场之所以找不到呦呦吐出的糖丸,或是因之滚落进水中溶了,阿慕不会欺骗她,也不会对一个一岁多的孩子,怀有歹心,痛下狠手。 可,她无条件相信她的阿慕,穆骁却不会信,就算真查出来阿慕所言为真,一向讨厌阿慕的穆骁,也有可能选择闭目塞听,选择压下真相,故意用这件事责罚阿慕,甚至,杀了阿慕…… 为此事揪心不已的同时,另一件事,也悬在琳琅心中。她屏退素槿、云芷等人,走入寝殿深处,放下重重帐帷,取出那只藏在袖中的小巧香袋,在打开看罢后,将香袋连同内里的密信,尽丢入火盆燃尽。 思之又思后,无法离开披香殿的琳琅,唤云芷过来,令云芷去趟御前,请穆骁驾临披香殿,道她有急事,要与穆骁说。 这话,很快传至御前,然而穆骁根本不动弹。他想也不用想,就知顾琳琅定是在想方设法地,要为她的宝贝儿子说情脱罪。为让自己少受些气,他不去见顾琳琅,只在御殿中,拿着各式新奇玩意儿,逗他的宝贝女儿开心。 虽然嬷嬷检查了呦呦的身体,道呦呦除了腰背处有点淤痕,其他地方没有落伤,太医也在把脉后说,呦呦只是受了点惊吓而已,身体没有大碍,但,看呦呦小脸煞白煞白的,人也没什么精神,像是还没从惊吓中缓过来,穆骁还是心疼不已,怒恨不已,恨到有将颜慕那小子抽筋扒皮的心都有了。 自从出生,呦呦就一直在宠爱中长大,他是捧在手中怕跌、含在口中怕化,舍不得动呦呦半根手指头。这一年多以来,呦呦一直被小心呵护着,何时受过今日这等苦呢?! 对呦呦愈怜,就对颜慕愈恨,若查出那颜慕,确实是想蓄意谋害呦呦,他就宰了那个小畜生!!穆骁想得心恨如灼,而面上,依然是温和的慈父形象,他拿着一块十分软和的小点心,含笑哄呦呦道:“来,吃一点,不吃东西,肚子会咕咕叫的。” “不……不吃……”自受惊吓起,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呦呦,见他要喂她吃东西,立即害怕地摇着头避开道,“不吃……卡……卡……” 穆骁看女儿一边神情惶俱地说着,一边用小手捂向自己的脖子,心中一怔。他放下手中的点心,默默坐想了一阵,将女儿交给宫女看护,让她们设法喂呦呦吃些东西,自起身往披香殿去。 只,刚走出殿门,就见宫人急急来报,“陛下,不好了,长乐公夫人,忽然晕过去了!!” 在去往披香殿的路上,穆骁犹以为顾琳琅是在装,以为顾琳琅是见他久久不至,故而假装晕倒、哄他过去、而后要极力为颜慕求情。然而,当来到披香殿,看到榻上的顾琳琅,不仅昏迷不醒,还面色发白、唇色发青,似有中毒之状时,穆骁再淡定不能。 他急切斥问宫女太医,知道顾琳琅真是中毒昏倒后,平日里的满腔怨恨,皆被压至心底,满心忧急,如火灼燃。一壁命太医急救,必得将顾琳琅救回,一壁命人探查顾琳琅中毒因由,穆骁忧惧焦急之时,也甚是不解,不解顾琳琅为何会中毒昏倒。 自令顾琳琅搬至披香殿后,他表面上对顾琳琅不闻不问,但其实一直命人保护着她。披香殿的一众宫人,既是他的耳目,也是她的护卫,帮她挡住外界有可能的一切暗害。顾琳琅平时里的饮食、接触到的用物,都有这些人帮忙把控着,按理来说,她没有可能接触到任何毒物。 调查结果,也确如穆骁所想,根本查不出毒物来源。此事暂无头绪,只好在,宫人发现及时,顾琳琅中毒不深,应可救回。在被喂服数碗解毒药物后,昏迷的顾琳琅,面色好转,原本满脸惶急的太医们,神色也都轻松了些。 穆骁在这边刚松了口气,就听有御殿宫人来报,说在他离开的几个时辰里,御殿里的嬷嬷宫女们,想尽了办法,可小公主,就是一点食物都不肯吃。因为无计可施,又怕再这么下去,小公主真要将身体饿坏了,到时候圣上会怒火更重,负责照料公主的嬷嬷,只能来向圣上请罪,将此事禀报圣上。 这边人还没醒,穆骁就得回御殿哄女儿。他哄了又哄,最后想出了互喂食物的小游戏,终于哄得呦呦开口,你一口、我一口地互喂吃食时,见披香殿的云芷又来了,跪向他道:“陛下,长乐公夫人醒了。” 他离开披香殿时,太医就说顾琳琅应快醒了,这是意料中的事。穆骁原说一声“知道了”,就要令云芷出去,但看云芷神色有些奇怪,心中浮起异样之感,问道:“怎么了” “夫人人虽醒了,但中毒余症未消。夫人忘记了不少事,不认识奴婢们了,只认识素槿一个人……” 穆骁皱起眉头,“说清楚些。” “夫人的记忆,好像退回了多年前,夫人以为她自己,才十五岁……”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15 17:35:32~2021-05-16 17:27: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沉静如海 1个;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沉静如海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许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挽衾 10瓶;大魔王 9瓶;SMAII旋 5瓶;yu 2瓶;宝宝爱自己、aliac123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03、刺客 ……十五岁, 那时的顾琳琅,还未与他相识,只是香雪居中的顾家大小姐, 不知穆骁为谁,也不知颜昀, 不知颜慕, 不知呦呦…… 穆骁有疑心顾琳琅是否在装,疑心她装得一无所知,是有所图谋,但, 顾琳琅确实是中毒昏倒,应不至于刚清醒睁眼,就演了起来, 顾琳琅也确实患有失忆症, 谢太医曾说过,她这失忆症,无药可救, 只能顺其自然, 这“自然”,有可能是某日,忽然想起忘记的旧事,也有可能,是忘记更多更多。 之前的顾琳琅,将她十六、十七那两年的事, 忘得干净,完全忘了她与他的过往,而今, 顾琳琅忘得更彻底,记忆一下子倒退了十年,从二十五岁回到十五,不仅忘记了她与他的少时孽缘,连日后楚亡晋立,他这晋朝皇帝,与她这长乐公夫人之间的种种孽事,也忘得干干净净,他穆骁,在她顾琳琅那里,又是一片空白了。 五味杂陈的心情,复杂到难以言说,穆骁好像脑中也是一片空白,又好像乱成一团,千头万绪扯不明白。他辨不清心中究竟是何滋味,在无言默坐许久后,起身再往披香殿去。 披香殿,一众太医宫人等,都远远地侍立在殿外,见圣驾再至,连忙跪迎。穆骁令众皆起,并问为何不在内侍奉,而都守站在殿外。谢太医闻问,趋前向他恭禀道:“夫人记忆忽失,对自己身处陌生之地,十分惊惶,只信任素槿这一旧人,令我等陌生人,都退了出来。” 穆骁停步在殿门前,问谢太医道:“她……是真的又失忆了吗?” “是”,谢太医回道,“夫人本就患有失忆症,有可能忽然再度遗忘旧事,今又中毒昏迷过,脑部可能因此受到刺激,推动失忆症再发,而令夫人丧失了好些年的记忆,直接退回到十五岁那年。” 穆骁听着谢太医的回话,在殿门前沉默僵站许久,方拖着滞重的步伐,缓缓地走了进去。他一路走得很轻,静停在深处寝殿外的垂帘前,抬指掀开一线,向内看去,见顾琳琅正抱膝坐在榻上,面上神情之清纯,眸光之澄澈,正似她年少之时。 除似少时纯澈,顾琳琅面上眸中,还有着明显的震惊与迷茫。她起先不信自己真已二十五岁了,但,通过素槿拿来的铜镜,望见镜中之人的容貌,确实已非十五岁时的青稚年少后,不得不接受自己年已二十有五、现今失忆十载的惊人事实。 惊茫的顾琳琅,像是一只自小生在深山、却被骤然投入人世的清纯小兽,对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充满了不解与戒备。她以一种自我保护的姿势,抱膝僵坐在榻上,令这陌生世界里的唯一可信之人,挨坐在她的身旁,怔怔问她的心腹侍女道:“我……我真的身在宫中吗?” 素槿点头道“是”,顾琳琅又抬眸打量寝殿中的宫制陈设,越看越是神色茫然,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我二十五岁了,那今年就是嘉平十年是不是?我是在嘉平几年入的宫,入宫已有几年了?” “嘉平”,是楚朝的最后一个年号。素槿听顾琳琅误以为自己身在楚宫,沉默片刻后,轻声答道:“现在是建元三年,不是嘉平十年。” “……建元?” 素槿望着顾琳琅的目光,隐有悲悯,“楚朝已经灭亡了,现在,是晋朝的天下。” 顾琳琅闻言更是怔忡,她愣了一会儿,方消化了改朝换代的事实,怔怔地道:“我还以为,我是楚帝颜昀的妃嫔呢……” “建元三年,楚朝,已经亡了三年了吗……”顾琳琅轻叹着道,“那……楚帝颜昀,应也已经去世了吧……可惜了,他是一个好皇帝,我还以为,他可以力挽狂澜、中兴楚朝的……” 感叹了片刻后,顾琳琅又问素槿道:“那,现在的晋朝皇帝是谁啊?我是怎么入的宫?是晋朝皇帝在选秀时,将我选进宫中的吗?” 帘外,暗中观察的穆骁,见顾琳琅问出这些,而素槿犹豫着要如何答时,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就下意识令郭成入内,将素槿喊了出来,打断了她们主仆之间的对话。 让郭成将素槿喊出,只留顾琳琅一人在寝殿内后,穆骁依然不知自己究竟想如何、要如何。他站在窗外,看殿内的顾琳琅,在素槿被忽然唤离后,虽想保持镇定,但眸光仍是不安难掩。“十五岁”的顾琳琅,一边努力接受自己已经二十五岁的事实,极力冷静坚强,以应对这惊人变故,一边又像个依赖人的孩子,在这孤独的陌生世界,依依盼等着素槿的归来。 穆骁实不知自己该如何对待“十五岁”的顾琳琅,他的心,实在是乱得很。在能理清自己乱麻似的心绪前,他将素槿调离了披香殿,令伺候顾琳琅的云芷等人,对一切守口如瓶,不该透露的事,半点也不许泄与顾琳琅听。 暂做下如此安排后,穆骁没有去见“十五岁”的顾琳琅。 原先,他与她之间,横亘着太多的爱恨情仇,这些怨恨纠葛,如是永远无法跨越的天堑,令他无法走向顾琳琅。而今,尽管顾琳琅忘记了所有,他与她之间的所有爱恨纠葛,在顾琳琅那里,都似云烟散去,从前的天堑,好像不存在了,但他依然无法走向她,眼下这样长久的记忆空白,也像是一道天堑横亘着,如今的穆骁,对顾琳琅来说,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比之三年前更甚。 三年前、二十二岁的顾琳琅,只是遗失了十六、十七岁时的大半记忆而已。她虽不记得自己在十六年那年,与少年阿穆有过一段孽缘,但一直清楚地知道,荆州晋侯名为穆骁,知道穆骁其人起兵谋夺楚朝江山,知道穆骁是她夫君颜昀的死敌,在与穆骁“初见”前,就知道穆骁的许多事,并因身为楚朝皇后、颜昀之妻的缘故,对穆骁这个敌人,心存深重仇怨。 而今“十五岁”的顾琳琅,不仅不知少年阿穆,还不知穆骁为谁,对穆骁其人,心如止水,平静干净地没有半点敌意恨意。这样完全崭新的诡异局面,让穆骁真不知该如何对待顾琳琅。 如从前怨恨下去?可现下这个“十五岁”的顾琳琅,并不是那个有负于他、狠心扼女的顾琳琅,她连自己有过丈夫、有个女儿都不知道。放下心中的怨恨,真将她当做“十五岁”的顾琳琅来看?那他也根本做不到,顾琳琅虽丢了十年记忆,可她还是她,那些狠心无情的事情,都是她做下的,她自己忘得干净,可烙在他心中的伤痕,并不会就此抹灭。 纠结的心绪,令穆骁始终没有直接现身在“十五岁”的顾琳琅面前。如此囫囵过去几日,顾琳琅中毒一事,依然查不出头绪,顾琳琅失忆一事,也依然令他心如乱麻。 心乱到夜深难眠时,穆骁离了御殿,走向披香殿,在这万籁俱寂、世人皆已沉睡的夜半时候,轻步踱走进顾琳琅的寝殿里,想看看这个总是将他的心搅得一团乱的女子,在将别人搞得一塌糊涂后,自己是如何好睡。 穆骁以为顾琳琅已经深睡,但,披香殿中的顾琳琅,在这深夜时分,并没有阖眼入睡。 几天过去了,琳琅仍深陷在一觉醒来、忽然“长了十岁”的惊人之事中。这几日,她见不到素槿,也出不去这披香殿。日常侍奉她的宫人,除告诉她她正被晋帝禁足外,其余什么事也不同她讲。她们看起来对她很恭敬,侍奉她时也不偷奸耍滑,可就是不好好回答她的问题,以至这几日下来,无论她如何旁敲侧击,都一点有用的信息都得不到。 ……她为什么被禁足在此?她是犯了什么事吗? ……素槿去哪儿了?是有人故意将素槿调离,不想让她知道这十年间的事吗? ……这十年之间,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她又为什么会突然忘记,整整十年的光阴? 满腹的疑问,让琳琅根本无法好睡。几日前,她还是香雪居内清静自在的顾家小姐,一觉醒来,她就成了被禁足深宫的后宫妇人。心中既有迷雾重重,又如何能在这座陌生的殿宇内,安然就寝?! 心事重重、无法安睡的琳琅,想在这众侍大都入睡的深夜时候,设法走离披香殿这座华丽牢笼,出去看看外面情形。只是,她刚在暗色中踮脚下榻,小心避开幽色中阴影模糊的各式陈设,离榻走了不过几丈远,就在抬手揭帘,欲继续向外走时,猛地撞上帘外一道人柱,惊得脚下一绊,差点摔倒在地。 穆骁武艺高深,蓄意轻步走路时,自是悄无声息。他刚走至垂帘前,就见顾琳琅撞了上来并绊脚欲跌。穆骁下意识飞快伸手扶人时,又不想与顾琳琅直面相视,他因惊忘记暗色中顾琳琅目力远不及他,在将顾琳琅扶起的一瞬,急将她扭转过去,令她成了个被他钳制在身前的姿势。他一条胳膊箍着她腰,一条胳膊,正好扼横在顾琳琅颈前,好像略一用力,顾琳琅就要这般被他扼死了。 夜色中看不清人的琳琅,只能凭身体接触,感觉正钳制着她的人,应是名体魄壮健的男子。 ……深夜……深宫……悄无声息出现的神秘男子……似欲将她灭口的可怕姿势…… ……她这是,遇到……刺客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16 17:27:06~2021-05-17 17:12: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许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每天被打脸心累 10瓶;yu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04、夜会 若是正常的侍卫内监, 不会这么对她,也不敢将后宫妃嫔钳扼在身前,同皇帝的女人接触这样近, 而若是晋朝皇帝,来时定然动静阵仗极大, 不会跟做贼似的, 在夜色中悄无声息……琳琅越想越觉得自己猜想为真,只不知身后这名男刺客,到底是蓄意来杀她的,还是只是误入她的披香殿, 她不小心撞上,才会在今夜有此一劫。 在等了一阵,那只横扼在她颈前的手臂, 始终没有使力扼她后, 琳琅心中的猜想,偏向了后一种。她在香雪居闲来无事时,看过许多江湖话本, 性子也天生比寻常闺秀, 要肆意胆大不少,在此“险境”下,虽然心中惊惧,但也不至吓得说不出话来,飞快思量片刻后,清了清声道:“这位大侠, 我夜里眼神不好,根本没有看清楚你的长相,不会向任何人泄露你的容貌行踪的, 请你就此离去吧。” 穆骁原只是想在这夜半时候,悄悄来看一眼顾琳琅就走,却没想到,顾琳琅不但没睡,还这么跟他在黑暗中撞上了。他正僵在这里,犹豫是这么转身就走,继续不与顾琳琅正式碰面,还是,唤人进来将灯点上,以晋朝皇帝穆骁的身份,同“十五岁”的顾琳琅,正式相见时,听顾琳琅言语间,似是将他当成刺客一类的人物了。 他被顾琳琅这奇思奇言惊住,一时没有说话时,又听顾琳琅,在等不来他的回应后,继续向他保证并劝他道:“真的,你悄悄地走吧,我不会回头看你,也不会唤人过来抓你的。冤有头债有主,我与大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 “……谁说无冤无仇”,穆骁声音沉沉地道,“你怎知我的债主就不是你?!” 琳琅听身后的男刺客忽然说话,声音冷厉地像刀子在她耳边刮,下意识微缩了缩脖道:“……因为,这么久了,你都一直没有动手杀我……” 穆骁嗓音冰冷,“我是在想要怎么折磨你。单杀了你,太便宜你了,我要你在受尽痛苦折磨后再死。” 他这话说罢后,听顾琳琅久久不语,以为她真被吓着了时,却听顾琳琅忽然轻轻地道:“骗人。” 像是小女孩,不服气这般被人轻视诓哄,她轻声道:“若真像你说的那样,你上来做的第一件事,就该是堵上我的嘴,让我发不出声,而不是单站在这里……你现在这样钳制着我,我虽然动不了,但随随便便喊一声,就会有侍卫进来抓你。侍卫进来了,你只可能一下将我扼死,哪里有时间,慢慢慢慢地折磨我……若你真想叫我受尽痛苦折磨再死,你在来前,应就已经想好该要怎么做了,怎么还要站在这里现想呢……这里是皇宫,对刺客来说最危险的地方,能进到皇宫里的刺客,怎会做事这么拎不清,这么……笨呢……” “……”被评价为“笨”的穆骁,哑口无言时,又听顾琳琅耐心劝说道:“你再这么待下去,天都要亮了,到时候,你想逃也逃不了了,还是趁黑快走吧。我不会向任何人泄露你的行踪的,我发誓,若我向别人提你半个字,我顾琳琅,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在她发下如此重誓后,身后一直钳制着她的男刺客,终于缓缓松开了手。如来时无声,男刺客在夜色中,悄无声息地离去,待琳琅大着胆子、回头看时,身后早已空荡无人,这神秘刺客,不知走了已有多久。 深更半夜被这般惊魂,琳琅意图溜出披香殿、外出探看的计划,自然随之搁浅。想这皇宫不仅不自在,还不安全,夜里随便走走,都能遇到刺客,琳琅无奈暗叹,对自己忽长十岁、身处深宫的处境,更是烦忧不已。 摸黑坐回榻上的琳琅,难再入睡,她一边轻抚着自己的脖颈,一边心有余悸地回想着今夜的惊魂之事,想这神秘男刺客,其实算有几分口硬心软,恐吓的话,虽说的一句比一句吓人,但行动上,并没有真的伤她一分半毫,没有滥杀无辜。 ……她对这刺客来说,是无辜之人,那,谁对他来说,不无辜呢?……他真正要刺杀的人是谁?……是……当朝皇帝吗?! 一边断断续续地想着这男刺客,一边苦思自己遗忘的十年记忆,苦思自己为何被禁足在此、为何见不到素槿等等,心事重重的琳琅,几乎睁眼至天明。她以为心中的这重重疑惑,短时间内,应都难得到解答,但第二天到来没多久,她心中的一个疑问,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因为被禁足披香殿中出不去,殿内的宫人们,又不肯主动告诉她任何事情,琳琅日常,就只能通过悄听宫人言谈,来知悉外界发生什么。第二日天亮后,她起身梳洗,用完早膳不久,十分无聊地在殿中闲走时,见有两名在外侍立的宫女,聚首低说着什么,立即悄走至窗畔听去,听她二人是在轻议,昨夜晋帝遇刺之事。 一人道:“……听说御殿那边昨晚闹刺客了,陛下为此发了好大的火呢……” 另一人道:“……我听说,那刺客好像没被当场抓到,也不知现在是逃出宫了,还是,就躲在宫里……” 披香殿窗后,琳琅认真聆听着宫人的交谈时,御殿中“差点遇刺”的大晋皇帝,正在听他女儿“呀呀啊啊”地唱歌。穆骁看女儿一副不知愁的模样,无奈地轻点了点她的小鼻子道:“你娘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了,你知道吗?” 女儿听不懂,依然抓着勺子敲着碗,“呀呀啊啊”,欢唱地摇头晃脑。穆骁无奈地看着欢唱的女儿,轻轻地道:“她也把我忘了”,声音愈低,几不可闻,“又忘了……” 据太医谢邈说,顾琳琅这失忆症,是生颜慕时,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落下的。虽然谢邈当年就诊断说,顾琳琅的失忆症,随时有可能再发,但她这些年来,一直都没再复发,直到此次,因为中毒刺激。 顾琳琅的中毒之事,扑朔迷离,查了多日下来,都半点头绪都没有。按理说,雁过留痕,再缜密的谋害计划,也会有蛛丝马迹留下,可,这么多人,查了这许久下来,愣是查不出毒物的来源,以至穆骁都要怀疑,当日的中毒之事,是不是顾琳琅自导自演,自己给自己下毒?! 可,为什么呢?是顾琳琅当时以为,颜慕确实犯下了谋害公主的罪行,想以己身,替颜慕承担罪责吗?是被害还是自害,目前看来,只有顾琳琅自己最清楚,可她偏偏失了忆,连自己中毒过,都不知道。 尽管心中有此怀疑,但穆骁,仍将中毒之事,按照有人意欲谋害顾琳琅,严肃对待。中毒之事发生后,穆骁将守护披香殿的侍卫,又添了一倍,从前顾琳琅的食物用物,就有专人把控验毒,这事后,穆骁将验毒的人手,又添多了十几人,顾琳琅日常接触到的一应用物,都得由这些人验毒再三,方能被端呈至她的面前。如今的披香殿,被坚实守卫得就似一座铁桶,日常一只飞虫都飞不进,更别说意欲谋害的活人了。 在查不清中毒之事前,披香殿外的任何人,都不许接触顾琳琅,包括颜慕这小子。在知呦呦那日确实是被糖丸卡喉后,穆骁就将颜慕从牢中放了出来,将他照旧扔回了永王那里。颜慕自是想见他亲娘的,只他身无双翼,飞不进守卫重重的披香殿,似也只能认命,无可奈何。 白日里,穆骁自己也不往披香殿去,等到夜半三更,才换件衣裳,往披香殿走。他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特意轻轻地走到顾琳琅殿里,拿一小小的火折子照明,似是在轻手轻脚地翻找食物吃,在听身后,有窸窸窣窣的衣裙走动声,快走到他背后时,方似才突然察觉过来,猛地转看过去。 穆骁本以为顾琳琅想抄木棒将他打晕,而后将他上交立功,换得天子欢心,换得她的自由,却见她手里拿着的,不是木棒,而是一只橘子。她又小心又勇敢地将橘子递向他,轻轻地望着他道:“这个,可以吃。” 穆骁冷着脸道:“看清我长相的人,我会将她眼睛剜下来的。” 顾琳琅虽有些怯怯,但依然不惧,就像当年初见他那般,骨子里有种闺阁小姐罕见的勇气。她在他的冷厉威吓下,不但不退缩,还又朝那边几案看了看,告诉他道:“那里还有一碟点心、一盘水果,可以慢慢吃。” 顾琳琅不会无缘无故地向一刺客示好,定是有所图。穆骁如此心想着,不动声色地走坐到几案前,一边拿起一只橘子慢剥,一边见顾琳琅坐到了他的对面,双眸眨也不眨地盯看着他。 在换穿夜行衣来之前,他是有好好修整过仪容的。吃着橘子的穆骁,静默不语,只是在顾琳琅的注视下,将背坐得越发挺直了些。而在微弱的火折光亮中,默默看着穆骁的顾琳琅,对对面这“男刺客”,也确实是有所图。 琳琅猜测眼前这男子,昨晚是因行刺失败,慌不择路地躲进披香殿,才与她撞上的。昨夜这刺客,应就躲在披香殿某处,没有离开。白天,他不能暴露行踪地出现,只能在半夜三更,世人都已沉睡时,偷偷地溜出来寻找食物,不让自己在被抓到前就先饿死。 虽然这人,看起来脸冷得跟阎王似的,说话也总带着刺,但心,却似是软的,也许,她可以从这人口中,知道她想知道的事。琳琅心想,这刺客,既入宫行刺,就应对宫中事有所了解,他或许会知道她在宫中是何情况,为何会失忆,又为何被禁足等等。 正准备开口问时,琳琅见这刺客,深深地看着她,先出声问道:“我要行刺的人,是皇帝。你是皇帝的女人,不但不喊人来抓我,还帮我?” 琳琅道:“无妨,我对这位皇帝陛下,应该是没什么感情的。” 穆骁眉头微抽,“你怎知你对他没感情?!也许你是因失忆不记得,其实心里对他,很有感情!” “不会的,我不可能喜欢上三宫六院的皇帝的”,琳琅不关心感情问题,只追问失忆之事,“你知道我失忆的事!你知道我为什么失忆吗?” “……不知道。” 琳琅有些失望,又问:“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被禁足吗?” 穆骁看着顾琳琅,缓缓地道:“因为你不忠于皇帝,偷汉子,给他戴绿帽子。” “啊……”琳琅听是这么彪悍的原因,默了默,小小声地道,“什么忠不忠呢,皇帝既有三宫六院,我又为什么不能另找男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17 17:12:23~2021-05-18 17:32: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雅轩、许上、yu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MAII旋 5瓶;嫁给我准没错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05、出逃 之前, 闲来无事的琳琅,有猜想过许多自己被禁足的原因。 也许是宫闱倾轧,她得罪了其他妃嫔, 其他妃嫔朝晋朝皇帝吹吹枕边风,于是她就被关在了这里。又也许, 她得罪的人, 正是那个晋朝皇帝,可能她做不到柔婉侍君,没有像其他妃嫔那样,对皇帝百依百顺, 皇帝对此不满,遂对她下了禁足的惩罚。 但,饶琳琅再怎么想, 也想不到, 自己被禁足的原因,竟是这般彪悍——二十五岁的自己,竟敢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 与别的男子私相情好, 给一朝皇帝,戴一顶碧油油的绿帽子! 对一觉醒来,忽然长了十岁、成了新朝皇帝的女人这事,琳琅是深感荒诞的。依她本心,绝不可能自愿入宫,所以入宫这事, 大抵应是新朝皇帝开选秀,将她强选入宫了。她是绝无可能对一广开后宫的男子,抱有半点爱慕之意的, 所以,纵然没有这十年间的记忆,琳琅也敢笃定自己,对这晋朝皇帝,应该没有半点男女之情。 只,没有男女之情是一回事,胆大到给皇帝戴绿帽子,就是另一回事了。琳琅起先被这彪悍原因惊到,而后在心中一想,又觉得这原因,不是没可能。身为后宫女子、却偷情寻欢这事,听起来虽胆大包天、震骇人心,但好像,是她顾琳琅,有可能做的出来的。 她本就不是那种认命于盲婚哑嫁、无论对方如何待她、都一世死心塌地的守礼女子,成为后宫女子一事,又是迫不得已,她对晋朝皇帝,并没有半点爱慕之心,所以她心中,应该不会将那晋朝皇帝视作夫君,不会对他有什么至死不渝的忠贞之情。 虽然以后宫女子的身份偷情寻欢,是极其危险的,可若她偷情的对象,是她真正爱上的人,那她,应是敢舍生忘死,做出这样的事的。相较溺死在深宫这潭死水里,一世到死,都要委身侍奉一个不爱的男人,她宁做飞蛾扑火,轰轰烈烈地,爱一回而亡! 想到这里,琳琅已然觉得,她对她的偷情对象,应是怀有真心的。既应有真心,她就不由关心起她的情郎来,追着问道:“那,跟我偷情的那名男子,现在怎么样了?” 穆骁听顾琳琅说什么“没有感情”“另找男人”,已然在心中气哼哼,暗想顾琳琅不愧是顾琳琅,纵失了十年记忆,骨子里也是一点都没变,从前还没爱上颜昀的少女顾琳琅,可不就是这般冷心无情,对待感情,毫无忠贞之意! 年少时和他相识的顾琳琅,起先还为能耍弄他久一些,在他面前,装模作样了几个月,以掩饰她的负心薄幸。而现在,回到“十五岁”的顾琳琅,将他视作一名随时会死的陌生刺客,懒得耍弄他,遂在他面前,就一点都不掩饰她朝秦暮楚、负心无情的本性了! 穆骁在心中,恼得哼哼唧唧时,又听顾琳琅追问她的偷情之人,一双剪水双眸,为那人蕴满关切之意,只觉自己胸口发闷,口中嚼着的橘肉,也越嚼越酸,简直快要酸倒他的大牙。 “……还能怎么样”,穆骁咽下满口酸汁,声音冷冷地道,“胆敢觊觎亵|渎皇帝女人的狂徒,自然只有一死。” “啊……”失忆的琳琅,虽对这情郎没有半点印象,心里也对他没有半点感情,但想二十五岁的自己,应对这名男子,多少动了真情,不由为那个自己,感到有些伤心,叹息着问道:“怎么死的?” 穆骁见顾琳琅,竟还真为偷情对象的死亡,可惜慨叹起来了,心中越发气堵,冷冰冰地吐出四个字道:“千刀万剐。” 可怕的四个字,像是一盆冰水从头浇下,令琳琅在这寒冷冬夜里,不由微微战|栗。她原以为是斩首或毒杀之类的死法,没想到这晋朝皇帝,对她二十五岁时的爱人,下手这么狠!! 穆骁见顾琳琅眸中浮起惊惧,心里终于感觉舒顺了些。他悠悠地看着顾琳琅道:“可见皇帝对你,还是不错的,他将那人千刀万剐了,但对你,仅仅只是禁足而已。” 理,好像是这么个理,但,琳琅才不会相信,一个有三宫六院的皇帝,会对她有什么真心。大抵是那晋朝皇帝,还有点在乎她这张脸,抑或,那个晋朝皇帝认为,将她同奸|夫一起打杀了,就是成全了他们这对奸|夫淫|妇的爱情,意味着他这堂堂天子,在她这里,彻彻底底地输给了别的男子,遂为此,还先留着她这条命罢了。若她此刻烂了脸,抑或向皇帝忏悔不迭,让皇帝觉得自己没有输,她的小命,估计也就离死不远了。 在一个萍水相逢的刺客面前,也无需掩饰什么,琳琅心中所想,大抵都在面上眸中。穆骁看顾琳琅像是不信他的话,静了静道:“真的,这个皇帝,其实真的蛮喜欢你的。” “喜欢?有多喜欢呢?”,琳琅道,“披香殿里的宫人,总是唤我‘夫人’。楚朝的后宫制度里,没有‘夫人’这一位份,‘夫人’,是晋朝皇帝新立的吗?” “更衣,娘子,才人,美人,婕妤,九嫔,四妃,皇后”,琳琅掰念着记忆里的楚朝后宫位份,问对面的刺客道,“晋朝的这个‘夫人’位份,排在这之间的哪里呢?” 穆骁:“……” 他无言以答,而顾琳琅也不追着问了,因她好像根本不在意这个“夫人”,也不在意晋朝皇帝的“喜欢”。 “再喜欢,也就是对待宠物玩意儿的喜欢吧。今日还喜欢,或许明日就变了,今天将人捧得高高的,或许明天,就直接将人摔到泥里了。坐拥后宫的皇帝,不就是这样吗,要不然古往今来,怎么有那么多宠妃变弃妃的故事,有那么多‘红颜未老恩先断’深宫怨妇诗呢。” 琳琅淡淡说着,对这所谓的“喜欢”,心中只有忧没有喜。她可是刚给皇帝戴了绿帽子的女人,虽然晋帝暂时留着她的命,但圣心无常,说不准什么时候,这个皇帝陛下,就要同她翻脸了。皇帝对寻常妃嫔翻脸,只是从宠到弃而已,可若对一偷过情的妃嫔翻脸,到时候给她一杯毒酒,怕都是轻的了。 琳琅本就不想做什么后宫妃嫔,现在从刺客口中知道,自己还背着这么重的罪行,随时有可能会被翻脸的皇帝杀死,处境可说是相当危险、如履薄冰后,更是想离这鬼皇宫,要多远有多远。 失了十年记忆的她,在这个建元三年的大晋皇宫里,可说是人生地不熟,单凭她自己一人琢磨如何逃离宫廷,难度大抵难如登天。而,眼前的这名刺客,既然能混进宫来行刺皇帝,定就有本事平安混出宫去,琳琅在同这人聊说许久后,发现这人虽然刺客身份吓人,说话时也老垮着一张脸,但人,似是还可以的,也许她能够通过这个人,带着素槿,逃离宫廷。 “你……为什么要行刺皇帝啊?”聊了有一阵后,琳琅望着眼前的刺客,试探着问道。 穆骁扯得简短:“……私仇。” 琳琅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现在你行刺失败,惊动了皇帝,短时间内,应该找不到行刺的好机会了,还是先设法逃出宫去,躲一阵吧。” “现在逃不了”,穆骁道,“我身上受了伤,得养一养,而且,最近这段时间,宫禁极严,贸然出逃,有可能会被抓住,不如先在宫内避一避风头。” “哦,那就再等一等,等一等”,琳琅附和着又问,“你是受了刀剑皮肉伤吗?需不需要金疮药和包扎的绷带?若需要的话,我明天设法让宫人送些过来,等你夜里来时,我拿给你。” 穆骁看顾琳琅这么为他着想,心里敲起了小鼓。他默默看着她,见她又眉眼弯弯地笑对他道:“明晚,我会准备一些好吃食的,单吃点心可养不好伤,得吃些好的,伤才好的快。” 穆骁不说话,等着顾琳琅的下文,见顾琳琅果然对他有所图,在说完这些后,期期艾艾地道:“等刺杀的风头过去了,你伤也好了,在准备逃出宫时,可以……带我和素槿一起吗?” “……为什么?” 琳琅想这刺客,既同晋帝有私仇到不惜拼死行刺,定是恨毒了晋帝,那她,得表现地和他同仇敌忾些,才有可能和他达成合作关系,遂回答道:“因为我讨厌狗皇帝,想离开狗皇帝。” 穆骁长眉一挑,“你说什么?!” 琳琅道:“狗皇帝!!”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18 17:32:57~2021-05-19 17:33: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雅轩 2个;许上、大耳朵图图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炒年糕 50瓶;SMAII旋 5瓶;宝宝爱自己、yu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06、侍寝 穆骁气急反笑, “……你身为皇帝的女人,却偷情偷人,若按宫规处置, 早已死无葬身之地,可晋朝皇帝, 在受此奇耻大辱后, 不但没杀你,只将你禁足,还继续供你吃供你喝供你住,在衣食住行上半点不亏待你, 他这样宽宏大量地待你,你还觉得他是狗皇帝?!” 想与刺客同仇敌忾的琳琅,只当刺客的这句问话, 是在试探她对晋帝的态度, 越发眸灼怒火,怒恨填膺道:“是狗皇帝!!” 她望着这刺客道:“我觉得你是好人,你既与晋帝有私仇, 不惜拼死行刺, 那就说明晋帝曾做下极大的恶事,说明他是一个狗皇帝,而非好皇帝!” 想在顾琳琅面前做好人,就得背负“狗皇帝”骂名的穆骁,看着顾琳琅道:“……你连我的姓名来历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认为一个持刀杀人的刺客, 会是一个好人?” 琳琅道:“你持刀杀人,却只刺杀有仇之人,并不滥杀无辜, 而晋帝虽只是下令杀人,没有亲自动手,但却不肯给人一个痛快,偏要选用最残忍的方式折磨死人,相较之下,你自然是好人了。” 又道:“虽然我不记得我的偷情对象是谁,但,我既与人偷情,心中定然对那人有情。晋帝残忍虐杀了我的有情人,我又怎会觉得他是好皇帝,怎能继续待在他身旁呢?!自然是要逃离宫廷,离他越远越好!” 在向这刺客表明,自己与他一样深恨晋帝,并在言语间,小小赞美讨好了下这位“好”刺客后,琳琅再次提起她的合作邀请,十分诚挚道:“这段时间,我帮你隐藏行迹,供你医药供你吃食,等到风头过去,你要离开皇宫时,带我和素槿一起逃离好不好?” 穆骁明知故问,“……素槿是谁?” 琳琅道:“她是我的侍女。” 穆骁语气酸溜溜的,“一个侍女而已,也值得你这么上心,要跑还要带着一起跑,弄得跟私奔似的。” 琳琅道:“素槿对我来说很重要,我不能把她一个人扔在这里。” 穆骁听顾琳琅这样讲,忽地笑了笑道:“再重要,有你的孩子重要吗?你跑时,要不要带着你的孩子一起跑?” “我的孩子?!”琳琅深感惊悚,一瞬间只觉头皮发麻,头都要炸开了,“我还有孩子?!!” 极度受惊的她,在几是尖叫出声后,才猛地意识到自己是在与刺客秘密夜谈,连忙抬手捂紧了自己的嘴。只,嘴巴被紧紧捂住了,眸中的惊恐,却是肉眼可见的越发深浓,穆骁见顾琳琅反应这么大,心中浮起趣味,面上则仍淡淡的,淡声问道:“孩子而已,有这么吓人吗?” ……怎么不吓人,一觉醒来,不仅长了十岁、入了深宫,竟还当上娘亲,连孩子都生了……还是,为根本不爱的人生孩子!! 琳琅此时心中之崩溃之凌乱,可说如山崩海啸一般,连回答的声音,带着崩溃的颤音,“怎么不吓人……要是你前几天,还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一觉醒来,忽然就当上爹了,你能毫无心理障碍地接受这种事吗?!” 穆骁静静看着顾琳琅,嗓音悠缓,如在劝说:“也许是很可爱的孩子呢。也许,你一见到那个可爱的孩子,心里就会很喜欢,喜欢到立即接受自己做娘亲这件事。” “不会的”,忽当娘的琳琅,感觉自己都要疯了,“我又不爱那个晋朝皇帝,要怎么喜欢上,身不由己生下的孩子呢……” ……生下不爱之人的孩子,定是逼不得已的,可那孩子,身上也流有来自她的一半血脉……二十五岁的自己,对这个孩子,是报以怎样的心情呢……现在“十五岁”的她自己,要如何面对这个孩子,是直接不要他|她,将他|她留在宫里,还是带着他|她,一起逃离宫廷呢……这个孩子,是男是女,有多大了,喜欢她这个娘亲,愿意放下皇子或公主的身份,和她一起离开宫廷吗?…… 崩溃的心绪,与数不尽的繁杂疑问,像是一座飞来的大山,重重压向了琳琅。忽当娘的惊人事实,让她一时之间,都问不出心中的诸多疑问,只是崩溃凌乱,感觉她要疯了,这个世界,也已疯了。 琳琅愈是表现崩溃,穆骁心中就愈冷。他想他的呦呦,没事就在御殿里唤“娘”,可她的娘亲,不管是记得她,还是不记得她,都不要这个女儿,心中替宝贝女儿感到难受,对顾琳琅这样的反应,甚是不快。 依穆骁此刻心中之不快,真想给顾琳琅编排三四五六七个孩子出来,叫她越发呼天抢地,让长期以来令他心堵的顾琳琅,也好好尝尝心里难受的滋味。 可,待张口时,穆骁见“十五岁”的顾琳琅,被这有孩子的事实,压垮地如同被霜打焉的茄子,整个人恹恹的,头越垂越低,越垂越低,眼看着就要以头抢地了,在沉默一阵后,终究还是说了一句道:“说着玩的,你没孩子。” 有如枯木逢甘霖,琳琅“唰”一下将头抬起,眸中星光跃动,“真的?” “……真的。” “真的?!” “真的!!” “真的没有孩子吗?!” “没有!没有生男孩!也没有生女孩!!” 在再三询问,都得到“没孩子”的答案后,松了口气的琳琅,将心放回肚子里,嗔看向对面的刺客道:“不要拿这种事情说笑,吓死人了。” 穆骁本来因为顾琳琅对孩子的这种态度,心中深觉恼恨,可看顾琳琅,在微弱灯光下,如少女时含笑嗔他,眸光璨璨,神态嫣然,心中又难以抑制地怦然一动,两相交杂,不由越发闹心起来。 他也不知自己,是更烦冷心无情偏又擅挑人心的顾琳琅,还是更烦,明明已经一栽又栽、却还是控制不了心动的自己,只是感觉心中越发躁乱,乱到他坐不住,今夜的刺客游戏,也只能到此为止。 琳琅见这刺客要走,忙站起问道:“之前我说的那个合作提议,你觉得怎么样?” “……我再想想。” 随着这四字话音落下后,阴沉的身影,在夜色中很快消失不见,杳无声息。琳琅也知急不来,反正这刺客一时走不了,她也需想清逃离宫廷后,要如何改名换姓地过活,如何躲避有可能的追捕,一切都要从长计议,心急不得。 急不得的琳琅,复又在案前坐下。她托腮望着案盘里被剥了一半的橘子,想着明天,要以什么理由,令宫人送些金疮药与绷带过来,想着这刺客,会不会再来。 翌日,备好了药物与吃食的琳琅,从天黑起,就开始等待这名刺客。越是夜深,她越是精神抖擞,在半夜三更,终于等来了他。此后,一夜又一夜,每到半夜三更,这刺客就会出现,同她一起吃夜宵,同她说话。琳琅从他口中,知道了一些她所遗忘的世事,知道了楚如何亡、晋如何兴,知道她名义上的丈夫——晋朝皇帝,大抵是如何打下了大晋江山。 虽然从刺客的讲述中来看,这晋朝皇帝,确实颇有能耐,但琳琅,可不会在与晋帝有私仇的刺客面前,夸晋帝一字半句,只是叹道:“时也命也,如果楚帝颜昀接手的摊子,没有那么烂,估计晋帝,最多也只能做一方诸侯,未必真能亡了楚朝、打下江山。” 刺客道:“你又……不认识楚帝颜昀,为何要将他想得这样好?” “感觉”,琳琅想了想,笑对他道,“也不知为什么,心里下意识就这样想了。” 在问一问世事后,琳琅又想多知道些自己的事情。她心理年龄方才十五,尚是未尝过情爱、未有过婚姻的少女一名,对男女之情,心有向往,十分好奇二十五岁时的自己,会对怎样的男子动情,遂问有可能知情的刺客道:“你知道,我的那位情郎,是怎样的人吗?” 纵因失忆将颜昀忘得一干二净,心里却还是下意识觉得颜昀好,穆骁正因顾琳琅的“下意识”,默默在心中泛酸时,又听她问出这样的问题,随即冷冷吐出三个字道:“……是太监。” 琳琅再次被二十五岁的自己,给彪悍到了,“……” 穆骁看顾琳琅一脸惊愕,嗓音凉凉地评价道:“你挑情郎的眼光,似乎,不怎么样啊。” 但顾琳琅的反应,却不似他所预想。相较他的鬼话,顾琳琅好像更信任她自己的眼光,在短暂的惊愕后,神情即恢复如初,平平静静地道:“我既对那太监动情,那太监,定是值得我爱的。体有残缺,不意味着他不值得被爱,只意味着,晋朝皇帝在我这里,连太监也不如。” 这最后的短短一句,叫穆骁差点一口气提不上来,憋死在当场。从夜里到白天,从披香殿到御殿,顾琳琅这句话,一直憋在他心里,盘旋在他耳边,令他越想越是憋屈,在理当赴约的翌日夜里,仍滞在御殿里,反反复复回想着,顾琳琅说这句话时的轻蔑神情。 平日里这时候,圣上早换上那件墨色衣裳,在夜色中往披香殿去了,怎么今日,不但未去,而且也不就寝歇息,就一直在殿中负手走来走去,面上冷笑,而口中咕哝着“太监”什么的呢? 身为太监的郭成,以为圣上要惩治某个太监,正暗暗紧张时,见圣上在乱走一阵后,忽地停下脚步,开口吩咐,“传顾琳琅……”微一顿,几是切齿道出两字,“侍寝!”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19 17:33:33~2021-05-20 17:37: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许上、雅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盛世大唐 12瓶;我在柏林捡垃圾 10瓶;yu 2瓶;九月、宝宝爱自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07、蒙眼 已是亥时了, 夜幕沉沉,外有雪花无声飞舞。这个将近年底的寒冷冬夜,对琳琅来说, 目前暂还与之前的许多个夜晚,没有什么区别。她一早将宫人屏退干净, 将炭盆烧得暖融融的, 坐在摆满食物的食案前,静静等待着那名刺客的到来。 由于素槿被莫名调离,原本失忆的琳琅,在这个全然陌生的世界里, 可说是孤清惶恐得很。而,就在她最为不安的时候,那名刺客的忽然出现, 打破了这一现状, 他的存在,渐渐地,改变了她的孤惶心理, 让她不再终日惶惶不安。 因为每天夜里, 都能有人来陪陪她,同她讲一些她所遗忘的事情,让她不再对这个陌生的世界一无所知,琳琅心中的孤清惶恐,渐渐消退了不少。时日久了,她看这名刺客, 不仅是在看,有可能带她逃离宫廷的救命稻草,心里也有几分, 是将他视作,她这陌生世界里,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了。 不过这个“朋友”,始终没有告诉她,他的名姓来历。琳琅能理解他的隐瞒因由,既与一朝皇帝,有私仇到不惜拼死刺杀,身世定然不简单,这刺客,说不好是楚朝皇室一类的人物,他因此选择向她隐瞒姓名来历,是合乎情理的正常之举。 琳琅能体谅这刺客的隐瞒,也不勉强他如实道出,只是曾为方便日常交流,问过他,她该如何称呼他。但,就连一用于日常称呼的假名而已,这刺客也不肯说,于是她每日夜里和他相见聊天时,只能同他,“你”来“你”去的。 一边随意地想着,一边静静等待这刺客到来时,琳琅听见幽暗宫殿中,有脚步声快速走来,离她越来越近。 这刺客有武艺傍身,每次在夜里出现时,几乎都没什么动静,这样明显的脚步声,定然不是他发出的。琳琅抬眸看向声音方向,见那道没有从内关上的寝殿殿门,被那名叫做“云芷”的掌事宫女,给推了开来,提着宫灯而来的宫女云芷,一跨门槛,就快步向她走来。 寝殿殿门没有从内关上,是琳琅在为那刺客留门。平日里天刚擦黑,她就会让披香殿的宫人自去歇息,这些宫人,听命后都会退得干干净净的,不到天亮时,不会再来殿中打扰她,怎么这云芷,今夜又过来了呢? “我不需要人伺候,你自去歇息吧”,琳琅再一次这样吩咐,可素日听命的宫女云芷,这时却不听命离开,她停在她身前不远,向她一福,恭声禀道:“夫人,陛下召您侍寝。” 琳琅脑中“嗡”地一响,手里拿着的一只金桔,登时咕噜噜地摔滚到地上,“……你……你说什么?” “陛下召夫人侍寝”,云芷再一次恭声禀道,“接夫人去往御殿的春辇,已停在披香殿外了,请夫人离殿登辇,往御殿侍奉陛下。” “为……为什么?!” 琳琅惊站起身,脸色煞白,原先的双颊血色,被这忽如其来的御命,吓退得干干净净,“为什么要召我侍寝?!我不是犯下大错、正被禁足吗?!陛下应该正生我的气、根本不想见到我才对,为什么要在这时候,召我去侍寝?!” 云芷望着受惊如兔子跳起的长乐公夫人,柔声安抚她道:“陛下待夫人特别,无论夫人犯下怎样的过错,陛下都狠不下心来,真正责罚夫人,最多只是生气一时,最终总是会宽宥夫人、宠爱夫人的。” “不不不,不要宽宥,不要宠爱”,惊恐的琳琅,慌忙摆手道,“我不去侍寝……我……我不能去侍寝!” 被召侍寝这事,真比之前夜遇刺客,还要可怕上百倍千倍!“十五岁”的琳琅,想到自己要赤条条地,去委身侍奉一个莫名其妙的陌生男人,只觉五雷轰顶,心神欲裂,感觉人都要疯了!她不去,打死她也不去!! “我……我病了,我头昏脑热,着了风寒,不能去侍奉陛下……”死也不去的琳琅,手扶着额头,佯装病态,咳嗽了几声后,越发“气虚体弱”道,“陛下的龙体,事关江山社稷,我若将病气传给陛下,令陛下龙体有损,我就是大晋朝的罪人……我是大晋子民,不能做祸害大晋朝的事,所以我现在既病着,就不能去侍奉陛下,你将我的话,告诉外面的人,让他们去接别的妃嫔到御殿侍寝吧……” 云芷默默看了会儿“头昏脑热”的夫人后,劝说道:“夫人这样,是不成的。夫人患了失忆症,不知道陛下对您一直以来,是多么地执着。莫说风寒咳嗽,就是夫人此刻染上天花了,陛下若是想见您,也是一定要见到的,根本不会在意龙体是否有损。陛下在与夫人有关的事上,就是这般执着。” “不仅执着,陛下还有可能会动怒”,云芷再劝道,“圣意不可违,夫人还是快些动身过去吧,要是去得晚了,陛下许会发怒的。夫人岂不闻,天子一怒,流血千里……” 死也不去的琳琅,想起这晋朝皇帝,不会让人死得痛快,只会让人在死前,承受千刀万剐的折磨,心焦之时,又愈发骨冷。她不得已地离了披香殿,登坐春辇,在冬夜寒风中,满心凄凉地,被送往天子身边去。 飞雪卷折,朔风凛吹,去往御殿的路上,苍茫夜景,就似琳琅凄寒心境。到了御殿后,她未先见到大晋天子,而是先被御前的宫女们,迎入偏殿内,沐浴更衣。 被迫沐浴的琳琅,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待宰的雪白羔羊。宫女们将她的衣裳脱下了,就像将羊羔褪了毛;宫女们请她入浴池,就像将羊羔下了锅;宫女们往她身上涂香露、往浴池中洒花瓣,就像是在刷油蜜、放佐料;宫女们将她扶起擦干,给她穿轻薄寝衣、插戴花饰,就像在对一道将上桌的菜肴,做最后的摆盘。她们联起手来,将她“烹制”地软乎乎香喷喷,力求将她色香味俱全地,送到天子的龙榻上,供天子尽情享用。 正是满心悲愤、无法言说时,琳琅又见宫女拿了一道红绸过来,心中愈发惊惧,强抑着紧张问道:“这是做什么?” 宫女恭声回道:“陛下有命,夫人蒙目面圣。” 被红绸蒙目的琳琅,既因心中抗拒、不愿前行,又因看不清脚下道路,在两边宫女们的搀扶下,缓走了许久,才走进了天子寝殿中。 宫女们令她安坐在榻边后,俱脚步轻悄地退了出去。眼前一片赤红的琳琅,什么也望不清楚,只听耳边,除了炭火哔剥声与铜漏滴水声外,没有其他什么声响,像是那大晋皇帝,还没有过来,这间寝殿里,此刻只有她一个人。 在静坐许久,依然听不到其他人声后,琳琅抬手向脑后,想将蒙她双目的红绸解下来,看一看周遭情景。然,手刚抬起,触碰到脑后的红绸系结,琳琅就听一声似有警告意味的清咳,离她不远不近地忽然响起,唬了一跳,连忙放下了手,端正坐着。 砰砰乱跳的心,随那清咳声的主人,向她越走越近,而越跳越快。当那人,在她身边坐下时,琳琅感觉自己的心,跳得像要蹦出嗓子眼了。她暗暗攥紧自己的衣袖,忍住逃跑的冲动,听身边的大晋皇帝,声音沉沉地问她道:“知道错了吗?” 穆骁少年时,做的是刀口舔血的营生,知道如何变装易容,也懂得如何隐匿真声。他为暂掩自己的“刺客”身份,向顾琳琅的这句问话,便未用本音。而琳琅,听身边皇帝说话的嗓音,十分沙沉,就像是五六十岁的人,心中更觉惊悚。 ……原来大晋皇帝,已经年纪这么大了……是了,一朝开国之君,怎会有多年轻呢,她之前怎会因为皇帝与宫妃的身份,就下意识以为,晋帝与她,是年纪相仿之人呢……历史上的皇帝,头发花白,一大把年纪了,还色心不改地,强选小姑娘入宫这种事,还少吗?…… 以为身边坐着老头子的琳琅,心中更是呜呼哀哉。她尚未回答晋帝的问题,就听晋帝又沉声问道:“朕比不上太监吗?” 琳琅怕自己再这么沉默下去,就要被糟老头子直接推倒了,忙开口道:“知道错了,陛下,我知道错了!我犯下这样的大错,无颜再面对陛下,不配再侍奉陛下,请陛下将我逐出宫去,我愿一世常伴青灯古佛,为己过忏悔,为陛下祈福!”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20 17:37:11~2021-05-21 17:20: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许上、竹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闭嘴亲亲兽 8瓶;竹子 6瓶;yu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08、母女 “……倒也不必”, 穆骁看着顾琳琅强作镇定的模样,唇浮笑意,而嗓音, 依然是沙沙的冷沉,“朕愿意再给你一次机会, 你既知错了, 那朕,就原谅你这一次。” “不……我不配得到陛下的原谅,不配得到陛下赐予的机会”,被蒙着眼的琳琅, 感觉身边的老皇帝,挨坐得离她越来越近,心中越发惊惧, 一边诚恳劝离老皇帝, 一边悄悄地往另一侧挪。 “后宫中的其他妃嫔,定都对陛下忠贞不二,陛下的恩露, 理当赐予这些娘娘, 而不是给我这样一个失德之人。若是我这样的失德女子,得到陛下赐予的机会,而非其他忠贞不移的妃嫔,岂非显得陛下识人不明、显得陛下处事不公?陛下英明神武,怎能犯下这样的错误呢?!” 琳琅自觉说得合情合理极了,可身边的糟老头子, 却是犟得一根筋,听不进她的劝言,一边往她身边挪, 一边坚持道:“这种事情,有何公平可言呢,朕不想给其他女子机会,朕就想给你机会。” 看不见四周的琳琅,感觉自己挪着挪着,已挪坐至榻柱旁,退无可退,心中愈发悲急。如一被追杀之人,已被逼至悬崖之巅,她只能靠多说话,拖得一时是一时,颤颤地问道:“为……为什么?” 穆骁看着顾琳琅吓到发白的脸庞道:“谁叫朕,就只喜欢你呢?!” 琳琅心中呜呜,“……陛下喜欢我什么呢?” ……喜欢她什么,她改还不行吗?! 琳琅如此心想,可身边的老皇帝,却许久没有说话。非是“老皇帝”不想答,而是“老皇帝”他自己,确实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喜欢顾琳琅这件事,是板上钉钉、毋庸置疑的,可真要他细细梳理他对她的感情,要他说出喜欢的一二三四来,他半点也说不出。 沉默的穆骁,想了又想,只能将他对顾琳琅的喜欢,归结为鬼迷心窍。不管她做下什么样的事,他都消抹不了他对她的爱意,他就是喜欢顾琳琅,不管是二十五岁、一再负他的顾琳琅,还是眼前这个年方“十五”、一张白纸的顾琳琅。 静默许久,穆骁如实道:“朕也不知,朕就是喜欢。” 这种无来由的答案,叫琳琅更是悲愤,她几是抱靠着榻柱,尽量离晋帝远些,并拼命思考可以聊说下去、拖延时间的话题,边想边问道:“陛下为什么要蒙住我的眼睛呢?” 穆骁扯道:“因为朕太喜欢你了,一看见你的眼睛,就会心软,忘记你做下的错事。蒙住它们,朕在面对你时,心中,多少还能有点气,若是不蒙了,朕对你,就完全气不起来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故意抬起一根手指,在顾琳琅吓得泛白的脸颊处,轻轻戳了一下。穆骁是习武之人,指腹上覆有老茧,落在顾琳琅面上,自有粗砺之感。而这种皮肤粗砺感,让琳琅更加以为,身边坐着的人,确有五六十岁。 琳琅心中深怨老色鬼无耻,深怨帝王权势压人,而面上,还不能表现出来,只能极力劝说道:“陛下……陛下还是生气得久一些吧,我……我为人轻浮,若陛下不生气得久一些,我或会不长记性,又胆大妄为的。” 穆骁听顾琳琅这话,气到想笑,“怎么个不长记性?你又想跟太监偷情了?” “不,不是”,琳琅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我这次犯下的错误,太严重了,陛下不能这么快就不生我的气,不能这么快就恩准我侍奉陛下,需得冷落我久一些,让我涨涨记性才好,不然……不然陛下待我这么宽宏大量,我会恃宠而骄的。” “你骄吧,朕宠着”,穆骁道,“只要别骄到再偷人就成了。” 无论她怎么讲,身边的老皇帝,都不肯冷落她一段时日,像是今夜,非要留她侍寝不成。渐渐无话可说的琳琅,心中已近绝望时,又听身边的晋帝,轻打了个呵欠说“夜深了、该睡了”,心头紧紧绷着的心弦,霎时“嘣”一下,断了开来,人如被推上断头台,只能等着那横竖一刀了。 穆骁看顾琳琅一脸视死如归的模样,又抬指戳了戳她脸,见方才巧舌如簧的顾琳琅,此刻紧抿着唇,一个字也不说了,面上的神情,随他每戳一次,就灰败一分,于心中暗暗发笑。 玩了这大半个时辰,穆骁心中的郁气,也纾解了不少。他正欲起身离开,按顾琳琅所说的“冷落”“冷落”她,留她一人在此孤衾独眠时,听安静的寝殿殿门外,忽地响起了脚步声与人声。 “殿下……殿下,陛下已经歇下了,您也回去歇息吧……”轻低劝说的嗓音,是郭成的声音,而他正恭敬劝说的对象,才不理会他,依然“哒哒”地向寝殿殿门跑来,并一声声甜甜唤道:“父皇~父皇~” 穆骁听呦呦过来了,忽地心中一动,未按之前所想的,直接离开,而是走至殿门处,将女儿呦呦抱了进来。 “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穆骁一边抱着女儿往榻边走,一边笑问他的小心肝道。 一岁半的女儿呦呦,却比他所想的,还要敏觉。她听父皇问话声音怪怪的,和平日里不一样,面上笑意疑惑地僵住,两只乌圆眼睛睁大,认真看向抱她的人,两只小手,也紧紧抓着身前人的两只耳朵,令他与她靠近一些,好让她仔仔细细地辨认,这个人,究竟是不是她的父皇。 是她的父皇啊,可是,声音怎么这样怪呢……呦呦正奇怪时,见眼前这个声音怪怪的父皇,笑着引她往榻边看,登时双眸一亮。 虽然从未得到母亲的关爱、也不甚懂“娘亲”两个字,真正意味着什么,但,因有穆骁的日常教导,呦呦认识她的娘亲,心里有些能意识到,娘亲对她来说,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见到许久不见的娘亲,此刻正蒙眼坐在榻上、近在眼前,笑出双颊圆涡的呦呦,就要甜甜地高声唤时,又见父皇抬指向她,做了个轻嘘的动作。 这是她和父皇之间的小游戏,这个样子,就意味着不能说话啦!呦呦用小手捂紧自己的嘴巴,由着父皇将她抱坐到娘亲身旁,睁大好奇的眼睛,看看右边的父皇,又看看左边的娘亲,迫不及待地等着看,父皇要带她玩什么新的小游戏?! 蒙着眼的琳琅,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能通过听声得知,好像有位年纪不大的小公主,被晋帝抱了进来。小公主的忽然到来,打断了晋帝的“该睡了”,琳琅为此在心中感谢这位小公主,并盼着这位公主殿下,一整晚黏缠着她的父皇不放,好让她今夜逃过此劫。 正想着时,自己的一只手,忽然被牵握住。自像一道精心烹制的菜肴,被宫女们送进天子寝殿后,大晋皇帝虽然言语间让她惊恐不已,但在动作上,他在此之前,最多只是抬指戳戳她脸,还未真正对她动手动脚过,故而,此时这突如其来且真正意义上的亲密举动,真叫琳琅如被蛇蝎近身,立时身体僵直无比,一颗心,砰砰狂跳不止。 就在琳琅实难忍受这样的亲密,忍不住要冒死抽出自己的手时,一只软乎乎柔嫩嫩的小手,忽然搭上了她的。晋帝将她的手,与那小公主的手,交叠在了一处。小公主先是饶有兴致地捏着她的手指玩,而后触碰她的掌心、手腕、手臂,离她越来越近地,靠了过来,扑进了她的怀里。 “抱~抱~”小公主一边轻声喃喃,一边伸着两只小手臂,紧紧地抱住了她。 就像一片云朵扑进她的怀中,琳琅心中漫起一股奇妙的感觉。她辨不清这感觉究竟是什么,只是觉得自己,好像长久以来,一直在期等这个拥抱,已为之,等待了很久很久。 莫名而又难抑的奇怪神思,令琳琅心中迷乱时,好像正仰首看她的小公主,又将暖呼呼的气息,轻扑在她的脖颈下颌处,一声声轻催她道:“抱~娘亲,抱啊~” 琳琅想说自己不是她的“娘亲”,可在开口之前,身体已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臂,轻抱住了怀中那个小小的身躯。拥抱的一瞬间,琳琅感觉怀中的小人,就像是她的一部分,她们分离了许久,直至此刻,方才重逢。 