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祭天的白月光复活了》 第1章 【1】 长宁又做了熟悉的梦。 梦境中,她遍体鳞伤地躺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洞穴中,周围没有人,也没有任何声音。 无边的寂寥将她围绕,可她像是被无形的锁链捆住,哪里都去不了。 许是因疼痛生了幻觉。 恍惚间,她竟在黑暗中看见了一道绝无可能再出现的身影。 “阿宁,你疼不疼啊?” 远处的少年眉眼澄澈,一如往昔模样,此刻正神情担忧地望着她。 熟悉的关切声宛若尖刀,狠狠捅进她的心脏,长宁颤抖着,朝那个方向伸出了手。 锁链将手腕勒得鲜血淋漓,可她仍执拗地,想要碰一碰他。 却怎么也不能办到。 少年的身影愈来愈远、愈来愈淡,仿若镜中花、水中月,是她如何也触碰不到的虚妄…… - 水滴顺着脸颊滑落,打湿了枕巾,亦破碎了压抑的梦境。 淡淡的雨腥气缭绕在鼻尖,长宁睁开眼,入目是半朽的房梁,搭配着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颇有几分摇摇欲坠的意味。 雨是从昨夜开始下的,至今仍未停。 一旁,窗纸被风吹得哗啦响,细雨从缝隙处飘进来,整间屋子都湿漉漉的。 杂役弟子的居所本就简陋,如今又是特殊时期,长宁在此住了几个月,还算习惯。 她平静地掀开被褥,翻身下床。 只是在刚落地的时候,身形摇晃了一下,才勉强站稳。 长宁低头去看,发现小腿处缠的布带已然被血浸透,色泽黑红,很是骇人。 她顿了顿,简单洗漱收拾后,才取了干净布条,重新包扎伤口。 接着,又换了身长到脚踝的衣袍,将伤处严实挡住。 她刚将衣带系好,外头就有人敲门。 “长宁师姐,裴照真人已经在堂里候着了,您收拾好了吗?” 裴照……已经来了。 长宁没答话,理了理衣襟,直接推门出了屋。 外头的小弟子吓了一跳,又在看清她面容时一惊。 苍白的面容上半点血色也无,眼眶微陷,下巴尖尖的,几乎不似活人。 小弟子看着,心头一酸。 只是几个月的功夫,长宁师姐便消瘦成了这样。 可就算是这样,每回的除魔灭瘴,她也从未缺席过,回回都挡在最前面。 “长宁师姐……” 小弟子声音不自觉带了点哭腔,“要不,您今日就别去了。” “后山瘴雾浓,您的伤口受不住……” 长宁静静地看着他,想,小孩就是这样,把一切都看得过分简单。 今日的事,是她说不去,就能不去的么? 但她没将这些话说出口,只是说:“走吧。” - 往常熙熙攘攘的饭堂今日寂寥得很,只因坐于堂中那个人。 那人玉冠白裳,气度翩然,与简陋的饭堂格格不入。 那是裴照,玄清仙尊的大弟子,这一代年轻修士中的第一人,也是……她曾经的师兄。 长宁看也不看他,径直在窗口前打了饭,便寻了个空桌坐下。 饭食很简单,两个馒头,一碗稀粥。 修士大多辟谷,因此,宗门往常并没有饭食一说。 可如今瘴气肆虐,稀薄的灵气已无法满足众多修士的需求,还是得靠五谷杂粮来维持体力。 长宁刚拿起一个馒头,身前便落下黑影。 裴照在她对面坐下。 她浑不在意,垂着眸,继续将馒头往嘴里送。 “你平日就吃这些东西?” 这是他的第一句话。 “他们竟敢如此苛待你?” 这是他的第二句话。 长宁咬了一口馒头,咽下,没有搭话。 这么多弟子早上都吃的这个,她又为何吃不得? “阿宁,莫要再闹了,回来吧。” 这是他的第三句话。 长宁突有一种被噎住的感觉。 她使劲咽了几下,抬眸,果然瞧见了裴照痛心疾首的神情。 总是这样,又是这样。 ——“阿宁,不要闹了。” ——“你是师姐,应当大度些。” 无论是什么样的事,他总觉得是她在闹脾气。 长宁懒得再争辩,默默将东西吃干净,拿帕子擦干净嘴,然后站起身。 “走吧。” 裴照却仍坐着不动:“还不急。” 他看着长宁,神情复杂:“阿宁,我还有话和你说。” 长宁的头裂裂地疼,她闭上眼,平静道:“我没有话要说。” 她要说的话,早在那一日说完了。 见长宁径直往外走,裴照神情微变,却还是跟了上去。 外头仍在落雨,一地潮湿。 长宁膝盖处有旧疾,小腿处又有新伤,如此阴雨绵绵中,她行走间仿若踩在刀尖上,一阵一阵尖锐的疼。 可她眉头也未眨一下,走得快且稳,全然不像受了伤的模样。 “阿宁。” 裴照追上来,与她并肩而走。 长宁眼睫颤了颤,不动声色往边上去了些。 见她动作,裴照眼里闪过受伤,却也没再试图靠近她。 此行的目的地是后山的宗门禁地。 过去的后山,目光所及处皆是青葱碧色,每至春日,漫山遍野都盛放着大簇大簇的迎春花。 可如今,整片山林笼罩在浓郁的瘴雾中,阴森昏沉,哪有半点绿色。 而谁又能想到,如此剧变,只是发生在短短半年间呢? 长宁眼眶微涩,想,都是报应。 “阿宁。” 裴照低哑的声音自后方响起。 他问:“你可是还恨着我。” 闻言,长宁突然有些想笑。 她垂眸,看向裙摆处,那里染上了小片血迹。 约莫是小腿处的伤口洇的。 那伤口是她昨日与魔化的瘴物缠斗时被蚀的,足有碗口大,鲜血淋漓,深可见骨。 今日,她本该应在屋里养伤。 而不是被叫着,徒行几十里路,到这瘴雾最浓的地方来,做一个毫无用处的观客。 还要被拉着问,“长宁,你还恨不恨?” 何其讽刺。 而身后的人站定不动,像是不得到一个答案,便不走了。 可长宁想走,她只想快点结束。 她的腿撑不了太久,她还不想真变成瘸子。 长宁舔了舔泛白的唇,语气淡淡的:“我若说不恨了,你便真能坦然了?” 一时间,空气仿若凝固,只有风声猎猎。 半晌,身后才重新传来声响。 “我明白了。” 裴照像是苦笑了一声,“我早该知道,在你心里,谁也越不过阿辞去的。” 听到那个名字,长宁眉心跳了跳,指尖颤得厉害。 她腿疼得更厉害了。 “师兄。” 她转过头,喊出了这一久违的称呼。 看着裴照受宠若惊的神情,长宁语调平静,“若我今日不想去了,想回去歇息,你觉得如何?” “这……” 裴照神情微滞,下意识道,“你怎么能不去,柔儿特意说了,想要你去……” 他瞥见长宁果然如此的神情,莫名有些窘迫。 他干巴巴地解释:“这回是柔儿任性了,但此事干系重大,你一向是懂事的,就稍稍忍一忍,好不好?” 长宁笑了。 “你们是真的不怕……” 她声音极低,瞬刻便没入风里,裴照没听清,于是问:“你说什么?” 长宁笑着仰起头,一字一句,咬字清晰:“我那样恨她,你们还敢要我来,不怕我杀了她么。” 她身形瘦削得可怕,纸片一般,仿若一阵风就能吹走。 可眼中杀意却浓烈。 “你不会的……”裴照神情僵硬,语调很勉强,“你一向顾全大局……” 话说出来,他自己都没什么底气。 毕竟,就在半年前,面前的小师妹,就差点真的要了柔儿的命。 “走吧。” 长宁收了笑意,淡淡道。 “封印瘴气是大事,我没你以为的那么任性。” 言罢,她率先走向后山深处。 身后裴照神情一阵变幻,咬着牙,快步跟了上去。 - 最深处的禁地前,此时已经站了一小簇人,正小声谈论着什么。 看到长宁的一瞬,谈话声戛然而止,众人面上闪过错愕、厌恶、怜悯等复杂情绪。 一时间,无人做声。 长宁毫不在意,寻了一角独自站定。 裴照原本想跟过来,可又像是顾忌到什么,终究没有站过来。 一瞬静默后,谈话声继续,甚至比之前还要热闹,带着想要遮掩什么的刻意感。 长宁独自站在一旁,安静得像是透明人。 小半个时辰晃过,一直到细雨初歇,今日的主角才在一众簇拥下姗姗来迟。 “让诸位叔叔伯伯久等了。” 裴柔声如其名,亦是娇娇柔柔的,直软到了人心窝里。 “柔儿近日身体有些不适,掌门实在不放心我,这才耽误了……” 在外,她一贯是称呼玄清仙尊掌门,礼数避嫌上做得极好。 今日能来这禁地的,皆是宗门长老与最核心的弟子。 这些人一向对裴柔宠爱有加,听得她说身体不适的话,心疼安慰还来不及,哪顾得上怪罪。 “那自然是柔儿的身子要紧,我们等一等有什么要紧。” “正是,反正今日这魔印都是要被加固的,迟一点早一点又有什么关系?” 长宁低头看自己鞋尖,没有作声。 “好了。”玄清仙尊打断了一片嘘寒问暖,“时辰到了,该进去了。” 言语间,他瞥了眼角落处,却只看到了一个黑漆漆的头顶。 他眸色微沉,收回了目光。 一层层的禁制被打开,数百年来无人踏进过的宗门禁地,终于向众人展露出了全貌。 空气中弥漫着紫黑色瘴雾,目之所见,皆是寸草不生的荒地。 在玄清仙尊引领下,众人穿过一大片浓雾,在一处陡崖边上停下。 长宁站在人群最边上,目光掠过周遭景况,最后落在了参差蜿蜒的崖边。 传言竟然是真的,那传说中的废渊,竟真的在是在悬崖底下。 望着那黑黢黢的深渊,长宁蹙了蹙眉。 这看着并不像有什么梯子或通道。 那么,若是想要深入废渊加固封印,岂不是要从这崖边跳下去? 她正这样想着,便听到前方传来忐忑的问询声。 “所以……柔儿是要、是要从这里跳下去吗?” 玄清仙尊微微颔首。 “不要怕,你是天生灵体,下去不会受到任何阻碍。” 裴柔小声问:“所以,是只能柔儿一个人下去吗?” “是。” 闻言,裴柔面色白了白。 玄清仙尊待人态度一贯冷硬,此时的语调却是难得的轻柔。 他轻声哄她:“别怕,到时候,我们都会为你护法,保证不会让你伤到分毫。” 可这似乎并未能安慰到裴柔。 她眼睫颤了颤,目光在人群中飘忽,最终落在了长宁身上。 这也是她今日看长宁的第一眼。 长宁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看着她。 两相对视,裴柔像是被吓到,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仿若受惊的小鹿。 “长宁!” 冷厉的呵斥声响起,“你又在做什么?” 玄清仙尊面色阴沉,冷冷地看向她:“这半年,还没能让你长教训吗?” 长宁忍啊忍,还是没忍住。 她仰起头,朝她过去敬爱的师尊露出个嘲讽的笑容。 “您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这半年待在外门,是我自愿做出的选择,和您的教训有何关系?” 长宁抬手往后,指了指腰椎处,笑眯眯地道:“您的教训在这里,一百零八鞭,鞭鞭都抽在了脊骨上。” “我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整个人都要烂掉。” 她语调仍是轻松的,仿若不将这事放在心上。 一时间,场上鸦雀无声,玄清仙尊的面容更是黑沉到了极致。 他向来是不容忤逆的性子,这样的被顶撞,也不过才有过两回。 第一回是长宁,第二回还是。 他扬起手,正想要让她知道礼节分寸,抬起的手臂却突然被抱住。 “掌门,您不要生阿宁师姐的气,她只是性子直,说话冲了些,心里还是很尊敬您的。” 裴柔环着玄清仙尊的手臂,仰着苍白小脸,一双眼眸泪盈盈的。 看在裴柔面子上,玄清仙尊勉强按耐下火气,语调还是冷冰冰,“我在,她都还敢这样恐吓你,若我不在……” “不是这样的。”裴柔不断摇头,“不是因为阿宁师姐……” 说着,她眼泪若断线珠子,颗颗滚落。 “我害怕……是因为、是因为…… ” 裴柔哽咽着,语调断断续续的,“是因为这废渊 短短几句,她已然满面泪痕,甚是惹人怜惜。 “所以,您能不能、能不能让阿宁师姐陪我一起下去啊…… ” 第2章 【2】 长久的沉默。 此时的陡崖上只余有裴柔断断续续的啜泣声,连风声都歇止。 陪她一起下去? 长宁没忍住,嗤笑出了声。 废渊是什么地方? 是上古魔印所在之地,更是瘴气诞生的源头。 寻常修士若不慎掉下去,不死也得废掉一身修为。 她长宁如今不过凡阶修为,何德何能能陪天命之女裴柔一同下废渊? 这道理不止她懂,在场的人都明白,玄清仙尊面色难得僵了僵,一时没有言语。 “好啊。”长宁笑,语调却没什么感情,“我陪你下去,若我死在 轻飘飘的话落下,场上氛围愈发凝滞,死一般的沉寂。 “柔儿,你又犯迷糊了。” 还是裴照出来打了圆场。 他半是说笑半是打趣地提醒:“ 你怕是忘了,你阿宁师姐可不是天生灵体,怎么能陪你一起下去呢?” 裴柔像是才想起这一茬,眼睫上泪珠颤颤,忙不迭自证清白:“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我只是太害怕了。”她泪眼朦胧地看向长宁,“我真的真的,没有想要害阿宁师姐的意思……” 言语间,裴柔哭得一颤一颤的,仿佛下一刻就要窒息过去。 并不算高明的表演,奈何总有瞎子愿意捧着。 “我们当然知道。” 裴照赶忙安慰她,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他语调笃定,“我们柔儿这般善良,怎么可能会有害人的心思……” 长宁仍是笑吟吟的,指甲却深深陷入肉里。 “是柔儿没用。”裴柔虚弱地靠着裴照,哽咽着道,“若拥有天生灵体的是阿宁师姐就好了。” “阿宁师姐那般勇敢,定然不会像我这样,连一个人下废渊都不敢。” “可我、可我也不是天生就怕黑的,只是因为上次……” 她没将话说完,也不必说完。 因为一众人已经拥上去,将她围簇住,轻言细语地哄她。 “胡说,柔儿怎么会没用?我们柔儿无需和任何人比较……” “正是,若柔儿不愿下废渊,那便不下了,我们乾元宗,堂堂第一宗门,何须叫柔儿师妹一个弱女子涉险!” “无需加固魔印,我们照样可以消除瘴气……” …… 崖边的风如此之大,直将柔儿细碎的啜泣声和那些令人牙酸的哄人话语带至长宁耳边。 长宁垂着眸,脑袋昏昏涨涨的,竟有一瞬恍惚。 这是梦吧,她想。 若不是梦,她怎么会听到这样些荒唐的话? 她知晓他们皆偏宠于柔儿,却不想竟已到了这样失智般的溺爱。 加固魔印是何等大事,怎能说终止就终止? 乾元宗作为修真界第一宗门,宗门修士作为身承大道者,承受着天地灵气的偏爱,享受着普通百姓的供奉敬仰。 在其位,担其责。 浩劫当前,怎能贪生怕死? 更何况,只是加固封印罢了,并不是什么会危及性命的险事。 这几月里,面对迅速蔓延的瘴灾,乾元宗上下弟子哪个不是不顾生死,冲在与邪魔瘴物抗争的最前边? 长宁抿着唇,目光缓缓移向了玄清仙尊。 玄清仙尊拧着眉,眉目间带上了些严厉:“柔儿,此事非同小可,你……” 相比于那些人的魔障,他像是还保存了一分理智。 可这份理智,也很快土崩瓦解。 ——只因为那哀哀戚戚的一声“掌门……” 怎么……会这样呢? 长宁愣愣地,抬眸看向被众人围簇着的裴柔。 裴柔今日穿的素白长裙,干净,美好,在这样污浊昏沉的环境中,宛若一朵不染尘埃的小白花。 而一旁轻柔揽着她、神情紧张的裴照亦是一袭白衣。 可长宁记得,裴照过去是不爱穿白色的。 在成为眼前这个稳重体贴的大师兄前,裴照冲动、爱闹,也会和人打架,每回都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 在长宁为他上药时疼得呲牙咧嘴,还要吹嘘着白日的丰功伟绩。 说什么,“有师兄在,谁也不能欺负我们阿宁!” 那时的裴照不懂温柔,也没如今厉害,但在长宁的记忆里,他是鲜活且生动的。 可是啊,那个鲜活、生动、会在危险来临前将她护在身后的裴照,已经死了。 长宁怔怔地,看着自己脏兮兮的裙摆与鞋尖,眼眶酸胀得厉害。 她保持相同的姿态站立过久,腿部都有些失去知觉,低头看,才发现大半裙摆已然被血染红。 她唇角嘲讽一笑,平静地移开目光,看向了前方陡崖。 崖下是目不见底的深渊,黑黝黝的,仿佛藏有无数噬人的恶兽。 可她脑中浮现的,却是这些日子里所见的在瘴物侵袭下没入黑暗的残破村落、横遍山野的惨死尸身,以及那些守着尸身痛哭的稚童…… 比这废渊可怕的黑暗比比皆是,只是柔儿被保护得过分好,那些腥风血雨,有人替她挡了。 “罢了……” 她听见玄清仙尊冷淡中带一点无奈的声音,像是要对今日这一场闹剧做一个收尾。 长宁想,这怎么能罢了呢? 明明有更好的方法可以封印瘴气,为何要弃易转难,用无数弟子的血肉之躯来做消除瘴气的武器? 在场的这些人,身居高位、养尊处优惯了,并不知晓那与瘴物搏斗的前方是如何的艰险残酷。 他们不知道,每一次告捷的剿瘴,背后都是无数普通弟子的血与伤。 可她知道。 不远处,透着忐忑的娇柔声音传来,“……我、我真的可以不下去了吗……” 长宁沉沉吐出一口浊气。 这一次,面对这样的结果,她竟没有太意外,只是将手中剑握紧了些,像在汲取这世间残存的最后一点温度。 “咔嚓——” 空气中突然传来压抑的破碎声响。 长宁眼睫颤了颤,转眸看向了陡崖处。 只见原本瘴雾弥漫的陡崖,此刻竟变作了另一番模样。 瘴云涌聚,无数诡异黑气在云雾间翻涌,散发着骇人的威压,仿若在酝酿着什么可怕的灾难。 “不好……” 见此,玄清仙尊一向冷静的面容竟有些绷不住,他盯着那暴动的陡崖,声音中掺杂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惊乱:“是底下的魔印暴动了。” 一众人哗然,神色瞬刻都染上了不安慌张。 如今的修真界乱成一片,就是因为魔印松动,漏出了些许瘴气。 只是些许瘴气便搅得整个修真界兵荒马乱,如今魔印再次暴动,若再释放出更多的瘴气,恐怕…… 众人皆是寒颤连连,不敢深想。 只知道今日之事,怕是不能轻易收场了。 玄清仙尊毕竟是一宗之长,很快便镇定下来,沉眸看向裴柔:“柔儿,这时候,只能是你下去了。” 原本可以容忍裴柔的小任性,是因为并不只有这一种法子能加固魔印。 可现下情况突变,自然还是委屈裴柔下去来得稳妥。 闻言,还倚在裴照怀里的裴柔一震,一颗泪便直接从眼睫滚下来。 她哆嗦了一下,颤不成声:“柔儿也想下去,可是、可是……” 这一回,玄清仙尊没接话,周围的人噤于此时形势,也没有说话。 裴照看着怀中几乎要哭断气的裴柔,咬了咬牙,抬头对上玄清仙尊:“师尊,我替柔儿下去。” “胡闹!”玄清仙尊眉头一拧,冷斥道,“你怎么也跟着犯糊涂,这废渊是什么地方,你若下去了,恐怕连尸骨都留不下!” 裴照牙关颤了颤,想要争辩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争辩,只能心疼地看着哭成泪人的裴柔。 看着昔日疼宠有加的弟子哭成这样,玄清仙尊叹了声:“柔儿,宗门待你不薄。” 裴柔唇瓣咬得发白,她自然知道情况危急,恐怕不是她哭一场就能逃掉的,可她……可她是真的不能一个人下去。 无论如何,都不能。 至于其中缘由,却是如何也不能与众人说的…… 裴照满目心疼地看着她:“柔儿,实在是事发突然……” “你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只管说出来,我们都会帮你。” 面对众人殷殷目光,这一刻,裴柔第一次尝到了有口难辩的滋味。 想到有口难辨,她下意识看向某处,却没能看到长宁的身影,心头登时一咯噔。 完了,此等紧要关头,长宁若是不在了,她可怎么办…… 若没有长宁一起,她下去便只有死路一条。 裴柔慌乱地四处寻看,见此,玄清仙尊微微皱眉,也随着她目光看去,却在扫过某一处时瞳孔猛缩。 只见那瘴雾重重的陡崖边,不知什么时候,竟站立了道单薄身影。 那人衣摆被风吹起,整个人摇摇欲坠的,仿若下一刻就要跌下深渊。 “长宁!” “你这是在做什么!” 难掩怒意的冰冷声音响起,不必回头,长宁也能想象到,她那师尊会露出怎样一副怒容。 可她现在很疼,并不想和他争辩,也没有那力气。 见她不应,玄清仙尊额角青筋跳动:“你站在那地方是要做什么?” 见长宁仍不答话,众目睽睽下,玄清仙尊只觉她是有意气自己,不由怒意上涌,厉声呵斥道:“如此危急关头,你还要胡闹!” 许是由于某种不可言道的心虚,他扬声怒斥: “怎么,你这是在威胁本尊?” “威胁……” 长宁低低地重复了一声,然后慢慢转过身,眼眸中尽是嘲讽,“您觉得,我现在这样,还能活得了吗?” 也是此刻,众人的目光才齐齐落在了她身上,一时有些骇然。 面前女子身形单薄,苍白的面容上嵌着两颗深黑眼珠,整个人仿若纸片糊就,一阵风便能刮走。 她素色的长裙上染着大片大片的血迹,一些甚至已成深褐色,一眼望去甚是触目惊心。 众人震骇之余,竟想不起,曾经张扬明丽的小师妹,是什么时候成了这等模样。 有意无意的,他们忽视了她太久。 死一般沉寂下,裴照颤抖的声音率先响起:“你受伤了?你什么时候受的伤?来之前为什么不说?” 他语调急促,长宁脑袋刺刺地疼:“我说了,就可以不用来了?” 裴照面色微白:“若知道是这样重的伤,我如何会让你来……” 焦急之下,他揽着裴柔的手忘了力道,裴柔被捏得有些痛,侧头看裴照因焦急而紧绷的下颌,心头滋味莫名。 裴柔咬着下唇,忍不住说:“阿宁师姐,你可是、可是愿意陪柔儿一同下去……” “不是陪你。”长宁打断她,淡淡道,“是我自己下去。” “胡闹,你怎么能下去!”玄清仙尊打断她,面色难看至极,“宗门养你这么多年,将你养到这么大,不是要你这样糟践自己性命的!” “不是糟践。”长宁静静看他,“我反正都是快死的人了,拿这一条命换更多人的活路,不好么?” “师尊。”她语调平静,“你是知道的,不是非要天生灵体才能加固魔印。” “我,也可以。” 闻言,裴柔心头一跳,紧张得快要昏厥过去。 长宁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她知道了…… 闻言,玄清仙尊袖中手攥拳,眉心跳了跳,声音低沉得惊人:“即便真是那样,也不该是你下去……” 长宁轻声打断他:“还有那么多普通弟子是么?” “可那些弟子也是血肉之躯,他们的命也是命。” “总归只是需要足够的祭品罢了……”她笑,“能用我一人的命,抵百名弟子的命……长宁,很荣幸。” 望着她过分平静的神情,玄清仙尊心中升起一种不知名的慌乱,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彻底脱离掌心,不再由他掌控了。 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无论他如何斥责、如何责罚,长宁虽然会不服气、会和他犯倔、会表露出被冤枉的委屈。 可他清楚,她心里仍是孺慕他这个师尊的。 而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是从那小妖物死后。 他从没见过那样的长宁,红着眼、拿着剑,梗着脖子站在他面前,一定要向他讨一个说法。 而在他随意敷衍后,那双从来盛着尊崇敬仰的眼眸里,头一次展露了刻骨恨意。 玄清仙尊回忆着,又与那双毫无生念的漠然眼眸对上,脑中怒意几乎要将理智烧穿,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怎么,那小妖物竟这般重要,没了他,你便活不下去了吗?” 他仍觉得她是在赌气,是在因上一次的事赌气。 长宁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压制住胸中奔涌而上的怒意。 她一字一顿地答:“阿辞不是妖物,他也是人。” 她与玄清仙尊对视,眼眸中尽是漠然与嘲讽:“我从来都想活,我和阿辞,我们都想活……” “不让我们活的,一直是你们。” 吃力地说完这些话,长宁咬住下唇,几乎连站立的力气都无,体内灼烧的热浪像是要将她融化。 她在将自己化作一根烛。 一支能沉入废渊、献祭魔印的烛。 娇嫩的皮肤无法容纳那样暴烈的灵气,绽开无数细小的伤口,淌出殷红血液。 她整个人仿佛在燃烧。 “阿宁,你莫要冲动……” 裴照咬着牙,似是怕惊到她,一步一步缓缓朝她靠近。 “师兄。”长宁垂眸看着他,声音极轻,“你说,明年这时候,迎春花会照旧开吗?” 闻言,裴照眼眶微红,急忙颤声道:“会,当然会……” 长宁眼睫轻颤,竟露出个笑容来。 那笑意由浅淡到浓郁,自唇角绽开,像盛放的迎春花,自尘埃中破出,朝着那并不明媚的天色摇曳。 看着这一幕,裴柔心中难得生出几分惊恐。 疯了……真是疯了…… 此等境况下,她竟然……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像是猜测到她接下来要做什么,玄清仙尊眸中闪过几缕不易察觉的慌乱,他厉声喝道:“长宁,本尊警告你,你不许……” 他话音未落,陡崖边,半身是血的女子已然闭了眼,宛若一只折翼血蝶,仰身坠入了瘴雾重重的悬崖。 “阿宁!” 裴照目眦欲裂,想要阻止,可隔着百米鸿距,如何来得及。 玄清仙尊恍若一道黑色闪电,瞬刻便疾闪至崖边,想要拉住那下坠的人,却只扯到了半截染着血的碎布。 他没能拉住她。 望着掌心那截染血碎布,玄清仙尊身边的空气仿佛冻住一般,寒意凛然。 没人比他更知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她将会经受风刃凌虐,群魔环饲,血肉被蚕食,魂魄被撕碎,直至最后一缕气息被吞噬殆尽,彻底成为魔印的祭品…… 她会死。 又或者说,不只是死。 若非天生灵体者,入废渊为祭,必将神魂俱灭,再无来世…… 玄清仙尊看着漆黑幽暗的深渊,没有说话,可整只手都在颤抖。 他虽责她、骂她、罚她,可她终究是他一手带大的弟子,没有他容许,她怎么能死…… “阿宁!” 裴照踉跄着靠近,随后跌坐在瘴风猎猎的悬崖边,朝着崖底竭力呼喊。 可撕心裂肺的呼吼声瞬刻便没入风里,随着呼啸的瘴风,一同沉入了深不见底的深渊。 并无回响。 如同那个舍身坠下去的人,都再也回不来了。 第3章 【3】 沉云蔽日,天地无光。 深不见底的陡崖被浓雾缭绕,崖边是一片荒芜,除开盘绕的矮木乱藤,再无任何活物踪迹。 此处,是封印瘴气的废渊所在地,亦是乾元宗不可说的禁地。 自两百年前那一变故后,此地便被布下重重禁制,牢牢封锁起来。 而至于两百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时人也大抵说不出个准况。 只是知晓,在那一日,魔印再次被加固,一场或将席卷整个修真界的浩劫被阻止。 只是听闻,乾元宗加固魔印之时,某位受宠的弟子不慎坠入废渊,那一众在修真界声名赫赫的尊者,像是疯了一般,竟欲要下崖去寻那弟子残魂。 结果,自然是寻不到的。 即便是毫无根骨的稚童也知晓,那魔印所在的废渊是顶顶凶险的地方,即便是真仙落下去,也得舍了半条命。 而那小弟子据说不过凡阶修为,在崖下只怕连一息都撑不过。 可即便是这样,宗门也没有轻易放弃那弟子。 连着搜寻了数月,直到确定崖下每一寸角落都没有任何生息后,才怆然含泪,为那弟子立了座衣冠冢,就坐落在那崖边。 此事一经传出,世人皆感慨乾元宗重情重义,不仅心怀天下,及时遏制瘴灾,对门中弟子,也是十足的爱重。 而至于那一日具体发生了什么,魔印又是如何得以封印的,却已不得而知。 - 此刻,死水般沉静的陡崖边突然起了风。 一息,两息,三息。 崖边干枯的藤叶颤啊颤,吹散的薄雾间,隐约显现出个人影来。 那人赤足踏在脏污土地上,一身污浊衣裳几乎成了血色,唯独一头及腰长发莹白若雪,不染尘埃,随风晃动时,似细雪飘扬。 她行走间步履生涩,走上一步,便要顿住一息,像是在摸索适应着什么。 直至走经那一座立于荒芜中的孤冢,她停了脚步。 长长的影子覆盖在孤冢前,她站着,眯着眼,细细去辩那石碑上的字。 “……长宁…墓……” 那石碑经历数百年风霜,鲜有人打理,碑上字迹被瘴气腐蚀得厉害,唯有那“长宁”二字,清晰如初,仿若有人时时擦拭一般。 她蹙着眉,下意识喃喃重复:“长宁……” “长宁,长宁。” 反复念了几遍,她满意地点头。 “以后,我便叫长宁了。” 此时的她,忘记了很多事,就连一些常识都变得淡薄。 从墓碑上摘取名字,绝不是件吉利的事,可她不知道,只在为拥有了新名字而高兴着。 默念数遍后,长宁举起了手中一直握着的物件。 那是一把长剑,剑刃锋锐,闪动着凛冽寒光。 明光晃晃的剑面上映照出半张脸,眉若飞黛,唇似朱砂,面上沾染的血污丝毫无损于美貌,反倒更添了几分艳色,昳丽不可方物。 “阿辞,我有名字了。” 长宁双手握着剑,语调很慢,眉眼中尽是认真。 而那长剑似是通灵一般,随着她话音落下,在她手中摇晃了一下剑身,以示了解。 见此,长宁眼中漾起很浅的情绪波动,抬起一只手,轻轻在剑面上抚了抚,仿若在抚慰伙伴一般。 她忘记了很多事,却也还记得很少的一些事。 比如,她手上的这柄剑唤作阿辞,是她最重要的存在。 又比如,她是从那黑黢黢的崖底爬上来的,上来前,她和崖底的东西做了交易。 她完成它吩咐的任务,它替她复活阿辞。 这是一桩公平的交易。 甚至,在她毫不犹豫应诺下来后,那东西率先给出了诚意—— 自她苏醒过来便在身边的那柄剑,骤然有了活物的灵性。 是阿辞的魂魄寄居在了剑中。 也正是因为有阿辞的陪伴,她才能自重重凶险中坚持下来,九死一生,从那无尽的黑暗中爬上来。 - “阿辞。” 风不知什么时候止了,清冷的声线在一片空旷中尤为清晰。 长宁抚着剑,明明是没有表情的脸,此刻却透露出温柔的意味,“你是不是也很喜欢这个名字?” 她是那样高兴,却连弯唇表达笑意都不知。 那剑身又晃了一下,像是点头,又像应和。 此时,若还有旁人在,便会惊异地发现,本就昏暗的天色,此时更是黑沉得可怕。 大片的紫黑色瘴雾在孤坟上空翻涌汇聚,似若什么狰狞恶兽。 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坟前那道瘦削身影吞噬。 可不知什么缘故,那些瘴雾只是垂涎又畏惧地在上空处盘旋,半寸也不敢多靠近。 长宁垂着眸,平静至极,似若对周遭变化浑然未察。 她握着剑,离开了破败的坟冢。 雪白的赤足踏在脏污的土地上,那笼罩在地面的暗色瘴雾被逼得寸寸退让,发出诡异的呜咽声。 长宁的目光掠过周遭景况,看什么都觉得新奇。 其实并没有什么好看的,放眼望去,整片树林已然只剩个空架子,紫黑色的枯枝上连半片残叶也无。 隐隐有言谈声自前方传来。 长宁太久没听到过活人的声音,脚步微顿,有一瞬恍惚。 “殿下,要不就在此处动手吧,前边瘴雾更浓了,到时候,怕不好分辨回路……” 此刻响起的男声微微发抖。 “怕什么。” 另有一道不屑男声打断了他,“有汪师兄在,还怕找不到路?” 长宁的视力并不受浓雾影响。 她抬眸望去,清晰瞧见前方雾中围聚着四五个人,正凭着夜明珠微弱的光亮向前走。 此时在说话的是个锦衣华裳的年轻男子,他被几人围簇着走在中间,神态甚是倨傲。 “这地方过去隶属乾元宗,汪师兄可是乾元宗的大弟子,对此处地貌还不是了如指掌……” 闻言,一旁的汪师兄皱了皱眉,却终是没说什么。 前方瘴雾浓若实质,大概是眼花了,他竟似瞥见了一道瘦削身影。 汪师兄心头微震。 这地方……怎么会有人在? 而等他再定睛望去,哪有什么人影,不过是晃动的雾影罢了。 大概是此处的瘴雾太过浓了些,叫他生了些幻觉。 想着也是,这样的瘴雾下,若无顶级法宝护身,寻常人恐怕半日都撑不过。 可他警惕心向来高,就算已经认为是幻觉了,心中仍存了个疙瘩。 “就到这里吧。” 汪师兄停下脚步,挥手定住夜明珠。 那夜明珠不仅是照明法器,还有着驱散瘴雾的奇效,剩余几人被迫停下,锦衣男子显露出明显不快的神色。 “殿下。”汪师兄语气算得上恭敬,却带了些不轻不重的提醒意味,“能带您来这外围处,已经是违了宗门的规矩了。” 见锦衣男子面色难看,他又补充,“不过,即便是这外围的瘴雾,毒性也是寻常瘴雾的十倍重……” 听了这话,锦衣男子神色才舒缓了些。 “也是。” 男子嗤笑一声,眼中恶意翻涌。 “对付那不人不妖的东西,这也足够了。” 说着,男子抬起手,将一枚淡黄色光团狠狠掷向了瘴雾缭绕的地面。 另一边,长宁扶着枯瘦树干,饶有兴致地看着这行人表演。 随着光团落地,微弱的光芒中,缓缓显现出个人形。 是个身形瘦弱的少年,衣衫褴褛,依稀可见累累伤痕。 从长宁的视角,只能看到少年的背影。他微曲着腰,漆墨长发丝缎一般垂落,身姿隐隐绰绰的。 是与这片混浊格格不入的殊色。 “……怎么,如今知道怕了?” 得意洋洋的声音打断了长宁的思绪。 她抬眸望去,见那锦衣男子在侍从的围簇下,居高临下地站在少年面前。 听着男子夹杂粗俗字眼的辱骂话语,长宁大概明白了事情来龙去脉。 原来,是这锦衣男子的未婚妻,移情别恋了少年,甚至不顾与男子的婚约,直接对少年展开了轰轰烈烈的追求。 这等行径,无异于将男子的脸面按在地上摩擦。 因此,就有了眼前这一出。 可长宁不太明白。 为什么,明明是男子未婚妻移情别恋了少年,男子却将一切怪在了少年身上呢? 手中长剑像是也有着同样的困惑,轻微地摇晃了几下。 “你一个肮脏的妖物,也配让本殿下受那等羞辱?”男子目光阴沉,面上是难掩的狠戾。 “不过是靠着张艳俗的皮囊……” “你以为,那贱女人是真喜欢你?” “我告诉你,即便我今日在此处将你扼死,那女人也不敢找我多问半句话!” 面对一句句不堪入耳的侮辱话语,少年始终垂着头,并未有任何反应。 “不过……” 男子露出个残忍笑容。 “只是扼死你,如何能消我心头之恨。” ”我要你受万毒噬心之苦,在无人知晓的肮脏角落里,蛆虫一般扭曲着死去……” 说着,男子缓缓抬起手掌,将手心握着的淡黄色晶石捏作湮粉。 下一瞬,无数紫黑瘴雾扑涌而来。 藤蔓一般,缠绕上少年的衣襟,侵蚀入他的身躯。 血溅雾中,少年身上绽开一朵朵紫黑色伤痕,宛若堕魔的彼岸花,透着一种诡异的美。 发丝撩动间,长宁看清了他的眉眼。 很难形容那是一双怎样的眉眼。 无悲无喜,似冰封的十里寒湖。 没有半点活气。 长宁看得有些愣神。 她抬手捂在胸口处,不懂此刻胸腔内的胀闷是因为什么。 真奇怪。 猖獗得意的话语仍在林间回荡。 “你若是肯求我,叫我心情好了,给你个痛快,也不是不可能……” 陷于瘴雾中的少年仍是漠然的神情,仿若不曾听见那些拿他取乐的轻蔑戏语。 看着原本干净的少年一寸寸被污浊吞噬,看他在血与雾中挣扎,于这些常年高高在上的人来说,是一件极满足施暴欲的事。 长宁眼睫轻颤,亲昵地抚了一把冰冷剑身,问: “阿辞,你想救他么?” 第4章 【4】 雾霭深处亮起些朦胧的光点。 随后,飘雪一般,纷纷扬扬降落在瘴雾中。 随着光点落下,原本盛开在少年躯体上的紫黑花朵,骤然停息。 突生的诡异变化,令原本嬉笑着的几人惊住。 惊骇抬眸,却见那纷扬光点中走出一人,身形瘦削,似女子模样。 更奇的是,那女子仿若视瘴雾如无物,行走间半点不受沾染。 与几人目光相撞时,一双冰雪似的眼眸里,不带任何情感。 几人看得愣怔,旋即心头稍松了口气。 ——不是什么瘴物就好。 只是,这女子出现的方式,未免太古怪了些。 这地方不是乾元宗的禁地吗? 锦衣男子看得愣了神,下意识舔了舔唇,肘部顶了下旁边汪师兄:“这可是你们乾元宗的……” “不是。” 汪师兄打断了他,重复的声音有些发颤,“不是。” 男子愣了愣,“那这……” 他话音未落,便听身边传来惨叫。 “啊——” 惨叫声凄厉至极,像是承受着极致的痛苦。 只见那几个围簇在锦衣男子身旁的男子,身上皆出现了紫黑色伤痕,缠绕而上的藤雾贪婪地吞噬着他们的血肉,几处伤口甚至露出了森然白骨。 “这……”锦衣男子吓得一哆嗦,险些跌坐在地。 “是护身的符咒碎了。”汪师兄紧紧盯着前方的女子,解释的声音有些沙哑。 他们一行能这这样浓的瘴雾中无恙,靠的就是身上佩戴的高阶符咒。 那女子平静地站着,好似和这突现的惨况无关。 可他知道,就是她碾碎了这几人护身的符咒,让他们暴露在了瘴雾中。 “咔嚓。” 细微的声响让锦衣男子面色一白。 这是他另一件护身宝物破碎的声音。 “妖女!” 另一旁,某个面色已经青紫的男子,声音颤抖地指着长宁,“她是和那妖物一起的,她也是妖物!” 看着男子狰狞面色,长宁蹙起一点眉:“我不是妖。” 她很认真地解释:“我是人。” 答话间隙,锦衣男子的护身宝物总算没有继续碎下去,他吞咽了下唾沫,提高了音量质问:“那你为何要帮着这妖物害我们?” 长宁的目光在那几个受瘴雾腐蚀、发出凄厉叫唤的男子身上掠过,眉头蹙得更紧了些。 “我只是去掉了你们身上的壳子。” 并不知晓会有这样的后果。 她若想要这些人的命,不会用这样拖延的法子。 长宁看向地上的少年:“他身上也没有那层壳子。” 同样是暴露在瘴雾中,少年却远没有这些人狼狈。 他仍是伤痕累累的模样,可身上的伤口却没有继续恶化了,此时,正呆呆地看着她。 是有点像小动物,长宁想。 只是把壳子去掉了? 几人简直要气笑。 这样浓重的瘴雾中,没有护身的屏障,几乎就是一种虐杀。 这女子竟还能说她不是来帮这妖物的? “汪师兄……” 感受到身上摇摇欲碎的护身灵物,又看几个随从凄惨模样,锦衣男子哆嗦得更厉害,“你快,你快动手啊……” 他们一行实力最强的就是汪师兄了,此时也只能依仗他。 不能再让这妖女再毁他护身灵物了,否则,他怕是也会落到这样的下场。 果然,漂亮的东西都是有毒的,愈是漂亮,毒性便愈重。 那妖物是,这妖女也是。 男子心里焦急,可身旁的汪师兄却像是受什么魇住一般,只看着那妖女,没有半点反应。 废物! 还说是贴身保护他的…… 见此,男子吞咽了下唾沫,咬牙朝长宁呵斥:“我可是宣武的五皇子,你若是敢动我……” “你很怕这雾。” 清清冷冷的声音打断了他。 长宁抬眸看他,语气带一点疑惑,“既然你自己也觉得害怕,那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对待别人?” 许是她的语调过分真挚,不像是嘲讽,而是真心求问,锦衣男子一时噎住,旋即才疾声辩解:“那也是这妖物活该,他竟敢……” “既是你未婚妻移情于他,那为什么你只敢对付他一人?” 疑惑的话语接着响起,“是因为他比你未婚妻好对付,你不敢找你未婚妻要说法,便将怒气都发在了他身上吗?” 她话语直接朴素,却直戳了男子痛处,他面色瞬刻涨红,一时口不择言,“本殿下的事,也是你一个贱……” 他没能将辱骂的话语说完。 原本瘫倒在地的少年,不知什么时候靠近了他,双手抱住他的腿,发狠将他拽倒在地。 带着小兽一般的蛮劲。 伴随着什么东西破碎的声响,下一瞬,浓郁至极的瘴雾顺着少年身躯蔓延至锦衣男子周身,直要将男子吞噬一般。 “啊啊啊啊!” 凄厉的怪叫声几乎要刺破雾霭。 长宁很久没听到这样有精神的叫喊,愣了一会,才将目光转至了最后一个站立着的人身上。 据说是那什么宗的弟子。 自她出现,这人便一直看着她,用一种极古怪的眼神。 长宁不喜欢他的眼神,皱眉道:“你身上的壳子很厚。” 需要很费一些力气,才能击碎。 她问:“你要与我动手吗?” 汪师兄不答,长宁也没有在意。 “可你打不过我。”她语调平静,“你怕这雾,你们都怕这雾。” 可她不怕。 她就是从比这瘴雾还要浓郁千万倍的黑暗里爬出来的。 “你……” 汪师兄声音干哑得可怕,像是想说什么,却又无法说出口。 长宁蹙眉看着他。 突然,只听“砰”地一声,汪师兄被撞倒在地,气息奄奄的少年拼尽全力压着他,带着一身瘴雾。 间隙中,少年艰难地转头看向长宁。 “不能……不能让他活下来……” 少年望过来的眼眸湿漉漉的,漂亮得惊人。 “否则,会连累您……” 汪师兄的愣怔只对长宁一人。 在被少年压倒、感受到死亡的威胁后,他瞬刻惊醒,挣脱不成,便毫不犹豫地击向少年裸露的脖颈。 千钧一发之际,长剑挥下,扎入他半边肩颈,中止了那一击。 汪师兄瞪大了眼,死死地盯着长宁,眸中情绪剧烈变幻,仿若不可置信她会动手。 “……是……不是……” 他嘴里像是在念叨着什么,仿若魔怔了一般。 “抱歉。”长宁面无表情地收回剑,“它不想让你伤他。” 它,自然指的是阿辞。 于长宁而言,这些人并没有什么分别,都是于她不相干的人,他们的死活,她一点不在意。 可阿辞想保护这少年,她便随了它。 伤口处渗出血,又被紫黑的瘴雾侵蚀,可汪师兄却没有顾及伤口,只是直勾勾地看着长宁。 他艰难地喘了一口气,死死盯着长宁,声音嘶哑地问: “你不是她…… 你到底……是谁?” - 乾元宗。 烟雾缭绕的殿堂上,鹤发长须的老者坐于蒲团之上,闭目静神。 细微的“咔嚓”声响起,打破了一室静谧。 闻声,老者瞬刻从静坐中惊起,睁开眼,锋锐目光扫向殿堂两侧的高台。 数丈高的阔台上,井然有序地摆列着数盏明亮的灯烛。 这是摆放宗门弟子魂灯的地方。 魂灯牵系着弟子命数,魂灯若灭,便代表弟子魂魄消散,丧失生机。 此刻,位于第三行最左处的那盏魂灯,灯芯摇曳,烛光黯淡,显然是要灭了。 老者飞身临近那盏灯烛,却在看到那魂灯状况时面色惊变。 怎么会…… 只见那灯盏下所挂的玉牌已然破碎,零散在灯盏周围。 玉牌破碎,已是回天无力了。 “归一峰,汪留。” 老者念出这盏魂灯主人的名字,眉头拧起。 这倒是麻烦了,归一峰那玉琴真人最是护短,出事的是她峰下弟子,只怕是有的闹了。 只是,魂灯能被送存在此地的弟子,都是宗门核心。 可这汪留魂灯熄灭的速度也太快了些,也不知是出了怎样变故。 如此思量着,老者一挥拂尘,那盏熄灭的魂灯腾空而起,释放出无数微弱光点。 光点汇聚,显现出汪留弥留之际所见的画面。 那是一片昏暗的枯林,瘴雾沉沉,充斥着浓郁的死气。 见此景况,老者原本眯着的眼猛然睁大。 这地方不是那早被封锁的废渊禁地吗? 汪留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你到底……是谁?” 属于汪留的声音孱弱非常,显然是伤势极重。 画面陡移,展露出一截红色裙摆,色泽鲜艳。 而随着视角上移,才悚然发觉,这哪里是什么红色衣裙,分明是件被血染红的素裳。 站在汪留前方的女子一身是血,身形落于昏沉光影间,面目模糊不清。 “我是谁?” 女子稍偏了些头,声线清清冷冷的。 她像也很困惑,慢慢垂下头,露出细瘦的脖颈,脆弱又迷茫。 “我也不知道啊……” 血衣白发的女子,是这片荒凉阴沉中唯一的色彩。 她侧着头,脖颈修长,似上好的冷玉,偏偏露出的半张侧脸,仍是模糊不清,像蒙了一层水雾。 画面前的老者,站于袅袅烟雾中看着这一幕,不由脊骨生寒,额角冒出冷汗来。 要知道,魂灯所映照出来的画面,是可以消去一切遮掩面容的术法与法器效果,展露出真容的。 因此,画面中看不清脸的…… 只可能是死人。 第5章 【5】 风急天昏,沉云翻涌,仿若在酝酿着一场暴雨。 街道上空空落落的,大多铺子都闭了门,唯有几家客舍门前还点着昏黄的灯。 摇晃的竹帘被掀起,惊了柜台后店小二的瞌睡。 小二还有些迷糊,揉着眼,去看来人,却在看清后惊得瞬刻坐直了身子。 来者是两人,皆是衣衫褴褛、满身血污的模样,仿若刚经历了一场恶战。 尤其是其中的女子,即便是这样的狼狈污浊下,依旧脊背挺直,仿若一把寒光凛冽的利剑,周身弥漫着冷冽杀气。 受那咄咄气势所逼,小二险些从座上跌下去,手勉强撑着柜台才站稳。 他哆嗦着问:“二位可是要住店?” 长宁没说话,点了下头。 她面色苍白,眸中半分情绪也无,仿若融不开的冰雪,偏生唇色殷红若血,予人强烈的视觉冲击。 与这样一张脸相对,恐惧要盖过惊艳,小二只觉得寒气从脚底漫上。 他硬着头皮从柜台后出来:“二位……二位贵客随我来……” …… 在将人送入客房后,小二长长吐了口气,一刻也不敢多留,跌跌撞撞往楼下去。 住进来这样两尊大佛,他得赶紧同掌柜通报。 - 刚进屋里,长宁便解下了蒙在发上的围巾,将一头雪白长发松散开来。 这东西戴着闷,她不喜欢。 还是因为少年说,到了外面,她这头发过分扎眼,不定会惹来麻烦,她才勉强遮了。 她不怕与人对上,却怕麻烦。 一旁的少年看着她,怔怔地,又像是不敢多看,几眼便慌乱垂下头。 长宁没有看他,简单布下结界后,便自顾进了里间。 很快,便有哗啦水声传出,少年僵硬地站在原地,耳根处悄然飘上一抹红。 …… 客舍内水流温热,长宁难得舒畅地沐浴了一番。 虽然修士大可以用除尘术保持身体洁净,可沐浴仍是很有必要的,能让人褪去一身疲惫。 在与崖底那东西达成交易后,它给了长宁一枚玉坠。 那玉坠是件不小的收纳法器,里边装了些日常用得到的东西,其中就包括一些衣裳。 都是些款式简单的素色衣裙,没什么好挑的,长宁随意取了件,手法生疏地将衣带系好,便推门出了净室。 小二引给他们的这间客房很是宽敞,长宁出来后扫了眼,才在房屋角落处看到了少年。 他仍是衣衫褴褛的模样,垂头站着,仿佛罚站的小孩,瞧着可怜兮兮的。 长宁原本不欲言语,却在看到他的时候,眉头微蹙。 她顿了顿,问少年:“可有干净的衣裳?” 少年这才抬起头看她,点了点头。 “嗯。”长宁应了声,便不再管他,走至窗台边,借着昏暗光线开始打理她心爱的长剑。 身后有轻微脚步声响起,应该是少年去洗浴了。 长宁没有多在意,专心致志地擦拭着长剑,直到将剑面擦得铮亮,才小心地将之收好。 回过身,却见少年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床榻边。 少年显然是洗浴过了,换了身干净衣裳,发梢微微潮湿,一双琉璃似的眼眸水雾蒙蒙的。 整个人干净且清澈,令人忍不住想让他沾染上别的颜色。 属实是一副能引得人神魂颠倒的好相貌。 长宁疑惑地看着他。 “我……”少年仰起头,声音微微发颤,却又带着些坚定,“我甘愿服侍您……” 说着,他动作有些生涩,指尖挑动,本就松散的衣襟便滚落肩下,露出线条漂亮的锁骨与肩颈。 见此,长宁眼皮跳了跳,下意识就想去握剑。 可长剑刚被她收至体内,她此时手上空空如也,什么也握不到。 长宁难得有些慌乱地移开了目光,心中升起一种名为窘迫的陌生情绪。 她没有应对这样离奇状况的经验,一时竟也忘了拔剑出来威胁。 “你……” 长宁往后退了一步,可往后就是窗台,根本没有避退处。 似是看出她的避如蛇蝎,少年眼睫微颤,在眼睑处垂下一片阴影。 “您救了我,可我什么都没有。” 他声音很轻,“唯独这身皮囊,还能看得过眼。” 长宁皱着眉,很费劲才理清了其中的因果联系,却更不懂了。 “我要你的皮囊做什么?” 她眼眸清亮,不染尘埃,里面是真实的困惑。 取人皮囊来制作傀儡,是那些魔物爱干的事,她没有这个喜好。 少年静静地看她,用水雾蒙蒙的眼眸。 “他们都想得到我。”他声音微哑,却仍是好听的,“我以为……您也是。” 长宁这才勉强明白了前因,她皱眉:“我救你,不是想得到你。” 她目光又不慎瞥见少年赤.裸的肩颈,眉头下意识蹙了起来。 “我救你一命,你便只欠我一条命。” “你若实在想要报答,便该拿同等的东西来,而不是用旁的事物抵换。” 情绪淡淡的尾音落下,长宁转身出了屋。 室内重归寂静。 少年仍僵站在床榻边,目光从闭上的屋门,慢慢移至了盛着冷白月色的狭窄窗台。 半晌,他垂下头,看着松散的衣襟,无声地轻笑起来。 笑着笑着,像是想到什么,他突然不笑了,精致的面容上笼上浅浅一层阴霾。 他慢慢将衣襟拢正,随后,抬手揉了揉眼,直将眼尾揉得泛红。 那抹红,仿若晕染开的胭脂,又像擦不去的血泪。 - 离开那间屋子后,长宁方觉舒畅了些。 她后知后觉地想到,其实方才态度大可以更强硬些的,也叫他以后不敢生出这种心思。 先前在崖底的时候,那些魔化的瘴物起初还想着吞噬她,可后来她只消一挥剑,它们便自觉跑得远远的,再不敢近她的身。 可不知为何,看着少年的那张脸,她竟有些下不去手的念头。 也是,长宁想,那样的一张脸,若是毁了,着实有些可惜。 这间客房分隔有两间,长宁不打算再回方才那间,掩上这一间的房门,布好结界,便直接和衣在床上躺下。 她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好好睡上一觉了。 此时,躺在不算柔软的床榻上,很快便有倦意袭来,她迷迷蒙蒙地就阖了眼。 接着,便坠入了沉沉的梦乡。 过去,长宁很少能有睡着的时候。 一来,是因为深渊下危险重重,鲜少有能休憩的时机。 二来,则因为每一次阖眼,必将伴随着无数昏沉又压抑的梦境。 千钧重一般,裹挟着她的灵魂重重下坠。 可在醒来后,她就会忘记所梦到的一切,只记得梦境中那令人颤栗的绝望与痛苦。 持久而绵长的痛苦。 她曾以为,只要脱离了那地方,只要到了一个安稳的环境,就会好起来。 可此时,那种熟悉的压抑感再次将她笼罩,带着令人窒息的沉郁。 不是这样的。 梦里的她想,一切不该是这样的。 她的身边,不该是这样暗无天日的黑暗,应该有树,有花,有一间小竹屋,有远山黛影,也有日升日落,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什么是被她忘掉了的? 还有什么是她应该记得的? 梦中的她茫然无措地立在无尽的黑暗中,像迷途的羔羊,又像等不到归人的守望者。 …… 冷白的月光自狭窄的窗缝漏入,洒落地面,像盖上了一层霜。 床榻上,长宁额发濡湿,眉头蹙成一团,双手不自觉地抓挠着被褥,像是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瓷枕边,长剑像是感应到主人的挣扎,亦在剧烈颤动着。 “咔嚓——” 掩好的屋门被轻缓推开,微不可闻的脚步声向床榻靠近。 颤动的长剑察觉有人进来,瞬刻嗡嗡作响,作警戒态,却在感受到那人气息后偃旗息鼓,整柄剑都安静下来。 一道长长的影子映在了床头。 黑影立于床侧,静默瞬刻,随后俯下身子,抬手覆上长宁濡湿的额角,轻轻地按揉着。 一下又一下,仿若什么虔诚的祈祷。 伴随着他的动作,睡梦中长宁慢慢平静下来,紧锁的眉头亦逐渐舒展。 “回来就好。” 黑影的声音喑哑得几不可闻。 “只要你回来,就好。” 记得或不记得,都没有关系。 那些不好的事情,原本就不该存于她的记忆里。 都忘了,也好。 - 长宁是被枕边长剑的震动惊醒的。 她睁眼,一室明亮,已然是日上三竿。 发白的日光刺得眼眶微涩,长宁下意识眯了眼,一时竟有些恍惚不可思议。 她竟然一觉睡到了这时候? 更奇怪的是,她明明记得上半夜睡得并不安稳,可到了后半夜,不知怎的,竟安然熟睡了去。 长宁手抚着额角,翻身下床,简单理了理衣裳,便要抬手推门。 一推,竟没推动,像是有什么阻碍挡在门口。 她稍微用了点力,屋门顺利打开的同时,一道单薄身影仓皇站立起身。 少年手扶着墙,慌张地想往后缩,却没有可以躲避的地方。 长宁目光自他凌乱的头发移至皱起的衣摆:“你夜里就睡在这?” 这样的狼狈模样放在他身上,并不令人反感,反倒愈发叫人怜惜。 少年局促不安地扯着衣摆,垂头极轻地“嗯”了一声。 长宁看了眼干净的床榻,顿了顿,说:“下回睡床。” 说完,她便要进净室洗漱。 又是一声低低的 “嗯”在身后响起,可这一回,还多了几句话。 少年的声音透着些犹豫:“您……昨晚好像是魇住了……还说了些梦话。” 长宁脚步微顿:“你能听见?” 她对自己布下的结界很有信心,在崖底的时候,即便是那些顶顶厉害的魔物,想要破开她的结界也很不容易。 眼前这弱不禁风的少年,竟然能隔着结界听见她的梦话? 可她竟意外没动杀念,而是转过头,一双清凌凌的眼眸对上少年视线:“那你,听见了什么?” 第6章 【6】 长宁同样对自己做的那些梦存有好奇。 少年像是不敢与她对视,垂下眼眸,淡色的唇微启:“我……” 突然响起的两道叩门声打断了少年的话语,长宁有些不悦,偏头看向被敲响的房门。 屋外的人隔了一会,像是又蓄足胆量,再次敲了敲门。 如此情况下,问话自然不好进行下去,长宁几步走过去,拉下搭锁,将房门打开。 - 屋外几人忐忑不已,正犹豫着还要不要继续敲,房门却刷地被拉开,露出道清瘦的身影。 客舍掌柜吓了一跳,复而瞥见面前女子垂散的雪白长发,更是心头大惊。 小二果然没说错,这住进来的,的确不是一般人物,这般凌厉气势,非得是经了无数刀光剑影才能造就。 “什么事?” 女子的声音亦是冷冷淡淡的,没什么情绪。 客舍掌柜壮着胆子,作揖道:“小的是这客舍的掌柜,听闻贵客入住,前来问安。” 长宁蹙眉:“不需要。” 说着,她便要关门,掌柜急了,忙道:“还有一事!还有一事!” 长宁这才停了动作,冷冷地看他。 掌柜额角冒出汗来,咬咬牙道:“就是、就是,房钱的事……” 说着,他悄悄观察长宁神色,见她没有要动怒的意思,稍松了口气。 他来这一趟当然不是真的为了收房钱,而是来打探这新客的情况。 只是眼前女子过分古怪,真实目的不便宣之于口,他只能寻了个由头。 见长宁不答,掌柜尴尬地轻咳了一声:“若是贵客暂时不便,也不打紧……” 他小心翼翼地问:“只是,敢问贵客出自哪方仙门,又是自何处来?” 话音刚落,掌柜便察觉到女子气势一变,愈发凌厉逼人,便知怕是冒犯到这位大人物了。 他心头一怵,连忙躬下腰,仓促补充:“贵客莫要误会,小的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我们客舍是隶属乾元宗下的,如若贵客是友宗仙长,那么这房钱自然是无需的,小的这边还另有供奉……” 掌柜姿态放的极低,又点明了背后靠山,自以为就算不能让贵客消气,也能让她看在乾元宗面上,忌惮一二。 可等了数刻,却听那道清冷声音问:“房钱是何物?” 掌柜一愣,与身旁小厮对视,眼中皆是惊讶。 这位大人问的什么? 房钱……是何物? 这……掌柜望着那张情绪淡淡的面容,心中疑窦丛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您……” 他犹豫着开口,却被道微哑声音打断—— “这些够了吗?” 掌柜顺着声音响起处看去,一时愣在原地。 好生漂亮的少年。 哪怕衣衫凌乱,发丝未理,亦难掩亮色。 掌柜没什么文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什么话能形容这一眼的惊艳。 只觉得这少年仿佛在发光,出现的一瞬,整间屋子都亮堂起来。 而少年又将手中锦兜往外递了些,声音很轻地解释,“我们是头一回出来,也不知你们这是个什么价位。” 头一回出来啊……掌柜恍然。 确实是有些低调的宗门,宗内弟子常年闭关修行、鲜少出宗,因此不通俗事也不奇怪。 这解释很合理,可掌柜仍觉得有些不对劲,却也不敢再表露出来。 “够了够了。”他小心翼翼双手接过少年手中锦兜,掂也不惦,便挤出个谄媚的笑,“那小的就先告退了,二位贵客若有什么要求,只管吩咐就是。” 少年“嗯”了一声,便平静地将房门关上了。 想打探的消息没能打探到,掌柜望着紧闭的屋门,谄媚的笑容微僵,神情转而有些难看。 - 屋内,少年将门合上,停顿了一下,才转过身去。 长宁站他后边,眼眸中是不明显的好奇:“你给他的是什么?” 少年垂眸,很乖巧地答:“是些低等灵石,用来当作房钱。” 经了刚才的对话,长宁也大致明白了那“房钱”是何意,她顿了顿,从腰间玉坠中摸出把亮晶晶的石头:“那这些东西,也可以用来作房钱吗?” 少年抬眸看了一眼,点点头:“这些是高等灵石,很是值钱,不仅可以用来作房钱,还可以买很多东西。” “衣物、法器、丹药,这些都可以用灵石买……” 经少年一番细致解释,长宁很容易便弄清了这所谓的交易规则。 她只是缺少了相关的记忆,可若有人指明一二,她便能很快理解清楚。 她点点头,问:“那你给他的,是多久的房钱?” 少年说:“足够一个月的。” 长宁微微蹙眉,想了想,递了两枚灵石给他,说:“明日我会离开,你若是想多住,也可以。” 闻言,少年眼睫颤了颤,却没有应声,只是默默接了灵石。 长宁也没在意,将话说完了,便转身进了净室。 可待她收拾出来,却发现少年仍站在原处,分寸未挪。 许是刚才缴纳房钱的事让长宁对少年多了些耐心,她问:“你还有什么事?” 少年抬起眼眸,没有说话,可那双湿漉漉的眼眸里像是掺杂着诉说不尽的情绪。 对着这样一双漂亮眼眸,长宁心头升起一种很古怪的情绪。 像是心口堵了什么东西,压得难受。 她下意识抬手去摸左手腕下微凸的印痕—— 那是她收剑的位置。 指尖摩挲着腕侧凸起的印痕,长宁稍定了些神,又想起先前被打断的问话:“你说听见我昨晚说梦话,那我说了些什么?” 闻言,少年眼睫颤得厉害,垂下了头,半晌,才轻声答:“我……没有听清。” 室内一时陷入沉默。 长宁虽好奇自己说了些什么梦话,却也没有非要知道不可的执拗。 见少年不愿说,或是真的不知道,她看他一眼,没再多问,转身回了隔间。 - 阖上门,布好结界后,长宁盘腿在榻上坐下。 她会在此处多停留一日,是想对那将要做的任务做个简单准备。 同崖下那东西的交易,她没有多犹豫便应下了。 一个失了记忆的人,总要凭着点什么念想,才能活下去。 崖底下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是怎么熬过去的,她已经记不太清了。 可求生的意念仿若纂刻入骨骼,时时刻刻提醒她,她不能死,她得活下去。 她必须活下去。 那东西便是这时候找上她的—— “替我做一件事,我可以实现你的愿望。” 低沉声音像远古的悠悠梵音,不知是从黑暗的哪一处传来。 她那时身上有新伤,怕血腥气引来魔物,于是蜷缩在角落,手中紧紧攥着剑,防备有魔物突然窜出。 听到这声音,愣怔瞬刻,脱口而出的话却是:“什么愿望都可以吗?” 那声音问:“你的愿望是什么?” 她说:“我想要复活一个人。” …… 契约由此结成。 随后,那东西告诉她,这崖底是上古魔瘴之源,名唤废渊。 瘴生魔,瘴生怨,瘴生恶。 瘴气能牵动人的情绪,激发人心底最深处的恶念,有着极其可怕的危害。 废渊内的瘴气若流于世,必将天下大乱。 好在废渊上留有上古神袛施下的镇魔印,将之牢牢镇压封印。 可两百多年前,因为一场意外,崖底封印松动,些许瘴气泄漏而出,为祸于世。 随后,封印很快被再次加固,可那些之前泄漏的瘴气却仍残存于世,散落在各处,由于某些特殊缘故,其中更是形成了四处特殊的新生瘴源。 瘴源,意味着可以诞生出无数新的瘴气,若不及时消除,瘴气便会生生不息,贻害无穷。 长宁的任务,便是毁去那四处新生瘴源。 距离瘴源再次被封印已过去两百余年,可先前残留于世的瘴气仍未被清除干净。 由此可知,想要消除那四处新生瘴源,定然不会是容易的事。 可死而复生,总是需要付出一些代价的。 而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要阿辞能重新活过来。 - 长宁低敛着眉眼,从玉坠中取出了一张质地厚实的羊皮纸。 微微泛黄的羊皮纸上,绘着幅墨迹半褪的地图,四处新生瘴源所在之处被重点标注出,闪着淡色的星纹。 而地图上另有一抹熠熠光点,代表着她如今所在的位置。 四处瘴源都是要清除的,只是早晚罢了,凑巧的是,她此时所在之地,恰好位于一处瘴源附近…… 长宁没有多犹豫,指尖直接贴在了那处瘴源的星纹上。 刹那间,刺目白光自羊皮纸映满整间屋子,瞬刻后又熄灭。 长宁好半晌才缓过神来,脑中却仍回荡着方才一晃而过的画面。 那声音说,在确认要进入的瘴源后,她可以获得些许关于这处瘴源的画面与提示。 可她方才看见的画面里,没有任何人或物,只有大片大片的红色,血一般刺目。 长宁蹙着眉,轻轻念出脑海中那生涩的字眼:“恨……” 提示告诉她,这是一个…… 因恨而生的瘴源。 - 入夜,凉风飒飒。 嘎吱细响,客舍后门被推开,猫着身子走出来一双人。 走在前边的那个矮矮胖胖,穿着缎制的大褂,正是客舍掌柜。 他额角冒着细汗,眼里流露着些紧张,可更多的却是兴奋。 “掌柜……”走在一旁的小厮小心翼翼问,“咱们非得这时候去见李长老吗?” 掌柜瞪他:“此等要事,当然要尽早通报!” 周遭过分静谧,衬得这一嗓过分响亮,掌柜莫名有些不安,咳了两声,压低声音解释:“依我这么多年的见识,那女子定然是有大问题的。” “生得那般古怪的模样,杀气也重,又是一身血住进客舍来的,身边还跟着个妖精似的男宠……” 掌柜回想起所见的那漂亮少年,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那般衣衫凌乱的模样,显然是在床榻上好经一番折腾。 不定他们等在屋外的时候,屋里正来着事呢…… 如此白日宣淫,能是什么正经修士? 掌柜嗤了声,言语笃定:“那女子,不是妖邪,就是魔物!” 前些日子,分管他们这一片的李长老才传了命令下来,说他们这一片将要有些身份贵重的大人物抵临,若有任何异常现象,都要加急上报。 若那住进来的女子真是妖魔,他就算是立大功了,届时宗门必会有赏。 虽说那女子住进客舍后并没有什么异行,也不像是要闹事的,可那句老话怎么说的来着? 掌柜哼一声,抬着下巴道:“此等事,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 他话音未落,衣袖却被扯动,身边小厮颤巍巍地喊他:“掌柜……” 掌柜被扯得不悦,一把搡开小厮:“做什么呢……” 他话未说完,便在看到前方熟悉身影时卡了壳。 前方拐角处,少年倚墙而立,身姿颀长,一张过分精致的面容半隐于光影之中,辨不出神色。 谈议的对象突然出现,掌柜有些心虚,干巴巴挤出个笑脸:“这大半夜的,客人怎么还在外边?” 少年没有答话,只是掀起眼皮看了掌柜一眼,幽潭似的眼眸里半点情绪也无。 掌柜能被乾元宗派到这一片做外应,经历过的事也不算少,可如今这少年的一眼,竟叫他脊骨生凉,心底升起一股寒气。 白日里那温吞羸弱的少年,夜里竟像是变了个人,眉梢眼角尽是凌厉,仿若破锋的刃,挟着浓墨似的夜色袭来。 两人不自觉后退了一步。 掌柜正想说点什么缓和气氛的话,却惊觉喉咙像是被冻住,半点声响也发不出,登时惊恐更甚。 “你们……”少年定定地看着他们,音色沙哑得厉害,“哪都不许去。” 第7章 【7】 天如覆墨,只余一弯残月。 无论是刀光剑影,还是涌动暗潮,皆被这无边的夜色掩盖。 夜里的客舍分外寂静,伴随着微不可闻的脚步声,长长的影子垂落于门前。 少年望着紧闭的房门,静立半晌,慢慢地,倚着墙坐下来。 他低头,瞥见手掌上残存的血迹,宛若上好的玉瓷染上一点瑕疵,分外惹眼。 沉默片刻,他垂着眸,将血迹一点一点、很仔细地擦拭干净,然后,双手抱着膝,曲着脊背,蜷靠在了门边。 微弱的月光自窗外斜斜照进来,落在少年周身,仿若镀下一层银霜。 也令他更添了几分羸弱意味。 感受着屋内熟悉的气息,他唇边慢慢溢出一点笑,却又很快褪去,手指紧攥着衣角,用力到骨节发白。 白日里,他并没有说谎,他的确听见了长宁的梦话。 隔着结界,一墙之外,他听见她……在哭。 - 一夜无梦。 长宁再次睁眼时,已然天光大亮,竟是要临近正午了。 邻间的少年不见踪影,整间屋子只剩下她一人。 长宁并没有告别这种意识,照前日模样缠好遮发的纱巾,便携着长剑出了屋。 明明已是大白天,整间客舍却静得惊人,一路至门口,她都没碰到任何人。 撩开门帘,跨出客舍那一瞬,长宁险些以为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街道行人甚繁,明媚日光微有些晃眼,熙攘的叫卖声、谈话声伴着浓郁的食物香气,尽数袭面而来。 这样的热闹,叫长宁愣了愣,握剑的手收紧了些。 长剑极通人性地颤了颤,像是亲昵的抚慰。 此时,长宁大半面容都遮掩在垂落的纱巾里,一双清凌凌的眼低垂着,又刻意收敛了气息,于是并未引起多少人注意。 身处这样热闹的街道上,她走得很慢,目光从琳琅的摊贩上掠过,细细打量着,眸中流露着浅浅新奇。 走着走着,逐渐便到了街道的尽头,人烟稀少起来。 再往前,便是郊外密林,由于树冠过于繁茂,整片林子日光不现,显得很是阴沉昏暗。 密林前,长宁也终于停下了脚步。 “你跟着我做什么?” 她反头看向某处,语调平静。 未远处,低垂着头的少年颤巍巍抬起头,与她目光相撞后,姿态僵硬地停在了原地。 片刻沉默后,少年声调微哑:“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他今日像是刻意遮掩了形容,穿着宽大的黑色外袍,秾丽精致的面容被兜帽遮得很严实。 “那日要杀我的那些人身份尊贵,我……没有办法再回去。” 少年语调很慢地诉说着,一双漂亮的眼眸雾蒙蒙的,是极惹人怜惜的羸弱。 长宁安静地听着,从少年为何会被那些人带入秘境,而那些人又是何等尊贵身份—— 乾元宗…… 再次听到这一宗名,长宁想到了前日那个奇怪的弟子,而她离开的那处诡谲悬崖,似乎就是这个宗门的禁地。 又听到少年此时无处可去的艰难境地,她稍微蹙了点眉:“所以,你想要如何?” 面对如此直接的问话,少年咬着发白的唇瓣,大着胆子,抬眸看向长宁:“我……想跟着您……” 随着少年话音落下,长宁感觉袖边长剑剧烈颤动起来,她抬手按住作乱的长剑,才重新看向少年,平静道:“不好。” 见少年面容像是霎时失了血色,她停顿了下,再继续道:“在我面前,你不必如此。” “你并没有那么弱,不是么?” 闻声,少年身姿不易察觉地颤了颤,眼眸闪过惊色:“我……” “不必辩解。”长宁打断他,“实情到底是如何,你我皆是清楚。” “那日即便我不在,那些要害你的人恐怕也是活不了的,不是么?” 那些人的死,与其说是长宁杀了他们,不如说,自他们踏进秘境的那一刻,便注定是活不了了。 那地方的瘴雾,不是他们身上那些防御器符能抵挡的。 即便长宁不出手毁坏,那些法器也撑不了太久。 看着少年漂亮的眼眸染上慌乱神色,长宁平静道:“那些瘴雾足以侵蚀他们的生机,只要暴露在瘴雾中,不过一息他们便会彻底毙命。” “而那些瘴雾,对你却没有致命的影响。”长宁手抚着乱动的长剑,望着少年,“你很特别。” 特别到可以无视她亲手布下的结界,特别到那些瘴雾无法对他造成致命的伤害,特别到……能让阿辞待他这样不同。 起初的慌乱被压下,少年重归了平静,他手攥着衣角,哑声道:“是……” “我的确……是故意让那些人将我带入秘境的。” 那些人本来只想着将他带到秘境外围处置,可他使了些手段,叫那些人无知觉中带着他到了秘境深处。 少年攥着衣角:“他们视我如蝼蚁,想要折辱我去死,我便拉他们一起死……” “您可是觉得我心狠?”他自嘲似地笑笑,眼眶似是因悲愤而泛红,“可难道只准旁人辱我欺我,就不许我报复回去吗?” 话语间,他直直地看着长宁,神情倔强,执拗地想要等到一个答案。 长宁看着少年漆黑幽深的眼眸,不知为何,竟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在心间弥漫。 这时的她并不知道,这种情绪叫做难过。 她抿了抿唇,觉得很不舒服,喉头像是堵了什么,胸口闷得很。 长剑再次无声震颤起来,她忍不住闭上眼,仿若这样就能驱散那些令她不适的情绪。 半晌静默,长宁深吸一口气,在腰间玉坠中摸了摸,摸出把精致的银质匕首,递与少年。 “拿着。” 匕首内藏有三道她的剑气,必要时候,可以退敌。 少年身子颤了颤,犹豫瞬刻,伸手接过了匕首。 见少年接下匕首,长宁压下仍在乱颤的长剑,没什么情绪的眼眸看向他,声线清冷: “别再跟着我了。” - 此刻,乾元宗禁地。 感受着铺面而来的冷风,裴照在陡峭山崖前缓缓站定,望着沉雾翻涌的崖底,一双狭长凤眸中翻涌着痛楚。 两百年……距离阿宁落下这悬崖,竟已过去了两百年。 这两百年里,他始终无法面对这件事,用酒,或者用药,他都有尝试,可那些东西如何也无法麻痹内心的悲痛。 于是,他可耻地选择了逃避。 仿若只要不再踏入此地,就可以当做当年的事没有发生过。 阿宁只是出了一趟远门,她还会回来。 他这样告诉自己,将那些悲痛情绪尽数压在心底,表面上仍是那个盛名在外、光风霁月的大师兄,仿若已经将那些旧事放下。 可此回,当明灯堂长老传来消息,说禁地有异、请他走一趟时,他拒绝的话语在喉口滚动数遭,终是没有说出口。 纵然心里千百般逃避,纵然已经过去了两百多年,可他知道,他从来就没有真正从那一幕里走出来。 阿宁满身是血、毫不犹豫地仰身坠下悬崖的那一幕,已然成了他如何也忘不去的心魔。 所以,在看到那画面中一闪而过的古怪红衣女子的时候,他心头狂跳,一瞬竟生了妄想—— 有没有可能……是阿宁回来了呢? 可他今日提前进入秘境,忍着瘴雾环绕一圈,也没有瞧见什么红衣女子。 而这周围的景象,仍保持两百年前的模样,枯藤盘绕,只剩副空架子的怪林缭绕着浓郁的紫黑瘴雾。 其下,是寸草不生的荒地。 叫人如何也回忆不起,这里最从前,是何等花团锦簇、草木繁盛的模样。 “师兄……你说,明年这时候,迎春花会照旧开吗?” 这是阿宁最后留给他的问话。 那时的他已经慌乱到不行,自然是想也未想,满口肯定地想要安抚她。 可如今,时隔两百多年,再次站在这后山禁地,裴照看着那满山荒芜,眼眶酸胀得厉害。 迎春花,终究是没有再开。 又或者说,在更早的时候,在瘴气还没有侵蚀后山前,后山的迎春花便没有再开了。 只因裴柔满目羡艳的一句,“这些花真漂亮,就和阿宁师姐一样……不像柔儿,只是那路边的野草,根本没有人在意……” 如今再回想,他只觉当时的自己宛若失了智,为了安抚伤心的裴柔,竟真的将一山迎春花铲去,任由野草肆虐生长。 而那迎春花,是他和长宁幼时一起种下的…… 他不敢去想当时的长宁会是如何的失望,也不理解自己当初如何会做出那样荒谬的事。 而如今,哪怕他再后悔,也没有悔改的机会了…… “裴照真人。” 数道恭敬声音自后方响起,裴照吐出一口浊气,抬手在眼眸处一抹,消去异样泛红后,才转过了身。 后方站了五六人,其中有一名长老,也有宗内弟子,而让裴照眉心皱起的,是那藏在某个弟子身后的娇弱身影。 像是感受到他的目光,那身影又往后躲了些,可这地方过分开阔,且统共也就这几人在,如此动作反倒有些欲盖弥彰。 挡在她身前的那弟子自然也注意到了裴照的关注,面色登时微变。 犹豫片刻,感察到身后人不住的微颤,那弟子终是鼓起勇气,主动和裴照解释:“真人,我……我们都是参与这次接待宣武皇室任务的弟子……” “柔儿听说发生这样大的事,实在担心,这才跟了过来,她身子还有些……” 裴照冷声打断他:“不是有封锁消息的命令,说此事不容再外传吗。” “她一个普通弟子,如何就能知道这样的宗门大事?” 第8章 【8】 裴照声音冷冽,说到普通弟子四字时还刻意加重了语气,闻言,裴柔的身子剧烈颤抖起来,骤然抬起脸,一双眼眸竟已泪意盈盈。 在她身前的弟子慌了神,想要安抚裴柔,又有些畏惧裴照的严厉,他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干巴巴地道:“我……” 裴照挥手打断他:“好了,不必再多言。” 许是觉得刚才那一番话说的太重,又或许是裴柔哭得太可怜,他心里除开焦躁外,还有几分难以言说的愧疚。 其实仔细想来,裴柔又做错了什么呢?阿宁选择跳下去,是为救世,并不是受裴柔逼迫,若真要论错,错的应当是他这个师兄…… 是他没能护住自己的师妹。 只是在方才那样的情绪下,恰好再在这禁地里看到裴柔,他一时有些控制不不住情绪。 如今的裴柔不过一普通弟子,没了他们的庇护,在宗内本就过得不易,他这样的重话若传出去,不定要叫她过得更艰难。 于公于私,他此举都是有些失态了。 裴照眼底情绪复杂纷呈,一旁的齐长老见了,嗤笑一声,道:“怎么,来都已经来了,难不成裴真人还要将人赶出去。” “私事便该放在私下处理,眼下,还是先说正事要紧。” 齐长老是宗门派来调查此次宣武五皇子遇害一事的负责人,在这件事上,即便是裴照也要听从她的指令。 她似笑非笑看了眼裴柔,才再看向裴照:“裴真人是最先进来的,在进入禁地之时,可有察觉禁地封印有破损?” 裴照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并未有破损。” 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而且,放置门钥令牌之处,已有些蒙尘。” 这说明,这地方已经许久没有人进来过了。 “咦?”齐长老仿若很惊讶,“裴真人这么久没来禁地了吗?” 她问得自然,裴照的面色却因此有些绷不住。 他有些难堪地攥紧了拳头,实在是说不出,他这两百年都不曾来过禁地的话。 尤其是当着裴柔的面。 见裴照不吭声,齐长老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似若无意道:“长宁的墓不就是立在这里,你是她最亲的师兄,我以为你会常来呢。” 这话宛若无形的匕首,直往裴照心上狠狠捅去,他面色微白,没有接话。 不是的,裴照在心里告诉自己,他没有来禁地,绝非是不思念阿宁。 他只是还不能接受她离开的事实,他只是不舍得来打扰她…… 而听到长宁这一名字,在场弟子或是低下头去,或是面露迷茫,显然是对这名字很陌生。 站在弟子身后的裴柔紧攥着衣角,再次深深埋下头去。 齐长老将这一切尽揽眼底,轻笑了一下,转了话题:“结界和封印都没有破损的痕迹,近些时日又没有人用令牌开启过这禁地……那么,宣武皇室的那些人是怎么进到这里来的呢?” 一阵沉默,没有人能给出答案。 齐长老于是继续道:“况且,此次若不是有弟子魂灯破碎,传来了临终前的画面,我们都不会知晓,竟有人在宗门没有察觉的情况下,进入了这禁地,还惨死在了里面。” 说到这,齐长老语调抬高了些,“若是没有这画面佐证,宣武国的五皇子惨死在我们乾元宗境内,岂不是要祸及两方关系,不定还要引发更大风波。” 毕竟,这五皇子虽然天赋平平,母家却甚是显赫,且十分受皇帝宠爱,是宣武最受宠的皇子。 如今,他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还是死在了乾元宗禁地里,被瘴雾彻底侵蚀,连根骨头都没留下,想想也知道,宣武国不可能善罢甘休。 乾元宗虽然是当世第一大宗,可宣武也是首屈一指的大国,内也有高阶修士镇国,并不是能轻易交恶的。 所以,宗门才会安排他们这些人,来彻查此事。 可他们方才进入禁地搜查了一圈,却什么也没发现,这样浓郁的瘴雾下,也很难保留有什么凶手的痕迹气息。 所以说,留给他们线索,便只有那死亡弟子魂灯传来的画面。 那画面中没有脸的古怪红衣女子……到底是什么身份? 杀害宣武五皇子的人,会是她吗? 没人能给出确定的答案。 他们目前所能做的,就是找到那个红衣女子,再行调查。 这样的差事宛若烫手山芋,毫无头绪不说,还干系重大,宗内长老大都不愿意接手,这才落在了齐长老身上。 至于裴照……谁知道一贯无心宗内事务的裴照,怎么就接了这次的任务。 齐长老说完一通看法,却见裴照神情飘忽、正失神地望着某处,眉头不由拧得更厉害。 “裴真人,您怎么看?” 怎么看?骤然被问到,裴照愣了愣,才回过神来。 可方才他一直在想阿宁的事,并未细听齐长老说了些什么,哪知道这是在问什么。 为掩饰尴尬,裴照轻咳了一声,沉声反问:“齐长老觉得呢?” 齐长老冷笑一声:“我的想法,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了吗,裴真人是哪一句没听清?” 修真者耳聪目明,何来听不清一说,此几乎是明摆着说裴照走神。 当着一众弟子面,裴照耳根微红,一时燥得厉害。 “裴真人。”齐长老意味深长地看着裴照,“我虽只是外门长老,却也是驻守宗门数百年的老人了,不谈功劳,也有辛劳,即便您是仙尊的弟子,也不好这样轻视于我。” “裴照怎敢……” “您误会了,裴真人不是这样的……”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一柔一沉,契合得很。 意识到同时开口的对象是谁后,裴柔慌忙以手捂口,眸中尽是忐忑,像是不慎说错话的小孩。 见此,裴照眼底染上了些复杂,克制着偏过头去,才继续道:“长老德高望重,裴照资历尚浅,岂敢轻视长老您,刚才……不过、不过是……” 说到此,裴照气息微颤,闭上眼眸,哑声道:“不过是身处旧地,触景生情,睹物……思人。” 他眉宇间是不加掩饰的痛楚,所对的方向,正是那座孤坟所在处。 话语中情意之深沉,初听属实令人动容。 闻言,除开某个不知晓百年前纠葛的弟子外,其余弟子神色都很是复杂,有悲悯,有敬仰,也有……愧疚。 半晌沉寂,齐长老缓缓开口:“说来也是。” “明明是拯救了修真界的大英雄,却连名字都不被外人知晓,就连我们本宗的弟子都要将她遗忘……” 甚至这百年来,坟冢蒙尘,却无人洒扫。 思及旧事,齐长老面上仍是平和的笑容,可眼底却有不易察觉的悲恸。 “既然来了这禁地,也该好好地……去见一见长宁。” - 密林幽深,愈往里走,光线便愈暗,到后面,几乎只有几缕天光艰难地从枝叶缝隙穿进来。 好在长宁早已习惯这样的黑暗。 接下来的路程中,她清晰感觉到先前一直跟在身后的气息消失了。 可见,少年是真的没再跟着她了。 若说有什么遗憾,那自然是不可能的,只是手上长剑的反应大得惊人,一路摇晃个不停,像是想要她把少年重新接回来。 “阿辞。” 走至某株大树下,长宁干脆停下来,双手捧着剑,举至与鼻尖起平的位置,才问,“你就这么喜欢那个人吗?” 长剑毫不犹豫地点了点,表示肯定。 “可我只喜欢你。” 长宁垂着眸,纤长的睫羽遮掩下小片阴影,明明没有什么情绪流露,却有一种不言的失落。 “所以阿辞,你也只喜欢我,别再喜欢别人,好不好?” 微微沙哑的声音落下,这回,长剑迟疑了一下,才慢慢地摇晃着,靠近了长宁些。 “你说,要我不要只喜欢你,可以试着去喜欢那个少年?” 长宁蹙眉,弯起的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固执,像厚重的山雪。 “不行。”她摇头,“只想喜欢阿辞。” 长宁喜欢阿辞,只喜欢阿辞。 ——这是即便她没了记忆,也深刻在骨骼中的执念。 长剑安静下来,轻微地颤了颤,而后,冰冷剑身贴上了长宁胸口。 “我一定会让你重新活过来。”长宁抱着长剑,神情是她自己都不知晓的温柔。 她低语轻喃,“若你真的喜欢之前那个少年,那我便用他做你的身体,好不好?” 她眸中盛着温柔的光,说出的话语却带着残忍的天真。 长剑摇晃起来,却又怕伤到她,于是刻意放轻了动作幅度。 却是表达着很坚定的拒绝。 “好吧。”长宁稍有些遗憾,“你不想也没关系,我总会为你找到合心意的身体。” 长剑还想说什么,长宁却感察到什周遭有所动静,神色一凛。 她反应极快,一手抱着剑,另一手抬起,朝西北方扫出一道疾风,风力强劲,瞬刻便将那大簇大簇半人高的灌木尽数吹倒。 “呜呜。” 虚弱的啜泣声自那个方向飘来,长宁飞身上前,剑锋瞬刻便对准了声音来源者。 却在将要触及那人脖颈的一瞬停住—— 那是个姑娘,身形娇小,面色白净,此刻正闭着眸、神情痛苦地蜷缩在灌丛里。 再仔细看,便发现她似乎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眉眼皱成一团,唇边还残有殷红血迹。 “不要……” “不要过来……” 小姑娘艰难地咳着,发出濒亡一般的悲鸣,禁闭的眼眸有大片大片的水泽溢出。 长宁不知想到了什么,敛了动作,在探察到姑娘并存有威胁后,将剑收了回去。 而那姑娘却还在痛苦地悲喃,唤着爹娘的名字,喘息着发出声嘶力竭的求救声。 像是在遭受着莫大的痛苦。 可长宁却并未在周遭察觉到有任何威胁姑娘生命的危险,甚至于,姑娘的气息尚还平稳,并不像是受伤严重的模样。 “真吵。” 长宁蹙眉,抬手往姑娘眉心处打入了一道灵力。 啜泣声戛然而止。 片刻后,姑娘缓缓睁开了眼。 她眼型偏圆,眼黑多于眼白,纵然此刻神情呆滞恍惚,也显得懵懂可爱。 “我这是……在哪?” 因为方才哭叫太多,她此刻声音有些嘶哑,却在看到长宁的一瞬呆愣住,下意识深吸了一口气。 “你好漂亮啊……” 姑娘眼眸微亮,眸中是显而易见的惊艳,嵌在苍白小脸上,宛若两粒明珠。 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长宁,肯定地点点头,“比乾元宗那小绿茶漂亮多了!” “乾元宗……” 长宁皱眉看她,“你是乾元宗的弟子?” “我当然不是啊!”像是生怕长宁误会,姑娘忙不迭划清界线,“我怎么会是那个宗门的,他们宗门的弟子都是蠢蛋的!” “哦,也不都是。”