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宝书网(xbaoshu.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 第一卷 乱世开局 ------------ 卷语 人是什么,你竟顾念他?世界是什么,你竟眷顾他?……神是什么,你竟钦慕他? ------------ 第一节 祸至 越州的夏天是恼人的,日光并不热烈的倾落下来,却是让人想扒掉自己的几层皮——那样或许清凉一下,不会心里像有几只猫儿似的,四处在挠,挠的人又痒又烦,直想一头扎进古井里,来一个痛痛快快的爽利。 然而再烦再痒,肩上压着的活儿并不会少,何况过几天就是越州首富方老爷六十大寿的日子。说起方老爷,越州的人莫不翘起个大拇指。这方老爷,姓方名显忠,原本不是越州地面的人,而是越州原来的宗主国大清国的人。十几岁的时候,方老爷家里遇到了大灾荒,逃难到了南越,不知怎么到了越州,靠着自己不怕吃苦,又有个聪明的脑子,不几年,就成了越州城里首屈一指的大富商。这方老爷虽然读书不多,却是心最善,越州城里的病弱孤残老,可没少受方老爷的照顾。因此,这方老爷的六十整寿,也就成了这越州地面上头等的大事。 照理说,方老爷如今富甲一方,儿孙满堂,过几天又是甲子之寿,人生至此,应该是满意喜乐之极。然而此时的方老爷,却是在自己的书房里,愁容满面。 已经是连着两天了。每天早上,方老爷都在自己的卧房里发现一只匣子,匣子是那种粗糙的梧桐木的匣子,连漆都没有上,在街面上也不过几十文而已。 然而就是这样普通的匣子,第一天的早上,里面放的,是自己最爱的那只波斯猫的皮,前儿晚上自己睡的时候,还逗弄了那猫很久。可是醒来,那猫的皮毛就整整的放在屋里桌子上的一只匣子里,那两只耳朵,竟还像昨晚那样温热有生气。那两只猫儿眼,也还是像玛瑙一样晶莹透亮。 第二天的早上,匣子里的却是一只鸡。方老爷家业越来越大后,上了年纪就喜欢上了斗鸡。家里养了不少的鸡,这一只高卢鸡是方老爷这些日子最得意的,为方老爷战无不胜,很是赢回了许多的面子和银子。然而,就是在得胜后的几天,这只高卢鸡,就被人把羽毛拔了个干干净净,裸露着放在匣子里送到了方老爷的卧房里。 连续两天早上的怪事,让方老爷心里越来越胆战心惊。方老爷胆战心惊的后果,就是方府上下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护院家丁们分作三班,来来回回的在院里巡逻,方老爷的卧房前,更是站满了忠心的家丁,儿子们更是全副武装,陪着方老爷坐在屋里,却是谁都不敢睡了。 第三天早上的时候,匣子还是出现了,不过却是放在了方府的门口。这次的匣子很小,像是小姐们平时用来梳妆的盒子。里面只有一片白布,白布上面四个血字:鸡犬不留。 方老爷接到这片白布时,一直颤抖的手倒是沉稳了下来,脸色也平静了下来。究竟是大风大浪闯过来的人,在危机不明不知所以时,虽然也会有一阵慌了手脚。但当危机真的来了,有的却是面对的自信和对危机的不屑。 “大家伙儿都忙了一夜了,也都累了,守德,让大家都去歇着吧。既然叫上门来了,也就不用担心了。有什么事,饭前我自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守德是方老爷的长子,不到四十的年岁,因为久在商场打拼,人显的极是精明强干。听到方老爷的话,他站起身来,大步走了出去,只听得他在外面低声吩咐了几句,外面便响起纷乱的脚步,只一会儿,就安静了下来。但是方守德知道,这只是表面上的安静。这个消息,一会就会传遍整个方府,也就多一会,整个越州城就会都知道,有人要将方府鸡犬不留了。 鸡犬不留?好大的口气,有他方守德在这儿,谁人还敢说这样的话?说出这样的话,分明是不将他方守德放在眼里了。在这越州地面上,不将他方守德放在眼里的人,都是已经蒸发了的人。方守德心里暗暗的较着劲,只想着如何把这送匣子的人挖出来,千刀万剐来泄恨。 方老爷方显忠却很平静。他心里明白,这件事是谁做的,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清楚方家这次很可能在劫难逃了。在七年前,女儿女婿跟他说那件事时,他就料到了今天。七年了,虽然并没有完成嘱托,却总算是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越州早上的天气是有些潮热的,各人又都是一夜没睡,身上的衣服早就被汗浸的透了,湿嗒嗒黏糊糊的贴在身上,特别的让人心烦。早上的太阳一升起来,照在人的身上,更是让人急躁不安。 但是方显忠不说话,即使是脾气最冲的老三方守信、最爱清洁的老四方守礼,也都一动不动的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不敢乱说什么。 没等方守德回来,老三方守信已经忍了不住,大声叫道:“父亲,越州地面上,是谁敢在太岁的头上动土?您不用着急,我这就去警察署里,让胡老三把越州城里的人都扒拉一遍,找出这狗娘养的,我亲自动手扒了他的皮。” 方显忠淡淡的看了方守信一眼,指着桌子上的那张猫皮,对方守信说道:“你能剥的这么干净利落吗?” 方守信顿时哑了。方老爷的三个儿子中,生意场上最精明的是老大方守德,诗文最好的是老四方守义,练武最勤最好的却是他,他也一向允称好手。他自然看的出来,要剥成这样的一张皮毛,需要怎样的刀功。他见过那只剥皮后的猫儿,全身晶莹剔透,竟是没有刺破半点内皮。这样的刀功,他就是此生拍马坐火轮车,也练不成的。倘若是这样的人出手,也只是父亲还可以放手一对。可是父亲转天就是六十大寿,要花甲之龄的老父出手,即使别人不说,自己也是会臊的把头伸进裤裆,再也不愿抬起来。想到这里,一向被人指为大老粗的方守信涨红了脸,道:“我做不到!那又怎样?他敢来,我就是拼了命,也能宰了他!” 方显忠并不接话。一会儿,方守德回来了,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方婉容,方守信的二姐。见到方婉容进来。方显忠叹了口气。心中不免有些心酸。 “我叫他们不要惊动你,没想到,你还是知道了。没什么,你父亲还没老,他们还不敢明着欺上门来。” 方婉容笑了笑,她本不漂亮,但是一笑起来却别有一种温柔,“父亲,这事是由女儿而起,不管怎样,总要给哥哥弟弟们一个交待。七年了,女儿心里一直想,都已经快过去三百年了,如今大清朝也是风雨飘摇,摇摇欲坠了,总该放下以前的恩怨,到此为止吧。就算真的将朱明一家斩尽杀绝,现在又有什么用呢?没想到,他们还是来了。” 方显忠苦笑道:“即便不算两朝的恩怨,这两派间已经厮杀了两百余年,这血海深仇,早就不干兴亡更替的事情了,如今,不过是两门之间的私怨罢了。总有一方要流尽了血,才能洗尽这三百年来的仇怨。” 旁边的三兄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是莫名其妙,不知道两人在说些什么。方显忠回头对他们道:“本来想着,这事到我这里,就算了局了。没想到,还是来了,我本打算将这事带到棺材里,你们就这样过下去。没想到啊。”方显忠摇摇头,将这前尘往事慢慢的道了出来。 原来当年朱元璋传孙不传子,引得燕王起兵造反,最后打进京师,建文帝朱允炆仓惶出逃,身边只有黄刘两个侍卫忠心跟随,沿途保护,只逃到南洋才安顿下来。后来朱允炆与一起逃出宫的妃子有了子嗣。为了能让子嗣躲过朱棣的追杀,朱允炆带着刘姓侍卫回转大明,在一座寺院故意显露行藏,像朱棣表明自己已无争位之心,且出宫后即出家为僧,并无子嗣。朱棣这才放下心来。而那黄姓侍卫,则与那名妃子竭尽心力将朱允炆的子嗣抚养长大,过上了平淡又幸福的日子。 然而,好景匆匆而过。满清入关之后,大肆扑杀大明朱姓皇族。不知哪里走漏了风声,满清竟然知道了在南洋还存有朱允炆一脉,满清害怕汉人余孽找到朱允炆一脉,让死灰复燃,余烬又起新火,便请了关外的清门出手。此时的朱黄两族,经过二百年的繁衍生息,在南洋已经是豪门大族,单只族人便有几百余人。那黄姓侍卫,本是武当出身,二百年以来,虽然过得是太平日子,但是南洋毕竟是异国他乡,且南洋人又排华的很,因此这朱黄两族人人习武练功,最是彪悍无比。只是清门在暗,朱黄两族在明,以有心算无心,终于在一夜之间,朱黄两族遭遇灭门之灾。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当时朱黄两族各有族人在外,逃过一劫。那些族人自是不肯罢休,要报这家恨与国仇。于是,朱黄两族对满清展开血腥报复,暗杀投毒,率众起义,无所不用其极。二百余年间,腥风血雨,竟能是个两败俱伤的结果。 但总的说来,却是朱黄两族日渐处于下风,因着清门背靠满清皇室,有着举国之力,在朝在野,俱是有泰山之势。朱黄两族虽有两百年积累,奈何灭族之时元气大伤,百年的人才和财富,大多付之一炬。如此到了道光年间的时候,朱黄两族极度凋零,不过七人而已。这几人相商,都不愿再行恩仇之事。数百年的是是非非,让这几人把世事看的通透,深感这恩怨仇杀无有已时,便决定斩断前尘。于是这七人相约,黄姓三人留居南洋,朱姓四人远渡重洋,远远避了开去,以延血脉。恰巧此时外夷入侵,清国自顾不暇。于是,恩仇从此断,江海寄余生。 但不料到,九年前,有一朱家后人突然返回南洋。原来朱家四人去到美利坚,不几年正碰上了美利坚分裂,几年间风云变幻,翻云覆雨,代表人民又背叛人民。乱世之下,人不如狗,更何况是肤色不同的外来者。朱家不仅遭到本地白人排挤,更有甚者,引来乱兵洗劫了他们。三十年间朱氏族人在美利坚的生存越来越是艰难,不得已,只好狼狈返回南洋,投靠南洋黄氏族人而来。 回到南洋时,朱家只剩下一个男丁,唤作朱一舟。那黄家因着上一辈将恩仇了断,并未将两族四百余年的甘苦相濡告知族人。黄家的族人们,只以为朱一舟是个投靠的远房姻亲,时常冷眼相待。朱一舟于是愤出而走,途中遇到踏青的方婉容,两人一见钟情,遂结百年之好。 不意三年之前,南洋突然传来消息,说是当地一个黄姓大族,一夜间被人灭了满门。府第也被人一把火烧了。听到这个消息,朱一舟便独身前往南洋查探,回来后一言不发,数日后便抛下幼儿娇妻,不告而别,从此不知所踪。 而今,朱氏血脉里深种的祸因,报应到了一贯乐善好施的方家身上。 ------------ 第二节 议策 越州自朱丘记事起,便是用西洋历法,虽然不管是外祖父还是父亲,都教给自己另一种历法,但是只有在节日才用得上的历法,他从来不去记在心里。 府里遇上了怪事。头一天自己的奶妈这样告诉自己;但是第二天,她就改口说,府里遇上了可怕的事。奶妈说这件事的时候,身子一抖一抖的。朱丘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他只想着,什么时候再去骑上自己的小马,跑在府后面的那条河边,得得的马蹄声和迎面吹来的激烈的风,总是让他有种力量满满的感觉。有时就想张开双臂,大声喊出来。他第一次跑马的时候就是这样干的。却被父亲狠狠的训了一个时辰,还罚自己抄了一上午的子曰。 第三天早晨的时候,奶妈急急的回到屋里,收拾了一个包袱,又跑去母亲的屋里,然后出来就走了。母亲也跟着走了。于是他解放了。因为他已经是这个院子里年龄最大的人了。 他找到早就挖好的狗洞,悄悄的钻了出去。这次朱丘想去的地方,却是方府最北面角落里的一座佛堂。最近那里总是给他很神秘的感觉,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佛堂的深处在一闪一闪的发着光,又像是在招手,叫他过去。 从朱丘的院子到佛堂,要从正门走,很远,也要遇到很多人。可从狗洞出去,穿过一片竹林,前行数百步,便是佛堂的后门了。往日里,这一路总是静悄悄的。越州的人,不论是原住民还是后来侨居的华人,都是信佛的。在佛堂的周围,即使有人,也总是轻走细语,唯恐惊扰了佛祖。但是今天,不单是前门有些闹腾腾的,连这里都有些人声在悄悄的沸滚着。声音倒是不大,就是鼓囊囊的,像是每个人都压低了声嗓,但每个人又生怕别人听不到自己,又有些急躁的大音量。 朱丘以为这不过是有一个节日降临,节日前习惯性的热闹罢了。过年前的一段时间,虽然没有这么闹,也是很有些烦的。朱丘是最讨厌过年的,因为一过年,母亲每天就不再给自己讲故事了,父亲却更早的要他起来读书练功。 朱丘不一会儿就跑到了那片竹林里,竹林不大,说起来,还是父亲当年在的时候种上的,父亲当时种植的时候,也不是为了文人的雅趣,只是给这佛堂添道围墙。不过在小小年纪的朱丘看来,也是足够深的一片森林了。他在林中熟练的左拐右转,便来到佛堂的后门前,推门走了进去。 佛堂的后院并不大,甚至这佛堂,说是堂,其实也不过就是三间屋子,一主二附的格局,主屋供奉着佛祖,东侧屋子是禅师的居所,西侧屋子则作课室。朱丘也常常在里面看着父亲和禅师对弈。父亲走后,禅师便要求朱丘每天过来,在西侧屋里面教他一些法门,不过,他一个五六岁的孩童,哪里懂得了那些。幸亏禅师也不在意,只是让他顺其自然。 来的这佛堂多了,他总觉得佛堂里有些古怪。过完七岁的生日后,这种感觉更是越来越强烈,他总觉得每天到佛堂的时候,总像有什么东西,他应该过去看一看,因为那东西等了他好久了。可是佛堂就这么大,他从晓事起,里面早就玩遍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他这几天实在是忍不住了,决定向禅师问个明白。不料想母亲这几天要他待在院子里,一步也不许出去。虽然不愿意,但是母亲一直守着。他也只好老老实实的待在院子里,读书练拳。今天好不容易瞅了个机会溜出来,一会儿见了禅师,定要问个清楚。 不曾想走遍了整个佛堂,都不见禅师的踪影。朱丘听着远处府里闹闹的人声,有些气闷,便坐在前院竹荫下的躺椅上,不一会儿,却是呼呼的睡着了。 其实禅师就在佛堂,不过不在地上,而是在地下。这佛堂的下面,有一暗室,此刻禅师正在里面,对着一个长方形的木盒,苦笑连连。 这禅师法号明空,乃是南少林一脉。几年前游历时,偶遇愤而出走的朱一舟,两人一见如故,结伴而行。也该是命中注定,两人因缘巧合下,竟得了一件宝物。不过,虽说这宝物给他们得到了,两人却无法使用,更不知是福是祸,也不愿意就此放手,所以只能建了这么一座佛堂,将宝物镇在下面。黄氏一族惨遭灭门之后,朱一舟恐怕牵连方家,便一个人出门远游,引开清门的视线。 这几日方家府里的怪事,明空和尚自然是知道的清清楚楚。这几个月来,那宝物隐现光芒,夜里更是鸣叫得厉害。现在还只是像他这般的高手才能听见,但是用不了多久,只怕连这方府的下人,都听的见佛堂里那宝物的铮鸣了。到那时,只怕会引来天大的麻烦。 比起那个,眼前的清门寻仇,倒是要些微容易一些。 这时在前堂,方婉容已经把朱一舟的事情对几个兄弟源源本本说了一个清楚。兄弟几个听完,面面相觑,竟是像听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梦一样。那朱一舟,落魄书生一样的人,竟然是朱明的后裔!这次寻仇的,竟然是大清的供奉门派!这样的对头,是他们一个小小的方家能对抗的吗?这样的落魄书生,即使跟他们毫不相干,即使他们是一个小小的方家,也要挺身站出来替他挡住这场追杀的。 也不过是一场玉石俱焚罢了。 老三方守信最先叫道:“姐姐不用担心,管它是什么青门白门,惹到我们方家头上,我总要叫它知道,马方爷有三只眼!” 老四方守礼摇摇头,说道:“三哥的话,忒大了些。清门我倒是知道一些,当年满清鞑子入关,颁布禁武令,中原武林不服不遵者大有人在,后来,终于惹动了清门,清门一出手就烧了少林寺;又过了几年,中原武林已经是七零八落,多数都已经断了传承。中原武林当年何等煊赫的声势,在清门威逼之下,尚且如此,我们小小的方家,恐怕更是难逃此劫了。” 老三方守信一向看不上自己的这个弟弟,觉得老四文不成武不就,还爱说丧气话,这一次又是这样,他怒道:“要怕了你就走,躲到后面去,我一个人去跟着清门拼个你死我活,我就不信,他清门还不是一个脑袋两个胳膊了!” 老大方守德听了皱皱眉,把话接了过去:“父亲,老四说的对,这清门势大力强,不是我们一个小小的方家能对抗得了的。对方虽然说了‘鸡犬不留’,但是我想,冤有头债有主,清门是冲我们方家来的,如果我们方家这次在劫难逃,但总不关下人的事,如果能给他们留条生路,还是让他们走的好,不必给我们方家陪葬。” 方显忠是点点头,说道:“守德这句话深合佛意,有大慈悲。这样,你一会儿出去,跟下人们好好说说,多给些银两,让他们都各自散了吧。” 却在这时,总管方福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喘着粗气对方显忠说道:“老爷,不、不好了,不……好……了。” 也不等方老爷问,方福猛喘了几口粗气,把事情结结巴巴的说了出来。原来刚才方守德让下人们散了后,后院养马的阮三儿,偷了同屋的银两,牵了匹马就从后门跑了出去。当时人乱得很,谁也没注意。可是一会儿阮三儿骑着马又转了回来,不过这次却是到了前门,刚到前门,阮三儿连同那马,忽然就裂成了四五十块,成了一堆肉泥。把看前门的两个护院吓了一个半死。据他们描述,远远看着阮三儿是个囫囵人,就到了前门前,连人带马一眨眼就成了肉泥。 这下方家府里,一瞬间安静了。 本来还有些同样心思的人,听说了阮三儿的事,再到前门亲眼看了那堆儿肉泥,谁也不再说什么。都只能把盼头寄托在方家身上了。 听到这个消息,方家众人面面相觑,连马都一块杀了,看来,清门真的是要方家“鸡犬不留”了! 方守礼最先说道:“刚才大哥说的话,就不用做了。这清门已经摆明了态度。我看,还是谋划一下怎样对付吧。” 方守信嚷道:“怎么对付,还能怎么对付,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们要来,我们就跟他拼了。” 方守礼摇摇头,说道:“要是往前推个十几年,三哥的话,自是没错。可现在不是拼刀枪比功夫的年代了。现在西洋火器这么厉害,我们府里也有几十条枪,胡老三那里,也有个十几条的人枪,都拢起来,任它清门练得是什么功夫,火枪下去,肯定打个透穿。” 方显忠皱皱眉,用西洋火器了结江湖恩怨,一向被武林不齿。而且,这火器用了,如果真能挡得住清门,虽然有些下作,能救这几百十口子人,也值得。怕就怕,即使是火器,也挡不住这清门。从那猫皮和阮三儿的死来看,后者的可能性很大,要知道,江湖仇杀可不同于战阵厮杀,拿着远距离的火器,如果一击不中,被高手突到身前,那就是一个死,一寸短一寸险,老武林传下来的话,不是开玩笑的。 但是有一线希望,总是好的,于是方显忠便同意了老四守礼的话,吩咐把府里的人枪集中起来,交给老四简单操练一下,又吩咐老三去门前等着胡老三,胡老三收到消息,应该一会儿就过来。又吩咐老大组织人手,今夜府里所有人等,全都在前院守着;府里的小孩,都抱到前堂去,由他亲自看着。安排完后,方显忠自去后屋,寻出了自己早年的大刀,找了一块好的磨石,打磨了起来。 ------------ 第三节 闷斗 朱丘睡醒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暗了,远山的太阳只留个半边身子,映着西边的云一片血也似的红。他竟是在这躺椅上睡了一整天! 朱丘揉揉眼睛,一翻身,却碰落了盖在身上的薄毯。朱丘一惊,连忙坐起身来,却看到明空和尚正在佛堂前闭目打坐。 或许是听到了什么,明空睁开眼睛,对朱丘说道:“我已与你母亲说了,今晚,你就歇在我这里。睡了那么久,且去洗洗,饭菜扣在桌上,吃完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朱丘答应一声,吐吐舌头,紧步跑了开去。 眼见得天色一片一片的暗下去,明空望着远处青朦朦的天空,眼眸中的慈悲之色愈加浓厚。 等朱丘填饱肚子,盘腿在明空和尚面前坐下,明空却又久久不说话。好半天,朱丘都有些不耐烦了,明空这才开口缓缓说道:“今夜可能会有些争斗,不要害怕。你坐到我身后来,不要乱动。” 朱丘孩子心性,哪里想的了那么多,连明空口里的害怕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是听说有打斗,心里暗自兴奋。父亲还在越州的时候,有时会和明空打斗,还常常让他在一旁看着,他只觉得像跳舞一样,潇洒好看的很。朱丘兴奋的爬起来,坐到明空和尚的身后,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的,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这时,方府上下烛火通明,灯笼火把亮子油松,照的方府内外比白日还要亮堂些,甚至一些平常没有人去的地方,也被下人们挂上了几只灯笼。一会儿,十几只孔明灯冉冉升起,这一下,连房顶也是明明白白的。全府上下,可能也只有明空和尚的佛堂,略微暗上那么一点。 入夜的喧嚣渐渐息了下去,慢慢的,只能听见树梢上知了在一抽一抽的叫,叫得人心里越发的紧了。 前院的大门突然砰砰的响起了,众人心里没来由的一缩,又一松,缩是因为心惊,松是因为终于来了。人不怕事,怕得是等。 方守信一挥手,几个护院提刀上前,慢慢逼近大门,方守礼指挥的几队西洋火枪,也各自上膛,枪口瞄准着大门。 哪知,这时门口竟响起几句叽里咕噜的法语。越州是法国人新近抢占的殖民地,有人说法语,倒是不奇怪,奇怪的是,打开门来,门前竟是一队法国士兵。众人心里禁不住一阵臭骂,这些高卢鸡,简直是浪费众人刚才的紧张。 领头的是一个法国少尉,他往院里一瞧,唬了一跳,只见大院里明火执仗,到处是白的晃人眼的刀刃,更有一排黑洞洞的枪口,直冲着自己。 那少尉脸色煞白,叽里咕噜又说了几句,这时方守礼也看到了,便走过来,用法语也叽里咕噜的说了几句。那少尉与方守礼说了几个回合,摇摇头走了。 方守礼回身大声说道:“没事,法国人见这里亮堂,以为我们开宴会,想过来喝酒。我已经把他们打发走了。” 众人心里又是一阵暗骂。 方守礼急走到父亲身边,低声说道:“父亲,那法国人听说了早上阮三儿的事情,过来察看,我虽然哄走了他们,但是听那少尉的意思,他们未必就立刻走了。” 方显忠点点头,没有说话。心里却不是滋味。原来今天早上,胡老三听到阮三儿的事情后,竟然就没来方家,只派了一个小跟班来,说自己病了。疾风识劲草,板荡见忠臣。这胡老三一向与方家亲近,平时少不了礼尚往来,今日方家有难,竟转身而去。而这法国人,虽然平时也有些往来,都是官面上的,从未有深交,这时倒紧赶着过来,真是人情似纸,薄厚难知啊。 方老爷脑子里一阵人世沧桑的感叹,浑然不觉法国人走后,树上的知了渐渐没了声息,更不知道,方府周围的灯,渐次的都灭了,四下里仿佛天地初生宇宙洪荒时一般,森寂,阴暗,只有方府灯火通明,直冲云霄。这次第,倒是应了先贤的一句诗: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这方府,就是黑暗中行驶在风浪里的船,谨守着一丝光明。 但是光明并没有长久。一阵风吹来,虽是越州酷暑时节,竟有人打了一个冷战,眼见得黑云遮月,居然是要下雨的样子。有那脾气爆的,张口就要骂娘。可是一张开口,才知道自己发不出声来。这时前门猛的碎裂成粉,簌簌而落,众人才见到前檐上的灯笼残破烛灭,继而觉得顺着前门,一股威压若有形质,直侵进院来。前院里假山上树枝上挑的插的灯笼火把,由远而近,一一熄灭,像是有风轻轻的推着黑暗前进。黑暗拉开一道长墙,越推越近,直迫向众人。长墙过处,声息全无,灯火尽灭。风继续前吹,吹过站立在最前面的几个护院,那几人无声无息,仿佛突然被人抽去了骨头,萎成一堆堆肉泥。 见到这等诡异场面,不但方府的护院家丁一个个呆若木鸡,就连一向胆豪的方守信、精明的方守德、多智的方守礼三兄弟,也是不知所措。本以为清门来了,大家刀对刀,枪对枪,就是死也能拼上几个,轰轰烈烈。哪知遇到的,却是这等非人的怪事,让你这一腔的热血,洒也没地儿洒去,生生的逼迫。 风吹黑墙,似慢实快。众人里有那些聪明的,想要转身而逃,但却抽不开腿,那胆小的,想张嘴喊天,却是发不出声。正在此时,说是迟那是快,只见前堂猛然跃出一道人影,却是方婉容抢身上前,奔跑中双手连续结了几个怪异的手势,奔到最前处,堪堪与黑墙相抵,方婉容伸手取下腰间的香囊,在手里一抻一洒,只见片片金莲花瓣凝在空中,貌似杂乱无序,仔细看却又连为一体,错落有致,亦犹如一墙。那股威压,迎到花瓣,登时一滞。 借着这一滞,方婉容回头冲着众人大声命令道:“都退到前堂门口去!这是玄门秘法,都要小心!” 黑暗里有人轻轻笑了一声,那声音,应该是个年轻人。又听见一个年老声音说道:“天女散花?不入品的水平,也敢出来现眼?”另一个年老的声音幽幽接道:“看来朱家果然是凋零了,也罢,今夜就将这百年的恩仇,做个了解吧。” 话音一落,只见那股威压越聚越厚,刚才不过若有形质,现在却是越聚越厚,渐渐的竟似乌云压城,泛着鳞光。方婉容站在院中,苦苦支撑,脸上的汗珠,瀑布也似的滚落。凝在空中的金莲花瓣,夹在两股力量之间,先是出现几道裂纹,跟着那远离方婉容的,竟像被人生生拉开,碎成数片。方婉容见状,猛然盘膝坐下,咬破中指,挥手一洒,滴滴血雨夹在花瓣之间,瞬时金莲花瓣中裂者弥合,碎者复聚,凌空悬浮。一时,花瓣与血雨共生,隔断光明与黑暗。 黑暗中便听到之前的老人又说道:“死便死了,何必强撑?恁的让人多费气力。”说完,那乌云摇头摆尾,竟是幻化成龙,迎头一撞,金花血雨,俱成齑粉,簌簌而落。 方婉容花容惨白,双手连结法诀,倾尽全力,却也只是将那花粉在空中又凝了一瞬,就这一瞬,乌龙长啸,横尾一扫,方婉容直觉压力如山,再也支撑不住,漫天花粉顿时落英缤纷——遥想那时花开,天女爱怜,如今不过刹那,零落成泥。方婉容一口鲜血吐出,身子在这漫天花雨中,像断线的纸鹞,飞了出去。方守信纵身向前,将姐姐接住,一接到手,便蹬步急速退后。 不料那乌龙并不着急,停了一停,慢慢散去龙形,渐渐淡去。 但见黑暗中,慢慢走出三个人来。二老一少,想来就是刚才发声的三个人。 众人看去,老者都一般胖瘦,中等身材,五十多岁的年纪,却是满面红光,精神矍铄。只是一个头发乌黑,一个头发雪白。中间那个少年,手执折扇,玄衣瓜帽,腰间佩着玉玦,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英俊非常,一表人才。 少年冲着众人拱拱手,说道:“清门、爱新觉罗•载泓,见过诸位了。” 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不曾想到,使出刚才那种黑煞手段的人,竟是眼前这个眉清目秀,清雅俊朗的少年。更不曾想,这少年竟还是满清皇族之人!这时方显忠的话音从前堂屋中朗朗的传了出来:“远来是客,还请公子进来说话。” 载泓清然一笑,提步向前行去。众人纷纷如避虎豹,让出好大一条通道。载泓不以为意,举步进屋。 方显忠心里满是疑惑,不明白为何清门要现身相见。这江湖上的秘法,向来只有有数的几个门派通晓。自己女儿能使出天女散花,想必也是自己那女婿朱一舟教的。碰上这等秘法,普通的江湖人,逃也逃不了,只能束手待毙。好在那几个门派,都自律极严,并不对普通门派出手。清门既然已经摆明车马,要将方家上下斩尽杀绝,为何大占上风之时,要停手现身说话? 载泓进的门来,自顾坐下,停了一瞬,手抚折扇,不等方显忠发问,自己先说道:“听说过几天就是方老丈的六十整寿了。本来打算等方老丈过完寿诞,再来叨扰的,只是家里突然有事急催,不得不提前几日,还请老爷恕罪则个。” 这灭门的血事,在载泓说来,竟是老朋友间相互寒暄一般。 方显忠摇摇头,心中苦笑,口中并不示弱,便回道:“倒是让公子费心了。人老了,多一日少一日的,也没什么两样。老朽只是不知道,刚才公子为何要突然停手?” 载泓笑笑,说道:“江湖仇杀,虽是不死不休,但是也没有牵连无辜的道理。朱一舟此刻不在方家,我清门和朱家的恩怨,也本不必牵扯到方家。今日之事,倘若方老丈能交出朱氏血脉和明空和尚,清门自然不会与方家为难。” “老朽一见公子,直觉清雅异常。不曾想公子会说出这种话来,难道是看不起老朽吗?老朽虽然少小离国,长居这越州,违背道义的事情,自问还是做不出来的。倘若公子停手,是为了这句话,要叫公子失望了。老朽一家,并无贪生怕死之辈。” 载泓微微叹了口气,说道:“一人何轻!一家何重!一人轻生取义,不过一人;一家重义轻生,家之不存,义之焉附?” “老朽看来,一人如一家,并无区别!” 载泓起身一拱手:“倒是我孟浪了。既然如此,那么……” 载泓话音未落,一个声音突然叫道:“我不想死!不过是几个孩子,交出去又怎么了?我们又打不过,最后还不是一样?!” 原来院里众人在载泓进屋之后,都挤在门口听着。听到可以活命,心里都是兴奋无比。一会儿听到方老爷一口拒绝了载泓的提议,心里又一下子到了冰窟。真是说书人说的,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闯进来。 眼看的两人三言两语,已是把话说尽,载泓站起身来就要告辞。回想刚才那可怕的景象,那胆小的,这时却分明胆大了起来,杂在众人之间,忍不住就喊了出来。 听的这一声喊,载泓扑哧一乐,方显忠却是黑了一张脸。屋里屋外,一时一片寂静。 载泓轻笑道:“既然王老丈和家人们的意见不合,这样吧,我留一炷香的时间,你们好好商议一下,一炷香以后,咱们再做计较,也不迟。” 说完,与黑白二老一转身,走出屋门,渐渐消失在黑暗之中。 ------------ 第四节 内祸 方显忠望向门口众人,一语不发,积威之下,人群中个个低头,并无一人敢抬头迎向他的目光。 “父亲,我觉得可以接受这个条件。”一个声音突然打破了沉默。 方显忠寻声看去,原来是自己的长子——方守德。方显忠顿时怒火满胸,骂道:“孽子,这种不仁不义的话,你也能说得出口?!” 方守德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向方显忠求道:“父亲,倘若要我交出自己的孩子,去换二妹孩子的性命,我绝没有丝毫的犹豫!反过来,难道就不行吗?明朝现在已经亡了二百多年了,朱氏血脉早就没用了。他朱家的血脉,跟我方家的血脉,都是一条性命,有什么不一样吗?父亲,交出二妹的孩子,可以救活我们一家上下;不交,谁也活不下来呀!父亲!” “住嘴!你这个畜生!满清无道,朱明当兴!朱氏血脉是我汉族复兴的希望,我就是拼尽最后一口气,也不会让清门得逞!就算不说这个,你多年无子,要不是一舟妙手,你能有子嗣?今日就算你还给了一舟,从没有这个孩子!” “那我的孩子呢?” “那我们的孩子呢?” 底下众人再也忍耐不住,刚才清门如鬼如魔的手段,早已经吓破了众人的胆,众人但听的有一条活路走,都拼命的想抓住这根稻草。见到方守德领头,一个个的胆子早就越涨越大,直包住了身子。一看方显忠不同意,顿时咆哮起来。 方显忠怒喝一声:“你们、要造反吗?” 这一声响亮至极,众人的气焰一下子被压了下去。但只是一会儿,就像火苗被风一吹,虽然小了一点,但是继起的,会是更大的火焰。 “他不要我们活,我们就叫他死!”不知道是谁的一声喊,众人一拥而上,挥舞着手里的兵刃向方显忠突去。 方守德大惊,起身叫道:“你们干什么!”众人丝毫不理,有几个红眼的,见他拦在前面,举刀就向他劈去。方守德一咬牙,挥剑将那几人砍倒。一见血,却是谁也停不下来了。一个个红着眼,嘶吼着,都想只一刀就砍倒前面的人。刚才实在是被吓破胆了,现在把所有的胆怯都发泄了出来…… 那载泓三人走出方府,白发老人问道:“公子,您何必给这些奴才机会?这百十个人,我和黑发联手,也不过多花一盏茶的功夫。” 载泓还没有说话,只听的方府里面,乒乒乓乓响起兵刃交击的声音,夹杂着几声枪响,间或还有人喝骂的叫声。载泓洒然一笑,说道:“我们动手,平白让他们落个英雄义士的名声。他们自己动手,不省了许多事?你听,里面现在不比刚才热闹?”他停了一下,神色一变,又叹道:“几百年了,还是这么不长进。要是能够齐心,或是一死,或是求生,外人哪能欺到头上?” 白发老者和黑发老者对视一眼,知道载泓又想到自家身上,也不再多说什么。 这时,却见刚才的那队法兰西士兵,排队向这里走来。估计是听到了这里的打斗声,想过来看看。刚才清门与方婉容拼斗秘法,虽然险恶,却是无声无息。现在方府自相杀戮,呼喝惨叫,单说声势,比方才实在是胜过万千。 载泓看见那队法兰西士兵,眉头皱了皱,回首对那黑发老者说道:“别让他们碍事!” 黑发老者躬身一应,口中做声,几下唿哨过后,就见墙角树梢,飞起数十个白影,在空中交错乱舞,口中更是发出凄厉鬼叫,没料想那法兰西士兵对中国的神鬼并不感冒,虽然也有些害怕,更多的却是莫名其妙。士兵们多数还是向前走来,虽有几个停下步子,却是举枪瞄准,听得领头的少尉一声命令,登时砰砰几枪,射向空中的白影。 听得枪响,载泓脸色一变,恨恨的说了一句:“给脸不要脸。”黑发老者听的此话,口中又是呼哨几声,空中的白影倏然不见,跟着在树梢墙角处,却飞出十几只弩箭,端的是又快又准又狠。那队法兰西士兵还没有做出反应,便一个个中箭倒地。不等他们倒地,黑暗中紧随弩箭窜起几条身影,迅速在法兰西士兵的尸体上洒了些药粉,一会儿工夫,那些士兵就化为脓水,流失不见。 一炷香的时间能有多长?等载泓处理完这队法兰西士兵,也差不多就到了时间。这时方府里打斗的声音也渐渐熄了。载泓隐身暗处,向方府里看去,只见院里院外,堂前堂内,死尸遍地,一片狼藉。 方显忠身上鲜血淋漓,手拄着大刀,站立堂前,脸上老泪纵横,但也不知道究竟是喜还是悲。看到载泓走进门来。方显忠嘶哑着声音道:“真是好手段!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心肠却是这般的毒辣!” 载泓脸色淡然,回道:“我不过是给你们一个活命的选择,是死是活,都是你们自己选的。你们咎由自取,又怪得了旁人吗?” 方显忠长叹一声,说道:“想不到我方家行善一世,到头来却是这般下场。” 一旁的方守信受伤最多,几道刀伤竟是深可见骨,他挣扎着站起来,冲着载泓骂道:“是汉子,就该真刀真枪来个痛快!玩这种手段,算得了什么!你们要我妹子,要我侄子,须等我咽下这口气!” 载泓不理方守信,拿眼打量了一下院内,除了方家父子二人,这院内再无一个活物,连方守德和方守礼也倒毙在堂前。载泓见状,叹道:“看来真是求生者得死,求死者得生啊。方老丈,我刚才的问题,您想好答案了吗?” 方显忠默然的看了载泓一眼,然后挺背直肩,对载泓说道:“昔日田横五百,义不帝汉,今日我方家,有死而已。”说完,将刀一横,自刎而死。 旁边的方守信看到老父自尽,一声长恸,双膝跪地,伏身拜了几拜,也横刀自刎而去。 载泓脸上闪过一丝不忍之色,片刻之后,慢慢说道:“我大清若是多几个这样的人,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般田地了。完事后,找几个人,好生把方家父子葬了吧。” 这时白发老者走了过来,对载泓说道:“少主,已经仔细看过了,院内和堂中并无方婉容的尸体,只是几个仆妇。” 载泓点点头:“应该是在后面了,既然方家父子都已经死了,我们也不用顾忌了,尽快将这里扑灭了吧。” 白发老者应了一声,刚要吩咐下去,只见方府东北角处一道紫光飞腾而起,直冲向云霄,华彩非常。三人看到此景,脸色顿时大变。那东西要出世了。这个念头在三人脑中一闪而过。三人立刻纵身而起,直向东北处奔去。 原来明空坐在佛堂之内,看着残阳入地,层云渐青,忽一阵晚风吹来,竹叶沙沙作响,想到今夜之事,心有所戚。一时也不想跟朱丘说些什么,便闭目沉思起来。 清门秘法一出,天地岑寂,万物息声。明空和尚立刻便警觉到了。当年他还在师父身边学艺时,就听师父说过当年南少林被隳灭之事,也亲眼见过师父与清门高手放对,所以对这清门手段,十分的清楚。他同样清楚,今夜之事,方家的生与死,可能就完全系于他的身上了。清门秘法,在这方府之中,也只有他能为之一抗了。 他长吸一口气,正欲发声示力,便在此时,地下的宝物,突然鸣叫起来,初时或断或续,如石乳滴水,虽然绵绵不绝,但是声音很小,也只有他这样经常守护的人才听的出来。但是转眼间,滴水变作小溪,千溪汇流,转眼又是大江大河,铮然嘶鸣,如同虎啸龙吟,声击长空,冲入云霄。明空和尚大吃一惊,气息一顿,急回过头去,想让朱丘捂住耳朵,莫受惊扰。却更是吃惊,因为朱丘脸上忽喜忽悲,忽怒忽怅,时而手舞足蹈,时而静若处子——却是活脱脱走火入魔的样子。 明空和尚顿时慌了,但不过片刻,他明白了过来。那宝物的鸣叫,不是受到了清门秘法的刺激,而是因为朱丘骨骼清奇,天资英纵,它起了试炼之心。它要仔细看看,这朱丘,是不是它下一任的宗主! 明空想到这点,心内更是有若烈火焚烧,这试炼过程,凶险万分,故老传说,自这宝物炼成,千百年来,天资英纵之辈,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受过这宝物试炼的,也是数不胜数,但真过了这试炼,自开天辟地混沌分开以来,不过手掌之数。一旦试炼之人经不过,轻者疯呆痴傻,重则立时毙命。明空和尚眼见挚友之子身受试炼,虽亦喜其天资,却更怕一旦试炼失败,那时,自己有何面目去见老友? 但明空却没有任何办法。因这宝物的试炼一旦开始,几乎没有任何方法使其停止。说是几乎,因为相传,曾有一对兄弟,弟弟经受试炼,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眼看就要死去。这时哥哥来到弟弟家中,见到此景,根据高手指点,洒血于宝物之上,因哥哥之资更胜于其弟,宝物弃弟转兄,后来那哥哥竟然通过试炼,后来终成一个惊天动地的人物。 而明空,并不认为,自己的天资高于朱丘。因为这几年来,自己时刻守护着宝物,却没有一次经受试炼! 事已至此,只能希望佛祖保佑了。 明空和尚低声唱了一句佛,缓缓起身走到佛堂门前,手中暗结术势,将这佛堂的异象与外界隔绝开来。至于那方家,却是已经顾不上了。 那宝物铮鸣越来越响,到最后竟似钱塘潮涌,惊涛拍岸,一浪高过一浪,不但铮鸣,更有一股浩然之气,沛然而出,此刻清门环伺,明空不敢让丝毫声气外泄,只有增加念力,维持隔绝不破。 然而人力有时而穷,而天道不绝。那浩然之气越积越厚,凌然已不可当,渐渐凝成一股股紫气,氤氲如云,弥漫整个佛堂。突然,朱丘一声长啸,紫气如天地初分,又如朝阳骤升,喷薄而出,其势再无可当,明空顿时身影一震,再也无法阻隔,一口鲜血吐出,歪身倒地。只见那股紫气,随着宝物铮鸣之声、朱丘长啸之声,直向九天云外而去。 ------------ 第五节 承天 却说朱丘依照明空和尚的所示,坐在他的身侧。无巧不巧,正正处在那宝物的上方。朱丘睡了一天,此刻活动开来,又是饭食吃饱,正是头脑最清明的时候。又听得有舞蹈可看,更是跃跃欲动。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朱丘坐在明空和尚身后,左等等右等等,左望望右望望,却是只有佛堂一层一层的沉入空寂森暗之中,并无一人出现。最初的兴奋期待过去之后,却是漫长的百无聊赖。 明空也不点灯,只是继续在黑暗中打坐修行。朱丘睁着一双眼睛,却是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风吹过竹林,竹叶沙沙的声响,像是一只蛇,慢慢爬过竹林。 却是有几只真的蛇,慢慢爬满了朱丘的身体,冷冰冰,湿乎乎。朱丘一激灵,身子一下绷直,刚想叫前面的明空和尚,却发现自己,开口也没有了声音。 然后倏忽一顿,眼前一黑,再光明时,已经身处一座山谷之中,谷内鸟语花香,白云环绕,远处更有飞瀑流溪,落水与流水之声,不绝于耳。朱丘揉揉眼睛,还未想个明白这前因后果,只见迎面走来一个峨冠古袍的中年人,翩然而至,席坐在朱丘面前,端详了朱丘一阵,未语先笑,先是微微而笑,继而抑制不住,竟然仰天大笑,惊起一阵飞鸟。 朱丘奇怪的看着那个人,不知道这个人笑些什么,难道自己有什么好笑的?好一阵儿,那人止住笑声,对朱丘说道:“这厮越发的沉不住气了,这才不过三百七十三年,就耐不住寂寞,饥不择食到了这种程度,你才多大?又知道些什么,经历过什么?动心忍性,对你来说,有何用处?” 朱丘虽是听的莫名其妙,但峨冠男子话中的轻视之意却听出来了,朱丘撇撇嘴,对那峨冠男子说道:“你这人,看起来也好大的年纪了,但是说话却这么没意思。年纪大小很重要吗?张建、甘罗、吕不韦,哪一个年纪最小?哪一个见事最明?人无七窍或七窍不开,即使寿命长过彭祖,也不过是一个猪一样的人。” 峨冠男子听完,很认真的看了朱丘一眼,眼中虽有赞叹之意,口中却说道:“事非经过不知难,年龄太小,不能经过世事磨练,终归不能知道是不是甘罗。” 朱丘更是不以为然,说道:“如果都要经历过才能明白,那么,鸿蒙之时,天地初分,又有谁能定天地?天地既分后万物丛生,谁又能定人伦道德?那第一个开辟的人,又从何说起?” 峨冠男子不由得深深盯了朱丘一眼,拊掌大笑,继而道:“想不到,想不到,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却是聪慧天生;想不到这厮近四百年不出世,竟然耐得住寂寞,眼光犀利,丝毫不减当年!倒是我,落了下乘。好好好,且送你去试炼。不过,你可要仔细了!” 说完,峨冠男子陡然站起身来,衣袖一挥,只见流云飞舞,花草摇曳,恍然一刹,却是风景全殊。尘烟似纱如帘,缭绕四周,朱丘头顶上空,流星般坠下一座黄钟,将他罩在其中。 却说这黄钟,本是佛门秘宝,唤作混沌钟,钟内蕴育天地万物,可演万世轮回。不过此时拿来,是做第一层试炼的道具。 这第一层的试炼,名为轮回境。是以混沌钟为介,以六道轮回为体,试炼者须在其中历遍六道,破开轮回,跳出三界,脱离苦海。但是,试炼并不仅仅如此简单容易。得脱六道,证得本性,虽然万人中也可能并无一人,但作为秘宝的试炼者,则必须在六六三十六重轮回内,斩断三尸,消除业力。如此方可算是经过了轮回境的试炼。若是三十六重轮回之后,仍在轮回之中,轻则永堕轮回,万世不得超生;重则为混沌钟吞噬,形神俱灭。 想那六道之中,分别都有着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单是生而为人,便有无穷苦业。人之一生,长不过百,如白马过隙,石火瞬光。生既短暂,而生也无限。人只活一次,当然不可一一尝遍,而在这混沌钟内,试炼者却能一一体会。 生者何欢?生有老、病、残、弱之痛,又有贪、嗔、爱、怨、痴、怒、妒之伤,又有遍求不得神思辗转之困,凡此种种,难以胜数。试炼者须在混沌钟内,一一历遍。只活一次,固然未曾活过,但活过之后,幡然能悟,即使重来,又能如何?这、便是生之苦。 死之苦,只有未曾尝到、未曾想到生之欢的懵懂少年,才会不以为然。死不可惧,可惧者,在生命最美好的时刻,在生命打开幸福之门时,在生命画卷徐徐打开,展示它的壮丽时,生命却戛然而止。金榜题名,鹏程万里之时;洞房花烛,情浓爱深之时;久旱龟裂,甘霖普降之时;他乡多年,乍遇知交之时;满怀希望,以为生命将会用更热烈更多彩的颜色去渲染之时,一切到此为止。死是寂寞,死是寂灭,死是万古长夜,死是千年枯涩。那美丽的爱情,那美丽的爱人;那欢乐的相聚,那欢乐的友人;那激情的创作,那激情的知音……一切,都成为镜花水月。不能嗅,不能闻,不能听,不能触。尝遍生之欢,始知死之恶。 …… …… …… …… …… …… …… …… …… …… …… 混沌钟内演三十六重轮回,时光漫漫,但在钟外,却不过是几柱香的时间。那峨冠男子坐在白云深处,悠然自得的弹着琴,琴声清幽,如淙淙流水,绵绵源源不绝。一曲未完,那混沌钟已然腾身而起,隐入虚空之中,朱丘仍是坐在原处,神色间颇有落寞之意。 峨冠男子见状,微微一笑,手挥五弦,只见一座青铜巨鼎拔地而起,俄而伫立二人之间。峨冠男子笑道:“你既然过了第一层,便进这禹王鼎中,一试手段吧!” 说完,那鼎放佛若有吸力,未见朱丘有何动作,已经被吸入鼎中。那峨冠男子喃喃道:“这文明之演,不知道这七岁孩童,会不会有些新意出来,我且也去一看吧。”说完,峨冠男子凭空消失,也是进了那铜鼎之内。 朱丘进的鼎来,却看那鼎的壁上,铁钩银划,浮光跃金,刻着数行大篆。朱丘仔细辨来,见那字句凌然透出一股皇者之气。朱丘不由念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悠悠长音,自朱丘后面传来,是那峨冠男子到了。朱丘过了混沌钟试炼,自然已经知晓了峨冠男子的身份,他并未回头,口中却是不客气问道:“紫微大帝不在外面等着,怎么也进到这试炼之物中来了?” 原来那峨冠男子,竟是佛道两门共尊的中天紫微北极太皇大帝! 紫微帝径自走到朱丘身旁,仰头看着浮空中的古篆,半晌不语。忽而说道:“不见这道门真义,已是三百七十三年了……你年不过七岁,竟能通过佛门轮回境的试炼,也算是天纵奇才,千年以来,也不过你一人而已。这第二层的试炼,本是以道门真义为用,以你的智慧才智,规设天地万物,构建一道物界,一演生死存亡。你有三次机会,一旦物界繁衍过万年,便算你通过。” 朱丘听完,随口问道:“倘若三次都不过,会是什么结果?” “你便会被打入你自己的物界之中。当然,是最短的那个。” 朱丘一笑,凝神细想。有了混沌钟内的经历,他对这天地法则、万物演化规则,自然是已经非常熟悉。不过半响,朱丘便构建出了他创造的第一个天地。 紫微帝看到朱丘规设完毕,强忍笑意,对朱丘说道:“这种程度,最多不过五百年便会消亡,你可要仔细,这虽然是游戏,可是性命攸关的。” 原来这第一个物界,朱丘只是简单的设了人、鬼、妖、仙四个物种,一应法则,皆如现世。果然不过五百年,仙种过于强大,横断仙途,自去逍遥;鬼妖合力,将人种消尽,继而鬼妖反目,相互屠戮而亡。文明自是失败。 第一个物界失败之后,朱丘开始静默沉思。紫微帝也不着急,自去弹琴饮茶,消磨时日。间或来鼎中一观朱丘动静。果见许久之后,朱丘才开始动手规设第二个物界。 这次的物界,却只有三个物种:神、人、妖,三者各具一地,神有神法,人有人规,妖有妖道,三者互相克制,各有长短。紫微帝来时,这个物界已经延续了五百年。看到这个三足鼎立般的世界,紫微帝微微点头,说道:“这次有些进步,不过要想过关,却是远远不够的。”果然,千年以后,三族经历无数或长或短的战争,以为相互之间只有和平共处的希望,便缔结合约,各自繁衍去了。不料想,数百年后,神族有不世出之人才,更新神族,而人族和妖族却因升平日久,已是醉生梦死,神族不过数十年,便屠灭两族,独占世界。 第二个物界也消亡了。 紫微帝转身便要离去,却见朱丘并不停顿,已然迅速设好了第三个。紫微帝大是惊讶,回头看去,脸色大变。 原来这第三个物界,朱丘消除神妖,只留人之一族,外无强敌,内无仙鬼。破碎虚空为妄诞,长命百岁是笑谈。只不过凭着人之善恶而演化文明。紫微帝暗自叹惋,他本来极是看好朱丘,觉得此人年纪轻轻,竟能通过六道轮回,演化文明至千年,殊为难得。但是不曾想最后一次机会,他竟是如此胡闹。以前不是没有试炼者试过,但是一个物种,没有制衡,百代轮回,便会繁衍失衡,将文明的能量消耗殆尽,枯竭而亡。 紫微帝心里默默惋惜,静静等着物界消亡的时刻到来。却见已是过了数千年,这一道物界仍旧继续繁衍,并不见爆棚的迹象。紫微帝细细看来,原来朱丘并不是真的消除神鬼的存在,他只是将之虚化,存入人心。而人既有善恶,便有纷争,既有纷争,便有屠杀,既有屠杀,物界便不至失衡;且人非生而知之,前人所有智慧积累,并不遗传,也不能以神识相映而得,只有通过言传身教,向后传递。如此,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一个没有记忆的种族,即使没有神鬼,也在自身百代间,不断轮回。虽然繁衍过千年,智慧经验也在不断累积,但其根本所行,千年以降,却是没有丝毫不同。这样一个常衍常新却又永恒似一的文明,的确可以不断的延续下去。 紫微帝看看朱丘,双眼已有欣赏之意。自试炼有始,试演文明者,虽然不多,也有千百余人,其中不乏构思精巧别出机杼者,似这种大巧若拙的构建,却是第一次看到。 虽是演化已经过了数千年,朱丘仍是有些发呆的看着鼎内文明的演化。随着时光流逝,更是越来越紧张,脸上的汗如同千万道小溪,涓涓而下。果然,堪堪过了万年的关口,这第三个物界,便莫名的消亡了。 朱丘长舒了一口气,回头看看紫微帝。紫微帝也是吐出一口长气,说道:“不管如何,总算你通过这第二层的试炼。我们且出去说话吧。”说完,袍袖一挥,拉起朱丘,纵身出鼎。 出得鼎来,见那山谷之中仍是鸟语花香,白云缭绕,飞瀑流溪,淙淙而鸣。 风景自是无殊,而斯人已异。 ------------ 第六节 景命 山谷之中,飞瀑之前,有一小亭,飞檐石凳,八角玲珑。紫微帝一直将朱丘带到亭中,方才安坐下来。 紫微帝袍袖一挥,一套茶具凭空显现在亭内石桌上。朱丘取过,麻利的制出一小壶茶来,为二人斟满。二人细细的品着茶,看着眼前水落云起,两自沉吟不语。 时有微风吹出,送来一帘细雨,打在朱丘脸上,顿时让他有种淡淡的凉意。 “不知道这第三层的试炼,又是什么?”朱丘被细雨一激,不由问道。 紫微帝笑笑:“你既已过了这两层试炼,已是无忧。这第三层,不过人事罢了。你要去,那就去。至于去何处,那要看你自己能不能寻到了。” 朱丘闻言一笑,站起身来,对紫微帝说道:“既是如此,帝君且稍坐片刻,丘这便去了。”说完,朱丘一提身,纵向眼前潭水,脚下连踩潭面,到飞瀑之前时猛然一顿一踏,人已跃入飞瀑之中。 那飞瀑之后果然有一入口,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来到一个幽深广大的洞窟之中,只见前方数步,一条栈桥直入深暗之中,不见尽头。栈桥旁一座石碑冲天而起,朱丘抬头望去,一晃眼间,已知前因。 原来这宝物,大有来历,本是盘古用来切分天地的大斧。盘古身化万物之后,便为鸿钧道人所得,鸿钧道人并无盘古一般的神力,用不得那巨斧。便请女娲将巨斧炼化,重铸为十二神兵,其中一把后来为紫微帝业师所得,兵以人名,便唤作紫皇刃。 紫皇在诸仙之中,最是悯人。为消天下纷争,抽取自己的一魂两魄,度入紫皇刃中,每逢人间遭逢劫难之时,便拣选命主,助其持紫皇刃卫护生灵,以度尘劫。 朱丘看完,不置可否,举步踏上栈桥,栈桥之上,幻象暗布。这些幻象,不过是紫皇设下的一些题目,举凡刀枪剑戟琴棋书画之类,这些微末小术,朱丘经历数重轮回,自是不惧。漫步栈桥,一一通过。 那栈桥朱丘本以为很长,却是不过百十步便到尽头。栈桥归处,只有一个狭长的玉匣,不过数尺,晶莹温润,显然珍贵之极。朱丘看到玉匣,却是心中暗笑,果然这第三层试炼,简易至极。与前两层相比,简直如同儿戏。 于是朱丘伸手便冲那凌空一掀,匣子猛的打开,光芒随之流转虚空,落英缤纷。接着一道白光从匣中跃入空中,划出一弧。朱丘探手一抓,将白光握在手中。便在此时,朱丘突觉头脑嗡的一下,一股神识从刃中潜出,直向他侵来。朱丘甩手想扔掉紫皇刃,却发觉紫皇刃像粘在手上,根本无法甩脱。这股神识越聚越浓,凝成一魂两魄,浸入朱丘身中。 朱丘大叫一声,双手乱挥。手中紫皇刃锋利无比,一下就割断了栈桥,朱丘只觉脚下一空,便向深渊坠去。 这时朱丘已经顾不得了。他只觉紫皇的一魂两魄在身体里逐渐蔓延开来,他才恍然惊觉,这紫皇,原来竟是要夺舍而居!想借他朱丘的身体而行这未来之事。朱丘顿时心中大怒,这紫皇师徒,当他朱丘是什么人?只是给他们祭祀的供品吗? 朱丘大怒之后,紧接着心中却是一静,双目一合,凝住心神,要将这紫皇的魂魄轰出体外。但这是何等困难!这紫皇,本就是上古神人,虽然刃中只有其一魂两魄,但千百年来,它又是吞噬了无数资质不下朱丘的魂灵,神识之强,并不弱于紫皇三魂七魄的全体。朱丘在不察之下,又是失了先手,只得先守住灵识一隅,苦苦煎熬,等待着一线生机。 