在旁看着的穆骁,含笑望着母女相抱的温馨画面时,也没忘了顾琳琅厌恨呦呦,应该要不了一会儿,就要感到不耐烦了,遂准备在此之前,就将女儿抱离,结束这次短暂的母女“会面”。 只,他还没来得及伸手抱离呦呦,就见他的宝贝女儿,忽地抬起一只小手,扯下了顾琳琅蒙眼的红绸。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21 17:20:34~2021-05-22 18:01: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许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刀子君 5瓶;九月 2瓶;yu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09、父兄 穆骁眼看阻止不及, 连忙背过身去,要赶紧走离此地时,偏自己的一只衣袖, 又被呦呦用力拽住。 “父皇……呦呦……呦呦蒙眼睛……” 听起来,呦呦是要他, 将那道红绸蒙在她的眼睛前, 就像她娘亲之前那样。可平日里对女儿百依百顺的穆骁,这时候没法儿依顺女儿,背身僵站着的他,虽然后脑勺没长眼睛, 但却能感觉到顾琳琅的眸光,正灼灼地盯在他的身上。 真感觉快要后背冒汗的穆骁,背着身, 抖着手臂, 轻拽了拽自己的衣袖,想将衣袖从呦呦手中抽离,赶紧走人。可呦呦的小手, 却攥得紧紧的, 一点也不肯松开,口中也依然催嚷着,要他转过身去,给她蒙眼睛。 “父皇……转……转啊……” 坐在娘亲膝上的小公主,回头看着她的父皇,锲而不舍地催唤着。琳琅听着小公主的催唤声, 僵着身子坐在榻边,怔怔望着身前那个穿着龙袍的高大身影,满心惊茫。 之前她听晋帝说话声音, 以为他至少有五六十岁。五六十岁的男子,就算因养尊处优、保养得宜,应也双鬓泛白、后背微驼了,可身前背站着的大晋皇帝,却脊背挺直、身姿英武,头发丝儿也根根黑亮,一点花白也没有。 ……单看背影,晋帝似和五六十岁的人,半点关联也无,就像是个二三十岁年纪、身体健壮的年轻男子…… ……是晋帝,保养得特别特别得宜,所以还能在这把年纪时,乌发黑亮,身姿矫健,背影就似年轻人吗? 满心疑惑的琳琅,懵懵想着时,渐又觉眼前这道背影,越看越是眼熟,好像她不久前,曾见到过。 ……不久前,曾见到过? 琳琅脑海内忽然闪现过许多个幽夜,以及那些幽夜里,在她眼前,出现了一次又一次的熟悉身影。 脑中嗡地一响,一颗陡然惊震的心,霎时像是要被硬生生撕扯成两半。理智明确地告诉琳琅,这一猜想,绝不可能,告诉她,不应做如此可笑的联想。可是,眼前的背影,又确实是越看越为眼熟,蒙她双目的红绸,已被扯落下来,她此刻耳清目明,没有办法直接无视自己双目所见。 就在琳琅心海轰然一片,双眸一瞬不瞬地,死死盯望着身前熟悉的背影时,被死死盯看着的穆骁,也能感觉到顾琳琅在后看他的目光,越发灼烈起来,简直就像是两道燃着烈焰的光芒,快在他的后背处,生生灼出两个火窟窿来了。 不能再这么杵站下去了,穆骁决计非走不可。情急之下,他在强拽自己的衣袖时,稍用了点力气,也以为这点气力,应伤害不到呦呦,却不想,他软糯糯的女儿,性子倔得像头小牛,硬是死死拽着不松手,即使已被她父皇的力气,拽带着快从她娘亲膝头跌下了,她也依然,紧紧地攥着父皇的衣袖。 本来,若是琳琅没有因为背影熟悉而心神大乱,看得到怀中的小公主,快要跌下去了,定会赶紧伸手将她抱住。可偏偏,琳琅因眼前身影神似某人,心神惊恍地注意不到其他事情,没有发现坐她膝头的小公主,就快要摔下去了。 于是,在一个急着要走、一个心神怔茫、一个死死攥着小手不松开的情况下,背着身的穆骁,急忙向前跨走了一大步时,原本安稳坐在娘亲膝头的小公主,直接因此被拽跌了下来,吓得惊叫出声。 这一声惊叫,令穆骁连忙回身,也令琳琅迅速回神。他二人,一个慌忙弯身去抱,一个赶紧低身去搂,同时抱住了离地仅有两寸的小公主,也在抱住小公主的一瞬间,在松一口气的同时,眸光交接,四目相对。 仿佛殿中的空气,都在这一瞬间,完全凝结住了,有如一潭死水的诡异气氛中,两个大人俱僵着不动、沉默无言,而中间的小公主,不知道这世界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只是看看不动不说话的父皇,又看看不动不说话的娘亲,欢快地舞着手中颜色鲜艳的红绸,笑着道:“蒙啊~蒙啊~” 父皇不帮她蒙眼睛,她就帮父皇蒙眼睛。小公主准备将红绸蒙向父皇的眼前时,又忽地想到一个更好玩的主意。她笑着将轻软的红绸,用力向上一抛,被折成几叠的宽大红绸,在半空中飘散落下,覆罩住下方三人的视线,将他们笼罩在一片轻红色的小小世界里。 “父皇,天红了~” 小公主小小声地感叹着,向父皇分享她的神奇小发现,但穆骁,已经完全听不清女儿在说什么了。他的眼里,只看得到这片红色世界里的顾琳琅,只看得见这轻绸的赤红色,像是浸染到了顾琳琅的眼睛里。顾琳琅沉默惊望他的眸光,如浸血色,震惊、愤怒、不解等种种情绪,凝结其中,复杂无比。 小半个时辰后,玩累了的小公主,在天子的龙榻上,沉入了香甜的睡梦里。离榻不远的屏风前,琳琅静默无声地垂目坐着,彻底玩砸了的穆骁,负着手,在琳琅身边踱来踱去,并不时弯下腰去,悄悄打量琳琅的神色,见她越是面无表情,心中就越惶恐,越是不知要如何收拾玩砸的残局。 “……生气了?”许久后,穆骁轻声打破这死水般的沉寂,停在顾琳琅的身旁,弯腰觑看着她的脸色问道。 “不敢”。声平无波、垂目回答的两个字,似乎尽是臣民对天子的恭敬顺服,但穆骁听在耳中,却觉其中尽是讽刺怨责之意,不由越发心虚。 心虚的穆骁,干呵呵笑了一声道:“其实,朕只是在同你游戏罢了,宫中无聊,你失忆前,我们经常这样游戏的。” 琳琅沉默片刻问:“我为什么会失忆?” 穆骁道:“因为你生病了。” 琳琅又问:“我为什么会生病?什么病会让人失忆?” “……生老病死天注定,非人力可以干预,纵是皇帝叩问上苍,也得不到答案”,穆骁道,“忽然就生怪病,病愈就失忆这种事,没什么道理可言的,朕一直有令医术精湛的太医,为你诊治,可即使是当世最好的太医,对你的失忆症,也一直是束手无策。” 琳琅默了默,抬起眼帘,望着身前这个,又扮刺客骗她、又扮老皇帝吓她的大晋皇帝问道:“我真的……和太监偷情了吗?” “……没有,朕和你说着玩的”,穆骁强颜笑道,“我们十六七岁就相识,感情好得很,你不会做有负于朕的事的。” “……也没有人,真的被陛下千刀万剐?” 穆骁直接无视了霍翊那个惨死鬼,回答顾琳琅道:“没有的,朕怎会做下这么残忍的事呢。” “那……”琳琅的这一句问话,明显因心中紧张,低了许多,她目不转视地凝望着晋帝,轻声问道:“我也真的……没有孩子吗?” 穆骁看着紧张等待答案的顾琳琅,在良久的犹豫沉默后,终是道:“有的。”他引顾琳琅看向榻上的呦呦,轻对她道:“呦呦,真的是你和朕的女儿,她出生在去年六月初,现在有一岁半了……呦呦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她很爱很爱她的娘亲。” 既似有真为人母的震惊,又似对此,全是怀疑。心乱无比的琳琅,抿唇不语时,又听晋帝在她身边,低低地道:“其实,朕之前说的不少事,也是真的。朕是真的喜欢你,只喜欢你一个人……” 心乱更添心乱,脑中乱哄哄的琳琅,决定一个字都不要信。不管是那个刺客说的、那个老皇帝说的,还是眼前这个年轻的大晋皇帝说的,她通通都不相信。她不信这个叫穆骁的、莫名其妙耍弄人的大晋皇帝,在这个楚亡晋立的陌生世界里,她只信素槿一个人! 在默默听晋帝絮絮说了一通后,琳琅简单地说了五个字,“我想见素槿。” 穆骁对此犹豫不语时,见顾琳琅双目灼灼地望着他问:“陛下既然如此喜欢我,为什么要将我喜爱的侍女,调离我身边呢?为什么连我想见侍女这样的小事,都要犹豫慢想,都不立即点头同意呢?” 无言以对的穆骁,只觉头发根根上竖,“……见!见!!” 其时天色刚明,穆骁准备传素槿到御殿来,但顾琳琅说要亲自过去见素槿。穆骁听了,又提议说由他陪着一起过去,但顾琳琅又淡淡地道,他是皇帝,需上早朝,不敢劳他相陪。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穆骁,只能让云芷等,护着顾琳琅去见素槿。他站在御殿前,见顾琳琅在冬日晨光中,头也不回地走远了,知道“十五岁”的顾琳琅,恼他恼得深了。 之前将素槿调离披香殿、调至花房时,穆骁曾严令素槿守口如瓶,这会儿顾琳琅往花房去,又有云芷等人监看着,素槿理当爱惜一己性命,应该不会对顾琳琅乱讲什么。穆骁如此心想,可仍是心神不安,在殿前杵站了一阵后,还是提步往素槿所在的花房去了。 因嫌御辇太慢,穆骁是一路快走着去的,在走至花房时,他恰见颜慕那小子,正向顾琳琅走去。 刚到花房、来不及询问宫人的穆骁,不知颜慕天未亮时就来找素槿,已与顾琳琅见上面了,只以为颜慕也是刚来,一边暗在心中,庆幸自己来得及时,一边快步上前,以一个将颜慕一把揽住的动作,一手暗掐在颜慕颈部致命处,令颜慕无法出声言语。 因为颜慕身上的衣裳,明显似贵公子而非宫制,是无法用小太监、小侍卫之类的身份,蒙混过去的,穆骁只得在顾琳琅奇怪看来的目光中,给颜慕安了个与永王类似的身份,笑对她道:“这是朕父侯的老来子,他娘死的早,朕就将他养在宫里。” 却见顾琳琅在默默无语片刻后,张口轻道:“……可他刚刚,唤过我‘娘’……” 穆骁:“……” 琳琅:“……” 颜慕:“……”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22 18:01:59~2021-05-23 17:57: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许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7553338 3瓶;yu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0、儿子 自母亲被晋帝禁足披香殿后, 无法面见母亲的颜慕,终日忧心母亲的安危,这些时日里, 一直有在设法潜入披香殿,看一看母亲是否安好。 但, 披香殿被晋帝派来的重重侍卫, 日夜严密监守着,颜慕连外围都靠近不了,几次三番设法趁夜潜入,均以失败告终。 就在无计可施的颜慕, 愈发为母亲的处境,担忧不已时,他通过暗中探查, 查知了一件事——原来, 素槿姑姑并没有身在披香殿中侍奉母亲,姑姑在母亲被晋帝禁足没多久后,就被晋帝调离了披香殿。 深宫殿宇无数, 有如茫茫大海, 颜慕纵知被调离的素槿姑姑,就身在宫中某处,但不知具体方位的他,在暗暗查访多日后,才终于找到了素槿姑姑所在的花房。 尽管花房在宫中极偏僻处,但因其中花草, 供给帝妃,日常在花房进出的,不仅有如素槿姑姑等, 负责侍弄花草的宫人,也有各宫来此搬运花草的宫人,白日里人来人往不停,委实是人多眼杂,不便说话,于是颜慕就选在了今日凌晨、天尚未亮的时候,悄悄地去往花房,寻见素槿姑姑。 这时候,宫人都在房内安睡,花房温室中无人,素槿姑姑遂就将他引至温室说话。 颜慕从素槿姑姑口中得知,母亲竟然中过毒、又在毒解后失忆症再发,越发忧急如焚地担心母亲,恨不能立时生出双翼,径从花房飞向披香殿,越过披香殿外的重重守卫,飞至母亲身旁,将母亲带离这危险深宫。 可他无法肋生双翼,莫说带母亲离开这凶险之地,连进披香殿、见母亲一面,都做不到……痛恨自己无能的颜慕,整个人如在火上煎烤,他眉宇沉凝,忧急暗想着,自己要如何才能见到母亲时,一旁的素槿,看小公子为小姐如此惶急,同样心忧,也同样不知该如何是好。 束手无策的主仆二人,各自沉默心忧一阵后,天色渐渐转亮。颜慕见已天亮,便要赶在此地人来人往前离开。素槿一边送颜慕离开花房,一边细细嘱咐他要珍重自身、照顾好自己。 虽然身份只是侍女,但素槿这些年陪着小姐,与小姐之间的情谊,早越过一般主仆,在看小姐的孩子时,也早不仅仅只是看作小主人,而是真心关爱颜慕这个可怜的孩子,希望他能在晋帝的魔爪下,平安度过当前艰险处境,无病无灾地康健长大。 正轻说着向外走时,有走得颇急的杂沓脚步声,忽然传来。清晨时的花房,不该有这样的动静,素槿以为是有人过来抓人,以为晋帝要对她或小公子下手,一边下意识搂护住颜慕,一边惊看向花房大门时,见来人,竟是被侍卫宫女等,护拥着的小姐。 受惊的素槿,尚未回神,身边的小公子,已如离弦之箭,“唰”一下,射奔了出去。 “娘!!” 颜慕惊喜地奔近前去,却在离母亲还有数丈之遥时,被侍卫给拦了下来。他一边奋力挣扎着,一边深深望着多日不见的母亲,仔细看她是否安好,再一次高唤道:“娘!!” 事出突然,云芷等不知颜慕也身在花房,一路上只想着要奉御命监看素槿,令素槿对夫人旧事守口如瓶,没想到刚走到花房,颜小公子就忽然出现,并直接冲着长乐公夫人,大声喊“娘”。 喊出的“娘”,泼出的水,一时不知要如何收拾场面的云芷等,惊在当场时,又当“娘”的琳琅,也彻底惊住了。 本来不久前,在御殿得知自己,似乎有个一岁半的女儿时,琳琅的精神状态,已然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她拼命令自己冷静些,不断在心中告诉自己,晋帝的话不可信,女儿可能是假的,一切要以素槿的话为准,如此才能使自己强行镇定下来。 强迫自己镇定的琳琅,不去想晋帝那些乱七八糟的话,只想从素槿口中得知真相。在问明素槿前,她已为人母这件事,有一半的可能,不是真的。抱着这样的心理,琳琅逼着自己冷静,来到素槿所在的花房,结果,她还没跟素槿说上话,就见有个九、十岁的大男孩,猛地朝她冲了过来,对着她喊娘!! 好像有个牙牙学语的小女儿,已叫琳琅足够心惊了,现下,又来了个这么大这个高的大儿子!!今日清晨,实际几近无风,但接连遭受冲击的琳琅,却感觉自己身处在凛风中央。惊震至极的神思,被飓风疯狂卷挟得凌乱不堪,她整个人脑中“嗡嗡嗡”的,一下子什么也听不清楚、想不清楚,只能僵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颜慕见娘亲不理会他的呼唤,像是真的到了十五岁,将他这儿子,忘得一干二净了,心中更是着急。在几番挣不开侍卫的阻拦后,着急的颜慕,直接动起手来,他抽出随佩的短刀,欲以武力,强行破开侍卫们的拦阻。 穆骁派来保护顾琳琅的侍卫,自然都是他精心选拔的一等一的高手,纵颜慕日以夜继地勤修武艺,又如何能在九岁的年纪,打败这样的好手,在挥刀动武没几招后,就已落于下风。 就在颜慕,将被侍卫按压在地时,琳琅因不远处眼花缭乱的打斗,终于回过神来,急忙出声道:“不要打人!!” 喊了这一声,让侍卫们别再阻拦那个男孩后,琳琅也不知自己要如何面对这个“儿子”。她僵立在原地,看着这个大男孩,一边殷殷地望着她,一边急切向她走来,心中滋味难明。 与那年幼的小公主不同,眼前的男孩,像是已九、十岁了,眸光不是稚子的纯澈,不似那小公主,对目中所见的一切,都抱有好奇的善意,而是在这时候,眼中似是仅能看得到她一个人,幽深的眸光,蕴有担忧、焦急等无数关心情绪,人虽还没有走至她的面前,但琳琅已能通过他的眼神感觉到,这个孩子,真的十分担心她,真的,将她这个“娘亲”,放在心上。 尽管没有对这孩子的半点记忆,但好像,真的有种母子连心的感觉,在看到侍卫将伤他时,不禁心中一痛,不禁要出声护他,在看到他用这样的眼神看她时,心里也莫名地百感交集…… 正当琳琅,心情复杂地看着这男孩走来时,晋帝穆骁,忽然出现在此地,飞步快走了过来。晋帝的步伐,远比这男孩快得多,他瞬如疾电飞影,几步便到了她的面前,赶在这男孩开口说话前,将男孩一把揽住,笑对她道:“这是朕父侯的老来子,他娘死的早,朕就将他养在宫里。” 因似忽有一儿,琳琅原正遭受强烈精神冲击,心中就似排山倒海一般,而当晋帝忽然到来、说下这一句后,山停在了半空,海凝结成了冰,琳琅感觉自己人都卡住了,怔怔片刻道:“……可他刚刚,唤过我‘娘’……” 穆骁登时笑僵脸上、哑口无言。琳琅无言,被暗暗掐脖得没法说话的颜慕也无言,将发生何事看在眼中的素槿,亦无言,一众宫人尽皆无言,花房前,一时寂静得似是针落可闻,只听有几只寒鸦,在这冷冽冬晨,从宫阙上空,嘎嘎飞过。 半晌后,一应宫人,被屏退在外,花房温室中,仅两男两女。在默默以冷戾眼神,暗暗威胁素槿和颜慕,警告他们,若是乱说话就是个死后,穆骁又心安又不安地,悄看向顾琳琅。 琳琅把素槿视作唯一深信不疑之人,想从她口中知道所有,可素槿却在悄瞥一眼晋帝后,沉默不语。琳琅猜是晋帝相逼,知道此时追问无用,便不再多问,想等到能和素槿单独相处时,再私下细问。 但晋帝却不走,在她身边踱来踱去,并似是心虚地,轻问她道:“你有什么……要问朕的吗?” 琳琅虽已半点都不信任这个皇帝,但在默默望了会儿他后,还是开口问道:“请问陛下,晋朝的后宫中,有‘夫人’这一位份吗?” 穆骁以为顾琳琅会最先问,唤她“娘”的男孩,究竟是什么身份,不想她先问他这个,微一愣后,没有立即回答。 晋帝虽不语,但他的犹疑沉默,已给了琳琅答案。联想之前晋帝做“刺客”时,也曾对这个问题,避而不答,琳琅心里已然猜知,大晋后宫,应是根本没有‘夫人’这一位份的。 ……晋宫没有“夫人”这一位份,可宫人们,都唤她“夫人”…… ……这男孩明明一再唤她“娘”,可晋帝说,男孩是他父侯的老来子…… ……难道那个女儿是真的,这个儿子也是真的,二十五岁的她,真的生有一男一女,只是儿女生父不同,一个是一年半前,同晋帝所生,而另一个,是九、十年前,同……同…… ……难道……难道!! 惊茫想着的琳琅,越想越是震惊混乱,凌乱思绪,无法自抑地,往一个似极荒诞又极有可能的方向,一路狂奔。 一直盯看着顾琳琅的穆骁,从她越发震惊的神情中,大抵猜知她在往什么方向想,慌乱情急下,也顾不得其他了,一把颜慕揽在怀中,打断顾琳琅的胡思乱想道:“不是你想的那样,颜慕其实不是朕父侯的老来子,他是你和朕的儿子!!” “……颜慕?” 穆骁发现自己一时情急,忘了给颜慕改姓了,只能硬着头皮道:“颜慕,我们的儿子,姓穆名颜慕。” 穆颜慕:“……”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23 17:57:33~2021-05-24 17:31: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许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大魔王 10瓶;嫁给我准没错 3瓶;yu、起名字真困难 2瓶;九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1、后宫 被强行安了个“穆”姓的颜慕, 因为晋帝暗暗威逼,与素槿一般,暂时无法向母亲言明真相, 只能僵着身子不动,沉默地看着母亲。 而琳琅, 见面前的大晋皇帝, 笑容和蔼,一副慈父样地搂着那个男孩,可那男孩的表现,却似不是正被父亲宠搂着。男孩虽沉默不语, 没有反驳晋帝的说法,但神色冷漠,不仅身体僵硬, 似是抗拒晋帝的亲密搂抱, 眸光也冷冷地隐着厌恨,和之前看她这“娘亲”的殷切眼神,完全不一样。 心中尽是狐疑的琳琅, 眸光也写满了狐疑。在情急下, 不得不认了个大儿、自己给自己戴帽的穆骁,见顾琳琅一脸不信,只能硬着头皮,将谎扯下去,将戏演真些,在顾琳琅的目光注视下, 如欣慰的老父亲般,皮笑肉不笑地,轻拍了拍颜慕的脸庞, 笑对顾琳琅道:“看我们的儿子,生得多好。” 琳琅看在穆骁的拍打下,那男孩脸色更冷了,更是无言。 穆骁也知,因自己之前已乱扯了太多太多,导致他现在无论说什么,顾琳琅都会对此存疑,不会尽信,只会完全信任素槿一个人。素槿好对付,一个小小的侍女,不敢违背圣命,他看向素槿,嗓音温和,而眸中隐有杀意,“素槿,你来说。” 虽然这些年,与家人往来的时间,并没有陪伴小姐多,但娘亲等,到底是生养她的亲人,她不能坐视娘亲等,受她连累而死。素槿因一早被晋帝以家人和己身相挟,被威逼不该说的话,半个字也不许说,遂在此时,唇如胶粘,既无法对小姐,直接言明真相,又无法违逆本心,顺从晋帝,欺骗小姐。 她正在晋帝的威逼之下,不知可如何是好时,见总管郭成趋近前来,向晋帝恭声禀道:“陛下,有急报。” 穆骁看向郭成,“说。” 纵是军国大事,此时直接说也无妨,可郭成迟疑的眸光,却在顾琳琅和颜慕的面上,微停了停,面露难色,犹疑不语。 穆骁忽地想到一个被秘密囚禁的人,眉宇微凝。他朝顾琳琅和颜慕,无声望了一眼后,走出了花房温室,令郭成悄声单独禀报。 温室内,没了晋帝这个阻碍,琳琅立即紧握住素槿的手,想从她口中得知所有。可素槿依然无言,且望她的眸光,十分为难。琳琅见素槿如此,猜她是被晋帝威逼不能明言,也不能强逼素槿说出真相。 ……这个满口胡话的大晋皇帝,虽同她说,他没有将人千刀万剐过,但他的话,怎么能信呢?若是素槿因为忤逆圣意,而受到严厉责罚,那就是她,连累素槿了…… 知道自己,暂从素槿这里,问不出什么来了,琳琅心中无奈且忧愁时,见那个叫“穆颜慕”的男孩,仍在静静地望着她。男孩尽管口不言,但眼中,却像是有千言万语要对她说。琳琅看着心中更乱,也对那个不仅自己对她满口胡话、还不许别人告诉她这空白十年的大晋皇帝,怨意更深。 心怨的琳琅,眸光幽幽地,看向温室外的大晋皇帝时,见听完郭成急报的大晋皇帝,也正看着她。与之前看她的每一次都不同,晋帝这次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不冷厉,不热忱,不心虚,也不惊惶。他看着她,双眸在冬日薄凉的晨光中,像是飘有散不去的雾气,默如静海。 人人都对她静默,琳琅什么真相都得不到,唯一能得到的,仅是一定范围内的行走自由。晋帝许她在宫中行走,不必再被禁足披香殿中,只是每次出去时,琳琅身边,都有一大群的侍卫宫女跟着。有这些侍卫宫女跟着,后宫的那些女子,近不了她身,也,不近她身。 好像那些女子,都被晋帝严厉命令过,不得向她透说任何旧事,她们在宫中遇见她,只会恭恭敬敬唤她一声“夫人”,而后就低头离开。本来,因对晋帝无情,琳琅对晋帝的后宫,并不在意,心如止水,可当她在这些女子中,望见她同父异母的妹妹时,原本平静的心湖,不由惊出涛澜。 顾琉珠也不同她讲说这十年间的事,只唤她一声“姐姐”。琳琅知道自己从顾琉珠这里,直接问不出什么,遂只旁敲侧击地,打探消息道:“我还以为,妹妹会嫁给霍世子呢。妹妹何时入的晋宫,与我同一年吗?” “我……原是嫁给了霍翊,后来……霍翊死了,陛下将我收在身边,我……在那之后几个月,进了宫……” 因要一边口中回答,一边在心中刨除与顾琳琅相关的细节,害怕自己会说漏嘴,从而遭到圣上责罚的顾琉珠,磕磕绊绊说了几句,实在感到心累时,又见顾琳琅身边的那个云芷,默默盯看着她,心中更是紧张,干脆不再回答,谎称自己殿中有事,朝顾琳琅一福后,匆匆离开了。 琳琅没能打探出与己相关的任何消息,只是发现晋帝,似还喜好人妇,喜好姐妹花,想到他之前说的什么“只喜欢你一人”,心中更是无语。 在后宫转了一圈下来后,琳琅知道晋帝有八、九个更衣娘子,有顾琉珠这位顾婕妤,还有一位姓裴的敬妃娘娘。那位裴妃娘娘,似是后宫中位份最高的女子,而她这个“夫人”,似是这宫中一个十分奇怪的存在。她没有位份,可宫人乃至晋帝的后宫,都对她很客气,晋帝本人待她,好像也真有点特别,而且,她还好像生下了晋帝唯一的一双儿女。 自由地转了一圈后,琳琅心中疑惑更深。她回到披香殿时,正是用晚膳的时辰,见灯火通明的宫殿中,晋帝正抱着小公主等她,他的身旁,还站着那个名字叫做“颜慕”的男孩。 她一回来,晋帝立就吩咐宫人进膳,似是要携一双儿女,与她一起用晚膳。可,琳琅不将晋帝视作丈夫,也不知那一双儿女,是否真的是她和晋帝的孩子,心中无法产生与家人共用晚膳的感觉,只是对此觉得别扭,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着。 正想找个借口独处时,琳琅见那名为呦呦的小公主,像是已等了她很久,见她回来,高兴地拍手手道:“娘亲,吃饭饭!”而那男孩颜慕,也像有许久没能和她这样亲近了,纵因站在晋帝身旁,身体僵硬,可看她的眼神,却蕴着欢喜,像是想与她共用晚膳,想能在她身边,待久一些。 静默片刻后,琳琅还是在食案前坐下了。纵案上所有膳食,皆是合她口味的,又如何能大快朵颐,琳琅一边食不知味地用着晚膳,一边心盼着晋帝用完就走。从前,他是“刺客”时,她夜里盼着他来,而今,他是大晋皇帝,他在夜间到来,对琳琅来说,就是一件极其可怕的事了。 只是,怕什么来什么,晚膳用毕许久,晋帝仍不走。当夜幕沉沉,小公主玩到困睡后,晋帝命人将小公主抱去偏殿歇息,也让颜慕自去歇息,像是想留在披香殿中,与她过夜。 不管是老皇帝,还是年轻皇帝,想到要委身侍奉一个陌生男子,琳琅都感到十分惊悚,她对此惊惶无比时,却见晋帝,似是没有与她即刻就寝的意思,只是静静望着她道:“朕有些话,想要对你说。” ……颜昀死了,顾琳琅也回到了“十五岁”,过去的事,似是如水无痕逝去,似是有些事,还可重新开始…… 披香殿外,颜慕仍未走,他伫立在夜色中,望着母亲寝殿方向,眸光幽沉。 这世上,有一个人说的话,母亲定会深信不疑,那就是母亲她自己。 他知道母亲有一本记载记忆的小册子,上面记载了从他出生起到父亲离世前,他们一家三口欢度过的时光。母亲认识她自己的笔迹,只要他将这册子悄悄拿给母亲,母亲自会记起所有,不会再受晋帝蒙骗。 作者有话要说:  建议受不了当前节奏的读者,养肥或弃文,这文预估五十几万字,现在靠近四十万,养着养着其实也就完结了,或者养都不想养了,直接弃文也是很好的,晋江小说多得是,没必要在已经不感兴趣的文上浪费时间金钱。 只能这样给建议,因为让作者加快节奏,是不可能的,快不起来的。 这个月作者头一直有问题,这篇文从入V起,目前只请假了一天,就是五月三号那天。 那天因为眩晕停更了一天,那天后,虽然一直有在更,但其实并不是头好了没问题了,而是一直在晕或者疼。 这个五月已经过去了二十四五天,期间只有五天左右头没毛病人比较清醒,其他时间一直在发神经一直在吃药。最晕的那几天,人是基本不能动的,脖子稍微动一动,就眩晕地天旋地转,有几章是躺在床上,全身除了两根手指动一动,其他地方一动不动,像个木头人一样,对着手机慢慢敲出来的。 那几天一直在想要不要直接挂请假条,停更一段时间,但写文这种事,最好一口气下来,停久了感觉有可能不对,所以想了又想,还是没停,每天写一点,保持一下手感和对文中人物的感觉。 码字需要思考,需要头脑清醒,最怕头出毛病,头老晕老疼、没法深入思考的情况下,是没有办法写很多写很快的,只能慢慢想、慢慢写、慢慢推剧情。如果在头不清醒的情况下,推剧情推很快,很容易把文章写乱掉,作者目前这个状态,完全不可能写快,也不敢冒这个险,只能这么慢慢地想慢慢地写。 头这个事,之前好像只在作话提了两句头晕写不快更不多,就没再说了,因为读者是来看文的,不是看作者头疼不疼的,所以都快到月底了,也没在作话叨叨头的事,今天之所以叨叨叨,是因为看评论区,才说一下。 也只能说一下,然后建议受不了当前节奏的读者,养肥或弃文。没有办法,有办法,作者就选择去换个好头,但换不了…… 感谢在2021-05-24 17:31:42~2021-05-25 17:59: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许上、竹子、雅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风之璃舞 5瓶;嫁给我准没错 3瓶;yu、27364779 2瓶;宝宝爱自己、小王想要看雪媚娘、孤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2、回家 灯火幽缈, 正似穆骁当下难以言说的复杂心境,那些曾重如泰山,深压在他心中的怨恨与不甘, 都似云烟变得缥缈轻浮。曾经,深重的怨恨, 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而今,它们虽仍未释然,但都虚虚地浮起,不再令他感到窒息, 感觉自己将一世怀恨至死。 灯光中,穆骁望着“十五岁”的顾琳琅,像是已认识了她许多许多年, 又像是十七岁那年, 在清冽的雪后梅香中,第一次见她,见她看着他的眸光, 带有戒备, 而又好奇,有惧意,却又不完全畏惧,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澄亮的眸子里,全然映着他的身影。 “十五岁”的顾琳琅, 将他忘得干净,也将颜昀,忘得一干二净。 昨日深夜, 颜昀真正死去,这位从前的楚朝天子,许是无法接受被囚至死的命运,在被秘密□□的第二年底,选择了自焚而亡。 若是从前的顾琳琅,知道此事,大抵会悲痛欲绝,但现在的她,与颜昀不相识,对颜昀无情无爱,最多,只会为这位昔日君主,叹息一声罢了。 顾琳琅曾为颜昀负他杀他,也在失忆之前,一直为颜昀之死,恨他入骨。从前,顾琳琅与颜昀之间的感情,一直像刺扎在他的心里,令他如鲠在喉,让他绝望地以为,他与顾琳琅此生至死,永有这样一道天堑,横亘在他二人之间,一世难以逾越。 而今,天堑像是忽如云烟散去了,颜昀这个人,不仅不存在于顾琳琅的记忆里,也,彻彻底底地消亡,不存在于这世间。不但一切都归于无,而且顾琳琅,还偏偏就回到了一切都未开始的“十五岁”,就像,上苍特地给他和她,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也许,是此世唯一的,最后一次机会…… “……呦呦真的是你和朕的孩子,颜慕也是……朕也是真的喜欢你,只喜欢你一个人……” “……朕知道你心中有许多疑惑,疑惑朕之前,为何不直接以晋朝皇帝的身份,和你相见,疑惑朕既然喜欢你,后宫中,为何又还有别的女人……” “……朕与你,确实是在十六七岁时,相识相爱,但后来,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朕为此,有些生气……因为生气,后宫中才会有别的女子,也因为生气,所以之前,朕在面对失忆的你时,没有直接使用穆骁的身份,并在和你讲述旧事时,胡言乱语了许多……” 晋帝低沉的诉说声中,琳琅一直安静地听着。当晋帝说,之所以不让别人告诉她旧事,是因为那些不好的事情,根本没必要记起时,琳琅沉默片刻,抬眸望向晋帝,声音轻轻,而眸光坚定,“我想知道。” 幽亮的灯火,落在她的眸中,看似弱质纤纤的女子,却似有直面一切的勇气,“不管是好的记忆,还是坏的记忆,只要是属于顾琳琅的,我都想知道。” 穆骁在这样纯净而无畏的眼神下,心中竟浮起几分畏惧。 他清楚地记得,顾琳琅如何深爱颜昀,记得她在以为颜昀被千刀万剐时,是如何悲痛欲绝地伏在牢房的血地上,痛到失声,似欲直接追随颜昀而去。 纵心中极嫉恨极不甘,但他不得不承认,顾琳琅与颜昀之间的感情,真的是死生相许、忠贞不渝。纵是失去了相关的记忆,顾琳琅在听别人诉说,这样一段坚贞不移的爱情时,心中或会牵引起与之相应的感情,或会为一个死去的人,动真情,甚或会因之,重新记起与颜昀的过去,记起与他的所有不堪过往。 穆骁铁了心要让颜昀在顾琳琅这里,永是一片空白,自不会向她讲述相关往事,只在顾琳琅的坚定眸光中,权宜地安抚她道:“好……那就先从好的记忆开始。” 他与她之间的一切,始自罗浮巷香雪居,现又恰值年底,将要过年,大晋元正有七日休假,无需上朝理政的他,可暂放下一切朝事,带顾琳琅回到香雪居小住,在这七日里,将他们当年的过往,细细地讲与她听。 穆骁欲携顾琳琅回到香雪居的想法,与颜慕不谋而合。母亲记载记忆的小册子,就收在香雪居中,本来,他还在苦恼,要如何与母亲一同回到香雪居,将那本记忆书,拿给母亲看,而现在,晋帝穆骁,要主动带母亲回到那里,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颜慕向顾琳琅请求,要与她一同回去香雪居,顾琳琅不会拒绝一个男孩这样简单的请求,点头同意,而穆骁,也不得不带着这个“大儿子”一起走。 将呦呦留在宫中,与呦呦分离七日不见,穆骁是绝对舍不得的,而,将呦呦这个女儿带去香雪居,就没理由,不将颜慕这个“儿子”一同带着。于是,除夕那日,“一家四口”,自晋宫出发,回到了他们的“家”中。 琳琅现有的“十五岁”记忆里,离开香雪居,不过月余时间而已,只是,实际二十五岁的她,因有了新的莫名身份,因背负了十年空白记忆,在重新踏进香雪居时,面对熟悉的屋舍花林,心中不由浮起恍如隔世之感。 这时节,香雪居内的梅花尽开了,红如绛雪,暗香浮动。穆骁一边携儿女在林中游走,一边笑向顾琳琅讲述,他十七岁那年,与她的第一次相见。 “……当时,朕因身上有伤,摔躺在梅花树下,动弹不得,听到有人走近,还以为是这府宅中的巡夜老奴,却不想,来人,是位小姐。小姐看到我,虽受惊吓,步伐微退,但却没有惊到转身就跑、高声唤人,而是在一惊后,见朕躺着不动,似是没法动弹,又朝朕走近了些,提灯仔细照看,胆子可谓是大极了……” “就是这株梅花树,朕与你的初见之地”,穆骁笑说着将顾琳琅引至那株靠墙的梅树,眸中笑意闪闪,“后来,朕与你定情时,就选在这株梅树下,我们在树干上刻下了誓言,还刻了两个牵着手的小人,你猜猜,我们许下的誓言是什么?” 琳琅听晋帝的讲述这样真实,见晋帝连具体的梅树都找到了,还说树上刻有当年的誓言,心惊暗想,难道晋帝所说皆为真,她与他之间的缘分,真从她十六岁时开始,她真的与他,曾情深到山盟海誓不成?! 心惊不已的琳琅,没有回答穆骁的话,只是惊怔地随穆骁,走至树干另一侧,想看看他口中所说的,誓言和小人。然,当望见树干另一侧时,琳琅怔住了,引她看的穆骁,也怔住了。 哪里有什么誓言和小人呢,只见那侧树干正中,原先刻有誓言和小人的那片树皮,被铲除得干干净净!穆骁一惊后,猛地想起自己,曾告诉过颜慕这件事,立眸如疾电地转看向颜慕,见颜慕这死小子,正置身事外地,抱臂望天。 穆骁恨得牙痒,面上还得带着笑,阴恻恻地命令道:“……告诉你母亲,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晋帝的暗逼下,颜慕面无表情,“娘十六岁时,我还没有出生,如何知道娘在那时,是否与人定情,是否与人刻誓。” 穆骁越发牙痒,恨不得将颜慕,一把薅过来,夹在肋下,狠打一顿。可,顾琳琅在此,他得当个慈父,不能如此,只能先在心中记下这笔帐,对顾琳琅道:“这里,确实曾刻有誓言的,只不知为何没有了,朕会查清此事的。” 琳琅:“……” 此处追忆美好旧事,以尴尬收尾,急于扫除尴尬,证明自己不是在胡言的穆骁,忙引顾琳琅去往小楼。 尽管时隔多年,穆骁对顾琳琅少女时,在小楼中如何起居生活,依然记忆犹新。他如数家珍地,向她讲述,他与她从前在小楼内的相处点滴,并在讲述时,将她从前在此的生活细节,一一融合在那些相处之事中。 这一招十分奏效,这些真实的生活细节,终令顾琳琅神色震动。她神情惊震地望着他,望着楼中的陈设,望向楼窗外的合欢树,似想努力回想他说的那些相处旧事,却像因回想太过吃力,太过耗费神思,而在苦思许久后,身形一晃,似觉发昏。 穆骁忙扶住顾琳琅,见顾琳琅在他怀中,醒了醒神,轻轻地道:“我刚刚,我好像想起点什么”,她指向窗外的合欢树,“那里……” 就在那棵合欢树上,顾琳琅曾对他说“爱你”,穆骁紧张地心砰砰跳时,听顾琳琅轻道:“那棵树下,我在抚琴,有人在吹箫……” 穆骁:“……” 颜慕心中一声冷呵。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25 17:59:52~2021-05-26 17:40: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许上 4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刀子君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e le、开心 20瓶;卡娃伊咔咔 15瓶;轻轻、许上、江瑟瑟、刀子君 10瓶;六国论太难了、37553338 5瓶;yu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3、告状 好在只是脑海中有画面一闪而过, 顾琳琅并没看清那吹箫人的面容,径以为那吹箫人是他,并因为她自己, 确实想起点什么, 而对他之前提说的种种旧事,偏向了相信。 好似是祸,也好似是福, 穆骁不敢让顾琳琅,再顺着琴箫想下去,忙将话题岔过来,继续讲述当年的刺客和小姐,是如何从相识走向相知, 走向相爱。 因为穆骁的讲述,与这小楼内的一切息息相关,与顾琳琅少女时的日常生活细节,严丝合缝,于是,听着穆骁讲述的琳琅, 仿佛真看见自己和一名少年刺客,相识于十六七的年纪, 春心萌动、情意愈深。 细雨淅沥时,她与他共饮云雾茶, 一同倚楼听雨;日暮黄昏时, 她弹琴与他听, 他帮她擦拭湿发;清晨时,少年露水沾衣而来,将新摘的木槿, 放在她的枕边;深夜时,少年轻叩花窗,带来她悄悄离开小楼,自在夜游…… ……这些,都是真的吗?……这些讲述中的细节,千真万确,晋帝对少时她的喜好,对她生活的所有,了如指掌,甚连“白石山人”这样隐秘的别称,都知晓……普通的事情,晋帝可派人探查知晓,但这样融入生活的细节,若非晋帝真的曾亲身经历,实难讲述地,这样准确…… ……他真是她少女时期的情郎?她也,真是呦呦和颜慕的母亲吗? ……其实,能感觉到的,在面对呦呦和颜慕时,她隐隐能感觉到自己,对这两个孩子,心里有些特别,不同于这世上其他孩子的特别……当看到呦呦无忧无虑地欢笑时,她也不禁面露笑意,而当看到颜慕常常眉宇沉凝时,她也不禁,为这个总是心事沉沉的孩子,感到心忧…… 对晋帝所言,几信有十之七八的琳琅,复杂眸光,逐一缓缓扫看过,正望着她的晋帝、呦呦和颜慕,心境更是幽沉难言。 “我想静一静”,许久后,琳琅垂下眸子,轻轻地道,“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一阵。” 穆骁知顾琳琅既有这样的反应,就说明她对他的话,信了有大半了。他在心中褒赞自己,以回到旧地讲述的方式,令顾琳琅相信他与她往事中的美好部分,实乃英明之举,而口中,立即接说道:“好,朕带孩子们出去,你好好休息一阵,朕不来烦你。” 穆骁知道他此时,不应倒豆子似的,向顾琳琅狂灌往事,而应在顾琳琅,已经开始信他的情况下,由着她一个人默默思考,在思考中,更加相信他的话,相信她与他曾是爱侣,相信她与他生有一双儿女。 抱着呦呦离开小楼时,穆骁心情颇佳。因为女儿对香雪居很好奇,想到处看一看,穆骁就没先拎着颜慕逼问刻痕的事,而是先引带着女儿,在园中游走,不停地含笑告诉女儿,他和她的娘亲,当年在此处摘过花、在彼处赏过月云云,对“大儿子”颜慕的去向,暂不关心。 颜慕一得到自由,不必再被晋帝强逼着,在娘亲面前,扮演晋帝的儿子后,立就离晋帝远远的,自去寻找留守香雪居的季安,预备问季安,是否找到秘匣,以及,母亲原先小楼中的书纸,现收放在居中何处。 这两年里,颜慕通过建议永王出宫游玩,成功随永王离开过皇宫几次。回回出宫,他都会回到香雪居,问季安是否找到那把黄铜钥匙所属的秘匣,但季安这两年,一直是一无所获。今日回来的颜慕,在见到季安后,第一件事也是问这个,而从前,总是摇头道无的季安,今日,却没有直接摇头,面上神情,似是微有犹疑。 颜慕以为季安找到了那秘匣,或者至少找到了相关线索,双眸一亮,忙要接着问时,却见季安,在微一迟疑后,还是朝他,摇了摇头道:“奴婢无能,虽在这两年,将香雪居翻遍了,但还是没能找到公子所说的秘匣。” 父亲那样的人,若是真想藏一件物事,定会藏得极其隐秘,不会叫人轻易寻着的。颜慕感到有些失望,但也无可奈何,只是心中一直不明白,父亲为何要秘密锁藏此匣。 ……若那匣内物事极重要,的确需要锁藏,父亲大可在锁藏后,将藏放地点,直接告诉他和娘亲。父亲深爱他和娘亲,没有必要瞒着他们任何事情,为什么独独在此事上,这样奇怪?那秘匣内,究竟藏放着何物?! 思索无用,这两年来,颜慕想这秘匣想了许多次,从未能想明父亲的用意,未能猜出这秘匣内的要紧物事,究竟是什么。他暂放下此事,又问季安,昔日母亲小楼内的一应书纸,现封放在哪只书箱中。 这两年来,颜慕因为父亲疑似被杀、母亲被夺入宫的沉重世事,因需在晋帝强权下、于深宫隐忍生存的艰难处境,性情受到了极大磨砺,本不再是从前轻易哭泣的孩子。可,当他找到母亲记载记忆的小册子,打开看去,随着母亲隽秀的字迹,一幕幕回想着从前一家三口的温馨时光时,九岁的孩子,终不禁无声湿了眼眶。 一旁的季安,不知公子特意寻找的书册上,究竟写记着什么,只是见公子神色哀戚地喃喃一声“父亲”,想要劝慰公子时,又想到隔墙有耳,还是在唇微动后,选择了沉默。 有人,想见小公子,可是,小公子此次,并不是独身归来,随行晋帝的,有大批精良侍卫,这相见之事,不能在此时安排,必得往后推移些时日。 香雪居内的侍奉之事,现下都是晋宫宫人在安排,他这旧仆,是无法近身夫人的,季安沉默地目送公子离去,而将记忆书册,藏抓在袖中的颜慕,趁着此刻晋帝不在母亲身旁,径往小楼快走,要将这本书,快些拿给母亲看。 但,快走至小楼前时,却见本在园中赏游的晋帝,弯身牵着小公主,也走到了楼前。既如此,只能另寻时机了,颜慕暗暗握紧袖中的书册,要先悄声离开时,晋帝却发现了他的身影,朝他喝道:“站住!” 陪呦呦玩了好一阵的穆骁,一见颜慕,就想起刻痕被抹得一干二净的事来。他心里憋着火,看颜慕更是百般看不顺眼,觉得这小子到处都憋着坏,冷冷的眸光,落在颜慕身上,跟刀子似的,像是能剜下肉来。 颜慕害怕晋帝发现他袖中的书册,纵极力表现地冷静寻常,但持书的右臂,仍是不由微僵。虽是微僵,但穆骁眼神何等锐利,也不问颜慕手里拿着什么,直接动作疾劲地扣住他手,用力一握,逼得颜慕松劲,将他手中的物事,抽了出来。 看着只是一本寻常书册而已,穆骁狐疑地看了颜慕一眼,就要打开看时,听颜慕这死小子,忽地扯着嗓子狂喊,声音大得,像是能将他耳朵震聋。 “娘!!!” 随着这一声高喊,小楼花窗立被打开,楼内的顾琳琅,探头朝他们看了过来。穆骁还未开口,生怕晋帝发现书中内容、直接将书毁去的颜慕,就急着喊道:“娘,他抢我的东西!!” “抢……抢什么抢”,穆骁将还没打开的书,丢给身边侍从保管,一把将颜慕夹住,令他说不出话来,并在顾琳琅的目光注视下,呵呵笑对告状的颜慕道,“玩闹而已,还当真了,父子之间,有什么好抢的,你的,就是朕的,朕的,以后也都是你的,无分彼此。” 琳琅早感觉到,这对父子之间的相处气氛,着实怪异得很,也早已看习惯了。她默默无语了片刻后,望着他们开口道:“天冷,别待在外面受冻了,都上来吧。” 穆骁应了一声,一手抱着女儿,一手夹着“儿子”,走上了小楼二层,见顾琳琅正站在摆放青鸾琴的琴案前,轻轻地拨着琴弦。 以为顾琳琅有兴致抚琴的穆骁,正准备好好聆听欣赏时,见顾琳琅静静地朝他看了过来,并道:“我想,做一些过去做过的事,可能对我恢复记忆有帮助……” 穆骁心里浮起点不妙的感觉,手臂也因此松了劲儿,不再死夹着颜慕,暗暗紧张地盯看着顾琳琅,见她真对他道:“陛下与我琴箫合奏一曲可好?也许一曲下来,我能想起更多。” 穆骁僵着不动,而眸光悄悄朝左右瞟了瞟,见这室内好像没箫,心中一松道:“这里没箫……” 话还未说完,一支长箫,就被递到了眼前,“有箫”,男孩淡淡地道。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26 17:40:12~2021-05-27 17:52: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许上、雅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喜洋洋 3瓶;yu 2瓶;宝宝爱自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4、团圆 尽管晋帝穆骁的旧事讲述十分真实, 简直令人有身临其境之感,但再真实,到底也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的, 而不是记在自己脑中, 由她自己,亲自回忆起来的。 琳琅虽在心中,已对晋帝的话, 信了有十之七八,但因她自己脑中,并没有晋帝所说的相关记忆,遂觉得晋帝口中的那个少女顾琳琅,总像一幅虚虚的人影画, 脚不着地地,飘在晋帝所说的那些回忆里,不够有实感,觉得还是由她自己,亲自回想起这空白十年为好。 对这十年间的空白记忆,琳琅迄今唯一回想起来的, 就是自己曾在小楼外的合欢树下,与一年轻男子, 琴箫合奏。因为穆骁的种种旧事讲述,琳琅下意识以为那年轻男子, 就是晋帝穆骁, 遂就想与穆骁琴箫合奏, 通过与他一起重复过去做过的事,牵引过去的记忆,从而令自己想起更多。 但晋帝穆骁, 却似不愿,他面对颜慕递来的长箫,默了默,看着她道:“虽然从前,朕常与你……琴箫合奏,但后来,朕先是忙于打江山,终日握刀握剑,后又登基为帝,天天处理朝政、批复奏折,将这箫技,丢了好些年……朕对吹箫这事,早就技艺生疏了,若现在强行吹奏,这箫声,定然不大好听,或会坏了你的好回忆,还是等朕习练些时日,再与你琴箫合奏吧……” 设法推拒此事后,穆骁又赶紧提说他事,转移顾琳琅的注意力,“其实朕与你一起做过的事,多如星海,不一定非要通过琴箫合奏来回忆,还可以通过其他的,比如说,一起品茗赏月、一起外出游玩等等。” 一旁的呦呦,一听“玩”字,就高兴起来,她双眸星亮地仰着小脸,声如莺呖,满是期待:“哪里?哪里?哪里玩?!” 穆骁将女儿抱起,想了想,笑对顾琳琅道:“要不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吧。从前,朕同你外出游玩时,要么是去偏僻无人处,要么要在夜里戴着面具,还未与你,光明正大地在街市间游逛过。我们一家,今天一起出去逛一逛,光明正大的。” 他笑望着“十五岁”顾琳琅,真像望着从前的她,微低的嗓音,不禁有些动情,“我们不必再在乎世俗阻碍了,没有人能再阻止朕与你在一起,纵全天下人加在一起,也不能。” 大晋建元三年的最后一个下午,阳光晴朗,灿灿如金。虽然因将过年,此时长安城中的绝大部分人,都在家中,准备着除夕夜的相关事宜,但街市上,仍有不少行人,络绎不绝于尚开着的各式店铺间,做最后的年货采买。 在出门前,穆骁就为顾琳琅披穿好羽缎斗篷,也将小女儿呦呦,穿裹着严严实实的,以防他心尖上的母女二人,受风着凉。而,对那个总设法拆他台的讨嫌“大儿子”,穆骁就丝毫不在意他的冷暖了,只为维持一家四口的假象,令颜慕在旁随走着。 颜慕当下最想做的,是从晋帝的侍从那里,悄悄将母亲的记忆书册取回。但,晋帝非逼着他一起游逛街市,他暂无法去取书,也不敢对此表现地太急。若行事又有差漏,叫晋帝发现,晋帝定会因疑心,打开那书翻看,晋帝一看,这世上唯一能让母亲了解真相、不受晋帝蒙骗的重要物事,恐就要被付之一炬了。 被迫陪游的颜慕,忍着心焦,而身边既有心爱的女子相陪、手里又抱着心爱的女儿的穆骁,则是身心舒畅,兴致颇高。 就如携家带口、采买年货的长安城平民,穆骁一边安逸地走逛着,一边兴致勃勃地采买年货,一条街走下来,不仅买了桃符、春联等过年用物,期间呦呦好奇的小手,指向何物,他就立即买下,给呦呦添了虎头帽、木风车等不少孩童玩意儿。 当呦呦看到甜丝丝的糖人儿,快乐地小手直舞时,宠爱女儿的穆骁,立给她买下一支。琳琅见状拦道:“正长牙呢,少吃些糖为好。” 穆骁看女儿因为吃不到糖,小脸鼓嘟嘟的,樱桃小嘴也开始有瘪翘的趋势了,心软道:“就吃一支,今年的最后一支小糖人”,他笑着说服顾琳琅,“就让呦呦在今年的最后一天,吃得甜甜的吧,甜甜地过年,明年也接着甜甜蜜蜜、开开心心地长大。” 琳琅无奈地看着晋帝喂呦呦糖吃,想晋帝待女儿,确是宠爱极了。只是,他既这么喜爱孩子,为何对自己的另一个孩子,态度那样怪异呢? 不解的琳琅,望向晋帝的另一个孩子,见那男孩,这在辞旧迎新的喜庆佳日,依然凝着眉眼、殊无笑意,感觉自己心里也有些涩涩的,微弯身体,嗓音温柔地问他道:“阿慕想不想吃糖?” 颜慕这年纪,其实不爱吃这过于甜腻的食物,但看母亲似是想买给他吃,他还是立即点了点头。 琳琅精心选了一支锦鲤形状的糖人,含笑拿给颜慕,见这孩子,在轻吮了一口甜糖后,望着她的眸子,浮起笑意,自己也不禁跟着笑意更深。 颜慕这孩子,平常总是不笑,许是因为他父亲,总是偏心女儿而冷待他的缘故吧……琳琅这样想着,问晋帝道:“陛下待阿慕,为何总有些冷淡呢?” 穆骁噎了噎道:“……女孩儿是宝珠,要小心呵护,而男孩是铁石,得淬炼才能成刚,不能太宠惯着,过度宠溺,反是害了他了。” 随扯了个理由后,穆骁还是得对这个总是坑他的“大儿子”,多少表示点关心。他见旁边有个卖小孩衣帽的摊子,随拿起一只风帽,径向颜慕头上扣去道:“这个好,正适合你。” 颜慕心中厌恶,想抬手将这风帽掀了,可见娘亲不仅笑看着他说“戴着吧,天冷”,还上前来,帮他将这风帽扶正戴好,让他双耳双颊不受寒风侵袭,只能暗在心中宽慰自己,这风帽是娘亲的好意,而默默忍戴着,低头吃糖。 甜丝丝的糖香中,“一家四口”继续游逛长街。虽然这家子,内里情况复杂,但在不知情的路人看来,着实是夫妻般配、儿女双全的美满之家。路人这将“一家四口”,歆羡地看在眼里,街畔高楼上,亦有一双眼睛,静默无声地望着。 静默眸光,宛如夜色中沉寂的幽海,而微掀一线垂帘的苍白手指,如海面上,几近于无的淡淡月色。披拂在一家四口身上的冬日日光,似是过于炽烈,纵有厚帘垂隔着,还是令帘后的一袭如雪白衣,形销骨立地越发轻隐,像是要在这光下,不为人知地无声化去了。 “一家四口”,在日暮时回到香雪居,用采买的花灯、桃符、春联等,将香雪居装点地颇为红火后,又在夜幕沉沉时,同坐在花厅内,用起了年夜饭。 除夕有守夜的习俗,但小小的呦呦,如何守得了夜,在吃饱没多久,就靠在穆骁怀中睡着了。穆骁轻手轻脚地送女儿去内室睡,而颜慕见晋帝离开了,自己有机会取回母亲的记忆书了,忙以歇息为由,向母亲请退,去找白日里保管书册的侍从。 因为琳琅先前让素槿回家过年,于是室内除了晋宫侍从外,一下子就只琳琅一人坐着。她默默坐了一会儿,起身离开花厅,在花灯满园的夜景中缓缓走着,并无声地想着心事。 除夕夜,身边有儿有女,还有似是爱过的男子,这样喜庆团圆的氛围,让她感觉,自己好像真的有个家。但,这样想着时,心里头,却还有一块,像是空空的。是因为记忆只是听由别人讲述,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记起,所以即使在这样的团圆佳夜,她还是感觉,心里面空落落的吗? 默默想着的琳琅,渐走到了园中清池旁。冬夜寒冷,池面凝结着一层薄冰,在周围淡淡的光照下,犹如镜面。想着心事的琳琅,望着这面圆镜,渐有些心神飘恍,好像见平静的镜面上,渐渐倒映起绚烂的烟火华彩,缤纷的色彩中,她清纤的倒影之旁,还有一人影站着,他与她并肩而立,轻轻地挽着她的手。 就在琳琅越发心恍,几要向那镜面上的人影,伸出手时,猛有一声“砰”响,令她从迷离的幻想中,忽然清醒过来。幻境消散了,而真有流光溢彩的烟火,不断在夜空中绽放,倒映在如镜的池面上,亦有人影,在这华彩之中,与她并肩而立。 琉璃璨彩下,琳琅望向身旁的晋帝穆骁,他笑看着她,轻轻地挽住了她的手。 除夕团圆夜,长安城如是欢乐的海洋,花灯满城,烟火璀璨,欢庆热闹的喧声,似能将天上的仙人惊醒。 家家户户,都在此良夜,喜与家人相聚,几无人是单独待着,但长安城中,确实有一人,在这团圆夜,独坐在灯火阑珊的阴影处,他这里,没有璀璨烟火,有的,只是为风吹来的烟火残烬,如片片残红,落在他身旁的残雪中。 箫声咽,他持箫不动,静静听着远处的热闹笑声、烟火绽声,默然想着自己曾与妻子,在清池旁共看烟火,想着,白日里所见的“一家四口”,是如何羡煞世人。 其实,如果曾经没有分离,他们本就会恩爱成家、儿女双全,现在,上天令她的记忆回到多年前,似只是令一切,回到了原先的正轨而已。 似是他,本就不该存在于她的人生中,而现在,她的人生里,确实从无颜昀此人。 风亦可归去来兮,而他,无家可归。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27 17:52:46~2021-05-28 17:13: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许上 4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大魔王 10瓶;SMAII旋 5瓶;嫁给我准没错 3瓶;yu 2瓶;大耳朵图图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5、追求 夜空上方不停绽放的烟花, 水镜中并肩而立的倒影,身边轻挽着她手的年轻男子……此情此景,与那脑海中的记忆画面, 似无分毫差别, 可琳琅,望着含笑看他的晋帝穆骁,心中却仍是感觉有些迷茫, 仍是缓缓地,轻抽出了自己的手。 穆骁指尖微动,下意识想顺从自己的性情,强势地追握住顾琳琅的手,但在微一犹豫后, 还是选择了放开,没有强求。他将手负在身后,在绚烂的烟火下,笑问顾琳琅,可喜欢他命人特意燃放的烟火? 因夜空中盛放的各色琉璃璨彩,纷纷映落在晋帝的眸子里, 这位平日帝威凛严的大晋皇帝,此刻看着, 像只是个特意准备惊喜、期待他人反应的活泼少年。琳琅看着这样的晋帝,一时没有回答, 在一阵沉默后, 方轻轻地道:“呦呦刚睡, 外头这样吵,或会将她吵醒的……” “不会的”,穆骁笑对她道, “你不了解呦呦,呦呦若是真的困睡沉了,在她耳边敲锣打鼓,都不一定能将她吵醒……” 琳琅闻言不禁微笑时,又想起她这个“十五岁”的“娘亲”,并不了解她的女儿,想起自己长达十年的记忆空白,唇际的笑意,又不由微微僵凝。 ……放在从前,顾琳琅连抱一抱女儿都不愿意,怎会在意呦呦是否被吵醒?!而现在不同了,顾琳琅因将对颜昀的爱、和对他的恨,都忘得干净,不再恨屋及乌地痛恨她与他的女儿,愿意关心呦呦、爱护呦呦…… 越想越是欣慰的穆骁,同顾琳琅说话的嗓音,都不由轻低温柔了许多,“忘记了没关系的,呦呦是很好的孩子,天真纯粹,只要和她亲密相处一段时日,你就会了解她了。她很喜欢她的娘亲,回回看见你时,都是笑的。” 琳琅淡淡笑了笑,仍是因满腹心事,神色微凝。纵能接受自己实际二十五岁、已有一儿一女的事实,“十五岁”的她,在面对一岁半的女儿和九岁的儿子时,也很难将自己,完全代入到那个二十五的顾琳琅。长达十年的记忆空白,不是简单的三言两语,就可以完全消抹的。 正沉默想着时,琳琅见晋帝穆骁,从袖中取出一支银叶簪来。这支簪子,她曾在披香殿的妆奁里见过的。因为这支做工、用材,都非常普通的簪子,在妆奁里精致华美的珠玉簪钗衬托下,清朴地十分惹眼,她当时,一眼就注意到了它,并因心中好奇,将它拿起,疑惑地看了看。 此簪,既不是她的旧物,那就应为宫妃所有,但宫妃所用的,应都是些华美珠钗,怎会有支似从街头摊贩处买来的朴素长簪,同那些珠玉玛瑙,摆在一起呢?这银叶簪,是从哪里来的呢? 她当时如此疑惑心想,而现在,绚烂的烟火下,晋帝穆骁,解了她心中的疑惑,“这是朕生母的遗物”,他平静地告诉她道,“朕幼时在被生母遗弃前,曾将这支簪子,送给生母。后来,朕在因故流落怀州时,与病入膏肓的生母重逢,生母在临死前,将这簪子还给了朕,说她不配拥有它,让朕将这银叶簪,送给真正值得朕爱的人,送给朕心中所以为的世上最好的女子。” “朕曾将这簪子……送给过你”,穆骁望着她的眸光,平静而又深沉,“今夜,朕想将这簪子,再送给你一次,当是我们,新的开始。” 琳琅见晋帝抬起手来,似要将这银叶簪,插入她的发髻,在纠结犹豫后,还是微微偏首避开,垂着眸子道:“……我相信陛下说的那些旧事,应都曾真实地发生过,但我还没有记起,所以,纵使心中相信,也对陛下说的那些事,没有实感……暂时没有办法,接受陛下的感情……” “没有实感”,穆骁将僵在半空的手收回,指腹轻抚着簪首银叶,想了想,笑对顾琳琅道,“那朕,再重新追求你一次,如何?” 琳琅惊讶抬头,见晋帝笑看着她道,“旧的,彻底忘干净了无妨,再用新的记忆填充,就是了。” 