姑娘思考了一下,补充道,“那个裴照还可以,长得俊,实力也不错,还没有那么蠢……” 看出来这姑娘大概话特别多,长宁出声打断了她的碎碎念:“你怎么会躺在这里?” “啊……”姑娘被问得愣了愣。 一瞬呆愣后,她有些痛苦地抓了抓头发:“对哦,这是哪啊?我怎么会在这里啊?” “奇怪,我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第9章 【9】 见此,长宁眼眸微眯,细致看向姑娘,在略过她雪白耳垂处时,敏锐瞥见了一缕细小的紫黑雾气。 她出手极快,往那方向一抓,便将那缕雾气掐在了手上。 “啊——”姑娘惊叫出声,“是瘴气!” 可还没来得及再多说什么,她痛苦地“嘶”了一声,下意识捂住了脑门,。 面色一阵抽搐后,她眼眸逐渐清明,再看向长宁时,面上多了几分切实的恭敬感激。 她认真地行了一礼:“多谢仙子救命之恩。” 长宁随手将那缕瘴气捏碎,只是点了点头,神情冷淡地看着她,仍在等她上个问题的答案。 姑娘深吸了一口气,先做了自我介绍:“我叫江知夏,是明合宗的弟子,师从抱月尊者,仙子今日救命之恩,知夏必将感怀于心,来日回报。” 明合宗,亦是当世顶尖的修真宗派,其中抱月尊者因为一些特殊缘由,名望在修真界中更是极盛。 可惜长宁并不知晓这些,哪怕知晓,恐怕也不会有兴趣。 她面无表情地道:“继续。” 江知夏也不是喜好卖弄身份的人,见长宁不感兴趣,便没有在这话题多停留。 “我是宗门派出来,参与此次乾元宗特殊任务的弟子之一。” “特殊任务?” 虽然是被长宁所救,可此次任务颇为紧要,并不好随意透露,江知夏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不知道仙子你是出自哪一门派?” 长宁答:“无门无派。” “这……”江知夏愣了下,又问,“那仙子来此处是做什么?” 长宁眉头微蹙,却还是依问答了:“封印瘴源。” 答罢,她强调,“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封印瘴源?” 极度震惊下,江知夏没忍住提高了音量,语气讶然,“你知道瘴源?” 与长宁冰冷眼神对上,江知夏咽下了更多的疑问,小声道:“此次的特殊任务,便是和封印瘴源有关。我想要提前多打探些消息,便瞒着师门,一个人偷偷去了那瘴源附近,却没想到……” 像是想到什么极可怕的东西,她打了个寒颤,才继续道,“却没想到,那边的瘴气竟是发生了异变。” 说着,江知夏在腰间摸了摸,摸出一块破碎的玉牌,展示给长宁看:“这是宗门特制的法器,材质特殊,珍贵异常,佩戴后寻常瘴雾根本不得近身,更莫说侵入躯体。” “可是。”江知夏神情凝重了些,“这玉牌在碰上我遇见的那片瘴雾时,却连十息都未撑过便碎了” “好在师父在我心口留下了一道护身灵力,我才勉强逃了出来。” “可不想那瘴气竟那般厉害,我虽然勉强逃出了那片瘴雾,却未能撑太久……然后,便是仙子救下了我。” 长宁若有所思:“所以,你方才的喊叫哭闹,都是受那瘴雾的影响?” 说到着,江知夏神情微变,眸中蒙上了一层阴霾。 半晌,她才点一点头,哑声道:“是……” “那些瘴雾能够惑乱人的神智,让人想起……想起一些很不好的回忆,并沉溺其中……” 她声音低哑得厉害,“大概,就类似幻境,能让人分不清真假,把虚幻当做真实……方才若不是仙子助我,我恐怕还陷在里面。” 听到想要的答案,长宁点了点头,并没有追问她在幻境中遭遇了什么的念头。 从江知夏的话来看,她要找的那处瘴源应该就在这附近。 见长宁像是就要走,江知夏犹豫了一下,追问道:“我可以问一问,仙子……是如何知道这附近有瘴源的吗?” 又见长宁眉头蹙起,似若不悦,江知夏慌忙补充:“我、我并没有别的意思!” “只是有关瘴源的消息十分机密,修真界里知道此事的人不过了了,就连参与这次任务的核心弟子里,也没几个知道瘴源一事的……” 而长宁一个自称无门无派的人,是如何知道这样一桩修真界秘辛的呢? 长宁掀起一点眼皮,没什么情绪地看她:“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江知夏面色微红,想要解释:“我……” 长宁突然想到什么,改了主意,重新朝向了江知夏:“带我去那瘴源附近。” 羊皮纸只能显示出瘴源的大致位置,并不能完全做地图使。 她若费心去找,恐怕还要些时间,而眼前便有个去过那瘴源附近的人在,自然是要物尽其用的好。 江知夏一时没反应过来她是什么意思:“啊?” 而在长宁看来,这已然是一种拒绝,她眸色微沉,手中剑寒光凛冽,指着密林深处,重复了一遍:“带路。” 这一遍便是威胁了。 剑光过分冷冽,江知夏没忍住打了个寒颤,小脸微白。 “带、带路去哪?” 长宁挑眉:“自然是去你说的瘴源附近。” “不行!” 闻言,江知夏面色变幻,顾不得长剑威胁,扬声道,“那里的瘴雾邪门得很,不能去的!” 她好容易才侥幸逃出来,怎么能再回去送死。 “放心。”长宁神色淡淡,“我不让你死,你便不会死。” 江知夏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 纵然被凛冽剑光对着,可在听到面前女子语调清冷的承诺后,她心里竟生出了一种诡异的安全感。 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长宁,心底不由感慨。 美人便是美人,即便是这样冷若冰霜不近人情的模样,也让人觉得理所当然。 甚至被剑指着也生不出一点儿气。 “罢了,我就陪仙子走这一趟!”江知夏咬咬牙,“反正我这条命也是仙子救下的……” “只盼仙子能怜惜则些,保下我一条命。” 江知夏长吐一口气,语调微涩,“我还有……还有没做完的事” 说完,她便带着种慷慨赴死的悲壮,转身朝着前边密林走去。 闻言,长宁指尖颤了颤。 片刻后,她低低地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几不可察。 而后,不急不缓地跟上了江知夏。 林径幽深,两人走了许久,周遭景物却没有什么变化。 江知夏按照记忆里的路线走着,可走着走着,却觉得腿肚子有些发软,像绑了重石,每迈一步都要更艰难些。 她察觉到古怪,转头想和长宁说,却感觉肩头被定住,耳边传来不轻不重的声音:“别回头,继续走。” 江知夏并不能看出长宁的实力到底如何,却也能感觉到她在应对那缕瘴气时的轻松,以及提到瘴雾时的平静。 长宁此时让她别回头,自然是有其道理的。 江知夏咬咬牙,艰难地继续往前走。 见她乖乖继续向前走,长宁放下手,神情多了点满意。 这姑娘实力是差点,可还算懂事。 长宁稍偏了些头,看着两侧茂盛树丛,眸中多了几分沉意。 这样鬼压路的小把戏,她再熟悉不过。 在崖底,只有在最初的时候,才会有些不知深浅的魔物对她用这种手段,妄图将她困住,然后吞噬干净。 可后来,那些想吞噬她的魔物都被她尽数斩于剑下,尸骸堆积半个崖底,黑红的血几乎要将长剑染色。 此后,便再也没有魔物敢轻易对她出手。 而此时,长宁能清晰感察出,林间这布下幻阵的魔物并不强,若真对上,恐怕还挨不过她一剑。 她垂着眸,心里思量着,却见前边的江知夏忽然停了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 江知夏仿若魔怔了一般,呆呆地看着前方,泪水瞬刻便倾泻而下,眼里是刻骨的仇恨,“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显然又是魇住了。 低喃间,她甚至手中凝聚起灵力,要朝自己心口击去。 若这一击真的中了,江知夏必是要重伤的。 长宁眉心跳了跳,纵身上前,一把捏住了她的手腕。 可她刚险险化去这一击,便闻右侧有破风声来,才稍偏头,就见一大团紫黑色瘴雾呼啸而来,直冲她面门 这还是第一次,有瘴雾主动攻击她。 先前秘境里那些极厉害的瘴雾,即便是对她十分垂涎,也不敢真的靠近她。 江知夏说得没错,这地方的瘴雾,果然特别。 胆子特别大。 而这袭来的瘴雾看着势大,却并不算得厉害。 长宁面色变也未变,随意抬起空闲的左手,只是轻轻一握,便将那瘴雾定在半空。 再稍用了些力,那团瘴雾便轰然炸开,化作了无数紫色光点,消散在了空中。 也是这时,长宁耳畔,传来了一道似真似幻的低哑女声: “阿宁,我……在等着你。” 第10章 【10】 长宁下意识蹙了眉,抬手想要捕捉到声音的来源。 可那声音来得古怪,去得也古怪,随着瘴雾消散,便再寻不到任何痕迹。 就好像一切只是她的幻觉。 这样的感知令长宁颇为不适,就仿若那声音不为其它,就是专程来戏弄她一般。 烦闷之下,她扬手起剑,只听“铮”的一声,剑气如虹,裹挟着可怕的力量,朝四周扩散开来。 一时间,狂风骤扫,枯枝摇曳,哗啦落叶在林间飞扬,仿若在酝酿着什么可怕的风暴。 江知夏才清醒过来,便被周遭景况吓了一跳。 她眨了眨泪眼,惊慌回过头,便见长宁深深望着某个方向,目光冷冽似寒刀。 “仙、仙子……”江知夏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你、你还好吗?” 长宁缓缓收回剑,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我刚才……是又被瘴雾迷惑了?” 不等长宁回应,江知夏便自顾地点点头,拍了拍脑袋,“一定是。” 她虽然意识恢复了清醒,可心间却仍有恨意残存。 一定是因为,又看到了那一幕…… 如此想着,江知夏悄悄打量着长宁,小声问:“那仙子也遇见那异变的瘴雾了?” 长宁点头。 “仙子没有受到那瘴雾迷惑?” 长宁冷冷睨她一眼,没有回答。 可江知夏也不是真的蠢人,不消长宁回答,她也能猜出一二,登时心头涌起惊涛骇浪—— 先前轻松对付那一小缕瘴气,还可以解释为这女子实力高强,足以压制那瘴气。 可眼下,在直面瘴雾后,这女子竟半点没受影响,这……便不是一句实力高强可以解释的了。 要知道,就连她师父抱月尊者、地阶修为的修士,在面对瘴雾时,也无法做到这般风轻云淡。 这只能说明,面前女子受瘴气影响极小。 江知夏一时思绪复杂,却听见长宁问:“这便是那瘴源附近吗?” 她点了点头。 观她神色,并不像是在说谎,可长宁腰间的羊皮纸却没有任何反应。 这表明,瘴源并没有在这附近。 见长宁陷入沉思的模样,江知夏脑中闪过诸多想法,思绪一番辗转后,最终下了决定。 “仙子。”江知夏小心翼翼地搭话,“你刚才说,你来这里是想要封印瘴源,对吗?” 这样的问话,倒像是她还知道什么别的消息。 长宁垂眸看向江知夏,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要想封印瘴源,就必须进入到瘴源内。” “而现在,还未到瘴源开启的时候。” 这些其实都是顶级的机密,若对上的是魔瘴邪修,江知夏即便是死,也绝不可能透露分毫。 可不知为何,纵然刚才被长宁拿剑胁迫过,她也并未因此对她生出恶感,甚至仍有亲近之意。 大概……是因为她身上的气息太过干净。 一双眼眸清亮明澈,宛若幽静寒潭,虽然稍嫌冷冽,却并不沾染污浊。 江知夏一面解释,一面细细观察长宁神情。 可令她遗憾的是,那张面容仿若真是霜雪凝就,寻不到破绽,也看不出情绪。 长宁却并不知她心中所想,沉吟了一下,问:“你知道瘴源开启的时间吗?” 江知夏点点头:“就在三日后。” 见长宁若有所思地点头,江知夏轻咳了两声,有些紧张地问出了心中徘徊已久的话:“那仙子你……”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去?” 闻言,即便是淡漠如长宁,也不由有些错愕:“和你一起回去?” - 出了密林,走在林外小道上,感受着日光落在面上,长宁还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她竟然……竟然真的答应了那姑娘,要跟着她一同回去。 回那不知道什么宗门的驻地。 而那姑娘属实也是心大,见她答应了,便喜形于色,高兴得不行。 一路上,宛若一只欢快的雀儿,叽叽喳喳地同她搭话。 “仙子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啊?” 长宁有些不适应这样的热情,抿了抿唇,才道:“长宁。” “长宁,长宁。”江知夏跟着念了两遍,笑靥灿烂,“真好听!” 她试探着问:“那我以后就喊你阿宁姐姐,好不好?” 长宁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可见江知夏因为她一个点头而兴奋的模样,她心里却是难解的困惑。 纵然她并不太懂所谓人情世故,却也知道,没有人喜欢被威胁,更不该有人会喜欢曾威胁过自己的人。 即使她也救过江知夏,可在长宁的认知里,感激怎么可能能压得过仇恨? 以怨报德,以仇报恩,这才是她见得最多的。 可江知夏在喊她“阿宁姐姐”时,眼中分明没有恶念,更看不出什么阴谋的痕迹。 难不成,是她离开废渊后,对恶念的感知力也退减了? 而江知夏又找了些话题,却见长宁兴趣缺缺,答得也敷衍,于是想了想,说起了关于此次任务的事。 “此次瘴源的位置,是由我们宗门发现的,可由于位置在乾元宗境内,便由他们做了东道主。” “此番受邀来的宗门势力并不少,都被安排在了附近镇上的驿楼别院。” “别的倒还不说,我来这地方好几日了,连半个乾元宗管事的也没见着。”江知夏撇撇嘴,“把我们早早叫来,却什么都没安排。” “我实在待不住,才想着自己去那瘴源附近探探情况,却没想竟是那样的凶险……” 说到这,她庆幸地拍了拍胸脯,“还好碰见了阿宁姐姐,不然我真要交代在那了。” 闻言,长宁顿了顿,问出了她最为好奇的一个问题。 “你们之前遇到的瘴雾,和方才那瘴雾有很大不同吗?” 江知夏点头:“之前的瘴雾虽然毒性也很厉害,却并没有蛊惑人心的作用。” 她神情认真了些:“我怀疑,这些瘴雾能勾起人内心的恨意,让人看见心底最仇恨的一幕,从而深陷幻觉无法清醒……” 勾起人内心的恨意…… 这倒是和长宁获得的提示对上了。 长宁眸色微沉,没再多问,而江知夏像是回想到什么,情绪有些低落,也没有再说话。 - 明合宗所在的别院颇为宽阔,亭台花圃、山石圆潭一应俱全,莫说只是作为临时居所,哪怕久居于此也未尝不好。 江知夏领长宁到的是一处分外幽静的小院,碧绿藤蔓覆盖墙瓦,绿意盈盈,别有趣致。 “若有哪里不习惯的,阿宁姐姐只管和我说。” 长宁看着室内飘逸柔软的垂幔、地上铺的华贵地毯,以及那金丝楠木的屏风,眸中闪过些新奇。 她点头:“这样就很好。” 江知夏显然是还想和多长宁聊几句的,可她见长宁情绪淡淡,只好悻悻作罢。 “阿宁姐姐,那我明日再来看你。” 长宁“嗯”了一声,一直望着小姑娘浅色裙摆消失在院门,才转身对向了屋内。 目光直直落在了屋内宽阔的雕花木床上。 其实那瘴雾对她并非全无影响,她虽然并未像江知夏一样陷入幻觉,却感到了些许疲惫。 布置好结界,长宁正要和衣上床,突然想到什么,又给自己和长剑用了个清洁术,这才安然躺下。 这张床比客舍的床还要舒适数倍,大概……能让她有一个好梦。 放弃与疲惫感抵抗的瞬刻,长宁便随着倦意,缓缓沉入了睡梦。 …… “不要!” 伴随着嘶哑低喃,长宁骤然惊醒。 睁眼坐起,入目是一片昏暗。 她微喘着,仍未从方才那种窒息般的感觉中脱出。 下意识地,她抬手在面上抚过,触手却是一片水泽。 这……是什么? 长宁有些茫然,顺着水迹抚去,指尖最终落在了眼眶处。 而那里,却是一片湿润。 她这是……被魇住了? 长宁看着水泽莹润的指尖,眸中闪过困惑。 却如何也想不起来是梦到了什么,以及为何会满面水痕。 可这一次她听到了自己的梦话。 不要。 不要什么?为什么不要? 长宁想不明白,便只当是受了白日江知夏的影响。 而她此时胸口闷得厉害,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继续躺下去。 若此时是在崖下,她大抵会想找几只魔物,在剑与血中释放压抑情绪。 可这里并没有可供她寻衅的魔物,只是空落落、没有活气的屋子。 长宁拿了剑,推门出了屋。 出院门的前一瞬,她意识微动,察觉到门边某处死角存有细微灵力波动,仔细一看,发觉是道监视的符咒。 若是院里有人离开,这符咒便会传递消息给主人。 见此,长宁眸色微暗,抬手一抹,便消去了那符咒,气息亦随之低沉得可怕。 这些人监视她,是想要做什么呢? 果然,是她对恶念的感知减退了么…… 长宁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又恰好胸中一腔郁气,便循着那符咒上的气息,一路找了过去。 气息最终汇聚在正院,院门落了锁,院墙颇高。 长宁在直接闯入和翻墙进入中纠结一瞬,最终选择了第二种。 她身姿轻盈,只消足尖轻点,衣袂飘扬,便越过院墙,下至了院内。 也不知这宗门是如何想的,竟连个结界也未布置,院墙竟就是普通的院墙。 难道是什么刻意引诱她入的陷阱? 长宁蹙着眉,戒备之时,却听到了屋内传来的交谈声。 “如今只有我二人在,你今天带回来那姑娘有什么神通,总可以说了吧?” 此时响起的是道微微苍老的男声。 长宁记得,这似乎是明合宗的什么长老,姓李,白日会见时待她很客气。 接下来响起的是江知夏的声音,清脆宛转,带着少女的娇俏。 “……她好像不受那瘴雾影响。” “这样特殊的体质,在进入瘴源后定然是会有大作用的,所以咱们一定要把她留下来……” 长宁突然心头升起一股躁郁。 原来,和崖下相比,崖上的这些人只是多披了一层伪善的皮罢了。 都不可信…… 片刻沉寂后,李长老声音染上薄怒:“胡闹!” “你明明也知道,受瘴雾影响小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那人情感淡漠,不通人情,甚至……” 李长老没再说下去,声音低沉了些,“封印瘴源是极紧要的大事,容不得差错偏乱,如今各方势力心思未明,本就是鱼龙混杂,怎好再带这样一个人进入瘴源?” 一瞬间,长宁握紧了剑柄,胸中躁郁愈盛,几乎要压抑不住乍起的剑气。 瘴源她是一定要去的。 谁若拦她……她便杀谁。 而此时,江知夏略带焦急的争辩声响起:“不是这样的……” “她和那些人不一样,她是个好人。” 窗边隐约可见小姑娘在灯烛辉映下的侧面剪影。 一时间,剑刃微颤,发出细小的嗡鸣声,长宁握剑的动作一滞,随后,胸中郁气仿若被什么压下。 她眸中阴沉被困惑取代,有些茫然地看着窗口处。 “阿宁姐姐想要进入瘴源,是想要封印瘴源,她才不是什么冷漠无情的人!” “我能感觉到的,她虽然看着冷淡,可真的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江知夏争辩声渐高,笃定中带着满满信任,长宁低头,怔怔地看着苍白的指尖。 很好的人,是在说她吗…… 第11章 【11】 月光朦胧,小院的藤蔓在夜色下也显得有些暗淡。 长宁抱着剑,安静地坐在门槛前,抬头望着昏暗的天幕。 耳畔却回响着小姑娘那句笃定的话语—— “……她是个好人。” 长宁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将长剑抱得更紧了些。 “阿辞。”她声音很轻,“我不想杀她了。” 周遭寂静无声,长剑颤了颤,表示在听。 长宁慢吞吞的,继续道,“也不讨厌她了。” 冷白月光落在剑面上,铮亮中显露出半张苍白面容,半晌沉寂后,长宁闭着眼,声音有点哑: “阿辞,她说我是个好人。” 她停顿了一下,才轻声道,“我有一点高兴。” - 明合宗的人并没有发现长宁的夜行,又或者说,是假装没有发现。 至少,并没有任何人上门质问此事。 翌日傍晚,江知夏来了小院看望长宁。 稍加寒暄后,便气鼓鼓地同长宁抱怨起了今日的新消息。 “后日便是瘴源开启的日子了,可现在半点安排都没下来,也不知道乾元宗是怎么想的!” 与进入瘴源相关的事,长宁还是很关心的,她问:“为何会如此?” “好像,是乾元宗禁地出了事。”江知夏皱着眉头,“宣武皇室的五皇子死在了里面,凶手还没抓到。” 闻言,长宁指尖颤了颤,回想了一下,那个死在秘境中的倒霉鬼,似乎死之前还冲她大声说什么他是哪哪的皇子。 不会,就是这个什么五皇子吧? 知道长宁对这些势力不了解,江知夏主动解释道:“宣武皇室虽然顶着个皇室头衔,可也并不意味着在修真界高人一等,只是一方还算强大的势力罢了。” 江知夏一抬下巴,傲娇道:“论实力,他们未必比得过我们明合宗。” 她两颊鼓得圆圆的,配上这样骄傲的小表情,像只顽皮的猫儿。 江知夏说着,却见长宁唇角翘了一下,她愣了一瞬,登时激动起来:“阿宁姐姐,你、你是笑了吗?” 可那点笑意转瞬即逝,仿若只是她的错觉。 “没有。”长宁顿了顿,淡淡开口,“你继续说。” “好的好的……”江知夏咳了一声,心里却仍痒痒的,她原本还想同长宁说知道的那些关于宣武皇室的秘闻。 可那一点笑意,却将她的思路彻底打乱。 也是这时,江知夏才体会到为何会有说法,说愈是冷若冰霜的美人,偶尔露出一点笑,就足以令人疯狂。 她心砰砰直跳,想,那些污糟的事,就不要污了阿宁姐姐的耳朵了。 “总之就是,宣武皇室的人很不满,说若不调查出真相,捉拿到凶手,他们便不参与此次任务了。” 长宁蹙眉:“那就不要他们了。” 若秘境那倒霉鬼真是那五皇子,这宣武皇室也没什么值得期待的。 她眸中尽是嫌弃,面上仿佛写着对宣武皇室的看法——人菜事还多。 长宁鲜少有这样丰富的神情,江知夏看得忍不住笑起来,竟觉得很是可爱。 她无奈摆摆手:“宣武那些家伙本来就事多,若是能不带他们当然好,可是偏偏这回任务情况特殊……” “我师父善于占卜,他算出来,为保证封印顺利,此次任务必须要有宣武皇室的人进入瘴源。” “也就是说。”江知夏嘟哝道 “虽然不知道带上他们有什么用,但必须要带上他们。” 长宁沉吟了一下,缓缓点头:“我明白了。” 江知夏:“啊?” 她没懂长宁明白了什么, 想到什么,她瞪大眼睛,“你不会是想强行把人带进去吧?” 见长宁一副有何不可的神情,江知夏有些无奈:“阿宁姐姐……” 江知夏斟酌着词汇,大概意识到长宁思路较为清奇,和她沟通要讲究方法。 “你不用担心啦,我就是随口抱怨一下,最后那些宣武皇室的人肯定还是要进去的,不然,他们就是在和整个修真界为敌。” 江知夏眸中闪过不屑,“如今他们拖延不肯,无非是想拿这件事,从乾元宗那里博得更多的好处。” 她说这些,无非是想打消长宁挟持的想法,想要她放宽心。 却不想,长宁面色愈发不虞。 江知夏说得这样轻描淡写,足以见得这样势力间的博弈有多常见。 果然……无论是崖下还是崖上,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都是少不了的。 即便,是这样一件在江知夏口中事关整个修真界的大事。 “阿宁姐姐。” 江知夏察觉长宁周身气压愈发低沉,壮着胆子,伸手拉了拉她的衣袖,“屋里闷,咱们到院子里透透气吧。” 衣角被牵,长宁身姿微僵,竟也随着江知夏一同到了院子里。 今日的天色偏阴,又是傍晚时分,不甚耀眼的霞光披下,落在院内绿藤上,反添了些厚重感。 这样的情景下,似乎很适合说一些心事。 江知夏望着藤蔓上低垂的绿叶,轻声说:“阿宁姐姐,你知道我在那瘴雾中,看到了什么吗?” 长宁其实不是很感兴趣,可看江知夏微微泛红的眼眶,犹豫了一下,问:“什么?” 江知夏缓缓闭眼,颤声道:“我看见了……我爹娘死的那一幕。” “这一直是我的心魔,我知道,师父也总是劝我,既然已经步入仙门,就该讲这些前尘往事放下。” 江知夏苦笑了一下:“可这如何放得下呢?” “那时我只是个普通的姑娘,不懂修炼,也没有修为,在我爹娘的庇护下,顺顺遂遂地长大……” “若是没有瘴气,大概我这辈子都会这样过了,平平淡淡,却也有滋有味。” “可后来,那瘴雾骤然降临,将我在的那个镇子彻底吞没。” “有的人死了,有的人变成了魔物……”江知夏声音哽咽,“而我爹娘,为了保护我,死在了我身前,死在了那些魔物手上……” 她几乎颤不成声,眼中迸发出极浓的恨意,“从那之后——” “我便立下誓言,只要我活一日,便要与瘴气和魔物抗战到底!” “哪怕是死,也是要死在除魔抗瘴下。” “好不容易,两百年前遗存的瘴雾快要被清理干净,现如今却又出了新瘴源……” “无论如何。”江知夏红着眼眶,手握成拳,“我都要封印这此的瘴源,不能让它祸乱于世!” 长宁看着她神情坚决,一时不知该不该告诉她,这不过是个开始,类似这样的新瘴源,还有三个。 长宁不善言辞,看着江知夏失声痛哭的模样,也不知该做什么。 她想了想,说:“我一定会封印这处瘴源的。” 她并不轻易许诺于人,说出来的事,便一定会做到。 江知夏睁着朦胧泪眼,呆呆地看着长宁,许是这霞光温柔,衬映得长宁的神情竟有些柔软意味。 她心上平添了些暖意,忍不住问:“阿宁姐姐,你就没有什么恨的人或事吗?” 长宁被问得怔了怔,她努力去想,可记忆却宛若一汪枯潭,干涩且空白。 片刻沉默后,她答:“没有。” 就算曾经有,她也都记不得了。 那便意味着,都是些无足轻重、无关紧要的人与事。 第12章 【12】 闻言,江知夏愣愣地看着长宁,有些震惊。 没有恨么? 可为什么,她看着长宁,总觉得她周身笼罩着一层哀伤。 她以为,长宁也是有一段与瘴气有关的伤怀往事,才会这样执着于封印瘴源。 一个人真的会情绪淡漠到……没有任何恨意吗? 看着已然昏沉的天色,长宁不咸不淡地下了逐客令:“好了,我要歇息了。” 江知夏今日来,本就是想和长宁袒露心扉的。 她原本以为以长宁的性子,恐怕很难亲近,却不想,她竟然还会有这样柔软的一面。 “那阿宁姐姐,我明日还能来找你说话吗?” 长宁没有拒绝,江知夏高兴起来,擦了擦眼角残存的泪水,准备离开。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院门,长宁看着江知夏毫无异常的神情,心里知晓,她怕是不知道那符咒之事的。 那么,这符咒便该是那李长老的手笔。 而江知夏有些受宠若惊,连连摆手:“阿宁姐姐,你不用送我的……” 她话音未落,却瞥见墙角处有什么疾速闪过。 似乎是活物,体积不算大,宛若一团红色的旋风晃过。 “咦——”江知夏眨眨眼,有点不太确定,“那怎么看着有点像……狐狸?” 她有些疑惑:“可这别院怎么会有狐狸?” 长宁比她更早察觉墙角的动静,却因视角缘故,看得并不那么真切,只看到是毛绒绒的一团红色。 “狐狸……”她蹙一点眉,脑中似乎对这一生物有些印象,却又不那么真切。 而江知夏已经兴奋地几步上前,想要去看个详实,然而角落处除了灌丛矮石,哪有什么狐狸的踪迹。 “啊?”江知夏挠了挠头,“我应该没看错啊,明明就是从这里跑掉的……” 而这里却是处死角,根本没有遮蔽逃跑的路。 “真是奇怪。”江知夏眸露疑惑,却也没有一定要刨根问底的想法。 她一面退回来,一面摇头:“不过想来也不会真是狐狸,估计是什么相似的灵兽吧。” 见长宁似若在沉思,江知夏解释说:“乾元宗这宗门就是很奇怪,不知怎的,就是很讨厌狐狸,还明令整个宗门境内都不许有狐狸出现,哪怕是那种灵智未开的野狐狸,也不允许。” “这两百年清除瘴雾过程里,但凡境内找到的狐狸,或是被驱逐出境,或是直接被当做妖物杀了。” “不管怎么说,这样都有些偏激了。”江知夏皱眉道,“为此,御兽宗还和乾元宗大吵了一架,将一些野狐狸接了过去……” 这样说下去,便要扯远了,江知夏意识到天色已晚,忙收了话头:“总之,乾元宗这个宗门就是奇奇怪怪的。” “不说了不说了,阿宁姐姐,你好好歇息,我走啦。” 长宁“嗯”了一声,目送江知夏离去,转身要入院子前,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瞥向了那处墙角。 细微的一点红,藏在了茂密的灌叶后,若是不仔细看,根本瞧不见。 只是瞥了一眼,长宁抿了抿唇,收回目光,进了院子。 而在她身影消失后,未久,灌丛传来微不可闻的窸窣声。 随后,冒出来一团毛绒绒的大尾巴,火一样的鲜亮色泽,仿若盛放的大朵天竺葵。 - 三日一晃而过,转眼便到了瘴源开启之日。 长宁这几日睡得都很不安稳,虽然没有再做噩梦,睡意却很浅,稍有些动静,便会惊醒。 而到了这一日,天光还未亮,她便清醒了,来到江知夏所说的集合地点,却发现还没有人在。 等候数刻,弟子们才陆陆续续来齐。 长宁初来那日,只见了那明合宗长老和几个弟子,人见得不算全。 如今其它头一回见她的弟子,都忍不住去看她那头雪白的长发,眸中有惊艳,亦有好奇。 江知夏今日来的也早,一来,便亲亲热热地去搀长宁的胳膊:“阿宁姐姐今天也很好看!” 长宁身子微僵,犹豫了一下,没有推开她。 江知夏一一向在场弟子介绍长宁,又知长宁不喜闲谈,便着重道:“阿宁姐姐是我请来的高人,她性子喜静,你们不许打扰人家。” 场上弟子似乎关系都颇为熟悉亲近,此话刚出,便有人接着打趣:“怎么,只准你一人霸占,就不许我们和美人姐姐说话?” 江知夏瞪他一眼,又拉一拉长宁衣袖,小声道:“阿宁姐姐,你莫理他们。” 这时,李长老到了。 他今日穿的深青长袍,手里拄着根式样古怪的木杖,目光在场上弟子面上略过,在望到长宁时,停顿了片刻,嘴唇微动,却什么都没说。 “既然人都到期了,那么我说两句,咱们就出发。” 李长老展开手上一沓厚实地图,示意身边弟子发下去,直到人手一张后,才缓缓道:“图上圈出来的位置,便是我们宗门这次负责探索的区域。” “我只有两点要讲。” 他神情严肃了些,“第一,不要擅自行动,探索不要超出圈定区域。” “第二,命是最重要的,若有危及生命的危险,迅速撤离,不要逞能!” 说着,李长老看向了江知夏,意有所指道:“不要像某些弟子,擅作主张,差点把命都丢了!” “此次瘴源的危险程度,不是你们能想象的,也不是你们之前清除的那些瘴雾能比的。” “最后。”李长老用木杖敲了敲地面,“此次任务,宗门也无法保证万全,很大可能会有生命危险,若有想要退出的,只管现在出来,我绝不会多言。” 言罢,场上落入沉默,却没有任何人站出来。 李长老长叹了一声:“既然如此,出发吧。” 长宁也得了一张地图,上面笔痕很清晰,是她腰间那张粗糙的羊皮纸不能比的。 从李长老话里的意思来看,今日似乎并不会深入瘴源,只是在边缘探索。 这一安排的确稳妥,可在她看来,却是拖沓了些。 要封印瘴源,自然是要趁早,才不会生出变故。 望着那被朱砂圈画出来的一片区域,长宁眸色微沉,却没有提出异议。 总归只是要和他们一同过去,到了那瘴源附近,她要如何行动,也没人管得了。 不知李长老是用的什么法子,叫众人聚集于一处后,持着那木杖在边界虚画了一个圈,便有金芒闪动。 只是一瞬,周遭景观骤变,长宁眯眼细看,发觉竟是到了一片和那日相似的密林。 “按照排演队形,有序前进。” 这一行约莫十人,长宁和江知夏一同走在队伍后段,李长老持着木杖走在最后边。 说是探索,可这附近雾霭沉沉,繁盛的树冠将天光遮蔽大半,根本很难视物。 众弟子手中拿着各色武器,小心翼翼地向四周放出灵气,检验周遭是否有异常灵力波动。 由于江知夏前车之鉴,怕被幻觉迷惑,各弟子口含清心丹,腰间塞了大把清心符,袖中还搁了传送符,若有不对,便会即刻传离。 长宁问:“今日是只有你们一个宗门进入瘴源吗?” 江知夏摇摇头:“占卜只能算出瘴源出现的的大致方位,推算出的范围有些大,为了提高效率,便将之划做了数片区域,分别让各大宗门前去探索。 “今日的任务,便是确定瘴源的具体位置,正式进入瘴源内,可能……还要再等几日。” 解释完,江知夏有点担心:“阿宁姐姐 ,你……你会和我们一起行动的吧?” 沉默片刻,长宁淡声道:“放心,承诺过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 闻言,江知夏有些触动,可眼眸中仍存担忧:“阿宁姐姐……” 她话音未落,却被前边传来的惊叫声打断—— “啊啊啊啊啊!” “师兄!” 焦急的叫喊声和凄厉的痛呼声混作一团,仿若往热锅里投入一粒石子,场上瞬刻沸腾起来。 江知夏面露错愕,只感觉身边一阵风过,便见长宁已往前去,她慌忙跟了上去。 愈往前,空气里的血腥味便愈浓,混合着诡异花香,整个气味令人作呕。 长宁眉头已然拧起,轻盈落于前侧便见那走在最前面的男弟子倒在地上,几乎要蜷缩成一把弯弓,在地上痛苦地扭动着。 她一眼便瞥见,弟子下半身衣裳几乎要被血浸染,汩汩黑血在他身上蔓延开来,而最为触目惊心的,是弟子大腿上放盛放的大簇花朵—— 色泽鲜艳、仿若鲜血浇灌而出的蔷薇花。 而这些花像是自弟子血肉破土而出,散发着浓郁的血腥味,甚至还在不断生长盛放…… 看着这一幕,周遭弟子皆是满面惊愕,眼底是深深的恐惧。 李长老疾速赶来,见此模样,亦是满目惊骇。 他料想过千百种凶险,却如何也没料到,会是这样邪性诡谲的危机。 “他腿上有伤。” 长宁声音冷静。 清冷的声线仿若一泓冰泉,叫李长老清醒过来,他不是笨人,瞬刻便明白话中提示,登时厉声喝道:“还有谁身上有伤口的,快快撤离!” 可已有些迟了,又有三两声痛苦嘶鸣在队列中响起,一时间,空气中的血腥味浓郁到几近实质。 受伤的弟子几近半数,剩余弟子克服了最初的恐惧后,连忙上前探看伤员。 李长老凑近那最先倒下的男弟子,看着那不断蔓延扩大的血色蔷薇花,试探着想要去除,却愕然发觉那花几乎与弟子腿部长成了一体,根系盘根于血肉之内。 若强行斩断,只怕这弟子的腿也不能要了。 李长老咬咬牙,扬声道:“先将他们传送回去!” 长宁此刻跟在江知夏边上,看她扶着某个受伤女弟子,听了李长老的话,便要替女弟子动用传送符。 她微微蹙眉:“先把人打晕了再送。” 江知夏动作一顿:“啊?” 她还没来得及问为何,便感觉耳畔传来嘶哑的怒喘,紧接着,一只蜷握成爪的手便朝着她咽喉抓来—— “我杀了你!” 第13章 【13】 伴随着饱含恨意的怒吼声,江知夏脖颈被掐住,面色瞬间便由白转红。 “咳咳……”就在她呼吸急促、艰难地要去掰女弟子手时,只觉一阵风过,那只掐着她脖颈手突然松开,而她整个人往后仰倒,落入了某个怀抱。 那怀抱并不温柔,甚至带了点沁人凉意,而她所倚靠到的身躯却很柔软,带着浅淡的草木香气。 一时间,江知夏心跳骤快,像是有无数颗星星在心间炸开,涟漪泛起,几乎要汇成一片星海。 “阿宁姐姐……”她心砰砰直跳,话未说完,却被身后冷淡声音打断—— “先起来,有点沉。” 嘤。 这话瞬刻将江知夏心头那点儿遐思击碎,让她反思起最近伙食状况来。 她咳了两声,连忙起了身,小脸还有点涨红,可怜巴巴地看着长宁。 长宁却无暇顾及她的情绪。 在将那暴起掐人的女弟子打晕后,长宁蹙眉看向周遭,果然见那些身上开出蔷薇花的弟子都很不对劲。 有的在地上呜咽着翻滚,有的拿着武器便对上了身边同门,凶狠姿态仿若在面对恨之入骨的仇人。 更糟糕的是,有的受伤弟子手持锋利刀刃,咄咄攻势下,几乎瞬刻就在某个原本无恙的弟子身上划出了伤口。 蔷薇绚烂绽放,散发着糜烂至极的血腥气。 这样下去,只怕这一队人都要栽在这。 江知夏反应过来,很快便看出这些弟子是被魇住了,是那些血肉里开出的花让他们陷入了幻觉。 而长宁反持长剑,两下便又用剑柄敲晕了两个挣扎的弟子,抬声示意江知夏:“把他们先送离。” 江知夏看着往日亲昵的同门师兄妹成了如此模样,眼眶瞬刻便红了,却强忍着眼泪,上前一个个用了传送符。 两人配合得很快,一连送了四五人,都还算顺利,可骤然间,地面突然摇晃起来。 动静是自那男弟子所在处起的,长宁眯眼望去,不由目露惊色。 只见先前那男弟子悬晃在半空,而支撑他悬空而起的,正是数截扎根入土的深褐花根。 而李长老站于前,面对如此骇人景象,握着木杖的手不住颤抖,眸中尽是沉痛。 “怪我。”他声调嘶哑,“我该早点狠下心来的……” 怜惜弟子双腿,他犹豫太久,谁知竟生了这样的异变…… 眼前的男弟子,俨然是要魔化了,周身缭绕着隐隐绰绰的黑气。 而他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样,纵然身上鲜血淋漓,面色因失血过多而苍白,望向众人一双眼眸几乎成血红,浸染着几乎刻骨的恨意。 几个还在场的弟子,见此场面,都是又惊又痛,有人冲动下想上前救男弟子,却被李长老拦住。 “冷静些!” 喝退弟子后,李长老深吸一口气,拐着木杖便悬浮升起。 而就在他要动手之际,男弟子嘶鸣一声,身下根叶宛若活物,操纵着他悬空晃动。 与此同时,无数缭绕着黑气的叶片天女散花般朝众人铺盖而来。 “你们……都得死!” 李长老面皮狠狠抽动了几下,赶忙举起木杖,匆匆化出层淡黄色屏障,将那些叶片挡下。 可那叶片仿若生生不息,宛若大朵蒲公英散出的无数绒絮,自摇晃的男弟子周身飘出。 如此往复,男弟子和李长老的面色皆是苍白不已,一个血肉被当作养料,另一个耗费过量灵力,显然都撑不了太久。 由于存有顾忌,李长老只是防守,迟迟不忍动手。 而男弟子沉浸在仇恨的幻觉里,只想取了眼前“仇人”性命,毫无意识自己生命的飞速流逝。 李长老焦急不已,一面支撑着屏障,一面大吼着男弟子的名字,妄想唤醒他。 后方,江知夏红着眼眶,声音有些沙哑:“师兄几次任务中都像兄长一样照顾我们。这一次也是他主动要走在最前面……” 长宁蹙眉望着前方:“若早些下手,还能保下他一条命来。” 而现在,那花根已然深埋入土,轻易移动不得。 在长宁看来,如今景况完全是因为李长老的拖沓。 江知夏摇头,哑声解释道:“师兄是李长老唯一的弟子,更是他一手带大的……李长老一时狠不下心来,也是人之常情……” 在听到那句“一手带大”时,长宁脑中有什么东西晃过,随后浮现出一幕破碎的画面。 画面中,身形高大的男人背对于她,长长的影子落于她身上,带着叫人喘不过气来的威压。 “长宁,你莫要忘了,当年若不是我将你带回宗门,教你仙法,你连站在这和我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我将你养到这么大,不是叫你来忤逆我的!” ……… 一旁,江知夏正说着,突然发现长宁神情一阵变幻。 又想到长宁体质特殊,并不通这些世故人情,她怕是自己说错话了,连忙补充道:“阿宁姐姐,我不是说你……” 长宁却挥手止了她的话语,轻声道:“无事……” 虽是道无事,可长宁的面色却是前所未有的阴沉,朱色的唇因紧抿而愈发秾丽,在雪肤白发的衬映下,若霜花冷艳。 明显可以看出来,她此刻情绪很不好。 下一刻,在江知夏震惊神情下,长宁持着剑,越过了李长老屏障,迎上了那满天飞叶。 她恍若也化作了一片飞叶,剑起,剑落,便搅乱了漫天乱窜的叶雨,身姿轻盈地行于其中,却片叶不近身。 “阿宁姐姐!” 纵然知晓长宁实力高强,可看到这一幕,江知夏仍是高悬起了一颗心。 其余人虽听江知夏说过长宁实力不凡,却也未曾想是这般莫测。 只见剑光烁烁,不过数瞬,长宁便靠近了那男弟子。 由于她的骤然靠近,男弟子满腔恨意便都汇于了她一身,花枝摇曳,带着可怕的劲风朝她摇摆而来。 “锵!” 长剑挥动,剑气与劲风相撞,可怕的力量几乎要将大半蔷薇搅碎,男弟子发出痛苦的嘶吼,眼眸血色愈浓。 破空一剑,带着势如破竹,锐不可当的气势,直指男弟子咽喉。 可就在要破喉之时,长宁的动作却一顿。 按理说,这样的魔物,放在之前,她只会毫不犹豫地一剑斩灭。 可如今,她却犹豫了。 或许是因为曾见过他作为人时鲜活生动的模样,又或许……是因为江知夏方才那句“人之常情”。 长宁闭了眼,手中剑却悄然换了方向,在死一般的沉寂下,只挥剑斩断了与男弟子根脉相连的花根。 剧烈的疼痛下,男弟子眸光一瞬清明,在意识到如今处境时,他挣扎着吼出声:“杀了我!” 他宁愿死,也绝不要变作魔物。 长宁蹙眉,不懂为何她放他一马,他却自己要求死。 而那被斩断的根茎扭曲着,又要往地里钻,见状,长宁冷着脸上前,学着江知夏的做法,替他碾碎了传送符。 没了花根牵绊,这一次男弟子很顺利被传送走,若是接救顺利,兴许还能保下一条命来。 从男弟子被救下到传送走,不过几瞬,后方众人甚至都有些未反应过来,面上惊痛与错愕交错,看向长宁的眼神很是复杂。 江知夏猛地呼出一口气,天知道她方才在看到长宁挥剑向师兄时有多紧张。 虽然他们都知晓,面对已经魔化的师兄,解脱是最好的做法,可情理之下,还是很难接受。 江知夏自己能理解长宁,知道她只是厌恶魔物,却害怕因为这一举动,叫其余人对长宁生了芥蒂,坐实了她冷血无情的说法。 她擦了擦眼泪,扭头朝李长老道:“我说过的,阿宁姐姐绝对不是那种冷漠无情的人,她和之前那些邪道不一样!” 而一旁的李长老经历大起大落,弟子最终被得以传送走,几乎要喜极而泣。 可心头却仍不免惊叹—— 他比在场其余弟子更明白,长宁方才展露出的身手有多惊人。 他敢肯定,哪怕是乾元宗的某些长老,也无法保证能那样精准地斩断与弟子血肉相连的花根。 而更令他心头微动的,是方才与花枝相对时,长宁所使出的剑法。 若他没有记错,那招式里竟有些乾元宗的影子。 江知夏说她无门无派,可这样的剑法,这样的身手,怎么可能是寻常散修能有的…… 第14章 【14】 在将男弟子传送离开后,长宁便要起身离去,却在瞥见地上挣动的蔷薇花残枝时一顿。 不知怎的,她下意识伸手想要触碰花枝。 而就在与花枝相触的一瞬,她腰间羊皮纸突然有些发烫。 意识到什么,长宁直接捡起了一段花枝,上边摇摇欲坠的蔷薇花落在她手面,战栗一瞬,竟化作了细散黑雾。 羊皮纸发烫,意味着瘴源就在附近,可长宁四下寻看,却没有找到任何可以称作入口的地方。 “姑娘稍安勿躁。” 这时,李长老拄着木杖缓缓上前,“想要进入瘴源,除了要等瘴源开启,还需要有钥匙才行。” 这也是为何他今日敢放心让长宁跟来,不怕她有异心的原因。 没有钥匙,即便长宁再厉害,也无法进入瘴源。 闻言,长宁想明白过来:“钥匙是那宣武皇室的人?” 李长老高深莫测的表情微僵,忍不住在心里暗恼江知夏—— 那傻崽子竟什么秘密都和这姑娘讲。 见长宁一副“那我现在就去抓一个来”的神情,李长老面皮微抽,连忙劝阻:“姑娘莫急,最迟到后日,后日无论如何,都一定会进入瘴源!” 说着,他举高木杖,言辞恳切地保证,“若是我老头子说话没做到,就、就……” 李长老憋了半天,好容易想到句毒誓:“就让我头发掉光!” 看着他不甚繁茂的头顶—— 长宁:“……” 剩余弟子:“……” - 长宁最终还是跟他们回了别院。 身处那密林时,几乎感觉不到时间流逝,可如今回至院中,才发觉已经到了傍晚时分。 暖色的霞光落在矮石灌丛上,仿若碎金熠熠。 长宁并不急着进屋,在院中石凳上坐下后,取出干净软帕,不紧不慢地擦拭起长剑。 今日这一行,倒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让她了解到,瘴源里的瘴雾未必一定是紫黑雾状,还可能拟作其他东西,在人没有防备时予以会心一击。 就在她擦拭长剑之时,灌丛中窸窸窣窣,茂密枝叶间不小心漏出了一撮红色绒毛。 长宁往那处瞥了一眼,随后立刻收回目光,仿若什么也没有发生,继续擦拭手中长剑。 过了一会,她抿了抿唇,忍不住又瞥了一眼。 一眼,两眼,三眼,四眼…… 被这样断断续续的目光掠过,那不慎漏出的红绒毛紧张得颤动起来,点缀灌叶之上,仿若随风轻曳的小花。 长宁终于擦完了长剑,轻翻剑身,就着铮亮剑光将之收入体内。 “出来吧。” 没有动静。 那一小撮绒毛也不颤了,僵硬得仿若一枚嵌上去的假花。 “一直待在那里,也不闷得慌吗?” 长宁抱着臂,朝向了那从灌木。 被这样直直看着,小红花动了两下,窸窸窣窣地,终于冒出了一朵大尾巴尖。 毛绒绒的,蓬蓬松松一大朵,宛若天边肆意游弋的火烧云。 而长宁只觉眼前一团红色晃过,随后,一道颀长瘦削的身影便出现在了灌丛边。 少年墨发披散,柔软地贴附在红衣上,一双眼眸漂亮得仿若用上好的砚墨一笔一画细细描就。 美人如画,而这样一幅绝佳画作,放在什么时候欣赏,都是赏心悦目的。 长宁看着神情忐忑的少年,觉得他将红色穿的很好看。 “我、我不是故意跟着您的……” 见长宁不说话,少年咬了咬唇,主动解释道,“我是想报答您的恩情。” “您救了我的命,往后我的命便是您的。” 他说得坚决,长宁愣了愣,微微蹙眉:“可这世间并没有这样一条道理,说救命之恩要以命相报。” 江知夏和明合宗那些弟子,在被她救下后皆是感恩戴德,道是要报答她的恩情。 可他们中却绝没有人说,要把命给她。 她也由此明白,一个人的命何其珍贵,即便是再重的恩情,也不一定能交换到。 而少年仰起头,眼眸中盛着璀璨霞光,倒映出来的却只有她一人身影。 他说:“可这是我的道理。” - 入夜,主院。 江知夏今日虽未受伤,却也是受了些惊吓的,原本预备好好歇息一番,却不想大半夜被李长老喊来问话。 若问的是些紧要的问题便罢了,可李长老东扯西扯,问的都是些废话。 江知夏实在捱不住,对着昏黄灯烛打了个哈欠。 见此,李长老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然后似若无意地问起:“你带回来的那个姑娘,是哪个门派的来着?” 江知夏并未多想,直接答道:“阿宁姐姐说,她并无门派所属。” 怕李长老因此又生偏见,江知夏精神了些,主动争辩道:“无门无派又怎么了?阿宁姐姐那般厉害,比那些高门弟子还要厉害得多……” 见她喋喋不休地维护起长宁来,李长老有些头疼地打断她:“我没有那个意思。” 他不过是想再确认一次罢了。 李长老问:“你说她叫长宁,是哪两个字?” 闻言,江知夏狐疑:“您问这个做什么?” 关于长宁,李长老心中隐隐有些猜测,可他知道江知夏素来是个没心眼的,根本藏不住事,自然不会将猜测告知她,只含混道:“他是你师兄的救命恩人,我总得知道恩人名讳吧。” 江知夏觉得很有道理,于是用手指沾了些茶水,在桌上写下“长宁”二字,展示给李长老看。 李长老暗暗牢记,却又有些疑惑:“他就叫长宁,没有姓么?” 江知夏摇摇头:“阿宁姐姐就是这样告诉我的。” 李长老微微蹙眉,这样一来,这名字也可能是捏造的。 但无论如何,那剑法招式不会错,这姑娘定然和乾元宗有些渊源,他大可以先向乾元宗打探一二…… - 翌日,正是各宗门集会、共同商讨接下来进入瘴源安排的日子。 昨日探索任务伤亡惨重,各宗皆递来了明是汇报实则埋怨的信折。 作为此次封印瘴源任务的负责者,裴照焦头烂额,几乎一宿没睡。 宣武五皇子离奇死亡一事还没有头绪,他好容易才将宣武皇室的人安抚下来,此次探索任务却有出了问题。 进入瘴源之事迫在眉睫,若是内部不稳,恐怕难以成事。 无论如何,他今日都要将那些人安抚好。 如此想着,裴照深吸一口气,任凭侍童替他更衣正装。 着白裳,戴玉冠,姿仪翩翩,他便又是那个世人眼中光耀夺目的乾元宗大师兄、玄清仙尊座下首徒、修真界的天骄。 在数名侍童的围簇下,他缓步出了内殿。 可没走两步,突有弟子步履仓促追来:“真人留步!” 裴照蹙眉看向奔来的弟子,道:“我今日有要事,不管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 那弟子摇摇头:“是禁地那边传来的加急消息……” 听得“禁地”二字,裴照脚步一顿:“禁地出了什么事?” 话到口头,那弟子却有些犹豫了,吞了下唾沫,颤声道:“……是长宁仙子的墓、墓……塌了。” 闻言,裴照原本还算镇定的神色一瞬惊变,竟不顾身边侍童,直接朝禁地方向去了。 “真人!”侍童来不及阻拦,急声想要唤住裴照,“马上就是诸宗集会了,您可不能不在啊!” 可往前看,哪里还有裴照身影。 侍童无奈,只好也快速跟了上去。 第15章 【15】 弟子的话语里,只是说墓塌了。 可实际的情况,远比他所说的更离奇。 此时,秘境中,裴柔一身白裙,站于枯瘦老树边,神情是难掩的忐忑。 她望着前边那处空地,眸中流露出深深的恐慌——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一座存于此处数百年的坟冢,竟在一夜之间消失不见,连一块砖瓦、一颗小石子、一星灰尘也未留下。 就如同那坟墓的主人一样,彻彻底底地消失在了这世间。 人死了,墓也离奇消失不见。 若裴柔只是在旁听了这件事,只怕要快意大笑,心头暗道一声畅快。 可这时的她,却如何也笑不出来—— 因为守墓的人……是她。 - 在禁地调查宣武五皇子死因那日,众人一同拜了长宁之墓、就要离开之时,裴照却突然开了口。 “裴柔。”他声音仍是从前那般好听,语调中却不见温情,“你违了宗门法令,我罚你在此驻守三年,你可有不服?” 裴柔那时并未立刻反应过来,待明白那话中意味后,瞬时一颗心如坠冰窟。 裴照……是让她在这鬼地方、替那死人守上三年坟? 只因为这死人墓无人打理、坟冢破落,他便要她来守? 而裴照语调平静:“你体质特殊,即便一直在禁地里,也不会有碍。” “这件事交由你来做,最合适不过……” 裴照没再继续说下去,可看着她的一双眼里分明写着“裴柔,这是你欠她的。” 一瞬间,裴柔温柔小意的模样几乎要装不下去,强忍着想要质问他的话—— “交由我来做最合适……你怎么不自己来?” 既然表现得如此思念长宁,为何这两百多年间都没来过这坟冢、哪怕只是修剪一次墓边荒草? 裴柔看着裴照眸中流露出的沉痛与悲恸,心凉之余忍不住冷笑。 这就是她从长宁手中偷走的好师兄,冠冕堂皇、光风霁月的面具戴久了,内里却只剩怯懦与虚伪。 而她却还要努力讨好他,再次博得他的怜惜。 一介孤女的人设是她当时为了博取众人怜惜为自己安下的,而这也成为了如今那些人可以轻率待她的原因。 她只能忍。 所以,裴柔低头再抬头,便是满眼盈盈泪意,她手隐忍地攥着衣角,道出的话语却是凄凄切切、惹人怜惜: “柔儿,甘愿长守此地,日夜为阿宁师姐祈福,以慰师姐在天英灵……” 她红着眼眶,仿若动情不已,心里却忍不住嗤笑。 什么在天英灵,不过是些说着好听的堂皇话,是活着的人拿来慰藉自己的。 可她知道,裴照就吃这一套。 果不其然,她在裴照眼中瞥见了久违的触动与怜惜。 在众人皆离去后,裴柔独自一人待在被浓厚瘴雾缭绕的荒凉秘境中,望着那位处坟冢附近的窄小简陋居所,神情一点点转冷。 因为那一半天生灵体的体质和所佩戴的乾元宗特制灵牌,秘境中的瘴雾并不会损她性命。 可令裴柔难以忍受的,是替人守墓的屈辱,尤其替是一个从前如何也比不过她的死敌…… 望着那墓碑上已有些模糊不清的“长宁之墓”,裴柔手攥成拳,指甲几乎要刺入肉里。 她告诉自己,不会真的是三年的,她不可能真的在这鬼地方待上三年,她一定能想到办法。 可还没等她想到办法,不过短短几日,那座她厌恨不已的坟墓竟凭空消失了。 今日晨起,看到那处空旷,她愣了愣,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不可置信地将整个秘境翻遍,却没找到半点与坟墓有关痕迹。 怎么会这样? 裴柔当即跌坐于地。 这座坟墓两百多年来无人看守,也都好好的,可她不过才看守了几日,竟就将之看丢了。 此事传出去,没人会觉得她无辜。 可纵然是如此,这件事也不可能压下不报。 纸总是包不住火的,裴柔深谙隐而不言的危害,在将消息传出去后,便焦急地开始想办法—— 能将对她的影响降至最小的办法。 按照消息递出的速度,裴照怕是快要赶到了。 只能用那个办法了…… 她只能赌一赌,赌秘法的效果还没有彻底消散,赌裴照对她仍存有怜惜。 若是得当,不定……还能一举消去这两百年横于她与裴照间的芥蒂…… - 裴照赶至秘境时,由于过分匆忙,衣衫稍乱、玉冠微斜,形容颇有些狼狈。 可他却全不在乎,直奔那坟冢所在地去。 一路上,他都在想,阿宁的坟冢怎么会突然塌了。 是她心中对他们仍有恨意,于是连这最后的一点念想也不肯留给他们…… 还是,她真的回来了? 怀着诸多猜测,裴照一路疾行,赶至那不算熟悉的坟冢之处时,却愣在了原地,神情错愕。 ——没有想象中的残砖碎瓦,亦没有想象中的灰土乱石,甚至连半株荒草也无……有的,只是空旷的平地。 不对! 裴照错眼看去,在那空旷处瞥见了一道卧倒于地的瘦削身影。 倒地之人身着红裙,长发垂散于地、覆于身侧,虽然看不清面容,可裸露在外的小片肌肤却是雪一样的白,远远望去,有一种凄丽的美。 真的是阿宁回来了! 裴照心头滚烫,几乎按耐不住激动,奔驰而去。 他面上是难掩的激动与忐忑,靠近了些,才发觉女子浑身是血,他焦急地唤:“阿宁……” 也正是这时,裴照看清了女子的面容—— 淡眉素眼,粉颊樱唇,眉宇间像是有化不开的愁绪。 而那衣裙上尚且新鲜的血迹愈发印证了这人的身份—— 是裴柔。 不是长宁。 裴照心口骤然一松,失力般往后仰退了半步。 可看着裴柔鲜血淋漓、毫无意识地倒在地上,他又忍不住心头一紧,咬咬牙,匆忙上前将她扶起。 “裴柔,裴柔!” 几声都唤不醒,感受着怀中人微凉的温度,裴照提高了音量。 裴柔眼睫颤啊颤,手像是无意识一般,拉住了裴照的衣袖。 她低低地喃:“师兄……” 却仍没有要醒来的样子。 感受到她呼吸逐渐微弱,裴照神色染上慌张:“柔儿,你醒醒……” 像是感受到裴照语调中的焦急,裴柔蹙着眉,终于睁了眼。 “师兄……”她神情呆呆的,定定地看着裴照,“真的是你吗……” “还是说,是我要死了……出现了幻觉。” 短短几句话,裴柔说得很费劲,声音颤得仿若下一刻就要断气。 “你胡说什么!”几乎下意识地,裴照厉声反驳了她,随后将她一把抱起,便往外去,“我带你去找医师,你不会有事……” 看到裴柔这样凄惨的模样,他心头一阵悸痛,脑中仿佛有某个声音在说:她是你最重要的人,你要保护好她,不能让她死…… 思绪混沌间,裴照低低地跟着重复:“不能死……柔儿不能死……” 这时,裴柔攀着他的衣袖,一直触碰到他的手:“师兄,你别管我了……是我自己、自己不想活了……” 她闭上眼,两行珠泪滚落:“柔儿没用,师兄信任柔儿,才将这样的重任托付给我……可我、可我连阿宁师姐的墓都守不住……” “铸成如此大错,柔儿唯有以死谢罪……” “更何况……”她声调悔恨,“当年若不是柔儿没用,阿宁师姐也不会死……” 她伸手像是想推裴照,可根本使不上劲,只是无力地在他胸膛搡挠,“师兄,你别救我了……” “柔儿早就该下去向阿宁师姐赔罪……” 感受着怀中人生机一点点流逝,裴照愈发慌乱:“柔儿,你别说了……” 他咬着牙,沉声道:“当年的事,不是你一人的错。” “若说赔罪,我们……都是罪人。” - 一夜无梦,长宁难得睡到了自然醒。 微熹的日光落入屋内,并不刺目,长宁睁眼躺了一会,才慢吞吞地起了床。 简单洗漱后,她拖着步子路过隔间,却发现门是敞着的。 半开半掩,倒像是邀人进入一般。 长宁自己是必须要设置结界方可安心入睡的,见少年竟如此没有警惕心,连门都不关严,不由微微蹙眉。 她就着半开的门进了屋,本是想提醒少年一句,却发现他还在睡着。 少年睡的是窗边矮榻,日光自他上方穿入屋内,些微落在他面上,愈显面色莹润、睡颜静好。 长宁自己睡眠不好,知道睡个好觉的不容易,自然不会做出扰人清梦的事。 她犹豫了一下,便要走,可想到什么,脚步黏在原地。 思考了几秒,长宁决定遵从内心想法,上前几步,走近矮榻,然后,看向了少年下半身—— 少年衣裳齐整,长宁也不懂非礼勿视的礼数,盯着看了一会,却发现那里并没有她期待的毛绒绒大尾巴。 长宁眸中流露出些失望,反复确认后,才转身离开,行至门口时,还忍不住又瞥了一眼。 少年仍在沉睡,大尾巴也依旧没出现。 长宁遗憾地带上门,出屋到了院里,预备开始今日的练剑。 却不知在她离开后,原本睡颜安然的少年悄悄睁开了一只眼,看着被她关上的房门,眸光亮得惊人。 - 练了半个时辰的剑,长宁停下来,稍作歇息,而这时,院外也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阿宁姐姐,我可以进来吗?” 长宁“嗯”了一声,抬手解开了院门口的结界。 江知夏今日穿了件鹅黄色纱裙,手里拎了个篮子,里面装了想带给长宁的点心。 进来后,她高兴地朝长宁打招呼,随后察觉到什么,“咦”了一声,奇怪道:“阿宁姐姐,你这里好香啊……” 长宁不解:“香?” 江知夏使劲吸了两下鼻子,肯定地点头:“是真的好香好香!” “不是你身上那种香气。” 她想了想,努力形容,“就有点像厨房新研发出糕点的香味,但比那个还要香得多,还带点儿奶香味,闻起来就很好吃……” 说着说着,江知夏自己都馋了,忍不住吞了下唾沫。 许是实在太香了,她好奇往屋里方向看:“阿宁姐姐,你是在做糕点吗?” 糕点? 可长宁什么味道也没闻到,疑惑地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正时,屋门嘎吱一下开了。 少年手还扶着门框,毫无防备地迎上两道直勾勾的眼神,脸一下就红了,绯色从耳根一直蔓延到脖颈。 第16章 【16】 江知夏失神地看着少年,几乎要看呆了去。 她见过的美人甚多,却也从未见过这样“惊心动魄”的殊色。 “阿宁姐姐,他、他是谁啊?” 长宁思考了一下,选择了一个自以为最合适的答案:“他是我的人。” “扑通”一声,江知夏手中拎着的食盒掉了,她目瞪口呆,看看长宁,又看看少年。 她小心翼翼问:“是、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长宁很奇怪:“不然还有什么意思?” 江知夏瞪圆了眼,一脸不可置信。 长宁给她的印象一直是强大而独立,情感方面虽不至于冷酷,却也偏于淡漠。 可没想到……没想到她竟然是有家室的。 少年立于门侧,听着二人对话,耳根红红的,却丝毫没有要纠正这一误会的意思,反而极自然地站到了长宁身后,唇边是极腼腆的浅笑。 借此,江知夏又悄咪咪看了少年一眼,嗅着空气中的糕点香气,她有点羡慕,又有点哀伤—— 属于她的甜甜爱情什么时候能到呢? 纵然有诸多好奇,可江知夏猜想长宁应是不喜多谈私事的人,主动换了话题:“对了,阿宁姐姐,我给你带了刚出炉的新糕点,味道特别好…… 说着,她便要去开食盒,却发觉两手空空,登时傻了眼:“诶,我糕点呢?” 她那么大一盒糕点呢??? 江知夏低头四顾,这才发现脚下倒着的食盒和洒落的糕点。 她尴尬地笑了声,赶紧蹲下身收拾,又使了个清扫术,将地上清理干净了,才很不好意思地看向长宁: “要不……我再去拿一份?” 江知夏仰着头,衣上沾了糕点渣,滑稽中又带着点可爱,长宁没忍住笑了下。 “不用了。” 看着长宁轻笑,江知夏挠挠头,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望着这格外和谐的一幕,身后的少年却不笑了,淡色的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 “对了。”江知夏想到什么,忍不住和长宁吐槽,“阿宁姐姐你是不知道,今日的各宗集会,乾元宗的人竟然没来!” “昨夜还传消息来要大家稍安勿躁,说今日集会上一定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说法,结果今天会都没来参加。” 江知夏撇撇嘴,“当初要管事的是他们,现在晾着大家不管的也是他们,搞不懂他们是怎么想的。” 说到这,江知夏颇为无语:“这次乾元宗的主事人是我和你提到过的,叫裴照,是玄清仙尊的的首徒,估计还会是乾元宗未来的掌门。” “我上次还和你说,他算是乾元宗里没那么蠢的。” “没想到,是我看走了眼,他才是最蠢的那个。”江知夏摇头,“他这次居然因为裴柔那小绿茶,连这样重要的集会都缺席。” “也不知那小绿茶到底哪里好,竟将他们迷得神魂颠倒,连神智都不清醒了。” 长宁数次听她说起那“小绿茶”,不免生了些好奇:“那是谁?” “哦,就是乾元宗一个弟子,长得倒还蛮漂亮,可一开口说话……” 江知夏像是回忆起什么,神情一言难尽,“简直让人恨不得把她舌头给剪了。” 她郑重地提醒长宁,“她叫裴柔,这次任务也会在,你到时候见了记得避远点!” 为了使提醒更有效,江知夏强调:“她虽然只是个普通弟子,可身边舔狗蛮多的,若真杀了,也挺麻烦的。” 这强调对长宁很管用,她最不喜麻烦,点点头,记住了这个名字。 而在听到那名字的一瞬,一旁少年骤然抬起眸,眸色晦暗不明。 既然说到了裴柔,江知夏忍不住多扯了几句:“别看那小绿茶长得柔柔弱弱,实际上可是个狠角色……” “之前裴照是还有个小师妹的,可在那裴柔来了后,那小师妹不久就病死了。” 江知夏压低音量,神情凝重:“我听人说啊,那小师妹是被裴柔给害死的。” “为的就是取代小师妹在宗门里的地位。” 说完这一劲爆逸闻,江知夏下意识去看长宁神情,却见她毫无触动,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便有些讪讪地补充:“我也只是听说,只是听说……” 长宁淡淡道:“若是杀了一个人便能取代她的地位,那么这地位不要也罢。” 江知夏微怔:“好像也是……” 长宁问她:“进入瘴源的事,可定下了?” 话题扯得太远,江知夏都快要忘记来找长宁的另一件正事,闻言,她忙点头:“定了定了,就是明日。” “瘴源位置倒是已经确定,只是……” 江知夏觉得接下来的话有些难以说出口,犹豫片刻,才小声道: “只是今日各宗讨论后,觉得此番进入瘴源未知性太大,于是便决定……决定只派遣一队人先进入,将里边的具体情况传出来后,再做商议。” 如此凶险未卜的情况下,那被派进去探察的第一队人,很有可能会有去无回。 “阿宁姐姐。”江知夏慢吞吞地道,“你其实还可以再等等的,等消息传出来后,再进去也会更有把握些。” 听明白她话中意思,长宁蹙眉问:“那你呢?” 江知夏昂起头:“我自然是要第一批进去的。” 长宁点点头:“我和你一起。” “可是……”江知夏又瞥了眼少年,小小声道,“我无牵无挂的,哪怕真有什么事也不要紧,可是你……” 她刚要说“可是你是有家室的”,便听长宁道: “我也有一定要进去的原因。” 长宁神色认真,带着绝无动摇可能的坚定。 江知夏“啊”了一声,果不其然见身后少年神色一黯。 可这毕竟是个人的选择,她也不好多劝,于是什么也没说。 临要走的时候,江知夏忍不住回头看,便见长宁又开始了练剑。 只见她抬手挥剑间,身姿轻盈,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即便只是最简单的挥斩劈砍,亦是赏心悦目。 江知夏目光微偏,便见少年远立于一旁,目光却始终追随着挥剑之人,片刻未移。 此时,长宁若稍稍偏头,便会发现那道始终守望的目光。 可她没有,一次也没有。 看着这一幕,江知夏喉咙莫名有些干涩,突然想起了很早之前听过的一句话。 勘尽沧桑终有悟,最须珍重眼前人。 江知夏摇摇头,只觉得自己过分多愁善感了,感情之事,哪里是她一个局外人能置喙的。 - 乾元宗。 裴照好容易安顿好了裴柔,确认她已经没有性命之忧后,才稍松了口气。 也是这时候,他才想起长宁之墓骤然消失的事,一颗心又再次悬起。 近些日子发生在禁地的怪事未免太多了些……宣武五皇子离奇死亡、魂灯中没有脸的诡异红衣女子和凭空消失的坟冢。 一桩接一桩,摆明了是有人在背后谋算,可他们却连半点线索也没找到。 况且,禁地哪里是那么好进,结界之牢固,若没有令牌,哪怕是仙人想要硬闯,也不容易。 而进入禁地者若没有佩戴特殊灵牌,则会像宣武皇室那些人一般,瞬刻被瘴雾吞噬干净。 依次来看,背后谋划这一切的人至少要满足两个条件—— 可以自由穿入结界且不受瘴雾影响。 列出这两个条件后,裴照自己都有些好笑。 他也真是急昏了头,既不怕瘴雾又能无视结界限制……世上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人。 裴照摇摇头,指腹在太阳穴轻揉着,神情很是疲倦。 阿宁的墓还可以再立,反正也只是衣冠冢,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挪移出来,他也可以时常去陪伴一二。 令他头疼的,是封印瘴源的事。 今日的各宗集会他没能应时参加,还不知那些老家伙背地里会怎么说他…… 这时,屋门突然被敲响,门外传来侍童恭敬的传话:“真人,仙尊差人来信,让您过去一趟。” 仙尊? 裴照一怔,旋即腾地站起身,语带惊色:“师尊他出关了?” - 邀月殿。 裴照跪于巍峨殿前,深埋着头,一动不敢动。 如此过了半个时辰,殿内终于飘出了道低沉声音:“进来吧。” 裴照膝盖跪得有些发麻,却丝毫不敢用术法令自己舒服点,强撑着起身后,一步一步行至殿前。 殿门开启,两个侍童出来迎他入内后,便退了出去。 随着殿门关上的沉闷声音落下,空旷华贵的大殿陷入了沉寂。 望着高座上负手背立的黑色背影,裴照咬咬牙,唤了一声:“师尊……” 他话音未落,便被迎面而来的一鞭抽得仰倒在地。 灵气鞭,顾名思义,是抽在灵魂上的,而人的灵魂何其脆弱,疼痛程度可以想象。 裴照手撑着地面,疼得直抽气,而不等他稍缓,下一鞭却已降了下来。 …… 十鞭下来,裴照衣衫已经湿透,额发濡湿地黏在汗涟涟的面上,整个人狼狈不已。 高台上,威严的声音响起: “裴照,你可知我为何罚你?” 裴照挣扎着起身,艰难地朝玄清仙尊行了一礼:“弟子谨听师尊教诲……” 言语间,他甚至不敢直视玄清仙尊,只觉得师尊的威压愈发可怕,想来此次闭关是大有精进的。 玄清仙尊俯视着他,眸中是几近实质的怒火:“我闭关这百年里,令你代理宗门事务,你便是这样管的?” 他怒极反笑,冷笑一声,道:“我刚出关,便给我这样大的惊喜,裴照,你好得很。” “你自己说,闭关前我反复叮嘱你的两桩事,你可都做到了?” 裴照闭上眼,脑中浮映出百年前玄清仙尊的叮嘱—— “关于宗门,行事恭谨,不可辱没宗门声名。” “关于裴柔,确保其性命无忧即可,切记避而远之。” 在如今来看,这两条叮嘱他哪条都没做好…… 裴照深深地垂下了头,声音沙哑:“弟子深负师尊信任,甘愿……受罚。” “罚当然要罚。” 玄清仙尊抬袖一挥,一枚卷轴自他袖中飞出,直飘到裴照面前,瞬刻化作光点没入他额心。 “可本尊更希望你能将功折罪。” 感受到脑中多出的许多信息,裴照愣了愣,还未反应完全,便听玄清仙尊沉声道: “此次封印瘴源的最大功臣,必须是我乾元宗。” “希望你莫要再让为师失望……” - 入夜。 回至驻于瘴源边的别院,一直到进屋坐下,裴照始终沉着一张脸。 侍奉的童子原本有事想报,可见裴照神色难看,便不敢做声,只悄然站于一侧。 想着等他心情好些了,再做通报。 谁知过了一会,裴照却挥手道:“你先退下吧。” 侍童犹豫了下,还是大着胆子上前:“真人,有一件事……” 裴照揉着眉心,勉强忍住烦躁道:“你说。” 侍童斟酌着词措:“就是今日午后,明合宗的李长老过来了一趟,说了些客套话外,还向我打听……” 侍童顿了顿,观察着裴照神情,小心翼翼地道:“向我打听,我们宗门有没有过一个叫长宁的弟子……” 第17章 【17】 闻言,裴照神情骤然一变。 他不顾身上被牵扯到的伤口,腾地站起身:“你说什么?” 侍童又重复了一遍,见裴照神情变幻不定,久久未说话,又小心地补充道:“您不在,我便只说乾元宗弟子那般多,我记不得了。” “然后,李长老又问我们宗里可有过发色雪白的弟子。” “我自然是答的没有……” 听完侍童的讲述,裴照深吸了一口气:“知道他为什么会来打听这些吗?” 侍童摇头:“李长老没说,我也不好多问。” - 裴照挥手屏退了侍童,独自在屋内站了一会,又缓步行至了窗前。 裹着凉意的晚风自窗缝溢入,吹得他衣领微动,衣内被灵鞭抽到的地方隐隐作痛。 他复想起离开邀月殿前,玄清仙尊叫住他,突然问:“疼吗?” 他当时有些愣怔,不知师尊为何这样问,于是恭谨答:“是弟子有错在先,这是弟子应该受的。” 玄清仙尊却重复问:“我是问你,疼吗?” 知晓师尊不喜谎话,他老老实实答:“疼。” 长久沉寂,他站于原地一动不敢动,却听得道幽幽低叹: “可她当年一声疼也未说过。” - 此刻,站在夜风徐徐的窗前,再想起这句话,裴照眼眶有些泛红。 “阿宁……” 裴照手捂着心口,缓缓闭上了眼,“你若真的还在,便来见师兄一面……” “哪怕是带着剑,来取我性命。” - - 夜凉如水,朦胧月光宛若丝缎,柔顺地披落在每一处屋檐。 回屋歇息时路经隔间,长宁发现少年又没有锁门。 甚至于,这次敞得比白日那回还要开。 她手中长剑还没收回体内,见此状况,剑身摇晃起来。 长宁无奈地按住它,顺了它的意思,走进了屋。 她并没有叩门这一意识,好在少年此时也并未入睡,而是站在窗前,像在看月亮。 似是因为将要入睡,他此刻穿的衣衫很柔顺,下摆松散垂下,只露出一小截玉似的脚踝。 长宁一眼望过去,还是没找到尾巴。 此时,少年似乎察觉到长宁的进入,转过了身。 长宁表明来意:“你没有关门。” 她强调:“你总是不关门,这很危险。” 少年愣了愣,粲然一笑:“您是在关心我么?” 长宁“嗯”了一声,并不觉得有哪里不对。 说完事情,长宁便要走,临走前想到什么,忍不住问:“江知夏说,你身上有很香的糕点味道,为什么我闻不到?” 在她的感知里,少年身上只有很浅淡的皂角气息,还要离得很近才能够嗅到。 “这……”少年稍有些羞赧地道,“这是我所属这一族的特殊能力。” “初次见面,对方会从我身上闻到她最喜欢的气味。” 而气味浓淡,则和那人心思深浅有关,白日那姑娘觉得气味格外浓,足见她心性赤诚、胸无城府。 至于长宁说的皂角味……少年喉结动了动,脑中不可避免得回忆起了与皂角有关的旧事。 “阿辞,你好香啊……” “下次也要这么乖,好不好?” 他骤然闭眼,刹住了扑涌而来的回忆。 那是只有他记得的甜蜜。 - 他一遍遍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急,不要着急。 这一次他们会有很长时间,没有谁能阻止能打断。 只是…… 少年咬着唇,声音很低:“能不能别去……” 长宁还在思考香味的事,骤然听到少年话语,没明白是什么意思:“别去什么?” “别和他们去瘴源。” 少年漂亮的眼眸盛着恳求,“那里面……会很危险。” 长宁捕捉到的却是另外的信息:“关于瘴源,你知道些什么?” 她还是一如过往的敏锐,少年面色挣扎,终是点了点头:“我是知道一些……” 两人在桌前坐下,少年一面斟茶,一面轻声解释:“瘴气的可怕之处,其实不在于它本身,而在于它的力量来源。” “瘴气可以捕捉人的情绪,将之转化为自身的能量,并将之反噬于人。” 也正因此,愈是情绪丰富的人,受到瘴气的伤害也会愈严重,愈是感情淡漠的人,受到瘴气的影响就会越小。 “而瘴源的形成,正是因为情绪——足够强大的情绪。” “换而言之,便是执念。” 少年在讲述这些时没有笑,面容有些冷,眼眸在灯烛下恍若曜石熠熠。 “是哪怕身死魂消,也长久徘徊于世、如何都不肯散去的执念。” 他语调淡淡,隐有不易察觉的嘲讽,“可既是强大到足以形成瘴源的执念,又如何会是能轻易被封印的。” 所以,那些人想要依靠占卜出的那些东西去封印瘴源,无异于痴人说梦。 既是执念,便唯有化解一道,若强行封印,只怕是要玉石俱焚。 “所以。”少年抬眸看着长宁,眼里是烛光倒影,“不要去,好不好?” 不想长宁去,并不是不相信她能封印此处瘴源,而是因为某些缘故,他不想她进入这处瘴源。 原本就漂亮的眼眸在熠熠烛光下愈发动人,如此恳切的目光,令长宁都忍不住心颤了半拍。 可也仅仅是一瞬犹豫。 像是不愿再对上这样灼灼的目光,长宁站起身来,负手背对于少年,摇了摇头: “我和某个人有过约定,所以,我一定要去。” 闻言,少年面色骤沉,几乎要控制不住急促的呼吸。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阿宁竟和别人有了约定…… 只是这样想着,他就已经忍受不了,眼底有猩红涌动,甚至连眼尾都泛起了妖异的红。 少年唇瓣颤动,几乎忍不住要问,问那个人是谁。 他去杀了他,这约定便可以不作数了…… 可他看着窗前长宁的背影,绷紧的理智告诉他,不可以这样。 她不记得他了,他不能让她讨厌他。 更不能阻止她做想做的事。 他所应该做的,是等待被她收留,等待被她允许跟着身边,等待……被她选择。 过去是这样,如今也该是这样。 万般情绪皆归于沉寂,烛火摇晃下,少年轻声道:“那我陪您一起去,好不好?” - 乾元宗。 天光大亮,发白的日光甚至有些晃眼。 屋内的窗帘并未合拢,一室明亮下,裴柔缓缓睁开了眼。 她下意识嘤咛一声:“水……” 等了许久,却没有任何回应。 裴柔意识到什么,强忍着身上疼痛,挣扎着去看,可令她失望的是,屋内莫说裴照了,连半个陪床看护的人都无。 为什么会这样? 躺在裴照怀中的时候,她明显感觉到了牵绊在增强,裴照待她的情谊应该有加深才是。 可她这才是重伤第二天,裴照竟然没来看她…… 也是这时,她突然想起。 今日,似乎是那些宗门商议的正式进入瘴源的日子…… 裴照是也去了吗? 裴柔这时才想起前些日子传来的族中密令,说要她一定要想办法参与封印瘴源的任务,并设法阻挠。 可她前几日因为给长宁守墓一事,几乎将这桩事抛之脑后。 还为了修补和裴照的关系,将自己实打实弄出一身重伤。 如此这般下,她要如何才能继续参加封印瘴源的任务呢…… 裴柔一时想不到办法,往常遇到想不到办法的情况,身边总有能让她求助依靠的人。 这回也一样……她灵光一动,决定去找裴照。 裴照是此次任务的负责人,他一定有办法带她进去。 到时候,她再在他面前表露出些虽然受伤却仍坚持的倔强,他只会更怜惜她。 如此想定,裴柔便不顾身上仍疼得厉害的伤痛,挣扎着下床,穿好衣裳,还往脸上扑了点愈显羸弱的香粉。 望着镜中人我见犹怜的柔美姿态,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准备去找裴照。 得赶快些,否则怕要赶不上。 如此想着,裴柔使力去推门,却怎么也推不开。 怎么回事? 她只当是自己使不上劲,便咬着牙,更用力了些。 屋门仍纹丝不动。 裴柔终于察觉到不对,使出一道灵气去试探。 灵气在碰触到屋门的一瞬,猛地被弹了回来,冲力将裴柔撞倒在地,她只觉五脏六腑都在疼。 情况已然明了—— 屋门被下了禁制,不允许她出去。 裴柔不可思议地看着禁闭的房门,整个人如遭雷劈。 “有人吗?有人在外面吗?” “我想出去,我想见裴照真人,有人吗?” 病急乱投医下,她挣扎着敲门,发出一声声焦急呼喊。 终于,许是忍耐不了她的聒噪,门外响起了一道冷淡声音: “裴柔姑娘,你就安心歇着吧。” 听到有人回应,裴柔急反而将门敲得更大声了,急声道:“为什么不许我出去,我虽然受了伤,可也没必要关着我……” “我想出去透个气都不行吗?” 屋外没有回应。 裴柔忍不住问:“是裴照真人让你关着我的吗?” 她不相信,裴照会这样关着她。 守在门外的弟子语调毫无波澜,不带任何情绪:“仙尊有令,要您好好养伤,伤未彻底痊愈前,不得外出。” 仙尊二字出口,裴柔脱力一般跌坐在地。 玄清仙尊居然出关了……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他偏偏要在这时候出关? 两百年前,秘法骤然失效那一瞬,玄清仙尊看向她的那一眼,令她永生难忘。 那寒凉彻骨、充满厌恶的一眼,午夜梦回间,是每每令她惊醒的梦魇。 直到他宣布闭关,她方才稍松了一口气。 可现在他居然又出关了…… 裴柔内心涌现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慌。 明明屋内日光和煦、熏香袅袅,可她心里却是肃杀一般的寒凉…… 第18章 【18】 据江知夏所言,进入瘴源这日,除了被选定的第一批进入的小队外,各宗的人都会来,算是给他们送行。 入睡前,长宁心里算准了时辰,可实际睁眼的时候,却已是日头高挂了。 这两日她的睡眠的确好了起来,可放在这会,倒有些误事了。 少年似乎起的很早,长宁一出屋,便闻到了浓郁的香气。 这次,是实打实的糕点香气。 长宁很惊讶:“你还会做这些?” 在香甜的食物气息里,少年也更添了几分烟火气,他今日衣裳是色调偏浅的红,衬映得整个人有种柔软的意味。 少年认真道:“我以为您喜欢。” 因为昨夜她随口的问话,他一宿未眠,只是为了让她闻到同样的糕点香气。 长宁心头突然升起一种很难形容的情绪,她抿了抿唇:“你其实不必做这些。” 少年笑容灿烂:“可我很高兴。” 长宁望着瓷盘中精致的糕点,怔怔想,原来拥有一个人的命,还可以得到这样多的附赠。 她这样想,可又觉得并不是这样。 可具体是怎样,她也想不明白,索性便不想了。 - 吃完糕点,两人一同去了前院。 明合宗参与首批进入瘴源的有两人,江知夏和另一个女弟子。 待人齐了,李长老拄着木杖,走在前边引他们去汇合点。 在看到长宁身边的少年时,他愣了愣,却什么也没有多问,算是一种默许。 由于长宁来的稍晚了些,明合宗数人抵达时,汇合点已聚集了不少人。 在看到长宁与少年的一瞬,众人面露错愕,眸中尽是好奇。 长宁那头雪白的长发实在瞩目,在阳光下似有银辉闪动,她予人的感觉宛若一柄脱鞘的利剑,锋锐逼人,叫人不敢久视。 而她身边那高高瘦瘦的少年,虽然气势没有那么强,可那张脸属实好看得惊人。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皆聚集到了少年面上,眼里有惊艳,亦有打量。 而某些有心人, 宝 书 网 ( w w w . x b a o s h u . c o m )却发觉少年身上半点灵气波动也无,就好像……只是个普通人。 或者,是他体内灵气低微到几乎感察不到。 过盛的容貌与过弱的实力相组合,似乎总容易招惹嫉妒与轻视。 “不是说此次任务分外艰巨么?” 某个男弟子冷笑了一声,意有所指,“怎么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跟着来了?” 他虽未指名道姓,可那轻蔑的目光几乎对准了少年。 如此无礼的话语,江知夏听得气红了脸:“你……” 可出剑的速度比她更快。 没人看到长宁是什么时候动的,在他们反应过来时,长剑已然对准了男弟子。 过分可怕的剑气威压下,男弟子连反抗的胆量都没有,只颤巍巍地站在原地,面上失了血色。 长宁持着剑,剑尖几乎抵着男弟子的咽喉,眼神冷得像是在看死人: “你又是什么东西,敢在这里教训他。” 被锋利长剑抵着命关,死亡的阴影笼罩而下,男弟子只觉双腿发软,却强撑着不敢动。 “师兄……救我……” 他几乎是从发颤的牙缝里挤出求救声。 作为他同门的师兄,自然不好就这么看着他被挟,先前站于他身侧的弟子有些干巴地向长宁求饶: “他一向性子顽劣,不慎冒犯了这位公子,还望仙子莫要与他一般见识……” 长宁却看也不看他:“既然如此,刚才你怎么不拦他?” 她想起前几日从江知夏那里听来的乡间闲话,冷声道: “家里养了劣犬的百姓出门都知道拴根绳,你不知道?” 这句话虽然直白,却堪称毒辣地将他们都骂了进去,搭上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杀伤力还要更强。 场上有看热闹的其它宗门弟子,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 嘲笑声中,那弟子面色阴晴变幻,又羞又怒,可忌惮方才长宁展现出的实力,只是敢怒却不敢言。 - 另一边,作为此次乾元宗的主事者,裴照自然是要踩着点到的。 他携着三五弟子,浩荡朝着汇合点去,可还隔着一段距离,便听到那边传来兵刃嗡鸣的声音。 