两人在朱丘体内一阵翻天覆地,紫皇魂魄虽得先手,但是朱丘却是主场作战,占得地利,两人一时相持不下。蓦地,紫皇魂识叫道:“我入你身,只是要助你一臂之力,你何苦相抗?” 朱丘冷笑回道:“我自是我,何须有你?” 紫皇魂识怒道:“千百年来,并无一个相抗。都欢喜让我进去,你不过是个七岁的小娃儿,我倒要看看,你能抗到何时?” 说着,那紫皇神识,祭出以前诸多试炼者的灵识,合在一处,一并向朱丘打来。 朱丘只觉神识如潮水滚滚而来,一浪高过一浪。他渐渐有些支持不住,只能逐渐退后,守住一点灵识,筑起四维高墙,任他风高浪急,却是暂能岿然不动。 两股神识在朱丘体内反复交手,却是朱丘渐渐处于下风。毕竟朱丘虽也曾数历轮回,但本体却是七岁孩童,灵识本就为足够坚韧。在这紫皇浑厚的灵识攻击之下,四维高墙如蝼蚁溃堤,龟裂崩坏。 朱丘只觉脑中轰轰隆隆,逐渐已丧失了对躯体的控制。在这虚空之中,翻翻滚滚,堕入深渊。 难道,这便是命运的结束了吗? 倏然,朱丘身形一滞,双目一开,一声长啸,张口一吐,一股紫气绵绵而出,在空中凝成一魂两魄的形状,魂魄转身欲逃,却被朱丘左手一把擒住。 原来在濒死之时,朱丘只觉灵台方寸之间,仿佛有一物爆裂,顿时自己的灵识茁壮数百倍,一下便将紫皇的魂魄逼出体外。 紫皇魂魄笑道:“你能奈我何?这片虚空,本我所开创,你若动我一毫,这空间都会塌缩,你也会变作齑粉!” 朱丘冷眼看着紫皇魂魄,却不明白,这传说中最是悯人的紫皇,为何魂魄竟是这般!却又不知,这千百年来,又有多少如自己一般的人被这厮夺舍丧命。 朱丘冷眼看着这紫皇魂魄,像是看着一个荒谬至极的信仰。良久,朱丘一叹,左手一摊,将那紫皇的魂魄放开。 紫皇魂魄在空中嘿嘿冷笑几声,方待说些什么,朱丘已自长吟道: “神亦何欢?人亦何苦?天数始终,究竟茫茫!” 话音一落,右手紫皇刃凌空虚斩,已是将紫皇魂魄砍作碎片。 这虚空一顿,霎时错乱扭曲,变幻无数,最后竟然仿若碎屑,簌簌剥落。 朱丘手握紫皇刃,在这行将塌缩剥落如泥的的虚空之中,仰天长啸…… 蓦地,虚空突然现出一只巨大手臂,凭空一握,便将朱丘护在手中,接出这崩塌的空间之中。 朱丘回过神来,却见自己已经坐在紫微帝的对面,飞瀑流溪,和风细雨,一应如昔。朱丘细想方才,只觉恍然如梦。 “那一魂两魄是真的么?”朱丘不禁问道。 “当然。”紫微帝淡然一笑。 “我斩杀你师傅的魂魄,你不寻仇?”朱丘再问。 紫微帝昂首大笑:“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如你所说,始终轮回,终归茫茫。紫皇魂魄已历万年,当有此劫,你不过是一个应劫的小小孩童,我寻什么仇?” 朱丘一时无语,片刻间,自己亦是忍不住洒然大笑。一时间,只见这山谷之中,流溪之畔,一壮一少,仰天大笑。 良久,紫微帝止住笑声,正颜对朱丘说道:“你这厮也好不晓事,你可知紫皇通晓天地,知过去未来,千年以降,凡是受这试炼的,莫不欢喜紫皇的魂魄入体。你毕竟年纪太轻,不知这其中好处,竟然斩魂灭魄。郑人买椟还珠,比起你来,可真是云泥之别了。可惜!可惜!” 谁知那朱丘说道:“能知过去未来,谁人不想?我虽年幼,亦曾历经三十六道轮回,知在这人间世,求知之苦,求生之艰。能知过去,便无所不知;能晓未来,便无往不胜。然有所不知,有所不为,才可为人。我以后还要做人,背着这个过去未来做什么? 求知之途,譬如穿越层层门户,一扇开,复见一扇,重门叠户,永无穷尽,至死仍不可穷尽而念念不忘,此乐何极! 而那慷慨节义,逆流赴死,虽千万人亦往而不悔者,虽称不识时务,但却是何其壮美! 仙有仙途,人有人道。丘不过天地逆旅间一过客,百代光阴一微尘,不过求这一生,随心所至,率性而为。如斯,足矣。” 紫微帝仍是一声长叹,说道:“你如今年幼,并不知这世间万苦。你我不必多说,等你尝过这世间的诸般滋味,我再寻你。”紫微帝停了片刻,似在思索什么,又说道:“这紫皇刃,本与我师魂魄相连,能任意变幻。现今我师魂魄已灭,它也不过是个比较锋利的兵器罢了。我这里有它的使用秘法,你拿去仔细参研吧。还有这一张琴,”紫微帝伸袍袖在石桌上一挥而过,桌上现出他方才弹奏的那把古琴,“此琴名绕梁,本是许久之前我下世历练时所得之物,你我投缘,今日就索性送给你吧,你好生珍重。” 朱丘站起身来,郑重的接过秘本与古琴,那秘本还好说,古琴却与他身量相仿,端的是携带不易。紫微帝视而不见,又言道:“今日你我之缘已尽。此刻你家中遭逢大变,你且去经历,红尘繁芜,不要忘了你今日之言。”说完,紫微帝便身形化作飞烟,渺渺而去。 朱丘不知紫微帝话中所指,并不着急,反而坐下身来,细细看那紫皇秘法。不料刚看了几页,便觉心惊肉跳,一抬头,忽看到那飞瀑之上,人影晃动,却是正演那方府灭门惨事。朱丘凝目看来,不禁心中惊怒愤急。忽见那光影之中,载泓三人已奔到佛堂之前,母亲口角带血,正与一黑发老者相斗,另有一白发老者,纵身至佛堂门前,并指如刀,向那昏迷的明空和尚斩去。朱丘见状,再也按捺不住,长啸一声,紫皇刃握于手中,凌空一划,割破虚空,身形跟着一纵,脱出这紫皇虚境。 这百年以计的恩恩怨怨,终究还是要在朱姓与清室间做个了断。 ------------ 第七节 迫敌 载泓三人眼见紫光冲天,有长啸之声如龙吟,不禁焦急万分。清门此来,本不全为了解恩仇,这恩仇过了近三百余年,虽然已经渗进了骨髓里,但毕竟有了那四五十年的井水河水之安。这次名为寻仇,暗地里,却是为了这紫皇刃而来。 清国如今疆臣离心,外族逼压,内忧外患,风雨飘摇。眼看着就是明国末年的旧事重演,清室宗族虽大半已是蜀汉阿斗,但是也还有着有识之士,知道这危局不解,倾覆终究是早晚的事情。奈何人力有时而穷,此刻清室所遇变局,终究非是明末之旧事,也非是朝代更迭的治乱兴替。满清之于朱明,毕竟是一蛮族,而欧美之于清国,却是一平等甚至远超的文明。清室中人,浸淫这中华古文明已是深致久远,脱不开这资治通鉴的权变通达。既然脱不开,便破不了这局,破不了局,便眼看着时局糜烂,束手无策。倘若糊涂,也能免这心焦之苦。奈何…… 几年前,南洋的密探传来消息,只在故纸传闻中的紫皇刃出世,并且落到了朱氏后裔朱一舟手中。清门既惊更喜,惊的是这紫皇刃落到朱氏手中,倘若紫皇刃真的有通天之能,朱氏势力将会大涨;喜的是,倘若能将紫皇刃夺为己有,以紫皇刃之能,必能破这危局。使清国转危为安。故此,清门尽起门中好手,更拣选门中卓异峻拔之才,层层选拔,定在载泓,要以天资夺这紫皇之刃。 谁知朱一舟狡诈异常,清门连续扑空。后来终于识破迷局,才直奔这方府而来。几番争斗,清门也已经清楚,朱一舟并没有得控紫皇刃。心中也是暗暗忐忑,无他,在这几番争斗之中,朱一舟一人相抗清门好手,不落下风,其人才智,清门中只有载泓能在伯仲之间,但朱一舟不得紫皇刃青眼,载泓呢? 但,不论如何,紫皇刃必要得手! 方府之中,并无抗手。明空和尚作缩头乌龟,也不见踪影,清门上下,都有些重拳落空的感觉。可就在众人以为结束之时,紫光冲天,龙吟不绝,分明就是紫皇刃宗主出世的征兆! 载泓三人对视一眼,不及多说,纵身便向紫光处飞奔而去。 三人身法何等迅捷,流星般已是穿过竹林,奔到佛堂之前。却见方婉容正将明空和尚扶起,两人均是口角带红,身形迟钝。方婉容听到风声,转头见到三人,眼里直欲喷出火来,起身挡在明空前面,喝道:“你们当真要赶尽杀绝,连妇孺都不放过吗?” 载泓肃然回道:“斩草除根,不得已而为,夫人见谅。” 说完一挥手,黑发老者纵身而上,与方婉容斗在一处,那白发老者也纵身向明空扑去。 谁知斩出的手刀堪堪抵到明空颈前,一股冷意突然从佛堂内锐刺而出,白发老者不及反应,右臂一痛,已被刺中。白发老者心中一惊,错步闪身,蹬步便退。那股冷意不停,在空中凝了凝,化成一点白光,如石中淬火,星芒渡野,射向黑发老者。黑发老者眼见白发退开,还不及多想,左臂一痛,便已中招。笔上写来,多许文字,其实光景,不过一瞬,眨眼之间,黑白二人一废左臂,一废右臂,俱都退开。 待黑发退出,方婉容已是支持不住,委顿坐倒在地,大口喘着粗气,口中更是吐红连连。 这时,从佛堂暗黑深处,慢慢走出一个身影。载泓三人知是大敌,屏息凝气,互为倚抵,要看这佛堂内的高手究竟是谁。 身影越来越近,却是不高,等身影现在素辉之中,三人定睛看去,不过是个六七岁的孩子罢了。 方才出手的正是朱丘。他脱出紫皇虚空,来到现世,眼见明空危急,便强借宿慧,凭混沌钟中的轮回之炼,渡出一点紫皇刃芒,连伤黑白二老。但他毕竟年幼,身骨未成,逼退二老之后,眼前便是一黑,朱丘咬破舌尖,强自镇定,知今夜之危局,能否转安,全在自己双肩之上。 朱丘慢慢现出身形,在月下佛堂之前冷冷问道:“清门与我朱氏百年恩怨,今夜必要在你我之间作个了局吗?” 听到朱丘所言,载泓等人方知刚才出手的,竟是眼前这个小小孩童。三人相互对视,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惊怕——莫非此子已控紫皇之刃? 载泓见朱丘手中并无兵刃,心中还有一丝侥幸。口中回道:“倒也不必,你交出明空和尚,我清门今日放你们一条生路。” 朱丘清冷一笑:“你若想要那紫皇刃,便断了念想吧,凭你这等资质,就是见到了紫皇之刃,紫皇之刃也不会对你有半点看顾。” 载泓面皮一涨,脸上怒色一闪而过,说道:“我资质如何,自也不用你个小小孩童来操心,你既然知道紫皇刃,说出它的下落,我载泓今日饶过你等不杀。” 朱丘面上一寂,说道:“你要这紫皇刃,它就在此了。” 朱丘话音一落,右手凭空虚握,一弧月光便被他握在手中。朱丘横刃一指,向三人问道: “你等可要一试我这刃之锋锐?!” 载泓暗中思忖,方才见那紫光冲天,长啸不绝,料这孩童不过刚刚通过试炼,与那紫皇刃还不熟悉,此刻应该还有杀人多刃的机会。于是载泓左右相看黑白二老,眼光似在问:还可动手否?两人一点头。载泓长吸一息,身形一挫,便如鬼魅,向朱丘欺去,黑白二老紧随其后,手中连结术势,数条黑龙拔地而出,尘埃滚滚,竟比载泓更快,直撞向朱丘。 朱丘却是一抬头,看向夜空,星罗棋布,月色清新,这是多好的一个天空,一个多好的人世,可惜,总有不堪闻见。 朱丘心中微叹,气息一转,身体登时仿若气账,登时膨大如魔,头上更钻出一只赤角,手中紫皇刃亦是随之胀大,竟如门板一般宽阔。眼见黑龙撞到,也不闪避,将刀一举一劈,几颗龙头已被斩落,跟着蹬步前行,与载泓三人战在一处。 方婉容几番欲起身拦住朱丘,却是伤重无力,只好坐在地面,呆呆的看着朱丘四人混在沙尘风暴里,如鬼如魔般战作一团,心中惊痛万分。突然“啊”的一声长叫,哭喊道:“阿丘,这血海似的深仇,妈不想你去担,你好好的就行。你不要这幅模样,妈心里害怕。” 可怜天下父母,可这朱丘此时血战之中,又怎么停得下了。四人分分合合,相互缠绕,载泓主技击,黑白主秘法,朱丘一人相抗,初时竟不落下风。 四人相斗,飞沙走石,声势烜赫,清门散在四周的人手,三三两两逐渐聚集而来,将这佛堂四下围住,但这等境界的放对,他们却无力插手,只能作壁上观。 场中四人相斗,夹杂在风烟尘土之中,方婉容一时竟看不到内中情形,只是见到时有白光纵跃,方知朱丘无事。但毕竟朱丘年幼,又是新得紫皇刃,以一敌三,渐渐落得下风。载泓以三敌一,三人交错而上,占得上风后,步步紧逼;朱丘连连后退,转眼已经退到佛堂阶前,再无可退。 朱丘见已无可退,心中一横,咬破舌尖,舌绽春雷,大喝一声:“秘刃横空,虚、月、破!”喝声一落,空中流霜纷纷凝向朱丘手中刃器,朱丘手中刃光大盛,四维却为之一暗,朱丘一挥月刃,万点月芒暴闪,黑白二老凝力相对,接连飞出数条黑龙,却是拦它不住,触到月芒,俱都星散。黑白二老见状大惊,却是已经躲避不及。只能挺身在前,遮住载泓,运气于手,挡住要害。谁知月芒打在身上,并无痛感。二人正自惊讶,不曾想朱丘借月芒遮住身形,这时已侵到身前,紫皇刃快如闪电,将二人手脚经脉俱都割断。 载泓力弱,又被黑白二人遮住,无法看到前方情形。黑白二人经脉一断,自是软软倾倒。二人一分,载泓便觉一道刃光扑面而来,载泓躲闪不及,双眼一闭,听天由命。 谁知那冷意浸在眉头,并不向前,载泓双眼一开,怒道:“要杀便杀,犹豫什么?” 朱丘冷然收刃,说道:“我今日纯以兵刃为胜,胜之不武,且饶过你们,十年之后,我自当寻你,了却朱明与清室之仇。” 载泓生性高傲,今日输在一个七岁孩童手中,心中愤苦,又是恨自己技不如人,但听得十年之约,也不肯示弱,回道:“好!今日你敢放我,我便应你,十年之内,我清门与朱明,井水不犯河水!十年之后,我在京城等你,有胆你便来!” 朱丘也不思索,随口应道:“好,既然如此, 十年之后,花开之时,月圆之夜,紫禁之巅,你我不见不散,一了百年恩仇。 你去吧!回去之后好生练武,若还是这等功夫,没得让人无味!” 载泓怒甚,更是羞甚,也不多说,挥手招过人手,将黑白二老负在身上,转身而去。走出数步,回过头问道:“我是爱新觉罗•载泓,你是朱门何人?” 朱丘道:“我是朱丘。” “好,十年之约,我记着了!”说罢,再不停步,载泓领着清门众人飞快去了。 一挨清门中人远远离去,朱丘便一歪身,委顿在地,口中溅朱,昏了过去。 ------------ 第八节 宵小 明空和尚醒来的时候,天还未亮,他起身运气内视,发觉自己只是被紫气震晕,倒无多大伤害。真气运行几个周天之后,伤势便好了大半。 这时,他才惊觉外面吵闹的厉害。明空穿好鞋袜,推门而出,迎面一股浓厚的血腥之气扑鼻而来。明空不禁唱一声佛: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心中便知道方府众人,十九遭了劫数。 吵闹之处并不难寻,便在明空卧室之前。明空信步走去,耳中听来,居然是胡三儿在与方家众人吵闹。 原来这胡三儿,自己托病不来,却是躲在远处一座小楼上,拿千里筒望着这面。方府的事情,倒是给他看了个清清楚楚。清门中人来的无声无息,去的时候,却是马蹄声疾,老远便听得见。胡三儿心里动了动,便招呼手下的兄弟,疾步奔方府而来。 佛堂的事情因隔着许多草木楼石,胡三儿并不知晓,他只以为,方府的男子一役而殁,剩下的妇孺,又被清门一顿扫荡,现在的方府,只余下那许多的金银宝物——清门为仇不为财,他是早明白的了。 胡三儿并许多心腹,进的方府,看到的许多熟悉的尸首,各个无心收拾,只各自散开,去搜索财物,胡三儿自己,却直奔内堂去了。 胡三儿是这越州本地土生土长的人,父母早丧,方显忠怜他孤苦,时常照应他,连这差事,都是方显忠托人给他谋就的。可是,越州的人,就是这般的性子,永远不会记着你的恩,只知道满足自己的欲望。尤其是对以前宗主国的人,大约做了许久的奴才,认了新的主人,便异样的特别仇视先前的主子。胡三儿就很好的继承了越州人的本性。 不出胡三儿所料,方家房契和地契果然放在王显忠的屋内,胡三儿不同手下那些饿鬼,只知道金银,他明白,这才是方家最值钱的东西。当然,方家还有更值钱的东西,可惜,估计现在已经香消玉殒了。 哪知胡三儿几人装好房契地契,走出门外,正撞上方守德的正妻李氏,双方都是一愣,胡三儿没料到方府还有活人,李氏没想到从老爷的房里出来活的人,还是胡三儿。 李氏一瞥眼,正看到胡三儿胳肢窝里夹着的匣子,那是老爷最宝贵的匣子。李氏一怒,知道这胡三儿是干什么来了。骂道:“胡三儿!你做什么?见我们方家遭难,不伸手,还要偷财!你这忘恩负义的混账!还记得我家老爷是怎么对你的吗?!” 胡三儿见事被人撞破,心中又是恼又是恨,又暗骂清门做事不干净。耳中听到李氏的骂声,想到来的路上已经看到方家父子四人齐齐横尸在地,这方府,就是有活人,也不过是几个妇人,能把他胡三儿怎么样?一念到此,胡三儿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伸手从腰中掏出手枪,当胸就给了李氏一枪。李氏惨叫一声,翻身栽倒。 胡三儿做下这等恶事,心中也是害怕,急忙就向前门溜去。哪知枪声一响,方府里的活人并他手下,纷纷从别处挤了过来,正正将胡三儿堵在了现场。 胡三儿见人越来越多,心中越来越怕,但转眼间,看到来的都是方家的仆妇们,心里又安静了下来。胡三儿咳嗽几声,站直身体,冲着众人说道:“方家今夜,算是完了!前面的事,我不说,你们也都知道,人家清门给你们留了一条活路,可是方显忠不许你们走,他方家死,也要拉你们的男人们一块陪葬!这样的人家,你们还要给他们表忠心吗?他们不配!他们不配!现如今,方家和你们的男人们,都死了,你们还指望什么?这方府里有的是钱,今夜我做主,你们能拿多少,就拿多少,拿了钱,趁着年轻,早点给自己再寻个活路!” 一众仆妇们见到今夜的惨事,原本心里就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做,本来还指望着方家的几个奶奶做主,可如今大奶奶明显是被胡三儿打死了,三奶奶拿着一把剪刀自尽了,四奶奶和二姑娘又不知道去了哪里,众人更是越发的迷茫,听到胡三儿这番歪话,心里仿佛找到了一点奔头,纷纷四散开来,去各自的院子里搜罗财物,有孩子的带孩子,没孩子的更是轻便,熙熙攘攘,倒比胡三儿一众人更有气势。 胡三儿眼看着方府众仆妇散去,擦了擦脸上的汗,心中一块石头落在了实处——娘的,还是这些村妇好说话。 谁知胡三儿再一抬眼,却看到方婉容正正站在他面前,四只眼睛喷火也似的盯着他。胡三儿唬了一跳,做贼心虚,他喉咙鼓动几下,咽了几口唾沫,干巴巴说道:“四嫂、二姐,你们、都好着呢?” 方婉容也不回话,走过身来冲着胡三儿就是一个大耳刮子,直抽的胡三儿身子一歪,差点栽倒在地上。 这一个耳刮,却抽出了胡三儿的恶性,胡三儿猛一见到两人,旧时的敬畏还在,等脸上挨了这一下,心里却陡然明白了,男人们都死了,就这个娘们,他胡三儿还怕什么?! 胡三儿站直身子,对方婉容说道:“打得好!这一个耳光,你打完,我心里就舒坦了!我就不欠你们方家什么了!本来我还想着拿些财物就算了,既然你们找上门来了,那就怪不得我了。”说完,冲着手下喝道:“把她给我都绑起来!” “阿弥陀佛!她们,你可动不得!”一声佛唱从胡三儿背后传来。 原来是明空和尚到了。 越州上下都笃信佛教,对和尚都是礼敬有加,有钱的在家中设一座佛堂,请高僧留驻,也是常事。胡三儿来往方家多年,自是也知道明空和尚,却不知道明空和尚的厉害。 胡三儿冲明空说道:“和尚,这不关你的事,方家今夜毁了,你去另寻一座庙吧。”说完,对手下喝道:“还不动手!” 明空和尚心知,不给胡三儿一点惩戒,胡三儿是不会离开的。于是明空一晃身,欺到胡三儿身旁,伸手握住胡三儿的胳膊,轻轻一抖,抖碎了胡三儿这条胳膊的骨头。 胡三儿猝不及防,等疼痛入脑,方才暴跳起来,长声惨叫,继而滚在地上,来回几次,没了声息——却是疼的晕了过去。 胡三儿手下见到明空只是轻轻握了胡三儿一下,胡三儿便如此表现,都以为明空乃是神佛,一个个连忙跪下身来,磕头不止。 明空对他们说道:“放下手中不义之财,抬着他,好生去吧,不要再做这种天良丧尽的事情了。” 那些人叩头不止,口中说道:“和尚爷爷,我们再也不敢了。”抬着胡三儿,飞也似的离开了。 三人谁也不去理这些人,连那些四处翻找财物的方府仆妇也不去管。好似这等事,都与他们无关似的。 明空问道:“府中还有什么人在?朱丘如何了?” 方婉容回道:“载泓挑拨我府中内斗,父亲见事不好,便令我我和四妹护着几个孩子去你那里,不曾想路上遇上清门的人,我努力杀了几个,见你那里也危险的紧,就把他们留在竹林一舟设的密阵里了,朱丘也安置在那里了。大娘不知道去了哪里,我正是出来寻她,才碰上这胡三儿。如今,偌大的方府,也就剩下我们几个妇孺了。”方婉容说完,双眼一红,泪珠滚滚而下。 明空也是长叹一声,说道:“一舟托我护佑你府平安,事至如此,我有负所托,着实惭愧。阿弥陀佛!” 不说他二人善后之事,却说一众人等背着胡三儿,飞也似的逃出方府,走不甚远,迎面便碰上几队法国士兵,领头的是个上尉,见到这些人,便拦住问道:“你们可是见到一队法国士兵没有?” 那些人左右看看,大眼瞪小眼,原来谁也不懂得法国话。忽听得胡三儿有气无力的用法语答道:“回军爷的话,我们见过。刚才有人在前面方家私斗,有一队法国士兵去阻拦,没想到进到府里就没有再出来,我进去察看,才发现他们都被方府的人杀了,又被用了毒药,连尸体都化成了水。他们发现了我,还想灭口,我拼死逃了出来,胳膊却被他们打废了。我们跑出来的时候,他们正准备逃,军爷们快去,为首的是个和尚,莫让他们跑了!” 那法国兵听完,却不让他们走,命令他们头前带路,一行人又向方府走来。 迎门正碰上提刀的方婉容。 方婉容见是他们,也不多说,提刀便砍。方府二姑娘的厉害,整个越州都是有名的,这几个一贯是在心里敬畏的。虽然不知道胡三儿对法国人说了什么,但把法国兵引到方府,总不是什么好事——法国人在越州就没做过什么好事。几人见方婉容提着明晃晃的刀来砍,做贼的心虚,又没有胡三儿那脸皮,早就一溜身的往后跑,那背着胡三儿的,一扭身也把胡三儿扔下,自己向后跑了。 方婉容一脚踩住胡三儿,问道:“说!我家大娘,是不是你杀的?” 胡三儿杀猪似的嚎叫,好容易吐出句人言,却是法语:“各位军爷,就是她,她也是那带头的一个。” 那法军上尉初时懵了,从没见过一个清国女人这么生猛,听到胡三儿杀猪般的叫声,方才回过神来。对方婉容问道:“你可是杀了一队法国士兵?” 方婉容怒火上头,根本不理那法国上尉,对胡三儿说道:“你不说,也没关系,就凭你今夜的忘恩负义,也够斩你了!” 说完,方婉容刀光一闪,就向胡三儿脖颈砍去,耳中突然听到一声枪响,跟着手臂一振,刀便脱手飞出。方婉容一转头,方才看见有数十个法国士兵列队站在那边,为首的一个上尉骑在马上,手中的枪还冒着青烟。 方婉容道:“这是我们的私事,你们法国人为什么要插手?” 法军上尉道:“你们的私事我不管,我问你,刚才是否有一队法国士兵来过?你是不是杀了他们?” 方婉容道:“我没见他们,他们只在我家门口问了几句,就走了。连门也没有进。” 脚下的胡三儿嚷道:“军爷,别听她的,我亲眼见得,方家的人杀了那队法国人,尸体还用药化了,军爷,赶紧去里面看,或许还能看到些尸首。” 方婉容听到胡三儿这么说,方才明白胡三儿的用意。心中更怒,骂道:“你这猪油蒙了心得混账!枉我父兄平日如何对你,今日你不但抢我家中财物,还引法国兵来,狼心狗肺的东西……” 方婉容不及说完,几个法国士兵上前,把胡三儿拖了回去,那上尉一挥手,便见法国士兵端起枪,绕过方婉容,便向方府内走去。 方婉容心中凄苦,知道法国士兵火器的厉害,自己阻挡不了。便只好由着法国士兵进入府中。 前院的尸首,此时仍未收拾,法国士兵看到,都是深皱眉头,有几个年轻的,看到哪几堆肉泥,忍不住就干呕起来。那上尉见状心中也大倒苦水,心中暗骂肖恩——那个可怜的法国少尉——多事,越州人就算打的死上几十个人,又关法国什么事了?装作不知道不就行了。此刻还要累他这么晚了出来寻他。寻他也就罢了,又碰上这等凶杀。 刚才被胡三儿一通鼓动,在方府里四下寻财的人大半都未散去。此刻正被法国人堵了一个正着。俗话说,千里做官只为财。这千里当兵呢,也不过是求个财,何况正值法国人刚当暴发户的时候?那些法国士兵看到仆妇手里腰间明晃晃的金银,顿时眼睛直了起来。他们都听说过打进清国都城时,那些同胞们如何的发财致富的。现如今虽然不在北京城,可眼前所见,也胜过当兵几年。 法国士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个胆大的,上去就踹到一个仆妇,跟着便去抢她抢的金银。那仆妇如何肯给?自己一辈子的指望就在它们上头了!两人你争我夺,那法国士兵一时恼了,端起枪冲那仆妇就搂了火。枪声一起,见到的人都是一呆,可法国人不呆,枪声激起了凶性,法国兵们更是肆无忌惮,散了队形,准备开始在方府里横冲直撞,抢劫金银,那法国上尉连连喝止,竟也喝止不住——这些法国人,见了金银,哪里还会把上司放在眼中? 几个士兵最是积极,转眼就奔进了后院,没过多久,就听后院传来几声惨叫,一个士兵又狼狈的逃了回来,口中直叫道:“魔鬼!魔鬼!”一个六七岁左右的小孩,追在他身后,奔了出来。那孩童虽然人小,速度却快,紧着几步已经赶上那个法国士兵,身子一纵,高高跃起,手中突然出现一道刃光,插在那法国士兵的后颈之上,脚下一蹬法国兵的后背,一个翻身落在了地上。那法国兵却前扑在地,挣扎了几下,死去了。 ------------ 第九节 去乡 一时寂静无声。 方婉容见到朱丘杀人,心里又是急又是怒。这时也不能声张,只是将身形渐渐靠近那领头的上尉。 法国人惊呆了。他们不是没见过反抗,准确的说,他们也见过东方人冷兵器的冲击。但从没见过这种干脆利落的杀人。说来也是,战场上的生死搏杀,与这江湖草莽之间的斗杀,差了十万八千里。这群刚刚从茹毛饮血的时代走过来的法国人,冷兵器没用熟就换成了枪炮,哪里能够知晓这其中的差别呢。 还是胡三儿,因为被废了一条胳膊,一直疼着,倒是最清醒的。这厮又叫道:“军爷,军爷,您亲眼看了,我没骗您吧,这里面的一个小孩都敢杀您的兵,您这回信了我说的话了吧?” 杀人的正是朱丘。他晕过去后,便被母亲抱到了竹林密室之中,后来明空过去看了看,见他不过是初次与人动手,用力过度,无甚大碍。替他推宫过血,一会儿便好的利索了。因挂念去找胡三儿寻仇的母亲,朱丘便和明空出来找寻。哪知半路听到几声奇怪的鸟叫,明空便说有事走了。 朱丘一人走到后院,却碰上几个法国兵抢掠自家财物,还捅杀自己的奶妈。朱丘愤怒之下,追杀了这四个见财起意的法国兵。 听到胡三儿的话,那法国上尉点点头,拿起一个哨子,猛然吹了几声,只见在场的法国兵迅速排好队形,跑远的法国兵,也三三两两的回转入列,都端起枪,枪口对着朱丘。只等上尉一声令下,就开枪。 方婉容大急,却也被几支枪逼住,动弹不得。 法国上尉眯着眼睛,想了一下,肖恩大半是死了,不管是不是被药化了,多半找不到了。方府富甲一地,他是早知道的,今天这场合,简直就是上帝要把这里的财物送给自己。这小孩在自己眼前杀了自己的兵士,这是多好的事情啊!那几个士兵,自己回去给他们记个功让政客们多给些抚恤也就尽到心意了。这里的人,都是应该去跟上帝见面了。 想到这里,法国上尉一挥手,自有人喊:开火!一时枪声大作,都向朱丘射去。方婉容大叫:不要!两字出口,听到枪声,只觉心肝大痛,一下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朱丘一慌神,急切间不知如何应对。谁也没有冷兵器对火枪的经验,紫皇刃历代主人也没有。朱丘心里可惜:早知,死在载泓手里就是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人影从远处飞掠而至,伸手一牵朱丘,便将他护在胸前,用后背硬接那枪弹。但听得叮叮当当爆铁一般串响,竟似枪弹全打在了铁上。 朱丘抬头一看,只见那人一张脸憨厚老实,身材却是粗壮无比,看见朱丘,嘿嘿一乐。 排枪只这一次,朱丘心里奇怪,推开那人看时,只见那个法国上尉已被一个年青汉子擒住,明空和尚也将母亲救出,站在旁边。朱丘心里已是大安。 那年青汉子对上尉道:“命令你的兵,放下枪!”汉子说的是汉话,那法国人如何听得懂,好在方婉容在一旁翻译,那法国上尉性命悬在别人手里,也不充好汉,立即就下令士兵缴械投降。法国士兵训练有素,极有纪律,长官一下令,便把手中的枪和刺刀等等整齐放到一处,然后退开几步,齐齐抱头蹲下。 却见刚才救朱丘的粗壮汉子,随手从地上捡起一个木棒,走进法国兵的队形里,将那些法国兵一个一个敲昏。有那胆豪的,想反抗的,也架不住那汉子一棍;后来更有自己将自己敲昏过去,以免汉子出手太重,自己太疼的。四周人看来,都觉得甚是好笑。不想法国士兵耀武扬威,但投降的功夫做的也是这么纯熟。 粗壮汉子似慢实快,不过一袋烟的功夫,数十个法国士兵便被尽数敲昏。年青汉子看着,便要顺手将那上尉敲昏,朱丘见状,连忙止住。朱丘走到那名险些致自己于死地的法国上尉前面,用法语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法国上尉说道:“亨利•菲利普,孩子,你问这个做什么?” 朱丘一笑,说道:“也没什么,只是你要记住,你今夜带兵闯进我的家,杀我的家人,耀武扬威;来日,我会带兵进你的家,灭你的国,耀武扬威。你好好记住了。” 亨利听了,呵呵笑了一下,说道:“小孩,真有那么一天,我肯定能当法兰西皇帝。呵呵。” 朱丘嘿嘿一乐,也不再说,年青汉子见状,一手刀切在亨利后颈上,亨利顿时昏了过去。 剩下的,就是胡三儿了。 胡三儿也没料想到,就连打的清国屁滚尿流的法国人,就这么轻易的被收拾了个干净。想到今夜做的事情,心肝缩的小小的,身子里那个曾经威风的小人,也缩的小小的,自己,干脆就装昏过去,希望能躲得过去。 怎么可能躲得过去。 方婉容一只脚踩住胡三儿,一手提刀,对胡三儿说道:“不管你醒着,还是没醒,大娘的仇,今日,咱们就了断了!” 说完,冲胡三儿的心窝一扎一剜,挑出胡三儿的心来,又一刀劈做两半,才算消了心头的这口恶气。 旁边的明空掩住朱丘,自己也转过头去——虽是江湖中人,但身在佛门,杀生总是看不得的。 这时,远天深处,已经有些发青,这漫漫的长夜,终于快要过去了。 方婉容将心中这一夜的恶气出尽,便抛了刀,对那两个汉子作了一礼,说道:“方才多谢二位出手相救,但不知二位恩人名姓? 那年青汉子一笑,回礼说道:“朱夫人客气了,举手之劳,何足言谢?我是徐锡麟,朱夫人叫我伯荪便好;这位是我的师弟,马雷,马云堂。” 方婉容道:“方才多谢马兄搭救小儿。马兄好俊的硬功,竟连火弹也挡得住!小妹真是佩服!” 谁知马徐二人却是大笑,原来马雷并不是硬功过人,只是寻常练功之时,常负铁块沙石,久而久之就制了一件背心,前胸为沙,后背为钢,今日用来遮挡火弹,倒是意外之事。 方婉容听得解释,也觉冥冥有上苍庇护。这时,明空和尚说道:“天色将明,我们还是赶紧收拾,早些离开此地,等那些法国兵醒来,便不好走了。” 方婉容看看前院遍地的尸首,想起这一夜的漫长,恍然若梦。 几人动手,将尸首归敛到一处,却是来不及寻棺材装殓,看到此等惨状,徐锡麟歉疚的说道:“不曾想清门动手如此之快,却是我们来的晚了,未能及时援手,我洪门有愧于方家。” 众人都长叹一声,不再说些什么。将方府尸首归到一处,由明空和尚念了一段经文超度,便在四周堆上木柴,浇上火油,一把火焚了。 方府经此劫难,所余者,方守德之子方孝孺,现年六岁;方守信之女方梅,现年三岁;方守礼长子方信孺,现年六岁,次女方霁,现年二岁;方婉容长子朱丘,现年六岁,龙凤胎朱林、朱慈,现年二岁,并方婉容与方守礼之妻柳清兮,九人而已。 偌大煊赫的方府,一夜过后,也只还有妇孺九人而已。 众人脸上映着火光,一时无声,只有木柴时不时的爆响的脆音。远处的天色,是越发的有些青了,那是马上要转成红色的青,新的一轮太阳,马上就要升起来了,可有的人,今夜看过,明天,却再也寻不到了。 方婉容并朱丘,突然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众人心中恻然,默默无语。 …… …… …… …… …… …… …… …… …… …… 当晨曦的一缕阳光刺破层云,临照大地时,朱丘一行人等,已经远离了方府,往越州城外的码头行去。 柳清兮问道:“二姐,我们要去哪里?” 方婉容一呆,天下之大,她也不知道哪里能够去得。旁边徐锡麟说道:“不知道朱夫人听没听说过夏威夷?” 方婉容道:“倒是听一舟说起过,听说那里四季如春,很是漂亮。” 徐锡麟点点头,说道:“夫人说的不错。实不相瞒,我与马师弟本是洪门总舵中人,今日此来,原本就是受朱公子所托,接你们母子去夏威夷的。” “一舟他在夏威夷?” “我和马师弟来时,朱公子还在。至于现在,我倒说不准,朱公子行踪飘忽,神龙一般的人物,恐怕如今已经不在夏威夷了。” 方婉容失望之极。这漫长至极的夜,经历时不觉的苦不觉的累,等一挨过去,却是心里身上都空落落的,想找个人依靠。 可这漫长又无涯的一生,又有几时,能够有人能暂且依靠,听你诉说软弱呢? “好吧,我们就去夏威夷。”方婉容失望一色强自甩去,坚定的说道。 一行人远远的去了,迎着晨曦那抚慰人心的暖暖光芒,迅疾的消失在了这越州的天地间。 此一去,正是龙跃深渊,鹰翔高天,虎入山林,鹏飞万里;此一去,正有那人生波澜,壮阔豪迈;此一去,才引出这段难拋又难忘的悲欢离合! 第一卷 万法归一 终 ------------ 第二卷 小国寡民 ------------ 卷首语 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 第一节 来岛 1907,深秋。 苍远的天空倒映在浩瀚的太平洋上,那错综分布的岛屿,就是漫天闪耀的星辰。夏威夷群岛便是其中一个普通而美丽的存在。 海风吹在身上,有着淡淡的腥味,却还是暖洋洋的。虽然天不过刚刚朦朦亮,檀香山的码头上,已经人声鼎沸,人潮如涌了。勤快耐劳的东方人,一个个早已忙碌起来,卖早点的吆喝声,扛包的嘶喊声,夹杂在海水和汗水里,远远的散了开去。这是一个能让人内心充满着新的希望的时候。 汽笛一声,又一艘邮轮进港了。刚刚过完四十岁生日的张元济站在船头,双臂倚在栏杆上,远远的望着夏威夷这一片新的土地。 那码头上,忙忙碌碌的几乎都是华人,看起来,倒不是到了异国,到了美利坚,倒是更像是回到了上海。说起来,张元济倒并不奇怪,这几年来,沿海各省陆陆续续的有人漂洋过海来到这片土地,先是零零散散的几个人,到了后来,便是成组织的一片一片的人去了。几年下来,夏威夷已经是华人最多的异国他乡了。 这其中,听说便有洪门的身影。 想到洪门,张元济有些感慨。从来他只以为,这是个水浒式的草莽集合,成不了什么气候。哪曾想,五年前,大概也是这么一个时候,那时他刚刚接替因苏报案而去职的蔡元培,担任编译所所长,突然有一天,那不久前慷慨赴义的徐锡麟,拿着一本译好的英人霍布斯的《利维坦》,前来要求出版。 张元济不过略翻一翻,便大感兴趣。其书全部采用官话,虽然不如年前严复所翻译的《原富》语言精彩,但细细读来,丝毫不掩文采,更兼标点断句清晰无比,与严复所译,竟是梅兰秋菊,各有千秋。 张元济看那《利维坦》,所写关于国家的意义与民族主权,与严复所译《原富》,正是相互补充,不由的高兴的连声叫好。 张元济本以为这《利维坦》一书,为徐锡麟所译,不料相问之下,那徐锡麟却说是此书译者,乃是自己在夏威夷岛上一个名叫朱方生的好友。此人年少聪慧,长居异国,闻听有来中国传福音的北美教士说,国内有“倡明教育,开启民智”的商务印书馆,甚是唏嘘,便有心从西方诸强典籍中拣选百部,译成汉文,交由商务印书馆印刷,也算一尽赤字之心。 张元济听得此言,便有心邀请朱方生到商务编译所就职。不料话才出口,那徐锡麟连连摇头,只是说此人回国,有些不太便利。又说此时国内纷乱,不如夏威夷安静,利于翻译,且夏威夷地处远洋航道中心,获取书籍也较上海便宜。何况,夏威夷离上海,不过一月便可来回。 张元济见徐锡麟说的在理,便按捺下求才的心思。这本《利维坦》,更是亲自设计,不数周便出版发行,果然一时洛阳纸贵,商务编译所因此一扫所长更迭的颓势,声名反而更是不落反涨。 自那以后,五年间,几乎一两月间,那朱方生便能译成一本,或大或小,但选材甚精,译作更佳。商务印书馆更是因为此一套书,引领国内风骚一时。 直到前不久,徐锡麟刺杀恩铭的消息传来,张元济方才恍然大悟,原来这译书的,竟是反清复明的会党中人,难怪这几年间,无论自己如何力邀,或是谋见,都是被人婉拒。 算来已经是将近五年了。那朱方生,也不知是师从何人,但实在是惊人,五年间丝毫不休,到现在,竟然已经翻译出二十余部西方诸强典籍,而且部部出乎其类拔乎其萃。可是,徐锡麟殉国而去,哀惜之时,张元济又复愁苦,这中间人便没有了,以后,要如何才能获得书稿? 谁知不数日,便有一个僧人深夜来访,说是徐锡麟有信与他,并与一个包裹,一起交付。张元济打开信纸,只见上面寥寥数言,写道: “筱斋吾兄: 见字如唔。事起仓促,弟决心一死,欲效聂政之为,以警国人。所虑者,唯有伯荪有负公子所托。包裹之中,乃是我洪门名册,伯荪思之再三,唯有劳烦兄长,将名册并书信,送至檀香山陈公馆。兄长救难之德,弟感佩五内。 知名不具。” 张元济看完,心中又惊又喜。惊得的是这徐锡麟所托实在重大,洪门名册,实是反贼名册,自己要是收匿,便要背上老大的干系;喜的是有了地址,便可寻到那朱方生,完成商务印书馆百部译作经典的承诺。张元济思忖再三,还是在第二日买了船票,直奔夏威夷而来。 此刻檀香山朝阳初升,虽是深秋,但此处仍是温暖如春。张元济站在船头,想起这几年与徐锡麟的交往,一时间感慨万分。突然间觉得那会党中人,也并不见得全是草莽好汉,那徐锡麟便是绝佳一个例子。允文允武,慷慨节义,古来君子,莫不如是。 汽笛一声,邮轮便进港停靠。张元济提着简单的行李,随着人潮慢慢走下船去。 说来,这还是张元济第一次踏足异国他乡,但是这夏威夷檀香山一地,实在又不能算是异国他乡,因为这里来来往往的,多数还是汉人,说的话,虽然天南海北,各地方言都有,但到底都是炎黄子孙。 不过张元济信步走来,也发现很多日本侨民,身上装扮比起汉人,也是相差不多,甚至有的衣衫褴褛,更是贫穷。这跟上海倒是相反,上海的日本人,大多衣着光鲜,趾高气昂,有人笑言,这上海滩的日本人,若是披上一层疙瘩皮,便是蛤蟆;装上外壳,那便活生生的就是螃蟹了。 张元济走出码头,刚才码头上来来往往的国人与日本人,一时间,确实让他有了一种身处大上海的感觉。但看到眼前前方纵横交错的道路,鳞次栉比的楼房商馆,他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在异国他乡一个叫夏威夷的地方了。 这陈公馆,看来在这檀香山,是相当的有名,不但有名,而且在汉人之中,威信颇卓。张元济停下脚步,在路边一个汉人小摊变停下问路,那人不思索间,便说的清晰无比。但是奈何张元济一介书生,对这路途,确实不太能够理解。走出数十步,便拐错了方向。 谁知张元济拐过路口不过数步,那小摊老板竟然追了过来,直接问道:“先生可是第一次来这火奴鲁鲁,我见您不大熟悉这里的路途,您要是不见怪,我便领您去吧?” 张元济好生感谢,却又是奇怪,便问道:“老板引我前去的话,您这生意怎么办?” 那小摊贩在前面边走边说道:“我叫赵大力,家里排行老五,您叫过我老五就行。我那生意没什么打紧的,放在那边就行。您放心,这火奴鲁鲁平安的很。再说陈公馆也不远,看您的穿着,是个有学问的人,肯定是陈公馆请来的先生,我的几个孩子都在陈公馆识字,我给先生您带路,是我的福分。” 张元济听完,知道是那赵大力误解了,便解释说:“老板误会了,我不是陈公馆请来的先生,我是受人之托,前来陈公馆送一些东西,顺便拜访一下朱方生朱先生。” 谁知张元济一说到朱方生的名字,赵大力更是谦恭:“您是公子的朋友?我说早上出门,觉得喜气洋洋,原来今天我有这等的好运气,能给公子做点事情。您要不在此处稍等一下,我去寻一辆车来。今日可要早点去陈公馆才好。” 说完,不等张元济回话,便急匆匆向一边跑去。不一会儿功夫,便引了一驾西洋马车过来。张元济见到这般情景,顿时吃了老大一惊。这种车,便是欧洲人,不是贵族也不常坐,这赵大力看起来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小摊贩,一转眼间,竟然能够找来一驾西洋马车代步,这是何等咄咄怪事? 张元济正在惊奇之中,那赵大力已经引着马车到了他的面前。赵大力对张元济说道:“先生,您便坐这驾马车去吧,驾车的名叫赵二牛,本是我的侄儿,我已经跟他说清楚了,他会一直将您载到陈公馆门口。我就不随您去了。” 张元济惊奇之后,又有些赧然。原来以前也不曾乘坐过这种马车。见赵大力殷勤的给自己拉开门,他便有些忐忑也有些兴奋的坐了上去。 等坐了上去,才忽然想起,便说道:“多谢赵老哥了。” 赵大力挥挥手,笑眯眯的说:“先生客气了。您是公子的客人,能够给公子做些事情,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说吧,关上门,对司机说道:“大侄,好生驾车,别颠簸了客人。” 那司机憨实的说道:“叔叔放心,一定将公子的客人稳稳当当的送过去。” 这车果然一路是又快又稳,恍惚功夫,便到了陈公馆,张元济下车谢过赵二牛,那赵二牛连说不用,看他的神色,这不用谢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倒是比驾车更费些力气。 张元济站在陈公馆面前,心情倒是莫名的有些激动,那朱方生,自己虽然从未谋面,可从译书之中,可以得见此人情怀志向,倒是与自己多有相同;而刚刚所历,这朱方生,分明在这夏威夷一地,极有声望,堪比王侯。不知道自己这一次,远渡重洋而来,渴望一见的,究竟会是怎样的一个人? 张元济自然是不知道,他此刻来,正逢上夏威夷岛上一件大事。本来只是打算短暂停留的他,却适逢其会,见证了夏威夷风云变幻,几番翻云覆雨,这20世纪的滚滚风潮,由此而始。 ------------ 第二节 陈词 深宅,客厅,两人主宾落座。 “这是伯荪托我转交给你们的。”张元济拿出僧人所交付的包裹,递给主位上坐着的三十岁模样的壮年男子,说道。 那男子本名陈平,乃是檀香山陈公馆现任家主。他接过包裹,打开来看,见里面果然是两湖洪门名册,册上封条完好无缺;名册下还有一封书信,陈平拿起一看,封面上写着:公子亲启。陈平见那四个字写的端方正直,儒雅中一股侠义之气勃发而出,便知是徐锡麟亲笔无疑。 陈平放下书信,轻轻的抚摸了几个来回,想起徐锡麟那双任义轻侠的双眸,不禁泪盈双目。张元济见到陈平睹物思人,想起这些年与徐锡麟的交往,也是感慨万分。 好一会儿,陈平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忽然踊身站起,大步走到张元济面前,纳头便拜。张元济大吃一惊,连忙起身相避,但已是迟了,陈平伏身在地,拜了三拜。张元济连忙侧身搀扶起陈平,口中连连说道:“思明兄何必如此?何必如此?” 陈平站起身来,嘶声说道:“张公不需回避,我这一拜,您受之无愧。张公可知道,您千里迢迢,远渡重洋,将我洪门两湖名单送到檀香山,不但使伯荪的血没有白流,也救了这名册上的几十位洪门兄弟。您对洪门如此大恩,值得思明一拜。张公,若您以后有何需求,但有洪门能够出力的地方,我洪门必定万死不辞!” 张元济听得此言,连连摆手摇头,分辩说:“思明言重了,言重了。我与伯荪交往这些年,伯荪允文允武,轻侠仗义,为信念慷慨赴义,虽千万人,吾往矣!伯荪与我,也算忘年交。能为伯荪做得此事,我也是为了宽慰自己,一求心安罢了。 何况,我来此,也是有些私心的。伯荪这一去,朱方生朱先生与商务印书馆所订的百部译作经典也就断了。我也需要来檀香山一回,续上这份约。不知道思明兄,可否知道朱方生朱先生在夏威夷何处居住?我想今日既然来了,就去拜访一下。我与他神交已久,早就盼望一睹此人庐山真面了。” 陈平听到张元济所说,皱了皱眉头,说道:“张公此时来的却是不巧……” 张元济抢问道:“难道他不在岛上?” 陈平看到张元济如此着急,便解释说:“公子现在人的确是在岛上,但是今天,有一场诉讼到了最后关头,公子说今天早上要闭门养神,好好准备这场诉讼。” 张元济听完,不由得问道:“这朱公子,是要去做讼师吗?” 陈平点点头:“是啊。” 张元济顿时吃了一惊,看了看陈平,满眼的不解。各位看官,须知中国的传统与西方并不相同,在西方,律师是个社会地位很高的职业,其政治领袖,也多有做律师的出身,典型的便是美国第二任总统约翰·亚当斯。而在中国则全然相反,讼师并不是一个上得了台面的职业,甚至十分低贱,能做讼师必须是读书人,但读书人一旦做了讼师,便不再被人承认是读书人了,永远的脱离了士子阶层。要知此时,中国仍是大清王朝儒家独尊的传统社会,要一个深受儒家熏陶点过翰林的饱学之士,去理解一个律师的社会意义,无疑是强人所难。 张元济愣了一会儿,便问到:“他好好的学问,为什么去做讼师?难道我支付的稿费还不够他生活吗?如果不够,我可以再提,以他的文章,我可以再提高三倍!” 陈平摇摇头,说道:“稿酬的问题,伯荪想必也和您说了很多次了。公子译书,不是为了稿费,跟张公投资印书馆一样,只是见西方诸强侵略日急,想要开启民智罢了。说句玩笑话,公子现在即使什么都不做,这一生也是衣食无忧的。 而且,讼师,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职业。何况这场诉讼,关系到夏威夷千千万万同胞的辛苦得来的资产,非公子亲自出手不可。” 张元济仍是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惋惜之意。陈平见状,一时也不好说些什么,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道:“张公有没有兴趣,去现场观看诉讼?” 张元济一愣,本能的就想拒绝,忽然想到这做讼师的人,便转口说道:“思明此言,说到我的痒处了。我倒要看看,这个朱方生,到底是个何种样人。这讼师,又有什么值得做的。” 陈平一笑,也不生气。便安排人去准备车马,又命人引张元济去沐浴更衣。等一切就绪,便坐车直奔夏威夷最高法院而来。 要说这夏威夷,因陈平父亲陈芳公的关系,一贯友好汉人,因着夏威夷土地肥沃,每年都有大批沿海汉人来到夏威夷谋生。久而久之,汉人成为这夏威夷人数最多的民族。但好景不长,自从美利坚合众国兼并了夏威夷,便对它实行了殖民统治。这殖民统治,可与美利坚国内的州一级有着天差地别,这一处以后自会说明,暂且不表。 要知这20世纪初,正是美利坚排华风暴甚嚣尘上之时。自夏威夷归入美利坚,这排华风暴便迅速的吹了过来,两年前,也就是1905年,美利坚夏威夷殖民政府通过了新的租地条例,条例中严重排斥汉人,损害汉人在夏威夷的财产。这一下,汉人终于不再默默的接受。便一纸诉讼,将殖民政府告到夏威夷地方法院,要求地方法院判定新租地条例违宪,废除条例。 这一场诉讼你来我往,旷日持久,打了两年,一直打到美利坚派出最高大法院的三名最高大法官,来判定夏威夷这场诉讼的胜负。 也是张元济来的巧,这一场诉讼,正是到了宣判的最后关头,此次判决便是终审。今日由双方律师做完总结陈述之后,便会休庭,做最后的判决了。 等到陈平与张元济到达夏威夷地方法院,最后的法律程序已经开始,殖民政府的律师已然陈述完毕,此时正是代表夏威夷千万华人的朱方生在做最后陈述。 陈平引着张元济,进门转堂,很快便从一个角门进入了法庭里面。 法庭中一片肃静,肃静中一个清脆响亮的声音慢慢扬起。陈平引着张元济,在一旁空座坐下,陈平自与周围相熟的人点头示意,旁边一个汉子,见模样已是五十余岁,仍是壮健无比,见到陈平,低声说道:“公子刚才示意,要我们准备B方案。”陈平闻言点点头,回道:“那你便去,我在此处接应公子。”那人一点头,不再多言,起身大步去了。 张元济自然没有理会旁人,他一坐下身来,那眼便急匆匆直逼向场内,只见这里陈设,一切均仿佛上海英美租界的法庭,三个最高大法官头戴假发,高居于上;左面一排坐着九个的白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面容各异,穿着各不相同,显然有贫有富。等他的目光再一回转,却正见场中那个清脆响亮的声音所属之人。张元济顿时目瞪口呆,直觉得匪夷所思——他开始听到时,便觉得那个清脆的声音过于清脆,有些童稚,竟像是个孩童再说话,此刻看到真人,分明就是一个孩童,一个不过十一二岁的孩童! 那孩童,竟然就是译书的朱方生?那译书二十余部,部部精彩经典的朱方生,竟然就是眼前场中那个十一二岁的孩童? 这是何等的匪夷所思! 张元济恍惚间,便听到场中朱方生清脆的声音传来: “287年前,为了躲避宗教歧视和出身的歧视,一百零二名英国人,乘坐五月花号,漂洋过海,来到美洲。在踏上美洲的土地之前,为自由不受侵犯,为平等不受损害,为不再受到各种缘由的歧视,他们签订了五月花号公约,在自由公正的基础上组建政府,以使每个人都能不因宗教、出身而受歧视,每个人都能站在上帝面前,为上帝的荣光和生活的幸福献出辛劳和汗水。 156年后,他们的后人因为自由依然受到英王的侵害,因为歧视仍然得不到权利,愤而自起,宣布独立。这些后人们宣称,人人生而平等,天赋人权,不可剥夺,人人得享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美利坚合众国,将是一个移民之国,一个神选之地,在这里,没有歧视,只有平等;在这里,没有压迫,只有自由;在这里,只要你付出辛劳和汗水,你就能收获幸福和欢乐。这、就是131前,美利坚国父们遵循的立国精神,这就是普通民众信仰的美国梦。 而今日,美利坚政府在夏威夷的行为,打碎了这个美好的美国梦,让先辈们的心血和精神蒙受耻辱。是的,今日,你们,美利坚合众国的官员们,你们不再是漂流者,你们以征服者自居;你们不再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夏威夷已经是你们的占领地。于是,你们以胜利者的骄傲,以征服者的轻慢,擅立恶法,不仅没有保护我们先住民的自由不因战争而受到侵害,不因被征服与被占领而受到歧视,反而凭空剥夺我们先住民的土地,剥夺我们十几年几十年用辛劳和热血换来的一点追求幸福的权利。你们这些绅士们的一举一动,一下子把你们所毁坏的政权反而变得象黄金时代了! 夏威夷在美国历史上是特殊的,它不是独立伊始就加入联邦的州,也不是美利坚用金钱买来的土地,它是一个被暴力推翻原政权,美利坚合众国政府借势占领的土地。但是,我请诸位注意,夏威夷不是殖民地,我们也不是印第安人。如果美利坚政府真的决意将夏威夷看做自己的国土,先请把我们这些原著民、先住民当做普通平等的公民,保护我们的财产不受侵犯,保护我们不因任何缘由而受歧视,因为,这正是百年来美利坚合众国的立国之本。 我们深知,要想和平之花璀璨,先要将公平的种子埋下;要想富足之树繁茂,先要将自由的树苗栽下。夏威夷政府的土地法案,是一个*裸的恶法,它将播下怀疑的种子,栽下仇恨的树苗,如果不废止,那么,这个美丽富饶的岛屿,将不会存在,继起的,将是一个充满歧视、充满怀疑、充满愤怒的岛屿。它将不再是一个移民的天堂,一个希望的神选之地,它将会是一个沸腾的地狱,社会分割,肤色决定工作和命运,它将会是一个绝望之所。 法官先生,各位陪审团成员,此案史无前例,但我恳请各位能够慎重抉择,判处临时政府土地租借法案违宪。此案的判决,将给未来留下先例。世人需要知道,在一个暴力占领的土地上,美利坚政府能否坚持自己的立国精神?夏威夷的先住民想要知道,信仰自由、言论自由、免于饥寒的自由——以及、免受歧视的自由,能不能在美利坚合众国的统治下实现? 现在,是希望还是绝望,这一切,掌握在各位的手中。” 这是一个有些稚嫩的声音,但是铿锵有力,犹如黄钟大吕,直击人的心肺。一旁的陈平,却是听的热血沸腾,如闻大道。张元济看他神色,若不是在这法庭之中,他肯定陈平会大声喝彩,鼓起掌来。 但张元济却是有些模糊,虽然他也曾认真读过朱方生翻译过的《美国革命史》,甚至是美国立宪会议记录,也读过几个当事人的笔记。但朱方生的这些话,仍是让张元济觉得不可理解。一个被暴力占领的土地,如何能有自己的发言权自己的权利?自古以来,中华的历代更替,都是强存弱汰,成王败寇,哪里会有人丢失了土地还可以有议论国政的权利?怎么会有人容忍一个失败者去议论国政? 这时,诉讼双方均已陈词完毕,停了一会儿,便宣布休庭,等待大法官做出裁决。 ------------ 第三节 云起 原以为休庭至少要一个时辰,甚至几天也是有的,但是这次却十分的顺畅。那在座观看的人还没来得及散开,只不过刚刚收拾了东西,正一边起身,一边议论着,就已经有人前来宣布,三位法官已经意见一致,做出了最后一致的判决。 结果一宣布,果然不出张元济的猜测,败诉。 这败诉的结果一出,下面的白人便群起高呼,鼓掌相庆。有些人还特意高昂了头,拿眼角的余光瞄了一瞄坐在那边的黄人,见那群黄人一副呆若木鸡,不敢相信的模样,心中更是得意,头便更高的扬起,一副胜利者的高傲姿态。 