竟不只是说说,还真做了起来。回到香雪居的第二夜,虽已夜深,但琳琅,因是第一次与呦呦同榻,迟迟难以入睡,心情复杂地,望着身畔睡颜甜美的小女孩时,听小楼窗边,忽地传来“笃”地一声轻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轻轻地砸到了窗棂处。 琳琅起先以为,是外面的夜风,吹带着小石子一类的,砸到了二楼花窗,没有放在心上,可这轻微声响,在这一声后,不但没有停歇,还似有节奏地,一声接一声地轻响不停,就像在给室内的人信号似的。 疑惑的琳琅,起身将室内灯火燃亮了些,披衣走至窗边,推窗看去,登时愣在当场。只见大晋朝的皇帝,正站在她窗边的合欢树上,他身着墨衣,一手握着一柄乌刀,一手拈拿着小石子,见她将窗打开,笑意盈盈地望着她,眸中光亮,似比天上星子还亮。 一愣后,琳琅忍俊不禁。晋帝见她笑,面上的笑意也愈发浓厚,轻盈地足尖一点,人便跳靠了过来,如乘风而来,轻巧地跃进了她的闺房里。 琳琅不防晋帝动作如此敏捷,一时未及后退远些,正与跳窗入室的晋帝,面对面站着,距离近的,像是要贴在一处。 四目相对地微一怔后,琳琅立朝后退远了些,且还是忍不住要笑。 之前听晋帝说这样的夜会之事时,她只震惊于,自己在十六岁的年纪,夜会杀手的胆大妄为,未真正去想这夜会,究竟是个怎样的场面。当此刻晋帝,亲身演绎给她看时,琳琅也想不起从前的记忆,只是想着晋帝九五之尊,却在这深更半夜,攀树跳窗的模样,实在是有些滑稽。 穆骁噙着笑,看着顾琳琅笑,“从前朕来时,你可不这样笑,你……” 一句未完,就听外间响起脚步声,并素槿的询问声,“小姐……” “不好,出师不利,朕得走了!” 穆骁笑说着,就似当年的少年杀手,佯装要攀窗离开。 今日暮时方归、歇睡在外间的素槿,不知晋帝昨日,仅在“一家四口”间,向自家小姐,讲述了一杀手与小姐的故事,只是因听小姐寝房有声音,见小姐房间灯亮了起来,想小姐会不会有吩咐,遂起身过来看看,不想刚一轻推隔扇门,就见一墨衣佩刀的男子,似要跳窗离开的身影。 一瞬间,记忆像是忽地回到了多年前,这样的情形,她曾撞见过的……而这墨衣佩刀的身影,也好像,真有几分熟悉……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28 17:13:27~2021-05-29 17:55: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许上 1个;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许上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puddg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挽衾 10瓶;梦岚 5瓶;六国论太难了 3瓶;九墨、yu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6、想见 穆骁只是佯装要走, 做了个似欲跳窗离开的动作后,便转过身来,笑朝素槿摆了摆手, “退下吧。” 那墨衣佩刀的身影, 转看过来的瞬间,素槿几疑心自己身在梦中。她木然地阖上了隔扇门,转过身去, 心海一片絮乱,眼前尽是当年,她因有急事需禀,匆忙进入小姐房间,恰撞见一少年正在离去的画面。 当年, 那少年,头也不回地迅速离去,她只望见了那墨衣佩刀的背影,而现在,这幅多年来在她脑海中从未变动过的画面,因不久前所见, 颤颤摇晃起来,仿佛当年那墨衣佩刀的少年, 朝她转看过来,而那面上容貌, 正是晋朝皇帝…… 混乱的思绪, 令身在外间的素槿, 心头一片惊茫时,闺房内室,穆骁抬手关上了花窗, 阻挡寒风入内侵袭他的爱人与爱女,笑与顾琳琅,继续先前的对话道:“猜猜你当年见朕这般,会说什么?” 琳琅努力将自己代入十六岁的自己,代入那个与一少年杀手、情意暗生的顾琳琅,认真想了想,看向晋帝,有些小心地猜测道:“……烦人?” “不错”,穆骁闻言双眸更亮,笑意更浓,“当年朕夜里来时,你常这么说朕!” 他笑看着顾琳琅,眸中星光隐跃,“但这样说后,你人虽垂着眼冷着脸,唇际却悄悄弯着,且暗暗地,松一口气。” 琳琅微一想,即明白当年的自己,为何会“松一口气”。少年时的晋帝穆骁,做的是刀口舔血的营生,常有性命之忧,她每一次与他相见,都有可能是最后一次相见,若是穆骁夜里不来,她定为他担忧,担心他是否是因受伤而不能来,甚至,是否已因任务失败,默默死在某个角落。在这样的忧心下,当年的她,在见穆骁夜里毫发无伤地到来时,自然会悄悄地,松一口气了。 虽然口上说“烦人”,但十六岁的自己,在这样的深夜里,其实一直盼着楼外传来敲窗声,盼着穆骁快些到来吧。 这样一想,似也有点能体会到那个自己的心理,有一点,能代入十六岁的顾琳琅了。琳琅为此心情更复杂时,见晋帝穆骁,又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诧异问道:“这又是什么?” 穆骁笑,“总不能空手来吧”,他将那油纸包打开给顾琳琅看,“是你喜欢的蜜露饼,朕从东市那家古记买来的。从前朕夜里来时,常从古记,给你带些小吃食,这么多年了,这家店还一直开着,味道也应和从前一样。” 因一直被裹在油纸包里、捂在怀中,蜜露饼尚是温热的,琳琅见晋帝穆骁将饼递与她,双眸期待地看着她,犹豫要不要低头咬一小口时,听到帐榻处似有动静,转首看去,见是呦呦睡醒了,正坐在榻中,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看着他们这里。 琳琅见呦呦衣裳单薄地坐着,忙走坐至榻边,用被子围拢住她。穆骁也赶来帮手,将呦呦围似一只小粽子,只留一颗头,露在外面。在被围裹时,呦呦乖得很,小手小脚都不动,只一双眼睛,圆溜溜地盯着父皇手里的蜜露饼看,并因热饼散发出的香甜气息,不时地嗅嗅鼻子。 “呀,把小馋猫儿,馋醒了!” 穆骁笑着捏了一小块蜜露饼,喂呦呦吃。琳琅怕呦呦吃得太干,就倒了杯温茶过来。呦呦咬一咬左边的蜜露饼,再喝一喝右边的茶,再朝左咬咬饼,朝右喝喝茶,在这个寒冷的夜晚里,安逸快乐得很。 呦呦快乐,她的父皇,也心情暖畅,甚连琳琅,在此情境下,都忍不住心想,当年那个十六岁的自己,在违逆世俗地大胆爱上少年穆骁时,所想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所想要的,就是这样一个家吧…… 顾琳琅因心中感叹,不禁悄转柔和的神情变化,被穆骁无声地看在眼中。他望着顾琳琅和他的女儿,虽一口蜜露饼都没吃,但却觉唇齿间、心里面,皆是甜丝丝的。已觉甜蜜,还想要得更多,更多。 此后的几日,身在香雪居的穆骁,继续如当年少时,对顾琳琅展开“追求”。从前他心中怨念深重时,总觉得当年,是顾琳琅百般主动勾引,而今回想起来,顾琳琅确实是有主动,但他自己,也并非完全一动不动,从头到尾,都被顾琳琅牵着走。 顾琳琅怕他不来,而他,也怕顾琳琅,根本不在乎他来不来,怕顾琳琅对他的到来,渐渐感到厌烦。当年的他,在顾琳琅面前,是多么地自卑啊,面上越是冷硬,佯装自己不在意,其实心中越是在意。有几日不来香雪居,来前,他总是心中踟躇,担心这位大小姐的心意,已与前几日不一样,已对他变了,遂在来时,总要暗暗观察她的表情,将她面上的每一丝表情变化,都悄悄地看在眼里。 回回顾琳琅,因他的平安到来,暗松一口气时,他也在心里,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她还要他,她没有不要他。患得患失的他,其实也在悄悄地追求顾琳琅、着意讨好顾琳琅,现下,在对着“十五岁”的顾琳琅,将这些事情,再做一遍时,他不再像少时那般,困陷自己的患得患失里,而是通过观察“十五岁”顾琳琅的反应,不禁去揣摩分析,当年十六岁的顾琳琅,心中究竟是如何想。 而琳琅,也在晋帝穆骁的“追求”中,一点点地感受到,所遗忘的那个十六岁的自己,在面对少年穆骁时,心中究竟是何感情。当年的那个她,面对这样一份感情,是那样炽烈无畏,那晋帝穆骁呢,当他知晓她喜欢他时,是抱以怎样的心情呢? 琳琅忍不住问了晋帝这个问题,在一日他清晨而来,将新折的梅花,轻轻放在她枕边时。晋帝穆骁沉默片刻,微笑着回答她说:“不敢相信。” 真的不敢相信,骨子里的自卑,一直如影随形,纵在他最欢喜时,也一直折磨着他。因为幼时被生母遗弃,多年来,在无亲无友的处境下,孑然一身,在生死边界线挣扎长大,他以为自己穷尽一生,都不会得到别人半点真心,连给予他生命的母亲,都不爱他,不要他,这世上,还会有谁爱他呢。 他以为永不会有人爱他,可她竟说爱他。她爱他、她真的爱他吗、这爱能有多久呢……因为自卑,他一直无法坚信自己被爱着,遂在当年顾琳琅玩腻之后,联手霍翊要杀他时,他心中除有深重的怨恨外,还有“果然如此”四个字。果然,是一场欺骗,果然,没有人会真的爱他,果然,身为侍郎千金的顾琳琅,怎么可能会爱他这样一个卑贱之人呢…… 纵后来世事变迁,他与顾琳琅身份高低颠覆,他可在天下人,做高高在上的皇帝,但在面对顾琳琅时,这自卑,也依然烙在他的骨子里,在他处理与顾琳琅相关的事情时,主宰他的思想与行为。 直至现在,因顾琳琅回到十五岁,因他重新追求顾琳琅,他摒弃怨恨,放下自卑,可将那段少时的爱恋,一分分剖析来看,通过十五岁顾琳琅最真实的反应,重去思考他与顾琳琅的那一年。 若顾琳琅真是追名逐利、爱慕虚荣的女子,记忆回到十五岁的她,在发现自己已是皇帝的女人时,理应感觉一步登天,紧紧握住现下所拥有的权势宠爱,而不是万分惶恐、深深排斥。她无需使欲拒还迎的手段,因他这皇帝,已一再告诉她,他爱她,只爱她一个人。 若是少时的顾琳琅,并不追名逐利、爱慕虚荣,那么那一年,他与她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在事情最开始时,他就有怀疑她是被逼、怀疑事情有隐情,只是其后顾琳琅,用行动,一次又一次,打消了他的幻想。后来回到长安,他欲处置当年追杀他的人,追查下去,却发现那些人,早已死得干净。他那时以为,是顾琳琅早就斩草除根,想她做得狠绝,或,不是吗…… 一时间,穆骁竟有些不敢深想,只低问榻上的女子道:“喜欢这梅花吗?” 小楼内梅香清芬时,楼外的颜慕,心头如有火灼。这几日,他眼看着母亲对晋帝戒心愈低、被晋帝蒙骗得越来越深,却束手无策,不仅取书失败,此刻他连这楼,都进不去! 忧心至极而又无计可施时,颜慕想出城为父亲扫墓、看望父亲、同父亲说说话。季安随行侍他,一路默默无语,直至将离城时,再三确认并无人尾随后,轻对他道:“公子,有人想见你。”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29 17:55:10~2021-05-30 17:46: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许上 2个;雅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拉猫猫 40瓶;六国论太难了 3瓶;yu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7、杀心 于是出城后, 未去往父亲墓地,而是随季安,往一山寺中去。山寺中另有暗道密室, 颜慕随季安向内走时, 以为季安要带他见的,是父亲的旧部,心中只疑不惊, 然当他走进密室深处,望见那灯火中熟悉的身影时,一瞬间心神如狂涛惊震,使他几乎站立不住,直以为自己身在梦中。 ……是梦吗?!……纵是梦, 也是难得的相聚美梦…… 向着那熟悉的身影,颜慕惊震地睁大了眼睛,一颗心颤颤在胸|膛中,脚下的步伐,也是既轻且缓。似是怕自己的向前脚步,会惊醒了这个美梦, 惊散了前方那令他魂牵梦萦的熟悉人影,密室内的短短三四丈距离, 颜慕走得极慢,甚在那人转过身时, 直接僵住脚步, 身体定住不前, 似是不敢再近前半步。 ……这样的梦,他曾做过多次,每次急切地扑近前时, 都只是一场幻影,他两手空空,什么也抱不住,只他自己一个人,孤独地留在冰冷的梦境中…… 深深凝望着那近在咫尺的熟悉容颜,心中随之狂涌的思念,终如潮水推动了颜慕的步伐,他快步扑上前去,紧紧抱住了那个身影,哽声唤道:“父亲!”他仰面望着他的父亲,眸中泪光隐隐,“父亲,是您吗?!我……我是在做梦吗?!” 两年多未见,那个总爱依着他的孩子,已独立坚毅地,长大了许多。颜昀轻抚着颜慕的脸庞,嗓音沙低:“没有做梦,我还活着。” 许久后,从巨大的惊喜中,回过神后,颜慕迫切地想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想知道父亲先前,是不是被晋帝穆骁暗害,想知道他一直以来的怀疑,是否为真,但父亲却不先为他解惑,而是问他和他母亲,这两年多里,过得如何。 “坏透了”,颜慕不讲述自己这两年多的隐忍生活,而是径向父亲讲述,这两年多的时间里,母亲是如何被晋帝穆骁欺辱,因为晋帝穆骁,掉了多少眼泪,“……娘亲根本不想生下和晋帝的女儿,是晋帝逼着她生的,晋帝说,若她不听话,就将我剐了,母亲为了保护我,才不得不生下了那个孩子……” 颜慕愤恨地控诉着晋帝的禽兽恶行,却听一直沉默静听的父亲,在听至此处时,忽地开口,垂着眸子,轻轻地道:“那是个很可爱的女儿吧……” 颜慕不明白父亲为何忽然说这一句,只是见父亲说这话时,苍白如雪的容颜上,轻浮起些似是自嘲的薄凉笑意,淡淡如烟地,飘在面上。 ……曾经以为,可与琳琅和阿慕,守着他们的小家,安定余生时,他同琳琅提过数次,想与她再添一个女儿。仅有此愿而已,那时他心中,只此一个小小的心愿罢了,可世事嘲弄,到头来,琳琅确实有了女儿,是与她少时深爱的情郎所生,而他颜昀,终究是一无所有…… 片刻沉寂后,颜昀轻道:“你娘亲她,很喜欢这个女儿吧……” “不,娘亲讨厌这个女儿!!”颜慕忙道,“娘亲讨厌她讨厌极了,起先连抱都不愿意抱!!只是……只是去年冬天,娘亲又犯了失忆症,记忆一下子退了十年,忘了那个女孩儿,是晋帝逼她生的,对那女孩儿的态度,才变了些……” 想到此处,连日来的忧心忡忡,又在颜慕心头焚灼,“自从娘亲失忆后,晋帝就想方设法地欺骗娘亲,让娘亲相信她与他之间曾有情缘,让娘亲以为自己爱的人是他。我着急坏了,可又无计可施,晋帝威胁我不许说出真相,娘亲又将我忘得干净,不一定会相信我说的话…… “娘亲……”忧心的颜慕,难过地看着父亲道,“娘亲将父亲也忘了……” 虽然父亲听后,面上没有明显的哀戚,但父亲心里,应也是很难过的吧,颜慕越发心中难受,追问两年前的“长乐公之死”,“父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当初您的‘病逝’,是晋帝穆骁所为吗?” 颜昀简单地道:“他将我秘密囚禁在某处,去年暮冬,我假死逃离。” 心中怀疑,果然为真,果然是晋帝穆骁这个狠毒的恶徒,暗害父亲!!颜慕望着父亲清瘦的身形,想父亲在这两年被囚禁时,定受了不少苦,想母亲这两年,也是艰难忍辱度日,想他们好好的家,被穆骁拆得分崩离析、浸满血泪,心中恨得,几欲生啖穆骁血肉! “杀了他!”密室中,男孩紧紧攥着父亲的手,仰首望着他敬爱的父亲,沙哑的声音,咬牙切齿,如在嚼咽仇人的血肉,“父亲,我们一起设法除了穆骁,救出母亲!!” 香雪居中,琳琅早在用早膳时不见颜慕身影,就已奇怪问起,这孩子的去向。只是穆骁,携颜慕回香雪居,实乃无奈之举,他巴不得颜慕主动离远一些,不要打扰他和顾琳琅、呦呦一家三口的生活,怎会特地命人去找颜慕、令他同他母亲一起用早膳,只对顾琳琅扯说,颜慕这孩子勤学,天不亮时就已起床用膳,现下正在刻苦读书,还是不要扰他为好。 没了颜慕这个碍眼的存在,穆骁得已与爱人和爱女,悠悠哉哉地享受了半日安乐清闲。但,当到用午膳的时辰,颜慕这小子依然没来小楼,足有整半日的时间没出现后,顾琳琅不但再度问起,且还欲起身去寻时,穆骁不得不唤人来,直接询问。 因为颜小公子,在长乐公夫人这里,是个皇子身份,郭成以“殿下”敬称,回禀陛下和夫人道:“殿下他,出城扫墓去了。” “扫墓”,琳琅诧异道,“为谁扫墓?”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30 17:46:26~2021-05-31 17:21: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许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MAII旋、37553338、嫁给我准没错 5瓶;yu、46676932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8、选择 颜小公子携仆出门前, 曾说过去向,郭成知道颜小公子出城,是为生父长乐公祭扫, 但这话, 如何能对长乐公夫人讲呢? 他不知如何作答, 心中滴汗,暗瞄圣上,而圣上,比他反应快得多了,见长乐公夫人,向他诧异看来, 电光火石间,即回答夫人道:“应是为你的母亲吧。” 在这年节时候, 特意出城祭扫, 定是为血缘关系极近之人, 绝不能说出颜慕生父的穆骁,只能将顾琳琅的母亲搬出。他少年时候, 曾随顾琳琅去过她母亲墓前, 现还记得具体方位,遂给了顾琳琅, 这样一个还算合情合理的答案。 虽还算合情合理, 但琳琅犹是心中不解,“这孩子,既要去祭扫外祖母,怎不告诉我一声,与我一同去,反自己一个人悄悄地就去了……” “想是因为天气还冷, 他担心你出门受风着凉,所以才瞒着你,一个人过去吧”,穆骁为了圆谎,不得不违心地赞叹颜慕道,“阿慕他,是个孝顺孩子啊。” 儿子不畏严寒,出门祭扫外祖母,自己这做女儿的,却在暖烘烘的室内待着。这下琳琅也坐不住了,欲出城祭拜亡母,且阿慕,去了有半日还未回来,这时间未免是有点久了些,琳琅听郭总管说,阿慕身边只跟着一名男仆,心里有点担心这孩子,欲出门顺道寻寻看。 穆骁无奈,只能极力劝顾琳琅先用午膳,而后,再陪她一起过去。待顾琳琅匆匆用罢午膳,穆骁陪着她将启程时,刚迈步走出香雪居大门,就见颜慕这小子回来了,且与他同候站在门外的,还有一名有点眼熟的中年男子,并数名仆从。 一见他,那中年男子,就紧着跪下行礼。穆骁略想须臾,记起这中年男子,是顾琳琅的生父顾尧章。 顾尧章此人在楚朝时,从一礼部侍郎,被颜昀一贬再贬,至楚亡时,只担着个七品闲职。后楚亡晋立,他听臣下说,顾尧章这人,确有才学在身,遂将之扔至修文馆,令他做个辅助修书的小吏。这等小吏,平日里,没有入朝见圣的资格,若非顾尧章是顾琳琅的生父,他多年前曾留意看过一眼,并不会对这样的人,留有印象。 穆骁知道顾琳琅从前与生父关系一般,也未令跪着的顾尧章起身,径看向顾琳琅,看她对她这生父,如今是何态度。 琳琅因记忆尚停留在十五岁,没有从前做楚朝皇后时,与生父关系差到互相心死、再不往来的记忆,看生父,仍如少时看他那般,虽与父亲,父女之情极淡,但在外人面前,面上勉强还过得去,尚未彻底冷脸,便让父亲起身,并问他为何忽然到这儿来了。 自七八岁时,搬至香雪居后,一年到头,琳琅只在顾家有大事时,回顾府住几日,见一见父亲,而父亲,也只会在这几日里见见她,平日里,几不会特意往香雪居来的。 琳琅不解地等着父亲的答案时,见父亲从身后仆从手里,捧来一道小小的檀木盒,双手奉与她道:“下官今日翻阅旧书时,发现夫人的母亲,曾写下一张诗笺,夹在下官的书里,笺中内容,是对子女的寄语,看诗笺落笔时间,那时夫人的母亲,应正怀着夫人……” 琳琅与父亲感情极淡,而与母亲感情甚好,听这话,忙接盒打开看去。她一边认真看着母亲的诗笺,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父亲说,“夫人母亲生前住的静园,日日都有人洒扫,一切皆如从前”、“静园内,夫人幼时荡千秋的那棵榕树,这些年长高了许多,郁郁葱葱宛如亭盖”、“夫人若有空暇回去看看,夫人母亲的在天之灵,应甚欣慰”等等,随意道了声“好”。 这一声“好”字,令顾尧章在离开此地、回到顾府时,心情颇佳。本来,楚亡晋立,他见女儿琉珠被晋帝收入宫中、封为婕妤,且似还颇为得宠的样子,心中欢喜,想借女儿琉珠的恩宠,在新朝腾风而起。但不想,女儿琉珠所受的恩宠是虚的,女儿琳琅所受的恩宠才是实的。听话的女儿琉珠,无法为他进言,而早在楚朝未亡时,就与他关系冷到极点的女儿琳琅,绝不可能为他这父亲,向晋帝谋官,他倚仗不了琳琅半分。 虽然将近知天命之年,但对仕途,仍是执念颇深的顾尧章,不甘做一小吏终老。他一方面极为不甘,一方面又无奈嗟叹时,从女儿琉珠那里得到消息,琳琅忘了她从前做楚朝皇后的事情,也就是忘了她与他这生父,关系已恶劣到,几是断绝了往来。 希望重又在心中燃起,再度寄希望于女儿琳琅的顾尧章,遂找了一份她母亲的旧物,来试探琳琅对自己的态度。在见琳琅对他态度尚可,果真如琉珠所说,忘了从前的事后,顾尧章甚是欣喜,不仅想着自己以后要多与琳琅往来,升温父女关系,还令继室柳氏,也尽一尽继母的心意,多关心关心琳琅。 柳氏因一桩陈年往事,对继女顾琳琅,可说是心中有鬼。她拗不过丈夫,也不敢在亲生女儿不得宠,而顾琳琅深得帝宠、被她生父看重时,逆了丈夫心意,只能命丫鬟等打开府库,选挑礼物,预备送给顾琳琅。 心不甘情不愿地,选挑着时,那桩陈年往事,总似挥不去的阴云,浮在柳氏心头。 ……时隔多年,当年办事的人,不是死就是散,除她外,已无知情人,身在长安城,那事,应不会再被揭出来吧…… 柳氏心有不安地想着,并于心中暗暗祈祷,那件旧事,永远不为人知。依顾琳琅如今之盛宠,若那事被顾琳琅知道,那对她,甚至对琉珠、对顾家,都可真是灭顶之灾了。 香雪居小楼中,因为颜慕已经归来,而暂未出城的琳琅,坐在窗下,将母亲留下的诗笺,看了又看。而这几日,总爱黏着顾琳琅的穆骁,这时没有黏坐在她身旁,而是因有事要吩咐下去,走出了小楼。 顾琳琅先前中毒那事,至今仍未能查个明白。在对此事,心忧之时,穆骁联想起少女时的顾琳琅,曾因不知得罪了什么人,被人雇佣杀手,掳扔至荒山枯井内,差点渴饿死在那里的往事,有令属下将此事一同追查。从前,穆骁深恨顾琳琅,自己都对她有杀心,遂在有能力追查当年这件事时,也未追查,只在最近,令人在查顾琳琅中毒一事时,同时将这件多年前的旧事,一并查清。 因为顾琳琅生父的忽然到来,穆骁想起这么个人、这么个顾家,忽地心中一动,给了底下人一个探查方向,令他们从此处,将这两件事,深查看看。 见晋帝穆骁在外吩咐属下,一时注意不到他,颜慕便趁机去亲近母亲。 知道父亲未死的他,高兴极了,可又不能表现出来,也不能对什么都不记得的母亲言说,只能安静地坐在母亲身旁,按捺着心中的欢喜时,见仔细凝看诗笺的母亲,叹息着道: “……当年写下这些话时,你外祖母她,还不知自己爱着一个不值得的人……后来虽然知道了,但还执着,以至郁郁而终……其实,早在该知道时,就抽身而退了啊……当断则断,人世长久,何必为一个不值得的人,为一两年所谓的美好光阴,直误了一生呢,人生,还另有选择啊……” 颜慕听母亲这样讲,试着问道:“若一个人,曾待娘亲尚可,但后来,却变得面目可憎,做了许多伤害娘亲的事,而另一个人,却一直待娘亲很好,从未变过,娘亲会选择谁呢?” 琳琅道:“那自然是后者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31 17:21:58~2021-06-01 17:54: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许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xxx12 30瓶;不冻港、每天被打脸心累 10瓶;yu 8瓶;九月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9、逐出 这话, 正被门外的穆骁听见,他心中一个咯噔,脚步也僵钉在原地, 耳边回响着顾琳琅的回答, 而心内, 想起顾琳琅的那本亲手写就的记忆书来。 那日,他从颜慕手里拿过这书册时,只是因颜慕这小子,表现鬼祟,遂猜这书,或许有点不寻常, 而将之没收,但具体是本什么书, 他当时也未来得及翻阅。直到那天夜里, 因为颜慕试图盗书失败, 他在听属下禀报后,对这书更加上心了些, 将之拿过来翻看了翻, 结果这一翻,叫自己差点惊出一身冷汗。 书是顾琳琅亲手写的, 书中写记的, 是顾琳琅与颜昀、颜慕从前的生活。患有失忆症的顾琳琅,大抵也知自己可能会忽然忘事,遂将从颜慕出生起,她与颜昀父子日常温馨生活中的有趣之事,一一写记了下来。若是这样一本书,落到顾琳琅手里, 她即使无法真正记起颜昀,也会她相信自己的笔迹,相信书中的感情,极有可能,再度爱上书中的那个颜昀。 看书的过程,是极惊恐,也极酸涩的。穆骁无法自抑地嫉恨顾琳琅对颜昀的真情,在翻阅那些温馨旧事时,竟因心中暗涌的嫉恨,有那么一瞬间,似将自己代入到颜昀身上,好像书中人是他,他是顾琳琅的丈夫,也是顾琳琅儿子的父亲。 也只一瞬间,他就清醒过来,颜慕不是他的儿子,呦呦是他和顾琳琅的女儿,他和顾琳琅有孩子,他也,可以做顾琳琅的丈夫。 往事,将如这记忆书,永被尘封起来,顾琳琅不会另有选择,他将一直在她身边,以少年的阿穆的身份,以晋帝穆骁的身份,永在她身边。 正月过去大半,雪水消融,春回大地时,一桩谋害性命的陈年旧案,引起世人的关注。 这案子,说大,也算不上什么大案,说白了,就是一个小吏的继室,多年前,曾雇人暗害小吏原配的女儿,此事多年后被查出,继室将被按律处置,那小吏,也因在家事上,偏颇至冷心无情,以至女儿险些身死,同受惩处。而说小,这案子也不小,因此案,是圣上亲自翻出来的,因那继室,是长乐公夫人的继母。 几年下来,世人都已知晓,只要是有关长乐公夫人的事,在圣上那里,都不是小事。 顾尧章原想倚女求荣,却不想,这一倚,为自己招来了祸患。本来,若他安安分分地做一小吏终老,不去想着倚仗女儿的恩宠,去谋取更高的官位、更大的权势,他还能在被人遗忘时,安安静静地过自己的平安日子。但,因他贪心不足,因他主动跳出,招了天子的疑心,他从前看不上的小吏生涯,直接终结,此生再不可及,只能将被流至苦寒之地,从此孤贫至死。 而他的另一个女儿,深宫中的那位顾婕妤,也因受生母连累,将被逐至宫外的皇家寺庙华隐寺,落发出家。 因裴明霜乃是敬妃,是后宫中位份最高的女子,掌着后宫女子诸事,顾琉珠将被逐至华隐寺一事,由她在接受御命后,命人实施。 被迫离宫前,婕妤顾琉珠,向她哀声请求,道想在走前,再见姐姐顾琳琅一面。原本,裴明霜一直不喜欢这位顾二小姐,不愿与她过多纠缠,径令宫人将她送去华隐寺,就要走时,却被情绪激动的顾琉珠,跪扑着拦住了去路。 裴明霜心中不快,正要发作,又见顾琉珠仰面求她,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卑微,双眸涨满泪水,一声声哀戚极了,“……这大晋后宫,不是我主动要来,是陛下杀了霍翊,将我收带进宫里的,我糊里糊涂地进了宫,糊里糊涂地担了许多虚名,现又要因为,不是自己犯下的罪行,糊里糊涂地走了……” 本已对谋求圣宠等事,基本灰心,只想守着婕妤的位份,守着这一点荣华过活,却没想到,母亲多年前,居然做下那样一件事,而她因此,连这一点荣华也没有了,要在二十出头的年纪,被迫出家为尼。顾琉珠心里凄苦极了,在向裴明霜苦苦哀求时,忍不住说了些发泄心中伤愤的话。 因为情绪激动,她的这些话,其实说得有些絮乱、有些没头没脑。而,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顾琉珠的一句句“糊里糊涂”,恰说进了裴明霜的心坎里,她看身前的顾琉珠哭得极其伤心,不禁想起在上阳苑见顾琉珠时,当时顾琉珠骑马而来、笑容满面、神采飞扬的模样,心情更是复杂。 顾琉珠说她是“糊里糊涂”地入宫出宫,来去都是被动,那她裴明霜呢,去年秋冬的她,不惜以一死、拼进宫来的主动选择,就真的完全清醒吗……是清醒居多,还是不甘心、不服输的心态居多,因为圣上派人追回圣旨、而感到屈辱的一时意气居多…… 似是如愿以偿的入宫后,她终日耳中听到的,是圣上如何宠爱长乐公夫人,看在眼中的,也是圣上对长乐公夫人,有多在意。纵在去年初冬,圣上似与长乐公夫人不和、冷待夫人时,她也能感觉到,圣上将长乐公夫人放在心上,因她曾亲眼看见圣上,在夫人的披香殿前,负手徘徊不去,就像一个情路失意的普通男子。 失意时,圣上都放不下长乐公夫人,何况如今夫人失忆,将长乐公忘得干净,对圣上态度改变,不再似从前对圣上冷言冷语。如今的圣上,几是如鱼得水了,而她这个敬妃娘娘,在圣上那里,依然只像是后宫的一位女管家。圣上认可她这“管家”的能力,但爱意,依然是没有的。原以为进入后宫,离圣上近一些,机会多些,但真正离近后,却似将这一理由的遮羞布给扯尽了,让事实更加明显了。 深宫孤寂、深宫无趣,身在后宫、已渐觉窒息的裴明霜,望着泣泪不止的顾琉珠,忽地忍不住心想,自己会不会有朝一日,也因为某事,像顾琉珠这般哭泣…… “……别哭了”,也不知出于何种心态,裴明霜望着顾琉珠轻道,“别哭了,本宫答允你。” 在命人将长乐公夫人请来后,裴明霜就见顾琉珠,一个劲儿地哀求夫人,请夫人宽宏大量,向圣上进言,饶她生母一条性命。 裴明霜起先只是在旁静坐听着,但见顾琉珠为能打动夫人,提说起不少旧事,越说越激动,竟口不择言地,对着夫人提起了楚帝颜昀,登时心中一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01 17:54:00~2021-06-03 17:56: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许上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Yu、雅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unlight 10瓶;sabrg、我愚蠢的妹妹哟 5瓶;束姜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20、不爱 琳琅没有十六岁那年的记忆, 曾被贼人掳扔至荒山枯井,以及贼人背后主使是她继母柳氏等事,尽是听晋帝穆骁所说。 自常年独居于香雪居内, 她与继母柳氏, 便一年见不到几次。柳氏虽与她关系极淡, 但回回她归府小住,柳氏在外人面前,对她面子上还是过得去的。琳琅知道常言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也知道这继母十分不喜自己,只是一直以来,她也仅想着“不喜”而已, 没想到柳氏,竟曾厌恨她到要雇人行凶的地步。 此事全由晋帝穆骁按律处置, 琳琅只是暗在心中唏嘘罢了。这日, 她想着她的生父将被流至边塞, 回想从前母亲在时,生父是如何冷落母亲, 母亲终日郁郁寡欢的情景, 心思幽幽时,听宫人在外禀报, 道敬妃娘娘, 请她去一趟瑶华殿。 琳琅从前以为这位位份最高的敬妃娘娘,应是晋帝穆骁最喜爱的女子,但宫女云芷却道不是,道敬妃娘娘得居四妃之位,仅是因家世显赫罢了。对这位敬妃娘娘,琳琅只在几次游园时, 远远地见过她,还未曾,与她近距离地真正会面交谈过。 平日不相往来,而现下忽然相请,定是有事了。琳琅听后,便动身去了瑶华殿,她人刚走进殿中,就见哭得双眼红肿的顾琉珠,朝她扑跪了过来。 琳琅来后方知,顾琉珠将因生母之罪,被逐至宫外的华隐寺出家。而同父异母的妹妹顾琉珠,也不是为自己的这件事哭求她,而是为她生母的性命。柳氏已被收监,将被秋后问斩,顾琉珠求她向晋帝进言,饶她生母—命。 在她久久不语后,顾琉珠哭得更是伤心,“……其实我娘做下的错事,已经遭到报应了!她当时害你,应是因为那时霍翊注意到了你的存在,娘她一直以来,都在努力促成我和霍翊的婚事,见霍翊有意另娶,就急糊涂了……我娘错了,她做过的错事,早遭报应了,都报应在了她最爱的女儿身上! ……霍翊……霍翊他是个恶心的疯子,我嫁给他时,以为是得偿所愿,真心想做好世子夫人,可霍翊他娶我,只是为了发泄心中的怨恨,对我百般欺凌折辱……我从前不将这事告诉你听,是不想你看低我、嘲笑我,其实嫁给霍翊,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件事,我在家时,受尽宠爱,可进了成国公府,受尽痛苦,我娘为了这桩婚事,雇人害你,到头来,其实是害了她自己的亲生女儿……” 霍翊是楚朝成国公嫡子,琳琅虽与霍翊是表兄妹的关系,但因她的生母,仅曾是公府内—个不起眼的庶女,霍翊本不会将顾家这样的亲戚放在眼中的,只是柳氏,为了谋用这层关系,与成国公府做亲家,暗中想尽了办法。她一次在府中时,就曾无意间听到柳氏与她生父商量,如何将霍翊请来府上吃宴,令顾琉珠与之“偶遇”。 琳琅对霍翊的了解,仅限于一倚仗父权的权贵子弟罢了,知他品性如纨绔,但不知他竟卑劣到这等地步,对自己的妻子,也肆意羞辱欺凌。 性情温善的她,看顾琉珠忆说这段旧事,越说越是伤心,不禁心有戚戚时,又见悲愤控诉霍翊行径的顾琉珠,似因讲述,回到当年不堪的岁月里,越发伤心激动起来,边哭边道:“……霍翊他没有办法报复你和楚帝,就将我娶进府里,将他心里的怨恨,全都报复在我身上……”” —旁静坐的裴明霜,听顾琉珠忽然提起楚帝颜昀,心中一惊,几要站起打断时,见长乐公夫人,已注意到顾琉珠这句话,诧异问道:“……我与霍翊有何过节吗?他为何要报复我,还有……楚帝颜昀?” 顾琉珠陡然发现自己失言,泪水都吓止住了。圣上不许任何人向顾琳琅提说旧事,若圣上知晓她向顾琳琅泄说旧事,她不仅决计救不成母亲,她自己,怕也不只是受罚出家,而是性命难保了。 “……我……我说乱了”,顾琉珠胡乱“解释”道,“……是……是霍翊娶不到姐姐这样的好女子,心中不甘,又因当时楚帝责罚过他,所以他这个无耻败类,对姐姐和楚帝,都积怨很深……” 琳琅听得出这解释的虚飘,看得出顾琉珠,解释得勉强,却也知无法追问,追问下去,顾琉珠也不会实话实说。晋帝穆骁,不许任何人向她提说旧事,说他会亲自告诉她听,会将“好的事情”说完后,再告诉她那些“不好的”。可过去这么多天,“好的事情”像是已说完了,晋帝还是迟迟不同她讲那些“不好的”,她几次追问,他都道不急。 在勉强解释后,顾琉珠又将话题转前,继续为生母,向她哀声求情,“……姐姐,我求求你了,我娘造的孽,都报在我身上了,求你,饶她—命吧……” 因哀声喧响了许久的瑶华殿,在长乐公夫人,决定将顾琉珠带往御前时,终于归于平静。裴明霜望着夫人与顾琉珠走远的身影,心中感到一阵阵的后怕,不为别人,而是为她自己。 当顾琉珠不慎提说到长乐公时,她心中一惊后,竟不想打断顾琉珠,而是想任由她说下去,将那些旧事,通通讲与失忆的长乐公夫人听。不是为了帮助夫人恢复记忆,她心里清楚,那一瞬间,她心里,明明白白想的是,记起长乐公的夫人,就会似从前冷待圣上,长期下来,圣上或许会真的心灰,那她,也许有—日,就不必如此孤独地守坐在这瑶华殿里,总是等不来一直痴心等着的人。 而且,旧事是由顾琉珠说出,圣上要怪罪,应也更多地怪罪顾琉珠,而不是她这沉默之人……一瞬间,阴暗的想法,袭卷了她的心,纵使在须臾阴暗后,她就清醒过来,她仍是为自己那一瞬的想法,暗暗心惊不已。 回想那一瞬的她,她自己,都感到有些陌生。是人浸|淫在宫中久了,就会变吗…… ……好像,真是会变的,自入深宫,她拘于小小一方天地,除了打理宫事,就是终日想着—段情、—个人,有多久,没有拿起自己的青霜剑了…… ……每日画着宫妆、穿着妃子裙裳,连日常走路,都必得拘着步子,尽量轻盈的她,哪里是从前那个我行我素的裴明霜,她早就,开始变了……日子久了,她会不会变得更厉害,真就变成—个完全陌生的自己…… 渐黑的天色中,裴明霜幽幽心绪,正似拢合四野的暗色,越发幽沉。当夜色如墨,完全浸染了天地时,顾琉珠离开御殿、离开了这座大晋皇宫。几年前入宫时,她虽向往着荣华,但心中甚是畏惧不安,而如今走时,她好像失去了所有,却是松了—口气。 因为顾琳琅的进言,圣上改了圣意,她将与母亲、父亲,同被流至边城,终生不得返京。相较母亲身死、而她孤凄地常伴青灯古佛至死,能和家人—起,纵是日子清苦,似也好些。 之前苦苦哀求顾琳琅时,其实她心中也没底,不知顾琳琅愿不愿意为她进言。后来,顾琳琅愿为她向圣上说几句话,大抵是因为离开瑶华殿后,顾琳琅以同她忆说幼时之事的方式,隐晦地问她,从前那个没有失忆的顾琳琅,是否爱着当朝皇帝穆骁? 她小心斟酌字句,隐晦地如实回答了顾琳琅:不爱,应是一点都不爱。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03 17:56:14~2021-06-04 17:55: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许上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21、陷阱 夜深深, 御殿之中,穆骁应顾琳琅之请,将她十六岁那年, 被掳扔至荒山枯井之事, 又细细讲了一遍。上次他讲时, 顾琳琅全程都只安静听着,没有多问什么,而这一次,她时不时地打断,叩问细节。 在他讲至,他因与她一同被困, 见她饥渴至极,担心她有性命之忧, 而划破掌心, 喂血给她时, 顾琳琅静静看着他道:“当时陛下,是怎么想的呢……若为一个才认识几个月的人, 就将命丢在那里, 值得吗?” “哪里会想值不值得,当时朕心里, 就只一个念头, 希望你能平安无事,为此,朕什么事都肯干的”,穆骁笑看着顾琳琅,在这一瞬间,似又体会到当年那个痴心少年郎的心意, 望着顾琳琅的眸光,愈发温柔,嗓音也因心中动情,不由轻低了些,“流几滴血算什么,若能救你,就算叫朕当时血尽而死,朕也是心甘情愿的。” 像是有些不能直视他这样的眸光,顾琳琅幽怔看他须臾,即垂下了眸子,她静默良久,方轻轻开口道:“‘好的记忆’,陛下已说了许多许多,那,‘不好的记忆呢’……我到底是曾做下怎样的事,到底是哪里不好,才惹得陛下那样生气,以至陛下纳女入宫,在我失忆之初,还……那样对待我……” 从前不说,是因不想让顾琳琅真正记起所有,不想她知道她并不爱他、而是爱着颜昀,而如今迟迟难以开口,除了满腹私心之外,还因心中萦绕不散的疑虑,以及与之相伴的隐隐恐慌。 “……不是你不好”,许久后,穆骁看着顾琳琅低道,“也许,是朕不好……” 他看顾琳琅等待着他的下文,神色沉静,而眸光中迫切难掩,竟是有些惧怕她这样的眸光,心中深藏的恐慌,也随之漫溢上心头,不自觉顿了顿道:“等……等过些时日再说吧”,穆骁缓了缓,告诉顾琳琅道,“等朕做完一件事后。” 这件事,应也同“不好的记忆”一样,晋帝穆骁,是不会对她说的。琳琅稍等片刻,见晋帝果然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了,心绪更是幽沉,微垂双眸,起身向晋帝一福请退:“夜深了,不敢叨扰陛下歇息……” 穆骁忙起身留道:“要不,就歇在这里吧”,他见顾琳琅闻言神色微僵,觑看着她的面庞,几是有点小心地,斟酌着字句道:“我们……和呦呦一起。” 但顾琳琅,仍是低声请退,语气恭敬,而态度坚决。纵他已将美好的往事,向顾琳琅说尽,纵顾琳琅已信了那些旧事,对他态度缓和很多,可她,仍是无法将她自己,视作他的女人,穆骁不能强人所难,见顾琳琅如此,只能继续等待,只能在此时,顺她心意,送她离开。 “好吧……那朕,送你回披香殿。” 可连这样一件小事,顾琳琅也是婉拒的。夜色中,穆骁无奈地望着顾琳琅身影渐远,心境深幽,而不乘辇、缓缓走回披香殿的琳琅,一边慢走着,一边望着四周茫茫夜色,心绪也是一片茫然。 周遭宫灯再亮,也驱不散这浓重夜色,走在暗色中的琳琅,感觉自己的人生,正似现下行路一般,看不清来路,也看不清归途。她独守着自己十几年的记忆,而要面对二十几年的真实人生,可这人生,何处真实,何处虚假,她难以判断,就如行走夜路之人,眼前所见,都影影绰绰的,辨不清楚。 ……顾琉珠隐晦地告诉她,从前不失忆的顾琳琅,根本不爱晋帝穆骁……是晋帝,一直以来,都在欺骗她吗? ……可,他对她的好,不是假的,他对她的特别与宽容,也不是假的。晋帝愿为护她,惩治曾经害她的人,也愿因为她几句话,就改变圣意,改变处罚。他是皇帝,要留一个女子侍寝,无人能拒,可他也并没有勉强她,她先前不知他是皇帝时,其实说了不少毁谤天子之语,那些话,足以令她进天牢了,但晋帝,也没有翻旧账同她计较…… ……也许晋帝说的话,是有可疑之处,可他在谈及往事时的眼神,不似作伪。如他不久前讲说少年时的生死险境时,晋帝的眸光真挚动情,似在当年,真的愿意为她去死,并没有骗她…… 琳琅愈想愈是矛盾,及至回殿梳洗上榻,依然是满心纠结。她在纠结的思绪里,渐渐沉入睡梦中,好像真梦见了,晋帝所说的枯井之事。 四周暗黑地几乎没有光亮,阴冷潮湿的寒气,像要浸渗入她的骨子里,似能噬人的无边暗色里,她神智清醒,而满心惊骇,好像刚被贼人掳扔至井中不久,在惊惧地等待着穆骁的到来…… 不,好像不是这样,她不是一个人,她怀中有人!那人像已晕了过去,无知无觉地伏在她的身前。她纵已近精疲力尽,还是竭力护抱着那个人,令他靠枕在她的膝上……血,湿冷的空气中,有鲜血的味道,她身上似无伤口,血味,像是从那人身上传来的…… 梦中的她,伸手在那人腰背处,极轻地触了一下,立粘得掌心血黏。她骇极了,害怕那个人会就此死去,在黑暗中,摸索着用匕首划裁自己的外衣,小心为那人包扎伤口。 像是正被恶人追踪,如被发现,会有性命之忧,她动作小心翼翼,不敢发出太大的动静,一直在心中暗暗祈祷,怀中的那个人,能够撑下去。她的心理,就像晋帝穆骁,今夜说的那样,若能救回怀中那个人,叫她死在这里,她也心甘情愿的…… ……她怀中的人,是过去的穆骁吗? 惊疑中,梦境越来越深,而她神思渐渐昏沉时,忽有脚步声传来,令她猛地惊醒。她恐慌地护着怀中的人,一手紧握着匕首,在暗色中看向步声方向,似是来人,极有可能,是欲夺取他们性命的大恶人。 来人执炬而行,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火光也越来越亮。光亮照近身前不远时,她看清了他,是……晋帝穆骁!不是这些时日里,总是温柔待她的穆骁,记忆梦境里的穆骁,神情阴鸷、眸光仇恨狠厉,像是欲将她直接杀死在当场!! 琳琅猛地从梦中醒来,所身处的殿中幽色,令她一时分不清梦里梦外,恍神片刻,方缓了过来。 来人是穆骁,那她护在怀中、原为之牺牲性命的人,就不是穆骁……在见到来人是穆骁时,记忆里的她,是极惊恐的。她害怕穆骁,害怕穆骁会杀了她和她怀中的人,为此心中甚至浮起一念,若是穆骁当场动手,她会拼死挥匕上前……他们之间,像是横亘着不可磨灭的深仇大恨…… 幽夜,醒坐在榻上的琳琅,望着周围隐约的陈设阴影,心中恐惧,如海水蔓延。这座华美的披香殿、这些时日的温柔光阴,都像是一个精心设置的陷阱,那个人,她真正护爱着的那个人,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04 17:55:00~2021-06-05 17:44: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许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嗅嗅飞飞 10瓶;兔子抱紧胡萝卜 5瓶;昕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22、金笼 翌日上午, 颜慕来见母亲时,见披香殿众侍女,皆被屏退得远远的, 母亲一人独立廊下, 正微仰首, 望着廊下悬着的一溜金笼子,怔怔出神。 莺雀清啼声声娇婉,宛似一首曲调轻畅的暖春小乐,可神思飘恍的母亲,虽双目注视着莺雀笼子,却像什么也听不见, 手持着的添食长匙,都快因她长久出神, 而将滑落摔地了。 “……娘……” 纵然颜慕怕吓着母亲, 有意缓步轻声上前, 但出神许久的娘亲,还像是被他惊了下, 身子微微一颤, 原虚虚悬握在手中的长匙,也从掌心滑落了下来。 颜慕眼疾手快地抓住那支长柄添食匙, 难掩担心地望着母亲问:“娘, 你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昨天夜里没有睡好,有点晕神罢了。” 琳琅随便说了个理由,从颜慕手中拿过食匙,欲继续如无事人,为笼中莺雀添食加水时, 见身前十岁的大男孩,望她的眸光忧色更重,微一迟疑,还是低声问她道:“……昨夜,他是不是在娘亲这里,他有没有……欺负娘亲?” 虽不否认与晋帝穆骁的父子关系,但颜慕这个孩子,与晋帝之间的关系,一直着实是有些奇怪。这么久以来,她从没有听颜慕称呼晋帝为“父皇”过,平日里,颜慕很少提说他的这位“父皇”,在不得不对她提到晋帝时,也仅会用一个“他”字来代替。 ……当不得不同她提到晋帝时,颜慕这个孩子,问她最多的,都是晋帝待她如何,有没有欺负她……这个孩子,望她的眸光,总是含有隐忧,他好像一直担心她受到晋帝的欺辱,即使这段时日,晋帝待她一直十分宽容温和,他的担忧似也从未消散……难道这是因为颜慕这孩子,曾亲眼见过,晋帝是如何欺辱她吗?! 回想昨夜梦境记忆里,晋帝穆骁,欲杀她而后快的狠厉神情,琳琅心思幽重,执匙的手,不由愈发攥紧了些。 身边莺雀环绕,也有着一双双上达圣听的耳朵和眼睛,琳琅知道无法直问,遂在简单答说“没有”后,借给鸟儿喂食,同颜慕“聊闲话”道:“这些笼子造得真是精致,就像一座一座的小宫殿……” 笑赞了会儿鸟笼的精美后,琳琅回看了眼自己的披香殿,含笑凝望着她的“儿子”道:“你看娘亲,住在你父皇赐居的披香殿里,像不像你父皇豢养的一只笼中鸟?” 颜慕敏锐感觉到娘亲问话,似乎是意有所指。娘亲她,是开始怀疑晋帝穆骁的用心,不再像之前那样,对穆骁几无戒心了吗?! 为此心中雀跃时,颜慕也没忘了保持冷静,强抑着心中倾诉的冲动,将暂先不能明说的真相,强压在心里。晋帝穆骁,不把他这个小孩子放在眼中,几不对他设防,可对母亲,却是偏执看重极了,真就似如母亲所说,将她关在金笼子里,在笼外布洒下天罗地网的监看耳目,将母亲这里的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不能在这时候,因为向母亲泄露旧事,而引起穆骁警觉,从而不能再接近母亲。他现在,不仅要“乖”些,还要越“乖”越好,他要留在母亲身边,并离穆骁越来越近,如此,才有利于父亲谋事,才能,帮助母亲,早日逃离金笼,脱离苦海。 强抑着心中千言万语,颜慕没有回答母亲的问题,只是轻轻地抱住母亲,似是答非所问道:“‘愿为双飞鸟,比翼共翱翔’,这是娘亲从前很喜欢的一句诗,我也很喜欢诗中意境,从过去到现在,一直都没有变。” 原想着颜慕与晋帝穆骁的父子关系,十分奇怪,平静之下,似有波涛暗涌,这对父子,貌不合,心也不和,颜慕对晋帝这“父皇”,不仅似无多少爱,甚还有怨,遂想从这孩子这里,探知真相。但,不仅此日没能试问出什么,之后,琳琅还眼看着颜慕对待晋帝,态度像是缓和了些,不再似从前,总是冷冰冰的,对晋帝的话,顺从了不少,心中更是困惑。 颜慕的这一变化,他的朋友永王,也能察觉得到。对此,永王不会多想,只当他的朋友终于认命了,接受了他皇兄这个后爹,不再蚍蜉撼树地乱较劲了。 这是好事,他的皇兄是一朝皇帝,跟皇帝犟着,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呢,早点顺从些,才早些有好日子过,而,他的朋友能过得顺心安逸些,他自然是要为之高兴的。这一日,永王为了他的朋友,去找敬妃娘娘,请调一名从前侍奉顾婕妤的宫女,到他殿中伺候。 这是小事,只是,永王殿下素来爽朗不羁,不像是会对身边宫人,在意到,要特地来找她调换的性子……裴明霜在答允了这件小事后,忍不住好奇问永王,是不是他身边伺候的宫女,不合他心意?又为何偏偏选中这名,从前侍奉顾琉珠的宫女? 永王选这宫女,是应颜慕所请,颜慕说这宫女从前帮过他,他见顾琉珠离宫后,这宫女去了浣衣处,劳作十分辛苦,遂想着,若她能来他的殿中伺候,活计会轻松不少。永王懒得同敬妃娘娘说这么多,径道:“她长得合我眼缘,我若能天天看到她,心情能好一点。” “怎么”,裴明霜笑问永王道,“殿下还在为学业烦心吗?” 提到这个,永王就要唉声叹气了,皇兄最近也不知是怎么了,猛抓他的学业,逼他学文修武,像是定要将他培养成一代俊才。有什么好培养的呢,他又没有江山要继承,他只想当个闲散王爷、安逸一生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05 17:44:58~2021-06-06 18:20: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许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此岸有月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23、迷雾 裴明霜看永王一提到这个, 就焉头耷脑的,忍不住笑着安慰他道:“陛下这是看重殿下,所以才在百忙之中, 特别关心殿下的学业, 旁的王爷, 想求陛下关心,还求不来呢!” 永王才不想要这特别关心,因为皇兄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特别关心,他最近梦里都是“之乎者也”、“刀光剑影”,觉都少睡了不少。为了能回到从前的快活日子,他可怜巴巴地央求裴明霜道:“娘娘向我同皇兄说说好不好, 说我还在长身体的时候,不能这么’拔苗助长的……” 永王是穆家最小的王爷, 虽然生母卑贱, 但因受晋帝关照, 晋朝刚一建立,就被天子皇兄, 接入宫中养住, 一直过着安逸日子,做着快乐闲人, 在学业上, 惯是能学多少就学多少,绝不三更灯火五更鸡的,如何能忍受皇兄近来的严厉督学,感觉自己再这么被磋磨下去,就要枯竭成人干了。 他寄希望于敬妃娘娘,但敬妃娘娘裴明霜, 在听到他的请求后,面上的笑意,却微微僵凝。她沉默须臾,淡淡笑看着他道:“殿下若真想找人劝劝陛下,当找颜慕的母亲才是,殿下和颜慕住在一处、平日玩得又好,同他说一说,颜慕应会请他母亲,帮殿下说几句的……我……纵是有心帮殿下,也是爱莫能助的,陛下他平日,并不会往我这里来……” 皇兄宠爱颜慕娘亲,是人尽皆知之事,永王意识到自己情急失言,忙不说这个了,只再谢过调换宫女之事,就匆匆离开了。 可不得匆匆离开,好多课业,还没做完呢,皇兄每天都要检查的!! 永王自觉生活已是水深火热至极,可皇兄似是犹嫌不足,还要不停地添柴加水。这日,他刚从敬妃宫中回来没多久,就见下朝后的皇兄,径驾到书房,督查他的课业来了。 先查文后查武,在见皇兄皱着眉头看完他的功课后,永王从宫人手里,接过弓箭,在皇兄的目光注视下,苦着脸张弓搭箭,努力对准远处的箭靶红心。 因为皇兄道名次最末者,将会受罚,所以几名侍读都不敢在这时相让,有八分本事,都恨不能使十分出来。在十支羽箭都被射尽后,永王耷拉着垂下脑袋,等着受罚,却听宫人报说,名次最末者,是颜慕。 天天三更灯火五更鸡的那个人,是颜慕,颜慕成了垫底,要么是他今日手断了,要么就是他有意相让。永王对朋友的义气,感激而又担心,皇兄本来就不喜欢颜慕,这时候颜慕射箭最末,皇兄会怎么罚他呢…… 但,或许是颜慕近来的安分顺从,使皇兄对颜慕的态度,也缓和了些,皇兄没有严厉责罚颜慕,只让他今日多抄半个时辰书就算了。永王刚替朋友暗松口气,就见皇兄冷冷地看着他道:“你,今日多练一个时辰骑射。” 不罚竟比受罚还狠,永王心中无语凝噎,可看皇兄面若寒霜,只能低头道“是”,一个字也不多说,老老实实练箭去了。 被迫上进的永王,面上认命,而心内长吁短叹不停。负手督看着永王的晋帝穆骁,见这弟弟性情如此,心内也不由叹息了一声。 永王资质并不差,只是一向闲散惯了,胸无大志,不肯用功上进。从前他也没有多拘束他,对这个生母卑微、身世与他有些近似的小弟弟,他待他与待那些二十来岁的穆家子弟不同,不是冷心提防,而是真心有几分兄弟情义,在诸事上,都对永王较为宽容。 对小弟弟,可以宽容,由着他的性子闲散,但对大晋江山的继承人,就不能不逼着他用功上进些。 他与顾琳琅,不会再有呦呦以外的孩子了。在顾琳琅生呦呦难产后,他询问过太医谢邈,知道顾琳琅当年生颜慕时,也曾遇险。一次、两次……他不敢让顾琳琅涉险第三次,谁知上苍肯否给予顾琳琅第三次生机,他不敢冒险,不敢拿顾琳琅的性命,去赌求一个大晋朝的继承人。 不会再有孩子的穆骁,已打算全力培养永王为大晋朝的继承人,但永王不知皇兄竟有这等深意,只当皇兄近来心血来潮地折腾他,为让自己日子能好过些,在一日好容易空闲些时,去见颜慕的母亲,希望她能劝劝皇兄。 为能打动颜慕的母亲,永王将自己的处境,说得可怜极了。他的这些话,听在已对穆骁疑心深重的琳琅耳中,直以为永王被他皇兄虐待了,越听越是神情凝重,都快认为永王手臂上的淤青,都是穆骁动手打出来的了。 永王看自己说过头了,以致颜慕母亲这样误解,连忙摆手道:“没有,没有,这淤青是我练武时不小心摔的,不是皇兄打的,皇兄没有打骂过我,皇兄对我其实挺好的……” “挺好的……其实”,永王知道皇兄对他很好,他的生母,只是晋侯府的一个舞姬,生下他不久就病逝了,他是一众穆家子弟里,身份最卑低的,因有皇兄的特别关照,这几年才能做着快乐的小王爷,比起其他穆家人,与皇兄最是亲近。 这样一想,永王觉得自己跑来求助颜慕母亲,好像是有点不对,皇兄那样督催他勤修文武,也是为他好吧,只是,只是他真的志不在此,也真的,好累啊…… 永王抱头纠结时,同他一起来的颜慕,帮他将事情同琳琅讲清,也讲明了永王的来意。琳琅听是这样,叹着道:“勤学是好事,但还是循序渐进的好,若为之坏了身体,就不好了。“ 永王听得”唰唰”直点头。琳琅终日无事,成日想的,都是如何更多地恢复记忆。目前她记起的几段记忆,都是因穆骁提说旧事,而联想起来的,遂,虽对穆骁暗有疑心戒心,但琳琅日常并不表露出来,仍似之前对穆骁有八、九分信任的模样,常常询问穆骁她所遗忘的记忆,一边试辨穆骁话中真假,一边盼自己能记起更多。 日常大都是穆骁抱着呦呦过来披香殿,她往御殿去,是较少的。琳琅想了想,以为永王说话的由头,起身向御殿去。在离开披香殿时,她见颜慕并不寻理由阻止她去见穆骁,想这孩子对晋帝穆骁的态度,确似变了很多。 ……只,越是如此,她越觉身边迷雾重重…… 琳琅怀着满腹心事,往御殿去时,御殿内,处理完政事的穆骁,也正想着自己的心事,他将那道原被封存的封后诏书,重又打开,望着其上的“顾琳琅三字,不由探手轻抚了抚。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06 18:20:26~2021-06-07 17:28: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许上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24、上钩 宫人通报后, 琳琅尚未走进御殿,就见晋帝穆骁,已经含笑迎出来了。他见她主动来此, 似颇心悦, 一边笑对她说, “朕正想着你呢,你就来了”,一边伸手过来,心悦到似是想要牵她入殿。 琳琅在对晋帝几无戒心时,都因没有真正记起旧事,而无法与晋帝有此等亲密之举, 何况如今疑心深重?!她下意识微缩了手,而晋帝, 在略一踟躇后, 也未勉强, 将那只将要伸来的手,扭负在身后, 笑将她迎入殿中, 并让宫人端来了云雾松罗等合她口味的茶点。 琳琅先将来意道明,为永王说了几句话, 晋帝听后笑道:“这小子性子有些闲散, 从前又被朕惯坏了,如今稍微受点苦,就哭天喊地的,能将一分的苦,说成十分。你别听他夸大其词,朕心里有数, 知道他身体结实着呢,不至多看些书、练会儿武就倒下的,朕得趁他还小,将他这懒散性子掰正了,不然日后再想让他改,就更难了。” 琳琅受人之托,还是道:“永王殿下,应知道陛下是为他好,只是孩子心性,一时间缓不过来,觉得近来累极了。