闻声,裴照眉头紧拧:“这是哪个宗门的人,竟这般没规矩。” 竟在今日这般重要的场合当众打斗,甚至动用了兵刃。 裴照本想示意边上弟子先行几步,去镇镇场子,表明自己要来了,让那些人自觉些主动停手。 可又想到自己昨日没来参会,那些宗门恐怕颇有怨言,不定这场打斗就是某些人要给他的下马威…… 如此想着,裴照面色愈沉,行走间衣袂几乎带风。 甚至在到临汇合点时,他都一声未发,只想趁此机会,看看这作乱者是哪个宗门的。 而此时,斗殴似乎已经步入了尾声,一人持剑抵着另一人,呈一面倒的局势。 而在看到那持剑女子背影的一瞬,裴照有些失神,耳畔响起昨日侍童的话—— “……李长老还问,我们宗门可有过发色雪白的弟子……” 而眼前这女子头发正是罕见的白色,宛若霜雪织就,丝缎一般垂于后背。 同样的高挑挺拔,同样的窈窕纤瘦…… 女子背影逐渐与脑中某个背影相贴合,一瞬间,裴照心跳骤快,某个想法克制不住地破土生芽。 下意识地,他几步上前,想要走近些去看清她的容貌。 可就在将要靠近之时,却被突然伸出的一只手挡住。 那手很漂亮,指骨修长,质若冷玉,指甲色泽莹润,唯独缺了点血色,半个月牙也无。 这一拦,叫裴照惊醒过来,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他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失神一般想要接近一个陌生女子? 旁人只怕要觉得他魔怔了。 如此想着,裴照下意识去看那只手的主人—— 是个面容姣好的少年,眉眼清淡,五官谈不得有多出众,却自有一种独特气质。 而此时,女子终于收了剑,转过身来。 这一转身,裴照终于得以看清女子容貌——眉如墨染,眼似桃瓣,即便不笑,也自有一种欲说还休的风情。 偏偏女子气质又偏冷,雪肤丹唇,仿若雪地里盛放的一支红梅,予人视觉最明丽夺目的色彩。 是堪称绝色的美人,却不是他熟悉的小师妹模样。 更令裴照心跳一滞的是,这张面容与另一张令他又嫉又恨的脸很是相似…… 除开那雪白长发与更冷些的神情,女子每一处五官都与那小妖物有几分相似。 这本该是一张令他很难生出好感来的脸。 可矛盾的是,他心里却忍不住生出想和她亲近的念头。 “你……”裴照开口,声音有些嘶哑,“你是哪宗的弟子,不知不可聚众斗殴吗…… ” 长宁这时才注意到骤然多出来的一人,蹙眉看他一眼,只觉得莫名其妙:“与你何干?” 这样冷漠的态度,让裴照梗了一下,有些难堪,可女子那蹙眉的神态,却又让他升起一种异样的熟悉感。 他心头一软,甚至在回话时,都忍不住放柔了语调:“我并不是要指责你的意思……” 经了方才那弟子的事,长宁对这些宗门已没了好感,对这突然出现、话多且聒噪的男子,就更提不起兴趣了。 她面无表情地离裴照远了些:“你很吵。” 与此同时,宗门间皆在窃窃私语,细小声音宛若蝇虫嗡鸣,传入耳中,使得长宁愈觉烦躁。 “怎么,今日是不准备进瘴源了吗?” 冰冷的声音让全场一静,不自觉都看向了长宁。 只见她拿着剑,神情冷漠地站着,周身气压低沉得惊人,仿若下一刻,便要找还在说闲言碎语的人决斗。 而另一边,刚从她剑下保住一条命的男弟子还如一滩烂泥躺在地上,久久没有缓过来。 前车之鉴在此,一时间,场上寂静无声,无人言语。 事情发展成这样,李长老见不少老熟人都拿眼神询问他,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江知夏这哪里是找来了帮手,简直是请来了个随时可能大开杀戒的凶神。 他清楚那些老家伙忌惮的是什么—— 不是长宁所展露出堪称鬼魅的身手,而是她周身缭绕的、仿若从尸山血海中浸染到的骇人煞气。 可无论如何,她都是他们明合宗的救命恩人。 “瘴源自然是要进的。” 顶着各色目光,李长老硬着头皮走出来,笑着打圆场。 “长宁姑娘莫要生气,老朽知晓你急着想要封印瘴源,可裴照真人是此次任务的负责者,总得等他先说几句话不是…… ” 裴照正处在又是纠结又是恼怒的情绪中。 既觉得觉得面子被驳了,心头郁卒,可又顾忌君子风度,不好与女子计较。 乍然间听到李长老话中人名,他呼吸登时一促,不可置信地看向李长老:“你刚才喊她什么?” 李长老一拍脑袋,仿若才想起来:“是我老东西糊涂了,忘了和你们介绍。” “这位是长宁姑娘,是我们明合宗的挂名长老,此番是来助我们完成任务的。” 李长老瞎编得一本正经。 反正挂名长老的头衔不要钱,他说是,这些人不信也没办法。 长宁……裴照心头升起惊涛骇浪。 世上真的有这么巧的事吗? 一个给他极熟悉感觉的女子,恰好和他的小师妹同名。 可无论他怎么看,也无法从那张精致的面容上找到阿宁的半点影子。 “看够了吗?” 长宁冷冷地看向他,眸中是不加掩饰的厌恶。 只是与那样的眼神对上,裴照便觉心里微微刺痛,仿若…… 真的是被阿宁厌恶了一般。 裴照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 李长老好容易让场面和缓了些,他若还接不住,只怕场上这些老东西又要拿此做文章了。 他克制着不去看长宁,语调轻微有些颤:“这位……姑娘说的是,尽快进入瘴源才是今日紧要的大事。” “只是在进入瘴源前,我有几句想说的……” 伴随着裴照的发言,场上稀稀落落地响起附和声,总算是有了点送行的氛围。 匆匆几句话结束,裴照笑容尴尬:“我要说的,也就这些了……” 在那道冰冷目光的注视下,他实在是说不下去了。原本准备的那些壮烈煽情言论,也根本说不出口。 见这人还算不拖沓,长宁面色终于和缓了些。 接着,便是众人一同前往瘴源入口附近。 不知出于什么缘故,众人没再用阵法进行传送,而是选择以步行的方式前往。 行走途中,少年自然是跟在长宁身边的,与她保持着一个既不过分亲昵、却又很是亲近的距离。 他似若无意地问:“您可是不喜欢刚才那个人。” 那个人指的自然是裴照。 长宁向来是有什么答什么,很直接地点了点头:“嗯。” 闻言,少年眸中闪过微不可察的愉悦,他柔声道:“您莫要再生气了,方才那裴照真人应该只是性子直,这才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于您。” “虽然方才明明是那弟子有错在先,裴照真人未能明辨是非,可他应该也不是故意的。” 少年低低叹了一声:“毕竟,他方才失礼地盯着您看了那么久,想来应该是对您有好感的。” 刚走近些试图和长宁搭话、却正好将这一番话尽数收入耳中的裴照:“…… ” 虽然每一句都像是在为他辩解,可是听起来怎么就这么不对劲? 听了这番安抚,长宁果然愠怒:“什么好感,我看他就是故意的!” 裴照:“……” 他只觉脑壳嗡嗡,深吸一口气才勉强缓过来。 而如此情形下,实在是不好再找长宁说话。 为了保存自己不剩太多的颜面,裴照选择了不动神色地往后退了些,假装没有听到这番话。 只是……他看着前方少年颀长的背影,眼底染上愠色。 此人如此编排于他,不知是怀的什么心思…… - 约莫小半刻钟,一行人在林间某处停下。 许是因为已经到了密林深处,此处光线格外昏暗,树影遮蔽下,众人的面容都有些朦胧不清。 长宁目光自周遭略过,落在了前方景象上。 相比于此处的昏暗,前方似乎要亮一些,却透着股诡异的气息。 七棵高可参天的古树坐落在前,呈环状围成一个圆。 圆圈中央是各树冠的交接处,稍大的枝叶缝隙漏进天光,洒在地面上,仿若什么光阵。 这应当就是瘴源的入口。 可奇怪的是,这附近却没有任何瘴雾存在,根本不像是瘴源附近该有宁静。 那日的探索任务,也只有探索瘴源附近这一组,没有受到那诡异的蔷薇花攻击。 过分的平和,反而更不对劲。 而在场稍微懂些风水异术的人,见此状况,皆是眉头紧锁、面色凝重。 七槐并立,是为大不详。 而那一缕天光,不似生机,倒像是…… 第19章 【19】 不似天光,倒像是引诱飞蛾扑火的饵…… 明合宗本就长于占卜之道,李长老看着那槐树圈内的微光,神情凝重。 可他嘴唇动了动,却终没有说出什么劝阻的话。 总要有人进去的。 哪怕知晓里面是龙潭虎穴,也总要有人进去——这本就是一次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任务。 第一批进入瘴源的,约莫有四十人,令众人没想到的是,裴照居然也在其中。 以裴照如今的地位,竟然选择冒着那样大的风险、第一批进入瘴源,属实是难得。 就算是一些对他存有不满的修士,见此亦有些动容。 而那几乎感察不到灵力的漂亮少年,也跟在长宁身边,像是要一同进去。 众人:??? 同处队列的某些弟子,看着神情懵懂的少年,都不禁在心里摇了摇头。 修为这般低,就算跟进去又有什么用?还不是得要女子护着他,全然就是个累赘。 虽然心头不满,却也无人多言。 毕竟从刚才就能看出来,那女子脾气不大好,还护短得很,犯不着因此去触她的霉头。 等真的进了这瘴源,他自然会知道利害。 李长老满目忧心地看着几人,低低叹了口气:“知夏,晚晴,遇到事情莫要逞强,命才是最紧要的,若丢了命,便什么都没有了……” 此番的絮絮叨叨,江知夏没再觉得烦,而是红着眼眶,一直点头。 她擦了擦眼眶,声音微哑:“长老,若是我没能出来,您记得和我师父说,我攒的那些家当都在褥子底下的芥子镯里……” “胡说什么!”李长老气得胡子竖起,“你要是没出来,我怎么也得进去把你抓出来!” “江知夏我告诉你,你少打着那些牺牲小我成全大局的想法,你要是死了,我就把你从小犯过的那些糗事全说出来,什么壮烈牺牲的英雄名头,你想都不要想!” 悲伤情绪一瞬卡住,江知抹眼泪的手一顿,恼怒道:“你……你敢?” “你若真出不来,我当然敢!” “……” 长宁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不知怎的,有点羡慕。 这是她无法融入的对话。 而四顾场上,皆是一派离愁别绪,切切的嘱咐声响在每一处。 虽然明面上未提,可众人心里皆知晓,这一送别……可能就是永别。 长宁收回目光,不再看那些人,垂着眸,睫羽在眼睑垂下小片阴影,很是沉寂。 这时,她衣袖突然被扯动。 少年极轻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我会一直陪着您。” 长宁微愣,旋即蹙眉说:“不用。” 她并不需要很多人陪伴。 况且,等阿辞活过来了,她便能和阿辞长长久久待在一起。 不需要有旁的其它人打扰。 她想了想,说:“此番从瘴源出来后,我们便是两清了,我不要你的命,你也不再欠我什么……” 她话音未落,手上长剑却突然震动起来,剑身微晃,似若抗议。 少年原本神情一黯,可在看到那晃动长剑时,有些迟疑地道:“您的剑看起来……似乎颇通灵性。” “可是生出了剑灵?” “不是剑灵。” 长宁已经能很熟练地按住长剑,安抚地摸了摸剑身,语调是她自己都不知晓的温柔,“是我最重要的人。” 最重要的人…… 少年盯着长剑,眼底有猩红翻涌,嫉妒与占有欲几乎要将理智尽数占据。 可长剑周身却像是弥漫着一层雾,与外界隔绝,他根本无法从中感察到任何气息。 这时,裴照扬声提醒众人:“时辰到了。” 少年艰难地收回了目光,低垂着头,安静地站着,可藏于袖中的手却颤得厉害,显露出并不平静的内心。 长宁却全未多想,安抚好乱动的长剑,便随着队伍,朝着那处入口走去。 那名作为“钥匙”的宣武国修士走在最前面,步伐颤颤巍巍的,是肉眼可见的紧张。 裴照作为领队者,自然紧跟其后。 而就在那宣武国修士踏入圈内的一瞬,原本有些暗淡的天光晃了晃,骤然明亮起来。 下一瞬,那修士连半点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便消失在了圈内。 裴照手握玄清仙尊的提示,见此并无惧意,紧跟着踏入了圈内。 长宁和少年亦是一脸平静,毫不犹豫地跟了进去。 见他们都进了,其余人咬咬牙,也都陆续进入了圈内。 …… 很暗。 伸手不见五指的那种暗。 这是长宁这时最大的感受。 若不是凭着那点浅淡的皂角香气,她都无法确定少年是站在她身边。 这便是那瘴源内吗? 长宁仍未感受到任何瘴气的存在。 相反,此处空气中的灵气浓度要远胜于外界,若在此修炼,必会事半功倍。 “诸位可都能听见我说话?” 裴照率先打破了沉寂。 “能……” “能听见。” 陆续有回应声在各处响起。 过了最初的适应,在确认暂无危险后,夜明珠的微弱光亮驱散了部分黑暗。 众人这时才能看清,他们竟是在一片花海中。 无数盛放的蔷薇花迎风摇曳,殷红花浪翻涌,乍一看去,仿若一片血海。 看着这一幕,长宁突然有些头疼,脑中像有什么破碎画面闪过,却来不及捕捉。 有前日的阴影在,众人再看到这蔷薇花,只觉得寒意从脚底升起,恨不得马上逃离。 可目光所能及的地方皆是一望无际的花海,根本没有逃避的余地。 所幸的是,这些蔷薇花只是虚影,虽然看着栩栩如生,却并无实体。 “呀,这么多人啊……” 突然响起的声音宛若银铃清脆,带着少女特有的娇俏:“终于有人来啦……来陪我一起玩呐。” 然而四周是无边无际的花海,并不能辨出声音是从何处传来的。 长宁听着这声音,莫名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她想起少年的话—— 瘴源依托执念而生。 这声音的主人,会是此处瘴源的化身吗? 作为领队者,裴照此时自然要站出来,他问那声音:“你是何人?” 那女声带了点不悦:“随意便问女子名讳,属实是无礼!” 她先前语调还显得很是活泼娇俏,此刻咬字却多了些古板。 长宁问她:“你想玩什么?” 清冷的声线在黑暗中分外鲜明,其余人屏息静候,心里皆是忐忑。 这一回,女声隔了许久才响起:“那要让我要先看看,你们有没有陪我玩的资格……” 话音未落,有风袭来,将花海吹得红浪翻涌,升腾起大片大片深红雾霭,将众人围困其中。 “小心——” 呼喊声顷刻被雾霭吞噬。 对此变故,长宁很镇定,虽然不知为何,但先前那些经历表明,这些瘴雾对她并无影响。 她以为,这一次也一样。 然而,当深红的雾霭将她围住,大片大片的红充斥着她的眼球,长宁的视线逐渐模糊起来。 - 头疼。 宛若有一把斧子在劈她的脑袋,裂开一般的疼痛下,她像是被某种情绪笼罩,突然坠入了某个场景。 黑暗消去,长宁有一种踩在云上的飘忽感。 一段话语传入她耳中: “多谢姐姐,将他养的这样好。” 那声音柔柔弱弱的,却带着隐藏不住的恶意, “否则,我也收不到这样好的一份礼物……” 没有前因后果,长宁其实没有听懂她在说什么。 可在听到话语的那一霎,她有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仿若整个人都被抽干了气力。 “姐姐,你很难受吗?” 那声音笑了笑, “难受就对了。” “谁让你不肯将他让给我呢……所以我只好毁了他。” “现在,你什么都没有了,你拥有过的一切都变成了我的……” “你还拿什么和我争?” 长宁没有说话,她喉咙仿若被堵住,半点声音都发不出。 浓烈的恨意仿若要将她淹没,她眼眸被血色笼罩,心脏仿若被从胸腔里剖出来,撕烂,碾碎,碎得再也无法拼凑完整。 长宁听见那人问: “你是不是很想杀了我?” 想,当然想。 哪怕不知道说话的人是谁,哪怕并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可身体里的每一处都在叫嚣着,杀了她,杀了她…… 将所有的痛苦都还给她。 唇瓣不受控制地动了,长宁听见自己说:“我总会杀了你的……” 嘶哑的、难听的、仿若被炭火炙烧的嗓音,带着几近刻骨的恨意。 可这样的恨,反倒像取悦那人的玩具 “你杀不了我。” 那人欣赏着长宁此刻的表情,低低地笑, “你信不信,只要你敢碰我一下,他们,所有人,都不会放过你。” “长宁,已经没有人会相信你说的任何话了,更没有人在乎你、会护着你了……” “你师父嫌弃你,你师兄厌恶你,连你未婚夫都不要你了……” “唯一一个还愿意陪在你身边的,现在也死了……” “你说,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况且……” 那人像是掩唇轻笑,声音瓮瓮的, “即便你杀了我,你在乎的东西,也再也回不来了呢” 这话宛若锥心一击,深深扎入心口,长宁只觉呼吸都变得疼痛起来—— 原来她也是有恨的。 还是这样刻骨铭心、痛入骨髓的恨。 - 红浪翻涌,瘴雾沉沉,将她困锁在方寸之间,几乎要被这滔天恨意吞噬。 突然间,有一只冰凉的手,慢慢地、试探一般地伸了过来,拉过了她的手。 明明指尖是凉的,可覆过来的手心却是意外的暖。 融融暖意在肌肤相触间交替,那只手拉着她,慢慢走出了那红雾。 那翻涌的红浪也在顷刻间退去,重新出现在她眼前的,仍是那片飘摇的蔷薇花海。 以及,神情担忧的少年。 长宁仍未从那深入骨髓的恨意中脱离,她怔怔地站在原地,目光有些涣散。 “阿宁。”少年看着她,声音微哑,“你哭了。” 少年抬手,轻轻替她拭去面上残存的泪痕。他指尖微凉,动作轻柔地仿若在对待什么珍贵的易碎品。 长宁愣愣地,看着少年靠近时垂下的纤长睫羽,思绪仍有些浑沌。 以至于并未意识到,少年唤她阿宁。 长宁看着少年,见他似乎并未陷入那瘴雾造出的幻觉,仍是很平和的模样。 但她不会知道。 在少年侧身低头时,在她看不到的角度,他眸中有暗红翻涌,仿若血泪干涸。 长宁呼吸稍平,再往周遭看,便见此时场上状况很是不妙。 绝大多数人都沉浸在幻觉中,神情或是狰狞,或是痛苦,更有甚者,持着兵刃要砍向自身。 其中,裴照紧闭着眼眸,一张俊逸的面容扭曲至极,显然是深陷在幻觉中的。 “心魔如此深,竟然也敢进来。” 少年声音带着些讽意, “当真是不知深浅。” 这一刻,长宁觉得身边的少年像是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可当她转眸看去时,少年面对她的神情依然温顺,漂亮的眼眸里满是依赖与亲近。 整个人仿若易碎的琉璃,看着毫无威胁。 罢了。 长宁想,无论他怀着怎样的心思,又到底有怎样的目的,只要不与她对上,她都不必管。 此时,又有几人从幻觉中挣脱,恢复了清明。 感察着周遭气息变化,长宁心里有数了:“快结束了。” 一次性将这么多人强制带入幻觉中,只怕对这东西也有很大消耗。 更何况,这些进来的修士哪个不是全副武装,纵然这些幻觉能暂时牵绊住他们,却也不能让他们彻底殒命。 果然,小半刻过,又是一阵冷风扫过,场上残存的瘴雾被彻底吹散。 骤然从幻觉中惊醒,众人多少都有点狼狈,甚至有些身上还挂了彩。 裴照睁开眼,第一反应便是朝长宁看去,可在对上那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容后,躁动的心登时一凉。 “怎么样?” 娇笑声再次响起, “现在还想陪我玩吗?” 再听到这声音,回想起方才被幻觉支配的恐惧,某些修士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能如此肆意操控情绪、调动记忆的瘴气,甚至比从前那些直接侵噬躯体的瘴毒更可怕。 像是在从某个角度窥视众人,女声笑了笑,仿若很善解人意地道:“不想的话,可以出去哦。” 出去? 某些仍心有余悸方才遭遇的弟子有些心动,又有些迟疑—— 真的会有这样的好事吗? “没有吗?没有就算了……” 见机会要失,那宣武国的修士忙不迭举手:“我……我想出去!” 少女咯咯地笑了:“好啊……” “往前走些,我送你出去。” 裴照皱眉看着这一切,本想出言阻止,可又想到什么,最终没有劝阻。 那修士犹豫了下,咬着牙向前走去。 他心里想,这操控瘴雾的东西既然能说人言,显然是已有意识的,有恻隐之心也不奇怪…… 况且,这东西如果真的是要杀他,也不必费这些功夫吧? 如此想着,他脚步更坚定了。 这时,前边的花海里出现了一处光阵,仿若是出口。 见此,修士大喜,几步快走过去。 可他脚刚踏入光阵,便发出了一声凄厉至极的尖叫,随后,在众人惊骇目光里,瞬刻化作了一缕青烟。 变故发生得过快,其余人根本来不及反应,只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仍有青烟缭绕的光阵。 裴照面色一沉,却未想到那东西竟然动手那么快,而那修士又那般没用,竟连一瞬都没撑过。 罢了。 他想起玄清仙尊提示中说的,此番进入瘴源的宣武国人必死无疑,并且,在他死后,剩下的其余人就会安全许多。 像是欣赏够了他们错愕恐惧的神情,女声笑得开心了许多: “骗你们的啦。” “竟然真的相信我了,真笨啊。” 场上无人言语,唯有少女银铃般的笑声回荡。 像是终于笑够了,她语调懒懒的:“既然进来了,就别想着出去了。” “要么陪我玩,要么留下来做我的花肥。” “况且。”她意味深长地道:“你们不是想封印我吗?” 闻言,众人心头皆是一紧—— 这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竟然知道他们的来意? 而女声仿若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有多惊人,反而语气很兴奋: “想要封印我,那就先来找到我。” “我给你们机会,进入我的世界。” “不过。”她语调一转,笑声颇有深意,“不要被其他人发现你们的身份哦,否则……” “会被赶出来哟。” 第20章 【20】 进入……她的世界? 众人还未来得及理清话语含义,便觉眼前白光晃过,蔷薇花海化作了无数薄雾,在周遭弥漫开来。 - “公主……公主……” “您醒醒啊……” 一阵光过,长宁再睁眼,还没来得及看清所处环境,便被这一声声叫唤吵得耳朵疼。 “别吵了。” 长宁一手撑着床榻,另一手抚着额角,慢慢地坐了起来。 床边的宫女愣了愣,反应过来后,不但没闭嘴,反而更高兴地叫起来:“公主,您终于醒了!” 她拍了拍胸脯,心有余悸一般:“幸好您没事,否则我都不知该去哪找太医……” 公主……找太医…… 她说的话,长宁一个字也没听懂。 这时候,表情少的好处便到了,即便她一个字没听懂,可面上却半点不显。 长宁“嗯”了一声,语调平静:“我没事。” 声音仍是她自己的声音,身体亦是她原来的身体,至于这地方…… 长宁环视一圈,发觉这是一座颇为华贵的大殿,而她所躺的这张床,垂幔重重,珠玉玎珰,铺在身下的蚕丝软垫娇贵异常,手指稍用力便留下褶痕。 无论是视觉,还是触觉,一切都无比的真实。 仿若她真的来到一个全新的世界,成了这小宫女口中的“公主”。 而在长宁思忖之时,小宫女也在无比庆幸地哭诉:“方才您摔那一下,奴婢心都快要从嗓子里蹦出来了,好在您醒过来了,要是您有三长两短,奴婢也不活了……” 这一番话实在又冗长又吵闹,长宁听得眉头直蹙,却又不好打断她。 “……不要被其他人发现你们的身份哦,否则……会被赶出来哟。” 也就是说,他们要扮演好目前的身份,不能让人发现不对。 虽不知女子话里的赶出来是什么意思,赶出来后又会怎么样,可不到万不得已,长宁不想尝试。 毕竟,只有留在这里,才能了解到更多关于女子执念的信息。 小宫女也终于将一长串话说完。 见长宁面色平静地坐在床榻上,精神状态很正常,不像有哪里不舒服,她彻底放下心来。 想到原本的行程,小宫女试探着问:“既然公主觉得身子无恙,那今日还去不去平阳殿?” 又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地点。 本着少说少错的原则,长宁言简意赅:“去。” 小宫女效率很高,又或者说这是早就安排好的,总之不过小半刻,长宁便坐上了前往那平阳殿的步辇。 路上,小宫女告诉长宁:“薛总管传消息说,平阳殿新来了一批不错的男子,公主一会可以好好挑一挑……” 她的话,长宁仍没听太懂,于是回答:“嗯。” - 实际上,那所谓平阳殿和寝殿的距离隔的很近,可在这晃晃悠悠的步辇上,长宁硬生生捱了十分钟,才得以下地。 “公主慢着些,莫要再跌了。” 宫女小心翼翼地想来搀她,却被长宁避开了:“不必扶,你在前面引路。” 在殿中侍仆的伺候下,长宁坐在舒服的鹅羽软垫上,旁边梨木桌几上摆着各色茶点,还有两个宫娥拿着团扇替她扇风,香风缕缕,惬意非常。 很快,在那薛总管的招领下,殿侧鱼贯走来一队男子,远远看着,都是身量高挑、眉目如画的俊美少年。 而这里面,长宁一眼便看到了位于中间的少年。 他眉眼低垂,神情低敛,可即便是这样的姿态,也要比身边搔首弄姿、花孔雀一般的男子瞩目得多。 在抬眸看到长宁的一瞬,少年原本平静无波的眼眸瞬刻有了亮光,仿若黑夜里骤然亮起的一盏星灯。 这一瞬,几乎整殿的男子都被衬映得失色。 这样赤忱的、直接的喜爱,令长宁也心头微颤,心跳慢了半拍。 封印在手腕的长剑更是激动得嗡嗡颤动。 一旁的薛总管面上堆着笑问:“公主可是要留下几个钟意的?” 长宁点头,直接指了少年:“他。” 见此,跟在薛总管身后的裴照眉心狠跳,脑中回想起在进入大殿前,和那少年的对视。 那时,他们初清醒,便发觉到了一处全新的地方,有了全新的身份。 他成了殿内大总管的徒弟,听着还好,实际上却是个宦官。 可对比少年和几个修士成了将要贡献给宫中贵人赏玩的男宠,裴照觉得宦官也不坏,总归没有被人亵玩的风险。 因为少年之前在长宁面前的编排,裴照对他全无好感,见他得了个这般低贱的身份,心头很是快意。 而其它穿成男宠的几个修士,也并不太担心—— 有容色出众的少年在前面挡着,总归也不会轮到他们先被挑上。 进入大殿前,裴照都等着看少年笑话,看他要是真被挑中了,是从还是不从。 若是不从,便有违身份,按那古怪女子的话,是要被赶出去的。 若是从,那便更有意思了,难不成还真要在这幻境里做一个不知什么东西的男宠? 如此想着,他看向少年的眼神是藏不住的嘲讽。 谁知少年却是异常的平静,仿若对自己将要面临怎样的困境一无所知,甚至,还在对上裴照目光时,笑了一笑。 而此刻,看着被领向长宁的少年,裴照才明白过来那一笑的含义。 难不成,少年早就知道来的人是长宁? 裴照望向正座之上的长宁,皇室公主华丽繁复的衣饰衬得她容色更盛,明艳不可方物。 可配上那冷若冰霜的神情……不知怎的,竟给他一种违和的感觉。总觉得,这样的神情不该配这样一张脸。 而应该是……裴照脑中下意识出现了小师妹的面容。 这到底是哪里有不对? 直觉告诉裴照,应该想办法去接近长宁。 然而,他低头,看着此刻身上的宦官服饰,不由铁青了脸。 他这身份,从一开始就出局了,连和少年争的机会都没有。 随着少年被选中,其余几个同样成了男宠的修士有些急了,一个个眼巴巴地看着长宁,只盼她能好心些,把他们顺带也挑走。 长宁被他们挤眉弄眼盯得有点膈应,看出他们似乎也是一同进入的修士,索性一挥手:“还有那几个也一起带走吧……” 一起带走的里面自然不包括裴照。 长宁甚至连半个眼神都没分给他。 见要被落下,裴照咬咬牙,主动向薛总管请命,跟着一起护送公主回宫。 - 于是乎,几人总算是在公主寝殿汇合了。 长宁让宫女们都退下后,几人围坐在了一起,谈论起目前的处境。 作为此次任务的负责者,几个修士自然请裴照先说。 少年坐在长宁身边,颇有一番恃宠而骄的姿态,他语调懒懒的:“裴公公,既然大家都要你说,那你说吧。” 如此散漫的态度,叫其余人倒吸一口凉气,只道这少年当真初生牛犊不怕虎,竟敢对裴照如此轻慢。 而纵然裴照如何端着好修养,此时也忍不住显出怒容。 可若真因此和少年争辩,反倒失了身份。 裴照勉强收敛了怒意,只当少年不存在,清清嗓子道:“我们如今应该是在那女子编织的幻境中。” 众人皆认同这一点。 裴照于是继续说:“她既然说要我们找到她,那么她必然是有一个具体的身份的。” “很大概率,我们所处的这个幻境是和她过去的经历有关。” “而在进入瘴源前,我恰好从师尊那得知了一桩消息……” 提到玄清仙尊,众人皆是屏息,只等一个答案。 长宁也好奇地看向裴照。 享受着注目,裴照微微一笑,沉声道:“这是一个因仇恨而生的瘴源。” 长宁无趣地收回目光。 她还以为能是什么有用的新信息,结果就这。 而裴照仍在讲述:“更具体一点,便是来自一个人的仇恨情绪,而这个人,便是我们要寻找的那女子。” “她也正是我们要封印的对象。” “蔷薇花,年纪较小的女子,刻骨铭心的恨……这是目前我们能知道的信息。 ” “那么我们目前要做的,便是确认她的身份,找到她,制服后将她封印。” 说着,裴照目光自每个人面上略过,最终停留在长宁面上,语调故作高深:“以上便是我的一点拙见,诸位可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瘴源和仇恨有关,不是显而易见的么……” 少年接过话,笑吟吟地看着裴照,意有所指, “裴公公,你师尊那么厉害,不会只告诉了你这一条消息吧?” 闻言,裴照温和的面色有些绷不住。 玄清仙尊给的当然不止这一条提示,可剩下那些是他封印瘴源的倚仗,自然不能轻易道出。 而最令他恼怒的是,这少年竟又唤他公公,仿若是故意要激怒他。 三番两次被侮辱,裴照心头窝火,高阶修士的威压倾释而出,几乎忍不住要教训这不知好歹的家伙。 见裴照已然被激怒,少年眸中笑意闪动,旋即,便在裴照厌恶的目光下,眸光含怯地看向了长宁,仿若很是害怕。 “阿宁,我不是故意的,只是不小心说顺了口……” “可裴真人似乎很生气,我要不要和他道歉啊?” 觉得做错了事,却不来和他道歉,反倒这样怯生生地去问长宁。 如此作态……倒像是他欺负了他一般。 当真是……简直是……无耻至极! 裴照气恼愈盛,当即看向长宁,意欲辩解,却被她瞥来的冷冷一眼浇灭了心头火气。 “既是无心之失,道什么歉……” 闻声,裴照心头一沉,一种难言的酸涩扩散开来。 他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自己是魔怔了,难道只因面前这女子和小师妹同名,便真将她当作小师妹了? 竟然……会因为她的一个眼神而难受委屈。 见裴照神情憋屈苦闷,少年心中只觉快意。 刀子不落到自己身上,怎么会知道有多疼? 被诬陷冤枉的委屈,远不是皮肉上的伤痛可以弥补的…… 当年阿宁受过的委屈,一分一毫,他都会替她还回去。 面对这一出“争宠”戏码,殿中其余修士看得目瞪口呆,大气不敢出。 少年的矫揉作态便罢了,怎么裴照竟也如此配合这一戏码? 是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的隐情吗? 正在这时,一名宫女进殿,叩跪行礼后,向长宁恭敬递上一张请帖: “公主,明日宋府设了百花宴,宋三小姐请公主过去赏花。” 百花宴?宋三小姐? 闻言,众人对视几眼,心中各有想法。 在宫女离开后,一修士玩笑般试探道:“难不成,还是那女子设的宴,想要主动来见我们?” 长宁持着请帖,看着那右下角印着的小小蔷薇花,语调淡淡:“明日去了就知道了。” - 入夜,天如覆墨,半颗星子也无。 皇宫里却是一片灯火辉煌。 长宁所在的公主殿内灯烛熠熠,明亮如白昼。 长宁嫌晃眼,令人灭了几盏,便让宫女都退下了。 偌大的殿内只剩她一人。 长宁在榻边坐下,靠着软垫,面上显露出了几缕倦色。 既然已经进入瘴源,封印之事她并不太担忧,她相信自己总能做到。 此时,她心中最惦挂的,却是在瘴雾中所见那一场景。 在幻觉中,她所听到的那些话,产生的那些恨…… 到底是被捏造的假象,还是……被她遗忘的真实过去? 因熄了数盏灯烛,殿内光线有些昏黄,愈发有种沉寂氛围。 长宁抱着头,静坐在榻上,很努力地去回想。可哪怕她搜尽脑中每个角落,也寻不到半点和过去有关的记忆。 她所有拥有的记忆自堕崖始,只有无边无际的杀戮与黑暗。直至来到崖上,才多了些鲜活的色彩。 过去的她到底是怎样的呢? 真的是一个如那幻觉中女子所说的、被所有人嫌恶的存在吗? 而那对她说那些话、被她那般刻骨铭心恨着的女子,又是谁? 被毁掉的人……会是阿辞吗? 长宁闭了眼,颤抖着去抚摸身边的长剑,几乎不敢去想过去可能发生了什么。 先前她总告诉自己,人并不因记忆而活,既然忘了,那便意味着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她只记得阿辞,便意味着只有他是值得记住。 她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失去他的,心里装的尽是如何找回他。 可如今,却被告知,阿辞可能是因为她才被人害死的…… 似是感察到她低落情绪,长剑通人性地嗡嗡作响,似若温柔的安抚。 “我会让你重新活过来的。” 长宁将它抱住,声音微微发颤, “我一定会。” “到时候,谁伤的你,谁害的你,所有的仇怨,我们一起报……” …… 殿内突然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长宁动作微顿,却并未抬眸去看。 不必看,也知道来的人是谁。 能够随意穿过她布下结界而不引起反噬的,只有少年一个。 少年今夜穿的素色衣裳,发丝松挽,衬映眉目清隽,少了几分秾丽。 隔着朦胧垂幔,长宁问他:“你来做什么?” 少年答:“是那些宫人让我进来陪您的。” 更重要的是,他顿了一下,轻声补充:“我也很想和您待在一起。” 在瘴源中制造出的幻境中,本就无人敢安眠。 或许真是长夜孤寂,又或许是真的想找个人说话,长宁没让少年离开。 她抱着剑站起身,掀开重重垂幔后,在黄梨木桌前坐下。 她示意少年:“坐。” 少年慢吞吞地在她对面坐下,双手有些局促地搭在桌面上,似若很紧张地看着她。 烛火摇曳下,那双手精致得仿若什么艺术品,连指尖翘起的弧度都恰到好处。 几乎是下意识地,长宁想到了瘴雾中,那只拉着她走出幻觉禁锢、带着凉意的手。 “你……” 长宁想要说什么,却骤然想到,她似乎还不知道少年的名字。 她改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第21章 【21】 不知是否是错觉, 长宁感觉在她问出这个问题后,少年周身氛围似乎变了,变得有些低沉。 少年看着她, 漆黑的瞳仁里光影绰绰,轻声道:“慕辞, 我叫慕辞。” “思慕的慕,辞旧迎新的辞。” “慕辞……”长宁轻声重复了一遍,眉头不自觉蹙起,“不太好。” 她说着,压眉看他,神情竟有些严肃。 慕辞愣了愣:“为何不好。” 长宁抱着长剑, 很认真地答, “因为我的剑也叫阿辞啊。” 她本是最平常的一句解释,却见面前少年一下红了眼眶, 像是要哭了一般。 见此, 长宁眉头蹙得更厉害,莫名有些慌乱。 “你……哭什么?”她不明白。 慕辞声调喑哑,很慢地重复,“你的剑……也叫阿辞……” 长宁点头,想解释她说这样不好, 是因为觉得容易混淆,并不是觉得少年名字不好听。 可她话未出口,便见少年泪眼迷蒙地看着她, 虽未言语,却似有万般意蕴藏于泪眼中。 莫名的, 长宁心头有些刺痛。 她不想少年哭。 他哭了, 她也跟着很难受。 而很明显, 此番惹哭少年的,正是她。 长宁犹豫着,不太熟练地试着安慰他:“你的名字也很好听。” “我的剑恰好也很喜欢你……” 长宁憋不出更多话,有些干巴地道,“或许,这就是缘分。” 慕辞却已是泪流满面。 这数百年来,如何的苦痛折磨,他都未曾掉过半滴泪。 哪怕在失而复得再见到她的那一日,他也只是红了眼眶。 可如今,却如何也无法忍受…… 他想起她极认真地解释: “……我的剑也叫阿辞。” “它不是剑灵,是我最重要的人。” 长宁忘记了所有的事,却唯独还记得他。 这一认识,反而令他愈发悲恸。 他不敢去想,她在得知他死讯那日,是如何的痛苦……才会在历经生死攸关,忘记一切后,仍记得他。 甚至将一柄剑当做了他。 这时,他听见她语调迟疑地问:“你哭,是因为伤心吗?” 他一点点将眼泪咽下,声音沙哑: “不是。” 烛火昏黄下,他听见自己答, “是因为……高兴。” 长宁只听说过因为伤心难过而哭的,还是头一回听见有人说,因为高兴而哭。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哑声解释:“我忘记了很多事情,所以……很多可能你们都知道的事,我却不知道。” 这是第一次,她将失忆之事袒露给他人。 长宁慢慢从袖中取出那封请帖,眸色微沉,带着些自嘲:“甚至,我都认不出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字……” 只能辨认出上面小小的蔷薇花纹。 她神情仍是淡淡的,可却自有一种黯然。 “我……可以帮您。” 慕辞声音哑得惊人,眸中光亮却是灼灼,“您不记得的那些东西,我都可以帮你一起回想起来。” 就如同他过去未通人性的时候,她一点点教他看书识字、教他事物道理、引他知晓事故人情一般…… 长宁稍有些不自在:“那会不会很麻烦你……” 看着她清透纯粹的眼眸,慕辞心头发哽,原本就带着红的眼尾愈发潋滟,泪意却被强行压下,尽数落入喉中。 “不会。” “与您有关的事,永远不会是麻烦。” - 幻境里的时间流速似乎要快很多,转眼,便到了白昼。 翌日,当一众修士来到公主殿,便震惊发现,殿内弥漫着墨香,桌上地上,皆有写了字的宣纸。 有的上面字体苍劲挺拔,矫若游龙,也有的上面笔法生涩,宛若稚童玩闹。 大半夜的,这两个人竟然在幻境练字玩? 众人看着一同站在桌前的长宁与慕辞,一时想不出这是什么情趣。 可由于不熟,他们自然不好置喙什么,推推搡搡地,就表明了来意。 除开昨日身份为男宠和宦官的,今日还多来了几个修士,身份是在三皇子寝殿侍奉的仆役和宫女。 这一行人中,身份最贵重的便是长宁,收到请帖的也只有她一人。 很显然,今日的百花宴定是和那女子有关系的,众修士眼巴巴地看着长宁,只希望能跟着她蹭一趟宴会。 长宁并未拒绝。 这样的小事,她从来懒得计较。 临行前,众人彼此交换了下信息。 率先说到的,便是举办百花宴的府邸——宋家。 裴照先说起打探到的消息:“这宋家可谓是当朝最鼎盛的家族。” “满门英烈,军功赫赫,代代都是大将军。” 裴照颇有意味地补充,“在民间的声望几乎要盖过皇室。” 他继续说起了宋三小姐,“而这宋三小姐,正是宋家这一代里唯一的女孩,如珠似宝地宠着,身份尊贵不输公主。” “据说还和当朝三皇子是娃娃亲,两人青梅竹马长大,感情甚好。” 长宁很认真地听着,记下一些细节。 而分在三皇子殿中的修士补充:“三皇子定然是很喜欢那宋三小姐的,屋里挂了她的画像。” “另外。”他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道:“三皇子宫中还种了很大一片蔷薇花。” “但不是我们之前见到的那种红色蔷薇,是浅粉色的,看着很温柔。” 他停顿了一下,语调不太确定,“蔷薇花似乎是宋三小姐最喜欢的花。” 众人哗然。 “难道说,宋三小姐就是瘴源的化身……” 一个弟子小心翼翼地问:“那如果我们确定了宋三小姐就是瘴源的化身,然后呢……” 裴照沉声道:“自然是设法捉住她,制服后,再将她封印。” 难不成,还真和她玩什么游戏? 那岂不是将主动权交至了她手上。 他扬声道:“诸位放心,届时我自有办法。” 闻言,其余人自然尽是奉承,慕辞轻笑一声,慢悠悠道:“裴真人……厉害。” 明明是赞扬,裴照却莫名听出嘲讽意味,他看着慕辞,只觉碍眼至极。 -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前往宋府。 走在道路上,长宁借着轿帘缝隙往外看,看那繁闹街道上各色走贩行人,生动且鲜活,一切细节都非常真实,根本不像只是幻境。 这说明,这瘴源的化身足够强大,才能将幻境编织得如此细致。 又或者,是女子执念过分深切,乃至生前所经历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景,都记得真真切切。 轿辇落地,一眼望见的,便是那木匾上龙飞凤舞的漆金“宋”字。 长宁望着那门匾,莫名有种熟悉的感觉。 而这种感觉,在进入宋府后变得更加强烈。走在草木繁盛的林荫路上,看着周围黛瓦青砖的亭阁,长宁总有一种重返旧地的熟悉感。 府中侍女待他们很是恭敬,将众人引至一处厅堂休息后,又要单独领长宁去厢房内稍歇。 长宁自然是无所谓的。 可慕辞却不肯和她分开,一定要跟着她一起去。 见此,那侍女主动道:“若是公子不介意,可以跟在厢房外边候着。” 见可以跟同,裴照亦有些心动。 他学着慕辞的话,也说要跟着一起去,那侍女却摇摇头:“后院是夫人小姐们待的地方,公公恐怕不方便一起。” 裴照:“……” 他今日分明没穿宦官服饰,怎的这侍女还称他作公公。 裴照咬牙切齿,只觉这瘴源化身是在故意捉弄于他。 他指着慕辞,很不服气:“那他为什么能一起去?” 慕辞弯唇笑,理所当然道:“我是公主新宠,侍奉公主左右不是很正常的事么?” 裴照面色阴沉地看着两人离去,袖中手紧攥成拳。 趁此机会,一旁想要和他套近乎的弟子跟着贬了几句慕辞不知羞耻,又借此抬举裴照:“也得亏是您,若是换了旁人,早给那小子一番教训了。” 见裴照仍沉着脸,弟子犹豫了一下,低声出主意:“不是说,只要做出有违身份的事,便会被赶出这瘴源吗?” “您要是看那小子碍眼,不若就找个机会把他送出去。” “纵然他跟着的那女子实力高强,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能护着他……” 弟子小声出着主意,却听裴照沉声问:“你可知道,他和那女子……是什么关系?” 弟子愣了下,不太确定地答:“从一开始,他们两个就是在一处的,想来……应该关系匪浅?” 他原本想说不就是男女那档子事,却又摸不准裴照对那女子是个什么想法,于是刻意说得含糊了些。 却不想裴照面色愈发难看了。 见此,弟子神情讪讪,悄然闭了嘴。 - 另一边,长宁被引入厢房。 那在桌边斟茶倒水的侍女转过身来,正要行礼,却在看清长宁面容后一滞。 “阿宁姐姐!” 再见长宁,江知夏简直热泪盈眶,忍不住直接呼出了声。 可在话出口后,她又连忙捂住了口,生怕这话会导致身份暴露。 好在并无异常出现,江知夏松了口气,下意识将腰板挺得更直了些。 她靠近长宁些,小声问:“阿宁姐姐,你是特意来找我的吗……” “你先找个地方藏一藏,这儿等下会有个什么公主要来,我估计那会是重要人物……” 闻言,长宁沉默了一下:“你说的那个公主……应该就是我。” 江知夏:??? 她这时才上下打量长宁,发觉她果然衣裳繁丽、环鬓皆贵。 又看自己一身丫鬟打扮,江知夏泪了:“呜呜呜为什么啊,咱们都是一样进入瘴源的,怎么身份差别这么大……我昨天刚清醒过来,便被喊去干活。” “我怕暴露身份,他们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还不敢随便动用法术……” 江知夏垂泪控诉,“那管事嬷嬷还凶得要命,什么洗衣服、洒扫、择菜……各种杂活都要我干。” “我怎么这么惨啊……” 好在江知夏性子乐观,哭诉一番后,问长宁:“其它人呢,都是什么身份啊?” 她猜测,“你是他们口中的五公主,那裴照呢?裴照可是那三皇子?” 长宁摇头:“他是裴公公,三皇子另有其人。” “裴公公……” 江知夏愣了两秒,旋即哈哈大笑起来。 长宁不懂她为何笑得这般猖狂,也有些好奇:“公公有什么不对吗,我看他似乎也不太高兴被这么叫……” “那是当然啊。”江知夏笑得颇有深意,“哪个男人会愿意被叫做公公啊!” 她见长宁蹙眉不解,压低声音解释道:“所谓公公,就是 “这都是些凡间王国才会有的糟粕,你不知道也很正常。” “修真界里,也只有宣武国还在沿用。” 江知夏撇撇嘴,“这就是我为什么不喜欢宣武国那群人,明明都是修仙之人了,却还搞封建守旧那套。” 长宁却仍很疑惑:“ 江知夏愣住:“你……不知道?” 想到什么,她脸有点红,小小声问:“你和那漂亮小少年那个的时候,没……没见过吗?” “哪个?” “就……就是那个啊。”江知夏红着脸,“……双修啊。” 见长宁一脸茫然,她有些惊讶:“你和他不是……道侣吗?难道你们没有双修过?” 江知夏很震惊:“你不会不知道,双修和道侣是什么意思吧?” 这种无知的感觉并不好受,长宁稍许沉默,哑声道:“因为一些原因,我忘记了一些事。” 见长宁情绪有些低沉,似若被触到了某个不可说的点,江知夏意识到什么,没再多问。 她换了话题:“你在宫中可得了什么消息。” 长宁把之前听到的消息复述了一遍。 江知夏得出和修士们一样的结论:“所以说,那宋三小姐就是执念的化身?” 长宁并未肯定,也未否定。 “你在宋府可有见到宋三小姐?” 江知夏苦着脸摇头。 她想到什么,又补充:“不过我听那些人闲聊,说什么前线的仗都打完了,老爷大少爷和二少爷应该快回了之类的……” 长宁若有所思。 两人聊得实在太久,一会便有人敲门:“公主,可以就宴了。” 推门出屋,江知夏一眼便瞥见了守在屋外的慕辞。 他站得很直,宛若一株守在门前的树,面上是温和的浅笑,可若仔细看,便会发觉耳根有些泛红。 因着刚才与长宁关于双修的谈论,江知夏意识到自己可能搞错了什么,如今看到少年,也不知该如何称呼。 她犹豫了下,客气地寒暄:“你怎么在这?” 慕辞微笑:“我身为公主的男宠,自然要陪在左右。” 江知夏:“……?” 不是,男宠是什么很光荣的事吗,为什么你看着挺骄傲? - 一行人先后被引至了花园中。 园子很大,亦被打理得很好,花团锦簇,绿意盎然,确实有一种百花争艳的氛围。 在送他们到来后,那些仆役便消失了,偌大的花园里,却只摆了一桌席位,空荡中透着一种诡异氛围。 江知夏扫视了一圈,悄悄凑近长宁说:“这些花里,没有蔷薇。” 她声音并未压低,由是众人都得以听见。 “不错。”熟悉的女声凭空响起,“我的确讨厌蔷薇。” 听得这一声音,众人皆是一震,瞬刻戒备起来。 见无人接话,女声笑了一下:“怎么样,一日的时间了,你们可知道我是谁了?” 仍是无人作答。 一片沉寂中,长宁反问道:“百花宴不开了吗?” 片刻,娇俏笑声响起:“开,自然要开的。” 不知是否是错觉,修士们总觉得女子在同长宁说话时,语调相较之前要柔和得多。 女子道:“既然人都到齐了,那便开宴吧,” 人到齐了? 众人环顾,却发现场上不过二十余人,而昨日一同进入瘴源的,却有足足四十人。 那其它的二十余人……是都出事了吗? “别想了,那些人暴露了身份,被我送出去了。” 女子语调颇有些遗憾:“现在能继续陪我玩的,只剩你们啦。” 谁也不知道,女子口中的送出去是什么意思。 一下子有这么多人生死未明,裴照面色很是难看:“你到底想要玩什么?” 女子轻笑:“很简单啊,找到我的身份,知晓我的仇恨,化解我的执念。” “然后,你们就可以封印我啦。” 见女子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众人神情皆很是复杂—— 一个怪物,真的会这样大方地把消灭它的方法分享出来吗? “我劝你们,老老实实陪我玩,不要想着设法捉住我哦。” 像是猜到部分修士心思,女子笑着补充:“我呢,虽然打不过你们里面很多人,可我若真的躲起来,你们谁也找不到我。” “况且,我本就是因执念而生的怪物,执念不消,我便不死不灭。” 她收了几分笑意,音色多了几分冷厉,“我若不愿意,你们谁也别想封印我。” 闻言,裴照眉心狠狠跳了跳,自然听出来,女子这话是对着他说的。 “好了,让我们回到第一个问题。” “我到底是谁?” 众人心中皆有答案,可谁也不敢第一个说出口,场上再次陷入了沉默。 “你是宋三小姐。” 清冷的声线极具特色,语调很笃定。 闻声,众修士讶然地看着长宁,既震惊于她的大胆,又好奇她的笃定来自哪里。 纵然众人心里都觉得,女子应该就是宋三小姐,可这答案太过容易得出,反而叫人怀疑有诈,不敢肯定。 “哦。”女子声音温柔许多,“为什么呢?” 长宁言简意赅:“直觉。” 原本竖起耳朵想听答案的众人:“……” 其实真的是直觉。 长宁目前知道的身份,就只有三皇子和宋三小姐两个。 她便随便说了个。 反正说错了也没关系,女子又打不过她,不可能拿她怎么样。 她问:“我说的对吗?” 半晌,才有低低一声笑:“……对。” 竟然……就这么承认了? 众修士皆是目瞪口呆。 长宁满意点点头,又继续问:“知道你是谁后,又要如何呢?” 她很认真地指出问题:“你说要知晓你的仇恨,可要怎样才能知晓你的仇恨呢?” “你虽然说是让我们进入了你的世界,可我们仍没有办法知晓你到底经历了什么,恨的又是什么。” “说的不错。” 女声笑意愈浓 , “这便是接下来我要和你们说的了。” “既然是百花宴,怎么能没有赏花呢……” 随着细微的弹指声,各修士面前皆出现了一朵红色的蔷薇花。 女声收了笑意,语调沉了些:“你们不是想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又有着怎样的仇恨么……” “通过这朵蔷薇花,就能看到我的全部过去。” 随着她话音落下,数朵蔷薇花快速旋转,周身释放出暗红色的雾霭。 随着雾霭弥漫开来,一件数百年前的往事在众人面前展露…… - 故事从一桩秘辛开始讲述。 宣阳宋氏,以征战起家,历代出了无数将军将才,既是君王手上最好用的矛,也是王国最坚固的盾。 然除此之外,这个家族还有着极特殊的血脉,传说可以浇灌出生死人、肉白骨的血蔷薇。 原本传说只是传说,并不会真有被验证的一日。 可偏偏这一代皇室出现了一个根骨绝佳的三皇子,是皇室数百年来、最有可能真正踏入修真界的血脉。 天才易夭,绝佳的天赋伴随着的是极差的体质,三皇子被预言活不过十八岁。 可若有传说中的灵药血蔷薇,便能强健根骨、延续生机,甚至,还有可能将他的天赋拔至更高…… 在足够的利益驱使下,人性的恶往往会被放大到极致。 宋家过去数百年的赫赫功绩,为国为民所抛洒的那些热血,在君王眼中,都比不上那一架登仙梯来得瞩目。 于是乎,在一场大战中,宋家上百男儿“战死”沙场,余下的那些妇孺弱小,皆担上了通敌卖国的罪名。 过去辉煌了数百年的宋家,一夜之间轰然倒坍,血染亭阁,尸横廊厅,族中数百人,蒙冤惨死,血肉还尽数被取走,去做那血蔷薇的养料。 唯有一人幸存。 便是那宋三小姐,宋扶玉。 三皇子以命为挟,终是保下了她的一条命。 两人是娃娃亲,青梅竹马长大。 亲事是阴谋,情意却是真的。 可这样已然染上血色的感情,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善终,不过是彼此折磨。 三皇子不是不明白,可这世上最多的,就是明白人做糊涂事。 宋扶玉悲恸过度,昏死过去。 开始几天,三皇子怕她被暗杀,于是去哪都带着她,日日夜夜不敢离她身侧,即便夜里入眠,也是抱着她的。 他只是皇室的傀儡,是他们用以搭造登仙梯的基石。 他没有办法守护心爱的人,亦没有办法阻止宋家的覆灭。 而在宋扶玉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咬上了三皇子的喉咙。 鲜血淋漓,几乎染红了她的半张脸。 所有人都想杀了这宋家余孽,永除后患,可三皇子在奄奄一息之际,仍掷地有声地威胁。 “扶玉与我,生死共存。” 他虽然保护不了任何人,却可以了结自己。 众人不敢赌,于是最终留下了宋扶玉一条命,可却如何也不敢让她靠三皇子太近。 而宋扶玉在那一次后,似是也知晓了自己的命是如何保下来的,变得缄默少言。 再后来,一次变故中,三皇子舍命救下宋扶玉。 就在众人心中痛骂狐媚惑主时,决心如何也不能再留她时,宋扶玉终于被这些年一次又一次的舍命相护触动,哑着嗓子说:“过去的事便过去了,我们以后好好的……” 至此,仿若一切又将破镜重圆。 可已然破碎的镜子,再如何高妙的手艺人,也无法将之回复到最初的模样。 在三皇子养伤之时,面对突现的刺客,宋扶玉毫不犹豫地挡在了他前边。 这一刻,连原本视她如眼中钉的皇室,也颇有改观。 女子便是女子,一旦深陷情爱之中,哪怕是再深的仇怨,也可以为了爱人放下。 ——至少皇室的人是这样认为的。 于是,宋扶玉自请去照料卧病在床的三皇子,终于被允许。 她日夜看护,悉心照料,看向三皇子的眼神是满满的爱意。 然而就在三皇子彻底痊愈那日,宋扶玉身着素衣,在近身依偎他时,亦将一把磨得锋锐的瓦刀刺入了他的心口。 她贴近他耳侧,仿若情人间的蜜语:“殿下,欠人的,总是要还的……” 面对此变,三皇子唇色苍白,却眉头也未蹙一下,他带着宋扶玉的手,将刀推得更深了些,笑意温柔: “阿玉,我还……” 还不了你一个公道,便将这条命赔给你。 - 至此,画面戛然而止。 雾霭消散开来,众人神色皆是复杂,更有些人,眼眶泛红,显然是被触动到。 长宁看完,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她并不能这些所谓的爱恨情仇,也很难与他人经历共情。 只是觉得,这最后的结局,属实是谈不上快意,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而这时,属于宋扶玉的声音再次响起,即便才将过去袒露于众人面前,她也并无任何不自在。 只是语调懒懒地道:“大概……是过去太久了吧,我已经不记得让我执着至今的恨是哪一桩了。” “毕竟,你们也看到了,那不算什么精彩的故事,只是憋屈得很罢了……” 她顿了顿,声音沉了些:“总之,你们每人有三次机会,进入花中瘴境,化解我的执念。” “三次皆失败,蔷薇花便会化成灰烬。” “若是成功,蔷薇花自然会带你找到我,届时你们想做什么,都可以。” “不过。”宋扶玉轻叹一声,“若你们真能化解我的执念,那这瘴源自然也就不会存在了……” “无论你们能否办到,三日后,瘴源都会崩塌,届时能不能活着出去,就看你们自己的本事了。” 说到此,她的声音彻底息止。 花园重归沉寂,修士们看着面前悬浮的蔷薇花,神情有些挣扎。 长宁全无犹豫,抬手便取下了那朵蔷薇花。 见她动作后,众人才陆续拿了。 一人小声问:“按照她的话,那我们接下来就只要进入这花中,不用再费心扮演那些身份了?” 他抽到的身份是马夫,属实是不想再回宫喂马。 裴照点头:“毕竟时间有限,既然已经知道了宋扶玉的过去,那接下来,大家可以待在一处,共同商讨该如何化解执念……” 他话说的是大家,看的却是长宁。 长宁不喜欢他的眼神,冷淡瞥他一眼,直接转身离开:“不必了,我不喜欢和太多人待在一起。” “你们自便。” 她走得直接,根本不容劝阻。 一旁的慕辞似笑非笑看裴照一眼,眸带嘲弄,这才追着长宁去了。 江知夏左看右看,咬咬牙,也小跑着跟了上去:“阿宁姐姐,我也和你一起……” …… 在不必扮演身份后,道路上原本那些鲜活生动的行人便都消失不见,只留空荡荡一条街。 长宁依着记忆,按照来时的路回到了皇宫。 可刚进入寝殿,她便发觉殿中央竟站着个女子,乌发红裙,只是一个背影,便曼妙非常。 似是察觉到长宁进来,女子缓缓转过身来,展露出一张些许憔悴的漂亮面容。 正是那幻境中宋扶玉的模样。 宋扶玉看着长宁,露出笑容:“阿宁,你终于来了。” “我等了你很久……” 如此近距离看着她,长宁突然有些头疼,数些画面在脑海中晃过,熟悉又陌生。 长宁哑声问:“你认识我……” 宋扶玉张了张口,正要说什么,却突然神情一变,低不可察地道了句:“来得真快……” 她朝长宁温柔一笑,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随后,竟瞬刻消失在了原地。 与此同时,殿门砰地被推开,慕辞急切地闯了进来。 他气息紊乱,衣裳也有些凌乱,显然是极匆忙赶过来的。 在看到长宁独自站于殿中时,慕辞情绪稍缓,却仍快步上前,仔细地察看长宁神情。 见长宁面色如常,看向他的神情并无不对,并不像恢复了某些记忆的模样,慕辞这才真正平静下来。 他重新露出忐忑神情,轻声解释:“阿宁,我原本是跟在你后面的,可你突然就不见了,我担心你出事……” 合情合理的解释。 可女子的突然消失,和他的突然出现,很难不让人产生联想。 长宁问:“你和她认识?” 慕辞神情茫然:“和谁?” 他眼神过分懵懂纯粹,仿若不可能参杂半点谎言。 长宁垂眸:“刚才,那瘴源化身的女子来找我了。” 慕辞恰到好处地露出错愕。 长宁继续说:“她好像认识我,可我并不记得她了。” 慕辞语调惊讶:“那她和您说了什么吗?” “她大概本来要说的。” 长宁看着慕辞的眼睛, “可不知为何,又突然走了。” 慕辞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但又不知该说什么。 长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你先出去吧,我有些累,想歇一会。” - 离开寝殿后,慕辞垂下眸,眼底覆满沉郁。 直至走出皇宫,行至某处树荫角落,他才停下脚步。 “还不出来。” 他声音极冷,带着压抑的怒意。 片刻后,树下显露出个红衣女子,正是那宋扶玉。 她声音懒懒的:“这么凶做甚。” 慕辞神情冷漠:“你忘了我和你说过的吗?” “不准私自去找她。” 宋扶玉啧啧感叹:“我和阿宁也是旧识了,我想和她见一面都不行吗?” 望着少年因怒意而泛红的眼尾,她啧啧摇头:“真是可怕的占有欲……” “够了。”慕辞冷声打断她,眼底阴霾重得惊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 他眼尾泛红,眸光凛冽:“若再有下次,我会让你永远都开不了口。” 回想起慕辞发疯的样子,宋扶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摇摇头:“行吧行吧。” 可她仍有些不死心:“可你怎么知道,长宁她不想恢复记忆呢?” “她有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的权利,不是么?” 慕辞不说话,只是看着她,眼里寒意逼人。 “真是护得紧呢。”宋扶玉轻嗔,“你放心吧,我不会阻碍你,也不会阻碍她。” 只是,她看着少年,忍不住感慨:“我真没想到,你这都跟了进来。” “在瘴境中日日循环,每日扒皮抽筋、挫骨扬灰的痛苦,也得亏你忍得下……” 宋扶玉摇摇头,只是想想都觉得头皮发麻。 慕辞冷着脸,没有说话,只是眼尾愈发的红,仿若抹开的朱砂,妖异又邪气。 第22章 【22】 宋扶玉收敛了笑意, 转过身,眼底雾霭沉沉:“这些年,我总是想, 像我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好在……”女子唇角浮现一抹温柔, “阿宁终于来了。” “我知道的,那些人是来封印我的,阿宁却是来让我解脱的。” 她声调疲惫,语气却很高兴。 慕辞一言不发,转身便要离去 “喂。”宋扶玉突然喊住他,“我替你将裴照留下来, 如何?” 慕辞回过头, 面色愈冷:“你还做了什么?” 宋扶玉笑起来:“别紧张啊,我不过是在给他的花里, 做了些小手脚……” “他若是理智清醒, 那点小手段自然无用……” 可他们都知晓,裴照如今心魔缠身,哪有什么理智可言。 - 殿内,长宁在榻上坐下。 她轻轻地将长剑放在身旁,和它说话:“阿辞, 他在骗我。” “他明明认得那个女子,却不肯和我说。” “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骗我。” “我一点也不喜欢别人骗我……” 长剑嗡嗡了两声。 长宁蹙眉:“你还替他说话。” 长剑又嗡了一声。 “好吧。”长宁抿着唇, 不情愿地道,“看在你的面子上, 这一次就算了。” 她暂将慕辞和那女子的事放下, 取出那朵蔷薇花, 将之悬于面前。 蔷薇花色泽殷红,仿若鲜血染就。 让她回想起所看到的宋扶玉过去中,那段关于血蔷薇的秘辛。 然而,那段往事中,并未提到皇室最终有没有浇灌出血蔷薇,更未说到三皇子有没有死,结局是怎样的。 片段很不完整,让人一时很难确定,宋扶玉的执念是对皇室的仇恨,还是对家族蒙冤惨死的悲慨,亦或是……对三皇子的爱恨…… “既然不确定,那便先试一次。” 长宁从不是纠结的人,毫不犹豫地朝那蔷薇花里注入了一缕灵气。 随着灵气注入,蔷薇花快速旋转起来,再次弥漫出深红色雾霭,将长宁围绕。 在雾霭中,关于宋扶玉过去的画面走马灯似的晃过,长宁迟疑片刻,凭着直觉,选择触碰了那段染着血色的疆场记忆。 眼前光影骤变,长宁下意识眯眼,再能视物时,竟发觉自己出现在了一处荒凉原野。 孤烟老树,落日野村,透着一股诡异的氛围。 低啜的呜咽声自前方传来,带着浓浓的绝望意味。 长宁正要去一探究竟,却见一男一女迎面而来。 在瞥见其中那女子面容时,她神情一震,因为,那女子分明与她长的一模一样…… 不对。 并非是一模一样,只能说,是容貌五官相近。 那女子面色莹润,脸颊处带着点婴儿肥,眉眼清明澄澈,透着一种被保护得很好的天真。 而她身旁那男子…… 长宁皱起眉,发觉男子眉眼竟和那裴照有几分相似。 但也只是相似。 因为男子身上那种意气风发、潇洒自如,是那裴照完全没有的。 明明是迎面相遇,可两人却像完全没看见她一般,直接从她身边穿过。 “师兄。” 长宁听见那女子说, “我好像听到附近有哭声。” 男子显然也是听到,却皱眉道:“这附近妖气很重,恐怕是什么妖邪在作祟吧……” 女子却摇头:“是有女子在哭,不像是妖邪。” “我想去看看。” 男子有些迟疑:“可宗门是要我们去宣武国,如今天色已晚,若再耽误,今夜恐怕就要露宿郊外了……” 女子却已经拿起了别在腰侧的剑。 “师父说了,咱们修仙之人,自是要以除魔卫道、护幼济弱为己任,怎能察觉到妖邪作祟,却置之不理?” 她尚存稚意的眉眼显露出与面容不符的坚毅,不等男子说话,便持着剑,朝那哭声响起处去了。 男子摇摇头,面容显露出些无奈,可望着女子背影的眼神却掺着宠溺与纵容。 长宁愣愣地看着两人对话,下意识地,便跟了上去。 哭声响起处,是一株枯黑老树, 长宁一眼便看出,这是株沾染了魔气的死树,不知从哪里吸了大量的怨气,进化成了妖邪。 这样初生意识的妖邪,对付起来并不难,可它周身缭绕的那怨气之浓重,令长宁都有些讶然。 而那周边黑雾中,困着着一个姑娘,此刻正在发出虚弱的呼救声。 狩猎是妖邪的天性。 很显然,这姑娘便是这树妖给自己捕获的第一个猎物,正用极不熟练的方式,试图吸取姑娘生机。 而赶来的女子见此,毫不犹豫便持着剑,斩向了那树妖。 令长宁微微惊讶的是,女子的身手很好,或者说,有些过分好了。 虽然剑法还不算成熟,却很有灵气,三分巧劲,能化作七分力道,面对那树妖袭来的浓重怨气,亦能面色不变,足见心性沉稳。 不过半刻,那树妖便意识到不敌,当即抛下未用完的猎物,逃之夭夭。 “哪里跑——” 女子刚要去追,却在看见那到底姑娘时顿住,犹豫了一下,朝身后男子道,“师兄,你去解决了它,我看看这姑娘……” 男子却并不急着去追树妖,上前替女子抹去了额上沾染的黑灰,轻叹道:“你动作这么快做甚,这种妖邪,交给师兄便是了。” 女子随意撩了撩稍乱的额发,蹲下身探看姑娘情况:“可是我们都说好了,这次出来,遇事要让我先上,若我实在解决不了的,再交由师兄……” 男子看着她动作,神情很温柔:“阿宁,你成长得很快,这次回去,师父一定会很高兴……” 在男子道出“阿宁”二字的一瞬,长宁只觉脑中轰鸣,随后,心口像是破了处口子,一股凉意弥漫开来。 阿宁…… 她几乎是下意识再去看女子。 女子此时呈半蹲状,几缕额发垂落脸畔,显露出精致的侧脸。 相比于正脸尚存的娇憨,女子侧脸线条很是流畅,透着利落沉稳。 和她……一模一样。 而这时,地上的姑娘恢复了意识,缓缓睁开眼,那张脸……分明是宋扶玉的模样。 几乎是瞬刻,长宁脑中浮现先前宋扶玉看着她微笑的模样, “阿宁,你终于来了……” 她和宋扶玉,原来真的认识。 这个和她容貌相近女子,真的是她…… 可这唤她“阿宁”的男子又是谁? 宋扶玉回忆里的她唤男子师兄,表现得很是亲近,可为什么她完全不记得了? 她看着男子,一寸寸略过他的眉眼唇鼻,一颗心忍不住颤动起来。 除开神采上的差异,男子的确与那裴照很像…… 难道……那裴照竟是她过去的师兄吗…… 而那令她体会到刻骨恨意的幻觉里,那不知名的女子却说,“你师兄厌恶你……” 联系到在瘴源中,裴照时不时看向她、欲言又止的模样,长宁猜测,后来大概是发生了什么。 至于是到底发生了什么…… 长宁收了思绪,恢复了平静。 她并不想知道,也没兴趣去打探。 无论过去怎样,现在的裴照于她而言,不过是个惹人厌烦的陌路人罢了。 长宁没忘记进入这瘴境的目的—— 消除宋扶玉的执念。 而此时,“宋扶玉”被过去的她扶起。 谢过“长宁”后,“宋扶玉”沙哑着声音恳求:“能不能……烦劳仙子,将我带至前方疆场……” 说着,她便要跪下,“长宁”却阻了她,皱眉说:“可以是可以,但你刚被妖邪摄去太多精气,此刻该好好歇息才是……” 闻言,“宋扶玉”凄然一笑:“歇息……可我已经没有可歇息之地了……” 她吃力地摇头,嘶哑着嗓音恳求:“求仙子,送我一程……来世必将结环衔草,报答仙子恩情……” 对此请求,“裴照”显然是不赞同的,却拗不过“长宁”。 好在“宋扶玉”要去往之处和他们行程相近,倒也不太绕路。 不过两刻,便到了“宋扶玉”所说之处,此时已然日薄西山,在似血残阳下,荒凉的疆场不见任何人烟,唯有飞沙走石,荒草丛灌。 “宋扶玉”呆愣在原地:“怎么……会这样……” 而从长宁的视角来看,整片荒野上都弥漫着浓郁的黑雾,怨气与邪气交错,构成了一处很是拙劣的阵法。 她抬手一拂,黑雾瞬刻被扫去,本就摇摇欲坠的阵法轰然破碎。 显露出的真实场面……却惨烈得惊人。 无数具尸体堆积如小山,残阳照映下,数朵自血肉中开出的蔷薇绽放着血色的靡丽。 尸横遍野,怨气冲天。 “啊——” “宋扶玉”发出凄厉至极的尖叫,眼眶瞪得几乎破裂,两行血迹自裂开处淌下,仿若一具尚存气息的活尸。 望着这一幕,“长宁”和“裴照”亦显露出了震色。 “长宁”低喃:“好浓的邪气……” “师兄。”她蹙眉看着那妖异的花朵,侧过头问“裴照”,“这不会……就是我们要取的那血蔷薇吧……” “裴照”神情复杂:“应该……是。” 看着那遍野尸骸,“长宁”怔怔的:“这传说中活死人、肉白骨的灵药,竟是从血肉尸骨长出来的么……” 救人的另一面,是杀人。 “宋扶玉”摇摇晃晃,终于没撑住,晕厥倒下。 “长宁”将她接住,联系到她说过的那些话,心中有了些猜测:“这些尸体,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她抱着“宋扶玉”,转向“裴照”:“这样邪性的灵药,我们真的要取吗……” 望着这一番发展,长宁神情微愣。 过去的她,竟然和还这血蔷薇有过牵扯吗…… 眼见“宋扶玉”陷入了昏迷,她已然在这场景中待了太久时间。 长宁心中思忖,让她看到这一幕,恐怕是宋扶玉有意为之,只为让她知晓她们之间有过的牵绊。 而裴照呢……宋扶玉是想提醒她什么吗? 长宁皱着眉,不去想这个,思绪回到了宋扶玉的执念上。 从方才所经历的画面来看,这时宋扶玉恐怕是刚知道父兄“战死”沙场,家族又被扣上了通敌叛国罪名,这才独身跑至边疆来,想要求一个真相,并为父兄族亲收殓尸骸。 却不想,被长宁所救,意外知道了父兄身死的真相…… 一切都变得连贯起来。 从这里看,宋扶玉的执念很大可能,是父兄家族蒙冤身死,若要消除执念,可以进到更早些的时间,阻止这场阴谋。 长宁心里有了决定,便要强行退出这一场景,尝试去往更前的时段。 而这时,面对“长宁”对血蔷薇的质疑,“裴照”苦笑了一声,神情很无奈: “可是阿宁,师父身上的伤,正需要这药,我知道你嫉恶如仇,可有的时候也需变通些……” “况且,这血蔷薇是宣武国造下的孽,我们之前也并不知道他们是用这样的邪法,只是来做一桩交易罢了……” “长宁”打断他:“我是不知变通,可我知道,有些东西是碰不得的!” “我们虽不是直接动手的人,可若真用了这邪法得来的血蔷薇,便是帮凶。” “长宁”神情坚定:“师父的伤我会想办法,总之,这花不能取……” “不能让师父背上这样的业障。” 观她神情,“裴照”面色微变:“阿宁,你不会是又想用那个办法吧……” “你疯了,放着现成的灵药不要,要这般糟践自己!” 伴随着“裴照”话语,长宁仿若脑中某处被撕开,裂裂地疼。 她原本要退出场景的动作一顿,整个人慢慢地蹲了下去…… - 乾元宗,邀月殿。 空无一人的大殿上,玄清仙尊闭眼坐于蒲团上, 突然间,像是感应到什么,他骤然睁开眼,捂住心口,“哇”地吐出一口黑血。 望着掌心染上的深黑血迹,玄清仙尊眉心紧拧,眸中情绪沉得可怕。 无人知晓,他这百年闭关,为的不是增进修为、晋阶飞升,而是…… 在尝试一桩邪术。 一桩能招魂入体、能将某些破碎魂魄召唤回来的邪术。 第23章 【23】 回至殿前, 慕辞犹豫地看着殿门,不知该不该此时进去。 他其实晓得,先前装傻说不认识, 长宁大概是没信的。 没有追问,大概是因为不感兴趣。 初见时候, 他便发现,或许是因为失忆,又或许是因为这两百年的经历,长宁的性格淡漠了许多。 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对许多事也都兴趣缺缺。 一些看不顺眼的人或事,只要不出现在她面前碍眼, 她都懒得理会, 只当不存在,仿佛游离于世外。 似乎唯一的羁绊, 就是那把剑。 日日捧着, 夜夜擦拭。 宝贝得不行。 慕辞不知道是怎样的误会,才会使长宁认为那把剑是他。 其间可能的隐情,令他眸色幽沉,眼尾尚未褪去的红又渐深重。 犹豫数刻,慕辞终是推开了殿门。 由于如今特殊的体质, 寻常的瘴雾和结界都对他失去了效用。 一入寝殿,他便察觉到不对劲。 深红色的雾霭弥漫在重重垂幔间,其间响起嗡嗡的震鸣声。 慕辞神情微变, 快步上前,却在榻边看到了侧倒在榻上的长宁。 而榻前的半空中, 正悬浮着一朵快速旋转的蔷薇花。 只是一瞬, 慕辞便知晓发生了什么。他望着那朵蔷薇花, 眼底有杀意涌现。 宋扶玉果然还未死心…… 看着长宁闭眸痛苦的神情,慕辞眸中猩红涌动,毫不犹豫地握住了她的手。 在触碰到她手背的一瞬,慕辞眼底有极浅的痛意闪过,可他一声未吭,只是将手握得更紧了些…… …… “阿宁。” 长宁头痛欲裂,脱力地蹲在原处,却突然见听到熟悉的声音。 她手扶着额,慢慢抬起头去看。 残阳下,慕辞逆光向她伸出手: “阿宁,拉住我。” 慕辞……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幻境中? 长宁愣愣的,竟以为是幻觉。 可她下意识地伸出了手。 像是有什么玄妙的术法,在触碰到那只手的一瞬,她原本撕裂般的头疼瞬间平寂,思绪亦逐渐清明。 借着那手的力,长宁重新站了起来。 “你……” 长宁看看慕辞,又看看另一边仍在说话的“长宁”和“裴照”,仍觉得有些不真实,“两个人可以同时进入一个瘴境吗?” 她顿了顿,细细地看他:“还是说……你也是这瘴境的一部分?” 她话刚出口,又自己摇摇头:“不对,你能看见我,他们看不见我……” 看着长宁自言自语,慕辞面上是难掩的笑意,只是他稍偏头,看到另一边并立的“长宁”与“裴照”,眸中闪过暗色。 他问长宁:“你想好要如何化解宋三小姐的执念了吗?” 长宁点点头:“进入更早的时段,救下她的父兄族亲……” 她顿了一下,又补充,“然后,揭穿皇室的阴谋。” 这还是她在听到“长宁”说的话后,才想到的。 慕辞点点头:“好……” 随着他话音落下,一阵风过,周遭景观剧烈晃动起来。 战马嘶鸣,鼓声如雷。 金戈交击声响彻旷野。 只是瞬刻,他们便到了另一时段。 见长宁有些愣怔,慕辞轻声解释:“这是我的能力,能无视一些时间空间上的阻隔。” 长宁点头:“很厉害的能力。” 慕辞自嘲一笑:“很虚无缥缈的能力,连自保都做不到……” 说着,他低垂着眼,愈有一种脆弱的美,分外惹人怜惜。 长宁想起初见时候少年狼狈的模样,心里不由有些怜悯。 的确,这样的能力于少年而言,恐怕并不如一身好功夫来得有用。 她想了想,说:“这次出去后,我可以教你一些剑法。” “到时候我们分开,你也能自保。” 原本在听到前句话,慕辞唇角是微翘的,可在听到后句话时,那点笑意很快便散去了。 而长宁已然将目光投向了旷野。 此时,战争似乎刚刚拉开帷幕,黄沙滚滚中,两军对立,剑拔弩张。 可长宁望过去,那另一方的,哪里是什么敌军,分明是一片看不清的黑雾。 也难怪宋氏族人会在此一战中全军覆没,再如何高妙的布局战术,再如何满腹韬略的将帅,也不过是□□凡胎,如何能与邪术对抗。 而于她而言,这样却要好办很多。 若真的是两军交战,她要让战斗停下,还要保证宋氏族人无恙,无疑会很困难。 长宁手中凝出长剑,整个人腾空而起,至升至那旷野中央,毫不犹豫朝那黑雾劈去。 于剑修而言,一剑破虚妄,一剑斩妖邪,无论是什么样的困险,只要手边剑还在,便都能应付。 随着那一剑斩下,黑雾剧烈颤动起来,轰然之间,化作了无数细缕四下逃窜。 而那原本战意凛然的宋氏军队,正要与敌军拼个生死胜负,却发现敌方军队一瞬消失在原地,仿若从未存在过。 伴随着黑雾散去,长宁听到了极细微的咔嚓声,像是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长宁甚至来不及反应,周遭幻境便轰然坍塌,将她强行排了出去…… 她重新回到了寝殿。 床榻前,空中的那朵蔷薇花色泽浅了些,显然是怨气散去了些许。 可同时,数片花瓣凋落下,意味着,她这次的尝试失败了。 长宁蹙眉:“竟然不是……” 没能救下父兄,满门蒙冤惨死……竟然不是宋扶玉最强烈的执念吗? 可她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会不是。 无妄之灾,灭族之恨,还不够刻骨铭心吗? 长宁转头问慕辞:“你觉得还有什么别的恨,可以压过这样的仇恨吗?” 慕辞沉默了一下,才轻声答:“或许……是因为这样的恨太过沉重。” 对过分困难的事产生怯懦,是人性。 而这话对于此时的长宁而言,无疑有些难以理解,慕辞顿了顿,换了个更简易的答案: “又或许是因为恨着一个人,要比恨着一群人更容易,也更持久……” 长宁眉头拧得愈厉害:“一个人?” 她回想起那段往事画面里,出现过的那些皇室中的人,显露出些纠结:“可是那皇室好像蛮多人的,她最恨的会是哪一个呢?” 长宁有些苦恼:“只有两次机会了,也不好一个一个试……” 慕辞突然轻笑出声。 长宁抬眸看他:“你笑什么?” 慕辞摇摇头,神情温柔:“没什么。” 只是觉得你这样也很可爱。 长宁思考了一阵,打定了主意,“这样待着也不是办法,我再去试一次……” “先试试三皇子是不是。” 慕辞笑了,问:“为什么是三皇子。” 长宁也说不上来,于是说:“直觉。” 她又觉得这答案或许不太严谨,努力思索了下,补充说:“宋三小姐展示的记忆中,关于三皇子的内容有很多。” 能被记住,且记得那样清楚,本来就是一种执念。 再联系自己,长宁愈想愈觉得有道理:“能让她印象这样深刻的人,是执念的可能很大。” 说着,她便欲再进花中瘴境。 慕辞拦她:“若真是三皇子,你打算做些什么。” 长宁不假思索:“当然是杀了他啊、” 她话未说完,意识到什么—— “可是宋扶玉明明已经杀了他啊……” 那她再杀一次,好像也没有什么意义。 长宁眸中升起些茫然:“难道不是三皇子?” 慕辞摇头:“阿宁,我并没有说你是错的。” 相反,他突然理解了,宋扶玉为什么坚信长宁能让她解脱。 长宁又想了想:“难道说,不是杀他,而是救下他?” 这一猜想刚出口,长宁兀自摇摇头:“不对,这样深的仇恨面前,宋扶玉不可能不想杀他。” 无论三皇子自身是否愿意,他身上都背负了宋氏满门的血债,是怎样都洗不清,消不去的。 长宁再次陷入了深思。 慕辞没有打扰她,只是默默地看着她。 半晌,长宁眼眸有亮光闪过:“我知道了……” - 另一边的宋府。 裴照独身待在厢房中,朝那蔷薇花中注入了一缕灵气—— 瞬刻,瘴雾袭来,将他拉入了幻境中。 然而,出现在他的眼前的场景,却并非是与宋扶玉相关的…… 而是,他自己的过去。 此时,他出现在了邀月殿前,看着远处的自己焦急地奔来。 那是过去的他。 带着十足的少年气,意气风发,爱恨都明快。 理智告诉裴照,他应该尽快退出这幻境,可不知为何,像是有什么绊住了他的脚步,他停在原地,半步未动。 他看着少年意气的“裴照”闯入殿内,气喘吁吁的,却仍昂首去问那殿上的人: “师尊,为什么?” 殿中高座上,“玄清仙尊”仍是严肃凛然的模样,看着直接闯进来的“裴照”,眉头紧拧:“裴照,你的规矩呢?” “裴照”却仍倔强地昂着头,一定要问:“您为什么要给阿宁定下那样的婚事?” 面对他的质问,“玄清仙尊”神情半点未变:“阿宁也到了该婚配的年纪,我作为师父,替她定下婚事,有什么不对吗?” 见“裴照”神情愈发激动,“玄清仙尊”冷冷看他:“你觉得不满,到底是因为你师妹定下了婚事,还是因为……” “与她定下婚事的人,不是你。” “裴照”面色微白,面上有被揭穿心事的难堪,亦有忿忿与不服。 他咬着牙,艰难地问:“那凭什么,会是江衡……” “玄清仙尊”语调平静:“就凭江衡是临城江家的少主,嫁给他,长宁便是临城的少主夫人。” “他是最合适、也最好的选择。” “裴照”眼眶微红,忍不住反驳:“可阿宁根本不喜欢他……” “我身后也有重剑山庄,并不比江家差,阿宁和我在一起,也能过得很好……” “这只是你的以为罢了。” “玄清仙尊”冷冷打断他, “你以为你家中人真的会同意你娶长宁?” “玄清仙尊”看向他,眉眼冷厉,沉声警示:“对长宁而言,你是师兄,也只会是师兄。” “你明白吗……” 裴照站于一侧,怔怔地看着这发生在过去的一幕,竟有一种感同身受的哀怨。 你是师兄,也只会是师兄…… 这句话,曾无数次令那时的他陷入极痛苦的挣扎。 除了身份和家族的天堑,与江衡的婚事,让他与长宁之间的可能愈发微无。 他告诉自己要放下,却如何也无法放下。 明明他们才是最亲近的,江衡不过是个外人,为什么……最后他却输给了江衡…… 只因为他是她的师兄么?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甚至,在心底某处角落,嫉恨的藤蔓盘结生长。 甚至让他忍不住怨恨,为什么,痛苦的只是他一人…… 第24章 【24】 而更让裴照一颗心冰凉的, 是长宁的态度。 他问:“你与江衡的婚约,你心里……可是愿意的?” 他没说出口的是,你若不愿, 那他即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也会娶她。 可长宁却只是蹙着眉:“既是师父希望的, 我都没有关系……” 她说,“反正都是要有这么个人,是江衡倒也不坏,至少彼此相熟……” 听到这话之时,他站在一旁,心几乎要因嫉恨扭曲。 他多想问, 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我? 可他心里其实知道为什么—— 在长宁心里, 他是师兄,师兄便只能是师兄, 永远不可能成为夫君。 裴柔便是在那之后出现的。 她温柔体贴、善解人意, 更重要的是,看向他的眼神里永远是满满的依赖与爱慕。 起初,他只是怜惜裴柔。 可怜爱怜爱,有了怜,自然便容易生出爱。 更莫说, 他需要一个麻痹自己的理由。 