听到败诉的消息,在座的汉人们都是呆若木鸡:怎么、就是败诉了呢? 两年了,整整两年了,开始时,谁也没有想到,这场官司一打就是两年,但是有天人一般的公子降尊纡贵亲自做这讼师,在法庭之上又是说的这般引经据典,有理有据,那辩词,甚至连岛上的老教士,都是十分的赞叹,本以为,今日会是一个扬眉吐气的日子,想不到,居然、居然就败诉了! 那原本坐着的汉人们,心里的吃惊,渐渐化成了悲伤,那悲伤不过在面目上停了一瞬,就成了愤怒,那愤怒越积越厚,终于像那火山喷发一般,汹汹的爆了出来。 先是嘘声四起,越来越响,紧跟着便是无数人双脚踏地,手掌击椅,口中更是呼喝连连,咒骂不断: “这还有没有天理?” “这帮洋人,都是他妈的混蛋!” 更有人捡起地上的石块土团向那三个法官扔去。一时间,法庭之内声音鼎沸,乱成一团。那本来趾高气昂的白人看到这般场景,一个个唬的脸色发白,口中连连说着:“暴民!暴民!这些下等的暴民!难道要造反不成!” 张元济夹杂在汉人之中,便如同身处风暴的中央,眼见得众人狂怒非常,自己便心中有些忐忑,对陈平喊道:“思明,这便如何是好?”陈平却回过头冲张元济微微一笑,凑过来,在他耳边说道:“张公不须担心……”话未说完,只见场中朱方生站起身来,举起右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 虽然败诉了,但朱方生在汉人的心中,显然威望丝毫没有减弱,见到他的手势,众人便一个个迅速的安静了下来,但谁也没有坐下,都站着身子,要看朱方生如何处理。 朱方生慢慢走出座位,走到法庭的正中,依旧按法庭规矩,向法官和评审团诸位致意,当他转过身来,向下面的听众致意时,张元济分明看到他的眼眸中,那一抹无法掩去的悲伤。这时,朱方生沉穆的声音慢慢响起: “我们不是印第安人,会任由你们用法律抢走土地;我们也不是黑人,要等到你们需要才怜悯般将自由施舍;我们是炎黄子孙,是一个创造并延续了两千年源远流长文明的民族的后裔,我们经历过暴政,经历过无数的暴政,但每一次,我们都会用血与火,来证明,我们从不缺乏对抗暴政勇气和不屈。 五十年前,美利坚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罗根•坦尼的判决,让美利坚用一场持续四年的战火和六十万人的流血,来改正判决的错误。历史如今重演。今日,你们的判决,埋下了绝望的种子;今日,你们的判决,栽下了仇恨的树苗;今日,你们的判决,降下了一道铁幕,横亘在肤色之间。今日,你们的判决,将在历史上,与罗根•坦尼齐名,因为,在这夏威夷岛上的千千万万炎黄子孙,也决意用血与火,来改正今日你们所犯下的罪。 我们不愿流血,因为那会是生命的逝去,但是,今日你们的选择,让我们汉人两年来的希望成为泡影,让我们汉人几十年的辛劳化为尘土,让我们汉人在另一片土地上追寻幸福的梦想,成为空想。今日,你们的判决,是在向我们宣告,你们选择了分隔,选择了血与火。既然你们做出了选择,我们炎黄子孙,也从不害怕接受! 流血既然不可避免,那么,就让流血,自今日始;流血,将自我始!” 朱方生说完,右手如魔法一般,凭空出现一只尺许长的短匕,在众人惊呼之中,短匕在左手掌一划,左手顿时鲜血淋漓,不一会儿流满手掌,一滴滴滴落下去。 张元济看到朱方生淋漓的血手,只觉胸口又酸又热,再瞧周围众人,已经都是热泪满眶,滚滚涌出。有的更是哽咽出声,连声呼唤:“公子……” 朱方生举起左手,指天发誓:“我朱丘今日向天作誓,夏威夷汉人一日不得平等,流血一日不止!愿流我之血,洗刷诸罪,民得自由!” 听到朱丘的誓言,那些站立的汉人们再也无法按捺住心中悲伤与愤怒,这几年来堆积的怒气便如火山岩浆汹涌喷薄。登时便有人大喊一声,一脚将座椅踹烂,捡起一根椅腿,便向白人们冲去,余下众人见状,也各找武器,向着白人冲去。 白人们见到事情发展到这般地步,也都惊慌失措。要说平日里作威作福,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这些白人们自然比任何民族任何人都要熟练,但是一遇到这种拔刀相向,溅血五步的街头恶斗,便顿时怂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要比这溅血五步的殴斗,哪个民族能赶上我煌煌汉族? 那些白人们你推我搡,都想要快点离开这个漩涡之地,但是他们坐的集中,又是人数众多,哪里能有大法官那样便利的条件。不一会儿便被暴起的汉人们追上,一时间双方便恶斗起来,法庭内一反张元济进来时的肃穆寂静,满耳都是打斗的呼喝,受伤的嚎叫,夹杂在棍棒打在肉体上的闷声,一下子就把这本来庄重肃穆的法庭,变作了斗殴仇杀的街头。 张元济人过四十,却是一介书生,哪里见过这等混乱。站在旁边愣愣的看着,眼见到身旁的人一个又一个嗖嗖的窜过去,向那风暴的中心扑去,自己却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忽然,张元济觉得有人在拉他,回头一看,却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再仔细看,却是一个日本少年,腰里和上海滩的那些日本武士一般,插着一长一短两把日本刀。 那少年急急说道:“张先生,陈叔让我护着您走,您快随我来。” 说完,那少年拽着张元济,扭头想一侧角门跑去。张元济这才恍然梦醒,急忙大步随着那少年向角门行去。但是此时殴斗已然漫步全场,到处都是打斗的人群,要穿过这些疯兽一般的人林,谈何容易。 那少年只是连鞘将那短刀抽出,护着张元济,遇到白人阻拦,便是一击,也不见有多凌厉,只是那一击下去,阻拦的白人必定倒地,或是乱滚惨叫,或是瘫倒不动。好在张元济离角门并不远,不过十几步,两人便到了角门,那少年跑到门前,也不伸手推门,抬起一脚便直跺到门上,那门板受不住他这一跺之力,顿时向后飞去,少年回头一拉张元济,便迅速出了角门,向街上奔去。 张元济边跑边问道:“我们现在去哪里?” 那少年也不回头,大声说道:“我也不知道,如果来得及,便回陈公馆;来不及,就找个地方暂且避开。” 张元济听了更是一头雾水,可奔跑中还不及发问,他便已经明白了什么叫做来不及。 街上已经有人迅速向这里奔来,先是三三两两,后来便是一群一群,人群中甚至有几个人连鞋子也没穿,有几个边跑边系扣子,但到处是匆忙愤怒的人群。 这种情形下,自然不能逆着人流。于是两人只好暂且避开,挨着街边的建筑向偏僻处躲去。那日本少年对这一带显然非常熟悉,带着张元济左拐右转,不一会儿便来到一家酒楼前,那酒楼早已关上了大门,日本少年却是不管,走上去,对着门拍了四五下,若有节奏,似是暗号。那门便霍的开了。日本少年便拉了张元济侧身进去。 终于安全了。张元济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虽然不过短短的一盏茶的功夫,但是张元济却是像过了一年那么长久。但安全下来,张元济却是又不放心起来,想到刚才朱方生在法庭上说的话发的誓,没来由的又无比的担心起来。 张元济向那少年问道:“思明和朱……方生怎么样?” 日本少年顽皮的一笑,说道:“先生放心,陈叔和师傅都是武艺高超之人,这等场面,自然是困不到他们。您要是不放心,可以上二楼,在窗边看看这事态变化。” 这酒楼一定是高人设计,占位奇佳。酒店二楼建的并不高,但是站在窗边,檀香山大部分的街区竟然尽收眼底,一览无余。 张元济从窗边向下看去,只见街上到处都是些稀稀疏疏的黄皮肤的人群,但是越往前走,就越有人从各个街口拐角加入,里面既有原来檀香山的土著,也有早些年来的日本人,甚至还有几个白人夹杂在里面,他们比黄皮肤的人看起来更愤怒,喊声也更大。慢慢,几十条稀稀疏疏的溪流逐渐汇成了拥挤汹涌的潮水,一浪赛过一浪的向法院方向拍去。 ------------ 第四节 流血 人潮滚滚,只在法院门口停了那么一会儿,便摇头摆尾,直向殖民政府所在冲击而去。 在殖民政府大门处,迎接第一波浪潮的,是三排荷枪实弹的士兵。前排的士兵伏着身子,排成半圆,把枪竖起,刺刀冲外,中排的士兵半跪身子,枪口对着密集的人流,后排士兵立身瞄准。百余名士兵肃立不动,一股杀气向前方蔓延开去。 人潮顿时停顿了。 但只一瞬,就有一个汉人跳了出来,冲着严阵以待的美国士兵叫道:“开枪啊!你们不是要抢我们的土地吗?开枪吧!就像当年你们屠杀印第安人一样,来吧,开枪吧!对我们黄种人开枪吧!你们这群掠夺成性的土匪!有胆就开枪啊!” 听到这个汉人愤怒的狂叫,蜂拥而来的人们从害怕中清醒过来,人潮又开始涌动。不断有人大叫道: “我们要平等!” “我们要土地!” 马上,整个人潮都跟着响应起来,几千人的声音响在一起,汇成一股股海浪,一浪猛过一浪的向门口肃立的士兵吹过来,那门口端枪的美利坚海军陆战队士兵们,眼见的豆大的汗水顺着脸庞不断的淌了下来,有些兵士的身体还微微抖着,一些人甚至回头看向带队的军官。 在后方肃立的美国中尉见状,急忙大声叫道:“hold on,hold on,ready……”他试图让士兵听到命令,按照命令做出平常训练的动作,通过这些来稳定住心神。看的出来,这个美国中尉,是一个见过这种阵仗的军官。他知道,这种时候,自己要稳,同时,不能激怒前面的人群。否则,人群一旦被激怒,自己这些人,估计就要凶多吉少了。 他肃立在军阵的侧方,一动不动。他在等着人潮涌到圆阵前方。他接受到的命令,就是一旦有人试图走到圆阵前方,就可以开枪射击。但是,他并没有等到那个时刻。 因为有一个士兵没有hold住,慌乱之下,无意识的扣动了扳机。 那一声清脆的枪声,响亮的传遍了拥挤的广场,即使在这混乱喧闹的时刻,所有的该听到的人,也都真真切切听到了这一声枪响。 这是打破僵局的枪声,这是恶化局势的枪声,这是真正标志着流血不可避免的枪声,这也是开启整个反歧视时代的枪声。枪声一起,一切的喜与怒,罪与罚,如同滔滔江水,滚滚不休。 人潮停住了! 那一声枪响之后,人潮停住了。 一瞬间,时间在这里停滞,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人潮的怒喊,没有脚步的轰响,没有海风吹过,没有海鸟的鸣叫。一切寂静下来。在这个明媚的夏威夷的上午,殖民政府门前的广场上,数千人在这一瞬间,森默无声。 那个美国中尉额头上,汗水像喷涌的泉水,争先恐后的跳了出来,汇聚成河,一滴一滴砸到地上。 只有这一瞬间,过了这一瞬间,枪口前方的数千人,突然仿佛灵魂又回到了身体上。数千人不约而同的大喊一声,跟着就是奔跑——不是逃走,所有的人,都大喊着朝着枪口直冲过来。 还有什么能够阻止愤怒的人群? 见到人潮汹涌而来,那些美国士兵,谁也顾不上再听命令,直接扣动扳机,枪声连连响起,射向对面的人潮。 但此时的美利坚士兵手中的步枪,不过是手动拉栓式的M1903式斯普林菲尔德步枪,即使是熟练的射手,一分钟也不过能射出十发子弹,但这种场合之下,哪里有那么镇定的枪手?哪里又有那么多的时间。 人潮离那枪阵不过十几米远,一排杂乱的枪响之后,不等第二次枪响,便已经有数十个人冲了过来,直撞向第一排的刺刀阵。 这时第一排伏身的士兵,早就已经站起身来。开玩笑,在这种时刻,还伏在地上的话,不是被活人踩死,就是被死人压死,两种都是死,而且都很痛苦。 但他们站起了身,这枪阵,也就破了。领头冲过来的数十个东方人,身形都快速的很,不等美利坚士兵端枪突刺,那些东方人便亮出了自己手中的匕首,一架一撩,便将刺刀打偏,身子借着缝隙,一闪而进,突入第一排士兵身旁,手中匕首不过一刺一扎,登时那前排士兵便有数十人受伤倒在地上惨呼不止,看来那些人只是想要流血,没有想要死人,否则,那些士兵便不会有惨叫的机会了。 一百对几千,又没有了枪械的优势,展开了近身搏斗。可这白刃相斗,又有几个人是洪门好手的对手,何况洪门又曾专门训练过短匕破枪,要不是那美军中尉见机的早,命令后面的人退入政府楼中,借着地利相抗,这一百来人,早就交待在这殖民政府的门口。 一时间,围着这殖民政府,两方人打成一片,嘶喊,呼喝,不一会儿,抗议的人群中也有人将枪拿了出来,一时间,两伙儿人各自躲在障碍物后面,对射起来。 这夏威夷本是一个极其美丽的所在,今天的天气尤其的明媚,可在这秀丽的瓦胡岛上,谁也心情再去欣赏美景,只有舍死忘生的拼斗。 这拼斗的双方,都不相识,互相之间,可能连面目都未曾见过。要说这仇恨,虽然美利坚白人排华,夏威夷汉人恼恨殖民政府恶法,可说到底,这群美利坚士兵并人潮中的多数,都不过恰逢其事,无辜之人倒是占了绝大多数。可现在流血死去的,却也多数都是这些无辜之人。世间的事往往便是如此,不管因何而起的纷争,最多损失的,还是那些清清白白的无辜之人。 这殖民政府门前的恶斗,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不过便是几袋烟的功夫,在刺耳的飞鸣之后,一颗炮弹便在广场中心炸响,顿时便有数人肢离破碎,血肉模糊。紧跟着远处便响起整齐的脚步声,更有汉人喊道:“洋人的援兵来了,大家快走啊!”喊声响起,此起彼伏,不一会儿广场便都知道了这个消息。 本来士气如虹的抗议人群,便又如洪水退潮一般,抬起受伤或死去的同伴,四散奔逃而去,一切如刚才的倒放,一道洪流分成数股溪流,又分作三三两两的水滴,迅速的流入了这瓦胡岛中,然后就蒸发不见了。 见到这种情景,前来增援的美利坚士兵目瞪口呆。抗议的人群散去的同时,将受伤或死去的同伴都已带走了,让本来以为会是一场血腥的镇压的美利坚士兵,此刻面对的却只是空空如也的广场,要说空空如也也不恰当,许多的鞋子衣服袜子扔的到处都是,只有几处鲜红的印迹,才可以证明这里曾经有过剧烈的争斗。 还在殖民政府楼中抵抗的那个美军中尉,更是无比的憋火。被人压在楼中打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援兵来了,这些暴民却一个也瞧不见了。他胸中这一口怒气无处发泄,便一抬脚踹在政府大楼的门上。 …… …… …… …… …… …… …… …… …… …… 下午的时候,瓦胡岛便处在一片恐怖之中,美利坚海军陆战队员四处搜捕上午在广场生事的华人,特别是那些领头冲向殖民政府的数十个手持匕首的汉人。但是混乱之中,谁又记得长相,何况此时的美利坚士兵个个心里都是异常的怒火冲天。反正当时的抗议人群多是黄皮肤的人,所以抱着宁可抓错不可放过的心思,美利坚的海军陆战队员挨家挨户踹开屋门,如果屋内是其他民族,一声“sorry”便转头而去;如果见到有华人在里面,那就是一阵拳打脚踢外加*伺候,瞧着壮实一些的,都立刻被锁上拿走。一时之间,瓦胡岛上狼奔豕突,乌烟瘴气,再不复清晨时刻的安宁。 等到黄昏的时候,从殖民政府那里又传来了命令。原来法庭之上发生的事情,已经被侥幸逃走的人告到了殖民政府那里。于是,美利坚合众国夏威夷准州州长乔治•R•卡特命令,全岛通缉闹事首领朱方生。 忙碌了一下午的海军陆战队员,此刻又重新披挂上阵,这次倒不仅仅是在瓦胡岛了,连那最远处的夏威夷大岛和最小的你好岛,都没有放过,几千名美利坚士兵,全副武装,张牙舞爪的,在这风景秀丽的夏威夷群岛上,气势汹汹的搜捕着朱方生,一个不过才仅仅十二岁的东方少年。 …… …… …… …… …… …… …… …… …… …… 在广场那一声枪响之后,日本少年便带着张元济离开了酒楼,但是也没有再回陈公馆。张元济离开的时候,回头又痛苦的看了一眼在前方广场上以刀冲枪,流血拼杀,为了生存而奋斗的族人们,心里如刀割一般疼痛。眼镜后面的眼泪,一颗一颗又一颗,不断的落在衣服上,不一会儿便沾湿了一大片。 过街转巷,走一路,泪便也洒了一路。国家积弱,族人们到了哪里,都要受到歧视,都要忍受非人的待遇。为了一点活的希望,便要去流血,去拼命。这煌煌中华,如今怎么就落到了这般地步?即使到了夏威夷这个海外孤岛之上,还不能有个正正常常的生活? 祖国啊, 你怎么就沦落到这种田地了呢?? 你怎么就能眼睁睁看着你的子民,被人欺负到了这般模样??? ------------ 第五节 夜话 “筱公此来,是向我讨要这月的书债吗?” 朱方生坐在椅上,笑吟吟的问道。 张元济坐在对面椅中,看着眼前这个笑吟吟的十二岁少年,他来到这夏威夷,的的确确是为了见这朱方生一面,但是,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样一种情况下的见面。 今日在岛上的经历,便如走马灯似的在张元济的眼前心头轮转:清晨上岛时的满怀期待,听到朱方生去做讼师时的惊疑不解,看到朱方生法庭陈词的激昂慷慨,庭上众人知晓败诉后的疯狂,在酒楼上远观族人们与殖民政府的激烈抗争,一直到午后黄昏的镇压追捕。张元济便觉得,这一天的经历,委实像梦幻一般,竟比当日的变法维新,更加的如梦如幻。恍然若梦的同时,张元济心里更是酸甜苦辣、百般滋味翻涌。 听到朱方生此刻笑吟吟的问话,他不由心中一怒,多少人的性命已经因他的一句话而去,而他此刻竟然还笑得出来?可没等这声怒火出口,一抬头看到朱方生左手缠的满满的纱布,心中又是一叹,满胸的怒火像是被冰水一浇,熄了个干干净净。 “如今弄成这样,你要如何收场?”没等朱方生回答,张元济又自顾自的说道:“不如寻一条船,你便与我一起回上海吧,你精通西学,回去报效国家,也是大有所为的。” 不想朱方生听得此言,竟是止不住大笑起来,好一会儿,方才止住笑声,对张元济说道:“筱公的心意,我朱丘心领了。但这故国,我现在是回不去的。筱公是个信人,我自不必相瞒,筱公可知,我这朱氏一姓,传自何人吗?”朱方生顿了一顿,便飘飘说道:“我的先祖,便是大明朝兵败身逃的建文帝朱公上允下炆!”说毕,又笑吟吟的看着张元济,问道:“不知筱公觉得,值此清朝风雨飘摇之际,我可回得了国吗?” 张元济觉得这一天兔起鹘落,本就是惊心无比,但比起现在听到的这个消息来,竟然已算是普普通通的事情了。 他震惊的一呆,突然霍的站起身来,拿手指着眼前的朱方生,口中断断续续,已经连不成一句话了:“你、你、你……是、是……朱……明……朱……明……” 朱丘见到张元济这般模样,仰头大笑,全然不似一个遭到通缉的罪人,也全然不似一个十二岁的少年。 “我便是朱明余孽。”朱丘接口说道,“筱公,可否坐下说话?且喝一口茶,这茶可是我在这岛上好不容易栽种成活的,筱公是茶中大家,品一品这其中滋味如何?” 说话间,张元济已经平复下来。一旦静下心来,他不禁为刚才的行为赧然。 “倒让朱公子见笑了。菊生空活了这四十年,修身养性的功夫,还是没有到家。” 张元济一声长叹后,便端起桌上的茶盏,用茶盖拨开浮叶,小小的噙了一口。 “茶不算好,苦味太重了。”张元济放下茶盏,慢慢说道。 “筱公果然是大家,一语道破。不过我倒觉得,这般苦,才能品出一些滋味。” 朱丘说道:“此刻故国飘摇,生民乱离,这般苦,方才喝的心安。” 张元济闻言,便又品了一口,果然苦味滋生,有若人世。 两人都是有过起落的人,此刻静静品着这茶,回想着自己这一路红尘奔走,不由的沉寂下来。 过了一会儿,朱丘望着茶盏中载浮载沉的绿枝,慢慢的说起:“我与伯荪,算来如今也相识五年了。当年若不是他,我便早就横死在南洋了。我们既然身入汉留一脉,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想不到,这一天来的却是这般的迅速,这般的突然。‘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杜工部这句诗,以前读来,觉得只不过沉郁顿挫,此刻想起,却是心痛无比。 筱公或许不知,这译书之事,最早的源起,却是和伯荪的一个约。伯荪任勇轻谋,当年便有意联合各地山堂,举义谋事,却被我一力相阻。 当时我便对他说,这江山易改,旧制难移。我中华文明两千年演化至今,其实已经沉疴难起,不流尽污血,不渡入新生,始终不过是简单的治乱更替罢了。若是只有内乱,这般也就罢了,当年我洪武先祖,也是可作先例。但如今诸强相侵,哪一个不是与我平等之文明?有如此强敌窥伺在侧,又哪里有我们从容的收拾山河呢? 方今之策,首要之务,便是借鉴西学,启迪民智,恰好那时碰到一位北美长老会的教士狄乐波,我们这才知道筱公原来早有此意,已经着手去做了。狄教士随身带了严又陵翻译的《原富》,我读后深有所感,这才开始有了翻译百部西学经典的心思。 那时我便与伯荪相约,百部书成之日,便是我汉留一脉,扬眉吐气光复中华之时。不想,这漫漫长路,不到半途,伯荪……” 朱丘长叹一声,双泪如河,却是无法自已。 张元济看着这个流泪的少年,这个故国难回的少年,这个异国通缉的少年,觉得那一滴滴的泪,是如此的让人疼惜。他才不过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啊!纵使惊才绝艳,纵使皇室后裔,可依然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 “不如寻一条船,去东洋吧。”张元济劝慰道,“那里究竟是我们东方人的地方,而且这些年也有不少反清复明的会党在,你在那里,或许要更平安一些。” 朱丘却嘿嘿一笑,说道:“不瞒筱公,那东洋的会党首领,唤做孙文的那个,入洪门时还是我做的接引。他的秉性,我深知的很,反清复明,不过话一句耳。东洋的那些人,大事未成,便相互争吵不休,筱公是读遍史书的,不觉得那正是南明旧事的重演吗?这群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终归是成不了什么气候的。”说到这里,朱丘话锋一转,接着问道:“筱公可是觉得,我在这夏威夷,已经山穷水尽了吗?” 张元济觉得朱丘问的有些傻,这夏威夷群岛上,横行的到处是美利坚士兵,这问题还有问的必要吗?但不等他回答,朱丘却又说道:“我自五年前到的夏威夷,便知道有这一天。五年来,我整肃洪门,培养死士,暗结盟友,无时无刻不在为今日做准备。实不瞒筱公,这一天,我等待的太久了。筱公觉得我已经山穷水尽了,但是,我眼里却是柳暗花明,这夏威夷转瞬便将易手,便将是我洪门在海外的根据之所。” 张元济摇摇头,仍是不信。只是劝道:“你身处他乡,或许并不知道,你译的这些书,这五年来在国内有好大的名声,如今士子之间流传着一句戏语:为学不治方生译,读尽诗书也枉然。古语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是朱明后裔,又有如此才气,何必非要弄险,去想这种白日之梦。没地浪费了你的才气。” 朱丘回道:“筱公并不知我这五年来究竟作何准备,此时不信,也是情理之中。不过,筱公是学识渊博之人,可否知道我汉留一脉的渊源?” “方生这是考我了。”张元济不过略一思索,便答道:“汉留一脉,乃是明清交际之时,朱明遗臣志士所创,有名者五人,分别为王夫之、黄宗羲、顾炎武、傅青主、殷洪盛,这便是汉留五祖了。这五人担心异族当权,如同蒙元一般,让中华亡了文化根源,故创设汉留,为的便是存亡续断,保留我中华五千年的文明。只是二百多年演化至今,早就失了其中的真义,不过是江湖中的一个闲散组织罢了。” “筱公说的不错。我刚到夏威夷时,遇到的便是这种状况。”朱丘轻轻说道:“那时,你要说,这五年后,我能翻云覆雨,让这夏威夷顷刻易手,我也不信。 洪门自汉留衍生而出,却失了汉留的本意,一味的只知道好勇斗狠,去跟那清廷血拼。自洪门总堂舵主陈近南死后,洪门群龙无首,帮纪散乱,良莠不齐,更是难成大器。但是好在,数十年前,我朱氏先祖与洪门陈氏在夏威夷重整了洪门,暗地里重建了洪门总舵。自那以后,洪门陈氏便一直守在这夏威夷岛上,教书育人,等待着机会。筱公清晨所见的思明兄,便是洪门陈氏的后裔了。 我来岛之后,一面翻译西学,教育门人;一面便是以军旅之法训练洪门中人,如今已经略有小成。但是究竟时日太少,力量还是远远不足,不过,要夺的这夏威夷岛,却并不是一件难事。筱公来的不巧,但也算来的巧,这风云变幻,还要请筱公做一个见证。这也算是我,献给伯荪的一份祭奠吧。” “你们究竟打算怎么做?”张元济见朱丘如此说,知道他心意已决,再难劝动。 朱丘笑着反问道:“筱公说的如何做,指的是这夏威夷岛,还是千里之外的故国呢?” ------------ 第六节 日侨 子夜时分,美利坚海军陆战队的士兵们对全岛的搜捕终于停了下来,留下守夜的兵士,其他人便去军营休息了。 宫本义英一身黑色夜行装,隐在房屋顶上,看着下面三三两两的美军兵士,间或有些空隙,便跃身而过,向日本侨民居住地不断的接近。 他在傍晚时分,将张元济送到了事先准备好的密藏之所后,便按照原定计划,休息了两个时辰,夜深之后,出来联络族人,商议几日后的举事。 宫本义英知道自己此行的艰难。艰难之处不在于族人不愿意或者不会举事,而是,如何说服族人们,不要援引帝国军人,妄想占领夏威夷。 他心中并没有一个定案,虽然师父说的很在理,他也觉得很对。可是,对那些族人,光凭说理,能消解掉他们心中日益膨胀的邪念吗? 快到了族人们的安居之地,宫本义英正要飞掠而过,忽然察觉到一丝气息,转头一看,却见屋角的一个隐蔽处站起一个身影,那人问道:“是宫本君吗?” 听声音,宫本义英便知道了来人是谁。他也站起身来,对那人回道道:“是池上君吧?是在等我吗?” 当面的是池上堺,他和宫本义英一样,都是破落的武士阶层,也都是少年时便远渡重洋来到夏威夷谋生。因为这些共同的特点,五年来,池上堺与宫本义英交情莫逆,堪称刎颈。土地租借条例案败诉,夏威夷汉人暴动之后,池上堺就知道,宫本义英今晚一定会来。 “不但我在等你,大伙儿都在等你。”池上堺淡淡的说道。 此时在夏威夷的日本移民,大多在白人开的甘蔗农场做工,干的比白人多,却始终得不到平等的待遇。慢慢的,在青年之中,便形成了一个秘密的组织,而这个组织的核心,便是宫本义英和池上堺等武士阶层的后代。 宫本义英进到屋里,果然看到大伙儿都已经聚在了这里,只是不见了大石三郎。 “大石君去哪里了?”宫本义英问道。 “下午的时候,被美利坚士兵捉走了。”石井武解释道。 池上堺见宫本义英已经坐下,便也关上门,盘腿坐下,看了看大伙儿,便说道:“现在我们组织七人众中,除了被捉去的大石君,都在这里了。现在我们要商量的事情是,现在夏威夷出了暴动,我们该怎么办?” 众人相互看了看,却是谁也不想开口,是隐忍还是和汉人们一块暴动,这个选择不好做。 “宫本君,你那个唐人首领的师傅,是怎么想的?”一旁的井中胜义问道。 宫本义英皱皱眉头,他不想这么早便将朱方生的设想拿出来,他需要先知道,这些朋友是怎么想的。因为,宫本义英知道,这里面一定有帝国派过来的密谍。 “朱先生的意思是,尊重我们的选择,如果我们选择隐忍,他保证动乱不会波及到我们。”宫本义英抛出了一个诱饵。 “隐忍,为什么要隐忍?”暴躁的平木之助首先叫了起来,“在这夏威夷,我们大和民族,是最勤奋的,为什么白人们不给我们同等的工资?那些白人猪们,好吃懒做,活儿干得最少,工资却比我们拿的多!为什么?难道就因为我们的皮肤是黄的吗?” “这次我们应该和唐人们站在一起,”井上八勇也说道,“美利坚的排华法案,指的虽然是唐人,但是也一块将我们包了进去。我们与唐人,是分不开的。大石君,不是什么也没做,就被抓了进去吗?宫本君的师傅,是个极有手段的人,这次倘若他果真想要发动事变,我觉得成功的希望很大,我们应该帮助他。” 井中胜义皱了皱眉,依旧向宫本义英问道:“真要举事的话,能不能成功?” 宫本义英还没有回答,一旁的石井武已经淡淡的说道:“要是知道成功了才去帮忙,你把武士看做什么了?” 井中胜义闻言大怒,冲石井武骂道:“巴嘎!” 池上堺一皱眉头,说道:“井中君,注意你的言辞!” 池上堺在众人中的威信很高,他一发话,井中便不再说话了。 石井武却开口问道:“白人在岛上只有几千人,我们加上唐人,却有几万,只要我们能设法让美利坚士兵离开军舰,就能胜了。我猜那个汉人首领,也是这么想的。我说的对不对,宫本君?” 宫本义英点点头,他已经大致知道了几人的想法,便进一步说道:“朱先生已经将事情都谋划好了,我来这里,只是想问一下大家,举事胜利之后,我们又该如何呢?” 平木之助不解的问道:“什么叫做之后该如何呢?我们争的了夏威夷,得到平等,不就结束了吗?” “宫本君问的,是我们要不要将帝国海军引来。”石井武依旧淡淡的说道。 井中胜义看看周围,仍然向宫本义英问道:“你那个汉人首领怎么想的?” 宫本义英想了想,便直接说道:“朱先生打算跟美利坚谈判,依旧加入美利坚合众国!” 池上堺听完,惊讶的问道:“那还举事做什么?” 宫本义英解释说:“这次的举事,主要目的,在于让夏威夷获得自治权。” “我看,应该让帝国获得治理权!”井中胜义突然说道。 井上八勇却问道:“帝国有能力挑战美利坚吗?” 石井武淡淡的说:“当然没有,帝国刚刚和俄国打完战争,元气还没恢复,正在全力消化东北和朝鲜新占领的土地,哪里会有精力来攻略这里?” 井中胜义却说道:“占领夏威夷,只要出动帝国海军就可以了。夏威夷这里,我们的人虽然没有唐人多,但却是第三多的民族,何况,我们帝国海军,比清国海军强大的多,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赶过来!只要我们里应外合,就能拿下夏威夷!” “都说了,帝国元气没有恢复,没有资本打这场战争。唐人首领这时候发动政变,各国的反应,想必都已经想好了。我们要不就坐享其成,要不,就襄助成事,多余的事情,还是不要想的好。”石井武还是一副淡淡的口气。 “武士难道就应该畏难不前吗?”井中胜义狠狠的反击道,“这是为帝国奉献的时候!” “你们这些轻薄浮躁的文人,这么多年来就没有变过!”石井武淡淡的说道,“中江先生的话,你们都没有仔细去听。我们日本人的天职是什么?我们百年后的命运会如何?这些问题,你们想过没有?只知道顺应时代的必然趋势行事,迟早会将日本国带向毁灭!” 井中胜义本来不服,但是石井武提到中江兆民之后,他便不能再说什么了。说起这中江兆民,实在是日本明治维新期间一位伟岸独特的思想家,其人可贵之处,在于不为当时日本举国上下滔滔的“脱亚入欧”思潮所影响,深沉冷峻的指出了本民族的缺陷。奈何受困于时代风潮,终究是有理者无力。 不过在座的诸位,却都是读过中江兆民的书的。石井武更是中江兆民的信徒,曾经托人刻了一个图章,上面写着“中江门下走狗”,所以,井中胜义一提出让帝国海军前来,便被石井武一下子否决了。 池上堺看看几人,心中已经有了定议,沉声说道:“我赞成石井君的话,夏威夷的土地,应该让夏威夷人来治理,我们如果能够得到平等,便不该再强求什么。” 宫本义英却说道:“我们还是投票解决吧,少数服从多数。表决两个问题,第一,我们要不要参加政变;第二,我们要不要引帝国海军过来?” 池上堺点点头,说道:“好,一人一票,大石君不在,明日我想办法去问他的意见。” 投票的结果很快便出来了,第一个问题,大家的意见出其的一致,六比零,同意参加政变;第二个问题,却是四比二,有两个人同意,算起来即使在狱中的大石君同意,也不过是四比三。 宫本义英看到结果,心中暗自盘算,不知道那投票的二人之中,除了井中胜义,另一个究竟是谁。他知道自己必须和石井武池上堺看顾住那两人,投票,是不能约束住他们的。这时一旁的石井武看到他的样子,会意的一笑,却说道:“宫本君,即使我们投票都不参加事变,想必你也会参加的吧?” 宫本义英点点头,回答道:“是的。这是我修行的一步,我一定会参加的。” “那我们投票做什么?”平木之助嚷道,“宫本君要是参加的话,我们难道会袖手旁观吗?” 这样的大事决定了之后,众人都有些轻松,言谈间都有些放松,并不着急去讨论行事的具体细节。只有井中胜义脸上有些愤愤,他心中对这些不为帝国尽力,只是想着自己温饱的人十分的愤怒,他心里暗暗的定下计策,决定一旦夏威夷政变成功,便立刻通知帝国的联合舰队,自己去做内应,一定要把太平洋上的这颗明珠,纳入帝国的怀抱中去。 殊不知,朱方生对他这种人,早有防备,等他给日本国内发完电报,就被洪门的人控制了起来,联合舰队白白为朱方生跑了一次龙套。 ------------ 第七节 许诺 子夜时分,喧嚣热闹了一整天的夏威夷,终于安静了下来。陈平站在夜色之中,仰首看着那一轮明月挂在青濛濛的天空之中,耳中不时传来浪涛拍岸的声音。他的心,便也如这夜色一般,慢慢的沉静下来。 说来也是奇怪,越是危险万分的时刻,陈平越是能静的下来。此刻夏威夷岛上美利坚殖民政府与汉人之间的争斗,已经是图穷匕见,真刀明枪的干了起来。若是事败,汉人将在这夏威夷岛上,再无立足之地。 陈平长吸了一口气,大步流星般向维多利亚王储的住处行去。他今夜的目的,便是说服维多利亚王储,与夏威夷土著结盟。 说来,陈氏一族与夏威夷王族之间,关系非同寻常,陈平的父亲陈芳公,便曾迎娶夏威夷公主茱莉亚为妻,更曾鼎力相助前任国王卡拉卡瓦一世登基皇位,可以说,要没有陈芳公的帮助,这卡拉卡瓦一世,未必便能做这夏威夷王国之主。可是自从美利坚势力侵入夏威夷以后,汉人在这夏威夷岛上,便一日不如一日,恰巧那是朱一舟也赴南洋去寻紫皇刃,其势初起的洪门总舵,便在白人的排华风潮之中,逐渐的又消败下去。最后,被逼无奈的陈芳公只好将这夏威夷岛上的产业——大多是那些白人眼红的——一一变卖掉,带着妻妾儿女回转了广东老家,只留下了长子陈龙在这里苦苦支撑。 好在不几年,朱一舟便重回夏威夷。一回岛上,便在狂风暴雨之中,出手救了被奔马甩落的王储维多利亚。借着这个机会,朱一舟又慢慢的将风雨飘摇中的洪门总舵,重新整合了起来。洪门总舵,便在朱一舟手上,渐渐的又凝聚起来。 直到朱丘来到夏威夷,洪门总舵之势便如河出伏流,一发而不可收拾。这才有了今日的局势。 陈平回想着往事,转眼间,已经走到了维多利亚王储的住处。 “你受伤了?”维多利亚王储一眼看到陈平左臂上的白纱布,布上还隐隐还渗出暗红的血来。 “没什么,上午的时候,不小心被炮弹碎片刮了一下。”陈平淡淡的说道。 “你们为什么这么冲动呢?”维多利亚王储责怪道,“白人们船坚炮利,就你们那么点人,为什么要跟他们去硬拼呢!” 陈平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深深的看了维多利亚王储一眼,没有回答维多利亚王储的问题,反而问起另外一个问题:“维多利亚,你可知道白人们通缉的朱方生,究竟是什么人吗?” 维多利亚一愣,不明白陈平为什么会问起这个,心里有种莫名的预感,她试探着说道:“你不是说,他是南洋洪门的后人吗?” 陈平摇摇头,说道:“他是南洋洪门的后人不假,但他的父亲,却是朱一舟!” “什么?”维多利亚王储一下子站了起来。当年她嫁与朱一舟之时,便听朱一舟说过,他在南洋还有妻子儿女。维多利亚并不介意。这些年来,虽然维多利亚也曾怀疑过朱方生的身世,但转念一想,如果真的是他们,他们为什么不来寻自己呢?虽然夏威夷王国已经不在了,但卡瓦达瓦皇室仍然在这夏威夷岛上,有着绝对的影响。 “他们来了五年了,为什么不来找我?”维多利亚王储问道。 陈平苦笑一下,说道:“那朱方生年纪虽小,却是一个极端骄傲的人,他不想自己的母亲受到你的怜悯,以后在你面前,抬不起头来!” 维多利亚王储摇摇头,只觉得不可思议,这样的逻辑她实在转不过来。 “那你现在过来告诉我这件事,难道不是让我帮助他们吗?”维多利亚还是问道。 陈平摇摇头,说道:“我今日来跟你说个清白,也是受朱方生所托。他让我告诉你,他不是要你的帮助,而是要送你一份大礼,一份你一直想要却从来没有得到过的礼物。这是五年来,他一直在为自己母亲与你相见而准备的见面礼。” 维多利亚王储很是惊讶,然后不解,最后竟嘴角上翘,不自禁的出声笑了起来。一个被全岛通缉,四处躲避,不敢露面的少年,突然托人告诉你,他是你丈夫的孩子,然后却说,不要你的帮助,我是来送你礼物的,而且,这份礼物,你一直想要,却从来没有得到过。 好一会儿,维多利亚王储止住笑声,对依旧郑重其事的陈平问道:“那么,表兄,方生打算送我什么礼物呢?在这夏威夷岛,还有什么是我一直想要却得不到的呢?” “王、国!”陈平轻轻的吐出两个字。 维多利亚又是一惊,急问道:“你说什么!?” 陈平一字一顿的说道:“你没有听错,我们洪门,要将整个夏威夷,送给你,复辟夏威夷王国!” 维多利亚摇摇头,说道:“我知道你们汉人对这次判决不服,也知道你们汉人,是这夏威夷上人数第二多的民族,但是,你们不要冲动,凭你们,是斗不过白人的。单说白人的那些枪炮,你们就斗不过。更别说珍珠港里的那些军舰了!别忘了,今天你们那些族人,是怎么牺牲,又怎么被抓得!” 陈平依旧面沉似水,不理维多利亚的话,只是说道道:“维多利亚,我只问你一句话,这王国,你究竟想要不想要?” 维多利亚深深的看了陈平一眼,奋声说道:“我虽然有白人的血统,但我生在夏威夷,身上流着的,是卡拉卡瓦家族的血,这夏威夷上的一草一木,都是我卡纳卡人的珍宝,我不曾有一天,不想着从白人的手中,夺回夏威夷!给我族人自由!” 陈平点点头,说道:“我们汉人不要你们出什么力,夏威夷三日后,便能还给你。我们只希望,当我们把一切交给你的时候,你不要做出让我们失望的事情来。” 维多利亚不解的问道:“你们能有什么办法?你们要是有办法,难道今天还会是这个样子吗?” 陈平摇摇头,说道:“我们汉人的谋略,你是不会懂的。此时我要解释什么,恐怕你也不信,此时,我只能告诉你一句话,三日之后,你们卡拉卡瓦王室,将重新掌控夏威夷!这是我们洪门对你的承诺,也是方生,送给你的见面之物!” 维多利亚见陈平总是说这是朱方生送给自己的见面之物,心中有些好笑,也有些负气,便说道:“若是你们果然能在三日之后,让我夏威夷王国重新君临,我便将茂宜一岛送与方生,许他永做这茂宜岛主!” 闻得此言,陈平哈哈一笑,说道:“若是维多利亚的这些话,让方生知道,他想必觉得很是有趣。” 见陈平说笑,维多利亚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些孩子气。 “现在方生被满岛通缉,他现在怎么样?婉容怎么样?我记得他们还有几个小孩,现在安全吗?”维多利亚连珠般问道。 “一切都好,你放心。他们由明空法师护着,任是谁,也伤害不到他们的。”陈平微微一笑,说道,“虽然这礼物是送给你的,但是坐上王位的,恐怕还是莉迪雅女王,我就不去她那里了,女王那里,便只好由你去说了!” 维多利亚皱皱眉,她依旧不信,今天如过街老鼠一样的汉人,能在三日后,拿下夏威夷岛。 “表兄,姑姑那里,没有十足的把握,还是不要去说的好。你也知道,这些年来她受了不少美利坚白人的气。要是这次给了她希望,最后做不到,恐怕……” 陈平仍旧一笑,说道:“维多利亚,你放宽心就是。这次的事情,我们准备了五年,已经操练的十分精熟,必不会有什么意外。” “就算你们能拿下这夏威夷岛,”维多利亚依旧忧心忡忡,“可以后呢,夏威夷岛不过是这浩瀚无际的太平洋上的一叶孤舟,没有军舰,也没有士兵,就算是你们拿下这夏威夷岛,我们依旧是别人餐桌上的美食,不过是看什么时候吃罢了。” “嗯,这是我来你这里,要说的第二件事,”说到这里,陈平不再一脸的严肃,而是十分的轻松,“夏威夷王国复辟,对于今日的洪门来说,不过是易如反掌之事,真正的难题,是在复辟之后。” “难道,”维多利亚脑中忽然闪过一丝念头,“难道,这以后的事情,你们也都谋划好了?” 陈平哈哈一笑,说道:“维多利亚,那是五年的时间啊!我们洪门,用了五年的时间来谋划这件事情,难道这善后的事情,我们会不加考虑吗?” 听到陈平的这句话,倒使得维多利亚想起朱一舟来,他便是所行之事,无不深思熟虑,即使再漫不经心的事情,以后再看,都的确有着深意。 “你们究竟打算怎么做?”维多利亚不想再和陈平说这些斗玄机似的话,直接问道。 陈平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倘若复辟成功,为了王国的长治久安,这夏威夷,究竟愿意付出多大的牺牲呢?” ------------ 第八节 翻云 大索三日之后,朱方生依然踪影不见,倒是监狱里人满为患。这三日来,美利坚士兵抓捕了太多的汉人、日本人并夏威夷土著。开始是怒气盈胸,并不在意。到了三日之后,才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愤怒带给自己的结果。 首先是全岛群上垃圾成堆,臭气熏天。码头也停止了运转,街头一些常见的摊贩,也消失了。甚至岛上的交通,也比以往差的太多,许多位白人出行,竟然连马车都寻不到,只能走着去上班,到的公司,却发现门无法打开,因为没有了守门人。往常夏威夷岛上的这些行当,都是勤劳任怨的黄皮肤人在做,如今做这工作的人,几乎都在监狱里了。 然后抱怨的是那些大农场主。要知道,汉人和日本人,实在是最好的雇工,工价低,但活儿干的漂亮踏实,这一次很有一些农工被胡乱抓了进去,这一下,农场的活儿可都耽误了。耽误活儿,就意味着减少了听到白花花的银子流入的声音。这让那些大农场主,十分的不满。 最后抱怨的,竟然是那些进行抓捕的美利坚士兵。这些士兵,大多已经在这夏威夷生活了两三年,最少的也有一年那么久。他们早就习惯了每天洪字酒楼送的伙食。给美国军队供应三餐,本来是五年前夏威夷统治者桑福德•多尔在洪字酒楼开张时就确定下的。这几年下来,不管是新兵还是老兵,是列兵还是将军,对洪字酒楼的伙食,都是满意的不行,早就吃顺了口。甚至有的军官,单为这洪字酒楼的伙食,都拒绝了升迁的机会。三日来头脑发热,早就忘了这些,前两日都只是吃的洪字酒楼以前做的随军食粮。如今,士兵们都冷静了,却发现,洪字酒楼已经关门停业——但谁也不知道是不是酒楼的人被逮捕了,因为被逮捕的汉人,实在太多了。 所有的白人都在抱怨,不管是发布命令的,还是执行命令的。于是,命令又重新发布,因为也辨不清谁闹事,谁没有闹事,就把所有的汉人,又都放了回去。 囚禁你的时候,是正确的;释放你的时候,还是正确的。并且你会更加的感恩戴德,因为你认为,当局有改正错误的勇气,会不断的完美——这是夏威夷殖民政府乔治•R•卡特从去过清国的族人那里得知的黄皮人的民族习性。于是,他很乐意做这个被感恩戴德的人。 果然,那些黄皮人一被释放出来,竟然谁也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奔向工作的岗位。虽然匆忙,但是谁也没有忘记向殖民政府的方向,行上一礼,鞠上一躬。站在高高的殖民政府大楼的阳台上的卡特,看到这种场景,更是觉得自己这个举动,伟大无比。 很快,夏威夷就恢复了往日生气勃勃,也恢复往日的风景秀丽,空气清新。很快,洪字酒楼也重新开始营业。十几个大厨在厨房里忙忙碌碌了多半个小时,那送往美利坚军营的伙食,便装在几辆卡车之上,飞快的运了过去。 这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的眼熟,就像从来没有过那场愤怒的风暴一样。所有的人,都在重复着自己的角色。 张元济依旧站在洪字酒楼的二楼窗口,看着眼前匆忙奔波的人们。他实在是想不到,自己的族人们居然是如此的善于忘记,善于屈服,善于苟且,这难道就是曾经春秋节义慷慨侠烈的那个民族?也实在想不通,朱丘如何能在今日落日之前,翻云覆雨,使这夏威夷天色变幻,转瞬易手?因为一切,看起来是那么的融洽自然。 但是很快,不自然的事情就出现了。 先是美利坚军营里传出争吵声和尖叫声,时不时还有几声愤怒的暴吼。但是只是很短的一刹。连抽完一支卷烟的时间都没有。接着,军营里便陆陆续续升腾起十数支黄色的烟雾,那些烟雾都顺风向珍珠港那边吹了过去。 随着烟雾的升起,张元济忽然发现,刚才那平常而又有序的夏威夷,已经像暗潮汹涌后的喷发,先是遥远的一处,一个汉子震天般喊道:“战城南!”紧接着便有人响应:“死郭北!”然后是无数人的吼声:“野死不葬、乌可食!” “战城南! 死郭北! 野死不葬乌可食。 水深激激, 蒲苇冥冥。 枭骑战斗死, 驽马徘徊鸣。 朝行出攻, 暮不夜归!” 吼声越来越大,像滚卷的风暴,像翻聚的雪球,直将这夏威夷岛,震的在平静的太平洋上,晃了几晃。 从来不会有一个汉人,愿意去做顺民,愿意在别人的施舍下度过哪怕一分一秒! 随着吼声,这夏威夷岛上,到处都是激昂的面容,到处都是奋勇的身影,依旧是千溪成流,却不是大江,不是大河,是汹涌澎湃的怒涛。怒涛一卷,便直冲向殖民政府。 站在阳台上的卡特州长,此时已经脸色发白,口中一直在咒骂着自己的那个族人,真希望把他叫过来,好好看看,这些东方人,哪里像是一个奴性深种的民族? 好在这些天,为了防止随时可能的暴乱,各个岛上都驻守着美利坚的军队,政府楼前,更是重兵驻扎。此时,只能相信,无往不胜的美利坚军队,依然会是无往不胜。 “听说,这三天来,你一直在找我?”一个声音突然在卡特的身后响起。 卡特一惊,回过头去,见是一个十一二岁模样的少年,穿着普普通通的清国服饰,不同的,只是没有清国人那招牌式的大辫子。 他一定是朱方生。卡特不需要想第二次。 “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一直在这里,这三日来,我就在这里。你很奇怪,是吗?你以为,你们美利坚人才是这夏威夷的统治者,对吗?可是,你居然连你们最大的敌人,躲在政府大楼里都不知道。你们美利坚人,根本不了解这个岛,不了解这里生活的人们。 我现在正式通知你,你们,来自美利坚的殖民者,将会重演131年前,英国人的命运。夏威夷群岛,将会获得自由和新生!” 卡特从震惊中醒过来,听到朱丘的话,看着眼前这个一本正经的少年,不由得大笑起来:“你这个东方的少年,你知道吗?美利坚从来没有在一场国际战争中失败过。即便你能占领这座岛,你有多少士兵,多少军舰,能敌得过美利坚合众国?” 朱丘看着他,像是看着一头猪,摇了摇头,又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不会明白的。因为你的眼里只有力量,你从来不知道,除了力量之外,还有别的手段,一样可以达到目标。呵呵,我跟你这样的蠢货说这些做什么?你放下武器吧,我不想对你动手。” 被一个自己眼中的下等民族的未成年人这样轻视,卡特一时恼羞成怒,拔出腰间的*,愤怒的指着朱丘,骂道:“你这个黄猪,我现在就能一枪崩了你!” 朱丘随手一挥,一道白光跃出手中,只一闪就将卡特手中的左轮削作两段,碎片叮叮当当的掉在地上,像是一件件砸在卡特的心上。卡特一下子,就呆在了那里。 朱丘看着他,也不再说话,走到阳台边上。看向远处的奋战的族人们。 瓦胡岛上,战斗已经接近了尾声,这次愤怒的人们,不再使用刺刀匕首那样的冷兵器,而是跟美利坚士兵一般的步枪。令美利坚士兵吃惊的是,这些印象中一直使用冷兵器的东方人,用起火枪来,竟是丝毫不差,其中的一些人,甚至比他们还要精熟,枪枪命中,而且都是命中胳膊或者双腿,丝毫没有刚才吼声中你死我活的那种火气。 战斗不仅发生在这瓦胡岛上,夏威夷的每个岛上,凡是有美利坚士兵的地方,都在发生激烈的战斗。茂宜岛,也不例外。 茂宜岛上,率领美国士兵的,依旧是三日前,在政府楼前率军抵抗的美国中尉。 这个美国中尉,名字叫做亨利•李,祖上是南北战争时期有名的罗伯特•李将军。亨利继承了家族荣誉高于一切的军人作风,勇敢,机智,坚韧。 当他听到瓦胡岛上的吼声时,便知道,那个卡特家族有名的纨绔,此刻又做了一件傻事。但他并不慌张,这次,他的手里,有三百名士兵,他相信,凭着这三百名训练有素的美利坚勇士,他可以平定任何的暴乱。 瓦胡岛上枪声一响,他便带着队伍,匆忙又不失谨慎的向码头行去。 茂宜岛本是汉人最多的岛屿,那朱方生的牧场和住所,便在这座岛上。不过,经过三日的大肆搜捕,这里已经人烟稀少,房屋破败,十分的萧条森寂了。 亨利•李带着队伍急匆匆的走着,这往日壮阔的景色,在他们眼中,仿佛只是寻常的路边风景。谁也无暇去欣赏,是啊,战争总是让人忘记美丽的东西,反而将仇恨和杀戮深刻在心中。 一路无话,亨利带着他的士兵,很顺利的便到达了码头,他们来时的快艇,还系在岸边。海浪轻轻的拍打着船只,一切是那么平静。 亨利一挥手,所有的士兵便纷纷的跑向船只,瓦胡岛上的枪声已经渐渐开始熄了,亨利想马上回去,知道结果。 士兵们跑在白色的沙滩上,踩出一长串的印迹,突然,有个士兵身子一斜,紧跟着便歪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路过的士兵伸手去拽他,却发现他已经没有了呼吸。 “敌袭!”士兵放声大叫道。 随着这一声喊,只见沙滩上翻起无数的木牌,前后左右,甚至士兵中间,都是无数的木牌,掀起一帘帘白沙就向众人扑来。 那白沙像雨一般遮住了美利坚士兵的视线,有些士兵害怕的扣动了扳机,却大多都打在了自己人身上,听到自己同伴的惨叫,看不清状况的士兵们心中更是惊恐,便有更多的人开始向周围开枪。这时,沙雨中传来亨利的喊声:“hold on!hold on!don′t fire!clam down……”亨利在士兵中的威信一向很高,听到他的声音,所有的士兵都渐渐镇定了下来。 沙雨能有多久,不过一会儿便要落了干净。便在沙雨将停未停之时,沙滩上密密麻麻,前后左右耸起数百条身影,一下子便将这些士兵围在当中,各持利器,如虎入羊群,开始了血腥的杀戮。 亨利早就吃过这匕首破枪的亏,可是此时仍然没有应对的办法。对方人多势众,又预谋已经,在这沙滩之上肉搏,自己的士兵们移动不便,根本不是那些东方人的对手,眼看着自己的士兵一个一个倒下,亨利心中苦痛无比。他呆了一瞬,一咬牙,对着那些迅捷如风的东方人用生硬的清国话喊道:“不要再打了,我们投降!” 说完,他将手中的步枪扔在地上,双眼一闭,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 第九节 云动 “十三年前,白人用武力夺取了夏威夷的政权,许诺给岛上的各民族以自由和平等;九年之前,白人将夏威夷献给美国,向岛上各民族承诺,这将会带给夏威夷更幸福的未来。 可是,今天,我们并没有看到一个承诺中“民有 民享 民治”的政府,我们看到的,是社会分割,种族歧视;是夏威夷正在逐渐沦为一个滋生怀疑和仇恨的土地。为自由和公正,我们不得不用武力,推翻白人的政府,以组建一个真正代表人民意志的政府。 在人类历史的进程中,当一个民族必须摆脱其被另一个民族的不公正不平等对待,并在世界各民族之间依照自然法则和自然上帝的授权,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成为一个独立和平等的成员之时,出于对人类公意的尊重,我们必须宣布分开的缘由。 我们认为下列真理是不言而喻的:民族生而平等,造物主赋予了每一个民族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存、自由和追求幸福的权利。为了保障这些权利,一个民族才会追求主权,组建政府。统治者的正当权力,来自被治者的授予。不论何时,不论何种政府形式,一旦违背这些目标,人民就有权变革政府,或废止旧政府、组建新政府,按人民觉得最能保障安全和幸福的方法,奠定政府的基本原则,组建政府的权力形式。 过去的经历表明,人类往往善于忍耐,只要邪恶还在承受的范围之内。直到迫不得已,生无所计,才会自我授权,废除他们忍受的现存的政府形式。但是,若是一个政府篡权滥用,处心积虑实行独裁专制,对治下的各民族实行歧视待遇,抛弃这样的政府,为各民族未来的平等和自由提供新的卫士,就是人民的权利,人民的责任。美利坚合众国在夏威夷群岛的历史,就是反复剥夺其他民族生存和追求幸福权利的历史。他所有的行为,直接目标,都指向在夏威夷群岛上,建立独裁暴政,实行民族歧视和社会分割的恶法。为了证明此种观点,有必要将夏威夷岛上的事实公之于众。 他拒绝白人以外的民族,进入立法机构,因为立法机构最能保障本民族的权利,是实现民族权益的必需。 …… …… …… …… …… …… …… …… 他擅立恶法,禁止白人以外的民族,从事某些职业,禁止白人以外的民族,享有同等的法律。 …… …… …… …… …… …… …… …… 他对白人以外的民族,采取不同的税法,收取不同的税种和税费。 他切断我们与世界的贸易,并强迫我们,种植和生产某些特种的商品。 他派出大量军队,驻扎到我们民间,使军权凌驾于民权之上,并在夏威夷群岛,实行军事统治。 在经受这些压迫的每一个阶段,我们总是反复请愿,希望通过法律,来获得民族的平等和公正。但是,我们的请愿,被视作无力和软弱,换来的是更加变本加厉的歧视和分割。 因此,我们,这些夏威夷群岛上被压迫和被奴役的各民族,联合起来,用暴力推翻了美利坚合众国在夏威夷群岛的殖民政府,以群岛上这些淳朴勤劳的人民的名义,以他们的授权,在此向世界*宣布:夏威夷将建立一个新的政府,夏威夷新政府,将永远禁止民族歧视和分割的政策,夏威夷群岛,将是一个民族自由和平等的希望之地。 我们坚信,上苍庇佑,并以生命与荣誉,捍卫这一宣言。” 这夏威夷群岛,因为它在太平洋上绝佳的位置,曾经引来无数觊觎的人。1843年英吉利就公开宣称拥有夏威夷的主权;仅仅过了六年,1849年,法兰西也宣称占领了夏威夷,拥有主权;这些人仿佛不知道,这夏威夷群岛上,在公元前后,便一直有着居民,他们世世代代居住在这里,过了近两千年,反而失去了自己的土地和民族主权。 这是何等滑稽的一件事情。 当时的世界,正处于英法两国的霸权时期,两国无敌于全球。这恰好证明了中国那句老话: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最无敌的,还是美利坚。凭着几个传教士,不到二百人的军队,就改变了夏威夷,将其变为了自己的殖民地。 暴政不会长久,这已经在中华千百年的历史上,证明无数次。夏威夷群岛上的巨变,只不过是又一次的印证。 夏威夷巨变,全球震动。在全球正为之愕然时,一份来自夏威夷的宣言,便出现在各国政要的案头之上。 看到这个宣言,很多人先是一愣,接着便是哈哈的大笑。这夏威夷王国的女王,果然是一个很有趣的人,能写出这样的的宣言,毫不掩饰对美利坚的《独立宣言》的抄袭。可这抄袭,是一种讽刺,深刻的讽刺,是一种嘲笑,发自肺腑的嘲笑。美利坚民族,从英国政府中独立出来刚过百年,便开始效仿当年的英国,这是何等卑劣的根性。怎么不让人放声大笑? 而其中,最激动的,莫过于德日。德意志国自不必提,其一直不甘于居于英法之下,积极的在海外谋求殖民地。听到夏威夷推翻美利坚殖民政府的消息,便如闻到腥味的猫儿,蠢蠢欲动。 日本这个国家,自明治维新以来,便以东方第一强国的姿态出现在世界之林。因为本国岛狭物少,为谋求更大的生存环境,也一直积极的寻找着合适的土地。尤其是这一次的夏威夷巨变,更让日本国看到了大大的希望。因为夏威夷岛上不但日本族人众多,而且,夏威夷王室一向与日本政界关系密切。这一次,没有了清国和俄国的压力,日本可以全力的去争取夏威夷的权力。 各国之中,如果有恼火的,那只能是美利坚合众国了,任谁发现到手的鸭子又飞走了,恐怕都不会高兴。此时的美利坚总统西奥多•罗斯福,正在忙于扒粪,全力以赴的与国内那些富可敌国的垄断者们斗争,试图廓清吏治,还美利坚人民一个清洁的环境。但是不巧,此时夏威夷事变的消息传了过来。 “让大白舰队出征!”西奥多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可以炫耀一下他一手打造的超凡舰队是何等令人震惊和敬畏。 …… …… …… …… …… …… …… …… …… …… 但在风暴中心的夏威夷,却是一片宁静祥和。 “筱公看这宣言,可还入得方家之眼吗?”朱方生轻笑着问道。 此时夏威夷大局已定,各岛的争斗都已经平息,夏威夷女王复出暂时主理岛上各项事务,朱方生却邀张元济到那白沙之上,面朝大海,坐听风吟。 张元济接过宣言,仔细的读了几遍,觉得眼熟,仔细一想,却是以前朱方生所译的美国革命史中,依稀便有此段文字。 “这莫非是借鉴美利坚合众国的独立宣言?”张元济推推眼镜,问道。 “筱公说的太客气了,这哪里是借鉴,分明就是抄袭。”朱方生哈哈一笑,“我就是要用美利坚的独立宣言,来做今日夏威夷的民族宣言。 不知道筱公看过基督教的圣经没有,其中有一句话,是这样写的:‘What has been is what will be,and what has been done is what will be done,and there is nothing new under the sun.’译作汉文,便是‘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昔日美利坚反抗暴政,宣称平等,如今所做的事,又与当日英吉利有何不同?我用这宣言,也不过刺他一刺,好歹让他冷静一下。” 张元济深深看了朱方生一眼,觉得果然还是个孩子,国家大事,竟然有心思开这种玩笑。 正在这时,法庭上出现过的那个五十余岁的壮健汉子,大步流星的走了过来,到的近处,对二人一抱拳,便说道:“公子,日本山子传来消息,联合舰队已经出发,向夏威夷方向驶来,日本政府方面也已经发表声明,要保护夏威夷岛侨民的安全。另外,山东骅骝也传来消息,在胶州湾的德国海军,也有异动,似乎也在商议干涉夏威夷之事,具体之事仍在进一步确定之中。” 朱方生点点头,说道:“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夏威夷地处太平洋的中心,又有最好的港口,本就是各国得之而后快的土地。不过,这次倒是要让他们白忙一场了。” 朱方生说完,又对张元济说道:“两位可能还未认识,筱公,这是德伯;德伯,这是筱公。” 德伯冲张元济笑了笑,说道:“早就听公子说过筱公的大名,我叫孙眉,字德彰。” 张元济也笑笑,说道:“虽然德彰知道我,但是我还是要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张元济,字筱斋,现在是商务印书馆的监事。负责朱公子的译作出版之事。” 朱方生忽然插话道:“筱公可知道日本东京的会党中,那个叫孙文的首领? 张元济点点头:“略有耳闻。” “那孙文,便是德伯的亲生弟弟。” 张元济闻言大吃一惊,自己先前听朱方生说起做过孙文入会的接引,以为只是会党之间普通联系,却想不到,两者的关系,竟是如此紧密。 孙眉见到张元济的神色,就知道张元济有所误会,但是他也不揭破,转身对朱方生继续说道:“美利坚绝地传来消息,美北长老会乔•约瑟教士已经动身前往华盛顿,美南长老会也有教士前往华盛顿。另外,大白舰队已经从弗吉尼亚州启航,直奔夏威夷而来。” ------------ 第十节 游说 “我不同意!” 伊奥拉尼宫的议事厅中,传来莉迪雅女王愤怒的声音,“难道你觉得,美利坚人这些年横加在我们波利尼西亚人身上的耻辱还不够吗?难道你觉得美利坚人这些年对你们汉人的歧视和侮辱还不够吗?” “我已经受够了!我的民族也已经受够了!如果你们还愿意忍受,那么,你们,就从这夏威夷岛上离开吧,到美利坚那里去吧!看看他们会怎样对待你们的热情!” 美丽的维多利亚站在门口,听着姑姑的怒喝,心里既难过又着急。她第一次听到朱丘的计划时,也是十分的愤怒和不解。但是这两年来,她在环太平洋各国周游,见识了日本转型的痛苦和狂妄,领略了美利坚的混乱和野性,经历了清国的苦难和腐朽,但给她最深印象的,还是东南亚那些诸多的岛国,他们在强国的枪炮下,被迫接受着蹂躏。他们的境况,跟当时的夏威夷,是多么的相似啊! 可是,朱丘说的很对,在这个时代,像夏威夷这样小小的岛国,是没有独立的可能的。因为,夏威夷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夏威夷,只有躲在强国的羽翼之下,才能等到自己独立的时机。这个过程,很漫长,但是,却不得不接受。这是小国的宿命。 维多利亚心里默默念着那个名字,让自己安静下来。她在门口等自己的心平静下来,便走进了议事厅内。 议事厅内,陈平还在苦苦相劝:“女王陛下,这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夏威夷没有铁矿,没有工厂,连人也只有这么几万,在这个时代,夏威夷就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啊!您难道不知道,我们堂堂的华夏,现在是什么样子吗?前车之鉴啊!女王陛下!” 但是莉迪雅女王仍然愤怒的盯着他,骂道:“你难道忘了,你祖父是怎么样被迫离开夏威夷的吗?你难道忘了,你们汉人这几年受到的不公正吗?你难道忘了,我们十几万的夏威夷人,是如何被白人带来的瘟疫消灭的吗?你难道忘了,这几年里,白人们强加给我的侮辱吗?你也许忘了,但是,我,夏威夷王国的利留卡拉尼女王,没有一分一秒,曾经忘记过!” “姑姑,”维多利亚来到莉迪雅女王的身旁,温柔的说道:“姑姑何必生这么大的气?思明这两年为了您能顺利复辟,可以说是竭尽心力,前几日的起义中,更是出生入死。他的话,纵然有些逆耳,可是,您也应该好好的听听,毕竟,他也是为了我们夏威夷。” 莉迪雅女王深深的看了维多利亚一眼,满腔的怒火顿时化作了一声长叹:“维多利亚,我在争什么,别人不懂,你还不知道吗?虽然现在是我在做这个女王,但是,这夏威夷,我迟早是要交给你的。这些年你周游各国,虽然说是游学,但是姑姑知道,你是在找那个东方人,那个朱一舟,他是救过你。但是,你不能让你的情感来代替你的理智,不要认为,凡是朱一舟说的话,就是对的,就是可行的。” 莉迪雅女王的话,把维多利亚的脸说了一个通红,本来就非常美丽的容颜,现在更是娇艳无比。 “姑姑,”维多利亚看了旁边的陈平一眼,陈平转过头去,强忍着笑,维多利亚见状,拉着女王的手嗔怪道:“您说到哪里去了……” 莉迪雅女王看着美丽的侄女,心里暗暗的悲伤。是啊,曾经煊赫无比的卡拉卡瓦王室,如今只剩下她们两个女人苦苦支撑。夏威夷王国更是风雨飘摇,摇摇欲坠。自己何尝知道,陈平说的,是现在最好的选择,他们东方人,有着几千年的权谋智慧,在这方面,总是要胜过自己的。但是自己就是不甘心,想起自己被美利坚的白人们无故无礼囚禁,想起自己这些年连应得的赔偿都得不到,想起这几年间,自己的族人过的牛马一样的生活,自己这口气,无论如何都咽不下去。自己老了,也许过几年就要去见上帝了,无论如何,要给维多利亚留下一个安全的稳定的环境。 “维多利亚,你告诉姑姑,你是怎么想的?”莉迪雅女王问道。 “姑姑,这几年我在周围的国家游览,我觉得,思明的话,是对的。”维多利亚见莉迪雅女王一皱眉,赶忙说道:“姑姑,您让我说完嘛!” “思明说的南洋,我去过,那里的原著民,和我们一样勤劳善良,但也和我们一样,过着牛马般的生活,白人们依仗着枪炮,横行霸道,作威作福。但是没有办法呀,他们的武器,没有白人先进,他们的科学,没有白人们先进。要从白人手里把土地和主权夺回来,是不可能的。” “今天,我们夏威夷王国又重新建立了,这太难得了,这是思明和……一舟他们数年谋划经营的结果。可是,姑姑,我们处在这浩瀚广大的太平洋上,四周都是无边无际的海水,我们又没有白人的坚船利炮,只靠我们自己,是守不住我们的国家的!” “一舟说的很对,这个时代,还是殖民者的时代,还是坚船利炮的时代。作为一个小小的岛国,我们只能选择依附一个强国,才能生存下去。” “如今的强国,不外是英法德日美。这些年来,我也有仔细考察了他们的政治制度,我也认为,加入美利坚合众国是最好的选择,因为美利坚实行的是联邦制,他们的联邦制,可以最大程度的,保留我们夏威夷地方的权利。而且,我们也只是暂时加入联邦,到了合适的时机,我们一定会恢复我们夏威夷的独立!” 一番长篇大论说完,维多利亚静静的站在莉迪雅女王的身边,女王看着侃侃而谈的侄女,突然眼里就盈满了泪水。维多利亚慌忙问道:“姑姑,我说的不对吗?” 莉迪雅女王摇摇头,说:“不是,你说的很有道理,其实这些话,思明都已经跟我说过好几遍了。我也明白。我担心的是,你们虽然说的这般好,但是那些白人们,会同意吗?他们会不会还是要求恢复以前的政府呢?” 莉迪雅女王的这个问题,陈平和维多利亚两个人,都没有办法回答,因为他们都没有这个把握。是的,这个方案,是朱丘谋划的,两个人对朱丘的能力,深信不疑,也知道这样做的好处,但是,能不能做成,却是谁的心里也没底。 是啊,你刚刚推翻美利坚合众国在这里的政府,却又马上跑过去说,我要加入你们,成为你们的一员。任谁听到这样的消息,都会觉得匪夷所思,难以理解。你如果要加入,何必要推翻?你既然推翻了,又为什么要加入? 但是,这就是朱丘一贯的手段,总是让人觉得出乎意料,但是真正行起来,却又觉得顺理成章,水到渠成。谁又知道,他这次在美利坚,事先做了什么安排呢?毕竟朱家在五十多年前,在美利坚合众国也有过一段煊赫的历史。 莉迪雅女王见自己一句话问的两个人哑口无言,便知道,这两个人都只是说客,真正的主事者,还是那个躲在后面的小小少年。 “你们的意思,我知道了。但是,我不能拿夏威夷王国的命运来赌博。你们说的,如果没有成功的希望,我宁可就让这夏威夷岛,沉入太平洋底,也不愿意向这些白人们再低下头颅。你们叫朱丘来,让他跟我说吧。” “女王是在叫我吗?”外面立刻响起那个清亮的声音。三人看去,果然看到朱丘慢慢的踱了进来。 “见过女王陛下!”朱丘对着女王行礼鞠躬,“见过小妈!”却是对着维多利亚行礼了。维多利亚羞红了脸,轻声的应了一声,却慌忙转过头去。“思明兄!”朱丘冲着陈平一点头。 “女王找我,想必是问加入美利坚合众国一事了。”朱丘笑说道。 莉迪雅女王与朱丘打过几次交道,知道这个少年是个极其聪明的人,与他说话,你根本不用开口,他便能将你想问的想知道的说个清清楚楚。她知道,这就是东方传统蕴育出来的顶尖人才的厉害之处。朱一舟也是这般,他们父子,都是绝顶的聪明人物。 朱丘笑着继续说道:“此事说破,其实十分简单,不过一场政治交易。想要我们夏威夷这块风水宝地的,可不只有美利坚合众国一家,据我所知,日本的联合舰队已经出发向夏威夷开来;德国的远东舰队,也很快便要过来,英法俄三国,想必也不会落后。几天之后,这列强们的军舰齐集夏威夷,但是这港口,却只有珍珠港一个最佳。所以,到那种时候,他们就是想打,也打不起来,而我们夏威夷,就是奇货可居,到时候,给美利坚一个合适的借口,它自然会借坡下驴的。 此事说到底,就是我们夏威夷,用军事权和外交权来换行政权,也就是说,我们夏威夷,依然由美利坚合众国的军队驻守保护,但岛上的一切行政民事,都要有我们自己说的算,而且,我们还会在参众两院有议员的席位。” “所以,利留卡拉尼女王,您大可放心。夏威夷王国的利益,不会有一星半点儿的损失。毕竟眼前这个局面,是我洪门百余条性命换来的,若是不能给他们一个交代,我也是没有面目去见他们的家人。” 女王仔细的盯着朱丘,心里算计着他的话到底有几分可行。但是思来想去,仍然觉得难以理解。真不知道这些东方人,脑袋里怎么会有的这么多曲折。 朱丘看到女王仍然一副不信的表情,便从怀里拿出一封电报,对女王说道:“这是美北长老会乔•约瑟教士发过来的电报,您一看便知端的。” 维多利亚接过电报,递给莉迪雅女王,陈平在一旁用眼神问了朱丘一下,朱丘点点头。陈平便露出笑容,整个人看过去,轻松了许多。 莉迪雅女王拿过电报,注目观看,上面只有八个字: “游说已成,但安君心!” ------------ 第十一节 未完成 ------------ 第十二节 书院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 张元济在一片喧闹中醒了过来。但他没有立即起床,而是静静了神。便按照这些年来的习惯,开始反省自己在昨日的所说所作,是否有做的不妥当的事情。这晨昏两次反省,是张元济自小便养成的习惯。如今早就成为了一种本能。 凝神想了一会儿,也在心里暗暗告诫了一番。张元济便起身了。说起来,虽然他来到夏威夷后,就直奔陈公馆,并且在来岛的第一天,也确实走进了这座中西合璧气势恢宏的陈公馆,却还是一直到昨夜,才真正见识到了陈公馆。 这陈公馆,以前叫做努阿努别墅,原本是陈平的祖父,为了迎娶夏威夷公主茱莉亚而建造的。努阿努别墅设计精美,用料考究,不仅有着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典型的汉族园林式精致;也有着圆柱回廊,花园原木,典型的欧洲园林式的粗放。端的是一个非常美丽宜人的居住之地。 下了一整夜的雨,要是在故国的这个时候,那可真是一层秋雨一层凉的。可是在这夏威夷,依然是温暖如春,张元济推开窗户,一股清新芬芳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人的心神顿时清爽无比。一阵清风拂过,屋檐上风铃叮叮当当,像是在唱着那句绝妙好词:“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洗漱完毕后,张元济便走出房门出来散步。信步便向那喧闹声处行去。转出回廊,又穿过一片桃花林,复行数十步,走入一个月亮门后,豁然开朗,入眼的,竟是一个极为宽敞的演武场。 只见演武场内,百来个少年,都在习武练艺。有单人打拳的,也有几人对练的,也有许多少年,在各种奇形怪状的器械旁做着奇形怪状的动作。张元济虽是学富五车点过翰林的人,于这技击一道,却没有多少见识,只是曾经在当时的大内总管李莲英宅院里,见过他的护院孙禄堂耍过一趟拳。张元济仔细看了一会儿,发现其中有几个少年,练习的依稀就是孙禄堂当时演的那趟拳。不过这仔细一看,他也发现了前几日保护他的那个日本少年,张元济见他双手持刀,分明是在练习一种双刀之术。 “可是吵扰到筱公了吗?”陈平从一旁笑呵呵的转了出来。 “哪里哪里,”张元济笑着说道,“不过,此刻雨后初晴,又是清晨神思最为清明之时,应该让少年们诵读经典才是。这些好勇斗狠的手段,毕竟不是士子们该做的事情。” 陈平听完,哈哈一笑,也不置可否。不过张元济的话,倒是恼了旁边的一个汉子。他走过来对张元济不满的说道:“你这穷酸秀才,说的是什么歪理?这怎么就成了好勇斗狠?我们汉人处在这异国他乡,倘若不会些拳脚,能够立足吗?再说,习武健身,也是强民之道,中华现在任人欺凌,说到底,还不是你们这些穷酸们只会之乎者也,上不的马,张不开弓吗?” 被他这么一抢白,张元济脸上火辣辣的有些过不去,陈平见状,连忙对那汉子喝道:“云堂,胡说些什么!这是商务印书馆的张筱斋张先生,伯荪的遗物,就是张先生不远万里不怕干系送来的!” 听到后面的一句话,那汉子眼睛一下子就红了,悲声说道:“原来是张恩公,刚才马雷一时失言,冒犯了您,请您见谅!” 张元济看了看马雷,脸上仍然有些不快,他一向受人尊敬,哪里吃过这种说骂。陈平哈哈一笑,说道:“筱公不要往心里去。伯荪和云堂本是同门兄弟,当年在南洋,一块将公子救出。两人可是过命的交情。伯荪殉国后,云堂心里一直难过,出口有时就没有分寸,筱公大人大量,不要介怀!” 听了陈平的话,张元济觉得自己也有些小气,便也呵呵一笑,自嘲般说道:“刚才也是我失言了,昔日龚自珍作诗曰: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和云堂的话,也有几分相似。只是我久在这传统里面打转,一时也是转过不来呀!” 听到张元济的自嘲,三人哈哈一笑,马雷说道:“张先生其实刚才误会了。在这陈公馆的学生,早上的作息都是固定的,起床后习练半个时辰的武艺,这是公子定下来的规矩。然后后须诵读经典半个时辰,之后才可用早点。公子说,体健神明,手巧心灵,非如此少年们才可成为卓越之才!” 张元济听到这些话,心里才知道刚才自己说的话,的确有些孟浪了。大概是这几天自己被动连连,心里有些火气的缘故吧。张元济心里暗暗的想。 果然不一会儿,铛铛的几声钟鸣,少年们纷纷停下,列成三队,马雷过去带着他们,唱着歌儿离开了。 张元济这才发现,原来人群中除了汉人少年,也还有许多的日本少年与夏威夷土著少年,甚至里面居然也有十数个金发碧眼的白人少年。张元济不由得又是吃了一惊。 看着这些朝气蓬勃的少年,陈平感叹道:“其实这次的举事,真的是迫不得已。筱公也见到了,这些少年,并不是只有我们汉人。公子说的很对,教育是减少仇恨融合民族最好的工具。现在的这些少年每天在一起练武求知,将来他们长大之后,自然就能够在夏威夷岛上建立一个没有歧视的平等之国。” 张元济也是感慨的的说道:“若是这样,那可真是莫大的功德了。” 陈平掏出怀表看了看时辰,对张元济说道:“筱公想必也饿了,我们且去用些早点吧。今天是烈士们入土为安的日子,估计公子一会儿便会到的。” …… …… …… …… …… …… …… …… …… “我听思明说,清晨的时候,筱公去看陈公馆的学生练习武艺了。不知道筱公觉得如何?” 用完早餐,朱丘便邀了张元济一起乘了马车出去。静坐了一会儿,朱丘忽然问道。 张元济想着早上的失言,便轻轻回道:“只是惊鸿一瞥,说不上什么见解。” 朱丘闻言呵呵一乐,说道:“古人说,一叶落而知秋至,筱公这句话,可是有些过谦了。筱公想必也是看到了,这些学生中,各色的皮肤都有,我本意让他们一起习文练武,经历些事,等他们长大之后,便不会再有歧视之举了。” 张元济摇摇头说道:“管鲍同门而学,何等情深,可是各为其主,依然是拔刀相向。此时东洋与西洋强绝宇内,我汉人与夏威夷土著,均处弱势。强弱如此分明,想要平等共处,只怕同学时容易,成人后太难。” 朱丘点点头,说道:“筱公这些话,说的极是。不瞒筱公,这些日子来,我心里也在反复思量,有了一些构想,但是一人计短,二人计长,所以想请筱公指点一二。” 张元济自上的岛来,眼见得都是朱丘深谋远虑,算无遗策,今日在这马车上,忽然听到朱丘这有些犹疑的口气,心里知道必定事关重大,便点点头,说道:“方生但讲无妨。若是我力所能及,一定倾力相助。” 朱丘一笑,说道:“这些年久在夏威夷,见多了欧美国家的学校制度,这几年来我细细考察,觉得欧美各国的学校制教育,过分注重考试,灌输式教育过于强调记忆,虽然能在短时间内培养出国家需要的人才,但长此以往,国家和个人,势必付出更大的代价;而我中华自古而有的私塾,虽然因材施教,一则科目只限于经史子集,二则见效过慢,于今社会难以相容。这些日子,我思来想去,想要在这夏威夷岛上,建一所书院,截取二者之长。以师长负责学力,以学长负责个性。 书院学制拟定为九年,分三阶九级,教育年龄在七岁到十六岁之间的少年。其中一到八级,为正式学级;九级为自由学级,也就是说,到了这第九级,书院学生可以自由安排,可以去各个行业经历锻炼,也可以准备进入欧美各大学深造,由其自己决定。但是,九级院生有一个必须完成的义务,就是必须在这一年内,负责教授引导刚进书院的一级新生。” “也就是说,这教授的方式,我打算用以长带幼,以兄授弟的方式,即由高级的学生,负责低级学生学业的教授,书院的先生,则负责解惑和补遗。” “刚才说,初阶一级院生,由九级的院生负责教授引导;其余的,便有高一级院生教授引导低一级院生,以此类推,八级院生,由书院教授负责考察,合格者,进入九级,颁发书院证明。” “关键处,在这长幼之上,我的设想,也就是书院的第一原则,这长幼,要出于不同的民族,甚至是不同的肤色。举例的话,如果一级院生是一个汉人少年,那么,就不能由汉人的九级生教授引导,须在另外的国家民族中,择选一个九级院生负责教授引导。每一个院生在这八年当中,都需要换过三个不同民族的学长。” “这初阶一级的院生,一年内,主要便是浏览和见识。首先要明白,各个民族的历史和文明,也要明白,当今世界的各式行当和各种科学。如此,在初阶二级时,便可以挑选自己感兴趣的和擅长的科目去努力。而这一点,就是九级生的义务,他必须要在一年间,引导自己的学弟。” “学校每隔三个月,便设一次升级考试,不论入级长短,均可报名参加,过则升级。至于考试的具体内容,或可以后再做详细设定。” “另外,为了配合书院的这种教授方式,我打算在这夏威夷岛上,建起不同民族的文明会馆。以备教学之用。我便举个例子来说,倘若这初阶一级的新生,是我汉人少年,他的第一位学长,应该是一个非汉裔九级生,且说是夏威夷波西利亚尼人,升入二级后,另换一个学长,且说是犹太民族人,三年后,须再次更换学长,且说是日本人。这三个学长,都须引导我汉人少年,了解他们民族的文明历史和现状,也均须了解我汉族的文明历史和现状。并且,这学长与学弟之间,一周内必须至少互访对方家中一次。” “我暂时想的,便是这些。我所寄予这个学院的,就是能够通过少年的教育,渐渐消弭这民族间的歧视和沟壑。” “不知道筱公您,可是明白了我的这个构想?” 张元济果非常人,在朱丘这种有些混乱的描述中,依然把握到了关键之处。他仔细想了一下,便问道:“你若采用这种方式,最开始的那批学生,你打算从哪里培养?” 朱丘听到此问,心里便有些得意,说道:“这最开始的学长,便是今早筱公在陈公馆见到的那些少年了。这些学生最大的十六岁,最小的不过八岁,正是这些年来我为这书院培养的。” 张元济点点头,又说道:“这书院的教授内容,你有何打算?” 朱丘点点头,说道:“现在的打算,初阶三年中,教授最基础的礼和义,这基础若是打好了,以后不论是求学还是任事,都会事半功倍;中阶三年,则教授必须的作文和算术以及其余的一些常识;高阶三年,则由院生自由选择科目,书院须开的科目,应该包括现在欧美大学中所有的一切科目,当然,只是一些入门的普及。我打算在夏威夷的大岛、茂宜、瓦胡、考爱、四座岛上,建五座图书馆,用来储备各种图书,以备学生自由学习之用。” “筱公觉得这样可行得通吗?” 张元济心里默默的想,“这的确是个前所未有的构想。倘若真的能达到期望,那真的是善莫大焉。可……” 张元济说道:“东洋明治维新之后,关于教育,也是争论颇多。有的说,教育应当为国家服务,培养能够迅速为国家所用的人才;也有人说,教育应当考虑少年的兴趣,应当因材施教,让少年们顺其自然的发展。后一种教育理念在泽柳政太郎当政之时,也曾风行数年,但是日俄战事一起,便发现,后一种教育理念培养出的青年,多数二十岁后仍然无法自立于社会,也无法为国家所用。泽柳政太郎之败,便是因为升学、务工、报国的诸般压力之下,学校培养出来的学生,无法胜任而致。” “所以,对于你构想的书院,我也这样一个疑问,按你的教授,一个青年弱冠之后,能不能自立于这世间呢?” 张元济的这一问,让朱丘沉默了很久,才慢慢说道:“筱公说的极是。我便在中阶时,设定一个考试,考试即为这基本的算术和作文以及社会必须的技能,若是不过,则强制学习一年,直到考试通过为止。” 张元济点点头,但依然问道:“欧美的学校式教育,追求速成,稍不留意,容易流于均一化,抹煞国人的特性,如果这样,那么教育便会成为一种装饰,不过是表面文章。而你口中所说的书院,因人成事之处颇多,我担心的是,会不会有师长和学长敷衍塞责,流于表面?这种事情,可是史不绝书的。” 张元济说完,等了一会儿,见朱丘仍是一副苦苦思索的模样,便改换口气,又安慰道:“你也无须多虑。这个书院,毕竟前所未有,若果真建起,须时时留意,必然会有一些想象不到的疏漏出现。那时马上改过,也算亡羊补牢,未为迟也。” 朱丘一声长叹,说道:“筱公说的也是。不瞒筱公,我于这谋事上,素有自信,权谋争斗,说起来,一次不行,二次三次,终有成的那次;可在这建制上,我确有犹疑,一旦这制度定了下来,经历过几代换手,便会因循下来,那时要是有错,恐怕已经为人利用,轻易的动不得了。那时,承受这错误代价的,就是现在我想造福的这些人了。我那洪武先祖废相一事,就是极好的例子了。前车之鉴,不可不防啊。” 张元济说道:“民族之间的沟壑,哪是那么容易消弭的呢?这有清一代,立朝也有二百多年了,可如今满汉之间的分际,还不是如当初一般分明?方生,我比你年长许多,托大说一句,你想借区区一个书院来消弭这天大的鸿沟,委实有些异想天开了。” 朱丘本是愁容满面,听到张元济的话,却扑哧一下乐了。对张元济说道:“筱公此言说的,也对也不对。我中华地方万里,何等辽阔,要想借一个书院消弭满汉三百年恩怨,自然绝无希望。但是,这夏威夷群岛,拢共不过这么大的地方,几万的人口,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小国寡民之地,有这么一个书院,想必也就够了……” 正说着,那驾车的陈福停住了车,对着车内说道:“公子,我们到了。” ------------ 第十三节 送葬 亨利•李坐在车上,双目紧闭,嘴唇也紧紧地抿着,一句话也不说。他听到过清国的传教士描述几十年前清国的那场内战,对清国残杀俘虏特别是投降军官的暴行,但那时在茂宜岛上,自己别无选择。黄人暴动的时候,他亲手杀了几个,他本来就没有想着自己能够得到赦免,只是,希望今天自己死后,那些袍泽可以活着回到美利坚。这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愿望了。别了,露西;对不起,祖父,我没有肩负起振兴家族的责任…… 张元济坐在亨利•李的对面,也是尴尬的很,他没有想到,朱丘一大早约自己出来,竟然是去军营,接了亨利•李出来。虽然当时他站在楼上,看的不是很仔细,但他还是从那丛浓密漂亮的胡须上,认出了这个英俊的美利坚军官,正是在殖民政府楼前指挥的中尉。张元济本来还打算和朱丘聊聊译书的事情,可是车上多了一个白人,这话,却是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朱丘对车厢内沉默尴尬的气氛,丝毫不加留意。他闭上双目,看似在老神在在,其实一直在想着刚才说的那个书院,他一向骄傲,自然希望书院在开立之初,就能走上正轨。 不过一会儿功夫,马车便又停了下来。 昨夜的一场细雨,让这夏威夷本就美丽的风景更添了几分清新,此刻在瓦胡岛的自由公墓前,上万人身穿黑夜,手拿黄花,凝重肃穆的站在草地之上,静静的等待着仪式的开始。 今天,是起义的烈士们,安葬于自由公墓的日子。 朱丘三人下的车来,自有人引导他们在一处停下。张元济此刻四处望了下,才发现不仅有这个美利坚中尉,许多的美利坚军官都站在一侧,甚至里面也有几个看模样像是将军的人。 没过多久,上午九时整,便有司仪宣布仪式开始。 一段肃穆深沉的咏唱之后,便有一个僧人并一个牧师登上礼台,僧人诵经超度,牧师祷告祝愿。 之后,由夏威夷利留卡拉尼女王致辞: “千年以来,卡纳卡人生活在夏威夷,自由而幸福。一百余年前,白人来到夏威夷,给卡纳卡人带来了科学,让卡纳卡人远离了蒙昧,带来了疾病,十数万卡纳卡人的生命因此逝去;给卡纳卡人带来了文明,同时,也给卡纳卡人套上了深重的枷锁。” “三日前,夏威夷的三百九十二名勇士,用他们的生命和热血,给夏威夷带来了重新恢复自由和幸福的机会。我辈生者立于此地,面对逝者的遗体,更觉未竟之业的神圣和艰巨,但我们责无旁贷,只有鞠躬尽瘁,竭心尽力,将夏威夷恢复为一个民族自由、平等和幸福之地。” “愿夏威夷永为太平洋上自由之地!” 女王致辞之后,一阵低沉悲壮的乐曲渐渐响起,紧跟着,是一个空灵忧伤的女声缥缈在空中。 张元济是第一次参加这种西方式的葬礼,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新鲜,那么津津有味。可在他一旁的亨利•李却把眼睛向天空斜着:三百九十二名?我们美利坚军人,哪里可能会杀了这么多人?。 远远的数百辆马车停了下来,烈士们的灵柩到了。 “attention!” “立正!” 远远的,数百名汉子迎过去,然后六人一副灵柩,郑重其事,迈着整齐的步伐,一步一步走了进来,他们身后,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长的队伍。 张元济看的很是新奇,却突然听到旁边的亨利•李“咦”的一声,回头一看,只见亨利•李踮起脚尖,伸长脖颈,睁大眼睛,像是被一个无形的人拔住头发提起一样。张元济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也是惊讶的“咦”了一声。 因为,他们分明看到,走在一字长蛇最前方的那副灵柩上,分明覆盖着一面星条旗,美利坚合众国的国旗。 等那灵柩走的近了,亨利•李身子便微微发抖,因为他看到那灵柩前面,分明刻着:“金•韦恩”。那个在六日前汉人抗议风暴中殉难的、他的生死袍泽的名字。 亨利•李高昂起头,看向高处愈发湛蓝的晴空,眼里的泪水,止不住的滚滚而下。 他长吸了一口气,平静一下心神,大踏步的走出去,迎向灵柩,替过一个士兵,肃穆的向公墓中走去。 公墓的门口,一左一右站着两个汉子,每进入一位烈士的灵柩,他们就大声的报上那人的名字: “金•韦恩” “丁勇胜” …… …… …… …… …… 听着报名,张元济却转头看着朱丘,没有说话,朱丘却明白了他的意思,轻轻的说道:“不管是我汉人,还是日本人、夏威夷人,甚或这美利坚的军人,不论他们殉难时,身处哪个营地,他们献出自己的生命时,都是为了同一个信念,即是为了夏威夷的自由和公正,为了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生活的幸福、富足而又尊严。所以,在牺牲之后,遗体理应安葬于自由公墓中,这是他们每一个人应得的荣耀。” 听到朱丘的解释,张元济心里顿时有些感慨,中国的史书上,多的是自刎的窦建德,饮鸩的南唐后主,又有几个徐世勣呢? 张元济正自感慨间,忽然听到公墓门口的一人唱到: “赵大力” 什么?赵大力?张元济忽然吃惊的看过去,果然看到前面扶着灵柩的,正是驾车将自己送到陈公馆的赵二牛!张元济心里狠狠的一痛:啊,那个热情的赵大力,就这样去了?自己还没来的及去谢谢他,他便这样葬在了异国他乡的土地中了? 张元济的心,一下子就痛哭起来。 慢慢的,烈士们的灵柩,都已经抬到了各自的墓地前。兵士们走向前去,将灵柩上覆盖的国旗取下,利落的叠好,双手奉给逝者的亲朋或者好友,请其留以为念。 那灵柩之上覆盖的旗帜,不同的人便有不同的旗帜。美利坚合众国的兵士,用的是美利坚国旗——星条旗;而汉族人,用的却是洪门的会旗——业火红莲旗(因为洪门信奉佛教的缘故);日本,倘若加入洪门的,也是业火红莲旗,否则,便是尊其所愿,或是日本国旗,或是樱花旗帜,各不相同;而夏威夷人,则是统一的黄色扶桑花旗帜。 “attention!” “立正!” 两侧站立的士兵——一列穿着美利坚合众国的军服,另一列却穿着一种柏青色军服(想来应该是夏威夷王国的军服,也有可能,是洪门的军服)——听到命令,齐齐顿脚立正。 “up!” “致!” 两列士兵齐齐双手持枪,指向高空。 “fire!” “鸣!” 两列士兵扣动扳机,数十响清脆的枪声,便回荡在这太平洋上的小小岛屿上,悠长深远。 如是者三。 在烈士的灵柩入土之时,陈公馆的那些少年们,穿着自己民族的黑色服装,排成数列,慢慢走到公墓的高处,朗声诵读起一首诗来: “No man is an island, Entire of itself. Each is a piece of the continent, A part of the main. If a clod be washed away by the sea, Motherland is the less. As well as if a promontory were. As well as if a manner of thine own Or of thine friend's were. Each man's death diminishes me, For I am involved in mankind. Therefore, send not to know For whom the bell tolls, It tolls for thee.” “没有人能自全, 没有人是孤岛, 每人都是大陆的一片, 要为本土应卯。 那便是一块土地, 那便是一方海角, 那便是一座庄园, 不论是你的、还是朋友的, 一旦海水冲走, 故国就要变小。 任何人的死亡, 都是我的减少, 作为人类的一员, 我与生灵共老。 丧钟为谁而鸣, 我本茫然不晓, 不为幽明永隔, 它正为你哀悼。” 少年们声音朗朗,语调悲伤,这一首短诗用在这里,给在这里缅怀的人,不论是白人、黄人、褐人,都心中戚戚,若有所思。 尘土渐渐掩盖了灵柩的模样,那些曾经陪伴着自己走过风风雨雨的人,永远的安详的长眠在此了。从此以后,人生,也许就是孤单的向前走了。 那些前来为逝者送行的人们,各个都围在自己的亲友墓前,献上自己手中的黄花,默默的流下眼泪。 这时,轻轻的吉他声响起,那些少年们,又再次唱起挽歌: “钟声响起归家的讯号 在他生命里彷佛带点唏嘘 有色肌肤给他的意义 是一生奉献肤色斗争中 年月把拥有变做失去 疲倦的双眼带着期望 今天只有残留的躯壳 迎接光辉岁月 风雨中抱紧自由 一生经过彷徨的挣扎 自信可改变未来 问谁又能做到 可否不分肤色的界限 愿这土地里,不分你我高低 缤纷色彩闪出的美丽 是因它没有分开每种色彩 年月把拥有变做失去 疲倦的双眼带着期望 今天只有残留的躯壳 迎接光辉岁月 风雨中抱紧自由 一生经过彷徨的挣扎 自信可改变未来 问谁又能做到” 听着这寥廓的歌声,即使是美利坚的军官们,也像是被触碰到了内心深处那柔软的一处,眼里的泪花闪烁。而有的人,早已失声痛哭起来。 雨后的彩虹,经行天际,阳光洒在公墓门口的一座石碑上,那碑上的文字,仿佛镀了一层金光。 碑上用夏威夷文、英文、汉文三种语言,分别写着这样的一段话: “这里安息的人们,为了夏威夷的自由,献出了生命的所有。路过的人们啊,请你们铭记并珍惜,这幸福的来之不易吧!” ------------ 第十四节 未完成 ------------ 第十五节 纽约 天光渐渐暗了下去,街旁的路灯慢慢都亮了起来。可这天气却越发的冷了起来,也不奇怪,毕竟时节早就进入了冬季。纽约城刚刚落了一场初雪,虽然连带着让空气也清新了起来,但是这寒冷,却如同是像一条无形的绳索,把人勒的紧紧的。 张元济一向在南国居住,虽然也曾在北京谋事供职,毕竟时日短暂,也已经是大约十年前的事情了。因此,突然从温暖如春的夏威夷,来到这四季分明冬季尤其寒冷的纽约,一时身子不住的发抖,只觉得冷气已经直侵入到骨头中去了。但他转头看看朱丘,不由的心怀大开。 原来,朱丘比起张元济,更是不堪。 张元济好歹曾在北京住过几年,这天涯初雪的天气,经历过不少。但是朱丘生于南洋,长于夏威夷,都是四季温暖,阳光充足的地方,哪里曾经经过这种白雪皑皑的阵仗。朱丘把衣服裹了一层又一层,像是一个移动的木桶般。但还是觉得那冷气,像溜着缝隙的蛇,滑滑在身上爬来爬去,要不是自小练武,身子打磨的极为结实,恐怕早就撑不住,病倒在地了。 他们这次到纽约,本是路过,借道去华盛顿参加美利坚合众国与夏威夷的谈判。本来说好,是与维多利亚王储一块,乘坐美国大白舰队的军舰前往。但不知道朱丘怎么想的,执意要坐横贯美国东西大陆的火车前往。争执了几次,但谁又能说服朱丘呢?只好兵分两路,维多利亚王储一行乘坐军舰,而朱丘张元济则由马雷陪着,乘火车前往。 一路上三人领略美利坚土地的辽阔和美丽,也见识了沿途城市的富足。这一日,终于到了纽约,张元济和朱丘留在车站看顾行李,而马雷则先行一步,去联系当地洪门堂口去了。 两人等了许久,只觉得越来越冷,加上一路坐车又是疲累困倦,越发的有些支持不住。张元济使劲的跺了几脚,向朱丘问道:“云堂去了这么久,也不知道联系上了没有?会不会是本地没有洪门呢?刚才实在应该先找一个地方歇息下来的。” 朱丘本来一直在原地转着圈,听到张元济的话,嘴里呵呵的笑着,一团白气就缭绕在他脑袋四周。朱丘打着颤说道:“不…不会,纽约…纽约是洪门…安良堂…的总部所在,不会…没有…洪门的人。” 刚说完,只见远处路上,叮叮当当的传来马车疾奔的声音,不一会儿,就见两辆马车停在两人面前。一个精壮的汉子随着马雷从第一辆马车上跳了下来,见到两人,便大步流星般走来,行走过处,带起一路的雪花飞舞。 “意伯!”朱丘见到那人,大声的喊道。 “哈哈,果然是你!”那汉子过来一把抱住朱丘,举了起来,“嗯,结实了不少!”说完放下朱丘,又问道:“雷子说你来了,我本来还不信,你怎么不直接去会馆?” 朱丘笑道:“上次来纽约,可没有这么冷,更没有下雪。今天一到这里,竟是有些迈不开步了。何况,这次来,还有一位贵客,总不能让贵客和我们一起走过去吧。” 说完,朱丘一指张元济,对那个汉子说道:“意伯,这是故国来的张筱斋张先生,张先生可是一个大学者,点过翰林,做过庶吉士的。” 那汉子豪迈的笑道:“我是本地洪门安良堂的堂主,复姓司徒,名为美堂,司徒美堂。张先生的大名,我也曾听人说起过,想不到今日有幸见到。这里不是谈话之所,我们先回会馆去吧。等你们暖暖身子再说。” 说罢,引着二人登上马车,马雷与几个人自拿着行李上了第二辆车,一行人便向安良总堂行去。 说是总堂,其实便是一个普通的会馆,远远不如夏威夷的陈公馆气派堂皇,但是处在美利坚排华风暴正盛的时候,能在美利坚的腹心之处有这样一个所在,也是十分的难得了。 等张朱二人一个热水澡洗罢,这满身的疲累,仿佛也就随之而去了。二人略歇息一会儿,便来到前堂。重新与司徒美堂相见。前堂张灯结彩,显然是刚刚有什么喜事。进的堂来,见司徒美堂与一个白人青年相谈甚欢,那白人青年看起来不过二十岁左右的年纪,鼻尖架着一副金丝眼镜,气质温文尔雅,颇具绅士风度,显然是个家教甚好的贵族子弟。 张元济不免有些纳闷,自夏威夷一路行来,哪个白人对汉人不是趾高气昂。这个白人是谁,竟然对华人如此和穆? 朱丘进的堂来,张口便问道:“意伯,我见门口张灯结彩?莫非是我来的不巧,搅扰了什么喜事不成?” 司徒美堂哈哈一笑,说道:“你来的正巧,我安良堂刚刚聘任了一个新的法律顾问,我正想着介绍你们认识,可巧,你今日就到了。” 说着,一指那个白人青年,说道:“这是富兰克林•罗斯福,刚刚从哥伦比亚大学毕业,接受了我们的聘请,来做安良堂的法律顾问。”说罢又一指朱丘,说道:“富兰克林,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夏威夷的朱丘了。” 哦,你便是罗斯福家族的富兰克林了? 哦,你便是夏威夷土地租借官司的那个汉人律师了? 两人各自打量起对方,然后同时微微一笑,伸出手来,紧紧一握。 “朱先生,你在夏威夷土地租借法案的辩词我都读过,篇篇精彩,您对我美利坚宪法精神的理解,连我的叔叔也赞叹的很。” “是吗?真是我的荣幸了。不过,我这次来,恐怕给你的叔叔带了不小的麻烦来。”朱丘也笑着说。 “为了美利坚的利益,夏威夷是不能放弃的;但各民族的事务,应由各民族自决。朱先生在声明中所设计的方案,的确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天才方案。” “这个天才的称赞,应该送给美利坚的国父们,没有他们设计的宪法,这个方案也不会有实施的可能。” “哈哈,不错。”富兰克林•罗斯福笑的很开心,“真想跟你好好聊聊,不过今天我还有事情,就先告辞了。期待我们早日再次相见。” “那一天会很快的。”朱丘笑笑。 送走富兰克林•罗斯福后,朱丘看着远处房檐上的积雪,笑着说道:“我可没想到,一来就能收到这么大的礼。我本来也就是说说而已,想不到意伯竟然办到了。真是难为意伯了!” 司徒美堂哈哈一笑,说道:“我可不能冒领他人的功劳,这次的事情,真正出力的,另有其人,我不过是坐享其成罢了。不过,这其中倒也有你的一份功劳。若不是你在夏威夷闯下偌大的名声,恐怕美利坚的这样的门阀子弟,是绝不会看我这个小小堂口一眼的。” 张元济自进门起,便一头雾水,不知这个年青人究竟是什么来头,让司徒美堂和朱丘如此在意。此刻再也按捺不住好奇之心,便开口问道:“基赞兄,这富兰克林•罗斯福究竟是何方神圣呀?” 朱丘微微一笑,反问道:“筱公可知道,如今的美利坚合众国总统,姓甚名谁吗?” 张元济随口说道:“当然知道,便是那西奥多•罗斯福…”说到这里,张元济恍然大悟,“难道,这富兰克林,是西奥多的子侄吗?” “不错!”司徒美堂笑着说道,“这富兰克林,是美利坚合众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的远房侄子,两年前,更是娶了西奥多的亲侄女,两家亲上加亲。” 张元济点点头,说道:“原来竟是天潢贵胄。我说方生竟然在夏威夷敢惹出这么大的事情,原来早就在这美利坚,埋下了这等伏笔。你们洪门真是好大的手段!” 其实张元济心里在想:这洪门,在异国他乡,都已经上通天听,下连弱民,有如此大的声势。为什么朱丘始终不肯回国,却仍然只是翻译几部西学经典?倘若他们的手段用在对付清国上,那反清复明之事,恐怕早就已经成了。 可还未等他发问,朱丘已然笑道:“不是我洪门手段高超,实在是机缘巧合罢了。筱公莫要误会,其实我们洪门,此时仍然不过是贩夫走卒的联合自保罢了。想要呼吸之间,变动时局,却是远远不能的。或许再过数年,等那批人训练成功,我们便可以回归故国了。” 张元济闻言一笑,知道是自己想的简单了。 司徒美堂却是豪迈的一笑,说道:“几年之前,我刚来美利坚时,哪里能想到,我们洪门会有今日的局面。事在人为,无须庸人自扰!” 话才说完,只听见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几声清脆的笛声,音符跳动,活泼无比。笛声消歇之后,便有一个柔美清亮的女声飘了过来: Hey!Zhu, don't let me down. You have found her, now go and get her. Remember to let her into your heart, Then you can start to make it better. 听到歌声,张元济见朱丘的脸上露出笑容,这笑容他从所未见。笑容中有些欢乐,有些羞涩,更有些期待。旁边的司徒美堂却嘿嘿暗笑。 等那歌声唱完一段,朱丘便有些忸怩的说了一声:“我去去便回。” 说完,便在司徒美堂的笑声中,疾步出门,脚尖一点,耸身而起,踏着屋檐树梢的新雪,窜高伏低,不一会儿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了。 ------------ 第十六节 雪色 夜色柔美,刚刚停了的雪,此刻又悄悄飘落下来。落到静静的河上,却又悄悄的消逝无踪影,只有日夜流逝的河水,依旧奔流不息。 一个美丽的犹太少女,坐在河畔的云杉树下的长椅上,轻轻的哼着,轻灵的歌声,穿过层层夜色,向着远方飞去。 朱丘来到近旁,远远的看着那个少女,几年不见,她的身量仿佛又高了一些。 朱丘静静的走过来,果然看见那一把吉他,靠在云杉树上。朱丘走过去,轻轻的拿起来,先拨动三两下,试了试弦,便弹了起来。 Hey Jew, don't be afraid. You were made to go out and get her. The minute you let her under your skin, Then you begin to make it better. And anytime you feel the pain, hey Jew, refrain, Don't carry the world upon your shoulders. For well you know that it's a fool who plays it cool By making his world a little colder. 犹太少女听到歌声,忽然转过头来,见是朱丘,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刹那间便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忽然脸上红云片片,低下头,却轻轻的笑起来。 “美丽的欧菲利亚, 可爱的小姐, 在你的祈祷中可别忘了我的罪孽。”朱丘随手撩拨着吉他,口中说道。 少女眨了眨眼睛,却诵道: “这就是爱情的错误,我自己已经有太多的忧愁重压在我的心头,你对我表示的同情,徒然使我在太多的忧愁之上再加上一重忧愁。爱情是叹息吹起的一阵烟;恋人的眼中有它净化了的火星;恋人的眼泪是它激起的波涛。它又是最智慧的疯狂,哽喉的苦味,吃不到嘴的蜜糖。” 朱丘微微一笑,也跟着诵道: “既然真心的恋人们永远要受磨折似乎已是一条命运的定律,那么让我们练习着忍耐吧;因为这种磨折,正和忆念、幻梦、叹息、希望和哭泣一样,都是可怜的爱情缺不了的随从者。” 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忽然,两人都哈哈笑了起来。 “唐娜,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到了纽约?”朱丘问道。 “我不知道你来纽约了啊。我只是每天都喜欢坐在这里,哼几句你为我唱过的那首歌。”唐娜斜靠在朱丘的肩上,轻轻的说道。 眼前的河水悄悄的流淌,那晶莹的雪花,轻轻的滑落,把这世界洒成一片纯洁,不再有其他的一切纷纷扰扰。 这一切,是多么的美好,又是多么的让人忧伤。 两个人未见面时,总是觉得,有着千言万语的诉说。在每日的生活中,总是想着,啊,这个是多么的好玩,那个是多么的美丽,等见到了他(她),我一定要告诉他(她)。每当看到朝阳初升或者夕阳西下,总是心里想着:新的一天又要开始(结束)了呢,你还好吗?可真是见了面,四目相视,却又沉默了下来。 心里想着:嗯,那些事情,他(她)是知道的啊。 执手相看,竟是默默无语,却又似千言万语。 唐娜靠着朱丘的肩上,伸出手去,接着那悄悄轻轻飘落的雪花,一颗、两颗、三颗……在手里躺上那么一会儿,就倏忽间化作剔透的泪珠,慢慢的,顺着掌纹,滑了出去。 看着看着,唐娜的眼泪,也忽然就溢满眼眶。 “阿丘,你在吗?”唐娜轻轻的问。 朱丘伸出手臂,紧紧的揽住唐娜,在她的耳边说道:“嗯,我一直都在。” “当这些雪花,变成流水的时候,你还会在吗?”唐娜的声音有些哽咽。 “当这一生的雪,都落尽的时候,我会在这里;当这一生落尽的雪,都化为流水的时候,我还会在这里,陪着你的。”朱丘在唐娜的耳边,轻声的说着。 夜色下的河流无声流淌,漫天的雪花,像是跳舞的天使,盘旋在这茫茫天地之中。 唐娜心里欢快无比,突然觉得朱丘的身子在颤抖,她转过头来,却正碰上朱丘的眼睛,一看到那双黑色的眼眸,唐娜的脸一红,低下头,问道:“你怎么了?怎么发抖?你是病了吗?” 听到唐娜关心的声音,朱丘却觉得老大没趣。只好说道:“没有,只是不习惯这里的气候,太冷了。” 唐娜听到朱丘的回答,却笑了起来,笑声像轻盈的黄莺,挥动着翅膀,和雪花一起飞舞。 “原来你也有受不了的东西呢!”唐娜笑着说道,“我以为你是个无所不能的使徒呢。” 朱丘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唐娜却又说道:“这里已经暖和多了,你不知道,俄罗斯的天气,才真正叫做冷呢。” 朱丘看唐娜脸色忧伤,便知道她又想起了往事,有心岔开话题,便问道:“拉比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见朱丘问起拉比,唐娜的脸上才又蒙上一层温暖的光芒。 “拉比他们都很好。你说的那个冷气机,就是现在叫空调的那个,现在也卖的很好。我们在纽约,也碰到了很多族人,借着K&B公司,族人们都能有个比较好的生活。大家都很快乐。” 唐娜说着,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对朱丘说道:“对了,这几天,拉比说以后制造汽车或许会是一个辉煌的行业,正巧有家汽车公司来纽约寻找新的合伙人,拉比想入股那家公司。