陛下还是放他一两日假吧,所谓劳逸结合,熬鹰,也不能将鹰真熬坏了啊。” “好吧”,穆骁笑看着顾琳琅道,“就冲他能让你来见朕,朕就奖他两日假。” 琳琅听晋帝是为这个同意永王的请求,微怔了怔,低头啜茶。晋帝日常一言一行,时时能体现出待她之特别,可越是这样,她心中越是困惑。正沉默暗思时,琳琅又听晋帝道:“四月初七,是你的生辰,朕想在那一日,为你办一场盛大的生辰宴会。” 琳琅忙婉拒晋帝道:“陛下天恩,本不敢辞,可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女子,也不爱这些热闹,生辰那日,安安静静吃碗长寿面就是,不敢劳陛下如此。” 平常她说话,晋帝常听的,但在这件事上,晋帝却很坚持,定要在那一日,为她举办盛大的生日宴,并深深望着她道:“你不微不足道,那一日,所有人,都将知道,你在朕心中的分量。” 时为暮春,离她生辰,尚近一月。生辰宴还未办,而与之相关的消息,已接连外传。琳琅起先听晋帝说“盛大”,也只以为生辰宴上,会有敬妃娘娘等后宫女子,未想到除了这些后宫女子,穆姓皇室、前朝重臣,也要在晋帝的御命下,赴宴贺她生辰!! 纵是受宠的四妃,生辰宴也不可能有如此规制,更别提她顾琳琅,根本不是正经后宫妃嫔,连个具体名分都没有。琳琅惊诧,后宫惊诧,前朝惊诧,一时间,这消息如石投水,引得议论纷纷,而主办此事的晋帝本人,照旧坦然得很,如常上朝处理政事,如常闲时陪伴她和呦呦,任外界热议如沸,仍是将她生辰宴的相关事宜,一日日地稳步推进下去。 在离她生辰宴越来越近时,晋帝穆骁,对颜慕的态度,也愈发改善。从前这俩父子,是心不和面也不和,而现在,在颜慕主动乖顺了不少后,晋帝对待颜慕时,也不像从前那样总是皮笑肉不笑的,竟是真添了一两分温和。琳琅不知他二人到底是否真的心和,但看面上,似是正趋向平和。 时入四月,在离顾琳琅生辰还有五六日时,天子移驾太清宫。穆骁不知顾琳琅已因想起点零星旧事,而对他疑心深重,只以为她心中的晋帝穆骁,仍是那名过年时身在香雪居的年轻男子,试着邀请顾琳琅,与他同住太清宫御殿,但为顾琳琅婉拒。 穆骁只得再等,允顾琳琅任意挑选其他殿宇居住。琳琅在看到殿宇分布图上的“棠梨”二字时,也不知为何,心中微一动,当即选中了此处。 她一边道出自己的选择,一边看向晋帝穆骁,却见晋帝,似是因她的选择,神情微怔。也似只是她的错觉,那样眸光微幽的怔忡神情,在晋帝穆骁面上,一纵即逝,他温和地答允了她,在此日后得暇时,要么常往她居住的棠梨殿来,要么,带她和孩子们,一同泛舟碧波池上,避暑纳凉。 这日午后,舟行至碧波池中心水榭,琳琅抱着呦呦赏看尖角小荷,而晋帝穆骁,令人取了几柄钓竿并鱼饵来,欲与颜慕、永王,一同垂钓。 颜慕和永王,像是此前都未垂钓过,得由穆骁手把手地教导引鱼、挥竿等等。琳琅在旁看着穆骁如何教颜慕,见他二人这样,倒有两分似寻常人家的父子,之前两人间那种波涛暗涌的感觉,暂时不见,此时此刻,端就像一位普通的父亲,在将自己的技艺,教授给孩子。 正想着,琳琅又见晋帝,在传授了许多垂钓知识后,道今日下午这场垂钓,要分输赢,忍不住开口道:“陛下这就是欺负人了,他们两个孩子,刚学而已,怎么可能赢过陛下?!” 永王不敢独个儿跟皇兄较劲儿,但见夫人开口,知道皇兄定不会朝夫人横眉瞪眼,立“哼哼哼”地跟接着道:“皇兄欺负人!欺负人!” 他一嚷,不知事的呦呦,直觉有趣热闹,也拍着小手学舌跟嚷道:“欺负人!欺负人!” “不欺负人”,穆骁笑看了女儿一眼,对顾琳琅道,“朕的钓钩,不加鱼饵。” 琳琅讶道:“那这要如何垂钓?” “愿者上钩”,穆骁这般笑说着,竟真未在钩上悬饵,径挥杆入水。 当夕阳西沉,呦呦作为小检查官,一个个地检查过去,并说着“哥哥的鱼,两条……叔叔的鱼,一条……”等等,走至穆骁身边时,小小的脸蛋,对着空空如也的鱼篓,立即写满了疑惑,“父皇……父皇的鱼呢?” 穆骁道:“父皇的鱼,在水里。” 琳琅听晋帝这样讲,禁不住想笑,而呦呦则当了真,“哇”的一声,翘首望向一望无垠的水面,神情期待向往,“是大鱼吗?” 穆骁笑,“父皇努力钓个大鱼”,说罢又问女儿,“呦呦想要什么鱼?草鱼?鲢鱼?” “鲲!!” 小女孩响亮的回答,掷地有声,而琳琅,终忍不住笑了出来。 她看晋帝面色一僵说“父皇尽力”,而后将钓钩沉水,忽抖几下,迅速提起,如此反复数次后,竟真钓上一条鱼来,不由惊住。 另俩孩子,也为此吃惊时,独呦呦不加掩饰地面露失望,“呀!好小呀!” 本想露一手,没想到女儿雄心壮志,开口就要“鲲”,穆骁只能扯说:“鲲不好吃,这条好吃,晚上父皇和你娘亲,一起喂你喝鱼汤好不好?” 琳琅听晋帝晚上要与她一起用膳,心中浮起,近来一直想试做的一件事——能否设法让穆骁吃醉,看一看真正的他,从他口中,套问些话来? 作者有话要说:  前几章诗词为引用,本章钓鱼技法相关为引用。感谢在2021-06-07 17:28:58~2021-06-08 17:59: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刑法张三 2个;许上、玲珑、雅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Neoops 10瓶;刀子君 5瓶;九月 2瓶;昕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25、国母 用晚膳时, 一道奶白鲫鱼汤,摆在食案正中。穆骁欲喂女儿喝点鲜香鱼汤,呦呦却不要, 嚷嚷着要吃鱼。 鲫鱼多刺, 穆骁欲另拿双干净乌箸, 为女儿夹鱼挑刺时,见颜慕已开始做这件事了,而呦呦,也聪慧地察觉到,哥哥要喂她吃鱼,立转看向哥哥, 巴巴地等着。 穆骁无声地望了颜慕一会儿,端杯饮了口酒。不必喂女儿吃饭的他, 想看看顾琳琅进得香不香, 刚一抬头, 就见顾琳琅手执玉壶、为他添酒。 这待遇,还是顾琳琅再度失忆以来的头一遭, 穆骁是既惊又喜, 他端起那杯重又添满的酒,心中颇有点受宠若惊的意味, 不解而又难掩期待地看向顾琳琅, 见她浅笑着道:“多谢陛下垂钓,为今夜晚膳加菜。” 虽与心中深愿,仍有极大差距,但,顾琳琅的这一小小主动,仍令穆骁感到欢喜。他满饮此杯醇酒, 见顾琳琅又执壶过来,为他斟满了一杯,并笑看着他道:“这第二杯酒,想请陛下,解我心中一个疑惑。” 穆骁有点怕顾琳琅又提那“不好的记忆”,握杯的手微紧,而面上仍是笑着的,温煦道:“你问。” 琳琅笑问:“陛下的这条鲫鱼,究竟是怎么钓上来的?真是‘愿者上钩’不成?” 专注扒饭的永王,立目光炯炯地抬头,等待答案。穆骁蕴笑的眸光,扫看过他,望着顾琳琅道:“他二人垂钓时,因要打窝诱鱼,朝水中撒了不少香饵,将鱼诱集在那片水域。有些鱼儿,只闻到香味,却吃不到饵,会焦躁难安,朕那时的诱钓动作,会让这些心急的鱼儿,误以为钓钩是食物,让它们上当咬饵。” 琳琅咬着笑道:“原来‘愿者’是呆鱼。” 见顾琳琅笑容轻愉,穆骁心情更好。他今日有闲情逸致去垂钓,是因他近来,也在谋推一件“钓”事,他自觉可以将许多人事掌控在手中,但对顾琳琅,就算与她近在咫尺,他仍是感到不安,似怕她随时如烟如影散去,唯有她在注视着他、看着他笑时,心中的实感,才足一些,心,才能安定一些。 第二杯酒饮尽,第三杯酒又斟倒过来,穆骁笑问:“这杯又是为什么?还有什么疑惑,要朕解答吗?” 琳琅边斟了满满一杯,边道:“只是好奇罢了。”一味劝酒,定会使人生疑,她索性将话说得敞亮,笑看着晋帝,“我听人说,陛下的酒量很好,不知是怎么个好法?” 穆骁未疑有他,是因曾经的少女顾琳琅,也有过这样的好奇,也做过眼前这样的劝酒之事。少女顾琳琅,好奇心的最终结果是,醉倒了她自己——因他同顾琳琅说他天生酒量好,顾琳琅不信,看着他一杯杯地喝,见他一直没有醉,疑心他喝的酒有问题,自己端起喝了一杯,没一会儿就红了脸,晕晕乎乎,要去水里捞月亮。 想起过去,穆骁面上笑意更浓,他握着酒杯,噙着笑道:“想看朕醉,就这一两壶酒,是不够的,得拿酒坛来。” 命人拿坛美酒过来时,穆骁又让宫人多拿了两只酒碗,放到颜慕和永王面前,让他二人学着喝酒。永王一喝即脸红,人也有些晕乎,而颜慕,则如饮水般,饮了小半碗,依然面不改色,神智也清醒着。 “这是天生会喝酒的了”,琳琅道,“我酒量差极了,阿慕在这点上,看来是随陛下。” 穆骁笑而不语,未就此接言,只让宫人又给颜慕满上。琳琅见状拦道:“别满了,别把孩子真吃醉了。” 穆骁遂听她的,没让颜慕再喝,只是微晃着自己的酒杯,噙着笑音啧叹一声,“朕的酒,似是有些发酸了。” 意指她想试他酒量、却怕孩子吃醉,惹得他这做父亲的,要吃醋了。 若在没有记起穆骁的杀心前,听到这句,琳琅真会当成家人之间的戏言,但因记得穆骁恨她入骨的眼神,因这眼神忽地浮上心头,与面前穆骁含笑的眸光相重合,琳琅一时接不了这句,借低头用膳掩饰,调整好面上表情后,方笑着抬头,将食案上一碟蜜汁山药,朝晋帝推了推道:“既觉发酸,那就吃点甜的。” 山药未入口,而穆骁心中,已似蜜甜了。此时用膳之气氛,听起来,看起来,真像是和睦的一家人,可侍立在旁的素槿,将这一幕幕看在眼里,却觉骨子里发冷。 她知道晋帝是在小姐面前演戏,假装将小公子当成亲子,知道小公子是迫不得已,在小姐面前,不得不做晋帝的儿子。可,她也知道,如果当年那名出入香雪居的少年,真是晋帝穆骁,那么,眼前正假做“父子”的二人,实际上,正是血脉相连的亲父子。 天下间,真有这般巧合到荒诞的事情吗?若晋帝真是当年那名少年,那么,他对小姐疯一般的迷恋执着,就有了由头……若晋帝真是当年那名少年,那这世事,对待小姐,也未免太残酷无情了…… 素槿简直不敢深想,她暗暗设身处地地代入了一会儿,便被那种似能将人狠狠撕裂成两半的痛苦,震退了出来。如果晋帝真是当年那名少年,那小姐一直保持现下的失忆状态,或许才是好的……如果小姐记起所有,知道当年爱着的少年,对她做了什么,又如何杀死她后来深爱着的丈夫,她要如何面对这一切,也许,忘了,才是好的,可以忘记,是上天肯给小姐的最后一点仁慈…… 膳罢,坛酒见底,穆骁仍是清醒着,琳琅没能成功灌醉穆骁,又看喝了小半碗的颜慕,也没有什么后劲上来,人依然清醒,不由在心中叹想,这二人,大抵真是亲父子——本来,她对他们究竟是否真是父子,还是有点怀疑的。 这一夜,未等她婉拒,晋帝穆骁,主动没有留宿棠梨殿,只在走前,笑对她说,明日宴上,会送她一份贺礼。 所谓贺礼,琳琅只以为是金玉之物,而翌日这生辰宴,她虽起先心中排斥,但后来转念心想,宴会盛大,那她便能在宴上,见到更多的人,也许这对她恢复记忆,会有帮助。 当翌日宴启,穆骁携她入宴,且定要她坐在他身边时,众目睽睽下的琳琅,望着下首的敬妃裴明霜,一时踟躇未坐时,已有大臣拱手谏道:“此女无名无分,焉可坐于陛下身侧,坐于敬妃娘娘之前?!” 却听晋帝穆骁道:“未来国母,有何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进入尾声前的最后一个阶段,并恢复重要记忆,向全恢复进发,感觉这个月大概可以写到接近尾声,试着冲冲看……钓鱼相关有参考引用,感谢在2021-06-08 17:59:43~2021-06-09 17:34: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许上、刑法张三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26、醉走 一语惊煞世人, 济济一殿,登时鸦雀无声。琳琅亦因被晋帝这话惊到,而心神震恍地, 不知不觉, 被晋帝牵坐到他身旁片刻后, 方才察觉。 她一惊想要站起,而晋帝穆骁, 一手紧紧牵握着她的手, 下首众人的目光, 俱如锋锐利箭,射望在她身上,一道道灼烈的、森冷的, 像将身在帝侧的她,生生穿钉在原地,令她动弹不得,就连从前和淡待她的敬妃裴明霜, 此刻望她的眼神, 都因巨大的震惊,凝结起森寒冰霜, 殊无暖意。 众矢之的,在阖殿人的惊望下,如正被万箭穿心的琳琅, 心里浮起此念时,身边的晋帝穆骁,似是感受到了她的惊惧,握她的手更紧,并安抚地看向她, 温和的眼神,似是在告诉她无需惧怕,告诉她,他是她的盾牌,将为她抵挡外界一切刀箭风霜,不叫她受到半点伤害。 晋帝穆骁他,也,确似是如此做的。 短暂的惊寂后,一位又一位朝臣站起,劝谏晋帝改变圣心。平和些的大臣,道她身份特殊,再三请劝晋帝三思,而无法冷静的大臣,则似觉晋帝意欲封她为后这事,比洪水猛兽,还要可怕,情绪激动地劝谏时,几是脸红脖粗、唾沫横飞。而,无论朝臣如何劝谏,晋帝都是此意已决,绝不更改。 有位大臣,似觉晋帝若是真封她为后,不仅将毁己身英名,还会动摇国本、危害江山社稷。他谏到激动难抑时,双目灼灼,一手指着她,直说她的身份,根本不配登上大晋皇后之位!! 琳琅从前是晋朝小吏之女,当她生父被流放后,她本就微薄的家世,直接归无,在世俗的身份地位上,是绝无法和敬妃裴明霜这样的新朝勋贵之女,相提并论的。 琳琅知道,按照世俗眼光来看,她的身份,确实不配登上大晋皇后之位,可,不配说不配就罢了,这大臣,怎还扯说上“君名损毁”、“动摇国本”、“危害江山社稷”之类的话呢?是这朝臣,因太激动而谏言夸张,还是,她的身份,另有隐情,她除是顾家的女儿外,还有其他什么她不记得的身份不成…… 惊疑的琳琅,意欲听这朝臣细说下去,可晋帝穆骁,却冷怒地打断了这朝臣的话。之前其他朝臣或冷静或激动的谏言,晋帝都是平静待之,可这朝臣的这句话,像是触到了晋帝的什么禁忌,令他即刻冷下脸来,不许这朝臣,再多说半个字。 将这朝臣,冷厉斥退后,已忍听朝臣谏说良久的晋帝,不许朝臣再就此事,质疑半句。晋帝说他意欲立她为后,是在为他自己娶妻,他的娶妻之事,外人不可置喙半句,又说今日是她的生辰,只许与宴众人,欢颜同庆,不许在场之人,有任何不豫之色,也不许这世间的任何人,往后对她有任何非议。 琳琅本就被晋帝将要立她为后之事,给惊得六神无主,现下又见晋帝这番作态,颇有几分像要为她做个昏君的架势,心中更是惊愕。 这场生辰贺宴,她身为过寿之人,心中非但没有半点欢喜之意,且几是一刻都没有平静下来过。山珍海味、曼妙歌舞,所粉饰太平的宴会期间,晋帝穆骁频频看向她时,琳琅因没有心力应付晋帝、强颜欢笑,只能借低头饮酒用膳,掩饰自己内心的惊乱。 因为心事繁乱难解,琳琅在饮这消愁的杯中物时,虽知道自己酒量不好,不能多喝,但还是不慎饮过了点,以致自己微醺,在宴散离殿时,身子虚软,走路的步子,也似有点飘飘然的,像踩在了云端上。 刚起身时,似是素槿赶紧扶住了她,但没一会儿,扶她的手臂就换了,变得坚实有力。应该像是一株挺拔青松,可供她倚靠的,但那手扶握住她手臂时,微醉的琳琅,心中却浮起一个怪异的念头,感觉自己手腕处,像是被铐锁住了,扶她的手臂,是一条沉重的锁链,牢牢地将她锁在他的身旁。 “……不……不要扶”,琳琅知道自己有些醉了,借醉甩开那个人的手臂,用力挣脱这道束缚人的锁链,坚执地道,“我自己走,我自己会走……” 穆骁无奈地收回手臂,负手在后,缓缓走在顾琳琅身畔,边觑看着她因醉微酡的面容,边温言耐心劝道:“不要人扶,就上辇吧,朕让人抬送你回棠梨殿,你吃醉了,走路不稳,小心别走跌了……” 却听顾琳琅醉醉地坚持道:“一点点醉……一点点醉而已……我可以,我要走,我要走一走……” 穆骁听她絮絮醉语,想起顾琳琅少时那次醉酒,也是这样絮絮地说话,这样固执,这样醉走,唇际蕴笑更深,不再无谓多劝,只是在旁小心走看着,时时做好扶她的准备。 如此任顾琳琅醉走一阵后,穆骁见她竟不是回棠梨殿,而是在往太清宫御殿方向走。他以为顾琳琅已醉得方向不清、开始乱走了,想要开口为她指明方向时,顿了顿,又改了主意,问顾琳琅道:“你要去哪里?” 顾琳琅道:“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要管……” 穆骁笑,”好罢,朕不管,你去哪里都行。” 穆骁笑着,而醉走着的琳琅,满心惊茫。她知道两侧的阴影,是夜色中的树木与建筑,没什么可怕的,可心里,却觉得它们像野兽蛰伏的阴影,似能噬人,她也知道她走近的这座宫殿,之前从没有来过,可心里,却觉这座宫殿,看起来有些熟悉…… ……有些熟悉……很是熟悉…… “……打雷了吗?”琳琅怔站在这座巍峨如山的宫殿前,轻轻问道。 作者有话要说:  我错了,昨天以为今天能写到,结果今天因为下午三点多才有时间码字、写得又慢,写到这儿,还没写到具体恢复,具体要下章……虽没具体,不过这章写到这儿,应该也能猜出女主将要恢复的,是哪一段记忆吧……感谢在2021-06-09 17:34:39~2021-06-10 18:23: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Queen_顾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Queen_顾 3个;许上、28462907、刑法张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萌萌姐弟恋 10瓶;六国论太难了 5瓶;九月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27、欺骗 今夜月色如洗, 正似顾琳琅少时饮醉那夜。穆骁心中柔情似水,一边笑望着顾琳琅,一边抬起手来, 引顾琳琅去看天心悬着的一弯钩月, “没有打雷, 你看,月亮在上头挂着呢。” “……有……有雷声”, 顾琳琅醉眸星亮地望着弯月, 一手轻抚着微红的耳垂道, “有雷声的,闷闷地在我耳边响,响得人心慌, 我听见了……” 穆骁只当顾琳琅在说醉话,配合她道:“那进殿坐坐吧,进去就听不见了,进殿歇一会儿, 朕让人给你煮碗醒酒汤来。” 熟悉, 真的好熟悉啊,熟悉地就像来过一样, 她从前来过这里吗……为解开心中疑惑,醉中的琳琅,捂着砰砰乱跳的心, 向着这座仿似深渊巨口的宫殿走去。 灯火煌煌,她扫看着四周陈设,心里那种莫名熟悉的感觉,越发浓厚了。琳琅努力地想啊、想啊,什么也想不起来, 头却越来越晕乎了,眼前的灯火点点,都似变得模糊起来,连成了一片隐约的灯海。 直晕得身子一晃时,晋帝穆骁扶住了她,他扶她坐到屏风前,在她身后掖了个靠枕道:“坐一会儿吧,醒酒汤过会儿就送来了。” 琳琅一手揉着额穴处,努力让自己清醒些,转看向穆骁问道:“为什么啊……” “你不能多喝酒,这会儿喝点醒酒汤为好,不然明早睡醒,可能会头疼。” “不是这个”,琳琅微摇了摇头,探身朝穆骁近了些,双眸一眨不眨地望着他问,“为什么……要封我为皇后?” 醉眸幽亮,似是无垠的星海,要将他溺在其中,穆骁心甘情愿地沉浸在这片醉海里,轻轻地道:“因为,朕想娶你为妻。” 生辰宴会上,那朝臣高道“身份不配”的激动神情,又浮现在琳琅眼前,她感觉神思更加混乱了,努力醒了醒神,再问穆骁道:“‘夫人’……她们总唤我的‘夫人’,究竟是什么?” “……郎君的妻子,是为‘夫人’”,穆骁道,“朕在心里,一直将你看作朕的妻子,只是之前,因为种种原因,不能从礼法上,光明正大地给你‘妻子’的身份。朕一时不能封你为后,又不愿给你除‘妻子’以外的身份,纵让你做四妃之首,也是委屈你了,所以朕没有给你具体位份,而是令宫人们唤你为‘夫人’。” 长期萦绕心中的疑惑,被给予了一种解答,琳琅听所谓的‘夫人’,在穆骁口中,原是这么一回事,低低地道:“是这样啊……” “便是这样。” 没有长乐公这个人,也没有所谓的长乐公夫人,只有他穆骁的夫人,他穆骁的妻子。 穆骁从宫女手中,接过新煎煮的醒酒汤,舀吹着递勺至顾琳琅唇前,见她抿唇盯看着汤面,眉尖若蹙,似是心有疑虑,不愿意喝,笑对她道:“是你喜欢的醒酒汤做法,用了青梅、山楂、莲子、橘子、桂花等,饮起来酸甜可口,你从前喝醉时,喝的就是这种,你喜欢的。” 穆骁耐心劝饮,而醉中的顾琳琅,像固执的小女孩,微别过头,犟着不肯喝,并道:“我现在没有很醉。” 穆骁无奈地望着顾琳琅,又笑,“比起少时那次,现在确实没有很醉。那时你醉得厉害,可没法儿像现在这样安分坐着,又要下水捞月,又要上树摘花,一会儿要弹琴,一会儿要跳舞,一刻都静不下来。” 不知是酒劲更重了,还是其他,双颊的红晕,好像更加烫热了,琳琅双手指尖贴着脸颊,小小声地道:“真的假的……” “真的。”穆骁笑将那时情形,细细讲与顾琳琅听,琳琅晕乎乎地听着听着,感觉自己,好像真成了穆骁回忆中的那个顾琳琅,那个十六岁的少女,醉得糊里糊涂,在那个月色如银的美丽夜晚,随心所欲地行事,想起一出是一出,并一声声地唤着:“阿穆!阿穆!” 听着听着,想着想着,有越发深重的倦意,如潮水涌进她的晕沉神思。穆骁见顾琳琅垂下了眼帘,人也如风中垂柳,似快晃坐不稳了,一手轻轻地抱住她道:“上榻睡吧。” 顾琳琅像困得厉害了,没有反对,连一个字也不愿多说了,眼睫倦垂地似将粘连。穆骁放下那碗醒酒汤,将顾琳琅打横抱起,送往后殿榻上,并弯身在旁,帮她脱下两只素丝绣履,拉了一床极薄的夏用丝被,轻轻地张开,覆在她的身上。 昏昏醉沉地,躺在龙榻上的琳琅,勉力抬起眼帘,望着那个在榻边忙碌的身影。晕思迷离间,她感觉自己,就是穆骁话中的那个少女顾琳琅,而正在榻边帮她盖被的,就是那个少年阿穆,他们在香雪居的小楼里,在十六七岁的记忆里,灯光溶月,酒溶花香,一切似梦境般,美好而又虚渺易逝。 “阿穆……” 她望着那个身影,衔醉呢喃了一声。那身影的主人顿住了,偏首迎看向她的眸光,是一张并不青涩年少的年轻面庞。 “阿穆啊……” 十六岁的她,为少年情郎的容颜改变,有些困惑。她注视着他,努力从他的眉眼轮廓中,寻找那少年的痕迹,在心中一笔笔地临摹。 纵然知道顾琳琅只是在说醉话,但那轻唤的语气,令穆骁恍惚感觉回到从前,“在这儿呢”,他弯身俯看着她,嗓音比自己所知道的,还要轻柔许多,“怎么了?” 近在咫尺的距离,令琳琅望得更清楚,她醉看着这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庞,喃喃地问:“……阿穆,你怎么变了?” “……什么变了?” 未待穆骁问出答案,身下的琳琅,已抬手捂头。越发混乱的神思,如接连袭来的浪潮,不知要将她推向哪里去,琳琅隐隐感觉有点头痛,手抚着头部低道:“不舒服……” “睡一觉就好了”,穆骁将顾琳琅自己弄乱的几缕发丝,轻轻拂曳至她耳际后,一只手,在她面上,流连难去,他手停在她颊侧,见顾琳琅在灯帐幽光中,双眸若流星波,一瞬不瞬地凝望着他,像极了从前那些旖|旎美好的深夜,心中情动,不禁弯身更低。 阿穆……阿穆和她的第一次,好似眼前情景……琳琅见榻边的“阿穆”,向她靠来,神思昏然地想着,似是忆起她与少年阿穆的初次欢好,忆起那些爱意交融的亲密与欢愉时,忽有惊雷闪电大作,将这所有旖旎忆想,全部惊散。 榻边人向她靠来时,身体所携的阴影,似将她心底的阴影,紧拽着勾上心头。如是向她扑来的嗜血猛兽,如是重重压下的山峦巨峰,一瞬间,无数的可怕画面,在他低身靠前时,冲涌至她脑海中,代替了原先的虚假旎想。 不是一十六七岁的痴心少年,与她爱意交融,而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年轻男子,在狂风大作的雷雨夜里,凶狠地逼迫她,欺辱她,残忍施加给她无尽的身心痛苦,叫她在那一夜,生不如死,饱受煎熬。 雷电闪亮,她看得清他凶残的脸庞,看得清他眸中的冰冷仇恨,汹涌、浓烈,恨得似想叫她死在他的身下! 极度的惊吓之下,琳琅尖叫一声坐起,将靠近她的那个人,用力推了开去。 困意全消,酒意全消,少年人两相情愿的旎想是假的,那个雷电加交、暴雨如注的可怕夜晚,才是真实无欺,存在在她记忆里的!! ……这个人……这个人在骗她!一直都在骗她!!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10 18:23:22~2021-06-11 17:51: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Queen_顾 9个;许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澄江一道月分明 30瓶;Queen_顾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28、死期 穆骁被顾琳琅这突然的反应惊住, 僵着身子,问:“…怎么了?” 琳琅将心中所有的惊惧,都藏在一双醉眸后, 强作镇定, 佯装醉态, 喃喃地道:“有雷声,我听见了, 忽然就炸响了, 好像将天都要撕裂了……” 穆骁听顾琳琅还在说醉话, 安抚她道:“没有的,你是醉了,听错了。躺下睡吧, 好好睡一觉,明早醒来就好了。” “……我……我醉了……要睡了”,琳琅轻声附和着穆骁的话,看穆骁伸手过来, 忍住退避的冲动, 任穆骁扶她重又躺在榻上,手攥着薄被一角, 侧身朝内。 纤薄夏被,贴裹着柔弱身姿,穆骁看背身朝内的顾琳琅, 几要将自己埋入被中了,伸手将被子往下拉了点,望着她的背影,温声道:“朕去偏殿歇息,你安心睡吧。” 随着殿内灯火渐暗, 轻缓的脚步声,渐渐远了。无边的沉寂暗色,似是无尽的冰冷深渊,温软的龙榻,如是一座寒刃锋利的刀山,身躺在深渊刀山上的人,如正被残酷地凌迟,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随着忆想起的可怕一幕幕,在被刀子痛割着,令她感同身受地,记起那一夜所承受的煎熬痛苦。 琳琅完全想起了那个雷雨夜里,晋帝穆骁对她的暴戾摧残。这才是真正的穆骁,与她记起的仇恨杀心相吻合,这才是穆骁,真正对她做下的事,而不是这些时日以来的,所有欺骗与伪装。 还要记起更多,记起更多!! 琳琅忍受着可怕的记忆,强将自己沉浸在那一夜的痛苦中,以逼自己,由此想起更多。这一夜,她似是一直未睡,又似曾沉沦梦境中。迷乱的幽梦里,她一时似身在深宫,被穆骁百般折辱欺凌,一时又似身在香雪居,与少年阿穆,无忧无虑地欢笑。两种梦境,一阵混乱交融,一阵又拼命撕扯,像是要将她的神思、她的身体,一同狠狠地撕裂开来,扯成两半。 天亮时,穆骁轻手轻脚地走进寝殿,见顾琳琅依然沉沉睡着。他想她昨夜醉酒,需要休息,未将她唤醒,而是轻轻退了出去,吩咐宫女,不要打扰顾琳琅安睡,并备下百合粥、银丝面等,适合醉醒之人的清淡饮食,留待顾琳琅醒后食用。 吩咐好后,穆骁自去上朝,待他朝罢回来、已近巳正,宫人却道,这时辰,顾琳琅犹未起身。酒后虽需好好休息,但睡得太久太久,醒来时,人或会昏沉头疼的,穆骁走进殿内,撩开帷帐,欲将朝内睡着的顾琳琅唤起,可声调渐高地唤了几声,榻上的顾琳琅,始终一点反应都没有。 穆骁微弯了腰,轻握住顾琳琅肩头,欲将人转过来再唤,却见头转过来的顾琳琅,面色潮红而唇无血色,竟不像是睡着,而像是生生晕过去了。 之前顾琳琅中毒一事,带给穆骁的惊惧恐慌,再一次锥心刺骨。虽知应不可能有人能将毒手伸向御殿,穆骁仍是关心则乱地止不住往最坏处想,忙将顾琳琅抱在怀里,急召太医。 太医道,顾琳琅只是普通的身体不适、低热昏睡。穆骁听后,起先心松了些,但后来,见这听似简单寻常的病症,落在顾琳琅身上,却似不寻常,顾琳琅这日直至入夜都未醒,不由担心太医是否误诊,担心顾琳琅体有暗疾,因为得不到及时诊治,而病体无法好转,才一直昏睡下去。 一众太医,都以身家性命担保,绝无误诊。穆骁心焦而又无法,只能命人将一堆奏折,搬至寝殿,一边批复处理朝事,一边守在顾琳琅榻旁,等她醒来。同他一起的,还有呦呦与颜慕,因为某个原因,他这些时日,需对颜慕态度和缓些,遂能容忍颜慕,在他跟前。 当榻上昏睡的顾琳琅,终于有似将醒来的迹象,喃声轻唤时,穆骁以为顾琳琅是在唤他,欲放下奏折,赶紧上前,却见颜慕这小子,在他之前,紧握住顾琳琅的手,急声道:“娘,阿慕在这儿,在这儿呢!” 原是在唤“阿慕”而非“阿穆”,穆骁心里不禁漾起醋酸之时,一个念头,飞一般在他心头闪过,快如疾电。因见顾琳琅,在颜慕的唤声下,睁眼醒来,穆骁没能来得及捕捉此念,忙走近前去,问顾琳琅感觉如何。 醒来后的顾琳琅,问的第一句话是,“……现在是什么时辰?” 穆骁告诉了她具体时辰,又让宫人捧来药食,要亲手喂她吃下。扶榻坐起的顾琳琅,却低垂着眼睫,微摇了摇头道:“陛下还有许多朝事要处理,不要耽误时间在这些小事上,让阿慕陪着我就好了,还有……呦呦……” 顾琳琅抬眸看向呦呦,朝她的女儿伸出手,因病微哑的嗓音,轻轻颤道:“呦呦,到娘亲身边来好不好?” “好~“呦呦甜甜地应了一声,跑到顾琳琅榻边,仰首看她。 穆骁不觉得照顾顾琳琅是小事,但因喜见顾琳琅与呦呦亲近,便顺着顾琳琅的意思,让她的两个孩子,陪伴母亲。 呦呦年幼,尚在牙牙学语,如何能懂得人世恩怨,见此刻抱她在怀的娘亲,低垂的眸光,像是有点湿润,好奇地睁大了眼睛。 穆骁还在殿中,琳琅极力压抑心绪、忍住泪意,轻轻亲了亲,她与昭华的女儿。在旁的颜慕,已习惯见母亲因失忆被骗,而这般亲近穆骁的女儿,他一如从前忍耐着,只是此时忍耐的心境,与从前,已大不相同,除满腹的仇恨,还有大仇将报的快意,与对阖家团圆的期待。 父亲谋事已定,穆骁死期将至。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11 17:51:41~2021-06-12 17:43: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羊咩咩、噼里啪啦汪汪汪~kg 10瓶;清令 2瓶;宝宝爱自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29、可能 在颜慕看来, 母亲这场病的罪魁祸首,定是晋帝穆骁无疑。从前和父亲一起时,母亲哪里有这么多的病痛, 可自打晋帝穆骁, 强行闯入母亲的世界, 母亲就因身心煎熬,常受病痛之苦。 与穆骁带给母亲的痛苦相比, 穆骁昨日, 在母亲生辰宴上, 意欲封母亲为大晋皇后的所谓宠爱之举,真是可笑极了。 皇后这一名分,在父亲那里, 是他所给予母亲的“妻子”身份,是父亲母亲相爱相守的证明,珍重无比,而在穆骁这里, 只像是个随手打赏人的玩意儿, 以展现他所谓的宠爱与深情。 对没有失忆的母亲来说,楚朝皇后代表着她是楚帝颜昀的妻子, 因此而珍贵无比,而所谓的大晋皇后,不仅轻如草芥, 而且因之将母亲同晋帝穆骁,紧紧联系在一起,定叫母亲深感恶心。 没有再度失忆的母亲,定是这样想的,只是母亲如今记不起父亲, 仍在受晋帝穆骁蒙骗……颜慕暗暗心情沉重地想着,又想,不出一个月,就可使母亲摆脱这种日子,可使母亲与父亲团圆,可让他们一家人回到从前的生活,心中又浮起将见光明的希望。 不出一个月,就可叫穆骁,死在他的生辰日,这件事,需要母亲帮点小忙,希望母亲,能挺过这段时间,挺过去,他们便可一家团圆,再不分离。他们所求的,其实也只是这样简单的心愿而已,只是晋帝穆骁冷酷无情,毁了他们从前的岁月静好。 终有恶报,穆骁将不得好死,他不仅将失去性命、失去权势,也在生前生后,永远得不到母亲半点怜惜与爱意。母亲那样的性情与为人,只要知道穆骁伪装外表下的真面目,知道穆骁曾经做下的恶事,就不会再对穆骁,存有半点善意。 晋帝穆骁竟还妄想得到母亲的心,殊不知,他每次见晋帝,为了一个永远不可能达成的目标,想方设法求取母亲的欢心时,他在旁看着,都觉在看跳梁小丑!即使母亲因为失忆症,一世都无法记起与父亲的过去,但在与父亲团圆后,母亲定会再度爱上父亲,这是穆骁,永不可求的!! 颜慕尚不知母亲已然记起她的夫君颜昀,记起她身为楚朝皇后和长乐公夫人时的种种,在晋帝穆骁在场时,暗自忍耐着。而他的母亲亦如是,因为晋帝穆骁,她只能表现地和失忆时差不多,不能在这时,同她已经记起的儿子,说几句真心话。 除了记起她的丈夫和孩子,琳琅心中,还有着许多的疑惑。苦苦记起的属于楚朝皇后和长乐公夫人的记忆,是绝对真实的,这一点,她可在心中确定。只是,除此之外,少时在香雪居,与少年阿穆的那段“记忆”,虽远远没有前者真实,但也有落影,虚虚渺渺地浮在她心里,挥之不去。 她不知,这落影之所以挥之不散地存在着,是因这段少时记忆,真实存在过,还是因为,晋帝穆骁在她失忆时,趁人之危地欺骗她,不断向她讲述少女顾琳琅与少年阿穆的故事,以致她脑海记忆里,拟想描摹出相关画面,加之她本身就是患有失忆症的病人,在记忆方面易出问题,于是这拟想出的影像,在她记忆里烙下了残影,挥之不去,看起来就像曾经发生过。 穆骁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琳琅不相信他讲述的“少时旧事”,也不相信自己,会曾经对这样的卑劣之人,动心动情过。她在理智和情感上,都坚定地选择相信后一种可能。但,后一种可能,有一个疑问,必须要得到解释,那就是,穆骁如何能骗她骗得那样真实,对她少女生活的日常细节,了如指掌?! 这个问题,有一个显而易见的可能答案,这答案,也是唯一可解释的。如果这唯一可解释的答案,并没有发生过,那她不得不去面对前一种可能,那将是极其可怕的!! 在未问出口前,琳琅已在心中祈盼着,她少女生活的日常细节,都是由伴她多年的素槿,透露给晋帝穆骁的。如此就可解释穆骁口中的“少时旧事”,为何能讲述地近似真实,就可证明,穆骁是在蓄意骗她,而不必使她面对另一种可能。 她无法面对另一种可能,无法面对,无法接受。 这一夜,琳琅没有留歇在御殿。一来,突然的记忆恢复,涌溢的满腔仇恨,令她一时无法如之前失忆的顾琳琅,较为平静地面对穆骁。在调节好自己前,为防穆骁看出破绽,她不能与他相处太久。二来,她急切地想询问素槿,是否有在晋帝的威逼下,告诉晋帝她少时种种。她必得清除心中的这份疑虑,不然,那些挥之不散的落影,就如绳结死死地缠结着她,令她如被窒息地喘不过气来。 回到披香殿时,已是深夜,琳琅在更衣时,找理由令云芷等退远了些,在素槿帮她换穿上寝衣时,极轻极快地,问了素槿一句。 素槿轻搭在她肩上的手,立即僵住了,她怔怔地望着她,似在片刻后,明白了她为何要这么问,而又因这份明白,而更加怔忡,眸光幽幽,唇也微微颤着。 只需微微点头或摇头就是了,因知云芷等,不会遵命退得太远,或有眼睛正在暗处盯看着,琳琅望着迟迟不动的素槿,不由心焦。 先前素槿,不向失忆的她,言明真相,应是受晋帝威逼,若她当时因知真相而与晋帝冲突,应会连累素槿。但现在,自己记起的她,暂不会在晋帝面前展露分毫,不会因此拖累素槿,焦心的琳琅,见素槿迟迟不表态,轻轻催了一声,“素槿……” 却见这声轻催后,素槿竟向她跪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12 17:43:47~2021-06-13 17:46: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许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on-Era 10瓶;起名字真困难 5瓶;飘香肉丝拌面 4瓶;绿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30、疯魔 原本, 素槿并没有听到,晋帝穆骁向小姐讲述的那些香雪居往事,只是因那相似的背影情境, 心中怀疑, 晋帝是否就是当年那神秘少年。 先前, 仅是没有实据的怀疑而已,而当此时, 她听到小姐悄声问她, 是否是她, 将她少时的日常细节,如实禀报给晋帝时,从未做过此事的素槿, 电光火石间,即确信了心中的怀疑——晋帝穆骁,就是小姐的少时情郎,当年的刀客少年。 震惊之下, 素槿很快明白了, 小姐此时询问的用意。小姐想知道那段少时旧事,是真实存在过, 还是晋帝穆骁,根据她所“提供”的日常细节,编造故事, 进行欺哄。 如何答呢,按照事实来说,她当摇头,告诉小姐,她没有泄密, 那小姐就会明白,晋帝并不是在胡编乱造,晋帝所说为真,他确实与少女顾琳琅少时相识,并有过—段情缘…… 素槿思考着将要摇头时,又见小姐,因见她迟迟不答,忍不住轻催的同时,眸中不禁浮起恐惧。小姐害怕那段少时旧事是真的,为何害怕,是因小姐已经想起什么了吗?想起了君公?想起了晋帝对她曾经做过的事?却偏偏没有亲自想起她的少年情郎,想起她与晋帝的少时往事…… 命运为何要如此对待小姐,若她此刻摇头,是否不异于给了小姐极其沉重的—击,小姐能接受那样的过去吗?小姐会否因此痛苦到崩溃……可,若她此刻点头,暗示小姐,晋帝所说为假,小姐或许能得到—时的宽心,暂不至于痛苦崩溃,但她这是在欺骗小姐,遮掩事实,事实是小姐与晋帝的过去,是真实存在的,事实是,小公子他,不是君公的孩子,而是小姐和晋帝的孩子啊…… 极度两难的处境下,素槿不知该给小姐怎样的答案,只能选择沉默,并因自己的沉默,而愧疚地朝小姐跪了下去。但,她沉默下跪的愧疚,却让琳琅在—惊后,有所误解,误解素槿是真将她少女时的事情,透露给了晋帝穆骁,素槿是为这个觉得对不住她,所以才不否定,才朝她下跪。 若真是素槿透露的,对她来说,倒是好事,极好的事情。琳琅心中重石落地,暗松—口气时,又瞥见云芷正在帘后看着这里,忙将跪地的素槿,扶了起来,随说—句,“衣裳弄坏就弄坏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以解释此时情景,打消云芷疑心后,让素槿下去休息。 幽殿静谧,屏退众人后,琳琅独坐在无边暗色中,细理心中思绪。 她脑海中,之所以会有些与少年穆骁有关的虚渺记忆幻影,是因晋帝穆骁趁人之危、进行欺哄,实际这段记忆,并不存在,她与穆骁,没有任何少时情缘,有的,只有汹涌不尽的刻骨仇恨。 这段自去冬开始的失忆经历,于她而言,福祸并存。 被穆骁欺骗这么久,耽误了许多光阴,甚至曾有段时间,差点信了穆骁这个恶人,自然是祸了。 而,也因为失忆,她能够亲近她与昭华的女儿,好好地抱她、亲她、关心她、照顾她,如心中所愿,做呦呦的好娘亲。 也因为失忆,她与穆骁的关系,不再似之前僵冷地不可转变,她面对穆骁时,因为忘记仇恨,在这段时间,与他关系平和地可以亲近些,这其实正是她所需要的,在她去冬那时,看罢香囊里藏着的密信后。 那封密信,是宁王穆骊所写。原本,她该在看完那密信后,—方面,寻理由与穆骁改善关系、离穆骁近些,—方面,与宁王穆骊,进行秘密深联,设法谋事,为夫报仇。只是,未等她来得及进—步做什么,她在那时,才刚将那封看罢的密信,连同香囊—同烧毁,她就忽然感到目眩血冷,身体出现了明显的中毒之兆。 她在接触香囊时,身体没有丝毫不适,而在看信后不久,就出现中毒迹象,那毒,应是被隐秘地下在信纸上的,是她—时大意,没有提防,以致中招。 宁王穆骊,既想与她联手,没有必要如此害她。蓄意下毒害她的,应另有其人。有机会接触暗藏密信的香囊,并从中暗做手脚的,应没有几个人,会正是悄将香囊给她的洛柔惜吗?因为洛柔惜是她的亲属,又身为皇室女眷,可以名正言顺地入宫接触到她,宁王遂将这秘密传递的任务,交给了他的侧妃,却没想到,他的侧妃洛柔惜,暗有害她之心…… 从前,琳琅只以为洛柔惜对她的表兄颜昀,仅有兄妹之情,但当在昭华的“葬礼”上,她见洛柔惜,不似寻常妹妹,因为兄长去世伤心落泪,而是双眸通红却滴泪未流,颇有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悲痛时,方第—次隐隐察觉,洛柔惜对昭华的感情,似是超出了单纯的兄妹之情…… ……是为此想要害她吗?因为觉得是她连累了昭华,若不是她与晋帝有那样的关系,昭华就不会“忽然病逝”,遂为此恨上了她,想要她死,下去陪伴昭华吗? 琳琅为这—猜测,迷思难定时,没几日,外界也议起了她的中毒之事。 本来,她去冬的中毒—事,是—直被晋帝穆骁压着的,外人只以为她去年冬天,是因为生病引发了失忆症,没多少人知道,她曾因中毒险些身死。她曾被人下毒、险些丧命这件事,不知是如何在这个时候,忽然传出来的,且,在传出后,引得世人议论纷纷时,—种关于她为何中毒的猜测,在深宫中隐秘地传了开来,将矛头,悄悄而—致地,指向了敬妃裴明霜。 此事在暗,而她封后之事在明。晋帝穆骁,将她的封后大典,选在了他自己生辰那日。离那—天,仅有二十日左右的时间了,相关典礼事宜,紧密锣鼓地进行着。前朝朝臣们,也没想到晋帝封后封得这样快,之前还能较为平和冷静地,劝晋帝三思的那些朝臣,顿时也都淡定不能,劝谏的折子,在这炎炎夏日,如茫茫雪花,竟日飞向御案。 因为前朝的—致反对,原本颇为荣耀的封后正使—职,都无文臣肯担,最后,晋帝穆骁,将这正使位置,给了前朝的帝师、如今的大晋大学士陆谦。鉴于陆谦曾经的身份,以及与她与昭华曾经的关系,非议声登时更烈,甚有人道,晋帝为她疯魔了。 琳琅本只是冷看着,但,当她见晋帝穆骁,竟令阖宫上下 ,称呼颜慕为“殿下”时,她也不由疑心,晋帝是不是真有点疯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13 17:46:20~2021-06-14 17:36: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雅轩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31、名分 之前, 晋帝穆骁,是为骗她,才谎称阿慕是她和他的儿子。阿慕, 既是晋帝穆骁的“儿子”, 那就是大晋朝的皇长子了, 为做戏做真些,云芷等宫人, 因奉晋帝御命, 在她面前, 会称呼阿慕为“殿下”。也仅仅在她面前,这般称呼罢了,晋帝用意只在骗她一个人而已, 并没有糊涂到,真将阿慕,当成他自己的亲生儿子。 可而今,晋帝令阖宫上下, 皆敬称阿慕为“殿下”的旨意, 真不仅仅像是糊涂,而像是人真疯魔了。虽没有实质意义上地下诏, 赐予阿慕“大晋皇子”的身份,但,“殿下”这一敬称, 似是说明,晋帝穆骁心中,已然将阿慕视为晋朝皇子。 人人都知,她的阿慕,不仅与晋帝穆骁, 没有半点血缘关系,而且,并不是一名身世简单的寻常孩子,而是前朝末帝唯一的皇子,若非改朝换代,定会继承楚朝江山的继承人。 前朝皇子,成了今朝“殿下”,这“殿下”的生母,还将被封为今朝皇后,且,今朝皇帝,年已二十有七 ,迄今没有亲生儿子,这名前朝皇子,就是今朝皇帝膝下,目前唯一的“皇子殿下”?! 有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这消息一经传出,前朝立如沸水煮锅,几要炸裂开来。本来晋帝定要立她为后一事,已足够令世人侧目、令朝臣心灼,再加之此事,朝臣们都觉晋帝真是疯了,不再仅是如前递折劝谏,甚有人在御殿前长跪不起,恳请晋帝,收回成命。 至于晋帝为何疯到有此成命,世人都道,晋帝是爱屋及乌,因爱她顾琳琅,爱痴了的缘故。 琳琅不屑于这种所谓的“痴爱”。“封后”也罢,令人敬唤阿慕为“殿下”也罢,俱是穆骁个人意愿的一意孤行,同他从前,不顾她的意愿,无视她的拼死相拒,非要逼迫她与他一起,在屡次不可求后,最后直接强取豪夺,没有任何区别。 穆骁他,可能是真的喜爱她。但,他对她爱的基础,是他对他自己的爱。他因太爱他自己,不忍自己求不得,所以非要得到她不可,为此杀了她的丈夫昭华,将她强夺入宫。他也因太爱他自己,觉得她应该是他的妻子,所以就要她成为他的妻子,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定要封她为大晋皇后。 封后这事,他并没有问过她,是否愿意做这大晋皇后,就如从前,他无视她的所有意愿,无视她对昭华的爱,无视她对他的厌恨,只为成全他自己心中所爱。 若她顾琳琅是个接受世俗礼教的寻常女子,是个谨守规矩的官家小姐,未曾有过名为颜昀的丈夫,不懂得真正的人间情爱,也许,她会折服在这样的“浩荡皇恩”、这样的“独宠于一身”之下,以为晋帝穆骁,是真心爱她,为自己能得到一朝皇帝的爱情,深深感恩,为回报穆骁的爱意,而爱上这个人。 但她不是,她知道穆骁所谓宠爱下的真相,她记起与他之间的残酷过往,她与他之间,横亘着昭华的性命。穆骁对她的所有好,都是裹着蜜糖的刀锋,背后沾染着昭华的鲜血,她对他,唯有杀心,也只能有恨意杀心。 欲杀穆骁,凭她一人难以成事。若非她这半年时间里,因中毒失忆,也许现在不至踟躇原地、尚未有所行动。而现下,因为那奇诡的中毒之事,事情乱了起来,她必得先将此事理清,查知意欲害她的人,究竟是不是洛柔惜,以及宁王穆骊是否知情,宁王现下心中所谋,与半年之前,是否相同。 若是从前的长乐公夫人,想见一见洛柔惜这位表妹,是合乎情理的,但她顾琳琅现在,除了顾家女的身份,没有其他,不是长乐公的妻子,没有这样一位亲戚表妹,若是直接召见洛柔惜,定会惹得穆骁疑心,疑心她已经恢复了旧日记忆。 琳琅想了想后,决定以邀见皇室女眷的由头,令洛柔惜与那些王妃、侧妃等一同入宫,从而与之相见。这邀见的名头,也好说,她将是大晋朝的皇后,在正式被册封为皇后前,想与这些皇室女眷认识下、亲近些,是合情合理的。 在想定后,琳琅遂为此事,前往御殿,准备设法令晋帝穆骁,允许她的这一请求。而,来到御殿后,并没需要想方设法地说服穆骁,她刚开口说出此事,穆骁什么也没有多问,直接就应准了。 应得痛快的穆骁,看着像是很忙的样子,但并不是在忙朝事,而是在忙封后事宜相关。琳琅在旁看了一会儿,见封后大典一事,竟不是全交由礼部与司宫台来操办的,穆骁自己,全权掌控着所有。他事无巨细地关心着全部事宜,就连一些典礼上的细枝末节,也要过问,似要务必将封后一事,办得十全十美,每一处细节,都务必合他心意。 这封后大典,于琳琅来说,就像是场祭礼,而她,就是用于祭祀的活牲。看听了一会儿后,琳琅难忍心中厌恶排斥,想要离开,可穆骁却兴致上来了,定要留她在旁,并将相关封后事宜,细细讲与她听,问她的意见。 琳琅没什么可说的,她知道,无论她说什么,应都无法改变,穆骁已经做下的封后决定,只是敷衍道:“是否太盛大了?” 穆骁笑容满面道:“是婚礼呢,旁的事,可以能简则简,此事,还是庄重些好。” “婚礼”两个字,似尖针刺向琳琅,令她心中血气难抑。琳琅忍耐不住,还是试着劝道:“外面都是反对的声音,我身份低微,不够格做一朝皇后,陛下不必为我,伤了声名……名分这种事,我并不在意的……” 却听穆骁道:“朕在意。”他静默片刻,深深看着她道:“其实,是朕想要名分。朕想在你这里,有个名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14 17:36:23~2021-06-15 17:42: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许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六国论太难了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32、只影 说罢后, 穆骁又欢喜地引她看封后那日,他与她将穿的“婚服”。龙凤呈祥,成双成对, 琳琅看着眼前熠熠生辉的赤红织金, 双眸微一目眩, 竟似在这片璀璨明光中,望见了身着赤色团章龙纹帝袍的昭华, 他微笑着望着她, 目若春水, 风度宛然,与她记忆里别无二致,永是她心目中, 最好的郎君。 她与昭华,未曾有过封后大典。那时楚朝风雨飘摇、国库空虚、国事艰难,昭华每天都有处理不完的朝事,没有时间如穆骁这般, 事无巨细地亲自过问繁复事宜, 仅是下了诏书、赐了皇后服饰、金册金宝等物而已。 这样的简单,其实正是她所需要的。她那时刚患上失忆症, 对昭华唯一的记忆印象,就是他在她与霍翊的婚礼洞房里,忽然出现, 带她离开。前脚刚带她离开,后脚,时间就忽然跨越了十几个月,她不仅已身在楚朝后宫,还和楚帝连孩子都生下了, 这样的记忆缺失,让她感到万分惊茫,一时无法适应现状与身份,不知要如何与昭华相处,自然也就无法在万众瞩目之下,承受十分盛大庄重的封后典礼。与之相比,能够简简单单地接下一道封后诏书,压力要小上许多。 也只压力小些罢了,忽就有了一朝皇后的身份,对那时失忆的她来说,仍是一件非常沉重的事情。那一夜,昭华过来与她共用晚膳,见她衣着清素如封后之前,微一静默,温声问她,为何不穿着皇后服饰。 不穿,是因为失忆的她,纵能接受有夫有子的现状,但还无法从内心深处,真的接受楚帝妻子的身份。她没有说出心中的真实想法,衔着几分小心,望着她的君主,轻轻地道:“……衣饰太沉了……” 昭华望她的眸光,澄明如漾着月色的秋水,一眼即能看得到她的心里。那时的她,虽见昭华没对她的说辞,说上什么,但她能感觉到,昭华知道她的话是借口,他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在这样澄净如镜的目光下,她不由暗生忐忑,望着昭华,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应该在陛下来时,穿着皇后服饰,拜见陛下吗?” 昭华见她这样问,微弯唇际,语意温煦清和,如潺潺流水,轻轻抚平她心中的不安,“不必,随你喜欢就是了。” 往后身为楚朝皇后的日子,一切,总是随她喜欢的。那一夜,未举办封后大典的昭华,没有依礼与她行事,只是为求一个美满团圆的寓意,与她共用了一碗元宵。 元宵糯软清甜,她至今都记得那碗元宵的味道,记得她和昭华一起喂甜汤给阿慕喝时,阿慕笑得有多开心,记得灯光中昭华望她的眼神,是多么地温柔。她原因忘记与昭华旧日的相识相爱,而对那封后之夜,暗暗惊惶不安,但昭华,令那一夜,成为了一段十分温馨的记忆,令她无论在何时何地,想起那一夜,心中都会有暖意萦漾,驱散现实的阴寒。 相思入骨,琳琅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触摸她的爱人,却在指尖触碰到龙袍的瞬间,令自己,回到了冰冷的现实。幻影消失,她触碰不到与她阴阳相隔的丈夫,指尖下,是一条张牙舞爪的织金长龙,姿态霸道狰狞,就像将穿上这件帝袍的主人,令人齿冷。 如坠冰渊,琳琅缓缓垂下指尖,望着衣架上并列挂放的帝后婚服,心头犹存的暖意,分分转冷。无限的凄苦,在这一瞬间,难抑如潮地涌上她的心头,若非她暗暗咬牙忍住,几能迫得她,当场落下泪来。 纵然,早在昭华离世时,就已清楚,她余生都将饱受相思折磨,都将永是孤苦一人,永远见不到她的爱人,但每一次,再一次意识到这残酷的事实时,都犹似万箭穿心,痛断人肠。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倚窗静坐的身影,清瘦似竹,容色之苍白,如孤远山巅,永远化不开的冰寒残雪。走进室中的颜慕,见父亲比起上次相见,似更加虚弱清瘦了,心中一酸,忙快步走近前去,关心父亲身体。 他这次出宫,又是借着永王的东风。永王好游乐,从前将永王劝出宫游玩半日,是很容易的事,而今,因为晋帝穆骁,日常督促永王上进,这件事,虽然因此变难了些,但对他颜慕,其实更加有利。因为永王,既惧怕晋帝斥他贪玩,而又断不了玩的心思,就不似从前一样,出宫带一大堆侍从,大摇大摆、声势浩大的,而仅携他颜慕一人,想着出行低调些,也许他皇兄知道后,气就能小一些。 身边没有或是眼线的眼睛,时时盯着,出宫行走,就方便了许多。此刻,永王正醉倒睡在某家酒楼雅间里,而他,在再三确认无人跟踪后,悄悄来此,见他的父亲。 颜慕极担心父亲的身体状况。父亲本就体弱多病,又被晋帝穆骁,秘密囚禁了两年。依穆骁凶残性情,那两年里,定没少折磨父亲,父亲的身体,定在穆骁的折磨下,变得更差了。而,在与宁王穆骊,里应外合,成功假死逃生后,父亲也没能过一天好好养身体的清静日子。平日除了要为刺杀穆骁、营救母亲的事,呕心沥血地谋划,对母亲的无尽思念,也一直以来,日夜不停地,深深折磨着父亲。 纵是没有立能夺人性命的急病重病,这种长久细碎的折磨,也是能慢慢要了一个人的性命的,何况这人,本就积疾缠身。颜慕心忧极了,他自责自己身为人子,却因时势之故,现在还不能时时侍奉在父亲膝下,照顾父亲的病体,只能忍着满心愧惭,再三劝父亲放宽心,按时服药,保重身体。 正低低劝说着时,表姑洛柔惜,端了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过来,并附和着他的话道:“阿慕说的是啊。” 颜慕见走近的表姑,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捧着的药,小心端给父亲,但父亲却微一摆手,将这已近身侧的药碗,推远了些,似是不愿服用。 未待颜慕不解相问,端捧着药碗的表姑,已轻轻叹了口气,转望着他道:“最近这段时日,你父亲他,总不肯好好用药,我再怎么劝,也无用的……” 颜慕本就心忧父亲病体,听表姑这样讲,心中更是忧急。他急忙拿过表姑手中的药碗,苦劝父亲趁热服用。但,从前不管经受怎样的磨难,都从不叫苦的父亲,这时候却倔得像个怕苦的孩子,淡淡一笑说,“总是吃药,口中成日都是苦味,就让我清静两日吧”,不管他怎么劝以身体为重,就是不肯服用。 急坏了的颜慕,只能给父亲跪了下来,几是哀求道:“父亲,将药喝了吧,就当……就当是为了我,为了我娘亲……” 一向疼爱他的父亲,仍是没有接过药碗,只是轻轻地问:“你娘亲她,最近如何呢……”未待他回答,又已声轻如烟道,“最近,定是在忙封后的事吧,穆骁是不是将一切,都准备地极好,定是这样的……” 明明父亲是在声气平和地言语,神色和言辞间,都并没有流露出半点怨忿哀伤之意,但颜慕望着容如静雪的父亲,见父亲越是这般平静,心中就越是感到难过,难过地像山海倾覆,几要将他淹没了。 “让我告诉娘亲,父亲还活着吧”,颜慕忍不住道,“也许娘亲知道后,在刺激之下,就会想起父亲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诗词为引用,感谢在2021-06-15 17:42:36~2021-06-16 17:24: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许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铁骟公主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33、想见 可父亲, 却在思量片刻后,轻轻摇了摇头。父亲轻握住他一只手臂,令他起身, 也依然未喝那碗药, 只将之拿搁在案上, 任那碗热药,由热气氤氲, 渐渐转凉, 如一潭黑寂深浓的死水, 无声地散发着阴冷的苦味。 涩苦的味道,于室内萦绕不散,映窗的瘦竹青影, 似是一痕写意水墨,印落在父亲衣上。父亲清瘦如画中之人,抬手轻抚了抚他的脸颊,唇际渐蕴起淡淡笑意, 望着他道:“我听说, 穆骁近来,待你很好……” 穆骁近来待他好, 只是为了讨好娘亲罢了,颜慕心里清楚这一点,日常只与之虚与委蛇, 心中实则厌恨无比。他在父亲面前,冷斥着穆骁的虚伪阴毒,诉说着意欲手刃仇敌的满心痛恨,父亲一直静静地听他说着,在他说罢时, 方淡声问道:“真这么恨吗?” 颜慕听父亲这话,似是问得有点蹊跷,心中不解而立即恨声答道:“杀父辱母,不共戴天!!” 父亲静静望他片刻,又问:“那,那个叫呦呦的孩子呢?” 比之方才的不假思索,这一次,颜慕的回答,微迟疑了些。他心中略一纠结,想要说“恨”,可眼前又浮现起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想起那双眼睛的小主人,平日里一声声糯糯唤他“哥哥”,想起她软软地依偎在母亲怀中,令母亲眉眼含笑,与母亲其乐融融的模样,一时竟难咬牙切齿地道出一个“恨”字,只是道:“……她是穆骁的女儿,我不会将她,看作我的亲妹妹的!” 父亲似是看出了他心底的迟疑,无声看着这样回答的他,缓垂下手,未再多问,只唇际的虚渺笑意,似深又淡,如云烟捉摸不透。而同处一室的表姑洛柔惜,叹息着近前,将父亲手边那碗,已经冷到无法服用的汤药,端了出去,临走前望父亲的那一眼,是无奈而又心忧的。 颜慕亦心忧,他能理解父亲,是因心中郁结而不顾惜身体,但这般不顾惜身体,怎么能行呢?!他苦劝父亲按时用药,保重身体,可父亲却淡淡笑道:“药是无用的,每日喝着,只是平白受苦。不必用药,我只要再见你娘一面,病,自然就好了。” 离那一天,已经不远了,颜慕期待着即将到来的阖家团圆,未注意到,父亲在说这句话时,澹静的眸光,有一瞬间幽深如海,隐于海下的复杂心绪,如惊雷暗流无声涌过,又悄然归于平静,无波无澜。 