裴柔可以满足所有他希望长宁会对他做的事,全心全意地依赖他、黏着他,甚至……会在私下无人时, 娇娇柔柔地唤他“师兄……” 她和长宁最像的地方,是嗓音。 而那娇柔的语调, 却是长宁永远不会有的。 那一声声师兄, 让他在飘忽间, 看着裴柔盛着爱恋仰慕的眸子,脑中长宁的影子逐渐和面前裴柔的模样交叠。 他恍惚想,是啊,为什么不可以是裴柔呢? 他选择退而求其次,心底却仍芥蒂于求而不得的。 爱和恨是那样相近的情绪。 再如何藏于心底的细微仇怨,也在瘴境中无处遁形。 被捕捉,被放大,被扩散,直至令人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血色蔷薇花飞速旋转,深红色瘴雾中,嫉恨如野草疯长,织成一座软牢,将裴照围困其中。 甚至让他逐渐忘记,进入瘴境的最初目的…… - 另一边,公主寝殿内。 确定想法后,长宁毫不犹豫,再次唤醒了蔷薇花。 瘴雾重临,在晃过的一众过往画面中,她选了宋家灭门那一幕。 昔日恢宏的宋府大门紧闭,数列官兵驻守在外,内里却悄然开展着一场血腥的屠杀。 长宁降临的位置是处溅满血迹的亭榭。望着地面上长长的血色拖痕,她顿了一下,才绕了过去。 还未走近,便听到了极凄厉的哭声。 走近去,却见数列侍卫盔铠皆备、肃立两侧,而中间处,衣衫褴褛的少女被两个侍卫按着,以极屈辱的半跪姿态压在地上。 “宋三小姐,终是浪费宋夫人一片苦心了啊……” 啧啧的叹声响起,身着丝质道袍的男人摇摇头,看向“宋扶玉”的眼神,宛若在看什么垂死挣扎的小老鼠。 “不过也是,跑得了一时,最后也还是要被捉回来,倒不如束手就擒的好……” 道袍男人言语过程中,“宋扶玉”低垂着头,死死地咬着唇,半点声音也未发出。 “倒是傲气。”男人点评了句,没甚兴趣地一挥手,“送三小姐上路吧……” 他话音未落,便被一阵喧嚣打断。 “三殿下,您不能进来……” “三殿下……” 在一众惊愕眼神中,“三皇子”持着把短小锋锐的匕首,对准自己的脖颈,步履踉跄地走来。 他眼眶发红,却目光坚定地看向了道袍男人:“宋扶玉若死,我不独活。” 男人面色一瞬难看至极:“三殿下,您知道您在说什么吗?” “扶玉与我,同生共死。” “三殿下。”男人面色极沉,“您莫要让我为难……” “三皇子”没说话,因天生体虚,唇色本就苍白,此时额角更是冒出细汗来。 可那抵着咽喉的匕首却半分未退。 场上一时陷入僵持,有侍卫想上前夺刀,可“三皇子”角度实在把握得精巧,一个不慎,便要血溅当场。 道袍男人面色一阵阴晴变幻,像是想到什么,突然笑了下:“也是,险些忘了,宋三小姐还是未来的三皇子妃……” “那想来,三小姐应当和那些反贼余孽不一样,一颗心该是向着我们三殿下的,是不是?” 他笑容里掺着恶意,“这样吧,三小姐说一句,你爱恋殿下,此生非三殿下不嫁的话……今日的事便算过了,如何?” 这话看似是松口,实则是羞辱。 “宋扶玉”慢慢抬起头,湿发贴于面侧,面容上泪汗血污浊混杂,哪里看得出半分从前金枝玉叶的影子。 她仍被两个侍卫挟持着,眼底是刻骨的恨意与屈辱,干涩的嘴唇蠕动了两下,却怎么也说不出半个字。 明明遭受不公、全族蒙冤惨死的是她,可到了男人口中,却是他放她一马…… “三皇子”一双眼几乎红了,眼底浸染痛色,看向宋扶玉的眼神带着恳求。 青梅竹马十三载,“宋扶玉”能轻易读懂他的意思—— 阿玉,活着才是最重要的,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 “宋扶玉”几乎咬碎牙,吞咽着血泪,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在发颤:“我……爱恋……三……殿下……此……生……非他……不……嫁……” 说完这一段话,她仿若使尽了所有力气,剧烈喘息着,眼白一翻,便晕厥了过去。 看到这里,长宁眼睫颤了颤,竟有些不忍再看下去。 许是因为进入的是宋扶玉的回忆,长宁能深切地感受到她此刻的情绪。 这样的折辱下,宋扶玉有多想死,就有多不能死。 作为宋家唯一的幸存者,不幸要盖过幸运—— 她的命已经不再属于自己,即便再屈辱,再痛苦,也不能死。 她若是死了,这血海深仇便没有人能报了。 也是这一刻,长宁才更加确定,宋扶玉仇恨的执念是什么。 宋扶玉恨的是自己无能。 恨的是命运,是天道,是将她困住的仇恨本身…… 她恨前十六年的锦衣玉食,将她养做了一朵娇花,面对这样狂风骤雨的灭族之灾,没有任何反击的能力。 她恨她身怀血海深仇,被迫尊严尽折,卑躬屈膝奴颜示仇,只为讨得一个苟延残喘的机会。 她亦恨那个用命保下她的三皇子,他的爱过分沉重,却又过分真挚,他是一切灾祸的根源,可也是被蒙蔽操纵的棋子。 即便在她将瓦刀刺入他心脏的时候,他仍是笑意温柔地看她,说: “阿玉,我还。” 欠你的所有,我都还。 她甚至希望他虚情假意,希望他另有阴谋,希望他所有的好都是装出来的…… 可至始至终,他都不曾负过她。 让她连恨都无法做到彻底。 “锵——” 寒光一闪,剑起剑落。 长剑刺穿了“三皇子”的胸膛,又随之刺入了“宋扶玉”的心脏。 两人双双倒下,周遭景物逐渐失了色彩,幻境随之轰然崩塌。 在尘烟四起中,竟再次浮现了先前往事中未完的片段: 三皇子苍白着脸,虚弱地靠在榻上,扎着瓦刀的胸口已然被血染红。 “阿玉,若有来世……” 他顿了顿,干枯唇边溢出一抹苦笑, “算了,若真有来世,就不叨扰你了……” 话音落下,他亦闭上了眼眸。 一旁的宋扶玉强撑着站立,眸中情绪竟有些恍惚,明明大仇得报,打碎了皇室的登仙梦…… 可她为什么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只觉得疲惫。 她突然笑起来,笑着笑着,泪如雨下,将那些积攒了不知多久的泪尽数倾泻。 然后,取出那瓦刀,毫不犹豫地刺入了自己的心脏。 思绪彻底涣散前,她昏昏沉沉地想,要是一切能结束得更早些就好了。 不必有忍辱偷生,不必有依附算计,也不必痛苦那么久…… …… 尘烟彻底散去,可出现在长宁眼前的,却不是那寝殿,亦不是那花海,而是那宋府水榭。 池边,红裙女子转过身来,朝她展颜一笑:“阿宁,你来了。” 这时的宋扶玉,重新恢复了少女时期的神采,眉眼间倦意消去,显露出些天真意味。 在经历那些真切的记忆后,长宁看向宋扶玉的神情很是复杂。 “我们从前认识。” 长宁用的肯定语调, “我在你的回忆里看到了过去的我。” 宋扶玉不摇头也不点头,只是眉眼含笑地看着长宁。 那些片段本就是她有意挑选让长宁看见的,慕辞那小疯子不许她说,可她却始终觉得,长宁有知道一切的权利。 她问:“阿宁,你想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吗?” 片刻沉默。 水榭的垂柳随风飘扬,柳絮纷飞间,竟有几分岁月静好的氛围。 长宁终于答:“想。” 可她看着宋扶玉的眼睛,补充道,“可我并不想从别人口里听说。” “那些事,无论好的坏的,若我能想起来,便很好。” “若是想不起来了,也并不要紧。” “总之。”长宁语调淡淡,“我并不希望,关于我过去的一切,是由别人告知我的。” 那会让她有种被强加一切的虚幻感。 宋扶玉愣了一下,旋即轻笑着摇摇头:“阿宁,你一点也没变。” 她低低叹了声:“我知道了。” 突然间,整个水榭剧烈摇晃起来,仿佛要被震碎一般。 宋扶玉知道是为什么,无奈地笑了笑。 她将长宁拉至这处瘴境,那小疯子只怕是要发疯了。 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在长宁微惊的神情下,宋扶玉慢慢朝她走近,然后,温顺地靠上了她的肩头。 “阿宁,能再见你一面,真好。” “我一直忘不了,那时我手无寸铁赶往前线,险些成了那树妖的食物,是你救了我。” “我从前只听说,小姑娘家家的,就该好好地待在闺阁里,莫要出去乱跑,也不该学什么舞枪弄棒的事。” “你却告诉我,小姑娘要做自己的依靠,要多学些本事,要去更多的地方看看。” “去的地方越多,看得越高,望得越远,那些俗世的烦扰便会少许多。” 宋扶玉眼里浮现向往,却只能遗憾地轻叹,“只是可惜,我没有机会去一一履现了……” “这些年往往复复,一遍遍经历着同样的仇恨……真的好累,好痛苦啊。” 她释然一笑,“现在,我终于可以解脱了。” 伴随着剧烈的震动,水榭褪色,尘烟四起,宋扶玉深深地看着长宁,像是要将她镌刻入眸中。 她轻声道: “阿宁,你一定一定要幸福快乐。” - 随着虚渺的尾音落下,宋扶玉身影转淡,就这么消失在了尘烟中。 与此同时,瘴境轰然破碎,重新展露在眼前的,仍是那片肆意摇曳的蔷薇花海。 长宁怔怔地站在原地,还没有从幻境中缓过来,却突然被抱了个满怀。 少年宛若一团火,热烈且急切地朝她奔来,囫囵将她抱住,圈着她的手在发颤。 “阿宁……” 慕辞声音沙哑得厉害,仿若洇着泪意,他一遍遍唤,“阿宁,阿宁……” 长宁愣愣地接受着这个拥抱,眸中有不解,却在与少年一双泛红的泪眼对上时息止。 怎么又哭了啊?她想。 右腕藏有长剑的烙印在发烫,仿若在催促着她什么。 长宁顿了顿,动作有些生涩的抬手,指腹轻轻地擦过慕辞泛红的眼尾。 “不要哭。” 一旁的众修士望着这一幕,皆是缄默不敢言,只是看向慕辞的眼眸里,是难掩的惊愕与复杂。 在方才瘴境散去,长宁不知去向之时,原本气息内敛的少年像是变了一个人,周身缭绕着浓郁的戾气,宛若疯魔一般,朝着那虚空中砸去。 一下又一下,带着震天撼地一般的可怕力道,仿若要将这片虚空都震碎。 简直就是个疯子。 许是那双浸染猩红的眼,又或许是那几若魔怔的疯狂,刚从瘴境中逃过一劫的众修士根本生不出上前阻止的想法。 那样的疯劲,甚至将陷入昏迷的裴照都震醒,他刚睁开眼,看到的便是慕辞疯狂的模样。 与那双带着嗜血煞气的眉眼对上,一瞬间,裴照竟有些毛骨悚然。 原本在他眼里眉目平淡的少年,面目竟一点点变幻,仿若在白纸上堆叠色彩,使那双眉眼逐渐染上近乎勾魂摄魄的秾丽。 而在虚空破碎,长宁出现后,少年那一身嗜血戾气竟瞬刻散去,化作了一个温顺且依恋的拥抱。 望着这一幕,心惊之余,几乎是下意识的,裴照想到了某个人—— 那个……早就死得不能更透的妖物。 正当裴照心乱如麻之际,却不慎从侧面瞥见了长宁的脸…… 登时,他脑中一片空白,连呼吸都要停滞。 这张脸,他不可能认错。 分明……就是阿宁的模样。 第25章 【25】 松开那个带着暖意的怀抱, 长宁稍略低头,便瞥见了那紧攥成拳的手,指缝间渗出殷红血丝。 宛若染上血迹的玉器, 叫人心惊于这样的瑕损。 长宁问:“怎么受伤了?” 慕辞慌张将手收至身后,很吞吐地答:“只是在瘴境中不小心弄的……” 他看着长宁, 眸中有紧张,亦有担忧:“刚才没看见您,我以为……您遇到了什么危险……” 寻常的危险自然不必如此,可他知道,宋扶玉仍没有放弃将过去告知长宁的想法。 他并不是想剥夺长宁知情的权利。 只是……若阿宁真是用那种办法回来的,那就一定一定, 不能让她再想起那件事。 长宁想起先前慕辞的紧张, 心里猜到了三分,面上却仍是平静:“没有危险, 是和宋扶玉见了一面。” 感觉到慕辞骤然屏住呼吸, 长宁顿了顿,才继续道:“她说认识我,可我不记得她了。” “我能感觉到。”她语速慢了点,似若有点茫然,“她大概有点难过。” 她难得多说了几句, “可我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难过。” “我没有记忆。” 少年沉默一瞬,轻声问:“您很在意这个吗?” “不。”长宁缓缓道出了那句, 她曾经迟疑,如今却再次坚定的话语。 “人并不因记忆而活。” “只是。”长宁声音轻了些, “看着她那样难过, 我会想, 要是我还记得她,或许她会高兴些。” 伴随着轻微的震感,蔷薇花海一点点消散,这意味着这处瘴源即将坍塌。 被传送出瘴源的那一瞬,慕辞轻声道:“但至少您现在记住了她。” 他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她会很高兴。” - 大片的血色花海如烟云散,众人重新回到了那七槐围聚的光阵。 此时,原本昏暗的密林雾霭散去,变得明亮许多,那七株槐树病恹恹的,原本茂密的枝叶尽数脱落,已然化作死树。 瘴源已散,已没有留在此处的理由,长宁却还没有想好该去哪。 江知夏这时才有机会靠近来,看着跟在一旁的慕辞,她心提起来,紧张得几乎不敢看他。 目睹了方才那一幕,慕辞在她心目中香香软软美少年形象碎得不能更彻底。 甚至因为前后反差过大,让她打心底有些害怕。 “阿宁姐姐……”江知夏目不斜视地看着长宁,不太确定地小声问,“这瘴源……就这么封印了?” 长宁答:“不是封印,是彻底消散了。” 江知夏听得微愣:“彻底消散?” 长宁没再答。 这瘴源本就依托宋扶玉的执念而生,宋扶玉执念已散,就如高楼基座坍塌,那么整座楼阁都将不复存在。 至于其余修士先前所想的封印之法,未必不是一条手段,只是……过于残酷。 宋扶玉将以那样不生不死的状态,永无止境地在执念中循环,一遍遍经历痛苦。 如此一来,若是强行封印,结局只怕就要是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那么,此处新瘴源固然会坍塌,可那瘴气本源却不会消散,会盘旋在此,直到找到一个新的合适“基座”。 一旁,重获生路的众修士看看雾气散去的林间,又看看冷然而立的长宁,神情都很复杂。 他们都知晓,此回瘴源得以消散,全靠眼前冰雪似的女子。 在方才,他们都有尝试过进入花中瘴境,且都失败了一到两次,在几近绝望之时,却突然被安然弹送出来。 可以说,她亦于所有人有救命之恩。 有人犹豫着要不要上前道谢,可又畏于长宁过分冷冽的气质,和她身边那半步不离的少年,迟迟不敢上前。 长宁却已然离开。 江知夏要看顾另一个受伤的明合宗弟子,没能和她一起走。 于是,众人便目睹着红衣白发的女子朝林外走去,身姿颀长的少年保持着半步的距离,紧跟在后,像是她的影子。 裴照整个人都落入了空白状态,只顾呆呆地望着,这时,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才恍然反应过来。 “阿宁……”他低喃着,腾然起身,步伐踉跄地追了过去。 周围的弟子也正在看长宁二人远去的背影,未注意裴照神情变幻,此时,突见他魔怔一般追了上去,不由惊住: “裴真人?” 可裴照却浑然不顾身后呼喊,他速度极快,身侧都要带起风来,眼里只有那一抹红色背影。 那就是阿宁。 那一定是阿宁。 先前那些古怪的熟悉感在此刻都得到了印证,他的直觉没有出错。 天地下没有那么巧的事,所以那不是巧合,而是真实。 …… 长宁走得很快,已然走出了密林,到了最初的那条小道上,她没有回头的习惯,亦没有注意身后。 而一旁的慕辞察觉到后方赶来的气息,眸色阴沉一瞬,又像是想到什么,眸底阴霾淡去,转而的是几分嘲弄。 “阿宁!” 呼喊声过于急促,亦过于刺耳,长宁愣了下,下意识的反应是加快脚步。 可裴照竭尽全力,甚至带着些疯狂意味地横空落于前方,将前路挡住。 “阿宁……” 裴照衣裳凌乱,发冠歪斜,却浑然不顾,只是痴痴地看着眼前人。 “阿宁,是你回来了对不对?是你回来了……” 长宁有些受不了他的眼神,眉头蹙得厉害。 而裴照的目光从每一寸熟悉的面容移过,最终落在了那头莹雪似的白发,几乎颤不成声,“你……你的头发……” 他看着那雪白发丝,想到某些可能,眼里有痛色闪过。 “你的头发怎么变成这样了……” 长宁本就不多的耐心,被这含含糊糊的话语磨去大半。 她冷冷地看着裴照:“关你什么事?” 纵然知道这人可能是她从前的师兄,可她见他却半点亲近感也无,只觉烦扰。 况且,这裴照先前见了她也并如何,甚至还故意为难,偏袒那无礼的弟子。 这会却突然追上来,说些这种不明不白的话,莫不是在瘴境里得了失心疯。 慕辞轻柔的声音随之响起:“阿宁,莫要听他胡说,你的头发明明很好看。” 直至慕辞出声,裴照才察觉少年存在,听出话中挑拨,他急声欲辩解:“我不是……” 裴照眼中痛意翻涌,对上长宁漠然的眼神,恍然意识到:“阿宁,你是不记得我了吗?” 否则,怎么会待他是这样的态度…… 一双毫无情绪的眼眸里,不说在意,甚至连恨意都无,仿若他只是个陌路人,连入眼的资格都无。 心头情绪几转,裴照强压着酸涩与痛意,低声下气地道:“阿宁,我是你的师兄,先前只是因为一些误会……所以,我没能认出……” 眼前他就要开始絮叨,长宁眉心跳了跳,手腕长剑印痕亦开始震颤,仿若极不耐烦。 她压着不耐,冷声打断他:“我叫什么?” 见她肯开口,裴照惊中带喜,也不顾话语被打断,忙声答:“长宁,你是长宁,是我的师妹,我……” 长宁语调淡淡:“可长宁这个名字,是我随意从一处石碑上取的。” 她神情很平静,只是眉心仍压着不耐,“我听人说,那石碑是墓碑,是给死人立的。” “如此说,你那叫长宁的师妹大抵已经死了。” 有凉风穿林走叶,直将几缕莹白发丝吹起,仿若飘雪,长宁眸中情绪亦如飘雪冷冽:“总之,我不管你和你那师妹有什么纠葛,可你若是再来纠缠烦我……” “铮”的一声,长剑挥出,带着凛冽寒芒。 长宁冷眼看着他,一字一顿:“我就杀了你。” 纵然裴照设想过数次,若长宁真的回来了,大概还会恨他,甚至恨得想要取他性命…… 可当这一幕真的发生,他只觉心被狠狠捅开,痛得连呼吸都息止。 “你,你真的……要对我挥剑?” 见裴照捂着胸口、仍挡着前路不动,长宁最后一点耐心也被磨去。 她没再说话,只是抬手起剑,裹挟着刺骨凉风一剑斩去。 察觉到剑锋下毫不留情的杀意,裴照强忍着心口撕裂的痛,艰难地闪身避过。 而那长剑不偏不倚斩下,将本就歪斜的发冠震落,还削下了大半截头发。 感受着脖颈传来的痛意,裴照颤抖着抬手,却发觉指尖染上了血色。 看着让出来的路,长宁半个眼神也未分给他,径直携剑离去。 一侧,慕辞却不急着跟上,他唇边漾着浅笑,意味深长地看着裴照:“裴真人,头发短些也是好看的。” 他扫一眼脚下落下的断发,轻笑:“现在这样,就很好。” 话语中嘲讽意味过浓,裴照呼吸都要猝止,满脑都是方才长宁毫不犹豫挥剑的模样。 阿宁……是真的想杀了他…… 望着女子毫无留恋远去的背影,裴照心痛得无法呼吸,却仍想要去追。 可过分激动下,他本就脱力虚弱的身躯支撑不住,眼前一黑,竟晕了过去。 此时,匆匆赶过来的乾元宗弟子,正好撞见裴照倒地的一幕。 听着那“扑通”的沉闷重响,弟子们登时慌了神,连忙上前去将裴照搀起: “裴真人,您怎么了……” - 自瘴境归来,裴照受伤的事很快便传开了。 那日晕厥倒地,被弟子抬回宗门后,裴照便一直未醒,嘴里不时念叨几句听不清的梦话,仿若陷入了什么梦魇。 经医师看过,他脖颈上伤痕倒是其次,不过轻微皮肉伤,真正严重的,是体内灵脉上的伤。 裴照原本修为已达地阶中境,可此番伤后,体内灵气像是被抽干,竟直接退到了地阶下境,甚至隐有掉下地阶之状。 至于那灵气是如何凭空消失的,其余随行弟子没一个说得上来。 这样古怪的伤,就连宗内技艺最高妙的医修都束手无策,只能静候着,等裴照自己清醒过来。 裴照身为仙尊弟子,身份尊贵非常,关于他重伤的消息,半日不到,便传遍了整个宗门。 就连仍在禁闭中的裴柔,也有所耳闻。 就在前日,玄清仙尊不知为何,再次宣布要闭关静修数日,不许人打搅。 由此,裴柔本就想要摆脱禁闭的心,再次活跃起来。 此刻又得知裴照受伤的事,心头自然生了些谋算。 族中刚来的消息里,将她狠狠骂了一番,此回的瘴源被直接消除,对族中大计影响不小。 知道她此次因故没能进入瘴源,族老此番着重强调,让她接下来每次与新瘴源相关的任务,都一定要参与。 务必要阻止瘴源被消除。 最好是能引得那新瘴源暴动,让源内的瘴气扩散而出,覆盖至更广更远处…… 只是,回想起族老话语,裴柔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下一处瘴源位于临城附近,我已知会江衡那边,必要时他会助你达成任务。” “只是,最好不要让他知道你与族中关系……” 江衡……只是听到这个名字,裴柔便忍不住发颤,只觉浑身冰凉。 她怎么可能敢求助于江衡。 那人,就是个恶魔,哪里是她能拿捏住的…… 对于她的恐惧,族老却浑然不知,仍继续道: “我记得,他似乎很是喜欢你,还曾要为你要取消已有的婚约。” “他本事很不一般,若是可以,此次任务切记跟紧他,若真能和他订婚,可比那裴照有用得多……” 订婚?怎么可能订婚! 况且,江衡哪里是喜欢她,他分明是…… 裴柔牙关打颤,不敢再回想,只在心里毫不犹豫否定了这一可能。 她攥着袖口,告诉自己,一定一定,要抓紧裴照。 只有裴照,是她还能努力挽回的…… 第26章 【26】 而想要抓紧裴照, 眼下就有个上好的办法—— 依裴柔对裴照的了解,若她在他卧病在床之际,陪侍在侧, 让他醒来第一眼便能看到她,他必然会大为感动。 经了这几日修养,外加用了些秘药,她身上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了, 只是缺一个出去的机会。 仿若天赐良机。 此时玄清仙尊闭关、裴照昏迷,又因那瘴源之事,整个宗门都颇为混乱。 裴柔费了些心思,便想办法从万药堂揽了给裴照侍药的差事。 如此侍奉了两日, 裴照终于在第三日的午后苏醒。 裴柔心头暗喜, 拿着药碗便上前去,一副惊且喜的神情。 为了能给裴照留下最深的印象, 她特意妆扮了一番,淡妆素裹,眉眼含愁, 仿若因担忧而伊人憔悴。 “师兄,你终于醒了……” 裴柔发颤的声音刚启, 还没来得及多诉几句衷肠,便被裴照一把拉住手腕。 她心中暗喜, 却在听得裴照口中低喃时整个人僵住。 “阿宁,阿宁……别走……” 裴照抓着她的手有些用力, 可这点疼痛根本比不上此时胸口的闷痛。 “师兄, 你认错了……” 裴柔深吸了一口气, 努力维持着语调平静, 仿若很担忧地问, “我是柔儿,你……是做了什么噩梦吗?” “柔儿……” 裴照怔怔地偏过头,在看清裴柔面容的一瞬,眸中是明晃晃的失望, “怎么是你……你怎么在这?” 这和她预期的完全不同…… 裴柔面容苍白了些,有些艰涩地说出准备好的话:“我听闻你受伤了……实在担心不过,所以……” 可她话未说完,便被裴照径直打断:“我见到阿宁了……在这次任务中,我见到阿宁了……” 他攥着裴柔的手腕,语调激动,“阿宁没有死,她回来了。” 这话宛若惊雷劈过,裴柔面露震色:“你说什么……” “此番瘴源便是阿宁封印的……”裴照声调沙哑,“她变化很大,甚至不记得我了,可我仍一眼便认出她了……” 裴柔只觉脑中嗡鸣,仍不敢相信:“可怎么能确认,那就是阿宁师姐呢……” “师兄,我知道你思念阿宁师姐,可那日我们都看到了,阿宁师姐明明……明明是跳下废渊去了的……” 怎么可能还活着。 裴柔试图分辩,可裴照闻言却大怒,用力将她甩开:“住口!阿宁是我看着长大的师妹,我怎么可能认错!” 裴柔内伤并未痊愈,被这样重力甩开,直接便摔在了地上,骨头仿若都要摔裂。 她心中大恨,却如何都发作不得,只能咬一咬牙,显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哀哀怨怨道:“师兄……” 而裴照看着裴柔,像是想到什么,腾然下榻,一把将她拉起来,却不是要安慰:“你不是一直说觉得亏欠阿宁,想要给她道歉吗……” 听得前半段,裴柔心中便生出一种不妙的感觉,而接着后半段话果然令她心口一片寒凉—— “到时候你和我一同去找她,去给她道歉,将当年的误会都解释清楚了……” 裴柔被他用力拉着,对上他透着疯狂意味的一双眼,只觉讽刺又可笑。 误会? 当年的事,哪里是误会…… 分明是蓄意谋之。 纵然动手的人是她,可若没有裴照的相助,乃至玄清仙尊的默许,她如何能那般顺利地做成。 纵然当时有秘法在生效,可那秘法并不能真的叫她操控他们的神智。 可以说,那件事分明是他们也想做、却一直没能做的,此刻却全怪在了她头上? 仿若受了什么影响,心头一股不知名的愤怨涌上,裴柔终于忍不住情绪,冷笑着道: “师兄,你真的以为,当年的事是道歉就能过去的吗?” “你别忘了,长宁有多喜爱那只野狐狸,而我们又对它做了什么……” “当年长宁便想杀了我,此刻她只会更无顾忌……” “师兄……” 裴柔眼眶通红,望着裴照的眼眸里是无尽的凄色, “你是想要将我命赔给她吗?” 半晌沉默,裴照避开她的视线,言辞闪烁,“可你先前不是说,想要给阿宁赔罪,哪怕是死也愿意……” 像是意识到此言有不妥,裴照又补充,“你放心,阿宁忘记了很多事,当年的事她未必还记得,她未必……未必会真的想要你的命……” 话到最后,裴照自己都有些不信。 裴柔望着他透着疯狂的面容,看着那因病微陷的两颊,只觉得眼前人陌生至极。 她费劲心力想要抓紧的男人,竟是从来没有真正抓住过么…… 为了讨得长宁原谅,他甚至想把她献出去…… 这一刻,裴柔心头恨意翻涌,几乎要将理智尽数吞噬。 长宁,你死便死了,为什么还要来祸害我…… 裴柔手攥成拳,指甲深陷入肉。 你若真死了倒还好,若你真还活着……当年我是如何让你失去一切的,现在,依旧可以让你再经历一遍…… 活人斗不过死人,可若死人重新活过来,她未必没有翻盘的机会。 - 另一边,为庆祝瘴源得以成功消除,任务圆满达成,各宗门筹办了场庆功盛宴。 此次被认为该是“九死一生”的任务,竟成功,甚至绝大多数弟子都得以安全归返。 那些身上长出蔷薇花的弟子,随着瘴源消散,身上依附生长的蔷薇也都消失了,虽说体内灵气被吸干、修为跌了数层,可至少保住了一条命。 实在算得上一件幸事,值得设宴相庆。 江知夏几番相邀赴宴,长宁都没有应。她不喜欢这样吵闹的场合,亦对那些同行修士印象平平。 见长宁不去,江知夏咬咬牙,也不打算去了,当夜还跑到长宁的小院里,美曰其名要陪她。 坐在桌侧,江知夏撑着下巴,看长宁细细擦拭长剑,仿若对待什么稀世珍宝,不由好奇:“阿宁姐姐,这剑明明干净得很,你为什么还要擦啊?” 她也认识几个剑修,都很宝贝自己的剑,却也没有哪个像长宁这般,悉心呵护,不像是对剑,反倒像是…… 对爱恋之人? 江知夏脑中下意识冒出这想法,连忙又晃晃脑袋将之摒弃。 剑就是剑,哪里会是什么爱人。 果然还是师父训说的,她脑子里胡思乱想过多,竟会生出这样荒谬的想法。 长宁擦剑的动作半点未顿,语调平静地反问:“你每日沐浴,是因为身上脏吗?” 江知夏挠挠头:“啊,可我并不每天沐浴啊?” “若真脏的话,一个清洁术不就行了吗?” “……” 长宁默了默,侧过身不看她,只当眼不见心不烦。 江知夏像是意识到说错话,扭扭捏捏往长宁身边蹭,厚着脸皮搭话:“阿宁姐姐,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是说,每天沐浴是好习惯,是我该向你的剑学习……” 长宁:“……” 她平静地下了逐客令:“你还有什么事吗?” 江知夏抠抠手指,小小声道:“我……我想问问,阿宁姐姐,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若是没有打算,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回明合宗啊?上次李长老说你是挂名长老的话,并不是开玩笑,若你真的和我们一起回去,你肯定是正式长老……” 长宁摇摇头:“我已有安排。” “啊?”江知夏瞪大眼睛,“什么安排?” 长宁答得言简意赅:“去蓉城。” “蓉城……”江知夏愣了愣,“那里听说混入了邪物,整个城都快空了……” 她看着长宁神情,想到某种可能,面露惊色,“难不成,那地方也是瘴源……” 依照长宁对瘴源的执念,这一可能性很大。 长宁点头:“是。” 至少羊皮纸上是这么说的。 江知夏倒吸了一口凉气:“怎么会这样……” 她喃喃,“可我从未听师父他们说过,还有第二处新生瘴源……” 长宁想了想:“大概是因为那瘴源还未彻底成型,亦未正式开启。” 所以羊皮纸也还未给她相应的提示。 可她仍打算提前去一探究竟。 江知夏神情挣扎,有震惊,亦有忧虑:“阿宁姐姐,这件事我可以告知师父他们吗?” 长宁无所谓:“随你。” “只是。”她神情淡淡,“若他们能占卜知第一处瘴源的事,未必真的不知晓这第二处的消息。” 只是没有外传罢了。 江知夏咬着唇,如何也没法再保持平静。 长宁淡淡道:“我明日便会动身。” 这也是她今晚能容忍江知夏聒噪的原因。 “啊……”江知夏呆住,“这……这么快吗?” 虽然早知晓有分开的一天,可这一天来得这样快,还是令江知夏心生不舍与沮丧。 她眼眶微红,眼巴巴地看着长宁:“阿宁姐姐,那我们还能再见吗……” 长宁顿了下,认真答:“只要你好好活着,就能。” 江知夏:“……” 这过分耿直的话语扫去了几分离愁别绪,江知夏扁扁嘴,嘟哝道:“我才没有那么菜,才不会轻易死掉……” 她揉揉眼眶,认真道:“阿宁姐姐,那你先去,等我回去见了师父,也来蓉城帮你……” 长宁本想说一句“不必了”,可看着江知夏亮晶晶的眼眸,莫名有些被触动。 她微垂眸,答:“好。” 时候已不算早,江知夏抹了抹脸,欲要告辞,与此同时,屋门被轻轻叩响。 “阿宁,该歇息了。” 轻柔的声音自门外响起,是宛若弦音切切的好听。 慕辞身影出现在门外,恰好与将要出的江知夏迎面对上。 望着少年月夜下愈显精致的面容,江知夏一哆嗦,紧张地吞咽了下唾沫。 慕辞却面色如常,甚至带笑同她打招呼:“江姑娘可是来告别的?” 不知为何,少年明明是在笑,可江知夏却觉一股凉意从脚底升起,她僵硬地点点头,不敢答话。 慕辞笑:“那便提前说一句,后会有期。” 话中说的是后悔有期,可江知夏却感觉,他眸中写的是再也不见。 她不敢再多停留,慌乱走了。 这一番暗流涌动,长宁自然是没感觉到的,她看着江知夏背影消失,这才看向了门侧的慕辞。 “你怎么还没休息?” 慕辞答:“本来想睡下了,可闻您这边还有声响,便想来看一看。” 片刻沉默,长宁问他:“你明天真要和我一起去?” 慕辞点头:“之前说好的,我教您识字认物,您教我剑术……” 他轻声道,“我还想继续跟着您。” “您放心,我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话至此,长宁也不好再拒绝,她“嗯”了一声,同时感觉到手中长剑因雀跃而震动。 阿辞就这么喜欢这个少年吗? 长宁想不明白为什么,轻抚了长剑几下,便将它收回手腕,化作一枚剑印。 而在那剑印附近,原本光洁无暇的手肘内侧多出了一枚小小蔷薇花印,色泽明艳,纹理细致,栩栩如生。 那是出瘴源后多出来的,大抵是来自宋扶玉。 长宁并不知这花印有何效用,但见它还算漂亮,便没有多在意。 她转过身,却发现慕辞还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她,漂亮的眼眸里仿若盛了月光,明亮生辉。 他墨发未挽,松散地垂至腰侧,有一种很自然的美感。 长宁脑中突然闪过,那日傍晚夕阳下,茂密灌丛中漏出的一朵大尾巴。 蓬松松,毛绒绒,看着就很柔软。 长宁心跳快了几分,犹豫了下,很生涩地唤出少年的名字:“慕……辞。” “我能问问。” 她眸中难得有些慌乱情绪,稍咳了两声,才低声问,“你的尾巴,平时都藏在哪里啊?” - 临城。 竹林幽静,装潢雅致的亭阁门扉半开,内里有悠然琴声飘出。 水榭亭台边,紫檀木矮几后坐着个白衣男子,正闭目弹琴。 七弦琴的声音浑厚深重,平稳悠远,仿若蕴藏着数重未尽之言。 尾音落下,指尖亦脱离琴弦。 江衡缓缓睁开眼,却并不看身侧站着的人,只道了一个字:“说。” 侍从在此站了小半个时辰,一动不敢动,身体都有些僵直。 终于等少主一曲奏完,可以说话了,他稍松了口气,连忙行礼,而后恭声将要报事宜一一道来。 “……昨日入蓉城探测的心腹回报,说在城中发现了数具惨死尸首……” 侍从停顿了下,才继续道,“据查,那些尸首皆是疼痛致死,身上脸上的皮,都被活活扒了下来……” 说到此,侍从亦有些胆寒。 寻常修真界的死伤,莫不过是一剑穿心,再残忍些,也不过是数刀泄愤后,再直取性命。 可如这样的剥皮虐杀,却是罕有听闻,不必说,必然是邪物所为。 而半瞬沉默后,他却见面前的少主轻笑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极有意思的事。 江衡端坐于垂柳下,一身翩翩白衣,愈显气质儒雅清润,此时笑起来,如春风拂面,和煦温柔。 他开口,说的却是另一桩事: “我听说,乾元宗界内那处瘴源被化解了……” 他声音低醇悦耳,与那七弦琴的乐声很相似。 “化解那瘴源的是个女子,叫长宁。” “长宁。” 他低低重复了一遍,语气似若很苦恼。 “世上只能有一个长宁,她若叫长宁,那我的阿宁该怎么办呢?” 一旁的侍卫大气不敢出,只浑身僵硬地站着,眼都不敢眨一下。 “真伤脑筋。” 江衡低叹了一声,面上却仍带着笑,堪称是温文尔雅,君子端方。 可说出的话,却没什么温情。 “干脆杀掉好了。” 第27章 【27】 “你的尾巴……平时都藏在哪里啊?” 这一问话落下, 长宁看到慕辞耳根瞬刻红了。 许是长宁目光过分灼灼,他稍许偏头,避开那灼热视线, 小声答:“……人形的时候, 自然是收起来了……” 察觉到长宁的失望,慕辞抿了抿唇, 犹豫着道:“若是您想看,我也可以……可以化作原型的……” - 柔软蓬松的大尾巴, 摸起来会是什么感觉呢? 长宁终于知晓了答案。 而许是因为睡前摸到了心心念念的大尾巴,夜里, 长宁竟做了相关的梦。 她梦见自己成了个小姑娘, 无父无母,在乡野间长大, 幸得周围乡亲照顾,布裙荆钗,粗食蔬果, 却也活得自由烂漫。 某一日进山拾果, 她捡到了只昏迷的小狐狸。 那狐狸小小一团, 却没有异味,反倒香香软软, 绒毛摸起来比那上好的棉花还要绵软, 就是有点脏,看起来灰扑扑的。 她见了很喜欢, 将它装进竹篮里抱了回去。 清理掉小狐狸身上挂的枯枝烂叶后, 她接了盆清水, 拿皂角给想给它洗澡, 却遭受到了剧烈的反抗。 小狐狸嗷呜惊叫着, 锋锐的一爪子下去,直在她手背划出道血痕。 在她惊慌放手后,那小毛绒团宛若一道红色闪电,嗖地一下跳下桌子,躲进了矮柜后的阴影里。 可那团胖乎乎的大尾巴,却不小心漏在了外面,警觉地一摇一摇,仿若一大朵随风轻摆的天竺葵。 感受到它的警惕与害怕,她如何也生不起气来。 一人一狐对峙良久,她主动弯下身来,很温柔地哄:“我没有想伤害你,只是想给你洗香香……” “乖一点,好不好?” 小狐狸状态很紧绷,连大尾巴都不摇了,耳朵尖尖竖起,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毛绒绒脑袋,发出低低的呜声。 她很耐心地继续哄它,甚至没注意到手上血痕有血珠渗出,蜿蜒滴至指尖。 许是终于被打动,小狐狸慢吞吞、慢吞吞地从矮柜后钻出来,先是两只短爪,再是毛绒团似的身躯,最后才是圆圆的脑袋。 它抬着利爪,小心翼翼地朝她靠近,身上的毛毛因紧张竖起,仿若一团蓬松的绒球。 在确定她没有攻击的意图后,它才稍松弛了些,两只爪爪扒着盆沿,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她看。 在她重新拿起皂角,轻手替它梳理绒毛,慢慢淋上清水时,它突然又动了。 这一次,却没有伸出那锋利的前爪,只是偏过毛绒绒的脑袋,在她手心蹭了蹭,而后,轻轻地舔了舔手背处的血痕。 温暖轻柔的舔舐,让她有些愣住。 更神奇的是,那处血痕竟凭空消失了。 她吃惊地看看光洁无暇的手背,又看看歪着脑袋与她对视的小狐狸,眸中闪过讶色。 而小狐狸身上还堆着泡沫,一双耳朵微垂,看着她的眼神透着忐忑,瞧着很是惹人怜惜。 恍惚间,小狐狸的模样和她脑中某个身影对上,她突然有些头疼,意识亦逐渐模糊…… - 下一刻,梦境戛然而止。 长宁骤然睁开眼,却觉手肘有刺痛感传来。 她下意识抬手去看,却见那枚小小的蔷薇花印闪着微光,指尖触碰那一小片肌肤时,温度很是灼烫。 不同与以往梦醒就什么都不记得,这一次的梦,她记得很清楚。 连其中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也都很清晰。 会是因为这蔷薇花印吗? 而这场梦,是只是梦,还是她过去真实发生过的事? 长宁还未想明白,花印光芒已然淡去,那一小片肌肤的温度也恢复了平常,转而开始发烫的,是腰间的羊皮纸。 眼见窗外天色迷蒙,约莫是晨起光景,她扶着床沿,慢慢坐起身来,将羊皮纸取出,在眼前展开。 古朴泛黄的纸面上,四处星纹印记已然亮起了一处,上面以浅淡笔墨绘上了一朵蔷薇花。 指尖触碰上那朵墨色蔷薇的同时,长宁明显感觉体内温度发烫,灵脉内的灵力充沛到仿若要溢出来。 这次进入瘴源,将之成功消除后,瘴源消散时释放出的大量精纯灵力,尽数移交至她体内。 若能全部吸取炼化,她的实力会有可怕的飞跃。 届时,若再遇上那裴照一般实力的修士,长宁有信心在他将要开口前,便让他彻底闭嘴。 只是那灵力数量过分庞大,并非她朝夕间便能消化的,若是强行炼化,恐怕未必能压制住。 长宁想办法将这些灵气囫囵驱出体内,让羊皮纸勉强做了容纳大部分灵气的载体。 只是这羊皮纸似乎颇有灵性,待在腰间时很不老实,隐隐有想引诱她吸收这些灵气的意图。 长宁心中生出些警惕,反手便将那些灵气封得很严实了。 而后,才将目光转向了那处将要去往的新瘴源。 蓉城。 似乎是因为此处瘴源还未正式开启,羊皮纸并未给出什么提示,但大抵还是与执念有关的。 而据她近日了解到的消息看,这蓉城似乎很不简单。 早在五十年前,蓉城便已是一座只可进、不可出的鬼城,原本居于城内的人永远无法踏出城池一步,那些新入城的人,亦在入城后便断了音讯。 面对如此古怪情况,各大宗门皆有派弟子前去探看,可折了数名精锐弟子不说,那些侥幸得以逃出城的弟子,也都缺失了那段在城内的记忆。 可以说是诡异至极。 而后来,似是为了避过各宗门的追探,这座城池在某一日,彻底消失在了沉沉雾霭中,无处寻踪。 而就在月前,缭绕在那处的重重雾霭突然散去,凭空消失数十载的蓉城再现于世。 由于众宗门暂急于消除新瘴源的任务,探访蓉城之事,便交由了临城。 原本这蓉城便是附属于临城的存在,此事交由临城来办,也是情理之中。 而临城日前传来的消息里,只有八个字——邪祟横行,昼伏夜出。 如此看来,此次的新瘴源恐怕就是依托于这鬼城而生,瘴源将要开启,这蓉城也得以再见天日。 这鬼城本就危险重重,还要在这样的凶险中找到瘴源的执念,并予以化解,便是难上加难。 可无论是如何的难,总归是要去试一试的。 将羊皮纸重新收好,长宁翻身下了床,简单洗漱后,对镜整理衣装。 望着镜中神情淡漠的女子,她尝试着弯一弯唇角,于是镜中女子面上便呈现了一个僵硬的笑。 长宁想,真难看。 她没再勉强尝试,稍理衣发,便出了屋。 她并没有什么行囊,来的时候身侧只有一把剑,去的时候也是。 唯一的不同,只是身后多出了个如影随形的少年。 出屋再看到慕辞,长宁面色有些许的不自然,脑中又浮现了那团蓬松柔软的大尾巴。 好在此时江知夏也在门外候着,要给他们送行,算是缓解了些许尴尬。 江知夏眼泪汪汪地看着长宁,许是离别在即,她胆子大了许多,呜呜咽咽地将头靠在长宁肩畔: “阿宁姐姐,你一定要保重,我一定一定尽早来找你……” 说着,她抹着眼泪,还想在长宁肩头蹭一蹭,却感觉脑后一道视线宛若尖刀,狠狠对准了她的后脑勺。 江知夏一哆嗦,突生了些胆寒感,下意识便放开了抱着长宁的手。 不必说,她也能猜到那目光来自谁。 那日在众人面前展露疯狂一面后,慕辞便不再伪装,直接展露出了可怕偏执的内里。 又或者,他从来没打算在众人面前伪装过,他的柔软温顺,他的紧张羞怯,从来只是对长宁一人。 悄悄瞥一眼仿若面色如常的慕辞,又看长宁一无所知的模样,江知夏心头很是犹豫。 犹豫着要不要告知长宁,少年对她那堪称可怕的占有欲。 他绝非看上去那样柔弱无害。 可话至口边,对上慕辞望过来似笑非笑的眼神,江知夏心头一抖,那话便又落入了喉咙里。 而后,便再没有合适开口的机会。 - 蓉城位于南边,乾元宗却地处偏北之地,其间有着约莫小半个月的行程。 长宁另得了一张更清晰的地图,上边绘制了一条去往蓉城最近的路。 作为临城的附属,蓉城便位于临城的西南角,此刻更是被牢牢管控住出入,若想要去蓉城,必然会要先去到临城。 而临城,可谓是修真界最为富庶繁华的城池,堪比人世间的一国。 可惜修真界除了些许小国,早就不兴皇权这一套,纵然临城世代都是由江家管理,却也只是称一句城主。 城内更没有什么严苛制度,城门大开,广迎四方来客,无论是奇珍异宝、罕见功法,还是神医仙药,在这里都能寻到。 一路未歇,约莫十日功夫,长宁二人终于到了那临城附近。 他们走的近路是山道,远离市嚣街道,一路来都看不到几人。 已近日落时分,夕阳在天边蔓延,城池的轮廓也终于在前方显现。 也就在此时,突然有异风拂过,扬起一片尘土,裹着数缕迷烟朝二人吹来。 长宁自然不会让那烟近身,挥袖一扫,便将那烟雾彻底打散。 感受到四周埋伏涌动的杀气,她眉眼冷凝,扬手起剑,咄人剑气向周遭扫荡开来。 周围埋伏的人见迷烟失效,已然是暴露了,便毫不犹豫自各处起,呈圈状朝中间女子包剿去。 这些人使的都是剑,数把剑寒光凛冽,角度刁钻,分别对准了眉心、咽喉、心口、腰腹,皆是些能一击毙命的薄弱处。 可剑与剑相对,最能见高下。 面对击来的无数剑锋,长宁神情丝毫未变,甚至连避也未避,只是抬手一劈一扫,扬起的可怕剑气便将要逼近的数人扫弹开去。 长剑再往后一钩,便带着身后刺来的数柄剑锋往前,重重摔在了地上。 直将众人击退,长宁终于动了。 她身法极诡,动若风影,快得叫人难以看清,行至各人身前,她毫不犹豫地挥剑斩下,一剑,便斩断一人持剑的手。 伴随着溅起的血和凄厉的痛呼,天边的云霞也几乎褪成了紫红色。 直至最后一把剑哐当落地,长宁终于收了剑,停在了最后那似若领队的男人身前,面无表情地问: “为何要杀我?” 那人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却仍眼神凶狠地看着长宁,仿若恨不得食她血肉。 他冷笑着开口,声音呕哑难听: “我杀不了你,总有人能杀你……” 言罢,他凭着最后一点狠劲,便要撞向长宁,可还未靠近她衣角,便被一只脚拦下。 那脚狠狠踩在了他的脖颈,力道丝毫未收敛,男人面色登时充了血,却连痛呼声都没来得及发出,便歪头没了气息。 “啊。” 慕辞发出小声的惊叫,神态慌乱地将男人一脚踢开,仿若很害怕地扯长宁衣角,“他……他这是死了吗?” 长宁看一眼男人僵冷的紫红面色,蹙眉点点头:“应该是。” 慕辞声音微颤,将长宁衣袖拉得愈紧了些:“我……我只是着急,没想着他会死……” 见他实在颤得厉害,仿若很害怕,长宁下意识放轻了声音,“别怕,他们既然想要杀别人,那么来之前就该做好被杀的准备。” 她声线本就清冷,此刻流露出些冷漠意味,愈显无情: “你不杀他们,我也会杀。” 闻言,慕辞拉着她的手微僵,眼底有痛色闪过。 你不是。 你不是的。 哪怕是经历了废渊下那样残酷的两百年,长宁仍对同为人类的“同胞”多几分容忍。 地上那些还在抱着断臂哀鸣的人,便是印证。 她不知自己怎么就惹了人恨。 他们要杀她,至少也要个理由。 长宁正欲要换一个人问,却突觉头晕目眩,体内升起一种脱力感,甚至连手中剑都要握不稳。 汹涌的灵力在体内激荡,仿若要将她彻底淹没。 长宁眼前发黑,四肢乏力,仿若下一刻就要晕厥过去,却仍艰难地将剑扎入地里,扶着剑柄勉强站立。 如何都不肯真正昏过去。 “阿宁?阿宁……” 慕辞的呼唤明明就在身旁,可传入她耳,却有一种从极远的地方飘来的虚幻感。 “我……没事……” 长宁想要答,可唇瓣颤了数下,怎么都吐不出一个字。 像是被极温柔地抱住,暖意自她身后传来,耳畔,属于慕辞的声音重新清晰,带着哽咽一般的喑哑,一字字轻声哄她: “阿宁,我在这里……” “不要再强撑着了,好好睡一觉,好不好?” 第28章 【28】 相比于精神上的痛苦, 长宁更恐惧的,是晕倒后未知的危险。 她紧绷得宛若拉满的弓弦,以剑为骨, 强撑着不愿倒下。 可在靠入那温暖怀抱,熟悉的皂角香气缭绕在鼻尖时, 她突然生出一种很安心的感觉。 “阿宁, 好好睡一觉, 别担心,我在这里……” 温柔至极的轻哄, 却让她鼻尖一酸, 僵直的躯体亦渐渐松弛下来。 她真的……有可以倚靠的后背了吗? 长宁意识昏昏沉沉的, 嗅着浅淡香气,躁动不安的情绪逐渐舒缓,慢慢阖上了眼。 感受到怀中人呼吸逐渐,慕辞眼睫微颤,小心翼翼地环着她,这才抬起头,复看场上哀嚎的众人, 眼底是一片寒凉。 “临城的人啊……” 慕辞声音很低,眉宇间戾气惊人, “太吵了,会吵到阿宁。” “所以,都闭嘴吧……” 残阳落日, 最后一线天光也消失在了地面,一切重归寂静。 在第一缕月光映照下, 清瘦的身影稳稳抱着怀中人, 宛若抱着最珍贵的宝物, 往城池方向走, 相叠的影子落覆于地,遮住了残余的血迹,他抱着她离开污浊,一步一步,走向月明之处。 - “阿宁,不要害怕,我在这里的。” 朦胧的声音隐隐绰绰,不知是从何处起。 长宁又做了与上回相关的梦。 这一次的梦境中,小狐狸长大了许多,仍是毛绒蓬松的一团,可那尾巴却胖了一圈,足可以将她环绕。 它比先前还要乖,还要更温顺,长宁去到哪,它便跟到哪,哪怕是进山下地,也半步不离。 身后跟着小红狐狸的小姑娘,成了乡野间最特殊的一道风景。 遇上什么野犬凶禽,它总是最先跳出,将长宁挡在身后。 四周的乡亲们从一开始的不赞同,到后来亦感叹,这小狐狸通人性,是个知恩护主的。 长宁自有意识起,便是孤身一人,既无父母,也无亲友,孤零零的,全靠周围好心乡亲帮扶接济,才跌跌撞撞地长大。 而小狐狸的突然出现,填补了十几年来她生活的空缺,如一泓暖流注入平静无波的乏味生活。 晨起,小狐狸踩着床头矮柜,毛绒绒的大尾巴轻柔扫过她的面颊,唤她起床。 午间,小狐狸坐在圆桌对面,摇着尾巴陪她一起吃饭。 午后,坐在小院的藤椅上,小狐狸乖巧地将大尾巴团在她身侧,依偎着她晒太阳或乘凉。 有时夜里打雷下雨,电闪雷鸣,轰鸣刺耳,仿若要将小木屋的顶掀翻,她瑟瑟发抖地窝在被子里,抱着那团毛绒绒的大尾巴,便能将外界的风寒隔绝在外…… 无数个日日夜夜都是这样,不徐不急,在温暖中流淌而过。 再后来,长宁在某次进山时,在某个小山洞捡回了一箱子书,这让她萌生了念书的想法。 于是,白日里,她找村里识字的先生习字,夜里,便点一盏油灯,一字一字地温习。 而无论到多晚,小狐狸都安安静静地窝在木桌一角,乌溜溜的眼睛注视着她,无声地陪伴着它。 习得足够多的字后,她有时候会念那箱子里的书给小狐狸听。 她总觉得它是能听懂她的话的。 就如同先前,在它舔舐后伤口瞬间痊愈的事,长宁谁也没告诉,纵然没有人教,但她已自然知晓怀璧其罪的道理。 她知道自己的小狐狸很厉害,很特别,是上天送予她的宝物。 宝物要藏好,才不会引来坏人惦记。 可那时的她还不知道,不是所有的恶,都会刻在面庞上。 很久之后的又一次进山,这一次,她捡回来一个伤痕累累的男人。 男人气质斐然,纵然衣衫褴褛、陷入了昏迷,仍能看出一种上位者的威严。 山间夜里多野兽,她做不出看着男人落为野兽腹中餐的事,于是千辛万苦,竭尽全力将他搬了回去。 可就在她将男人捡回来的第二日,小狐狸不见了。 长宁心焦不已,上山下野,什么荆棘旮旯处都寻了个遍,却都没能找到小狐狸。 而在第四日,被她救回来的那个男人醒了。 他仍有些虚弱,可睁开的一双眼却炯炯,可怕的威压瞬刻充斥于室,使长宁惊得往后退了数步。 男人坐起身来,打量了一番周遭,目光落在了长宁身上。 “你救了我?” 长宁很忐忑,不知该不该点头。 而男人盯着她看了一会,不知想到了什么,声音和缓了些:“别怕,我不是恶人。” “我乃天外宗门的修士,不慎受伤才流落到此地,你救了我,我自然是要报答的。” 说着,男人抬手,便有一团白光在手心凝聚,逐渐化作一朵圣洁的莲花。 长宁何曾见过这样的玄妙,她看得呆了去,一双眼睛瞪得乌溜圆。 男人看着她,突然笑了:“你走近些。” 在仙法震慑下,长宁鬼使神差下走近了几步,男人伸出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长宁吓了一跳,下意识要挣扎,可男人的力道大得惊人,她如何挣扎也纹丝不动。 像是察觉到什么,男人面露惊色,旋即松开了她的手,看向她的神情愈见和蔼:“你今年多大了?” 长宁不由自主便答:“十、十二……” “你可愿做我的弟子?” 长宁险些咬到舌头:“弟……弟子” 男人点头:“我会带你去天外,教你学习仙法。” 天外…… 长宁在村中老者口中听过,那是仙人们住的地方,灵气充裕,人人都能活上百岁。 这样的好事,按理说她不该犹豫,可她确实又犹豫了。 “您能让我考虑一下吗……” 男人似若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愣了一下,也没勉强。 他语气很温和:“我会在此停留数日,你可以好好考虑。” 村中其余人知晓长宁救了位仙长,还被仙长相中、要收为弟子的事,都为她高兴。 可长宁心里却一直担心失踪的小狐狸,迟迟做不了决定。 其余人都劝她:“再通人性的狐狸也是兽,这跑入山林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可长宁不相信。 她不相信小狐狸会丢下她离开。 转眼便是三日后,小狐狸仍没有回来。 午后,祥云白鹤,仙雾渺渺,两列玉冠白衣的男女从天而降,降临在长宁的木屋前,口中齐声道: “弟子来迟,恭迎仙尊回宗。” 这样大的架势,在小小的村落,是从来没有过的,一众百姓看得呆了去。有人轻轻推长宁,面上尽是喜色,与有荣焉地道: “阿宁以后也能像他们一样,做仙人啦。” 而男人在众多仙门弟子围簇下,笑容和蔼地朝长宁伸出了手: “阿宁,过来。” 可长宁揪着袖口,很小声地道:“我的小狐狸还没回来,我想要带上它一起……” 男人笑容微凝,复而笑着道:“可你已经找了这么多日了。” “回了宗门,有大把的灵兽可供你挑选,何必执着于一只野狐狸。” 村民也劝:“阿宁,你就和仙长去吧。” 可长宁仍站在原地没动,很认真地辩解:“它不是野狐狸,它很乖很听话,不会丢下我离开的。” 场面一瞬僵持。 这时,有弟子用不轻不重的声音同男人说:“仙尊,飞舟已经备好了,该要动身了……” 男人肃容点一点头,又同长宁很温和地商量:“这样好不好,你先和我回去,到时候,我再差人来帮你找……” 这样的让步,已然难得。 再若不应,便有些不识抬举了。 长宁最终还是跟男人走了。 上飞舟前,她不住回头看自己的小屋子,可直至飞舟腾空,她也没能看到那团熟悉的身影。 男人告诉她,回去后会派人帮她找小狐狸,将它带回来。 长宁相信了,于是乖乖巧巧,任由男人将她带到了一处全然陌生的地方。 那地方很大很漂亮,天光云影,重峦叠嶂,宛若仙境一般,所有人都很敬畏带她回来的男人,他们都尊称他仙尊,连带着对她也和蔼亲切。 可长宁仍很想念她的小狐狸。 日日夜夜都想,有时候夜里辗转反侧,想小狐狸回来若没见到她,定然会很担心,于是一颗心也跟着揪起。 她虽然很畏惧那带她回来的仙尊,却每隔几日,就要斗胆上前去问,问他什么时候能把小狐狸带回来。 仙尊总告诉她,已经派弟子去找了,然后严容纠正她:“阿宁,你要唤我师尊。” “来这里这么久了,你要尽快学好规矩,你是我的亲传弟子,代表的是我的颜面,是整个乾元宗的颜面。” “一言一行,都要恪守规章,若做的不好,便会叫旁人看笑话……” 长宁似懂非懂地听着,耳根涨红,手紧紧攥着衣袖,局促又羞赧。 来到这仙境前,她并不懂什么是规矩。 她天性烂漫,无拘无束长大,哪怕出身乡野,无父无母,也不觉自己有哪里比别人差。 可仙尊的一番话,却告诉她: 你看,我冒着丢失颜面的风险,收你做了弟子,予你无上的尊荣,你莫要让我失望。 长宁很想说,她其实不想做什么亲传弟子,乾元宗是很大很漂亮,可她更想念乡隅间那座属于她的小木屋。 可她不知道怎样才能回家。 那个是她师兄的少年,待她极好,某些在背后嘲笑她出身的弟子,皆被他揪出来,挨个教训,让他们给她道歉。 各种奇珍异宝、珠翠罗绮,他都搜罗了,尽数捧到她面前,笑意灿烂地问她: “阿宁,你喜不喜欢这些?” 长宁认不清那些亮晶晶的东西,可她懂得分辨善意,她看得出来,师兄是真正待她好的人。 于是,在某一日午后,她终于鼓起勇气,小声问他:“师兄,你知道要怎样,我才能回去吗?” “回到哪里去?” “回到我来的地方去……” “我、我想家了。” 师兄摸了摸她的脑袋,答应会帮她打听。 而就在那一日傍晚,仙尊派人传唤她去,她想到某种可能,心头雀跃,飞也似地一路奔去。 可进入那恢宏殿宇,却没有见到熟悉的红色身影,她愣在原地,听高台上的仙尊沉声道: “阿宁,怎么如此莽撞,我怎么和你说的,无论何时,行事都要稳重……” 听着这劝警话语,不知为何,她心跳愈快,心头升起一种不详的预感。 而这预感很快被验证,仙尊在说完一番训斥的话后,不急不缓地说起了另一桩她牵挂已久的事: “你要找的那只小狐狸,没了。” 她呆愣在原地,声音发颤:“没了,是什么意思……” “被派去寻找的那弟子,在你旧时住所的门前,找到了具僵硬的狐狸尸体……” “似是因日日守在屋前,不吃不喝,饿死了。” 她脑中一阵轰鸣,几乎支撑不住站立,牙关打颤,却强撑着问:“那尸体呢,尸体在哪?” “怕你哀思过度,便原地将它葬了,没有带回来。” 怎么能这样呢? 长宁泪眼模糊,几乎整张脸都被眼泪糊住,她想,怎么能这样呢? 真要葬,它也该葬在她身边。 哪怕是尸体,也该让她最后见一面…… 仙尊说:“阿宁,我知道你很伤心,可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你看,你踏入仙门,得以修习仙法,未来还有得道飞升的机会,怎能只把眼光放在那小小村落?” “你是我的弟子,所有人都会尊你敬你……你师兄,还有其他的长辈,他们都很喜欢你,都会对你很好……” “有这么多人关心你,爱护你,你为何要为了一只狐狸这般牵肠挂肚、伤心难过呢?” 长宁拼命用袖子抹眼泪,可整个衣袖都被濡湿,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她看着那雕梁画栋的殿宇高座,看那高座上肃容傲然的男人,哽咽着想,他永远不会明白,她失去的是什么。 回去后,她便病倒了。 按理说,既已修仙,便不再是□□凡胎,即便不慎生病,也该很快痊愈才是。 可长宁这一病便是月余,服了数些仙药,也都没有要转好的趋势。 宗内长老弟子先后前来探望,嘘寒问暖,师兄日夜守着她,就连仙尊也时常来看她。 上上下下,皆是一派温情。 这曾是她过去梦寐以求的,可如今真的得到了,却只有一种踩在云端的虚幻感。 身体的病弱,仿若从另一方面促使了她的成长。 她没了牵挂,亦不再想着回去。 在病愈的那日,她亦成功引气入体,正式踏入仙途。成为了宗门有史以来,从开始修行到引气入体耗时最短的弟子。 此后仙途漫漫,时如白驹过郤,竟也无感于年岁渐长。 而就在拜入仙门后的第二十八年,除夕夜,小雪簌簌,半山莹白。 长宁喝了点小酒,提前离了席,慢吞吞地回居所。 脚踩在绵软的雪上,仿若踏在云端,她脚步虚晃,就在将近居所时,突然被一硬物绊到。 扑通摔倒在地,她与那硬物对上,一时呆愣住。 红红黑黑的,身上覆满了雪,已冻僵成了分辨不出原貌的一团…… 只有微弱的呼吸尚存。 看着看着,她心跳骤然加快,升起一种难言的熟悉感。 属于二十八年前,那段封存在心底的记忆再次浮现,长宁颤抖着,将那一团僵冷的东西抱起,踉跄地朝屋内跑。 用毛毯将它裹住,慌乱备好热水,将要为它清洗时,长宁才骤然想起,她已修行了仙法,不再是二十八年前那个懵懂无知的小姑娘。 有更好的办法,让它醒过来、好起来。 她红着眼眶,一点点往它体内输入温和的灵气,细致地修复它体内外受的伤。 最后,却仍选择将它抱起,抹上香气清淡的皂角,轻柔地用温热的水将它洗得干干净净。 躺在柔软毛毯上的小狐狸,终于颤巍巍地睁开了眼。 它眼神还有些恍惚,可在看清长宁的一瞬,眼眸里像盛入了星光,明亮至极。 它骤然跃起,连带着毛绒绒的尾巴、一团扑入了她怀中,发出孱弱的呜呜声。 一瞬间,长宁再次泪流满面。 她无法想象,它是历经了怎样的艰险,才跋涉千山万水,穿过层层隔障,如此准确地再次找到她…… 此时,除夕的钟声被敲响,屋外响起此起彼伏的噼啪鞭炮声,热闹非凡。 “听说,在新年钟声响起的那一刻许愿,许下的愿望都能实现……” 长宁抱着她失而复得的小狐狸,声音很轻很慢:“那……我想要你陪着我,陪我很久很久。” 她又有些忐忑,“这个愿望会不会很难啊……” 小狐狸用尾巴拱了拱她,亲昵地在她肩头蹭了蹭,长宁亦轻柔地抚过它微颤的尾巴尖,语调终于高兴起来: “旧年新月,辞旧迎新……” “以后你就叫阿辞,好不好?” …… 如此长,又如此清晰的梦境,使得长宁即便仍陷于昏沉中,亦忍不住浑身颤抖起来。 原来是这样啊…… 原来她的阿辞,也是一只小狐狸…… 第29章 【29】 梦境定格在了相拥而立的一幕, 屋内暖意融融,屋外落雪簌簌。 瑞雪兆丰年,是祥瑞之兆…… - 长宁眼睫颤了颤, 缓缓睁开了眼。 入目是浅灰色床帷,她蹙着眉偏头,发觉右手手腕被用缎布细细包扎好, 平靠在一只软枕上。 而她的长剑, 被放在了软枕旁边。 看着那被包扎的手腕,长宁试着用了下力, 可动一下, 便是一阵裂痛。 她回想起昏迷前,似乎是拿这只手扶着剑柄,支撑整个身子直立,她那时一心只想着不能晕过去, 根本不在意是否伤损身体。 这会看, 怕是骨裂了。 这点伤于她而言, 不过是稀疏平常,放在往日甚至都不会过多理会,只等它自然痊愈,哪会是要包扎的。 可如今, 却有另一人惦记着…… 正在她微微恍惚时,屋内传来细微声响, 她用左手支起身子,掀开帘幔看去,熟悉的颀长身影出现在屋里。 是慕辞。 长宁依稀忆起, 昏昏沉沉时, 靠在少年胸口慢慢昏过去的画面。 稍有些不自在时, 原本安安静静的长剑震颤起来。 长宁左手拿过剑,又想起梦境中所见的一切。 她想起来了,原来阿辞也是只红狐狸,难怪,它会对慕辞有这样的关心。 阿辞和慕辞,这样相近的名字,又都是狐狸……长宁心头很快地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 而这念头很快在长剑的震颤中消去—— 怎么可能呢。 她的阿辞正好好地在她的剑里,这世上怎么不会有第二个阿辞。 再像,也不会是。 更不可能替代。 而慕辞端着木制圆盘,已经走近了床榻,却并不隔太近。 “阿宁,你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他声音温柔,眼眸里是沉沉的担忧,很容易让人心生动容。 长宁开口,声音却是她自己都未预料的嘶哑:“这是哪……” 慕辞递上白瓷茶杯,很轻地在床边矮凳坐下,目光切切地看着她:“是临城内的一间客舍。” “那时您昏过去了,我背着您,仓促找了间客舍……是简陋了些。” “临城……”长宁轻轻复述了一遍,对上慕辞过分漂亮的一双眼,有些愣怔。 不知怎的,她脱口而出:“慕辞……我们之前是不是认识……” 闻言,少年清亮的眼眸像蒙上了一层雾霾,昏沉朦胧,情绪混浊。 他垂下眸,很久才说:“……是。” “是有过一面之缘……” 说出这话时,他掐着手心,很用力才能保持平静。 “可我见您不记得我了,便没有提。” 长宁静静地看着他,即便是她此刻问起,他亦没有多提她以前的事。 到底是他不知道,还是……不愿意说给她听…… 可见他垂眸郁郁的模样,不知怎的,长宁失了追问的兴趣。 她抬起无恙的左手,慢慢地去摸手肘处那枚蔷薇花印,想起那几个清晰的梦境,心里想,只是慢一点罢了,她总会自己慢慢想起来的。 “您身上的伤还需要修养,我不打扰您休息了。” 慕辞慢慢站起身,将端进来的木盘放在床边小几上,上面有几碟点心、一壶茶水和一条干净的热毛巾。 他看着长宁缠着缎布的右腕,声音稍沉,“我知道您很厉害……可无论何时,也都该爱惜自己些。” 说完,他脚步很轻地离开,连带门合上的声音也低不可察。 长宁怔怔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呆,才将目光转向了右腕。 她正欲往右腕注入灵气,温养伤势,让骨头痊愈得能更快些。 可指尖贴在缎布上,长宁惊愕发觉,她竟感受不到灵气的存在,更莫说操控它疗愈伤势。 怎么会这样…… 长宁这时才想起探看体内伤势,却发觉大部分内伤都被疗愈了,几缕陌生的灵力在她体内徘徊,存在感很微小。 那大概是属于慕辞的。 可令她震惊的是,体内属于她自己的灵气不知怎的,竟汇聚凝成了一枚晶体,悬于金丹之上。 回想起昏迷时体内汹涌的灵气,长宁意识到什么,摸出羊皮纸一看,果不其然,原本封存于羊皮纸内的庞大灵气皆消失不见。 这恐怕就是造成她昏迷的元凶。 这样多的灵气冲涌入体,若是换作旁的人,不定要直接爆体而亡。 好在她身体经了那崖下两百年,强韧不比寻常,这才在昏迷过去后,身体自己开始炼化吸纳那庞大的灵气源,最终炼化作了那一枚晶体。 其中凶险,从她如今极度孱弱的身体状况便可看出。 长宁目光深深地看着羊皮纸,而那羊皮纸像有感觉一般,瑟缩一般地往后挪。 长宁镇静下来,两指捻起那羊皮纸,声调极冷:“你想要做什么?” 羊皮纸抖了抖,开始装死。 长宁深深地看着它,脑中尽是疑惑。 为什么?为什么非要让她吸收那些灵气……那些从瘴源中获得的灵气。 但这不能说是要害她,因为吸收这些灵气对她而言只有好处。 她能感觉到,在炼化那块晶体后,她的实力会有一个可怕的提升,可代价便是如今孱弱的身体状况。 而身体的孱弱无力,是最可怕的。 此时,若是先前那批要杀她的人再来一次,她定然无法抵挡。 长宁面色极沉,捏着羊皮纸的手分外用力,仿若要将它捻碎一般。 好在崖底与魔物交锋的两百年,不仅让她懂得锋芒毕露,也懂得了韬光养晦。 进入瘴源的事,只能稍挪后,等她身体恢复再说了。 就在长宁要将羊皮纸重新收起时,她眼前有刺目白光亮起。 有过上一次的经验,她很快知晓,是那将要开启新瘴源的提示。 可这一次,却没有显现任何画面,转而只是一道雌雄莫辨的声音,沙哑且急促—— “别死……” “不要死……好不好?” “再等我一下……等我一下……” 其间,有气短的喘息声响起,伴随着马蹄的哒哒声和猎猎风声。 声音消去,长宁缓缓睁开眼,眼底是彻彻底底的茫然。 提示是只有这些声音吗…… 亳无反应的羊皮纸告诉她,是。 可这难道能算提示吗? 结合先前昏迷的事,长宁难得生了些恼怒,带几分孩子气地揪着羊皮纸狠狠晃了晃。 可羊皮纸再次装死,什么反应也不给她。 - 乾元宗。 古木参天,云蒸霞蔚,巍峨的殿宇周围雾霭缭绕,宛若仙境。 伴随着特殊的摇铃声响起,邀月殿侧缓缓显出一道门来。 门前弟子低着头,小心地踏入了殿内。 隔着十二重垂帷,他对着那垂幔后那朦胧身影,跪拜行礼后,恭声道:“弟子拜见掌门。” 半晌,低沉威严的声音自另一侧响起:“何事?” 弟子道:“是明合宗来信,说这次新任务的瘴源,开启的钥匙,是我们宗门的一个人……” 玄清仙尊声音亳无波动:“既然如此,把那人一起带去便去。” 他声音愈沉:“此等小事不必问过我,我说过的,此次闭关,除非万般紧要的事,都莫要来扰我。” 弟子慌忙一作揖,急声补充:“若是寻常自不敢打扰掌门,是因为、因为这钥匙的人……比较特殊。” 玄清仙尊顿了顿,才问:“是何人?” “是……裴柔。” 听得这一名字,玄清仙尊面色微变,眸中情绪极沉。 那弟子还在说:“掌门您说过,有关裴柔姑娘的事,都务必要先问过您……” “由是此事,弟子万不敢妄做决定。” 殿内陷入了死寂。 玄清仙尊久久未回话,那弟子紧张得额角冒汗,始终低垂着头不敢抬起。 不知过了多久,玄清仙尊终于开了口:“裴照的伤势如何了?” 他是在闭关后,才从侍童口中听得了关于瘴源封印的事,只知是个不知名姓的女子封印的,而裴照在其中不仅毫无作为,还受了重伤。 若非他此刻是紧要关头,定然是要召唤裴照来狠狠训斥一顿的。 说起裴照,弟子犹豫了下,吞吞吐吐地道:“裴真人外伤已经彻底痊愈,就是内伤……” 如今的裴照修为好容易才稳在了地阶初境,体内那些消失的修为却怎么也补不回来了。 可以说,这两百年的辛苦修炼都化作了乌有。 怕玄清仙尊动怒影响到闭关,他们都不敢将实情说给他听,由是玄清仙尊只当是他伤得重,只是简单的未痊愈。 他眉头拧起:“废物。” 他都将瘴源与宣武国之间的牵扯告诉裴照了,裴照却仍没用到让另一个不知名的女子抢了功劳。 玄清仙尊沉声吩咐:“既然如此,此次瘴源的任务,就不要让裴照去了,让他在宗里好好反省养伤。” “……是。” “至于裴柔,让她跟着一起去,派几个实力好看着她,莫要让她丢了命。” 弟子连连点头。 莫要让她丢了命,和保护好她,可谓是两个意思。 前者的意思,便是只需保证她还喘气就行。 又想到什么,玄清仙尊冷声补充: “记着,人选要找已有道侣的,莫要找心智不坚的。” - 繁华热闹的街道上,一架青毡马车缓缓停靠在了转角处。 伴随着门帘被掀开,一个头戴帷帽、身着白裳的男子缓步下了马车。 纵然有帷帽遮蔽,可只是看男子翩翩气度,便可知他绝非凡常人。 而这街道上人来人往,各色新奇打扮的人皆有,男子的出现也只是吸引了少许目光,并未引起太多的注意。 望着街角处那座不甚起眼的客栈,帷帽下,江衡唇边慢慢漾起一点浅笑,堪称是春风和煦。 他在数个侍从围簇下,不急不缓朝那客栈走。 将要走进客栈前,江衡顿了下,似若玩笑一般问身边侍从: “你说,那个能让我一队精锐死士无一生还的奇女子,会是三头六臂……还是钢筋铜骨?” 他似若是夸赞,可笑意却不达眼底。 身边侍从自然不敢妄答,只是恭声道:“无论是怎样的,今日少主亲自来了,那女子即便真是三头六臂,也插翅难飞。” “不错。” 江衡轻笑,手中玉骨折扇展开,不轻不重地摇晃着。 “无论她是谁,我总是不能让她顶着阿宁的名字,行此类杀戮之事的……” 第30章 【30】 客舍的内里和外观一样, 平平无奇中透着些简陋。 江衡绣着云纹的雪白鞋履踏在灰扑地板上,有一种格格不入的纡尊降贵。 他今日兴致很好,瞥见行走间染上脏污的鞋沿, 也没有生恼,只是期待着一会要见到的人。 已经很久没有能让他升起这样浓兴趣的人了。 他慢慢踏上窄小的楼梯,听着那聒噪难听的木板吱呀声,漫不经心地想,若一会那女子能表现得和阿宁像些,他指不定, 可以让她多活几日。 可也只是几日罢了。 替身之事, 他不喜,亦不屑去做。 踏上二楼的一瞬, 江衡心中默忆着那间客舍的方位,唇边慢慢又漾起浅笑。 他预备来一场恪守礼节的拜访,叩门、问候、寒暄……一桩也不能少。 甚至连见面礼都已经备好—— 是一双手, 来自城中技艺上好的绣娘,自手腕处完整斩下,素白纤细。 他会亲手替那女子换上。 一双使剑的手, 被替换成另一双只会穿针引线的手, 多么有趣。 江衡几乎已经可以想象到, 那女子会如何红着一双眼, 恨意刻骨地瞪着他。 那是他此次出行,最最期待的画面。 他见过无数双仇视愤恨的眼,可那里边,唯独缺了他最想见的一双。 从前, 是因为舍不得。 后来, 便是因为天人两隔, 再无机会…… 思及旧事,江衡垂了眸,掩去眼底暗色,再睁眼,便又是温润平和的模样。 他抬眸看向前方,恰好望见一扇门开启,走出来个身量高挑的女子,脊背挺直,最惹眼的是那头莹雪似的长发。 不知怎么,江衡愣了下,旋即心跳慢了半拍。 他瞥向那打开房门侧边的木匾,在看清房号后,神情微变,唇边笑意一点点淡去。 应当好生呆在屋内等待拜访的主人擅自出了门,将他写定的剧本彻底打乱。 江衡面上没了笑意,周身气压微沉,手中原本摇晃的折扇也停了下来。 身后侍从大气不敢出,知道少主定然是动了怒。 而没人比他们更知晓,少主那身温润如玉皮囊下,藏的是如何冷血病态的内里。 原本就疯,经了两百年前那桩事后,疯得便更厉害了。 正当众人胆战心惊之时,那女子终于转过身来。 发丝晃动间,仿若细雪飘扬,而那莹雪似的长发下,是一张比冰雪更冷的脸。 女子眉眼皆是冷调,唯独那一点唇色极艳,宛若雪地里的一点春色,旖旎生姿。 却也熟悉得令人心惊…… 啪嗒。 是玉骨折扇落地的声音。 这样高摔下来,只怕扇骨都要碎裂。 可此刻已无人有暇顾及这个。 众侍从皆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子,眼底是深深的惊色,脑中只有同一个想法—— 难道名字相同的人,脸也会生得相同吗? 这张面容,他们早已刻入了脑中,只因少主偶尔情绪控制不住,会召他们来,撑着额,让他们自眉眼唇鼻,一处处细细描述。 若是说不出来,或是说的不对,一只手或一只脚便没了。 因此,哪怕已然过去两百年,他们亦不敢忘却昔日长宁仙子的模样。 这位少主从前的未婚妻,便以这样一种古怪且荒诞的方式,存活在了每个少主身边人的脑中。 而如今,却突然出现了个和长宁仙子容貌一致的人,除却那头莹雪似的长发,仿若就是长宁仙子再世。 他们这些身边人尚且震惊至此,那少主…… 侍从悄然去看江衡,却见他仍保持着原本的姿势,分毫未动,仿若一尊石雕,只痴痴地看着女子所在方向。 仿若失了魂一般。 - 在屋里待了三四日,长宁实在闷得很,由是在第四日,纵然身子还有些乏力,她也换了衣裳,想要出门走走。 那日她昏迷后,那群杀手最后怎么了,她并不知晓,可那些人断了一臂,几乎算是半废了,多少也能威慑到背后主使者。 她想的很清楚,若那主使者还没死心,即便她一直藏在客舍里,他们也迟早会找上来。 倒不如随意些,到时候是战是逃,都无所谓。 如此想着,长宁只拿了剑,便推门出屋,打算在附近转一转。 可刚出到廊道,将要下楼,却发现廊前站着四五个人,将本就不宽敞的走廊堵得严严实实。 而在最前面的那男子,头戴帷帽,看不清神情,直愣愣地站在廊道最中间,动也不动,像一尊活体雕像。 长宁搞不懂这群人是在做什么,可那数道几乎黏在她面上的目光,却让她很是不适。 她蹙眉看着眼前挡路的男子,等了一会,仍没见男子挪道,终于没了耐心,冷冷开口:“让让。” 听得那清冷声线,江衡只觉脑中一阵轰鸣,魂飘天外,连意识都飘忽离体。 他宛若一只牵线木偶,动作僵硬地往墙边靠去,可帷帽后的一双眼仍目不转睛地盯着长宁。 见江衡退开,后面众侍从也慌忙往两旁靠,生生让出一条宽道来。 长宁神情冷冽,走经江衡时,却停了下来,微微偏头,与帷帽后的那双眼对上,声调极冷: “再看,就挖掉你的眼睛。” 此话一出,众侍从皆是一哆嗦,倒吸一口凉气。 竟然……竟然有人敢对少主说这样的话。 而更令他们惊掉下巴的是,他们少主没有半点要动怒的意思,反倒缓缓抬手,摘掉了头顶帷帽,露出一张温润俊逸的面容。 “是在下……唐突了姑娘。” 江衡声调喑哑,不比平常清润,话语间,他仍与长宁对视,目光灼灼,不放过长宁眼底任何情绪变化。 江衡生得一双妙眼,形若桃瓣,抬眸垂眼间,眸中自蓄有一汪情意在,偏偏又生得一副谦谦君子的面容。 这样的气质,最是招姑娘家喜欢,被这样一双眼深情望着,无数芳心便这么跌了进去。 可长宁只觉这目光粘稠至极,隔着这样近的距离,令她愈发不适。 “阿宁。” 熟悉的声音自后方响起,带一点轻微的委屈,“出门怎么也不和我说。” 慕辞慢慢走近,极自然地去拉长宁衣袖,目光在拿着帷帽的江衡身上扫过,眼神意味不明。 他轻轻扯了扯长宁衣袖,仍看着江衡,带一点撒娇意味地问:“阿宁姐姐是遇到熟人了吗?” 他总能将言行把控在一个长宁尚能忍受的范围内。 长宁果然没有在意他的靠近,收回目光,很冷淡地道:“怎么可能。” “不过是个听不懂人话的陌路人罢了。” 听到“陌路人”三字,江衡面色微变,如何也不能维持温润的面具。 慕辞长长“哦”了一声,露出笑容:“既然不认识,那我们走吧。” “这附近有间糖人铺子,里面糖人做得很巧……” 不高不低的细碎话语传来,慕辞拉着长宁衣袖,和她不近不远地并排走着,一直到要下楼才分为一前一后。 落在江衡眼中,只觉这一幕扎眼至极。 而长宁那句“陌路人”的话语仍在他耳畔回响,他一颗心几乎沉入深渊,脑中还回映着她望向他时毫无感情、只带着些厌烦的眼神。 那眼里,无爱无恨,无悲无喜。 阿宁……不记得他了。 他想要她恨他,想要她爱他,想要她一切极端的情绪都为他绽放。 如何也无法忍受,她视他如陌路…… “少主……” 望着两人消失在楼梯口,一侍从大着胆子,颤巍巍地问, “刚才那姑娘……真的是长宁仙子吗……” 虽然他们都晓得,两百年前,那长宁仙子便殒命废渊,连魂魄都消散得彻底。 可眼下只有这个可能,才能解释少主为何在方才那般情形下仍未动怒,甚至……卑微如斯。 江衡手捏着帷帽,帽沿已然被捏得变形,他抬眼看向那问话的侍从,目光森然地看着他的唇。 那意思再明白不过。 侍从骤然变色,连忙捂着嘴退后,不敢再发出半点声响。 其余侍从皆是噤若寒蝉,连挪动都不敢,只怕在这时招了少主的眼,丢了舌头或手脚…… 江衡慢慢低下头,看着地上那摔得四分五裂的玉骨折扇,眸色愈沉。 可看着看着,他突然又笑了。 这柄扇子伴他近百年,算是一件他心爱之物,因为养护不周,有四五个侍婢因它丢了命。 却碎在了这一天。 这是不是意味着,他最心爱的东西回来了,所以这些身外物,都要为之让步? 他笑起来,笑声愈大。 竟然是真的…… 他的阿宁真的回来了。 只是不记得他了。 但不要紧,这并不是缺点。 江衡慢慢蹲下身,拨弄着那碎裂的玉骨,眼底浮现一点疯狂的笑意。 对他而言,这是机会。 只是在这之前,他还有另一桩事要清算…… “去给灵月族递条消息。” 江衡声调平静, “就问他们,复生之事筹备得如何了……” 这时,才有侍从敢应声,得准允了后匆忙离了队,前去递消息了。 江衡将一地破碎玉骨尽数拣起,聚握于手心,然后才站起身,露出个惯常的温润笑容。 “正当我的好处是那么好拿的么?” “若叫我验出,他们之前同我说的那复生之事,只是哄骗我的……” 他手上用力,玉骨深扎入手心。 有血嘀嗒自指缝漏出,他却面色不变,反而笑意愈浓,透着几分森然意味。 “那我会让他们知道,招惹一个疯子的代价……” - 安然无恙又度过了几日,都没再有人前来打扰。 可长宁却半点未掉以轻心。 长时间的安稳,并不代表那幕后人放弃了追杀她的想法,更有可能,是在酝酿一场更大的阴谋。 而就在第五日,长宁收到了一张请帖。 一张来自城主府的请帖。 送请帖的是名江家侍从,仪表堂堂,气度正派,待她的态度极为恭敬: “仙子封印瘴源的事迹,我们少主听闻后敬佩不已,又听闻仙子到了临城,心中实在仰慕,斗胆邀仙子一叙。” 见长宁并不接那请帖,侍从不慌不忙,补充道: “另外,少主还差我问仙子,可是为蓉城一事而来……” “若是是的话,他恰好有些重要消息,想要说与仙子听。” 他姿态谦卑:“届时,无论仙子来或不来,我们少主都会备好席宴,在府中静候。” 说完这些话,侍从将请帖递上,也不等回复,便直接告辞了。 合上屋门,长宁漫步走至屋中央,看着那张精致的烫金请帖,眼睫轻颤,显然是有些意动的。 关于蓉城的事,她知道的很少,这几日也有去打听,可打听到的消息五花八门的,各种离奇的说法都有,叫她根本分辨不出真伪。 传言不可尽信,可若是出自临城少城主口中的消息,必定会可靠得多。 若是在之前,她定然会毫不犹豫应下。 无论这江家少主是否表面展露出这般友善,无论他有没有别的阴谋,她都不在乎。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算计都不足为惧。 可如今她身子还没有完全好,又有不知名的暗敌在外,此刻便有些犹豫不决了。 一旁,慕辞目睹她神情挣扎变幻,轻声问:“阿宁很想去吗。” 长宁迟疑着点头,却又轻轻摇了摇头:“可我身子未好全,也不知那江家少主怀的到底是什么心思。” 慕辞替她拨了拨遮到眉眼的额发,笑了笑:“阿宁想去,那就去吧。” “如何都有我在的。” 他垂着眸,语调温柔至极,眼底却是浓郁如墨的偏执,“即便真是死局,我也总会先倒在阿宁前面……” 第31章 【31】 闻言, 长宁眉头不自觉蹙起。 “不要说这种话。” 她看着慕辞,神情很认真:“你说要我爱惜自己,可你自己却不知惜命。” 她话语严肃,慕辞却笑起来:“阿宁在关心我。” 这样的笑容, 在狭小屋内愈显明媚, 甚至有些晃眼。 长宁愣了一下,将剑柄握紧了些, 似若很镇定地解释:“我的剑很喜欢你, 所以……你不能随便死掉。” “好啊。”慕辞仍是带笑的眼, 眼底情绪却似有千钧重。 “阿宁不想我死, 我便不会死。” 生或者死, 在他口中都成了可以随意决定的事。 而她,便是这一切的决定者。 长宁眉头拧得更加厉害,心口又升起那种难言的闷胀感。 她不知该说什么, 于是没有再说话。 - 那江家少主请帖上说的约见日子, 是在三日后。 这三日里,长宁没再出门, 也没有分心其他事,只专注恢复体内伤势,吸取那晶体中的灵气。 到了赴约那日, 她的实力已恢复了六成, 不说能确保敌过那城主府众人,至少可以做到从中全身而退。 而一大清早, 一抬华贵软轿便停靠在了客栈边, 数名着装齐整的侍从守在软轿边上, 静候那个可能来、也可能不来的贵客。 望见那软轿上属于城主府的标识, 不少人遥遥观望, 想看看这能让城主府亲自来请的,是何方高人。 长宁站于窗前,看着下边那般大的阵仗,面上没什么表情:“这般来看,那什么少主,至少还算磊落。” 若真有什么阴谋诡计,大可不必闹出这般大的架势来接她。 只是……长宁看着街道另一侧围聚看热闹的人群,微微蹙眉。 她并不想成为被看热闹的对象。 长宁并不善于伪装情绪,心中想了什么,从来都写在脸上。 看她表情,慕辞笑了笑,道:“阿宁,我知道一条去城主府的路,不必经过客栈前门……” “那江家少主只说邀我们府上一叙,我们未必非要事事顺着他的安排来。” 慕辞瞥一眼那楼下装饰华丽的软轿,心中冷哼一声,对江衡打的主意再明白不过。 两百多年前是这一套,现在还是这一套,当真……是半点长进也无。 听得慕辞的话,长宁眼眸微亮:“说得不错。” 于是,两人出屋下楼后,直接从侧门出,拐到了另一条稍旧的街道上。 慕辞似乎对这一片很是熟悉,带着她七拐八弯,约莫小半刻钟,便望见了那座在参天古树围簇下、恢宏庞大的城主府。 府邸上空,一面绣着“江”字的旗帜悬浮于空,迎风招展。 守在门前的护卫亦是认识长宁那张脸的,在看到她步行而来、身旁只跟着个少年,不由面露错愕。 长宁将请帖递出:“烦劳带路。” 见那护卫眼神不住往后方瞟,长宁平静解释:“那些人应该还在客栈楼下等着。” 心中所想被她点破,护卫神情微微尴尬,拿着请帖,看看长宁,又看看一旁慕辞,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看出他未言之意,长宁神情淡淡道:“请帖上并未说不许携带亲眷,若是实在不便,我们现在回去也无妨。” 见她毫不犹豫转身要走,护卫急了,连忙道:“仙子留步,仙子留步,小的这就领您进去。” 走在府内道路上,长宁发现,整座城主府都处在一种古怪的静谧中,路上遇到的侍从,不仅闭口不言,行走间亦几乎不发出声音。 那替他们引路的侍从倒是在说话,他堆着笑解释:“城主常年闭关,府中只有少主在,少主喜静,所以府上平时都比较安静。” 长宁只是默默听着,并不搭话,心里却在想这少主为何要见她。 而这一疑问,终于在见到那少主本人时得以解开。 侍从一直将他们引至了一片湖泊边,湖水青碧,垂柳依依,有柳絮轻飘,依岸所建的水榭楼阁里,传来悠扬宛转的琴声。 琴声切切,如泣如诉,仿若在倾诉着什么。 