但是五年之期快到了,拉比想着你是不是需要资金了,所以入股的事情,一直想跟你谈一下。” 朱丘点点头,原来订立盟约的时候,的确说的是五年之后,他就要动用K&B公司的应得利润。送给拉比的那一箱黄金,早就被拉比投资到了空调的生产之中。如今雅各拉比想投资新的产业,的确需要跟自己商量一下。不过,这汽车,果真能造的出来吗?朱丘心里还是有些疑问。 眼见朱丘考虑起事情,唐娜有些不高兴了。她在朱丘耳边重重的喊了一声。看着朱丘无奈的表情,唐娜嘿嘿的笑起来。 这时的雪,忽然紧了起来,一层连着一层。 “我以为拉比会开一家银行,投资银行业呢?”朱丘站起身来,随手团了一个雪团,远远的抛进了河里。 唐娜也站起来,蹲下身子,团起雪团,却一把丢向朱丘,被朱丘哈哈笑着躲过。说道:“拉比原来也想着开一家银行,可是开立银行需要的资本太多,拉比说还不是时机,就没有去做。” “小波尔还好吗?” “呵呵,他好的不得了,现在淘气的很。孝孺他们呢?怎么样,还有你的那两个日本徒弟?” “读书练武,跟从前一样。”说着,朱丘又躲过一个雪团,顺手将团的雪团远远的抛开。 “对了,最近有一个叫艾尔•科恩的族人来找拉比,想建立一个和你们洪门一样的复国组织,名字都想好了,叫做摩萨德,用犹太起义最后沦陷的那座城堡的名字。” 朱丘身形一顿,这么快?可还未等他说话,远方的茫茫深处,忽然传来几声清脆的琵琶声,似是试弦,未成曲调。 朱丘闻声一惊,在这美利坚的腹心之地,如何会有琵琶之声? 琵琶声起,便是一流珠玉落盘之声,脆如急雨,一股杀伐之气,顺着弦声,侵将过来。 是十面埋伏之音。 朱丘一纵身,将唐娜护在身后,对着琵琶音声来处,朗声说道:“是故国的哪位朋友来此?还请现身相见。” 声音传出,却是无人应答。忽然,茫茫碎玉琼华之中,传来嗖嗖的一片暗器声。 朱丘伸手揽住唐娜,一闪身,躲在云杉树后,只听砰砰几下暗器打入树干的声响。 朱丘探头一看,只见四五个汉子,手持各种兵器,纷纷向他这里逼来。远处依稀还可以看到几个手持弓箭的身影。 难道是清门?十年之期未到,就毁约动手吗?如果不是清门,美利坚又有谁,会用汉人的冷兵器? 可这时节容不得朱丘多想,那四五个汉子慢慢逼上前来,看其身形,个个都是好手,若是等他们排好阵势,围了上来,自己恐怕就护不住唐娜了。 朱丘急回头对唐娜说:“待在这里,切勿乱动,我去去就来。” 说完,纵身而出,迎着那几个人冲去。 还未接敌,一支白羽大箭便直奔朱丘面门而来,朱丘挥出紫皇刃,将箭支磕开,手臂不禁一振——来人好大的力气! 朱丘脑中不由的想起明空和尚的话来:这紫皇刃,固然是一件利器,可你现在身量未开,力气未成,倘若一味的借用兵器之力,遇上高手,仍是难敌,并且以后也难成大器。你须按部就班,勤练武艺,如此,等你身量长开之时,便是你能真正操控紫皇刃之时。那时,这天下还能挡得住你的,恐怕只有坚船利炮了。 可现在,自己仍须借紫皇刃之力。 便这一闪念间,朱丘闪过几支羽箭,右手刃光一涨,便与那几人交上了手。唐娜躲在树后,紧张的看着,只见漫天飞雪之中,几人身形缠在一处,分不清彼此,只有偶尔白光闪烁。远处那琵琶声,一声紧似一声的催,如铁骑狂飙,又如湍流飞奔,直让人的心里揪的紧紧的。 蓦地一声喊,朱丘与那几人齐齐纵身后跃。朱丘怒道:“你们是洪门哪个堂口的,不知道我朱丘是什么人吗?!” 远处琵琶声骤然而停,一个声音从渺渺之处传来:“我家的千里驹,终于长成了!” “父亲!?”朱丘惊讶的喊道。 ------------ 第十七节 父子 哈德逊河静水流深,一艘乌篷船,在这纷纷扬扬的落雪中,远远的荡在河心之上,顺流而行。 “你母亲还好吗?”朱一舟问道。 唐娜看着这个只活在传说中的男人,只见他此时穿着西式的衣服,披着一件厚妮子大衣,浓眉大眼,满面的虬髯,竟是一个十分粗壮的汉子,全不像朱丘看起来那么白净文弱。 “母亲在考爱岛种了几株茶树,取名般若。这些年也往意伯这里送了一些,父亲大概尝过吧?”朱丘淡淡的说,“母亲每天都会饮上几回。” 朱一舟一愣,转念间就明白了朱丘话中的意思。那茶,就是朱丘曾经请张元济品过的那苦茶了。朱一舟这些年在纽约,也曾品过一次,一次之后,就再没碰过。 一时,船篷中的三人,都沉默了下来。 “父亲这次现身,是有什么想对我说吗?”停了一会儿,朱丘闷闷的问道。 朱一舟的确是有话要说,但是朱丘这么一问,他反而不好就这么直直的说了。 他默了一会儿,用铁钎拨了拨船中的泥炭炉,把火烧的更旺一些,拎过一个小水壶,取了些冰雪放进去,烧了起来。不过一会儿,水便烧的开了。朱一舟从船篷的一侧的挂兜上,取了一包茶叶出来,又取出一套茶具,一边动手制茶,一边对朱丘说道:“你说的般若茶,我这里正好还存了一点,古人有诗曰:‘红泥小火炉,绿蚁新醅酒。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今日雪落的正好,茶水清绿,今日我们父子便在这里以茶代酒,一诉衷肠吧!” 朱一舟说着话,手中却丝毫不乱,麻利的制好三杯茶出来,给朱丘和唐娜送至面前,轻轻拿起眼前的茶盏,微微的品了一口:果然不负苦茶之名! 唐娜学着朱一舟的样子,慢慢的尝了一口,眉头一皱,却不敢说什么;朱丘却端起茶盏,如饮烈酒,一口而尽。 “明空传信说,你过了紫皇刃的试炼。”朱一舟看着眼前碧绿的茶水,静静的说道,“那混沌钟内,你经历了多少轮回?” 朱丘闻言先是奇怪,不知道父亲怎么会知道紫皇刃的试炼,要过混沌钟这一层。但他没有问,只是回道:“本来三十道轮回之时,我已脱离苦海,但是为了多些经历,证证这人世,我便完满了这三十六道轮回。” “那这未来之世,你经历了多少?”朱一舟进一步问道。 “多数是在故国之中,这西方各国,只是在这纸堆上,有过一些见闻。”朱丘依旧答得不温不火。 “你在轮回之中,这夏威夷,果然有这场动乱吗?”朱一舟笑着问道。 朱丘没有回答,反而深深的盯了朱一舟一眼,摇摇头,反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朱一舟将空杯拿在手中,也不续茶,只是握在手中,轻轻的磨挲着,说道:“我只是想知道,这次你究竟是顺势而为,还是逆天改命!” 听到父亲的回答,朱丘哈哈一笑,自取过茶壶,续上一杯茶,又给唐娜和父亲斟满。轻轻的饮上一口,这才说道:“原来你是担心这个。虽说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但归根到底,还是事在人为!” 朱一舟听完,也是哈哈一笑,说道:“我便想,再怎么看,此时的夏威夷也不当有此一变,果然是你生的事。” 朱丘摇摇头,回敬道:“还不是你种的因,倘若不是你救了维多利亚王储,夏威夷这摊死水,又怎么会再生起波澜?” 一语说罢,父子二人相视大笑。坐在一旁的唐娜,却听得莫名其妙,不知道二人究竟再打什么玄机。 顷刻,朱一舟止住笑声,对朱丘说道:“选夏威夷做我汉留一脉的根据之所,是朱氏一族与洪门早有的定议。也为此准备了这十数年。但是,你此时发难,时机虽然也算合适,仍是有些早了。” 朱丘看着父亲,眼神中充满着不屑。这次的夏威夷政变,虽然看起来是因为土地租借条例的败诉,夏威夷上非白裔民众的不满终于压抑不住,彻底爆发出来,但那只不过是个由头。古来政事多半如此,表面上的由头,有几个会是真的?比如那玄武门兵变,唐玄宗李世民看似迫不得已,奋起自卫,匆忙行事,但是,哪里会有仓促举事便能一举成功的? 其实早在这次发难之前,纽约洪门的安良堂便传来消息,联合铜业公司借助货源归边来垄断市场的妄想破灭,引发了银行信用危机,无数人挤上街头去银行提现,纽约一地孕育多年的银行危机终于爆发,不过几日,便有数家银行宣布破产,危机迅速蔓延,整个美利坚都正在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经济风暴。于是,各大财阀趁机争斗不休,国会上各地议员也吵作一团,西奥多忙于调解纠纷,寻求平衡,力图稳定。这时趁着美利坚忙于内耗,无暇西顾,发动政变,正是一个绝好的时机。哪里能说什么太早?太早?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比这时候更好? 朱一舟看了看朱丘,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觉得此时美利坚卷入银行危机之中,物价飞涨,人心惶惶,西奥多自顾不暇。你先是在夏威夷上发动兵变,震慑其心,显示夏威夷王国的力量以及对夏威夷的控制;然后发表宣言,引来列强觊觎,借诸列强的远洋海军施压美利坚;你料定西奥多此时一则没有钱财与你打这场战争,二则也无时间精力,随即又发表声明,愿意有条件加入美利坚合众国,既堵塞列强之口,也给了美利坚一个快速解决的机会,美利坚所需的,不过是珍珠港,而夏威夷所需的,是治权,双方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这就是你与陈平所定的策略。我说的可对否?” 朱丘不想父亲竟能把自己的策略说的清清楚楚,不由的甚是吃惊,但转念便想到,夏威夷之事,已经进行到尾声,以父亲的智慧和对洪门的了解,自然能抽丝剥茧,看出自己的行事。 “不错。这的确是我所设想的方略。你说时机尚早,我想知道,究竟是哪里的时机不对?” 朱一舟看着倔强的儿子,面上微微一笑。将有些发凉的茶水倾入河内,又重新制了一壶。却只给自己斟了一杯,慢慢品着。 “自古以来,这政治博弈,便是一场利益交换。如同你能请动南北长老会为你做说客,是因你在这五年间,翻译了汉文的旧约出来。我且问你,你想让夏威夷获得行政之权,你拿什么与美利坚交换?” 朱丘欲言又止,终不过是长叹一声。父亲的话,果然问在了七寸之处。他在筹谋政变的时候,也曾想过这个问题,可始终没有解决之道。他虽然有神童之名,终究不是神仙,五年的时间,能够内联夏威夷土著,外盟日本侨民,将这夏威夷一地的非白裔民众握成一团,同进共退,本就十分不易了。哪里还能有余暇,在排华正盛的美利坚腹地,谋得交换的本钱?鞭长莫及,有心无力,此之谓也。 唐娜见到朱丘沉默的样子,有些不忍,便小心的说道:“那夏威夷,现在不是在女王的手里吗?女王允许美利坚人继续驻军,不是很好的交换吗?” 朱一舟闻言,呵呵一笑,说道:“美利坚本来就在这里驻军,夏威夷若是不让,顶多将谈判拖上个一年半载,等到美利坚的这场经济风暴过去,那时候,如果夏威夷还是不让,美利坚准备的,就不再是口舌,而是坚船利炮了。这经济困境,还不足以让美利坚签订城下之盟的。” 朱丘听到父亲话中的那个“拖”字,便心头一阵猛跳。终于明白了自己内心深处一直隐隐不安的原因了。 朱丘有些沮丧,拿起般若苦茶,又是一口饮尽,只觉一股苦涩,从口中自胸腹而下,这心也苦的厉害——若是美利坚果真用上拖字诀,事败之后,自己有何面目重回夏威夷,去见江东父老?去面对那些相信自己、慷慨赴死的洪门兄弟? “父亲现身见我,肯定是有什么补救的方法吧?”朱丘虽然不愿,但是还是问出了口。 朱一舟微微一笑,知道自己这个倔强自负的儿子,终于有些服软了。 “我来问你,你可知当前美利坚最需要什么?”朱一舟笑问道。 朱丘旁观美利坚已经有数年了,这种程度的问题,他根本不用思索,张口便回道:“缺的是黄金,是流动的资金。” “不错,”朱一舟拊掌一笑,“美利坚此时看似问题丛生,乱象纷呈,归根结底,还是银行系统作难。倘若资金充裕,这挤提风潮消停下去,这次的危机也就化解了。” 朱丘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但是他手中并没有如此巨额的资金,洪门虽然有一些积蓄,自己在雅各•波拉克处也留存着一些利润,但如果要救一国的经济危难,这一点资金,实在是杯水车薪,远远不足。可除了这两处,自己还能去哪里寻? 朱丘看向父亲,问道:“这资金,父亲已经知道在哪里能寻到了?” 朱一舟笑而不语,只是把眼看向和朱丘一起来的那个犹太少女,唐娜•大卫身上。 ------------ 第十八节 唐策 唐娜感受到朱一舟的目光,脸腮一红,低下头去。暗地里伸手过去,紧紧握住朱丘的手,心里这才觉得轻松了一些。 朱丘见到父亲目光所指,心中一动,转念间,他便知道了父亲的意向所在。 如今这美利坚,信用危机肆虐开来,如同瘟疫一般,眼看着银钱不够,人人心中恐慌至极。此时,要平息这场瘟疫,一则要有真金白银,借给各大银行,度过这挤提的困难;二则,也需要有一个威信素著之辈,登高一呼,安定人心。如此双管其下,这场瘟疫方才能够消解下去。 能当此重责的,在美利坚,只有两人。不过洛克菲勒虽说也有如许财富,只是这几年被扒粪者打的灰头土脸,更与西奥多•罗斯福素来不和,其人在银行界也并无威望,思来想去,只有摩根公司的J•P•摩根一人。 朱丘早就听闻,这摩根公司的股东,多有犹太族裔。父亲刚才的意思,很显然是让自己去找雅各拉比。至于其中究竟是何原因,朱丘就猜不到了。此刻唐娜在侧,朱丘也不好开口细问。不过,到的雅各拉比处,自然就能知道其中缘由了。 朱丘点点头,对父亲说道:“父亲的意思,我清楚了。但是父亲此来,恐怕不是单单说这个吧?” 朱一舟一笑,说道:“有些家门旧事,此刻你也该知晓了。”说完,也不见他作何动作,唐娜忽然趴在桌上,像是睡了过去。 “不须担心,只是方才在她杯中放了一些睡药罢了。且让她睡上一会儿,这些事,她还是莫要听的好。” 朱丘并不高兴,却知道关系到朱家秘辛,确实有些不便让唐娜知晓。移身过去轻轻扶着唐娜躺下,又扯过棉被,盖在唐娜身上。 朱一舟眼中看着朱丘这般细心,嘴角微微笑着,却把自家的茶盏收起,换了一壶酒来。自斟了一杯,又要给朱丘满上,朱丘摇摇手,说道:“我尚不满十六岁,武艺也未大成,喝不得酒,还是饮茶的好。”说完,自己取过茶壶,斟了一杯。 朱一舟仰头饮尽杯中酒,却是问道:“前些日子,西奥多派人与清国接洽,打算退还庚子赔款,用来资助我们汉人青年来美利坚求学,这件事情,你知晓吗?” 朱丘点点头,此事安良堂传过消息。朱丘当时觉得很是奇怪,此时美利坚排华之风甚嚣尘上,明令禁止汉人移民。西奥多却用庚子赔款来鼓励汉人前来美国留学,把自己吃进去的钱又吐出来,做的却是如此自相矛盾之事,委实让人不解的很。只是斯时夏威夷诉讼已经到了紧要关头,朱丘也就未加深究。 于是朱丘说道:“此事我也十分奇怪。有传言说,是美利坚想要借着留美学生扩大在故国影响的缘故。不过,我倒不信。” 朱一舟点点头,说道:“那的确是无稽之谈。不过,此事说来可就话长了。” 朱一舟又是一杯酒饮尽,才慢慢说起这往日的情仇。 “当年祖上为了延续血脉,截断恩仇,远渡重洋来到这美利坚。之后四人便分作两拨,两人去了马萨诸塞州的波士顿,两人去了弗吉尼亚州的里士满。相约五年之后一会。此时,是西洋历1856年。” “我朱氏一门经了这二百多年的争斗,大浪淘沙,存活下来的,各各都是聪明绝顶之辈。五年间,便都有了好大的局面。五年之后相会,都觉得当时远渡重洋,是一个极好的选择。此时,是西洋历1861年。” “四人相会后不久,美利坚便爆发了内战。” “想必在数百年争斗环境中存活下来的这四位先祖,见到战争,一定是不甘寂寞吧?”朱丘插话道。 朱一舟朗声大笑:“哈哈……这不甘寂寞的本性,早就深刻在我朱氏一族的血脉之中,谁又能例外呢!你说的不错,这四人的确不甘寂寞,俱都参与其中。不过,也是有些不得已。” “这西方社会,便如我大汉时代一般,专以察举取士,各大家族盘根错节,垄断政治权利。美利坚亦不例外。建国伊始,便是门阀当权,但亦有南北门阀之分。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南方系以弗吉尼亚州为核心,北方新英格兰系以马萨诸塞州为核心,先祖四人,恰恰侧身其中。” “这美利坚建国之时,因为弗吉尼亚门阀多有其功,其后数年,政事便由弗吉尼亚群豪垄断。新英格兰系却趁其志骄意满之时,逐步将新开拓的土地占为己有。数代之后,情势易手,然而南方门阀并不甘于失败,便破釜沉舟,挑起了内战。” “当其时,我先祖均已成家立业,所娶之人,却是南北各大门阀之女。所以这一场战争,先祖为了妻门荣耀,也只能是当仁不让了。” “除了这两个原因,其实先祖们还有一点私心。眼见得清朝被西洋的坚船利炮打得落花流水,先祖们暗地里,也是想借这一场战争,仔细观摩一下西洋的枪炮战争,以备后来不时之需。” 说道这里,朱一舟从怀里取出一本书册,递给朱丘。朱丘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东陆记闻”四个大字。朱丘打开略看了一下,里面交错着三四种笔迹,显然是不同之人所写;书中数十页上更有暗黑的污渍,明显是风干了的血迹。 朱一舟继续说道:“这本册子,便是先祖们在美利坚尤其是这场战争中的见闻了。” “说来,他们四人也是好胜心强,有心较个高下,于是按妻门所属,依旧分作两方,各为其主,争斗起来。南有七日战役,北便阵斩石墙,你来我往,杀的很是痛快。具体的经过,你回去之后,翻看此书,便可明了。后来终是蟒蛇计划技高一筹,助北方获胜。可是危难,也就在胜利在望之时。” 朱一舟此时沉默下来,过了好一会儿,直到连饮尽三杯烈酒之后,才又慢慢说道: “刚才我已说过,这美利坚当时实行的,还是察举孝廉的制度,但究竟已经过了民族蒙昧未发之时,时代潮流,已经不可阻挡。尤其亚伯拉罕主政之时,因他便是寒门子弟,更有意效仿我之故国,实行文官考试制度。四位先祖之中,其时便有一人,负责起草法案。然而其余三位先祖却另有打算。” “有唐一朝,开立科举以来,汉家家族传承便逐渐断绝,可从日后史书来看,先祖以为,家族之不存,于国于地方,究竟是弊大于利。于是,这其余三位先祖,闭门讨论数月。其时先祖们在美利坚这片土地上出生入死,又成家立业,委实把这片土地爱的深沉。先祖们以为,美利坚此次内战,便如同我汉家隋唐之战一般,前事之弊,多已消尽,盛唐气象已经可期。于是参详唐时旧制,终于谋得一策,为的就是在这片新的土地上,重新大唐荣光,于是,便将此策定名为——唐策!” “这唐策的核心,其实只是八个字:世家作核,寒门为聚。便是用这豪门大族,作为社会的基石,传承接引;以书院为媒介,选拔寒门俊才,待之以知遇,赖之以死力。” “说来也是因势利导。这美利坚宪法以联邦制立国,天生便不至于让世家过于强大,得控全国。也因为在这美利坚,各大学院,多由门阀掌握,而美利坚的俊杰豪才,也多出于学院,一应晚唐旧制。先祖们便筹思,仿效晚唐书院格局,用学院作为各大门阀招收门生之所。用作垂范的,便是三位先祖妻门所在门阀掌控的学校。” “如今世人多云,美利坚三权分立,乃是立法、行政、司法三权的分立。而先祖当时,设计却是另外三权。” 朱一舟又是一口烈酒饮尽,继续说道: “这三权,便是经济、政治、谏议之权。以三家门阀所控学院,广收门生,选拔俊杰,充实于各权之中,盘根错节,用师生同年之谊,控制一面之权。那便是,用哈佛学院司掌经济之权;用耶鲁学院司掌政治之权;用华盛顿•李学院司掌谏议之权。” “然而,此策其始毕竟过于歹毒专横,为其余各门阀所不容。恰此时,那位先祖将文官考试的法案起草完成,终于惹动其余门阀动手。趁着四位先祖一次聚会之时,假作乱兵洗劫,将我朱氏一族,满门杀尽。为掩天下耳目,同一日,亚伯拉罕也遇刺而死。此时,是西洋历1865年,” “然后天道终有眼。我父朱桢公那时恰好与其母在马萨诸塞州的庄园,躲过了此次劫难。” “朱桢公艺成之后,便矢志复仇。数年间纵横南北,杀尽仇寇。便当他以为仇怨已了,带着我回转故国之时,那灭我满门的真正幕后主使方才出现,朱桢公一时不察,为了护我,终究还是和先祖一样,将性命留在了这异国他乡。” “朱桢公死后,美利坚知道其中内情者,每每想到我朱氏一族,实在心中畏惧的很,便联合通过了排华法案,禁止我汉人移民到这合众国来。即便是国内现有的汉人,也多限制职业和居住地。后来,因为唐策在美利坚门阀之间实在有名,我们汉人,慢慢的也被他们称作唐人。” 朱一舟长叹一声,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他酒尽杯干,连连有饮了数杯,才又说道: “先祖亡后,这美利坚的门阀,依旧想贯彻这唐策。可这唐策,如果不熟知我汉家传统,终归是学不来的。自四位先祖死后,这书院之事,渐渐就偏离了轨道。于是,朱桢公在时,便曾受母族所托,在故国招了一批幼童前来,打算依借其力,正本清源,延续唐策。可在朱桢公死后,此事便半途夭折,幼童们也多数被招了回去,只有两个与朱桢公交好的,留了下来。不数月后,美利坚排华法案通过。这法案,其实也是针对我朱氏妻门的几大门阀。从那之后,美利坚合众国,渐渐变成了这般模样。” 朱一舟一声长叹,实在是为先祖们壮志未酬觉得心伤。 “这次退还庚子赔款之事,莫非是父亲的暗中安排的?”朱丘问道。 朱一舟点点头,说道:“不错。这几年间,我在美利坚,渐渐的将以前与朱氏交好的门阀重新聚合起来,如今已小成气候。此次留美学生之事,一来不过是作个试探,看看那些人的反应。二来,我见你这些年在故国的布局,究竟仍是气象小了些。你翻译一些书籍给他们,见效太慢。何况纸上观来,仍是太浅。我让他们来美利坚亲身体会一下,回去之后,一传十,十传百,这清室之基,便被蝼蚁所溃了。” 听到父亲的话,朱丘默默不语,过了一会儿,方才问道:“父亲难道也想在这美利坚重现盛唐气象吗?” 朱一舟叹了一口气,说道:“其实这美利坚,说是我朱氏的第二故乡亦不为过。若是当年能按三位先祖所想,超越盛唐,也未必是不可能之事。只是这二十年来断断续续,主持之人并不得力,恐怕只是徒具其形。纵我有心,如今这美利坚现在一来不是世界第一强国,二来各所学院之学术着实差劲,充其量不过是同学联谊之所罢了。要想成就盛唐霸业,路漫漫兮!” 朱丘却并不同意,对父亲说道:“我觉不然。当年先祖既然提出唐策,其中必有深意。依我所见,美利坚横贯一洲,地大物博,地理优越;又能广纳百川,融会贯通各民族精华,连被各国憎如魔鬼的犹太族裔都可以欣然接受,其后发展必不可限量。而今美利坚虽然遭受经济风暴,又是政局混乱,但大乱之后必有大治。况且,欧洲德意志在俾斯麦手里实现统一,逐渐崛起,德意志皇帝更是汲汲于开拓海外殖民之地,其之所为,必将破坏欧洲均势。十年之内,欧洲必有一战。那时,倘若美利坚能趁势而起,削弱欧洲,揽招才俊,则先祖遗愿未必不能实现。” 朱一舟闻言深深的看了朱丘一眼,他这才又记起,这个儿子,是经历过未来之世的人,于这大局,要清楚的许多。朱一舟点点头,说道:“既是如此,你我父子当加倍奋发,如今天予我朱家莫大机遇,能在这东西两片大陆上,实现汉唐荣光,思来实在是令人热血勃发!” 朱丘见父亲壮怀激烈,心中虽有些话,但是仍然止住,并未说将出来。只是另问道: “父亲,不知想要灭我朱氏满门的幕后之人,究竟是谁?” ------------ 第十九节 蝼蚁 天色已明,朱丘挽着唐娜,走过跳板,踏上岸边,踩在积雪之中。 走了几步,朱丘忽然回过头来冲父亲喊道:“父亲打算何时回去?母亲很是想念你,弟弟妹妹也还没有见过你。” 朱一舟伫立在船头,回答道:“我在此间还有些事,等事情一了,我便回去,放心,不过数月。” 朱丘又问道:“维多利亚王储过几天就到美利坚了,你准备相见吗?” 朱一舟知道儿子的意思,便摇摇头,说道:“不见了,免得你母亲生心。” 朱丘点点头, 宝*书*网 w*w*w*.*x*b*a*o*s*h*u*.*c*o*m 大声喊道:“父亲多加保重,来日夏威夷再见!” 听到这话,朱一舟莫名的有些感慨,说道:“丘,以后做事,思虑周详一些。父亲不会每次都能提点你的。” 朱丘又点点头,挥了挥手,挽着唐娜,转身大步的走了。 走不多远,就要进入曼哈顿街区了。昨夜落了大半夜的雪,此刻虽然太阳已经升了起来,仍是十分的寒冷,偶尔一阵风吹过,仿佛就是要把人身上的最后一点热气带走。好在朱丘和唐娜身上的衣物很是防寒,两人并不觉得过分寒冷。 转过一个街角,朱丘忽然一拉唐娜,停了下来,将她护在身后。眼前一个白人男子,衣衫单薄,右手拿着一把匕首,慢慢的向两人逼了过来。 “你要干什么?”朱丘冷冷的问道。 “把你们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白人男子喝道。 朱丘皱皱眉头,冷眼看了那白人男子一眼,没再多说话,身子一晃,便到了那男子近前,抬起一脚,直蹬在白人男子小腹上,男子受痛一弯腰,朱丘随即一掌砍在他的后颈上,白人男子便软软的栽倒在地。 朱丘回身又挽住唐娜,继续向着雅各拉比处行去。 “白人们如今怎么这样不长进,连小孩都要动*了!”朱丘撇撇嘴说道。 “他躺在这儿,会不会出事?”唐娜轻轻的问道,“天这样冷,他身上衣服这么少,会不会冻伤?” 朱丘闻言,深深看了唐娜一眼,苦笑一下,松开手,自己又走了回去。随手在街角取了一大团雪,到了白人男子身旁,举起雪团,使劲的砸在那人脸上。 白人男子被冰雪一激,顿时醒了过来。朱丘也不多说,从兜里取出几张美钞,扔在那人脸上,转身便走了。 “以后不要单独出来。”朱丘对唐娜嘱咐道。 两人加快脚步,转过几个街角,眼见得就到后世有名的金融中心华尔街了。 一路行来,朱丘心里暗暗觉得奇怪。街边墙角,时不时便有一些黑色的轮廓,虽然大部分被白雪掩盖,但明显的,是一些冻毙的尸首。越靠近华尔街,路边的冻尸越多。 走出巷口,就到了华尔街。平日里,华尔街这时候已经人声鼎沸了,可是今天却十分的寂静。等一出巷口,见到眼前景象,两人却呆住了。只见街上人群挤挤挨挨,黑压压的全是人头。四面的楼房一围,街上越发显得阴郁森暗,这华尔街竟像是一个没封盖的咸鱼罐头,人与人之间挤得竟是半点缝隙都没有。 但是罐头里却在不断的剔出一些过了期的咸鱼来。那些夜里也一直在这里排队的人,许许多多没有抗住昨天的那一场雪,和来时路上的那些人一样,在睡梦中就永远在银行门口躺了过去。太阳升起来后,新来的排队的人不断的将那些尸体弄到一旁,却是谁也不愿意离开队伍,去把死尸收殓起来。坏脾气的就一脚踢开,好心点得,就用手挪到一旁,渐渐的,在这排着的队伍四周,就围起一道冻尸的围墙。 朱丘两人看到的,便是这样的人间惨象了。 要说,这里还有一点生气的,便是人群中四处挤来挤去的七八岁的孩子,四处找着客人——他们是在揽活。替客人排队,一天下来,能赚不少的钱。 唐娜在纽约也生活了好几年了,却从来没有觉得,纽约城是这么的让人害怕。她紧紧攥住朱丘的手,把身子直向朱丘的身后缩去。朱丘摇摇头,终于明白了刚才那个男子为何要抢劫他们了。 如今在这纽约城,人如蝼蚁,有一口吃,一件衣,可能就是活命;少一口吃,一件衣,可能就是死别。 朱丘紧紧揽住唐娜,转回身向后走去——想穿过这华尔街,现在已经是绝不可能了。幸好,往回走了不过数十步,迎面正碰上安良堂的司徒美堂。 “公子,没事吧?”司徒美堂远远的就担心的问道。 朱丘笑着说道:“无妨,本来想回去,可是前面街上挤提的人实在太多,封住了路,只好绕一下,没想到正好碰上意伯了。” 朱丘说完,突然想起了什么,就对司徒美堂说道:“堂里现在有多少人手能动?” 司徒美堂马上回道:“要是立刻就用的话,堂里目前只有一百来人,如果不着急,下午便能招来三百人左右。公子要做什么?” 朱丘低头想了一下,说道:“一百来人也就够了。我刚才在华尔街上,见到昨夜大雪,冻死了不少在银行门口挤提排队的人。现在白人们忙着排队,也无心收拾尸体。死者为大,不管他们如何对我们汉人,总不能让他们曝尸街头。我寻思,堂里出些人手,去把尸体都装殓起来,若是他们身上有标识的,就按地址通知一下他们的家人。大家都是穷苦人,能尽一点心力就尽一点吧!” 司徒美堂点点头,说道:“公子说的是,这是积德行善的好事,我们安良堂分所应当。”说完,他冲后面的儿子司徒静云吩咐道:“你回总堂,召集人手,凡是能动的,让他们都过来;吩咐家里的女人们,煮点白粥过来。若是还有气息的,喝点粥,暖上一暖,或许就是一条性命!” 司徒静云答应一声,打马飞奔去了。 等到日头上了半高天的时候,洪门安良堂已经有二百多条汉子,都放下手里的生计,过来沿街收拢昨夜冻毙的白人们的尸首。要知道,这些白人活着的时候,可没少呵斥咒骂他们。 这不收拢不知道,原来围着这华尔街,向四周辐射开来,每条街上都有着数十条冻成冰块的尸首。不久之后,安良堂的人就奇怪的发现,这些尸首都有个相似的地方:他们的头,都冲向华尔街的方向。 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 “在国内的时候,时常见到上海滩的那些洋人们,本来以为,这美利坚,是个多富饶的所在。想不到今日真正到了这里,也是民不聊生啊!这一夜冻死街头的人,也不会比北京皇城根下的少多少啊!” 张元济看着一车又一车的尸首,不禁感叹的说道。 旁边和他一块搭档干活儿的,是一个浓眉大眼的壮实小伙儿,自称姓刘,行二。这刘二听到张元济的感叹,扑哧一下倒乐了。 刘二一边拉着车,一边对张元济说道:“张先生,我刘二是个粗人,比不上您和公子这样的读书人,我说句话,要是不对,先生您也别生气。我十六岁来到这美利坚,到现在也有五六个年头了。来的时候,听乡里见过世面的人说,这美利坚,遍地是黄金!可我真到了这里,一看,跟咱们那儿啊,一样!也不过都是跺一脚尘土乱飞能迷眼的黄土地。在这美利坚经历了这五六年,我算是全明白了。 这穷人啊,不论到了哪儿,只要是穷人,都一样; 这有钱人啊,不论到了哪儿,只要你有钱,也都一样; 话说回来,只要这人,他能有一口吃的,凉的热的都算,只要有一口,在哪儿都一样! 都说这美利坚排华,可我现在那街坊,对我还真不错。 您看如今这沿街的尸首,跟我老家闹灾那年又有什么两样? 有一口吃的,不受人欺负,对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来说,这就行了!” 是啊,汉人们这么多,背井离乡来到这语言不通的陌生之地上,受着歧视和谩骂,到底为了个什么呢?不就是为了个三餐温饱不受人欺吗?到了哪里,也不过是一间房子两亩地,面朝黄土背朝天,闲暇时弄些手艺,换些零花儿,凭着双手勤劳一生。只要能活的下去,对这时的汉人们来说,不,应该说,对这时的所有穷人来说,那都已经是天大的奢侈了。 张元济听着刘二的话,心里更是感慨,转念一想,却向刘二问道:“你们朱公子在夏威夷做的事情,你知道吗?” 刘二呵呵笑了,说道:“当然知道了。四海洪门是一家,我们汉人们出门在外的,如果不抱成团,早让人欺负惨了。”说完,他看看四周,见并无外人——其实也是他多心,这美利坚,能听的懂他们说话的,都是洪门中人——刘二压低声音说:“不瞒先生,其实我们安良堂,还暗地里准备上街,制造些事端,呼应夏威夷呢。只是后来听说一切顺利,就没动手。” 张元济一惊,仔细想了想,忽然觉得,这夏威夷之事,单单是自己看到的洪门手段,已经非常让人不可思议,但是自己未看到的,究竟还有多少呢? 想到这里,他忽然忆起那夜朱丘与他说的戏言: 生逢乱世,命不如狗;喧嚣世纪,人如蝼蚁。这洪门,便是要生聚蝼蚁之力,为这辛劳生民,撑起一片允他们勤劳有所得的天来! ------------ 第二十节 园游 “应该让陈平跟我们一块来的,”朱丘悄悄的对张元济说,“那个白发的老者,马克•吐温,给陈平的父亲陈芳公,写过传记。” “是吗?想不到美利坚还有如此亲近我们汉人的名士。”张元济说道。 “他可不是一般的亲华,”朱丘继续说道,“那年排华法案在国会通过的时候,马克•吐温老先生有一次因为看不过去,就在报纸上刊登了一个广告,上面写着:‘国会议员有一半是混蛋。’报纸一卖出,许多抗议电话随之而来,这些国会议员可不认为自己是混蛋,于是纷纷要求马克吐温更正。第二天,马克吐温老先生又刊登了一个更正:‘我错了,国会议员,有一半不是混蛋。’” “哈哈……”张元济顿时大笑了起来。 两人此刻乃是托雅各拉比的福,来这纽约有名的波浪山庄做客。说起这波浪山庄,可是鼎鼎有名。富兰克林的叔叔,现任的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小时候就是在这里长大的。但是,此刻山庄的主人,却不是西奥多,而是属于乔治•帕金斯,摩根公司的股东之一。 列位看官想必已经知道了这次聚会的原因,不错,就是为了解决美利坚的金融危机而特意召开的。 昨日,在安良堂忙着收殓冻骨的时候,朱丘和唐娜,已经坐着马车,赶到了雅各拉比的住处。朱丘说明来意后,雅各拉比毫不推辞,去密室中发了几封电报,此事便已经差不多了。正好第二天在波浪山庄有个私人聚会,雅各拉比便邀了朱丘一起过来。 此时,雅各拉比和摩根等人,自去密室中商议细节去了。朱丘和张元济,百无聊赖,便在这庄园中四处游走赏玩。 说起来,这西方的庄园,和汉家的绝不相同。汉家的,一般称为园林,典型的,便是苏州的拙政园了,精巧雅致,巧夺天工。而西方的庄园,则崇尚原始自然,一切多是天生便有的,装潢修饰之类的,倒是十分的少见。何况此时落雪未融,千里纯白,正是这冬日风光最美之时。 张元济学识广博,又是出身与江南水乡,于这山林,实在精熟的很,一路走来,评点山水,句句精到,让朱丘大呼过瘾。 但毕竟张元济清国人的装束实在过于引人注目,两人得闲不过一会儿,便有人上来彬彬有礼的请教辫子的事情。好在因为是跟随雅各拉比而来,两人没有因为肤色的原因而受到刁难。当然,这只是表面的原因罢了,这次聚会之中,多有昔日与朱家相好的门阀,自然不会对黄色皮肤的他们,有何歧视了。 这一来二去,不知怎的,便说道了文化上去。只听得张元济侃侃而谈:“我以为,西方的绅雅,也就是你们所说的绅士风度,与我汉家的儒雅,是不能相提并论的。你们绅雅,只是一种表面上的礼仪,尚不能将之融入到言、行、举、止当中去,比如,你们的绅雅,在追逐金钱上,就半点也看不到。而我汉家儒雅则不同,它是经过两千年的锤炼下来,形成的一整套修身养气的法度。表现于外,有名的,便是郑和的下西洋,挟巨舰利炮之威,却行平等和善之事。而同样的下西洋,你们做的,却是用坚船利炮,播行奴役和不公。” 这张元济,只顾自己说的爽快,却忘了自己身处的是异国他乡。顿时,便有许多的白人围了过来,更有人哂笑道:“这么说的话,你们大清,应该无敌于天下呀?怎么现在同世界各国的战争,都是输的干干净净?知道吗?黄皮人,这就是文明的差距!” 张元济也不生气,只是淡淡的说道:“战争的胜负,武器的先进或者落后,并不代表文明的优劣。哥特人与古罗马,谁的文明更加先进呢?当然是古罗马,但是古罗马却被哥特人灭亡了。昔日的蒙古帝国,地域浩瀚,在西方,曾经败尽各国,一直打到多瑙河流域,在东方,也灭亡了我汉家的宋朝。但是,谁都不能否认,蒙古人的文明,都要落后于战败的东西方各国。所以说,战争的胜负,武器的先进与否,与文明的优劣,并没有关系。甚至,文明本身,并无高下优劣之分,因为每一个文明,都在绵绵泊泊中向前发展。我汉家文明的确有许多不适,第一不适,恐怕便是治乱兴替,不似西方诸国,一旦立国,便可少动根本……” 张元济一番旁征博引,说的是众人皆是赞叹不已。可众人赞叹,便恼了刚才说话的那一位。这位白人青年不过二十左右,眉目清秀,显然也是高门子弟,只是年轻气盛,见众人都附和张元济,心中不免有些恼怒,便大声说道:“那黄皮猪,不要只是在那里夸口,你敢跟我决斗吗?” 听到他这一声骂,好多人便呆了一呆,人群中有个也是二十多岁的白人青年,便一皱眉头,对他说道:“威廉,你胡说些什么!你莫要忘了,当日是谁将你家族从危难中救了出来!” 但是已经晚了,张元济虽然经历了夏威夷风波,但究竟没有听过白人当面斥骂,他出身望族,又是年少得志,向来只被人捧着,哪里受过这等腌臜恶气,顿时怒道:“有什么不敢!我便与你决斗。” 说着,张元济便一伸手,攥住长袍的前襟,要塞进腰带上,与这威廉战上一战。可是,他旁边有朱丘在,又怎么会轮到他这个书生上场。 朱丘侧过身子,按住张元济的手,说道:“筱公莫要生气,这等游戏,还是让我们这些年轻人来做吧!” 说完,他横身站在张元济的面前,向那威廉说道:“你要决斗,我便陪你玩玩,你要用枪,还是用剑?” 威廉方才被那个白人青年一喝,本来就有些后悔,但没想到朱丘一个小小少年竟然站出来向他挑战,那刚下去的怒火,便又噌的一下涌上了头。 “用枪!”威廉大声的喊道。 刚才出声呵斥的青年见势不妙,便出言相劝,对着朱丘说道:“这位小哥,不是什么大事,刚才威廉只是一时口误,也是无心之失,我代他向你们赔个不是,两位给我一个面子,此事就此打住,可好?” 这人一说话,朱丘并张元济两人就愣住了。为何发愣呢?列位看官,须知为了行文的方便,有时即便双方说的不是汉文,或者几种语言都有,作者也便用汉文写了。便如刚才,其实几人的对答,都是用的英文。但此时朱张二人愣住,便是因为这青年,说的竟是字正腔圆的老北京话,而且措词用句,竟然十分老到,两人都没想到,在这美利坚的土地上,排华法案如此兴盛之所,竟然能有一个白人,张口便能说出故国北京的方言。这如何不让人吃惊发愣? 究竟是张元济见多识广,便向那人问道:“你是何人?为何会讲我们汉人的话?” 那白人青年笑笑,说道:“我是约翰•昆西•亚当斯二世,你们叫我约翰就行。他叫做威廉•伦道夫,这次的事情,算是两位给我一个面子,事情就算揭过去吧。” 朱丘听到他的话,眼睛亮了亮,眼珠转了几转,便说道:“既然约翰老兄作和事老,我们也就不追究了,只要他给我们赔个不是就行了。” 亚当斯看了看伦道夫,伦道夫气呼呼的说:“算了,我还是决斗吧,要我道歉,不可能!” 朱丘一笑,说道:“其实你面前的,是两个选择,A,你现在道歉,能有个绅士的体面;B,你决斗输了,还是道歉,那时,可一点遮羞布都没了。” “你……”伦道夫气的有些发蒙,便大声叫道,“我今天非要好好教训你不可!” 这下子,就是在这青年一代中,素有威望的亚当斯,也压制不住了。亚当斯皱了皱眉头,看向朱丘。朱丘冲他一笑,说道:“放心,我有分寸,不会伤了他。” 此话更如火上浇油,终于让决斗不可避免。 两人各取武器,朱丘紫皇刃在身,看起来仍是空手,伦道夫叫道:“那少年,我和你决斗,已经有些胜之不武,现在你空着双手,难道是瞧不起我吗?” 朱丘哈哈一笑,说道:“我的武器,一向不离身,到时你自然就见到了。” 此话一出,亚当斯若有所思,像是猜到了什么,拉着张元济闪在一旁,竟还出言劝慰张元济道:“筱公不要着急,我看这位少年成竹在胸,想必是有两全之法。” 这时,消息已经传到了正在进行利益交换的各大门阀家主那里,众人齐齐大惊。连忙赶了过来。但是毕竟隔得太远。等他们看到决斗的双方,那决斗已然停不下来。 朱丘与伦道夫背对而立,主持人罗纳德•霍亚一声令下,两人开始向前走去,各数出十步,伦道夫猛然转过身来,手中的柯尔特*瞬间指向朱丘肩头,伦道夫一扣扳机,清脆的枪声一下让大步赶来的门阀家主们停住了脚步。 但是朱丘却没有停住脚步,枪声一响,朱丘便一伏身,右手白色刃光一闪,只听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那朱丘,竟然将射来的子弹磕飞了! 伦道夫大吃一惊,但他以为只是例外,好胜心下,他一咬牙,*指向朱丘,再无顾忌,连连扣动扳机。好朱丘,只见此时他窜高伏低,每每在间不容发之极,磕飞子弹,身子却恍如星火,一闪一闪的飞快的接近着伦道夫,要不是顾忌太近的话,朱丘没有把握磕飞或躲过子弹,伦道夫早就被朱丘欺到身前,这场决斗,也早就结束了。 即使这样,伦道夫六发子弹射出,朱丘毫发无损,反而他自己倒被朱丘欺到身前,绊了一个跟头。 伦道夫面红脑胀,躺在地上,恨恨的说:“我输了,你杀了我吧!要我道歉,绝不可能。” 没想到朱丘只是微微一笑,对他说道:“你应该听过我的名字,我姓朱,名丘,朱丘。我们两家祖上,是姻亲!” 本来躺在地上发狠的伦道夫,听到朱丘的名字,一下子就站了起来。 “你是朱丘?”伦道夫看了看朱丘,“果然是你,传言你今年才十二岁。我倒忘了,不留辫子的汉人少年,可不就只有你朱丘一人!” 亚当斯哈哈笑着,一场游戏就此结束。张元济莫名其妙的站在场中,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 第二十一节 待写 ------------ 第二十二节 汉留 夏威夷之事,很快便有了结果,让世界大跌眼镜的是,美利坚这次竟然同意了夏威夷的解决方案,允许夏威夷以加盟州的形式,加入美利坚合众国,并且特别允许,夏威夷群岛,可以在五十年后,实行全民公决,再次决定是否继续加入美利坚合众国。 倘若这已经让世界各国惊讶的话,那接下来的事情,则更加让人觉得匪夷所思,因为夏威夷,不,这时候应该称之为美利坚合众国的夏威夷州,竟然实行的,是君主立宪制。 但若说是君主立宪制,又有些不像,据全程参与夏威夷事件的清国人张元济其后所述,这夏威夷的政制,倒是称得上是东西合璧,中洋结合。 这夏威夷,虽然是君主立宪,可其下,仍是三权分立,有议会主掌立法,有两级法院负责司法,而其行政,最具汉家特色,其行政的首脑,称宰相,有权任命掾属,另有太尉执掌军事,御史大夫专管监察,一应体制,倒是像极了有汉一朝,但是只有置身于夏威夷的人才知道,这其中的似与不似之间的差别,毕竟,小国寡民的夏威夷,是远远不能和铸造一个民族灵魂的煌煌汉朝相提并论的。 依旧是清晨,檀香山的码头,只是秋去冬来,时节已变,不过,这变得,也不仅仅是时节,还有许许多多。 “筱公,这几本,就是我所欠的书债了!”坐在码头外的茶棚上,朱丘笑吟吟的将几部译好的书稿,递给张元济。 张元济略翻了翻,一部是牛顿爵士所著《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一部《政府论》,另外一部,居然是《战争论》,张元济将书收起,却从怀中取出一本书册,递给朱丘,说道:“这是我在每日闲暇时候,将这两月来在夏威夷并美利坚的见闻,细细记录而结成的一本册子,你且看看,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朱丘双手接过,一页一页翻看起来,书不厚,朱丘翻看的也快,不多时,朱丘便已经看完,他放下书,凝神想了一会儿,这才说道:“其余均可,只有一处不佳。” 朱丘将书翻开,指向其中一处说道:“我是朱明后裔,书中此时不宜出现我的名字。” 张元济闻言,也是恍然一笑,说道:“不错!不错!这两月来与你待在一块,竟然忘记了。此时,你的名字还是不要出现在清朝的视线中的好。” 说完,张元济便把书拿过来,刚作了个要撕的动作,朱丘急忙说道:“筱公,这一本,且留与我做个纪念吧!” …… …… …… …… …… …… …… …… 汽笛一声,邮轮便要离港了,张元济站在船头,双臂倚在栏杆上,远远的望着夏威夷这一片熟悉的土地。也是奇怪,他在这夏威夷,满打满算,其实不到三周的时间,可其中波澜诡谲,柳暗花明,变幻之繁复,曾让自己一时恍惚又回到了戊戌变法那年。此时就要离去,自己这心里,却异常的留恋这片美丽的岛屿。 那码头上,忙忙碌碌的依旧是些华人,看起来,一切倒十分的仿佛自己刚来时的那样,人声鼎沸,人潮如涌,并不曾经历过那一场血与火的洗礼。勤快耐劳的汉人们,一个个依旧辛苦的忙碌着,卖早点的吆喝声,扛包的嘶喊声,夹杂在海水和汗水里,远远的散了开去。丝毫看不出,他们在那一日,竟是那么的奋不顾身,那么勇猛无畏。太阳慢慢将码头撒上一片金黄,这真是一个能让人内心充满着新的希望的清晨啊! 此刻张元济的心中,便充满着希望。因为他在这异国他乡的土地上,见到了许久没有见到的汉家的精神,那是春秋节义,一种古老而美好的情操。 张元济不自禁的摸摸胸口,那里热的很,在这四十不惑的年纪,这老天,终于又让自己看到了一点民族的希望。 怀里那个盟约,还有那个玉牌,让他又感觉到振奋,更感觉到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此次回国,自己的职责,又多了许多,但是,这何尝又不是自己内心所愿呢。 海风吹来,也带来一丝温暖,张元济不由的又想起刚才的事来。 “筱公可知道,您远渡重洋,送来的遗书中,伯荪说了什么吗?”朱丘说完,轻轻的递过一张纸来。 张元济接过来一看,果然是徐锡麟的笔迹,只见上面写道: “字付公子台鉴: “伯荪谋事不周,致有今日之败。事已至此,伯荪唯有一死,以谢诸君。为国而死,青史留名,伯荪余愿已足。但当此时节,死国者易,存国者难。我死以后,恐竞雄(秋瑾)亦不能免,果真如此,则洪门在东南已无领导之才。唯请公子再选俊杰,重整东南之地。伯荪私心相荐,有喻氏培伦,或可代我之责。 “筱斋吾兄,名门望族之后,博学通达,素有革新国家之志,五年来,我与之相交,更觉其人难得。伯荪临死之际,愿以毕生名誉作保,推荐其入我汉留一脉。 “吾兄不久之后,将持我之玉牌与东南名册,交予公子,公子可细察之。 “伯荪匆匆。” 张元济看完,不由吃了一惊。原来这徐锡麟,竟是要自己身入汉留一脉。张元济抬头看看朱丘,只见朱丘脸上亦是一片诚挚。 张元济低下头去,仔细忖度。将自己这庸碌一生,与夏威夷上的惊天巨变,仔细的又想了一遍。 最后却摇摇头,对朱丘说道:“伯荪实在是高看我了。我张元济德薄才疏,实在是难以担当如此重任。” 朱丘一笑,说道:“伯荪此举,深合我意。筱公毋需要多谦。筱公当知,我汉留一脉,与洪门不同,为的不是恢复大明江山,甚至我汉人江山,为的乃是存亡续断,使我中华五千年以来源远流长的文明不因政权交替而断绝。如今有清一朝,若能保有文明,消弭满汉分际,则清朝绵亘千秋,亦是我汉家幸事。只是如今故国处在三千年未遇之大变局中,我观那满清,又专以部族统治巩固其权,败亡只怕就是在顷刻之间。那时朝野变动,这汉家许多诗书典籍,恐怕不免容易毁于战火。我希望筱公入我汉留,此去故国之后,能够广收天下之书,或筑楼藏之,亦可运至夏威夷处,由我存管。倘若能让我汉家文明不至在此次变乱中伤的筋骨,筱公,你我便是善莫大焉了!” 朱丘一番话说的张元济心动不已。他自幼苦读,深受这汉家文明诗书礼仪的熏陶,自是将这典籍,看的比自己性命还重。尤其去年经历了皕宋楼之事之后,更是加倍重视汉家典籍,但张元济也深知自己人单力微,需要联合他人方才能成事。何况此刻朱丘说的变乱,虽然离得仍然很远,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更何况是关系到诗书典籍文脉传承的民族大事。张元济心中知道,要在这变乱之前,广收天下之书,所费一定不小,只恐怕千金散尽不过是寻常罢了。单靠自身财力,是绝无可能的。也只有依靠汉留之力,何况,保住汉家典籍不致于散失,也是自己一直以来的心愿。 想罢,张元济便点点头,说道:“既然如此,我愿意加入汉留。” 朱丘闻言大喜,连连击掌大笑。好一会儿,才从怀中取出一面玉牌,递给张元济,说道:“这是我汉留的命牌,筱公要好生收藏,持此命牌,可以号令各地洪门。” 张元济接过一看,只见玉牌的正面,是一个篆体的“汉”字,背面是一条盘旋的长龙。玉作碧色,晶莹剔透。 张元济将玉牌小心的收到怀中,朱丘又递过一张硝制过的羊皮,上面用正楷写着汉留组织成员的各项义务。张元济咬破中指,以血为墨,签上自己的名姓。这便是加入了汉留一脉。 “你打算何时回归故国?”分别在即,张元济忽然问道。 朱丘笑着说道:“我与清门,有十年之约,想来再过五年,便须回到故国,了解一下恩怨。” 张元济点点头,说道:“那么五年之后,我们再见了。” 朱丘也点点头,说道:“五年之后,再见吧!” 张元济转身便要离去,忽然,转过身来,向朱丘问道:“你究竟叫什么名字?这方生,是你的字还是号?” 朱丘一愣,不知道张元济问这个做什么,但依旧答道:“倒是我一直疏忽了。我姓朱名丘,字方生。” 张元济点点头,说道:“方生方死,生不足喜;方死方生,死不足悲。可是从这一处来?” 朱丘哑然失笑,摆摆手,说道:“筱公误会了,我母亲姓方,故我曰方生。” 张元济哈哈一笑,说道:“原来如此。”说罢,转回身,大踏步的去了。 朱丘看着张元济远去的背影,心里暗暗的想,此时我虽然是朱方生,可是五年之后,当我踏上故国之时,会是另一个名字,那时,不知道筱公是否也知道其中真义? 第三卷 小国寡民 终 ------------ 第三卷 楚汉旧事 ------------ 卷首语 诗曰:狼烟中华百十年,此头须向国门悬。后死诸君多努力,革命纷来当纸钱。 ------------ 第一节 聆讯 虽然已经入了五月,哈尔滨还是刚刚落了一场雪。即使落了一场雪,这山野之间,在白雪没有覆盖的地方,仍然可以看到许多绿的草,碧草白雪掩映之间,却是点缀着红黄诸色开放的山花,更有间或几只野兽,跑动在这白雪碧草红花之上。此时空气清新芬芳,山野美丽,正是踏雪游春的好时节,可别说是游人,便是那田地间,本该有无数人劳作的地方,现在也是半个人影也无。 忽一阵马蹄声急,响如爆豆,打破这天地间的岑寂。远远的大路上,两骑马飞也似的奔了过来,看那身形,前面马上的,是一个壮年男子,有着普通东北汉子的壮实干练,后面一骑马上,却是一个东洋装束的青年。两人都用厚厚的口罩遮住口鼻,眼睛还带着一个西洋式的风镜,厚皮帽子搭下来护住耳朵,竟是将全身裹了一个密不透风。 转眼之间,两人便来在了哈尔滨城门之处。两人都是紧紧一拉马缰,慢慢的将马速降了下来,毕竟城中不比野外,就算心里再急,也不能在这城中奔马。 可等一进了城,两人便有些发愣。只见前日的落雪,在这城内竟如同刚刚落下的一般,脆软如新,平滑如镜,没有半点人的足迹,更别说马蹄车辙。这里竟不像是昔日繁华的边境之城,倒像是个久无人烟,荒废了多年的古堡。 年轻的东洋人轻磕马肚,赶上半个马身,对着那个壮年汉子感慨的说道:“云堂老师,难怪大哥不顾十年之约未至,便化名来这白山黑土之地,这次的鼠疫,果然厉害的很!” 原来这壮年汉子,便是昔日在南洋救了朱丘的马雷马云堂,这个年轻的东洋人,却是邮轮之上,朱丘收下的宫本兄弟中的宫本义雄。两人急如星火般奔到哈尔滨,实在是有个天大的消息要告知在这里参与扑灭鼠疫的朱丘朱方生。 听到宫本义雄的话,马雷只是点了点头,内心却有些焦虑,一是带来的消息委实沉重,二是担心此处的朱丘,鼠疫的酷烈,远非一般人所能想象,昔日他与徐锡麟出山海关,游历东北,曾经到过这哈尔滨城,那时这里何等喧闹拥挤! 马雷心中焦急,便紧紧夹住马肚,将速度提了上来,谁知快奔了数百步,仍然没有看到半个人影,只是路上依稀有了一些人迹车辙。 “云堂老师,那边有人!”宫本义雄停在一个岔口处,向右边路口指着。 马雷拨转马头,靠了过来,果然看到那边有几个身影在晃动,因为他们都穿着白色的大衫,头戴白帽,又围着一个大大的白色口罩,与四周的雪色浑然一体。刚才马快,竟然没有看出来。 马雷催马过去,对着几人一抱拳,说道:“各位辛苦!在下来这哈尔滨寻人,但是不知道这防疫本部设在哪里,不知道各位能否给在下指示一下?” 马雷说的客气,忙碌的几个人便停了下来,其中一人说道:“老乡客气了,听你的口音,也是东北人儿吧?来这是寻家里人么?兄弟,你心里要有个准备。这大半年里,死了老牛鼻子人了。好多人,也不知道是谁,就一把火烧了,兄弟,要是真有你家里人在里面,可别埋怨,这也是不得已的事。你不知道,我们这队人,都换了三茬了,前两队人,大部分也给烧了……” 这人还要磨磨唧唧说下去,马雷已经有些不耐,正要打断那人话头,另一人却抢先开口呵斥道:“老疙瘩,乱嚼什么舌头,人家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在这瞎说什么!” 那人肯定是这队人里领头的一个,他话一说完,那老疙瘩便不再言语,低头去干手里的活计去了。那人转过身对马雷淡漠的说道:“老乡不要见怪,兄弟们这几日没见过多少人影,心里有些发闷,话就多了些。你要去防疫本部寻什么人?要是没什么事,还是不要去的好,虽然这瘟疫刚刚消停了下来,但防疫本部还有许多病人,没事还是不要去的好。” 马雷听完,心中更是着急,实在不愿再多耽搁,便说道:“我要寻一个年轻人,十六岁左右,叫做方生。家里有些急事,想跟他说一下。” “什么?你是来找方爷的?怎么不早说!”那人听到方生的名字,一下就变了态度,“您是方爷家里的人?家里出什么事了么?需要人手吗?要是需要人手,您千万跟方爷说一声,我们哥几个绝对不含糊!” 