上次来时,颜慕有问过父亲密匣的事,但当时宁王穆骊,与他们仅有一墙之隔,父亲似是不欲宁王知晓这密匣的存在,在言辞间,将之岔了开去,而他,也及时体会到父亲的用意,深知父亲与宁王之间,仅是一时的利益联合,彼此合作而又需提防,没有接着追问下去。 而这一次,暂时四下无人,颜慕轻声再问此事时,父亲望他片刻,只是低声说,“待到五月初六,诸事尘埃落定,季安会将那匣子拿出来的”,依然并不说为何要如此安排,不说那匣中,究竟藏放着什么。 颜慕原想着那密匣,应极重要,或对谋杀穆骁一事,大有助益,所以才特地询问父亲,但听父亲话中意思,似要等穆骁死了,才开这匣子,心中很是困惑。他想要接着问时,又想父亲这样安排,父亲此时言尽于此,自有父亲的道理,他要做的,只是相信父亲。 相信父亲,颜慕全然信任着他的父亲,愿为父亲,付出一切。短暂的父子独处后,宁王穆骊到来。一番密谈后,颜慕因不能在此久留,必得离开。十岁的孩子,在离开前,倒像是一位“老父亲”,苦口婆心地恳求父亲保重身体,宁王望着颜慕一步三回头的身影,笑朝身旁颜昀,赞了声道:“真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好孩子”三个字,令颜昀微微恍神。他静坐在清凉竹影下,望着颜慕身影渐远,不禁想当年他的母亲,在将催他杀父的利刃,放在他手中,笑对他说这三个字时,究竟是何心境。思量间,母亲的魂魄,似附在了自己身上,桀桀冷笑,他像已非人,而是阴幽竹林里潜行的生物,身体中流淌着冰冷的毒液,那毒液能杀人,也能浸杀了他自己。 五月初六,是晋帝的生辰,晋帝选在这一日,举行封后大典,白日里,晋朝将有一位皇后,而入夜时,晋帝会与他的皇后,共赴夜宴,与宴朝臣,当在天子寿宴上,觐见帝后,并贺天子万寿无疆云云。 在与母亲闲话时,颜慕状似无意地,提说那夜宴,或可在龙舟殿阁内操办。他想劝动母亲去向晋帝提此建议,好令那夜,晋帝身在水上龙舟。为说服母亲,他列举了这一提议的数桩好处,如水风送凉,夏夜在舟上用宴,十分惬意,又如在龙舟上观看烟火,水天一色,更加美丽等等。 用宴地点而已,若不追究背后深意,其实,听起来只是件小事罢了。若是之前记忆空缺十年的顾琳琅,听孩子这样讲,便会这般向晋帝穆骁建议,不会多想,但,因琳琅已记起许多往事,知道她的孩子阿慕,满心都是对晋帝穆骁的仇恨,日常根本不会把心思放在这种小事上,遂对阿慕提说这事,感到奇怪,心中生疑。 觉察到不寻常的琳琅,因也不能直接问出口,只能暗暗疑惑地,无声看向阿慕。而颜慕,见母亲,没有如他所想地直接说“好”,此刻看着他的眼神,竟隐有两分审视之意,心中突地一跳,不禁暗思,难道……母亲她,记起什么来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16 17:24:51~2021-06-17 17:37: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abrg 5瓶;37553338、月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34、希望 如此一想, 心头涌起希望的颜慕,一颗心,在胸腔中, 越跳越快。他深望着母亲, 有满腹的话要讲, 而又无法明说时,记起母亲之前同他说过“笼中鸟”, 心中一突, 暗想难道母亲那时, 就已记起些什么了吗?! 这样想着,颜慕将同母亲的闲话话题,有意转说到殿外正在清啼的莺莺雀雀身上。他走至殿外, 在廊下云芷等人的目光注视下,将那只叫得最欢的牡丹鹦鹉,提笼进殿,拿与母亲看道:“披香殿的宫人疏忽惫懒了, 养这种鸟, 单养一只,有什么意思呢?” 牡丹鹦鹉, 是专情的鸟类,习性上,喜与伴侣厮守终生、恩爱不离。琳琅见颜慕当着她的面, 将笼子打开,将笼中鹦鹉放飞了出来,微一愣,而后笑嗔一声,“好好的, 将它放出来做什么,若飞丢了,就难寻回了。” “让它离了这金笼,去广阔天地间,转一转,说不定,能寻个伴回来呢”,说着,她的孩子,定定地望着她道,“定能寻着的,也许,它命定的伴侣,正在外面的天地,等着它呢。” 琳琅其实听明白了阿慕的言下之意,但因不敢相信,害怕心中骤然浮起的希望,会如五彩泡沫,刚飘飞至阳光下,就破灭虚无,而似是听不明白。 她神情怔忡而内心震荡,整个人浮荡在巨大的惊茫中,喜又不敢喜,而悲,又不忍悲,因太希望爱人还活着,不肯对阿慕听似不可能的暗示,不抱希望。她忍不住地怀有希望,纵觉这希望渺茫到疑心自己幻听,亦不忍抹灭心头浮起的微光——自爱人离世、心事成灰后,她的心,第一次从残烬中,浮起微弱的火光。 而颜慕,因是感觉到母亲恢复记忆,而按耐不住,要告诉母亲这一好消息。 父亲之前不让他说,是因母亲忘了过去、忘了她的丈夫,可若母亲已想起来了,这件事,对母亲来说,就是绝好的消息,可让母亲心中的痛苦,减轻许多,也可更好地让母亲,助他们一臂之力。为此,他才违背父亲的意愿,选择告诉母亲,父亲若知他是在这样的情境下,做出这样的选择,应也会认同他的做法的! 因母子双方,都已察觉对方暗示,在两方有心之下,之后二人,终于能寻到机会,将话说明。世间似无言语,可以准确形容,真正得知昭华未死时,琳琅的心境,只是泪水,喜极而泣的泪水,无法自抑地簌簌落下,沉默的,欢喜的。 如拨云见日,如冰雪消融,这人世终于不再阴暗冰冷,骨血回温,所有的一切,都因心中怀有希望,而富有生机,原本深入骨髓的孤独与痛苦,终于由此得到了消解,不再日夜不停地、锥心刺骨地折磨着她。 死亡,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阴阳相隔,无力回天,纵拿世间所有去换,都换不回与爱人相聚一刻,会给人以最深最致命的绝望。而活着,只要人还活着,哪怕隔着千山万水,哪怕前方有千难万险,都可在与爱人怀着同样相见的期待,望着他们头顶的同一片日月,而心中希望永不熄灭,永不至沉沦入绝望的深渊里。哪怕要到一生将尽时,才能相聚,这一生,也是一直活在相见的希望之中,而不是永远清醒地绝望,永远地孤苦伶仃。 何况,原来她与昭华,不仅没有阴阳相隔,中间也并没有隔着千山万水,他们不必穷等一生,相见之期,几乎近在眼前! 若不是这半年的时间里,她因中毒失忆,她应更早知道这好消息的。因她失忆之后,成了那个忘记颜昀且并不仇恨晋帝的顾琳琅,所以本该由她来做的一些事,都被交托在了阿慕身上。 琳琅细理着失忆时候的事,也明白了阿慕,为何有在暗中设法调用一些前朝宫人。她相信她的孩子、她的丈夫,但对与他们同在一舟的洛柔惜,心存疑虑。 虽然阿慕口中的表姑,并没有异常之举,虽然若下毒害她的事,真是洛柔惜所为,志在江山的宁王,不应能容着一个不听话的棋子,可那件事,的确是洛柔惜嫌疑最大。尽管如今风声,皆指向裴明霜,可一来,她较为信任裴明霜的为人,难以相信,此事是裴明霜所为,二来,她始终记着流光榭的事,记着当时,是洛柔惜的侍女,将她诓哄至流光榭。 流光榭那件事,如今想来,宁王穆骊本人,对她应是无意的,只是大抵觉察到了穆骁对她的异常,想借此试探出穆骁对她究竟是什么心思。当时,洛柔惜给她的解释是,侍女所为是宁王暗中逼迫,她这主子并不知情。她当时也未过多地疑心楚朝旧人、昭华的表妹,只在心中,留了一丝疑影而已。 当时只是一丝疑影,而今再加上中毒之事这片疑云,这落影,不免在心中更深了些。 在说服晋帝穆骁,将五月初六的夜宴,设在龙舟殿阁中后,琳琅等着借召见皇室女眷的机会,与洛柔惜相见,但那一日,洛柔惜却称病未至。 真病假病,身在宫中的琳琅,一时难辨,她想着纵然洛柔惜,真因爱着昭华而对她有恨,在现下的大事上,应也会因为心中之爱,不至汲汲于一己私怨,罔顾昭华性命,暗中使绊。如此想着,而对洛柔惜疑心难消时,另一边,竟真有线索,查到裴明霜头上来了,之前私下传递的流言,眼看着竟似要成真。 一开始,有意下毒暗害夫人的流言,指向裴明霜时,裴明霜根本不放在心上,清者自清,她没做过这样的事,行正坐直,便不在乎外界言语。但当后来,这流言不仅不消停,还愈传愈广、愈传愈烈时,裴明霜疑心有人在背后故意中伤她的用意,不仅仅是针对她本人,还是在针对裴家,不由忧心起来。 这流言细究起来,不可谓不恶毒,不仅污蔑了她裴明霜,还令她身后的裴家,从大晋朝的有功之臣,变成了个野心勃勃的权臣形象——居功自傲,竟敢伸手向天子后宫,意图杀害天子最为宠爱的女子,只为将自家女儿,捧上皇后的位置,令自家女儿,生下大晋朝的太子殿下,令霍家,成为晋朝最有权势的外戚朝臣。 担心家族受害、君臣离心的裴明霜,不能再坐而听之任之,急与家人联系,内外同查。然,她还未揪出有意污蔑的源头,她所担心的事,就似先真的发生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快和男二见面了,女主快恢复全部记忆了~感谢在2021-06-17 17:37:53~2021-06-18 17:33: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许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今天也是吸透子的一天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35、破绽 在又要封夫人为大晋皇后, 又令阖宫上下,称呼颜慕为“殿下”,为夫人越发疯狂的同时, 爱夫人爱痴了的圣上,似也真受到了流言影响, 近来对裴家颇为严苛。父亲因是武人, 文理上有些疏漏, 新递的折子上,不慎写错了一字而未察觉,并非有意。这事放在从前, 圣上只会一笑置之,可现在,圣上竟为这么一件小事, 动了雷霆之怒, 贬了父亲官职,令世人侧目心惊。 这样一件小事,是不值让圣上动怒至此的, 唯一可解释的,世人都明白的, 就是圣上已因长乐公夫人先前中毒一事,对裴家有了猜忌之心。 从前的圣上, 是英明神武的,而现在的圣上, 在许多事情上, 依然英明如前的前提是,这些事情,要与长乐公夫人, 没有半点关系。只要在与夫人有关的事上,圣上向来像变了一个人,同“英明”两个字,基本沾不上边。为了长乐公夫人,圣上似是什么事都做得出,从接夫人入宫开始,每当世人,以为圣上已为夫人做到极致时,圣上为夫人做的下一件事,总能令世人更加震惊,更是瞠目结舌。 为家族忧心,亦为圣上忧心的裴明霜,好容易似将事情查出点眉目时,自己却陷入了更深的泥潭中。先前还仅是有流言蜚语,污蔑她罢了,现下,却有线索查到了她头上。那线索,像是一张精心织成的天罗地网,将她紧紧缠裹其中,叫她背负嫌疑更深,似离坐实幕后黑手身份,仅差一步之遥。 圣上就此,一壁令人深查,一壁对她下了禁足的御令。在此等严峻情势下,不得不被困于一殿,无所作为,几等同于坐以待毙了。裴明霜不甘于此,以自己从前的救主之功,挣求得一次面圣的机会。当圣上驾临她的宫殿时,裴明霜望着那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忽地意识到,这是她入宫以来,圣上第一次来她殿中,心中怨愤之余,更是悲凉。 圣上似是不耐的,对她这胆敢谋害他心爱女子的旧人,已心生厌恶,仅是为从前的一点情义,而肯来见她。这等家族有危的险境下,裴明霜不能再执着于个人私情,她将心中的情爱之悲压下,急为自己和家族陈冤,并将自己查知之事,禀报圣上,希求圣上明白,此事另有疑云,裴家蒙冤,且圣上,也当多加提防。 在一味追查源头而查不出时,她因为身份上的便利,忽地想起一件宫人调动的小事,转变思路,命人换查了另一方向,意外发现了些蛛丝马迹。 颜慕行事有疑点,便极有可能是长乐公夫人有疑点。她知道夫人与长乐公有多恩爱,她明白一名女子,若是真心爱着一名男子,那份爱会有多么深重,会如何促使人舍生忘死,愿为之做下怎样的事。设身处地地想,若是她处在长乐公夫人的位置上,对有嫌疑害她爱人的圣上,定是欲杀之而后快的。未失忆前的长乐公夫人,心中定然有恨,这份恨,极有可能会燃烧成杀心,因夫人并不是甘愿攀附荣华、轻易折服于世事的女子,她虽柔而坚,且对所爱,忠贞不渝。 纵仇恨再深、杀心再烈,一对孤儿寡母,也是无法与一朝皇帝相抗衡的,夫人若真有杀心,真在背后有所谋,她的身后,定有更深的势力缠结,而那势力,才是真正的主使,夫人,也只是它手中的棋子罢了。若真是如此,夫人如今真处在失忆中吗?若夫人失忆为假,那她去年冬天中毒遇险之事,是真的曾经为人所害,还只是一场为引出失忆的做戏,一颗为今日裴家之险埋下的暗雷?! 她记得,当时主治夫人中毒失忆的太医谢邈,就是前朝之人,而今,又因朝中众臣反对,夫人封后大典的封后正使,又由前朝帝师担任。若她猜测为真,与这势力相关的人,究竟有多少,已暗中布局多久,她的家族,何时被视作眼中钉,而圣上身边,岂不是陷阱密布,危险重重?! 这些由蛛丝马迹牵出的深思,越是往深处想,越是令人心惊。既为自己和家族,也是为多年芳心所倾之人,裴明霜欲将所查之事、所知之事、所想之事,尽数向圣上言明,以正圣上视听,可圣上却不愿听她说这些,见她将疑心转到长乐公夫人身上,神色骤冷,直令她噤声不言。 纵逆圣意,裴明霜也难忍心中悲愤,“难道陛下,真信是我下毒谋害夫人吗?!” 圣上未说信与不信,只道她在事情查实前,不得出此殿半步。微一顿,又道,她的父兄,现也正被禁足府中。 知此消息的裴明霜,心中悲愤更甚。她见圣上在冷漠撂下此言后,转身就似要走,也顾不得其他,直跪扑上前,拽住圣上的衣角,拦着圣上的去路,几是双眸通红地问道:“若是长乐公夫人,真对陛下有杀心,陛下会当如何?!” 竟见圣上,在静默片刻后,低道:“无可奈何。” 裴明霜见圣上竟已因长乐公夫人,疯痴到如此地步,双手无力绝望地垂落下来。曾让她痴心仰望的身影,渐行渐远,沉重的殿门,在她眼前如牢门合上。忧极痛极的裴明霜,想是自己当初亲自走进了这座牢笼里,想着裴家眼下的艰险处境,想着圣上陌生地就像变了一个人,体中五内如焚,在幽殿暗色中,如圣上走时,失态跪坐许久,迟迟站不起身。 她心性甚坚,有生以来的岁月里,很少有时刻,能令她惊急忧惧到如此地步。一次是眼下,急思良策,而又百般无法,而一次,是从前圣上在战场上,负伤到有生死之险。曾经,她愿舍生相救之人,却在眼下,如此疑心她和裴家。裴明霜越是回想与圣上过往的峥嵘时光,越是心痛,几已痛到难以呼吸时,心头骤然浮起一念。 ……她都能查出点问题,难道陛下,真就一点都觉察不出吗?是真为长乐公夫人,痴狂至此,闭目塞听,还是其实已经知道了些什么,却选择一叶障目,不肯去看…… ……还有,若那背后势力,真有如此能耐,明明事情可以做得更加隐蔽,为何颜慕这里却有破绽留下?为何其他地方,都缜密地没有任何线索可追查,偏偏只有颜慕这里不够严密?是因颜慕只是个十岁的孩子,行事不慎,还是有人故意为之,故意要让颜慕不慎?背后既有所谋,既求事成,谋划当天衣无缝才对,为何此处有缝,是有人……故意留缝吗? 作者有话要说:  快速过渡下~感谢在2021-06-18 17:33:12~2021-06-19 18:11: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许上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36、倾诉 ……难道那背后, 并非铁板一块,内部心思不一,有人, 并不想着,所谋之事, 定能事成?!可既身处其中, 如若事败, 极有可能是死路一条,那人既身在局内,为何似要有意往死路上走, 为什么…… 渐暗的天色,令未点灯火的幽殿,如有浓墨滴入水中, 越发漆沉, 复杂难解的思绪,也似这片看不见光亮的黑暗,寻不着迷思的出口。裴明霜身处在沉寂暗色中, 幽幽想着时,长安城某处宅邸中, 幽暗的竹林幽居,在纤纤素手下, 燃起一簇灯火。那身处暗室中的人影,因渐亮的微光, 身形轮廓渐显, 如一幅水墨画,虚淡地现在人前。 “怎么不点灯?”将灯芯燃挑亮的洛柔惜,微侧过身, 望着素锦屏风前的年轻男子,眸中轻愁,若水光流动,“我听侍女说,今天的晚膳,表哥又没用几口……” 平日里少与她言的年轻男子,今夜,依然沉静,他凝视着手中一支长箫,也并不吹奏,只是执一片丝棉,一遍又一遍地轻轻抚拭着箫身,好像这箫,怎么也擦不净。透窗而入的夏夜清风,将他轻宽的衣袖,吹拂如飘飘羽翼,窗外的竹林清影,随风曳落在他的素洁衣裳上、曳落在素锦屏风上,那屏风如是一片天际,竹影如流云,衣袖如鹤影。白鹤似是自在地翱翔着,却怎么也飞不出这片小小的天际,这一方屏风,是它的天空,也是它的囚笼。 虽无人声相回,但望着屏风上如困囚笼的白鹤袖影,望着屏风前孤独沉寂的年轻男子,洛柔惜心头,幽秘地浮起几分快意。这快意,令她的心,颤颤动着,她见夜风,将她表兄吹拂得身形愈发清瘦,快步向敞开的长窗走去,欲将窗扇合上时,听室内长久无言的人,忽地开口轻道:“开着吧。” 洛柔惜驻足在窗边,一只手仍搭在窗扇上,她回看向表兄颜昀,微一静道:“还是把窗关上吧,表哥身体不好,若吹风受凉,病得更厉害了,可如何是好……” 表哥没有继续说什么,只是一双眸子,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如镜,似能映照人心。虽已是布衣之身,但这样望着人时,似还可见几分为帝时的不怒自威,洛柔惜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将手垂落下来,她暂未违逆她的表兄,微微笑道:“那就等用完药,再关窗吧。” 将带来的提盒打开后,洛柔惜从中端出一碗热药,走至表哥身旁坐下。她一边用勺子,轻轻地搅动汤药,好使药温尽快降下,适宜入口,一边笑与表哥,追忆楚朝旧事,嗓音悠悠地问道:“表哥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就像现在这样,坐在表哥身边,照顾生病的表哥?” 无需表哥回答,只是在倾诉一般,洛柔惜在表兄的静默中,仍是笑着的,她笑忆着这段往事,眸光明灿,素日里总是水雾濛濛的双眸,这时候,竟浮现起几分小女孩的娇俏,好像那时候,是她人生中,不可多得的美好时光。 “小的时候,我常以看望姑姑的名义入宫,只为能多见一见表哥。可表哥眼里,总是只有姑姑,只有书剑,对我虽很温和,但那温和里,透着冷,客气而疏离。即使是这样,对我来说,能远远地看一看表哥,同表哥说上几句话,也是好的,只是这样想着时,我心里想要的,不免更多,更多…… ……一次,我入宫时,表哥正病着,发烧烧得很厉害,昏沉入睡,意识不清。在向太医确认,只是小病,服药昏睡后,烧定能退,绝不会影响人的心智性命后,姑姑便离开了表哥的寝殿。我坐在表哥榻边,望着昏睡中的表哥,心里担忧而又高兴,高兴自己能离表哥这样近,而表哥,不会像平常那样,只同我说几句温和的客气话后,就有事离开。 ……我让殿内的侍女,都退了出去,亲手浸水拧帕,帮表哥擦拭面上的汗意。这是下人做的活计,我在家中,是一直被人伺候,从没有伺候过人的,可那时候,能够这样照顾表哥,心里却很高兴,高兴极了,一次又一次地为表哥擦汗,手都有些酸了,却一点都不觉得累。 ……那时的我,见表哥在病中昏睡时,犹是眉头紧锁着,感觉表哥有很重的心事,不禁在旁暗暗地想,若是表哥,肯将心事告诉我就好了,我愿和表哥分担,愿为表哥排遣烦忧。正想着时,我听见表哥极低地呢喃了几句,表哥说自己会听母妃的话,会将害死自己生父的人,杀了……” 含笑说至此处,终见表哥抬眸正眼看她,洛柔惜唇际笑意更深,她不疾不徐地轻搅着汤药,眉眼温柔,“我早知表哥的秘密,这么多年,一直为表哥守口如瓶。表哥要瞒着世人,我便帮表哥瞒着世人,表哥不希望有第二人知晓此事,我便一直佯装不知,之前从不在表哥面前提起。这些年里,我的心,始终是同表哥一处的。” “嫂嫂呢”,她望着表兄颜昀,衔着笑意道,“嫂嫂可知表兄此事?应是不知吧,嫂嫂那样的性子,想是只能见至清之物,爱至清之人,是不能接受枕边人,曾做下这样的事的。若是嫂嫂一早知道此事,会与表哥情比金坚,恩爱不移吗?!” “……她去冬中毒的事,是你做的吗?” 洛柔惜听表兄甫开金口,便问此事,眸子登时亮了,身体也不由更靠近了些,仰首问道:“若是,表哥会当如何?杀了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19 18:11:38~2021-06-20 17:52: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许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7364779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37、选择 颜昀沉默地望着洛柔惜, 见她双目中雀跃跳动着期盼与快意,见她一脸期待地希求从他眸中看到杀意,似若他对她生了杀心, 对此刻的她来说,是心之所向之事。 在如她所盼地, 感知到他隐动的杀意后, 洛柔惜眸中笑意更深, “真好,真好”,她心悦至眸中波光隐隐, 几有几分喜极欲泣的意味了,“我在表哥这里,总算不再什么都不是, 总算值得表哥上心, 总算,和从前不一样了……” 笑叹着,洛柔惜盈着笑意的双眸, 又浮起了幽幽的怨愤与不甘,“从前, 表哥总是看不到我,明明我一心为了表哥好, 可表哥,总是不在乎我的心意, 视若无睹……那时候, 国事艰繁,表哥终日要为朝事烦心,我见表哥如此, 想方设法地,想让表哥能宽心些,可回回入宫见表哥,表哥总没耐心见我,每每说不上几句,就以要处理朝事为由,要我离开…… ……于是,我只能转而去见楚朝的皇后,将我苦心搜罗的新鲜有趣之事,借闲话讲与她听,在言谈中,委婉告诉她,若是表哥听到这些,或许处理朝事的烦闷,也能够消退一些……只能这样,我只能借顾琳琅之口,表哥没工夫见我,没耐心听我说话,却有心情,听顾琳琅说,无论顾琳琅说多久,说得有多无趣,表哥都有耐心,慢慢地听……” “真是不甘心啊,我一心想表哥好,那样关心表哥,却总是只能借顾琳琅,来对表哥好……明明我一早与表哥相识,明明我与表哥,才是一样的人,可为什么……”轻轻地叹息,幽幽浮起怨意,爱怨交织,如是锁链,紧缠在人脖颈处,几要令人窒息,“……为什么表哥一直以来,都看不到我,为什么……会爱上顾琳琅,爱上一个根本不懂表哥,与表哥,并不在一个世界的陌生女子……” “表哥其实是知道的吧,知道你的表妹,对你怀着怎样的心思。可表哥对我,这样心冷,将我一推再推,对我不闻不问,为什么……”洛柔惜深深望着她痴心爱着的人,捧着药碗的手,因心中积怨多年的深重不甘,不禁用力到指节发白,似能将这药碗,生生摁碎,“为什么偏偏爱上顾琳琅……为什么?!” 竹影因居外夜风渐烈,而越发摇乱,映于室内晕黄烛光下,如鬼影桀桀。颜昀望着面前女子眸中隐隐的疯执,仿似见到了另一位姓洛的女子,她的姑姑,他的母亲。深藏心底的记忆,因眼前情景,被牵连些许至心头,他看着身前迫切要一个答案的女子,反问她道:“你这般待我,有理由吗?” 眸中隐隐的疯执,立化作如水温柔,洛柔惜笑容明澈,目中阴霾一扫而光,就似芳心初动的纯真少女,“哪里能说清道明呢,第一眼见到表哥,就心中喜欢,喜欢极了。” 不再追问,也不再诉说深埋多年的心事,洛柔惜低眸看向药碗道:“一不小心,说了这样久,药都快凉了。”她将手中的药碗,递向表兄颜昀,见颜昀并不伸手接饮,微微笑道:“表哥是怕药里有毒吗?无毒的。” 说着,洛柔惜自己含笑尝了一口。药当是苦的,可喝在她口中,却似是浸着甜,唇际的笑意,半点不淡。以身试药后,洛柔惜再度将药碗递向颜昀,见她的表兄依然不接,而是在凝看她片刻后,眸光越看过她,望向这室内,唯一燃着的烛火,她来时,亲手点燃的烛火。 原该随着灼燃的烛火灯芯,逸散充盈在室内的微甜气息,因室窗大敞着,而皆被夜风摇散出去,不足以使人进入永恒的深眠。面上如水流动的笑意,终于有些僵凝,洛柔惜沉默片刻,轻轻地道:“表哥这样心细如毫。”僵凝着的笑意,变得苦涩,“这样心细,我都不能骗一骗自己,骗骗自己,表哥只是不知我的心意……” 她看颜昀站起身,向那燃着的烛火走去,心中的苦涩,越发浓厚,“……其实表哥,已暗无生志,既如此,今夜和我一起,在美梦中,并无痛苦地离开,不好吗?” 走至烛台旁的年轻男子,并没有将烛火吹熄,而是将一直握持着的长箫,送至火焰上烧毁。随风摇动的火苗,一寸寸地吞噬着箫身,红光映在他的眸中,似浸染的鲜血,又似将融入夜色的最后一抹晚霞,“你既事事都知,又何必问。” “……是,我知道,表哥不肯,是因为表哥,还想再见嫂嫂一面是不是……”苦涩褪去,洛柔惜笑得自嘲而隐有癫狂,“因为知道,今夜,我才想与表哥一起走。表哥既从不肯如我的愿,我就想着,也让表哥不能如愿一回。我愿与表哥同死,为表哥付出所有,乃至生命,这样的事,嫂嫂能做到吗?为,真正的表哥?她不会的,纵她所知道的表哥,仍是她所以为的,她也不会这么做,至少,为了她的孩子,她不会一走了之。嫂嫂并不能与表哥同生共死,在嫂嫂的心里,表哥并不是唯一所爱。” 那一日在街边小楼,所望见的四口同游,又似在燃箫的火光中,浮现在颜昀眼前。 失忆之症,反复无常,既忽失忆十载,或有一日,琳琅能将所有,尽皆想起。失忆十载的琳琅,不认识他,想起所有的琳琅,也不会选择他 。他是窃贼,窃来了一段时光,窃来了一时爱意,实则没有妻子,也没有孩子,她不会选择他的,不会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20 17:52:39~2021-06-21 17:56: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许上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刑法张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双鱼座吃货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38、重圆 竹箫燃烬, 如若心事成灰。女子隐有癫意的自嘲笑声,在见男子只身向外走去时,戛然而止。她急切地追近前去, 望着那雪白瘦削的背影,轻细的嗓音, 颤颤地浮起恐惧, “……你, 不杀我吗?!” “由她来决定你的生死吧”,身前的清瘦背影,没有回头, 只是背着身,轻低地道,“我从前常说, 诸事随她喜欢, 可其实许多事,都是我暗中擅自做主。我为她擅自做主的事,已经太多太多了。” 这样的回答, 似是一记重锤,重重地击向他身后的女子, 洛柔惜怆然一声笑出,而泪水, 在笑中落了下来,“……竟连杀心都不可得, 我对你, 就是这样,连尘芥也不如,不值得动半点心念吗?” “你太执着了, 有些事,既无缘求得,就当放下。” “放下”,洛柔惜含泪笑看着颜昀推门而出,看他将走进浓重的夜色里,笑得凄讽无比,“表哥的放下,就是往死路上走吗?!” 静默身影,渐走渐远,似已无话愿对她说。洛柔惜紧紧扶攥着门边的手,指节突出,苍白如纸,而面上笑意,愈扩愈大,“放下,放下……好罢,我听表哥的,放下……” 身后门窗似将关合的声响,令颜昀在竹林夜色中,微顿住离去的步伐。他仍未回头,只是在心念交锋的片刻思量后,轻轻说了最后一句。这一句话,似随风传入居内,传入洛柔惜的耳边,又似尚未抵达,就已散在了风中。离去的身影渐远,而竹声潇潇,在风中响动如爱恨交涌的深海,将女子的笑泣声、门窗的关合声,尽皆吞噬在无垠的风浪之中。 竹浪远处,高高的山阁窗后,有人见颜昀安然无恙地出来,面上明显有些出乎意料,但仍是笑着,如常笑得有几分玩世不恭,一双噙笑的眸子,在夜色中,幽幽地亮着。 在去冬顾琳琅中毒出事,意识到身边,原来养着条美人蛇后,宁王穆骊,也未将这不听话的美人,直接弃了杀了。顾琳琅中毒一事可用,洛柔惜的这份怨恨,也可用。事到如今,大事将成之日,近在眼前,洛柔惜已无用处,她的这位表兄,对他来说,亦无用了。 因是如此,在听人密报,洛柔惜暗窃毒物时,穆骊微一深想,明了这怨恨深重的疯执女子已动杀心,并未派人将她拦扣下。一个无用之人,是死在那夜龙舟上,还是死在今夜,对如今诸事已定的局面,并没什么区别,死便死了,除了那个人,这天下间的任何人,尽被他视作可用可弃的棋子。 只未想到,洛柔惜这疯怨女子,竟未能杀了颜昀,让他今夜,少看了场好戏,本来,他都想好,要如何慨叹一对不同心的死鸳鸯了。与颜昀的合作,他开出的条件是,事成后,晋帝穆骁身死,而颜昀,可与他心爱的妻子儿子,全身而退,隐居避世。话虽如此,而他心中,实则早将颜昀等,竟皆看作死人,今夜未死也罢,留待穆骁生辰那日,戏台登场的角色多些,戏也热闹好看一些。 那日之事的表象,将是两朝帝王,因一女子,生死交锋后,同归于尽,而他宁王,坐收帝位这渔翁之利。虽是他所设计的表象,但其实内里真相,也离之差不了多少。一个亡国末帝,一个开国之君,竟倾心同一女子,且能为这女子情执至此,他在冷眼旁观的时候,将此事疑了又疑,可这二人所做之事,却一再佐证这可笑的事实,为他铺就了一条通往帝位的平坦大道。 都道最是无情帝王家,心中有情,如何能坐稳帝位,难怪一人保不住江山,而一人,也要将他浴血打下的江山,拱手他人了。在这件事上,他最该谢的,是顾琳琅这女子,因她的存在,他不必再暗中谋等上一二十年,能在二十来岁的年华,离心中所愿,仅一步之遥。 所愿有江山,也有佳人,畅想着,穆骊一壁悠悠饮酒,一壁逗着笼中的鹦鹉,令之叫唤。鹦鹉困睡着并不叫嚷,穆骊也不强求,占着高处,静赏着夏夜幽景,看阁外风势渐轻,竹林幽居的灯火熄灭,下处一片漆黑无光,而天上遮月的阴云流逝,一道弯月如钩,再度露在人前,其色皓淡,宛若明霜。 霜月之色,在靠窗的黑澄金砖殿地上,投落下一片淡淡的光晕,晋朝的皇帝,正在沁凉的夜风中,沐在这片淡淡月色里,凝望着殿中披悬着的,独属于晋朝皇后的服冠佩饰等。 仿似已见顾琳琅,身着皇后服饰,浅笑着站在他的面前,穆骁唇际,也不由浮起笑意。他手抚着后服上精美的绣纹,抚着凤冠上华丽的明珠,抚着那些珍贵异常的珠宝佩饰,满心俱是欢喜,忆着少年时,在与顾琳琅相约离开长安后,他在心中暗想,在与顾琳琅平安定居某处后,他定要予她,一场庄重的婚礼。 那时的他,想定了婚礼这件事,但却十分纠结,到时要如何做。依他心理,自是要给顾琳琅天下间最好的,可少年时候的他,没有给顾琳琅世间至好的能力。他暗暗地烦恼着,而没多久,无常世事就消了他这烦恼,他心如刀割地只身逃离长安,曾经定情的玉佩,也摔剩了半枚。 曾经的半枚玉佩,而今在穆骁手中,又得圆满,他已令最好的匠人,另用黄金、青玉等,将之修复。穆骁将这圆玉,小心同那些皇后佩饰放在一处,愈看愈是满意,那半枚缺月,现下已是青鸾抱月的圆满,就似,破镜重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封后搞事,终于写到这里了,啊哈哈哈~感谢在2021-06-21 17:56:14~2021-06-22 17:48: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许上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Yu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令 8瓶;宝宝爱自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39、一更 穆骁想象中, 顾琳琅身穿皇后婚服的模样,已是极美,而当封后那日, 顾琳琅真身着皇后凤冠霞帔,在前朝后宫的跪视下, 仪态万方、明华璀璨地向他走来时, 眼前之情景, 竟比穆骁心中所想象的,还要美上百倍千倍。 如见皎月映霞,如见繁花盛艳, 望着迎光而来的顾琳琅,他命定的新娘,穆骁双眸, 几是要热泪盈眶了。 依照封后大礼, 他当伫立在威严高耸的紫宸殿殿前,等着顾琳琅从仪门出,一步一步地走至紫宸殿前, 而后登阶,仰望着她的天子、她的夫君, 一步步离他更近,走至他的身前, 向他跪行大礼,在跪伏于他足前, 感念天恩的那一刻, 正式成为他的皇后,大晋朝的国母。 但,自遥遥望见顾琳琅身影的那一瞬间起, 穆骁的心,就不可自抑地狂跳起来,径越过那遥远的距离,如生翅的飞鸟一般,飞至顾琳琅的身旁,欢喜雀跃地围绕着她,振翅跳动。 似是二十七岁穆骁的心,也似是十七岁穆骁的心,因能围绕着顾琳琅旋转,而比这夏日骄阳还要炽热,能融化过往的一切坚冰,因为顾琳琅,他的心,方能砰砰跃跳地如此炽烈,她是他的火,他的光。 似是飞蛾扑火,纵知心之所向,极有可能会将己身燃为灰烬,还是因那光和热,要不顾一切地扑近前去。心中爱|欲的驱使,令穆骁无法再站在殿前静静等待,如无形之中,有红线正牵引着,早已飞至顾琳琅身畔的心,牵动了他伫立的双足。 穆骁望着顾琳琅的身影,向前迈出了脚步,越走越快,如风一般,几是跑下了高高的汉白玉阶,迎奔向了他的新娘。 碧天如洗,宫阙壮丽,热烈的阳光下,大晋朝的天子,如是一名肆意少年,在两侧前朝后宫的震惊注视中,快步奔走向他的皇后。 原本颇沉的织金帝袍龙袖,因他急切前行的动作,如羽翼高高扬起,佩戴的玉饰,在阳光与风中,摇击如清乐,十二旒冕冠悬坠的玉珠,似细密的雨点,不停地扑向他的面庞。晋朝的皇帝,就像是一名得了情人之约的少年郎,冒着纷飞落雨,急切赴约,迫切而热烈地,往他心仪的少女身边去。 铺陈御道的大红锦毯,一侧脚步飞快,如肋生双翼,而另一侧,履步迟缓,穿戴着的凤冠霞帔,如有千钧之重。凤冠后服的主人,在看到那向她飞快走来的身影时,步伐更似滞陷在泥沼中,迈不上前。 原本,这场盛大的封后典礼,于琳琅来说,就是一场沉重的负担。尽管只是一时的虚与委蛇,尽管只是一日做戏而已,但这样庄重正式的仪式,仍令暗逆本心的琳琅,感到心情沉重,感觉自己,似是正负昭华。 纵仅在名分上,与人做一日夫妻,但因那人,是施加给她和昭华,无尽苦痛的穆骁,内心仇恨凝铸的抗拒,如铁石浇铸在她双足处,令她举步维艰。 正因心中恨怨,步伐迟缓时,那九重宫阙上,高高在上的人,竟朝她飞跑了过来。琳琅惊怔地滞住脚步,看晋帝穆骁从殿前跑下,无视两侧惊视的朝臣,眼望着她,一路向她奔走过来,好像纵然天地浩大、尘世万千,可他眼里,就只看得到她一个人。 也许是被穆骁这一荒诞行为惊住,也许是因骄阳炽烈令人心躁,琳琅怔望着匆匆向她跑来的大晋皇帝,心在胸腔中,加快砰跳起来。她穿着大红的新娘婚服,看着晋帝穆骁,像是名热烈的少年新郎官,一路衣风猎猎地奔停在她的面前,看他微微气喘,面上布有细密的汗珠,而一双眸子晶亮,真似十六七时,明灿如星。 一路急切如风地,奔走至她的面前,可真人到她跟前了,却似不知该做什么、该说什么了。穆骁眸光明亮地注视着她,心里的话,像是满得要溢,随着他微微喘|息,在他胸|膛中澎湃翻涌。涌至他唇际的话语,似有无数,而他终于开口时,静静望着她,轻轻道出的一句,却是极简单的,“……我……我等你等了好久……” 明明是极简单的一句,却令琳琅,莫名心揪地一悸。惊恍一瞬后,眼前那熟悉的仇人面庞,使她清醒过来,琳琅微垂眸光,暗想,穆骁是在指她走得太慢,使他在紫宸殿前,站等太久了吗…… ”……衣饰太沉了”,琳琅以服饰为理由,轻轻地道,“所以,走不快……” 穆骁对她这说辞,有些无措,像是觉得,这是他安排疏忽,是他的错误。手足无措地无言片刻后,穆骁微低首,有点眼巴巴地望着她道:“朕背你吧。” 琳琅几是疑心自己幻听。她惊茫抬眸看向穆骁,见他在小声试说了这一提议后,眸光更亮,语气更加确定,几是欢快地再一次道:“朕背你!” 不仅说了,竟还真在她面前低身,要她攀身上来。四周惊望的目光,如无数道灼烈的光束,射向这里,而穆骁明亮蕴笑的眸光,比那所有光束,都要热烈,有无数的话,漾满在他明亮温柔的眸子里,而他笑着开口说出的,只是轻轻的一句,“上来啊,朕背你。” 犹豫片刻后,琳琅想着夜间龙舟之事,没有在这时候,违逆穆骁的圣意,依他之言,靠上了他坚实宽阔的后背,任他将她背起,向着巍峨的紫宸殿,一步步稳稳地走去。 其实这不是第一次了,早在大晋初年的秋天,她那时,就因不得不与穆骁虚与委蛇,任穆骁背过她一次。记得那时,她还因此,恍惚记起少时昭华背她的情景,尽管那记忆情景中,背着他的少年,并未回头,但她知道,那就是昭华,她的昭华,而不是所谓的“少年阿穆”。 正想着,穆骁又开始用所谓的“少年阿穆”来欺哄她,他似是“触景生情”,轻声向她讲述,他少年时第一次背她的往事,笑说他那时有多欢喜有多紧张,说他感觉自己手不是手脚不是脚,身体都僵住了,而周身血液上流,她在他背上唤他“阿穆”,他一直不理会回头,并非是他冷淡,而是他不敢回头,怕叫她发现,那个素日里冷峻的少年杀手,此时脸庞早已红透。 虽知穆骁所说的,都是谎话,但这些谎话,皆披着一层清甜的外衣,如裹着温暖的阳光、清凉的雨露,若单纯只当故事来听,倒有几分动人。琳琅沉默地听着穆骁的话,极力忆想少时昭华背她的场景,苦寻那段记忆不着,而穆骁正轻说着的谎言,却强硬地侵|占进她的脑海中,令她越想越是心神迷恍。 上方的日光耀目,也似加剧了她心神的迷乱,使她恍惚到,一时似是二十六的顾琳琅,一时又似十六岁的顾琳琅,此刻不知正靠负在谁的后背上。她在炫目的阳光下,望着身前人穿着的龙袍,望着他的乌发、他的帝冠,心中一壁甚觉身影熟悉,熟悉地像刻在了她的心里,一壁却又十分迷惘,需在心中,不停地叩问自己,是谁……他是谁…… 一声声的心问,没有答案,只是让琳琅,越发精神恍乱。被背负着,通望紫宸殿的路上,她几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直到下首众人山呼万岁,琳琅才惊觉自己,已然置身万人之上,而她身边的晋帝穆骁,正轻牵着她的手,含笑看她。 刹那间,琳琅几要以为自己,就是穆骁谎话中的那个少女,她与少年阿穆识于微时,多年后,少年阿穆,成了新朝的君主,依然遵守从前同她许下的诺言,永不相负,他已身在江山之巅,便也要将她捧到万人之上,要她与他并肩而立,一世相守不离。 如云雾萦绕不散的迷思,在她目光,望及下首孩子的瞬间,立即震散。因为看到阿慕和呦呦,她和昭华的一儿一女,琳琅很快清醒过来。她暗定心神,将那些不该有的混乱迷思,尽皆抛之脑后,全心想着夜里的大事,在此时此刻,温顺地做穆骁一日的妻子,一日的皇后。 封后礼毕后,离夜间的龙舟晚宴,还有大半日光阴。这大半日的时间里,穆骁令朝臣侍从皆退,与她和阿慕、呦呦,如寻常人家的一家四口,偷浮生半日之闲,惬意游乐。 穆骁是肉眼可见的欢喜,而琳琅表面的温顺下,心中也暗蕴欢意,因再等上大半日,等到入夜登上龙舟,她就可与昭华相见,她真正的夫君,而非身边这头披着羊皮的豺狼。 因为白日里这场封后典礼,呦呦和阿慕,今日也穿着得十分正式隆重。这是自楚朝亡后,阿慕头一次穿着如一位皇子。琳琅知道,因为穆骁这些时日里厚待阿慕,近日甚有荒唐流言传出,说爱她爱痴了的晋帝,体有暗疾,无法生育,大晋朝未来的皇位,将会因晋帝“爱屋及乌”,落到前朝皇子手上。 这流言,既荒唐地惹人发笑,又让不少人,在笑嗤之余,不禁暗生恐慌,只因晋帝,因她做下的荒唐之举,早已不止一件。琳琅心里清楚,穆骁的种种荒唐,实则都是因为他爱他自己,这种爱己之人,绝不会将皇位拱手于昭华的子嗣,这流言,甚是无羁,但,保不齐有人会偏信这流言,真觉穆骁能为她疯到这种地步。 这种人心惶惶的偏信,对她和昭华,是有利的。表面的稳定太平下,时势暗流,愈乱愈好,愿穆骁,能溺死在这暗流里,而她与昭华和孩子们,可激流而退,从此海阔天空。 整整一个下午,琳琅都暗暗守等着夜色的降临,而穆骁,像因终于在典礼后,得到了他所想要的“名分”,已心情舒畅地,沉浸在这一家四口的表象里,一举一动,都在努力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甚在她面前,笑着授起阿慕武艺来。 琳琅知穆骁绝不可能真心厚待阿慕,暗忧他会借着教授武艺、伤害阿慕,紧张地牵着呦呦,在旁看着。好在未动刀剑,穆骁只是随折了园中两根花枝代替,没有刀光剑影,有的只是随一大一小的矫健练武身影,而纷飞如雨的蔷薇花瓣。 “刀风”阵阵,引得两旁花架上的粉白蔷薇,纷纷离枝。身边的呦呦,仰望着漫天花雨,高兴地拍起了小手。琳琅正随呦呦看着,听穆骁忽唤了声“琳琅”,朝他侧首,见穆骁以木枝挥动劲风,削下了一朵盛开的木槿,那带梗的木槿,在劲风之下,直直向她鬓边飞来,稳稳地插在了她的发髻上。 笑着走近前来的穆骁,看向她簪花的发髻,似是不太满意,“特意挑了一朵开得最好的……”他有些遗憾地说罢,又迅速释然,眸中带笑地望着她道,“什么花,在你这里,都要失色的。” 琳琅听不得穆骁说这样的话,转看向同样近前的阿慕。她见儿子,因同穆骁武了一阵,面上都出汗了,拿出帕子帮他擦拭。刚擦没几下,身边的高大男子,就低身贴近前来,似想要她,也帮他擦一擦面上的汗。 琳琅执帕微滞一瞬,轻拭了两下穆骁的脸庞。这样极简单的举动,令穆骁颇为心喜,他像是个吃到糖的孩子,眸中笑意更深,晶漾着碎金般的阳光。 呦呦见哥哥“擦擦”了,父皇也“擦擦”了,在旁跳跳蹦蹦的,也要她给她擦一擦。琳琅从素槿那里,新拿了条干净帕子,轻轻擦了擦呦呦软乎乎的小脸蛋。呦呦笑得眉眼弯弯,在园中无忧无虑地追蝶舞花一阵后,见前方不远,支着一座漆红的秋千架,立跑近前,想要攀爬上去。 琳琅怕女儿摔着,上前将呦呦搂在自己怀里,同她一起坐在了秋千上。因为呦呦想玩,琳琅遂将足尖微微掂地,一手紧搂着呦呦,一手扶上左边的缠花秋千藤绳,欲这般抱带着呦呦,在秋千架上,轻轻晃一晃。 但,手刚扶握住藤绳,就被人温柔握住了,琳琅侧首看去,见穆骁站在了她和呦呦的身后。他一手紧握着她扶秋千藤绳的手,一手护在她与呦呦身后,笑对她道:“朕来推。”又含笑看向阿慕,“你也坐上。” 透洒下枝叶的流碎阳光,照得阿慕双颊微红,他看起来,像是个不大好意思的大男孩,一手紧紧握住另一边秋千绳,微垂首,低声道:“娘和妹妹坐就好了,我帮忙推。” 一大一小的人影,护站在秋千两侧,缠绕着缤纷夏花的秋千,像一只美丽轻灵的蝴蝶,在他们的温柔推动中,舒开双翅,翩翩扬起。 呦呦活泼好玩,一壁紧搂着她的脖颈,一壁欢快笑道:“高些!再高些啊!!” 于是这只蝴蝶,就在呦呦的欢笑声中,愈扬愈高,连带着绮丽的裙裳、纷飞的花雨,似要冲出宫阙这一方天地,同碧空上的流云,无拘无束地飞到一处去。 女孩清脆如铃的笑音,直至将近黄昏时,方渐轻低无声。尽兴玩了大半日的呦呦,困倦地依在琳琅的怀里,已是昏昏欲睡,连见她的父皇母后,在饮香甜可口的果茶,都不闹着要尝一尝了。 琳琅为解渴饮了一杯果茶后,见依在她怀中的呦呦,已困得睡着了,女孩儿乌软的睫毛,在暮风中轻轻颤着,宛若蝶翼。暮色四合的时候,花间的蝴蝶,都已杳无踪迹,晚风幽凉,漆夜将至,她与穆骁这一日的夫妻,将到头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22 17:48:58~2021-07-01 13:28: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许上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刑法张三 2个;许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盛世大唐 20瓶;素锦云姜、27364779 10瓶;金知元的小可爱 5瓶;宝宝爱自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40、二更 正想着, 怀中的女孩儿,呢喃一声“高呀”“高呀”,好像在香甜的睡梦中, 还沉浸在荡秋千的快乐里,盈着笑意的红唇, 弯如新月。 对与昭华的女儿, 琳琅心中爱怜到不行, 她含笑看着女儿时,又见呦呦用一只小手,紧紧地攥着她身前衣裳, 边朝她怀里依得更近,边轻轻地道:“父皇,捉蝴蝶……” 琳琅垂看着的眸光, 悄悄浮起一丝阴霾, 又悄融进渐沉的暮光中,沉默无声地将女儿抱得更紧,并低首, 轻亲了亲女儿呦呦的脸颊。 呦呦是因她不得已的欺瞒,以及年幼不知事, 才会认贼作父,对穆骁百般依赖爱戴。等今夜里的大事, 尘埃落定,等她与昭华, 如愿带着孩子们避世离开, 一切都可回到正轨。 呦呦或会为见不着穆骁哭闹一时,但她还小,现下两三岁的事情, 根本记不住,等再长大些,就会完全忘记穆骁此人,而只知父亲颜昀。血浓于水,呦呦会接受爱戴她的生父的,至于穆骁,将从不存在于她的记忆里,对长大的呦呦来说,晋帝穆骁,就只是一个陌生的人名而已,与她没有半点干连。 正想着,穆骁靠了过来,宠溺地看着熟睡的呦呦道:“睡这样沉,也不知夜宴开始时,能不能醒过来。”又笑对她说:“你同呦呦,在这里歇息一阵,朕回御殿处理点事情,等入夜时,朕来带你们,同登龙舟。” 琳琅婉顺道“好”,在穆骁伸手近鬓,欲帮她扶正鬓边簪插着的木槿花时,也没有躲避。穆骁将她鬓边木槿簪正后,手仍轻轻停留在花畔,他如此伫身凝望了片刻,面上的神情,在透窗的暮光拂拢中,似有几分迷离,蕴笑的嗓音,也如将散的暮光,轻低地有些虚渺,“……朕都没有问你,喜欢木槿花吗?” 琳琅道:“喜欢的。” 穆骁笑以手背,轻抚了抚她的鬓侧,先携阿慕离开了此处。虽是夏日里,但因此处殿阁临水,琳琅担心睡沉的呦呦会着凉,遂将她抱去榻上歇息。在为女儿盖好薄丝被后,琳琅自坐在榻边,一边等待着夜幕降临,一边通过半开的花窗,望着远处水面上,巍峨如宫阙的巨大龙舟。 那殿阁重重的龙舟,暗有密舱,她心之所爱,此刻正藏身其中,待到夜间事了,她便可与他相见,此后再不分离。心之向往中,琳琅渐觉有些头晕,她以为是被临水的晚风,吹拂得久了,故而有些昏沉,欲起身将那花窗关上,但竟昏沉地起不了身。 不该如此,琳琅心生忧惶,可却无法深思下去,越发迷晕的神思,如迭起的潮水,不断将她推向幽深的远方。在四肢绵软、难以行动的身体状况下,她逐渐无力地,陷入了昏沉的睡梦里,梦境极其混乱,似幻似真。 一时,似是她醒了过来,穆骁如他先前所说,将她带上了龙舟。她以为将能见到昭华,却不想登舟见到的,竟是昭华的尸身。而穆骁,在残忍杀害了昭华后,又举刀向呦呦和阿慕,她尖叫着扑上前,要为孩子们挡刀,却像置身在云端上,在极力奔前的一刻,一脚踩空,跌入了另一个梦境里。 这一梦境里,昭华人好好地活着,将死之人是穆骁。昭华手里握着的长剑,鲜血沥沥,躺地的穆骁,浑身是血,奄奄一息。见到深恨之人,有此下场,该是欢喜的,可梦境里的她,不知为何,心中竟没有丝毫喜意。 她看着倒地将死的穆骁,看他在临死之际,极力伸手向她,一双血色眸子,也深深地望着她,竟觉有种说不出的窒息。穆骁挣扎着唤她的名字,一声又一声的“琳琅”,像刀子一样剐割着她的心。见仇人将死,她不但不喜,心中竟还涌溢起无尽的痛楚与悲凉,如滔天洪水,要将她淹没。 已极混乱迷茫,两个孩子,竟又刀刃相见。呦呦为了保护她所以为的父亲穆骁,握着匕首,要刺向昭华,而阿慕见状,立为保护他的父亲,挥剑向他同父同母的妹妹呦呦。 一时是昭华穆骁互杀,一时又是阿慕和呦呦手足相残,混乱可怕的梦境,来回反复,扑朔迷离,就像一场永远无法醒来的噩梦,要将她溺死在其中。琳琅在这噩梦里,不知沉沦挣扎多久,才终于挣扎至苏醒的边缘,因她……耳边似是响起了,呦呦的哭声…… ……呦呦在哭?……呦呦……呦呦怎么了…… 对女儿的关心,使得琳琅,极力挣脱了昏沉噩梦的束缚,睁开眼来。她人躺在锦榻上,而四周夜浓如墨,已不知到了夜里什么时辰。 昏幽深殿里,仅一盏灯火亮着,地上隐约横躺着的不动人影,似是素槿、云芷等人,被人打晕了过去。令琳琅揪心不已的哭声,就离榻不远,她的呦呦,正被一女子钳制着抱在怀里,那穿着宫女衣饰的年轻女子,是……裴明霜?! 急切下榻奔前的琳琅,因身体尚受药物影响,一刹那间,天旋地转地几要摔倒。待她强行稳住身形近前,也无法从精通武艺的裴明霜手中,抢回她的呦呦。被裴明霜强抱着的呦呦,似因感觉身体难受,而哭泣着,她徒劳的挣扎,在裴明霜那里,轻若鸿毛,两只小手的手腕,都被紧紧攥着,一张粉白的小脸,此时已哭得通红。 ……早在四月里,裴明霜就被穆骁下令禁足,为何此时会出现在这里……是通过假扮宫女,逃出来的吗……可为何要秘密潜行至此,为何,要绑架她的呦呦?! 女儿的哭声中,琳琅无法冷静思考,未待她发问,面若寒霜的女子,就已示意她,看向案上放着的一杯茶水。裴明霜冷声告诉她,茶中已下有剧毒,她需得即刻饮毒自尽,如若不然,她就杀了呦呦。 琳琅嗓音发颤,“……为什么?” 裴明霜神色冰凛如雪,“我曾在心中立下誓言,若有人胆敢惑乱君心、败坏朝纲,无论那人是谁,无论陛下事后会如何怪罪我,我都会为了陛下、为了晋朝,杀了那个人。夫人既成了惑乱君心之人,我自然不会手软,去冬夫人中毒之事,确是我所为,陛下如今,已为夫人,对我动了杀心。既是死路一条,那我在死前,也要拉着夫人同路,还君心澄明,还社稷太平。” 说话间,裴明霜扼着呦呦的手,似更加用力。呦呦哭声更烈,并掉着眼泪,朝她求助的唤音,越发沙哑了,“娘亲……娘亲……” 一声声的“娘亲”,像将琳琅的心,都哭碎了,她颤着手捧起那杯毒茶,设法拖延并急思良策时,见忍等不得的裴明霜,竟直接亮出匕首,横在呦呦颈前,立惊得肝胆欲裂,“不要!!” 与爱人相聚之期就在眼前,可现下,却要面临如此抉择,琳琅捧着茶杯的手,僵硬如铁,她颤声望着裴明霜道:“我死之后,你定会放了呦呦吗?” 裴明霜容色凛然,向她保证,“我以家族存亡立誓”,言罢,见她迟迟不饮毒,似是不耐,冷眸更利,并将寒刃,逼离呦呦脖颈更近。 眼看那锋利刀刃,就将割上呦呦柔嫩的肌肤,仿已见呦呦血溅当场的可怕场景,琳琅忙将毒茶端至唇前。将心一横,茶水沾唇的一刻,在离死亡最近的一瞬间,琳琅心头忽一雪亮,猛地意识到什么,惊看向裴明霜,而裴明霜也正震惊地望着她,横在呦呦脖前的匕首,已随手臂垂了下来。 “……呦呦”,裴明霜因惊结舌,眸光震惊地难以言表,“呦呦,不是陛下的女儿……” 因为裴明霜松劲,得到自由的呦呦,忙哭着向娘亲跑去,琳琅紧将呦呦抱在怀里,欲趁裴明霜因惊恍神,急忙逃离此处。 但曾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裴明霜,何等敏觉,目光中琳琅身形微动,即迅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紧步上前。匕首寒光下,琳琅忙将呦呦紧紧抱护在怀里,而裴明霜手中的利刃,指向了她,她欲挟持她和呦呦,离开此地,登上龙舟。 试出公主呦呦,并非圣上生女后,种种猜测,似都在裴明霜心中,得到了证实。封后是局,今夜这龙舟夜宴,定也是一处可怕的陷阱,设局人意在圣上的性命,而若圣上身死,裴家定会被新帝势力,借此铲除干净。为了所爱,也为了家人,裴明霜今夜,必得赶紧登舟救圣,为此,她需得挟借顾琳琅和她女儿开路,以大晋朝,皇后与公主的性命。 不仅是因裴明霜挟持,琳琅本心,亦想登舟。黄昏时她的昏沉入睡,绝不是无意和偶然,定是有人故意要她昏睡,要她无法登舟赴宴。近日暮时,她只同穆骁一起,饮过一杯果茶,是穆骁在茶中下药,有意药倒她吗……穆骁如此做,是因他已洞悉她的用心,知道她背后之人的谋划吗……若既已洞悉全局,穆骁今夜仍然选择主动登上龙舟,那他就不是主动入瓮,而是要在万全的准备之下,将舟上藏敌,一网打尽……那昭华和阿慕,此刻的处境,定是凶险无比…… 寒刃横在身前,琳琅护抱着呦呦,在裴明霜的挟持下,走出深殿。殿外的侍卫宫人,先前因投鼠忌器,无法入殿救人,此刻亦因惧怕,身手敏捷的裴明霜,真杀了晋朝的皇后和公主,而只能顺着裴明霜的意思,停在原地,眼睁睁地望着裴明霜,胁迫着皇后公主,登上一艘轻舟,摇浆而去。 纵有侍卫,悄藏在离岸的浅水中,意欲突袭救人,亦被敏锐的裴明霜,及时察觉打落。渐,轻舟远去,茫茫夜幕中,池上烟波浩渺,在淡淡的月色下,如漂浮着一重重轻纱软雾。小舟在光影淡离的月雾中,向着远处池中心的龙舟驶去。实际形制巍峨庄严的龙舟,因距离颇远,此刻看在眼中,就似缀在如镜水面上的一颗明珠,在夜色里,独自散发着璀璨的光芒。 曾经对月品茗的惬意交游,在无常世事下,转化为兵刃相见的森冷。舟逐流水,夜风扑面,琳琅紧搂着怀中的女儿,忧心如灼地,凝望着远处的龙舟时,听裴明霜忽地轻声问道:“恨我吗?” 在盼着昭华和阿慕平安无事,祈求今夜之事,能依计划落幕时,琳琅亦在心中,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若非裴明霜潜行至她所在,令她醒来,若非裴明霜挟持她前往龙舟,她今夜,大抵会在昏沉睡梦中度过。穆骁既已洞悉全局,若非裴明霜忽至,纵她能中途醒来,外面那些侍卫,定也会因为穆骁的御命,不允她离殿登舟,那她,就连设法挽救事态、连见昭华最后一面的机会,也没有了…… “茶中没有毒”,月色下,琳琅低道,“去冬我中毒那件事,也不是你做下的……” 裴明霜良久未语,在沉默许久后,忽地轻嘲叹笑,“记得上次与夫人同在太清宫时,这样的夏夜里,我们也曾同乘一舟过。” 彼时心境,与今时,早已不同。年幼的呦呦,听不懂大人之间的恩怨,只知道眼前这个拿匕首的年轻女子,将她吓坏了。呦呦自生来,一直是被宠爱着长大的,从没被人这般吓过,纵然其实体肤无损,可她今夜,心中所受的惊吓,也可谓是剧烈至极。小小的呦呦,一壁恐慌不已,一壁又百般不解,不明白这个从前曾笑容和蔼地,给过她糖吃的温柔女子,为何今夜,对她如此凶恶。 裴明霜见呦呦恐惧而又警惕地望着她,就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鹿,心中浮起愧疚。她微颤了下唇,不知该说什么好时,看呦呦在发现她望着她时,忙往她娘亲怀中躲,在她娘亲那里,寻求到被保护着的温暖和安心后,心中的底气,让女孩儿眸中的恐惧消了些,小小的女孩,紧紧搂着她娘亲的脖颈,又委屈又生气地,对她这个恶人道:“不喜欢你了,我不喜欢你了……” 她自是希望,今夜圣上能踏平陷阱,铲除逆党,裴家也能平安渡劫。可那之后,圣上会如何对待,非他女儿的呦呦呢,这个,他从前万千宠爱的孩子……裴明霜沉默不语时,依在娘亲怀中的呦呦,轻轻地问道:“娘亲,父皇在哪里?我要找父皇……” 在感到害怕的时候,女孩儿下意识地,想要依赖总是疼爱她保护她的慈爱父亲。琳琅眸光复杂地凝视女儿片刻,温柔地吻了吻她的眉心道:“我们正在去的路上,娘亲正在带你,去见你父亲。” 不知娘亲口中的“父亲”,并非她的“父皇”,呦呦以为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心安而期待地,随娘亲一起,望向离得越来越近的巨大龙舟。 天子所在,该是护卫极森严的,可近龙舟时,却见重重殿舱外,没有半个宫人侍卫的身影。如此诡异的情景下,必是危险重重,为着不同的人,琳琅与裴明霜的心,尽皆高高悬起。待登上龙舟,望见龙舟外部的舟板上,有明显打斗过的痕迹,与鲜红的血迹,她二人,更是忧灼万分。 入内急行没多久,便听望见激烈的打斗。纵借地势避走,仍有黑衣人,发现了她们的行踪,向她们劈刀砍来。本用来挟持皇后公主的匕首,为护她二人,飞插进了那人的心口中,裴明霜利落地杀了来人后,夺了那人的用刀,继续向深处急行。 本来裴明霜在成功登舟后,也要坚持挟带着顾琳琅母女,是因她不知,圣上现下处境如何,如若圣上正处于下风,顾琳琅和呦呦,就是她手中的人质,她或可因此,博得一两分翻盘的机会。可深入龙舟后,她却发现,逆党势力像是杀红了眼,竟连他们己方的顾琳琅,也要一并杀了! 是那些人,正好并不认识顾琳琅,还是顾琳琅在逆党那里,不仅已是弃子,还已上了必死的名单……刀光剑影的死亡威胁下,裴明霜无暇深思,只能竭尽所能地带她们母女深入前行。 只是,纵裴明霜武艺高强,但因她只身对敌,愈往深处走,愈发混乱的局势,仍渐令她力有不逮。又一次以一对多的激烈打斗中,裴明霜分身乏术,没能及时护住顾琳琅母女,不慎叫她们二人,被一敌人,掳捉了去。 顾琳琅为护女儿,一边拼命挣扎着,一边急忙将怀中的呦呦,推了出去,让呦呦快些跑躲起来。裴明霜匆匆杀了围攻她的几名杀手后,又紧着将欲对顾琳琅下毒手的黑衣人,一刀砍杀。 顾琳琅初脱险境,便要去寻女儿,却因在之前的拼死挣扎中,伤了右腿,纵忍痛前行,亦无法快走寻人。