踏上台阶,拨开叮当作响的珠玉挂帘,展露几人在眼前的,是宛若山水画卷的场景。 湖光山色间,柳枝随风摇曳,水榭台阁上,白衣男子侧对众人,露出姣好的侧脸,指尖在琴弦上飞舞,便有潺潺琴音流泻而出。 见侍从只是站于一旁,没有要打断的意思,长宁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耐心听完了一曲琴音。 她并不喜欢这种故弄玄虚的感觉,可为了蓉城的消息,勉强忍耐了。 慕辞望着这一幕,但笑不语。 一曲终了,江衡手离琴弦,慢慢站起身来,转头面向长宁,笑容和煦:“长宁姑娘,久仰大名。” 这一刻,柔和日光落在他面上,愈发映衬得他面容如玉、气度翩然。 长宁却蹙起眉头:“是你。” 江衡含笑点头,眼神温柔溺人:“先前客栈一面,我才知晓姑娘光临临城。” “今日之邀,一来,是想为日前的唐突配个不是,二来,属实是仰慕姑娘丰功伟绩。” “至于三来……”他顿了顿,望向长宁的眼神愈发缱绻,“衡有些肺腑之言,想要单独与姑娘说。” 这些话换作旁人来说,只怕有种令人牙酸的文绉绉,可配上江衡那张温文尔雅的脸,却意外的合宜。 长宁很费劲才听懂他这一番话,眉道:“可我记得,江少城主请帖上说的,是要与我商议蓉城一事。” “怎么这会倒冒出这么多旁的事来?” 长宁看着江衡,仍记得那日他是如何一副神神叨叨的模样,挡在廊道久久不肯让路的。 她那时因不耐烦,待他态度并不好,他却如此大费周折请她来,为的是什么? 江衡笑着摆袖,好脾气至极:“姑娘先请坐,蓉城之事,自然是要讲的。” 长宁却并不依言坐下,抱着剑,很直接地问:“直说吧,我要知道蓉城的消息,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见她态度如此冷淡,江衡眸色微暗,面上笑意有些僵硬。 他心中千回百转,终于再次露出和煦笑容:“我想和姑娘单独聊一聊。” 他将“单独”二字咬得很重,转眸看向慕辞,语调温和有礼:“不知这位公子可否回避一二?” 闻言,长宁皱着眉,有些为难。 慕辞却主动开口:“正好,我对城主府内园林建筑颇有兴趣,不知江少城主能否派人引我在府中逛一逛。” 听得这样识趣的话,江衡笑意终于浓了些,他终于正眼瞧了瞧这跟在长宁身边的少年。 不知是否错觉,他竟觉这少年眉眼间气质有些熟悉,可定睛再看,分明是一张陌生的面容。 总归只是个无足轻重的无名小卒,这般想着,江衡点一点头,姿态很和气: “公子请便,这府中上下,尽可以随便游览,若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和侍从说。” 慕辞跟着侍从离开了水榭,临走前,他朝长宁眨了眨眼,示意她安心。 很快,水榭便只剩下长宁和江衡。 长宁压眉看他:“你想聊什么?” 只有两人在,江衡姿态要随意得多,他挽袖为长宁斟茶,语调不急不缓: “我知道姑娘忧心蓉城一事,只怕没多少心思和我闲谈。” “所以。”他眉梢含笑,“我们先说公事,再谈私事,姑娘以为如何?” 长宁就是为蓉城一事来,自然不会反对,甚至还因此话,对江衡印象改观了些许。 而不得不说,江衡身为临城少主,在说起正事时,还是言辞清晰、条理分明的。 “长宁姑娘既然是为了蓉城一事来,应该也是知晓了,新的瘴源即将出现在其中的事,对吗?” 长宁点头。 她执着于封印瘴源的事也传出去了,江衡知道并不奇怪。 “蓉城是在两个月前重新出现的,它方一现世,我便派了一队修士驻守附近,在外观察其状况。” “一月前,才开始陆续派死士入内探察情况,顺利入内的死士,借助特殊法器,传了不少消息出来……” “首先最奇的,是蓉城内的时间,仍停留在五十多年前,时间流速与外界并不相同。” “五十多年前,随着蓉城一同消失的那些普通百姓,按理说寿元该尽了的,却仍然活得好好的,且音容没有半点改变,孩童仍是孩童,老者仍是老者……” “城内秩序还在,并没有完全被妖魔占据。” “白日里的蓉城,就像一座最普通不过的城池,在浓重的瘴雾笼罩下,那些妖魔鬼怪都不会出现,只是偶尔会有残缺尸首被抛掷在街头。” “那些残尸里,有缺胳膊断腿的,也有啃得血肉模糊的……而最多的,是被剥皮凌虐致死的。” “可街上往来百姓,见了那些残尸,也不以为奇,甚至会主动帮忙,将那些尸首抛去城北乱葬岗。” “不谈这些古怪,从目前得来的消息看,白日里的蓉城,还是较为安全的,” “麻烦的是入夜后,夜里的蓉城,弥漫城中的瘴雾散去,魑魅魍魉,妖魔鬼怪,充斥于道,处处都是凶险。” “一个不慎,便可能变成那白日被抛掷街头的残尸。” “我派进去那几批人里,死伤亦不少……” 长宁听得神情凝重:“如此说来,这城中瘴雾倒像是一道保护的屏障?” 既保护了城中百姓,亦对那些原本就存在于城内的妖魔有所约束。 江衡含笑看她:“若是没有新瘴源诞生,这的确不算件坏事。” 长宁也意识到了自己话中的错谬。 的确,若是没有诞生新瘴源,那些瘴雾的存在,反倒克制了妖魔,使得那些残虐无道的妖魔被困于蓉城数十年,无法再出城祸害其他地方。 可如今新瘴源诞生在蓉城,若是不及时消除,那么随着瘴源不断扩大,甚至会将周围其他城池尽数吞并。 到时候,受害的便不止一城的人了。 所以,此番众多宗门的任务里,除了要消除新瘴源外,还要趁此机会,将城内那些妖魔鬼怪尽数歼灭。 长宁点点头:“我明白了。” 她回想了下之前所见的道谢样式,不太熟练地朝江衡拱手:“多谢江少城主告知。” 见她动作,江衡笑意愈发温柔,眸中情意几乎溺人:“阿宁客气了。” 说完此话,他适时露出些忐忑:“我可以这样喊你吗,是否有些唐突了……” “阿宁”二字用那样脉脉含情的语调道出,长宁心头升起一种难言的不适感。 可想到方才江衡一番耐心告知,她忍了忍,很敷衍地道:“你一定要这样喊,就随你吧。” 见长宁脸上几乎明写着“勉强忍一下”,江衡笑意再次有些僵硬地挂在面上。 长宁听完了关于蓉城的消息,便想走了,可顾及之前还答应了同江衡的私聊,她耐着性子问: “公事说完了,你要同我说的私事,是什么?” 见话题终于到了他准备许久的环节,江衡深吸一口气,重新露出个温柔笑容。 “私事……” “是我想要同阿宁说一段我的旧事。” 长宁有些惊讶:“你的旧事?” 江衡点点头,露出个苦涩的笑:“阿宁莫要看我是什么临城少主,看似身份贵重,从侍众多,实则,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长宁不解:“可你若是想说话,应当有很多人愿意陪你。” 江衡轻轻摇头,望向她的眼里脉脉含情:“可有些话,不足为外人道也……” 可难道她不也是外人吗? 长宁蹙眉,很勉强地道:“那你说吧,我听着。” 江衡手轻覆在青瓷茶盖上,轻声道出了第一句话:“我曾有过一位未婚妻。” 第32章 【32】 未婚妻? 长宁想, 这果然是桩私事,甚至有些过分私密了。 而江衡看着她,声音微哑地继续道:“我与她情投意合, 更是青梅竹马长大, 原本以为可以相伴一生、白头偕老。” “谁知造化弄人。” 他闭上眼, 语调沉痛, “可就在我们婚期将至时,瘴气为祸于世……我领队去往前线剿灭瘴物, 她守在后方, 默默待我归来。” “临走前, 我们约定, 等我回来,便是我们成亲之时……” 江衡情绪深沉, 寥寥数语, 便勾勒出一个悲情故事的轮廓,长宁逐渐被他所说的内容吸引,撑着下巴, 听得很入神。 “最初,一切都很好,隔几日我便能收到她传来的消息, 说她很好,什么都好,要我千万莫要挂心。” “而前线魔瘴肆虐,战况实在吃紧, 我未能察觉到她话中深意, 一心只想赶紧结束祸乱, 回去娶她……” “可就在我凯旋那日, 却没能在相迎的人群中看到她,那时我便察觉又不对,于是什么都不顾,直奔着去寻她……” 说到此,江衡整个人都剧烈颤抖起来,握着青瓷茶杯的手用力到指骨发白。 “这时我才知晓,原来她死了……” “死在我归来前的第三日……在宗门逼迫下,跳入魔渊,充作了那平息□□的祭品……” “可笑我被蒙在鼓里,连她最后一面都未见到……” 说至此,江衡情绪愈烈,洇红的眼角竟淌下一滴泪来。 纵然这番话多有虚妄,可这一滴泪,却是自肺腑的真切。 “坠入魔渊者,神魂俱灭,再无来世……我本以为,我与她再无相见的机会……” 他深深看着长宁,语调仍是喑哑:“可天道大概还是怜我的,竟然将她送还回来……” “虽然她已经不记得我了,可能再见一面,我便是死,也无遗憾了。” 纵然再迟钝不知,可眼下被这样灼灼的目光盯着,长宁终于回过味来,面露惊愕:“你不会想说……你那位未婚妻是我吧?” 开什么玩笑,这种话是可以信口就来的吗? 这江衡莫不是脑子有什么问题…… 见她蹙眉嫌弃的神情,江衡眼神暗了暗,苦笑一般道:“阿宁,我知道你不记得我了,也并非是想要逼迫你接受什么。” “我只是想要和你说一句……” 江衡眼眶泛红,缓缓抬手,想要碰一碰她的额发: “阿宁,欢迎回家。” 长宁蹙着眉,错身躲开了他伸来的手。 她不介意听一段悲情故事,可她十分介意这悲情故事主人公成了自己。 长宁冷冷道:“这些不过是你一面之词罢了。” “你说我是你未婚妻,我便是了?” 她一字一顿,吐字清晰:“那我还是你爹呢。” 望着江衡一寸寸皲裂的深情面容,长宁面无表情继续道:“我这个爹,你认不认?” 江衡额角青筋跳动,很勉强才能稳住情绪,他不曾想,失去记忆的长宁,反而比从前更尖锐、更难把控。 此时,他面上那一点泪痕早已干涸,愈发显得难堪: “阿宁,你莫要说笑了……” “我没有在说笑。”长宁摇摇头,“我只是在反驳你罢了。” “江少城主说的不错,我的确忘记了很多事情。” “可若是随便谁跑到我面前,说一大通话,告诉我他是我的谁,我都相信,那不是很可笑么。” 长宁直直与江衡对视,眼神若刀锋尖锐:“言语会说谎,可心不会。” “若真如你话中所说,我们是未婚夫妻,情深意笃,那我怎么会完全不记得你了?” 见江衡似是想辩解什么,她冷声打断:“你是不是想说,你没有骗我,只是我忘记了?” “可我并非什么都不记得了。” 长宁将手中剑握紧一点,垂眸间显出几分柔软:“我还记得最重要的人。” 江衡失神地盯着她眉梢流露的些许柔情,一颗心好似被攥紧。 这样的眼神,哪怕是在两百年前,他也未曾在长宁那得到过。 最初,他只当她性情与寻常女子不同,格外坚毅冷硬些。 可直到他亲眼目睹她抱着那只野狐狸,微笑着替它梳理毛发,眼角眉梢,尽是温柔。 那一刻,嫉妒的毒藤爬满心底,几乎要将他整颗心吞噬。 他才知晓,原来长宁不是没有柔情的一面,只是从未对他展露过…… 而眼下,她所展露出的这抹柔情,又是因为谁呢? 不必多想,江衡脑中自然蹦出了答案—— 慕辞…… 可想到那名字,他不怒反笑,心头那点嫉妒躁郁,突然都散去了。 两百多年前,他便不屑同那低贱的妖物争。 而如今,哪怕长宁还惦记着那妖物……死物又如何能与活人争呢? 更何况,哪怕长宁真还记得那妖物,大概记得的也并不多。 否则,他就该听到裴柔魂消命断的消息、听到乾元宗大乱的消息…… 无论如何,都不该是眼下这般风平浪静。 江衡心中所想,长宁自然是不知的,她已懒得再与眼前人废话,提着剑,便站起身来。 “不管你编出这些话,是想图谋什么……” 她眼神极冷,手中剑亦随之发出威慑的嗡鸣声:“但我讨厌被骗。” “江少城主愿意将蓉城之事倾囊相告,我很感激,可若似这等胡言乱语的私事,还是不要再讲了。” 长宁加重了“私事”二字,眼里是毫不遮掩的厌恶与威胁。 “此番承的恩,我自然会报。” “至于别的牵扯,我一点也不希望有……” - 另一边,在府中漫步的慕辞,轻笑出了声。 突然响起的笑声,使跟在一旁的侍从愣了愣,神情困惑地看看四周,却没发现有什么可笑之处。 可大概是眼前这少年姿容过盛,以致笑起来时,光彩要压过这满园春色。 他看得又是一怔,意识仿佛都因那一笑恍惚,只似个提线木偶,神情呆滞地跟在少年身后。 慕辞却没有多在意身后侍从,他耳畔仍回响着方才长宁那句,“我还记得最重要的人。” 最重要的人。 阿宁说他是最重要的人。 他一连在心中默念许多遍,一重重的欢喜,几乎要使他整个人飘飘然,如在云端。 只是在看到周遭既陌生又熟悉的草木景物后,才有种重落于地的感觉。 城主府。 江家。 为什么他会熟知这府邸周边小道? 因为,他曾在此地遭受过数场追杀伏击。 江衡此人,宛若黏腻毒蛇,对他的不喜从不会放到明面上,而是藏在了每次要置他于死地的毒杀里。 当年见到江衡的第一面,慕辞便晓,他们是同一类人。 都是疯子。 一旦认定某个人,不择手段也要得到的疯子。 他们的不同之处在于,为了得到长宁全心全意的爱,慕辞不惜伤害自己,只为求得多一点的怜惜。 而江衡,眼里只有掠夺、占有与操控。 为了让长宁完完全全属于他,他不惜伤害她,将她踩入尘埃里,再以救世主的姿态出现,以期成为她身心唯一的依靠。 慕辞仍记得,那年他跟随长宁应邀来临城,在城主府小住。他意外间,听到的那番江衡与其父的对话: “衡儿,那姑娘我见了,气度容貌是好的,可那性情却还有得□□。” 那江家家主蹙眉道,“这般冷淡性子,如何应对得了那些往来应酬……” “况且,我见她对你态度平常,并不像是对你有意的。” 而江衡轻笑着答:“这世间长袖善舞的女子何其多,可够资格站在我身边的却没几个。” “伊始便乖巧听话的女子,得到了又有什么意思?” 江衡言语轻慢,所道出的话语与那张温文尔雅的面容全然不符: “美人当如名刀宝驹,享受的,便是那征服占有的快慰……” …… 彼时,他悄然潜于屋外,观闻这番对话,眼尾洇红之余,愈发坚定了心中挣扎许久的决定。 他曾在无数次咬牙泣血中,强迫自己要放手,也在这一次出离的愤怒中,决心要将一切抓牢。 他视之为命的光明,绝不容江衡这般轻视践踏。 既江衡不知珍惜,便莫怪他不择手段。 只是,回想起当年江衡漫不经心说出那番话的模样,再忆起他日前撞见阿宁时那失魂落魄的模样。 慕辞嗤笑着摇头,只觉可笑。 自以为高明的猎手,往往容易作茧自缚。 明明已经丢了一颗心,却还在强自以为将一切玩弄于鼓掌中…… 所以,无论在过去还是现在,江衡都不可能赢过他。 更莫要说,这一次,在暗处的变成了他…… 将掌心碾碎的灰黑色粉尘一点点洒在府中各处,慕辞唇边笑意愈浓,甚至忍不住,哼起了不成曲的小调。 绕完一整圈,重新抵达府邸门口,慕辞站于树下,很耐心地那道熟悉身影出现。 小半刻钟过,看着前方走来的长宁,慕辞心头雀跃,借着轻吹过的风,碾去指尖残存的那点灰黑色粉末,主动迎上前,露出个乖巧温顺的笑容。 “阿宁。” 纵然已将方才那番对话尽数听取,可他仍问,“谈话可还顺利?” 长宁看着满眼关切的少年,原本烦躁不悦的情绪,总算和缓了些。 她蹙眉想了想,给出了个中肯答案:“还好。” 虽然过程有些曲折,可关于蓉城的消息到了手,倒也不枉此行。 只是,她露出一点嫌弃:“这江家少主有点儿不太正常,还是少接触为妙。” 慕辞眉梢含笑,轻轻点头:“我都听阿宁的。” 出城主府很顺利,并未遭到什么阻拦,一直到了街道上,长宁紧绷的精神才稍微松懈下来。 她并不喜欢城主府的氛围,透着死寂的沉闷,压得人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来。 长宁想,也难怪那江衡精神不太正常了。 她随意抬眸,恰好看见前边落霞漫天、斜晖熠熠,一时微微失神。 而此时,她听身边慕辞问: “阿宁,你看过烟火吗?” 烟火…… 这是她近日里新知晓的一个词,只知是指入夜后,在漆黑天幕上绽开的一朵朵明亮火花,既热闹又漂亮,是盛大节日的一种庆祝方式。 长宁在仅有的记忆里搜寻了一下,摇摇头:“不记得了,兴许以前看过。” 慕辞笑了。 一时间,竟像是将天边的万千霞光尽数收于眼中,灿烂至极。 “那等这次瘴源封印后,我请你看一场烟火,好不好?” 微醺的余晖落于他脸颊,衬映得他此时的笑容有几分孩子气。 “一场最最盛大的烟火。” 他的笑容仿若有魔力,长宁不自觉便被吸了进去,怔怔地,下意识便道:“好。” 慕辞带着笑,朝她伸出手,小拇指翘起对她:“那就说好了,拉勾。” 拉勾…… 长宁犹豫着,学着他的模样,也将手比出一个“六”的式样,轻轻地与他碰了一下。 而就在两指相碰的一瞬,慕辞微一曲指,便将她指尖勾住。 “阿宁。”他低低唤她的名字,笑容灿烂至极,“我很开心。” 很开心,很开心。 甚至自重逢以来,无时无刻不觉得自己身处梦境,一切都美好得不真实。 在指尖被勾住的一瞬,长宁心跳加速,便想要挣开,可听到他说开心的话,一时竟犹豫了。 那勾住她指尖的小拇指,仿若真是什么钩子,直将她指尖牢牢禁锢住,不得脱一般。 可此时的她并不知晓,能挣脱而不挣脱,只会是因一个缘由—— 她不想挣脱。 - 城主府,偌大的水榭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突然,胡乱的铮铮琴声响起,却弦不成音、调不成曲,足见弹琴者内心的复杂紊乱。 随着“砰”的一声,曲调戛然而止,放置七弦琴的檀木小几被重重推翻在地。 七弦琴滚了两圈,弦断琴裂,发出几声闷闷的震响后,便四分五裂地散落在地。 江衡面色极冷,半点笑意不复:“说吧。” 侍从吞咽了几下唾沫,才低声汇报:“灵月族传消息来了,说复生之事已在筹备中,正到了最关键的时候,要少主您……您备一件和长宁仙子有关的旧物,差人送过去……” 闻言,江衡冷笑出声:“他们也配?” 先前肯与他们合作,替他们做了几桩事,是因为他们立誓许诺说一定能帮他复活阿宁。 甚至,还假模假样地让他看到了阿宁的一抹魂像。 可如今,真正的阿宁已然回来了,他们却还说复生之事仍在筹备…… 江衡面色难看至极,眼底怒意翻涌。 而侍从小声继续道:“他们还说,要少主在此番消除瘴源的行动中,千万要阻止瘴源被封印,除此外,还要格外注意一个叫裴柔的女子。” “说这二者都与复生之事息息相关,若是出了差错,这复活之事便不成了。” 裴柔…… 再听得这一名字,江衡微微恍惚,旋即眼底闪过寒芒。 他慢慢抬手,握住那跌在地上的青瓷茶杯,手掌一点点使力,直至将之捏作了湮粉。 “愚弄了我,还想要我替他们做事……” 他唇边勾起一抹笑意,不见温润,只见残忍,“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第33章 【33】 城主府的会面不欢而散后, 往后几日,日日晨起时,长宁都会在门外发现大件小件的精致礼盒。 里头或是盛着新鲜的时令灵果, 或是放着时兴的法衣宝饰, 单是看着, 便知价值不菲。 礼盒边角处印着城主府的标示,仿若是一种无声的示好。 长宁自是不可能拿江衡的东西。 可无论她是蹙眉不理会,还是直接将之丢开,第二日却仍会有新的礼盒出现。 长宁不厌其烦, 又恰好体内伤势基本好全,实力也恢复了八成,便直接下了决定——即日进入蓉城。 她向来雷厉风行。 夜里做了决定,第二日清早,两人便收拾东西, 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客栈。 蓉城与临城相隔不算远,约莫半日的功夫,两人便抵达了那传说中蓉城的边界。 仿若踩在了阴阳昏晓的分界,明明两人身后还是风和日丽的景象,眼前却是一片灰蒙蒙的雾霭。 隐隐绰绰间,可以看出一座城池的轮廓。 而这边界处, 被布下了一层并无什么阻隔效果的结界, 意在提醒途径的修士百姓,莫要再往前去。 随着长宁二人迈入境内,结界焕发出红光来,在昏沉雾霭中, 宛若一朵微弱的火苗, 警示着危险。 进入浓雾中后, 仿若行走速度也得到了提快,那看着遥遥的朦胧城池,数刻便已近在眼前。 青砖砌就的城墙有数人高,上空飘荡着脏兮兮的旌旗,城门大开,并无任何守卫在。 除开扬起的尘沙,整座城池毫无活气,死一般的寂静。 “姐姐……” 就在长宁不假思索,要朝城门去时,一道低若蚊蝇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 长宁脚步一顿,偏头望去,却见慕辞好好地站在一旁,神情并无任何不对,只是面色相较之前更为苍白。 不过他本来就白,由是并不明显。 察觉长宁望过来的目光,慕辞歪头不解:“阿宁?” “你听到有人说话吗?” 见慕辞愣怔神情,长宁便知他大概是没有的,眉头拧起,正要再说什么,却又听见了那低微声音: “姐姐,我在 与此同时,她裙摆好似被扯动。 长宁下意识低头,首先望见的,是一只抬起举高的小手。 枯瘦苍白,乍一看颇为骇人。 随后,她看到了一个穿着蓝裙的小女孩。 那小女孩身形虚幻,脚尖离地,约莫只到她膝盖那么高,正仰头望着她,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 她看着长宁,甜甜一笑:“姐姐,你果然可以看见我。” “太好了……” 她的声音全然不似外表甜美,仿若被炭火炙烤过,透着一种刺耳的嘶哑。 而更令长宁皱眉的,是她身上浓重的死气。 眼前这小女孩,绝不可能是活人。 长宁握着剑,冷声问:“你是谁?” 小女孩的手仍牵着长宁裙摆,仰着头,神情天真:“我是莺莺。” “莺莺走丢了,想要回家。” “姐姐可以带莺莺回家吗?” 回家……长宁凝神看她:“你家是在蓉城里面?” 小女孩点点头,一双眼眸似琉璃清透:“莺莺家门口有颗大枣树,地上铺着石板板,院里的篱笆会开喇叭花。” “阿娘摘了枣子,说要给莺莺煮红枣粥,可莺莺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她眼里蓄起一汪晶莹泪,轻轻再碰一碰长宁裙摆: “姐姐带莺莺回去好不好?” 一旁的慕辞顺着长宁目光,看向地面,却什么也没看见。 他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指尖翻起,很快捕捉到了一缕近似于无的鬼气。 慕辞眉心跳了跳:“阿宁,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长宁点点头:“一只……” 她刚要说一只小鬼,可对上莺莺懵懂天真的眼神,下意识改了口,“一个小女孩。” 长宁问她:“为什么只有我能看见你?” 感受到慕辞望过来的眼神,莺莺往后瑟缩了下,声音更小了:“因为……因为只有姐姐能看见。” 这话解释了如同没解释。 莺莺抓了抓脑袋,终于憋出个原因:“因为、因为只有姐姐是金色的,很亮……” 她双手在空中比划,“我看,其他人……都是别的颜色的。” 说着,莺莺悄悄瞥慕辞一眼,往长宁边上躲,要哭了一般:“他……是黑色的……很黑很黑……好怕……” 长宁蹙眉:“黑色的?” 她转头看向慕辞,少年姿容清艳,质若美玉,看上去干净且清澈,如何都与黑色扯不上关系。 慕辞能大致感受到那小鬼存在,却听不到她说了什么,只能从长宁言语神情中看出,那小鬼大抵是在说他什么。 他气息愈沉,面上却是一派茫然无措:“阿宁?” 在莺莺满脸恳求“别告诉他”下,长宁顿了顿,摇摇头:“没事。” 她继续问:“为什么要我带你回去,城门口明明并没有守卫在。” 望了眼城门口,莺莺抖了抖,哭丧着脸道:“莺莺进不去,会、会被打回来……” 她扯起袖子,露出遍布青紫的手臂,“再被打,就要没有了。 ” “没有了,就见不到阿娘了……” “但姐姐可以进。”莺莺仰头看长宁,眼里是满满的恳求,“姐姐带莺莺进,莺莺可以帮到姐姐的……” 长宁拧眉看着那截几乎看不到好肉的手臂,刚要说什么,手中长剑却震动起来。 几乎是瞬刻,长宁的神情变得柔软。 就如同之前救下慕辞一般,阿辞想要她帮莺莺。 “好吧。”长宁点头,掌心贴着剑面,语气带一点纵容意味。 她重新看向莺莺:“带你一起进去,需要怎么做?” …… 迈入城门的一瞬,长宁只觉眼前一晃,仿若来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不同于城外的荒芜,城内一切都是鲜活明亮的,行人走贩,花草灌木,都洋溢着盎然生气。 面对突然出现的二人,走经的行人只是随意瞥了两眼,半点惊讶都未露出,便照旧走自己的路了。 “莺莺,你现在能出来了吗?” 长宁唤了两声,才有极虚弱的声音自袖中传来,“姐姐,我好困啊……” “你……你等一等……” 长宁愣了愣,才又问:“你家在何处?” 这一次,却没再得到回应。 为躲过那城门阻隔,莺莺寄托在长宁的一块软帕上,被藏在袖中一并带了进来。 可城是顺利进来了,她却突然没了声息。 慕辞看了眼城内弥漫的雾气,又看了看往来行人,猜测道:“许是这城中对鬼怪有限制,白日里不准现身……” 如此便能解释,为何这些体内半点灵力没有的普通人,能这般自若地答走在街上。 长宁回想起江衡所说的那些消息,觉得慕辞的猜测很合理。 她点点头,又看那渐晚的天色:“快要天黑了,得先找个歇脚的地方。” 若这蓉城仍维持着先前的秩序,那么旅店客栈,应该还是有的。 不知为何,沐浴在着这城内雾气中,让她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生路不走,死路偏要闯进来……” 一道颇为苍老的声音响起,“你说你们这些年轻人,怎么就这么不惜命呢……” 长宁顺着望去,发现声音来自路旁小摊后的一名老者。 见长宁望过来,老者叹口气:“看我也没用,这进来了,便没法出去了。” “你们赶紧找间客栈住下,夜里听到任何响动,都千万莫要出来,这样说不定能多活几日。” 说完,老者摇摇头:“也不知你们这些年轻人是怎么想的,这几日,这么多人连着进来……” 这么多人? 长宁问:“除了我们,这几日还有很多人进城吗?” 老者点头:“可不是,也都是和你们差不多的年轻姑娘小伙,一个个都漂亮得跟玉人似的。” “说什么,来这里是斩妖除魔的。” 老者神情很复杂,不知想到什么,没再说下去。 “罢了罢了,不说了,天要黑了,老朽也要收摊了。” “若今夜你们能好生活过去,明日再来这地方找我,到时候有什么疑惑,我自会为你们解答。” 说着,他便开始收拾东西,并不理睬二人了。 长宁犹豫了下,朝着老者所指的方向走去。 她步伐很快,走了一会,发觉身旁空落落的。回头一看,才发现慕辞落在了后面。 长宁停下来等他,仔细端详他面容:“你怎么了?” 慕辞摇摇头:“无事……” 他实在生得白,由是长宁也很难分辨,他此刻苍白的面色,是不是因为身体不适。 长宁下意识慢了脚步,有意迁就了他的速度。 好在那客栈并不远,标识也清晰,极易分辨。 柜台后的店小二看到他们,也没有表现出惊讶,态度亦很冷淡,收了灵石,递了门牌给他们,便不再说话。 而就在两人踏上二楼,正要找寻所属客舍时,一旁突然响起了一声弱弱的呼喊: “阿宁姐姐?” 听得这熟悉的声音,长宁怔了怔,抬眸看去,恰好对上了一双透着惊喜与不可思议的眼。 “江知夏?” 长宁反应过来:“前几日新进城的人……说的就是你?” 江知夏这才从半开的门后探出身来,两眼泪汪汪地看着长宁:“是我,老倒霉蛋了。” “阿宁姐姐呜呜呜,我本来是想来找你的,可不知怎的迷了路,结果阴差阳错的,就进到这个鬼地方来了呜呜呜……” 江知夏一边抹眼泪,一边说,“这地方实在邪门,和我一起进来的两个师兄,现在还昏迷着……” 长宁蹙眉听着,心里对此地的疑惑愈多。 她刚要说话,右肩突然一沉。 身旁的慕辞靠着她,慢慢地倒了下去。 长宁连忙伸手去捞,两手环住他的腰臂,才勉强止住了他的倒下。 慕辞虽是少年的骨架,身量稍显单薄,却很高挑,并不是那么好扶的。 长宁为了扶稳他,几乎抱了个满怀,一手拉着他的手臂,另一手搂着他的腰部,只觉他身上温度烫得惊人。 而再看他面色,已然是纸一般的苍白,额角有细密冷汗,仿若在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望着如此突变,江知夏愣了一下,赶忙上前想要帮忙,却在要触碰到慕辞时,指尖一阵剧烈刺痛。 她连忙将手缩回,发觉那指尖已然灰黑,仿若经历了灼烧一般。 此刻,江知夏再看将慕辞整个抱住的长宁,只觉不可思议:“阿宁姐姐,你不觉得……烫手吗?” 回忆刚才那一瞬的灼痛,江知夏忍不住哆嗦,在此刻的她看来,长宁抱的哪里是人,分明就是在抱一团火。 第34章 【34】 长宁没觉得烫手, 只觉得仿若抱的是只大暖炉,暖意融融,妥帖温顺地充盈怀中。 可她也知晓, 这样烫的体温显然不正常。 顾不得思考其它, 在江知夏帮忙找到房间打开房门后,长宁半搀半抱,总算将慕辞扶到了床边。 这间客舍颇为古旧, 床上铺的褥子边角处还有斑斑霉印, 看着便不太干净。 长宁迟疑了一下, 脑中第一时间浮现的,竟是慕辞那样爱洁, 恐怕不会愿意被安置在这样的榻上。 “……知夏。”长宁在榻前停下, “烦劳你帮我拿一下腰间的玉坠……” 江知夏空手在一旁帮不上忙, 本就颇为过意不去,此刻听长宁唤她, 瞬刻便应喏:“好嘞。” 她小脸微红, 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拿玉坠, 手不慎碰到长宁的腰,脸由是愈发的红, 慌不迭取下玉坠递过去。 长宁腾出一手接过玉坠,稍有些费劲去取玉坠中的东西。 江知夏看她动作这般艰难, 咬咬牙, 主动道:“阿宁姐姐, 我帮你一起将他放在床上吧。” 她心里惴惴想,虽然烫手, 可为了阿宁姐姐, 也不是不能忍一忍。 长宁摇头:“被褥有些脏, 我是想垫一垫。” 江知夏愣住,没想到是这个原因。 她呆呆地看着长宁将从玉坠中取出的干净衣裳铺在床褥上,又细细捋平,才将抱着的少年轻轻平放下。 一番动作皆是亲力亲为,明明仍是一副清清冷冷的神情,可细微间却流露出温柔细致。 这一刻,江知夏脑中冒出的想法是,原来一贯冷若冰霜的人偶尔流露出的温柔……竟是这般迷人。 长宁却已开始察看慕辞的状况。 他面色苍白,两颊却泛着不自然的酡红,双眸紧闭,纤长的睫羽在眼睑覆下小片阴影,偶尔轻颤,透着一种易碎感。 长宁握着他的手腕,慢慢探入灵气,却像是隔着一层穿不透的水雾,什么也感觉不到。 她只觉这副躯壳里半点灵气也无,活气都极淡,若不是跳动的脉搏和炙烫的体温,怕是要以为是具尸体。 “怎么会这样……” 长宁还是想不明白,慕辞为何会突然晕倒,明明在之前,都是好好的。 见长宁眉头蹙起,江知夏不太确定地道:“会不会是和我那两个师兄一样,受城中瘴雾影响,陷入了幻觉里……” “我们三个当时不小心进了城,开始还好,后边走着走着,也是突然就头晕,赶紧找到客栈住下后,连结界都没来得及布完,就都晕过去了。” 江知夏偏头看向窗外弥漫的雾气,声音多了些担忧,“我醒的很快,半刻钟不到就醒了,可我师兄他们,现在还昏迷着……” 可长宁记得,慕辞之前分明也是不受瘴雾影响的,哪怕在血蔷薇的瘴境中,依旧是神情平常,并未流露出半点恨的情绪。 长宁拧着眉:“可他身上很烫。” 显然是在发热。 江知夏又想了想,“那会不会就是病了啊……” 江知夏看着榻上睡颜安静的少年,若是不去回忆他在瘴境中疯魔的一幕,只会觉得他很是羸弱,受累病倒也不奇怪。 只是,在这样古怪诡异的地方病倒,少年属实是有点儿倒霉。 “病了……”长宁咀嚼着这个说法,神情犹豫,“那该怎么办?” 江知夏仔细回想了自己的几次生病,不太确定道:“养养就行了吧,也不用怎么特别对待。” 修真者毕竟不是肉.体凡胎,寻常风寒发热,根本无足轻重。 况且,以少年上次展露出的实力看,他修为应该并不弱。 “……若是实在担心,可以给他擦一擦,降降温。” …… 毛巾是上回慕辞留下的,盆是江知夏提供的,水是在净房里接的。 长宁用灵力温了水,将毛巾打湿拧干,望着榻上仍闭眸沉睡的慕辞,咬咬牙,将毛巾覆上他额头,手法生疏地轻轻擦拭。 长剑被搁置在一旁,偶尔嗡嗡几声。 用毛巾粗略地擦了擦,将濡湿的额发拨理好,长宁又拧了一遍水,才按照江知夏所说的,将毛巾叠好覆在了慕辞的额头。 他稍微退了些热,可面色仍很不好看,也没有要醒来的意思,双唇紧抿着,似若很痛苦。 这时,屋外传来叩门声: “阿宁姐姐,我可以进来吗?” “进来吧。” 江知夏猫着身子进屋,走近来,看了眼榻上慕辞,小声问:“阿宁姐姐,他好些了吗?” 长宁问她:“你的两个师兄昏迷多久了?” 闻言,江知夏神情低落了些:“快两日了。” “我怎样喊,他们都不醒来,可身体状况还算好,体内也并没有出现什么损伤……也没有像他这样痛苦。” 江知夏小声道:“甚至,我感觉他们的梦应该很美好,我还听见一个师兄昏迷中笑出了声……” “可哪怕是美梦,这么昏迷着也不是办法,几日还好,时间长了,还不知会有什么变故。” 她懊恼地拍拍自己脑袋,“我一点也不记得梦到了什么,也根本没法确定,这瘴雾让人产生的是和什么有关的幻觉。” 不像上一回,可以明显知晓是和“恨”有关。 “先前我看两个师兄,猜可能是和快乐高兴的情绪有关,可现在……” 江知夏看着慕辞,怎么也无法说,少年做的是个美梦。 看着窗外渐黑的天色,长宁想起另一桩事:“你来这几日,入夜后有发生什么吗?” 江知夏点头:“前夜有只小魔不知怎的闯入了屋子,可它实力很差,我很轻松就对付了。” “除此外……”她仔细想了想,“好像也没有发生什么,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凶险。” “主要是我一直在房间里看着两个师兄,不敢随便走动,夜里有喧哗,我也不理会,就躲在屋子里。” 长宁抓住重点:“喧哗是指什么?” “就是……” 江知夏刚要说什么,窗外便传来轰隆巨响,随后,一道又尖又细的女声响起: “灵月阁出行,速来朝拜。” “一拜祭长生,二拜思无邪……” 如此的呼喊一声高过一声,重复地响起,直传入每个角落。 肃穆中透着一种诡异。 长宁蹙眉:“前几日夜里也是这样吗?” 江知夏点头:“嗯。” 她撇撇嘴:“这个什么阁听着就很有问题,傻子才出去呢。” 长宁:“……” 她突然发现,江知夏自有一套生存的智慧。 “灵月阁……”长宁跟着重复了一遍,“这会和将要生成的瘴源有关吗?” 江知夏摇摇头:“灵月阁我不知道,但灵月……我知道有个灵月族。” “这个种族是上古遗族,体内流淌着一半妖族血脉,但由于他们修炼的方法很特别,好像和掠夺有关,还有过拿活人修炼的事迹记载……” “总之不是正道……后边好像遭了天谴,因果反噬,这一族便逐渐没落,现在基本没消息了……” “对了。” 江知夏想起什么, “我回去和师父说起上个瘴境的事,师父和我说到,那培育浇灌血蔷薇的邪术,好像就是出自这灵月族。” “咦。” 江知夏突然意识到,“若是这灵月阁和灵月族真的有关,灵月阁又和这新生的瘴源有关……” “那岂不是这两个瘴源都与灵月族有牵扯!” 虽然只是突然的猜想,可一时间,江知夏只觉细思极恐。 长宁亦是沉吟,她想起崖下那和她做交易的声音,那声音的主人……会和这灵月族有关吗? 也是这时,长宁突然想起,她的任务似乎只是消除瘴源。 至于这灵月族,这鬼城,这城中古怪的情况和肆虐的妖邪,其实都与她无关。 可几乎是下意识的,她自然而然地将这些也纳入到自己的任务中。 斩邪灭魔,似乎是一种本能。 过去的我……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长宁脑中浮现这一问题,又很快淡去。 她告诉自己,斩灭妖邪可以帮忙,但无论怎样,都要将清除瘴源放在首位。 “阿宁姐姐,你有什么法子可以和外面联系吗?”江知夏神情凝重,“我得想办法联系上师父。” 长宁回忆了一下:“我前几日和那临城少主见了一面,他说有派人进城打探消息,那些人手中有传消息的法器。” “明日可以试着去找一找那些人。” 只是,长宁蹙眉:“我从临城少城主处打听的那些消息里,只是说城中晚间百鬼出行、各种邪物肆虐……” “并未提到这什么灵月阁。” 此时,那尖锐的声音仍在街道上回荡,“灵月阁出行,速来朝拜……” “按理说,这灵月阁如此大的阵势,不该没有消息传出去啊……” “除非。”长宁沉吟,“还有什么我们暂不知道的隐情。” 听她说到江衡,江知夏一时愣住,旋即有些兴奋:“阿宁姐姐,你竟然见到了那江家少主吗!” “我听说那江家少主好久了,一直没机会见。” “据说,他不仅生得一副好相貌,性情亦是上佳,还是个痴情的,心里只有那早逝的未婚妻,从没听他和别的女子有牵扯……” 听到“未婚妻”三字,又见江知夏一脸好奇,长宁神情很是复杂。 好在此刻,江知夏突然感受到腰间法器震动,神情微变:“师兄醒了……” 她瞬刻将江衡抛之脑后,又惊又喜,忙不迭道:“阿宁姐姐,我师兄好像醒了,我先回去看看他……” …… 江知夏来去皆是风风火火,随着她离去,屋内重归沉寂。 此时,由于那所谓灵月族出行,窗外的天色被映得微亮,愈发衬映得屋内昏暗。 长宁习惯了夜视,不需要光亮也能看得很清晰。 只是,她顾及到榻上昏睡的慕辞,为了能及时察觉他的状况,还是起身点亮了灯烛。 昏黄的光线充斥屋内,长宁给烛台添了个小法术,便将之端到了榻边矮桌上。 就在这时,慕辞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眉心紧拧,平放的手无意识抓挠着被单,似若在做什么艰难的挣扎。 “慕辞?” 长宁察觉到他状况变化,试着唤他的名字,可得来的却是他愈发剧烈的颤抖。 仿若在承受着极大的痛苦,他唇角溢出压抑的闷哼,手指紧攥着衣角,眼尾洇着一抹病态的红。 蜷缩,挣扎,痛哼…… 痛苦且隐忍。 长宁怔怔地看着,心仿佛也跟着提起。 她喃喃问长剑:“阿辞,你说……他是梦到了什么。” 长剑震动两下,又晃了晃。 “你要我喊醒他?” “可他好像听不见我说话……” 长宁犹豫了下,一面试着往他体内输入灵气,一面继续唤他的名字。 “慕辞?” “慕辞……” 输入的灵气宛若泥牛入海,半点反应也无,而那一声声呼唤像是起了作用。 慕辞眼睫颤动,攥着衣角的手顿住,紧抿的唇颤了颤,慢慢地,溢出一声微不可闻的“阿宁”。 随后的话过分含糊,长宁并未能分辨清,因为,慕辞睁开了眼。 许是光线过于昏暗,迷蒙间,长宁竟觉这双眼有些陌生。 覆墨一般的漆黑瞳仁里,半点光亮也无,有的只是要将人吸进去般的无边暗流。 他眼尾愈发红艳,乍一看去,仿若淌出的血泪。 长宁愣住:“慕辞……” 听得这一声呼唤,慕辞眼神终于聚焦一般,缓缓对准了她,旋即,眼底竟升起些茫然: “阿宁……” 他声音喑哑得惊人, “我是在做梦吗……” 此刻,不光是眼尾洇红,慕辞眼底暗红翻涌,目光深深地看着她,执拗且贪婪,仿若要将她整个装进眼底。 长宁没听懂,只当他是发热昏了头,蹙眉伸出手,想要去探他此时情况。 可她手还未触及他手腕,却骤然被反握住,牢牢按在榻上,旋即,仿若有一团火扑来。 少年一手按着她的手腕,另一手将她抱住,仿若横冲直撞的小兽一般,红着眼凑近她,执拗地唤她的名字。 “阿宁……阿宁……” 他整个人仍很热,带着些蛮劲,贴着亲上了她的唇角,与其说是亲,更接近于咬。 清浅的皂角香气充斥在鼻腔,昏黄灯烛下,他咬上她唇角,稍尖的牙齿磕在唇瓣上,纵然力道不重,亦带来些酥酥麻麻的痛意。 这微微的痛意叫长宁清醒过来,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方才,她只当他还在病中,伸出的手压根没带力,才会这么容易被他按住。 可接下来发生的那些全然超出了她的认知,不知怎的,听着那一声声嘶哑的“阿宁”,她一时竟忘了反应。 脖间突有凉意滴落,蜿蜒而下。 听着那洇着泪意的低唤,长宁怔怔意识到,是他哭了。 第35章 【35】 长宁有些恼, 又有些无措。 明明被轻薄的是她,怎的他倒还哭了? 纵然她再不晓事,也能感觉到方才行径的亲昵。 两人耳鬓厮磨, 唇齿磕碰,咫尺相贴……如此的亲密之举, 是长宁记忆中从未有过的。 理智告诉长宁, 她应该拿起剑,一剑将眼前登徒子斩了。 可许是那一滴泪, 又许是旁的别的,好闻的皂角香气在鼻尖缭绕,她心头思绪复杂,仿若织开了一张绵密的蛛网,理不清, 思还乱。 不等长宁将他推开,慕辞已经往后倒去,他手撑着床榻,另一手仍抓着长宁右手, 仰身定定地看着她。 似是因方才过分急促, 他微喘着气, 在昏黄光线下,面容泛着玉质的柔光, 眸中水光潋滟, 唇瓣因厮磨而红润, 墨发披散于榻, 仿若刚被欺负了一般。 若不是清晰记得他刚才是怎样凶蛮急促地覆上来, 长宁恍惚要以为, 是自己怎么了他。 “阿宁……” 慕辞哑声唤她, 只是声音愈微,带一点强撑的倦意。 “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对吧。” 长宁蹙眉看他,却见他漆黑的瞳仁里浮现几星光亮,倒映出的,是她的模样。 “对。” 慕辞忽地笑了,灿烂若昙花, “是我的阿宁,不会有错……” “你……” 长宁想问他到底是怎么了,可话未道完,便见他眼神逐渐涣散,慢慢地阖上眼,重新倒在榻上。 可握着她手腕的手却半点未松开。 长宁颇有一种无处释放的憋屈,用力将手抽出,双手合抱于胸前,眉眼含恼地看着再次昏过去的慕辞。 若非知晓他身体状况,她估计要以为他是在装晕。 而此刻,他的睡颜仍很不安稳,眉心蹙着,凝着病意。 若说方才他像只乍亮出爪牙的小兽,凶巴巴地逡巡一番领地,此刻便像是又将小爪子藏了回去,病恹恹地缩作一团,好不可怜。 真狡猾,长宁想。 以为摆出这样可怜兮兮的模样,就能躲过去吗? 可她脑中不由又浮现那日蓬松绵软的大尾巴,不知怎的,胸口那点闷气逐渐消了下去。 算了,指不定他是烧坏了脑子,和一只病恹恹的呆狐狸计较什么。 长宁如此想着,是她自己都未意识到的纵容。 这时,静默许久的长剑震动起来,频率很快,透着些喜气洋洋的意味。 “阿辞。”长宁将它拎起来,语气羞恼,“他那般冒犯我,你这么高兴做什么。” 她指尖戳两下剑身,仿若在敲它脑门:“你真是个笨蛋。” 长剑却不肯答应,嗡嗡两声,像是在回击,你才是笨蛋。 “你……”长宁还要再说话,突然察觉到什么,神情骤然一凛。 低低的笑声在屋内响起,灯烛摇曳下,逐渐显出个身形优美的男子来。 “这么美的小娘子,孤灯夜烛,独身一人……可觉得寂寞?” 响起的声音不算难听,却拿腔拿调、故作姿态,让长宁听得很不舒服。 长宁看了看男子,见他勾着唇角笑意邪肆,一身皮囊还算勉强入眼,可头顶黑气弥漫,显然作恶不少,不是什么好东西。 或者说,根本不是东西,是魔物。 当真是世道变了,竟然有魔物找上来,想要打她的主意。 心里残存的憋屈终于找到了排遣处,长宁二话不说,直接扬起剑,一剑穿过去,直指男子咽喉。 好不容易找到合心意的猎物,男子原本正自以为风流地眯着眼,想要慢慢来。 可还没等他看清这屋里姑娘模样,却对上了一柄寒光凛凛的长剑,可怕的剑气迎面扫来,他双腿一软,登时吓得往后瘫去。 而长剑速度如风,直接从他锁骨穿过,将他狠狠甩到了后方墙上。 男子宛若一摊烂泥,砸落在地,看着长宁的眼神满是浓郁惊恐,那还有半点高高在上的戏谑。 也是这时,他才感察到女子可怕的气势,哪里会是普通人。 怎么就昏了头呢…… 这一刻,男子只恨自己太过轻敌,嗅到这香甜的气息,便什么都没想,直接闯了进来。 结果,却是撞到了刀刃上。 长宁愿本可以一剑解决这男子,可想到什么,她最终剑偏了几分,留了他半条命。 感受到长剑不满的颤动,像是不高兴自己碰到这男子,长宁轻轻拍一拍剑柄,取出软帕,一面不紧不慢地擦着剑,一面靠近男子。 “我问,你答,不然死。” 长宁言简意赅说完,便见男子点头如捣蒜,窝在墙角,极恐惧地看着她。 “大人尽管、尽管问,我、我一定知无不答、言无不尽……” 长宁问:“你是什么东西?” “我、我是灵月阁的行使……” 竟是与灵月阁有关。 长宁略一挑眉,又问:“那你来是想做什么?” 不等男子作答,她将长剑一转,寒芒逼人,似若无声的威胁。 男子果然将油嘴滑舌混过去的心思收起,老老实实地答:“我们这些行使,等级不高,负责的就是夜间探查各处宅院,寻找阁中需要的人。” 不等长宁再问,他赶忙主动解释: “需要的人,是指根骨或体质特别的……再细我也不大清楚,总之就是阁内有一套秘法,可以通过闻气味分辨是不是需要的……” 说着,男子小心翼翼地看长宁,“您、您闻起来就很香,我一时没忍住,这才不小心冒犯了您……” “哗——” 又是一道剑气劈过,力道极重,男子再次被扫到墙上,狠狠砸下来,当即便呕出一口黑血。 “抱歉。” 长宁抚着长剑,语调淡淡的,并没有什么歉意, “我的剑一时没忍住。” “你继续说。” 的确是长剑没忍住,自个想揍男子,可在男子听来,却只以为是回答没让长宁满意,登时声音愈发颤抖。 “我、我还知道不少东西,都和您说,您别杀我……成不成……” 长宁不置可否,没答应也没拒绝:“你说。” “从灵月阁是干什么的,晚上这浩荡出行是要做什么,城里发生过什么,现在是个什么局势,依次说清楚。” 见她问得如此细致,男子眸露难色,小声地答:“灵月阁……是、是城中圣教……” 长宁打断他:“说直接些,莫要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男子吞咽了下唾沫,只能硬着头皮从头说起:“我原本只是只小魔,在瘴气出现后后才有了些气候,恰好撞上灵月阁招揽,便加入了阁中。” “如今也还只是个小小从使,只知晓阁背后所属灵月教,教宗……意在光复往日辉煌,振兴大业,成为这修真界霸主……” “而要成就大业,需要搜集一些特殊体质的人,或是根骨上佳的,或是体质特殊的,或是……身负累世功德的……” 说到最后,男子忍不住看了眼长宁,悄悄吞咽了下唾沫。 许是因为太香了,即便到了这刻,他忍不住想,若是能浅浅尝一口眼前女子,对他的增益恐怕不可估量…… “眼珠子不想要了?” 冷冷威胁声响起,男子哆嗦了一下,赶忙继续道,“至于将这些人搜集了要做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负责寻找这些人带回去。” “而这晚间的出行,是阁中另一种秘术,为的是吸引城中普通人做教中信徒。” “只要受迷惑前去朝拜,便默认与阁中结下契约,普通人献上魂力,阁中予他们长生之道……” “此等交易,也算、算得上公平。” 只是那最后得以长生的,不过是具灵魂残缺的躯壳。 故才道,一拜祭长生,二拜思无邪。 既然已成行尸走肉,思想自然返璞归真、天真无邪。 这样的邪术,比那血蔷薇一术更令人头皮发麻。 长宁听得愈发不适,冷声问:“这蓉城不是所属临城的吗?竟也由着你们如此大张旗鼓地乱来……” 男子摇摇头:“这我便不知道了,反正一直来都是如此,也没见谁管过……” 他想到什么,犹豫了下,才道:“不过我听说,几十年前,有个人来过蓉城,想要阻止这一切,不过后来死在了阁主手里,也是自那后,城里的瘴雾变得很古怪,我们都被困在城内不得出,白日里也不能出现……” 听得这话,不知为何,长宁心中升出一种直觉,话中这个人,很可能就和瘴源有关。 而令她颇为惊讶的是,这小魔未免太老实了些,连她未问到的细节都交代了。 男子说得有些口干舌燥,悄悄瞥一眼外面渐亮的天光,小心翼翼地道:“还有就是,您应该是新入城的吧……” “城内除了有对我们的限制,还有对普通人的……” 他斟酌着词汇,小心翼翼地观察长宁神情,“哪怕我和您说了这么多,到了白天,您也会都忘干净。” 长宁愣了愣:“什么意思?” “灵月阁在城中便是禁忌,和阁中有关的消息,您哪怕现在全记住了,到了白日也会都忘干净。” 闻言,长宁恍然明白,为何那些人传出的消息里,没有与灵月阁相关的。 “这也是你们宗门的秘法?” 男子摇头:“似乎……是和白日升起的那瘴雾有关。” “白日那瘴雾重新升起后,夜里朝拜做了灵月阁信徒的人便会自动忘记一切……这些年,若不是那雾,这城中的人早就都成了行尸走肉。” 说到那瘴雾,男子眼底闪过怨意,却又很快藏起,他挤出个谄媚的笑: “所以,您不能杀我……我若是死了,即便您现在知道了这些,白日一到便忘了,到时便没人再告知了……” 见长宁神情变幻,男子自以为有谈判的可能,大着胆子,仰起头: “我可以立下心魔誓,和您签订主从契约……若您留我一命,日后我便是您的人了,定然效忠于您。” “哪怕您想除掉灵月阁,我也能帮您做内应……” 他不是傻子,自然能看出来,眼前女子绝非心慈手软一辈,他方才说那么多、那么细,不过是想让她看到自己价值,从而保住一条命。 况且……这女子体质如此特殊,他跟在她身边,若是能刮到星点好处,都要比辛辛苦苦做灵月阁行使划算的多。 沉默片刻,在男子紧张期待的目光中,长宁淡声重复:“心魔誓……” 她神情冰冷,既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而是道:“你知道,这些年里,有多少魔企图和我做交易么?” 闻言,男子的心骤然提起,生出一种极不详的感觉。 “你猜,它们最后都如何了?” 第36章 【36】 剑光闪过, 伴随着低促的痛呼,男子逃窜不及,砰然倒地。 而此时, 屋外天光破晓,几乎是瞬刻,他的躯体便化作了一缕灰烟, 半点痕迹都未留下。 长宁漠然收了剑, 蹙眉看一眼窗外,此刻天蒙蒙亮,约莫卯时光景。 只是不知这城中白日黑夜, 是依照日出来算,还是按照特定时辰划分。 总之,关于灵月阁的那些事情,她此刻还记得很清晰。 或许是那小魔说了谎, 又或许……是她并不受到这城中规则的约束。 长宁看了眼慕辞,他仍是昏迷的模样,方才那场喧闹似乎并未扰到他。 她想了想, 布下一层结界后,才出屋去找江知夏。 江知夏所在屋舍就在斜对角。 长宁一进屋,便见榻上坐着个神情恍惚的蓝衣男子,另一旁地下还另躺着个仍处在昏迷中的男子,四仰八叉地躺着,毫无形象可言。 “醒着的是秦师兄, 地上还睡的那个是王师兄……” 江知夏尴尬地挠挠头, 试图辩解, “只是情急之举……王师兄不拘小节, 应当不会在意睡在地上 ” 长宁稍微绕了下路, 避免踩到那王师兄,她拒了江知夏倒茶的举动,直截了当地问:“知夏,你可还记得我们昨夜见的那灵月阁?” “灵月阁?” 江知夏重复一遍,神情愣愣的, “听起来好熟悉啊……可我们昨晚有见到这个吗?” 长宁心道一声果然,却也只是平静地点点头,将昨夜经历的事和那小魔所说的消息,拣着重点和江知夏说了。 江知夏听得神情不断变幻,听到那小魔所说的“祭长生”邪术后,更是面露惊骇。 “不行,我得赶紧讲这些告诉师父……” 江知夏眉宇间透着焦急,她对长宁的话深信不疑,可那身后坐的秦师兄却蹙起了眉头。 “长宁姑娘,你说这些消息到了白日就会被遗忘,所以知夏才不记得了,可为何你却能还记得……” 不等他将质疑的话说完,江知夏便忙不迭打断:“我怎么能和阿宁姐姐比!即便所有人都中招了,阿宁姐姐也一定是清醒的那个!” 江知夏昂着头,与有荣焉,“阿宁姐姐那般厉害,上个瘴源便是全靠她才能封印,你以为你在质疑谁!” 一番毫不客气的维护话,叫秦师兄脸有些红,他揪了揪被褥:“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小小声道,颇有些不好意思,“知夏,你给我留点面子……” 相比于江知夏的炸毛,长宁倒没什么感觉,她根本没将这些人纳入眼中,自然不会生气。 只是,她想起另一边仍在昏迷的慕辞,转头看向那秦师兄,问:“你昏迷时梦到了什么?” 见长宁神色自若,秦师兄颇有些尴尬,低低答:“就是……做了个很好的梦。” “在梦里,我达成了一直以来的夙愿……梦里的一切都很真实,甚至……哪怕我知道是假的,也有些不想醒来……” 江知夏显然已经就这个问题问过秦师兄了,她跟着叹气:“阿宁姐姐,我感觉这种美梦的幻觉,甚至比恨意更可怕……” 恨意让人丧失理智,可美梦……却让人消退斗志,甚至沉溺其中。 “那你是如何醒来的?” 面对这一问题秦师兄颇有些不好意思,他小心看了眼江知夏,才吞吞吐吐道:“我本来是没意识到自己是在梦中,只是后来、后来知夏找上我,死缠烂打非要嫁给我……” 见江知夏柳眉竖起,他连忙补充:“我知晓这定然是不可能的,江师妹又没瞎怎么可能看上我,那时又突然想起蓉城一事,然后便醒了。” 也就是说,这和之前血蔷薇的瘴雾一样,即便陷入幻觉,也是能通过蛛丝马迹的细节,发现是假的,从而清醒过来的。 长宁又问:“那醒了之后又再睡过去,是为何?” 秦师兄想了一会,迟疑答:“可能就是……单纯累了?” 长宁:…… 她突然想到,慕辞后来的昏迷,到底是真昏了……还是装的? 她又想起少年红着眼亲咬她的一幕。 他原先也像火,却是温温吞吞的,柔和亲人。可那时睁眼醒来,却似变了个模样,宛若炙热烛焰,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朝她盛放而来。 慕辞……和过去的她到底有什么渊源? - 日头高挂,已然是白昼时分。 长宁和江知夏一同走在街头,目标是要找到那江家暗卫,同时问清楚其余宗门的人何时来蓉城。 江知夏手里举着根随便捡来的破竹竿,上面挂了块破布,布上拿炭笔很随意地涂了个大大的“江”字。 意在吸引那些江家暗卫的注意。 这一古怪做法,吸引来了无数注目,可两人浑不在意,照旧走自己的路。 江知夏想到什么,问长宁:“你还记得我之前和你说过的,那个叫裴柔的小绿茶吗?” 长宁还有些印象, 宝 书 网 ( w w w . x b a o s h u . c o m )点了点头。 江知夏撇撇嘴:“她就是此次瘴源开启的钥匙。” “你知道的,上回那作为钥匙的宣武国人,一进入瘴源就因莽撞丢了命。” 江知夏语气颇有些幸灾乐祸,又有些担忧。 “可据我对那裴柔的了解,她可惜命了,又特别能闹腾,也不知这回会不会为了保命,闹出什么大事。” “但这些被占卜出来是钥匙的人,身上必然是和瘴源有千丝百缕关系的……” 江知夏暗自嘀咕,“宣武国能在修真界占有一席之位,便是靠那血蔷薇起的家,所以那身怀宣武血脉的修士才在瘴境遭了反噬。” “那裴柔呢?” 江知夏脑洞一向很大,“裴柔身后是乾元宗,莫不是这灵月阁背后的势力,是乾元宗?” 话刚出口,她便自己摇了摇头。 “不对,乾元宗都已经是第一宗门了,没必要搞这什么光复大业啊……” 长宁淡淡开口:“灵月阁和乾元宗有没有关系我不知晓,可定然和临城是有些牵扯的。” “蓉城再如何偏僻,也是归属临城的城池,怎的就能被这一□□占据,如此大张旗鼓地发展信徒?” 若说身为临城城主的江家毫不知情,长宁决然不信。 更何况,凭着上回的会面,长宁毫不怀疑,那江衡是能做出这等事的人。 江知夏愣了愣,也悟出了其间关窍,登时脚步一顿,握着“江”字竹竿的手也一抖。 “若真的这一切都和江家有关,那、那……” 灵月阁是□□无疑。那她们知道了如此秘辛,会不会遭到那江家的报复,甚至……被灭口? 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在这临城周遭,她若真出了什么事,宗门也鞭长莫及。 更莫说她此时在凶险无比的蓉城内,“一个不小心”丢了命,也无可置喙。 想清其中利害,江知夏额角冒出豆大冷汗,当即就将竹竿往地上一扔。 “阿宁姐姐,我们……我们还是回去吧。” 此刻的江家于江知夏而言,无异于洪水猛兽,她哪里还敢找上去。 “怕什么。”长宁神情淡淡的,“这里的污糟事,若真与江家有关,难道就可以被一笔带过吗?” 她眉梢尽是寒意,却并不凌人。 “若有理之人反倒畏惧理亏之人,岂不是意味着这世间道理,皆可以被黑白颠倒?” “况且。” 长宁瞥一眼那落入泥泞中的“江”字破旗,“我有预感,瘴源会要提前开启,必须让他们带着‘钥匙’快些进来。” - 不同于蓉城内沉闷诡异的氛围,此时的临城却在举办一场盛大的辞行宴。 城主府。众宗门被派来完成此次任务的弟子皆聚于殿堂中,仙酒佳肴,觥筹交错,甚是热闹。 江衡坐于主座,玉冠白衣,腰间碧色玉带愈添些清雅,他含笑举杯,陪着众人饮了小半盏,面上染了些绯色。 “衡不胜酒力,且城中还有些要事需处理,就先行一步了,诸位千万尽兴,就当是自己家。” 说着,他将剩下半盏残酒尽数饮下,温和一笑,便在众多恭维声中离了殿。 在迈出殿堂的一瞬,江衡面上笑意瞬间消散。 他步履不急不缓,一直走至府中某处假山,突然停了下来。 “既是故人来,何不现身一见?” 他语调仍是温和,可面上却没有笑意。 片刻寂静后,假山处传来窸窣响动,随后,冒出来个浅粉色身影。 “阿、阿衡哥哥。” 望着前方白衣翩翩的江衡,裴柔手背在身后,指尖攥着衣角,紧张得发颤。 江衡看着突然出现的裴柔,面上没有惊讶,反倒露出一点浅笑。 “裴柔。” 他缓缓道出她的名字。 纵然他是笑着的,裴柔心底的紧张却分毫未减。 她永远忘不了,在长宁坠入废渊,魂消身灭后的第三个月,她那时宛若件垃圾,被遗弃在宗门角落,心头被秘术失效带来的恐慌充斥。 而闭关升境的江衡,就在此时出了关,亦找到了她身前。 那时的江衡一身风尘仆仆,显然是急促赶来的,可面上仍带着笑意。 那点笑让她心生妄念,竟以为江衡心里真的有她,而非是受那秘术移情影响。 可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扑上去,在他怀中诉一番委屈时,江衡却主动靠近了她。 “裴柔。”江衡含笑凑近她耳畔,却没再唤她柔儿,“你可真厉害。” 明明是情人一般最最亲昵的姿态,可他语调中却不带半点缱绻,有的只是令她毛骨悚然的寒凉。 而江衡的手已然捏住她脖颈,一点点用力之余,仍笑意温润地看着她。 “我让你好好玩,可你怎么就把人玩死了呢?” 她被窒息感笼罩,意识到眼前这人是真要杀了他,拼命挣扎之余,艰难出声求饶: “阿衡哥哥,姐姐虽然、虽然不在了,可我、我还在,我可以、陪着你的……” 她因缺氧面色几乎紫红,意识恍惚间,却只听江衡一声冷笑。 “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说陪我……” 就在她放弃挣扎,以为必死无疑之时,江衡却突然松了手,任凭她摔落于地。 她那时意识已经涣散,只在模糊间听到他说: “裴柔,好好活着。” “别死在别人手里了……” 那一日濒死的阴影笼罩她许久,只要听到江衡这一名字,她便控制不住浑身颤抖。 而后又有几次与江衡照面机会,她皆是心惊肉跳,只怕再遭一次先前的折磨。可谁知江衡再见她,却是面不改色,甚至还朝她露出微笑,一如往昔温柔。 让她恍惚间都要以为,那一次几乎要掐死她的人,并不是他。 只是她的幻觉。 而今日主动找上江衡,实在是不得已的事,她怕得要命,在府中别院躲了几日,终还是鼓足勇气来了这一趟。 此番任务出行弟子里,并没有她相熟的,一个个无论男女,皆是冷面寡言,她如何腆着脸去答话,也无人理睬她。 这使她即便身怀秘术,也使不上来。 只能将主意往其它人身上打。 裴柔惴惴不安想,当年哪怕是长宁刚死时,江衡都没有真的杀了她,此番过了这么久,他更没有杀她的理由了吧…… 可在犹豫着唤出“阿衡哥哥”的称呼时,裴柔还是忐忑不已,生怕再惹怒眼前这魔鬼。 然而,她却见江衡笑了,道出她的名字,然后一步步朝她靠近。 裴柔顿时心惊不已,下意识往后退,可她退一步,江衡便上前一步。 他步子要大过她,很快便离她不过咫尺。 江衡抬手,指尖轻缓移动,最终落在了她喉间,旧时的阴影再次笼罩,裴柔面色瞬刻惨白,整个人剧烈颤抖起来,仿若下一刻就要吓晕过去。 “抖什么?” 江衡语调含笑,笑意温润,“嗯……我有这么可怕吗?” “我再可怕,也不过砍手砍脚,要人性命……” “可我们纯白如纸的柔儿,自己做过的事,不是更胜于我吗?” 指尖在脖颈游移,明明没用半点力,可裴柔仍有种窒息的压抑感,她下意识摇头,白着脸想说几句软话,可江衡却并不给她插话的机会,而是继续道: “暗卫传来消息,说蓉城中有喜好剥皮的怪物……” “我便想到了你。” 见裴柔神情僵硬,江衡眼底露出几分嘲弄,语调却越发轻快,“你应该会与那怪物很合得来,是不是?” “毕竟,你们志趣如此相投,指不定到时候在城中遇到了,你又能多一个姐姐了……” 江衡语调意味深长,“只是不知道,这回是你杀姐姐,还是姐姐杀了你。” “不、不是的……” 裴柔不住摇头,想要辩解 “我没有……” “没有什么?” 纵然很是厌恶她,可她此刻露出的惊恐神情却让江衡很喜欢。 江衡垂眸打量裴柔今日的穿着,目光从浅粉色软纱裙摆,移至她脖颈处根豆粉色反领,露出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既然不是非要穿白色了,怎么不见你戴那条狐皮围脖?” 他像是真心在夸赞她,“你皮肤白,红色应该也很衬你……” 一瞬间,裴柔的面色比那二月霜雪更为苍白。 江衡还要在说什么,却被后方突然响起的呼声打断。 “少主。” 小跑来的侍从气喘吁吁,顾不得请安,便匆匆道,“蓉城内的暗卫新传来消息……” 见侍从如此失仪,江衡笑容稍淡,正欲要打断他,却听侍从急声道: “是长宁姑娘,暗卫说长宁姑娘也进城了,好像还遇到了危险……” 江衡神情瞬间一厉。 而听得那话中熟悉名字,裴柔苍白着脸,呆滞片刻,惊惶跌坐在地。 第37章 【37】 走在回客栈的路上, 江知夏心底颇为忐忑,她转头问长宁:“阿宁姐姐,我们让那暗卫传的话,真的会管用吗?” 在得知江家可能与灵月阁有牵扯后, 江知夏对江衡那层光风霁月的滤镜便碎了。 江衡他们, 真的会因为他们几个人的安危, 而加急赶来吗? 长宁神情仍是淡淡的:“来不来都无妨,我只是想验证一件事。” 江知夏懵懂:“啊, 什么事啊?” 长宁看一眼近在前方的客栈, 眼神很随意地瞥过后方暗处,了然是有暗卫跟来了。 她语气平静:“想验证……对江衡而言, 那未婚妻有多重要。” 江知夏愈发迷茫,不知为何话题会突然跳至江衡的未婚妻。 “我过去曾与一对瘴魔缠斗,他们趁我小憩偷袭,妄图吞噬我的血肉,却不敌于我手中剑。” “在我挥剑欲斩断其中一魔生机时, 另一魔明明已是奄奄一息,不知怎的, 竟能爆发出那样快的速度,冲上前挡住了那一剑。” “那时我不懂为何,也没心思探究。” 长宁脑中回忆起血蔷薇秘境中, 三皇子被匕首刺入心口、却还微笑着看宋扶玉的景象,神情微微触动。 “如今,我大概悟到,那是一种爱重, 不惜以自己的命保所爱之人无恙。 ” “在世人眼中, 魔瘴之物冷血残暴, 最是寡情,可寡情并不代表真的一点感情也无。” 说了这么一长串话,长宁语调仍是慢条斯理,“江衡痴爱未婚妻,可这份爱到底重多少……” “我很好奇。” 好奇……这还是江知夏第头一回从长宁口中听得她对什么好奇。 在她眼中,长宁便如同那山巅上永不会化的积雪,冷淡漠然,似若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可为什么啊?” 江知夏仍忍不住问。 为什么会想知道这个? 踏入客栈的那一瞬,长宁淡声答:“因为他说,我是他死去归来的未婚妻。” “我突然很想知道,到底是不是。” 江知夏整个呆住,游魂似的跟着长宁上楼,一直到了客舍门口,才反应过来。 “可阿宁姐姐,那江衡的未婚妻……”早就死了啊。 江知夏没将话说完,因为她对上了长宁的眼,那双眼情绪淡淡,霜雾霭霭中,却飘有一缕迷茫。 …… 愣怔间,长宁已然开门进了屋。 甫一进门,便有丝丝缕缕的幽香飘来,带着清浅草木的气息,馥郁悠长。 复望榻上,少年仍是她离去时的模样,双眸紧闭,仿若陷入的是无尽的沉睡。 长宁走近床榻,屋内没有高度合适的矮凳,她只能在榻边坐下。 望着少年紧蹙的眉头,长宁怔了怔,觉得有些碍眼,下意识抬起手,想要抚平那眉间褶皱。 而就在她指尖与眉心相触的一瞬,似有热浪袭来,她意识一怔,随之心头涌上一层极陌生的情绪。 仿若是在尝一颗奇怪的糖,甜蜜中又掺杂着酸涩与苦味。 而这一复杂情绪很快被盖过,换而的是一种漫入骨髓的疼痛,自胸腔蔓延,甚至要渗入四肢百骸。 长宁自认对疼痛的忍受很高,却在感受到那种痛意时,浑身发软,虚脱一般撑在榻上,冷汗涟涟,额发尽湿。 好在只是瞬刻,痛意便如潮水退去,长宁勉强直起身子,拭去冷汗,望向慕辞的眼神变幻不定。 很显然,这两种感受都来自于慕辞。 可到底是怎样的幻觉,竟会令他承受着这样的疼痛,却仍囿困于幻境中不愿醒来…… “慕辞。” 长宁提高了音量,语调中蕴了几分灵力,意图将他唤醒。 伴随着一声声低唤,少年眉心逐渐舒展,又再次蹙起,唇瓣颤了颤,似是低喃了什么。 长宁低头,凑近了些,想要听清他在说什么。 可就在她凑近到他面前时,慕辞睁开了眼,迷蒙瞳仁里倒映出她的影子。 “阿宁……” 他声调沙哑,带着些茫然意味。 望着她的眼眸里,浮现呆愣。 长宁身体一僵,可此刻两人靠得过分近,近得连少年眼睫的每一次轻颤,都清晰至极。 而少年眸中水雾蒙蒙,眼眶微红地躺在榻上,她这般俯身凑下来,倒像是什么不怀好意的歹人。 长宁耳根微烫,慌忙坐正,微微局促地解释:“我是见你似乎在说梦话,就想听一听……” 慕辞低低应了一声,眼眸仍是望着她:“我是不是睡了很久。” “我让你担心了……是不是?” 望着那张带着紧张的苍白面容,长宁如何也无法摇头,可若是答担心,又似乎有一种极微妙的不妥。 长宁难得心跳有些快,定了定神,拙劣地转移了话题:“你梦到了什么?” 慕辞眼睫颤了颤:“梦到了……大概是一个美梦。” 长宁脱口而出:“怎么可能是美梦。” 那种刻入骨髓的疼痛她仍心有余悸,和这样情绪挂钩的,怎么可能是美梦。 “我能感觉到,你明明很难受。” 说着,长宁伸手再去碰慕辞眉心,可这一次,却什么感觉也没有。 反倒是他额发稍乱,几缕落在她手上,微微有些痒。 长宁仿若烫手一般,快速将手缩了回去。 面对长宁的动作,慕辞苍白的面容上浮现一个笑容,眸光熠熠地看着她。 “我梦见我摔了一跤,有些疼,可阿宁抱着我喊我的名字,还亲了我……” 他五官本就生得秾丽,此刻再露出这般纯粹的笑,眸光流转间,竟有些摄人心魄的意味。 “我知道这是梦境,可还是不舍得醒来。” 他神情过分真诚,长宁愣了愣,竟很难分辨,他说的是不是真话。 而话语内容,令长宁突然想起夜里,昏黄灯烛下的那次亲吻。 她定睛看少年,瞳仁曜黑,眼尾微红,组合在一起,却是一种无害可欺的感觉。 与夜里那个凶猛亲咬她的慕辞,分明很不一样。 长宁素来不喜弯弯绕绕,直接道:“那不是梦,你夜里清醒过一次,还亲……咬了我。” 甚至于,她唇角残存着红印,还遭到了江知夏好奇询问。 闻言,慕辞仿若很震惊,手指不安地攥着被角:“我……真的咬了阿宁吗?” 这一次,长宁却没有那么好糊弄,她狐疑地看着他:“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慕辞认真点头,似若很忐忑:“阿宁生气了吗?” 他伸手牵住长宁衣袖,轻轻拉了拉。 “那、那我让阿宁咬回来好不好?” 话语间,榻上被褥动了动,冒出来一朵毛绒绒的大尾巴,蓬松胖乎,微微摇晃,仿若印证着主人忐忑的心情。 第38章 【38】 长宁愣了愣, 心神瞬时被那摇曳的大尾巴摄住,可顺着看了一会, 她突然意识到不对。 她不是要质问慕辞咬她的事吗? 注意力怎么就突然落到了大尾巴上? 还有,长宁记得先前问他时,分明说只有原型的时候才会有尾巴。 可现在呢? 现在出现的尾巴,难不成是她的幻觉? 长宁克制地将目光从尾巴上挪开,看向眼前忐忑望着她的慕辞,却见他眼眸清亮,仿若一汪盛着星光的湖, 呈现着一种惑人的单纯。 可她知道,面前少年实质绝非外表这般天真无邪。 而是一只爱扯谎、撒娇、哄人的狡猾狐狸。 明明并没有那么弱,却总是一副柔弱可欺的模样。 明明从前认识她,却闭口不提, 直到她问起了,才含含糊糊说只是一面之缘。 可真的只是一面之缘吗? 那样深沉含蓄的眼神, 那样热烈坦率的爱意, 还有昨夜那洇着泪意的凶猛亲咬…… 即便是根木头,也能感觉到。 更莫说, 她不是木头,更不是傻子。 甚至在这数月间, 已然逐渐知晓那些凡世间的情理。 少年的一些谎言她并非不知道, 只是懒得去追究。 长宁板着脸, 似若对那摇晃的大尾巴一点不感兴趣, 神情严肃地道:“你已经咬过我了,我若再咬回来, 岂不还是我吃亏。” 对于她凶巴巴的指控, 慕辞一脸无辜地“啊”了一声:“怎么会呢?” 他问, “若是有人要杀您,您会如何呢?” 长宁不假思索:“当然是反杀他。” “这便是了。”慕辞谆谆善诱,“有人要杀您,您选择反杀于他……那我若真的咬了您,您也应该反咬于我……” “是不是?” 这话乍一听很有道理,可长宁愣了一下,回过味来,蹙眉道:“这怎么能一样。” 慕辞好似很困惑:“这为何不一样?” 长宁觉得很这当然不一样,可她却不知该如何辩解。 词穷之下,她忍不住瞪他,有些气恼:“你……” 可她话未出口,慕辞却已低落地垂下头,纤长的眼睫轻颤,似若蝴蝶展翼:“我知道的,阿宁是不喜欢我,所以才很嫌弃我……” “我只是只实力低微的妖狐,根本帮不到阿宁什么……” 面对少年突然的委屈,长宁有些愕然:“……我哪里嫌弃你了” 若她真的嫌弃他,怎么会在他昏迷时那样细致地照料,还特意在离开前为他布下了防护的结界。 这样的待遇,在长宁的记忆里已是头一等的了。 况且,她明明很喜欢他的尾巴,又怎么会嫌弃他是狐狸? 长宁越想越觉得很没有道理,甚至都忘了她本来是要争辩亲咬一事。 “我并没有嫌弃你。” 闻言,慕辞稍稍仰头,一双漂亮的眼眸雾蒙蒙的,流露出些希冀:“那……阿宁喜欢我吗?” 他的眼神如此专注,眼眸里只有她的倒影,仿若她便是他的全世界。 长宁心跳有些快,撑着床边的手心亦有些冒汗。 她定了定神,摇摇头:“我有喜欢的人了。” 几乎是一瞬间,长宁瞥见少年眸中星光黯去,心头竟生出一种莫名的罪恶感。 “你喜欢的……是你的剑吗?” 长宁避开少年眼眸,摸索着手腕的剑痕,点头:“是。” “阿辞只是暂时眠于剑中,我会为它找到最好的躯体,它会永远陪着我。” 听得那话语中不经意的温柔,这一刻,慕辞竟生出对那虚幻自己的嫉妒。 甚至忍不住想,若他真的能成为阿宁的剑……也很好。 日日被她捧在手间,长伴于她身侧,做她的矛,也做她的盾,为她冲锋陷阵,为她挡去所有凶险…… 可内心最真实的**却告诉他,他并不只满足于此。 他还渴望她的抚摸,渴望她的拥抱,渴望她的亲吻……以及,那些更亲密无间的欲念。 他并不只满足做她的剑。 他还有更深沉的妄念。 而这些过去被他压抑于心底的妄念,在这一瘴源的影响下,破土开花,在他心间蔓延生长,一发不可收拾。 早在昏迷的那一瞬,他便明白此处瘴源对应的情绪是什么。 是痴念。 对应着所有人心底最深处的渴望。 所以,他需要很努力,才能克制住亲吻她、拥抱她的想法。 “阿宁……”他听见自己哑声问,“那你能抱抱我吗?” 他其实远没有表现出来的这般轻松,绵密入骨的疼痛仍缠绕在四肢百骸。 这样的痛,他经历过这样多遍,按理早该习惯。可只要看到她、面对她,便忍不住蔓延出委屈。 想让她怜惜,想让她安慰,想让她抱住他,用最温柔的声音唤她“阿辞”。 不止一遍,而是很多很多遍。 若是那样,即便是更炽烈的疼痛,也能瞬刻化作一颗糖,使他心间只余有甜润。 长宁有些犹豫,可手腕处剑痕隐隐颤动,似若催促。 濡湿的后衫提醒着她方才感受到的疼痛,使长宁心间不免生出一点怜,于是有些僵硬地伸出手,想要给少年一个拥抱。 可她手方触及他肩头,腰间却突然有灼热感升起。 那灼烫来自羊皮纸,意味着……瘴源的正式开启。 可她连瘴源所在的位置都还不知晓。 如此思虑,让长宁动作顿住,而就在此时,她突觉眼前白光大盛,连慕辞的面容都变得模糊…… 这种思绪被牵引拉扯的感觉并不陌生…… 难道,她已经是在瘴源范围内了吗? 长宁还来不及辨出一个答案,便被那不知何处来的力道拉扯着,落入了浑沌中…… “阿宁……” 似若有隐隐绰绰的焦急呼声。 意识彻底沉下的最后一刻,长宁忍不住想,慕辞不会又亲她了吧? 否则,她怎么会嗅到这样浓郁的皂角香气,和那夜他凑近亲她时一般清晰…… - 时辰拨回半刻钟前。 此时的蓉城外,雾霭沉沉,浓稠到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依靠着罗盘法器辨认方向,一行人跌跌撞撞,总算到了城门前。 望着那大开的破落城门,想到关于蓉城的那些传言,众弟子不约而同地脚步一顿。 数十年前进入蓉城的那批弟子,大多都没能出来,而少数几个侥幸逃出的弟子,却彻底失去了这段记忆。 这一诡异状况,使得此次消除瘴源的任务,应者甚少,来的众人皆是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可即便是这样,到了城门口,众人还是有些迟疑畏惧。 “江少主先前说,这城中白日很安全,危险的是夜间……” 说话的弟子看看逐渐转昏的天色,忍不住将心头不满道了出来:“那我们这时候进城,岂不是刚进去,便要面对险境?” 早在被从宴会上喊走,匆忙出发前往蓉城,众弟子心间便颇有不满。 可碍于江衡身份忍住没道,可此时站在这诡异城门前,想到可能要面临的凶险,终有弟子忍不住问出了声。 面对质问,江衡依旧是温和的模样,他歉意一笑:“是我思虑不周,听闻城中有变,想着早一日解决这城中诡异,便能早一日还周遭百姓一个安宁,这才冲动做了决定。” “让诸位陪我涉身入险,是我之过。” 见他态度如此和气谦逊,其余弟子内心再有不满,也不好再说出口。 有想要讨好江衡的弟子帮着道:“江少主也是心忧百姓罢了,况且咱们不就是来扫除那些妖魔的吗?妖魔只在夜间出现,那咱们这时候进城,岂不是正好?” 闻言,后方的裴柔默默低下头,心中冷笑。 什么心忧百姓,真是可笑,江衡心忧的,分明只有城中那一人。 可想到那个名字,脑中再复现那道茕茕孑立的瘦削身影,裴柔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她永远忘不了长宁满身是血坠下断崖前的那个笑容。 经受那样的痛苦,竟还能笑出来…… 对自己都能做到那般狠,裴柔亳不怀疑,若是长宁那时没死,后边迟早会杀了她。 而此时,以为必死无疑的人竟重新活了过来,甚至不费吹灰之力,便将过去那些她费心抢去的人重新拉了回去。 纵然她在心里告诉自己,有秘术在,她能赢过长宁一次,就能赢她第二次。 可潜意识里,她其实是害怕的。 害怕在与长宁会面的那一刻,便被她一剑毙命。 裴柔不想死,一点都不想死。 哪怕是失去尊严的苟活,也好过真的死了。 在所有人都以为长宁死去的这两百年里,裴柔亲眼见证了,那些所谓怀念与悲恸有多廉价。 长宁明明是为平息魔印而死,可一身功劳却都归到了宗门头上。 死者没有办法再为自己说任何话。 她的过往将由活着的人肆意涂抹,她所经历过的痛苦被美化,她所受过的那些委屈被遗忘。 死者长已矣,那些所谓的深情与怀念,更多的不过是生者聊以□□的手段。 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 所以,她一定一定不要死,她要活下去。 只要忍到族中大计成功,到时她便是高高在上的圣女,那些玩弄欺辱他的人,都将仰她鼻息…… 裴柔深吸一口气,悄然瞥向前方长身玉立的江衡,眼底闪过狠色。 她大概能猜到,江衡此番一定要带她来瘴源是为了什么…… 她纵然实力低微,可也是有保命的底牌在的。 谁说蚍蜉不能撼树? 必要时,她一定一定要先下手为强。 众人依次迈入城门,裴柔低头收敛了神情,重新露出柔弱无依的神情,小心翼翼地跟在了江衡身后。 而就在她和众人一样,抬腿迈过城门的那一瞬,突然被白光笼罩。 旋即,剧烈的疼痛扑涌而来…… 第39章 【39】 不知过了多久, 痛意才如潮水退去。 裴柔浑身瘫软,颤抖着睁开眼,入目的却是一片陌生又熟悉的场景。 她看了看所躺床榻淡蓝色的被褥, 又看周遭素雅的装潢, 最终看向了床帏旁挂的那串浅金色风铃。 久远的记忆被勾起, 她愣愣地盯着那风铃,心底升起骇浪。 这……这分明是……许多年前被她蓄意毁掉的那串。 就在裴柔失神之时, 房门被嘎吱推开,进来的人端着木盆,见她坐起模样, “咦”了一声后, 语调高兴道:“可算是醒了, 我这就去告知师父。” 那人进来时背着光, 裴柔眯着眼望去, 却在看清那人面容时心头大惊。 竟是……裴照。 她这是在哪?又是怎么了?裴照怎么会在这? 而在她惊疑之时,裴照已然端着木盆坐到了床边, 手法不算熟练地拧干毛巾, 朝她露出个笑容:“来, 师兄给你擦一擦。” 说着,他玩笑一般举起毛巾,却见裴柔并不挣扎,愣了一下:“你不自己来吗?”他试探道,“那我真擦了啊?” 裴照动作很轻柔, 甚至在擦拭后,还轻轻将她稍乱的额发拨好, 眼底尽是柔情。 见裴柔乖顺模样, 他忍不住感概:“阿宁今天怎么这么乖?” 裴柔仍在茫然惊疑中, 听见裴照感叹,骤然瞳孔猛缩:“你……你喊我什么?” 裴照答得很自然:“阿宁啊。” 他笑着抬手挠她头发,“怎么?阿宁都不许我叫了,这么绝情啊……” 裴柔望着那帏帐上轻轻摇晃的金铃,嘴唇有些发颤:“阿宁……我、我是长宁?” 见她表现得如此古怪,裴照也不玩笑了,拧起眉头看她:“连自己名字都不记得了?难不成受伤把人也变傻了?” 想到某个可能,裴柔脑中嗡鸣,整个人都在发颤。 “师、师兄,能给我一面镜子吗?” 裴照很不解,却还是化出一面水镜递给她,口中打趣:“怎么,倒开始爱美起来了?” 裴柔颤巍巍瞥向那水镜,却在看清镜中人面容的一瞬,血色尽失,心跳都要静止。 镜子里的这张脸,既冷且艳,似那凌霜傲雪的一支寒梅,灼灼熠熠,即便是这样的病态下,亦见卓然风华。 是她羡艳无比,曾经抓心挠肝、想要剥取却不成的一张面皮。 最初的惊骇后,她心里竟悄然升起一种难以言道的喜悦。 “长宁……”裴柔望着镜子,轻轻抚上脸颊,感受着细腻温润的触感,忍不住低语喃喃,“我是长宁……” 一旁的裴照见她一系列举动,眉头拧得更厉害:“阿宁,你到底怎么了?”怎么表现得这般古怪? 裴柔深吸一口气,露出个笑容:“没怎么,只是醒来看见师兄,觉得很高兴……” 裴照望着那张熟悉面容上露出的笑容,一时竟有种古怪的陌生感。 可在听到她所说的话后,裴照耳根涨红,心头难以自控地升起欣喜。 阿宁竟说看到他高兴…… 望着裴照因为她简单一句话而露出的羞赧,裴柔捏着衣角,心口泛着酸意。 这一刻,裴照流露出的青涩生动,是过去的她费尽手段,也从未见到过的。 她知晓裴照爱的就是她的温柔小意,爱的就是她全心全意依靠于他、受他保护照顾。 她费尽心思说尽软话,也只能讨得他宠溺地摸摸她的脑袋,说一句“柔儿真乖。” 裴柔很清楚,裴照对她的爱意,除开迷术的移情,更多的是一种类似逗弄听话的爱宠。 而眼下,她竟然成为了自己最嫉妒、最厌恶……亦最渴慕成为的人。 一种诡异的喜悦在心间蔓延,裴柔下意识忽略一切都是虚幻的可能,只顾端详着镜中容貌,唇边笑容一点点绽放,灿烂如盛放到极致的昙花。 “师兄,这床好硬,我想换张更软的床。” 裴照愣了愣,对上裴柔满怀渴望的眼神,下意识便点头:“好。” “我不喜欢这串铃铛了,你另外送我串别的好不好?” “好。” “师兄,我想喝你熬的白粥,好不好?” “好……” 面对师妹前所未有的一连串娇嗔,裴照只觉受宠若惊,心神摇荡,光顾着说好,那还来得及作他想。 “师兄,你会一直对我好,是不是?” 向来冷硬的小师妹,竟会露出这样的神态……对上裴柔带着忐忑的一双眼,裴照一时心软至极。 “当然,师兄会永远保护阿宁。” 裴柔心头微梗,攥着衣角的手极为用力,可转念又想,她如今就是长宁。 那么,那些最好的东西,都将名正言顺地属于她,无需去争,也无需去抢…… 也不会再日日忧心秘术失效,偷来的那些东西都被还回去。 以后,她就是长宁。 裴柔痴痴地看着水镜,低低地笑出声。 而裴照起身预备要去替她熬粥,临出门前,他想到什么,回头道:“对了,你救回来的那小姑娘醒了,一直说着要来看你,我怕你不想见,就一直没答应她……” 闻言,裴柔骤然想到什么,笑意瞬刻僵硬。 她声音有些发颤地打断裴照:“那姑娘……是不是叫裴柔?” 