说完,转身冲着那老疙瘩说道:“老疙瘩,这里不用你了。你带着这位老乡,去防疫本部找方爷。快着点,要误了方爷的事,回来看我怎么削你!” 老疙瘩答应一声,从一边墙角搬过一辆自行车,翻身骑上,对着马雷和宫本义雄一招手,就向前骑去。 说起来,这自行车,还是马雷按朱丘的吩咐,亲身到美利坚置办并运过来的。虽然这东北的气候和街道,并不太适合自行车,但朱丘用它,是因为自行车小巧便捷,重要的是,不会感染瘟疫。所以在这场东北大鼠疫中存活下来的,特别是防疫本部的人,大多对这自行车,骑的溜熟,几个手段高的,还能玩出些花活儿来,这也是繁重工作中的唯一的一丝快慰了。 有着老疙瘩引道,不一会儿就到了防疫本部的所在了。防疫本部是对门的两座院落,西边那座,用作病房;东边那座,才是本部人员办公及休息住宿的地方。 三人将车子马匹放好,宫本义雄便要摘下口罩,老疙瘩紧忙阻止:“这位小哥,在这哈尔滨,口罩可是随便摘不得,这可不是防寒,是防疫!”马雷也瞪了宫本义雄一眼,宫本义雄不好意思的嘿嘿笑了一声。 由老疙瘩引着,也没有人阻拦,两人便进了东边的院落。院里的落雪早就被扫的干干净净,四处都摆满了晒置中药的架子;一角的屋子里,露出一排排西药架子,马雷看了一眼,就知道是自己在美利坚采买的药物。 三人往前走着,冷不丁旁边有个声音惊疑的叫道:“是云堂大哥和义雄吗?你们怎么来了?” 马雷一回头,见一个也是穿着白色大衫,脸上戴着白色厚大口罩的人。马雷仔细一看,却是方信孺——去年十月份鼠疫一发,朱丘便命方孝孺留守夏威夷,看顾书院;马雷调度药品物资;他却带着方信孺并洪门中一些人手,来这东北之地防灭鼠疫。算来,已经有大半年了。 “孚若,我有事来寻公子。”马雷见了方信孺,心里才觉得安稳下来,“多亏这位兄弟给我们带路了!” 方信孺看看旁边的老疙瘩,嘿嘿的笑了,说道:“原来是老疙瘩呀,也不是什么外人。这次多谢你了,回头我再弄些好酒,咱们再好好喝!” 老疙瘩厚实的一笑,说道:“给三爷跑跑腿,值当什么!我那里还有活儿,就不耽搁了,免得赵老大发火。” 方信孺点点头,说道:“替我谢谢赵老大,回头跟五队的兄弟们说,今儿晚上我可能没空,明儿我整些酒,兄弟们好好走几个!” 老疙瘩一拱手,便急匆匆的走了。马雷等他走后,便瞪着方信孺,说道:“半年多不见,你张口闭口就是酒,你功夫练好了?公子允你喝酒了?” 方信孺哈哈一笑,说道:“云堂哥,这哈尔滨的天气,鬼冷鬼冷的,要是不喝些酒,身子可扛不住。每天二两酒,这可是大哥允许的!” 马雷见方信孺这么说,便也不再多言,问道:“公子在吗?我有急事寻他!” 方信孺一边在前面带路,引着二人,一边回道:“在。你们来的巧,大哥刚从长春回来。你们可不知道,这鼠疫着实厉害,一旦感染上了,两三天就死。刚来的那几天,出去看的时候,一地一地的死尸,我那时,可是吓的要死!”方信孺叹了口气,“怪不得大哥不惜冒着被清门发现的危险,也要过来。你们不知道,要不是大哥和伍连德主持有方,这东北,恐怕就剩不下多少人了。” 马雷听着方信孺的话,不禁有些感慨。倒不全是为这东北的鼠疫。要知道,这方信孺从小便顽劣无比,只是在朱丘面前收敛一些,其余的人,就是在他母亲面前,也是无所顾忌。夏威夷上,人人头疼的小霸王,说的就是方信孺。想不到来这东北大半年,竟然懂事了不少。这公子果然是个教育人的好手。 这东院并不大,只是将四周几间民房都打通了,做的一个临时场所。不一会儿,三人便来到最后面的一处小院处,马雷看了看,不过是普通的土坯茅屋罢了,比起夏威夷陈公馆,实在是差飞了。 听见脚步声,左边门打开,宫本义英从里面走了出来。宫本义雄见到哥哥,刚要张口大呼,却见宫本义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轻轻的走过来,对三个人说道:“小声点,大哥赶了一天一夜了,刚刚睡下。” 说完,他冲宫本义雄点点头,却对马雷问道:“云堂老师,您怎么来了?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马雷却没有答话,引着三个人轻轻的走出院门口,方才问道:“怎么累成这样?不是伍连德在这里主持吗?他去哪里了?” 宫本义英和方信孺互相看了看,还是宫本义英说道:“伍连德去奉天参加万国鼠疫大会去了,还没回来。这里现在是大哥全权负责防疫的事情。” 马雷皱了皱眉,闷声说道:“这鼠疫还没完全消解下去,开什么鼠疫大会!” 方信孺摇摇头,解释道:“伍连德本来也不想去,是大哥非要他去的。大哥说,这次是个难得的机会,让我中华在世界面前堂堂立足,也为世界的鼠疫防治做点贡献。”方信孺没说的,却是朱丘昔日在纽约,见到日本的野口英世,佩服之余,又复叹息,我中华数千年引领时代潮流,今日在医学一途,竟连日本也比不得。这次恰好伍连德扑灭鼠疫,端的功劳甚巨,朱丘便有心成就伍连德之名,要与野口英世并世而立。 马雷还待要说,方信孺已经岔开话题,又问道:“家里出什么事了,要让你们亲身过来?” 马雷叹了口气,说道:“四月末宋玉琳和喻培伦举事,事败殉国了。” 方信孺吃了一惊,连忙问道:“大哥来东北的时候,不是有过严令,鼠疫不灭,洪门不举事吗?他们怎么能不听号令?” 马雷也有些恨恨,说道:“他们没有鼓动洪门,而是去广州参加了孙文和黄兴组织的同盟会起义。” 方信孺怒道:“糊涂!要是举事成功,清国将注意力转到南边,这鼠疫谁管?……” 方信孺的声音有些大,众人方要叫他小声,屋内朱丘有些疲累的声音传了出来:“三弟,吵闹什么?洪门有人举事了吗?” 听到朱丘的声音,方信孺看见宫本义英狠狠的瞪着他,便嘿嘿干笑几下,拍了拍头,摊了摊手,四个人便向屋内走去。 马雷进了房间,见朱丘刚刚起来,正在打水洗漱。房间不大,陈设也十分简单,不过两张床,几把椅子罢了。四人一起进来,倒显得这屋内有些拥挤。 朱丘见多了马雷和宫本义雄,身子微微一顿,手上的活儿也停了一下,便冲宫本义雄问道:“义雄,我让你待在夏威夷,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宫本家只有你们两个男子,鼠疫厉害,这里有你大哥经历就行。” 宫本义雄想不到朱丘上来第一句话竟然说的是这个,心里有些感动,也有些被小瞧的感觉。宫本义雄便说道:“大哥不要小瞧我,我虽然比不上大哥,但是也和孚若差不多,他能来,我也能来!” 宫本义英瞪了他一眼,好在朱丘只是摇了摇头,说道:“不是小看你,鼠疫凶险,你宫本家总要留下一个人延续血脉。你难道没看见,我也没带孝孺来吗?” 朱丘说着,将手巾泡在热水里,绞着,又对马雷问道:“云堂,出什么事情了?洪门哪个堂口没遵从号令,举事了?” 马雷奔了一路,就是为了说这件事,但是看到了朱丘,却又有些不好开口,因为此时的朱丘,实在是太瘦了,形销骨立,满面疲乏,一双眼睛红的厉害,肯定是好几夜都没睡好过了。但马雷狠狠心,还是如实说道:“喻培棣来报,四月二十七日,同盟会在广州举事,宋玉琳和喻培伦俱参与其中,并且,两人、都……殉国了!” 马雷说完,见朱丘仿佛呆了一呆,不过片刻,便又拿起毛巾,覆在脸上,双手紧紧的压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将毛巾拿了下来,脸上水迹斑驳,也不知道究竟是热水,还是热泪。 朱丘又擦了几下脸,边将毛巾拧干,边对着马雷道:“这么说,洪门长江流域,又没有了负责之人了?你来是为了这件事吗?” 马雷点点头,说道:“主要便是这事。不过,来的路上收到赤骥的消息,清朝要组建内阁,不过内阁成员已经内定全为皇族中人,汉人一个也没有。赤骥分析,此举可能招致汉人离心,天下之变,恐怕就在顷刻。” 朱丘呆了一会儿,方才说道:“本来还计划着,等这东北鼠疫消解之后,从鲁豫等地迁移些贫民过来,充实边地,想不到……” 朱丘长叹一声,续道:“想不到十年之期未至,就已经到了生死搏杀之时。” 朱丘看了看屋内的四人,说道:“烦请云堂,立刻回转夏威夷,传我号令于洪门总舵,令振武堂所有人员,整装归国,各依先前计划行事;义英,你留在此地,待伍连德回来后,将此间之事交托与他;” “信孺,你去传我号令于东北盗骊白义、河南逾轮、山东骅骝,告诉他们,这白山黑土之间,地广人稀,土地肥沃,物产丰饶,鼠疫也已经消解,若是有那家中贫苦,又不惧艰险的,便来闯一闯这关东之地吧。我洪门会在这里,护佑他们,让他们勤劳有所得的!” “义雄跟着我,先去上海,在筱公那里探探消息。” 说完,朱丘转头对马雷几人说道:“事情完毕之后,六月一日,我们在广州相见。云堂,你来的时候,把孝孺和阿林都带着。这一次,便是我洪门与清门图穷匕见的时候了!” 四人听的朱丘吩咐,心中都是激动无比,觉得胸口的血,一下子就热烈起来。四年前夏威夷的那场风云变幻,方信孺和宫本义雄都还年幼,并没有参与其中,此刻眼见一场更加宏大浩瀚的风暴就要来临,心中着实万分的期待,恨不得大声叫喊出来。 朱丘却是有些失神,不知道是这些日子的疲累所致,还是想到马上要来的洪门举事,心中有些感慨。好一会儿,他才又说道:“云堂,此地不是久留之所,你和义雄还是早些离开吧。上船之前,务必按我所说,将衣物全都换过消毒,也吃些草药防备瘟疫。不要将鼠疫带到了岛上。” 马雷点点头,说道:“公子放心,这等事,我理会得。” 朱丘点点头,又对宫本兄弟说道:“你们兄弟,跟了我也快十年了,等这次的事情一了,我便没有什么能教你们的了。义英这些日子也见到了许多和夏威夷不一样的事情,将来如何自处,你们也要好好想想。” 说罢,朱丘抬头看了看这茅草屋顶,想到逝去的宋玉琳和喻培伦,以及四年前的徐锡麟,心中却是百般滋味涌起。 故国啊,你是不是,已经等待的太久太久了? ------------ 第二节 祭烈 北国的哈尔滨虽然仍是山寒水瘦,南国却早已是杂花生树,草长莺飞,一派春日风光。 太阳睡了一个懒觉,还没有起身,正是黎明前朦胧模糊的时候。清晨的薄雾还没有散去,依旧轻烟一般遮住视野。路边草叶上的露珠还粒粒晶莹透亮,一阵凌乱的马蹄声便由远而近,振动传来,路边草丛中的露珠,便压得草叶一弯腰,顺着叶子的脉络滴了下去。 一行数百余骑,渐渐出现在路的远方。头前领路的,正是前些日子张罗墓地埋葬了举事会党成员尸体的郭伟泉。这一行人虽然人数不少,但人群并没有任何交谈的声音,众人只是沉默的带马前行,一路上,除了春鸟时鸣,便只有马蹄踏在大路上的得得之声了。 转眼这一行马队便到了沙河马路旁的一片青草白地之处。郭伟泉勒马停住,对身旁马上一个白衣少年说道:“朱公子,前面就是义士们的埋骨之所了。这里虽然不是什么风水宝地,但仓促之间,只能寻到这么一个地方了。” 那白衣少年正是朱丘。那日他得到马雷报讯,知道喻培伦与宋玉琳都已双双殉国,心中悲痛无比。恰巧彼时东北鼠疫已无大碍,便吩咐马雷回转夏威夷整束人马,洪门振武堂精士悉数入国,势要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一了百年恩仇。 他自己却带着宫本义雄,并在东北结识的友人蒋方震,经上海与张元济一唔后,数日前便又乘船到了广州,本来是想要亲自给众烈士收尸,却没想到岭南之地,已经有义士潘达微甘冒奇险,将举事众人的尸首收敛了,葬在了这黄花岗。 于是,他便等马雷与洪门兄弟齐聚之后,今日一早,由潘达微的堂妹夫、当日也曾主理安葬一事的郭伟泉引路,一行人前来祭奠诸位烈士,以壮此行。 听得郭伟泉的话,朱丘点点头,便翻身下马,往前大步行去,众人也都纷纷下马,在后紧跟。 虽然潘达微已算尽心尽力,但毕竟此时是在满清治下,这墓群造的,还是显得有些仓促而凌乱。 朱丘走到墓地之前,放眼看去,只见七十余座新坟错杂而立,在青草黄花之间,静对无声。 朱丘紧紧抿着双唇,一个挨着一个走过去,看过去。那墓碑上一个个的名字,都是自己曾经相熟已久的。其中的大多数,更曾来夏威夷上与他相会,共叙排满光复之事。一路行过,朱丘心情越发沉重,这里埋葬的诸位英烈,都是允文允武之材,倘若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出将入相,为我中华重整河山贡献更多的智与力,那才是他们应该的归处啊。却不是在这里,抛却头颅,倾洒热血,效仿马前兵卒之为。可方今之世,这却又是无可奈何之事! 会党精英,毁之一旦,剩下些乌合之众,若果真大事得成,那治国的良材,却又往何处寻? 朱丘一边默默的想着,一边行走,不一会儿便行了一周,最后站立在喻培伦的墓前,热泪滚滚而下。喻培伦乃是徐锡麟死时,一力举荐的长江分舵主事人选。朱丘曾在夏威夷与他相见过一次。其人双眸,竟比徐锡麟还要炽热万分,任侠轻谋之处,更是远超。朱丘当时便知,恐怕这喻培伦也会与徐锡麟一般,出师未捷身先死。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啊! 旁边喻培棣早已跪在哥哥坟前,哭倒与地。当日广州举事之前,兄弟二人厮见,喻培伦以“革命为先,家国兼顾”为由,自己为国尽忠,却希望喻培棣能为家尽孝。喻培棣与哥哥争论许久,终于还是被哥哥劝服,离开了广州。之后广州举事,喻培伦再无后顾之忧,果然身先士卒,前胸挂一筐*,踊跃阵前,果然最终慷慨赴义,为国尽忠。谁知喻培棣虽然离开了广州,却并未远离,听到在起义失败的消息后,随即乘船前往夏威夷报讯,这才有了马雷前往鼠疫中心报信之行。 好一会儿,朱丘安静下心情,挥一挥手,诸人便将带来的祭祀果品并烈酒一碗,供奉在诸位烈士墓前。 朱丘拿过一束黄花,轻轻放在喻培伦的墓前,领着众人,对烈士之墓行礼致敬,然后方孝孺长身而起,从怀中取出祭文,念了起来,清越之音顿时响遍原野,惊醒清梦。 “宣统三年五月,惊闻广州之变,黄花岗众义士奋烈之举。长痛于心,天亦长涕。今至烈士墓前,衔哀致诚,献杯酒于墓下,置时馐于碑前,告七十二义士在天之灵:” “道光二十二年来,中华衰败,纷乱不休。外有夷狄侵侮,内有满清欺压,使我炎黄一脉,莫不咬牙切齿,急欲变革中华,有思中华国强民富之日。然满清腐朽,不思开启民智,为国与民发愤图强,反见其对民之思与行,禁锢益厉。遂有我中华果敢勇毅之士,皆以为欲变法图强,使中华崛起于世界,必先驱除鞑虏,恢复中华。执此为念,我中华大好儿郎,抛却头颅,尽洒热血。今有广州起义者七十二人,为我中华之民自由与平等,为我中华之民不受欺压和歧视,为我中华之民友爱与精诚,为我中华之民不受饥饿与寒冷,舍家为民,轻生为义。功虽不成,但其慷慨激昂之行,遍传宇内,凡我中华之民,知与不知,皆为之痛惋,亦为之振奋。寒冬已过,春日将至,我中华之崛起,已如朝日初升,不可抑制。” “前人之志,后人承之。我中华之民,但有一息者,满清不灭,奋斗不止。夷狄不驱,誓不罢休。烈士之血,浇注自由平等之花,必将开遍中国。各位英灵不远,当佑我辈。碧草黄花,共为此证。” “诗曰:欲悲闻鬼叫,我哭豺狼笑。洒泪祭雄杰,扬眉剑出鞘!” “呜呼哀哉,尚飨!” 方孝孺念罢,洪门兄弟一起动手,将众烈士的坟墓整理一番,扫除杂草,添上几抔土。又将准备好的青松树苗,错落有致的栽种在墓群周围。 趁着众人忙碌,郭伟泉来到朱丘近旁,问道:“朱公子可是还要举事?” 朱丘转过头,看了看郭伟泉,反问道:“郭兄为何有此一问?” 郭伟泉连忙解释,说道:“我不是要探朱公子的口风,实在是那日收拾尸首时,见这诸位烈士的死状,太过于凄惨,所以斗胆,有一言相劝。我和公子今日不过初见,但公子丰神俊朗,璞玉之资,若是也行这等马前卒之事,未免……未免有些大材小用。虽然此时国家多难,民不聊生,但伟泉还是希望公子慎重行事!” 朱丘淡淡的看了郭伟泉一言,口中却说道:“多谢郭兄好意,朱某心领。可是当此纷纷乱世,我又为诸人之首,驱人而亡,自己却置身于后的事情,旁人做的来,我朱氏子孙却做不来。今日这七十二位英烈有幸,有潘兄郭兄为其收拾尸首,打理身后之事。我若不幸也步其后尘,若是也有如郭兄一般的义士,为我收尸,自是大幸。若是没有,青山处处,河山大好,何处不是我朱崇祯埋骨之所?” 不等二人多说,众人已经忙碌完毕,眼看着昔日袍泽如今只是黄土一抔,脸上热泪,又不禁滚滚而下。为国家大义,多少亲朋故旧,已踊身赴难!慷慨之行,响遍宇宙;革命之火,必将燎原! 朱丘默默的在墓前伫立了一会儿,倏忽翻身上马,对烈士英灵说道:“诸位英灵莫要着急远行,且请稍待时日,我朱崇祯不久之后,必将捷报送至诸位墓前。”说罢,朱丘对众人喝道:“诸位,驱除鞑虏,复我中华,只在我辈!试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天佑中华!” 众人齐声回道,然后便纷纷翻身上马,相互拱手作辞,再不多言,分作数拨,各自打马向前奔去,便如同数条滚滚洪流,融入这中华九州大地之中,渐渐的消失在这莽莽的古原之上。 朱丘拱拱手,也与郭伟泉作别,郭伟泉思忖再三,欲言又止,最后终是说道:“朱公子此去,风波险恶,还望多加小心。” 朱丘哈哈一笑,只是说道:“郭兄保重,他日必有重逢之时,再与郭兄把酒相谈!”说罢,朱丘便打马而去。 郭伟泉长叹一声,虽然眼前少年并未明言,可从其报的字号“朱崇祯”上,郭伟泉便知道,这个丰神俊朗的少年,必然是朱明后裔无疑。他刚才相劝,也不过是希望朱丘能谨慎而为,切勿和这会党中人一样,仓促举义,事无所成,徒坏性命。 此刻朝日初升,霞光万道。郭伟泉复见朱丘这一行人中,虽大多是中年男子,却也有孩童女子,骑于马上,俱是英风烈烈,慷慨悲歌,马蹄声烈,却如滚滚春雷。郭伟泉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想着广州举义时会党中人的奋不顾身,想着这些人不久之后,也多半会是勇烈玉碎,心中忽觉悲壮酸热,只想放声大哭! 山河易破碎,国人难再辱!这中华,毕竟有着无数的英雄儿女,要为那国强民富,遍洒热血,尽瘁鞠躬! ------------ 第三节 畏难 “天上乌飞兔走, 人间古往今来。 沉吟屈指数英才, 多少是非成败。 富贵歌楼舞榭, 凄凉废冢荒台。 万般回首化尘埃, 只有青山不改!” “啪”的一声惊堂木响过,那说书人便接着说道: “一首西江月说罢,咱们书接上回。上一回书说道,陈胜与吴广领着九百人去渔阳戍边,恰巧那几日碰上连绵的大雨,道路被洪水冲断,难以前行,眼看那规定的日期渐渐过去了好几天。” “诸位听众,也许并不知晓。当时那秦法端的是苛峻无比,这九百人没有按照日子到达渔阳,已经是犯了死罪。只怕即使他们现在发奋赶路,也只是急着去投胎罢了。” “这九百人中,领头的陈胜与吴广,却是两个胸怀大志的英雄豪杰。两人凑在一起,三言两语,商量着便要揭竿而起。可商量来商量去,两人心中还是有些犹疑,于是决定先去找算卦之人卜算一下前程。那算卦的老者,白眉飘飘,仙风道骨,有着几分神通,一见两人神色,便知他们要问些什么。此等大事老者不敢多口。只是说道,你们还是问问鬼神吧。” “何谓鬼神?鬼神即是人心。陈胜心中明白,老者这是让自己先在众人心中立威。这威信,却不是队长那般的威信,乃是成王成帝、有众人甘效死命的威信。” “于是,陈吴二人两相讨论,便定出计策,先是找来一块布帛,用红砂写上‘陈胜王’三个大字,放在那厨役买回的鱼肚之中。等到厨役做好,众人在吃那鱼时,发现帛书,打开一看,见到上面的“陈胜王”三个朱砂大字,心中暗自惊叹:呀!这是怎么回事?莫非冥冥中若有天意不成?” “但仅此一次远不足以威信众人,那吴广,便在深夜中悄悄出去,在旁边祭祀的一座宗堂之中,点上篝火,若隐若现出身形,学那狐狸鸣叫,又大声呼喊‘大楚兴,陈胜王’” “这九百人中,多是楚国徒众,本就尊信巫术,也因秦国苛政,十分的怀念故国。此刻夜中听的此言,都道陈胜是上天所命,复兴大楚而来……” 说书人在上面唾沫横飞,说着那一段秦末旧事。这一段楚汉相争,本是刘同最爱听的一段。但此刻他坐在台下,摩挲着手中的文明棍,看似听的入神,其实一番心思,根本不在此处。须知此刻的武昌,正是山雨欲来之时,革命党人与满清督府之间,暗斗已经变为明争,双方都在屏息凝气,积蓄力量,等待着给对方最后一击。 前些日子,文学会促动南湖炮队举义,可惜事到临头,本来说好共同起事的几个营,竟然都是静悄悄的没有声息,于是让满人从容的布置兵力,将起事轻松的镇压了下去。南湖炮队同志们的热血,竟是就这样白白的荒废了。 “奈何众人仍是惜命!”刘同心里恨恨的想,“都想着排满,可是等真到了要卖命的时候,竟是谁都想坐享其成!” 这时,一个穿着宪兵制服的汉子,急急忙忙的走进茶馆,四下里一望,便直奔刘同而来。 那汉子走到刘同身侧,一拍他的肩膀,刘同回头观看,却是彭楚藩。 未等刘同相问,彭楚藩便凑在刘同耳边,悄悄的说了几句,刘同听罢,霍然站起,便与彭楚藩急匆匆的去了。 “邓玉麟,你给我解释清白,昨晚南湖炮队为什么没有发炮?是不是你没胆?” 刘同与彭楚藩还没有走进屋子,便听到里面刘复基气势汹汹的声音传了出来。 刘同皱了皱眉,与彭楚藩对视一眼,便推门走了进去。 里面黑压压的有十数个人,大多是文学社与共进会的党人。只是不见文学社领头的蒋翊武和共进会的张振武。 只见邓玉麟脸涨的通红,脖颈上的青筋一根根暴了起来,右手指的刘复基,大声抗辨道:“刘复基!你不要污我的清白。自入共进会参加革命以来,我邓玉麟哪场阵仗落过跑?哪一次不是冲锋在前?我邓玉麟为革命,头可断,血可流,岂会临阵退缩?” “那你倒要说个分明,昨夜约定南湖炮队鸣炮为号,众营一起响应起事,为什么我们一直等到天明,南湖炮队那里,别说炮声,连枪都未响过一声?”刘复基丝毫不让半分,依旧死死逼问。 “你倒还敢来问我,我且问你,当日赵楚屏策动南湖炮队起事,让你们负责联络各营。可是那天,为什么一个响应的都没有?不响应也就罢了,为什么我们起事之后,你居然来传信让我们取消?当日你们如此畏缩惜命,南湖炮队如何还敢信你们!”邓玉麟右手连连击案,大声说道。 刘同皱皱眉头,知道两人又在为前些日子的事情争吵。自从文学社与共进会联合,又与同盟会通了声气之后,这样的争论便日益激烈起来。因为三个社团之中,虽然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多有横跨社团之人,但社团之间,不仅理念不同,而且协调指挥,也多有隔阂摩擦。这本就是我中华民族的传统根性之一,倒也怨不得诸人。 大约半月之前,文学社与共进会协商一致,共同举事。谁料共进会策动南湖炮队率先动手之后,却发现武昌城中,并无一人一枪接应。随后蒋翊武竟派刘复基前来传递消息,说同盟会决定联合诸省一起举事,以求革命功成,这次举事便往后推延,等待诸省齐备后再行发难。 这等事情,如何不早说? 那带头举事的赵楚屏,便是因此只能躲在小朝街,不敢露面。共进会诸人对此极其不满。前日文学社又相约一起举事,依旧决议由南湖炮队率先发难,不料想这一次,足足等了整整一夜,却直至黎明,武昌城中依然是静静悄悄。 于是今日两个社团甫一见面,便相互质问起来。 “你说谁畏难惜命,我刘复基当年敢在长沙举事,早就是当自己是死过的人了!你出去看看,今日武昌城内各处戒备森严,革命良机已经错过了!全是因为你们畏惧不前之故!” 邓玉麟一拍桌子,正要回将过去,孙武已经抢过了话头:“刘复基,你话要说个清楚。是蒋翊武,传令一再拖延举事时间的。这昨日之事,怨不到我们共进会的头上!” 刘复基听到孙武的话,呆了一呆。他素知蒋翊武此人,虽然有些才谋,但是为人犹豫难断,想不到已经到了如此的生死关头,其人还是这么的不堪重任。 “孱头!你们一群孱头!我们要举事,连那深宅里的瑞徵都知道了,都到了这等地步了,可你们居然还在好整以暇的等待,你们哪里是在等待统一举事,你们这是在坐以待毙,这是拿着我武昌一地党人的性命玩笑啊!”刘复基声音一下子小了下去,坐在椅子上,喃喃的说道。 刘同见是话头,便立即插言道:“不论是共进会,还是文学社,甚至是同盟会,大家都是为了复我中华,强我中华。如今事已至此,大家不要再争论什么对错是非了。我看,我们还是早些寻出一些计划,同心协力,光复武昌,才是上策!” 孙武点点头,说道:“刘同说的对,我们的确要早些定计才好!免得夜长梦多,众人失去了信心。” 此时,杨洪胜插言道:“士兵中都晓得,领导武昌起义的,是革命家孙文的弟弟孙武,大家的斗志都很旺。这一点我觉得倒不用担心!” 刘复基嘿嘿的笑了几声,说道:“担心的就是这个,你想用孙文的名头,来做陈胜吴广的那套把戏,恐怕也就能骗一骗新军中的那些大头兵。但是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这武昌城内,晓得孙武真实身份的,大有人在,便是满清那里,也有许多。倘若有人将这件事情传了出去,嘿嘿,到了那时,试问一句,还有几个人,愿意跟我们举事?” 刘同辩驳道:“满清的话,谁会相信。只要我们这里的人不说,大家还不是信心满满!” 刘复基不屑的瞟了刘同一眼,知道眼前这人,虽然有着革命的热情,却是一个世家子弟,没有多少阅历。 “你道那孙文是夏威夷的陈平吗?登高一呼,汉人云集响应,顷刻间翻云覆雨?如果孙文果然有那等能耐,四月的黄花岗举义,何至于那等惨烈!” 刘复基这一番话,说的大家都沉默了下来。本来孙武冒名之事,是当年共进会的绝妙一笔。须知在这湘鄂之地,迷信之风甚是激烈。孙文之名,更在普通革命党人心中,有若北斗之星。孙武当年传播革命之时,便有人好奇相问:孙文孙武是不是兄弟一家?孙武当时便顺势答应,果然日后再传革命之时,容易了很多。 但这等事情,毕竟不能长久,即使那陈胜吴广,也是用鬼神立威之后,便立刻起事,怕得便是夜长梦多,为有心人识破真相。 刘同见众人沉默不语,心中有些着急,大声说道:“此刻正是齐心戮力之时,哪里容得我们在这里垂头丧气?倘若你我再是这样互相疑虑,只怕未等满清士兵围过来,我们先就坏掉了士气,那本来答应一起举义的新军士兵们,只怕就会更加退缩了!” 邓玉麟大声应和道:“不错!共进会和文学社,要同心戮力,为我武昌汉人,谋得万世幸福!” 刘复基看着共进会等人在那里唱和,心中有些鄙夷,但知道这时不是内耗之时,也不能内耗,于是也大声说道:“倘若你们真能坚定决心,我文学社必定不落人后!” “好!”孙武拊掌笑道:“这武昌城内,只要我们两家联手,一定能够举事成功!” 此时,一直在旁默默不语的文学社另一骨干张廷辅忽然插口说道:“恐怕各位想的有些轻松了。你们不在军中,并不知道真实境况。军中的兵士们,并不如表面看起来那么踊跃革命,南湖炮队之事,便是明证。当时非是我等不愿共襄义举,实在是临到事头,除了我们会中的核心人物,并无多少士兵愿意举义,甚至那些签过名的,也多有人推脱不前。” 孙武见张廷辅说出这般话来,哼了一声,说道:“恐怕是你们文学社,组织不力吧?” 谁料想到,没等张廷辅出言反驳,同在军中的共进会熊秉坤倒是先替他辩解道:“清澄说的不错,当日南湖炮队举事,其实我营中,敢于附义的人,也没有几个。” 这时孙武再不说话,刘同倒是问道:“难道有堂堂孙文之弟在武昌城坐镇领导,还不足以让他们揭竿而起吗?” 张廷辅笑笑,解释道:“倘若只是宣传革命,借着孙文之名,当然是顺利得很。即使让新军士兵们签名入会,他们也不当是什么大事。但是你不要忘了,举事造反,可是灭九族的大罪,那些士兵们可不是夏威夷洪门总堂中那些精英之士,说到底,只不过是拿饷养家的普通汉子,如何敢担上这等天大的风险?” 刘同皱皱眉,正要说话,忽听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之声,众人一惊,还未等反应,便见那门忽的一下被人打开,几个身在军中的会党成员,像张廷辅、邓玉麟等人,便一把掏出驳壳枪来,指向门口。 谁知那门口打开之后,来人现出身形,众人才发现,竟是张振武! 众人心中一块石头落地,方要招呼,只见张振武身后又闪出一条大汉来。那人头戴斗笠,身上却穿着东洋人的和服——却是谁也不认识。 张振武大步跨进屋来,对着众人说道:“夏威夷洪门总堂派人来了!” 说罢一闪身,让出身后那个东洋人打扮的汉子来。那汉子摘下斗笠,露出面目。众人看去,只见他四方脸膛,浓眉大眼,满面的虬髯,又是虎背熊腰,雄壮无比,端的是条英雄好汉! 那汉子摘下斗笠,向众人爽利一笑,说道:“我家公子想请共进会与文学社的诸位,前去一叙!” 刘复基撇撇嘴,问道:“你是何人?” 那汉子依旧一笑,说道:“昔日光复会干事,今日洪门总舵舵主朱崇祯麾下,马雷、马云堂!” ------------ 第四节 死活 众人跟着张振武与马雷,专拣陋巷而行,走了约莫几顿饭的功夫,便来到一个偏僻的小门处。马雷上去长长短短的敲了几下,门便开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站在门口,眼神清亮,与马雷对视一眼,点点头,将众人迎了进去。 众人本以为这里不知道是哪家荒废的一个宅子,可是越往里行,却越见富丽堂皇,又见假山古木,小桥流水,点缀其间,这里哪是一个荒园,分明是个富贵人家宅第。 杨洪胜夹在众人之中,见到这座府第比刘公的还要广大深远。心里不免有些高兴。无它,革命党人之间早有风传,这夏威夷洪门最是革命,也甚是豪富,如果洪门的总舵朱崇祯愿意在武昌共举义旗,这革命的经费便又能多上几倍,举义成功的希望,便又能大上几分了。 马雷和张振武引着众人,经过后园,穿过回廊,不一会儿便来到了后院。众人路上便听到这里咿咿呀呀的像是在唱戏,等到了后院一看,果然搭着戏台,一个老生正在上面唱着。台下稀疏的站着几个少年,都和马雷一样,留着短发,没有长辫,穿着东洋和服,正在那里看戏,其中一个少年,更是在肩上猴骑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只有一个稍大点的,腰间插着长短刀,远远靠在一侧的树干上,似是在警惕什么;台下稍远一点,摆放着数十张桌椅,许多都是空着,只在最前排的中间,坐着两人,看那身形,分明就是两会的首脑人物——刘公和蒋翊武! 听到众人的脚步之声,几个少年都齐齐侧头过来,看向众人。众人也在看向几人,只见那倚在树干上的少年,眼神放旷;而站在戏台下的两个少年,一人眼神沉静,另一人却是眼神跳脱;但最奇的,却是人叠人的那个少年与幼童,两人的眼神,大的仿若深海,浩瀚广远,小的却有如刀锋,凌厉异常。众人都是心里暗暗惊讶,却都隐隐约约的觉得,这一群少年,必定是非常之人! 马雷走到那肩上猴骑着幼童的少年身旁,轻声说了几句,那少年只是点点头,随口说了一句什么。马雷便又回转过来,对着众人说道:“我家公子说,今日能与众位相会,实在是高兴的很。所以特意请了远近有名的艾家班来,给大家演一出黄孝花鼓。大家方才也走得累了,不如先喝些茶水,等戏文演完,我们再细说。” 听完此话,众人心中都隐隐有些怒气翻腾。当今武昌城中,已经到了这般田地,谁还有心思听什么黄孝花鼓?众人之所以耐心的走了这么久的路,一是因着张振武和马雷的名声,二来,四年前夏威夷事变,陈平领着洪门为汉人争得权利,大家都对夏威夷洪门敬重几分,它愿意自称是洪门总舵,便也由着它去,并不争闹。可如今见了面,洪门只是派出几个少年,虽然马雷昔日威名赫赫,但离国多年,又并不统属,其人此次有何居心,许多人也在心里盘算。不过洪门如此所为,实在是有些不懂礼数。 既然敢称革命党人,干这等灭九族的勾当,多半是烈性脾气。众人中有那火爆脾气的,才要发怒,却见蒋翊武起身走了过来,对众人说道:“大家一路走来,一定有些口渴,先喝些茶水,等一会儿再商议大事。” 那领路的张振武,也点点头,说道:“伯夔说的在理,大家稍安勿躁,喝些茶水,听一听戏吧。” 孙武皱着眉头,不知道这两人在搞些什么,但随后那边刘公也起身相劝,两个社团的人,都不好再说什么了。因为蒋翊武是选定的起义总指挥,而刘公更是选定的武昌政府知府。于是众人便把眼睛都望向一起过来的孙武和刘复基,却见刘复基随便找了把椅子,一屁股坐下,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仰脖一口喝了,又伸手拿过一个橘子,利索的剥开皮,一瓣一瓣吃了起来——竟然果真像是进了茶馆,看起戏来。 刘复基在两会之中,性子最是激烈,眼见他都这般沉得住气,众人便都有样学样,各找座位,坐了下来。 等众人的心都远离了刚才的争吵指责,静了下来,才发觉,这台上唱的,竟然是春秋末年的一段往事——赵氏孤儿。 众人中有那懂戏的,见台上诸般角色唱念做打之间,仍然有着几分生涩。便知道这段曲目,必定是新排之作。 国人总是容易耽于享乐,此刻众人心中稍稍放松,不去想那国家民族,竟是渐渐的,沉入到了戏中,随着那戏中故事,忽喜忽悲。 只听一老生念白:“立孤、与死,哪个容易?” 另一老生回道:“死易,立孤、难啊……” 前一老生又念白道:“赵氏先君待我不薄,希望你去做那难事,这容易的,就让与我吧,吾请先死!” 接着便唱道:“凭着赵家枝叶千年永,晋国山河百二雄。显耀英材统军众,威压诸邦尽伏拱;遍拜公卿诉苦衷。祸难当初起下宫,可怜三百口亲丁饮剑锋;刚留得孤苦伶仃一小童。……早拿出奸臣帅府中,断首分骸祭祖宗,九族全诛不宽纵。恁时节才不负你冒死存孤报主公,便是我也甘心儿葬近要离路傍冢!” …… …… …… …… …… …… …… …… …… 唱道妙处,便有那懂的,大声叫好。可这众人之中,也有许多贫苦出身的党人,对着戏文,却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听的好没意思。好在曲目并不长,转眼间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赵氏孤儿大团圆。 台上唱罢,那有着一双深海也似眼眸的少年,将肩上站着的幼童放下,转过身来,向众人一拱手,说道:“各位共进会和文学社的同志,兄弟朱崇祯,忝居洪门总舵舵主之位,今日邀各位前来,是为了武昌举义之事。” 孙武吃了一惊,没料想到,这洪门总舵舵主,竟是如此年少之人。他原本以为,这几个少年不过是洪门中人的家眷,倒想不到,竟是这样。孙武回头看看诸人,也都是一脸吃惊。只有刘复基脸色平静,倒是早已知晓的样子。孙武心中便有些不快:“大家都是为了革命,何必对自己与众人隐瞒?” 他听得朱崇祯开门见山,并不遮掩,心中又多少有些快慰。便说道:“朱兄弟远道而来,可是有什么对我等说的?” 朱崇祯笑笑,站在众人之前,侃侃而谈:“我自收到同盟会人黄花岗举义失败的消息之后,便领着总舵的诸位兄弟,在四个月前回到了故国。路上听说清廷先是自立皇族内阁,自绝于士子,又要弄什么‘铁路国有’,致使天怒人怨。我先是在广东,后到长沙,前日刚刚从成都赶到这武昌城中。这一路上,我与各地洪门兄弟,团结民众,为保铁路,各施手段,其中更在四川一地,引着民众纷纷而起。清廷四顾不暇,急忙抽调各省兵丁,湖北新军也调走大部,此时武昌城中,满清兵力空虚,正是我等建功报国之时,所以朱某斗胆,请来各位,一商大计。” 众人之中,彭楚藩最是莽撞,性子烈,脾气急,本来刚才两个社团议事,正是到了关键时刻,却被张振武与马雷横插进来,又坐在这里听了这么一段黄孝花鼓,心中早就憋的厉害,这时又听得朱崇祯在那里长篇大论,实在按捺不住,跳起来大声叫道:“这等事情,武昌城中,就是那瑞徵,也知晓的清清白白,哪里用得着你在这里说叨!你来武昌,到底是要做什么?实话告诉你,倘若你是和我们一起闹革命,我们欢迎!倘若有什么别的想法,我们可不欢迎!” 这一席话说的好生无礼,一直倚在树干上的少年,突然一直身子,手按住太刀刀柄,冷冷的看着彭楚藩,说道:“难道喻培伦没有教过你们,怎么对舵主说话吗?” 未等两会之人反应,朱崇祯倒先笑道:“义英,此事无妨。这位兄弟,是投笔从戎的彭楚藩吧?革命者要能吃三个弹:枪弹、炮弹、*。这是兄长所说吧?这句话甚是豪壮,我一向佩服!” “我知道,此刻各位心中,可能都有这般疑虑,彭兄弟快人快语,只不过最先将它说了出来。方才已经说过,我来这里,是与大家共商大计,驱逐鞑虏,复我中华!只不过我来此之后,听的刘公所说,之前你们两会曾数次发动举义,都没有成功。今天便约大家前来,将这事情议个清楚,毕竟,眼前这等良机,稍纵即逝,可不会等我们!” 朱崇祯话音一落,张廷辅便站起身来,拱手说道:“朱兄弟说的甚是!不过,有一句话,我要先说在头里,朱兄弟也不要生气,我想知道,你到底是谁?你要革命,又是为了什么?” 谁知张廷辅问出之后,朱崇祯还没有答话,倒是旁边的刘复基晃悠悠说道:“你问他是谁?他是大明建文皇帝后裔,当世汉留一脉的门主,洪门致公堂的香主,那夏威夷上的陈平,都是他的下属,这般的身份,你们还信不过?” 孙武皱着眉,向刘复基问道:“你如何知道的这么清楚?” 刘复基一笑,说道:“我是汉留一脉中人,怎么会不清楚?汉留一脉是做什么的,难道你们都不知道吗?” 身为革命党人,众人中又多是从洪门衍化而来的诸如三点会三合会中的干事,对这汉留一脉,当然都是熟悉的,那可是所有社团的源头,也是汉人文明的一点余火。 刘复基在众人中素有威望,他这般说,众人便都信了。只是刘公忽然站了起来,也拱手向朱丘问道:“公子原来是大明朱氏后裔,刘公刚才不知,若有些失礼之处,还请公子不要见怪!但公有一问,不吐不快,请问公子,你来武昌,是想要创立民国,还是想要复辟你朱明一朝?” 洪门诸人听到刘公的话,都有些不快。倒不是为了刘公的问题。洪门诸人,从广州一路北上,沿途在各处襄助革命,并不曾有像武昌城中会党众人这样,不说大事,只是反反复复的说些不相干的事情。说来,算上这武昌城中,他们还是第一次与故国的会党打交道,以前虽然与许多故国的洪门众人有过接触,但那些人多半已经身死殉国,那徐锡麟便是例子。这几年朱崇祯一直忙于建设夏威夷与一叶书院,倒是有些疏忽了故国,此次回国,委实想不到会遇到这种情况! 朱崇祯很有耐心,仍旧笑着回道:“刘兄此话问的极是,但崇祯也有一句话想问,那大雁还未曾射下来,我们这便想着在此分雁,是不是有些早了?” 朱崇祯的答话,让众人一愣。刘公叹道:“公子说的极是,是公错了!” 刘复基看了看周围的两会诸人,轻笑一声,向朱崇祯问道:“公子既然前日就已经到了,想必南湖炮队的事情,已经知晓的清白了吧?不知道公子可有什么妙策吗?” 朱崇祯哈哈一笑,却没有答话。旁边那个眼神温和的少年,慢慢走过来,口中却是朗朗的背起一段书来: “二世元年七月,发闾左谪戍渔阳,九百人屯大泽乡。陈胜、吴广皆次当行,为屯长。会天大雨,道不通,度已失期。失期,法皆斩。陈胜、吴广乃谋曰:“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 众人心中莫名其妙,不知道朱崇祯这是什么意思,只有刘复基拊掌大笑道:“公子果然智计无双,这等计策也想的出来,若是此计得行,武昌城唾手可得!” 蒋翊武皱皱眉头,向刘复基问道:“尧徵,你们在说些什么?到底有什么好办法?” 刘复基轻笑道:“伯夔,你于军事素有心得,岂不闻兵法有云:‘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 ------------ 第五节 吾往 是日下午3时许,汉口镇上宝善里14号。 孙武看着周围的同志,沉声说道:“诸位,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便从此始!” 话音一落,便将手中的一颗*狠狠往地上一砸,顿时“轰”的一声,火光四闪,浓烟满屋,孙武的双手和脸,都被窜起的火头烧伤,连眉毛头发都烧去不少。常人若是受到这种伤,早就大喊大叫起来。孙武却紧紧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众人眼看*爆炸成功,迅速的将门外箱子中的*拿进屋内,四处放好,刘复基又将事先准备好的党人名册、起义文告以及旗帜徽章等起义文件,妥善放在铁箱之中,在一处藏好,然后抬起头看看正在强忍痛苦的孙武,说了声:“你们先走,我再仔细收拾一下。” 孙武的秘书唐筹观便随手拿起一面九角十八星旗,罩在孙武头上,和赵楚屏赶紧架着孙武向同仁医院奔去,其余的党人,做完计划好的活儿,也冲刘复基点点头,大步的去了。 刘复基等众人走后,又打开铁箱,从怀里取出一本册子,放了进去。仍照先前锁好放妥,四下里打量了一下,便也急匆匆的去了。 宝善里本是在汉口俄租界内,刚才的爆炸声如巨雷,喜欢看热闹的国人,不一会儿就跑了过来,对着爆炸现场指指点点,杨洪胜也夹在人群之中,静静的等着。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俄国巡捕也闻声赶了过来,他们冲进屋内,四处搜索,果然顺利的发现了十几颗*,以及革命党人的名册和起义文告。杨洪胜见事情已经妥当,转身便大步的走了,回去向刘复基报告。 果然有革命党人阴谋闹事!在这件事上,北极熊与清廷之间,配合联络起来,倒是不像殖民国与被殖民国,却像是同属一个官僚系统的上下级。入夜的时候,巡捕队长查抄完毕,便将名册文告迅速的搬到俄国领事馆;俄国总领事奥斯特洛夫维尔霍夫知晓后,又连夜向江汉关道齐耀珊禀告;齐耀珊也一反常态,极有效率,连夜亲自去俄国领事馆清点反清会党文件;查实之后,又连夜派人过江,向武昌城中的瑞徵大人报告! 如果见到这般的合作无间,哪个还敢说,俄国与清廷,不是一家? 在这般的密切合作和高效率之下,湖广总督瑞徵也不能让手下独秀,他也连夜便召集众将,商议捉拿乱党之事。武昌城中将领,悉数而至,张彪、铁忠、王履康、黎元洪纷纷表示,必依总督所令,将武昌城中乱党尽数捉拿。 不料想等瑞徵打开那乱党名册,却发现虽然册上的每个字都认识,但组合起来,却是半点也不懂。这倒也不奇怪,革命党人将这名册送上,原本只是想断了新军士兵的后路,并不真心想让满清一网打尽,所以这名册,是用了密语的。 瑞徵怒叫一声,将名册扔在地上,觉得还是不解气,又用脚狠命的踩着,等到破译出这些密语,那乱党份子早就跑了。这份大功摆在眼前,却是看的到,吃不到,这是何等的气煞人! 张彪是个有心的人,他走到齐耀珊呈上来的铁箱旁,仔细的翻了翻,却检出一本册子,正是刘复基后来放进去的。名册上虽然也好像用了密语,却明白无误的写着几个地址:分水岭12号、长湖西街8号、雄楚楼10号、胭脂巷11号以及、小朝街85号,还有数十个人名,依稀可以猜出。 有这些,便足够了,于是瑞徵一声令下,兵分数路,便向革命机关所在地,狂卷而来。 此时的小朝街85号,却正在陷入一场争论之中。激烈程度,似乎并不亚于与刀兵交锋。 蒋翊武看着刘复基,满脸的不解。口中依旧问道:“尧徵,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做?当日不是说好的,只是将有密语的名册泄露出去,之后散布谣言,激励起兵士们的勇气,就算成了。可为什么你要将革命机关所在地和数十个兄弟的名姓,完全暴露出去?” 刘复基坐在椅上,看着蒋翊武,沉默了一下,没有回答蒋翊武的问题,却说道:“伯夔,你我光绪二十八年(1902)在常德初识,算到今天已经九年了,几年间我们一起在常德谋划举义,一起在这武昌城经营文学社,同生共死,相交莫逆。此时清兵转瞬便至,我也不瞒你,那名册之上,第一个的名字,便是刘复基!我就守在这里,等着清兵来抓我!今夜,就是我刘复基的死期!” 蒋翊武闻言惊起,大声说道:“你疯了!” 刘复基淡淡的一笑,说道:“我没疯,伯夔。今日上午你比我们先到竹园,那一出赵氏孤儿,你看的时间最长,可是看懂了吗?” 蒋翊武听到刘复基此言,想起那出赵氏孤儿,蓦地那句“立孤与死孰难”在他脑中一闪而过,蒋翊武恍然大悟:“尧徵,你是要学那公孙杵臼?” 刘复基笑着点点头,说道:“‘死易,吾为其易,请先死!’这种容易的事情,自然是我来做了!” 蒋翊武不解的说道:“你何苦要如此?非要将自己的性命扔在这里?” 刘复基长叹一声,说道:“昔日谭嗣同有言: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日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今日之事便是如此,若是我革命党人不死上几个,如何使这武昌城中风声鹤唳?那些新军士兵们,如何能横下心肠,坚意举义?那瑞徵,如何会放松戒备,给我们以可趁之机?” “所以,今日武昌城中要举义成功,必先用我党人的热血铺路!如果需要流血,就从我开始吧,我刘复基别无所能,只是这一腔血,为中华热的沸腾!” 听到此言,蒋翊武知道刘复基死意已决,心中又热又酸,悲苦无比,眼中两行英雄泪滚滚而下,蒋翊武悲声说道:“既然这样,我留下来陪你!你我同生共死!” 刘复基却摇摇头,说道:“伯夔,你不能死!你是起义商定的总指挥,你若死了,军心士气必然一蹶不振!此事只有我最合适,一则两会党人,都知我刘复基之名,我死必然振动其心,二则我本一介书生,不通军事,少我一人,也不耽误举义大事!三则,这舍生取义之事,本是我汉留一脉份内之事,你便不要与我争了。” 蒋翊武擦去面上泪水,整肃颜容对刘复基说道:“尧徵放心,我蒋翊武就是粉身碎骨,也要举义功成,驱逐满清,完成你的心愿。” 两人说到此处,只见忽然屋门被人一下推开,进来数个党人,俱都是泪流满面——他们早已在门外听到了两人的谈话。 杨洪胜自入文学社以来,便与刘复基一起做事,数年间对其十分敬服,此刻听到刘复基要以死激励革命,进屋后也大声说道:“我愿随刘先生一起赴死!” 刘复基这次却没阻拦,只是说道:“有杨兄弟作陪,我死后也不寂寞了!” 但张廷辅却皱着眉头,说道:“尧徵,你足智多谋,一向是我们文学社的诸葛军师,你要去做这等事,将来举义之时,我们一旦应付不来怎么办?” 刘复基轻轻笑道:“无妨,公子既然已经到了此地,武昌城中改天换日,也不过就在顷刻之间。” 张廷辅摇摇头,依旧问道:“那朱崇祯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能有多大能耐?” 刘复基哈哈一笑,说道:“你莫要小看了我汉留的门主,当年夏威夷之事何等艰难,在他手中都迎刃而解,你们都道是陈平的功劳,其实只是公子不愿招人注意罢了。你们不要有何疑虑,要好生配合公子。” 话一说完,刘复基起身看看窗外,此刻已是万家灯火,夜黑的已经十分的透了,他估摸一下时间,便对众人说道:“各位兄弟请散了吧,清兵马上就要来了。有洪胜兄弟在这里陪着我,就行了。” 众人知道今日一去,就是永别,都有些依依不舍。彭楚藩站在一侧,看着谈笑自若的刘复基,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只觉有一团火在胸腹间腾腾的燃烧着。他想张口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怎么也不出话来。 刘复基却是轻轻松松,依旧笑着劝着众人:“兄弟们莫要留恋,早点散去吧。复基今日便能卸下这千斤重担,以后振兴中华,还要靠兄弟们多加努力了!” 话声刚落,便听一阵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传来,不一会儿便有人大力的拍打着院门。 刘复基脸色一变,对众人喝道:“还不快走!”见蒋翊武仍在迟疑,便大声说道:“你快走,名单上也有你,你出去后也要小心。” 蒋翊武看看刘复基,心肠一硬,猛一跺脚,大踏步的领着众人走了。 出了后门,众人四散而去。此刻已是深夜,街上空空落落,彭楚藩快步走着,只觉胸口那堆火,越烧越旺,直烧的他整个身子都热得发烫,身上的血,也是热烈的沸腾。他抬头看了看天,夜空黑压压的,看不到半点光亮,蓦地远处一道闪电飞下,紧跟着雷声隆隆,眼见一场透雨,就要落了下来。彭楚藩忽然停住脚步,仰头对着天空,不知道在看些什么。忽然转过身去,向来处大步走去。 此刻小朝街85号,已经是人声喧嚣。守卫巷口的士兵见一个人影过来,都一拉枪栓,喝问道:“什么人?” 彭楚藩并不答话,大步走近。士兵见彭楚藩一身宪兵制服,心中稍安。旁边却走过来一个军官,对着彭楚藩喝问道:“兀那宪兵,到这里来干什么?!” 彭楚藩眼睛一扬,右臂拍在胸膛之上,大声说道:“为革命!为了驱除鞑虏,光复中华!” ------------ 第六节 星火 昨夜的一场暴雨,将这武昌城中洗刷一新。街道上干干净净,看不出有什么异样。那流过的血,已经没有了半点痕迹,只有城门楼上高悬的三个木笼,还在提醒着来来往往的百姓们:昨天,又有三个乱党份子被总督大人枭首示众了。 一夜的功夫,这总督衙门便抓了数十个革命党人,在这武昌城与汉口镇的革命机关,更是被抄了个干干净净。瑞徵看到这般成果,心里十分得意,便立刻拟了一道折子,写着“弭乱于初萌,定乱于俄倾”,竟是向朝廷报喜邀功去了。他却是丝毫没有觉察到,因着他这一夜的举动,武昌城中,已经是风声鹤唳,暗潮涌动,大变只怕就在顷刻之间了。 但就像昨夜的那场雨一样,在没落下来之前,总是晴晴和和,虽然天刚擦明的时候,暴云四起,尘雾遍地,天象有些异变,但转瞬就正常的很。到了清晨时候,一场透雨落过,空气清新,碧天万里,正是让人神清气爽的好日子!工程营的兵士们,此刻三三两两的聚在操场上,又跟平常一样,开始聊些闲话。不过今天的闲话,倒是不那么闲。 “听说了吗?昨儿共进会的人,在汉口弄*,不小心炸了一颗,把党人名册都给丢了!” “丢了就丢了吧,以前又不是没丢过,香帅还在的时候,不是也丢过几次?” “瑞徵是满人,能跟香帅一样吗?你没听说吗?昨儿一夜的工夫,督署衙门就照着名册,抓了二十多个人!” “妈的,这瑞徵懂不懂规矩?睡娘们睡晕了是不是,难道不知道香帅(张之洞)的规矩吗?” “得了吧,当时叶老师爷就劝瑞徵烧了,说这是以前香帅的规矩,你知道瑞徵说什么吗?” “说什么?” “我就是烧,也要先抄一份出来。” “妈的,别把老子逼急了,逼急了,人死屌朝天。我干死他!” “合着你们昨儿夜里没听见啊?” “听见什么?” “昨儿夜里,那总督辕门的鼓,可是响了三次!” “响了三次?那就是说,已经杀了三个了?” “都开始杀人了!” “可不是杀了三个!督署东辕门墙角,那尸首还在那摆着呢!冲了一夜的雨,血都流干了,泡的都发白了!那叫一个惨哟!我家那位早上出去买菜,回来说城门楼上新挂了三个人头呢!” “知道昨儿杀的是哪几个吗?” “我来的时候听说,头一个死的,是宪兵队的彭楚藩,那可真是一条好汉!昨儿夜里那雨多大啊,可人家头被斩下来后,身子还在暴雨中站着一动不动。真是条汉子,真是可惜了!” “是可惜了。另外两个呢?” “那两个,一个是开杂货店的杨洪胜,以前做过三十标正目的那个;另一个,我说你们可别往外传了,是——刘、复、基!” “什么?” “唉呀!小诸葛都被杀了,这下革命可没主心骨了!” “可不是,据说这次要按图索骥,名册上的党人,一个都跑不了,昨儿一夜抓了二十多个,现在估计正过堂呢。看这架势,估计都要……”说话者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干!都逼到这份上了,干!” “对,有敢放第一枪的,老子就跟着他,瑞徵不让我活,我也不让他好过!” …… …… …… …… …… …… …… …… …… …… 熊秉坤和程正瀛站在操场一侧,静静的听着兵丁们的闲话,听到后面,相互看了看,都在心里觉得又是喜悦又是发苦,喜的是,这些兵丁终于下定决心,起事的希望便大了不少,三个同志的血,毕竟没有白流;苦的是,非得逼到这个份上才肯附义,都说楚虽三户能亡秦,可楚人的烈性,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同时感叹道:洪门朱崇祯说的果然是对的! 熊秉坤摇摇头,甩去脑中的杂念,压低着声音对程正瀛说道:“便按昨日议定的行事,你去找陶启元,我去联络诸营,咱们分头行事。” 程正瀛点点头,说道:“多加小心!” 熊秉坤道一声“保重”,两人便分头去了。 这一天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感觉也不过是一刹那的功夫,天就到了下午四五点的时候,日头眼看就向山那边落去了。