裴明霜见状,立急寻呦呦,她明明登高望见了呦呦的身影,并急切呼唤,可呦呦因为之前被她吓到了,在看到她在找她后,因为深深的不信任和畏惧,反而飞快地奔着两条小腿,跑躲得更远了。 独自走散的小女孩,不知这艘龙舟上,正在发生怎样可怕的事情,只是乖乖听娘亲的话,小心翼翼地避人跑躲着。在专捡没人的阴影处,跑躲不知多久后,幼小的身体,因为力竭,再走不动了,呦呦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将自己小小的身子塞了进去,两手抱在膝前,一声不吭地躲蹲在角落里。 依娘亲所说,父皇就在这艘龙舟上,她就待在这里不动,父皇会找到她的。每次同父皇玩捉迷藏时,不管她藏在哪里,父皇总能找到她,这次,一定也能,她在这里,等着父皇就好了。 一边望着淡淡的月光,一边等待父皇的到来,之前跑耗了许多力气的呦呦,渐因身体上的疲乏,又有些昏昏欲睡。她像真在这处角落里,等睡着了,梦回到今日同父母哥哥,一起玩乐的时候。娘亲将她抱在怀里,父皇和哥哥,一起在后推着秋千,美丽的秋千,荡得高高的,就像蝴蝶的翅膀一样,飞啊飞啊,她的心,也跟着飞了起来,快乐极了。 父皇说,她渐渐会长大,而无论她长到多少岁,她都是他最疼爱的女儿。她不知道长大会是什么样子,她只想着一直和父母哥哥一起,四个人,永远像今日那样,快快乐乐地在一起。 朦朦胧胧,像有人影向她走了过来,是父皇找过来了吗……呦呦欢喜地睁眼,却见来人,是一名陌生的男子,他生得清雅俊美,像仙人一样,月光缥缈轻离地拂照在他的身上,令他发色如雪。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傍晚六点左右,还有一更。 141、三更 理智让裴明霜起先, 为了己方利益,做出了挟持呦呦、迫她上舟的选择,而当舟上情势之乱超她想象, 呦呦因此不知所踪、生死难料时,感情上的愧疚, 又令她悔意重重。 这时候, 说什么都于事无补, 理当寻人。可,她—人之身,又着实分身乏术。是先急寻呦呦, 还是先办正事、急寻圣上,裴明霜处境两难地焦心如灼时,忽有披甲人影, 近她身侧。 因来不及望清来人、分辨敌我, 谨慎的裴明霜,下意识要先擒拿住对方时,手腕却先—步被对方攥住。她心中—惊, 而对方面上惊色,甚过于她, 惊唤她道:“妹妹!” 竟是兄长裴铎!应正因圣怒和御令,被禁足府中、半步不得出的兄长裴铎!! 不仅有兄长, 裴明霜望着兄长身后,与他同样披坚执锐的将士, —刹那的惊怔后, 脑海中立如潮水涌伏,瞬间浮想出许多许多。 ……今夜之事,圣上早有筹谋?圣上对裴家的滔天圣怒, 圣上的种种荒诞之举,仅是在掩人耳目? 想她今夜,之所以能假扮宫女潜逃出来,是因通过暗暗观察发现,今日殿外监守她的侍卫,数量大幅减少。她之前以为,这是因为今日,既有封后大典,又是天子生辰,所导致的简单人员调动,而今想来,这调动,并不是为了所谓的典礼夜宴,那些侍卫,此刻许同兄长等人—样,或正清除逆党,或正监守要地。 在从兄长口中,得知她所想为真后,裴明霜心情复杂。对局势放下心来的她,告知兄长,顾琳琅大抵所在方向,让兄长将顾琳琅带至御前,而自己,自领了数名士兵,急去寻找呦呦。 琳琅正不顾腿伤与危险,忍痛前行,急寻呦呦,急唤着女儿的名字时,见裴铎等人,竟忽然出现在她面前。裴铎的出现,令琳琅心中更是惊骇,这意味着,她心中所猜为真,穆骁对裴家的怒火,只是做戏,穆骁早知所有,早有布局,今夜的龙舟夜宴,不是他有意赴死,而是他要将逆敌,—网打尽。 既是这般,她的昭华和阿慕,此刻处境极凶险,还有呦呦,她的呦呦,此刻不知正身在何方,不知是否平安…… 她在这世上,爱着的三个人,此时此刻,都处在极度的危险中,这—事实,令琳琅心如熬煎。而,同—时刻,龙舟高处的宴殿内,许多与宴的朝臣,也都处在煎熬之中。他们皆是晋帝的忠臣,尽管晋帝这几年,为了今日新封的顾皇后,做了许多荒唐事,他们私下有怨,而忠心未改。宁王反叛,若今夜圣上被杀,他们这些朝臣,都将死在此处,被清洗干净。 阖殿人心惶惶时,站在晋帝穆骁身侧的颜慕,—边冷眼看着,—边暗暗握紧了袖中的匕首。不少朝臣,都在担心晋帝—方会败,而他心里,想得更深,因为入夜登龙舟时,他奇怪不见母亲,而晋帝说是因他见他母亲倦睡,不忍唤醒。 母亲怎会倦睡,在即将与父亲重逢的时候……依母亲对父亲的深爱,怎会不登龙舟……颜慕对此心中生疑,甚疑到穆骁是否发现端倪的地步,可因为穆骁对他的所谓关爱,这夜他—直不能离开穆骁左右,无法向外传出消息。 目前动手的,似还只有宁王—方的人,父亲身在何处,穆骁真的察觉到什么了吗?穆骁知道父亲只是假死,且有参与其中吗……神色冷沉地静观局势,而心内忧灼暗想着时,颜慕见晋帝穆骁,竟伸手过来,第—次轻抚了下他的头,并温声问他道:“害怕吗?” 颜慕神色沉静地望着晋帝,微摇了摇头道:“不怕。” 晋帝微微笑了笑,“怕也无妨,朕会护着你的”,他道,“其实朕不喜欢你,因为你的生父。但,朕太爱你的母亲,而你母亲,又太爱你,朕只能爱屋及乌。从前,朕是在逼着自己,待你好些,可今天,在同你—起推着你母亲和呦呦荡秋千时,朕看着你母亲和呦呦面上的笑容,看你也在笑着,那—瞬间,心里竟然冒出—个念头,想,若你是朕亲生的孩子,就好了。” 顿了顿,晋帝又轻揽了下他的肩,真像是—名父亲,在教导孩子那样,看着他道:“乖—些,朕可以—直待你好,为你母亲,朕会给你—生平安清贵。” 颜慕微仰首,静静地望着晋帝问道:“……若我惹陛下生气了呢?” 晋帝未答,而唇际淡淡笑意未散,他微抬首,望向了伴有铁器铿鸣的靴声方向,而朝臣们,亦因这声响,振奋起来。因率军来援的,竟是本应受女儿敬妃所累,被禁足府中的裴大将军,这意味着,—切尽在圣上掌握之中,无需担忧。 宁王的原计划里,今夜,穆骁及忠心于他的朝臣,颜昀、顾琳琅、颜慕等人,都将死在这艘龙舟上。今夜的祸事,将是两朝皇帝为—女子,争杀到同归于尽的所谓真相,而他宁王穆骊,则是清清白白,将坐收渔翁之利,收拢江山。 但,穆骁竟有防范,故意踏入险境,是为瓮中捉鳖。谋划明明是天衣无缝,不该有任何错漏,叫穆骁察觉,宁王实不知何处出了纰漏,而此时,也无暇细想。好在,他尚未—败涂地,颜昀尚未真正出手。原本,他是想在事成之后,除了这弃子,而这时,倒要靠尚未出手的颜昀,及他的旧朝部众,将将败的局势,逆转过来。 未等到颜昀等人到来,宁王及手下,己被逼近困兽之斗。忽又逼近的铮铮甲胄声,非己方援军,而是裴大将军的儿子裴铎,率着又—波将士并顾琳琅而来。 琳琅是被强行带至此地。颜慕见宁王将败而父亲尚未露面,不知穆骁究竟掌握有多少,对局势心惊不明时,又见本该在岸上的母亲,忽然出现在这里,以为这也是穆骁的安排,是穆骁命人将母亲押送至此,却见—直沉着镇定的穆骁,在见母亲到来时,冷静的神情,浮起惊色,如浮冰欲碎。 母亲的出现,像是在穆骁意料之外,穆骁急忙奔走至母亲身前,望向母亲不便的右腿,并担心问道:“腿怎么受伤了?伤得重吗?” 穆骁急问着弯下腰去,似欲看看母亲伤势如何,然手刚触碰到母亲,就被母亲用力推开了。四目相对的相望中,母亲和穆骁的眸光,都复杂无比。在推开穆骁后,母亲急望向四周人群,似在寻找父亲的身影,忧急的眸光中,情深似海。 苦寻父亲而不见,母亲眸光越发忧灼时,又有脚步声轻响着渐近,颜慕站高望去,见是父亲,竟抱着呦呦,出现在人前。 142、记忆 ……父亲竟是只身而来, 身边竟无部下跟随……是那些楚朝旧人,都已被晋帝穆骁铲除干净,还是, 那些人尚在暗处,他们这一方, 还没有一败涂地…… 虽仅是一人之身, 但因父亲手中, 抱着晋帝穆骁的独女,大晋朝唯一的公主,那些或知内情的晋帝将士, 担心父亲伤害公主,一时不敢擅作主张攻击,只等着晋帝穆骁下令。而, 不知内情的朝臣等, 见一已死之人,忽地死而复生地出现在人前,俱惊怔地目瞪口呆, 疑是幻觉。 能站在龙舟宴殿中的,没有几个蠢人, 一时的震惊后,朝臣们心思也活络起来。本来, 因为圣上对长乐公夫人的种种疯痴之举,世人对长乐公的所谓“病逝”, 就暗有疑心, 怀疑长乐公,许是因妻子被人看上,而死在圣上的手上。而今, 长乐公死而复生,还是出现在今夜这等谋逆局势下,不能不让人,将他,同今夜这混乱局势,紧密地联想在一起。 长乐公先前的“病逝”,仅是诈死,他借此脱身,是为在暗中筹谋今夜之事,为报亡国夺妻之恨?!若是这般,此刻他怀里抱着的小公主,处境就极危险了。这小公主,是他被夺去的爱妻,同圣上所生,也是圣上现下,唯一的子嗣,依长乐公心中之恨,怕不是能将这公主孽种,一把掐死!! 朝臣心中所想,正是穆骁此刻所惧。原本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他有意将琳琅和呦呦留在岸上,就是想令她们母女二人,在昏睡中,远离今夜之事,却未想到,她们母女,竟会出现在龙舟上,呦呦,竟会被颜昀挟持在手中。 他的琳琅,他的女儿,穆骁所有的镇定,都在见顾琳琅出现,见女儿呦呦,被颜昀挟抱怀中时,悬悬欲坠。虽表面神色,仍冷静如前,实则他心里,已如火灼,如临深渊。设身处地地,他能体会到颜昀心中,对他的仇恨,有多么深浓,而这份深仇大恨,在眼下,有可能会促使颜昀做出怎样的事情,他心里,再清楚不过。 在悄然以眼神示意亲信将士,伺机趁颜昀不备,从他手里,夺回呦呦后,穆骁自己,也紧盯着颜昀着一举一动,欲趁其有破绽时,飞身夺回女儿。可颜昀,一直毫无破绽地紧抱着呦呦,呦呦在他怀里一动不动,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晕了过去。 穆骁起先见女儿动也不动时,极为恐惧她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后见女儿脸色并不苍白,人也有明显的呼吸动静,方略消恐惧。也只略消些许罢了,女儿的性命,此刻全扣在颜昀一人手里,颜昀被逼至今夜这地步,在又要面临一次败亡时,极有可能,会鱼死网破地,拖着呦呦一起去死,他或会忽然扼住呦呦柔嫩的脖颈,抑或,忽将呦呦高高举起,重重地摔在地上。 仿佛已见那鲜血淋漓的可怕场面,穆骁的心,几已提到了嗓子眼。他暗暗紧张地,盯看着伫足不动的颜昀时,他的皇后,他唯爱的女子,也正深深地望着她的丈夫。 似是一眼万年,深深对视的夫妻双方,一时谁也没有言语,只是二人的双眸,都在沉默中,不禁泛红。 微红的眸光,像是染浸着淡淡血色,静伫不动的年轻男子,在沉默的长久凝望中,欲向他被士兵拦住、无法近前的妻子,迈出步伐时,宁王穆骊语含欣意的高声提醒,如锋利的尖刀,划破了这相望的宁静。 在宁王穆骊看来,颜昀对穆骁的仇恨,既滔天入骨,自然也会深恨穆骁的子嗣,尤其这子嗣,还是他妻子受辱所生。他高兴颜昀将这小公主挟制在手,也担心颜昀,被仇恨激涌地失去理智,径将这小公主杀了。目前的局势下,这小公主应当活着,做他们手里的人质。若己方势力,仍未被完全清除,有余力发起反攻,这小公主,可帮他拖延时间到那时候。而如若真已一败涂地,这小公主,也能助他脱身,免叫他今夜,死在穆骁刀下。 晋帝穆骁,宠他女儿宠上了天,定会顾惜这女孩儿的性命,不忍她受到半点伤害,有这女孩儿在,就似如有神助。宁王言语提醒颜昀人清醒些,暗示他,为了他的妻儿能全身而退,得先留着这小公主的性命,不能径将她杀了,而后转看向穆骁,以小公主为挟,令穆骁撤下重重包围的将士,为他们放出一条生路。 因穆骁在他的威胁下,沉凝不语,暂不下令,宁王为能刺激穆骁,而尽快挣得时间脱身,令颜昀将他怀中女孩儿的手腕,用力折断,欲以此逼迫穆骁这爱女如命的皇帝,速速松口放人。 殿宇深处,早有多支暗箭,对准了颜昀的眉心,只消穆骁一声令下即可。可因顾琳琅就在这殿中,他无法在她面前杀死颜昀,因怕颜昀在死之前,仍有余力伤害呦呦,深爱着妻女的穆骁,无法下令射箭。 正心火如焚时,又听宁王这混账,竟为逼他,向颜昀道出如此歹毒的提议,穆骁生怕女儿受到伤害,终于向颜昀开口道:“放了呦呦,朕保你活着。”他看着前方不远,他其实最想杀了的人,沉声再加一句道:“朕以晋朝江山起誓。” 男子容色间的淡淡笑意,似浮有几分轻嘲,而嗓音,平静若水,“不必拿江山起誓,陛下应会守诺,毕竟,早已容我活过一次了。” 性命正系于他人之手的女儿,身边正心系他人的妻子,穆骁望着顾琳琅看颜昀的眼神,见她此时,似是只能看见颜昀一人,泪意隐隐的双眸中,闪烁着晶亮的光芒,是与他在一起时,从未见过的光亮。那样明亮热烈,像是若她正所望着的颜昀身影不见,这眸中光芒,也会跟着熄灭,这一生,再也不会燃起。 “……朕不但容你活着,且对你,既往不咎”,穆骁再对挟持他女儿的颜昀道,“朕不会将你困在牢房中,往后,你依然是长乐公,身份清贵,出入自由。” 宁王见颜昀迟迟不动手,又听穆骁竟以大晋江山,立誓许下这样的承诺,担心颜昀倒戈,与穆骁达成协议,情急之下,欲从颜昀那里,强将小公主,抢夺至他手中。穆骁见状,再不能按兵不动,立急身奔前。他一掌震退宁王,夺得呦呦半个身子后,又蓄全力,欲从颜昀手中,将呦呦抢回时,却惊觉颜昀似无挟持呦呦之意,他未甚用力,就将呦呦抱回在怀中。 当穆骁焦急奔前救女时,除急护的侍卫外,亦有一男孩身影,趁乱近身跟前。他沉默无声地,就像一道隐秘的影子,专候等着,穆骁双手俱抱着女儿的那一刻。当那一瞬间来临时,他及时抓住,微一振袖,令袖中匕首,悄然滑至手中,而后疾如飞电地,将那闪着寒光的利刃,狠狠捅向了穆骁的腰背。 一瞬前的一番争夺,已令昏睡的女孩儿,哭醒过来。利刃暗中破风逼前时,女孩儿响亮的哭声,在殿中骤然响起。令人分心的哭声中,又有利箭,忽从暗处射出,挟着致命的劲风,直射向颜昀所在方向。 所有的一切,似都只是在一瞬间发生,快得来不及飞身相护。被拦在重重刀戟后的琳琅,见所有一切,在她眼前忽然发生时,心中巨大的惊骇,牵引了记忆深处的所有。所有的记忆,在这一瞬间,汹涌袭来,如铺天盖地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01 17:44:15~2021-07-02 18:00: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许上 3个;雅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宝宝爱自己、松花蛋万岁~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43、身世 ……所有…… ……楚朝嘉平元年初, 她曾在长安城郊,遇见一名如玉公子,也曾在自家园里, 见一少年杀手,摔落在梅树之下…… ……他说, 他叫言昭……他说, 他名阿穆…… ……那一年, 她与少年阿穆,从相识走向相知相爱。在与他互许终生,与他将私奔离京时, 因成国公世子霍翊,从中作梗,她为保护她深爱着的少年, 不得不做负心之人, 不得不以自己的余生为代价,同意嫁给霍翊为妻。 ……将嫁人时,她来到琅山山寺, 跪于佛前,为远走他乡的少年爱人祈福, 祈求他平平安安、一世再无灾劫。为与少年无果的爱恋,为自己余生的悲辛, 合十祈盼的她,心中哀极, 泪盈于睫时, 在时隔大半年的光阴后,再一次见到了,那名叫做言昭的公子。 ……曾经的笑言无拘, 已成泪眼相望。她以为只是又一次萍水相逢,不想,竟在与霍翊的的婚礼洞房中,再一次见到了他。原来,公子言昭,竟是天子颜昀,他以皇权,助她离开不堪的境地。命运在予她一束光后,又很快再次拨云,她竟已怀有身孕,怀着阿穆的孩子。 ……腹中未出世的孩子,成了她的慰藉。一壁等待着孩子长大出世,一壁遥想着她的阿穆,正身在山高水远的某处,平安地活着,是那时孤伤的她,心中不灭的光念。虽情缘断,爱人远,但因孩子的存在,因阿穆仍平安在世,她心里依然怀有期冀,想着纵与阿穆情缘已断,但此世,也许与他还有相见之机。 ……可,这一点希冀,也很快被人无情打碎。有孕至晚期时,因为顾家的一些事,她见到了已是她妹夫的霍翊。她与阿穆定情的玉佩、应被阿穆带走的玉佩,竟有半枚,在霍翊手中。霍翊告诉她,他当初并没有守诺,在她答应嫁他后,依然派人追杀了她的情郎,她的情郎,死在她与他成婚之前,握着碎裂的另半枚玉佩,落下了万丈深渊,死无全尸。 ……这一噩耗,使她如被万箭穿心。她的身心,都在极度的震痛下,饱受煎熬。她因这噩耗带来的痛苦,不幸难产,也因不愿面对阿穆已死的事实,患上了失忆症。在生下孩子后,她神智混乱了近半载,半载后,她人清醒过来,而将心中的痛苦,将令她痛苦的往事,忘得干净。她不记得少年阿穆,她的身边,另有温雅体贴的男子,他是楚朝的皇帝,也是她的丈夫,她与他之间,有一个可爱的孩子,那孩子,名叫阿慕…… ……如果楚朝未亡,也许一世,她就将那般,与她的丈夫、孩子,平平静静地相守终老。可,江山飘摇,改朝换代,她没能守住她的小家,她另遇见新朝的皇帝,那大晋朝的天子,君心如铁,名为穆骁…… 所有曾遗忘的记忆空白,都在这一瞬间,被纷涌的回忆,填补完全。记忆不再缺失,不再混乱,它明了清楚,清楚地令人感觉恐怖,惊恐至极。似是周身血液,都正生着倒刺倒流,在将她身体里的骨肉,一寸寸地剜剐下来,琳琅像跌进了无尽的噩梦深渊里,深渊无底,是永无止境的酷刑。 “不要!!” 惊骇到极致的呼喊,已不知是为那支射向丈夫的利箭,还是为男孩捅向他父亲的利刃。为时已晚,男孩手中的匕首,已决绝地捅进了男子的身体,只庆幸,那支射向丈夫所在的利箭,并非直冲丈夫而去,而是径擦过丈夫身前,射向了他身体侧后处,意欲趁乱弑君的宁王穆骊。 暗中射箭的人,是已悄抵此地有一阵,而一直没有现身、藏在暗处的裴明霜,她在她所在的角度,窥见了宁王穆骊的歹心,并及时挫败他的暗谋,却未能窥觉颜慕的行刺。好在圣上反应及时,那匕首只是浅刺圣上身体,未及深入,圣上一手紧抱着公主,一手扭扣着颜慕握匕的手腕,颜慕似欲强作最后一搏,拼着整条手臂被扭废的可能,也要将那锋利的匕首,再次刺前。 旁人眼中的刺杀,看在琳琅眼里,是子欲弑父、父欲杀子的可怕场景。“不要!!阿慕|穆!!”也不知这凄厉一声,究竟是在唤谁,女子凄厉的嗓音,父子对峙的一幕,也仅是一瞬间的事情,众卫迅速上前制住了颜慕,染着鲜血的匕首落地,而男孩颜慕,虽行刺失败,冷沉面容上,却难禁地浮起快意笑意。 “……有毒”,裴铎惊觉这男孩的笑,意味着什么,惊呼出声,“陛下,凶器有毒!!” 曾经可爱可亲的少年,早已在无常命运和世事磨砺下,陌生地像变了一个人。少年阿穆,不忍她心伤,可晋帝穆骁,什么也做得出来,他什么都做得出来!!因担心穆骁,在一怒之下,径令人杀了行刺的阿慕,琳琅不得不在危急时刻,当众朝他所在,凄声高道:“不要杀他,他是你的儿子!!” 像是听不懂顾琳琅在说什么,甚至不知顾琳琅是在同谁说话,穆骁心神惊茫地,看向被阻护在重重刀戟后的顾琳琅,看她望他的双眸通红,有泪水断如珠串,簌簌落下。 湿润模糊的泪光,哀极地掠看过她的丈夫、她的孩子,以及那落地染血的淬毒匕首。鲜红的血色,像将琳琅眼前的一切,都浸红了,深重的悲伤和无力,如沉重的锁链,拖着她无尽下沉,她负着所有记忆,望着她曾经的爱人,她的仇人,再一次哽声道:“……阿慕……阿慕他,是你的儿子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02 18:00:52~2021-07-03 17:59: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许上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44、杀死 阖殿静如死水, 针落可闻。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穆骁竟感觉自己,有些站立不稳。他不知是因腰背处鲜血透衣的伤口, 真有毒液暗侵,还是因顾琳琅凄呼出的惊人之语, 所带给他, 如山崩、如海啸的巨大精神冲击。 ……阿慕……是他的儿子……阿慕……是他的儿子?!! 穆骁转眸看向那同样正经受巨大精神冲击的男孩, 不禁身形微晃时,从皇后惊人之语中,醒过神来的将士、太医等, 忙围靠近前。 一应逆党,都被将士看押至龙舟其他殿阁,朝臣等, 也俱被令出此殿。宴殿内, 除救治的太医外,圣上就仅留下顾皇后一人。 原本,圣上已经成功救下公主, 所有逆党,俱已被擒, 事情应已近尘埃落定,可乍然间, 前朝皇子颜慕的行刺,又令形势晦暗不明。朝臣在外望着紧闭的殿门, 以及殿外一地的鲜血狼藉, 忧心忡忡地,轻议着陛下的毒伤,议着顾皇后那惊天一语。 ……哪里有这样荒诞的事, 大抵是为人母的顾皇后,为了救她行刺君王的儿子,情急到胡言乱语吧! 朝臣们如此揣想,被单独看押在某处的颜慕,心里也正如此想着。不仅是想,这一心念,简直如魔音入耳,在他脑海中来回回荡不停,他在经受巨大的精神冲击后,像是忽然明白了真相,一刻不停地,在心中反复告诉自己,母亲是为救他,才突然道此惊人之语!! ……他怎么可能,是晋帝穆骁的儿子,他明明是母亲和父亲的孩子!他的父亲,是楚帝颜昀,品性昭如日月,而非晋帝穆骁这等奸恶之徒!!他的父亲,待他极好,与他互亲互爱,是与他血脉相连的至亲,而非一再欺他辱他的晋帝穆骁,他不同戴天的仇人穆骁!! ……不可能是穆骁的,穆骁绝不可能是他生父,是母亲为了救他,在骗穆骁,定是这样的!! 几是呐喊的声音,在心中反复回响着,颜慕看起来神色尚算镇定,可垂在身畔的右手,却一直在不自觉地轻颤着。男孩修长的指节间,尽染鲜血,来自穆骁的鲜红血色,像火一样,在他掌心灼烧着,直烧燃至他五脏六腑。 幽深殿内,太医为及时阻毒,在问得圣上允许后,将圣上伤处的泛黑血肉,生生剜割下来。身体由此涌溢的痛楚,是极其剧烈的,穆骁在生理上,不禁因此脸色苍白,直渗冷汗,可心理上,却竟觉不出多少体躯之痛,只因他心中的震痛,早已压过了身体上的痛楚,他深深凝望着顾琳琅,惨白的唇,颤了又颤,却长久地,说不出半个字来。 早在顾琳琅,提议他将生辰夜宴,设于龙舟殿阁时,他就有在怀疑,她是否已经恢复了记忆,恢复成那个深爱颜昀的顾琳琅。明明已有怀疑,可他不愿深疑下去,宁可闭目塞听,宁可相信,顾琳琅提此建议,只是被她儿子颜慕,利用了而已。 顾琳琅不记得颜昀,顾琳琅已渐渐在接受他,顾琳琅就快要做他的妻子、他的皇后,为了心中美好的未来,他矛盾地欺哄自己,哄自己今夜过后,顾琳琅仍是那个忘记颜昀的顾琳琅,一切仍如他之前的构想,顾琳琅此后,永是他的妻子、他的皇后。 可,她确实记得,而且似乎记起的,比他所以为的,还要多上很多。沉默的相望中,他像不仅仅在看顾琳琅,还在看多年前的那名少女。颜慕……颜慕若真是他的儿子,那意味着当年的一切,并不是少年阿穆,曾经所以为的那样。 其实这半年里,他自心中存疑后,一直有命人深查。可这深查,与他当年以晋侯身份入京时一样,查不出什么来。那段旧事的所有痕迹,不知是被岁月消隐,还是被人,抹得干净。他从前怨恨最深时,认定是顾琳琅在做楚朝皇后时,以这段旧事为耻,动权将痕迹抹去,可若颜慕是他的儿子,若他曾所怨恨的一切,并不应去怨恨,那他做下了什么……做下了,什么…… “……琳琅”,颤了又颤的唇,在终于能发出声音后,因极哑沉,听起来,像是微哽着的。艰沉地唤出这两字后,巨大的震痛和恐慌,锥刺着穆骁身心的每一寸,无数瞬涌至喉头的话语,反堵得他一字也说不出,能艰难道出口的,只是极为复杂地,再一声唤,“琳琅……” 短短的两个字,像浸有沉重的千言万语,艰难地拖拽着,所有的过往岁月。弥漫着的鲜血味道,在殿中萦绕不散,似是一场永远不会醒来的噩梦。从记忆混乱遗失的现实中,甫一苏醒的琳琅,便跌进了这样可怕的噩梦里,血腥的,仇恨的,冰冷的。 世事凌乱,记忆凌乱,相思凌乱,爱恨凌乱,若她与他们不是那样的身份,若所身处的,并不是江山易主的时代,也许事端,不致祸延至今日这等地步。可偏偏,世事如此,世事和纠缠不清的命运,令愈发执拗深浓的爱恨,最终化作了孩子手里,淬毒的尖刀。 “阿慕,是你的孩子”,反常的平静语气中,琳琅将她少时负心的缘由,讲与穆骁听。曾经在她看来,有如天塌地陷的祸事,在后来更令人绝望痛苦的世事面前,似已不值一提。她平静地告诉穆骁,霍翊对她的逼迫,告诉他,她是为保他平安,才对他负心绝情,告诉他,那次他潜行回到香雪居时,她是因注意到他暗中的身影,为让他死心,快些离开凶险的京城,才主动亲近霍翊,对霍翊投怀送抱,“……我那时不知霍翊后来,还在派人追杀你,我以为你走之后,他放过你了……” 琳琅平静地讲述着少时之事,而心中,并没有随着回忆,忆想那时的自己,不得不只身应对苦难的悲苦。她心里,全然想着现下的死局,想着要如何在这死局里,保下她丈夫和孩子的性命。 当年,她为救穆骁,甘愿付出自己一生的情意,和颜昀多年来,教养阿慕的恩情,可以换得穆骁一点良心,让她的丈夫和孩子,能平平安安地活着吗? 她竟不敢确定,不仅不敢确定此事,甚至不敢确定,穆骁会不会相信她这些话,纵信了,是否也有可能,选择不要那离心行刺的儿子,选择……杀除可能的祸患…… 曾经深爱着的少年,陌生地令人齿冷,琳琅望着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容,极力想保持平静的嗓音,难抑地发出破碎的颤音,“不要杀他们,你已杀了我爱的人。” 穆骁想说,他并没有杀颜昀,甫欲张口,才忽地明白顾琳琅,在说什么,喉咙骤然酸疼地,如有千针直刺,他哑痛地半字也说不出,一颗心,直坠向万丈深渊。 ……少年阿穆……死了…… ……他亲手杀死了,她曾爱着的少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03 17:59:21~2021-07-04 17:45: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许上、Yu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笙翊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45、交杯 死而复生的长乐公, 涉身宁王谋逆一事,前朝皇子颜慕, 更是直接动手行刺天子,顾皇后,身为长乐公的妻子,身为颜慕的母亲,难道真就清清白白,一点都不知道她的前夫和孩子,在暗中谋划弑君吗?未必吧…… 依晋朝朝臣心中所想, 顾皇后这大晋皇后, 大抵就只能做这么一天,过不了今夜了。可, 不仅今夜龙舟上,脱离中毒危险的圣上, 没有处置顾皇后, 转眼数日过去, 宁王谋逆一事, 都已尘埃落定,与逆事相关的叛党, 都已清除了不少,而似身在漩涡中心的皇后顾琳琅,仍在大晋皇后的位置上稳稳坐着, 圣上一直没有下废后的旨意。 顾皇后仍当着大晋皇后,而她的前夫和孩子,似是不知所踪。也不知颜昀父子二人,是被圣上下令杀了,而是被圣上秘密囚禁在某处, 总之龙舟那夜后,朝臣们,未再在人前见过这二人,至于顾皇后那句,颜慕为圣上亲子的惊世之言,更是无人信的。 世人不信,而穆骁早已信了,颜慕对此,起先坚决不肯相信半分,即使他的母亲,将当年之事,尽数讲与他听,可他还是因为,无法接受这荒诞可怕的现实,无法接受仇人穆骁是他生父,而打从心底不愿相信,直到季安奉父亲之命,拿给他一道上锁的密匣,而他用那把黄铜钥匙,打开了密匣,望见了其中坚如铁石的实据。 不得不信,不得不面对,晋帝穆骁是他生父,这一残酷现实。在不得不接受这样可怕的事实后,颜慕又因想起父亲曾对他说,等龙舟事了,季安会拿出这密匣,心中更是震骇惊茫。 ……父亲是一早知道,晋帝穆骁,是他的生父吗?即使知道,还是选择隐瞒,并不告诉他事情的真相,而是要等龙舟事了……如若龙舟那夜事成,他颜慕,是会在亲手杀了晋帝穆骁后,在觉大仇得报最为欢喜时,骤然知晓,穆骁原是他的生身父亲吗?! 颜慕对穆骁,除仇恨之外,并无半分感情,纵然此时,已经相信穆骁是他生父,对在龙舟之夜,将淬毒的利刃,捅进穆骁身体里这件事,他心里,也依然没有半分悔意。与这件事相比,他更加无法接受,父亲颜昀对他的隐瞒,明明一直以来,应都是父子同心的,父亲为何要瞒着他,为何…… 小小年纪,人生经历就已数度大起大落,曾所坚定以为的,被残酷的现实,一次又一次地全然推翻,年方十岁的颜慕,因此心境极混乱时,他的生父,比他多活了十七年的晋帝穆骁,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仅身体,因伤疼痛难忍、寝食难安,穆骁的心,也正时时刻刻,饱受折磨。在将颜慕召至身前,第一次将眼前的男孩,正视为他的亲生骨肉时,穆骁因心情极度复杂,而不知该说什么好时,见一脸冷漠的男孩,似对他的心态,根本不似他对他那样复杂,直接眸光冷厉地望着他这生父,张口便问:“陛下召我来,是想处死我这个刺客吗?” 冷冰冰的一句问,像生着无数尖刺,径向他用力扎来。穆骁似被满喉的尖刺噎住了,在沉默片刻,能够言语后,嗓音也是酸痛的、哑沉的,“……朕怎会处死你,你是朕的儿子,朕,是你的父亲。” “……父亲”,男孩重复着他话中的这两个字,没有半分子对父的亲近尊重,有的,只是冷漠的轻嘲,凉凉望他的眸光,也浸着深深的冷讽,“我记得陛下教导过我,‘母亲怀胎十月辛苦,为人子的,维护孝敬母亲,理所应当,但,对没做什么的父亲,就不必了’。我听陛下的,只消记着生母的恩情,孝敬生母,不必将从未辛劳养育孩子的所谓‘父亲’,放在心上。” 如无形中,有一记响亮的耳光,破空而来,狠狠地甩打在了他的脸上,穆骁望着与自己离心至此的儿子,想自己多年来,不仅未对儿子尽过半分教养之责,还曾因以为阿慕是颜昀的儿子,而对儿子,多有欺辱之举,实是无言以对,只觉自己腰背处的伤口,越发痛了,刺骨钻心地,痛地他都快站不住了。 暗忍疼痛的死寂沉默中,呦呦从后殿跑了出来,牵着颜慕的衣袖,仰脸直唤,“哥哥、哥哥!” 从前,还无需在十五岁的顾琳琅面前,“演戏”的时候,穆骁曾努力教导呦呦,令她不要唤阿慕为“哥哥”。但,一向听他话的呦呦,却在这件事上执拗得很,每次看到阿慕,都要唤“哥哥”“哥哥”,他怎么也纠不过来。 如今想来,呦呦一早就唤对了,阿慕是他的儿子,也就是呦呦同父同母的亲哥哥。虽然亲儿子与他离心,视他人为至亲,视他为仇敌,但,亲女儿爱着他向着他,是他最贴心的小棉袄。呦呦是他和琳琅的女儿,有向着他的呦呦在,就似有永不断裂的纽带,在连系着他和琳琅,琳琅会因为与他的女儿,因为离不开父亲的女儿,而不彻底不要他的……琳琅不会彻底不要他的,不会的…… 正想着时,年幼不知愁的小女孩,仰问兄长道:“哥哥,娘亲在哪儿啊?”又回过头来,甜甜地问他,“父皇,娘亲在哪里啊?” “父皇带你去找”,穆骁不顾腰背处的伤口,或有开裂的风险,将女儿一把抱起在怀中,柔声对她道,“父皇带你到你娘亲那里去”,微一顿,又看向一旁的男孩,不由放低的嗓音,隐似有两丝小心讨好的味道,“……带你们,一起。” 这时节,池中的清荷,尚有几株没有完全绽放,花苞娉婷,翠叶如伞。伞面上,昨夜雨水犹未干透,点点清圆,如未干的泪水。侧对荷池的小亭中,石桌上摆有几碟菜肴,一壶清酒。池面上的蜻蜓,已在风荷间来回飞了许多遭,而石桌上的两只酒杯里,清酒依然满着,像是世事之沉重,已令亭中的二人,连举杯的力气,都不再有。 “我们,还从未喝过交杯酒”,长久的沉默后,男子轻轻地说了这一句,拿起了他面前,满酒的酒杯。 琳琅望着她的丈夫,心像正被人紧紧揪攥着,难以言语。在恢复所有记忆前,她盼着见到她未亡的夫君,期盼能与他还有携手终老的可能,即使在被裴明霜挟带往龙舟,她知极有可能事败时,心里也想着,能够再见昭华一面,与他同死同归也是好的。可当真与昭华再见,她却忽地记起了所有,现实远比她所以为的,要复杂上百倍千倍,没有简单的爱与恨,只有纠缠不清的命运,由此酿成的种种苦果。 “那半枚玉佩,就在这池子里”,她的夫君,引她看向那宛如绉纱的池面,静静地告诉她道,“是我瞒着你,亲手扔进去的。” 平静的嗓音,似蕴有极淡的笑意,自嘲的,自贬的,“像是天注定,我在第一次见你时,就瞒骗了你,我的真实身份,往后对你,也总是瞒骗,一次,又一次……” “在琅山山寺那次,不是我第二次见你,我第二次见你,是在那年的七夕夜。那年七夕,我望见你与一名少年同游,也见到霍翊,似对你生了觊觎之心。我能预见接下来,或会发生什么,但却没有去阻止,因我羡慕能与你同游的那名少年,我希望,在你身边的人,是我。 我就是如此卑劣不堪的一个人,就像这池里的荷花,表面光风霁月,清白无暇,可根植于冷水淤泥,骨子里阴冷暗黑,心,早就烂透了。 我故意做将你救出洞房火窟的好人,也故意趁你失忆时,封你为后,做你孩子的父亲。是我命人将你旧事的痕迹抹去,将你的玉佩旧物藏起,严命素槿,不得在你面前,泄露半字。我有意一再贬你生父官职,令顾家与你的关系,越发僵冷,是想要你彻底对顾家失望,从此不再顾念顾家半分,往后眼里心里,只有同我之间的家,只当我是你的家人。 不仅卑劣不堪,亦,狠毒无情。阿慕视我为生父,敬我爱我,甚至愿为我付出生命,可我却不告诉他真正的身世,令他差点做下了弑父之举。我悔极了,恨极了,如果当年,我没有给一少年杀手指路,他就不会摔落香雪居老梅下,认识一名叫‘顾琳琅’的少女,也不会在后来,亡了楚朝江山。我本就是个狠毒不堪的人,又被这样锥心的悔恨,日夜折磨灼烧了数年,心,早就疯了。” 似是,真已因悔恨而疯狂,真能任由心底恨火肆意焚燃,摧毁他不可得的一切,男子凝视杯中清酒的眸光,越发幽沉,深不见底,“既然我总是难以事成,做不到毁了一切,将所有人都拖进死地里,那,就只带走我最爱的吧。穆骁他,事事太如意了,总要令他有所求不得,令他尝尝,永不可得的滋味。” “酒有毒”,他是淡笑着,轻说出这句话的,微侧首看向她的眸光,温柔一如往昔。他们的身后,是香雪居夏日里的繁花似锦,他们曾一起手植的姹紫嫣红。繁茂的花木间,伫立有许多护随皇后来此的侍卫,只要亭中女子,略微表露出什么,他们即会近前相护。 可女子,神色如前,也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将面前酒杯举起,绕过男子执杯的手臂,以饮交杯的方式,将满杯清酒,饮入喉中。 “呦呦,是你的女儿。”她含泪望着她的夫君,轻轻地道。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04 17:45:52~2021-07-05 18:02: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许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u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46、子女 原稳稳握在男子手中的酒杯, 因女子轻语,不禁微微一颤。平滑如镜的酒面, 由此迭荡开来,点滴酒水,泼溅在男子握杯的手指上,明明清凉,却似燃着的火星,从指尖透入骨血,一直烫到了他的心底, 令他幽深无光的双眸, 颤颤地燃起星火,浓重的墨色, 在他眸中与星点光亮,复杂相融, 明暗交加。 从宫中到香雪居的路上, 穆骁一直将女儿抱在怀里。尽管因此, 他腰背伤口, 似是有点开裂渗血了,但, 这点疼痛,同能与女儿亲近相比,根本算不得什么。他尚未意识到自己, 几似在抱着最后的救命稻草般,抱着女儿呦呦,只在去见顾琳琅的路上,一再地温声哄问女儿道:“等会儿见到娘亲,要同娘亲说什么呀?” 呦呦搂着父皇回答道:“就说我想她了, 想得不得了。” 穆骁故意诱问:“‘不得了’?‘不得了’是怎么个想法?” “就是……就是……”呦呦半歪着脑袋,思考着回道,“就是娘亲不在我身边,我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好。” “对对对,就是这般,就要这般告诉娘亲”,穆骁哄着他的小心肝小棉袄道,“待会儿,就要这样跟你娘亲说,告诉你娘亲,她不在,你吃不好也睡不好,央求你娘亲快点回宫,回到你身边来,知不知道?” “知道的!”女孩儿乖乖点头,声音响亮。 清脆的回答,直响到了穆骁心里。穆骁对这样乖巧可爱的宝贝女儿,真不知要怎么疼爱才好。他感慨地想着女儿和自己一条心时,看向侧坐在车厢一旁的阿慕,看他始终似在闭目养神,对车内动静充耳不闻,根本不愿抬眸,看他这生父一眼。 望着冷漠如铁的儿子,穆骁几度想开口,同他聊说些什么,以打破这坚冰似的僵冷,可话到嘴边,踟躇再三,又都咽下了。难言的沉默中,微服出宫的车马,驶抵至香雪居。穆骁下车后,抱着女儿入内走了一会儿,见几名侍从,正收拾着亭中酒菜。 这些侍从,都是他之前令护顾琳琅出宫的,穆骁问他们,顾琳琅今日来后,同颜昀做了什么,现又身在何处。一名侍从,停下手中的收拾动作,如实回禀天子道:“皇后娘娘来此,同长乐公,在园中沉默走了许久后,到了用膳时候。奴婢等捧膳过来,长乐公让将膳食摆放在池旁亭中,并要了一壶酒。与长乐公同在亭中用膳的皇后娘娘,不胜酒力,饮了一杯就醉了,长乐公将醉睡的娘娘,抱去房中休息了……” 穆骁越听越觉绿云罩顶,而又不好发作,纵顶着皇后之夫皇帝的名分,在这段乱麻似的关系里,在他曾对顾琳琅做下的错事前,他似也根本没有立场和脸面,可去发作分毫。 一壁清楚地知道,一壁心中,又难耐因爱生出的幽幽酸涩,穆骁强忍着站在原地,不让自己表现地像个捉奸的丈夫,直往他们所在的房间冲。他为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强将自己的注意力,暂转移至眸光所及的石桌酒菜上,见桌上一杯酒,空至见底,而另一杯,仍几近全满。 ……颜昀那身子骨,看着都没几年好活了,还在这时候,想着饮酒…… 穆骁回想他秘密关押颜昀的那几年,还曾让太医暗中为颜昀诊治,续吊着颜昀性命的旧事时,见弯身收拾酒菜的侍从,一个不慎,衣袖拂倒了那只近满的酒杯。 杯中酒水,随摔在桌面上的酒杯,流散开来,漫浸过摆放着的一双银端乌木箸。酒水所过之处,箸端的银色,竟明显发黑,穆骁见状悚然一惊,只觉头发上竖,浑身汗毛都立起来了,忙令侍从引路,急抱着女儿,直向顾琳琅所在的房间冲去。 ……哪里是什么“醉睡”,想是颜昀,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酒中下了毒!那只空杯里的酒水,是被琳琅饮下了,琳琅……琳琅还活着吗?!! 这时候,穆骁也顾不得问责侍从,径在心中,将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他之前一直以为,颜昀爱琳琅至深,绝不会伤害琳琅,这时候,才惊觉自己大错特错!抱着女儿、一路狂奔的路上,他为自己的疏忽和自以为是,肠子都要悔断了! ……从前的颜昀,是无伤害琳琅之心,可现在的颜昀,已不同于晋朝初立时的长乐公,颜昀知道他自己的无意指点,亡了楚朝江山,知道自己的妻子,并非纯被晋帝所逼,而是真与晋帝穆骁,有过刻骨铭心的爱恋,这爱恋还结下了果,就是他多年来用心养育的孩子。他视作亲子的孩子,原就是他妻子和晋帝的儿子,他亲手为亡他楚朝的新朝,保留了火种,他精心教养了新朝的皇位继承人。他的失败,从一开始就注定,他一直以来,苦心孤诣的所有,到头来,都是在为他人做嫁衣裳!! ……这样有若上天故意作弄的荒唐一生,放在谁人身上,或都得精神崩溃、神智近狂!颜昀疯了,他也知自己的身体,没有几年好活了,遂在又一次事败后,想与他深爱的女子,同赴黄泉。他要带走琳琅,带走琳琅…… ……琳琅……琳琅!!! 穆骁疾奔至那间房前,见房门竟从内栓上了,心中更是忧急。他抽出侍卫的佩刀,破门而入,见房内帷帘重重,光线极为幽暗。随他手起刀落的数道刀光,飞快斩落了那些碍事挡路的垂帘,穆骁急向内走,见颜昀正静坐在内间床旁,缓缓擦拭着一柄长剑,而琳琅,正安静无声地,躺在颜昀身后那张架子床上。 室内本就光线幽幽,架子床又有半面帷帐垂放着,因这半面帷帐遮蔽,穆骁望不见床上的琳琅,是虽中毒晕了过去,但仍有一线生机,还是,已是一具逐渐冰冷的尸体…… 骇急的穆骁,单臂抱着女儿,疯一般近前,径将刀指向了挡路的颜昀,冷喝的嗓音,难抑汹涌的杀意,“让开!!” 他是为琳琅,留着颜昀的性命,是为琳琅,令颜昀安居于香雪居,结果他的忍让,却是害了琳琅。穆骁悔极恨极,真在这一刻,对颜昀动了汹涌杀心时,他的儿子阿慕,却冲近前用己身为颜昀挡刀,冷冷地望着他道:“要杀我父亲,就先杀了我!” 因为颜慕的挡刀之举,穆骁没能及时打落颜昀手中的长剑。那柄长剑,被颜昀执抵向他,颜昀这个疯子,在这时候,竟是淡淡笑着的,“早听说陛下武艺高强,今日有幸领教。” 因为自己的亲儿子,陷在死局的穆骁,暗暗咬牙时,他怀中的呦呦,竟勇敢地张开手臂,用她小小的身躯,为父亲挡剑,并大声地对颜昀道:“不许伤害我父皇!!”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05 18:02:50~2021-07-06 17:51: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许上、nah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u 3瓶;45956575 2瓶;宝宝爱自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47、弥补 在龙舟上时, 呦呦曾见过眼前这个人。那时,她睡躲在一个小角落里, 以为是父皇来了,却见来人,是一名从未见过的年轻男子。迷离的淡朦月色,如雾如纱地披拂在他的身上,她怔怔地望着他,好像见到画卷上的仙人,来到了她的身旁。 仙人骨瘦神清, 几是悄无声息地, 走至她的身前。他的眸光,像是月色下静谧的幽海, 点点幽光随波静流。在以一种,她一点儿都看不懂的复杂眸光, 凝看她许久后, 仙人在她面前, 半蹲下|身, 轻轻地问她,为什么会身在龙舟, 又在这里做什么。 她望着他,低低回答的嗓音,犹有初醒的倦意, “我来找父皇,我在这里等父皇。” “要是等不到呢?”他轻问的声音,渺若月光。 “不会等不到的,父皇一定会找到我的”,说着, 也发觉自己这次,似是等得太久了,比之前每一次捉迷藏的时间都要长,她想了想,钻出那个小角落,站起身道,“父皇一定也在等我,我去找父皇,也是一样的”,她问那个人,“你知道,我的父皇在哪里吗?” 他说:“知道。” 高兴的她,立牵住他一只手道:“那你带我去我父皇那里,好不好啊?” 看那人不说话,她又摇了摇他的手。每次她想央求父皇娘亲什么事情,而父皇娘亲有些犹豫时,只要她这样牵着手摇一摇,他们就会答应她啦! 果然,这人不再如之前静默不语,“怎就信我,定会带你去见你父皇?若我是坏人,中途将你害了呢”,他这样问她,眸光幽渺,唇际清淡笑意,似有若无。 她还没想过这样的可能,听这人这样问,有点呆住了。想到从前和蔼可亲的敬妃娘娘,今夜像变了一个人似的,那样冷酷可怕地对待她,她真有些犹豫不定,无言地凝望眼前这个陌生男子,纠结地思考,自己要不要选择相信他。 最后,也不知因为什么,她选择了相信,没有半点怀疑的相信,好奇怪,对曾待她很好的敬妃娘娘,她都因惧怕不敢再信,可对这样一个初见的陌生人,她最终却选择了信任。像是因为这人,就像夏夜里的清和月色,令她不禁想要亲近,像是心底有声音在告诉她,她可以相信眼前这个人,他不会伤害她,不会的。 于是,她选择了不怀疑,脆生生地仰望着他道:“信你,我相信你!” 她的相信是对的,这个人没有伤害她,他动作轻轻地将她抱起,带她去找她的父皇。在去找她父皇的路上,这人并不关心她的父皇,而很关心她的娘亲,他问了许多娘亲日常生活的事,她就将娘亲与父皇、与她还有哥哥,日常快快乐乐的生活,细细地讲给他听。 讲着讲着,又有困意涌上,她昏昏欲睡时,听这人轻问她道:“你娘她,每天都是笑着的吧……” “嗯”,她困困地打着小呵欠,“娘亲笑起来时,可美了。” “……是啊,真美……” 像是在附和她的话,也像是一声轻轻的叹息,幽散在了无垠的月光里。她在这人怀中,莫名安心地睡了过去,等醒来时,也真见到了她的父皇。那夜后好些天,她都没有再见到这人,这人就像凭空出现,将她送回父皇身边后,就消失在那夜的月色里了。 于是,她忍不住悄悄地想,是不是那天晚上,上天知道她遇到困难了,就派了仙人下来帮助她呢。她在心里,将这人想得好极了,可这人再好,也是比不上父皇的,父皇是天下最最最好的父皇,谁也不可以伤害父皇,谁也不可以!! “不可以!!”年幼的小女孩儿,面对凛寒剑锋,丝毫不惧。她不明白这个明明很好的人,为什么忽然要这样做,因为这份不明白,她更加生气,小脸蛋气如红萘果,小小的身躯,极力挡护在父皇身前。 穆骁生怕颜昀这个疯子,真将剑尖戳进呦呦的身体,忙抱着女儿后撤。可明明方才,似想同他一较生死的颜昀,竟没有在形势对他有利时,逼身刺剑近前。颜昀凝看着拼命护他的呦呦,竟缓缓收了剑,意味不明地笑了一笑,而后转身,走向了内间更深处的阴影中。 这隐有疯态的一笑,令穆骁更是心惊。儿子是指不上的,穆骁令侍卫入内看控住颜昀,自己抱着呦呦急奔至榻边、撩开帐帘,察看琳琅情形如何。 榻上的女子,似正昏睡着,面色酡红,尚有呼吸。穆骁见琳琅仍活着,心只微松一隙,急命太医来诊。即使太医诊看后,向他报说,皇后娘娘只是喝醉、并非中毒,穆骁心里山崩海啸般的后怕,仍然消不去半分。 心疯的颜昀,今日或因某个原因,没对琳琅下手,那,明日呢,后日呢?!穆骁不敢再由着琳琅,待在危险的颜昀身边,径将昏睡的她,带回了宫里。 琳琅从醉睡中醒来时,天已黑透了,她见自己身在宫中,怔了下后,又见穆骁正坐离她不远,有几分小心翼翼地,凝看着她。 看她醒来,穆骁走了过来,他嗓音轻涩地,问她感觉身体如何后,将他今日去香雪居,所看到、所发生的事,缓缓讲与她听。 见琳琅,人虽静默不语,但在听到酒中有毒时,手指不由用力一颤,似受了极大震动,穆骁登时心安了不少。他生怕琳琅不相信他这些话,生怕琳琅仍对颜昀不设防,仍日日往颜昀身边跑,将她自己,时时刻刻置身在巨大的危险中。 将今日之事讲完后,穆骁暂也不多说什么了,他沉默地等待琳琅,从这可怕的事实中,缓过神来。自己一心深爱、拼死救护之人,却对自己动了杀心,琳琅现下的心情,应同当年的少年阿穆,一样吧……但,少年阿穆,其实并没有被爱人辜负,是他自己,不相信爱人的深情…… ……为何当年的自己,会被所谓的“事实”蒙蔽,真以为琳琅负他,以为琳琅要杀他……归根结底,还是他骨子里的自卑作祟,少年的他,从见琳琅对他另眼相待,就觉自己像身在一场梦里,深重的自卑,使他在最快乐时,心底也蒙有深重的阴影——这样好的女子,真的会爱上他这样的卑贱之人吗……她真的,爱他吗…… 当所谓的“背叛”到来,长期潜藏的深重自卑,用力将他推向了认定被负的深渊。可,琳琅从未负他,是他负了琳琅,他做下了太多太多错事,他欲以往后余生弥补,可他,还有弥补的机会吗?琳琅,肯给他,哪怕一次机会吗…… 作者有话要说:  快到文案剧情。感谢在2021-07-06 17:51:43~2021-07-07 17:39: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许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2368902 15瓶;刀子君 5瓶;宝宝爱自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48、追妻 ……莫说弥补的机会, 琳琅现下,连好好说说话的机会, 都不肯给他…… ……深重的愧疚,像沉重的锁链,时时束缚着他。悔恨蚀心,他想向琳琅忏悔所有,可琳琅,自在龙舟那夜,得到他终生不伤害颜昀和阿慕的承诺后, 就一直在有意回避他…… ……她不提说当年十六七岁的少女顾琳琅, 因爱人离开,只身遭受了怎样的苦难, 也不与他提说,晋帝对长乐公夫人的种种欺凌和侮辱, 晋帝给长乐公夫人, 带来了怎样的痛苦和折磨…… ……她不仅不提说这些, 甚至也没有拿这些事, 来谴责过他一句半字。在从他这里,得到了永不伤害颜昀和阿慕的承诺后, 她就像对他无话可说了,没有半个字,要对他说了…… ……这样的无视和沉默, 似比怒恨的谴责,比真刀真剑的伤害,更叫人心揪地难受。他不是置身在狂风怒浪中,还可拼力挣扎,他像被迫沉沦在死水沼泽里, 动弹不得,只能极清醒地,看着自己,一分分地沉进无光的黑暗里,骨血随之冰冷,呼吸随之断绝,最终独自溺死在无人的水底…… “……琳琅”,穆骁忍不住打破这死寂,轻唤她一声,欲说些什么时,见方才沉默许久的琳琅,不待他言,已微抬眸看他,先开口问道:“他人呢?” 这个“他”,自是指颜昀了,穆骁心中幽苦酸涩,而嗓音,依然温和,“他还在香雪居,朕只是怕他再生事,命人将他看控着而已。朕没有杀他,朕答应你的事,会做到的。” 于榻上抱膝静坐着的女子,听后眸光微垂。穆骁见琳琅又不看他了,忙紧着道:“你现在,还是多住在宫里吧,颜昀……颜昀他既对你有了那样的心思,离他太近,很是危险……” 她对他这一句,没有明显的表示,只是将头垂得更低,轻轻地道:“陛下请回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无波无澜的一声“陛下”,像是在称呼一个陌生人,与她没有任何纠葛,无爱亦无恨。穆骁想顺着琳琅,抬脚离开,可右足在迈了半步后,怎么也迈不动了。是对自己昔日所为的深重悔恨,如高山河流,绊着他无法离去,是极力想要弥补的奔涌心绪,紧紧牵着他离去的步伐。 “琳琅……”他再一声轻唤,离去的脚步,转走至她身前。心中悔恨,如狂潮涌上,他难再自抑,在她榻前半蹲下|身,仰看着她道,“我……我过去因为心念不够坚定,误以为你那时,真的负了我,真的要杀我,心中怨恨积了多年,由此,做下了许多错事……” 他深深忏悔着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为自己少时的轻信无能而自责,为自己后来恃权行凶而自耻。身前榻上的女子,在他的忏悔声中,始终埋首于膝上,她不看他,亦长久不语,在他痛悔许久后,方闷声轻轻说了一句,“你不要再说了……” 至少,不是极疏远的两字“陛下”,穆骁急道:“我知道,无论我现在做什么、说什么,都无法彻底弥补我的过错,可……可我必须要弥补,拿我一生来……” “……如何弥补呢”,琳琅忽地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并抬起头来,定定看向了他。 惊见琳琅双眸,不知何时起,已然通红,穆骁一怔后,满心愧悔,更是有如刀割。他颤着唇还未言语,已听琳琅语极悲凉地道:“如何弥补呢,陛下对我做下的事,犹甚于霍翊从前,陛下从前心中有恨时,将霍翊千刀万剐,都不足解心头之恨,现下所谓的弥补,又如何……如何能消我心中之恨……” 在事情尘埃落定,阿慕和丈夫得保平安后,琳琅便不愿再面对穆骁,面对她曾深爱、后又深恨之人。她强压着心中的痛苦,她不愿去想这些事,可逃避和压抑,只是一时,只会让她心中的痛苦,越压越深。 当此刻,穆骁的声声忏悔,勾起了她心中深压的痛苦时,连日来令她心力交瘁的强行压抑,再绷持不住。她难再压制心中的痛苦,比之单纯受恶人欺辱,比之单纯地去恨一个人,昔日所爱之人,对她施加了种种欺凌侮辱的事实,要残酷上百倍千倍,由此带给她的巨大打击和痛苦,也是深不见底,是一世难醒的噩梦。 “我从前,不知身体受辱,是何感受,是陛下,让我知道了……” “我从前,不知与爱人‘死别’,有多痛苦,是陛下,让我知道了……” ………… 女子微哽的嗓音,算不得有多么激烈,甚还很是平静,可这平静,更似一柄柄磨得锐利的尖刀,直扎在穆骁身上。他望着强忍痛苦的琳琅,望她眸中泪光隐隐,不觉在重如泰山的愧悔下,朝她跪了下去,无比悔恨地唤道:“琳琅……” 他过时的悔恨,不能抹消已经带给她的残酷伤害,她对曾经的少年阿穆,失望透顶,她对如今的晋帝穆骁,不愿再施与半分感情。甚至,连他一声“琳琅”也听不得,曾经亲密的称呼,如今唤来,更是凸显物是人非,现实悲凉。 压抑的苦痛,尽数迸发,她不禁失声垂泪。穆骁心如刀绞,颤手靠前半分,便见她侧身避开。欲拭泪的手,僵停在半空,穆骁肝肠寸断地,跪望着背对他的琳琅,只觉他与琳琅之间的天堑,此生似是难有逾越的可能时,听有脚步声走近,见是呦呦,蹦蹦跳跳地走了过来。 ……呦呦,还有呦呦在,呦呦爱娘亲,也爱父皇,有呦呦,连结着他和琳琅…… 小小女孩儿,不知大人的世界,有多复杂,只是见爹爹,奇奇怪怪地跪在娘亲身前,而娘亲似是在掉眼泪,脸上的笑意,一下子僵住了。小公主快步上前,借着父皇的力量爬上榻,见娘亲真是在哭,登时急得不得了,连忙问道:“娘亲,你怎么了?!” 娘亲拭泪不答,着急的呦呦,又转看向父皇,焦急问道:“父皇,娘亲为什么哭啊?!” 穆骁哑口无言时,琳琅已轻轻地道:“没什么。”她轻握住女儿的小手,沙哑着嗓音,垂目低道:“请陛下离开,让我和呦呦,单独待着吧……” 这一次,穆骁不敢再不顺着她。他站起已跪得有些僵疼的双腿,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殿门关合的声音中,榻上的呦呦,紧盯着娘亲泪意未消的双眸,担心地问道:“娘亲是不是身上哪里很疼啊?我上次不小心卡到手指,也疼地直掉眼泪。父皇说,疼就会哭,娘亲哪里疼,呦呦帮娘亲吹一吹,呦呦帮娘亲拿药涂。” 看着想要着急帮忙的小女儿,琳琅轻抚了抚她的头道:“没办法涂,娘亲……心里疼。” “心里面疼?”呦呦聪慧,听是没法儿涂药的部位,立道,“那娘亲就喝一碗药,喝碗药,就会好了!” 小孩子不懂得,世上有些事,积重难返,无力回天,是永也不会好的,清澈稚嫩的眸子里,犹满溢着对人世的热忱和希望。琳琅看着朝气蓬勃的女儿,没有说话时,又听她关心问道:“娘亲为什么忽然心里疼啊?” 琳琅道:“……娘亲从前,亲手种下一株花,那株花,没能经受住风吹雨打,从根里烂透,死了。” 呦呦喜欢五颜六色的鲜花,听娘亲说是为这个,立感同身受。能让娘亲难过到心疼,那株花从前盛开时,一定很美很美吧,而若是当初不种它,现在的娘亲,也就不会伤心地掉眼泪了……呦呦这样想着,问娘亲道:“娘亲,你后悔种下过那株花吗?” 娘亲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在凝看她许久后,沙声问她道:“娘亲带你出去住好不好?” 呦呦仰首问:“那父皇呢,父皇也和我们一起吗?” 琳琅望着期待她说“是”的女儿,沉默片刻后,向女儿,轻轻摇了摇头。 呦呦脸上,立写满不解与不愿,“父皇为什么不同我们一起呢?不一起的话,会想念的。呦呦半天见不到父皇,就会想念,父皇也是,呦呦和父皇、和娘亲、和哥哥,都不能分开的!” 殿外久伫不动的人影,将女孩儿的话,一字不差地听在耳中。穆骁心中百感交集,并听女儿说下这句后,殿内的琳琅,久久没有言语。长久的沉默后,琳琅未再继续问呦呦这个问题,而是将轻打呵欠的呦呦,搂在怀中睡去。殿内一点幽黄的灯光,像是穆骁心中唯一亮着的明灯。灯光虽微弱,但可稍稍驱散他心中浓重的黑雾,能勉强为他,照出一点明路。 ……颜昀现今对琳琅来说,是极其危险的人物,琳琅定不会回到香雪居,回到想杀她的男子身边。而,与此同时,呦呦离不开她的父皇,不肯同娘亲单独出去住,所以,至少目前一段时间,琳琅不会离开宫廷,离开他…… 这段时间,或许是上天予他最后的恩赐,他要牢牢把握住。穆骁就如何把握、如何弥补,在心中想了一夜,第二日一上完朝,就急赶到琳琅殿里时,却见殿中,只有呦呦和宫人,并不见琳琅的身影。 呦呦似才刚睡醒,也在寻找娘亲。她见他来了,立奔向他要抱,并问:“父皇,娘亲在哪儿啊?我怎么找不到她啊?娘亲是在同呦呦,玩捉迷藏吗?” 穆骁看向宫人,宫女垂首禀道:“皇后娘娘,坚持要出宫,刚走不久……” 有如惊雷炸顶,震得穆骁骨颤欲碎,他立抱起女儿,冲出殿门,拔步追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停更一天,因为家里临时决定办个生日宴,明天几十位亲戚上门,作者没办法在几十口人的观望下,死去活来地撒狗血,所以停一天,停一天……感谢在2021-07-07 17:39:10~2021-07-08 17:55: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许上、刑法张三、5050439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宝宝爱自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49、乞求 ……琳琅……琳琅!! 