裴照有些讶然:“我还没说呢,你怎么就知道了……” 他似是想到什么,唇边漾起浅笑,“那小姑娘挺可爱的,她醒来后一直念叨着要给你道谢,你要不要见见她……” 裴照后边还说了什么,裴柔已然无暇顾及,她心头喜悦尽被惶恐取代。 作为这段时日的亲历者之一,她再清楚不过,之后会发生什么。 “裴柔”会以最柔弱无害的姿态接近她,然后夺走她的一切。 不行……绝对不可以! 裴柔心头狠意翻涌,尽是对那个“自己”的杀念。 她一定要在一切发生前,将所有可能阻碍她幸福的祸患扼杀在摇篮里。 裴柔隐去眸底杀意,轻轻点头:“那师兄,你带我去见她好不好?” 面对“长宁”的柔声恳求,裴照说不出半个不字。 他小心地扶着裴柔,来到了那间“裴柔”暂居的屋子。 “裴师兄,你怎么来了?” 透着惊喜的熟悉嗓音响起,裴柔咬着牙,看着那迎上前的女子。 容貌清纯,气质柔婉,正是她原本的模样。 可眼下对着这张最熟悉不过的脸,看着那眼底隐藏的算计,裴柔生不起半点亲近之意,甚至……心底下意识涌现厌恶。 “这便是救我的长宁师姐吗?” “裴柔”面上显露出些紧张,娇娇弱弱朝着裴柔一福身,“多谢师姐救命之恩,柔儿没齿难忘……” 裴柔冷眼看着她,只觉得矫揉造作至极。 可她偏头看裴照,却见他神情温和,含笑看着“裴柔”,一时间,怒意混合着妒火,几乎要将她理智烧穿。 杀了她……杀了她! 如今的长宁在宗门的地位,杀一个普通女子算什么…… “师兄。”裴柔强控着理智,喊裴照,“你能不能先出去,我有些女儿家的话想和这位柔儿妹妹说。” 裴照怔了怔,有些不适应裴柔此时的语调,却还是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直至屋中只剩两人,裴柔终于卸下了情绪的伪装,嘲弄地看过去:“人都走了,还惦记着呢?” 她见那“裴柔”眼睫颤了颤,很惊讶一般:“姐姐怎么会这么想,裴师兄这几日很是照顾柔儿,柔儿对他只有感激罢了……绝无姐姐所说的龌龊心思……” 裴柔面容有些扭曲,止不住冷笑:“别装了,你不就是想着来取代我的吗?” 闻言,“裴柔”终于变了神色,却还是似若懵懂不知地道:“姐姐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她神情忐忑,气质纯洁无瑕,仿若不沾染任何恶意。 可裴柔却知晓,她当年便是用着这层面具,哄得所有人放下戒心,偏向于她。 秘术是蛊,初期并不显露,可随着时日渐长,效用便会愈发显著,到了后期,已然无可抵抗。 她不是长宁那种容易心软的蠢货,知道若想避免那样悲惨的未来,必须要在现在掐灭一切…… 恶念滋生疯长,裴柔显露出些狰狞,自袖中化出匕首,毫不犹豫地朝“裴柔”心口捅去。 鲜血飞溅,“裴柔”神情悚然,不可置信地倒了下去。 “没人能再阻碍我了……” 裴柔低低地笑,带着些疯狂意味,她仍不放心,怕没死透,遂竭力一掌拍在“裴柔”天灵盖上—— 一时间,血雾喷涌,几乎迷了她的眼,伴随着乍起的剧痛,裴柔只觉视线逐渐模糊,痛得连呼吸都艰涩…… …… 迈入城门,光芒乍起后,众弟子被分开传到了不同之处。 江衡没能和一行侍从传到一起,他初初站定,还未来得及打量周遭环境,便听到一声沉重闷响。 他偏头一望,却见裴柔倒在他身旁不远处,哇地吐出一口黑血后,便头一歪,动也不动了。 二人所处的位置是某处偏僻巷落,没什么人迹,裴柔的摔倒并未引起注目。 江衡盯着裴柔看了一会,神情阴晴不定,似是经了一番思虑,终是上前去看她的情况。 可这一看,他却是面露惊异。 裴柔的经脉……居然全碎了? 甚至碎得无比彻底,修复可能甚微,这意味着……她几乎成了废人。 江衡有些惊讶。 不过一瞬的时间,裴柔竟重伤至此……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可无论他如何神机妙算,也猜不到,使裴柔变成这样的,正是她自己。 而江衡虽然有些惊讶,却未太在意,接着随意探了探她脉搏。 见她气息虽然微弱至极,但仍悬着一口气,暂且死不了。 江衡忍不住笑了,笑容意是一贯的温润:“命真硬。” 他独自低喃:“带上吧,总归是给阿宁的礼物。” 既然失忆后的长宁并不是那么好哄的,他便打算反其道而行,让她想起一切。 然后……替她报复所有负她之人,成为那唯一一个能获得她原谅的人。 即便先前有过裂缝,可两百多年的痴痴守护,总能换回一点她的动容,磨平些那过去的沟壑吧? 哪怕长宁一时不原谅他,也没有关系。 他有的是时间和耐心。 他知晓,长宁喜爱默默陪伴,容易被弱小打动…… 过去,那只妖狐便是用这些手段将她谋走。 可现在,那妖狐早已魂消身灭,尸骨无存,再也无法与他相争。 而他,会用他曾经用过的法子,将长宁一点点抢回来。 如此构想所带来的刺激快慰,让江衡整个人都愉悦得颤抖。 不知是否是抵达了蓉城,类似于此的遐思一经生出,便一发不可收拾地蔓延。 江衡只觉脑中那些画面飘渺又真切,仿若下一刻,他便能等来长宁的重归于好…… 而眼下最紧要的,便是快些找到她。 城中已是近黄昏光景,浓郁的雾气缭绕在上空,霞光映照下,呈一种诡异的黄。 因没有熟人在,江衡也懒得再摆出那副翩翩公子的模样,随意一抬手,动作粗鲁将裴柔拎起,如同挟着一只物件般挟着她,朝巷子外去了。 第40章 【40】 这一回陷入昏迷后, 长宁的意识却还是清醒的。 甫一睁眼,她对上的便是一张熟悉的面容。 光线昏暗的山林间,遍地乱石, 慕辞侧坐于前, 衣衫有些凌乱,神情紧张地看着她:“阿宁, 你没事吧?” 陌生的环境,熟悉的人。 一时间,长宁竟有些分不清, 这是以现实为灵感的虚构梦境, 还是过去真正发生过的某个片段。 而她亦无法分清。 因为这只是场景画面的重现, 她只是一个观客, 并没有办法操控自己的言行。 于是,她便见画面中的“长宁”很焦急地上前, 不由分说地掀开少年划破的下裳。 只见那白玉似的脚踝处,已然红肿鼓起,而小腿处有血渗出, 将衣裳点染梅印, 红与白相映,颇为触目惊心。 而“长宁”埋着头,只顾察看伤况,全然未注意到此刻慕辞通红的耳。 “阿宁……”他有些羞赧地垂下头, “别、别看了。” “不看怎么行,你摔成这样,必须要快些处理。” “长宁”冷着脸, 神情很严肃, 语调却是不加掩饰的担忧。 “方才, 你帮我挡做什么?” “上回的腿伤还未好全,这又添了新伤,这腿你是不想要了吗?” 面对训诫,慕辞捏着衣角,“我没有关系的……” 他声音很轻,眼眸里是清澈的光影,“我受伤,总好过阿宁受伤。” “长宁”又是气恼,又是酸涩动容,她抬手戳了戳他脑门:“笨狐狸。” 慕辞乖乖顺顺的,任由她碰触。 简单处理了脚踝伤处,“长宁”看一看天色,不由分说,便要去抱慕辞: “不能在这过夜,我来背你,得快些回宗门……” 肢体碰触,慕辞的脸更红了,在被“长宁”抱住的一瞬,他挣扎着变作了狐狸,连着蓬松的大尾巴缩成毛绒绒一团。 见他害羞得连狐狸毛都比印象中红艳许多,长宁作为旁观者,忍不住心尖一软,觉得可爱极了。 而“长宁”却有些过分粗疏,她未意识到慕辞的害羞,只当他变成狐狸,是为了方便她抱。 于是,她便改背为抱,将狐狸拢在怀中,疾步在林间穿行。 两人出来执行任务时,遇险不慎落崖,落地之瞬,慕辞将她上推,垫在了她身下,也由此摔伤了腿。 “长宁”虽然摔得没那么严重,可身上仍有大大小小磕伤。 伤处隐隐作痛,她却分毫不在意,一手环抱着狐狸,另一手攀着陡峭崖壁,一点点往上爬。 这一幕过分真切,以至于长宁都有些恍惚,竟觉得,这就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是慕辞隐瞒不肯说的,那“一面之缘”外的事情。 视角很快转到了宗门,望着那巍峨山门上金光闪闪的“乾元”二字,长宁有些愣怔。 这梦境竟这般真实吗? 将她目前记忆中熟识的人囊括不说,竟还牵扯到了乾元宗。 望着那“乾元”二字,长宁下意识想到,出血蔷薇瘴源那日,那名唤裴照的修士所说的那番古怪话语。 他匆匆追上她,言辞激烈地告诉她,他的师妹也叫长宁,她就是他的师妹。 可长宁这个名字,分明是她随意在墓碑上摘的。 长宁想,既然立了墓碑、建了坟,这说明那个“长宁”已经死了。 而她分明还活得好好的,又如何会是那已死的师妹“长宁”? 可眼前,长宁愣愣地看着“长宁”抱着狐狸,毫不犹豫飞奔入山门。 这一幕,无疑表明,“长宁”就是这乾元宗的弟子…… 场景飞转,时日如流沙,在那些晃荡飘过的画面中,长宁又见到了裴照,又见到了先前那段记忆中出现过的“师尊”。 甚至……还见到了江衡。 在那些画面里,江衡总是穿着浅色的衣裳,面上笑意温和,衬映得气质愈发温润如玉。 可这都是在人前。 人后,在所有人看不到的时候,在长宁不知的视角下,江衡会敛去笑意,轻蔑地看向慕辞,依稀可从口形辨出“妖物”二字。 而慕辞风轻云淡,从不将他的目光当回事。 甚至,连正眼都不曾予他。 直到那一日,向来自持身份、高高在上的江衡,终于屈尊找上了慕辞。 “我要和阿宁订亲了。” 江衡只说了这一句话,便如愿看到了慕辞平静神情破碎。 他笑意愈盛,“我能堂堂正正站在她身边,而你……又是什么东西?” 画面几近静止,后来江衡再说了什么,长宁都没有听见,她只是失神地看着慕辞。 看他苍白的面色,看他紧抿的唇,看他……眉宇间悄藏的郁色。 那双从来清澈明亮的眼,头一回蒙上了阴郁。 宛如美玉蒙尘、白纸点墨,令她心头忍不住生出一种难言的愧意与酸涩。 而后画面中,慕辞忽远又忽近,隐忍又痛苦,可他将那些情绪藏得很好,分毫不让“长宁”看出来。 …… 再便是城主府的一幕,长宁听着江衡对她轻慢的点评,心里竟没有多生气。 可她看着屋外,看着慕辞紧拧的眉头,和那眼底藏也藏不住的阴鸷,突然很想摸一摸他的脑袋,告诉他不要生气,替他将眉心褶皱一点点抚平…… 可这只是虚幻的画面,她没有办法做任何事。 而后,时光如白驹过隙,继续飞速流逝。 最后的场景,是春雨绵绵的一日,江衡在这日设宴,宴请宗门弟子,庆贺他与长宁的定亲。 “长宁”对此并没有什么兴趣,可碍于情理,她是该去的。 可就在她将要赴宴的关头,慕辞的腿伤却犯了。 他前后数次伤了腿,虽已无碍于行走,却还未完全痊愈,一到雨天,便是绵密刺骨的疼。 “阿宁,我好疼啊……” 他语调沙哑,眼尾微红,湿润着一双眼看向长宁, “你抱抱我,好不好?” “抱一下就好了,只要一下……” 长宁知晓他的疼,亦怜爱他的疼。 窗外雨声淅沥,有暖风穿堂而过,晃得帏帐上挂的风铃清脆作响。 那日,长宁没有去小宴。 雨落了一整日,窗台上的天竺葵鲜艳欲滴,将拥抱定格成画。 …… 画面逐渐模糊,大抵意味着梦境即将结束。 “阿宁,抱抱我好不好?” 沙哑声调与昏迷前慕辞拉着她的衣袖说的那些话相融合,长宁眼睫颤啊颤,却怎么也没能彻底清醒。 这一切……真的只是梦吗? 心底某个声音告诉她,不,这就是真实。 是那些被她遗忘的过去。 可若裴照真的是她师兄,江衡真的是她未婚夫,她真的是乾元宗弟子,是那已经死去的小师妹“长宁”…… 那慕辞又是谁呢? 画面中,一直陪伴在她身旁、会不顾一切保护她、被她的喜怒哀乐牵动、红着眼牵她衣角撒娇的慕辞……又会是什么身份呢? 长宁脑中已然有了答案。 何其荒谬。 她一直在追逐的人,原来一直就在她身边。 那剑中的……又是谁呢? 疑问很快被略过。 这一刻,什么消除瘴源,什么过往恩怨情仇,她都不想管。 她只想见他,很想很想。 - 幻境轰然破碎,长宁于碎裂的疼痛中苏醒。 她睁开眼,眼眸像蒙着一层红雾,视物都有些模糊。 长宁不顾身上乏痛,慌忙坐起身,可四下环顾,却不见熟悉身影。 “阿辞……” 她跌撞着起身,一边找一边喊他,道出口的声音却嘶哑得惊人。 屋内弥漫的草木香气浓郁至极,是慕辞身上的味道。 属于他的气息仍在,可他人却不见了。 也是这时,长宁才发觉,她此刻所在的,是个全然陌生的房间。 珠帘纱帐,描翠雕花,连屋角摆的落地灯都呈一种艳丽的粉。 根本不是她昏迷前所待的小破客舍。 长宁终于平静下来。 她并没有回到现实,恐怕是还在瘴源造出的幻境里。 此刻,突然响起砰砰敲门声,屋外传来几声含糊不清的叫唤:“这屋子锁了啊,门怎么打不开啊?” 砸门声愈响,显然来者不善。 长宁眼底一点点染上冷意,抬手一挥,长剑便凝落于手。 她持着剑,慢慢朝屋门方向去。 行至门前,长宁手落在门锁搭扣上,辨认着屋外人的数量。 从气息和声音看,至少是四个人,但实力并不算强。 她有信心,让他们来不及惊叫,便彻底闭嘴。 长宁神情冷静,“咔嗒”解开锁搭,化去屏障,便推开了门。 屋门大开的一瞬,馥郁香气倾流而出,长宁出剑极快,白光晃动,似若一弘飞雪。 可与此同时,沉重闷响接连响起,屋外几人竟纷纷倒地。 长宁剑才挥到一半,仍保持着出剑的姿势,见突然倒了一地的人,愣了愣,属实没明白这是怎么了。 她的剑分明还没碰到他们啊,怎么人就全倒了? 第41章 【41】 望着交叠倒地的数人, 长宁犹豫了数秒,持着剑走了出去。 外边是不宽不窄的走廊,踏在柔软的地毯上, 暖香袭面。 长宁低头看去,只见那地上几人有男有女, 皆是穿的素白衣裳。 虽是昏迷闭眼状, 依旧可以看出容貌姣好。 令长宁稍稍愣怔的, 是那些人衣领处绣的银色月纹。 与月相关的……难不成, 她这是在那灵月阁里? 长宁定一定神, 开始观察周围环境。 整条廊道都铺着暗色的地毯,一侧墙壁上悬挂着光线昏暗的壁灯, 另一侧是数间屋子,样式都与长宁醒来的屋子相似。 有两扇房门大开,显然是这群人曾巡查过的,而前面的三扇门却还是闭合的,显然是还未来得及查看。 若这真是灵月阁, 那这群人是要做什么?她此刻又是什么身份? 长宁想了想, 决定找个昏迷的人盘问一番。 她稍低下身, 将几人灵脉封住, 然后用力推了推其中一个人。 那人纹丝不动, 仿若昏死过去, 完全没了知觉。 可长宁记得很清楚,在她开门前,这些人的气息都很正常。 而她开门后, 莫说剑了, 就连带起的剑气都还未碰到这些人, 他们便接连昏倒了。 这是为什么呢? 带着草木气息的皂角香气仍缭绕在鼻周, 弥漫在整条廊道。 长宁骤然冒出个离奇想法—— 难不成……是因为这香气? “阿辞?” 她试探着喊,微哑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长廊,并无任何回响。 长宁眸光黯淡,下意识捏紧了剑,告诉自己,当务之急是弄清这到底是个怎样的幻境,才能寻到办法彻底醒来。 醒来,就能见到阿辞。 长宁静下心,试探着往周遭释放出灵气,在经过某间紧闭的屋子时,她感察到了一缕有些熟悉的气息。 她没有犹豫,朝那屋子走去。 屋门亦上了锁,可那门锁上的封印却有破损痕迹,显然是有人匆忙闯进去过。 长宁掌心稍稍使力,便将那封印彻底震碎。 屋内乍一望去,并没有人在。 而仔细察看,床边角落却漏出了小小一角衣摆。 随着长宁靠近,那一角衣摆轻微晃动,足以看出躲藏者的紧张。 长宁抿着唇,掀开了遮掩的帐帘。 瞬刻,破风声起,寒光熠熠的匕首直冲面门而来,长宁仰身避过,两指疾快夹住刀面,心底却涌现失望。 这一定不是阿辞。 帐帘在缠斗中掉落,露出躲避者全貌,江知夏费力地拽着匕首柄端,却分寸未能拽动。 她仰头看向长宁,一双睁得圆圆的眼从惊惧转为惊喜:“阿……阿宁姐姐?” “太好了,你也在,那我就不怕了。” 长宁也有些惊讶:“你怎么在这?” 望着江知夏熟悉的面容,她松开了捏着匕首的手指,却并未放下戒心。 江知夏此时的模样颇为狼狈,滨衣衫凌乱,身上还带着血,气息亦很是虚弱。 她见了长宁,仿若心头巨石落下,长长舒了一口气。 她小声解释:“我是逃命躲进来的,外面有人要抓我,这楼跟迷宫似的,根本找不到出去的路。” 长宁蹙眉:“为何要逃命?” 江知夏摇摇头:“和你分开后,我便回了客舍,好好地呆在屋子里,啥事都没做,可后来突然有奇怪的白光出现,我就昏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我就出现在了一个拥挤的大房间里,里面关的二十多个没修为的妇孺。” “我装傻打听到,这里就是那灵月阁内,屋里那些人都是被灵月阁选中的,有天资的信徒。” 说到信徒二字,江知夏眸露鄙夷,“可我能看出来,那房间里大半都是有灵根且根骨不错的,只是缺乏踏入仙途的机会。” “她们里面很多人都很高兴,以为自己能成为仙人了。” “可也有少数清醒的人,告诉我说,每隔几日都会有圣使大人过来选人,说是要选祭祀的使徒,可那些被选中的人,再也没有过音讯。” “她们并不都是自愿来这里的,有不少是被那阁中行使强行带过来的。” 说到行使,长宁想到了那日被她碾碎的小魔,心里有了些猜测。 而接下来江知夏的话,更是印证了她的猜测。 “我刚打听到些消息,那所谓的圣使就来了……” 江知夏哭丧着脸,“然后他一眼就相中了我,命人要将我带走。” “我当然不可能乖乖听话啊,谁不跑谁是大笨蛋!” “于是,一被带出屋子,我撒腿就跑,可谁晓得这楼道里处处都是机关……” 江知夏神情悲伤,“我急着逃跑,一脚踩在了布置在暗处的陷阱上,被一种奇怪的雾直接熏晕了。” “再有意识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被精铁锁链捆在一张白玉床上,动弹不得,有很多道看得见却摸不着的光穿过我的身体。” 回忆起那场面,江知夏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然后,我就发现我的修为在流逝,而且心里很慌很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吸走了……” “好在师父还留给我了桩保命的法子,我挣脱了那锁链,趁有人进来查看时,将人打伤,逃了出去。” “他们很快就发现我不见了,就开始追我,我一路逃窜,可不认得路,又不敢乱跑,怕再踩到陷阱,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只好先找了个没人房间藏起来,想避避风头。” 讲完这一番悲催遭遇,江知夏眼里含着一泡泪,可怜巴巴地看着长宁:“然后,就是遇见姐姐你了。” 如此说来,屋外晕倒的那几人,应该就是在搜寻江知夏。 长宁听完江知夏的讲述,对她的倒霉程度有了更深的认识。 毕竟,她醒来的时候,是安安全全地在屋子里,而江知夏却已经遭遇了一连串惊魂险象。 虽然觉得眼前的江知夏大概率没有问题,可为了稳妥,长宁还是似若不经意地道:“不必担心,我已经联系了宗门,我师父很快就会过来。” “啊?” 江知夏瞪圆了眼, “阿宁姐姐你有师父?可你之前不是说,你无门无派吗……” 确认眼前的江知夏不是假扮的后,长宁“嗯”了一声,随意道:“之前有过,不过死了。” “啊?” 江知夏眼睛瞪得更圆了, “死……死了?” 她下意识问:“怎么死的?” 长宁垂着眸,语调淡淡:“被狗咬死的。” 江知夏不可置信:“……怎么咬死的?” 修仙之人,还能被狗咬死? 长宁拧着眉,想了下,很勉强地道:“就他自己招狗厌,然后就被咬死了。” 江知夏:“……” 她幽幽道:“阿宁姐姐,我怎么觉得你在逗我玩。” 见屋内没什么特别的了,长宁收了剑,往屋外走:“你就当我逗你玩吧。” 江知夏赶紧小步跟上她:“等等我。” 重新回到廊道,望见地上昏倒的数人,江知夏“呀”了一声,愤愤道:“就是他们在追我”。 她眼眸亮亮地看着长宁:“是阿宁姐姐把他们都揍趴下的吗?” 长宁:“……算是吧。” 就当他们是被吓晕的好了。 她并不管昏死的几人,继续释放灵气探索周遭,妄图再能感应到熟悉的气息。 既然江知夏也出现在了这幻境里,那么很有可能,这并不是简单的幻境,而是瘴源构造出的瘴境。 这说明,瘴源已经开启,她们这些身处瘴源范围内的人,都被吸入了瘴境中。 江知夏跟着长宁,忍不住问:“那我们现在是去哪?是要去救出那些被关的妇孺吗?” “不。”长宁眼底情绪淡淡,“是在找人。” 江知夏挠挠头,猜想:“是找那个香香甜甜的美少年?” 她并不知道慕辞名字,只能这样描述。 长宁偏过头,很认真地纠正她:“他有名字,叫慕辞。” 思慕的慕,辞旧迎新的辞。 那日瘴源中,少年洇红着眼、对她说出这段话的画面仍清晰如故,长宁心尖颤了颤,只觉眼眶酸涩得厉害。 她手中长剑似有所感,亦嗡嗡作响。这一刻,连周遭弥漫的草木香气都浓郁了许多。 就好像阿辞还在她身边。 江知夏“啊”了一声,隐隐感觉长宁情绪不太对劲,可却不知是为什么。 接下来的路途中,两人都未说话,在江知夏不靠谱的带路下,两人踩了无数陷阱。 可有长宁在,两人一路碾压式平推,视陷阱如无物,大大方方走在楼中,江知夏恍惚间,都要以为她们是在自己宗门的大花园里散步。 对比先前的悲催遭遇,江知夏简直要热泪盈眶—— 这就是被带飞的快乐吗! 她要申请和阿宁姐姐永久组队!! 一路上也遇到了不少人想要拿下他们,可那些人刚一出现,还没来得及和二人打个照面,就齐齐昏倒在地,连惊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出。 江知夏以为这是长宁的神秘大招,可长宁自己却知晓,她压根什么都没做,这些人是自己倒下的。 先前倒的那几个还可以说是意外,可她们一路上遇见谁谁倒,这便很古怪了。 长宁甚至忍不住猜想,难道这灵月阁其实就是个花架子? 传教是副业,碰瓷是主业。 而她们将整栋楼找遍,从第一层找到最顶层,都没有寻到慕辞的踪迹。 见长宁失落神情,江知夏忍不住道:“又或者,是美……慕辞他没在楼里,而是被传送到了外面?” 她又挠挠头:“可这楼建的太古怪了,不仅找不到门在哪,连个窗户都没有。” 简直跟被封死了一样。 而一路上她们遇到的人,都昏死了过去,踹也踹不醒,连路也没法问。 长宁抿着唇,沉默片刻,冷声道:“没有门窗……” “就从上面走。” 言罢,她持着剑,一手拉着江知夏,足尖在地上轻点,借力腾空而起,绕着那楼中旋梯,一路攀升至屋顶。 “轰”的巨响,剑光熠熠生辉,直将那雕梁画栋的房顶捅了个大窟窿。 在滚滚落木扬尘中,两人破空升起,逃离了这闭塞的牢笼。 灰尘散去,昏黑的天幕落入眼帘,江知夏被拎着升空,整个人都是傻的,几乎以为自己要撞到月亮。 “啊啊啊……阿、阿宁姐姐……” 行走在狭窄瓦砾间,底下是高不见底的巷道,江知夏简直头皮发麻,若不是长宁牵着她,她只怕要吓得跌下去。 踏过最后一片瓦,长剑被抛至空中,作了飞行的法器。 越过一片或高或矮的房顶,长剑渐下,最终落在了某条小巷前。 双脚重新落在实地上,江知夏只觉两耳嗡嗡,根本不敢回想刚才的经历。 而长剑在被长宁收起时,剑柄很灵性地撞了江知夏一下,似若很不满。 江知夏全无防备,疼得嗷了一声,委屈捂着腰:“阿宁姐姐,你的剑怎么撞我啊?” 长宁沉吟了下:“大概是因为,生气你成了第一个共乘的人。” 江知夏愈发委屈:“这哪里算共乘啊……” 真正的共乘,应该是贴贴抱抱乘一把剑,可她一路上分明就是被长宁拎着飞,算哪门子的共乘! 就在此时,后方的巷子传来细微脚步声,两人皆有所察,反过头去。 只见那昏暗巷内,缓步走出一双人。 说是一双人有些勉强,因为其中一人是被另一人当物件一般拎着,小半个身子都在地上磨擦。 江知夏愣了下,忍不住戳戳长宁,小声嘀咕:“阿宁姐姐,你看这像不像你刚才拎我的样子……” 长宁没有回答。 江知夏也不在意,继续嘀咕:“不过那白衣男子生得还蛮俊俏的,怎么就这般不知道怜香惜玉……” 而那走来的人,在看清她们二人面容后,亦是停在了原地。 “阿宁……” 第42章 【42】 响起的声音微微沙哑, 在安静的小巷中分外明晰。 在有了那段记忆后,再见江衡,长宁心里依旧没有半点波动。 哪怕他真的曾经是她的未婚夫……那又如何呢? 长宁不记得他们是如何定下的婚约, 后来又是如何了, 可她问自己, 若是可以选, 她会愿意和江衡在一起吗? 不会。 定然不会。 甚至于……回想起记忆中慕辞沉郁蹙眉的模样, 她对江衡, 除了厌恶外,还有着杀意…… 长宁将剑握紧了些, 尽量不去看江衡,想, 他最好不要再妄图招惹她。 否则, 她的剑一定不会留情。 见那白衣男子目光深深地望着长宁,一旁江知夏愣了愣, 反应过来:“阿宁姐姐,你们认识?” 长宁垂着眸, 神情冷漠:“不认识。” 听得这般干脆的回答, 江衡心头一刺,却还是勉强露出笑容:“明明前几日才见过,长宁姑娘这就将我抛之脑后了吗?” 前些日子才见过……望着江衡温润面容和玉冠白衣,又见他出现在这瘴境中, 江知夏愣了下, 意识过来:“这……不会就是那临城少主吧?” 望着被江衡拖在手里的女子, 江知夏心道, 传言果然不可全信。 那传说中温润如玉、谦谦君子的江衡, 在背地无人时, 竟是这样的作派。 对一个昏迷的女子,竟这般粗暴…… 感觉到江知夏探究的目光,江衡笑容愈发勉强。 他原本想到了有人处,再好生搀着裴柔,可不想就在这黑灯瞎火的巷口,竟撞上了从天而降的长宁二人。 此等缘分,简直是孽缘。 更令江衡更难受的,是长宁那冷淡漠然的神情,好似他只是一丛路边偶然遇见的野草,根本不值得关注…… 不,比野草还不如。 至少长宁在看到野草时,不会流露出厌恶,甚至怕脏了眼一般,迅速挪开目光。 这一举动,无异于无形的羞辱。 一股无名的恶意自心底升起,江衡指尖轻颤,手腕悄然用力,抻着裴柔的身子直起,使她的脸展露在了昏黄的月光下。 与其做一个令她厌恶的陌生人,不如……成为那个令她恨之入骨的人。 恨与爱是最接近的情绪。 得不到她的爱,就让她先恨着他好了…… 总好过这样的无视。 江衡压抑着心底的疯狂,抬眸想要看长宁的反应,可对上的却是她漠然的侧脸。 她根本没看他,更别说看他手上的裴柔了。 彻彻底底的漠视。 一时间,江衡几乎连僵硬的笑容都维持不住。 可他不相信,长宁不记得他了,难道连夺走她一切的裴柔都忘了吗? 他咨询过声名赫赫的医师,了解到失忆往往是因为心里不愿面对过去,是一种自我封闭,只要受到与过去记忆有关的剧烈刺激,就有几率恢复记忆。 这正是他一定要带上裴柔的原因。 眼下并不算好时机,却也不算坏。 瘴源之中,在瘴雾影响下,人的情绪本就要比在外浓烈,也更容易做出一些冲动之举。 所以,他一定要让长宁在这里彻底恢复记忆…… 而就在此时,锣鼓喧天,划破平静,极诡异的乐声由远而近,传入每个人耳中。 “灵月阁出行,速来朝拜……” 听得这一声音,几人皆是一愣,就连江衡亦是怔住,扭曲表情僵在了面上。 灵月阁……怎么会出现在这瘴境中? 还是这般大的阵势。 一碰上正事,江知夏便很是严肃:“灵月阁果然和瘴源有关。” “那这个瘴源的关键,会不会就在于要将灵月阁摧毁?” 长宁垂着眸,没有答话。 很显然,此番的灵月阁出行,肯定有消除瘴源的重要线索。 可是……她如今只想快些找到阿辞,根本无心瘴源之事。 江知夏总说她心怀大义,可她从来没有应过,因为她自己知晓,她其实是个很淡漠的人。 消除瘴源、消灭瘴物,自始至终都不过是为了复活某个人。 而现如今,那个人得以复生,那些曾经重要的事便变得轻如鸿毛…… “阿宁姐姐,我们过去看看吧。” 江知夏见长宁神情低落,猜出她是大概在担心慕辞,想了想,小声道:“阿宁姐姐,若是他也在瘴源中,听到了这灵月阁的响动,肯定是会跟过来的。” “城中这么大,若是你一寸寸找过去,恐怕得找上数日,况且,你在找他,他应该也在找你,这样就很容易错过……” 长宁沉默了一下,轻轻点头:“你说得对。” 阿辞那般聪明,见到这灵月阁出行,必然会想到借此和她汇合。 两人毫不犹豫,转身便走,干脆利落,半个多的眼神也未分给后边的江衡。 孤冷月光下,望着前边两人径直离去的背影,江衡神情难看至极。 他咬着牙,厚着脸皮跟了上去: “我和你们一起……” 路只有这么一条,江衡要跟,也不好拦。 跟在两人侧后方,勉强搀扶着昏死的裴柔,江衡仍未死心。 出了巷子,走在灯火明亮的街道上,江衡望着走在长宁身旁的江知夏,努力露出个常用来应对小姑娘的温柔笑容:“这位江姑娘,能帮我搭把手吗?” 借此机会,江衡顺带“解释”了方才拖拽裴柔的原因: “我们一群人进入蓉城后,便被分散开了,我和这姑娘被传送到同一处,她似乎是受到了瘴雾迷惑,重伤昏了过去……” “可她毕竟是女子,我身为男子,搀扶起来多有不便。” 江知夏犹豫了下,答应了:“好。” 毕竟那姑娘挺可怜,受了重伤不说,还被江衡那样拖着走,简直倒霉透顶。 她同为女子,实在有些看不过去。 可就在江知夏侧过手,欲要搭手搀扶女子手臂的一瞬,昏暗光影间,她看清了女子容貌。 江知夏瞪圆了眼,下意识缩回手:“小绿……裴、裴柔?” 她惊得往旁边退了一步,如避瘟神一般离江衡远远的。 见江知夏反应这般激烈,江衡愣住了:“姑娘?” 江知夏半个身子缩在长宁后边,拼命摇头:“不行,这个忙我不能帮。” 开玩笑,扶小绿茶,那是要倒大霉的! 江知夏的预感一直很准。 过去的数次经历,让她对裴柔的毒性有了充分的了解,只要裴柔在的地方,便会发生倒霉事。 而那个倒霉的人,往往就是那些曾对裴柔施以援手的。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可一直对裴柔避而远之,连带着之前多次警示长宁。 带着几分好奇,长宁亦看了过去,可在瞥见那张昏迷的苍白面容后,她脑中某处仿佛被刺了一下,绵绵密密的疼。 “阿宁师姐,对不起啊,我也不知道掌门会因此责罚你……” “姐姐拥有这么多人的爱,为什么不能分一点点给我呢?” “姐姐,我很喜欢他,你能把他让给我吗?” “姐姐,都这样了,你怎么还不去死呢?” …… 一连串声音在她脑中回响,声调柔弱,却带着浓郁近实质的恶意。 仿若思绪被灼烧,针刺一般的疼,恍惚间,长宁身形一踉跄。 而就在几乎要跌倒的一瞬,一阵疾风掠过,以轻柔的力道揽住她的腰,将她扶正。 一时间,浓郁的草木香气充斥鼻腔,暖风丝丝缕缕,触及肌肤,仿若亲昵的抚摸。 “阿辞……” 意识到什么,长宁眼眶瞬刻就红了,她挣扎着抬手,朝着虚空探去。 却什么也没有碰到。 可她知道,比任何一刻都确定,慕辞一定就在身边。 只有阿辞,会永远牵挂着她的一举一动,会在任何时候保护她,挡在她身前…… ——无论她需不需要。 可为什么,他明明在,却不愿意出来和她见面呢…… 见长宁神情变幻,江衡心头窃喜,知道方法是奏效了。 在看到长宁痛苦,将要跌倒之时,他迫不及待地想上前搀扶她,甚至毫不犹豫松开了手上的裴柔。 夹杂着沉闷的倒地声,在听清长宁低唤的那个名字后,江衡神情一变,僵在了原地。 而此时的街道尽头,隐约可见有巨大的车驾朝这一方向驶来。 “一拜祭长生,二拜思无邪……” 诡异的尖细女声由远及近,与此同时,原本空旷的街道,渐有人影显现。摇晃着、以极僵硬的步伐,朝着那驶来的车驾靠近。 在昏黄的光线下,宛若一幅诡谲可怖的百鬼夜行图。 而更可怕的是,这些并不是鬼,而是人,被邪术操控、将要被献祭生命、化作行尸走肉的人。 如何的讲述,都没有亲眼目睹来得震撼,江知夏看呆了去,望着那将要驶来的车驾,心中升出一种不安感。 她素来相信自己的直觉,觉得最好不要和这□□直接对上,便想着找一处躲起来,在这车驾经过时再仔细观察。 可在江知夏要拉长宁一起躲起来时,才发觉长宁呆愣在原处,一动不动地看着空气,仿若魔怔了一般。 “阿宁姐姐?” 听得江知夏低声喊她的名字,长宁才稍微回过神来,蹙眉看向了街道尽头。 驶来的车驾仿若沐浴在烛海中,灯火辉煌,仿若一座移动的巨大烛台,吸引着无数扑火的“飞蛾”。 江知夏小声提议:“灵月阁的人要来了,阿宁姐姐,我们要不找个地方躲躲?” 长宁定了定神,握紧了手中剑:“躲什么……” 她冷冷瞥了眼面色难看的江衡,眸中是毫不掩饰的杀意。 被这样的目光盯着,江衡只觉要喘不上气来,他心口又酸又胀,嫉妒的毒草侵噬着心脏,一阵一阵的蚀痛。 明明他才是她的未婚夫,明明他们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为什么她第一时间喊出口的,仍是那妖物的名字? 江衡强忍痛意着,哑声问:“阿宁……你是想起来了么……” 他甚至未能将话说完,回应他的,是一个冷漠至极的背影。 长宁持着剑,毫不犹豫行至了道路中央,堵住了那灵月阁的必经之道。 咿咿呀呀的锣鼓喧嚣中,巨大的车驾缓慢驶来,长宁足尖用力,毫不犹豫地飞身上前,落在了那车驾前板处。 伴随着“轰隆”巨响,她一剑劈在了车驾顶部,尖细女声戛然而止,车驾摇晃了几下,无数木屑飞出,挂满彩色旌旗的车厢轰然破裂。 低低的惊呼声响起,车厢内的人似是从未想过会有人拦路,更未想到坚固的车驾会被一剑斩破。暴露在空气中时,面上的神情骇然且惊恐。 车厢内坐着一男一女,看着都很年轻,样貌极佳,穿着长宁在灵月阁内见过的素白衣裳。 长宁顿了顿,考虑是直接将他们拽下来,还是让他们自己乖乖下来。 在最初的惊骇过后,二人恢复了镇静,其中的女子咬咬牙,狠狠咬破舌尖,喷出一口血。 下一瞬,极为凄厉的尖叫声响破天际,带着几乎要割破耳膜的锋锐。 随着尖叫声响起,道路旁的江知夏只觉天旋地转,脑中晃过无数画面,交杂挤压,几乎要将脑袋撑破。 江知夏根本无从挣扎,痛苦地抱着脑袋,身形摇晃了几下,便昏倒在地。 江衡亦是神情一阵变幻,他咬着牙,手掐着人中,勉强支撑着身子,可眼前的画面却变得模糊。 恍惚间,他好像听见阿宁在喊他: “江衡,今日的比试你还去不去?” “说好了,这次的比试我可不能让你,师父一定要我拿第一的……” 眼前的长宁样貌尚存稚气,脸颊带一点婴儿肥,纵然摆出严肃的神情,亦只会让人觉得可爱。 江衡听见自己低低笑了声,然后说,“那好吧。”他语调带一点无可奈何,更多的是宠溺的柔和,“阿宁记得要温柔些,莫要让我输得太难看……” “不会啊,你要自信一点,你也很厉害的……” 年少时期,心仪姑娘随意的一声夸赞,便能让他热血沸腾……那一刻,他听见心底有个声音说,江衡,你完了。 从来都是他操纵别人,如何能让别人操控他? 可此时,心底那个声音却在无限放大,不断重复强调,江衡,你完了。 你为一个女子着了迷,你完了…… 眼前的长宁如此真实,一双眼眸清澈若溪流,望向他的眼神里只有亲近,没有厌恶。 恍惚间,一切似真似幻,江衡几乎要分不清真与假的边界,他唇边溢出一抹苦笑,缓缓地倒了下去…… 心甘情愿。 骤然响起的尖叫,亦让长宁愣住,在听到那声音后,她脑中才消去的刺痛再次显现,甚至愈发剧烈。 她以剑为支撑,直直地挺立着。 恍惚间,却听见有低哑的声音在喊她: “阿宁,跟我走吧……” 是慕辞的声音。 与此同时,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面前—— 眼前的慕辞身上血迹斑斑、伤痕累累,面上却仍挂着长宁熟悉的笑容。 “阿宁。”他的声音透着担忧,“你很难受吗?” 他朝长宁伸出一只染血的手,微笑着说,“来,把手给我,我带你离开,离开就不会痛苦了……” 长宁怔怔地、失神地看着眼前慕辞,颤抖着伸出了手…… 霎那间,突有狂风袭来,低沉的呼啸声在她耳侧响起,将那锋锐的尖叫声阻隔在外。 仿若有一双无形的手,温柔地替她捂上了耳朵,风声呜咽,长宁神智稍清醒,便嗅到了浓郁的皂角香气。 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明明周围没有任何人影,可她却觉有融融暖意传入体内,仿若柔软的拥抱。 如此熟悉,又如此温暖。 长宁咬着唇,直将唇瓣咬出血印。 “阿辞,你不肯见我,到底是因为不想……” 她声音颤抖,几乎字不成句, “还是因为……不能。” 第43章 【43】 颤抖的尾音很快没入风里, 并无回响。 长宁抬手去接那吹拂而过的风,暖风自指缝穿过,亲昵地绕着她的指尖, 似若温柔的亲吻。 “你一直都在是不是?” “从我在灵月阁里醒来, 你就一直跟在我身边, 对吗?” 所以,灵月阁那些人的晕倒,并不是意外, 而是阿辞, 在看不见的地方替她扫清阻碍。 长宁声音很轻, 仿若怕惊扰到他, “阿辞, 我知道你在。” 月色朦胧,或明或暗的灯烛散落一地, 残破的车驾,游魂般飘荡的百姓,一片诡谲荒诞中,长宁伸展双臂, 给了眼前的虚空一个拥抱。 “抱抱。” “这一次,是我很想抱你。” 一瞬间, 风声都要静止, 害羞一般,只轻柔抚过她的发梢。 “你变成这样, 是因为瘴源吗?” 长宁声音很低, 隐隐透着些偏执。 “那……如果我把这处瘴源毁了, 你是不是就能重新出现了?” 风声没有作答, 也无法作答, 而被长宁收入手腕的长剑,却嗡嗡作响起来,似若急切的提醒。 “我不会冲动的。” 长宁重新取出剑,神情恢复了镇静。 “我会化解这处瘴源。” 她已经猜到,此次瘴源执念的化身者大概是谁,眼下首要的,便是找到那个人。 那蛊惑人心的尖叫声已渐微弱。 长宁毫不犹豫上前,将两人拽下了车驾。 其中那女子为了制造幻觉,失了精血,已是奄奄一息,只惊恐看了长宁一眼,便白眼一翻昏了过去。 长宁将她手脚缚了,扔在了一边,转头看向了男子。 男子似乎实力还要更差一些,被她俘获后,半点反抗的心思也无,姣好的面容苍白若纸。 而就在他近距离看清长宁面容的一瞬,苍白的面色一阵变幻,瞳孔里是遮也遮不住的惊色:“怎么会……” “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男子瞪大着眼,看着眼前与活人无异的长宁,目光在望到她雪白长发时,身子一阵哆嗦。 “还是说,是厉鬼回来索命的……” 他面色愈发的白,整个人神神叨叨地低喃着,仿若撞见了什么不可置信的诡事。 长宁亦蹙起了眉。 眼前这个灵月阁的人认识她。 甚至,还如此笃定地确信她死了。 “你……” 她开口刚要问什么,却见男子崩溃一般,抱着头在地上翻滚,痛苦低喃: “不对,我明明也死了啊,那我现在又是什么……” “我怎么还活着?” “我真的还活着吗……” 长宁惊愕地看着眼前男子发出兽类一般的嚎叫,整个人在地面上翻滚着,衣服被磨得稀烂,裸露的肌肤亦是血肉模糊,可他却浑然不觉,仍在重复低喃着只有自己懂的话语。 男子就这么疯了? 为什么? 很显然,从男子口中是很难问出什么了,长宁想到在灵月阁中所见的一些惨况,冷着脸,毫不犹豫挥剑结果了男子。 能做出强夺他人性命与根骨的恶事,还专挑妇孺弱小下手…… 滥用这样的邪术,灵月族的这些人,根本不配活在世上。 与此同时,长宁身后方突然光芒大盛,几乎映亮天色。 她持着滴血的剑,转头看去,见那光芒是从裴柔身上发出来的。 裴柔仍是昏迷倒地的姿态,并未醒来,可她周身却绽放出无数璀璨光点。 那些光点汇聚成团,正要朝那残破车驾飞去,却在中途被突起的风截拦住,转而被带向了长宁。 而那光团方一触碰到长宁的衣裳,便没入了她体内。 一切发生得极快,长宁看着指尖缭绕的金芒,眼底有些困惑,却没有多少抗拒。 她相信阿辞不会害她。 况且,她能感觉到,那没入体内的光团并没有什么害处,反而,有一种古怪的熟悉感…… 朦胧柔和的金芒笼罩在她身侧,有一种玄妙圣洁的意味。 在金芒笼罩下,长宁那头莹雪似的长发一寸寸化作了黑色。 而那张苍白冷淡的面容,平添了几分血色,仿若原本蒙在上面的薄雾被拂散,五官轮廓愈发清晰鲜明。 下意识地,长宁低头看那双握剑的手,淡粉色的指甲嵌着清晰的月牙,掌纹的生命线一直蔓延到尽头…… 她怔怔地看着,觉得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却又说不清到底是哪里。 就在光团没入长宁体内的一瞬,原本昏厥倒地的裴柔抽搐着,“哇”地呕出一团黑乎乎的血肉。 剧烈的疼痛下,裴柔挣扎着睁开了眼,可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熟悉至极的脸。 冷若冰霜,光采明艳,似那雪中寒梅,既冷且艳。 是她方才在水镜中还见过的…… 可那时,这张脸是属于她的。 一瞬间,裴柔有些恍惚,竟分不清眼前的一切是真还是幻—— 她不是变成长宁了吗? 她不是已经将会阻碍她的“裴柔”铲除了吗? 她不是应该从此拥有想要的一切、过上心心念念的日子吗? 可眼前这个长宁,又是谁? 她现在又是什么模样? 裴柔忙不迭抬手去摸自己的脸,可随着手在面上胡乱地摩挲,她眸中惊恐愈盛。 她的脸呢?她的脸怎么变回来了? 冷冰冰的夜风拍打在面上,使得裴柔的理智逐渐清醒,原本模糊的记忆也逐渐恢复。 她想起来了,她是进了蓉城,要阻止瘴源被消除。 可后来,却陷入了那样古怪的幻觉,甚至……还亲手杀死了“自己”。 若是那一切都是幻觉,那眼前这个长宁……会是真的吗? 直觉告诉裴柔,是真的。 眼前的长宁神情冷冽,看向她的一双眼里,似覆了严冰,明明只是随意握着剑,无形的压迫感却扑面而来,令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相比于从前,面前的长宁愈发深不可测。 这样的压迫感,她只在玄清仙尊身上体会过。 裴柔慌张地偏过头,看见一旁昏迷的江衡与江知夏,神情愈发惶恐。 是真的。 她竟然真的回来了 …… 裴柔咬着唇,一颗心在胸腔里乱撞,几乎要撞碎理智。 可她明明已经跳下了废渊,理应神魂俱灭,怎么可能活着回来? 一定是有哪里搞错了,裴柔这样告诉自己,可看着一步步走近的长宁,她仍下意识浑身战栗。 “裴柔。” 清冷的声线一如往昔,只是更添了些淡漠。 “你抖得这样厉害,是因为害怕吗?” 长宁略一歪头,看着眼前狼狈伏地,面色惨白、目光躲闪不敢看她的女子,语调带着些好奇, “你这么害怕,是因为我吗?” 长长的影子落在身前,裴柔颤抖着往后缩,连那一点影子都不敢碰到。 见她不答,长宁皱了下眉,却也没强求,而是语调平静地道:“你也是灵月族的人。” 她用的肯定语调,并非疑问。 最大的秘密被戳破,裴柔连颤抖都忘了,一双眸子掺满惊恐,唇瓣哆嗦着想要狡辩,却在意识到眼前人身份后停住。 面前是活着回来的长宁,她首要应该担心的,难道不该是她会用怎样的残忍手段杀了她吗? 身份暴露在死亡面前,变得不值一提。 望着长宁淡漠的神情,裴柔终于清明了些—— 在认出她的一瞬,长宁没有立刻杀了她,还能这般平静地和她说话…… 这是不是意味着,长宁不记得过去发生的那些事了? 裴柔心底燃起些希望,脑中飞速想着诡辩的话语。 可还未等她想到一个尽善尽美的谎言,便见长宁缓缓举起了剑,朝她走来。 阴影铺下,伴随着可怕的压迫感,裴柔思绪宛若一团浆糊,瑟缩着往后避。 “别杀我!” 剧烈的求生欲驱使下,裴柔不顾一切地嘶吼出声,“我知道这处瘴源该如何化解,我可以帮你……” 从她先前所知的消息看,长宁应当对消除瘴源颇有执念。 而只要给她一点点缓冲的机会,她就有办法逃掉。 忐忑中,裴柔看见长宁脚步一顿,心头登时一喜。 有戏。 她赶忙继续道:“这消息只有我知道,这处瘴源执念者,名唤柳音,是南渚妙音寺的一名佛修,过去在修真界小有名气……” “他曾于五十多年前来蓉城,想要破坏我……族中大计。” 说到此,感受到长宁凛冽目光,裴柔硬着头皮辩解道,“我也是才听说的,这蓉城中一切我都不知道,我只是族中派去乾元宗修行的一个普通弟子……” 她先前就被族中预警,说这瘴源内可能会发生和灵月族有关的事,叫她切记捂好身份,见机行事。 可谁知晓,她刚一入城,便被传入了瘴源,昏迷才醒,又撞上了长宁,直接被揭穿了身份。 见长宁仍未放下的剑,裴柔只能继续颤巍巍地道:“可那柳音不过独身一人,如何敌得过一族,纵然杀了几个族人,还是被族中长老擒获了……” “长老恨极他,不肯叫他痛快死,便在他身上试了新研究的秘术。” “那秘术能激发出他内心深处的□□,在□□编织的幻境中,一点点吞噬他的……生机。” 裴柔有意说得格外详细,想要多争取些时间,以供开启那繁琐的救命之法。 “他身为佛修,本该六根清净,不染凡尘俗欲的,可兴许是那秘术的原因……他竟被激发出了心底执念……” “在瘴气的携引下,也就生成了此处瘴源……” “想要消除瘴源,就要找到柳音,化解他的执念,而柳音,应该就在城中某一处……” 在裴柔讲述过程中,长宁的神情自始至终都没有变。 “说完了?” 长宁语调极冷,漫不经心地甩了甩剑尖残存的血滴,随后,将剑尖对准了裴柔。 “说完了,就死吧。” 被寒光凛冽的剑锋对准,裴柔面色再次转白,她哆嗦着往后躲,声音颤抖: “我知道柳音的执念是什么,我还有用的……” 长宁却只是深深地看着她,一双眼眸宛若寒潭冰冷:“过去我杀人,是因为不想被杀,是因为是因为那个人该死。” “可你不一样……” 长宁顿了一下,“你的声音,很熟悉。” 裴柔愣了愣,惊恐神情中透出些茫然,不知这话是何意。 “裴柔,我的确不记得你了,可我记得你的声音。” “我缺失了很多情感,可就是这个声音,让我重新体会到了仇恨的滋味……” 剑尖嘈呲刺入血肉,伴随着嗡鸣铮声,裴柔凄厉的尖叫几乎要划破夜空。 而就在长剑刺入胸口之时,却突遇某道坚硬阻碍,不能再更深入。 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 长宁愣了愣,手腕更添了几分力,想要突破那层阻碍。 可就在那层坚硬阻碍被捅破的一瞬,上空突有数道光剑显现,裹挟着可怖的剑气,朝着长宁面门刺来。 长宁连忙闪身躲避,与此同时,裴柔脚下骤然出现了一座光阵。 只是一瞬,便带着惊愕的裴柔消失在了原地,徒留滴血的长剑静止在空气中。 长宁冷着脸,挥剑对上了那还要纠缠的光剑。 长剑与光剑相撞,两方剑气相对,发出了金石磨擦的尖锐声响,竟是不分伯仲。 可光剑不过虚影,很快就被撞碎,而那光剑所裹挟剑气亦在碰撞中被压下,萎靡消散。 光剑被击散,可两方剑气碰撞的气息仍在空气中残存。 仔细辨去,两种剑气竟隐有几分相似…… 长宁握着剑的手极为用力,在方才强劲力道的冲击下,虎口微裂,有血丝渗出。 那个从她眼皮底下救走裴柔的人会是谁,显而易见。 只能是她记忆中,那个高高在上的师尊。 第44章 【44】 夜色渐褪, 雾霭浓郁似云,遮天蔽日,只有些许微弱天光漏出。 而随着天光渐亮, 散落一地的车驾残骸, 连同那手脚被缚的女子,竟都消失不见了。 游魂似的百姓像受了什么招引, 停了下来,揉了揉眼睛,又脚步恍惚地朝家的方向去了, 很快消失在雾气中。 若非地上残余的那具男子的尸体, 恐怕都要以为, 夜里发生的一切只是幻觉。 长宁垂眸看向那男子尸体,却见除了她留下的崭新剑痕外,男子尸体上另还有数道焦黑伤口,颇为骇人,而那张姣好的面容僵冷青白, 根本不似才死之人。 长宁怔了怔,意识到——这蓉城中,白日和夜间的时间流速, 似乎并不一样…… “醒醒。” 长宁弯下身, 轻轻拍了拍江知夏的肩膀。 随着女子消失, 那幻术也就失了效, 江知夏使劲皱了皱鼻子,终于睁开了惺忪的睡眼。 “阿、阿宁姐姐……” 她看了看周围,有点愣愣的:“天亮了?那灵月阁的人呢……” 长宁言简意赅道:“破解瘴源的关键, 在一个叫柳音的佛修身上, 他就在城中某处, 我们要找到他。” 江知夏懵懂地点点头,想到什么,又挠挠头问:“那,不找慕辞了吗?” 闻言,长宁顿了顿,抬手在空气中握了一下,任凭柔风在指缝穿过。 她说:“我已经找到他了。” “啊?”江知夏愣了愣,刚想问人在哪呢,却见长宁已然往前去了。 她赶忙跟上去,可两人方走出几步,却听后方传来嘶哑的呼声: “阿宁!” 是江衡。 素来温雅清俊的他,此刻模样却是惊人的狼狈,玉冠歪斜,发丝凌乱,一双眼眸泛着红,眼底是深深的执拗。 “你都想起来了是不是?” 长宁脚步微顿,却并没有回头。 江衡方从幻觉中苏醒,望着前方雾气笼罩下愈显朦胧的背影,眸中闪过痛色。 “两百多年了……” “阿宁,我一直在等你” “当年的事,我不求你能原谅我,可至少……至少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 他语调沙哑,甚是卑微,仿若真心实意地想求得一个机会,长宁垂着眸,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江衡,我若没记错,当年是你要退婚的。” 长宁语调平静,“所以,你在愧疚什么呢?” “愧疚没能用更好的方式退婚,还是愧疚在众人面前让我颜面尽失?” 虽然早有准备,可在真正听到长宁道出这些话后,江衡仍是心头一紧,万虫噬咬般的疼。 “不是这样的……” 江衡想要辩解,却不知长宁的记忆到底恢复了多少,也是这时,他才发现裴柔不见了。 想到某种可能,他赶忙道:“是不是裴柔和你说了什么?你不要信她,当年就是因为……” 江衡想将当年的事尽数推至裴柔头上,可话未说完,便被长宁冷冷打断: “当年的婚约本就很荒唐,我们都尚还年幼,根本不懂情爱之事,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取消了,其实是件好事……” 长宁语调毫无波澜,冷淡地瞥着他,眼底没有什么感情。 江衡眼眶发酸,哑声道:“那我现在后悔了,想要重新来过,可以吗……” 长宁神情淡淡:“不可以了……” “因为,现在我很讨厌你。” 毫不留情的话语落下,江衡身形微颤,他指甲掐着手心,使得眼眶泛红,还欲再说些什么,可长宁却没了与他纠缠的兴趣。 “不要这样说话。” 长宁语调带了些厌恶, “江衡,这不像你,也不像他。” 至此,长宁如何看不出来,江衡是在试图模仿慕辞过去的神态。 可也只是画虎类犬,只得表象。 阿辞在她面前,从来不是卑微,而是赤诚。他不会、也从未将示弱当做要挟她的武器。 江衡这般作态,不过是更令她厌恶罢了。 暗里的心思被毫不留情地剖开,江衡面色一白,几乎有些摇摇欲坠。 长宁不再停顿,径直要离开。 望着长宁离去的背影,江衡心底一番挣扎,手攥成拳,咬着牙道:“只要你喜欢,我可以扮作他的模样……” “若是不像,我可以慢慢学。” 他嗓音沙哑,“阿宁,给我一个陪着你的机会,哪怕只是做他的替代……” 闻言,长宁脚步一踉跄,只觉荒谬至极。 什么替代? 江衡哪来的自信,觉得自己能够替代阿辞? 况且,他好端端的自己不做,非要模仿别人做甚? 脑中晃过几幕江衡过去的模样,再回想城主府中的交谈,长宁拧着眉,只觉如今的江衡恐怕是脑子出了问题。 长宁连拒绝的话都懒得说了,加快了脚步,匆匆没入了街道尽头的雾霭中。 另一旁,江知夏呆愣在原地,听了方才这番对话,她只觉脑瓜嗡嗡,都有些转不过来了。 眼见长宁离去,她才反应过来,悄悄再看一眼仿佛丢了魂的江衡,赶忙去追长宁了。 这一回,江衡没再追上来。 “阿宁姐姐……” 江知夏喘着气,跟在她身旁,一肚子疑惑想问,可看着长宁冷漠的神情,又有些不知该从何问起。 “我就是他那传闻中早死的未婚妻。” 似是看出江知夏的抓心挠肺,长宁平静地作了解释,“可早在我死前,我们的婚约便取消了,是他退的婚。” 和许多女修一样,江知夏也是曾被江衡对早逝未婚妻的“痴情”事迹感动过,想要找个和他一般深情的道侣的。 却不想,事情的真相是这样的…… 江知夏瞪大了眼:“既然是他要退婚的,那他怎么还摆出一副委曲求全的模样?” 甚至,这些年还大肆宣扬自己对未婚妻的痴情。 定有婚约的时候不知珍惜,主动退婚后却又一副追悔莫及的模样,江知夏属实想不明白这是为何。 她挠挠头,小声嘀咕:“这江衡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啊?还是说……” “就是单纯犯贱?” 随着江知夏的嘀咕,长剑亦嗡嗡作响,仿若是在附和她的话。 江知夏新奇地看着长剑:“阿宁姐姐,连你的剑都觉得我说的对!” 习惯使然,长宁轻轻抚了抚剑身,没有附和,也没有反驳。 她已经开始后悔和江衡废话那么多,白白耽误了寻找柳音的时间。 不知是否是错觉,她感觉周围属于阿辞的气息淡了许多,这是不是意味着,他此刻的情况并不太好…… 她必须要快点破解瘴源。 此时,已有城中百姓陆续出现在街道上,可他们却像是看不见她们两个一般,径直从两人身边走过,带过一阵阴冷气息。 江知夏对这些气息很是敏感,忍不住一哆嗦,小声问:“阿宁姐姐,你说他们是活人还是死人啊?” 长宁看了眼走过的百姓,那人姿容鲜活,神态自然,看不出什么异样,可低头瞥去,那地上却没有影子。 街道上走过所有百姓,都没有影子。 长宁顿了一下,道:“大概是活死人。” “那这城中还有真正的活人吗?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这一问题,长宁也很难给出确定的答案:“找到柳音,就能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 从裴柔话语来看,这柳音应当不是恶人,做的那些布置,也是在保护蓉城。 “柳音。”江知夏琢磨着这个名字,觉得有些熟悉,“我好像在哪听过……” 若能知道柳音其人事迹,对于找到他定是有帮助的,长宁补充道:“他是一名佛修,所属南渚妙音寺……” 江知夏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我看过和他有关的话本!” 长宁蹙眉:“话本?” 江知夏点头:“没错,就是话本,他当年好像很出名,差一点就要修至妙音寺佛子。” “别的佛修都是以法号示人,只有他,仍保留着俗家的名字,颇惹议论,而且,他凡俗的经历也颇为传奇。” “据说,他之前曾经考取过状元,还被那国的公主看上,要选他做驸马……” “不过他最后还是没做驸马,选择了遁入空门做和尚。” “话本中说,他心底有个喜欢的姑娘,那姑娘是花楼里的花魁,过去嫌弃他是个没钱没势的穷书生,不仅嘲讽他,还骂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后来柳音成了状元郎,骑着高头大马经过花楼去迎娶公主,那花魁目睹这一幕,口吐鲜血,当即就投缳自尽了。” “而花魁自尽的消息很快传到柳音耳中,他大受震撼,看破红尘,也不肯娶公主了,直接就出家做了和尚。” “后来他踏入仙途,成了佛修,伸张正义,做了不少行善积德的好事,在民间很有名望。” “因此,他凡俗时候的经历的事,也就被写成了话本,有不少版本,流传很远,哪怕在修真界也颇为热潮,我们明合宗山脚的书摊就能买到……咳咳。” 江知夏及时收了话头,颇有些不好意思。 她挠挠头:“不过这毕竟是话本,肯定有夸张成分,而且里面讲的故事就很离谱,没头没脑的,所以我才印象很深刻……” 长宁沉吟了一下,回想起在进入瘴源前,所听到的那条提示。 “别死……” “再等我一下……” 这会是什么意思呢。 所能嗅到的草木气息愈发浅淡,长宁心头情绪愈沉,她握紧了剑,不再犹豫:“去找这城中的花楼。” 有了确定的目标,寻找起来便要快很多。 蓉城中唯一的花楼就在那灵月阁旁边,因为是白日,所以门庭很是冷清。 就在长宁跨入花楼门槛的一瞬,原本渐淡的草木香气再次浓郁起来。 柔和的风自门外吹拂而入,指引一般,牵着她的衣摆,往某个方向拂动。 “阿辞……” 长宁没有犹豫,随着那风的指引,一直走到了二楼尽头的某间屋子。 而就在两人在屋门前站定,还未去推门,那门便自己缓缓开启了。 白光大盛,迫使人下意识闭了眼。 再能看清时,长宁发觉自己已在屋子里了,身旁的江知夏却不知去向。 而阿辞的气息仍缭绕身侧,令她安心了些,转而看向前方。 窗前,站着个身着袈裟、赤足而立的男人,相貌清俊,神情温和,眉梢间却有种历经风霜的沧桑感。 他周身仍笼罩着白光,却并不刺目,反倒有种圣洁的意味。 “在下柳音,长宁施主,幸会。” 见他直接道出自己名字,长宁愣了愣:“你认识我?” 柳音轻轻摇头:“我与长宁施主,并不相识。” “只是在昔日,师父曾为我占卜,算出我会死在蓉城,魂灵将被邪术所拘,永世不得解脱……” 说到此,他眉宇含笑,颇有些悲悯意味。 “而五十多年前,我云游中偶遇一入魔之人,那人满身是血、筋骨尽碎,请求我为他驱散体内魔气,言辞恳切……我心生悲悯,为他破了例。” “谁想就是这一次破例,我的命道亦随之有了变幻,卦象上显示,往后,会有一位叫做长宁的女施主,替我摆脱魂灵拘束的折磨……” 柳音低低叹了一声,双手合印于胸前,轻声道:“我果然等到了施主。” “因果循环,便是如此。” 他看着长宁,笑了下:“遁入空门后,我早就看淡生死,只是忧心死后,魂灵被邪道利用,成了那乱世害民的祸根……” 他垂下头,手持法杖,朝着长宁恭敬行了一礼: “所以,还请施主为我解脱……” “也为这城中百姓解脱吧。” 第45章 【45】 这世上许多事, 一经流传,便不再是最初的模样。 比如,柳音所经历过的那些事…… 最早的时候, 柳音不是佛修,花魁也不是花魁, 花魁有名字, 叫崔行烟。 对崔行烟而言, 柳音是她邻家的哥哥, 亦是她未来的夫婿。 他们原本会做一对乡野间最平凡的夫妻, 耕田织布,相伴白头。 可天不遂人愿, 后来家乡发了大水,只有柳音和崔行烟逃了出来。 两人一路跌跌撞撞,到了都城。 都城的熙攘繁华,是小地方来的他们从未见识过的, 他们的寒酸、破落、落魄, 都与此地格格不入。 过往, 如他们一般逃难来的年轻男女有许多, 却如石入大海,连个浪花都未翻起, 就被淹没在汹涌的浪潮里。 可崔行烟坚信柳音会不一样。 他的书念得那般好,他的字写得那般好, 他的谈吐言辞、他的举止仪容……在崔行烟看来,分毫不输那些名门子弟。 十三岁的崔行烟是那样坚信,她的柳音哥哥一定能有大作为。 而柳音看着比自己矮一个头的小姑娘, 摸摸她的脑袋, 告诉她不要怕, 他们一定能在这里扎根立足。 “到时,若行烟有了意中人,我便做你的哥哥,风风光光送你出嫁……” 说这些话时,柳音手攥着破损的粗布衣角,声音有些颤。 可小姑娘却急了,伸手去抱他胳膊:“说什么呢!我只做阿音哥哥的新娘子……” 小姑娘温软的体温,是这座冰冷都城里,唯一的温度。 柳音深吸一口气,言辞郑重:“那,等我功成名就,必将十里红妆,迎娶行烟,此生……定不负你。” 而此时的二人并不知晓,在都城里,相比出人头地,更难的,是活下去。 两人在郊外辗转租到了一间小破屋,崔行烟学着绣花样子,拿到集市上去卖,柳音白日里出工赚取微薄银钱,夜里则就着煤油灯念书,一直到夜半三更方歇。 可两人辛劳赚取的银钱,也不过勉强凑够每日的房钱。 唯一的出人头地法子,便是等三年一次的科考,考取功名。 机会罕少,柳音不免忐忑心急,可崔行烟总温柔安慰他。 “不要急,我们还有时间。” 可有没有时间,不是人说得算的,要看天给不给。 就在临近科考之时,一场春雨浇下,日夜辛劳,身子本就不健硕的柳音终于倒下了。 这场病来势汹汹,他烧得神志不清,从开始说胡话,到彻底昏厥,已经是不得不请医师的地步。 可看病贵,治病更贵。 原本辛苦攒下用来科考的银钱耗尽,柳音的病仍没有半点起色。 到了科考的日子,崔行烟捧着盛药的破瓦罐,看着榻上高烧不退的柳音,又看嘀嗒落雨的屋顶,一时间,终于控制不住,泪如雨下。 这次错过,要再等三年。 可他们还等得起三年吗? 没有钱,柳音的病便治不好,没有钱,便没法买笔墨纸砚,就没有办法参加科考…… 他们需要钱。 若一定要牺牲,崔行烟甘愿牺牲的是自己。 花楼的老鸨,头一回见到崔行烟这样的姑娘。 清水出芙蓉,是不着修饰的漂亮。 更特别的是她身上的气质,似那烂泥里开出的花,荒地里拔出的草,坚韧且挺拔。 在听到她名字后,更是赞不绝口,“行烟,媚视烟行,是个好名字。” 崔行烟在纸上按下手印,脑中想的,却是柳音执笔坐于桌前,微笑着问她: “阁道步行月,美人愁烟空。” “行烟这个名字,好不好?” 乡野里,女子地位卑下,多数只有排行,没有名字。 只有柳音,会为她翻阅诗集,然后温柔地问她,喜不喜欢。 崔行烟眼眶红了,她想,她得救他。 他是这样好的人,不该以这样潦倒的姿态,病死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 她可以烂入泥里,可他一定要光芒万丈。 …… 后来的故事,便不可回头地走向了悲剧。 柳音醒在某座宽敞的院子里,桌上置着文房四宝,屋里点着柔和的明灯。 可却没了那个会温柔安慰他、一声声唤他阿音哥哥的小姑娘。 他去花楼找她,却屡次遭到驱逐,好容易设法见她一面,却见她珠翠罗绮,在一群纨绔子弟围簇下,眼角眉梢尽是风尘。 而任凭那些纨绔如何嘲笑推搡,他仍不肯走,崔行烟也终于不耐烦,凑近他些,眼底尽是轻蔑: “像你这样的穷酸,除非考得功名,否则这辈子,也够不上我的脚尖……” 她言辞极尽尖酸,可柳音反却笑了。 “阿烟,我明白了。” 她想要他考取功名,想要他出人头地,只要是她想的,他都愿意去做。 他本就天赋卓绝,再下了苦功,可谓是突飞猛进。 又三年,金榜揭晓,殿试面圣,他得偿所愿,拔得头筹。 那一刻,他终于按耐不住心头喜悦,露出三年里的第一个笑。 而殿试后,皇帝唯独留了他,语调和蔼问他,可愿尚公主,做驸马。 家世清白、风姿卓越的状元郎,没有比这更适合做驸马的人选。 更莫说,他还生得俊俏温润,一眼便被公主相中。 他自然答得不愿意,哪怕见圣颜变色,亦坚定未改口。 皇帝叫他退下了,他便真的以为此事算了了。 可他不晓得,愿不愿意,并不是他说得算的。 公主得知他拒绝,且拒绝的缘由,竟是为了一风尘女子,登时气得病倒。 金枝玉叶,怎堪被污泥羞辱。 于是,一剂灵药,一道威胁,便叫柳音彻底忘了崔行烟,亦叫崔行烟被软禁屋内、不得而行。 大婚那日,驸马游街的道路被特意划定,会要经过那市井中的花楼。 服了灵药,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柳音浑浑噩噩,只知自己要娶亲,却不知要娶的是谁。 窗前,崔行烟被挟着看完这一幕,而后便被利落挂上绳索,逼着投了缳。 与此同时,张灯结彩的公主府,坐于桌前的柳音似有所感,望着端着酒笑吟吟的公主,一阵头痛欲裂后,他终于想起了一切。 功成名就,十里红妆…… 他要娶的姑娘,还在等着他。 他毫不犹豫,便要离开,可屋外守卫森严,公主漫不经心饮了口酒,道:“你这会去,兴许能见到她全尸……” 在这些天生贵胄的人眼里,他们卑贱如草,无论怎样竭力生长,都逃不过践踏侮辱。 向来温润优柔的柳音,头一回红了眼。 修真入道,有的人依靠的是心法,而有的人,却是因外物的刺激。 凭着那一点法力,柳音闯出公主府,跨上马,跌跌撞撞往花楼去。 一片夜色中,他走街穿巷,疾行若风,可赶至花楼,见的果然是具摇晃的尸体…… - 柳音没有告诉崔行烟,当时发烧昏迷,他并非全无意识,他能听见她伏在身旁哭,说: “阿音哥哥,你不许死,我一定会救你……” 他那时多想回应她,让她不要哭了,会伤眼睛。 他的这条命是她救回来的,是这世间唯一可以证实她存在的东西。 所以,他告诉自己,不能死。 要一直活到老天收人,带着她的那份,活出更多的意义。 国之不义当覆,君之不仁当灭。 那罔顾仁义的弹丸小国,只需一场纷乱,很快便没了。 尘缘事了,此后,便是遁入空门,修行渡世。 柳音并没有什么进阶飞升的欲望,亦不想做什么佛子,他云游四方,辗转于凡间,听闻哪里有祸乱,便出手镇压,哪里有不平,便伸张正义。 他过去没能得到恩泽。 于是,他选择成为那施予恩泽的人。 会前往蓉城,是因为听闻那附近有一喜好剥皮的妖邪,惨死者甚众。 可到了那里,他却发现,那所谓剥皮的妖邪,曾经也只是个普通人。 只是因唯一的女儿被□□掳走,做了祭品。而她在追寻女儿途中,被□□中人轻松碾压于地,因样貌姣好,竟被那些人嬉笑着剥 死后怨气冲天,而此地本就有瘴气残余,怨念与瘴气相结合,女子化作了丧失理智的妖邪。 可心心念念地,仍是寻找女儿。 而那些被她剥皮凌虐死的人,皆是那□□灵月阁中人,被误杀的那些,也是和灵月阁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柳音行事法则里,从来讲究因果循环、先后顺序。 女子成了妖邪,自然得要超度。 可在此之前,应当将是一切祸源的灵月阁铲除。 柳音记得师父那一卦,猜到此去怕是凶多吉少。 他给女子下了禁制,便毫不犹豫去往了蓉城,最后,寡不敌众,死在了那里。 权柄相护之事,哪里只在凡间有,修真界亦是一样的。 灵月阁能在蓉城内这般肆无忌惮,而无人置喙,背后少不了临城江家的支持与纵容。 他死后,魂灵仍不肯散,凭着那积攒的一身功德,将整座城池困住,强行将城池分作了白天与黑夜。 白天,是在他创造的秩序下安然推进,那些早已成行尸走肉的百姓得以再获“生命”。 夜里,便是那往日发生的事不断重复,妖邪横行,路上走的尽是失了魂灵的百姓躯壳。 而由于那灵月阁对他用的邪术,那些早就被他安置下的前尘往事,重新成了困住他的心魔。 被那瘴气乘虚而入,裹着他的执念,形成了瘴源。 …… 这一切太过沉重,整个过程中,长宁都很安静。 她指尖轻点,随着那跃动的光点,来到了那一日。 长宁毫不犹豫,抬手劈晕了两个要将崔行烟挂上绳索的宫人,又将那绳索震断,才在房间角落站定。 因为只是幻境,崔行烟看不到她,她满面泪痕,怔怔望着倒下的二人,面上仍惊魂未定。 城中快马疾驰,拼尽全力赶来见她的人,这一次,终于得以相见。 望着破门而入、形容狼狈的柳音,崔行烟终于克制不住地放声大哭: “我等了你很久……” 柳音将她揽入怀中,眼眶发红,眼底有泪光闪动。 “阿烟,我来娶你了。” …… 幻境破碎开来,朦胧白光中,长宁望着那一幕拥抱,使劲眨了眨眼。 突然,就有种眼眶酸胀的感觉,好像要落泪一般。 这种感觉,是她许久未能体会过的。 她能读懂这段往事中的爱与悲,也能读懂这一段情感中的痴念。 长宁其实可以将落点换得更早,早在崔行烟还未入花楼,早在他们家乡还未发洪水…… 这样的故事会更美好。 可也会失了最本真的色彩。 在烂泥中挣扎得不得,在红尘中游荡而不忘,这是柳音对这段往事的痴。 长宁重新回到了那间屋子,再看面前的柳音,却发现他眼眶泛红,一时竟少了几分佛性,多了几分凡尘气息。 “能在幻境中得此圆满,我已无憾……” 他低低叹了声,手掌合印,温和一笑:“施主有恩于我,我自当回报。” 话语间,他念了几句繁复咒语,随即双手大开,掌心浮现了一枚光彩熠熠的珠子。 “此珠乃是定魂珠,给那小狐狸,能消减些他的痛苦。” 长宁怔了怔,眸中闪过惊色。 化出定魂珠后,柳音身形明显淡了许多,仿若下一刻便要消散一般,他摇摇头,低低感慨。 “最需珍重眼前人啊……” 他并没有做更多解释,而是在消散前再一抬手,长宁袖间随之飞出一块帕子。 温柔的白光覆在帕子上,镀上了一层魂力。 柳音眉梢含笑,朝那帕子轻声道:“小姑娘,去见你娘吧……” “她等你很久了。” 第46章 【46】 白光黯去, 整座瘴源亦开始摇晃…… 长宁仿佛听见了无数哀鸣声,响彻在破碎的幻境中。 是那些被邪术夺去生机、剥去根骨、掠去功德的人,在残念消去的那一刻, 发出的不甘悲鸣。 伴随着重重的下坠感,良久, 长宁终于有了一种落于实地的踏实感。 白光散去,她睁开眼, 发现回到了最开始的客舍房间。 她躺在床榻上,身底是垫着衣裳的柔软被褥, 混合着清冷花香的草木气息充斥鼻腔, 源源不断的暖意自后方涌来, 伴随着极轻的呼吸声。 意识到什么, 长宁身子微僵, 停顿了片刻, 才缓缓转头看去。 身旁,少年双眸紧闭, 纤长的睫羽在眼睑垂下小片阴影,像水墨画上晕染开的墨迹, 秾淡皆宜。 按照瘴源里的时间流速算, 她不过一天一夜未曾见到阿辞, 却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明明仍是那张看惯了的熟悉面容, 可此刻再看, 长宁却眼眶泛红, 险些要落下泪来。 怎么会没认出来呢? 阿辞明明一直就在她身边, 在她一偏头、一转身, 就能看到的位置。 他会因为她一句话, 而学着去做糕点;会因为她喜欢, 化出毛绒绒的大尾巴让她摸;会在知道她安然无恙后,收敛一身戾气,奔也似的将她拥抱入怀…… 他的爱意如此热烈。 像晌午的太阳,灼灼烈烈,带着少年的意气与热血,毫无保留地向她盛放。 长宁颤抖着伸出手,指尖无形攀摹着他的眉眼轮廓,终是克制不住地淌下一滴滚烫的泪。 在她没认出阿辞,还待他那样冷漠的时候,他心里会是如何的难受呢? 长宁不敢想,也不忍深想,只是泪意汹涌,在衣裳上洇出小片深色。 泪珠砸落在慕辞侧放的手背上,水渍滑落,少年似有所感,眉头蹙起,手不安地抓挠着身下衣裳,身形微微蜷缩,似若仍沉浸在幻境中。 “阿辞……” 长宁手撑着榻面,哑声唤他,衣袖间却咕噜噜滚出一颗浑圆的珠子。 是那柳音所赠的定魂珠。 “将此物给那小狐狸,可以减轻他的痛苦……” 长宁望着慕辞蹙起的眉头,忍不住想,痛苦,指的是什么的痛苦。 她犹豫着拿起定魂珠,捉住了慕辞乱动的左手,将定魂珠置于他的掌心。 定魂珠凉若冰晶,而少年的掌心却炙热滚烫,冷与热之间,长宁忐忑地看着慕辞紧闭的双眸,再次唤起他的名字。 慕辞眼睫颤动,双颊突然涌上一层薄红,不知是因那定魂珠,还是她那一声声呼唤,他终于睁开了眼。 可那双眼眸却似水雾氤氲,眼尾洇着红,衬映着那潮红面色,自有一种道不出的风流妖异。 “阿宁……” 慕辞怔怔地与长宁对视,迷蒙目光落在长宁泛红的眼眶,眼底控制不住地涌现戾色。 “你哭了……” 慕辞撑着靠近她,挣扎着抬手想要替她擦去眼泪,可灼热指尖落在在眼下肌肤,却似烫下烙印一般滚烫。 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气力,他重重落于榻上,眉宇恹郁,唇边溢出一抹虚弱的低吟,再次阖上了眼。 “阿辞——” 长宁慌张地去探他的手腕,可得到情况却与上回无异,她根本感察不到慕辞的任何情况,连半点灵气波动都感觉不到。 而少年体温灼烫,根本不是正常的温度,仿若下一刻便要燃烧一般。 “阿宁……” 少年仍在唤她的名字,眉眼皱成一团,隐忍且痛苦。 而那定魂珠落在一旁,并无反响。 “到底是怎么了……” 望着慕辞痛苦的模样,长宁亦觉一颗心揪起。 她俯下身,轻轻抱住他,不太熟练地依照着记忆中模样,轻柔拍着他的背,希望这样能减轻哪怕一点他的痛苦。 长宁体温本就低于常人,此时的拥抱,她只觉自己是一块化入暖炉中的冰,额角甚至要冒出汗来,却有一种异样的完满感。 可慕辞却紧拧眉头,挣扎着,想要挣出她的拥抱,灼热滚烫的温度间,他声音哑得不像话。 “阿宁,不要靠我这么近……” 他一字一字,都道得分外艰难:“我现在,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会伤到你……” 长宁不信他会伤害她,更不怕他会伤到她,反而将他推搡的手握紧了,她的声音亦有些哑:“你哪里难受,告诉我。” 可慕辞却不答,而是有些恍惚地望着她,眼尾红得越发秾丽,望向她的眼眸愈发幽深。 仿若吸人的漩涡,直将神智都吞噬干净。 铮—— 灼烫到极致的热浪汹涌,那根名为理智弦终于崩断,慕辞眼底有暗红闪过,克制不住一般,咬上了长宁的下巴。 明明是这样凶狠的姿态,可唇齿磕上她下巴,却只是酥酥麻麻的痒。 “阿宁……阿宁……” 他咬她,又一遍遍唤她,语调从缓到急,沙哑得仿若砂石摩擦,似鹅羽在她心尖拔挠,勾起难耐的痒意。 逼人的热浪下,长宁宛若泡在温泉里,被亲得晕乎乎的,理智都有些飘忽。 她生涩地应对着少年灼热的吻,有些想提醒他,能不能慢一些。 可话未出口,便被他堵住。 少年的亲吻亦很是青涩,他浑身滚烫,连唇瓣都是灼热的,胡乱地凑近她,似若横冲直撞的小兽,又亲又咬,毫无章法。 感受着脖颈落下的凉意,迷蒙间,长宁回想起那一夜,慕辞在亲完她后的落泪。她想,这是什么毛病。 亲就亲了,为什么要哭呢? 感受着近在咫尺的熟悉气息,长宁只觉一颗心软得不像话,她挪动着手臂,揽住他的后背。 “喜欢阿辞,很喜欢……” 她迎上他的亲吻,声音低若低喃, “只喜欢阿辞。” 屋内温度愈发灼热,唯有榻上那颗定魂珠,泛着微凉的冷光,丝丝缕缕没入纠缠中…… - 瘴源消散,被拉入瘴源中的众人亦得以脱离。 江衡在一陌生的房间醒来,淡淡的霉味涌入鼻腔,他皱眉坐起身,打量着屋内,勉强看出这大概是间客舍。 好在衣物皆全,他翻身下床,毫不犹豫地推门出了屋。 瘴源既已化解,那长宁定然不会多留,他得在她离开前找到她。 否则若等她离开了,还不知该去哪寻人。 修真界这般大,即便是江家,也做不到手眼通天,周密知晓一人的行踪。 况且,江衡望着掌心的伤口,那是他听到长宁那番话后,无意识掐出来的。 他想,不过是一次受挫罢了,若他只因这一次被拒绝,便选择放弃,那才叫真的不值得阿宁原谅。 毕竟,就算阿宁暂时不肯原谅他。 也不会原谅其它任何人。 他们都是一样的。 甚至于,他是剩下所有人中,唯一可能被选择的。 毕竟,他们仍有青梅竹马的情谊在,经历了那样多的事,不会再有人比他更懂她。 懂她的艰难与痛苦,亦有能将她护在羽翼下的能力。 乾元宗那位在做的事,他是知晓一些的,他自知是疯子,可乾元宗那位仙尊,如今恐怕不比他正常多少。 他若知道阿宁还活着,不晓得会做出些什么疯事。 想到未来可能发生的纷争,江衡眼底闪过兴奋。 他舔了舔唇,想,或许他可以试着学学裴柔,她那些伎俩虽不太上得了台面,却很管用。 当年那裴照,不就是被她用那种法子,勾得连魂都没了。 想要取代一个人,首先要先成为他,而后……再一点点抹去他的所有色彩。 当年裴柔可以用这种法子挤占了阿宁的位置,他未必不能用这种法子,占据慕辞的位置。 不过是个死人罢了。 有的时候,活人比不过死人,可绝大多数时候,死人又拿什么和活人争? 江衡漫不经心地想着,却在转角处与撞上了一人。 他眯着眼看那步履匆匆的女子,辨认出她似乎是跟在长宁身边的姑娘,好像叫什么知夏。 而江知夏方听了些了不得的东西,此刻正脸颊羞红,想要回屋,却不想撞见了江衡。 她心头一惊,下意识便往后退了一步。 “知夏姑娘。”江衡露出个温柔笑容,“你可知道长宁在何处,我找她有些急事要说,是关于她师父的……” 师父? 提起师父,江知夏下意识想起长宁那一句淡漠的“被狗咬死了”,可看着江衡谦和神情,却有些不确定了。 可她很快想到更要命的—— 这时候的长宁,哪里是能见他的啊…… 况且,长宁根本不喜欢他,她才不能给他再纠缠长宁的机会。 江知夏咬着牙,装傻道:“我也是才醒,也想找阿宁姐姐呢。” 她并不擅长撒谎,尤其在江衡这样善于察颜观色的人眼中,轻松便能看透。 江衡见江知夏眼神躲闪,却在间隙悄悄往某扇房门处瞥了眼,心里便有数了。 他笑意愈盛:“多谢知夏姑娘告知了……” 可就在此时,那扇门嘎吱响起,门被推开,走出道红色身影。 江衡笑容僵在了面上,从身形看,那走出来的,分明是个男子。 而那男子姿态慵懒,墨发垂散,一身红色衣裳颇为惹眼,却穿得很是宽松。 发丝晃动间,江衡看全了那张脸,一瞬间,他瞳孔猛缩,面色惊变,只觉寒气从脚底冒起。 “你……” 镇定如他,头一回连舌头都在发颤。 “你怎么可能还活着……” 像是才瞥见江衡,慕辞眸露惊讶,却并不过分震惊。 “江少城主,好久不见。” 慕辞唇角噙着一抹笑,似若不经意地撩了下垂落的发丝,露出下颌处那枚浅红的吻痕。 而他此时眼角眉梢尽是春色,浅色的吻痕更是从下颌一直蔓延至脖颈,被那松散的衣领遮住,愈有一种欲盖弥彰的意味。 明明只是随意的一点笑,却似千万株桃树盛放,灼灼其华,抬眸转眼间,仿若什么勾魂夺魄的妖精。 而江衡知晓,眼前的少年,就是只专会魅惑夺宠的狐狸精。 他盯着慕辞看了许久,见他笑意似春风和煦,眉眼神情都一如往昔。 不是鬼魂,不是傀儡,也不是幻象,仿若……是真的活了过来。 可这怎么可能…… 而看着那醒目的吻痕,江衡心头一惊,下意识瞥向那扇合拢的门。 想到某种可能,江衡心底如有重石坠下,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涌上他的心头,伴随着压抑不住的惊怒。 而接下来少年笑吟吟的话语,却更是往这汹涌的怒意上添了把柴薪。 “嘘。” 慕辞微笑看着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神情纯良无害,仿若真的只是在提醒他: “阿宁还在休息,不要吵到她了。” 第47章 【47】 长宁第一次尝到意乱情迷的意味, 犹如踩在云端,飘忽不定,眼里心里只有那一个人。 铺天盖地的亲吻, 若狂风骤雨,又似春雨绵绵,在每一寸肌肤烙下滚烫的印记, 缱绻缠绵…… 她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昏睡过去的。 可即便是在梦境中,那一声声喑哑的“阿宁”亦缭绕不散, 仿若织就了一张甜蜜的网, 将她牢牢缠住…… 那样欢愉的完满,直至白光闪现, 将关于过去的一幕展现在她面前,才裂出缝隙。 画面中,柳音身披袈裟,手持法杖, 面目慈悲,一如瘴源中的模样。 而他面前弥漫着一团浓郁的黑雾,黑雾中,少年身形模糊, 满身是血, 几乎分辨不出原本模样,乍一看去, 简直形容可怖。 可只是一眼,长宁便认出了他的身份, 一时间, 心口如坠重石。 “既已身死道消, 便该听顺天命, 再入轮回……” 柳音望着眼前魔气缭绕、遍体鳞伤的少年,难得对一个魔生了怜悯。 “强留于世,变作这样不人不鬼的模样……又是何苦来哉?” 黑雾中,慕辞摇摇头,艰难地开口:“请……您帮我、消去体内魔气……” 他口齿模糊,每道出一个字,便有更多的血涌出,面色也更苍白几分,却仍坚持着道,“您、的恩情……结环衔草,必将回报……” 柳音低叹了一声,抬手止住他话语:“你依靠化魔复生,如今又要消去一身魔气,与求死有何区别?” 他降妖除魔数十载,从未见过如他这般主动要求消去魔气的魔。 更遑论,眼前少年体内魔气之浓郁,已成气候,若是再过上几年,只怕他都不能与之相匹…… 如今,竟做出这样自断前路的决定。 慕辞沉默不言,血雾缭绕间,唯有一双眼睛清亮澄澈。他直直地望着柳音,似无声的恳求。 柳音握着法杖,不知想到什么,长叹一声,终是松了口:“我可以一试,却不能保证,魔气被消除后,你还有命在。” “而且,我要你答应我三个条件。” “您……说。” “我要你此后不可无故杀生,不可助纣为虐,不可有违天命。” 沉默半晌,慕辞沙哑开口:“若天命不公……为何、不可违之……” 这番话,柳音不是头一回说,却是头一回遇到质疑。他忽地想起,面前的少年以残破之躯,墮魔复生,本就是逆天之举…… 他难得愣了愣,随后苦笑了下:“你说的是,那这第三条,于你便不必了。” 消除魔气并不复杂,可将魔气生生从体内抽出的痛苦,却是非常人能想象的。 可这样深刻入骨的疼痛下,慕辞却一声未吭。 直至最后一缕魔气被抽出,那缭绕在少年周遭的黑雾尽数散去,他面色已然苍白若纸,仅凭意念吊着一口气。 柳音看着他,忍不住问:“你为何非要消去魔气?” 慕辞撑着身子,语调仍有些喘,自嘲似地笑笑:“济世度人的法师,也会关心一个妖魔的所想吗?” 柳音手掌相合,语调温和:“人可墮魔,魔亦可化人,心善则灵,是人是魔又有什么分别呢?” 漫长的沉默后,少年终于开了口:“我有一个喜欢的人,她心怀苍生,善良正义,我不想再遇到她的时候,成了她最讨厌的魔……” 他垂下头,看着鲜血淋漓的手掌,语调微哑:“我不想墮魔的,可这是唯一的办法。” “我答应过她的,要一直陪着她。” “我得活下去,活着找到她……” 仅此而已。 …… 那些令人触之即伤的话,有时候并不是不好,而是过分好,好到无法承受。 望着那一幕,长宁只觉眼眶枯涩,再也淌不出一滴泪。白光散去,她艰难地睁开眼,手稍挪动,便碰到了颗浑圆的珠子。 是那定魂珠。 可此时的定魂珠却是变了一番模样,内里的光彩像是被吸干了,只余下一颗灰扑扑的珠子。 而随着她的碰触,那定魂珠瞬刻化作了湮粉,消散在了空气中。 “啊——” 与此同时,惊慌的尖叫自屋外响起,长宁思绪稍明,骤然发现,身旁的人不见了。 