陶启胜今日没有当值,正在家和兄弟陶启元扯话,兄弟俩好久没有聚过了,打算一会儿好好喝顿酒。 陶启胜知道,眼前的兄弟是革命党人,昨夜他也随着去抓了几个革命党,知道眼前的形势,便打算劝弟弟出去躲几天,因为今天街上人喧马嘶,总督府仍在四处拿人;听说总督大人瑞徵还逐一询问抓捕的功绩。情势如此危险,还是走为上策。 不料他话一出口,便被弟弟陶启元一口拒绝,两人正在僵持争吵,忽然有人砸院门,连声叫着陶启元。 陶启元瞪了哥哥一眼,转身去开院门。陶启胜留了一个心眼,也悄悄的跟过去,听他们说些什么。 来人没有进院,只是低声跟陶启元说了几句,陶启胜隐隐约约听到什么“起义”“今日妥当”之类的话,陶启元只是在那里点点头,说了一句:“你放心,我一定带着兄弟们响应。”见两人快要说完,陶启胜便赶紧溜了回来。 陶启元匆匆的走回屋,对哥哥说道:“大哥,我营里有些事,就先回去了,这顿酒,咱们下回再喝吧。”说完,收拾东西,便要离开。 陶启胜一拍桌子,大声叫道:“启元,你要去干什么?” 陶启元没有理睬,只是说了一句:“大哥,我的事,不用你管!”说完便要走。 陶启胜大怒,走上去一把拽住弟弟,大声说道:“你是我弟弟,你的事情,我如何能不管。我问你,你是要去谋反,对不对?” “是又怎样?”陶启元也大声喊道,“中华到了这般田地,我们还能忍受下去不成?” 陶启胜一听这话,心中实在是又惊又怒,他使劲一拉陶启元,自己却疾步出了屋,扭头就把屋门利落的锁上,然后冲着屋里喊道:“造反是要诛九族的,哥哥不能看着你这么胡来,你今夜哪儿都不要去,就在这里待着!” 说完,陶启胜收拾自己的东西,却直奔军营去了。他心里也在害怕,若是今夜自己排里也有人闹事,事后追查下来,自己也担不起责任,所以他要赶紧过去看看。 他走的匆匆,没有觉察到,巷口边上,有几个少年,正一直看向他家的方向。 “大哥,已经把名册交了出去,刘复基也殉国了,你为什么还要用这陶启胜?”方信孺问道。 朱崇祯长叹一声,说道:“不将名册交出去,不死上几个,武昌城便不会风声鹤唳,没有人去军营弹压,兵丁们就不会草木皆兵。只有这两个都齐了,他们才会起来闹革命。” 方孝孺也说道:“这里毕竟不是我们夏威夷,总要切断他们所有的生路,才好做事。” 朱崇祯点点头,说道:“孝孺这话说得很对,如果不出意外,今夜便是举事之时。你们都要小心,这里不是夏威夷,人心难测,我们毕竟远来,没有经营,强龙不压地头蛇的。” 宫本义英插言道:“大哥,我总觉得不该让刘复基去的。我们在武昌城,熟知根底的毕竟只有他和张振武了。” 朱崇祯摇摇头,说道:“除了他,你觉得还有别人肯做吗?” 众人顿时沉默不语。正在此时,宫本义雄急匆匆的奔过来,跑到近前,低声说道:“瑞徵已经派人去拿张廷辅了!” 朱崇祯一击掌,说道:“好!如此便大事可成。我们也去准备吧。” 且不提他们如何准备,单说陶启胜急急忙忙奔回军营,便看到一队兵丁,押着张廷辅而去。四下里许多官兵紧紧跟着,脸上都是悲愤莫名。须知那小朝街85号,本是张廷辅的寓所,昨夜查抄的时候,已经将张廷辅的夫人岳父一起拿走,这时才抓张廷辅,已经算是行动的慢了。 但陶启胜却大吃一惊。要知道,张廷辅素来爱兵如子,在军中威望甚高,他这一被拿,只怕军心会更加动荡。陶启胜心里暗暗叫苦,却也不敢说些什么,只能赶紧走回工程八营营地,随便吃了些东西,便叫了两个卫兵,开始查起棚来。 查到五棚的时候,已经快到了晚上七点,陶启胜进屋一看,却正看见五棚正目金兆龙打着绑腿,身背皮盒,一副枕戈待旦的模样。 “你要干什么,想要造反吗?”陶启胜喝问道。 “我就是要造反!你能怎样!”金兆龙恶狠狠的回道。 陶启胜大怒,上前一把抓住金兆龙,金兆龙已经豁出去了,也一手抓住陶启胜,两人就厮打起来。 那两个卫兵正要上前相助陶启胜,程正瀛却突然出现,一*砸在陶启胜的头上,紧跟着便朝天上放了一枪。两个卫兵一呆,见陶启胜软软的倒在地上,显然是被砸晕了。 金兆龙冲程正瀛点点头,拿起枪,也一拉枪栓,冲那两个卫兵说道:“今夜我们汉人举事,你们身上若是还有一点汉人的血性,便跟着我们!” 说罢,再不理那两人,疾步跟着程正瀛出了屋,两人各拉枪栓,又冲天放了两枪,大声叫道: “同志们,再不动手更待何时!” “是汉人的,就反了!” 这几声喊,像火星落到干柴之上,工程八营,便像火一样,“轰”的一声,四处都响起呼喝的声音。先是斑驳的几处,后来便是一片一片,压抑了一天的怒火和恐惧,在这一刻,都宣泄了出来。 程正瀛和金兆龙就像是一面旗帜,不一会儿便有数十人向他们涌了过来,程正瀛大声叫道:“同志们,破釜沉舟,驱除鞑虏,在此一举!大家同去楚望台!” 数十人大声应和,声如洪雷。便向楚望台奔去,一路上便如磁石吸铁,又如雪球翻滚,人越聚越多,好似滚滚江流,沿着长街,一泄而过,无可阻挡,沿路所有试图阻挡的人,都被辗压的粉碎。 不一会儿来到楚望台处,只见驻守在此的八营左队弟兄,已经由文学社的马荣带着,迎了过来。这楚望台,军械辎重的所在重地,号称远东最大的军火库,竟是不费吹灰之力,便被起义众人夺了过来。 众人俱是欢呼无比。打开军械所,领足了子弹,便觉得心里的勇气,又增添了几倍。 熊秉坤心里却十分着急,他赶紧集合队伍,却发现虽然听着热闹,也不过数百人。熊秉坤心中苦笑,好在还有兵丁们不断涌来,熊秉坤才觉得有了些安慰。 时不我待,熊秉坤看看周围,发现聚在这楚望台的党人之中,自己的官阶算是高的,便一咬牙,在众党人簇拥之下,自任总代表,回忆着当日刘复基拟的文件,大声叫了几声安静之后,依次下达了几道命令: 一、本军冠以革命军三字,称湖北革命军,其兵种队号仍袭用旧制。 二、本军今夜作战,应以破坏湖北行政机关、完成武昌独立为原则。 三、本军作战以清督署为最大目标。敌方张彪、铁忠、李襄麟、黎元洪等,在大小都司巷、恤孤巷、吴家巷、望山门正街、水陆街、豹头堤等处布防。 四、敌人兵力为教练对二营、辎重第八营一营、机关枪一连、第八镇警卫一连、宪兵一连、消防救火队一百名,约共一千五百名左右 五、本军以楚望台、蛇山为炮兵阵地,自阅马场、大朝街向南至保安门正街,为步兵防守,暂以楚望台为本军大本营驻地。 …… …… …… …… …… …… …… …… …… 不料想熊秉坤还未说完,底下的人已经吵成一片。原来刚才众兵丁听的枪响,头脑一时发热,便跟了过来,此刻惊怔过去,却突然发现上面发布命令的,竟然是一个小小的目长,这如何使得?他能干得了什么? 目长在兵丁中间,并无多少威信,下面的兵丁呆了一会儿,便开始了自由活动,有的聚在一起聊天,有的坐在地上歇着,更有那聪明的,此刻便要偷偷溜回去,竟是谁也没把熊秉坤的命令当一回事。 熊秉坤还没说完命令,便被程正瀛捅了捅,他一看下面,顿时火气噌的一下涌了上来:这都是些什么玩意,都这时候了,还有心思干这个? 其实这也是武昌城中的规矩,昔日张之洞留下来的,法不制众,倘若有人聚众闹事,将那领头的惩办了就是,倒是责怪不到众人的身上。既然没有什么风险,众人也不会太过于当真,这时他们倒忘了,现在的总督,可不是张之洞,而是刚刚杀了三个人的瑞徵了。 正在熊秉坤一筹莫展众兵丁玩闹之时,忽然黑暗深处,传来滚滚蹄声,奔雷也似的向楚望台这边四下围了过来,一下子所有人都警醒了起来,凝神向声音来处看去,心中莫名的有些害怕。 马蹄声烈,如同滚滚海潮,直响在每一个人的心上,众人的心,都提了起来,把手里的枪,攥的紧紧的。不知道来的人,究竟是友是敌。 ------------ 第七节 厉兵 马蹄声疾,转瞬便至,那过来的骑兵中,大多手执火把,一个个晃动不止。众人定睛看去,只见黑压压过来数百骑,快到楚望台时,散成一线,压了过来。到了众人跟前,齐齐勒马停住。但马上众人穿着的,竟然不是马队兵丁的制服! 书中暗表,这对骑兵所穿,实是明朝战服,只是过了这二百多年,武昌城的兵丁们,竟是谁也认不出来了。 两军相接,只见骑兵队里居中一个少年,朱衣明服,身骑白马,越众而出,见到众人这般怠懒模样,马鞭一指,厉声喝道: “你们这般样子,成何体统!不知道是来做什么的吗?” 众兵丁被他一骂,不自觉的都站直身子,那坐着的,也悄悄的站了起来,这一队人马来的委实惊人,众人心中都有些惊怕。 可毕竟还是有些胆子豪壮的人,大声反问道:“你是谁?来这要做什么?” 那少年见面前这些人,纪律松弛,哪有半点精兵的影子,心中发怒,喝令几声,便有数骑跃出,催马在人群中奔走,见那没有站好的,便是一马鞭下去。 那少年催马在队前慢走,厉声说道:“问我是谁?当年我的先祖,为了推翻蒙元,曾在这里驻跸,这座楚望台,也是我先人修筑,你说我是谁?” 原来奔来的这支骑兵,正是朱崇祯与夏威夷洪门精锐。他们听到城中枪响,便披挂整齐,依先前计划,来楚望台集合举事。 谁知到了楚望台,见这里千余兵士,或站或坐,或聚或散,竟不像是要进行一场生死之战,倒是来做个应付差事的演习一般。方信孺当时“扑哧”一下便乐了。左右宫本义英和方孝孺瞪了他一眼,宫本义雄脸有怒色,最小的朱林却冷冷“哼”了一声,骂道:“该杀。” 朱崇祯越众而出,整肃纪律。冷声向众人喝道:“你们道我是谁?” 这兵丁里,倒有许多弃笔从戎的男儿,听到朱崇祯的话,顿时惊讶的喊道:“你是洪武皇帝的子孙,大明朝的后人?” “不错!”张振武排众而出,大声向众人介绍道:“这位公子,大号朱崇祯,他不但是我汉明朱室的后裔,也是美利坚夏威夷女王亲封的茂宜王。诸位,大家都听说过当年的夏威夷事变吧,就是朱公子,和陈平带着我们汉人干的!今日,他也带着夏威夷的精锐来到武昌,和我们一起,驱除鞑虏,光复中华!” 张振武虽不在军中,但经营革命数年,言论风采倾倒武汉三镇,在众人之中素有威望,他这般说了,众人也就信了,接着就沸腾了。当年夏威夷的事情,在国内传得沸沸扬扬,都说那陈平有着三头六臂,夏威夷上的洪门精锐,个个青面獠牙,武艺超凡。他们领着夏威夷的汉人推翻了美利坚的统治,着实为中华争了口气。今夜虽然只是来了数百人骑,但来时那气势,简直就是千军万马!看看四围一动不动的骑兵们,众人的信心,一下子就涨了个满篷,都觉得今夜的事情,绝对能够成功! 朱崇祯纵马上前,看着底下众人,打量一下,见此时蔡济民和熊秉坤等人俱都站在兵丁之中,连不是党人的吴兆麟也昂首站在一侧,只是不见南湖炮队的邓玉麟,心念电转,便知邓玉麟必定遇阻。 “吴兆麟!熊秉坤!蔡济民!马荣!马明熙!”朱崇祯冷声喝道。 “到!”五人轰然应声。 “整肃队伍,各依旧制列队!” “遵令!” 楚鄂新军乃是张之洞一手调【】教,曾在昔日的会操之中,屡败北洋新军,端的可称是当日中华的精锐之师。此刻众人一心,不一会儿便队伍整齐,精神抖擞。后面的几个少年看过去,都点点头,心道,大哥说之所以选择武昌,是因为鄂军干练能战。此刻看来,的确不虚! 朱崇祯见众人的士气渐渐升起,知道此刻正是时候,他骑在马上,来回巡视着众人,忽然大声问道: “今夜,我们聚在这里,是为什么?” “为革命!”众兵丁答得倒是齐声。 “我们为什么要革命?”朱崇祯继续问道。 底下兵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这时熊秉坤大声回答道:“因为满清无道!” 朱崇祯点点头,大声说道:“不错,是因为满清无道!我们为什么要革命?因为满清不把我们汉人当做人,他们当我们是奴才,是奴隶!不但当我们是奴才,是奴隶,也要我们的子孙,世世代代,为奴为婢!甚至,就连我们死了,满人都要指着我们的骨头,对世人说,看,这就是奴隶!你们愿意做奴隶吗?” “我们不愿!”底下兵丁慷慨激昂! “你们愿意你们的子子孙孙,都是满清的奴隶吗?”朱崇祯大声问道。 “我们不愿!”底下兵丁热血上涌,个个都激动无比! 朱崇祯马鞭一扬,指着眼前的楚望台说道:“五百年前,我朱氏先祖,洪武大帝,在此处领着我们汉人,北伐中原,驱逐蒙元。今日,我朱崇祯领着你们,也走上这条路,北伐中原,驱逐满清,复我汉家河山!” “你们,有没有胆量,跟随于我?” “有!”应声如雷! “方孝孺!”朱崇祯并不回头,大声喊道。 方孝孺纵马上前,打开一幅卷轴,大声念道: “满清鞑虏,杀我同胞,辱我民族,丧我河山,毁我典籍,种种暴行,罄竹难书。古语有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汉家男儿,鄂楚豪杰,今日共聚,誓驱满清,复我中华!” “誓驱满清,复我中华!”朱崇祯身后数百骑,大声呼喝。气势煊赫,声威逼人。 楚望台上的那千余新军官兵,哪里见过这等精锐之师的阵仗,此刻亲眼看来,心中都是热血沸腾,也齐声跟着呼喊起来: “誓驱满清,复我中华!” 朱崇祯纵马挥鞭,烈声说道:“天道好还,中国有必申之理;人心效顺,匹夫无不报之仇!今夜,是我中华复兴的第一仗,众儿郎定要遵从号令,奋勇争先!” “定遵朱王号令!”众营兵士齐声叫道。 “吴兆麟,熊秉坤,蒋方震!” 吴熊二人排众而出,朱崇祯身后也有一人翻身下马,与吴熊二人并肩而立。 “命你三人为总指挥,在楚望台负责全局指挥!” “遵令!” “金兆龙,宫本义英!” 金兆龙也排众而出,宫本义英亦翻身下马。 “命你二人领一队人马,前往中和门接应南湖炮队!限令三刻钟之内,将南湖炮队带到楚望台!” “遵令!” “马荣,方信孺!” “在!” “命你二人带一队人马,去军械库中挑选得用火炮,架于楚望台与蛇山高处,见城中火起处,便发炮重击。” “遵令!” “马明熙,宫本义雄!” “在!” “命你二人带一队人马,把守楚望台!” “遵令!” “蔡济民,方孝孺!” “在!” “你二人与我,各带一队人马,分三路进击督署,若遇阻拦,便点火为记,传讯炮队轰击!” “遵令!” “今夜口令定为‘驱满’‘兴汉’!” 朱崇祯将命令一一发出,看着火光下一个个激奋的面容,催马前行,右臂一举,马鞭指向天空,烈声说道:“手执钢刀九十九,杀尽鞑子方罢手!今夜一战功成,光复武昌,天明后,我再与大家痛饮庆功之酒!” 众人轰然应诺,各依所命,奋勇的去了。朱崇祯对负责指挥的蒋方震拱手说道:“百里兄,这次要烦扰你了!” 蒋方震一笑,说道:“公子客气了。为国出力,为民族出力,是百里毕生所愿。” 朱崇祯点点头,转头又对吴兆麟和熊秉坤说道:“今夜之事,成败之数还未分明,一会儿必定还有革命士兵来投,你二人不要急于使用,一定要凑满一队后,再给清兵致命之击!” 熊秉坤点点头,说道:“公子但请放心!” 朱崇祯哈哈一笑,转身带着众人,打马飞也似得去了。 那吴兆麟,本是工程八营左队的队官,熊秉坤带人来夺楚望台的时候,他虽然没有阻拦马荣附义,但也不想参加。便趁乱躲在草丛之中,想等着众人不在意的时候,就悄悄的溜走。可是听到马蹄声来,见到朱崇祯跃马军前,英风烈烈,便觉得自己心里那个小人,实在是有些不堪。自己好歹是中华儿郎,堂堂男子汉。像个妇人一样,躲在这草丛之中,苟且活命,以后遇见乡友,如何有面目去见他们?这样想着,他便把心一横,站起身来,大踏步的走入举义的士兵之中。 没想到这朱崇祯,竟是丝毫不介意自己不是党人,居然将全军指挥之权,下放到他的手中。吴兆麟感动之余,又复敬佩,更知道自己今夜肩上的担子之重。他与蒋熊二人登上楚望台高处,坐镇指挥。只见远处无数火把,连成数条火龙,各自摇头摆尾,长啸呼喝,击向武昌城的各个要冲,枪声先是零星响起,后来便响如爆豆,更后来,便分不清是哪处的枪响,也分不清是何时的枪响,到处在响,无时不响,显然战斗激烈无比。 望着脚下的武昌城,吴兆麟突然觉得,这熟悉的武昌城,是如此的让自己爱恋,是如此的,让自己甘心情愿去将生命和热血献给她。 吴兆麟感觉心头有些酸热,眼中不自禁的淌下几滴热泪。他长吸一口气,定一定神,对着无尽的虚空在心中大声的喊道: “给这中华万民,一个新的明天吧!” ------------ 第八节 功罪 “仲拱,这便是香帅手创的两湖书院了?”朱崇祯指着前面红墙青瓦的一处所在,向旁边的青年问道。 李四光点点头,说道:“便是这里了。当年文襄公在此创立书院,因此处有明月、都司两湖,书院又是专取两湖的士子,所以就被命名为两湖书院了。” 朱崇祯微一颔首,对着身旁的众人说道:“此是香帅平生得意之笔,我倾慕已久。诸位辛苦了一夜,也正好借书院的湖光山色、圣贤之气,洗洗我辈这一夜的戾气。” 此时,已是第二日的清晨,经过一夜的厮杀,武昌战事已告完结,瑞徵打洞出逃,张彪顽抗被诛,剩下的官兵,逃的逃,降的降,一夜之间,武昌城便举义成功,满城欢腾。 战事稍定,朱崇祯便命人张榜安民,一切秋毫无犯。不一会儿又下严令,禁止举义官兵滥杀满人,等一切稍稍恢复寻常,他便领着一众文武,漫步武昌城中,安定人心,不知不觉,便走到这营坊口的两湖书院来。 朱崇祯自夏威夷光复之后,这些年倾尽心力,创办一叶书院。对这操办书院之苦,深有体会。也因这个缘故,对一手创办清末三大书院的张之洞,佩服异常,此刻武昌光复,趁着余暇,他便想要游览一下两湖书院,也算是假公济私。 走到书院门口,朱崇祯却发现门前楼牌上分明写着:“两湖总师范学堂”,见朱崇祯有些讶异,李四光笑笑,便解释说:“文襄公说,欲兴教育,首重师范,所以光绪二十九年,更名为两湖总师范学堂。” 听到李四光的解释,朱崇祯看看门内古朴清新的校舍,精巧雅致的学园,神思追远,他静静的伫立了一会儿,忽然心有所动,便转身对众人说道:“今日武昌光复,时人虽称是我等之功,但如没有香帅在武汉办实业,兴书院,练新军,你我断无今日成就。这两湖书院,是香帅平生的得意所在,你我拜上一拜,也算答谢香帅吧。” 朱崇祯说罢,撩衣跪倒在地,几个少年,也随后跪倒,张振武等人相互看看,虽有些不情愿,但见李四光已经随着拜倒,也只好随着他们,一起拜了三拜。 要说这两湖书院,确实是个读书的佳处。风廊月榭,水阁凉亭,设计的颇具匠心。此刻寒露刚过,天气虽然有些凉了,但是书院中仍然古木青葱,郁郁葱葱,只是间或有几片黄叶飞舞空中。 朱崇祯一行人走走停停,四处赏玩,不一会儿走到都司湖畔,见有磉墩石桌,错落有致的散在几株古木之间,倒是一个清谈议事的绝好所在。 “香帅果然胸中大有丘壑!”朱崇祯随便挑了一张磉墩坐下,口中说道,“这两湖书院建的十分雅致幽远。有道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大家且在这里歇上一歇,也乘一乘香帅的凉。” 张振武却有些不耐,鼻子里“哼”了一声,向朱崇祯抗道:“张之洞不过一士屠而已,他的双手沾满我革命党人血,他的凉,有什么好乘的!” 朱崇祯摇摇头,说道:“春山,你此言有失公允了!且不说我们今日赖以功成的鄂州新军,也不说汉阳的在亚洲首屈一指的实业,单说香帅一手所造就的这武昌各大书院,为我中华培育多少豪杰?远的便如唐才常,近的便有我革命党人黄兴黄克强,孙武孙尧卿,眼前的仲拱,不也是香帅的学生吗?要论对这武昌城所做的实事,你我现在还远远不能与香帅相比。” 李四光这时却插言道:“公子这番话,未免有些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想今日公子与我等光复武昌,驱除满人,这是百年的荣光,后人必然会在史书上为我等大大的记上一笔。文襄公虽然对武汉有些功绩,但却是萤火之光,焉能与日月相比?说句不敬的话,文襄公虽是能臣,终是满清的奴才罢了。” “你说的,不过是个名罢了。等到日后武昌百姓安居乐业,你我才可称的上有些功绩,” 朱崇祯仍是摇摇头,说道,“昔日我在夏威夷策动政变,求得是汉人平等,却不是汉人凌驾于诸民族之上。今日早些时候,若不是我到的及时,恐怕三十标统带宝瑛的妹妹,已被乱刀杀死了。宝瑛之妹不过是一个年方及笄的弱女子,杀之何辜?” 蒋翊武却说道:“公子未免有些妇人之仁了!想当年满清入关,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满人杀了我多少汉人?此刻不过是让满人付些利息。公子昨日不也曾说,手执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方罢手吗?” 朱崇祯料不到蒋翊武也说出这种话来,一时有些惊异,略想了想,方才说道:“去年四月时分,同盟会评议部评议长汪季新,舍命入京,欲谋刺摄政王被捕。这怎么也算是诛九族的大罪了。可是为什么只是判了一个终生监禁呢?此事风传已久,想必你们都是知道的,满人尚且惜才慕义,宽恕仇雠,你我身为华夏子孙,汉家男儿,中华文明的嫡系传人,又怎能擅杀妇孺呢?” 众人见到朱崇祯说到这段公案,一时面面相觑,都有些语塞。蒋翊武最后长叹一声,说道:“公子说的甚是,昨夜兄弟们杀红了眼,有些失控。好在公子的命令来的及时。” 朱崇祯见张振武仍有些忿忿,便又说道:“我汉家典籍,多有一个和字。古语说‘和实生物,同则不继’,肤色之间,民族之间,若能……”朱崇祯话未讲完,看众人脸上,已经有些恹恹,有些自失的一笑,心里明白,虽然眼前这些人,算是武昌举义中的领袖,但真正说起来,不过是因缘际会,终究不过是大野草莽。同他们说这些话,倒是有些唐突了。 于是朱崇祯轻轻的咳了两声,轻巧的将话题转了过去:“今日武昌已经光复,我拟了一道电文,打算通电全国,只是我声名不响,便想诸位推举一人,与我一同署名,以收震慑全国之效,不知各位有何人选?” 此时孙武重伤仍在治疗,刘公被长江隔在了汉口,刘复基已经殉国,两会的领袖人物,此时在坐的,只有蒋翊武与张振武。两人相互对视一下,终于还是由蒋翊武说道:“不瞒公子,现今之计,应该是选一个德高望重之辈,恐怕我等皆不能胜任。” 朱崇祯讶异的问道:“伯夔何出此言?” 蒋翊武叹道:“昨夜楚望台举义之时,我虽不在当场,但也知道,昨夜秉坤兄弟险些弹压不住,若不是公子来的及时,只怕这次的举义,多半还是要付诸流水。我与秉坤在军中都不过是个正目,官小职微,只怕众人难服。振武更是不在军中。所以,我们想……” 蒋翊武张了张口,还是没有说出口。旁边张振武瞪了他一眼,接口狠声说道:“不瞒公子,我们最初的计议,便是等到武昌光复之后,请第二十一混成协协统领黎元洪为首领!” 张振武话音一落,朱崇祯还未说什么,旁边的方信孺,倒是又一下子笑出声来。朱崇祯一皱眉头,厉声问道:“信孺,有什么可笑的吗!” 方信孺见朱崇祯脸色不豫,便急忙绷住脸,解释道:“大哥不要生气。只是我见刚才两位哥哥一直在说那香帅是满清的奴才,想不到,一转眼,他们竟要将武昌城又拱手让给另一个满清的奴才。刚才一时觉得有些好笑,就没绷住。” 听到方信孺的话,蒋翊武与张振武脸上,有些辣辣的感觉。朱崇祯也是心中暗自叹息。黎元洪有个诨号,唤作黎菩萨,乃是因为当年武汉水灾,黎元洪曾捐出二千大洋赈济灾民;但这何尝能与张之洞造福两湖的功绩相比?若说张之洞杀了唐才常,镇压了自立军,可昨夜之中,黎元洪也曾手刃了革命党人周荣发和邹玉溪,同样是双手沾满革命党人的鲜血,奈何党人对待两人的态度,竟是如此天差地别? 张振武仍是说道:“此一时彼一时,此刻武昌光复,我们急需一位德高望重之人通电全国,号召各省响应,此刻武昌城中,只有黎元洪黎协统最为合适。” 朱崇祯点点头,说道:“我到武昌不过数日,自然是你们要更熟悉武昌形势。既然你二人如此说了,想必也是大家深思熟虑反复计议的结果。如此,便请黎元洪黎协统来与我一同署名吧。” 二武见朱崇祯同意,竟长出了一口气。几个少年看在眼里,俱是好笑不已。 正在这时,邓玉麟急匆匆的跑了过来,对朱崇祯说道:“汤化龙议长带着几个议员,到了咨议局,口口声声要见举义的首领!” 朱崇祯微微一笑,说道:“他来的倒快。”说罢,他又对众人吩咐道:“既然大家公举黎元洪做首领,总要先寻到他的人。我看这样,伯夔带人去寻黎协统,春山与其他人去会一会这个汤化龙,看看他想要做什么。” 蒋翊武与张振武点点头,说声“遵令”,便带着众人去了。 等他们走远,几个少年便有些轻松,方孝孺叹道:“两千年前,秦末的陈胜吴广,尚且敢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此刻武昌的众人,竟是谁也不敢为天下先。” 朱崇祯也是一叹,说道:“这还不是我朱氏造的孽?若不是洪武先祖仿照元制,分天下为十户,以出身论职业,哪里会有这样的怪事?这千百年因袭下来,便是俗语说的,龙生龙,凤生凤,堕民的孩子会唱戏了。此刻,你要他们突破这个根深蒂固的樊笼,未免强人所难了。” 宫本义英若有所思,默了一会儿,对朱崇祯问道:“大哥方才说‘和实生物,同则不继’,没有说完,不知究竟要说什么?” 朱崇祯摇摇头,说道:“今日失了兴致,以后再讲吧。我们最多在这武昌城里待上一月,抗住满清的反扑,等到全国接应之时,便须动身北上了。等到了北京,你们便会知晓了。” ------------ 第九节 传讯 “十载未登黄鹤楼, 而今俯瞰快双眸。 亡秦终是楚三户, 阵阵铙吹动上游!” 十月十五日,上海公共租界,田桐站立在同兴酒楼二楼窗侧,见黄埔江水滚滚,轮船往来如梭,江山壮丽,一时兴起,不自禁的念出自己几日前在黄鹤楼写的这首诗来。 谁料他话音一落,肩膀却被人一把拿住,后面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好啊!朗朗乾坤,青天白日,你竟然在这同兴酒楼,学那反贼宋江,念这等反诗,你当真是不要性命了吗?” 田桐闻言丝毫不见慌张,反而哈哈大笑,也不回头,说道:“这是公共租界,我即便是念上三天三夜的反诗,满清又能耐我如何?” 田桐说罢,转过身来,果见说话的正是自己的好友袁希洛,居正与宋教仁也在一侧,四人相互看看,皆是哈哈大笑。 一壶浊酒,几碟小菜,四人便说起当前事。 宋教仁不及坐稳,便急忙问道:“武昌那里形势究竟如何?这几日竟不见一点消息回传,汉阳那边过来的人,都说革命党占了武昌,我们竟是没有一点你们的消息,这几日等的心也焦了!” 田桐看看三人,见即便袁希洛这快半百的人,面上也是焦急万分,不由的一笑,“诸位,这传言不假。实话对你们说,如今不但这武昌城在我汉人手中,我来上海时,武汉三镇均已被我汉军攻占!” 居正一拍大腿,“太可惜了!早知如此,我跟钝初实在不应该听胡经武的话,留在上海未去!钝初,不如你我现在就去买票,也去武昌城吧!” 宋教仁点点头,“是要快些过去,举义初成,立制迫在眉睫,此事关系千秋,马虎不得,我等不能在上海置身于外!” 袁希洛毕竟年长稳重一些,问道:“梓琴,你看那武昌,守得住吗?” “守不住!”田桐笑笑,未等三人接口,又说道,“武汉九省通衢,门户遍开,要守如何守得住?所以,武昌汉军已经定计,要北上河南,抢占武胜关,那里,才是我大汉军要坚守之地!” 袁希洛一惊,继而恍然大悟:“不错,武胜关正是抵抗北军的关键所在!看来武昌举义功成,非是侥幸!里面确有非凡之人!” 居正和宋教仁在那里有些糊涂,不知道这武胜关有何重要之处,惹出袁希洛这一番感叹。两人相互看看,宋教仁便问道:“素民兄,这武胜关究竟有何重要之处?” “武胜关与广水平靖关、大悟九里关向来并称义阳三关。这三关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春秋时孙武率吴军一战而下武胜关,便灭了楚国,‘楚失三关,而后失江山’,说的便是这件事了。那武胜关,青分豫楚,襟扼三江,险峻非凡,更被称作中南第一关!昔年岳飞北伐中原,便是以此关为根据。若是武昌民军当真能得了武胜关,我们的革命,十九便能成功!” 听到袁希洛这番话,宋教仁又喜又惊,喜的当然是革命功成,惊的却是,他昔日也曾在两湖之地与众人相会,共论革命,倒不记得武昌城中,有如此人物,“觉生,你看那武昌城中,究竟是谁有如此眼光?” 居正摇摇头,“蒋翊武不过是个正目,如何能有这等眼光,孙武等人,与你我一样,或为草莽,或为书生,均是不通军事。我以为,两湖之地能有如此眼光的,怕只有死去的张香帅了。” 居正说的顺口,话尾说到张之洞,自己也是吃了一惊,看看三人,苦笑了一下,拿起酒杯,自己饮了一口。 袁希洛便单刀直入,问道:“梓琴,武昌之中,是谁在主事?莫不真的是那黎元洪?” 田桐哈哈一笑,没有作答,反而从怀中取出一叠纸来,麻利的展开,一边递给袁希洛,一边说道:“素民兄是我们中的文章高手,且看这电文与檄文,拟的如何?” 原来这几日武昌光复之后,朱崇祯想并未着急通电全国,须知此刻各地的电报局,均是清朝所有,即使通电,这等反文,必无可能告知百姓,反而给了清廷应对的时间。所以直到武汉三镇平定,朱崇祯才用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策,假借瑞徵的口吻,将武昌失守的消息,散了出去。给全国的通电和檄文,也一并发了出去。可即便是这样,仍旧被清廷将消息封锁的死死,普通百姓,革命党人,竟是一点风声都没有收到。 田桐此次前来上海,便是受了朱崇祯的所托,联络上海的各会同志,趁机在各地举事,以响应武汉的首义。田桐来沪之后,便急忙约了同盟会的几个健将前来商议。 袁希洛接过那叠纸,凑在眼前,仔细看到,只见电文极其简单,不过十六个字而已,但是铁钩银划,笔迹纵横之间,一股杀伐之气滚滚而来: “嗟尔清朝,气数已尽!帝制须死,民国当立!” 十六字看完,袁希洛只觉自己血气上冲,一颗心砰砰砰跳得厉害。他长吸了一口气,按捺住心绪,复看檄文,读到一半,却已经读不下去,将纸放在桌上,闭上双眼,两行热泪,无声的滚落下来。 真是一篇好文字!激烈处,不输于当年骆宾王的《讨武氏檄》! 居正和宋教仁看到袁希洛这般模样,便将电文与檄文伸手取过,二人仔细看了起来,看到妙处,居正不自禁大声叫道:“好!”宋教仁也拍案说道:“真真的腕中有鬼!” 三人看罢,面面相觑,居正与宋教仁更是对视一眼,最后看向田桐,问道:“梓琴,这莫不是你的手笔吧?” 田桐哈哈一笑,说道:“檄文虽经我的手润色,但是拟稿的却不是我。” 袁希洛毕竟经多见广,“这檄文,莫非也是出自武昌主事之人之手?” 田桐神色悠远,像是在回味往事:“我也不曾想到,这次在武昌,能遇到这等人物。诸位,你们可知道当年的夏威夷之事吗?” 袁希洛点点头:“当然,此事乃当代我汉民得意之笔,当年亦是轰传宇内,我如何会不知晓!” 田桐压低声音,说道:“此次在武昌主事的,便是那夏威夷上洪门的首领!” 听到田桐此言,袁希洛十分不解:“那陈平,如今在夏威夷贵为宰相,日理万机,他那等身份,如何能来武昌,做出这等事?也怎能抽出身来,去做这等事?” “素民与我一般,也以为夏威夷之事,乃是陈平之功。”田桐哈哈一笑,转而小心的看看四周,见这二楼之上,并无多少食客,只有远远一处桌上,坐着几个男女,但仍是凑在袁希洛耳边,悄悄说道:“那人乃是朱明后裔,自称朱崇祯。不但夏威夷之事,是他主谋,此次武昌之事,也是他一手谋划,并你手中这些文字,也是出于他的手笔!” 于是田桐将武昌城中发生的事,源源本本的讲给三人,虽然只是两天两夜,但其中悠回曲折,山穷水复,柳暗花明,竟是将三人听的呆了。 居正听完,长叹一声,“钝初,难怪你我数年之间,在长沙武昌谋事屡屡不成,这种驱市人而战的手段,远远不是你我之辈能想的到的!” 宋教仁默默不语,显然也是在想着同样的问题。 袁希洛听完,有些发呆的看着田桐,好半响才回魂似的问道:“你真确定,那人是朱明后裔?” 田桐严肃的将头点了点,说道:“确信无疑!” “那他此来,究竟是要创立民国,还是要复辟他朱氏一姓的王朝?”袁希洛一脸严肃。 田桐一声长叹,说道:“素民,我也不瞒你,在武昌我亲见了他,我倒希望,他是来复辟朱明一朝的!” 袁希洛的眉头绞在一起,他素知田桐其人,最是容不得保皇之论。想不到,今日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宋教仁虽听出了别的意思,却也没有点破,而是击掌说道:“武昌形势如此之好,现下我等须好好计议,如何策应各地举事,以响应武昌!” “不错!”居正有些激动,“但首要之务,是将武昌举义成功的消息,遍告全国,激励各地的党人!” “这正是我此来的目的!”田桐笑道。 四人正要商议细节之事,忽然楼下传来一阵喧闹之声,田桐脸色就是一变,居正坐的位置临窗,便急忙探头看去,只见街上数个报童,一边跑一边大声叫道:“好消息,好消息,商务馆再刊新书,百部译著今日完结!” 听到报童的声音,居正的脸色便更是欢喜,他缩回头来,对着三人急说道:“举义的事,我们待会再说,我等这套书,已经等了小半年,无论如何,也要先睹为快……”他犹自再这里解释,可宋教仁只是一拱手,随口说了声“去去就回”,急起身已经下了楼梯口,居正见状田桐见状,不及说完,便也急忙跟着去了。袁希洛虽然还自沉稳,却也把眼直盯着楼梯口,田桐见状,也急忙从袖中取出几枚银钱,放在桌上,两人随即也起身急急的跟了过去。 两人到的楼梯口,恰恰迎面碰上一个秀丽的少女,两人侧身一避,闪过少女,便急匆匆的去了。 那少女上得楼来,直奔向角落处那几个男女,走到桌前,“两位王家哥哥,大姐,商务印书馆刊出了新书,今日百部书成!” 王文庆拍案而起:“好!刚才我们也听得分明,公子已经在武昌得手!今日百部书成,便是我光复会,底定东南的时候了!” ------------ 第十节 百部 待宋教仁与居正急匆匆的赶到涵芬楼,见一楼售书的店门外,早已挤了无数的人头,平时儒雅敦厚的读书人,此刻竟是像那些市井之徒,一个个挤的满头大汗,都大声叫着里面的书童,叫喊的内容,倒是出奇的一致,都是在让书童给自己留下一套。 居宋二人看着眼前的场景,都跺脚直叹。本来这几年商务馆编译所的译书,都是有着固定的日子,每月的初一或者十五,一般就是出书的日子,即便这两天不出书,也会贴出告示,说明将会在某日某时准时发售。有时还要精确到刻数,自从洋人的怀表普及之后,更是常常要精确到分,以便众人能够过来抢书。要知道,这商务馆的书,虽然每一版都是校勘严密,刻印精美,但先睹为快的感觉,却只有第一版才满足的最痛快。 可是不知怎的,一到这辛亥年前后,商务馆编译所的译书,竟然越出越慢,先是两三月才见一套,后来到了这最后一套的时候,居然四五个月不见踪迹,每逢初一十五,贴出的告示,都是日期待定四个字,直让人等的心焦,众人也暗自猜测,究竟这最后一套,会是翻译的什么。因为前面的九十九套,分门别类,竟是宏括世间万物,人间百态,举凡经济哲学等诸般大道,数学物理诸般术业,竟是凡所应有,无所不有。 今日这百套图书,终于完满。但这第一百套,出书之时竟是如此突然,既非初一,也非十五,竟是在这八月廿四日上午,突然就发售了。真是让人措手不及! 居正与宋教仁站在人潮后面,踮起脚来看,可还是只能看到前面人的脖子——因为前面的人,也在踮着脚看!忽然前面传来一阵失望的叹息之声,两人心里一凉,心道:完了。 果然,前面的人向后传话,说今日这第一版的书,已经全部售了出去。后面的人依旧不肯散去,只恐是谎话,但是不一会儿,最前面的人已经开始转身离去,众人才一边摇头叹息,一边恋恋不舍的离去。 在离去的人潮中,袁希洛与田桐却优哉游哉的晃了过来。两人见先到的居正与宋教仁一脸沮丧,在那里垂头丧气,心中不免好笑。 袁田二人走到居正和宋教仁的前面,明知故问道:“两位,这次商务馆出的书,是哪国何人所著?可否借给两位老哥一观?” 居正抬眼瞪了袁希洛一眼,长叹一声,却是不想说话。 袁希洛哈哈一笑,昂首走进涵芬楼一楼的售书铺子,对着里面的书童说道:“我是袁希洛,刚才与筱公通了电话,请留了一套书,我现在来取。” 书童不过十五六的年纪,对着袁希洛一躬身,说道:“馆主已经吩咐了。您要的书已经留好了,请在此稍等片刻,一会儿便给您取来。” 说话间,已经有另一个书童将书捧了出来,轻轻放在店门一侧的书桌上,利落的松开外面防尘的丝绸,袁希洛这时定睛看去,只见书桌上叠着厚厚三大部,他走到书桌前,从书盒中抽出最上面的那部书来,封面上烫金赫然写着“1787年联邦制宪会议记录汇编”!才见书名,袁希洛已经是狂喜万分,田桐刚刚传来消息,武昌光复,若是各地纷纷响应,不过数月之后,必定就是议定中华宪法之时!这书,可是来的太及时了!这数月间,须要好好下一番功夫,看看美利坚人,是如何制定出共和宪法,以备斯时之参考! 袁希洛正要细看,冷不防书被人一下子抽去,他顿时大怒,猛回头看去,却是宋教仁!宋教仁与居正二人并肩而立,将书捧着二人中间,看到书名,也是面露狂喜之色,二人这些年在日本,精研法律,对这美利坚三权分立的宪法,尤感兴趣。此时见到这宪法创制过程的记录,如何不欢喜的手舞足蹈! 宋教仁是个急性子,看到书名,这便就要打开来读,不想书还未切边,急切间竟翻开不得。 旁边的书童见状,向袁希洛问道:“先生,请问您的书,需不需要切边?” 袁希洛仿佛受了侮辱似的,狠狠的瞪了宋教仁一眼,说道:“不需要!” 旁边田桐倒是沉得住气,他走到书桌前,从书盒中抽出第二部,见上面也是几个烫金的大字“1787年联邦制宪会议记录汇编”,底下是三个小字:“第二卷”,旁边依着规矩,写着“马科斯•法兰德汇编;朱方生译”。田桐点点头,轻轻翻开,放眼向目录看去,忽然看到目录的最后一行,分明写着“译者自述”四个字! 田桐一惊,这朱方生是何人物,众人皆不知晓,这些年来无数人问过商务馆,可商务馆之人均是摇头不知。后来中兴老臣张之洞也派他的师爷前来动问,可是仍被张元济一句无可奉告挡了回去。这朱方生,也就成了一个谜,有人说他是张元济与几个留过洋的人共用的笔名,也有人说,这朱方生是个外国传教士,更有人说,这朱方生,就是张之洞身边的那个翻译,当然,这最后一个传闻,后来就不攻自破了。 此刻百部书成,朱方生终于露出庐山真面,这怎能不勾起田桐心中的好奇心!田桐一时急切,随手将手中的书扔在桌上,就去取最后一部。 那厚厚的第二卷砸在桌上,“砰”的一声,惊醒了另外的三人,三人见田桐只是略翻了一眼译书,便急切的去拿最后一部,都有些惊讶,随后宋教仁也翻开了目录,看到了最后一行,竟是也“哎呀”一声,赶紧凑到田桐身旁,想看看这译书的朱方生,究竟是谁! 四人挤在一处,都目不转睛的看着田桐书中的书,一个个望眼欲穿,田桐更是激动的手有些发抖,朱方生,朱方生,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若你也是炎黄子孙,汉人一脉,为何不用你的学识,来救救处在水深火热中的国家,处在这三千年未有的大变局中的民族?为何你只是躲在深处,躲在暗处,埋头翻译这西洋的一套套书?连真实的身份,都不愿意让人知道? 袁希洛这时,倒希望书是切过边的了,因为那样,翻起来会快很多,好在译者自述是在最后,直接从后翻起,翻过后记,便看到了译者自述。 “朱方生,本名丘,字方生,安徽凤阳人,前明朱氏后裔也。记事九年来,见国势日衰,外有夷狄侵逼,内有民族纷争,只恐东晋五胡乱华之事重演,又惧南宋亡国灭种之祸再临。思之再三,唯有先渡新血,强民之智,再图国之奋发。遂与张公相约,译作西洋经典百套,以咨我中华智慧之士参鉴。然冠礼之后,更见中华国势难支,中夜长涕,自号崇祯,以志国仇家恨。” “诸位若见此书,则武汉三镇,已重入我汉家之手,丘别无所期,惟愿诸位能深读此书,以备他日创制中华宪法之需,但有些许借鉴,则丘百日心血,便算有功……” 朱方生,竟是那朱崇祯!朱崇祯,竟是这朱方生! 田桐看罢,只觉天旋地转,头脑有些发晕,虽然在武昌城中之时,便知这朱崇祯,非是常人,但绝对没有想到,居然……居然如此苦心孤诣! 那三人看罢,想起方才同兴酒楼上田桐所言,再看看此时田桐的模样,心中也是惊讶无比,这译书的朱方生,倘若真是田桐口中所说的朱崇祯,那这人,可真真是个绝顶的人物!便说有经天纬地之才,也不算过誉。 袁希洛更是想起方才田桐在酒楼上所说的那句话:“我倒希望,他是来复辟朱明一朝的!”倘若这朱方生与那朱崇祯,真是一人,便是他来复辟,自己也是应该击掌相庆的! 好一会儿,田桐的情绪,逐渐平复了下来,他见涵芬楼的书童,依旧在旁静静的侍立,便问道:“我想请问一下,你家馆主,张菊生,现在何处?” 那书童微微一笑,反问道:“先生有何事要见我家馆主?” 田桐恭敬的回道:“想请教一些方略!” 书童仍旧一副笑脸,“先生莫不是想问那朱崇祯之事?” 田桐一惊,“正是!” “你四人应是同盟会的干事吧?”那书童脸上依旧一副笑容,“馆主早知道你们会问这些旧事,他已经在公共租界洪字会馆,等着诸位了!” 田桐又是一惊,心中再想起朱崇祯在武昌的算无遗策,心中的景仰,又深了几分。他对另外三人说道:“你们要不要跟我前去,看个究竟?” 宋教仁与居正虽然颇想先坐下来,把那制宪会议记录汇编一睹为快,但也知道,如今弄清这朱方生的真实身份和目的,才是当务之急。两人都是微微一叹,将书放入书盒。袁希洛也不取书,仍旧将书寄放在这里。四人转身出了涵芬楼,直往公共租界而去。 也在同一个时刻,旅居这大上海的各地闻人,得到消息,也纷纷往公共租界洪字会馆而来。一时间,这小小的洪字会馆,竟是成了各省闻人代表的初会之所! ------------ 第十一节 聚议 公共租界,洪字会馆二楼深处,张元济双目微闭,似在养神。全然不计周围切切嘈嘈的低声议论。楼梯口处,依旧不断有人疾步上楼,很快被安排在一处坐下。 张元济神思悠远,在想着四个月前,这一切的源起之时。 六月时节,烟雨江南。上海一片朦胧,朱丘忽然而至。 “四月广州的事情,筱公可知道吗?”朱丘站在檐下,伸出手去,接着那纷纷落雨。 “听说是惨烈无比,同盟会精英,丧于一旦!”张元济也是无比叹息。 朱丘忽然举步走入雨中,仰头看向高空,天似穹庐,雨如垂丝,击在脸上,却似是旧游的热泪。 “满清已是必亡了,”朱丘侧过头来,看向张元济,脸上水迹斑驳,“先是皇族内阁,继而铁路国有,满清收束政权财权于亲贵之手,自绝于汉人士子百姓,这清朝,气数已尽了!” 张元济一声长叹,默默无语。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自己当年满腔热血,参与戊戌年的变法,一心想要国富民强。结果呢?碰的头破血流,险些性命不保。这几年,满清又把戊戌年的变法搬了出来,本来众人还有点希望,可是5月8日皇族内阁一出,寒了所有汉人士子的心。满清君主立宪,终究不过是一个闹剧罢了。 “你要如何?”张元济问向站立雨中的朱丘。 “我要先去广州,祭一祭死去的烈士们。”朱丘的声音有些寂寞,“我风闻各地均有保护铁路之意,祭奠完毕,我便从广州出发,沿着粤汉、川汉两条铁路北上,沿路策应,最多三月,必会让南国沸腾,之后我便趁机起事,兴军光复中华。” 张元济默默的听着,经过了夏威夷之事,他倒不会怀疑朱丘的能为,“你来见我,是想我做什么?” “我想请筱公助我一臂之力!” “但讲无妨。” “此时中华纷乱,民智未开,士子们大多不懂西学真义;而党人精英又在广州一战而殁,剩下的,多是书生或帮众,也不济事。我只担心,彼时我义旗一举,反做了陈胜吴广,让那六国贵族趁机而起,割据地方,互相征伐。倘若世事到了那般地步,内有藩镇割据,外有列强窥伺,只怕重演唐末五代战祸之事!那时国之不国,我倒反成了中华千古的罪人!” 听到朱丘的这一番话,张元济有些动容。他自入汉留一脉的这数年,消息灵通,素知各地皆有本地党人秘密结社,纲领也大不相同。同盟会虽号称全国社团之大联合,其实纪律涣散,总部毫无权威。若真是各地纷纷举起义旗,兴汉灭满,只怕相互之间,谁也不会甘居人下。朱丘所虑,倒不是空穴来风。 “不错,你所虑极是!”张元济说道,“可有什么应对之策?” 虽然此时不过细雨纷飞,可说话间,朱丘的衣服,还是渐渐湿了一片。 “如果此行一切均如所料,我会在武昌举义,”朱丘静静说道,双眼望向西方远处,“之后三日拿下武汉三镇,整顿兵马七日,十日之后,我将兵分三路,一路沿京汉铁路北上,在武胜关挡住清军;一路沿长江东向,借光复会之力,扫平东南;另一路南下,荡平西南与湖广。我将倾尽全力,两月之内,光复南国,以避免藩镇之祸。” “可是要我筹措军费?”张元济问道。 “军事一途,筱公无须多虑。我已经谋划多年,不会有甚意外。”朱丘摇摇头:“我需筱公做的,是另一件大事。” “现如今,我中华财政操于英法两国之手,德美俄日又虎视在侧,战事不宜迁延过久。我意在光复南国之后,便请南北议和,创制中华宪法,改革政制,下放政权于民。筱公在士子之间,素有声望,这联络各地士子,创制宪法之事,还请筱公一力担之!” 听完朱丘的话,张元济只觉一座大山压了过来,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自从戊戌年变法维新失败,他便自绝于政治一途,这些年只是埋首于搜集典籍,整理典籍,出版典籍,从来不想,自己有再回仕途的一天。 “公子只怕高看我了,”张元济苦笑一下,“我并不是一个登高一呼,应者云集的豪杰之属……” “筱公觉得,我还有其他人所托吗?”朱丘不等张元济说完,便插言问道。 张元济愣了一下,还未答话,朱丘又幽幽说道:“国势如此,筱公以为,你我还有退路吗?” “你我还有退路吗?”朱丘这句话,不断的响在张元济的耳边,他微微闭着双眼,其实心里已经坚如磐石。这时,沈缦云走到张元济身旁,轻轻说道:“筱斋,人已经到的差不多了。” 张元济点点头,睁开眼睛,站起身来,见这时偌大的洪字会馆二楼,已经是座无虚席,席间个人有老有少,既有拖着辫子的老儒,也有俊逸短发的青年,却大多都有功名在身。张元济冲着各位来客,拱手施礼。 本来有些嘈杂的人声,突然静了下来。悄悄的,恐怕连头发落在地上,都能听的真真的。 “我知道各位所来,究竟何事。”张元济肃声说道:“元济在这里,以我张家数百年的清誉作保,你们书中所见,千真万确,那译书的朱方生,的的确确是朱明后裔,他的先祖,便是当年的建文皇帝!” 张元济寥寥几句,却如同在平静的湖面上,投入一颗巨石,水浪翻起,人声鼎沸。 “诸位,请安静一下,”一个白发老者站了起来,本来嘈杂的洪字会馆二楼,一见他站起来,又瞬间安静了下来,“筱斋,我问你,你刊印朱明后裔的译作,究竟想要做些什么?难道你也想要与那会党暴徒一般,反清复明吗?” 张元济看去,却是张謇。“季直兄,你可知道,如今武汉三镇,已经落入这译书的朱崇祯之手吗?” 张謇一愣,不但他愣住了,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张元济吐出的这个消息,实在是要比刚才的朱明后裔,更加的震动人心。 “筱斋,武汉失陷,你从何处得来的消息?”张謇究竟见多识广,不过一瞬,便缓了过来,紧紧问道。 还未等张元济答话,二楼西侧忽然站起一个三十许的瘦弱男子,他大声说道:“晚生便是人证!晚生刚从武汉回到上海,八月十九日夜,朱崇祯带着武昌新军举义,如今已经光复了武汉三镇,此刻正在武昌整兵备武,准备北伐中原!” 座中有认得的,大声说道:“他是同盟会的田梓琴!” 张謇却仍是有些难以相信,他虽早已收到风声,但仍是不敢相信。张謇正在犹疑之间,田桐已从怀中将朱崇祯拟的电文取了出来,大步走到张元济身前,递给张元济,他来上海之时,朱崇祯便告诉他,上海必会有人接应,只是田桐没有想到,竟是昔日维新变法的张元济。 张元济展开电文,见上面墨迹森然,果然是朱丘的亲笔。 “嗟尔清朝,气数已尽!帝制须死,民国当立!”张元济大声念道。 “帝制须死,民国当立!”张謇听到这八个字,心中不免有些酸楚。他曾三次领队入京,向清朝请愿,设立国会,却三次失望而归,对这满清,虽然还有些留恋,但不过是惯性罢了。内心深处,早已经渐渐绝望。 “这么说,那朱崇祯,不是来复辟他朱明一朝的了?”张謇问道。 “当然不是,”田桐抢着说道,“朱公子已经在武昌设立立法会,正在创设鄂州州法,明言要以美利坚为蓝本,创立共和民国,哪里会复辟帝制呢?” 听到田桐的话,张謇仍是面无表情,两只眼睛,仍然盯着张元济,显然田桐的话,他并不十分相信。 张元济轻轻一笑,说道:“季直兄,难道没有看我商务馆最新刊发的译作吗?译书是美利坚人马科斯•法兰德所著的《1787年联邦制宪会议记录汇编》。此时我与朱崇祯印出这本书来,其心如何,难道季直兄还不明了吗?政权下放,已经是时代风潮,不可阻挡,不论是大清,还是朱明,都已经是昨日黄花了。” 张謇点点头,“不错,筱斋这句话,说的极是。不过这终究是你们一面之词,武汉之事究竟如何,我还要再行查证。” 张謇的话,显然仍是不信两人,张元济也未表态,旁边田桐已经恼了,他虽然尊张謇是状元及第,又是年老德馨,但武昌举义之时新军士兵们的血,却不容人怀疑,他本来已经在自己的位上坐下,此时腾的又站了起来,刚想说话,楼梯口噔噔噔急匆匆上来一人,刚露出头,便大声叫道:“湖广总督瑞徵逃到了上海,武昌果然已经被会党占领了!” 张謇回头看去,见是自己的好友江谦,欲言又止,终是心中一叹,缓缓的坐了下来。 有了江谦的话,众人都不再怀疑,宋教仁站起身来,大声说道:“帝制须死,民国当立!武昌已经走在全国的前列,我江沪之地也不能落于人后,我提议,现在就筹议光复上海之事!” ------------ 第十二节 十年 北京城,百花深处胡同深处,一处单独的宅子门口,几个禁卫军的兵丁站在门口,正在百无聊赖的打着哈欠。忽然一阵脚步声响,领头的抬头一看,却是王士珍。 “王爷今儿来的早啊!”领头的赵老四跟王士珍打着招呼。 王士珍对着赵老四拱拱手,“赵老哥早,兄弟们辛苦了!这点意思,算我请兄弟喝茶。”说着,王士珍轻轻的握了一下赵老四的手。 赵老四暗地里一握,大小果然和平时一样,一双混沌的眼睛刹那间有了些神采,“每回都让王爷破费,真不好意思。兄弟们,打开门放王爷进去。” 王士珍又拱拱手作谢,提着盒子急匆匆的走来进去。 这宅子里面荒的很,北京的秋已经深了,院子里的几棵槐树,大半的枝干都光秃秃的,叶子都已经落在地上,黄灿灿厚实实的铺满了院子,王士珍一脚踩上去,便传来许多叶子粉身碎骨的声音。 “是聘卿来了吧?”东侧的屋子里,传出一个落寞的声音。 “主子,是我。今儿您觉得怎么样?”王士珍答着话,将提来的食盒轻轻的放在屋门口。却没有进屋,只在外面站着。 “嗯,日子也就一天一天过,好也罢坏也罢。”屋内的人显然心思不在这上面,“端家兄弟现在到了哪里?” “回主子的话,午桥上一次传回的消息说,他们已经进了四川。”王士珍恭恭敬敬的回道。 屋内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才又说道:“四川的形势委实叵测,你派人快马告诉午桥,不要在往前走了。如果形势不对,便退到河南,去彰德找慰亭。慰亭那里,还是安全的。” 王士珍一躬身子,“遵主子的吩咐,我回去便派快马通知端家兄弟。” 屋内的人刚才似乎是在弹琴,这时又挑拨了几声,似是在想什么事情,终于还是叹了一句:“这次他们派午桥去四川,不过是想断我一臂。若是平时,依午桥的能为,未必不能化险为夷,只是这次各地的保路配合紧密,若合一契,恐怕背后有高人暗中操纵,其人是何目的,我们尚未可知,总要小心一些才好。” “主子担心的极是。”王士珍回道,“我看各地的保路,虽然激烈,但都在可控的范围内。唯有四川激起民变。为平四川,摄政王将鄂州的新军也调了大部过去,现在武汉兵力空虚,若是真是有心之人做局,我看多半要应在武昌。” “聘卿的眼光,还是这般犀利!”屋内之人的声音,有些笑意,但转过话头却问道:“商务馆的新书,出了没有?” 王士珍一愣,回过神来,马上答道:“回主子的话,还没有。” “哦,”屋内之人显然十分的失望,“这已经过了四五个月了吧,这之前说的百套译作眼看就剩下了最后一套,为什么如此艰难,真真的让人等得心焦,这第一百套,究竟译的是什么呢?” 屋内之人自言自语了一会儿,便又问道:“那出书的日子,定了没有?” “回主子的话,也没有!”王士珍显然也觉得很失望。 “这朱方生,究竟在做些什么呢?”屋内的人喃喃的说。 王士珍听到这话,鼻子一酸,他知道屋内之人,被囚的这几年,几乎就是靠着商务馆的这些译书打发日子,以前商务馆的书,出的规律之极,他每次送书过来,屋内的人都很高兴。有时王士珍也觉得,有了这些译书,虽然是被囚在这里,屋内的人,倒并不是十分的难过,反而很是轻松,也许这样诗书度日,是他很久以来,一直想过的生活吧。但是自入了辛亥年,这译书却一本接不上一本,新书慢的可怜。屋内被囚的人,把旧书翻了一遍又一遍,渐渐的心烦起来,终于尝到了被囚的苦楚。王士珍看在眼里,心中也是焦苦万分。可是,却也无可奈何。 “这朱方生的身份,还是没有查出来吗?”过了一会儿,屋内之人又问道。 “回主子,还没有。之前让张香涛派人问过,可那张元济口硬的很,就是不说。