惊震的不解与巨大的恐惧, 如惊涛骇浪,冲袭向穆骁的心海, 将他之前那颗,仍努力维系有一丝希望的心,冲拍成无数碎片。抱着女儿的穆骁,几是发足狂奔。一路奔向宫门的路上,他心中如有烈焰焚烧,而脑海中,尽是这些年, 他与琳琅的所有爱恨纠缠。 好像是少年阿穆, 在知顾琳琅被人掳至深山,于荒山野林中, 狂奔寻人,也好像是晋帝穆骁, 见顾琳琅宁可同颜昀葬身火海, 怒恨之极地冲入火中。所有过往, 如琉璃碎片, 将穆骁的心,割划得血肉模糊, 从过去的到现在,他一直在奔向琳琅,不管爱恨如何纠缠倒转, 他在这世间,唯一的心之所向,只有顾琳琅。 在重重宫阙间,拼命狂奔的人,不是一名卑贱的少年杀手, 也不是权掌天下的九五至尊,只是一名男子,一名知道自己做下错事,大错特错,想极力挽回爱人的男子。他急追的身影,引得所有宫人,侧目相望,甚因极度的惊怔,俱一时忘记行礼。 先有皇后娘娘,坚持独自离宫,一个人,走至出宫的宫门,后又有当朝天子,抱着小公主急追而来。晋朝最尊贵的三个人,一下子都聚在这宫门附近,守在此处的一众侍卫,再怎么见识过大风大浪,在见圣上抱着公主急追皇后这一奇景时,也不由在微一愣后,方醒过神来,下跪行礼。 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在见顾琳琅将要出宫时,穆骁却觉,他没有那么广阔的疆土,只有这方宫阙,方是他的领域所在,而顾琳琅,一旦选择离开这里,就会离他越来越远,他无法上前追寻,只能只身被困在这座宫阙里,眼睁睁地看着琳琅,离他越来越远,直到杳不可见,遥不可及。 “琳琅……琳琅!!” 穆骁急奔时的一声声高呼,终于唤得了女子侧身回头。他急停在她身前,不用照镜,也知自己此刻面红气喘的模样,有多狼狈可笑。而琳琅,望他这样追来,依然神色沉静,像是一潭静水,在面对他穆骁时,已不会有丝毫波澜迭起,唯有在见他怀中的呦呦,以为父母亲是在游戏,笑朝她伸出小手,并道“找到啦”时,安静的眸光,方在日光下,微微闪了闪。 比之昨夜的动情控诉,琳琅此刻的“云淡风轻”,更令穆骁感到恐惧。满心惊惶,像一只只沉重的铁钩,死死拽钩着他的心,穆骁不由将女儿抱得更紧,轻声望着琳琅道:“琳琅……你……你要去哪里……朕和呦呦,陪着你吧……” 琳琅平静地拒绝他道:“陛下是天子,天子当坐朝治天下,怎能离开皇宫。”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一个人,离开皇宫?” 琳琅道:“宫里,不是我该待的地方。” 穆骁唇颤了颤,“可你……你是大晋朝的皇后……” 琳琅淡淡笑了笑,“一个虚名而已,陛下愿意给谁,都是一样的。” “可你知道,朕是只愿给你一人的”,穆骁急向前半步,却惹得琳琅向后退了退身子,只能僵住身体,将足钉在原地,眼巴巴地望着她道:“你既不愿待在宫里,住在宫外也可,朕为你安排……” “不劳陛下费心”,琳琅打断他的话,静静地道:“我有家可回,我只是,要回家了。” “回家”两个字,令穆骁颤颤欲碎的心,更添无数裂痕,他急惧的嗓音,亦似颤裂欲碎,“家……这里……这里不是你的家吗?” 琳琅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只是转身欲走的步伐,已在无言中,向他言明了一切。 “琳琅……琳琅!!”他的唤声,唤不回琳琅,就只能借助女儿的。着急无法的穆骁,忙对怀中女儿道,“快,快唤唤你娘亲!” 不用父皇催促,呦呦也想唤了,她起先看娘亲一个人走,还以为是被她和父皇找到的娘亲,又要寻新的地方躲起来,继续同她玩捉迷藏,可,在听父皇和娘亲的对话,越听越迷糊后,呦呦心里,充满了疑惑。 ……家,这里不就是娘亲的家吗?……娘亲她,要回什么家呢?娘亲……娘亲为什么要一个人走回什么家里,就算要回家,也当带着其他家人一起啊……娘亲,娘亲是糊涂了吗?! 见娘亲如此,又有父皇催促,疑惑不解的呦呦,立高声唤道:“娘亲!娘亲!”她一声声着急唤着,朝娘亲身影,伸出的小手,焦急挥舞不停,“娘亲,回来!回来啊!!家在这里啊,呦呦也在这里啊!!” 小女儿急唤的声音,令她母亲离去的身影,步伐微顿。穆骁见琳琅在微一僵默后,回头看来,忙朝她道:“琳琅,过来啊!” 可纵有女儿声声急呼,女子仍是不肯向他迈出半步,穆骁几近绝望地看她,几是在戚声哀求,“呦呦在这里,朕和孩子都在宫里,你不要她……不回家吗?” 见娘亲迟迟不近前,听父皇如此哀求,不解的呦呦,心里溢漫起恐慌……娘亲,是不要她了吗?为什么……为什么啊?! “娘亲……” 女孩隐含恐惧的轻低唤声里,穆骁乞求的嗓音,越发哀凉,“呦呦还这样小,一日都离不开母亲的。她的生活里,不能只有父皇,而,没有娘亲,见不到娘亲……她是双亲健全的孩子,也当有双亲日日爱她,陪伴她长大……没有父母疼爱的苦楚,你我幼时,都向受过的,你忍心让呦呦,也向历我们曾向受过的苦楚吗……” 他的声声乞求中,琳琅终于开口,只是欲言又止,似将说出的话,令她极是为难,“……其实我之前骗了你”,她艰涩地说了这一句后,望他和呦呦的眸光,愈发复杂,“呦呦……呦呦她……”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08 17:55:20~2021-07-10 17:36: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石沉兮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刀子君、许上、雅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uyu 5瓶;六国论太难了 3瓶;45879343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50、成全 “……呦呦……呦呦怎么了……”因见娘亲开口这样艰难, 并看着她的眸光,十分地复杂, 年幼的呦呦,感觉娘亲要说的,似是什么不好的事,将要打破她美好生活的事情,心中惧怕,一边恐慌地小声问着,一边搂着父皇的两只小手, 不由搂着更紧。 见女儿如此, 已至唇边的话,难再向前。纵知年幼的呦呦, 长大后应记不住这时候的事情,自己应趁早告诉她真正的身世, 将她带回她真正的生父身边生活, 可在这时, 望着女儿如此纯真清澈的眼神, 见她如此依恋她所以为的父亲,琳琅一时, 还是难以打碎女儿所以为的美好,在犹豫再三之后,没有当着女儿的面, 继续说下去。 她仍是选择了离开,选择回到了她的家中。香雪居内,被侍卫看控着的昭华,正身在小楼书室里,站在案前, 弯身凝看着一幅画。长久凝视的目光,含情若水,亦极专注,两道苍白指节,随他流情凝视的目光,轻抚着画中细节,那样地力道轻柔,仿佛那画,是这世上最珍贵亦最易碎的宝物。 因观画极专注,他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当他观画毕,微直起身,欲将那画付之一炬时,琳琅从竹帘后走出,迎着他惊视的目光,走向他,并道:“这幅画,并不只是你一个人的作品,要焚毁它,是否也该问问我的意思?” 因没想到她还会回来,回到他的身边,昭华望她的神情,极是震惊,从前一向的沉静如水,在此时望见她时,不禁暗暗轻颤起无数涟漪。 琳琅走向他,步伐轻缓而又沉稳,没有半点犹豫的凝滞,“你从前总说‘随我喜欢’,总是顺着我的心意。既随我喜欢,顺着我的心意,那,我的建议是,不要将它毁了,就将它收挂在这间书室里,留给我们的孩子看,还有,我们孩子的孩子……” 画纸是纯白的,而落笔,墨色缤纷。人如画作,纵生时纯白无暇,但因世事外力,会有七情,有六欲。七情六欲,是落笔在纯白画纸的复杂色彩,有清雅的青、温和的蓝,亦有炽烈如火的红,似能吞噬一切的黑。昭华的一生,纵心求无暇,可在纷乱世事下,也泼染了许多色彩、浸了漆黑墨色。虽不无暇,但最终呈现在他的画纸上,并不是幽深凌乱地,似要将人拖进深渊的漆黑,而是笔触极温柔的一座昭山、一片玉水、一叶小舟、一汀桃源。 琳琅知道,昨日,她的夫君昭华,并不是真的想毒杀她。恰恰相反,他是希望她能好好活着,能尽可能地减少心理上的重压,尽早脱离爱恨纠葛的深渊,忘记一个已因恨面目全非、对她生了杀心的旧人,抛弃那旧人以及与他相关的所有过往,能够心境轻松些地,与她的孩子们,好好地活着。 他昨日在亭中说的那些事,也许有些,他真的做过,但用心,定没有他自己陈述地,那样不堪。他越是将自己说得心机深沉、自私阴毒,越是蓄意将她推远,蓄意欲令她对他失望至极,以终结她与他之间的前情过往,她越是能感知他的杀心,不是对她的,而是对他自己的。 昭华有死意,正是因此,他不仅欲令她对他死心,还欲让阿慕以为,他仅将阿慕视作棋子,欲将同阿慕的父子情也断了,一个人,一无所有地上路。可,人心是肉长的,多年来,他对阿慕的关爱,岂是作假,阿慕纵心中有疑虑,也会在他遇到危险时,立即舍身相护,怎会不认他这个父亲?!而她,是他的妻子,是曾与他生死患难、相约绝不相负的妻子,怎会怀疑他的真心?! 因知昭华有死意,她遂在昨日饮酒时,将呦呦是他女儿的真相,告诉了昭华,希望昭华,能够因此萌生生志。不仅有妻子,有养子,他还有与他血脉相连的亲生女儿,他不是一个人,他有家,有家人。 “穆骁以为你想杀我,但我知道,事情不是那样的,我知道我的丈夫,永远不会故意伤害我,不会对我有杀心。” 随着温柔轻语,女子的雪白柔荑,轻轻地握上了他的,颜昀望着走至他身前的琳琅,另一只握着画卷的手,不由紧了又紧。 长久暗无天日、受制于人的日子里,他曾深陷在巨大的矛盾中,于黑白之间,摇摆不定。他不是圣人,他心里有怨有恨,也有太多的不甘,那些怨恨与不甘,足以让他做出惊天的玉石俱焚之事,只是最终,在日日夜夜的心念挣扎后,在最后的日子里,他选择走向了另一条路。 恢复所有记忆的琳琅,不会再回到他这个伪善的骗子身边,他因心中的自弃,一直这样以为。可琳琅,却在他要“杀”她后,仍是来到了他的面前。 “你太过信我了……”他轻低的一声,如是叹息。 而琳琅,轻轻拥住他道:“我既爱你,怎会不信你。” 轻轻一句,如是当头一棒,用力打向书室窗外,已默听许久的穆骁。他懵站在原地,一瞬间脑中乱作一团,在短暂的死寂后,无数的质问声,在他心底越发声高地回响,一声又一声,如在猛烈地震荡着他的心魂。 ……为何他不信,为何他自诩爱极了琳琅,却在少时,不相信琳琅,不相信琳琅对他的爱,仅仅是因双目被蒙蔽,心也随之被蒙蔽,蒙蔽多年,都不知反思,不知悔改…… ……为何琳琅不会如他这般,为何颜昀意欲杀她一事,情理和表象,看来都真实无比,可琳琅,还是能够坚定相信颜昀的爱,相信颜昀,不会做出伤害她的事…… ……曾经,他不相信琳琅的深情,可琳琅,身在与他当年近似的处境里时,却不似他当年那般,坚定地选择,相信颜昀的深情…… ……爱当不疑,他既爱着琳琅,就应信她,无论当年发生什么,他都该信她,坚定不移地,相信她的爱的…… 不仅有震激心魂的悔恨与自责,在隔窗望见,琳琅与颜昀无声相拥时,更深更冷的绝望,从穆骁心底涌起。 ……琳琅不需要他的弥补,琳琅不想要他的弥补,琳琅想要的,只是同颜昀的家…… ……纵极力想要弥补,他又能弥补什么呢,事到如今,他唯一能够弥补琳琅的,就是成全她,成全她所想要的…… 已极绝望心伤时,穆骁又隔窗听到琳琅,轻对颜昀道:“我们的女儿,呦呦……”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10 17:36:09~2021-07-11 17:35: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盛世大唐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许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uyu 7瓶;靡不有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51、尽头 本已因永失所爱, 此生再无触及的可能,而如置身无极寒渊,骨血彻冷, 心如刀绞, 又在骤然间听到, 女儿呦呦, 并非是他女儿的惊人真相。 一瞬间,极度的伤震, 令心神震碎的穆骁,身形微晃, 站立不稳。他一条空着的手臂, 不自觉靠在了未关严的书室窗上, “吱呀”一声, 窗扇半开,室内深情相拥的二人,朝他看来,还有他另一条手臂上,抱着的呦呦, 以及,在他与呦呦身后不远, 无声站着的阿慕。 幼小的呦呦, 陷入了有生以来, 最为惊震的巨大迷茫里,她一手紧搂着他的脖颈,而惊茫的眼神,怔怔地望着室内的那名男子,素日明朗清甜的嗓音, 因对此时现状的不解,轻弱地如一缕游丝,风吹即散,“……什……什么意思呀?我……我是……不止有一个爹爹吗?” 有些事,小孩子不方便听,琳琅请他入室,单独向他讲明。她坦诚地告诉他,当初是因为害怕他会伤害颜昀的“遗腹女”,她才有意做戏骗他,让他认定,她当时腹中怀着的呦呦,是他的女儿。 回想当时的晋帝穆骁,是如何凶恶,如何偏执,疯痴得像是什么可怕的事情都干得出来,穆骁对琳琅当时的选择欺骗,无话可说。琳琅对他的这一小小欺骗,在她曾为他做下的牺牲,在他对她做下的那些歹事面前,似是轻如鸿毛。 琳琅的欺骗,似是轻如鸿毛,可呦呦并非是他女儿的真相,有如泰山,重重地落下,将他的心,彻底压垮压碎。最后可紧握在手中的一点心念希望,如捉握不住的烟雾,从指间流逝无踪,呦呦不是他的女儿,他没有心向着他、与他血脉相连的女儿,他和琳琅之间,并没有牢不可断的连结纽带,没有,什么也没有了…… 心如刀割,可却无话可怨,无话可说。今日有此苦果,归根结底,是他自己种下的因,穆骁如具没有生气的行尸走肉,木然地走向室外,见呦呦,正小心而又好奇地,仰首望问着颜昀道:“你是我的爹爹吗?” 颜昀弯身俯看哟哟的眸光,温煦如落满了碎金般的阳光,“是。” 呦呦又惊讶又不解,小小的脑袋瓜儿,像快要转不动了,纠结地道:“可是……可是,我已经有爹爹了啊……” 颜昀不语,而呦呦,在努力思考后,再次仰问颜昀道:“我可以有两个爹爹是吗?父皇说过,我是这世上,最特别的女孩儿。所以,当别人只能有一个爹爹时,最特别的我,可以有两个是吗?” 颜昀没有回答呦呦的话,只是身子弯得更低,嗓音轻柔地,对他的亲生女儿道:“我可以抱一抱你吗?就像上次那样。” 呦呦想了想道:“可以,但你要答应我,不要再拿剑指着我父皇了,好危险的。” 颜昀淡淡笑了笑,弯身将呦呦抱到了他的怀里。 呦呦在颜昀怀中,一点也不局促不安。如是因血缘相牵的力量,她像是安然地,回到了本就该属于她的怀抱里,对她至今只见过两三面的颜昀,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惧怕和疏离。呦呦好奇地看着颜昀骨节突出的手腕,用小手捏了捏,并轻叹着问:“你比我父皇瘦好多啊,你这样抱着我,累不累啊?” “不累“,颜昀含笑轻摇了摇头,将呦呦抱至遮阳的合欢树下。呦呦想摘花玩,颜昀便极力将她抱得高高的,穆骁无言地望着眼前,其乐融融的父女相处场景时,又见阿慕,朝颜昀和呦呦走了过去。 呦呦是父亲亲生女儿这件事,对颜慕来说,真是好极了。在以为呦呦与他一样,都是母亲同穆骁的孩子时,明明自己身体里,流着与呦呦一样的血,可他却因此,对是他同父同母亲妹妹的呦呦,感到心中有所隔阂,难以消除。 而今,从母亲口中,听到呦呦的真正身世,知道呦呦是母亲同父亲的女儿,那隔阂,立被满心的喜悦冲除了。因为对穆骁的深深厌恨,在呦呦成了在血缘上,与他并不完全相通,同母异父的妹妹时,颜慕反而,更能将呦呦,看作自己的亲妹妹。 他不仅自己高兴,替父亲和母亲高兴,也替妹妹,感到高兴。除了高兴,心中还有难言的深深羡慕。尽管现实已极清楚,不会再有改变的可能,颜慕在心底,还是盼望自己能是父亲母亲的亲生孩子,对自己身体里,留着穆骁血液这回事,他心中,暗以为耻。 笑将一朵合欢,摘簪在妹妹的耳边后,颜慕见妹妹问他好不好看,立笑着点头道:“好看极了,同娘亲一样好看。” 呦呦喜孜孜地摸了摸耳边的花,想要更多更多。她在四转看花时,望见父皇正看着这里,立朝父皇摇手道:“父皇,过来呀!” 可父皇像是迈不动脚,迟迟僵站在原地不动,呦呦见状,立高声道:“父皇不用怕,这个爹爹答应我,不会再拿剑伤你的,过来啊!呦呦保护你!” 平时她一唤,父皇会立刻来到她身边,可这会儿,父皇不知怎么了,只是无声地望着她,并不向前,好像双脚被许多道锁链,紧紧锁缚住了似的。可是,没有锁链锁着父皇啊,呦呦奇怪地在新爹爹怀中,对着不远处的父皇,左看右看时,听哥哥在旁道:“下来吧,哥哥带你去捉蝴蝶好不好?” 颜慕是因担心父亲身体,想父亲抱呦呦抱久了,身体定会疲惫,遂想让呦呦下来,好叫父亲休息一阵。而孩子心性的呦呦,听哥哥要带她玩,立忘了去想父皇为何不过来,立从新爹爹怀中下来,牵着哥哥的手,在园中撒欢般地跑开了。 一边玩,呦呦一边问:“哥哥,我有两个爹爹,你也有两个爹爹吗?” 颜慕望了眼不远处的穆骁,没有说话,只是将新摘的花,递到了呦呦手中。 穆骁有意将他晋朝皇子的身份,公之于众,他对此,没有拒绝。父亲和母亲,在楚亡后,受穆骁如此欺辱,俱是因无权之故,而穆骁,性极凶狠,反复无常,虽今时善待父亲母亲,不定哪日,又旧态复萌,百般欺辱。他愿做晋朝的皇子,愿认穆骁为父,他暗在心中发愿,有朝一日,定要坐上穆骁所在的位子,要将他手中的晋朝权柄,夺握在自己手中,以保护父母妹妹。 如有千斤巨石拖拽着,向前的步伐,走得极缓极缓。穆骁望着他心爱的小女儿,看她一边同哥哥摘花捉蝴蝶,一边还摇着手中的花枝向他笑,心中涌泛起无尽的苦水。苦水蚀心,将他体内,侵蚀地千疮百孔,他的心,像是被直接剜空了,有冷风呼啸着从中穿过,是荒野冰原上与天地恒久的凛风 ,一世,都不会停。 温暖的阳光下,像只有他这一处,是冰冷的,而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如一串串清脆的铃铛,欢快地摇响在灿烂的阳光中。并不同父的兄妹二人,相处地极融洽,哥哥疼爱妹妹,妹妹依赖哥哥,如是真正的亲兄妹,亲密无间。 孩子们亲密无间,孩子们爱着他们所喜爱的父亲母亲,若他与颜昀,继续相争下去,是不死不休的。若他有的选,颜昀也有的选,早就将刀剑捅进彼此的胸膛,可因为琳琅,因为孩子,因为爱着的血脉相连的孩子,与爱着的并无血缘关系的孩子,他们谁也无法再向对方举刀,所有的事情,似绕成一个圆,将他们和琳琅,将阿慕和呦呦两个孩子,都绕圈在其中。 而在这个圆里,又另有一圆,占据着极广的空间。琳琅、颜昀与两个孩子,身在那里,他被困在圆中的同时,又进不去那里,只能孤独无声地望着他们,望着他们四个人的家。 这一望,好像将这一生,都已望到尽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11 17:35:30~2021-07-12 17:48: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Yuyu、许上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52、道歉 是年秋日, 大晋朝出了两件古所未有之事,叫天下人瞠目结舌。 一是,圣上昭告天下, 道他与皇后顾琳琅, 少时早有旧情, 前朝皇子颜慕, 实是他与顾皇后亲子,正式恢复了颜慕的晋朝皇子身份。 事关皇位社稷, 且那男孩,还曾是前朝皇子, 此事自然一石激起千层浪。纵圣上金口玉言, 纵这一令人瞠目的事实, 似终于能解释之前圣上对顾皇后的莫名疯迷, 解释圣上对一继子的莫名厚待,但因事情惊人,因有势力因此利益受阻,关于颜慕真正身世的猜疑,还是非议如沸, 层出不穷。 非议之声,几能吵翻前朝时, 圣上的后宫, 又出了一件史所未有的新鲜事。圣上下了一道特别的旨意, 道他与敬妃裴明霜之间,只有君臣之义,没有男女之情,裴明霜入宫以来,只尽心打理后宫之责, 未有过侍奉君主之事,圣上收回了裴家女四妃之一的位份,而破例给了她军中之职。 还未有女子,入职军中过。尽管圣上赐予裴明霜的军职,因为她曾挟持皇后公主的罪过,折了她从前的军功以及护主之功,品阶并不高,但因裴明霜并非男儿身,这一官阶并不高的军职,这一后宫延至前朝之事,仍是招来了大量朝臣不满。 固守陈规的大臣们,坚持女子不得入朝,甚道圣上此旨,有违大道,会动摇社稷根本云云。对于这些轻视与恶意,裴明霜没有半点惧意。她知道,她离宫入军的这条路,并不好走,她会仅因自己的女儿身,就要遭受天下人异样的眼神,但,面对将要到来的荆棘之路,她非但丝毫不惧,心中还有着一种海阔任鱼跃的畅快,为自己真正走上了自己想走的路。 在离宫前,裴明霜定要再见一见的人,不是她曾深爱不舍的男子,而是他的女儿,公主呦呦。 裴明霜早在圣上生辰那夜,就通过挟持试探得知,呦呦并非是圣上的亲生女儿。有关这件惊人之事,她并没有在那夜之后,主动禀告圣上。若放在从前,事事都将圣上摆在第一位的她,定会因心中对圣上的忠与爱,对圣上知无不言,可是,这件事,她在犹豫再三后,还是选择了沉默。她担心,对小公主宠极的圣上,在知道小公主的真正身世后,会将熊熊怒火,烧向顾琳琅和呦呦,她对顾琳琅有愧,对顾琳琅的女儿呦呦,更是心中愧歉。 外人以为当朝皇后,定然身在宫中、侍在帝侧,而她这宫中之人,知晓顾琳琅,自那日独身离开后,就再也没有踏进这座幽深宫阙里。皇后宫中空着,而公主呦呦,正在御花园中玩耍,在离宫前,裴明霜特地去见呦呦时,见小女孩儿,正在宫女的护从下,坐在秋千架上发呆。 龙舟那夜,她不仅为从顾琳琅口中试出真相,而挟持呦呦,假意欲下杀手,在那之后,将呦呦带到龙舟上后,也没能保护好呦呦,叫呦呦置身在险境之中。一个纤弱的小女孩儿,能在独自走失之后,在那夜情形凶险的龙舟上,保持毫发无伤,可说是上苍庇佑的万幸,裴明霜至今想起,依然感到后怕,感到悔愧。 那夜的事,叫呦呦怕极了她,秋千架上的小女孩儿,在见她走近时,下意识紧抓住一根藤绳,眸光警惕地望着她道:“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圣上宠极了小公主,跟护小公主的宫人,自然事事顺着小公主的意思。呦呦这样说,立有宫人,请她离开,裴明霜站定在原地不近前,望着秋千架上警惕的小女孩,温和含笑道:“我想和殿下说一会儿话,就一会儿,可以吗?我不会伤害殿下的,若我对殿下有歹心,就叫我即刻变成一只花球,任殿下每日拍打,捏扁搓圆。” 小女孩儿听了她的话,忍不住想笑,又随即绷住。在努力保持警惕和生气,认真想了想后,女孩儿允她过来,并提醒她道:“你不可以伤害我的,我现在,有两个爹爹疼爱我、保护我,他们要是知道你又欺负我,会加倍奉还的!” 裴明霜听呦呦说“两个爹爹”,而伺候公主的几名贴身宫女,闻言都神色如常,心中了然,圣上他,应是已知道呦呦的真正身世了。 ……圣上知道了,却没有选择公诸于众,也没有怒火波及到呦呦和顾琳琅身上……圣上仍让呦呦做着大晋朝的公主,这一公主名分的坚持,是为了呦呦,还是,为了圣上自己…… 从前的裴明霜,自以为了解圣上,能够预判圣上行事,而现在,故人陌生,她常无法揣度圣意。虽然无法揣度,但她不会再因此心伤,因此自怨自艾。圣上与顾琳琅之间的许多事,她并不了解,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定要求个明白。圣上和顾琳琅的爱恨纠葛,是他们之间的事,她是外人,她走不进他们的感情纠葛里,也不应走进,她自有自己的路要走。 “对不起”,裴明霜在呦呦面前蹲下|身,为龙舟那夜的事,真心向呦呦道歉。在为自己曾做下的错事,真诚道歉许久后,呦呦原冷绷着的小脸,渐渐缓和了下来。 “知错了就好了”,呦呦像小大人似的,这样说了一句后,接着道,“知道错了,然后改正就好了,娘亲说,没有人一辈子,一点点错事都不会做,一句错话,都不会说的,你向我保证,不会再犯就好了。” 心头的重石,终于轻轻落了下来,裴明霜感谢孩子的宽容,在向呦呦郑重保证后,想她来时,见呦呦有些闷闷不乐,问呦呦,是在为何事不开心。 裴明霜是想尽自己的绵薄之力,让孩子高兴一些,却见呦呦闻问,皱起眉头,轻叹着道:“我有好多事情想不明白,不明白娘亲为什么不回宫?不明白为何要分住在两边?不明白,为什么不能五个人住在一起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12 17:48:15~2021-07-13 17:25: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刑法张三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刑法张三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Yuyu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0807167 6瓶;靡不有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53、痛哭 有关长乐公, 为何在病逝数载后,又死而复生,现下又到底是死是活;有关长乐公, 在宁王谋逆那夜出现, 究竟是扮演着逆贼的角色, 还是参与护救了小公主;有关长乐公, 从前做楚朝皇帝时,究竟是否知晓颜慕非他亲子, 知晓楚后早有情郎……种种惊人疑惑,在世人心中, 早如乱麻理扯不清, 成了时人茶余饭后, 最爱闲谈的话题。 真正知晓所有的人, 并没有将一切,都昭告世人。裴明霜是此刻听小公主这样讲,才从她话中,大抵猜测出长乐公与顾皇后的现状。她心中暗惊,纵之前已在猜测, 圣上会为顾琳琅,对长乐公处置宽宏, 但从小公主这里听悉, 圣上竟为顾琳琅, 退让到这等地步,裴明霜尤是被震得一时说不话来。 ……什么样的感情,能让一名天子,容忍他深爱着的皇后,与别的男子, 恩爱度日?! 裴明霜尤惊怔不语时,小公主还在闷闷不乐地叹息,“我问娘亲,娘亲只是笑笑,不说话,我问父皇,父皇不笑,也不说话,为什么……为什么不能五个人住一起呢?” 这样的疑问,裴明霜没法儿为小公主解答。御花园的秋千架下,轻荡着小女孩不解的叹息时,远处的御殿中,穆骁望着下首面无表情的男孩,亦于心底,重重地叹了一声。 既要回归晋朝皇子的身份,阿慕自然是要随他姓“穆”的。阿慕肯随他姓,但定要在名字里,保留原先的“颜”字,甚还为此搬出旧事,道他这父皇,在之前娘亲失忆成十五岁时,就已为他取过这个名字了。 穆骁这辈子,极少拿什么人没办法,但对这儿子,是真一点法子都没有。他对这孩子亏欠太多,他完全能理解,儿子从前对他的怨恨,和现下这种对待生父,不冷不热的态度。日常生活中,他与儿子意见相左时,儿子总能搬出从前的事来,打他的脸,而他,总是脸上火辣辣的而又没奈何,毕竟那些鬼话,真是从他口中说出的,那些杀千刀的事,真是他造孽地做下的。 这样想着,穆骁感觉头都有些疼了。他沉默不允,犟头儿子也不退让,如此僵冷了一阵,还是郭成在旁打圆场,说皇子殿下习武的时辰到了,授武师傅们,应都在武场候等着了。 阿慕对文武课业极上心,听郭成提醒,便先请退了。穆骁望着儿子走远的身影,望他身材高挑、背影坚实、步伐稳健,想与儿子初见时,阿慕还只是个四五岁的奶娃娃,生起气来,就像头要发怒的小牛犊子,被他气极了,不敢做什么也什么都做不了,只会把自己的两只小手攥得紧紧的,眼如铜铃地,气鼓鼓瞪他。 他那时,在暗暗嫉恨的心理下,觉得这小男孩,被顾琳琅和颜昀宠养娇了,没有血性,一股奶味,只会软绵绵地依着爹娘,对他甚是瞧不上。而今,这孩子的身上,几乎看不出从前的影子,天真软糯的男孩,一去不复还,现在的阿慕,就像一柄饱受淬炼的利剑,在种种磨砺下,越发锋寒。 宝刃锋从磨砺出,这些年的磨砺,是他这杀千刀的生父,带给阿慕的。多年来他的所作所为,令阿慕在磋磨下,历练成长了起来。他间接地,亲手洗去了阿慕的软弱优柔,令阿慕长成了他心目中,儿子该有的模样,而这间接养成的结果是,符合他对儿子期待的阿慕,他磋磨起来的一柄宝剑,将淬毒的利刃,毫不迟疑地捅进了他的身体里。 儿子的身影,渐渐远不可见了,而穆骁腰处已经愈合的旧伤,又像是隐隐疼了起来。穆骁心里清楚地有一种正在养狼的感觉,但这反骨狼崽子,还得继续养。毕竟,是他的亲儿子,他与琳琅,唯一的亲骨肉,这样养着,至少他平日,不是孤家寡人,还能时不时见见儿子,这样养着,至少他和琳琅之间,还能偶尔见一见,有话可说。 先前,琳琅请他废后,他搬出的拒绝理由是,已是晋朝皇子的阿慕,需要有一位身为大晋皇后的母亲,阿慕身世本就遭受诸多非议,若阿慕又失去皇后之子的身份,现在以及未来的处境,恐怕将变得艰难。 因为阿慕想做这晋朝皇子,因为他的这套拒绝说辞,琳琅没有再坚持要他废后。他这皇帝,不是因为有了皇后才有皇子,而是沾着儿子的光,才有保有一位皇后。他现下以及往后,所能拥有的,也仅是一个皇后的名分罢了,就连这名分,也需得他,使使心机,才能继续拥有。 他执着地近乎可笑地,紧攥着这名分不松手,做着九重宫阙里的孤家寡人。孤寂冰冷的日常中,只有孩子,能予他些许慰藉,在他被悔恨痛苦,剜得空荡荡的心内,稍填些许暖意。 纵知呦呦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但这几年的宠溺疼爱,没有一丝一毫地作假,如何能说丢就丢。心痛的同时,他依然爱着这个与他没有血缘牵连的女儿,并在心底,暗暗庆幸感激,庆幸呦呦,没有抛弃他这父皇,庆幸呦呦,依然将他看作她的父亲之一。 但,如此庆幸地想着时,他心里更加清楚,这样的庆幸,只能是一时的。呦呦会长大,会从她真正血脉相连的亲人那里,知道所有的事情真相,那时,呦呦会怎样看待他这父皇,那时的呦呦,定不会再亲近他、将他看作父亲,他所能拥有的父女之情,将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肉眼可见地越来越淡,终究化归于无。 纵知如指间沙捉握不住,他还是想要在那一日到来前,尽可能地汲取最后的温暖。为能早些陪伴呦呦,多些时间陪伴呦呦,穆骁在阿慕离开后,埋头批阅奏折、处理朝事,忙得半口水,都顾不上喝。 等他终于将山堆般的奏折,批看完毕,时已黄昏,穆骁急冲冲地,欲去御花园寻找呦呦,可来到那里,却见秋千架空荡荡的,宫人禀报他说,皇子殿下,在上完武课后,就将公主殿下,带出宫了。 带去哪里,无需宫人禀报,穆骁心里也清楚得很。一路来时的期待,如沉甸甸的重石,陡然压坠在他心口。穆骁拿起秋千架上,呦呦留下的一朵孤零零的小花,纤弱的花梗,被轻轻捻在指尖,那如火如荼的花色,就似琳琅被封皇后那日,身着的婚服赤色,在秋日的暮光拂照下,辉丽流金。 那一日,也像披拂着金色的阳光般,熠熠发光。带着好梦入睡的他,晨起睁开双眼时,心里即溢满了欢喜。上午,封后大典隆重举行,他笑着奔向琳琅,将琳琅背至紫宸殿前,琳琅正式成为了,与他执手相牵的妻子。下午,他同他的妻子孩子一起,在繁花似锦的园中漫步闲游。他教儿子练剑,他为琳琅簪花,他推着他的女儿荡秋千,努力地做最好的丈夫、做好的父亲。 那日的琳琅,是不会离开他的妻子,那日的阿慕,是听话懂事的儿子,那日的呦呦,是会永远黏着他的亲生女儿。那日妻儿的笑声,像是一串串清脆的银铃,洒向了阳光灿烂的半空,时隔许久,他此时微一回响,那笑声,仿佛立又响起在他耳边,那样地动听,是这世间,最美丽的乐章。 所有的欢喜,都像集中在了那一日,他与琳琅,这一生,只有一日夫妻的缘分。那日日光尽时,他的美梦到了头,像是一生的天光,都到了尽头。 暮光渐沉,秋日的晚风,已有几分寒侵入骨之意,将人指尖纤弱的小花,拂吹得瓣瓣凋零。穆骁孤独僵站在无人的秋千架旁,想抬首遥望向香雪居方向,可宫阙巍峨,数不尽的重重宫墙,遮蔽了他的视线,他所能看见的,只有一方愈发暗沉的天空,宛如牢狱的天窗一般。 从前怒极恨极时,他想将琳琅囚在宫中,永远地囚在他的身边,而现在,这座金铸的宫阙,仿佛成了关他的牢笼,琳琅和颜昀还有孩子们,自有宫外的广阔天地,独他一人,被关在这座牢笼里,一世不得出。 孤立的身影,渐为漆黑的夜色吞噬,独自在这园中秋千上,沉默坐至深夜时分,穆骁依然没有半点睡意,他似过于清醒,又似人已神思沉迷,在这寒露侵袭的深夜里,如一缕不知归途的游魂,彷徨行走在这座巨大的牢笼里,没有琳琅的牢笼里。 不知如无家可归的游魂,在这深夜孤行了多久后,穆骁来到了琳琅,曾经住过的披香殿中。殿内仍有的陈设,都是属于宫廷的,琳琅早托阿慕,将属于香雪居的用物,尽皆取走了,唯一留给他这不堪旧人的,是那枚用金玉补修的玉佩,琳琅不要那所谓的“破镜重圆”,精心补修的青鸾抱月,只是虚假的表象,碎了就是碎了,再也补不回半分。 心境悲沉地,在披香殿内,孤走许久后,穆骁突然望见内殿琴案上,仍留有一把古琴。他快步近前,见竟不是自己眼花,这把琴不是宫藏,而是为琳琅所有,他还记得在少时在香雪居时,琳琅常在他来时,用此青鸾琴,弹《九张机》给他听,因他听不懂,少女时的琳琅,还抄起琴旁的琴谱,打他来着。 想着旧事,穆骁不禁轻轻笑出声来。他一厢情愿地,想琳琅是不小心将这琴忘在了这里,想他明日,可以以归还古琴为理由,去香雪居见琳琅。 终于找到了一个可见琳琅的理由,心喜的穆骁,一边想着,一边小心珍惜地,抚摩着这旧物。旧时的美好记忆,随他轻柔的抚摩动作,点滴在他心头浮起,如亮起的萤火之光,微弱地照亮他心底的幽冷黑暗,直到穆骁将琴翻转过来时,望见琴底,刻着一个小小的“穆”字。 长久压抑的所有悔痛,都在这一刻,骤然迸发出来,皇帝在无人的深夜里,忽地失声痛哭。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13 17:25:42~2021-07-14 17:55: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Yuyu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靡不有初、刀子君、宝宝爱自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54、时光 长到四五岁时, 呦呦开始拥有相对稳定的记忆,而对四五岁之前发生的事情,记忆模糊不清。 她不记得曾叫她受了极大惊吓的龙舟之夜, 不记得四五岁之前, 与娘亲、哥哥等, 日常相处的趣事, 不记得第一个抱她的人是父皇,不记得是父皇牵着她的手, 教她走路,不记得自己牙牙学语时, 父皇不厌其烦地, 教她学会了“爹爹”“娘亲”, 不记得自己夜里哭闹不休时, 父皇为能哄她睡觉,常将她架在他的肩头,陪她玩骑大马,玩上大半夜。 那些母亲缺失、父皇精心养育她的时光,那些四五岁前的温馨父女记忆, 本来同属于她和父皇穆骁的快乐记忆,因为幼童的不记事, 都只有穆骁一个人记得了。 呦呦不记得那些独属于她和父皇的记忆时光, 当她长到四五岁, 记忆真正开始稳定记事起,她眼睛里看到的、脑海里记得的,就是两位父亲。 她有两位父亲,一位身在皇宫中,是大晋朝的天子, 她唤他“父皇”,一位住在长安城里,并没有什么特别身份,她唤他“爹爹”。 她不是从前两三岁的小孩子,能够十分平顺地,接受自己有两个爹爹的事实。两个爹爹,这与她所学到的书本常识是相悖的,一个人只会有一对生身父母,她的两位爹爹里,必然只有一位,会是她的生父。 究竟哪位爹爹,才是她生父这一疑惑,最终是哥哥为她解开了。哥哥私下告诉她说,住在香雪居的这位爹爹,才是她真正的父亲,皇宫里的那一位天子父皇,与她没有半点血缘关系。 她问也有两个爹爹的哥哥,“哥哥也是爹爹的亲儿子,也与父皇,没有半点血缘关系吗?” 哥哥听她这样问,像是被人用针狠狠戳刺了一下,被人用力扯开了难堪的伤疤,脸色陡然间僵凝了不少。也只一瞬,哥哥在她面前,复又是平日里,最最温柔可亲的好兄长,他弯身告诉她说不是,说他没有她这样的好运气。哥哥告诉她他的身世时,神情是温和含笑的,可她却觉得,那淡淡的笑意,看起来很是惆怅,哥哥似为他自己与她身世不同这件事,十分地伤心难过。 在从哥哥那里,得到生父是谁的答案后,她心中的疑惑,非但没有清除,反而越来越多了。 ……为什么她与哥哥,都有两个爹爹而又各自生父不同…… 为什么她的家人们,似是连结而又分裂着的……为什么她的家,这样地特别…… 越来越多的疑惑,令呦呦对自己的家,更加迷糊了。随着年龄又大了一点,她明白了皇帝皇后的意义,知道自己的生父是前朝皇帝,养父是今朝皇帝,而娘亲曾是前朝皇后,后又被封为今朝皇后,身为今朝皇后的娘亲,并没有与今朝皇帝一起住在皇宫里,而是同前朝皇帝一起住在宫外生活时,小小的脑袋瓜儿,乱如一团乱麻,越发地迷糊了。 除哥哥,偶尔会向她提说几句外,她的娘亲、生父和养父,都不会主动告诉她有关这个家的事。这样不约而同的沉默,让平日里备受宠爱的她,竟有些不敢去问。 一次,她入宫时,按耐不住地,问了一下父皇,原本因见她来,正高高兴兴地给她剥荔枝的父皇,闻问立时僵住了手臂。荔枝从父皇的手中滚了下来,父皇唇颤了颤,望她的眸光,竟变得局促起来,压低许多的嗓音,像是受惊的,又像是早预料到会有这一日的木然,极轻极涩地道:“你知道了……”顿了顿,又道,“你知道了。” “是啊,朕……不是你真正的父亲……”父皇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新剥了一只荔枝递给她,他是苦笑着同她说出这句话的,唇际挂着笑,像对此事早已释然,可是眼睛,却不由跟着那苦涩的笑意,陡然红了。 她见父皇如此,不敢再问,也不敢拿这件事,去问爹爹和娘亲,只在自己心里,根据哥哥零星透露的三言两语,根据世间的传言,根据自己的猜测,努力拼凑出了一段前尘往事。 父皇和娘亲,少时相识相爱,并有了哥哥,本来该是很好很好的,可是,因为某些人、某些事,父皇离开了长安城,娘亲也将父皇给忘了。忘了父皇的娘亲,和爹爹在一起,并有了她这个女儿。尽管后来,娘亲将父皇想起来了,但因父皇在这期间,似是做下了不好的事情,因为娘亲,更爱爹爹,所以大晋朝有皇后、晋宫中却没有住着皇后,身为大晋皇后的娘亲,选择离开皇宫,和爹爹生活在一起,而非父皇。 好像有许多细节对不上,好像时间也对得不清不楚,可是小小的她,暂时没办法理清这一团乱麻,只能将之交给时间,等长大些,等她再长大些,定就能明白一切了! 呦呦知道自己的家很特别,也能在日常生活中,感觉到她的娘亲、生父和养父之间,关系也很特别。她极少见到他们三人,同时出现在一起,娘亲总是和爹爹一起,而父皇,总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宫中,日常有什么事,她和哥哥,是他们之间的传话筒,更多的是她,因为哥哥,常不愿帮父皇带物带话。 记得一次,父皇给了她一只刻字的白玉扳指。那扳指用玉极好,看着可作传世之物,可却布满了新旧不一的裂痕。因为这些裂痕,玉上的细小刻字遭损,许多都看不见了。正学认字的她,努力看了许久,才从其中,勉强看出了“小舟”“江海”“逝”等字眼。父皇告诉她说,这是她生父的旧物,让她将这只白玉扳指,带去宫外的香雪居,代他还给她的父亲。 她心中好奇,想问父皇,她爹爹的扳指,怎会在父皇这里,这扳指,又为什么有裂痕,这扳指,究竟牵系有什么往事。心头的疑惑,如沸水泡咕咚不停,可一想到,那一日,她大胆问旧事时,父皇苦涩的笑意和通红的眼睛,她就什么也问不出来了,强将心中疑惑压下,听话地将这只白玉扳指收下,带出宫去。 在她回到香雪居,将这扳指,拿给爹爹时,娘亲也在爹爹身旁。娘亲与爹爹,总是形影不离的,哥哥曾告诉她说,所谓神仙眷侣,就是像爹爹和娘亲一样。爹爹和娘亲,在看到这只白玉扳指时,面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好像有关这白玉扳指的往事,已离他们现下岁月静好的生活,极远极远了,不值得特意提起,也没有必要,为之牵动太多的心念。 爹爹将这白玉扳指收下后,想了想,托她带一句话,给她父皇。于是下一次入宫时,她依照爹爹说的,告诉父皇,有半枚玉佩,在六七年前,被爹爹沉在了香雪居园里的池子里。 她不知爹爹为何要她同父皇说这个,也不知这半枚玉佩,有什么特别的,值得特意告诉,富有四海的父皇。可富有天下、拥有无数珍宝的父皇,却出乎她意料地,似极看重这半枚玉佩,在听她这样说后,原本幽静的双眸,竟在陡然间,升腾起怒气。 似对她的爹爹,在六七年前,私下将这半枚玉佩沉池之事,不满极了,父皇眸中怒气愈来愈重,简直似都涌现出杀意了,口中也难抑地咬牙切齿,“……若朕当时,能在琳琅手中,看到那半枚玉佩,纵琳琅还是记不起朕,朕也会疑心当年之事是否另有隐情,事情绝不至到后来那种地步……” 难抑的怒气和杀意,在父皇胸膛中汹涌难平,父皇被心头的灼灼怒火,烧得在殿中来回快走,似在以此强行压制自己,莫要在怒恨之下,做出冲动之事。在负手来回走了许久后,父皇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不至……不至吗……”他喃喃地叩问自己,似也不敢肯定了,脚步越走越缓,好像是对过去的自己,并不自信,也好像,再次在既定的现实面前,不得不缄默地屈服。 起先似气极了的父皇,最终,并没有对她的爹爹做什么,只是让她离宫时,带几盒边国新贡的珍贵药材回去。 这些珍贵药材,自然是给爹爹用的,自她有记事起,爹爹的身体,就很不好,每天都需饮药。而用来煎药的珍贵药材,都是父皇派人送来的,父皇似乎与她爹爹并不睦,可不睦的同时,父皇仍是源源不断地,供应着爹爹治病所需的一应珍贵药材。父皇好像很怕爹爹有个三长两短,这个“怕”,应不是为爹爹,而是为娘亲的缘故,至于父皇,为什么因为娘亲而怕爹爹有个三长两短,她就想不明白了。 她本来以为,长大一些,就会懂得多一些,可随着时间一天天地过去,随她见到的、看到的,越来越多,她心里头的疑惑,反而越来越多了。 她能感觉出来,父皇每天都很想很想见娘亲,可是,明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坐拥天下的父皇,却像走不进小小的香雪居,没有办法,亲眼见娘亲,同娘亲说话,只能等她入宫,等她告诉他娘亲的近况,告诉他,娘亲最近过得好不好,最近笑得多不多。 娘亲自然是过得好的,除了有时会担心爹爹的身体外,娘亲的生活,像是什么烦恼也没有了,平静地比她这个小孩子,还有无忧一些。听她说好时,父皇也说好,静默一阵,又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14 17:55:52~2021-07-15 18:05: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许上 3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Yuyu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六国论太难了 2瓶;45879343、刀子君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55、孤独 自打记事起, 呦呦就常在父皇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怅然若失的, 寂如死水的。 这样的表情, 只有在与娘亲有关的事上, 她才会从父皇脸上看见, 人前的大晋皇帝,还是一位英明威凛的君主, 不会在世人面前,露出这样, 隐有几分脆弱的伤怅神色。 父皇在人前, 是极勤政的皇帝, 他几是兢兢业业地, 做着大晋朝的君主。在与爹爹、娘亲、哥哥相关的事上,父皇从前行事多有不妥,招致了许多非议,可除此之外,没人能再非议父皇半分, 古往今来,极少有似父皇这样的君主, 无游乐, 无后宫, 几将个人寝食之外的所有时间,都用在了治理国事上,努力使新立未到十载的王朝,蒸蒸日上,国泰民安。 有时候, 她都不由觉得,爹爹和娘亲,能够岁月静好的生活,其实也与父皇分不开。因为父皇开创了太平盛世,所以爹爹和娘亲,可以安居于香雪居,不必受纷乱世事侵扰,因为父皇,令四海臣服,国富民康,所以爹爹治病所需的珍贵药材,总是能及时得到。父皇人不在香雪居,可却像是一株长在香雪居旁的高大树木,沉默地在外伫立着,为香雪居遮风挡雨,好让香雪居内,有如世外桃源,不受外界俗事干扰,永无烦忧, 因为父皇对朝事的用心,对朝堂的严控,哥哥的大晋皇子之位越坐越稳,在十四岁那一年,终于成为了大晋朝的太子殿下。大晋朝,有且仅有哥哥这么一位皇嗣,父皇从前宫中,似还有些娘子更衣之流,但早在多年前,都被遣出了。父皇后宫无人,膝下只有哥哥一个儿子,和她这个并不是亲生女儿的公主。 而他们这一双儿女,并不能常伴父皇,承欢膝下。身为太子殿下的哥哥,一是,每日都忙碌得很,既要学文武功课,又要学治理朝事,诸事缠身,没有时间常在父皇跟前,二是,哥哥本就不与父皇亲近,纵能有闲暇时光,也是紧着用来陪她和爹爹娘亲。哥哥|日常与父皇相见交谈,说的都是有关朝堂的正事,除此之外,与父皇之间,几乎没有独属于父子的亲切交流。 而她,虽然待父皇,并不像哥哥那样,但也着实是分身乏术,不可能时时身在宫中、陪伴父皇。父皇身体康健,而爹爹的身体很差,做女儿的,在这样的情况对比下,不免待在香雪居的时间,渐渐要比在宫中,多上许多。 为此,宫中的总管郭成,还曾私下请她多多进宫。郭总管告诉她说,父皇每日都将自己浸在朝事里,上朝、批折子、见大臣……在将这些事情做完后,父皇就会一个人待着,一句话也不说了,直到第二日的到来,周而复始地,再用繁杂的朝事,填满时间。只有她到宫里来时,父皇才会做些与朝事无关的事,才会在处理完朝事后,还会开口说话,还会……笑一笑。 一天天长大的她,知道父皇这是,太孤单了。父皇是一朝皇帝,坐拥天下,按理说,想要人陪,千万人会奉旨而来,要多少有多少。可父皇不想要那些,父皇真正想要的人,并不在他身边,好像这辈子,都不会回到父皇身边。 还不懂得这些的时候,她曾像发现新鲜事似的,悄悄地问娘亲,“父皇他,是不是得了兔子病啊……” 娘亲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诧异地笑问她道:“什么是兔子病?” “就是……就是眼睛红红的病”,她告诉娘亲道,“我入宫时,好几次都撞看见父皇眼睛红红的,就像兔子一样。” 娘亲听她这样说,唇际温和的笑意,像是山际缥缈的云烟,缓缓转淡,似有若无。轻抚了下她的脸庞后,娘亲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牵着她的手,到香雪居的小厨房里,做清甜可口的樱桃酥酪给她吃。 樱桃酥酪一做数碗,有她的,有爹爹的,还有偷闲从宫中过来的哥哥的。一家人围坐在园中的亭子里,一边赏花一边享用。清风拂面,落英缤纷,怡人的美景中,她吃着美味的樱桃酥酪时,忍不住想,父皇此刻一人,在做什么呢?是又埋头在山堆般的奏折中吗?父皇他,想吃娘亲做的樱桃酥酪吗?娘亲……娘亲日常生活中,会不会偶尔想起父皇呢…… 悄悄地想着,她抬头看向娘亲,见娘亲正含笑看着爹爹,温柔的眸光,如春风吹拂下的湖水,涟漪脉脉。而爹爹,也正温柔地看着娘亲,他们正闲说,今年池中的荷花,似要比往年开得早些,讨论今年荷花,开早的因由。 娘亲与爹爹在香雪居内的日常生活里,没有大晋朝的天子,没有任何外人俗事烦扰,只有风花雪月、恩爱相守,真似神仙日子一般。赌书泼茶,侍花弄乐,能与爱人相守、没有闲事挂心头的人间日子,似对爹爹娘亲来说,永远是温柔的人间好时节,不似父皇,日复一日地,有处理不完的朝事,有时遇上旱灾水灾,更是要为朝事,寝食难安,昼夜不休。 一年里的大半时光,她都是身在香雪居里的。她的功课,是爹爹娘亲,亲自教导,她跟着爹爹娘亲,学诗书、学画画,也跟着爹爹娘亲,春日里放纸鸢,夏夜里扑萤火。 父皇很喜欢听香雪居内的事,每次她入宫,都要她讲给他听。香雪居内,和爹爹娘亲一起,有趣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她滔滔不绝地讲,而父皇沉默地听。她还很小的时候,不明白父皇,为什么明明想听却又不说话,后来大一点时,明白了为什么,在讲那些趣事时,就不知该怎么讲了。父皇像是也感觉到了她的欲言又止,渐渐也问得少了。曾经她和父皇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要讲,随着她年龄的增长,所能感觉到的事情越来越多,有时,她与父皇在一起时,竟也会面对面地,陷入沉默。 从前的父皇,在想念她时,会派人到香雪居,告诉她说,某地新贡的珍稀瓜果到了,边国新献了一些珍禽异兽,问她想不想进宫玩上半日。这样的沉默,发生几次后,父皇也很少派人来了。他像是觉得,她这个女儿,在随着年龄的增长,而疏远他,他尊重她的意愿,沉默地接受这件事。终将疏远这件事,好像也在父皇意料之中,他对此,一直有心理准备,当这一日,似是到来时,他沉默地接受,不再做任何无谓的挣扎,任自己完全地沉入了孤独的死水中。 但,父皇误会她了,她只是……只是有很多事情,都不知该如何做。她现下所拥有的,对世事的青涩认知,不足以让她应对这样一个复杂特别的家庭,父皇、娘亲、爹爹,乃至哥哥,似都将每一件事、每一缕感情,都在心中理清楚了,可她稚嫩的心,还是乱的,且随着年纪渐长,感知到的越多,而越来越乱。 年年她过生辰时,父皇都会送许多许多的礼物给她,今年也不例外,只是今年来送礼物的宫人,没有像往年那样,告诉她说,圣上有特别准备烟火夜宴,等她在香雪居过完生日后,就接她到宫中,用晚宴,看烟火。 她望着琳琅满目的精美礼物,想着最近几次见父皇时,父皇话越来越少,心里感觉怪怪的。她来到宫中,见身在御殿的父皇,没有在看奏折、见大臣,而是正蹲身在几只黄梨木箱笼前,认真地凝看着箱中物事。 她不解地走近前去,见箱中物事,并不是什么有关军国大事的要紧物件,而是装得满满当当的孩童玩具。父皇本来一个人沉默地看着,见她忽然入宫了,立高兴地同她交谈。 之前越发话少的父皇,在今天这个特别的日子,似是兴致忽高。他拿起一只布老虎,几是兴致勃勃地笑对她道:“还记不记得这个,你小的时候,最喜欢抱着它睡觉了,宫人要把它拿去清洗,你还不肯,怕它会被淹死!” “还有这只竹蜻蜓,你有次将它转飞到树上,见够不着了,着急地在树下直跺脚!” “这只木马你也喜欢,你小时候,还要朕给你在木马上加装两只翅膀,说想要骑着骑着,就飞起来!” …… 父皇对她的每一个幼时玩具,都如数家珍,都能牵说出一件件有趣的往事。他越说笑容越多,在拿起一只拨浪鼓时,更是眸中一亮,“有次你夜里不肯睡觉,闹着要见你娘亲,朕就抱着你,偷偷去见。事先拉钩说好了,在外面偷偷看一会儿就走,可到你娘亲殿外时,你娘亲正在弹琴,弹得好听极了,朕舍不得走,在窗下,听了又听,而你,也忘了朕说的,不能出声,摇响了手中的拨浪鼓。鼓声一响,琴声就停了,你娘亲从琴案后站起身,朝窗外看了过来,朕像做贼似的,抱着你赶紧跑,可你一点都不知道事态有多严重,还当在玩呢,朕跑得越快,你将手里的拨浪鼓摇得越响,就像在给你娘报音,人也笑个不停……” 越说笑意越深的父皇,就像当时那样,摇响了手里的拨浪鼓,并笑问她道:“还记不记得?” 她不记得这些两岁左右的事,讷讷地道:“不记得了……” 父皇的笑意,登时僵在脸上,“不记得了……”他怔低了说了这一句后,眸中的光芒,像一下子被敛尽了,人也忽然从旧事,回到了现实里,沉默片刻,微垂下头,极低地道,“不记得……都不记得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五人吃饭。感谢在2021-07-15 18:05:42~2021-07-16 18:06: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许上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Yuyu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56、白发 极低的沙声喃喃, 终不可闻,父皇垂着头,沉默地, 将手中的那只拨浪鼓, 缓缓放回了箱子里。人前屹立如山的父皇, 此刻垂首躬身、几是伏在箱前的画面, 让她心里,涌起一种难言的酸涩。她正看着这样的父皇, 不知如何是好时,陡然又看见父皇鬓边, 竟生有一丝白发。 如是心头, 忽被针刺, 心中骤然一痛时, 她感觉自己的双目,似也被这抹霜雪之色,深深刺痛了。这根白发,是何时悄然生出在父皇鬓边的……父皇,父皇他今年, 才三十多岁啊…… 见父皇将箱子合上、似欲起身,她忙将惊怔的目光移开, 转看到一旁。父皇面上沉郁的落寞之色不见, 似又是平日里那个温和可亲的父亲, 含笑看着她问:“怎么进宫来了?是不是朕今年送的礼物,你不喜欢?不喜欢,朕就让人将诸库都开了,你自己过去挑,想挑多少挑多少, 随你喜欢……” “不是的,父皇送的礼物,我都很喜欢”,她紧着摆手后,道出了自己的来意,“我来,是想请父皇陪我过生辰。“ “过生辰?”父皇神色诧异,眸中似浮起隐隐的期盼,但又被他自己,用沉冷的现实和深深的自贬,强行压抑着,“你……你不和你爹爹娘亲一起吗?” 往年她过生辰,都是白天在香雪居,有爹爹娘亲和哥哥陪着过,开开心心地玩上一整天,等到晚上,再被父皇派人将她接进宫里,享用父皇特地为她安排的生辰小宴,同父皇一起泛舟看烟火。因为今年父皇,似是误会她要疏远他,没有安排夜间小宴,所以她主动入宫来,邀请父皇。 “一起啊”,她笑着回答父皇道,“父皇也一起,我是来接父皇,一起去香雪居的。” 听到她这样讲,父皇不但神情惊讶,且唇际,因为这份突如其来的惊喜,在微颤了颤后,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浮。但只瞬间,那惊喜的弧度,又如霜打茄子,悄然无声地垂了下去,原该是惊喜的笑意,在父皇唇边,变成了淡淡的苦笑,父皇以为是她这小孩子,在自作主张,淡笑着婉拒她道:“朕贸然过去,你娘会不高兴的……” “不会的!”她忙告诉父皇道,“我来之前,问过娘亲了。娘亲说,今天是我的生辰,我想做什么都可以,一切都顺着我的心意!” “我的心意,就是想让父皇也到香雪居,想让父皇陪我过生辰”,她近前牵着父皇的手道,“父皇,和我一起过去吧,娘亲不会不高兴的!” “……真的?”纵她说了又说,父皇对她的话,还是难以置信,怔怔地望着她,再三问她道“……真的吗?你娘她……真是这样说的吗?” “真的真的!真得不能再真了!”她拖着父皇的手,往殿门方向走,“快走吧,父皇,不能叫娘亲在家等久了!” 起先父皇仍是愣怔怔地,被她硬拖着往外走,可走着走着,父皇的脚步,就比她要快上许多,叫她几是追不上了。在走到殿门门槛前时,步履飞急地,似是恨不得肋生双翼的父皇,又忽地顿住了,他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在一顿之后,猛地转身往回跑,直往殿内深处去。 “父皇?父皇……怎么了呀?!” 她十分不解地跟追了过去,见父皇,在急走到内殿的铜镜前,将头上束发的发冠,用力扯了下来后,对镜抓着两手长发,左看看右看看,像在着急地寻找什么。 她看父皇一脸焦急又披头散发的模样,更是茫然不解了,走近前问父皇,这是在做什么。 纵国事再紧急,纵泰山崩于顶,似也能面不改色的父皇,此刻神色,是明显的忧急,他一边急抓头发看,一边告诉她道:“前段时间,宫人为朕梳发时,禀报朕说,看见了一根白发,问朕要不要将之拔除。朕当时看了那白发一眼,懒怠管,没让宫人动手,这会儿怎么找不着了……” 越是找不着,越是着急,她看父皇,几都要急得面上出汗了,忙将她之前看到的那根鬓边白发,挑出来给父皇看,“在这儿……在这儿呢。” 父皇让她将这根白发用力拔掉后,又让她帮忙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的,藏在头发里面。