昏沉睡过去时,她记得,慕辞身上仍很烫,他仍是病着的,不知哪来的力气,胡乱压着她亲了一阵后,还要先她一步再昏过去。 他病成这样,这会却不在屋里。 那外面来的人会是谁? 长宁重新握了剑,不必想就猜到,定然是那阴魂不散的江衡。 那定魂珠不只是对阿辞有用,长宁亦恢复了更多关于过去的记忆—— 比如,江衡长身玉立,站于她身前,情绪深沉地看着她:“阿宁,柔儿是因你才受的伤……” “她不如你强健,医师说,可能会留下顽疾。” “这些时日我想了很久,你性子坚毅,无需我也能很好,可柔儿不一样,她需要更多照顾……” 往后的记忆,长宁没兴趣再往后看,只是单这一段话,便让她倒尽胃口。 她猜想到,此回定然是江衡又来纠缠,阿辞忧心吵到她,便出去拦了他。 可她很快想到,阿辞如今还病着,对上那阴沉不定的江衡,恐怕并不占优势。 长宁心上焦灼,只随意理了理衣裳,便夺门而出。 - 随着江知夏那声尖叫,江衡怒不可遏,手握成拳,裹着灵力朝慕辞狠狠砸去。 相比于他的失控,慕辞却要风轻云淡得多,他随意一侧身,便避开了那直冲面门的拳头。 在江衡靠近那一刻,他意味深长地低语道:“想不到,江少城主这样金尊玉贵的身份,竟然会愿意做一个你口中低贱妖物的替身……” 闻言,江衡动作一僵,怒容凝固在面上,他看着慕辞,又惊又怒,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耻辱:“你……”怎么会知道。 而随之响起的话语,却将他满腔怒意尽数点燃: “可江少城主不妨照照镜子,看自己够不够替身的资格……” 低语搀着嘲弄,几乎是在明讽他的不自量力。 面前的少年姿容盛世,世间恐怕再难有其二,江衡虽自诩姿容俊逸,却是如何都无法与这样绝顶的艳色相比的。 从前的他也不屑去比。 可如今,江衡却觉脸面被踩在了脚下,火辣辣的疼。 感察到屋内的声响,慕辞唇角勾起笑容:“江少城主从裴柔那,只学到了这替身的本事么?” “我今日便善心些,再多教你一招……” 伴随着屋门吱呀推开的声响,江衡愣愣地看着慕辞主动靠上他未收回的拳头,瞬刻面色一白,便往后倒去—— 长宁方一出屋,恰好撞见慕辞仰倒的一幕,她神情一变,惶然上前,千钧一发间将他扶住。 此刻,江衡亦反应过来,慕辞想做什么,他连忙收回手,急声要解释:“是他自己……” 他话未说完,便对上了长宁蕴着杀意的冰冷眼神。 “江衡。”她喊他的名字,用极冷的语调,“你是不是真以为,我不会杀你?” 这一刻,江衡终于尝到了有口难辩的滋味。 他当然可以解释,可他的解释会被相信吗? 回想那一串绯色吻痕,江衡便觉心口宛若撒下一把花针,又绵又密的刺痛。 可望着长宁冷冽神情,他又难免生了些妄想,那些痕迹许是那狐狸精弄出来激怒他的,他们其实并没有发什么…… 一定是这样。 那狐狸精惯会骗人,他不能再着了他的道。 江衡咬着牙,艰难劝说道:“阿宁,他不是真的慕辞,你清醒一点,慕辞已经死了……” 话说出口,他自己几乎都要相信了。 是啊!眼前的慕辞分明是突然出现的,保不齐就是假的。 毕竟,他是亲眼瞧着那匣子被丢入魔窟的,里面装的,是他不能更碎的尸骸…… 可江衡话未说完,便有破风声起,长剑毫不留情地朝他刺来。 江衡慌忙躲避,却仍被划破了手臂,若他躲得再慢些,只怕整条手臂都要被削下。 而江衡还未来得及多缓一瞬,便被一脚踢翻在地,坚硬的鞋底踩在他胸口,长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神情冷漠至极。 从这个角度,江衡一眼便望见了她脖颈醒目的吻痕,而那下巴处,还有一圈浅浅的牙印,足可见激烈程度…… 江衡的眼瞬刻便红了,占有欲与妒火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烧穿。 若说慕辞身上的吻痕,他还能欺骗自己是假的,可长宁显露出的吻痕,却如何也做不了假。 他们真的发生了什么。 即便不是灵肉相交,亦少不了耳鬓厮磨……是他如何也无法接受的。 他还未在长宁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便让她被那妖物弄脏了。 明明她是他的未婚妻。 是他的… 长宁被他的目光看得恶心,毫不犹豫,一脚踩在了他的右手手腕上,伴随着骨裂声响,她声音极冷:“这一下是替阿辞还的。” 言罢,她又是一脚踏碎了他左手手腕:“这一下是替柳音还的,他死在蓉城,你难辞其咎。” 江衡发出痛苦的嘶声,想要挣脱,可却似被什么困住一般,根本使不上力气。 这两百年里,长宁到底经历了什么,实力怎会变得这般可怕,他竟连反击之力都无…… 江衡某颗牙齿里藏有一枚传送珠,在危急关头咬碎,可以传送离开。 理智告诉他,他应该赶紧离开。 可情感上,他却想知道,长宁会不会真的杀了他…… 而长宁面无表情,举起剑,告诉了他答案。 长剑刺入血肉,没有半点犹豫,江衡骤然瞪大了眼,眼底妒意未褪,与那不可置信的惊异相混,滑稽又扭曲。 “这一剑是为蓉城无数惨死的百姓,因为你的纵容,这么多人都死了……” 长宁一字一顿,眼底尽是肃然。 “你是不是想说,你是因为我才和灵月阁做了交易?” 长宁将剑抽出,神情厌恶。 “别再拿我当借口,也别再说你喜欢我……” “江衡,你的喜欢,真的很恶心。” 第48章 【48】 身为临城少城主, 江衡身上保命的法子有很多。 传送珠,替死傀儡,反噬符…… 若是能使出来, 样样都能助他脱困。 可对上长宁淡漠眼神, 剑锋刺入心口的那一瞬,江衡突然觉得很没有意思。 他不怕死, 也甘愿死在长宁剑下。 可他无法接受, 以这样被审判的方式,因为那些毫无价值的凡人, 被长宁杀死。 “阿宁……” 感受着生机一寸寸流逝,江衡眼底染着疯狂, 却并不想着逃离,而是挣扎着朝长宁伸出手。 他一个字一个字, 很艰难地解释: “我并没有受过裴柔蛊惑,也从未想过你会死……自始至终, 我喜欢的人, 只有你……” “如果……” 江衡艰难地喘息着, 声调沙哑至极,“我是说如果……” “如果没有裴柔, 如果我没有提出退婚, 你会不会……” 会不会选择我。 长宁躲开他伸来的手, 神情冷淡至极:“没有如果,只有事实。” 见她避若蛇蝎的模样, 江衡怔了怔, 本就涣散的瞳孔里, 更是一点光采也无。 “我明白了……” 那只手缓缓耷下, 如丧失了最后一点气力。 恍惚间, 江衡回想起过去,坠崖前,他们的最后一面。 那时,长宁遍体鳞伤,走投无路间,朝他伸出手,“江衡,求你,帮我……” 她再无任何可亲可信之人,只想求他替她寻一个公道。 可他是怎么做的呢? 他微笑着,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阿宁,欠人的总是要还的,让慕辞替你还了,不好吗?” 在说出那番话时,他其实知晓,长宁并不曾欠裴柔什么,一切不过是裴柔的设计。 可那有什么关系呢? 长宁头一回低声下气求他,却仍不够卑微,不够柔顺。 他想要看到她更多的变化,想要成为她唯一的依靠,让她完完全全地属于他,自然不会在那时就结束游戏…… 于是,也错过了最后挽回她的机会。 凌霄花便是凌霄花,即便跌入尘埃里,任人践踏,碾碎枝蔓,也绝不可能变成攀附于人的菟丝花。 无尊严,毋宁死。 他永远也不可能,将长宁变作只属于他的菟丝花。 可那时的他还不明白。 非要生死横亘,非要彻底失去了,才知道后悔。 如今回想,许多事,早就冥冥中注定,他在那一次掰开了她的手,自此,也就彻底失去了再握住那双手的机会。 “阿宁……” 江衡露出一个笑,感受着流逝得愈发快的生机,将那传送珠咽入喉中,没有再挣扎。 他眼底仍是偏执,仿若要将长宁彻底装入眼中,嘶哑声调问: “若我死了,你会梦到我吗? 长宁望着唇齿染血,面目几乎是狰狞的江衡,脑中飘忽晃过某个画面——在很早远的过去,白衣的俊秀少年,摇着玉骨纸扇,笑意温和:“阿宁的救命之恩,衡无以为报,不若……以身相许?” 忆往昔,当真是,岁月如刀。 而江衡唇边溢出更多的血,几乎将半张脸糊住,他仍直勾勾地盯着长宁,一字一顿道: “慕辞的死,是我与裴柔同谋。” “蓉城之事,是我与灵月族勾结。” “当年订婚,你原本不愿意的,是我强迫了你,你没得选……” “这件事,你师尊知晓,慕辞也知晓……阿宁,你忘了吗?” 望着长宁终于变幻的神情,又见一旁慕辞寒意凛然的眼眸,江衡咳着血,露出个畅快的笑。 他大笑起来,不等长宁反应,便支起身子,撞上了那朝于地的剑锋。 剑尖再次捅入胸口,鲜血飞溅,江衡却露出餍足神情,他贪婪地,将剑往身体里捅得更深了些。 “阿宁,恨我吧,一直恨我吧……” 让我死于你剑下,从此永存于你心。 长宁愕然看着江衡,眼底厌恶翻涌,只觉得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疯到……让人恶心。 她嫌恶地抽出剑,往后退了一步。 江衡重重落于地,气息虚弱近无,唇边却溢出笑来。 “去毋虚山吧。” “那里有你想知道的一切,也有我想送你的礼物。” “你会想起过去发生的一切……” 最后一点气力消散,江衡深深看长宁一眼,终于阖上了眼。 竟是真的死了。 长宁握紧了手中剑,长剑似乎也随着她情绪变幻,发出刺耳的嗡鸣声。 “阿宁……” 温暖拥抱自身后围拢,慕辞声音轻柔,望向江衡尸首的眼眸却极冷:“不要理他,满口谎言的疯子罢了……” 感受着长宁身子微颤,慕辞眼底寒意愈甚,他很后悔,让江衡有机会说出那些污言秽语,脏了阿宁的耳朵。 干净的草木香气环绕周遭,将那刺鼻血腥气遮掩住,长宁定了定神,握住他的手腕,轻轻摇头:“我没有在意。” 她真的没有在意。 纵然记忆逐渐恢复,可她的情感却并未因此丰沛起来。 仍是出离的淡漠。 听了江衡方才那番话,她心底是有些波动,可也仅此而已。 不相干、不在意的人死在她面前,有什么好在意的呢? 何况,她本来就打算杀他。 长宁厌恶地瞥一眼尸体,冷冷道:“只是脏了我的剑。” 另一旁,江知夏龟缩在角落,目睹一番变故,手捂着嘴,控制着不尖叫出声。 她自然能看出来,江衡是真的死了。 知晓他与灵月阁的勾结,几乎害了整个蓉城,她也觉得江衡的确该死。 可如今他真的死了,她不免又有些后怕。 这可是江衡……是堂堂临城的少城主,身份这样显赫,竟是真的死了,死得这般草率且随意。 回想起他撞向长剑、疯癫大笑的模样,江知夏便忍不住哆嗦,暗骂一句神经病。 真的是有病。 见识了这样的江衡,再看此时温顺抱着长宁的慕辞,江知夏便要顺眼了许多。 果然还是要比较,这么一比,美少年简直不要更正常。 长宁眸光微转,便看向了蜷缩着、满脸惊恐的江知夏。 方才那些话,江知夏恐怕都听了去,她这般天真单纯的小姑娘,乍一听了这些荒唐事,只怕很难理解。 长宁犹豫着,正思考要如何和她说时,便见江知夏仰着脑袋,小声问她: “阿宁姐姐,我这有化尸水,要不要用啊……” 江知夏皱着鼻子看江衡,“这狗东西死就死了,可不能连累到你。” 见小姑娘接受良好,甚至开始和她商量怎么毁尸灭迹,长宁难得沉默了下,随后道:“不用。” 恢复部分记忆后,她对临城的了解也要更多些,知道今日杀江衡的事,是如何也无法彻底瞒住的。 可,那又如何? 他们若要报仇,便来。 她分毫不惧。 “就这样吧。” 长宁语调平静,“这么多人都死在蓉城,他理应也留在这里。” 回想起瘴境中所见的那些惨死于秘术下的妇孺百姓,和那些被吸干生机的行尸走肉,江知夏沉默了。 半晌,她才小声问:“那……阿宁姐姐,你们接下来准备去哪?” “临城。” 回答的是慕辞,长宁并无异议,显然是随他决定。 江知夏神情愕然:“临城?” 在杀了江衡后,再去临城,这不等于自投罗网吗? 可江知夏也知晓,若是他们已经决定了,她再劝说也无用,于是又道:“城门外有传送阵法,可以通往临城,阿宁姐姐,要不要我们一起……” 长宁摇摇头:“你现在就该和我保持距离,不要引火上身。” 她与江衡的旧怨,江知夏没必要掺和进来。 见长宁态度坚定,江知夏神情黯了黯,没有反驳。 只是在出了客栈,将要分道扬镳之际,江知夏终是红了眼眶: “阿宁姐姐,你一定要幸福快乐。” 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都不要影响到现在的幸福。 恍惚间,长宁突然想到了宋扶玉,在瘴境破碎那一刻,她也是含笑望着她,说,“阿宁,你一定一定要永远幸福快乐。” 这些都是值得珍藏的好意,是美好的祝愿,长宁心头微微充盈,朝她生涩露出个笑容: “知夏,再见。” 挥手道别时,两人都未想到,下一回再见,会是那样的情景…… - 在瘴源被化解,瘴雾逐渐消退后,蓉城逐渐恢复了最真实的模样。 尘灰漫道,砖瓦残破,荒芜人烟,已然是座死城。 走在空旷街道上,放眼望去,前方竟迎面走来个老者。 看清他面容,长宁怔了怔,依稀辨认出,这是入城时,那位劝说过他们的老者。 只是他如今的模样,要更老得多,发须皆白,苍老如树皮,显然是又添了数十载的岁月痕迹。 老者也望见了两人,登时眯眼笑起来,他颤巍巍上前,递上一枚铮亮的留影珠。 “这是蓉城城灭的真相……” “满城冤屈可解,老朽也终于可以放心去了。” 他是这城中仅有的未被“祭长生”邪术迷惑的人,亦是城中唯一真正还有口气的人。 此时,瘴雾化解,被强行停住的时间重归正常,他也终于可以解脱了。 “仙子,善恶终有报,您一定会有福报的……” 老者语调虔诚,朝着他们一福身后,便扛着布旗,一摇一晃往前去了。 大概,是走向自己的终点。 沉默着收好留影珠,长宁突然停下来,转面向慕辞。 此刻,即便隔着这样近的距离,她依旧感受不到慕辞身上半点灵气或魔气。 他身上总带有好闻的香气,而正是这香气,掩盖了他没有任何气息波动的事实。 正常修士,无论人修妖修,体内皆有灵气,若是邪魔瘴物,周身也该有魔气瘴气。 可她无法从慕辞身上感受到了以上任何气息。 回想起那幻境中,慕辞隐忍着一寸寸抽去体内魔气的场景,长宁心头刺痛,眼眶亦有些酸胀。 她握住慕辞的手腕,神情认真至极:“阿辞,你体内魔气去哪了?” “不要拿谎话来哄我,我了解魔,也了解魔气,那绝不是能根除的东西,你到底……” 到底做了什么? 可这话却未能问出口,慕辞微笑着,反手握住她的手。 他掌心温度很暖,专注地望着她,眼眸似琉璃熠熠:“阿宁,不论发生过什么,我现在都完好地站在你面前,不是吗?” 真的是完好的吗? 许是因着某种隐秘的恐惧,长宁没有问出声,只是心口胀得愈发厉害,她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抚上了他的脸颊。 少年肤若玉质,触手亦带有玉石般的温润。 “阿辞,你说过的,会一直陪着我……” 长宁自己都不知道,她在说出这句话时,语调有多颤。 她鲜少有这样的不安,更不曾这样惶恐地表露出来,慕辞想,她的直觉依旧是这样准,从来不容哄骗。 他亦抬起手,轻轻覆在她手背上,温柔地摩挲,语调坚定: “我会一直陪着您。” - 乾元宗,邀月殿。 伴随着压抑的闷哼声,玄清仙尊身子摇晃了一下,险些直接跌下玉台。 感受到体内某处波动,他很快意识到,是裴柔出了事。 甚至于,是受到了致命一击,触发了他留在她体内的最后一层防护。 玄清仙尊擦去唇边黑血,面容阴沉至极。 他寄存在裴柔体内的那几缕剑气,都被毫不留情地击溃绞杀。 他因此受到了极强的反噬。 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些被安排保护裴柔性命的人都干什么去了? 挟着怒意,玄清仙尊一挥袖袍,径直入了内室,到了那传送光阵旁。 白光乍现,裴柔平缓落于暖玉台上,她面色惨白,胸口处鲜血淋漓,破了个大口子,气息奄奄。 望着那道大口子,玄清仙尊面色极冷,眼底闪过怒意。 是谁!是谁干的? 竟将他精心准备的躯壳,损伤至如此。 而他再一探去,更是勃然大怒—— 经脉尽断,灵根尽毁,且都碎得彻底,根本无可转圜。 这意味着,裴柔已经成了废人,这具身体,也已经废了。 几近实质的怒意几乎将整个内室掀翻,连躺在暖玉台上昏死过去的裴柔亦有所感,手脚蜷缩。 玄清仙尊手紧攥成拳,久久不能平静。 百年来,他默默渗透,好不容易将裴柔的身体养至可以施用召魂术,只等他彻底召回长宁的魂魄。 在预期计划里,他会将裴柔的魂魄抹杀,让长宁取而代之。 这是裴柔欠阿宁的,若不是她,阿宁不会死。 况且,身为天赋卓绝的天生灵体,裴柔的身躯,会是最好的容器。 裴柔资质鲁钝,即便是这样上佳的体质,沦落到她手里,也是荒废了,当真徒有宝山而不得入。 若是换成长宁,必然会不一样。 他的阿宁那般出色,从来都让他骄傲,若非裴柔以邪术挑拨……他必不可能、不必可能那样对她。 玄清仙尊努力不去想那些往事,沉着面,盯着玉台上的裴柔。 想要找到一具合适召魂术的躯壳并不容易,否则,他也不会勉强容忍裴柔这么多年。 只是,这具经脉尽损的躯壳如何能拿给长宁用…… 思忖许久,玄清仙尊终于下了决定。 罢了。 大概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吧。 经脉尽损的身躯,也未必是坏事,有他这样的师尊在,即便她复活后没有修为,谁又敢欺她辱她? 他会好好补偿她,将从前所有亏欠的,都一并偿还,使她重新成为乾元宗最耀眼的明珠。 察觉到裴柔愈发微弱的气息,玄清仙尊终于忍着不耐,抬手去治疗她胸口的伤口。 召魂还未成功,裴柔暂时还不能死了。这次后,干脆就将她锁在殿内好了,免得再出去惹出什么丢命的祸事。 灵气覆盖在伤口上,却恢复得极慢,隐隐有剑气跃动,妄图与灵气相抗。 玄清仙尊有些惊奇,他身为天阶修士,修为超群,哪怕在偌大的修真界中,也难寻敌手。 这伤了裴柔的到底是何人,剑气竟这般厉害,甚至胆敢与天阶灵气对上。 玄清仙尊释出更多灵气,将几缕跳动得最欢的剑气捉起。 剑气破散的同时,熟悉的气息弥漫开来,玄清仙尊愣了一瞬,旋即面露惊骇。 这股气息,分明是…… 第49章 【49】 瘴雾退散, 可城中雾霭依旧浓郁,整片天都是灰蒙蒙的。 顺着石板路往前,残破的城门就在眼前, 与此同时, 分外凄厉的惨叫声响起,伴随着惊恐的呼喊。 长宁蹙眉看去,隐隐察觉到一股极浓的邪气。 前边恐怕是有什么妖邪作祟。 说到妖邪,长宁想到了附身在帕子上的莺莺。进入蓉城后, 她便一直在沉睡, 从柳音所述中, 她的娘亲为了寻她,亦成了妖邪。 可她与慕辞方才在城中转了一圈, 也未曾找到什么有大枣树、喇叭花的院子。 而莺莺一直未苏醒, 长宁只能带着她出城再看看。 此刻, 听到前方尖叫声,长宁突然有种预感——那作祟的妖邪, 会不会就是莺莺她娘亲? 而这一预感很快被证实。 城门外, 扬尘四起,十余个修士手握法宝,艰难地与一长发女子缠斗。 其中,某个修士半张脸鲜血淋漓, 俨然是脸皮被直接撕下, 颇为骇人。 黑雾缭绕中, 长发垂地的女子面目狰狞,青面獠牙, 缠斗间, 只探出两只极长的手, 指节粗大,指甲尖锐,仿若十把锋利的刀刃,指尖上仍残有破碎的血肉与皮屑,凶狠地朝着那修士抓去。 不似人,倒似什么狂兽。 在众多修士的围攻下,女子浑身是血,遍体鳞伤,应对得很艰难,却仍顽固地想要撕下那修士的整张脸皮。 “还…给…我……” 她声音呕哑至极,语调模糊,却带着一种执拗。 而随着长宁二人出现,女子动作一顿,尖尖的利爪停在了修士血肉模糊的脖颈前,僵硬地偏过头,看向了长宁。 无数灵气打在她身上,黑雾颤动,鲜血淋漓,可女子却像感觉不到疼一般,仍怔怔地看着长宁,仿若要将她的脸看穿。 “是…莺莺……” 女子低喃含混,随之毫不犹豫地放弃手下的猎物,朝长宁奔来。 “仙子小心,这妖物邪门得很!” 急切的提醒声自人群中响起,长宁侧身避退,袖中软帕却飞出,悬浮于空中,焕发着莹润的光泽。 “莺莺……” 女子颤抖着伸出手,朝软帕碰去,可身后却有数道灵气对准了她,想要趁她出神,一举将她歼灭。 “铮——” 长剑挥动,将那些飞来的灵气尽数挡下,众修士皆是一愣,旋即不可置信地看向了长宁。 长宁神情淡淡,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可那剑仍横亘在空中,阻挡的意味很明显。 与此同时,白光中,隐隐化出个身形娇小的小女孩,蓝布裙,双丫髻,露出的臂腕瘦骨嶙峋。 她降落于地,在看到眼前青面獠牙的女子时,眸中有一瞬迷茫,旋即眸露光亮: “阿娘!” 她毫不犹豫,奔向了女子。 黑雾消散,女子锋锐的长爪落在小女孩肩侧,一双幽黑空洞的眼窝里,竟淌下两行血泪。 “莺莺啊……” 短促嘶哑的一声呼唤,却像是要将这数十载的艰难道尽。 “阿娘……”莺莺缩在女子怀中,终于哇地哭出声,“我找了你好久好久,我好想回家啊,可我找不到回家的路……” 那些人将她抓走,把她绑在冰冷的台子上,将奇怪的东西扎入她的身体,她好疼好疼,却仍瞪大双眼,努力撑着。 石板路,大枣树,喇叭花。 那里是她的家。 阿娘在家里给她做了红枣粥,她不能睡过去,她得回家…… 执念如此强烈,以至于在躯体被抽干,尸首被扔入城外乱葬岗后,她小小的魂灵仍不肯散去,久久飘荡在城外,想要找到回家的路。 “阿娘,家里的枣树还在吗?” “喇叭花开了吗?” “石板路还是以前的样子吗?” 稚嫩童声中透着委屈,“那为什么莺莺找不到家了呢?” 随着一声声问询,女子长至拖地的发丝逐渐回缩,唇边獠牙一点点缩短,漆黑瞳孔中有了柔光浮现。 “别、怕……” 她笨拙地用宽大手掌轻抚着莺莺头顶,用嘶哑难听的声音说,“阿娘,带你、回家……” 目睹这一幕,众人皆是惊愕—— 既已成妖邪,便当是丧失人性、只存杀孽。 可眼前这妖邪,竟流露出这般人性化的情绪…… 这无疑与众人的认识相悖。 玉雪可爱的小女孩,狰狞可怖的鬼面妖邪,全迥然相异的二人站在一起,却是意外的契合。 大手牵着小手,满身伤痕的两人,摇摇晃晃地,朝着蓉城内走去 经过长宁时,莺莺略一歪头,甜甜地笑:“姐姐再见。” 望见慕辞,她犹豫了下,小声道:“……姐夫也再见。” 长宁愣了一下,身后慕辞却轻笑出声:“再见,莺莺。” 女子木然看两人一眼,点点头,便带着莺莺离开了。 她早就没了人类意识,心心念念的只有她的莺莺,她的宝贝。 她从未后悔化身恶鬼,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守住心爱的宝物。 呕哑含糊的童谣,伴随着银铃般的笑声,飘忽传来,竟有一种诡异的温馨感。 众修士这才反应过来一般,急忙要上前阻拦,却被横亘路前的二人挡住。 “这妖邪手上不知沾了多少杀孽,怎能就这样放她离去!” 一修士急声争辩,方才也正是他提醒长宁小心,他看着长宁,满脸不解,“长宁仙子,我记得您,上回的瘴源便是您化解的,您救过那么多人,这回却要护着一个妖邪……” “我实在不明白!” 长宁平静与他对视:“一对平凡母女,生前被迫骨肉分离,变成恶鬼后才得以相见。 “这样的世道,做鬼都要比做人好,该反思的,不该是你们这些自诩救世主的名门修士吗?” 修士愣了愣,半晌,才小声辩解道:“可她既然已成恶鬼,就不是普通人了……斩妖除魔,本就是修真者的职责所在……” 长宁道:“她并不是全然的恶鬼,身上还有着佛道禁制,并不能随意动杀戮……” “否则。”长宁目光在众人面上掠过,语调淡淡,“你们以为,你们为什么能能毫发无损地从她手上活下来?” “毫发无损?” 那个半张脸皮被撕下的修士双目含怨,怒不可遏,“你管我这样叫毫发无损?” 长宁却只冷淡瞥他一眼,反问:“你和灵月族的牵扯,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 闻言,那男修士宛若被扼住喉咙,眼底闪过慌乱。 关于灵月族这个名字,场上即便是先前并不知晓的修士,也在先前的瘴境中有所了解。 那是个彻头彻尾的□□。 伴随着此问话,相比于男修士的慌乱,长宁神色镇定,两者间谁在心虚,一目了然。 长宁一句话堵死了修士的狡辩:“她被灵月族人凌虐致死,冤有头,债有主,禁制之下,唯一能杀的,便是与灵月族有关之人。” 长宁虽气质不近人情,可脊背挺直,清冷孤高,看着便不像是会说谎的。 因此,其余修士望向男子,眼里尽是狐疑。 男子眼底情绪一阵变幻,咬咬牙,便要化作一阵黑雾,闪身逃窜。 长宁一眼看穿他意图,剑柄一捣,抬腿一扫,便将他踹倒在地。 “此人多半是灵月族奸细,至于要如何处置,便随你们了……” - 长宁懒得再掺和这些修士的事,也不在意这些修士会如何想她,拉着慕辞便扬长而去。 回临城的路途并不算远,慕辞想到什么,突然轻笑出声。 长宁好奇:“你笑什么?” 慕辞瞥了眼长宁手中长剑,唇角上扬,眉眼弯弯:“我在想,阿宁对待剑的态度,是越发随意了。” 若是再先前,她绝无可能用剑柄去挑那修士。 长宁愣了下,后知后觉地发现,好像是这么回事。 在知道阿辞并不在剑中后,剑在她心中的地位,大概就是从宝贝降到小弟,用起来再无顾忌。 而慕辞幽幽的低叹声响起,“明明先前,阿宁还为这剑恼过我,可眼下,这剑便不得阿宁喜爱了……” “那会不会有一日,阿宁会像对这剑一般,亦不再喜爱我了呢?” “怎么可能。”长宁毫不犹豫地否认,“不可能有这么一天的。” “那在阿宁心中,我比剑要重要吗?” 长宁点头,神情认真地答:“你是最重要的。” 身侧传来悦耳的轻笑声,宛若丝弦玉落,带着些微狡黠,长宁这才反应过来,慕辞就是在等她这句话。 她耳根悄然飘红,有些生硬地转换话题:“对了,为什么想要去临城?” 慕辞拉过她的手,轻轻按揉着她指腹剑茧,温柔又缱绻,他笑着反问:“阿宁觉得是为什么呢?” 长宁被他逗弄得耳根愈发红,明明只是按揉指腹,却连带着使她心尖一阵酥麻,她语调微颤地猜:“斩草除根?” 江衡死了,江家必不可能善罢甘休,与其等他们来追究,不若先下手为强。 慕辞笑了:“阿宁怎会这样想我……” 他睫羽鸦黑,眼眸清润,竟有几分不喑世事的纯真意味:“何须如此复杂的缘由,就不能只是简单的,我想吃那临城中的糖人了吗?” 长宁被他看得心跳微促:“可是糖人不止临城有,很多地方都有……” “那再吃一次临城的,我们便去别的地方好不好?” 对着这样的笑容,长宁如何也说不出半句“不好。” - 回至临城,已然是暮色低垂。 初入城中,感受着街道上繁华热闹的景象,长宁竟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寻了一间客舍安置下,慕辞便要拉着长宁出去游逛。 出门前,他不知从哪里变出两张面具,一张是兔子样式,另一张则是狐狸样式。 面具轻薄精致,戴上后并不闷,且只遮到鼻部,并不妨碍言语。 慕辞将兔子面具递给长宁,自己却带上了狐狸的。 他五官轮廓本就好看,鼻梁挺拔,下颌流畅,眼尾上挑,戴上面具,依旧是好看的。 可长宁摸了摸自己脸上的兔子面具,有些不确定,自己戴这面具会不会突兀。 “阿辞……我这样,奇怪吗?” 慕辞沉沉地看着她,面具修饰下,长宁眼眸圆圆,月眉弯弯,而那鼻尖的一点红,和那红扑扑的脸颊,愈显娇憨可爱。 “怎么会奇怪……” 他声调微哑,喉结滚了滚,鸦黑睫羽垂下,掩去眸底深深的渴慕,只露出一个温顺的笑,“阿宁怎样都是最好看的。” 长宁看着他,心里想,大概他戴这兔子面具,也会很合适。 她的阿辞,才是怎样都好看。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街上各式模样的人都有,相比某些奇装异服的修士,两人的打扮并不算起眼。 长宁拉着慕辞的手,漫步走在街上,看着那周遭热闹的景象,心头升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充盈新奇感。 哪怕是在过去,她也鲜少有这般肆意在街上游逛的时候。 她其实很喜欢热闹,只是在过去,这样的喜欢并不能够被满足。 身为仙尊的弟子,她被要求沉稳,被要求不苟言笑,除了修炼与外出历练,几乎没有空闲的时间。 那时候,便是阿辞,偷偷替她从外面带来许多新奇玩意,话本,糕点,糖果…… 瞒过玄清仙尊的视线,为她枯燥乏味的日子里,带来一点甜味。 而现在,她终于能光明正大,牵着阿辞的手,走在街道上,肆意游览着那些琳琅满目的新奇事物,不会有人阻止。 他们买了两串糖人,一边走,一边吃,就是很寻常的麦芽糖,并没有掺杂灵药,可入口滋味清甜,不输仙蔬灵果。 长宁漫无目的地,任凭慕辞牵着她,看过许多样式的花灯,又走过许多的摊贩。 一直走到河畔的石拱桥边,随着月色指引,两人上了桥,在桥拱的最高处停下。 望着漆黑天幕上碎光熠熠的繁星,和那弯弧似的月亮,慕辞侧过脸,含笑看着她:“阿宁,还记得我之前和你说过的话吗?” 他过去说过太多话,长宁回想了一下,不确定他指的是哪一句。 见长宁眼底纠结,慕辞笑意愈盛,他抬手抚过她额头,轻轻覆在她眼前:“闭上眼,我数三声,你再睁开,好不好” 长宁闭上眼,黑暗中,心跳愈发的快。 她听他倒数,从三到一,情绪仿若也被挑起,有些紧张地攥住他的衣角。 那含笑的“一”响起,长宁缓缓睁开眼,与此同时,伴随着一阵轰隆声响,无数朵璀璨焰火在空中绽开。 流光溢彩,绚丽夺目。 一时间,竟将幽黑夜幕点缀成了一片灿烂辉煌的花海。 长宁有些失神,万千光芒尽收于眼,这一刻的壮阔,是她无法用言语形容的。 “等瘴源封印后,我请你看一场烟火,好不好?” 他果然送了她一场烟火。 一场最最盛大的烟火。 衣袖被轻轻扯动,长宁偏头看去,却见火树银花间,慕辞望着她的眼眸里,仿若也盛了璀璨烟火。 “阿宁,你真好看。” 他深深地望着她,语调沙哑,带一点紧张,“我有一点想亲你。” “可以吗?” 第50章 【50】 这一刻, 漫天的烟火,都显得很遥远。 近的,只有眼前的人。 长宁踮着脚, 快速在他额间落下一吻,作为回答。 “我也很想亲你。” 她凑近他耳畔, 声音亦有些哑, “这一次,不许哭了……” 几乎是一瞬间, 慕辞的耳根红了,连带着脖颈都染上大片绯色。 流光映照下,潋滟靡丽。 明月高挂,烟火漫天, 耳畔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响, 仿若将意识带回了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小年夜。 落雪簌簌, 满室温旖。 她抱着她心爱的小狐狸许愿,许愿年年岁岁, 长久相伴…… 恍惚间,长宁感觉发间落下一吻, 随后,低哑缱绻的声音响起, “阿宁, 岁岁平安。” 此刻,烟火依旧璀璨,仿若要将所有黑暗污浊驱散,迎来一个最干净、最完满的崭新白昼。 这才是真正的辞旧迎新。 - 时间倒回半刻前。 城主府。 江家家主匆忙赶回, 毫不犹豫直奔秘阁。 在看见那玉台上黯淡无光的魂灯后, 他眼底闪过惊痛, 低叫一声,身形摇晃,几乎要跌倒在地。 魂牌破碎时,他还尚存一丝幻想。 可此刻,看着熄灭的魂灯,他便知晓,他的衡儿,是真的没了…… 怎么会这样? 他儿修为已近地阶中境,且身上奇珍异宝众多,即便对上的是天阶修士,亦有全身而退的本事。 这害了衡儿性命的,到底是何人? 江家家主赤红着眼,盯着那盏魂灯许久,终于往那灯芯注入了一道灵气。 属于江衡的最后画面映在眼前,目睹一切,江家家主的神情从不可置信到惊怒,最终归于极致的恨怨。 这些年,江衡为那长宁做出的疯魔之事,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多次出手为他掩瞒。 他们江家人的疯病都是埋在骨子里的。 当年,他便是因过强的掌控欲,使得江衡他娘在误会下自尽,此后,便将满腔愧疚都给予了年幼的江衡,待他宠溺有加,要什么就给什么。 哪怕江衡执着于一个死人,不肯再娶,他也从未逼迫过他。 可不想,这最后却成了他儿的夺命符。 江家家主望着那画面中神情冷漠的长宁,恨意近乎刻骨—— 他儿一片痴心,这女子不懂珍惜便罢了,竟忍心看着他丧命,还是一副如此冷酷的模样…… 当真是心肠狠毒。 江家家主手攥成拳,两缕长须一颤一颤,眼眸通红。 无论这女子是人是鬼,是活人假扮的,还是那死人真的复活了……他都不会放过她。 知子莫若父。 他能看懂衡儿死前的眼神。 衡儿这般喜欢她,死前还念叨着她。待他将这女子杀了,与衡儿同葬,他一定会很高兴…… 望着孤零零的一盏魂灯,江家家主原本养尊处优的面容上沟壑四起,眼底恨意翻涌,远远望去,面容狰狞似恶鬼。 “为我儿偿命……” 他话音未落,突觉地面震动,随后,整座阁楼都剧烈摇晃起来…… 下一瞬,伴随着轰隆声响,噼里啪啦的炸裂声响彻整个城主府,火光漫天,就连他所处的府中禁地,亦有火舌攀爬而上,整座阁楼摇摇欲坠。 见此,江家家主又惊又怒,抬手欲要掐灭那火舌,可他灵力覆上,却反被那火焰吞噬。 只见那焰心处,有黑气缭绕,江家家主愣了愣,终于认出,这竟是传言中据说能吞天噬地的魔焰…… 可这东西不是早就流失于世了吗,怎会出现在这城主府? 不等他多思,脚下地板已然在热浪下燃烧破裂,就在整座秘阁将要坍塌之际,他咬着牙,抱起那魂灯,仓惶狼狈地破窗而出。 跌落于地,望着那轰然倒坍的秘阁,和已成火海的城主府,江家家主面色难看至极。 在衡儿死后,城主府又遭魔焰侵袭,这绝非巧合。 眼见火势愈演愈烈,望着慌乱逃窜的众人,江家家主阴沉着脸,飞升而起,悬至空中。 却发觉那火焰似被人为设了限,只在城主府范围内燃烧,半点不往外蔓延,。 而瞧那火势之凶猛,显然是不将城主府烧至一团灰不罢休。 到底是何人在背后算计他江家? 才遭丧子之痛,又见城主府数百年基业毁于一炬,江家家主险些要两眼一翻,昏厥过去。 而就在此时,许是怒极之下,五感也变得敏锐,他竟在飘荡而过的热浪中,感察到了一缕熟悉的气息。 似火灼烫,似冰坚硬。 是那寒焰剑气…… 而这剑气的所属者,他再清楚不过,正是那乾元宗宗主,赫赫大名的正道第一人,玄清仙尊。 剧烈的震惊后,一切突然变得合乎情理,一场巨大的阴谋逐渐在江家家主脑中成型—— 敢与他江家直接对上的,这修真界能有几个? 也只有玄清仙尊这样的天阶修士,方有可能得到这般罕见的魔焰,并躲过城主府层层戒严,点燃今日这场大火。 况且,他记得,那害死衡儿的长宁,正是那玄清老贼的弟子,当年她身死之事,亦是从乾元宗传出的。 如今看来,是不是真的死了还不一定。 指不定,这就是一场针对他们江家的长远阴谋。 杀他爱子,毁他基业……江家家主望着那赤色的火海,眼眸亦闪着猩红。 江家这近百年不过是行事低调了些,乾元宗便真当他们是病猫,可以随意算计吗? 玄清老贼如今占着正道魁首之位,还不知满足,竟还想要算计他江家基业…… 真当他临城江家是好欺辱的吗? - 此时的乾元宗亦不太平。 邀月殿,玄清仙尊并不知晓头上多出来的新罪名,此刻,他正压抑着怒意,冷冷地看着下方的二人 裴照修为倒退之事终是被知晓了,他被言辞冷厉地传唤来,正跪伏在殿中,大气不敢出。 而另一旁,裴柔面色苍白,身子皆被绳索缚住,蚕茧似的被扔在角落里。 “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玄清仙尊问话响起,裴照这才仰起头,低声嚅喏道:“那瘴源中的瘴气有古怪,将我困至了一处幻境里,在我神智混乱、没有意识时,那瘴气就在不断吸取我体内修为……” 玄清仙尊神情愈发冰冷:“那瘴源里头会有什么,破解的关键在哪,我分明都和你说了,难道非要我手把手教,你才能知道如何去封印吗?” “你身为我的亲传弟子,竟被那小小一处瘴源迷惑,还被吸取了大半修为……” “你自己说,你如何堪为这一辈的师兄?” 玄清仙尊毫不留情一顿责骂下来,裴照面皮已然涨红,又羞又愧,却不敢辩解反驳。 “所以说,你那窝囊的一面,也让长宁瞧见了?” 闻言,裴照神情微惊,嘴唇动了动,刚要分辨,又突然想到什么,赶忙刹住了话头。 他眼底情绪躲闪:“您……在说什么?和长宁有什么关系……” 裴照话未说完,“啪”的一鞭甩下了,狠狠砸在他身前,威慑意味十足。 玄清仙尊盯着他眼睛,怒极反笑:“很好,都学会撒谎了。” “你真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长宁出现的事吗?” “这乾元宗遍布我的眼睛,裴照,你莫要以为自己暂管了一阵宗务,翅膀硬了,就可以欺瞒我了。” 心思被戳破,裴照面色苍白,眸中闪过恐惧。 他的确是故意没有和玄清仙尊通报的。 当年阿宁的死,其中缘故师尊要占了大半。阿宁既不肯原谅他,那就更不可能原谅师尊了。 况且,这百年来,师尊强势蛮横的性情半点未改,甚至还要更加暴躁易怒。 若让他知晓了阿宁还活着的事,必然要一阵狂风骤雨,用强势手段将阿宁带回乾元宗。 而阿宁性情倔强,绝不可能忍受被摆布,两人相碰撞,若起冲突,受伤的必然会是阿宁。 他能想到的最好法子,便是瞒住阿宁还活着的事,并在玄清仙尊知晓前,哄得她回心转意,使她心甘情愿回到乾元宗来。 却不想在苏醒后,便被玄清仙尊下令拘禁在宗内不得出,一直无法去找阿宁。 眼下,还是让玄清仙尊知晓了一切,裴照眼底闪过一缕绝望,对上玄清仙尊高高在上的冷冽模样,他心底突然升起一种无名的愤怨。 凭着不知哪来的勇气,他脱口而出:“所以说,师尊打算如何责罚我?是打算也狠狠抽我一顿鞭子,将我打至半身不遂,再也不能丢您的脸?” 见玄清仙尊惊变的怒容,裴照莫名有种快意,他冷笑着继续道:“就算阿宁还活着,又能怎么样呢?” “您觉得,她还会愿意回乾元宗,还会愿意认您这个师尊吗?” 破风声起,啪的一鞭狠狠甩在了裴照肩上,劲风将衣裳打破,露出皮开肉绽的肩头。 玄清仙尊显然是怒极,力道丝毫未收敛,直将裴照一鞭抽到了墙边,狠狠摔在了坚硬墙壁上。 “大胆!你竟敢如此和我说话……” 他可以勉强容忍裴照的一次无能,却绝不能容忍他这般忤逆之话。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我是她三叩九拜认下的师父,她如何能不认我!” 闻言,裴照捂着疼痛的伤口,唇边溢着血,却只觉可笑。 他突然明白,长宁为何会说,她最后悔的事,便是来到乾元宗、做了玄清仙尊的弟子。 也明白了,她那时为何会心心念念地,想要回那破落乡野…… 裴照体内的伤还未彻底痊愈,这一鞭下来,只怕又牵动了几处旧疾。 玄清仙尊望着裴照苍白羸弱的模样,终是有些不忍,抬袖一挥,又释出一道灵气将他扶正,简单疗愈了他肩头伤口。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解释道:“当年的事,并不是你所知道的那般,其下还另有隐情……” 说着,玄清仙尊抬手一挥,便解了角落里裴柔的噤声,神情冷漠地做了个手势:“说吧。” 裴照愣了愣,不知这又是哪一出。 却见裴柔缩着身子,看向玄清仙尊的眼神,宛若在看什么恶魔。 初清醒过来的时候,裴柔还在为逃出生天而喜悦,便对上了玄清仙尊极冷的一双眼。 随后,他毫不留情地对她用了毒,一番严刑逼供下,逼得她不得不将实情都说了出来,包括灵月族的那些谋划。 此刻,无形的威压下,裴柔颤抖着开了口,再一次将那些过往之事一一道来。 随着她的讲述,裴照神情由愣怔转为震惊,随后是仿若被震碎认知的不可置信。 “你是灵月族的人,是被派到我们宗门的卧底……当年的事,都是你一一谋划的?” 裴照失神低喃,“所以说,当年我是在秘术下,将对阿宁的感情全部转移到了你身上……” “所以,我才会做出那些荒唐的事……” 听着他的低喃,裴柔心底有些憋屈,却不敢表露。若是秘术真有那般神通广大,他们灵月族何须如此低伏做小。 还不是这些人自己露出了破绽,让她有可乘之机。否则,秘术的施展怎么会那般顺畅? 裴照恍惚地回忆过往,看向裴柔的眼里有愤怒,有怨恨,也有不解。 他冲过去,毫无形象地扯着裴柔衣领,厉声质问:“为什么!你们有什么为何不冲着我来?为什么要那般针对阿宁……” 玄清仙尊冰冷声音响起:“因为他们所谋求的,是天生灵体。” “你可知那些突然冒出的新瘴源,是如何来的?” 玄清仙尊一双眼眸仿若淬了寒冰,既冷且厉:“正是那灵月族在背后谋划的。” 他早就知晓这桩事,却未伸张,反倒推波助澜,任凭谣言在各宗门间疯传,将那新瘴源的凶险危害夸大数倍。 企图凭借此,在封印那些瘴源后,使得乾元宗的威望更上一层。 留下裴柔,隐而不发,也是想看看那灵月族还有什么花样。 他根本不将灵月族放在眼里。不过是群只会用阴司手段的宵小罢了,仿若阴沟里的老鼠,根本上不得台面。 他中过一次招,便不会再中第二次。待他腾出空来,只需一手之力,便能将他们彻底摁死。 而裴照却觉整个认知都被彻底颠覆,他呆滞地看着裴柔,又看看玄清仙尊,语调迷茫:“天生灵体……” “意思是说,裴柔根本不是天生灵体,真正是天生灵体的……” 裴照声音有些颤:“是阿宁。” 也是这一刻,他才明白了一切,难怪,阿宁能从废渊中活下来,难怪裴柔当初死活不肯下废渊…… 原来竟是这样。 “所以说……我们当初都被骗了,所以阿宁是真的没有死……” 玄清仙尊摇摇头,望向裴柔的眼神阴沉至极:“在那灵月族秘术下,裴柔已经彻底将阿宁的体质掠夺……” 如今的天生灵体,已经转移到了裴柔身上。 这也是为什么,他之前打算用裴柔的躯体,来容纳阿宁的魂魄。 “至于阿宁是如何活下来的……” 玄清仙尊语调沉重了些,眼底闪过痛色,“我就不知道了。” 他一直以为,长宁死在了废渊中,这才想着使用那召魂术。 想到那废渊底下的凶险可怖,裴照方才的激动瞬刻烟消云散,陷入了沉默。 玄清仙尊重新平稳了呼吸,抬手封了裴柔的五感和嗓音,这才重新看向了裴照。 他恢复了往常的威严:“我在裴柔身上下了金蚕蛊,到时候找到了阿宁,再让裴柔将这些隐情都和她说了,包括这背后灵月族的阴谋……” “阿宁向来深明大义,是个极懂事的孩子,知道事情原委后,定然是能理解的。” 想到什么,玄清仙尊眼底闪过柔和,他低叹一声:“这些年她受了很多苦,到时候,等她回来了,你作为师兄,要待她更好些……” “她如今,也再没有别的亲眷了。” 第51章 【51】 城主府着火一事很快在临城中传开了。 那一夜的漫天烟火, 城中众人皆有目睹,却不想那盛景背后,是被烧得干干净净的城主府。 戒备森严的城主府成了一片灰烬, 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却被瞒得很紧。只是在翌日, 城中巡逻的守卫较往日多了数倍。 巡逻的侍卫穿行而过时,长宁正和慕辞在小摊前买糖人。 任谁也没想到,谋划了昨夜那场大火的人, 如今还在城内。 两人大大方方站在小摊前,气息低敛,衣着简朴,在川流的行人中并不惹眼。 拿到做好的糖人, 递与长宁时, 慕辞温声提醒:“阿宁, 糖不能多吃,今日最多吃这一串。” 长宁嗯了一声, 嘎嘣咬下一块,清甜的滋味在口中蔓延开, 是一种很朴实的满足感。 她很喜欢这种甜。 两人往回走, 长宁咔嚓咬着糖块,却见慕辞一直看着她, 她犹豫了下,问:“阿辞, 你要吃吗?” 慕辞垂着眸, 眼睫轻颤, 反问:“我可以吃阿宁的糖吗?” 同吃一串糖有什么, 长宁并不介意, 很自然地点头,将糖串递过去一点:“你直接咬吧。” 见慕辞望着那糖串没动,长宁想了想,又道:“若你想要再买一串,我们也可以回……” 她话未说完,便见慕辞接过糖串,很快地,贴近她唇畔印下一吻。 长宁微惊,下意识欲言,却反加深了那个吻,像是又咬下了一块糖,清甜的滋味弥漫在唇舌间。 “可我只想吃阿宁的糖。” 他声音有些哑,却仿若带了钩子,无端勾得人心神恍惚。 短促的一吻,却很是深入。 结束时,长宁呼吸有些急促,却见慕辞含笑望着她,微红的眼尾上扬,唇瓣水光潋滟,却很是自若。 长宁下意识控诉:“为什么你都不喘的……” 明明前几次亲吻,两人都很是青涩,还会因憋气而涨红脸,亲一回后,要喘息许久。 可眼下,她依旧应对笨拙,慕辞却能这般游刃有余。 慕辞愣了下,没想到她的疑问竟是这个,眸中笑意愈深,他佯作思考状:“大概……是天赋异禀?” 都是狐狸精了,若是连勾人都不会,岂不是笑话。 “当然……”慕辞噙着笑,指尖轻轻拨过长宁鬓边碎发,语调蛊惑,“若阿宁想要听我喘,我也可以再学。” 长宁耳根红得彻底,低头推开他,“不、不用学了……” 接下来,长宁微红着脸,快速将糖人吃完,连竹签一起扔了,再没提过让慕辞尝的话。 - 回至客舍,长宁洗了把脸,才勉强恢复了往常镇定。可当她从净室出来,却见慕辞立于桌前,低头在看一张摊开的地图。 长宁觉得自己要表现得大方些,不能总是那么被动,不就是亲吻嘛,有什么好害羞的,多亲几次就习惯了。 于是,她很镇定地走过去,和慕辞一起看那桌上图纸,发现是张地图。 地图绘制得很是清晰,有几处地点上被朱笔勾了红圈,其中便有临城。 而地图北向上被圈的一处山峦,下边则印着三个墨字——毋虚山。 长宁对这地方有印象,似乎那江衡的最后话语里,就提到了这地方。 说什么,那里有她想要知道的一切。 她只当他在疯言疯语,却不想慕辞竟在地图上将那地方圈了出来。 这是为何? 长宁向来是有疑惑便问的,指尖点在那毋虚山的红圈上,直接问:“为什么要圈这个?” 慕辞侧头看她,露出个温柔的笑,开口却不是解答她的问题,而是问:“阿宁为什么这样执着于化解瘴源?” 长宁愣了下,如实答道:“因为在废渊的时候,我和某个人做了交易……” 长宁眼睫颤了颤,声音很低:“那时候,我神智不大清楚,什么都记不得了,只记得你死了,因为我而死……” “我就想,一定要让你重新活过来,用什么办法都可以……” “那个人说能帮我让你复活,只要我替他消除四处新生瘴源。” “所以,我答应了他。” 长宁从腰间取出那张羊皮纸,展示给慕辞看:“喏,就是这个。” 泛黄的羊皮纸上已有两枚熠熠星纹,代表着已经消散的两处瘴源,而其余两处星纹仍是黯淡的。 也是这时,长宁才震然发现,其中某处黯淡星纹,正与那张地图上毋虚山所在处相契合。 也就是说,毋虚山也有一处新生瘴源。 可江衡那话又是何意? 毋虚山和她有什么关联? 阿辞突然问她这些,可是知道些什么? 一时间,长宁心中升起数道疑惑,其实在更早,她便对这新瘴源有些疑惑了。 在传言中,新生瘴源凶险异常,化解起来困难万分。 可长宁回顾自己两次经历,却发觉传言有所夸大,实际根本没有传言中说的那么困难。 纵然里边藏有些要命的凶险,可更多的却是利用幻觉操控人,和那废渊魔印下的远古瘴气相比,要温吞无害得多。 毕竟,她还记得,在乾元宗后山秘境时,失去特质法器保护的宣武国几人,暴露在瘴雾下的一瞬间,便被吞得连尸骸都不剩。 两者相比,无疑是魔印封印下的瘴源更可怕。 长宁回想起和崖底下那人不多的几句对话,其中,那人曾语调笃定地道: “消除那几处新瘴源,对别人来说很难,可如果是你,则会很容易。” 事实的确如此。 第一处瘴源的化身,是宋扶玉,和她是旧识,很容易便全盘托出、交心于她。 第二处瘴源的化身,是柳音,身死道未消,依旧温和善良,悲悯待世,主动请求她替他解脱。 这两人和她都有羁绊。 宋扶玉是她的旧交,柳音曾帮过阿辞,亦知晓她的名字。 而柳音更是提到,在数十年前的占卜中,他便知晓,最终化解一切的人会是她。 仿若冥冥中就注定,将会是她来化解这几处瘴源。 不知为何,长宁突然升起一种隐秘的不安感,就好像她处在一局很大的棋盘上,按照划定的路线在前行,背后却藏有下棋者更大的阴谋。 而她只是一枚棋子。 这种感觉让长宁很不适,可她再如何努力回想,也想不起和崖下那人相关的更多事了。 更莫说,她如今的记忆并不完整。 努力去回想,只会感觉到脑中一阵阵刺痛。 慕辞一眼便看出她的焦虑不安,伸手握住她的手,将她扳过来。 “阿宁。”他望着她的眼睛,神情很认真,“不要逼着自己去回想了……” “想不起来的事,说明本来就不值得被记住。” 他眼中仿若有碎星熠熠,明亮又温柔:“你只需要记住,我总是在你身边的……哪怕真有什么危险,我们也能一起应对。” 长宁怔了怔,一瞬间,仿若所有的担忧不安都被拂散。 慕辞拉着她,看向那张被他用朱笔标注的地图。 “其实,那个人没有骗你,消除这些瘴源,的确对我有好处……” “你先前不是问,我体内魔气去哪了吗?” 慕辞声音很温柔,一点一点耐心解释,“起初,我是依照柳音法师的方法,自己试着压制魔气,可后来,大概是因为化解了两处瘴源,我体内魔气亦消散了许多。” “我猜想,大概等四处瘴源都化解干净了,我也就能彻底恢复正常了……” 长宁认真地听着他解释,他说得很详细清晰,听着也很合逻辑,可长宁总觉得隐隐有哪里不对。 她如此想着,却对上慕辞含笑的一双眼: “所以,我们一起将剩下的瘴源都化解了,然后再一起去那崖下,见一见那和你做交易的人,好不好?” 话语间,他眉眼含笑,温柔似蛊。 长宁怔怔的,答了声“好”。 得到应诺,慕辞偏过头,在那地图上的毋虚山点了点:“那三月后,我们就动身去毋虚山好不好?” 长宁自然没有异议,可她有些好奇:“为什么是三月后?” 慕辞轻声解释:“因为再有三月,便是入夏,毋虚山地处寒境,情况很特殊,等到夏日再去,会好受很多。” 长宁脑中没有和毋虚山有关的信息,对慕辞的说法,自然深信不疑,她点点头:“好。” “那这三个月里,我们去哪里呢?” 慕辞在另几处红圈上点了点:“我已经选定好了,这几处地方,都是有些趣致的,在去毋虚山前,我们可以先去游玩一番。” “而这里……” 慕辞指着与毋虚山临近的某个红圈,反过头朝长宁一笑,“这么久了,阿宁可想回家去看一看?” 几乎是瞬间,长宁便领悟到慕辞所说的这个“家”指的是哪。 是她年幼时曾居住过的那处偏僻乡间,是那藏了许多温馨时光的故里。 想起某些过往旧忆,长宁眼底流露出些柔情,她点点头:“想的。” 想回去看看,看看那间承载了他们过往的小木屋,还在不在。 在长宁微微失神之时,慕辞微笑着,不着痕迹地将另一只手往后藏了些,掩去指尖在触碰到那羊皮纸时,新添的焦痕。 若让阿宁看到了,又要担心了。 他垂着眸,纤长的眼睫恰到好处地盖住了眼底情绪。 - 长宁和慕辞是在两日后离开临城的。 那时,有关于她的传闻甚嚣尘上,几乎传遍整个修真界。 传闻是江家放出来的。说她是魔教妖女,在封印蓉城瘴源时,与邪魔勾搭,在江衡封印瘴源的关键时刻下毒手,害了江衡的性命。 只能说,江家的确财大气粗,人脉广远。那传闻流传极广,不过几日功夫,便将她传成了心狠手辣、阴险狡诈的女魔头。 是修真界正义之士当除之后快的存在。 而就在传闻最盛之时,却有几个宗派站了出来,出言维护她。 说瘴源的化解者根本不是江衡,而是长宁,且不仅这次瘴源,上回的瘴源亦是她一人化解的。 连着两回舍身入瘴源,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传言中的女魔头? 同时,那几个宗派还联合向江家提出声讨,质疑江家和灵月族有勾结,这才酿成了蓉城“鬼城”的惨案。 纵然这数百年来,灵月族几乎在修真界销声匿迹,可仍有不少人对这一曾惹出不少灾祸的邪族存有印象。 听闻灵月族居然还没完全消失,甚至还在作乱,不少修士心里都升起了警惕。 面对质问,江家却坚持称,江衡是为化解瘴源而牺牲的,绝不可能和灵月族有牵扯。 那几个宗派在修真界都是有头有脸的名门,而临城江家亦是赫赫有名的庞然大族,两者的话语都很有份量,由是一时间争纷不定,谣言乱飞,得不出个准确说法。 作为传闻的主角,长宁却全然未将这些放在心上,她早早离了漩涡中心,和慕辞一路游山玩水,乐得清闲自在。 直到抵达故里,望着那一望无际的荒原,长宁才重新生出一种年岁变迁感。 数百年过去,这里已经彻底成了荒无人烟的旷野。 “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啊……” 第52章 【52】 唯一值得高兴的, 是纵然时岁变迁,可兜兜转转,陪在她身边的仍是阿辞。 - 旧地既已成荒原, 自然是没法住下的。好在不远处就有一座小城,还算繁华,两人便打算在此歇两天。 许是因地处偏远,小城内并没有受瘴雾侵袭的痕迹,且多是没有修为的普通人, 平和安详, 洋溢着浓郁的尘世烟火气。 长宁很喜欢小城的氛围。 而所居客栈的老板娘见两人相伴亲昵,以为是对新婚燕尔的小夫妻,夸赞一番般配后, 热情地向两人介绍了城中的妙音庙。 “这寺里有株月老树,据说被仙人抚过, 有情人前去祈福, 就能白头偕老,恩爱一生。” “常有些小夫妻,大老远跑来城里, 就为了去妙音寺,拜一拜那月老树,沾沾福气,你们既然来了, 可不能错过啊。” 长宁听得一愣一愣,还未说什么, 便见老板娘拿出一串红绳, 笑眯眯地展示给二人:“我这里的红线, 是在妙音寺开了光的, 二位买上一对儿,到时在那月老树上挂上,必可保姻缘不断……” 老板娘话还未说完,慕辞递过一枚碎银,笑意温和:“这些够了吗?” 难得见如此爽快的,老板娘愣了一下,连忙接过碎银,分了两根红绳给慕辞,面庞上堆着笑,看二人的眼神愈发欢喜。 “够了够了,郎君如此诚心,必然能求得一个好结果。” 老板娘笑着看向长宁,满口夸赞:“能有这样俊俏贴心的夫君,娘子属实好福气。” 说着,她还细致说明了那妙音寺开闭时辰,为两人指了路。 走出远些,长宁看慕辞握着那两根红绳,很珍视的模样,忍不住失笑:“难不成,你竟真相信这红绳能庇佑什么?” 在她看来,将未来的希冀寄托在一根小小的红绳上,无疑是哄人的把戏。 哄哄那些凡间小姑娘小少年便罢了,怎的慕辞竟也信了。 慕辞却只是懒懒地掀起眼皮,似笑非笑看她:“若我没记错,阿宁第一回参加剑宗大比,前夜里紧张到睡不着,跑到院里,对着月亮许愿。” “说什么,若能夺得头名,愿三年吃素,不沾荤腥……” 长宁被他勾着想起了那桩旧事,耳根瞬时有些烫,她含含糊糊地辩解:“那是我还小,不懂事……” 慕辞含笑看着她,眼中尽是柔光:“那阿宁就当陪陪不懂事的我,好不好?” 长宁微红着脸,低低“嗯”了一声。 - 那妙音寺位于城东,瞧着颇为宽阔,香火亦很鼎盛,来往香客众多。 踏入寺中,长宁感受到了细微灵力波动,显然这寺中是有修士镇守的。 慕辞对此有些了解,解释道:“这妙音寺在许多地方都有,但都是分寺,主寺在南渚,是柳音法师的师门。” “佛修修行方式较为特殊,主张入世佑民,在这些偏远地方建分寺,也是为了防止邪祟作乱,守护此地太平。” 回想起柳音,长宁沉默了下,两人一起进了宝殿,上了柱香。 那传闻中仙人抚过的月老树在寺庙后院,很是冷清,并没有前边宝殿来得热闹。 绿意盎然的古树立于黛色围墙边,枝桠上系着许多红绳,无风自动,飘晃间,颇有一种禅意。 长宁学着慕辞的动作,将红绳结在一起,小心地系在了树梢。 望着那飘动的红绳,长宁想了想,往那绳上留了一枚灵力印痕,又拉了拉慕辞:“你也留一道印痕,这样下次来的时候,就不怕认不出了。” 慕辞语调很笃定:“不会认不出的。” 虽是这样说,但他还是遂了长宁的以,在红绳另一端留下了一道灵力。 而就在慕辞收回手时,整棵树突然焕发出耀目白光,光芒中显出个身形娇小的女子。 “是你回来了吗?” 响起的女声很是娇俏,语调难掩惊喜。 而女子在看清他们面容后,激动神情骤然消退,眼底涌现失望:“原来不是啊……” 她攥着裙摆,仍忍不住盯着慕辞:“可你身上,为什么会有他的气息?” 女子的出现和所说话语都过分古怪,长宁蹙了蹙眉,反问她:“你说的那个他,是谁?” 女子愣了下,神情有些恍惚,很慢地答:“我只知道,他叫柳音,是一个很好的人。” “一百多年前,他捡到将要枯死的我,将我移到了寺中后院,悉心照料我,使我得以存活下来。” “寺中灵气很浓郁,渐渐的,我开启了灵智,其余佛修想要消去我的灵智,是他保全了我,让我得以以这种形态,继续留在寺中。” “后来他离开了,走之前说要我守好这里,说他以后还会回来看我……” 女子垂下眸,神情落寞,“可我等了很久很久,他都没有再回来过。” 长宁愣了愣,没想到那“仙人抚树”的传闻,竟是真有其事,还和柳音有些关联。 看着女子寂寥的神情,长宁意识到什么:“你喜欢他?” 闻言,女子身子微僵,旋即摇了摇头:“他是个很好的人,我从未对他有过肖想。” “我知道他有喜欢的人,他身边总带着一个香囊,很旧了也不曾换,那是他喜欢的姑娘送的。” “我……只是很感激他,想再见他一面。” “只是,他那样悲悯万物的人,救助过的花花草草不知有多少,大概早就忘了曾经救过的我。” 话是这样说,女子仍怀着希冀,看向长宁:“你们认识他对不对,他现在怎么样了,是在何处?” 闻言,长宁沉默了一下,道:“他死了,为了拯救更多的人,死在邪修手中。” “所以,他没能来看你,大概不是食言,而是没有办法。” 仿若晴天霹雳,女子神情骤然变色,整个人都有些摇摇欲坠,半晌,才喃喃道:“这样啊……” 她眼底光芒黯淡,很勉强地道:“那我就不用再等了。” 她没有大哭,没有崩溃,可眼底的光却熄灭了。 长宁沉默地看着她,不知该安慰她什么,最终只能是道了句“珍重。” 逝者已逝,生者当自珍重。 而就在他们要离开时,女子却突然喊住他们:“等一等……” 长宁脚步顿住,却听女子问:“你们方才,是在树上系了一对红绳是不是?” 长宁点了点头。 女子轻声道:“按惯例,我是该为你们算一算姻缘的,请再稍留片刻。” 长宁微微惊讶:“你会算姻缘?” 女子点头,笑意很勉强:“我本体较为特殊,可以算是株姻缘树,能看到些与缘分相关的东西。” “过去那些在树上系红绳的男女,我都会一一为他们测算姻缘,夜里再托梦告知他们些许未来片段,倒是起到了些警示撮合的效用。” “你们身份特殊,又是他的友人,我便直接测算了告知你们,如何?” 她说得这样玄妙,长宁不免升起了些好奇,点点头:“那就烦劳你了。” 女子闭上眼,双手合印,有柔和绿光自她掌心升起,飘至树梢,将他们所系的那一双红绳笼罩住。 片刻沉寂后,女子重新睁开眼,面色苍白许多,闷哼一声后,唇边溢出了一抹血。 长宁微惊:“你……” 女子摇摇头,打断她:“无碍,只是受了些反噬。” 她直接道入正题:“测算出的结果……不好,但也不算太坏。” 她回想起方才所见的那二人间红线,不由神情有些复杂。 这些年,她见过的男女间红线数不胜数,却从未见到过似这般古怪的红线。 明明是寸寸断裂的形态,按理说是代表有缘无分、绝无可能的。 可那红线断裂处却不知怎么一回事,在后天的借力下,竟又诡异地一寸寸接上了。 “……中间波折甚多,好在最后的结局会是好的。” 女子回想着所窥见那些破碎画面,斟酌着道,“不要害怕分别,不要畏惧等待……” “有缘之人,总会再相见。” 说完这些话,女子如释重负般长舒一口气,神情认真地看着长宁:“谢谢你告知我的消息,也祝福你们。” 她眼睫垂下,语调很轻柔,“我也会继续留在这里,过好我自己的生活。” - 离开妙音寺时,两人间是意外的沉默。 长宁回味着女子说的那些话,率先开了口:“你觉得她说的那些话,是不是真的?” 慕辞却反问她:“阿宁觉得呢?” 长宁思考了下,点点头:“我觉得她说得挺准的。” 她坠入废渊,却大难不死。 阿辞墮魔复生,等待近百年,终于等到了她。 “我们中间的确有许多波折,可最终还是再见了……” 长宁拉着他的手,神情很认真:“总之,只要结局是好的,就很好。” 慕辞低低地笑了:“阿宁说的对。” 他用拇指轻勾住她的,摩挲着她的指腹,凑近她耳畔,语调蛊惑:“既然结了红线,那是不是意味着,阿宁答应嫁给我了?” 不等长宁回答,他含笑补充:“若是阿宁不愿意,换我嫁你也可以。” 他语调有些低哑,由于靠得太近,唇瓣不知是不经意,还是故意的,几次触碰到了她耳垂,暧昧至极。 “总之,红线已结,我便是阿宁的人了。” “阿宁总不会要对我始乱终弃吧……” 长宁被他弄得酥酥痒痒的,抬手去推他胸膛,语调亦有些哑:“怎么会……只是我以为,我们之间无需这些不重要的仪式……” “这才不是什么不重要的仪式。” 慕辞捉住她推搡的手,握着覆在他胸口,去感受那急促的心跳,他往常缱绻含情的一双眼里,此刻满是认真:“是很重要的名分。” 第53章 【53】 “成亲……需要准备些什么?” 长宁被他灼灼目光望着, 心口亦有些发烫。 “很多很多……” 听他一桩桩道来,长宁有些犹豫:“这样会不会太麻烦了。” 她主动抬手,亲昵地搂着他的肩膀, 望向他的一双眼眸明亮如星。 “无需这些繁琐的布置, 只要是你,我都愿意嫁的。” 慕辞却摇头:“不行。” 他望着她, 眸光柔软, 语调亦温柔, “别人成亲有的, 我们阿宁都要有。” 这个人, 怎么可以每句话都这般撩人…… 长宁脸颊微烫,却仍强撑着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我、我都可以,你决定就好。” 慕辞替她拨好鬓边碎发, 于她额间落下一吻:“那等从毋虚山回来,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长宁点头,在他低头之际, 微微仰头, 飞快在他唇角印下一吻, 触之即离。 而后镇定地、答了长长一声“嗯。” “阿宁。” 慕辞望着她的唇,声音有些哑,揽着她肩膀的手亦有些热,“真正的亲吻, 不是这样的……” 他俯下身, 覆上她的唇, 缠绵厮磨, 寸寸深入, 一步步教她何为亲吻。 盛夏的光透过碧色的树,映照着相拥的身影。此刻,在这座籍籍无名的小城,他们只若一对最平常的爱人,在街角亲吻,永远年轻灿烂。 - 三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一番游历后,已然到了尾声。 从地图上看,毋虚山距离他们出发前的小城并不远,可在实际行程中,却比预期多耗了几日。 毋虚山附近的瘴源,会是和什么有关的呢? 长宁心中隐有猜测,恐怕还是会和她有关联。 途中,她试着用羊皮纸获取提示。 可一阵白光后,她耳侧响起了一道极哑的声音,仿若踩在刀尖上的悲鸣—— “这世间再无人爱我,我要这盛世太平作何?” 在听到那声音的一瞬,长宁瞳孔猛缩,眼底是悄然的惊骇。 只因为……那是她的声音。 努力压下心底惊涛骇浪,长宁抿着唇,维持着往常的神情,不想让慕辞察觉到半点不对。 而就在她要将羊皮纸收起时,却有浩瀚灵气自其中涌出,奔流似的没入她体内,激荡在灵脉中。 上回血蔷薇瘴源后,就有封存在羊皮纸内的大量灵气争先没入她体内,险些冲碎她的灵脉,让她爆体而亡。 有上回的教训在,这回长宁反应得很快,及时截住了那奔涌而入的灵气,将之重新封入羊皮纸内。 纵然如此,仍有小部分灵气已经混入了她的灵脉,一时无法排除。 而在那些灵气间,长宁敏锐察觉到,竟有江衡的气息。 那些灵气里有属于江衡的灵气。 她想起先前杀江衡的时候,他体内灵气很是稀薄,根本不堪一击。如今看来,只怕是灵气被那瘴源吸去了大半。 也就是说,羊皮纸内那些从瘴源中获取的灵气,并非凭空得来的奖励,而都是取自瘴源中的修士? 长宁心头微惊,思索间,很快理清了其中因果关系—— 进入瘴源后,修士被困在幻境时,体内的灵气会一点点被瘴源吸取。 而在她化解瘴源后,瘴源破碎,可那些被吸取的灵气并没有回到修士体内,而是被羊皮纸掠取。 羊皮纸收取那些灵气后,又想将那些灵气输入她体内…… 这一番运作,又是为了什么? 这样多的灵气,若能顺利吸收,足够使修为更进一层。 从明面上看,这并不算是一件坏事,羊皮纸是为了她好。可长宁捏着羊皮纸,心中无端升起一种不安。 她最终还是将羊皮纸收好,只是又额外在其上下了数重禁制。 - 抵达毋虚山境内,是在一个午后。 方一进入那毋虚山境内,便能感觉到周遭温度骤降,而抬眼望去,远处山峦起伏,依稀可见峰顶上积雪皑皑。 俨然和境外是两般天地。 而这种冷,显然不是时令的那种寒冷,而是一种冻彻骨髓的寒凉。 长宁终于明白,慕辞为何非要她多添衣裳了。 她掖了掖衣领,忍不住问他:“你之前是来过这毋虚山吗?” 风有些大,连带着慕辞的声音都有些模糊:“……曾经路过这里。” 长宁还没来得及再接着说什么,前方突有扬尘飞起,几乎要迷乱人眼。 两人挥袖避过,立刻意识到,有人在此地埋伏。 果不其然,下一瞬,左右密林山石后,骤然跳出无数手执利刃的黑衣人,疾速向两人包抄而来。 长宁闪身后避,一眼便瞧见了那些人衣上积的白霜,可见是埋伏了许久。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刺杀。 长宁下意识将慕辞往后挡,手中凝出长剑,挥剑对上围拢来的黑衣人。 剑锋挑动,调转拨开无数冲锋刺来的刀刃,剑尖蓄力,凝实的剑气扫荡开来,将前排的黑衣人悉数弹开。 可由于黑衣人人数众多,又是埋伏在先,长宁身上仍有几处被刀口划到,瞬刻便有血汩汩渗出。 淡淡的血腥味传至鼻腔,长宁握剑的手颤了颤,思绪有一瞬恍惚。 下一瞬,无法遏制的杀意自胸腔升起,长宁眼底有猩红闪过,血红色的迷蒙中,她扬起了剑…… 惨叫声接连响起,空气中充斥着浓郁的血腥味,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直至将长剑从最后一个黑衣人的胸口拔出,血花飞溅,长宁才意识复苏一般,怔怔地看着眼前场景。 她垂头,看仍在淌血的长剑,有些恍惚—— 这些死状凄惨的人,都是她杀的? 可她怎么印象很模糊…… “阿宁。” 身后,慕辞轻揽住她,声音温柔,话语却冷酷,“不过是些找死的人,杀了便杀了,无须介怀。” 经了方才那一战,他身上亦染上淡淡的血腥味,不复往日草木清雅。 却仍是令她很有安全感的气息。 长宁声音有些哑:“是临城的人。” 如此想要她死,又知晓她会来下一个新生瘴源的、早早便埋伏下的,只能是临城江家派来的人。 更何况,这些黑衣人训练有素,实力都不算弱,且都有一种飞蛾扑火的疯劲,显然是精心培养出的死士。 “阿宁……” 透着些不可置信的惊呼自后方响起,长宁眉心跳了跳,转头望去,却见远处,经久未见的裴照站于山前,遥遥望过来的一双眼眸里尽是惊异。 在他身侧,身着白裙的裴柔攥着衣角,垂着头不敢看过来,身子似因恐惧微微颤抖。 望着远处并立的白衣二人,长宁蹙着眉,眼底有冷意凝结。 而裴照望着站在一片尸山血海中的长宁,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却不是因为害怕,他难以置信地道:“你……你怎么会……” 会做出如此残暴嗜血之事。 “这些人,都是你杀的?” 在拥有那些记忆后,再看裴照,长宁突觉他一点都没有变,仍是记忆中那般,不知真相,不辨事实,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我杀的又如何。” 长宁懒得解释,很不耐烦扬起剑,声音极冷,“怎么,你今日找过来,是也想和他们一样吗?” 裴照面色微白,想到上回长宁毫不犹豫,一剑便斩断了他的发。若不是他闪避及时,断的便是他的脑袋了。 怎么会这样……裴照只觉胸口闷痛,明明在之前,阿宁纵然还恨他,却也从未真正想要杀他。 可眼下,她却对他怀有这样深的杀意。 她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 裴照有些恍惚,又想起今日来意,咬着牙,试图以柔情唤醒长宁:“阿宁,你莫要这样,我千里迢迢赶来这里,是有重要事想要和你说……” “师尊知道你还活着,高兴得不得了……长老们,大家都很想你。” “所以。”裴照深深地看着长宁,眼底满是柔情,“回来吧,阿宁。” “我知道,宗门过去多有亏待你的地方,我们也做了很多错事,你对我们失望、恨我们,都是应该的……” 裴照眼眶泛红,语调恳求,“可至少给我们一个补偿你的机会,好不好?” 他自以为情深义重的一番话,在长宁听来,却是不痛不痒,她冷冷瞥裴柔一眼,嗤笑出声:“所以,你就带着裴柔一起来迎我,想要我回去继续和她做姐妹?” “我不明白,你们不是一心只有裴柔,觉得我碍事,会伤到你们的柔儿。” “如今宗门没了我,你们不该是得偿所愿了吗,要我回去做什么?” 裴照面容红白交加,惶然辩解:“不是的,当年的事另有隐情,阿宁,我从来没有喜欢过裴柔,对她好,也只是受了她蛊惑,把她当成了你……” 长宁冷声打断他:“够了。” 她没耐心再听这些车轱辘话,抬手举起了剑,望着裴照,一字一顿道出他们过去常挂在嘴边的话:“我只相信我眼睛看到的。” 闻言,裴照面色瞬刻惨白。 剑光凛冽,可怕的威压铺盖而来,这时,一直垂着头的裴柔终于抬起了头。 也是这时,长宁才发现,她原本光洁白皙的小脸上遍布深色花纹,模样颇为诡异。 裴照像是捉到救命稻草,忙不迭推搡裴柔:“快,你快和阿宁解释……” 闻言,长宁眉头紧拧,不再犹豫,长剑直逼二人而来。 就在剑尖将要刺到两人的一瞬,裴柔伸出了手,那手的手心竟亦有着另一种漆黑纹理。 剑尖刺入手掌,却没有意料中的溅血,那漆黑花纹似活了一般,缠绕上长剑,拘禁一般束缚着长剑。 与此同时,一个巨大的光阵在长宁和裴柔脚下升起,将二人齐齐笼罩住,与外界隔绝。 光阵中,天阶强者的威压弥漫开来。那是属于玄清仙尊的气息。 长宁只觉眼前一晃,便被带入了这处芥子空间。 望着身前面色苍白的裴柔,她握紧了剑,眉头紧锁。 这是要做什么? 她看出来,方才裴柔所覆在掌心的,是一件芥子法宝,上面还附有玄清仙尊的剑意,就是为能压制她一瞬,将她拉入这芥子空间。 可拉入这空间又如何? 长宁微微使力,便将缠绕剑上的黑色纹理尽数震碎,望向裴柔的眼神极冷。 她要杀裴柔,依旧可以杀。 对上长宁冰冷眼神,裴柔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感受到周身围绕的护佑阵法后,方才安心了些。 裴柔知晓玄清仙尊留在空间里的“眼睛”正在看,不敢犹豫,急忙道:“我没有恶意,这个空间,也只是为了让你能听完我的一番话。” 她咬着唇:“当年的事,的确另有隐情,我觉得,有必要让你知道真相……” 长宁端详着这处芥子空间,见其严丝合缝,一时很难找到破绽,显然是件极罕有的顶级宝物。 玄清仙尊毕竟是天阶修士,有他的剑意镇守,她想要硬闯出这空间,恐怕需要耗费一番功夫。 想到她突然消失,外面的慕辞定然会很是心急,长宁心头升起一股躁郁,半点耐心也没有了。 “我没兴趣。” 她抬起剑,毫不犹豫刺向了裴柔,可就在剑要刺入她身体的一瞬,却被什么无形的屏障阻拦住,不得再进一寸。 “我现在周身有掌门布下的阵法护佑,你杀不了我的。” 裴柔语调柔柔的,眼底闪过得意,“我只是奉掌门的命令,有些话要说,等话说完了,空间便会自动消失。” 感受到那阵法中玄清仙尊的气息,再三确认长剑不得刺入后,长宁冷着脸,收回了剑。 “三分钟,你若没说完,我便强破阵法。” 感察到空间中某道如附骨之疽的窥探视线,长宁心中冷笑,突然有些想知道,玄清仙尊如此大费周折、想要裴柔说给她听的东西,会是什么。 裴柔手按在胸口,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讲述那些所谓的“真相”。 自始至终,无论裴柔如何声泪俱下,长宁的面色都未变过。 在她毫无感情的目光注视下,裴柔有些屈辱,只觉自己仿若戏台上的丑角,毫无尊严。 她强压着恨意,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再忍一下,很快就能让他们都付出代价。 “在你坠崖后的这两百年后,你不知道,掌门他们是怎么过来的……” “你坠崖了,裴照师兄也跟着丢了半条命,他在崖边不眠不休待了七日,日日夜夜朝那废渊唤你的名字……” “他思念你几乎成疾,甚至连你的衣冠冢都不敢去,夜里睡不着,要靠醉酒才能入睡……” “就连掌门那般肃穆的人,也因为你陷入了疯魔,你可知,他从未放弃过你,这些年一直在找各种办法,想要使你复生。” “你死后,他日日夜夜都在因你死而痛苦。” “他很后悔,在秘术驱使下,做了那些使你伤心的事……甚至,还因目睹你坠崖那一幕,生了心魔……” 说到后边,裴柔亦有些被牵动情绪,心头妒意翻涌,话语中忍不住掺了些真情实感。 “在知道你还活着后,他们便似疯了一样,满心满眼都是你,我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件替代品都不算上的玩意……” 裴柔万般话术尽使,声泪俱下,却见长宁仍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终于忍不住控诉: “看他们为了你的死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你难道就开心了吗?就高兴了吗!” 闻言,长宁顿了顿,冷淡的面容终于出现了些微的变化。 “若一切真是你说的那样,那么……” 她弯了弯唇,露出个真心实意的笑:“我可真是太开心,太高兴了。” 第54章 【54】 见裴柔被哽住, 久久未再言语,长宁垂眸看着她,眼底尽是漠然: “所以, 你要说的都说完了吗?” 闻言, 裴柔捏着衣袖,眸中不由闪过慌乱。 她以为,那样一番话下来, 长宁就算没有被打动,亦会有愤怒或怨恨。 却不想,什么也没有。 长宁仿若在听不相干人的故事,情绪毫无波动, 无怨无怒, 根本不足以启动那东西…… 裴柔握紧了手中晶石, 又是紧张又是焦虑,心乱如麻。 就在此时, 低沉的男声在空间响起:“阿宁, 你当真不愿意回宗门吗?” 潜藏许久的玄清仙尊终于开了口。 长宁并没有多意外,她嗤笑一声:“我还以为,您会一直躲在后边不说话呢。” 虽然用的是“您”,可她语调里却并没有多少敬意。 “毕竟,您既然已经派了裴柔来告知我一切,又何须自降身份,来在问我一回呢?” 沉默片刻, 玄清玄尊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带着些微的疲惫:“阿宁, 我知道你心里还怨我, 可又何必拿这些自贬的话来刺我。” “怨?” 长宁垂眸看着剑, 语调淡淡,“怀有期待而不得,才会生怨。” “可我对您,早已毫无期待。” 她对上那道视线所在处,一字一顿,语调平静,“在我跳下废渊的那一刻,便已和过去的一切分割。” “如今的我,没有宗门,没有师兄,更没有什么师父……” “长宁!” 玄清仙尊气急败坏打断她,语调有些失态,“拜师誓一日未消,我便一日是你师父,岂是你说不是就不是的!” “哦。” 长宁声调冷漠,不置可否。 她看了眼前边神情紧张的裴柔,缓缓道,“我很好奇,堂堂天阶修士,竟也会被那小小秘术所蛊惑吗?” “您会受裴柔蛊惑,到底是因为那秘术,还是因为……”长宁语调锋锐,直击要处,“自始至终,您所看重的,都只是那天生灵体的体质?” 话音落下,玄清仙尊仿若被掐住了喉咙,一瞬沉默。 实情到底如何,只有他自己心里知晓。 最初,他的确是因为天生灵体,才对长宁多有看重。 直到长宁坠崖后,他才恍然明悟过来,天生灵体固然可贵,可阿宁……却是他一手带大的弟子啊! 她无父无母,便一直视他如父,尊崇有加。可他却做了什么?因为一个半道出现的裴柔,数次冤枉责罚于她,使她受了那样多的委屈…… 在秘术彻底破碎的那一瞬,他险些要悔恨入魔。 可这些话,放到此时来说,却是如此苍白无力。 玄清仙尊沉默半晌,终于开口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三日后,我会亲自来见你。” 像是怕再从长宁口中听得回绝,玄清仙尊匆匆抛下这句话,便撤了意识,彻底神隐。 属于他的气息在空间中消失,可空间本身却仍未消去,长宁将剑握紧了些,在强行破开空间前,将剑锋对准了裴柔。 护佑阵法消失,裴柔面色苍白若纸,手中紧紧攥着那冰冷晶石,心头焦惧不已。 怎么办,怎么办…… 凝瘴石仍未完全开启,还需要长宁情绪波动更大些才行。 剑面折射的凛冽寒光几乎灼眼,裴柔哆嗦了一下,仓皇往后退。 如今的长宁仿若寒冰所铸,斩断清思,淡漠无情。 玄清仙尊,裴照,江衡……都无法使她情绪产生波动,开启凝瘴石。那还有什么,能在此时牵绊住她的心神? 瞬刻间,裴柔脑中晃过某个身影。 宛若捉住某根救命稻草,裴柔慌不迭大喊:“我知道慕辞的秘密,他有事瞒着你……” 果不其然,话音未落,长宁停下了脚步,望向她的一双眼里仿若淬了寒冰:“你说什么?” 事关那妖物,她果然还是那般紧张。 感受到手中凝瘴石微微发烫,显然是有所松动了,裴柔不由大喜。 同时,又有些慌张,因为她根本不晓得什么慕辞的秘密,只是信口胡言罢了。 可若是揪准了长宁这一弱点,编造出合适的谎话便很容易了,裴柔眼珠乱转,脑中飞快有了主意。 她佯装镇定,语调似若讥诮:“你还不知道吧,他快要死了。” 这一刻,纵然对裴柔的话并不全信,长宁亦一瞬呼吸停滞。 她眉目间愈显冷厉,剑意凛冽:“你在胡说些什么!” 剑意威压下,裴柔身子有些发颤,却仍强撑着道:“我是不是在胡说,你心里应该有数,他这些日子里的表现,你难道不觉得有哪里奇怪吗?” 故设疑虑,正是她惯用的心理话术。 关心则乱,无论这些日子里慕辞是否真的表现奇怪,听了这样笃定的话语,长宁都该会有些迟疑。 见手心凝瘴石愈发滚烫,长宁眸中亦浮现惊疑,裴柔面上笑容愈盛。 “他死的那样彻底,又如何能这般完好地活过来……” 裴柔举起手,缓缓张开,露出手心那枚血红色的晶石:“更何况,他身上还有我们灵月族的秘术,只要我碾碎这枚晶石,他的灵脉亦会随之破碎……” 她苍白面容上浮现一丝疯狂,“我若是活不了,能带上他一起死,也不算亏!” 说着,裴柔手掌闭合,仿若要使劲将晶石碾碎。 感察到那晶石上若有若无的慕辞气息,长宁心神一窒,脑中嗡鸣作响,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绝不能让阿辞再出一点事。 纵然猜到裴柔所言未必是真,恐怕另有谋算,长宁亦毫不犹豫,一剑劈向那握着晶石的手。 感受到已然灼烫的晶石,见那飞来的长剑,裴柔非但不惧,反而嘴角咧开一个笑。 她任由长剑穿透掌心,而那被鲜血浸透的血红色晶石跌落在地,咕噜噜滚了一圈后,冒出无数浓郁黑气。 黑气很快弥漫开来,几乎将整个空间掩埋,长宁只觉体内灵气在疯狂流失,一时间,意识恍惚,连握剑的手都在颤抖。 长宁咬破舌尖,强逼自己保持清醒,可这黑气似若什么专门对付她的东西,处处压制于她,几乎要将她体内灵气吸干。 她眼前发黑,身子一阵发软,终于支撑不住,跌倒在地。 听到那落地声,裴柔咯咯笑了起来,黑气弥漫下,她此时亦很不好受,胸腔闷痛,一张口,便是呕出一口血来。 可能看到长宁这样狼狈,她便高兴得不得了。 裴柔灵脉已经碎了,根本没有灵气可被吸取,因此还能有些气力,摸索着朝着长宁所在方向爬去。 裴柔靠近的时候,长宁还有些许意识残存,她听见她笑,笑得猖狂且尖锐:“你不是一直装的大义凛然吗,为了封印瘴气,甚至愿意连废渊都敢跳……” “那若是让你成了瘴气的缔造者,你会不会痛苦得想死呢……” 长宁已没有回话的气力。 浓郁黑雾下,睁眼闭眼都没了区别,数不清的黑气在往她身体里钻,而腰间发烫的羊皮纸,让她恍惚意识到,这黑气,是瘴气。 明明沦落到这样糟糕的境地了,长宁竟还有一丝庆幸。 庆幸裴柔说的那些果然都是谎话,那晶石和阿辞并没有关系…… 口中浓郁的血腥味不足以支撑她的清醒,黑雾间,仿若有一股力道拉扯着她的意识,要将她拖入无尽的黑暗。 长宁终于支撑不住,意识一寸寸涣散…… 与此同时,芥子空间一阵震动,终于轰然破碎。 惨烈异常的场景展露在眼前,望着黑气缭绕下昏倒在地的长宁,慕辞眼底浸染猩红,仿若要滴出血来。 他飞身上前,穿过黑雾,毫不犹豫将长宁抱起,缭绕的黑气触碰到他身体,发出烈火烤灼的滋声,可他似若感觉不到痛,只专注地覆上长宁胸口,想要引出那些瘴气。 在长宁和裴柔一同消失的一瞬,他便眉心狂跳,猜测到可能发生什么,却不想,他们竟真的敢…… 而另一旁,裴柔亦是瘫倒在地,伤损惨烈,可面上却尽是得意。 “没想到吧,当年族老深谋远虑,还留存了一份她的心头血,因此,这凝瘴石给她用,再合适不过。” 裴柔咯咯地笑,“她不是很强吗,可再强的人,只要还是人,便有七情六欲,如何也逃不脱情绪的操控。” “待她与凝瘴石彻底融合,便会丧失意识……” 裴柔舔了舔嘴唇边的血,语调中透着些许疯狂,“她所形成的瘴源,会是族中最完美的一件作品,会成为我族所向披靡的武器。” 另一旁,瘫倒于地的裴照听了这番话,又惊又愣,大怒道:“瘴源?你对阿宁做了什么!” 裴柔却只是笑,畅快又得意:“这东西原本是为玄清仙尊准备的,可谁叫她还活着呢……身为弟子,替师父受难,也是应该的。” 她不再掩饰,望向裴照的眼里恶意翻涌:“你大可以告诉你师父,若没有他相助,给了我机会,凝瘴石未必能这般顺利生效。” “他心爱的弟子若出了什么事,也都是因为他啊……” 裴照面色苍白,嘴唇颤抖着道:“师父不会放过你的,你体内还有蛊毒在,你怎么敢……” 看多了裴柔小白兔似的柔弱无害模样,他潜意识里便对她少有戒备。 即便知晓她是灵月族的奸细,可在有金蚕蛊牵引下,他亦未想到裴柔还能有这样的阴狠谋算。 裴柔呸出一口血,看向另一旁,却见长宁和慕辞都已消失不见,心上巨石终于落下,松了一口气。 她赌对了,慕辞果然无暇理会她。 只怕现在,已经带着长宁进了山…… - 白皑皑的雪山近在眼前,愈往内走,地面所踩的积雪便愈厚一层。 慕辞抱着长宁,一步一步,踏入那茫茫雪山,在雪地上留下长长一串足迹。 寒风呼啸,吹来无数雪沫,慕辞低下一点身子,将长宁抱得更紧了些,将她遮的严严实实,半点不露在风雪里。 恍惚间,他想起很久很久之前,也是这样的风雪里,他抱着阿宁,一步一步,步履艰难地走在这样望不到尽头的雪山里。 只是那一次,是为了出山。 而现在,却是要进山。 他其实瞒了长宁很多。 比如,毋虚山不仅是第三处瘴源所在地,亦是灵月族的潜藏地。 又比如,一百年前,灵月族曾想用他来做这处瘴源的化身,最后失败了。因此,这第三处瘴源其实没有具体的执念,而是由无数枉死者的怨念汇聚而成。 他的阿宁那样聪明,只要他不慎多透露些,她便能很快猜到,他与瘴源间存在的关系。 而这正是他一定要瞒她的。 至少,在她彻底消除第三处瘴源前,不能让她知道。 感受到怀中长宁温度愈发滚烫,慕辞眼睫颤了颤,声音极哑:“马上就到了,阿宁,再忍一下。” 昏迷间,长宁溢出低低闷哼,身子颤了颤,终于涌现了第一缕魔气…… 第55章 【55】 长宁坠入了一片黑暗。 像是有两道力量在拉扯着她, 一道灼热滚烫,另一道冰寒彻骨。她仿若处在冰火之间,意识时而模糊, 时而清晰。 它们争夺着她,撕扯着她, 都想要占据她。 长宁只觉头痛欲裂。 昏迷前, 裴柔得意的嘲弄话语仍清晰在耳,可她却知晓,导致她灵气流失、陷入昏迷的元凶, 并非是那所谓的黑色瘴气。 而是魔气。 她在废渊待了百年, 寻常瘴气根本无法对她有任何影响,即便是灵月阁所造出的那些瘴气, 也最多造出些幻觉来, 不足为惧。 也正是因此, 她并未将裴柔的算计放在眼里。 可当那些瘴气没入体内后,长宁发觉, 她身体里竟还潜藏着一缕诡异魔气。 那缕魔气强大且虚弱, 附骨之疽一般, 悄然潜藏在她体内。 却一直隐而不发。 直到那数不清瘴气闯入, 意图占据她的身体时, 它才终于按耐不住,与那瘴气撕扯起来。 宛若饿虎护食, 要将那来争夺食物的豺狼尽数赶尽杀绝, 狠辣决绝。 代价却是在瞬刻耗光了她所有灵气。 灵气枯竭, 于修士而言, 是可能要丢命的险事, 也得亏长宁体质强韧非常, 才只是陷入了昏迷。 而那魔气与瘴气,仍在她体内拉锯厮杀,搅得她脑中一片混沌。腰间羊皮纸滚烫灼热,庞大灵气似要冲破而出,却受她所设下的禁制桎梏。 不知过了多久,那缕魔气终是势单力薄,灰溜溜避让锋芒,不知躲到了何处去。 伴随着阴枭的怪叫声,那剩余的瘴气重振旗鼓,拉扯着长宁的意识,堕入了更深更沉的虚幻…… - 走马灯的画面在识海里晃过,将属于过去的记忆铺开。 长宁看见了一切的源头。 她在一次外出任务时,救下了重伤的裴柔,将她带回了宗门。 本是一次无意的善举,却成了她噩梦的开端。 裴柔到了宗门后,很快便得了几乎所有人的好感,就连长宁,亦觉得她很是可怜,心存怜惜。 转折发生在一次下山的任务。 本来只是收集草药的普通任务,却不想一只魔化的妖兽突然从灌丛中冲出,直朝长宁扑来。 瞬刻间,裴柔不知从哪冲过来,挡在了长宁身前,替她受了那魔兽的暴怒一击。 直至裴柔吐血倒地,长宁仍是愕然的。 她已做好了战斗准备,却不想裴柔会突然冲过来以肉身相挡。 魔化妖兽的暴怒一击,不是裴柔那柔弱身板能受得住的,解决意外后,看着气息奄奄的裴柔,长宁又是愧疚又是自责,只能去求了玄清仙尊。 求他出手救治裴柔。 在她的恳求下,玄清仙尊终是应下了。 可在治疗完毕后,他走出内殿,神情莫测,看向长宁的眼神很是深沉。 就在长宁询问情况时,玄清仙尊沉默了下,缓缓开口唤她:“阿宁。” “我若收裴柔为徒,你觉得……” 话至一半,他望着长宁明亮眼眸,顿了顿,没再说下去,自顾摇了摇头,“罢了。” 旁观看来,长宁知道他在顾忌什么—— 玄清仙尊在收她为徒时,曾昭告天下,说她是他收的最后一个亲传弟子。 可那时的长宁却不会想那么多,她睁大眼,很是不解:“师父为什么突然要收裴柔为徒?” 玄清仙尊告诉她:“她是天生灵体,是最得天道庇佑的体质,天生便是邪魔的克星。” 乾元宗后山禁地是上古魔印所在处,数万年来,宗门世世代代驻守着魔印,护佑着修真界的安定。 代价却是这数万年里,宗内无一修士得以飞升。 因此,纵然有守护魔印的苦劳在,没有足够傲人的实力,乾元宗在修真界的威望大不如前。 要维系魔印的稳定,需要源源不断的精纯灵力,而这一庞大的需求,拖累着宗内修士的修为进展。 长宁知道自己的体质也很特殊,朝那魔印阵法输送灵气时,她损耗的修为相较其余人要小很多。 因此,她一直承担着比其他弟子重的灵气输送份额。 可她还不是真正的天生灵体。 若能得天生灵体,便可大大缓解这一难题,到时,整个宗门的实力也能大幅提升。 玄清仙尊告诉她:“我不会收裴柔为徒,你是我的弟子,往后在宗门里,你要多照顾她,莫要让她受委屈。” 长宁点头应下。 可那时的她并不知晓,那所谓的照顾,竟会是那般的扭曲。 裴柔厌恶她。 这件事,是长宁在数次因她受罚后,才恍然明悟过来的。 向来疼她的师尊数次斥责她,宠她护她的师兄头一回向她发了脾气……都是因为裴柔。 裴柔算计她,污蔑她,编造出一系列荒谬的谎话,手段并不算高明。 可在她的眼泪下,长宁成了千夫所指的对象。 长宁争辩,解释,澄清,却无济于事,只换来一次又一次的挨骂受罚。 只因为裴柔是天生灵体,所以她不会有错,错的只会是长宁。 她曾是宗门最耀眼的明珠,可明珠蒙尘,一寸寸低至尘埃里,甚至比不上路边的野草。 可即便成了野草,她亦有着自尊,宁可受罚,也绝不肯说些服软的话。 白日里,长宁挺直脊背,不理会那些异样的眼神,一丝不苟地完成该做的事,仿若丝毫未受到影响。 可到了夜里,她却会躲进被子,无声地掉眼泪,仿若受伤的小兽,独自缩在角落舔舐伤口。 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不知道为何要被这样对待,更不知道裴柔为何要这样针对她。 明明是她将裴柔救回宗门的。 可所有人像是都忘记了这件事,他们只记得,裴柔曾为她挡了妖兽的一击,受了重伤。 他们说,“长宁,是你欠柔儿的。” 长宁不明白,纵然两相抵消了,她和裴柔亦是两清,何来亏欠一说。 可公正的天平早已倾斜。 那些委屈、屈辱、痛苦的场景,一遍遍在脑中回放,仿若阴湿的蛆虫,侵蚀着她的理智。 恍惚间,有一道声音幽幽响起: “他们这样对你,你就不恨他们吗?” 那声音嘶哑,带着几分急不可耐,煽动她,“和我合作吧,我能帮你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所有人……” 长宁嘴唇颤动了两下,缓缓道出一字回应:“滚……” 那声音像是戛然被掐止,旋即恼羞成怒一般,尖锐道:“不识好歹!” 它本就只是团初生灵智的怨念,见诱导不成,便索性用最野蛮的方式,想要直接吞噬长宁的意识。 汹涌的瘴气在体内流窜,浓郁若实质的怨念在脑中蔓延,妄图一寸寸蚕食她的意念。 意念间的对抗,要比肉.体上的疼痛更敏感。 耳畔喧嚣不止,扰乱着长宁的心神,头痛欲裂间,仿若魂魄都在被撕扯。 骤然间,突有长剑嗡鸣声响起。 所有喧嚣都一霎息止,只余那一声声清啸剑鸣,撼动着每一寸意识。 长宁终于想起来。 原来这剑中,从来就不是什么阿辞,而是她自己封存的七情六欲。 以及,那些她不愿记起的记忆…… 随着那些缺失的记忆尽数填塞入脑中,长宁终于明白,为何她会选择遗忘这段记忆。 第56章 【56】 她唤那柄剑阿辞, 其实那剑并不是阿辞。她的阿辞,早就死了。 她不能接受,于是将自己当做了阿辞。 - 乾元宗很多人都知晓, 长宁有一只自幼相伴的妖兽,是只能化作人形的妖狐。 名门正派中,饲养灵兽的修士很多, 却鲜少有养着妖兽的。 妖兽凶性重, 骨子里便带着暴戾嗜血的因子,不仅很难养熟,还要提防反叛弑主。 因此,长宁养着一只妖狐的事,在宗门很是瞩目,更莫说,那妖狐化作人形后, 姿容瑰艳, 当真是副勾魂夺魄的好相貌。 但凡见过一面,便很难忘记。 况且,那妖狐不同于寻常的妖兽, 待长宁亲近非常,时时跟在她身侧不说,遇到任何险况, 都挡在她前面。 可他身上仍带有妖兽的劣性, 行事偏执且凶狠。 某次宗内大比后, 某个输给长宁的弟子心中不服,私下和同门说了些鄙夷长宁出身的污言秽语。 却恰好被路过的慕辞听到。 那一回, 若非长宁及时赶来, 那弟子几乎要被疯魔的慕辞生生打死。 像是知道自己惹了祸, 慕辞站在长宁身前,神情忐忑,眼尾因怒意洇的红还在,此刻却显得有些可怜兮兮。 “阿宁,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他睫羽轻颤,语调有些委屈。 “可是他那样说你,他竟敢那样说你……若重来一回,我还是不会饶他。” 见他眼眸里盛的认真,似星海明澈,长宁有些心软,不忍再说出什么责备的话。 只是在回到居所后,告诉他,日后不能再随意对宗内弟子动手,更不能下那么重的手。 慕辞不明白,蓬松柔软的大尾巴一扫一扫,神情有些迷茫:“即便那些人说对阿宁不好的话,也不可以教训他们吗?” 长宁摸了摸他的耳朵:“可以将那些人记下来告诉我,让我去找他们算账。” 玄清师尊不喜欢慕辞,又或者说,他是不喜欢慕辞跟在她身边,和她这样亲密。 此番阿辞将弟子重伤的事,是她好不容易才压下去的,若再有类似的事发生,师尊恐怕要更容不得阿辞了。 像是知道长宁的顾虑,慕辞很乖顺地点头,毛绒绒的大尾巴轻轻蹭了蹭她的腰间:“我不会让阿宁为难的……” “若他们不容许我跟着你,要将我赶走,那我就趁他们不注意,再偷偷跑回来,藏起来不让他们找到。” 他的确能做得到。 慕辞有一桩特殊的天赋,能够穿过世间任何结界封印,且不会让人察觉。 即便是乾元宗引以为傲的护宗阵法,他亦视之如无物,经常悄悄溜出宗,给长宁带回新奇话本、凡间美食和一些有趣的小玩意,还给她讲宗外听到的逸闻趣事,哄得她展露笑颜。 长宁知道,她的小狐狸很厉害。化形前便很聪明,化作人形后,更是天赋绝佳,修行速度堪称一日千里。 还是她害怕过分瞩目,引得更多不怀好意的人窥探,才让慕辞掩藏了天赋,遮掩了修为。 于是,许多弟子便对他存有轻蔑,只当他是凭着副好容貌,靠魅惑留在长宁身边。 可在那一回,慕辞将一实力不弱的弟子重伤后,宗内关于他的传言顺刻转向,某些人心中仍有些不屑,却再不敢在明面上表露。 谁都不愿意去招惹一个疯子。 有人暗地里窃窃私语,“我瞧他哪里是只狐狸,分明是长宁所养的一条疯狗,惯会咬人……” 长宁听了那些传言,很是生气,可慕辞却浑不在意。 “只要不牵扯阿宁,他们怎么说我都没关系。” 长宁心口闷闷的,很认真地告诉他:“他们说的都不对,阿辞不是别的东西,阿辞是我最重要的人。” 真正重要的东西,是抢不走的。 后来,裴柔将她的东西一桩桩抢走,将那些曾经爱护她的人一个个夺走…… 可慕辞还在她身边。 抢不走,夺不去。 “她让阿宁伤心了,我去杀了她好不好?” 长宁头一回因裴柔受罚,夜里悄悄躲在被子里哭时,被慕辞发现。在知晓一切后,他眸中情绪沉得惊人,眼底是抑制不住的戾气。 长宁慌忙擦干眼泪,抱住安抚他,不许他去。 她同样厌恶裴柔,可裴柔不能死。 天生灵体对乾元宗那般重要,若阿辞真的杀了裴柔,玄清仙尊定然不会放过他。 况且,天生灵体是邪魔的克星,不仅能镇压魔印,更于天下安定都有着深远的意义。 她不能只因为自己的委屈,便做出断送盛世太平的事。 护佑苍生,顾全大局。 这是玄清仙尊一直来对她的教诲,长宁将之记在了心里。 因此,后来的许多委屈,她都是咬碎牙默默忍受。 有时候实在委屈难受,她便告诉自己,看,至少还有阿辞陪在她身边,至少还有阿辞一直对她好。 她并不是孤身一人。 她反复向阿辞强调,不要动裴柔。 她不在意自己因裴柔受罚,却害怕阿辞因为裴柔受到伤害。 可若是时光倒回,她知道这样的隐忍退让,换回的是那样的结局,她一定一定会杀了裴柔。 哪怕赔上她自己的命。 …… 在宗门中跌落入泥,成了那路旁野草,长宁便真如野草般坚韧,即使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下,依旧忍耐苦难,努力生长,活出了另一种灿烂。 她想,再过些日子,等裴柔玩腻了,等玄清仙尊彻底厌恶了她,她便想办法带着阿辞一起逃离宗门。 去哪里都可以,多远也没关系。 只要能远离这片带给她无数阴霾的土地。 可即便是这样小的幻想,却在那一日,被狠狠地、用鲜血淋漓的方式撕破。 那是一次抓捕邪修的任务,地点在毋虚山附近。 在搜寻过程中,长宁偶遇了簇拥下众星捧月的裴柔,面无表情想要离开时,裴柔却追上来,柔柔弱弱地表示想跟着她。 长宁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她。 可就在过后不久,暮色微垂时,长宁独自在山脚歇息,却听到了女子的惊恐的呼叫声。 她循着声音找过去,到了一处巨大的山间裂缝。 裂缝漆黑深邃,一眼望不见底,一女子攀挂在裂缝的盘藤上,摇摇欲坠,仿若下一秒就要掉下去了。 长宁只当是迷失山间、不慎失足的普通姑娘,见情况危急,便匆忙上前想要拉她。 可当女子仰起面时,长宁却一时僵住——这不慎失足的人竟是裴柔。 周遭没有其他人,亦没有人知道她曾来过,若她此时不理会裴柔,让裴柔掉入山涧…… 是不是就再不用忍受她的折磨? 恶念不自主滋生,长宁一瞬迟疑,将要伸出的手停顿住。 可一番天人交战,她想到天生灵体的重要意义,想到那时常波动的魔印,终是咬着牙,朝摇摇欲坠的裴柔伸出了手:“拉住我……” 裴柔眸中有一瞬愕然,可很快消失,换而的是惹人怜惜的柔弱。 长宁握住裴柔的手臂,想要将她拉上来,可她方才拉住裴柔手臂,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道往下拖。 一瞬间,她和裴柔一齐坠下了山涧。 重重摔在冷硬冰面上时,长宁听到了清脆的骨裂声,她试着动了动手脚,脚腕处传来撕裂一般的疼。 更令她心惊的,是这周围的温度。 她仿若被埋在了冰雪堆里,刺骨的寒气自地面冒出,争先恐后钻入她的身体里。 仿若有无数把冰刀在她体内刮擦,连疼痛都带着寒意。 而四周是一片昏暗,她辨不清这是在哪,想要去储物袋里取照明法器,却发觉储物袋无法开启,而她体内的灵气也像是被封住,逐渐停滞。 周围设置了特殊阵法。 长宁终于意识过来,这是一场专门针对她的阴谋。 在阵法压制下,她没了庇体的灵气,暴露在这样的寒冷中,只觉得手脚僵冷,几乎要冻成冰雕。 好冷…… 长宁哆嗦着,连意识都有些模糊。 恍惚间,她听到上方有呼喊声响起,声调有些熟悉:“柔儿,你在这里吗?” 是裴照。 长宁心头燃起些希望,嘴唇颤了颤,张开口,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我在……” 娇娇柔柔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裴柔带着哭腔,呜咽着回应,“师兄,快来救我,这 一阵窸窸窣窣声响,裴照的声音再次响起,“柔儿,我来了,你在哪?” 黑暗中,长宁只能凭着声响辨出,裴照就在前方,她挣扎着,努力想要发出些声响,让裴照发现她。 可在黑暗里,裴柔呜咽的哭声是那样清晰响亮,足以盖过任何的挣扎动静。 裴照温声哄她,声音遥遥传来,有些虚幻,“只有你一个人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长宁师姐让我来这里的……是她把我推了下来……” 裴照声音震惊,“你说是阿宁推了你?” “我也没有想到,长宁师姐会做出这样的事……柔儿知道她不喜欢我,却没想到她会这样狠心……” 裴柔抽噎着,“若不是师兄赶来,也许我就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长宁她人呢?” “我也不知道,她将我推下来后,就走了……” 裴柔声音怯怯的,“也许长宁师姐不是故意的,她只是不小心推了我,是我自己没站稳……” “这怎么可能不是故意的!” 裴照声调含怒,“你放心,等回去后,师尊肯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 后来他们再说了什么,长宁没有在听。 在裴照毫不犹豫便为她定了罪的那一瞬,她便觉心头一窒,连呼吸都要停滞。 不是这样的,她没有推裴柔,她明明……明明是想救她。 可裴照,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竟半点也不信她。 甚至,她明明也在这山窟里,他却全然没有察觉到…… 长宁放弃了发出动静,她睁大着眼,望着那片黑暗,眼里刚涌出的泪,在瞬刻冻做了冰粒。 她睁着刺痛的眼,整个身子都在颤抖,想要哭,却仿若泪腺都被冻住,淌不出一滴泪。 不要哭。 她问自己,有什么好哭的呢? 不是早就该对他们失望了吗? 可为什么……为什么在裴照出现的那一瞬,她仍忍不住抱有期待,期待他会是来救她的…… 窸窸窣窣的声响彻底消失,周遭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 他们离开了。 长宁倒在冷硬的冰面上里,冻得牙关打颤。 周遭的寒冷,分明不是自然能有的,更像是特意打造的寒窟,提前设下阵法,待她这只撞上来的猎物。 却不是瞬刻要了她的命,而是钝刀子磨肉一般,一点点抹去她的生机。 裴柔先前的那些算计,她还可以理解为是看不惯她,想要争宠,可眼下这诡异阵法,却摆明了她的目的并没有那么简单…… 可长宁却没有气力再想更多了。 她很冷,也很疼。 死一般的沉寂下,无尽的黑暗几乎要把人逼疯,恍惚间,长宁忍不住想,她是会先冻死,还是会先疯掉呢? 大概……会冻死吧。 灵气被禁锢,储物袋被封锁,身上的法器都无法使用……除开体质更强韧些,此时的她与普通人并无区别。 她大概会死在这里。 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 她并不怕死。 可阿辞还在宗门里等她。 若是她死在这里,阿辞怎么办? 他会一直找她,满世界地找她,却如何也找不到她…… 长宁眼眶刺痛,牙齿深深咬在唇瓣上,尝到淡淡的血腥味,她终于重新燃起了生念。 她不能死在这里。 一定不能。 待宗门人汇合了,裴照发现她不在,应该会找她吧…… 在这之前,她一定要撑住,不能昏过去,一定不能。 可是,真的好冷啊…… 长宁冻得迷迷糊糊的,脑中一遍遍晃过与阿辞相处的画面。 在她睡不着的时候,他声音轻柔地给她念话本,哄她入睡。 在她难过委屈的时候,他变戏法似的递给她一串糖人。 在她失利受挫的时候,他拉着她站到最高的山顶,对着那漫天云霞喊,“阿宁天下第一厉害——” …… 那些相处点滴如此清晰真切,长宁闭上眼,脑中便浮现他朝自己灿烂一笑,声音温柔: “阿宁,要天天开心。” 她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那些美好,仿若这样就能汲取到撑下去的力量。 ……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长宁感觉血管里的血液都要冻僵,她恍恍惚惚的,竟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阿宁!” 那声音透着焦急,一遍遍唤着她的名字,清晰又模糊。 是阿辞。 脑中得出这一认识,回光返照一般,长宁倏忽睁开眼,眼里有亮光出现,她艰难地挣动手脚,想要发出些声响来。 而不等她动作,身前便覆下人影,一双温暖的手抱住了她,熟悉的草木香气落入鼻腔,一瞬间,长宁鼻子一酸,泪落入了喉咙。 “阿宁,我总算找到你了……” 慕辞声音颤得厉害,手一寸一寸触碰到她几乎冻成冰的衣裳,指尖颤抖得厉害。 他毫不犹豫抱住她,将冻僵的她整个拢入怀中,妄图用体温温暖她。 真暖和啊…… 长宁意识仍很模糊,她努力睁大眼,想要看清他,可怎么看,都是一片黑暗。 而就在此时,长宁突觉周遭一震,一瞬间,仿若某个机关被拨动,地动山摇,碎石滚落,仿若整个洞窟都要坍塌。 滚石不断跌落,可她被护在怀中,分毫未伤。 与此同时,她听到了慕辞轻微的闷哼声,感察到他身体的细微变化,她意识到,他亦受到了那阵法的影响。 他是在以肉身生生抗下那些砸落的滚石。 这一认识,让长宁心头一紧,可她四肢皆僵,亦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承受这一切。 一瞬间,她泪落如雨,可那些泪却瞬刻冻做了冰,垂挂在眼睫上,苍白又狼狈。 像是感受到她体温仍没有恢复,慕辞犹豫了下,化作了原型。 却不再是小小一团,而是一只身形矫健的成年狐狸。 他用毛绒绒的大尾巴环绕着她,在柔软的绒毛中,源源不断的暖意没入她的体内。 他用尾巴覆着她,小心翼翼伏着她,艰难地在洞窟中行走。 直至那灼热滚烫的暖流没入体内,长宁意识逐渐清晰——阿辞是在将本源灵气输送给她。 这怎么可以…… 她挣扎着想要打断,可大尾巴将她卷得严严实实,根本不容她挣动。 他像是还用了什么别的法术,浓浓的倦意升起,要将她拉入沉睡。 朦胧间,他的声音低沉缱绻,带着令人安心的温柔。 “阿宁,好好睡一觉。” “醒来后,一切都会好的……” …… 长宁再次醒来,是在熟悉的宗内居所。 几乎在睁眼的那一瞬,她便喊出了阿辞的名字。 可当她抬眼望去,床边并没有任何人,呼喊亦没有回应。 不知怎的,一股浓浓的不安涌上心头,她眉心直跳,不顾一身伤痛,挣扎着翻身下床,赤着脚在院子里找了个遍,却都没有找到阿辞。 不可能的。 她陷入昏迷,阿辞不可能不陪在她身边。 除非……是他不能陪。 就在她惶恐不已的时候,裴照出现了,他端着盛药的木盘,看见赤足狼狈站在院中的长宁,愣了愣,旋即眼底闪过些慌乱。 “阿宁,你终于醒了……” 长宁沙哑打断他:“阿辞呢?” 她眼眸有些红,眼神直直地勾着他,宛若两柄尖刀。 裴照眼底慌乱更甚,却强撑着镇定:“你先喝药,别的等会再说……” “他是不是出事了!” 见裴照沉默不答,长宁一双眼几乎通红,她毫不犹豫,便往外跑。 明明是刚刚醒来,满身是伤,可她却跑那样快,裴照根本来不及拦她,亦因某种不可言道的心虚不敢拦。 可长宁未能跑太远。 玄清仙尊命人拦下了她,将她带至邀月殿,看着她几近疯魔的模样,他沉着面,冷声告诉她: “不必找了,那妖物死了。” 长宁如遭雷劈,眸中一瞬空洞:“死……了?” “裴柔因你落入山崖,受了重伤,至今卧病在床,我得给她一个交代。” “他既是你的妖兽,此番,便算代你受过了。” “待我受过……” 长宁喃喃重复,每一个她都认识,可这几个字拼在一起,她却只觉茫然。 什么叫代她受过? 她做了什么,需要受过? 长宁牙关打颤,望向玄清仙尊的一双眼几乎盈了血,她一字一顿地道:“我没有推裴柔,是她自己跳下去的……敢问师尊,我何过之有?” 半晌沉默,玄清仙尊道:“他已经死了。” 言下之意便是,有没有过,都不重要了。 滔天的哀恸覆下,长宁仿若被抽去最后一丝气力,倒头栽了过去。 昏迷前的最后一刻,她回想起阿辞哄她入睡的话,“睡一觉,起来一切都会好的……” 她乖乖睡了,可醒来他却不在了。 没有他,她又怎么能好…… 仿若万念俱灰,长宁这一回昏睡了足足十日,在医师扎针下才被强行唤醒。 可人醒了,魂却像丢了。 他们其实知道,她并没有推裴柔,可裴柔想要阿辞的命,他们便顺水推舟,满足了她的心愿。 长宁丧失生念,整日缩在屋子里,源源不断的灵药宝物被送入她的居所,仿若某种不可言说的补偿。 得到的不是最想要的,失去的却是最喜欢的。 她宛若一只小兽,独自蜷缩在角落,仇视着整个世界。 …… 直至那一日,裴柔来看她。 屏退众人后,裴柔站在床畔,微笑看着她。 长宁独自垂着眸,半个眼神也未分给她。 裴柔却不在意,行至矮柜前,拿起上面摆的一只精巧花瓶,啧啧道:“这是掌门送来的么,这样好的东西,掌门果然很疼姐姐……” 说着,她放下花瓶,转过身看向长宁,慢慢展开大衣,露出先前掩盖在内的火红色围脖。 裴柔抬起手,指尖在那柔软绒毛上轻抚,笑得意味深长:“不晓得姐姐身体恢复的如何,可我被师兄救上来,身体却落了些病根,有些畏寒……” “他们心疼我,便送了我这狐狸围脖。” 裴柔眼底恶意浓郁,对着长宁骤然瞪大的眼,一字一顿,慢悠悠地道:“这围脖我很喜欢,还要多谢姐姐将那妖狐养得那样好。” 意识到她话语含义的一瞬,长宁只觉脑中一白,瞬刻,仿若心脏被剖出,一寸寸撕烂、碾碎,碎得再也无法拼凑完整。 “姐姐,你很难受吗?” 裴柔笑,“难受就对了。” “谁让你不肯将他让给我呢……所以我只好毁了他。” “不过,姐姐可真厉害,能将那妖狐调.教得那般好,他在被剥皮的时候,一声都未吭,可真是能忍……” “啊——” 长宁抱着头,尖叫起来,仿若濒死的鸟雀,眼眶几近撕裂,渗出两行血泪。 周遭场景一瞬破碎,而那“裴柔”的身影亦变成了模糊一团黑雾。 黑雾晃动,“裴柔”的声音继续传出: “现在,你什么都没有了,你拥有过的一切都变成了我的……” “你还拿什么和我争?” “裴柔”语调蛊惑,一寸寸刺入她的心: “长宁,已经没有人会相信你说的任何话了,更没有人在乎你、会护着你了……” “你师父嫌弃你,你师兄厌恶你,连你未婚夫都不要你了……” “你说,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长宁痛苦地抱着头,艰难摇头:“不是的……不是的……” “唯一关心你的人也为你而死,不仅死了,身躯还要遭受折辱……” “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的无能!” “你应该杀了他们所有人,是他们害死了你的阿辞……若你早些杀了那些人,他就不会死……” “像你这般懦弱的人,根本保护不了任何人!” 长宁眼眸似若被血色笼罩,血泪斑驳,源源不断的黑雾缭绕在她周身,一瞬间,汹涌的魔气终于无法抑制地轰然迸发…… 第57章 【57】 毋虚山内, 阴冷昏暗的石殿。 裴柔拖着伤体,步履匆乱地闯入殿中。 “长老……救我……” 察到动静,半人高的石台后, 转出个精瘦的黑衣老者,在瞥见形容狼狈的裴柔后,神情微怔。 裴柔喘着气,手扶着石沿才勉强站定:“我按您的吩咐……用了凝瘴石……” 她眸中显出几分楚楚可怜, “可我、可我灵脉碎了,没了修为,亦被那瘴气所伤……” 纵然早听裴柔说了她在瘴源中伤及灵脉的事,可老者却未想到, 她说的受伤竟是这般严重。 他粗一眼望去, 她体内灵脉几乎粉碎,更莫提那身体内外的大小伤处, 想要全然治愈, 根本不可能。 “长老, 我的灵脉……还能恢复吗?” 对着裴柔饱含期待的一双眼, 老者定一定神, 半真半假地安慰道:“你且安心, 我先替你将身上的伤治了,灵脉的事不着急,到时等有合适的, 你再夺了换上就是。” 老者错开话题,一面替她治疗外伤一面皱眉作严肃状问,“你这伤势, 是如何弄的?” 裴柔回想到那蓉城的遭遇, 面色白了些, 心中有些后怕,亦很愤恨:“是那瘴源中的瘴气!那和尚根本没有被控制,是他故意使了手段,要废了我……” 老者心中早有些猜测,如今被验证,神情更凝重了些。 果然,那些合适被化成瘴源的人,都很难被彻底掌控。 由于经验不足,在制造前两处瘴源时,出现了些纰漏。 对付那宋扶玉和柳音时,他们利用族中秘术摄去他们部分神智,借此使他们彻底与凝瘴石融合。 可在他们彻底化作瘴源后,却脱离了掌控。 若非当时族中在他们神魂中留有禁令,使其无论如何都不能伤及灵月族人,只怕裴柔都没法在瘴源中活着离开。 好在族中并没有要仰仗他们的想法,不过是将他们当做传播瘴气的工具,将瘴气扩散得更远更广。 即便他们心中不愿,可既已化为瘴源,便会自动向周遭溢出瘴气。 现如今再看,这两处瘴源被这般轻易化解,恐怕也有那两人自己的原因在。 只是……老者左思右想,亦想不明白,为何那宋扶玉和柳音,宁愿神魂俱灭,也不愿意再继续做瘴源。 明明在成为瘴源后,便意味着强大,永生,可以随意将他人玩弄于鼓掌中。 这其中任意一点,都是能令修真界人士趋之若鹜的。 若非成为瘴源的条件苛刻非常,老者达不到条件,他巴不得自己去做瘴源。 那能使神魂形成瘴源的宝物,名唤凝瘴石,是灵月族举族集千年之功、使无数族人献祭魔神后,才勉强得来的,珍罕非常。 统共也不过四块。 意味着他们最多“造”出四处瘴源。 依照上古族典上记载的预言,当魔印松动、瘴气临世的那一刻,便是他们灵月族再度崛起、君临世间之时。 他们因擅长操控情绪,惑乱人心,依靠夺取他人修为、天赋乃至性命来强化自身,而被世人定性为邪族。 因此,在被揭穿真面目后,便如过街老鼠般人人唾而诛之,险些在一次次围剿中灭族。 勉强逃过围剿的那些人,依照着族典上的预言,寻了一处隐蔽角落,如冬眠的毒蛇,悄然等着机会。 这数千年来,东躲西藏,其中一部分人乔装换面,混入各大宗派为卧底,另一部分人藏匿在冰雪覆盖下的毋虚山里,暗中谋划布局。 而那预言上说,天生灵体是瘴魔的天敌,亦会是他们霸业的最大阻碍。 在测算到天生灵体归属者后,他们便匆匆派人赶了过去,却在见到那只是个还没有修为的小姑娘后,心生轻视。 可谁知那小姑娘身边竟有一只厉害的妖狐,明明还是幼年期,可那操控情绪的能力却还要胜过那被派去的人许多。 灵月族的能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和上古狐族相近的,可以算作是得了部分狐族血脉。 而在那妖狐的血脉压制下,那被派去的人铩羽而归,还险些把命丢在那。 等他们再派更多人去时,那小姑娘连带着妖狐,却都不见了。 搜查近百载,才终于在乾元宗重新寻到那小姑娘的踪迹。 却得知,那名唤长宁的姑娘竟成了玄清仙尊的亲传弟子。 此等身份,自然不是他们想杀就能杀的了。 而在发觉长宁所拥有的天生灵体还未彻底成熟、并不为人知晓后,他们便想到派人潜入宗中,想办法将体质夺取。 裴柔是族中经测算后,得出的唯一能承受住天生灵体的人。 可她不过有些小聪明,上不得大场面,对于这一计划,族中本没抱太多希望。 可谁知,那外表壁垒森严的乾元宗,实则不过是层纸糊的架子,处处都是破绽,裴柔竟步步顺利,成功取代了长宁在宗门的地位。 他们本以为成功唾手可及。 却不想,最终还是失败了。 想到此,无论是老者还是裴柔,心中皆有些复杂。 那夺取体质秘术的关键一步,便在于要使那被夺取者心生恶念,堕入魔道,再不能与质地至纯的天生灵体相匹。 于是,裴柔设法夺走了长宁的一切,毁掉了她的全部,磨灭了她最后的生念……虐杀了她最在意的人。 可即便是这样,长宁却仍没有化作恶鬼,堕入魔道。 至今,裴柔也无法理解,这世上怎么会有长宁这样的人。 在经受了那样多的痛苦、折磨、欺虐后,心中仍能存有一束永不熄灭的光,如何也不肯就此堕落。 而正是那样的光,令裴柔在做尽一切后,每每看到长宁,便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裴柔厌恶那种感觉,因此也深深厌恶着带给她这种感觉的长宁。 只有在一次次打压她,看着她被踩入泥里时,裴柔才能生出一种安慰—— 看,她所信奉的那些东西有什么用?还不是被她踩在了脚下…… 因此,在裴柔恍惚出神间,骤然听到身前老者问:“你确定将那凝瘴石送入了长宁体内?” 她心中激起些说不出的得意,毫不犹豫答:“那是自然!” “我与长宁交锋无数,对她再了解不过,她最在意的便是那只狐狸,我拿那狐狸做筏子,她定然中计。” 裴柔嗤笑一声,得意洋洋:“她就是个死心眼,也不是个蠢人,可一遇到与那狐狸有关的事,便跟丢了魂似的,什么都不顾了……” 听她说的如此笃定,老者稍安心了些,只是眼底还有些不信任。 长宁以身祭魔印后,阻止了瘴气继续溢出,亦破坏了灵月族的谋算,因此,他们只能利用那凝瘴石,拙劣模仿那废渊下的瘴源,“造”出新的瘴源。 族中潜伏搜寻了数百载,也不过找到十七八个符合瘴源体质的。 而这十七八个中,再用那苛刻条件筛一遍,便不剩几个了。 宋扶玉,柳音,以及那侥幸逃脱的慕辞……都是难得符合所有条件的。 ——怀着极致且浓烈的情绪死去。 ——向死而生。 从废渊活着回来的长宁,亦符合形成瘴源的条件。 对于老者的疑虑,裴柔其实也是有些心虚的,她是依靠玄清仙尊的法阵,才勉强能成事的,且当时那瘴气的黑雾弥漫开来后,她亦难受得紧,只勉强爬过去将那凝瘴石送入了长宁体内。 只是……那凝瘴石方一触碰到长宁身体,便直接没了进去,顺利得简直不可思议。 裴柔是知晓些先前几次凝瘴石使用时,弄出的风波和动静的。 凝瘴石之所以珍贵,且能制造出那近似废渊下上古瘴源的新瘴源,是因为石头内蕴有一缕上古魔神的魔气。 寻常神魂,根本无法与魔气相融,会有很严重的暴动排异,可长宁却融合得这般顺利,令裴柔都忍不住怀疑,她真的将凝瘴石送入长宁体内了吗? 裴柔手上的凝瘴石是族中最后一块,意义非同寻常。 对着肃容的老者,裴柔只能故作镇定,将话咬死了:“长老放心,我是亲手将那凝瘴石送进长宁身体里,而且,她周围都开始出现瘴雾,肯定不会出错的……” “只是……” 裴柔忍不住道:“这凝瘴石何等珍贵,且这一块是经族中百年来反复雕琢后的极品,就这么给那长宁用了,岂不可惜。” 毕竟,这瘴源石原本是族中想用来对付玄清仙尊的,玄清仙尊作为当今修真界第一人,若他们灵月族想称霸修真界,必然要对上玄清仙尊。 而作为天阶修士中的顶尖修为,玄清仙尊定然不好对付,他们便想到用这改良后的凝瘴石,想办法将他困在幻境中。 将他杀死后,再抹去他的意识,使他成为族中的杀戮武器,成为灵月族统率下的傀儡。 毕竟,关于玄清仙尊的心魔,他们都很清楚,知晓其要害后,操控起来便不难。 在裴柔看来,纵然她差点死在长宁手上,可长宁和玄清仙尊相比,还是玄清仙尊更恐怖一些。 毕竟,她在邀月殿醒来后,玄清仙尊为逼她说出实情,动用的某些刑罚,令她苦不堪言,不堪回想…… 极端的恐惧下,裴柔甚至连恨他的勇气都没有。 老者捋了捋胡子,一脸高深莫测:“放心吧,待彻底掌控了那长宁,不愁对付不了玄清。” 现如今不知怎的,有关灵月族重现于世的传闻甚嚣尘上,一时间被推至风头浪尖。 族中布在各宗的许多棋子都被拔出,两座筹划已久、方初成型的新瘴源皆被消除,形势极为严峻,情况很是不妙。 他能想到的破局之法,便在那“死而复生”的长宁身上。 见破局之法进展顺利,老者捋着胡须,望向裴柔的神情很是和颜悦色:“好孩子,你放心,等族中成就大业,无论你身体恢复的如何,你都会是族中的圣女。” 裴柔面色一喜,苍白的面容上也添了些血色,只是她想到什么,犹豫了下,补充道:“对了……在我将凝瘴石送入长宁体内后,那慕辞赶来,强行将她带走了,也不知道带去了哪里。” 听到那个名字,老者面容一沉,似是回想起来某些极不好的记忆,冷笑道:“带走又如何?” “凝瘴石便是天生灵体的克星,她再天资不凡,难不成还能与上古魔气对抗?” “至于那妖狐……” 老者恨声道,“他以为我灵月族这百年来,是一成不变的吗!还能容他那般来去自由,随意放肆?” 说着,老者一挥袖袍,招来传音符吩咐数句,混浊的眼眸中杀意森然:“他既然还敢送上门来……这一回,我要他们两个都逃不出毋虚山!” 见老者吩咐下令,一切尽在按计划推进,裴柔面上涌现喜色,心底却莫名有些不安。 真的会那么顺利吗? 那凝瘴石……真的能困住长宁吗? 裴柔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在心里安慰自己,不要多想。 哪怕那凝瘴石并未完全生效,长宁受的伤有多重她是看到了的。 长老此番派人去搜捕,定然是能将他们都捉回来的。 毕竟,如今的毋虚山可不是当年那般松散,慕辞身上还有灵月族的禁令,又带着个重伤的长宁,想要从这里逃出去,绝无可能…… 裴柔心神渐宁,又想到玄清仙尊在她身上种下的蛊毒,正要开口同老者说时,突觉脚下地面震动。 “这是……”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裴柔瞪大眼,莫名一阵心悸。 老者亦是变了色,不可置信地喃喃:“……魔气。” “怎么可能……” 剩余的话语被滚落的碎石打断,一时间,地动山摇,可怕的气息横扫开来,护山的阵法寸寸破裂后,整座大殿轰然坍塌…… 第58章 【58】 雪山坍塌, 冲天的魔气几乎惊动了整个修真界。 遥遥望去,毋虚山所在的范围皆被沉云所覆,骇人的黑雾铺开, 方圆千里内寸草不生。 如此异况, 各大宗门皆是心头一沉——如此厉害的魔气,只怕是有什么大魔要出世了。 而如今, 遗存的瘴气还未彻底解决,又有灵月族遗孽作乱,诸多难题叠加,本就令众多名门正派焦头烂额。 此时, 又多出个邪魔现世…… 一时间,整个修真界沸沸扬扬, 颇有一番风雨欲来的气氛。 …… 乾元宗,邀月殿。 玄清仙尊面色凝重,踱步行于殿中, 眉眼间尽是焦灼不安。 他身为掌权者近千年,早惯以冷厉威严示人,鲜少有这般情绪外露的时候。 可脑中回想起裴照那封短促嘶哑的传音,玄清仙尊便忍不住呼吸急促,心乱如麻。 “师父……裴柔有诈, 阿宁被她算计重伤,被慕辞带走了……您快来救阿宁……” 初接到这一传讯时,玄清仙尊又惊又急, 当即便要赶去毋虚山。 可就在将要离开之时,却被另一件大事绊住—— 禁地内的废渊有异动。 魔印干系重大, 玄清仙尊只能按耐住焦急, 先前往了禁地。 而禁地的情况远比他想象的糟糕。 异动之大, 几乎让他联想到两百年前,魔印松动前的征兆。 玄清仙尊竭尽全力,才勉强使异动平歇下来,又在废渊之上新添了数重禁制,并增多了在禁地内驻守的弟子数量。 这等紧要关头,他作为乾元宗宗掌门,又是宗中修为最高者,自然是该坐镇宗门的。 可裴照传来的急讯始终萦绕着他的思绪,令他如何也不能保持平静—— 阿宁遇到了危险,其间,可能还有他的缘故在…… 回想起两百年前,长宁满身是血,眸含嘲讽地看着他,毫不犹豫仰身坠下废渊的画面……玄清仙尊心头一紧,有些难以忍受地闭上了眼。 而一闭眸,更多关于长宁的画面跃然脑中—— 有初见时,她矮矮一只,仰着小脑袋,看着他的眼神纯净无暇,问:“你是神仙吗?” 也有她拜他为师时,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额头微微泛红,有些忐忑地问他:“师父……是父亲的意思吗?” …… 他收长宁为徒时,她不过十二岁,还是个小娃娃。 雪玉似的人儿,却半点娇纵也无,那般的乖巧懂事,叫人一眼便生出怜惜来。 他目睹着长宁从雪团似的小姑娘,抽条长成明艳夺目的少女,可以说,她是他看着长大的。 她习剑、修炼、学习术法,样样都比旁人更能吃苦,也做得比任何人都好,令他骄傲。 人心都是肉长的,与裴照相比,他自然地偏心长宁。 爱之深,责之切,过分的关切在年岁变迁中,渐变成了一种扭曲的控制欲,亦给了裴柔可乘之机…… 回忆的闸门一经拉开,便不可收拾地汹涌奔流。 玄清仙尊深吸一口气,宽大袍袖间的手掌紧攥成拳,咬着牙,终于做出了决定—— 去毋虚山。 他曾为天下牺牲过长宁一次,那这一次,便让他自私一回,选择心爱的弟子…… - 毋虚山,阴冷潮湿的山洞。 铺了柔软毛毯的石台上,长宁垂着眸,被轻柔地摆坐好,浑身缭绕着浓郁黑气,散乱的发一直垂落至石台上。 慕辞侧坐于长宁身后,双手覆在她背上,随着动作,无数缕细小的黑气自长宁体内溢出,转没入他体内。 他面色微白,两颊却带有一种靡丽的红,好看的长眉紧拧着,额角布满细密的汗。 可随着长宁体内魔气骤然暴动,如泉眼迸裂,骇人的威压倾泻而出,震得绵延雪山都开始颤动时,慕辞亦被那可怕力道所震,险些跌下石台。 一时吸入过量的魔气与瘴气,慕辞闷哼一声,唇角溢出一抹血来。 慕辞不甚在意,抬手抹去唇边血迹,苍白着脸,看向仍处在昏迷中,却几乎是彻底被黑气笼罩的长宁,眉眼间情绪阴沉至极。 他不知晓昏迷中的长宁是在经历着什么。 可看着她痛苦的神情,和周身几近实质的阴郁,他便忍不住心生躁郁,生出一种毁天灭地的杀念。 都是他的错。 他早就知道长宁体内潜藏着一缕魔气,是一场酝酿已久的阴谋。并针对此,已有所对策。 可再如何的提前谋划,也抵不过意外发生。 他未曾想到,灵月族竟会横插一脚,机缘巧合下对长宁用了凝瘴石。 若只有那缕魔气,或只有那凝瘴石,都还有办法对付。 可此时,那凝瘴石与长宁体内魔气相结合后,原本隐而不发的魔气仿若被刺激到,肆虐横行,一发不可控制…… 对此变化,慕辞再熟悉不过。 他知晓,若继续让那魔气肆虐,接下来等待长宁的结果—— 只怕……是堕魔。 唯一能延缓的法子,便是将长宁体内魔气转移到他体内。 纵然被魔气侵扰,可长宁并没有彻底失去意识。比如,那些暴动的魔气,几乎要掀翻整座雪山,却反将这座小小山洞保护起来,分毫未伤及到他。 即便是这样的情形下,阿宁仍记着不伤到他…… 而此刻,想要转移魔气,寻常的接引已失了效用。 慕辞眼眶微酸,眼尾洇着妖异的红,在过分苍白面色映衬下,邪气中又带有几分摄人心魂的妖冶。 他咬了咬牙,终于做出了某个决定…… 指尖将衣裳寸寸褪下,黑雾张牙舞爪地缭绕在周遭,灼痛着裸.露的肌肤。 可他面不改色,搂着她的腰轻缓落在柔软毛毯上,俯身低头,在她苍白冰冷的唇上印下一吻。 …… 魔气弥漫的山洞中,渐生春意,像是在淤泥中,悄然开出一朵旖旎的莲。 蓬松柔软的大尾巴似一簇鲜艳的火苗,亲昵地缠着长宁的腰。 彻底盛放那一瞬,温柔的泪滴落在长宁眼皮,慕辞垂下头,吻去那滴泪,温柔地亲了亲她的眼尾,声音微哑: “阿宁,快点醒过来。” - 毋虚山外,一众人游移在边境处,踌躇不定。 正当此时,身着白袍、气度凛然的玄清仙尊抵临,在看到围在前方的众人后,他眼底闪过惊色,全未想到,竟会有这么多人来。 而这些人里,除开各大宗派的长老外和宗门精锐弟子外,还有不少他熟悉的面孔,都是修真界有名有姓的人物。 当然,若论身份辈分,还是差他许多的。 认出玄清仙尊的身份后,在场众人又是喜又是惊,自然是以他为尊,将他当做了主心骨。 “仙尊大驾,也是为降魔而来吗?” 一宗门长老神情凝重地望着前方几乎被黑雾笼罩的群山,“老朽也算是去过魔渊,见识过数些邪魔,可却从没见过这般厉害的魔气。” 他摇了摇头,“也不知那魔会是个怎样的厉害角色……” 周围修士皆是七嘴八舌,附和起他的话来,谈论其这突生的魔会是因为什么缘故诞生。 玄清仙尊眉心跳了跳,抬手揉了揉额角,心中莫名有些躁郁。 他来此地当然不会是为了降什么魔,以他的身份地位,若非是顶天的大事,轻易不得出手。 此番若不是因为长宁,他绝无可能出宗来这偏远地方。 可这些修士既然当他是为降魔而来的了,那他额外再挣些美名也无妨。 只是……玄清仙尊望着那阴沉的天色,只觉得一切有些过于巧了。 长宁方出了事没多久,这毋虚山便魔气冲天,该不会…… 不可能。 玄清仙尊兀自否定了这一可能。 长宁秉性如何他再了解不过,哪怕所有人都墮魔了,她也绝无可能墮魔。 可虽是这般告诉自己,他心中却莫名有些不安。 第59章 魔神 忽然间, 不知怎,那遮天蔽日沉雾突然散了些,就连原本铺天盖地魔气, 亦衰弱了许多。 众人惊喜不已,以是玄清仙尊了手。 玄清仙尊抹不面否认, 故作高深地道了两句场面话,便随着一众修士,踏入了那毋虚山境内。 江知夏随着师父, 走在人群中间, 忍不住悄悄看玄清仙尊。 像玄清仙尊这般尊者, 过去她只在某些盛典上得以匆匆一瞥过,且都是以一种只可远观不可近亵崇敬态度。 可这回,她却莫名失了那层尊崇滤镜。 江知夏捏着衣角, 感受着周遭压迫十足魔气, 忍不住想, 阿宁姐姐番会来吗? 若是她来了, 与玄清仙尊相,又会是怎样场景? 大概不会太。 想起在回宗后听到那些旧事, 江知夏轻轻摇头,心头默默祈祷, 阿宁姐姐……可千万别来啊。 正当她心中默默絮叨之, 一行人途径了某处巨大雪堆,江知夏师父停脚步, 神情微微凝重。 “这地方……怎么有幻象阵法……” 说着,他手掌结印,袖袍鼓动,带起一阵疾风。 随着疾风扫过, 那雪堆缓缓消散,『露』巨大深坑,里头是坍塌杂『乱』颓圮建筑。 望着那显『露』建筑,玄清仙尊感察到什么,神『色』微变,他掐着手指,念了道法诀。 法诀落,那杂『乱』石块颤动起来,一刻,金光乍,一道人影自石堆腾空而起,落在了众人前方地面上。 江知夏瞪大眼,辨认来,那人竟是裴柔。 只裴柔衣衫褴褛,气息奄奄,在金光发难耐闷哼声,随后缓缓睁了眼。 在看清眼前众人,尤其是首位玄清仙尊后,裴柔面『色』愈发惨白。 玄清仙尊又一扬袖,便有金光裹着另一道影落,正是那昏『迷』后、被裴柔带走裴照。 裴照上亦有伤,却比裴柔上许多,他睁眼,看玄清仙尊,几乎喜极而泣:“师父,您终于来了……” 他以如狼狈模样暴『露』在众人面前,玄清仙尊蹙了眉,压心头不悦,径直问:“阿宁呢?” 裴照神情微滞,声音微颤:“她被那妖物带走了……我上伤,正是那妖物留……” 说到后边,他声音低去,显然是因敌不过慕辞而羞耻。 玄清仙尊眉心跳了跳,没耐心听他再说去,转头看了裴柔:“你说。” 寒意凛然两字,裹着杀意。 裴柔哆嗦了一,原本还想嘴硬,可上玄清仙尊冷冽一双眼,意识便软了子:“别杀我……我知道她在哪……” 后方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这是在说什么。 还是江知夏师父,明合宗大长老,斟酌着了:“望仙尊知,这破损结界里恐怕就是灵月族据地,至于这女子份……” 他未再说去,可话语意思却很清楚——裴柔是灵月族人。 可这一点,玄清仙尊早就知晓,却只想着私将裴柔解决,不想让更多人知道事。 否则,裴柔在乾元宗做过那些事传去,他这掌门脸也要丢光了。 可明合宗大长老直接将裴柔份公之于众,恰在场不少人都是识得裴柔,他苦心想掩瞒事,显然是瞒不住了。 玄清仙尊脸『色』有些难看,沉声道:“长老放心,本尊今日正是来清理门户,绝不会包庇这灵月族『奸』细。” 说着,他转头看那深坑,吩咐道:“留些人,将处其它灵月族遗孽捉了,等候处置。” 众人自然没有异议,只是忍不住问:“那降魔之事,又该如何……” 玄清仙尊心中一番挣扎,终是道:“其余人,都随我去付那魔头。” “有本尊在,那邪魔不足惧……” 感受到一众敬仰目光,玄清仙尊心情舒畅了些,他在心里自己道,等除了那魔头,他就立刻去找长宁,绝不拖延…… - 玄清仙尊留裴柔还有,将她带上后,率着剩余一行人朝着魔气方去。 愈往深处走,空气中弥漫魔气便愈浓郁,直到靠近黑云聚集某座山峰,周遭魔气已经浓郁到骇人。 某些修略低修士,甚至被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玄清仙尊亦是心头一惊。 只因,处蔓延魔气竟和废渊魔印气息有几相近。 他右眼皮跳了跳,想起这两日废渊异动,忍不住猜测,两者间是否存在某种联系…… 处山峰确很不一样,相较于周遭坍塌连绵山峦,它仍很完整,甚至有些过完,就连峰顶覆积雪都半点未损。 在魔雾遮蔽,山形轮廓隐隐绰绰。 “那魔头只怕就在里面……” 寻常妖魔领地意识极强,普通人一旦不慎踏入他领地,便会遭到攻击。 可他进了这毋虚山一阵,却还未受到半点攻击……某修士猜测道,“莫非是那魔头还没彻底世?” 其余修士和他所想一致,眸中情绪愈发凝重。 若真如,那等这魔头彻底世,只怕整修真界都要迎来一场动『荡』。 江知夏握紧了手中剑——修真界不容易才从瘴气阴影中走来,恢复了往日秩序,绝不能再容邪魔践踏…… 邪魔彻底世前,正是最不能被打断、最脆弱候,一定要在处将它彻底擒获,锁入魔渊中。 否则,定会酿成大祸、后患无穷。 在众人殷切目光中,玄清仙尊手中蓄力,一挥袖袍,释道灵力,直『逼』山峰而去。 他难得在众人面前一次手,自然了全力。 只听轰巨响,碎雪飞溅,山崩地裂,山前巨石炸裂来,就连缭绕黑雾都被震散。 散黑雾间,缓缓显『露』一道人影。 众人皆是一惊,而江知夏在看清那人一瞬,心头一震,手中剑哐当跌落在地。 只石台上,长宁盘腿而坐,漆墨长发蔓延垂地,眉心一点浓艳红,映衬得清冷面容添了些妖异。 她整人像是被光与雾割成了两半,一半沐浴在璀璨明亮白光中,另一半却被张牙舞爪黑雾遮蔽。 邪妄双,似仙似魔。 如诡异一幕,令场上修士仿若失了语,久久不能平静。 玄清仙尊望着这一幕,险些将扳指碾碎,心头掀起惊涛骇浪。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堕魔……怎么可能是阿宁…… 玄清仙尊难得些慌『乱』,低头看裴柔,却她咯咯笑起来,眉眼间尽是讥诮。 她仿若添了活力,唯恐天不『乱』一般,模仿着长宁声调,笑嘻嘻地道:“师尊不是要降魔卫道吗……如今邪魔就在眼前,您还在等什么?” “怎么?难不成是舍不得……” 玄清仙尊额角青筋跳动,厉声低喝:“住!” 望着那奇诡一幕,一众修士迟疑不定,犹豫地看着玄清仙尊,等候他发令。 在一众灼灼目光,玄清仙尊嘴唇动了动,望着长宁眼神流『露』着痛苦与挣扎。 他正道之尊,自是要以除魔卫道职责,可他……他如何能忍心阿宁手…… 他曾眼睁睁看着她死过一回,怎能令她再死第二回。 一瞬间,玄清仙尊心仿若被攥住,他深吸一气,垂眼不敢看一般,哑声道:“布阵将她拿……要擒。” 其实不必他说,弟子也只能是擒。 如同修士殒命后、周灵气将尽数还于天地间,邪魔陨灭后,一魔气亦将长留世间,遗害无穷。 不能杀,不能留。 最解决方法,便是将之制服后,封锁入魔渊。 弟子持着各式兵刃法器,将废墟中石台包围住,而石台长宁双眸紧闭,外界杀意一无所觉。 玄清仙尊手攥成拳,有些不忍。 可还未等他言语,忽然间,一声轻笑响起。 低沉悦耳,仿若弦音切切、玉珠落盘,尾调似带着钩子,勾得人神魂一怔。 布阵施法弟子心神一曳,一瞬,便那缭绕在石台边黑雾凝聚成了道人影。 在那人一瞬,一众人皆有些失神。 只那人姿容昳丽,冷玉似脖颈间,大片魔痕蔓延而,似在雪白画卷上一朵靡艳花。 即便不笑,亦是勾魂『惑』人妖异。 似那倾倒众妖孽。 比起一旁长宁,他显然更符合众弟子妖魔认知。 慕辞踩在『乱』石堆雪间,将石台挡在后,抬手便撕破了初成雏形阵法,一双秾丽眉眼间尽是寒意: “你手,是我。” -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江知夏呆呆地站在人群后边,看着前方刀光剑影,只觉在看一场荒诞大戏。 怎么会这样啊…… 什么他要捉捕魔,会是阿宁姐姐? 可阿宁姐姐怎么可能是魔! 江知夏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 她想让他停来,想让他等一等,不要再打了,至少弄清楚,到底发了什么。 可没有人听她话。 紫黑魔气缭绕在上空,刺激着感官,一众人仿若杀红了眼,她呼声淹没在兵刃交击间。 江知夏胡『乱』擦着眼泪,余光望一旁玄清仙尊,慌忙恳求道:“仙尊,请您让他停来……阿宁姐姐不可能变成邪魔,这肯定是有什么误会……” “您不是她师父吗,什么连一点信任都不肯给她……” 闻言,玄清仙尊神情微变,看江知夏眼神流『露』着探究,仿若想知道,她是如何知道这些。 他沉声道:“本尊从未想过放弃长宁,哪怕她真堕魔,本尊亦会设法将她唤醒……” 说着,他瞥了眼厮杀中慕辞,声音掺了些寒意: “可他既是妖魔,便该诛之。” …… 慕辞游弋在血雾间,满是血,有他自己,可更多是敌人。 他能自魔渊而,从群魔中脱,心肠早就坚硬如石,刻,终于毫不保留『露』了嗜血暴戾一面。 他手狠戾,仿佛感觉不到疼一般,剑气落在上,宁愿自伤五百,也要损敌一千。 即便是久经杀戮弟子,在这种打法亦有些胆寒,不自觉退却之意。 而就在,后方石台处光芒大盛,直冲天际,驱散了大片沉雾。 白光间,长宁缓缓睁了眼,『露』一双眼眸,却是璀璨至极金『色』。 她似乎还有些茫然,眼神没有聚焦,只恍惚地朝前方看过去。 随着那双金『色』眼眸望过来,无形威压横扫来,原本还在厮杀中一众人不自觉停了动作,触到那目光一瞬,只觉神魂都在战栗。 而几识广远长老,感察到那威压中弥漫气息,面『色』皆是一白。 这明已经不是普通魔气。 而是……魔神气息。 可早在数千年前,魔神便在修真界齐心,被封印在了废渊,由乾元宗世代镇守。 又如何会再于世? 还是在这样一年岁不大女修上…… 而长宁全未在意这些人反应,只是专注地搜寻着要找人。 直至在一众人间,望满是血慕辞,她原本平静无波眼眸里,终于有了波澜。 滔天怒意泼,那双金『色』瞳仁里仿若也映上了血『色』。 幻境中所那一幕幕往事,再度涌上脑海:被欺辱,被凌虐,被踩入泥里,连最重要人都保护不了,因她而惨死…… “啊——” 长宁抱着头,双目蒙上血『色』,可怖气息轰然震『荡』来,伴随着铺天盖地杀意。 第60章 天道的宠儿 一瞬间, 『乱』石走风,林木尽倒,可怕威压席卷下, 一众修士皆是跌伏地,唇边溢出血。 裹着浓郁杀意碎雪宛若尖刀, 穿过稻穗般倒下人群,精准找到某个仓惶后退人—— 伴随着惊惧痛呼声,四枚冰锥扎入裴柔四肢, 将其牢牢定原地。 望着一步步踏长宁, 裴柔仿若看到什么索命恶鬼, 尖叫着向往后缩。 可她四肢被定住,如何也动不了半。 长宁双眸蒙着血雾,没有半句废话, 抬手扬起了剑。 “啊!” 凄厉尖叫声中, 长剑穿透了裴柔手腕, 而后是脚腕。 似是有意折磨, 剑锋挪移缓慢,使每一寸疼痛都无比清晰。 剧烈疼痛下, 裴柔涕泗横流,五官皱作一团, 不复半梨花带雨姿态。 “救命!” 她凄声呼救, 可后方却没有任何修士伸出援手。 于众人而言,她是灵月族妖女, 即便被这魔头杀了,也是应当。 似是终于意识到不会有人出手相救,裴柔眸中闪过绝望,她顾不得什么尊严, 痛哭着求饶:“别杀我,别杀我……” 她不死,她还要做圣女,要让有人匍匐她脚下,她还不想死…… “都是我错,是我做错了事……” 裴柔披头散发,形容狼狈,眼眶中蓄满了泪:“可慕辞不是回到你身边了吗……你现什么都有了,而我已经成了废人,灵月族也毁了,再也不会对你有威胁……” “求求你,饶了我,我一定不会再出现你们面前……” “裴柔。” 长宁突然喊了她名字,声调极冷,似那峰顶万年不化积雪。 “我可以不杀你,但你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闻言,裴柔瞪大眼,眸中浮现希冀,她忙不迭点头:“我一定好好答……” 长宁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眸中寒意凛然: “你知道要将一个人身上肉尽数剔除,需要多少刀吗?” 听得话语一瞬,裴柔意识到什么,面『色』瞬刻苍白,她眼眶近瞪裂,惊恐泪蜿蜒淌下:“你……你不……” 回应她,是冷洌剑光。 以及寒意彻骨话语—— “若你撑下,我可以不杀你……” 剑光凛冽,凄厉至极尖叫声乎冲破云霄,浓郁血腥气弥漫空气中,引遥遥处只秃鹫窥探。 骨肉离,千刀万剐。 裴柔仿若浸泡血水中,痛得无法呼吸,只恨不得立刻去死。 “杀了我……杀了我……” 她一面痛哭求饶,一面尖声咒骂,骂长宁,骂玄清仙尊和乾元宗,亦骂场上有人。 “她今这般对我,明便这般对你们有人!” “她受了那么多折磨,有那样深怨恨,定然要拉整个修真界陪葬……” 仿若疼痛疯魔,裴柔咯咯笑起,笑声森然可怖,“到时候,你们一个都别想好……” 场修士鲜少有直面过这般血腥可怖场景,听得裴柔断续哭喊咒骂声,只觉心头一寒,『毛』骨悚然。 看向长宁眼神愈发惊惧。 早察到魔神气息时,个长老便想要让弟子们传送撤离,以免被殃及。 可魔雾威压下,有传送符咒仿佛都失了效,们被困了处,无法逃离。 这女魔头用这样残忍法子对待裴柔,又如何会放过们…… 被一众求救目光汇聚,玄清仙尊神情复杂,眼底挣扎不定。 对于长宁怀揣恨意,再清楚不过,留下裴柔,一方面就是为了让她泄愤。 可却未想到,长宁会当着一众人面,用如血腥残虐方式对待裴柔。 隔了百年,长宁恨意不见消退,反而愈发汹涌。 明明百年前,她同样是要杀裴柔,却穿心一剑时心软,偏离了心口一寸。 而玄清仙尊不知道是,长宁百年前偏那一剑,不是为心软,而是为心中尚有枷锁—— 她及失去天灵体后,未修真界面临浩劫时可无力,心有不忍。 即便隔着血仇,她亦忍住了没有杀裴柔。 即便被伤得千疮百孔、遍体鳞伤,她仍选择了以身为祭,舍身阻止了那一场灭之灾。 可她以善待这个界,这个界又何曾善待过她? 既是如,那无用枷锁要何用? 【啧,你这样有什么意。】 嘶哑声音长宁脑海中响起。 【我还知道不少折磨人法子,不若让我多试上桩,保管叫你解气……】 对,长宁神情冷冽,仿若没有听见,只顾手上动作。 【可真是冷淡。】 【好歹我们如今也是一体。】 闻言,长宁动作终于顿住,却依旧没有搭理它。 “阿宁。” 后方响起声音,依旧是长宁熟悉低沉,却较从前多了颓丧疲惫,“收手吧……” “我知道你恨裴柔,可杀了她便是,何须……”玄清仙尊克制着不去看裴柔惨状,吐字有些艰难,“何须做到这一步。” 望着满身血雾、魔气缭绕长宁,眸中闪过惊痛,像是痛心她为何会变成这样。 回应,是凌空刺带血长剑。 玄清仙尊惶然侧避,勉强接住了长宁这一剑,身子却受震后退了数步。 未想到长宁会直接对动手,眼中是浓郁不可置信:“阿宁,你……” 长宁没急着刺第二剑,望向玄清仙尊眼眸淡漠至极。 “你曾和我说,果轮回,欠人总是要还。” “我欠你教诲之恩,都跃入废渊那一次还干净了。” “可你呢?” 长宁神情冷冽,一字一顿道, “你欠我救命之恩,打算用什么还?” 清冷声音落入场上每个人耳中,后方众修士皆有些惊愕,惊疑目光人间徘徊,全然没想到这女魔头竟和玄清仙尊有故。 受到后方隐隐窃窃私语,玄清仙尊面『色』红白不定,哑口无言。 而对上那双冷漠金『色』瞳仁时,骤然意识到什么,突然愣住。 长宁周身缭绕魔气,以及那一剑裹挟那可怕力量,都太过熟悉,与废渊下魔神仿若出自同源。 一瞬间,玄清仙尊想起,长宁正是从废渊回。 而那废渊,本就是封印上古魔神之地…… 长宁天灵体被裴柔掠夺,她又是如何废渊活下呢? 答案昭然若揭。 恐怕她今堕魔,并非偶然。 玄清仙尊神情骤然一沉,肃声道:“长宁!无论你还认不认我这个师父,我都不看着你这般堕魔。” 仿若找到了占理之处,语调带着些不容拒绝强势,“跟我回宗,我会想办法让你恢复……” “回宗?” 长宁打断,嗤声道,“然后被你打入魔渊,以免给你抹黑,对吗?” 直白锋锐回话令玄清仙尊面『色』微僵,额角青筋跳动,恼怒道:“本尊不会害你!” “况且。” 玄清仙尊气息尽展,天阶修士威压铺涌开,手中缓缓凝出一柄银『色』长剑,“你不过刚刚堕魔,即便有魔气加成,可论修为,还不是我对手……” 见长宁“果然如”神情,玄清仙尊心头微刺,语调微哑:“阿宁,我不想和你动手,你乖一些,和我回宗……” “本尊保证,一定会想办法替你消去体内魔气……” 长宁却直接扬起了剑:“或我杀了你,或你杀了我,绝无第三种可。” 她周身缭绕着紫黑魔气,偏一双眼眸璀璨明亮,似盛着破晓天光。 不同于先前接那一剑时仓促狼狈,玄清仙尊亦知晓魔神力量可怕,不敢托大,招招尽是全力。 人剑锋相撞一瞬,乎天光变『色』,地动山摇。 后方修士瞠目结舌地望着这一幕,见人打得乎难上下,眸中惊惧愈盛。 这魔头方出,就和玄清仙尊不上下…… 那若是任她继续成长下去,只怕真要再出一个和数千年前一样、将修真界搅得天昏地暗新魔神。 个长老想要上前助玄清仙尊拿下长宁,可方一动,便被裹挟黑雾而慕辞拦下。 望着这以一人之力,便敢肆意立身于众修士间少年,想到那不要命打法,众人皆有些胆寒。 “别去打扰她。” 慕辞声调很轻,却自有一种不容忽视威胁。 明明满身是血,处污浊黑雾间,可眉眼间却带着澄澈光,温柔望着那远处缠斗中一人。 想到方鏖战中,以一人之力迎战一众精锐弟子,虽使得不少弟子重伤,却未有一人殒命,个长老神情皆有些复杂。 毫无疑问,是留了手。 “慕辞……” 江知夏按耐着紧张,一众修士异样神情中,颤声唤了名字。 见慕辞偏头望过,神情中既无热络,也无冷漠,江知夏却莫名多了些安全,她鼓足勇气,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阿宁姐姐她……” “嘘。” 慕辞做了个噤声手势,见江知夏没再说下去,垂眸看向她,问。 “你相信她吗?” 江知夏愣了下,脑中晃过许多道画面,从初次见面时相救,到蓉城别,点点滴滴,历历目,她眼眶有些泛红,点点头:“我相信她……” 慕辞轻笑点头:“这就够了。” 重新转过头,毫不意地将后背留给众人,声音很轻地解释,“她永远不会是你们口中邪魔。” “我是。” “可为她,我想做一个好人。” 本『性』邪妄,却愿她敛去邪骨,散尽一身魔气。 望着那虹光剑影中长宁,慕辞眉眼弯弯,笑意愈发温柔。 “即便是入魔,我阿宁,也要做那厉害魔神……” 慕辞声音低不可闻,就连身边弟子,亦只听清了隐隐绰绰字。 可目睹刻神情,心中却有一种莫名触动。 江知夏望着前方激烈交战,一颗心亦跟着高高悬起:“……那我们,就这里等着吗?” “再等一等。” 慕辞目光紧紧追随着战况,眸中是江知夏看不懂情绪。 “还未到时机。” …… 和玄清仙尊对上,远比长宁想象吃力。 论修为境界,天阶与地阶之间犹隔天堑。 论剑法剑意,玄清仙尊本就是以剑术闻名修真界,纵然这些年有荒废,却不至于落得下乘。 更莫说,她体内还有道虎视眈眈神,刻意扰『乱』着她绪…… 【一直睁着眼,不累吗?】 【是你曾经师尊,应付起,很辛苦吧……】 【,闭上眼睛,交给我,我帮你。】 【我们是一体,我会帮你……】 脑中响起声音蛊『惑』意味极浓,却挥不去、抹不掉,贯耳魔音一般,使得长宁心间躁郁愈盛。 【滚。】 【啧,真是凶啊……】 那声音多了得意。 【想要我滚,也不是不行,只是要看你舍不舍得了。】 【不过我看那狐妖倒是愿意得很,只怕不必你说,心里正谋算着怎么让我消失呢。】 【可若要我消失,也得跟着一起消失……】 长宁动作微顿,一个不慎,被玄清仙尊飞剑气割断了半缕头发。 一时落了下风,她咬着牙,蓄力再度对上,只是却无法再专注应战。 那凝瘴石成幻境中,她想起了一切。 包括废渊下,被她遗忘那场交易细节—— 魔瘴肆虐废渊下,够与她做交易,够许诺她起死回之法。 只可是那被封印上古魔神。 她与它结下契约,不是路。 而是一场彻头彻尾阴谋。 它助她离开废渊,答应替她复活慕辞,只要她消除四处瘴源。 可若她没按契约消除四处新瘴源,便要将躯体献给它。 四处新瘴源若得以消除,它便获得挣脱魔印力量。 即便瘴源未消除,若得到天灵体躯体,它亦将神魄寄存其中,从而躲过天道戒律。 这不是一桩公平交易。 可无论是那时,还是现,长宁都别无选择—— 那是离开废渊唯一办法。 【我不会让你有出机会。】 【是吗?】 见长宁已全然沦为了避守一方,魔神声音流『露』出了些兴奋。 【可你好像要输了呢……】 【你宁愿输给,也不肯让我帮你吗?】 【可你心里明不是这样想,你明明很想赢。】 【别忘了,那些瘴气都是我本源魂力,没有任何情绪逃脱我注视……】 【承认吧,长宁。】 【你想让我帮你……】 【交给我吧,我会替你杀掉有人,有伤害过你人……】 蛊『惑』话语萦绕不散,长宁只觉身子一僵,微微恍神,下一刻,体内数缕魔气丝线一般穿过她经脉,如同『操』纵偶人,将她肢体定住。 下一瞬,汹涌困意倾袭而,长宁眼皮不自觉地垂下,眼见就要彻底闭合一瞬,她骤然咬破舌尖。 尖锐刺痛下,她硬挣脱『操』控丝线,睁大眼,重新夺回了身体主导权。 只是那原本璀璨一双金眸,刻却有一只化作了乌黑,仿若深不见墨池,诡谲怪诞。 黑瞳出现一瞬,长宁整个人气质骤变,额心朱砂愈发艳丽,衬映着眉目间缭绕黑气,愈显邪『性』。 宛若释放了全新力量,长宁一抬手,竟握住了玄清仙尊潜云剑。 纤手握着锐利剑锋,鲜血自指缝淌下,却瞬刻化作了紫黑『色』魔雾,缭绕手掌周围。 潜云剑颤动起,发出刺耳嗡鸣声,仿若遭受着极致痛苦。 玄清仙尊惊愕望着这一幕,抬眸望向长宁,却对上那漆黑瞳仁一瞬,恍惚失神。 仿若注视了不可见之物,一种难以言喻恐惧脑中蔓延,仿若被巨斧横向劈下,脑袋裂开一般痛。 【咦。】 【果真是天道宠儿,天灵体上,竟发挥出这样厉害效果。】 魔神语调急促,隐隐有难以自抑兴奋。 【这便是真神力量吗……】 身为伪神,不被天道承认,从未有过牵动天地灵力经历。 ,全然没想到只是掌控了这躯体一部,便有这样效果…… 那等彻底掌控了这具躯体,再将那后一缕魔气收回,这修真界中,还有与相抗存吗! 魔神愈是畅想,便愈是兴奋,恨不得立刻就将这具躯体占为己有。 可麻烦是,这女子神魂被金光笼罩,有累功德护体,无法强行夺舍,只慢慢渗透。 长宁持剑而立,咬牙与体内流窜魔气相抗,争夺着身体主导权。 那些魔气牵扯着她意念,将一幕幕丑恶可憎事展『露』她眼前,妄图诱导她心中恶念。 【这样糟糕界,还有什么存必要吗?】 【若你我联手,我们便成为这间强存……到时候,这间万物,都将由我们主宰。】 长宁不吭声,只是艰难地,一点点驱逐着那企图侵噬她意识魔气。 她绝不会妥协。 亦不可和那邪魔享躯体。 可受那契约拘束,她无法将魔神神彻底驱逐出身体。 而那魔神似乎也受什么制约,同样无法直接侵占她躯体。 如今那邪魔还虚弱,她尚还压制住。可等时渐长,等逐渐恢复实力,她还压制得住吗? 唯一破局之法,便是消除那后一处凝瘴石结出瘴源,达成契约。 可那绝无可办到。 为……那后一处瘴源。 是阿辞。 第61章 【结局】【正文完结】 化身瘴源者, 若执念散去,便将彻底消散于世,再无轮回。 长宁不知道慕辞怎样做到如常人一般, 能自如行走于世的,竟让她从未想到, 也曾受过凝瘴石,成了瘴源中的一个。 可她知道,若让慕辞知晓她魔神做的交易, 必然会毫不犹豫, 选择牺牲自己。 换来她的平安无恙。 所以, 一定不能让知道这一切。 长宁握剑的手有些发颤,却强忍着不肯流『露』出分亳。 几番试图靠近,都被长宁神魂上笼罩的金光灼烧, 魔神终于有些忍耐不住, 躁郁不止。 前边跌倒在地的玄清仙尊, 于而言绝佳的大补之物, 若能成功吞噬,便足以彻底压制长宁, 获得身体的掌控权。 所以,哪怕硬抢, 也一定要抢到当下的身体主导权。 做出某个决定后, 魔神不再遮掩,将潜藏在长宁灵脉各处的丝缕魔气汇聚, 凝成了一道完整的分神。 『操』纵着缕分神,毫不犹豫撞上了长宁的分神—— 属于上古大魔的气息扑涌而来,一瞬间,长宁只觉耳侧嗡鸣, 眼前发黑,神魂撕裂一般的疼。 此同时,极致的恐怖气息在场上铺开,一众修士皆面『色』苍白,几乎要支撑不住跌坐倒地。 就在长宁意识有些恍惚时,眼前突有白光乍现。 属于魔神的威压被截断。 下一瞬,在场众人只觉眼前白光大盛,随后,眼前出现了无数破碎画面。 走马灯似的画面闪过,每一幕的主角,都长宁。 或她在树下练剑,斑驳光影落在面上,若朦胧的诗篇。 或她坐在窗前,捧着本认真阅读,微风抚过,吹起她鬓角几缕碎发。 或她参加宗门大比,剑影惊鸿,剑光熠熠,如白虹贯。 …… 画面忠实地记录着些或或泪、或平常或激昂的片段,细致且细腻地勾勒出,属于长宁的过去轨迹。 在场修士逐渐辨认出,其中某些场景,发生在乾元宗。 而画面的最后一幕,在乾元宗后山禁地,陡峭断崖边。 玄清仙尊,裴柔,裴照,以及些乾元宗的长老弟子,尽数出现在画面中。 魔印松动,瘴气将出,些人却还在推诿犹豫,紧要头,长宁闭眼仰身,毫不犹豫地跳下了废渊…… 随着血『色』身影消失在深不底的黑暗中,而暴动的魔印终于得以息止。 舍身赴死的画面,宛若无声的悲曲,震撼着场上每一个人。 一时间,鸦雀无声。 连呼吸声都静止。 一切的一切,皆在画面中得以串联。 原来,这百年来修真界的安详平和,皆用一人的献祭牺牲换来的…… 江知夏泪眼朦胧,不断用衣袖擦着泪,说不出任何话来。 她猜到阿宁姐姐的过往大概很艰难,却未想到,会这样的惨烈。 …… 长宁望着眼前晃过的无数片段,眼眶酸胀,终于克制不住,泪如雨下。 不必说,她也知道,眼前这些画面来自谁。 清浅的草木香气弥漫在鼻尖,她看不到慕辞,却猜到,一定就在周围。 感受到体内剧烈颤动的魔气,长宁意识到要做么,声音有些发颤: “阿辞……” “你要做么?” 回应她的,只愈发浓郁的草木香气,仿若就在面前,于她鼻尖落下轻吻。 感受到体内涌入的暖流,和魔神痛苦的低吼声,长宁的声音因慌『乱』而有些变调:“你在做么,你不许这样……” 她声音甚至带了些哭腔。 长宁只觉从未有过的软弱。 体内气息激烈相搏,她却只能无力承受。 慕辞知道魔神的存在。 一直都知道。 甚至,从很早开始,便在为今而谋划。 用的死,换她的登云梯。 伴随着沉闷巨响,浓雾遮蔽的天像被撕开一道口子。 随后,紫黑『色』的沉云间,金雷盘旋,宛若流光溢彩的游龙,一道伴着一道,呼啸着朝长宁劈来。 道道皆劈在神魂上。 撕裂一般的疼痛,使得神魂颤抖战栗的同时,亦淬炼着每一缕魂魄。 在万丈光芒下,潜藏在体内的魔神分神无处遁形,在萦绕的金『色』雷光烧灼下,发出扭曲凄厉的尖叫声。 九十九道天雷落下。 劈尽邪妄,重塑金身。 荆棘载途,历经磨难。 终功德圆满 长宁再度睁开眼时,无论遮天浓雾,还浩『荡』惊雷,皆消失无形。 所有的疼痛浩然无存,她的身体从未有过的轻盈,抬手间,天地灵气若柔软丝绸穿过指缝,亲昵地萦绕在她的指尖。 她将天地共享灵气。 累世功德,外加一点神息。 历经九天雷淬炼后,她于霞光万道中得以真正重生。 飞升成神,所有修士的夙愿。 可在这一刻,长宁却如何都高兴不起来,她颤抖着,抬手去触碰身前虚空。 “你出来……” 属于的气息仍缭绕在身侧,使得她一瞬泪意汹涌,颤不成声。 “阿辞,我知道你还在……” 伴随着低低一声叹息,虚空中缓缓显出熟悉身影。 眉眼清澈的少年望着她,一如往昔:“阿宁,我在这里。” 仿若害怕下一刻便消失不,长宁慌『乱』将抱住,『揉』入骨血一般用力。 “你为么要这么做……” “你要我怎么办啊……” 长宁很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她满脸泪,几近声嘶力竭,“即便还在我体内又怎么样……我不怕和抗争,我可以压制住的,我总可以将赶出身体的……” 温柔的声音断她,“可我舍不得。” 慕辞温柔地注视着她,重复道,“我们阿宁已经吃过么多苦,不可以再受欺负,谁都不可以。” “我们阿宁,值得所有最好的。” 神位也好,天眷也罢。 只想将世间好都加于她身。 可以跌入泥里,可她一定要光芒万丈。 长宁只顾摇头,泣不成声:“我不要么最好的,我只要你。” “你不许消失,也不许离开,要一直陪着我……”长宁更咽着,望着的眼睛强调,“你答应过我的。” “对,我答应过阿宁的。” 慕辞声音很轻,俯身在她额头落下一吻:“别担心,我只睡一觉。” 轻吻一触即离,的身形逐渐虚幻,声音亦有些悠远。 “我一定会回来,我会重新回到你身边……” “阿辞!” 纵然长宁如何想要挽留,的身影依旧如细沙散入风里,寻不到踪迹,亦无法捕捉。 一瞬间,仿若卸去所有力气,长宁身形摇晃了一下,很勉强才能站稳。 “……再等我一下,好不好?” 消失前的最后话语依旧清晰在耳,长宁召出长剑,握紧了剑柄,仿若在汲取某种力量。 说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 阿辞从不骗她。 长宁想,她总能等到。 若等不到,她便去找。 上穷碧落下黄泉。 即便寻遍世间每一处角落,她也要找到失散的魂魄。 而在此之前,她要将些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 满天霞光褪去,迎着一众复杂目光,长宁自光幕中走出。 玄清仙尊狼狈地跌坐在地,望着提着剑、一步步朝走来的长宁,难得有些慌神。 『色』厉内荏地斥责:“长宁,你这想做么?” 她抬起剑,剑尖对准了自己,此中意味不言而喻,玄清仙尊语调有些发颤。 “你怎么敢……弑师要受天谴的!” 长宁神情毫无变化,只冷淡而平静地望着。 在经受天雷淬炼后,她的眼眸已不再纯粹的金『色』,而缭绕着淡淡金芒的黑,却愈显淡漠深沉。 “九十九道天雷我都受了,又何惧多一道天谴?” 长宁抬手凝剑,毫不犹豫,一剑刺下,牵动天地灵气的这一剑,精准刺入了玄清仙尊心口。 望着玄清仙尊骤然瞪大的眼眸,她一字一顿,哑声道:“我的剑从来不偏。” 从前会偏,只因为她想偏。 而现在,她只想死。 即便还不完备的神力,亦不寻常修士能承受得了的,更莫说这凝聚天地灵力的一剑。 生机飞速流逝,玄清仙尊面上仍不可置信,双眼直勾勾瞪着天,可等了瞬刻,都未等到天谴降临。 “看来,连天道都不承认,你我的师徒系。” 长宁语调极冷,一双清凌凌的眼眸中尽漠然。 生死之际,好似么都成了虚幻。 玄清仙尊怔了怔,看着眉目冷厉、持剑望着的长宁,一瞬间,脑中竟晃过许多年前,初入宗门时,矮矮的姑娘系着红头绳,笨拙拿着长剑,忐忑问: “师父,我这样拿剑对的吗?” 昔剑都拿不稳的姑娘,今朝却能面不改『色』、一剑刺穿胸膛。 纵然有些私心,可带她回宗门,收她做弟子,想对她好的……可到头来看,却伤她最多的一人。 玄清仙尊惨然苦,眼底尽沧桑:“我错了……” “若能重来,我定然……定然不会再受『奸』人蛊『惑』……” 玄清仙尊吐字已有些艰难,却仍强撑着仰起头,一双浑沌眼眸望着长宁:“你可愿……” 长宁断:“不会能重来,也不会再有来世。” “更不会原谅你。” 长宁平静地望着,眸中无怨无憎,亦无半点感情,“相比裴柔,我更厌恶的你。” “非不分,忠『奸』不辨,你能做好师父,能做好掌门,更能担负起正道尊者的职责。” “却永远将过错推别人。” 望着玄清仙尊眼底光芒熄灭,长宁一字一顿,缓声道:“我会彻底将你忘记。” 她既已成神,便天同寿。 无病无灾,不死不灭。 些不好的前尘往事,只会成为她无尽岁数中被掸去的一粒尘埃。 根本不值得被记住。 最后看了一眼怀着不甘咽气的玄清仙尊,长宁毫无留恋转过身,一抬手,便将地上奄奄一息的裴柔和裴照悬空提起。 这些人不值得她再耗费心神。 可至少,她要让们体会到阿辞曾受的痛苦。 - 离开前,似感受到身后灼灼目光,长宁回了头,望人群前,含泪望着她的江知夏,嘴唇动了动,却有说话。 望着长宁身影彻底消失,江知夏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 她辨认出来,阿宁姐姐在离开时,口型所道的,分明“再”。 望着一地狼籍,有弟子犹豫开口:“长老,我们现在怎么办……” 长老看了眼前边玄清仙尊的尸体,又想起在瘴雾中所的些往事,忍不住叹息了一声:“回宗吧。” “……就不管女子了吗……” 长老摇摇头:“她和魔神不一样。” 望着天边繁复错杂的云霞,仿若预兆到了修真界将临的震变。 可这不算坏事。 唯有迭变,能换来新生。 藏污纳垢许久,也该变一变了…… - - 修真界发生了怎样的风云变故,长宁不知晓,亦不在意。 她将裴柔裴照带至魔渊所在处,仿照们当年的做法,将们也扔进了魔渊。 魔渊下群魔嗥叫,许久未到这样的新鲜血肉,迫不及待地将二人层层围住…… 她在们身上设了防御阵法和治愈咒术,群魔只能噬咬们血肉,无法伤及们『性』命。 们不会轻易死去。 魔渊将成为们永恒的囚笼。 - 长宁回到了临行前的座城。 碧空如洗,绿树成荫。 城中的景象,仍们离去前的模样。 长宁藏匿了身份,如一个平常的普通人,尝试着融入城的烟火里。 她独身再去了一回妙音寺,在系了红线的树下祈愿,亦为寺中更添了些许香火。 客栈老板娘还记得们,问起慕辞,长宁很认真告诉她: “出了趟远门,很快就会回来。” 她也这样告诉自己的。 城街角的碧树下,们曾在里拥吻,个人温柔地亲吻她的额头,仿若在亲吻最珍贵的宝物。 “别人成亲有的,我们阿宁都要有。” “等从毋虚山回来,我们就成亲…… ” 她还在等回来。 回来娶她。 她不害怕等待。 在过往数百年里,她让等过么多次,这一次,便换她来等。 …… 转眼盛夏过去,秋意渐浓。 白还不显,可到了夜间,晚风自窗边溢入,便勾起丝丝缕缕的凉意。 院里的梧桐树落了不少叶子,洋洋洒洒堆在树下,青黄的渐『色』,别有一番趣致。 长宁捡了一些回屋,算洗净后,添上些笔墨,夹在页间。 到了夜里,她点上灯烛,将洗净的梧桐叶放在一侧,正专心研墨之时,忽有不知哪里来的风,撩动着她额边碎发,带起些痒意。 此同时,窗外传来低微的笃笃声,似风撞在窗楹上的声响。 长宁并未多想,只当窗子未紧,放下墨锭,走至了窗前。 正要抬手将窗锁拴好,却发觉窗子锁得好好的,严丝合缝,并未有风溢入。 不风声,么…… 一瞬间,长宁似有所感,她急促转过身,便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人,人眼尾含上扬,望着她的一双眼似若泉溪清澈。 “阿宁,我回来了。” 只一句话,便令她瞬间失守。 长宁颤抖着,一步一步,缓缓朝走近,抬手想去触碰。 温热的触感自指尖传来,她一寸寸描摹着的眉眼,亦随之红了眼眶。 真的。 她的阿辞,真的回来了。 慕辞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带入怀中,眼眸中清晰倒映出她的模样。 熟悉的气息铺天盖地覆下,填满了她心上每一寸空缺。 相拥的一刻,长宁仿若抱住了整个世界。 些埋在心底、她自以为掩藏得很好的委屈难过,一瞬间尽数涌上心头,长宁喉咙动了动,语调更咽,却更似一种委屈的埋怨。 “我一直在等你。” 慕辞轻轻拍着她的背,温柔地回应她:“我知道……” 环视着屋中整洁有序的布置,“我都看了,阿宁将自己照顾得很好。” “只……” 在她指尖落下一吻,垂眸看她,目光专注,眉眼间尽温存意,“阿宁愿不愿意,再多一个我呢?” 长宁眼眶仍红红的,她“嗯”了一声,声音极哑,反捉住的手,踮着脚,深深吻上的唇。 直到憋得面『色』涨红,她才松开,对上慕辞微惊的眼神,故作镇定地强调:“你教我的,这才真正的亲吻。” 慕辞愣了愣,轻起来,点头承应,“嗯,我教阿宁的。” 起来,似满树花开,眼角眉梢尽春意,眼波流转间,便勾魂夺魄的撩拨。 “阿宁……要不要多试几次?”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