在她再三保证,没看到其他白发后,父皇微松了口气,重将头发梳簪齐整。在随她这女儿,又向外走了两步后,父皇又忽地顿住脚步,低下头去,打量身上的衣裳鞋履,“朕……朕要不要换件衣裳再去,朕身上这件,是不是不太得体?” 一朝君主的日常常服,怎会不得体呢?!她一边拖着父皇的手臂向外走,一边回答道:“没有不得体,很好很好。” 可父皇一点都不觉得“很好”,父皇简直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到处都是毛病。在离宫的路上,原先变得少言寡语的父皇,话忽然多得不得了,一会儿说这个,一会儿说那个,一会儿说该沐浴熏香再走,一会儿要说挑些礼物带过去,空手上门不好。若不是她充耳不闻,强拖着父皇,直接出宫,就父皇这一会儿一个念头冒出来,恐怕磨磨唧唧地拖到天黑,都不一定能走成。 出宫前,父皇话多得很,可当微服的马车,离了宫,离香雪居越来越近时,父皇的话,就越来越少了。当车马,即将驶抵香雪居时,父皇更是一句话都没有了,他身体笔直地,几近僵硬地坐在车厢里,沉默的目光,定定地望着前方虚无,不知在想什么。 无言的沉默里,她望着这样的父皇,忽在心中意识到,父皇他,不仅多年没有来到香雪居,也有多年,没有见到娘亲了。 早年,因为哥哥的事,父皇和娘亲,还会偶尔见一见。但从哥哥越发年少有为,根本不需要娘亲,为他操半点心起,父皇就再也找不到理由,请娘亲与他一见了。尽管同在长安城,身在同一片天空下,但父皇离娘亲的距离,像有千山万水那么远,难以逾越。 当驶抵的马车,在香雪居大门前停下时,父皇甚在车上,沉默僵坐了片刻后,方起身下车。他随她走进香雪居内,四处打量的目光,是熟悉而又陌生的。这些年来,爹爹和娘亲,在闲来无事时,将居内布局改了不少,眼前的香雪居,想来已与父皇记忆里的,大为不同。 “这里……原先种着的梅树呢?”父皇轻问的嗓音中,一丝迷茫,如风中颤弦。 “因为那株老梅树,一直救不活,爹爹和娘亲,后来就让人将它连根拔除,将这里,用土填平了,做了一处小山石。” 父皇望着这处翠竹掩映的小山石景,轻轻地“哦”了一声,没有再问什么。 一路沉默地,缓缓穿行在似新似旧的故地里,随她走至用宴的花厅前时,父皇滞行的脚步,又僵住了。厅前廊下,娘亲正看着他们这里,身上一袭烟紫色的裙裳,在轻风吹拂下,宛如清丽的流霞。 像是足上被绑缚了千斤重石,定定望着娘亲的父皇,半点都挪不动步子了,还得她拖着他向前。她拖不动高大的父皇,拖得极缓极缓,父皇像是“近情情怯”到了一定地步,不知要怎么面对多年未见的娘亲,而娘亲,似则无父皇这样的顾虑,见她和父皇到来,便走下轩前石阶,步伐寻常地,向他们二人走了过来。 见娘亲走近,父皇更加僵着不动,她是一点儿都拖不向前了。父皇本就局促得很,见娘亲走上前后,抽出袖帕,帮她擦了擦脸上的汗,更是局促不安了,连声道:“朕……朕疏忽了……” 像在为自己没能及时发现她出汗帮她擦拭、为自己没有照顾好孩子这件事,在娘亲面前,深感惶恐,父皇一边说着,一边赶紧翻两只衫袖,急找帕子。 娘亲对待多年未见的父皇,完全不似父皇这般,就只像家中,来了一位寻常客人而已。娘亲制止了父皇的着急寻帕动作,合乎礼仪地,请他入室道:“进花厅坐吧,六月的天,日头毒得很,再站在外面,都要晒坏了。” 说话时,娘亲神色也很坦然,平平静静地看着父皇,唇际蕴着清清浅浅的笑意。 这样的坦然,似叫父皇更加局促,“……哦……好,好”,含糊不清地说着,父皇随娘亲走进了厅中。室内,爹爹和哥哥都在,桌上膳食满满,五双碗筷,整齐地摆放着。 作者有话要说:  写不动了,下章继续,这文还有几章就完结了。感谢在2021-07-16 18:06:07~2021-07-17 17:52: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许上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Yuyu、雅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5879343 5瓶;刀子君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57、离开 真像是一位客人, 来到了一处并不熟络的主家,登门做客,宴上的父皇, 连夹菜用膳的动作, 都透着拘谨, 一口一口, 用得很慢。 宴桌是圆桌,娘亲左手边是哥哥, 右手边是爹爹,她坐在爹爹和父皇中间, 哥哥在娘亲和父皇中间, 他们的这个家, 也像这个围坐着的这个圆一样, 处处首尾相连,每个人之间,都系有不可解的羁绊。 这个圆的起点,是娘亲吗?因为娘亲在少时与父皇有过感情纠葛,后又在失忆后, 成为了爹爹的妻子,因为这两段处在不同人生阶段的真挚感情, 带来了两个孩子的降世, 让两个孩子既有生父又有养父, 让所有爱恨纠葛,绕成了不可解的圆环…… 这个圆的起点,是爹爹吗?若不是那夜爹爹微服出宫,在成国公府外的一条暗巷里,指引一夜逃的少年杀手, 一条生路,那位名为“阿穆”的少年,不会在逃向东市的路上,跌摔进香雪居的梅树下,望见一名少女,与她相识相爱,开启诸缘…… 这个圆的起点,是父皇吗?若不是父皇那夜,选择去行刺成国公,若不是父皇偏偏就逃进那条暗巷里,爹爹不会指引父皇,父皇也不会来到与东市在同一方向的香雪居,不会与娘亲相识,不会有此后的种种恩怨纠葛…… 所有理不清的千丝万缕,最后都在复杂纠葛的世事下,丝丝缕缕,缠绕成圆。被这圆,所包容,所磨平的,本该是不死不休的峥嵘棱角,但因时光如水,将之抚平了许多,因为丝丝缕缕的牵绊,牵系着他们,令他们能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平平静静地坐在一处,共同替她,庆贺生辰。 同处一城,却多年未见的漫漫时光,令父皇分外珍惜今日的相见。宴上的父皇,尽管在有意控制自己,莫要失态,但还是总忍不住,时不时抬眸看向娘亲。有时,飞快地看一眼,就垂下双眸,有时,因为忘情怔住,惹得娘亲看了过来。 父皇是局促的,而娘亲是坦然的。当父皇因娘亲看过来,而越发局促不安,似连手中的碗筷,都不知该怎么拿了时,娘亲就如一位寻常的女主人,淡淡含笑地,招呼父皇趁热用菜,客气地告诉父皇,宴桌上的哪道菜,做得十分用心,味道不错,一定要尝一尝。 她见过许多次父皇用膳,不管是珍馐食材,还是清朴粥菜,吃在父皇口中,都没什么区别,都似……嚼蜡一般。但,面对这一桌,娘亲亲手所做的菜肴时,父皇像终于吃出了人间味道,吃得极细,听娘亲如此招呼,也点着头道:“好……好。” 好……好……像是只会说一个“好”字,在时隔多年的再见后,心中的千言万语,都再说不出,也无法可说。父皇是沉默少言的,而爹爹,与平常和娘亲在一起时,并没什么区别,没有因为大晋朝的天子驾到,因为桌上多了一个人,一个特别的人,而感到拘谨不自在。爹爹身上,有种阅尽千帆后的沉静和淡然,也许这是因为娘亲,一直在他身边,爹爹没有什么求不得,也不会再失去什么,不会有患得患失之感,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而父皇,得不到最想得的,也像没有什么可失去了,感情上,娘亲在多年前就选择了爹爹,而江山,也早晚要交到哥哥手上。多年下来,哥哥与父皇之间的关系,依然不似寻常父子,同桌吃饭,却没有什么交流。她无声地吃着寿面,看哥哥一直不怎么说话,不似往年她过生辰时欢声笑语,简直疑心,哥哥是不是生她气了,气她将父皇带到这里来。 正想着,哥哥也看向了她。短暂的对视沉默后,哥哥像平日那样,展颜笑对她道:“呦呦又长大一岁了,今年,有什么新的愿望吗?” 哥哥没有生她的气!她暗松了一口气,大声地回答哥哥道:“我希望,我以前和以后,许的所有愿望,都可以实现!!” 她的话,让爹爹、娘亲都笑了起来,父皇也笑了,笑时,还忍不住又看了娘亲一眼,正与爹爹、娘亲含笑的眸光对上。 似有坚冰,微微融化在这样蕴笑的眸光里,父皇在微一怔凝后,没有沉默地转开眸光,而是望着爹爹和娘亲,接着道:“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呦呦都这么大了。” “是啊”,娘亲感叹着望着她和哥哥,“真如白驹过隙……” 父皇顺着娘亲的目光,看向哥哥,“阿慕很好,在很多事情上,已经可以独当一面,无需人操心了。” 娘亲浅浅笑着,轻抚了下哥哥的脸颊,“我希望他像呦呦一样,天天心里,都是高兴的。” …… 围绕着她和哥哥,所展开的闲聊话题,令原先沉滞的用宴氛围,得到了改善。原本,她还有在暗暗想,她邀请父皇过来,将父皇拖拽过来,是不是做错了,但看眼前这样,好像是没有。父皇像是一位到来的特殊客人,宴上虽不至是主宾尽欢,但好像也没有人生气,能够彼此淡淡笑着,闲说一些话,是这些年来的头一回。 一顿五人共桌的生辰宴用毕后,父皇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留在香雪居内,等待观看夜深时的烟火。她起先想陪伴父皇游赏花园,但看父皇,似是想一个人在园中走一走的样子,便没有跟上,只是待在香雪居的小楼窗边,一边在哥哥的陪伴下,等待烟火绽放,一边望着父皇,无声走在树影参差的园中,形单影只的。 时已夜沉,灯火幽幽,香雪居又花木繁茂,有段时间,她都看不见父皇人在哪儿了,但当璀璨的烟火,在夜空中绽放时,她望见了爹爹娘亲,正在花间并肩仰看烟火,也望见了父皇,原来就身在爹爹娘亲的远处,在假山石的阴影下,无声地望着爹爹娘亲,相依相偎的身影。 烟火落尽时,夜幕上夏星点点,而无明月。六月初一的夜晚,世人望不见月亮,月亮,要随着时间的推移,才会在夜间,渐渐展露,由缺到圆,又由圆到缺。很久很久之前,娘亲就告诉她说,世事就如天上月,没有永恒的圆满,缺憾才是常态。 她很早就知道了这个道理,可却还是想要一个小小的圆满。这些年,她每次过生辰时,在心底许下的愿望,其实都是一样的。她希望,她爱着的所有人,爱着她的所有人,都好好的,大家一直在一起,想见就见,不要离开。 正想着,她听到身边的哥哥,轻轻地问她道:“呦呦,你愿不愿意,陪着父亲母亲,一起出去走一走。” “当然可以了”,她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有点远”,素日对她说话爽利的哥哥,这时有些欲言又止,顿了顿,方继续问她道,“离开京城,去南地的山水走一走,愿意吗?” “离开京城?”她惊住后,又很快明白了。这些年,爹爹娘亲共画的画作里,有许多清秀的南地山水,爹爹娘亲,其实一直很想离开京城,到他们画中的绿水青山里,游览盛景吧…… 至于为什么这些年来,一直没有成行,想来,是因为她和哥哥的缘故。因为她和哥哥,由于相同或不同的理由,需身在京中,所以爹爹和娘亲,才将他们自己,长期拘束在小小的一方香雪居里。爹爹和娘亲,原来一直都被他们两个孩子,暗暗束缚着…… “若是可以,我愿意陪伴父亲母亲前往,可是……”哥哥神情为难,在犹豫许久后,还是将心底不能陪行的缘由,剖心置腹地告诉了她,“……我至今,也无法彻底信任那个人……我需得将手中所握有的,牢牢地抓紧了……我不能长久地离开京城……我必得身在大晋朝的中心,牢牢抓紧我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才能更好地保护你,保护父亲母亲……” 哥哥话说的,就像云层遮着的月亮,隐隐晦晦 ,她听得不是很明白,但能从哥哥的神情里,感受到他深深的不得已。哥哥实是两难极了,只能将这件事,拜托给她,请她代他,陪在爹爹娘亲身边。 她愿意听哥哥的,陪伴爹爹娘亲,但那样,父皇是不是,就……更加孤独了…… 无月的夏夜里,临水的池边,萤火点点,穆骁一个人,在池边白石上,枯坐了许久时,听有脚步声走近,抬眸见来人竟是琳琅,忙从石上揽衣起身。 这样的单独相处,比之在人前,更叫他手足无措。穆骁不知该说些什么时,见琳琅已开口道:“最近,都还好吗?” “就……都是朝廷上的一些事”,穆骁道,“月月年年,翻来覆去,都差不多,没什么……好不好的。” 琳琅淡淡笑望着他道:“我有时同昭华出去走走,听民众讲,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倒是好的。” “才仅是京畿一带,要做的事情,还是太多了”,穆骁起先只是不知该说什么好,才顺着琳琅的话,同她说起了朝事,但一讲,就收不住了,那些平日里只能闷在他心里的,有关朝事的烦忧,讲着讲着,都像倒豆子倒了出来。 他像在跟一位老朋友,诉说近来令他头疼的朝事,琳琅也像一位老朋友,安静地聆听着。在听他讲,他近来为一件要紧朝事,同固执又不畏死的老臣,几是要拍桌子吵起来时,琳琅还像是望见了那可笑情景,轻轻出声地笑了笑。 这笑,令他醒神顿住,有些不好意思的同时,原先心中的局促,也像是消散了不少,穆骁静了片刻,望着琳琅道:“今日,承蒙招待,下一次,朕设宴回请吧,就……就在你生辰那日,如何?” 清和的笑意,仍萦在琳琅唇边,但她人,却安静不答,在沉默有顷后,轻轻地道:“我要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预警:临近结局,有生老病死。 感谢在2021-07-17 17:52:04~2021-07-18 18:12: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许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九墨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58、归还 像是有巨石, 即刻塞堵在他心头,穆骁闻言怔住,惊震的迷茫, 与对不解的恐慌, 有如茫茫大雾, 骤然浮起, 浸漫住他全部心海。 “……走?”他颤着唇问道,“……要……走去哪里?” “离开京城, 出去走一走吧”,琳琅平静地回答他道, “我从出生起, 就身在京城, 这些年, 从没有出去走走看看,昭华也是。人世长远,山河广阔,若只将一生,困于一城, 不多走走看看,岂不是有些辜负来世这一遭, 辜负了大好河山、盛世美景?!” 穆骁想顺着琳琅的话说“是”, 可唇微抖了抖, 却发不出声来。夏夜是微热的,但他却觉骨子里正在寸寸变冷,如将置身数九寒冬。他望着琳琅,想极力保持唇际,先前闲话时的笑意, 可那笑意,也像被蔓延的冰冷凝结住了,冻裂欲碎。 其实他知道的,若不是有阿慕和呦呦两个孩子,早在多年前,琳琅和颜昀,就会选择离开京城,离他远远的,远到一世山高水长、再无相见之期。 但因两个孩子,因为阿慕对他这个生父,有权势上的渴求,因为呦呦对他这个养父,尚有孺慕之心,为了顺应两个孩子的心意,所以琳琅和颜昀,没有选择离开,而是安居在香雪居内,一住多年。 他原以为,为了孩子们,琳琅不会走的,他原以为,就算此生与琳琅,情缘已尽,但至少还可与她身处在同一片天空下,还能常从孩子那里,听到她的近况,还能常常微服出宫,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远远地、悄悄地,看一眼她。 甚至,在今日呦呦的生辰宴后,他还忍不住在心中想,往后这样的来往,可不可以多一些,他可不可以,像今日这样,多光明正大地见一见琳琅,同她面对面地,说上几句话。 他想要的,他所能渴求的,也只有这么一点了。 但这样一点,也像要随风散去了,他忘了,孩子是会长大的,他们终有一日,会不再需要父母护荫,他们可以自己振翅翱翔,父母可以放心地,放开手中的风筝线,同样地,他们自己,也将不受到束缚。 “……其实我与昭华,好些年前,就想出去走走了。但因孩子们都还小,一直没有成行”,琳琅静静地看着他道,“而现在,孩子们都大了……” “……是啊”,穆骁不知自己心里是何感觉,只觉如魂离躯壳,自己听自己的嗓音,木然地重复琳琅的话道,“孩子们……都大了……” 像是什么也捉握不住了,连一只萤火,也无力再拥有。木然的嗓音中,穆骁负在身后、紧攥多时的手,无力地松开了,一只萤火,从他掌中飞了出来。 渐寂无声的池边,连风也无,夏夜滞闷的空气,僵凝在半空中。花叶都在这闷热里,纹丝不动,唯有这萤火,若隐若现地,飞现在沉默伫立的男女之间。 先前琳琅未来时,穆骁一个人,在水边石上,坐看了很久。他想着那被沉在水底的半枚玉佩,望着池边飞舞的点点萤火,忆起很久之前的夏夜里,他曾同琳琅一起,坐在这白石上,对着一池碧水,看萤火,看星星。 水中影成双,岸上,点点流萤,如天上落下的星河霞流,绕着他和琳琅,流转飘忽。少女顾琳琅,用青罗小扇,轻扑流萤,怎么也扑不着,反惹得星河流荡,化作点点上升的萤灯,飞飘在他们身旁。他看她急得轻轻跺脚,在漫天萤火的星雨中,踮足腾身,为她捉了半空中最亮的那一只,送到了她的眼前。 这样忆想着,他竟不禁一扬手,将一飞舞着的萤火虫,捉握在掌心。捉握住了,却没有人如当年那样,紧着握住他的手要看。少女在急切之下,忘记了所谓的男女之防,两只手紧紧握住少年攥着的手,小心翼翼地掰他的指尖,而少年,早被少女指尖的温度,弄得夜色里耳根悄红,他呆呆木木地僵站着不动,真像少女平日里笑嗔的那句——呆呆木头。 连曾经疯执的爱与恨,都已是多年前的事情了,这样久远的怦然心动,早就远得恍如隔世了。 流萤无声地飞远,飞没入远处更深的夜色之中,再不可见,穆骁望着身前咫尺之距的女子,身体内如有空洞正快速延伸将他吞噬,而嗓音,平静地似正询问将走的友人,“想去哪里走走看看?” 琳琅道:“南地吧。南地有好山水,秋冬时候,也没有京城这么冷”,她微一顿,续说的嗓音,隐有忧虑,“昭华身体不好,秋冬时候,最好还是待在暖和些的地方,调养身体,京城的冬天,太冷了。” “是啊”,穆骁低声道,“这里的冬天,真的好冷。” 短暂的静默后,琳琅望着他,眸中隐约浮现着一丝为难,并道:“呦呦……” 这样柔和的神色与言辞,令穆骁心中狠狠一刺,他已猜知琳琅会说什么,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默然地听她继续道:“……阿慕离不开京城,我和昭华有在想,要不要让呦呦同我们一起,去南地走走看看……” 穆骁唇微动了动,似想说些什么,但终因自己对呦呦,其实什么都不是的身份,因为心中对琳琅,经年不消的愧悔,而无为地接受,摆在他面前的所有现实,低哑地“哦”了一声。 “当然,这事要问呦呦的意思”,琳琅含笑道,“若呦呦愿意跟我和昭华,一起去南地游玩,那我们,就带她一起,若呦呦不愿意走动,更想留在京城,那就罢了。” 女子笑意清浅,眸中晶澈如映星光,说话间,仿佛已经踏上了所期待的南地之行,仿佛已与她深爱的丈夫和女儿,自由行走在秀丽的绿水青山间,海阔天空,无忧无虑。 “……她会愿意的”,心中的所有纠葛,终在唇际,凝结成轻淡的笑意,穆骁望着琳琅,轻轻笑着道,“呦呦她,是个好女儿。” 暑热褪去时,香雪居小楼的诸多陈设,俱被收入库房之中,主人远行,这一去,不知何时才会归来。呦呦愿意和爹爹娘亲一起远游,她哪里舍得,和爹爹娘亲分开呢。但,在对爹爹娘亲不舍的依恋,和在哥哥一再的拜托下,做下这样的决定后,将要随爹爹娘亲、离开京城的她,也同样,舍不得身在京中的哥哥,舍不得她的父皇。 若是有分身术就好了,她将自己变成两个,一个陪着爹爹娘亲去南地,一个陪着哥哥父皇在京中,若是有分身术就好了,娘亲也可以变成两个,那爹爹和父皇,就谁也不孤单……胡思乱想的背后,是女孩儿对父皇,深深的不放心。哥哥说不必挂念他,说他会好好地等她和父亲母亲回来,那父皇呢,父皇本就孤单极了,她和娘亲这一走,父皇不就更加孤单了吗…… 尽管父皇,在这之前,已一再告诉她说并不孤单,劝她和娘亲一起去南地游玩,但望着前来送行的父皇,呦呦仍是忧虑极了,甚至不由在这临行之际,犹豫起来,再一次问她的父皇问道:“父皇,我走以后,没有人进宫陪你说话,你会不会孤单啊?” “哪里没有人,父皇每天要见的大臣,多得不得了,怎么会孤单?!”穆骁说着又道,“而且父皇近来,喜欢上观研天象,除了处理朝事外,空暇时间,都花在这方面了,只恨时间不够用,没有功夫去惦记旁的。” “真的吗?”呦呦狐疑地看父皇。 “真的,等你回来后,父皇定比那些钦天监博士还要厉害,到时候,带着你一起,找天上的星宿,好不好?” “好吧”,呦呦见父皇一点也不精神低迷,并没有她想象中伤感不舍的模样,半放下心道,“那我走了,父皇你答应我,我不在时,要好好地吃饭,天冷了,要添衣,生病了,要叫太医,我不在的时候,不可以再多长一根白头发!” 她伸弯小手小指,要父皇和她拉钩。半蹲在她身前的父皇,伸指勾住她的小指,慈爱地望着她,轻轻地对她道:“和你娘亲去吧,你也大了,答应父皇,在路上,不要让你娘亲太操心,要学着照顾你娘亲,让你娘亲,高高兴兴的,好吗?” “嗯!!” 呦呦重重答应一声,认真地和父皇按好了指章。女孩儿又跑去和哥哥道别时,穆骁起身走向琳琅,将袖中一本,已有些泛黄的书册,拿与她道:“早该……还给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18 18:12:56~2021-07-19 17:55: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许上 5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babytg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59、落血 是那本, 她从前写下的记忆书,书从阿慕出世记起,写有许多, 她与昭华、阿慕, 日常生活的乐事。 她记忆完全恢复后, 阿慕曾告诉她, 那时她记忆退回到十五岁时,他为了帮助她恢复记忆, 拿了那本记忆书,想给她看, 但中途, 却被穆骁截下了。 那记忆书, 定被穆骁那时, 一把火给烧了,阿慕如此猜测时,尤是切齿怨恨的态度。而她,因穆骁之后,从未在她面前, 提及这本书以及归还,遂也以为这本, 写有许多美好记忆的小册子, 也被那时疯执的晋帝穆骁, 直接销毁了。 却未想到,原来穆骁没有,而是沉默地保存了很多年。 泛黄显旧的书页,明显昭示着,这些年来, 执有此书的人,曾在无人的深夜里,将这书,从头到尾,翻看了无数遍。 秋日的凉风中,衰草遍野,青山萧瑟。离别的萧萧落叶下,琳琅见穆骁,边将书递给她,边笑对她道:“此次南地之行,与呦呦他们一起,路上定会有许多乐事发生,一并记在书上吧,不然,等以后呦呦看到此书,奇怪书上为何只有哥哥却没有她时,小醋坛子,有可能会翻的。” 琳琅抿唇轻笑,从穆骁手中,接过了泛黄的记忆书。她轻抚着这本珍贵的册子,默了默,抬眸望着穆骁道:“其实当年之事,我也有错。” 穆骁不知琳琅为何突然说这个,怔然未答时,已听琳琅轻道:“那时候的我,说是爱你,却不够信任你,不相信你可以应对霍翊的迫害,觉得你无法和成国公府抗衡,而选择了独自承担。少时的我,该信你,该将一切都告诉你的,不管最终结果如何,我都该将一切告诉你,而不是选择独自隐瞒。” 穆骁还是第一次听琳琅提这件事,第一次,听她这样说。曾经的选择隐瞒,是因背后,曾经的深情,他看着琳琅低道:“不是不够信任,是,人之常情,你没有错,若我当时是你,想要保护的人,一无所有,而威逼之人,出身显赫,或也会做出,与你相同的选择。归根结底,还是当年的我,太无能了,不足以让你,交托全部的信任。” 他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在这离别的时候,说出心底话,“我们……也许相遇在了错误的时候,若我能以晋侯之子的身份,和你相遇,就不致有当年之劫……” 未待他说完,琳琅已轻轻打断他的话道:“荆州的穆骁,怎会认识京城的顾琳琅呢?” 假想是无意义的,现实早已沉淀。穆骁哑着嗓子,听琳琅道:“过去的事,都过去了。” “是,过去了……”他曾拥有的爱,早被他自己,自食恶果地扬散在过去,留在他现在心中的,只有会将他折磨至死的悔恨。 穆骁知道琳琅言下之意,是想告诉他说,旧事已矣,人世尚长久,但他的一生,越是长久,折磨越是永无尽头。穆骁没有再说这些,他自吞着亲手酿下的苦果,而微笑着,在离别前的最后一刻,对琳琅道:“保重。” 他没有问她何日归来,她不是他笼中囚着的凤凰,她也不仅是颜昀的妻子,阿慕和呦呦的母亲,她是自由的顾琳琅,将自由自在地徜徉在她所钟情的天地间。 而他,将是彻彻底底地,被囚困在此宫此城,守尽一生,等待一个,或许永远不会归来的人。 离京前的岁月里,琳琅同丈夫昭华,查阅地图,翻看风土人情志等等,做了许许多多的 ,详尽出游规划。但当真正踏上旅程,当身边有一个妙思不断的女儿时,一早的规划,完全赶不上变化。原来细致有条理的线路,成了被揉乱了的线团,被源源不断的新想法,撞散成了满天星。这样的旅途,不是计划中的有序,但却多了许许多多的意外之喜,像有无数的惊喜,正有前方旅程中,等待着他们,每一天,都有着不一样的快乐。 自小生在繁华至胜地的呦呦,对不一样的南地风貌,十分地好奇。她爱看新奇的风景,也爱看种种从未见过的风物人情。还是孩子心性的她,每到一处新的地方,发现了什么从未见过的新鲜有趣玩意,就要将之买下,给哥哥买,也给父皇买。当买的玩意儿太多,无法再携带上路时,她就让人将那些大包小箱,带回京城,并附上她亲手书写的信件一封。 虽识了不少字,但在写信时,呦呦常常还会因为感觉词不达意,要捧着信纸,来请教她的爹爹娘亲。在请教时,呦呦也会问她的娘亲爹爹,有没有什么话,要对身在京城的亲人说,由她来代为执笔。对于阿慕,她和昭华,都会请呦呦,在信纸上写下对孩子的牵挂和嘱托,而除此之外,不再多言。 呦呦有私下捧着信纸来找她,在犹豫再三后问,有没有什么话,要对父皇说呢。她轻摇了摇头,在呦呦不甚理解的目光中,搂着孩子道:“过去的事,都过去了。” 呦呦不明白她的话,只是见她这样的态度,感觉自己像是做错了,小小声地道:“我只是想,也许娘亲说几句话,父皇会高兴一点点……” 琳琅并不责怪,对旧事一知半解且性情温善的孩子,柔声告诉她的女儿道:“一时的高兴是无用的,当断则断。” 呦呦还小,虽已乖乖地点头,但其实还是不懂,还在蹙着眉尖想,娘亲究竟在说什么。琳琅看向窗外的昭华,看他静静地看着她和呦呦,神色间,是千山澄雪之静,风过无痕。 有关这些俗事情忧,她和昭华,彼此之间,早已心意相通,无需多言。他们的余生,不为任何旧事旧人所牵累,他们珍惜着相守的时光,珍惜足下走过的每一寸山河,珍惜每一日相视一笑时,对方眸中灿若星子的明光。 南地的山水,令人流连忘返,而山水之所以观来秀丽,是因眸中心里,仍能望见这世间佳景,因身边,有着依偎的爱人。因为爱人的陪伴,山青如黛,水清如碧,世间的美景,更添秀色百倍,因为所爱之人,与她言笑晏晏,天晴日丽,风暖花香,世间的一切,都有着美好的颜色与温度,纵见疾风骤雨,亦不惊惶,雨过天晴,人世依然芬芳。 她心如此,她知,昭华亦同。 数年下来,她与昭华,在女儿呦呦的陪伴下,走过了许多许多的地方。从前的她与昭华,一直被困在一座城池,以及与之相关的命运之中。而今,他们都不再受困,都能够走向广阔的天地间。纵旧事仍在心底沉积,仍有意难平,但过去所有,并不值得他们,将一生浸沉其中。走出过去,珍惜身边之人,珍惜仍所能拥有的时光,多做想做之事,尽量叫此生,少留遗憾,他们对于彼此和余生,心意相同。 她知道,她无法与昭华相守至白头,能有这些年来的恩爱相伴,已是上苍,分外给予他们的珍贵时光。行至清临郡的洗云山时,昭华在如银的霜月下,对她提起了归程,他说呦呦想极了京中的亲人,阿慕这几年,定也想他们想极了。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心中已有预感,当这一天快要到来时,她所能做的,只是珍惜最后的温存时光。 因为绵延多日的雨水,他们的归程,在松风城外的一处宅院里,滞了几日。昭华的清瘦,在呦呦眼中,已是常态,她会日常要父亲,多多吃饭,好好喝药,并像个小监督官似的,一定要看着父亲用好饭、吃好药,但并不知,再珍贵的药物,都已无法弥补昭华内里的耗空。其实,能够从多年前,延长时光至今,已是幸事奇事。 呦呦不知父亲真正的身体状况,在似落不尽的雨声中,高兴地读着新收的来信。对呦呦来说,在外游玩是好,陪着爹爹娘亲是好,但京中的家与家人,也是很好很好的,她对即将归家这件事,感到欢喜,也欢喜地同他爹爹娘亲分享,哥哥的信中内容,告诉他们,哥哥这两年,有多么地想他们,告诉他们,哥哥极其期待着,一家团圆。 这两年,唯有阿慕与呦呦回信,另一个人,只会在阿慕的信件里,附几句对呦呦的关怀,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呦呦大声地读着阿慕的来信,一声声清亮响脆,蕴着快活到似要溢出来的满满笑意。 “哥哥说,他不会干等着的,他会提前到长阳县候着,亲自接我们回来!” “哥哥说,他又长高了很多,可以一只手,就将我举得高高的!” “哥哥说,香雪居里的一切都很好,他一直有派人好好洒扫,今年香雪居里的花,开得比往年还要好,我们走前栽种的那株小橘树,也好好地活着,还结了几只小青果呢……” …… 一边高兴地读着信,一边将目光看向爹爹与娘亲。呦呦见爹爹,想帮娘亲沐发,并不感到稀奇。这样的日常之事,她早见得多了,也不知为何,明明只是小事而已,她看着娘亲仰躺着笑望爹爹,看爹爹将娘亲如缎的长发,小心地没入水中,感觉很有意思,感觉心里暖暖的。 停声看着看着,忍不住想要近前帮忙时,却见爹爹低下头去,似是想吻一吻娘亲。 “呀呀!”呦呦赶紧捂着眼睛,转过身去。为爹爹娘亲的恩爱,也为这情景的有趣,背身捂眼的她,止不住地唇际上扬,不知背后,一滴鲜血,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19 17:55:54~2021-07-20 18:01: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许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沐木_ 5瓶;Yuyu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60、见面 如他手中捧着的乌发, 软如云烟,轻似飞梦,昭华为她沐发的动作, 极是小心轻柔, 绝不会牵痛她半分, 也不会, 叫半滴水珠,溅落在她的眼中脸上。 仰躺在小榻上的琳琅, 睁眼望着她的丈夫,望他清淡的眉眼, 望他温和眸下, 隐藏着的深沉情意。 他对她, 用情极深, 却从来只会现出冰山一角,不会用山海般的沉重深情,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永是云淡风轻,如清风, 如明月,轻淡柔和地拂落在她身上, 如她排斥, 他便隐去, 绝不会将冰山下不得回应的深情,愤怒牵起,化作袭向她的狂风骤雨,而如她,以情意相回, 他也依然隐忍着深情,因他知,他无法伴她一生,他从来不想用他深沉的情意,牵扯住她的往后余生。 如果此生,未曾有幸得遇昭华,那她的人生,是否会将毁在霍翊手中,从此永沉深渊……她曾不止一次,如此猜想,可昭华却说,不必如此作想,他说她是坚韧的女子,纵没有他,也能够在一时的伤痛后,坚强地寻找出路,不致任自己,就此屈服在不堪世事下,放弃挣扎,一世沉沦。他说他与她的相遇相识,是他的幸运,是他一生,最大的幸事。 熟悉的眉眼轮廓,早在她眼里心中,被描摹了无数遍,清晰地,像已刻进了她的骨血里,永远不会磨灭半分。她知她永不会忘怀,可依然贪恋,尘世间触手可及的温暖,琳琅望着她的丈夫,情难自禁地伸出手去,轻抚上了他的容颜。丈夫淡笑着朝她看来,一只湿润的手,轻轻地握住她的。因为沐发用水温热,那只素来微凉的手,此刻是微暖的,窗外的潇潇雨声,侵袭不进他们的这方天地里,温热的水汽氤氲萦浮,柏叶的清香弥散四方。 似是有话要说,可四目对望上,在彼此含笑的双眸中,清楚地望见含笑的彼此时,又似已经说完,不必再多言了。琳琅缓缓垂下手,任昭华继续为她沐发,她一瞬不瞬地仰看着他,像是一名小女孩儿,在昭华笑让她将眼睛闭上时,也似孩子气道:“不要。” 昭华笑,“若不小心溅水到眼睛里,眼睛要红的。” 她也笑,仍是倔强的,“不要。” 昭华望着这样的她,像要含笑再说什么时,忽地唇际笑意,似是微滞了滞。她还未看清楚是否微滞,要她闭眼的昭华,已用一只手,轻轻地遮在她的眼前。 掌心温热湿润的气息,令人安心,琳琅笑言昭华怕她眸中进水却用湿手靠在她眼前,身后的昭华,对她的谑语静默不言,只是遮在她眼前的手,止不住地微微颤着。 琳琅忽地意识到什么,心惊之下,捉握住横在眼前的手,连忙坐起,可昭华已然无力,却又坚持反握住她指尖的动作,令她僵坐在榻上,无法起身回头去看。 “无事的”,她听到他的声音,轻轻颤着,像将断裂的弦,“只是……忽然有点不适,过一会儿……就好了。” 他背着身,不愿叫她看见他此时的模样,她只能顺着他的心意,僵身不动,只能握着他的手,静默地等待。掌心指尖的温度,无可挽回地流逝,冰冷战栗地,像是冬日里的冰棱,一击即碎。良久之后,虽终不再颤,但流失的温度,不可挽回,怎么也捂不暖。 “抱歉”,他嗓音沙低,“说好今日,要帮你沐发的,只能……半途而废了……” “无妨”,琳琅极轻地,依在他的背后,“来日……还长久着呢。” 天地间的潇潇雨声,遮住了爱人间的低喃,倚在门边、捂着双眼的呦呦,除了落不尽的雨声,什么也听不见。当她忍不住回头,小心翼翼地张开手指,从指缝中悄悄看时,却见榻处的爹爹娘亲,都不见了。有断断续续的水迹,通向内室深处,空气里遗留着皂角柏叶的清香,还有一丝……奇奇怪怪的味道。 呦呦蹦蹦跳跳地走近前去,见榻边铜盆水里,飘散着丝丝缕缕的红。 这几年来,穆骁虽未对琳琅有过只字片语,但并非对她身边之事,不闻不问。当得知颜昀身体急转直下,他立将阿慕召至跟前,告诉他他养父的病况,问他是否要尽快动身离京,赶赴他养父所在的松风城。 这几年,颜慕没有一时半刻,耽于玩乐。他以为他已在暗中成功做了许多,但当晋帝穆骁,将他养父病重的消息告诉他时,他方惊觉,穆骁不但没有在他的有意为之下,成为一个被闭目塞听的天子,且手中的势力,远比他所知道的,还要深广许多。耳目既如此清明,那穆骁这几年,定对他的暗中动作,知晓至少十之七八。既知晓,为何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穆骁他,是在……有意放权吗?! 短暂的惊震后,颜慕无暇深思下去,只因父亲病重的消息,如排山倒海,占据了他全部的心怀。有如晴天霹雳,劈顶而下,他惊痛地一时说不出话时,听晋帝穆骁又道:“还是快去吧,若是晚了,许就难见最后一面了。” 心如刀绞的剧痛,令颜慕在这般年纪,骤然间眼前模糊,他折身要走,身后的晋帝穆骁,却又叫住了他。 穆骁神情复杂地,看着他和琳琅的儿子,在微一静默后,低声嘱咐他道:“你大了,要知道照顾好母亲,不要叫她,太过难过伤身。” 他曾亲眼见过,琳琅在以为颜昀身死时,是如何悲痛欲绝,如何恨不能以身代之,欲与颜昀共赴黄泉。他担心琳琅,承受不住颜昀的离世,这些年,他一直担心此事,故而为了琳琅,而为颜昀搜罗尽天下珍贵药材。但,人命终有尽,颜昀能撑到这个年头,已是人力之极限了,这一次,颜昀应是熬不过去了,那琳琅呢……琳琅,会如何…… 深重的恐慌,在穆骁心中蔓延。依他心,恨不能与阿慕同去松风城,但却不能。琳琅不需要他的到来,他的到来,只有可能,会刺激琳琅的伤痛,毕竟,颜昀的病体,并非天生,而是因世事磋磨,这些磋磨里,他穆骁做下的,也曾不少。 他不敢过去,只能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刻,就告诉阿慕,劝阿慕快些去松风城。他寄希望于阿慕和呦呦两个孩子,尤其是已经年长懂事的阿慕。他希望孩子们的陪伴,能让琳琅少些伤痛,能让琳琅,为了两个她所深爱着的、活生生的孩子,不致……对尘世毫无牵念,一心只想去陪伴那已离去的人…… 几年前的离别时,琳琅曾告诉他说,让过去过去,告诉他说,人世长久。人世长久,琳琅能将颜昀的离世,视作过去,看向未来,长久的人生吗? ……连他都不能,琳琅……能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20 18:01:31~2021-07-21 17:11: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许上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Yuyu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61、昭山 得到父亲病重的消息后, 颜慕飞骑离京,几是日夜不休地,赶往松风城。去往松风城的路上, 他痛如刀绞, 心中既忧思如焚, 亦盈满悔恨。 从小到大, 他一直受着父亲的爱护。因为父亲的爱护,他方能够, 平安地出世和长大。父亲明知他并非亲子,却一直以来, 都将他视如己出, 纵在后来得知, 他的身上, 流着穆骁的血脉,却也没有将对楚亡晋立的憾恨,将对穆骁此人的仇恨,转移到他身上,依然将他视作, 他珍爱着的孩子。 他在父亲的护荫下长大,他一直想快些真正丰满羽翼, 好以绝对的权势, 维护父亲的平安, 以回报父亲的恩情,为此,这两年才没有陪在父亲身边。可,子欲养而亲不待,他羽翼未丰, 父亲就要离去……痛悔如万箭穿心之时,深重的恐惧,亦时刻侵蚀着颜慕的心,他生怕自己赶不及见父亲,生怕此生,连父亲的最后一面,也见不上!! 肝肠寸断地,急赶至松风城外,父母亲所在的小院时,是在一个漆色沉沉、无星无月的夜晚。父亲并没有身在病榻上,而是正坐在院中的一株桂花树旁,一盏明灯,搁放在树旁的石桌上,父亲倚坐在树旁的一张扶手椅中,静静地看着母亲,手把手地教导妹妹煮茶点茶。 见他骤然到来,父亲并不惊讶,就像看到白日外出的孩子,在夜深时归家了,淡淡笑看着他道:“正好,有茶喝。” 来时焦心似箭,可当真见到父亲,见父亲病重至此,颜慕双足僵如石铸,半步也迈不上前。他滞缓地走向父亲,唇如胶粘。曾经,他像仰看大树般,仰望父亲,而今,他长大了,无需再踮脚仰看为他遮风挡雨的乔木,曾为他挡下诸多磨难的父亲,则因病重,不能起身地,抬首仰看着,到来的孩子…… 颜慕心中,愈发如锥刺般痛楚,颤着声弯下|身去,“……父亲……” 父亲轻握住他一条手臂,制止了他欲跪的动作,并抬手,轻掸了掸他肩头,因一路风尘仆仆,沾落的灰叶。“坐下吧”,父亲笑对他道,“尝尝你妹妹第一次亲手煮的茶,看看味道怎么样。” “一定好喝。”妹妹人正低着头,卖力地轻碾茶叶,接话的嗓音闷闷的。 晕黄的灯光下,颜慕见妹妹虽然此时未哭,但双眸明显红肿着,想是这几日,私下里哭过多次了,而,正帮妹妹打下手的母亲,面上没有丝毫曾经落泪的痕迹,神情静极,就像今夜,只是一寻常秋夜而已,并无伤痛之事,正挂心头。 真像是寻常夜晚,远处城郊山脉绵延,如泼染的水墨画,近处小院幽香轻浮,随着茶釜中的水沸声,愈来愈响,而愈发茶香四溢。桂花甜香与温茶清香,交融漂浮着的动人香气,令他一时精神恍惚,好像今夜,真只是平常夜晚,他不是大晋朝的太子,也不是一路风尘仆仆而来,而只是这家白日有事外出的儿子,在夜间归来时,正撞见父母和妹妹,在庭院中闲话饮茶。他自然地加入他的家人之中,茶还未入口,就已在心中想定,要如何夸赞妹妹的巧手,以及那之后,所能望见的,一家人的笑颜。 真像是寻常夜晚,并没有将要到来的生死离别。清茶的香气中,父亲问他这两年在京的事情,他问妹妹,这两年旅途中的趣事,问父亲母亲,都走过哪些河山。当四杯香茶斟上,颜慕见母亲打开的食盒中,放有一碟月饼时,方惊觉今夜,原是团圆的中秋。 母亲笑对他道:“尝尝,外面的奶酥油皮,是我和你妹妹,亲手做的,里头的松仁等馅料,是你父亲,帮忙调的。” 圆饼团团如月,酥香的面皮上,有模具烙下的“花好月圆”四字。颜慕惜想今夜无月时,上天似是听到了他的心声,用清凉的流风,缓将乌云吹开,令如水明月,温柔地照向人间,驱散夜色暗霾。 见父亲与母亲,同样含笑仰望向天心圆月,强忍许久的伤痛,骤然冲上颜慕心头,令他几要当场堕下泪来。他不愿在父亲母亲面前落泪,也不忍打扰父亲母亲此刻的相守,沉默地牵着妹妹离开,走至院中远处的枫树旁,望着父亲与母亲,相依望月的身影。 当父母亲不在跟前时,妹妹呦呦,才敢褪下坚强的外衣,向他展露心中的恐惧。未语泪先流,妹妹红着眼睛,小声地对他道:“爹爹娘亲,都同我讲了许多许多,让我不要伤心,可是,我还是忍不住难过,很难过很难过,怎么办呢?” 颜慕无法开解小他八岁的妹妹,他甚至不知自己,要如何面对父亲的离去。沉重的伤痛,几要将他压垮,可他知,自己必得坚强,不能在伤痛前倒下。除了要沉默地承受伤痛,他还极其担心妹妹和母亲,无法承受父亲的离世,尤其是母亲,世事对她太过残酷,饱受磋磨的母亲,能在父亲离去后,振作起来吗…… 颜慕心如刀割,而远处相依望月的身影,是极平静美好的。他们似丝毫不受死别将临的困扰,眸中皆萦着笑意,一边望着天心明月,一边低低地说着话。当父亲无力再抬首,长久垂眸凝望着母亲时,月下的夜风,将父亲对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轻轻地传到了他的耳边。 “……我只是去了山水间,往后,青山是我,绿水是我……” 山河明月下,与她相执的手,无力垂落时,母亲没有落泪,甚至神情,都没有明显的变化。她仍是轻轻握住父亲的手,低身近前,将自己的脸颊,靠在了父亲渐冷的脸颊旁,好像父亲,只是在清风明月下,安静睡着了一样。 穆骁人在京城等了十七日,终于等到了琳琅和孩子们的归来。他极担心琳琅的状况,但据阿慕所言,据他眼线报说,琳琅并没有表现地,似他担心的哀痛欲绝,反是十分地平静,平静地将病逝的颜昀火化,平静地带着颜昀的骨灰上路,一路安安静静地,同孩子们一起,回到了京城。 穆骁起先不信这些话,但当他来到香雪居,看到正在夜色中,将颜昀骨灰坛,埋在合欢树下的琳琅时,见琳琅她,确实如他人所说,神容平静,面上几无哀戚之色。 ……是因一直深知颜昀病况,早知颜昀会先她而去,对颜昀的离世,早有心理准备,而能如此平静吗……是因已与颜昀恩爱相守多年,二人还一偿所愿,共走过南地河山,对这份感情,心中已无遗憾,而能如此平静吗…… 穆骁为琳琅的平静,寻了诸多理由,但仍无法让自己放下心来。他之前担心琳琅太过伤心、痛不欲生,而现在,琳琅这种近乎反常的平静,似乎叫他,更觉担心。 “……不要,太过伤心了……” 他试着轻声劝慰了一句,而琳琅,仍似是并不十分伤心。她静静地看着树下已经埋平的痕迹,轻轻地告诉他道:“从前我和昭华,闲话生死时,昭华曾说,若有一日他去了,最想葬在楼外的这株合欢树下,他说他舍不下香雪居的四季花开,也舍不下我,舍不下孩子。” 说着,琳琅看向他道:“这还是,昭华刚做长乐公,没多久时的事。” 穆骁心中一突,不知琳琅要说什么时,又见她静静地道:“其实后来,昭华已经不这样想了,是我自私,想他陪着我,才将他葬在这里。” 穆骁紧着道:“孩子们……孩子们,也会一直陪着你的。” “我知道。”琳琅说着,竟朝他淡淡笑了笑。 这笑似是平静释然的,可却让穆骁感到莫名心惊。他犹未来得及说做什么,琳琅已道一句“夜深了,该歇息了”,自转身走进了小楼深处。 放不下心的穆骁,一夜都没有离开。他人在楼外不远,看楼内的琳琅,好像真在歇息,寝房灯火,亮了炷香时间便被熄灭,此后一直安静地暗着,直到天明。 翌日天明,几乎一夜伫望不动,衣裳早被寒露打湿的穆骁,人在树后,见儿子阿慕,一早来见母亲。 未等阿慕叩门,楼内的琳琅,便将门打开了。她似是夜里没有睡好,虽然神色平静,眉眼间,却有些难掩的憔悴。阿慕见到这样的母亲,自是认为母亲,是因思念父亲而夜间难眠,他想好声劝慰母亲,但却因自己都难以走出伤痛,而不知要如何才能安慰好母亲,将劝慰的话,也说得断断续续的,“……娘亲……娘亲当保重身体……若父亲……见到娘亲这般,怎能安心……” 琳琅闻言的神情,甚是不解,她打量了下自身,疑惑地问阿慕道:“你父亲回来时,见我这样,会……不安心吗?” “……回来?”阿慕愕然地看着娘亲,而树后,望听着的穆骁,也被震在当场。穆骁惊望着不远处的琳琅,无尽的恐惧,如茫茫大雾,漫起在他心头。 小楼门边的女子,已完全不知恐惧为何物,她看孩子一脸惊愕,笑着揉了下他的头道:“是啊,你父亲远行许久,就快回来了,这都忘了吗?” “……父亲……”,惊恐如浪潮迭起,不停地冲击着阿慕,他颤着声,顺着娘亲的话问道,“……父亲……父亲远行,去哪里了?” 娘亲笑道:“昭山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完结章。感谢在2021-07-21 17:11:18~2021-07-22 18:27: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许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uyu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62、完结 世间没有昭山, 昭山只存在于一幅画里,存在于亲手作画的二人想象之中。而这二人,一人已然仙逝, 另一人, 独活于世, 无法接受爱人的离开。 颜昀为让琳琅放下他, 生前其实曾留话说,可将他的骨灰, 就洒在松风城的山水间,但他的妻子, 无法放下, 她看起来并不伤心, 是因她心中, 因无法接受丈夫的离世,而觉她的丈夫,还活在这世上,并没有离开人间。 因心中悲痛至极,而失忆症再发, 记忆混乱的琳琅,坚定地认为, 她的夫君颜昀, 只是远行未归。在她心中, 她的夫君,只是去了昭山玉水间;在她心中,阿慕和呦呦,都是她和夫君的孩子;在她心中,穆骁此人, 以及所有与之相关的爱恨纠葛,并不存在,她完完全全地忘记了少年阿穆与晋帝穆骁,忘记这一生所有并不快乐的事情,只记着那些未曾蒙覆阴影的,熠熠发光的美好之事。 她怀着所有美好快乐的记忆,殷切等待着,远行将归的夫君。她的等待,并不是漫无止境、令人心焦的,因为记忆混乱,不记前事,她的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充满希望的一天。 每一天清晨醒来时,她都已忘记昨日的等待,忘记昨日有大夫对她望闻问切,忘记昨日里,曾同阿慕和呦呦一起,出现在她面前的旧人穆骁。旧人穆骁,在她这里,成了永远的陌生人。每一日,她都会惊诧不解地,看向这个出现在她家中的陌生男子,而这男子,会在她这样看他时,温和地同她解释,说他是刚搬来的邻居,姓穆,正上门拜访。 穆骁只能如此同琳琅解释他的存在,因他在琳琅的记忆里,已是一片空白,不占半点分量,没有姓名,没有任何过去。 太医们,对琳琅的病情,束手无策,他们尝试了所能用的种种医法,可成效,总是微乎其微。琳琅仍是记忆混乱并充满希望地,等待着永远不会归来的人,从落叶萧萧,到时入凛冬,冬日里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地落满了香雪居。 吹棉扯絮般的鹅毛大雪,像将天地间的声息,都吞噬干净了,穆骁独自走在寂静的香雪居,穿行过清冷的红梅白雪时,忽地想起,他和琳琅美好的少时,只同经历过春夏秋三季,并没有在一起,度过冬天。 如若没有霍翊从中作梗,如果琳琅没有选择独自承担,当那年冬日到来时,他和琳琅不会分离,而依然相爱相守。琳琅会和他一起,走过这白雪皑皑的梅林,他的身后,不会只留有孤独的脚印,而有琳琅的纤纤履步,与他伴行。或还不止,往后的冬日里,也并不冰冷孤单,与他和琳琅一起走着的,还有他们的孩子。他和琳琅相依而行,看着他们的孩子,在宛如云霞的红梅下,打闹玩乐,听他们的笑声,清脆如铃,久久回荡在梅林上空,终日不散。 缓走至梅林尽头时,脚下无路,穆骁幽幽的遐想,也到了尽头。他望着凝结成冰的池面,久立在池边雪中,静默无声地,想着所有的憾恨旧事,想着冰池底沉落的半枚玉佩,想着琳琅现下,一直不得好转的病情。 ……是将那半枚残佩捞起,设法令之,与他手中半枚相合,还是,任之沉在池底,永不见天日…… ……是定要琳琅恢复清醒,要她接受颜昀离世的事实,走出失去爱人的伤痛,还是,放弃诊疗,任琳琅,活在她所以为的美好世界里…… 像是天人交战般,难以抉择,纷乱的心绪,如漫天飘扬的茫茫寒雪,寂飞无着。深夜,飞雪依然未停时,已被难以决断之事,困扰数月的穆骁,在孤灯旁独坐许久后,打开了手边那本泛黄的记忆书。 也许是无需记得,没有忘记与颜昀美好旧事的琳琅,忘了这本记忆书的存在,在记忆混乱后,未再将之打开。 这本记忆书,多年前在他手上时,曾被他翻阅过无数遍,他在无数个孤寂的晋宫深夜里,默然地看书中的琳琅,一点点地对颜昀敞开心胸,看书中的阿慕,一点点地长大,看楚宫一家三口的生活,越发和睦,其乐融融,令他歆羡地悔断肝肠。 甚至于因为深羡与痛悔,他常在夜梦里,恍惚成了书中的颜昀,在每一夜短暂的美梦后醒来,在天将亮时,从高高的云端,瞬间跌落到无尽深渊里,愈清醒愈痛苦地,接受冰冷的现实。 而现在,这本记忆书,除了记有琳琅、颜昀和阿慕,还记有呦呦。琳琅如他说的,将与丈夫、女儿旅途中的种种乐事,也记载在了这本记忆书中。穆骁一页页地翻看着,琳琅与颜昀、呦呦,南地之行的美好经历,如美丽的画卷,徐徐展现在他眼前。如此深沉而又圆满的感情,谁人能轻易放下,谁能…… 看着看着,穆骁翻页的手,猛地顿住。除了记有琳琅与颜昀的家,这本属于琳琅的记忆书上,竟还记有她与少年阿穆的往事。看着那自相遇起的一件件少时之事,穆骁执着页脚的手,不受控地猛颤起来。万般心绪,在他心中如江潮翻涌,随他目光所及的一件件昔年旧事,冲击地他双目酸涩,喉咙也痛哑地发不出声来。 有关这段少年旧事,琳琅写记下的最后一件是,少女顾琳琅,与少年阿穆,定于兰亭相见离京,约于此后,两心相印,生死相许,万水千山,同归同去。 最后的最后,琳琅在这段往事后,留下了四字注脚:兰因絮果。 望及这四字时,穆骁不住轻颤的手,僵停在书旁。周身气力,似在一瞬间被抽离干净,而心中,翻涌的心潮,如狂风呼啸,怒雪肆虐,冲荡得他整个人,像将支离破碎。当心中风雪,最终如寂沉的深渊,平静下来时,双目通红的穆骁,右手微微用力,将这几页记忆,自他眼前,轻轻地撕了下来。 他将这几页少时旧事,轻放入了脚边的火盆中。暗红的火焰,很快将这几页记忆,舔噬干净。记忆成灰,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雪后天明时,琳琅见自己枕边,放有一只书册大小的木盒。她好奇地将木盒打开看去,见里头,真放有一本书,一本她亲手写就的记忆书。 书中记着她与昭华还有孩子们的生活乐事,她看着看着,见后面的空白页里,有几张被撕了去。骤然的缺失,令琳琅心里,突地空了一下,她指尖轻抚了下那被撕去的缺失,略在心中想了下,因想不出什么,便不再深想了。 她无暇去想这缺失的空白,她沉浸在前面写记的美好记忆里,她满心都是欢喜,盈满希望的,朝气蓬勃的。 她远行的夫君,就快要回来了啊! 也许会提前归来,予她惊喜,也许,就是今天!! 走出小楼的琳琅,心怀期待地,向香雪居正门走去时,远远见居内梅林边的清池旁,似是静伫着一名男子的身影。 她起先以为是昭华回来了,迫不及待地向他奔去,可在奔近离池不远,见那身影闻声回头看向她时,又不由失望地僵住了脚步。 失望,且不解。这人不是昭华,也不是她认识的人,她从未见过此人,不解这人为何在她家中。琳琅奇怪地走上前要问时,又因看见破碎的池冰,而顿了顿,一时未问出口。 结冰的池面,像是被人用掌力,生生震碎了一块。琳琅看向这个陌生的男子,看他凝看着这处冰洞,像在长久地想心事,轻声问他:“……你,是有东西,丢在里面了吗?需要……捞吗?” 男子朝她看来,安静的眸光,映着红梅与白雪。他未回答,而是淡淡笑着,将手里握着的一件物事,丢进了这处冰洞里,任之沉向了冰冷的池底。 因他动作并不迟疑,琳琅没具体看清,他到底扔的是什么,只依稀见似半枚古玉,形如缺月,永落池中。 ……不是要捞东西,而是……要丢东西吗?…… ……特地……跑到她家里来丢?…… 琳琅不解地看向这个奇怪的男子,“你是……” 每一天,都是初见,穆骁第无数次,淡笑着向琳琅自我介绍:“鄙姓穆,新搬至夫人家旁。” 世间没有昭山,也没有玉水,水中无汀,汀上,没有世外桃源。离去的爱人,就葬在小楼外的合欢树下,而心有希望的女子,总在合欢树下,翘首等待着她的夫君,自昭山玉水归来。 每一天对她来说,都是全新的一天。新的一天,爱人永将归来,永远有希望,有孩子在身旁,还有一位新搬至香雪居旁的邻居,必要登门拜访。 时间似是如水逝前,又似是,永远停滞在了香雪居中。许许多多的一天后,这一日,有事外出的阿慕,在黄昏归家时,这位新邻居,顺与阿慕一同走进了香雪居。待了小半个时辰后,这邻居要走时,呦呦热情地挽留他:“留下来用晚饭吧。”又看向她,几是恳求:“娘亲,留他吃晚饭吧!” 其实是不合礼的,但琳琅拗不过女儿的请求,还是笑对刚认识的邻居:“穆先生稍坐,晚饭就将备上。” 穆骁“哎”了一声,人在厅中,听话地等坐了一会儿后,还是不由自主地,走向了香雪居的厨房。他在外透窗看着,见厨房中的琳琅,正微弯着身子,执一小匙,尝汤的咸鲜。眼前情景,依稀就似当年,正用心为他煮鸡丝面的少女,琳琅小心细致地品尝着汤汁的味,弯弯眉眼间,盈满笑意。 氤氲漂浮的水汽,令厨房内的晕黄灯火,愈发迷离,如是蒙上了一层模糊昏黄的雾镜。看不分明的视觉中,穆骁恍惚之间,竟好像真看见了少女琳琅,她就身在窗后灶台前,因为他的夜间到来,而正为他煮一碗鸡丝面,她不抬头看他,可唇际萦有笑意,耳根微微泛红。 水雾开始散去时,穆骁的幻觉,似还未能完全褪去。他眼前迷乱,而心中清楚。因为他与孩子们意见相同,宁见琳琅每天都开心地笑着,太医早停止了对她的诊治,一切都正顺其自然。 ……琳琅会有一日,自己想起吗?……琳琅再次想起时,又会是……怎样的光景呢…… 迷乱的想着时,穆骁见身在厨房的琳琅,忽在雾气尚未完全散尽的明光中,抬首朝他看来。她浅笑着看他,启唇轻唤,似是记忆中的少女琳琅,也似是现下香雪居的琳琅。 “木头啊……” 轻轻的一声,散在风中,似有若无。 穆骁心魂颤悸,猛地从恍惚中清醒过来,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雾气,即将散尽。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这里就完结了,然后,其实作者写到这里时,感觉已经没有必要再写番外了……这是第一次,作者在写文时有这种感觉,所以这文,可能将成为作者第一本没有番外的文……作者再思考下吧,如果觉得需要,可能过几天,会掉落番外,但如果思考结果,还是觉得没有必要了,那可能过几天,就会直接标完结了。 最后,真心感谢这么长时间以来,大家的陪伴!感谢在作者头抽得更新不稳时,大家的包容!虽然后面因为精神不太好,基本没回评论,作话也不叨叨了,但很多读者的ID,都是记得的,感谢大家的投雷和营养液支持,感谢感谢,将支持化作动力,充到下一本! 下本要过段时间开,作者hold不住无缝开新,真的需要休息下。然后下本,不是纯温柔的女主啦,最近两本都是温温柔柔的女鹅,作者要改变一下,下本,要换个口味啦! 顺便介绍几个专栏预收的女鹅,有兴趣可以收收,早晚都会写的,只恨不能化身为码字机! 《小皇后》甜椒妹子,又软又辣,带刺玫瑰。 《公主与马奴》野心勃勃,追求权势、享受情欲的公主。 《裙下之臣》外病弱内狼人,将皇帝朝堂变成自己鱼塘的皇后。 有缘下本见~~感谢在2021-07-22 18:27:11~2021-07-23 18:34: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许上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Yuyu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