我也曾关照张謇,让他暗地里留意,可是这些年来,仍是没有发现这新书的来处。” “算了,以后你也不要做这等无聊的事了。这百套译书,马上也就出完了,之后恐怕也不会有了,知道与不知道,也没有什么区别的。”屋内的声音传来,落寞的很。 王士珍这次却没有答话,百套译书马上就要出完了,出完之后,屋内之人,该要如何度过这被囚的长长岁月呢。 这时,院门处传来砰砰砰门环叩门的声音,王士珍一惊,“时辰差不多了,主子还有什么吩咐的吗?” “没有了,你去吧。”屋内的声音,有些倦怠。 王士珍冲着屋内做了一礼,慢慢的后退着出去了,走到院门出,却听着屋内若有若无的传来几声自言自语:“朱方生,朱方生,你究竟是个怎样的男子呢?” 王士珍胸中一痛,微微叹了口气,拉开院门,走了出去。一出门,却正看见肃王府的七贝子宪奎在巷子里来回走着,似乎有什么急事。听见门响,看到王士珍出来,脸上顿时露出欢喜之色。 “王师傅,你可算出来了,”宪奎压低声音说道,“武昌传来消息,果然不出您的所料,鄂州新军造反,已经占了武汉三镇!” 虽然是在意料之中,王士珍还是吃了一惊,低低的问道,“主事之人查清楚了吗?究竟是谁?” “据线报,是第二十一混成协协统领黎元洪率众作乱!”宪奎立刻说道。 王士珍摇摇头,“黎元洪轻谋少断,胸无大志,断无此等手段。” 这话说得宪奎一愣,但他素知王士珍见事极准,也不多言,只是更加压低声音,向王士珍问道:“这件事,要不要告诉门主?” 王士珍回头看了看那座宅子,摇摇头,“此事还未明朗,先不要告诉主子,省的主子伤神。” “阿玛也是这个意思,”宪奎点点头,“恭亲王和良统制已经派人去请了,我们赶紧回去吧!” 王士珍点点头,两人便快步向巷口行去,等到出了巷口,才翻身上马,飞也似的打马去了。 等两人到了肃王府,却见肃亲王善耆、恭亲王傅伟和禁卫军统制良弼都坐在客厅,沉默不语。 王士珍见三人这般模样,心里奇怪,问道:“鄂州新军作乱,虽然麻烦,却是意料之中,你们何至如此?” 肃亲王善耆苦笑一下,从桌上拿起一份电文,递给王士珍,说道:“这是刚刚收到的,聘卿看看再说吧!” 王士珍接过电文,见上面寥寥十六个字: “嗟尔清朝,气数已尽!帝制须死,民国当立!” 王士珍看罢,不觉得有何异常之处,这样的话,哪个造反的没有说过?当年洪杨之乱时,也曾有过这般的言语。 但他看到落款之时,却一下子惊住了。那落款写道: “越州故人,践赴十年之约!” “越州故人?莫非说的是越州的那个少年?”王士珍问道。 “只怕就是此人。我们在武昌的探子说,武昌主事的,其实是几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算起来,那朱方两家的遗孤,正是这般年龄。那领头的,自称是朱崇祯。以明末皇帝的年号为名,看来是要一雪当年的仇怨”善耆在一旁说道。 “哼!这朱崇祯实在无信!”恭亲王傅伟在一旁恨恨的说道,“当年门主是如何与他作约的,‘十年之后,花开之时,月圆之夜,紫禁之巅,不见不散,一了恩仇!’可是现在十年之期未到,他就犯我清室!” 王士珍仔细想了想,却摇头说道:“当年门主与他相约,只是说在京城等他。他在武昌闹事,倒也算不得违约。” “可这十年之期还没有到啊!”傅伟见王士珍这般说,心里有些怒气。 “朱崇祯生于越州,估计当时说的是洋人的历法,此时据洋人历法的新年,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他估计便是想趁这段时间,拿下两湖,甚至整个南国,然后挟破国之威,来赴这十年之约的!”王士珍低声说道,“真真的好谋划,我说各地的保路之事为何闹的如此喧腾,原来是他洪门在背后出手!”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良弼开口问道:“现下这种情势,我们要如何做?” 王士珍没有回答,反而问道:“摄政王那里,是如何应对的?” “他打算派你的老师,荫昌出马,统率北洋四镇兵马前去平叛!”良弼笑着说道。 众人知道他在笑什么,这北洋新军,多数是他们清门编练,良弼也曾在北洋军中任过统领,其中的骄兵悍将,多半只会听从他们的话。况且,那领兵的荫昌,也是正白旗出身的满人。可以说,平叛的军队,从上到下,全都是他们一系的人马。如何会听摄政王的话? 王士珍也笑了,说道:“这武昌之事,说好不好,说坏不坏。我们却是正好借这个时机,把门主接出来。” “哦,此话怎讲?”众人齐声问道。 “很简单,养寇自重!”王士珍一笑。 ------------ 第十三节 传檄 日头升了又落,天色亮了又黑,这一天一天也就这么过去。也许不仅仅是这一天,一生也就这么过去了。 天色已经大明,踩着晨曦出工的刘老农已经忙活完了一块地,这时正坐在田头的高垄上,嘴里咂摸着旱烟,喘上一口气。 要说今年的收成,还真是不错。估摸着交完今年的租子,勉强也能够全家一年的口粮了。这可真是难得的光景。刘老农今年五十二了,他仍然记得当年闹长毛的时候,村子里是过的什么样的光景。那时十室九空,没被拉去打仗的,差不多的也都饿死了。自己能活下来,真不知道是老天瞎了眼还是开了眼。 刘老农盯着眼前金灿灿的稻子,默默的抽着手里的旱烟,想的却是明年的生计。今年虽然收成不错,但是听说年初的时候北边闹了水灾,又吃起了人。这几个月东南西北有好几个地界,也都因为饿的发慌,闹了起来,被官府调兵,杀了好几百十口子的人。这江州镇自古以来就是十年九灾,如今世道也不太平,虽说现在勉强能算是个小丰收,却又不知道,这一季的粮食,究竟能有多少落到自己的肚子里。 刘老农正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忽然前面路上传来一阵奔马的声音。老农赶紧站了起来,用手搭了一个凉篷看过去,只见远远的官道上,两骑马飞也似的跑过来,看那衣服,分明是朝廷新军的服装。 看到这个,老农的心里,没来由的紧了几紧。要说这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不怕天来不怕地,只要能有块好地,靠着双手,就能养活自己的一大家子人,传宗接代,什么也不愁。可唯独就怕那当兵的,当兵的都是些什么人?白吃白喝不干活,临走还要白拿。当年闹长毛的时候,就是这样。长毛贼过来,村子就洗一遍;朝廷的军勇过来,村子还是洗一遍。那年月,狗都不愿意活。 长毛早没了,洋人也不敢打了。如今这年月,好端端的,又跑什么马呢?莫不是、哪里又造反了吧? 刘老农心里嘀咕着,拿眼直直瞪着那两个骑兵。两骑马速很快,一眨眼就冲了过来,近了些时,刘老农发现两人背后都插着两个旗子。当年刘老农跟着村子的秀才认过几个字,看的分明,红旗金字,上面写的八个大字:“驱满兴汉”“武昌汉军”!两骑马飞奔而过刘老农,并不稍停,打马便飞奔而去。 刘老农呆呆的看着两骑马越跑越远,带起尘土飞扬。老农忽然回过神来似的转身撒开脚丫就向村子里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喊道:“闹兵灾啦!闹兵灾啦!闹——兵——灾——啦——”跑了几步,刘老农又似回了魂,赶紧着跑回来,胡乱在地里的稻堆上搂上一把稻子,挣命也似的往村子里奔去。过了还没一袋烟的功夫,村子里便冲去了无数的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拿着各式的农具;所有人,无论男女老少,都端着一副拼命的架势,眼瞪得溜圆,脚奔的飞快,冲到稻田里,舍了命也似的将那些稻子往自己家里搬去…… 日头慢慢的从山的背后,爬到了山的头顶,南国的金秋时节,如果不落雨,倒是暖暖的,让人觉得十分的舒服。张振武与蒋方震骑在马上,领着一路人马沿着长江,正向九江口疾行。 八月十九夜,武昌一夜光复,之后便成立了鄂州州政府,推黎元洪为都督,司湖北行政;尊朱崇祯为汉王,统筹全国光复。朱崇祯在武昌整军七日,之后便兵分三路,第一路,由蔡济民、熊秉坤、方孝孺领队,徐少斌为先锋,北上抢占义阳三关,这一路因着军情紧急,整军两日之后便先行出发;第二路,由蒋翊武、吴兆麟、方信孺领队,马荣为先锋,南下湖南,进逼长沙,经略湖广;第三路,由马雷、张振武、蒋方震领队,金兆龙为先锋,也未等整军完毕,便提前三日出发。沿长江东向,先下九江,再图江浙;张廷辅与邓玉麟,领兵扫荡湖北,朱崇祯自坐镇武昌大本营。 武昌光复之后,蒋方震清点物资,竟发现武昌城的藩库之中,居然有四千万的存银,而那楚望台军械所,也有足够的枪炮,但朱崇祯却并未大肆扩军,光复之前,武汉三镇的新军,不足两万之数,光复之后,朱崇祯汰弱存强,竟只保留了一万余的正规汉军,淘汰下来的,便或做辎重营,或去重建武昌。 眼看着全国还没地方响应,清廷又派了豫军来攻,此时有钱有枪,不说扩军,反而缩编。众人对朱崇祯的做法,都有些异议。但朱崇祯只是轻飘飘解释了一句:“战事最多两月,便可消解。国家积贫积弱,扩军这种无谓之事,不做也罢。” 战事不出两月?众人对朱崇祯这个判断,都将信将疑。 整军之后,朱崇祯便分兵经略,这更引得蒋翊武等人心中不安,蒋方震也不愿这么早就分兵攻略。在整军之时,他便与朱崇祯争论的十分厉害,因为分兵自古就是兵家大忌,当年洪杨的前车之鉴也就在眼前,可是朱崇祯的一番话,却让他哑口无言。 “此时民怨沸腾,天下可传檄而定;我所担心的,一是有人趁机割据地方,二是列强趁火打劫。当此时节,只有兵贵神速,迅速扫平南国,展开南北议和,半年内结束纷争,才是上策。” 一番话,蒋翊武等人心中,都只有以死报国之念了! 是啊,现在如果再来一场洪杨之乱,恐怕中华真就会亡了。这个国家,委实已经经不起过分的折腾了。 现在,只能尽自己所能,将战事尽快结束,如此,才不负朱崇祯的知遇之恩。蒋方震抬头看了看天,心中默默的说道。 “云堂师傅,我有些奇怪,为什么我们经过的村子,大多十室九空,就是有人的村子,见到我们,也都跑的厉害?” 问话的是朱林,朱崇祯的幼弟,现在不过十一岁,本来行军打仗,危险至极,蒋方震实在不愿带这样的贵人,但朱崇祯一再坚持,主帅马雷又没有反对。他只好收了下来。 听到朱林的问话,马雷哈哈一笑,说道:“我久不在故国,这件事,还是要请教张蒋二位来了。” 张振武与蒋方震相互看了一眼,见对方眼里都是一副无可奈何,蒋方震苦笑一下,向朱林解释道:“中国自古兵贼一家,百姓防兵如防贼。他们知道我们要过来,当然会跑,不但人跑,连粮食和财物,都会一并卷包拿走。等我们过去了,他们再回来。” 朱林骑在一匹小马上,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说道:“怪不得当年岳家军,简简单单一句‘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就能收天下百姓的心,看来故国的军队,实在太是不堪了!” 蒋张二人又是苦笑了一下,都没有接口。这军队劫掠之事,有时候的确是笔无可奈何的糊涂账。 谁知朱林忽然说道:“我们汉军,申明纪律了没有?” 马雷笑笑说道:“我们这一路,不过三千人,又多有振武堂的弟兄带着,那等腌臜龌龊的事情,我们汉军自然不会做的。” 听到马雷的话,朱丘点点头,说道:“本该如此,要是有人乘乱劫掠百姓,当斩无赦。大哥说乱世用重典,我们之所以尽快出兵,也是怕人趁乱劫掠百姓,扰乱地方。” 蒋方震想不到朱林小小年纪,居然说出这番话来,不由的大为吃惊。心里暗想:“这朱方两家的少年,果然个个不俗,朱崇祯自不必多言,那方孝孺博览经史,方信孺枪械娴熟,这朱林小小年纪,居然也能说出这番老成的话来。” 正在蒋方震感慨之际,前方疾奔回一骑,看模样,却是放出的探马。 “马协统,我们在前面碰到一人,自称是浔阳书报社的蒋群,前来接应我们。” “哦?蒋群来了!”马雷很是高兴,“他在哪里?” 这蒋群本是马雷旧游,也是洪门中人。一向在江西宣传革命,此刻前来军中,定是有重要消息。 前方三里,靠近九江城的地方,蒋群与马雷派出的探马正在一起闲聊。 “君羊,好久不见!”马雷翻身下马,大笑着向蒋群走去。 “云堂,你来的正是时候,我在九江,已经联络了诸位同学,他们都已经答应举事,只是五十三标标统马毓宝还有些犹疑,你们一来,九江便大势已定了!”蒋群一见马雷便笑道。 谁知马雷却急问道:“君羊,满清的海军,可过去没有?” 蒋群被马雷问得一愣,好一会儿才说道:“楚有舰还在九江口,正在集结舰队。” 听到蒋群这句话,马雷等人才长出了一口气。他们提前三日出发,便是为了在九江口,截住清廷海军。 看来,一切均如所料,刚刚赶得上。 ------------ 第十四节 截江 “你们要打海军的主意?”蒋群十分吃惊。 “不错!”马雷笑道:“我们急行军到九江,便是这个目的。” “海军船坚炮利,不易对付。我们便是惧怕海军炮火,所以迟迟不能附义。云堂,莫非你有什么好计谋吗?” 马雷哈哈一笑,回头看了看蒋方震与张振武,说道:“君羊但请放心,等到了夜里,你便知道了。” …… …… …… …… …… …… …… …… …… 九江港中,夜色之下,楚有舰如同山岳一般,巍峨屹立。其实,单听名字也便知道,这楚有舰与武昌有着莫大的关系。这楚有舰还是当年张之洞在武昌湖广总督任上时,留下的福泽。1904年,张之洞曾经筹措白银二百三十六万两,向日本川崎造船厂*了六艘浅水炮舰,这楚有舰便是其中之一。如今,楚有舰作为海军统制萨镇冰的旗舰,此行却是奉清廷海军部之命,要去炮轰武汉,镇压革命党人的举义。 张之洞九泉之下若是知道,自己倾尽心力,为中华打造的水陆两军精锐,此刻竟是要刀兵相见时,会不会感叹一句天意弄人?如果他要知道,过不了许久,由他当年一手打造的自强军衍化而来的两支南北劲旅,也会拼个你死我活时,心中又该作何感想呢? 此刻,华发满头的萨镇冰端坐在楚有舰的指挥舱里,脸上波澜不惊,却透着一股慑人的威严。他在三天前接到海军部的电报,得知武昌新军造反生事。军令之下,萨镇冰不及多想,便率军舰星夜逆江西进,准备与北洋新军,海陆两路夹击武汉。 一路上,他不断收到海军部传来的情报。武汉那边的情势,便逐渐的明晰起来。领兵造反的居然是黎元洪!黎元洪是他昔日在北洋水师学堂任教习时的学生,参加过黄海海战,死里逃生后投奔了张之洞。他此刻乘坐的楚有舰,数年之前,还是在黎元洪的管辖之下。这世界,有时候,还真是小的可怜。 想到黎元洪,萨镇冰紧跟着,便想到了甲午中日之战,想到了他这一生的痛,便是身为海军将领,却始终没能指挥军舰,抗御外侮。他心中仿佛有块巨石,压得自己喘不过起来。当日刘公岛上的一切,似乎还历历在目,无时或忘。斯时弹尽粮绝,外无救兵,多少长官、战友和少年时的同学,不甘受辱,横刀自尽。刘步蟾自尽,丁汝昌自尽,杨用霖自尽……那一个个生死与共伙伴的热血,就喷洒在了他的眼前。 这些往事让萨镇冰胸口闷的发慌,他便站起身来,走出指挥舱,抬头看着满天的繁星,深深的呼吸了几口带着腥味的水的气息,他的心,才逐渐平静了下来。 静静的站在夜色之中,他看向远处的浔阳古城,当年雄姿英发的周公瑾,便是在此登台拜将,一战而定天下三分。何时,这中华的海军,也能乘风破浪,扬威万里呢? 萨镇冰想的入神,没有看到对面的浔阳古城中,有火光在一闪一闪,似乎在打什么暗语。但是一直在旁边侍立着的楚有舰舰长朱声冈和参谋汤芗铭却看得分明,他们身为海军,对着灯光旗语,总是有几分特别的敏感。 “统制,您看那是什么?”汤芗铭指着远处的火光说道。 萨镇冰凝目看过去,也觉得有些奇怪,还未等他三人反应过来,突然远处的浔阳城亮起一片火光,紧跟着便是一片呐喊之声,三人顿时吃了一惊,不知道岸上出了什么事情。 那一片火光很快便分成数股,散了开去,汤芗铭看得分明,有两股正是奔向了道府两署,他心里是又惊又喜,惊得是这革命党人真是胆大,竟然不顾海军炮火厉害,就敢造反,喜的是武昌首义之后,果然各地纷纷乱起,看来清廷寿命已尽。自己身为海军,正是天平上一个重要的砝码。如果运作的好,正是自己显明天下之时。 “看来,是有革命党人作乱!”朱声冈沉声说道。 萨镇冰依旧面无表情,沉着的命令道:“传令各舰,升火,即行出港!” 朱声冈点点头,大声的向值班的士兵传达命令,很快,尖利的警报声便彻底打碎了夜的宁静,各舰都从沉静中苏醒过来,一时间忙碌喧闹不停。 但是岸上情况究竟无法知晓,既然无法知晓,也就没有目标。萨镇冰看着浔阳城四处火起,越烧越烈,却也无可奈何。只能下令各舰依次驶出港口,在长江之上列阵,等待黎明之后,再做计议。 “统制,我们要不要派人去岸上看看?”汤芗铭问道。 萨镇冰摇摇头,他心里清楚,海军中也有不少革命党,如果真放到岸上,究竟是帮助谁,那只有天知道了。 “向各舰传我的命令:接令后,各舰即行戒严,收回系于船舷之小艇,舰上人员不得随意往来,舷梯不得随意放落。严加防守,遇有可疑之船,即行攻击。” 汤芗铭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立即传达了萨镇冰的命令。楚有舰上灯光闪烁,不一会儿就将命令传达到了各舰之上。 各舰依着次序,迅速的离开了九江港,但是没有走远,在长江面上列好阵型,静静的等待着天明。 浔阳岸上的火光,起得猛烈,消得也十分的迅速。岸上甚至都没有传过来多少枪响。火光在子夜时分,就渐渐的小了,最后岸上又是黑漆漆的一片,又恢复了夜的宁静,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刚才的火光与呐喊,只不过是众人一时的幻觉,或者一个迷梦。 天黑了又亮,一如往常。但长江舰队上的诸位官兵,却都觉得这一夜是如此的漫长难熬。每一个人的心中,都在想着,天明之后,那浔阳古城中,究竟会是一个怎样的景象。 天明之后,岸上仍是一片寂静,只有余烟数处,随风飘散。看到那烟,众人才觉得,那昨夜的火光与枪声,原来的确是真实的。 楚有舰上,萨镇冰拿着千里镜,仔细的看向远处岸上的浔阳古城。他心里有些奇怪。因为这一夜,海军竟是如此的清净。道府两署,竟是谁也没有放一个人过来求援,那革命党人,也没有过来生事。究竟岸上,谁胜谁负出了呢? 答案不久之后就明晓了。因为九江城中,在风中烈烈飘舞的,已经不是清朝的旗帜,而是一面五色斑斓的旗帜。 萨镇冰并不知道,那是光复会的五色旗,但是他知道,革命党人已经占据了九江城,这一点已经没有疑义。忽然,他猛想起一件事,急晃千里镜看过去。心里顿时一凉,果然,那湖口炮台上,飘扬着的,也是那面五色旗。 如果革命党人之中果有知兵之人,一定也会抢占马当、金鸡坡两处炮台,如果这三处炮台都被革命党人占据,那么,前有金鸡坡炮台,后有湖口炮台,长江舰队要想全身而退。可就难了。 萨镇冰心念电转,大步走向指挥舱,一边走,一边立刻下令,舰队向西前进,要抢先驶出这一片江面。却在这时,只听的轰轰的几声闷响远远传来,紧跟着几发炮弹落在江面上,掀起尺许高的几处飞浪! 舰队的前后左右,竟然都有弹点! 果然几处炮台,都已经落入了革命党人之手! 眼前似乎已经是一场血战了!萨镇冰眯着眼睛,看着那几处翻腾的浪花,冷静的下达命令:各舰升火,实弹,准备战斗。目标:金鸡坡炮台。他要率领舰队,突出九江口,奔向武昌! 舰队排开阵型,海容舰前出,逼近金鸡坡。 奇怪的是,那几声炮响之后,各处炮台,却没有再行发炮。 忽然汤芗铭疾奔进指挥舱,指着西面的江域,大口的喘着粗气,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萨镇冰顺着汤芗铭的指示的方向看去,只见西面远处,模模糊糊,有几条粗粗的铁链,上下错落,相距数丈,横断江面。 这革命党人,好快的手脚!也不知道一夜时间,他们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萨镇冰心里惊疑,脸上神色不变,这铁索横江,若是以前,的确难缠,但在如今的铁甲军舰面前,不过螳臂!他拿起千里镜,仔细看去,忽然发现铁链之间,挂着长长的一条横幅,上面依稀写着什么。 萨镇冰调了调千里镜,却还是看不清楚,他向西直走到船头,将千里镜调到最远,才看到那横幅上,写着斗大的几个字,从右向左看去,是一幅对联: “此日漫挥天下泪,有公足壮海军威!” 萨镇冰心中一惊!这是一幅挽联,是光绪皇帝亲自撰写,祭奠甲午海战中殉国的致远舰管带邓世昌的挽联! 萨镇冰放下千里镜,心中有些苦热,眼中闪出泪花。甲午那年的战事,又历历闪现在眼前。 岸上忽然传来一阵歌声,随风飘到萨镇冰耳边,却是当年在马尾船政学堂,他们那两期的同学,经常唱的一首闽南渔歌! 歌声悠悠,仿若昨昔。 只是旧游,已如水逝。 听到歌声,萨镇冰在指挥舱中再也待不住,他大步的走出舱门,看向西方,此刻朝日初升,江水粼粼。远处铁索横江之处,忽然荡出一艘小舟,舟上插着一面龙旗,残破污损,一个壮年男子,站立舟头,迎着江风晨曦,向萨镇冰快速驶来。 远远的,那人便朗声说道:“刘公岛故人,前来一会!萨公,可还记得我马雷吗?” ------------ 第十五节 海军 “提督大人(服的毒药,你这里有吗?”蓝建枢饿的身子都站不稳,摇摇晃晃的,拄着战刀努力稳住,对萨镇冰问道。 萨镇冰抬起头,看着蓝建枢,这个与自己一块求学一块在扬武舰上实习的密友,心中苦涩至极,摇摇头,也是有气无力,“我这里没有。要是有的话,你还能跟我说话吗?” 蓝建枢咧了一下嘴,像笑,缓缓又说道:“恒启,你那里,有吗?” “没有。”程璧光头也不抬,懒懒的说道。 “没想到,想落个全尸,这么不易。”蓝建枢舔舔裂开的嘴唇,一屁股坐在萨镇冰和程璧光两人的身旁。 此时是光绪二十一年(1905)二月11日下午,战败的北洋水师,被日本军队围困在刘公岛上,已经是第八日。此时弹尽粮绝,援兵已尽。上午的时候,英吉利人泰莱,为了活命,伙同其他洋员,鼓动众兵丁,逼迫水师提督丁汝昌投降日军。丁汝昌不甘受辱,服毒自尽;众人旋即又鼓动护军张文宣,不料张文宣也自尽殉国;众人稍稍呆了一晌,却又去鼓动镇远舰管带杨用霖。 蓝建枢与萨镇冰坐在炮台旁,远远看着下面众人,在那里厮缠杨用霖,却不敢上去解围。只是不断向亲朋旧友,寻着毒药。事已至此,一死百了。 寻不到毒药,萨镇冰、程璧光与蓝建枢将战刀横在膝上,轻轻的抽了出来,来回的擦拭着,互相看了一眼,静静的等着。 远处杨用霖脸色逐渐青白,大声的喝斥着众人,却是被更大的声浪席卷。杨用霖脸色青了又白,渐渐又涨的通红,扬起双眼,斜了泰莱和那几个洋员一眼,复转过头,看向萨镇冰三人这里,只一眼,便拔出战刀,横刀自刎! “又少了一个!”蓝建枢淡淡的说道,“怎么样,一起走吧?” 萨镇冰抬起头,天还是蔚蓝如初,“好!也不枉我们同学一场,到了阴曹地府,也有一个伴。” 三人苦笑一下,见众人像疯狗一般,也不理杨用霖的尸首,便立刻又在四处搜寻军官,有几人眼尖,已经看到他们,正在指点着,眼看着就要过来。 萨镇冰长叹一声,站起身来,仔细看了一眼手中的战刀,横在脖颈,就要自刎! “你敢死,却不敢活吗?”一个声音冷冷的说道。 萨镇冰缓缓的转头过去,却见说话的,是炮台的主炮手,方才一直斜靠在跑墩上,双眼微微眯着。 “我萨镇冰,从军二十五载,欲报效国家,扬我国威。此刻兵败受困,不愿受辱,你一个小小炮手,懂得什么?” “萨管带真是贵人多忘,难道已经认不得我了吗?”那主炮手双手抱胸,却冷冷问道。 闻得此言,萨镇冰努力睁大双眼,仔细端详了一下那主炮手,虽然那人尘烟满面,但萨镇冰还是依稀的辨出了他的身份。 “你是济远舰的水手总头目,马雷?” “难得萨管带,还记得我!”马雷说道,“我以为自方管带被处死之后,你们不会再认我们这些济远舰上的兄弟了!” “益堂糊涂!偏偏的要为人替罪!”萨镇冰神色黯然。若不是济远舰管带方伯谦在黄海海战之后,便被立即处死。刘步蟾等人,也不会那么急于羞愤自尽。 “我只问大人一句话,这也是方管带,临死之前,托我转达你的,”马雷依旧冷冷的说道,“若是你们这些管带们,都死在了这刘公岛上,左沈二公数年心血,一战尽丧,以后,这大清的海军,还有谁,能撑的起来?这一战的得失,还有谁,能告诉后人?” “赵氏孤儿的故事,萨管带,难道没听过吗?” 这一句说完,不但萨镇冰,连蓝建枢和程璧光,都有些欲哭无泪。 …… …… …… …… …… …… …… …… …… “萨公,可还记得刘公岛上的故人吗?”马雷站立船头,双手做筒,大声喊道。 如今的清廷海军,是萨镇冰在这几年里一手重建的,舰队里的军官,也多是当年甲午海战中存活下来的海军旧人。虽一有人不认得马雷是谁,但小舟上那面迎风而立的龙旗,众人却都一眼认出,是当年济远舰上的舰旗。 “放他过来!”萨镇冰命令道。当年甲午兵败之后,清廷便解散了海军,众人星散,相互间失去了联系。数年后萨镇冰重建海军,再聚故人之时,也曾派人寻访过马雷,却始终没有找到。想不到,竟会在这里重逢! “萨公果然没有忘了故人!”马雷哈哈一笑,将船上的龙旗取下,缠在手臂上,抓着软梯,利落的登上了楚有舰。 “铁索渔歌,是你做的吧?”指挥舱内,萨镇冰已恢复平日镇静。 “怕萨公贵人多忘,”马雷此时倒是客气的很,“小人之心,倒是让萨公和朱兄弟见笑了。” “你入了会党?”朱声冈看着昔日生死与共的同僚,今日却有些模糊。 “拳乱之后,我去了日本,”马雷只是轻描淡写,“后来入了光复会,再后来,就在夏威夷入了洪门。” 听到夏威夷,朱声冈等人的眼睛一亮,相互看看,“前几年夏威夷汉人起事,莫非你也在其中?” 马雷一笑,“不过是领人放些迷烟,生擒了美利坚的海军罢了。江湖上的下等手段,说不得什么。” 他说的轻松,但朱声冈等人却是十分佩服,七十多年来,大清朝屡战屡败,割地赔款,国势渐衰。这夏威夷之事,却实实在在让汉人扬眉吐气了一回。 “浔阳城的事,也是你做的了?”萨镇冰突然问道。 “倒算不上是我的功劳。是五十三标的马毓宝马标统,不忍心再见国土沦丧,中华受辱,便领着五十三标的兄弟们,占了九江城,愿意服遵武汉汉王朱崇祯的令。” “那你来这里,是来做说客的?”萨镇冰有些自失的笑了,像是饮了数杯苦茶。 马雷摇摇头,“我只不过是路过九江,得知萨公与众兄弟在这里,就过来叙叙旧。乱世纷纭,甲午一别,到今天,十六年已经烟去了。今日错过,又不知何时能再见了。” “我们都是应该在那场战争中死去的人,如今老天瞎了眼,死去的都是卓异超群的英杰,留下我们这些庸碌之人,在这世上苟延残喘。见和不见,又有什么区别?” “我听马毓宝说,您现在是海军的统制,在海军里,可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萨公若是真的这么想,又怎么会出现在这楚有舰上?”马雷轻轻问道。 这却是诛心之言了。 见萨镇冰只是沉默不语,朱声冈便替萨镇冰解释道:“当年叶老统制一意相邀,萨统制却不过情面,海军又实在乏人,不得已,萨统制才答应出山……” “声冈不用说了。”萨镇冰突然插言道,“当年你以立孤之事劝我,今日你来,恐怕也不是单单为了叙旧。去年我随镇国公出访美利坚,也听过夏威夷之事。你不好好在夏威夷待着,为什么又回到中国,还跟会党搅在一起?你今日来,到底是做什么?铁索横江,究竟是什么意思?” 萨镇冰突然翻脸,一连串的问题抛了过来,朱声冈一愣,倒是马雷神色依旧。 “萨公既然如此说,我便问萨公一件事。萨公究竟是要忠于满清,还是要忠于海军?” 萨镇冰的眼轻轻的眯在一起,“哦?不知这忠于满清,怎么讲,忠于海军,又怎么讲?” 马雷站起身来,看着远处浩淼的江水,“当年夏威夷兵变,我跟随汉王朱崇祯去美利坚谈判,曾在纽约港口,见到过大白舰队。那时我终于才明白,什么是海军。萨公随镇国公也在各国走了一遭,不知道萨公觉得今日中华之海军,与甲午时相比,哪一个更强一些?” 不待萨镇冰回答,马雷便自顾说道:“不瞒萨公,我马雷以为,今日您一手重建的海军,远远不如当日的南北两洋水师。当年左沈二公,呕心沥血,从无到有,创建水师,为的是护我海疆,保我国土;而如今,满清的亲贵们重建海军,根本不是为了抵御外侮!他们,不过是想养一只鹰犬,镇压内乱罢了。归根到底,北京城里的那些王爷们,心里想的,不是强我海军,威我中华,他们想的,只是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罢了。” “海军,自左沈二公创建,便是为了佑我中华!海军,是我中华的公器!不是他满清专权的屏障!所以,今日我来,是要问萨公一句话,您究竟是要忠于满清,还是要忠于海军?” 听完马雷的话,萨镇冰倒是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他向马雷问道:“你昔日也是海军一员,当年海军创建时的筚路蓝缕,你也深知。没有你口中的满清,哪里能有两洋水师?海军离了满清,便是无根浮木,再无处安身!” 马雷摇头回道:“萨公,满清要亡了。武昌光复的消息传出,中华各处便纷纷响应。您以为昨夜只有这九江城附义吗?我不瞒您,也就在昨夜,长沙西安两城附义,湖南陕西均也已脱离满清,遵我明王号令。此时改朝换代,已是不可阻挡。海军何从,萨公要早些定计才是!” 马雷这番话,说的指挥舱内众人面面相觑。虽是不敢相信,但知道马雷所说,必无虚假。萨镇冰的眉头拧成一团,心中百般滋味,却是难以言表。 “我萨镇冰,今日已过不惑。多年来国恩深重,要我与你们造反,绝对不可能!” “萨公想的错了。我方才已说,海军是国之公器,应该抵御外侮,佑我中华。此刻政权更替,世事反复,海军若是踏错一步,左沈二公与萨公多年的心血,都会毁之一旦。所以,为海军百年之计,我希望萨公能保持中立,不要让海军,参与到这内乱当中,为中华保留这一份元气。” 萨镇冰深深的盯着马雷,许久,方才说道:“我若两不相帮,将来,只怕不论谁胜了,我都会是罪人一个!” “萨公请放心,南北谈判,马上就会展开。到时,只怕两方,都会对萨公此时的决定,深以为然的。何况……” 马雷说到此处,忽然走到萨镇冰的身前,凑到他的耳边,轻轻的说了几句。 “此话当真?” “我以性命担保!”马雷指天做誓。 “好,我便再信你一回!”萨镇冰心意终定。 ------------ 第十六节 志大 10月28日,长沙大西门码头,晨,天气清和,明见万里。此日的长沙,满城尽是“汉字”白旗,从城中直挂到了码头。码头上锣鼓喧天,人似潮涌。 几日前,长沙新军附义,兵不血刃便驱走了巡抚余诚格,之后革命党人便簇拥焦达峰为湖南军政府都督,陈作新为副都督。两人方一就任,便大肆扩军,准备兵分两路,南下援赣,北上援鄂。这短短的数日,便招兵六万余人,编成四镇兵马。这一天,便是首批援鄂湘军誓师北伐的日子。 湘江滚滚东流而去,岸上众人意气风发。陈作新举起酒杯,向王隆中说道:“我敬接星一杯,祝你此去,北伐中原,直捣黄龙,建我湘军第一功!” 王隆中哈哈一笑,端起酒杯,“我四十九标兄弟,必不负湘中父老所托!这一去,一定打出咱们湘军的威风,让湖北佬好好看看,我们湖南子弟的血性!” “好!”焦达峰将手中的酒杯举到胸前,“众兄弟,满饮了这一杯家乡酒!我焦达峰在这里,祝四十九标的弟兄们,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光复我汉家江山!” “谢都督!” 王隆中等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都督,且在长沙静候,我湘军捷报,不日便将传来!兄弟们,出发!” 江风烈烈,鼓声磊磊,这一路援鄂新军,怀着满腔热血,踏上征程。 焦达峰和陈作新伫立在码头,一直到兵船渐渐消失在浩淼江空,这才与众人作别,翻身上马,在长沙市民的夹道欢呼声中,慢慢回转都督府。 “振民,这新军是不是扩编的太多了?”焦达峰一边冲路边热情的市民摇手致意,一边说道。 “鞠荪,你这是什么意思?”陈作新本来十分兴奋,听到焦达峰的这句话,顿时脸色有些难看,“革命尚未成功,正是我汉家子弟用命之时。不久之后,你我便要兵分南北,各赴鄂赣,到时候,只会担心新军人数太少,哪里会担心它多?鞠荪,光复全国,这军队,是多多益善!” “这事,你不说我也知道,”焦达峰想的却是另一回事,“可是振民,你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如今只是长沙一处新军,便有四镇六万,每天的军费支出,实在浩大,巡抚藩库里的银钱,恐怕已经支持不了多久了。” 焦达峰的这番话,委实让陈作新有些不解。陈作新家学渊源,文武双全,书画尤佳。但他究竟是儒家子弟,对这钱粮兵谷之事,一向轻视。长沙城一光复,他便一心想着扩军备武,银钱方面,一向是焦达峰负责,他却是从未考虑过这钱粮的问题。 “鞠荪,我素知长沙富庶,单是海关关税一项,每日便有不少进益。别说维持四镇新军,便是再多两镇,恐怕军费也绰绰有余吧?” 焦达峰听出陈作新话语中的不满。心中暗暗也有些生气。要知道,这焦陈两人,虽然适逢其会,共领长沙光复,但说到底,两人分属不同革命阵营,一向各不统属,相交更是泛泛。陈作新在湖南一地运作多年,长沙新军多半只知道也只服从陈作新,若不是有同盟会的任命,恐怕这正都督一职,还轮不到焦达峰来做。事实上,当日在谘议局,双方人马便争得面红耳赤,最后不得已,才弄出正副都督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结果。 “难道他们没有报告你吗?”忍住心中的怒气,焦达峰淡淡说道,“军政府一成立,我便派人照会了海关税务司伟克非,要求接管海关,将税款存贮在大汉银行,可是伟克非一直拒绝交出……” “拒绝?”陈作新胸中一股英雄气勃勃而出,未等焦达峰说完,便抢言说道,“他英人为什么拒绝?这是我们汉家的财物,本来就应该由汉人来接管!你尽管去谈,英人再不同意,我就带人去橘子洲头走一遭!” “振民,不要莽撞!”焦达峰看了看陈作新,心里实在有些厌烦,“庚子年拳乱的事情,你不要忘了!这不是与洋人斗气的时候。如今我们的首敌,是满清!”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倒是想出个办法来!”陈作新嚷道,“不管怎样,我的士兵,一个铜子一粒米,都不能少!” 听到陈作新这句话,焦达峰一皱眉,双腿一夹马肚,催马往前快行了一个马身,依旧笑脸迎向路边的长沙市民,却不再与陈作新接话交谈。 路边的人群,看见英姿飒爽的焦陈二人,都大声欢呼,鼓掌迎接。此时的场景,倒是像极了朝廷大员出行的排场做范。 农泉刃站在欢呼的人群中,看着焦陈二人跨马游街,意气风发。不自禁的笑了出来。笑完,却又摇摇头,叹了口气,转身便离开了。 没走几步,旁边却有一个人靠了过来,一拍农泉刃,问道:“溪篌刚才笑些什么,莫不是也与那些凡夫俗子似的,艳羡焦陈二人的威风?” 农泉刃一惊,回头一看,却是自己少年时的好友,茶陵谭家的谭延昭。 “原来是玉庵,你这出入无声的,倒是唬了我一跳!”农泉刃笑道。 “莫要打岔,”谭延昭笑道,“你农溪篌是何许人,会被我吓到?你倒是说说,刚才笑些什么?” 农泉刃哈哈一笑,答道:“倒也没什么,只是看到今日这般场面,想起史书上的一段话,觉得有些好笑。” “是哪一段?” “当日始皇帝巡视会稽,车马煊赫。汉高祖与楚霸王都曾在路边远远观看。此一时,倒是像极了彼一时。” “哈哈,溪篌这句话,倒是颇为有趣,不知道你心中,想的究竟是‘彼可取而代也’,还是‘大丈夫当如是’?” “玉庵以为呢?” “哈哈,不瞒溪篌,我观那焦陈二人,沐猴而冠,不过是插标卖首之徒罢了!”谭延昭忽然低下声来,“实话与溪篌说,我这次找你,正是有所求而来。” “哦?说来听听。我倒是想知道,究竟有什么事情,还有你们茶陵谭家办不成的?”农泉刃有些惊疑。 谭延昭看看四下无人——因为人都去了路边看热闹去了,便附在农泉刃耳边,悄悄的说了几句。 谁知农泉刃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这种小事,还值得你如此谨慎,你方才不是说了吗,那二人不过是插标卖首之徒罢了。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你们茶陵谭家,一向忠于朝廷,怎么今日倒也想凑这造反的热闹?” 谭延昭苦笑一下,说道:“这是我们谭家那位祖宗的安排,我只是执行罢了。究竟是为什么,老实说,我也不是十分清楚。溪篌,请你帮忙,也是我们谭家那位祖宗的意思。” 农泉刃本不想插手这种事情,但是听到谭延昭最后一句,便知道自己今日是一定要趟这次的浑水了。他昔日受过谭家的大恩,此刻谭家族长出面,他是绝对不能推辞的。 “既然是那位的意思,我农泉刃自然没有异议。走吧,你我寻一个安静的所在,好好计议一下。” 不提这二人如何商议,却说焦达峰回到都督府,眼见府中又是挤满了催要钱粮的人,心中直在发苦。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才好。他左挡右避,终于在中午前,将这些讨债的祖宗们打发走了。 其实,讨要钱粮的众人,倒也不是真被他打发走了,而是时近中午,大家都回去吃饭,有许多更是直奔了都督府旁边长沙最好的酒楼。 见众人散去,焦达峰坐在屋中,心中一阵发苦。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句话不是单说陈作新,也是他这几天的自嘲。谁能料想的到,堂堂的长沙府,竟会如此困窘。革命之前,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满清不是没钱,只是不用心经营中华罢了。谁知光复成功,才知道打理政务的艰辛。 焦达峰正在屋中感慨,庞光志忽然兴高采烈得走了进来。这庞光志,乃是武昌首义之后,同盟会派来长沙传递消息的同志。只见庞光志一进门便高兴的对焦达峰说道:“鞠荪,我有一个筹饷的好主意!” 焦达峰闻言,顿时喜上眉梢,“快说说,到底是什么办法?” “我刚才出门,碰上以前的一个老朋友。他听说我们军政府财政困难,便给我出了一个主意。他说,这长沙北门外文昌阁的湘善记和丰火柴公司,哦,就是那个百姓口中的洋火局,每日能有几万两的进项……” “你不是要我去截了洋火局的进项吧?”焦达峰没等庞光志说完,便插言道。 “当然不是,这等明火执仗的事情,我们革命党人怎能去做?”庞光志继续说道,“我的主意,要比你说的可高明许多。你大概也知道,这和丰火柴公司,在长沙发行了一种纸票,因为和丰信用素著,长沙城的市民,也多用它来作日常的花销。我朋友建议咱们军政府跟和丰商议一下,多印些纸票出来,暂时应付一下军政府的日常开支。” 焦达峰一听完,便鼓掌赞道:“真真的好主意,我在日本时,也见过他们用这种手段应付财政短缺。你那朋友到底是谁,这等懂经济的人才,我们军政府可是缺的很。” 庞光志见焦达峰采纳了自己的建议,心中十分得意,“他叫农泉刃,前些年去德意志留学,刚刚回国不久。” ------------ 第十七节 民变 “自从陈涉首先发难,那六国的旧时贵族,便纷纷而起,也自立为王。这刚刚统一的秦朝,又一次分崩离析。历时七年的战争,从此便开始了。” “列为听官,须知秦朝虽然无道,但这统一中华,却是大势所趋。此时诸侯纷纷而起,不过是死灰复燃罢了。何况,那诸侯国的众人,又何尝想的是国家强盛,人民富乐?所求的,不过是自己的安乐罢了。” 城墙根下,一个瞎眼的老人,正在那里自顾自的说着一段秦末旧事。农泉刃靠在一旁墙上,听的津津有味。 说起来,这些走街串巷说书的瞎眼老人们,还是他启蒙的老师。他幼时家贫,无钱读书,每次瞎眼人来村中说书,他都追着听出好远。便是靠着这些说书的瞎眼人口中的书,一点一点的集腋成裘,聚沙成塔。后来茶陵谭家的老族长见他是个可造之材,便出资供他求学,这才有了今日的农泉刃。此时,他留学归国,听到这儿时熟悉的声音,甚多感慨。他如今听的,倒不是书了,反而是他当年的回忆了。 不一会儿,瞎眼老人便说完了这一节,便拱了拱手,旁边的听客中,有几人便扔了几个铜钱,多数人却是掌也不鼓,扭头就走了。待人散去了,农泉刃从袖中取出十几枚铜钱,手一斜,那些铜钱便叮叮当当的滑落到瞎眼老人的陶罐中。 “谢谢客官!客官真是大方,这一次便足足有十六枚吧?”瞎眼老人侧着头,忽然问道。 瞎眼老人的话,将农泉刃问的一愣,“您听的出来,一共多少枚?” “客官见笑了。您不是正是要让我听出来吗?我若是听不出来,岂不是扫了客官的兴?”瞎眼老人一边摸索着将陶罐里的铜钱收进口袋,一边淡淡的说道。 “您老果然聪明。”农泉刃有些怀远,“当年我小时,最爱听书。其中也有一个跟您老一般的人,见我好学,便在村中足足说了三个月的书,村中贫瘠,我也家穷,那老人便常常饥一顿饱一顿。我农泉刃能有今日,也是多亏了那三个月的书。饮水思源,这天下走街串巷的说书人,都算是我的半个老师。” “客官知恩图报,果然是个读书的种子。”瞎眼老人收好钱,仍是淡淡说道,这种事情,他虽然经的不多,但见的也不少。 说话间,瞎眼老人已经收拾好东西,正准备离开。农泉刃看着老人蹒跚的身影,印在黄昏斜阳之中,一股沧桑中复见一种苍凉。 农泉刃站立原地,默了一会儿,突然大步跟过去,对老人低声说道:“老人家,今夜长沙城中有大事发生。莫要留恋,赶紧离开吧。” 瞎眼老人一愣,但未等他反应过来,农泉刃已经迅速的离开了。 老人低着头,想了一会儿,忽然呵呵的乐了。好一会儿,却又摇摇头,打着响板,敲着盲杖,慢慢的向前行去。 可是他刚出了北门,还没走出多远,便听得身后方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传来。瞎眼老人听那脚步声急促中带着怒气,心道不好,赶紧往路边靠了又靠,直摸到一颗大树身后,心才略略的安了下来。 那群人听着,足足有数十人众,一边在嘴里叫嚷着,一边狠命的跑路。瞎眼老人小心的听去,不一会儿就听的分明。原来,这些人都是奔北门外文昌阁的湘善记洋火局而去。好像是有人传说,洋火局发的纸票被人盗印,已经冒领了洋火局的许多银根。众人害怕存在洋火局的银两被兑换一空,自己手里的纸票成了一堆废纸,便赶着去兑换出自己的银两来。 瞎眼老人藏在树后,心中想起方才那个年轻客官的话。有些后悔,后悔没有听从那人的话,走的快些。看刚才那伙儿人的架势,恐怕这长沙城,真的会出什么大事。 老人听着脚步声远,便想从树后闪出,可刚才心里动了动念想,突然又传来一群脚步声,却比方才的声音又大上许多,这次,怕不是有百十号人吧。 等这一群人过去,间隔更短,又过来了一批人。第三次的脚步声,比前两次更多更乱,怕有几百人。听着脚步声络绎不绝,瞎眼老人索性躲在树后,坐了下来,将口袋里的钱,一枚一枚的摸出来,仔细的分成几份,放进衣服深处,贴着心窝放好。 老人在树后坐着,也不知日月长短,只听的文昌阁那里,喧闹怒骂声越来越大,间或还有木板断裂的声音。老人知道这次果然是出了大事,但是像这样的事,用不了多久,衙门口便会派人来。应该不会耽误太久,自己应该来的及回到城隍庙,睡上一个整觉。 湘善记洋火局发生挤兑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军政府里。陈作新议事厅里,怒火万丈。 “这就是你们想出来的好主意?”他丝毫不顾忌焦达峰是正都督,呵斥道,“这是巧取豪夺!我们是革命党人,不是清朝的知府,不是为了这些银钱,来革命的!” “你少在那里说风凉话,”庞光志实在看不惯陈作新的狂行无忌的做派,压抑了多天的不满和怒火,也爆了出来,“早说让你慢些扩军,你就是不听。现在藩库里的钱,都被你拿去发了军饷,以后怎么办?再说,你看看,你都招了些什么兵?不是地痞流氓,就是些好吃懒做,连水都不愿意挑的穷书生,这样的新军,能打什么仗?” “能打什么仗?”陈作新脸色涨的通红,“能杀鞑子,能杀汉奸,能光复汉家河山!我告诉你们,要是你们背叛革命,我也能杀你们!” “好啊!现在你就想做一个屠夫了!”庞光志双手一扯,上衣扣顿时崩裂,露出瘦瘦的胸膛来,“来吧,刀下的快点,看看我们同盟会人的心,是不是红彤彤一颗光复汉室的心!” “够了!”军务部长阎鸿飞再也看不下去,“现在是做这些无谓争斗的时候吗?现在挤兑风潮越演越烈,若不能早些弹压下来,迟早会激出民变!” 焦达峰见是话头,便接过来说道:“不错!要城防司令快派人去弹压,并派人开导一下,说有都督府负责,挤兑的人自然就会散去。” 庞光志这时看了看陈作新,冷声冷语般说道:“这么大的事,关系到省城的治安。挤兑之风,平息的越快越好。我们的副都督威震八方,如果亲去弹压,群众看到副座的威风,一定可以放心,不会扩大风潮。” 陈作新一听到这话,受不住激,咬牙说道:“你们都不用去,也不用城防营出人,我陈作新,单人独骑,就能扼住这挤兑风潮。” 民政部长(这革命党人便是如此,每一地光复,都是自以为中央,设立无数编制,都是部长一级)谭延闿闻言劝道:“长沙刚刚光复不久,难保没有忠心满清的人伺机报复,我看副都督还是多带些人去吧。” “谭部长,你也太小看副都督了。副都督武比楚霸王,哪里用的上别人相助!”庞光志阴声怪气的说道。 陈作新怒火上头,“庞光志,你莫要冷嘲热讽!我陈作新比不得力能扛鼎的楚霸王,但是,这一次,我一个人,就是能平定下这次的事件!此时我不跟你嚼舌,等挤兑消了下去,我要你好看!” 说完,陈作新转身便走,大步流星奔出都督府,翻身上马,也不叫卫兵,自己便打马直奔东门外去了。 屋内众人相互看了看,都没有再说什么。谭延闿叹了一口气,对焦达峰拱拱手,“都督,副都督虽然是负气而去,但他在长沙素有人望,肯定能够平息下风潮。天色不早了,我们这就回去了,有什么消息,都督再派人通知我门吧。” 焦达峰也有些心烦,更想自己好好静一下,想想这几天的事,更要对将来的事情,好好盘算一下。毕竟印制纸票的事情,已经是不可能了。如何筹饷,如何打理长沙这些琐碎的政务,才是最急迫的事情。 谭延闿的这些话,正中他的心思。焦达峰便拱拱手,说道:“有劳各位了,大家早些回去歇着吧。” 等众人都散去了,焦达峰一个人坐在公案之后,看着桌上如山的公文案牍,心中实在发苦。人都说打江山容易坐江山难。以前自己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如今这长沙光复成功,自己坐上这湖南军政府都督的位子,才体会到这句话真真的是万世不易之理。 他叹了口气,看着门外残阳下的树影,被一寸一寸慢慢的拉长,有些发呆。 这时,忽然庞光志急匆匆的奔了过来,一进门,便惊慌的说道:“鞠荪,我刚才在路上,琢磨这件事,越想越不对,怎么中午我刚刚跟你说了印制纸票的事情,街面上就出现了仿制的纸票?纸票上,居然还印着军政府的都督印!我怕,这是有人给我们设的局!” 听到庞光志的话,焦达峰也是一惊。方才挤兑风潮传来,众人都是有些惊慌,只顾着相互指责,平息事端,倒没有仔细去想,这挤兑,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焦达峰脸色发白,急忙说道:“快!快派人去接应振民,他单人独骑,太危险了!” “这时候,自己都泥菩萨过江,人头难保了,你还有心思顾着别人?”一个声音,从屋外阴测测的传来。 ------------ 第十八节 变乱 陈作新满腔怒火,既对同盟会众人的无能,十分不满,又对此刻参与挤兑的群众,愤恨无比。同盟会众人无能,他早便知道;参与挤兑的长沙市民,如此不明事理,不顾大局,尤其让他觉得愤懑。 他这一腔怒火无处发泄,便用力的抽着跨下的坐骑。马匹受痛,跑的如飞火流星。幸亏这时天色已经黄昏,日已西斜,长街上人烟稀少,大部分市民,也都去了北门外的文昌阁,参与挤兑。否则陈作新这般跑马,必会伤人伤己。 血也似的阳光铺满沿路,陈作新便在这一路的血光之中,催马疾行。他马速极快,不一会儿便到了北门的铁佛寺旁。这时马匹一路狂奔,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但是陈作新心如急火,仍旧大力挥着马鞭,催马前进。 空旷的街道之上,只有马蹄翻舞的得得回音。 谁知堪堪到了铁佛寺门口,陈作新正要拐过路口,奇变陡生,街面上突然绷起一道绊马索,好个陈作新,眼疾手快,一提马缰,带马跃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陈作新堪堪窜过绊马索,便有一道白光,带着呼呼风声,如惊雷闪电,便直向他面门劈来。 陈作新只觉冷风呼啸,扑面而来,多年习武养成的本能,让他猛一偏头,及时躲过了这致命一击。但刀光来的太快,终是没有全躲过去,那道白光呼啸而下,将陈作新的左额头,连皮带肉,还有些发丝,一并削去! 陈作新只觉左额头火辣辣的疼,冷汗一下子便挣了出来。好个陈作新,知道此时性命攸关,也不擦也不喊,身形一低,伏在马背上,双腿一夹马肚,催马便向前窜去,跟着右手边摸到了枪匣。只要一枪在手,这长沙城,就没人能挡得住他陈作新! 只听一声枪响,清脆无比。陈作新的坐骑跃到最高处,便失了气力,直直的摔了下来。 陈作新见势不好,急忙将脚抽离马镫,双手一推马背,侧身滚落。滚动中他偷眼一看,发现各处路口,都站着数条大汉,手里拿着明晃晃的朴刀,围成一个半月,疾趋的向他逼来。 陈作新出来的匆忙,身上除了一支驳壳枪,便没有任何武器。洋人的驳壳枪,远战是个利器,但是在近身搏杀中,却是不折不扣的废铁。 陈作新借着惯性,滚落到街边,站起身来,并不冲向敌人,反而大喊一声,撞进街边的一户人家中去。 那围着的杀手一见陈作新退进屋内,便发一声喊,更快的冲了过来,刚才劈伤陈作新的刀手,更是一马当先,奔到屋前,飞起一脚,便将残破门扇蹬飞。 他才要持刀前冲,进去与陈作新厮杀。冷不防一团黑影,也夹着呼啸,如风啸如山倒,直向他脑袋砸来。 陈作新时机把握的极好,正是刀手俯身前冲,身形用老之时,那刀手一惊,不及躲避,只能一咬牙,是一个举火烧天,横刀上挡。 手上的刀还没接触到那团黑影,他后肩便一痛,放佛被人用两个大锤狠狠凿了一下。刀手大叫一声,手上无力,刀便呛琅一声,掉在地上。 原来陈作新撞进屋内,借着残阳余光一看,却是一个成衣店,急切间找不到什么趁手的东西,便一把抄起门边的长凳,躲在暗处,见那领头的刀手踹飞门扇,便抓准时机,一板凳将刀手砸倒。 见刀手到地,陈作新并不迟疑,操起长凳,对着刀手的头,便狠狠砸了两下,刀手头入西瓜,被打的碎裂,*迸溅,眼见是死了。 陈作新放倒一人,顺手抄起掉落的朴刀,立在身侧,右手拔出枪来。也不出去邀敌,只守在成衣店中,等着杀手来攻。 刚才那一枪,打的精准无比,一枪便击毙了自己的坐骑。便是自己,也不过如此。但自己在明处,枪手在暗处,却是等闲出去不得。 陈作新算计的清楚,那刀手也明白的很,两边便静了下来。对峙了好一会儿,斜阳渐渐的沉过了屋顶,残光更是鲜红无比。忽然暗处响起一声唿哨,众人便在不迟疑,发一声喊,冲了过来。 陈作新一枪在手,连连扣发,只见每一次枪响,便有一人前仆在地。见到同伴不断倒地,杀手们的血气更是被激发了出来,都发声喊,冲了过来。 长街再宽,也不过十数步。几声枪响之后,刀手们便抢进成衣店中,与陈作新厮杀起来。 你英雄好汉,便是浑身是铁,又能打几颗钉子?何况常言说,好虎难架一群狼。这几个杀手被激起了血性,打起来都已经不要性命,只想以命换命,杀了陈作新为友报仇。乱斗不过一会儿,陈作新便满身是伤,手臂更是被砍的血肉模糊。 但受伤的猛虎却更加可怕。陈作新越伤越勇,多年坚持习武的好处终于显现出来。混战中他暴喝连连,每一声喝,便砍翻一人。转眼间便只剩下两个刀手,二人被他声威所慑,一步步退出成衣店来。 躲在暗处的谭延昭,看到闯进成衣店的刀手们,又退了出来。心头恼羞成怒,一把抢过身旁新军的长枪,冲着成衣店,便砰砰的开了几枪。 这几枪,准头实在奇差,那两名刀手,连成衣店中的陈作新,竟是半点毫毛也没有伤到。不过这几枪也不算白开,本来陈作新已经杀的兴起,追出了成衣店,听到这几声枪响,头脑一下子清醒了,便止住了追击的脚步,他横刀在身前,飞速往成衣店退去。 见自己这几枪没有凑效,谭延昭更是恼怒,也不顾农泉刃告诉他的尽量伪造成江湖仇杀的话,大喊一声:“还等什么,给我开枪!” 旁边襄助叛乱的五十标第二营管带梅馨,听到谭延昭的话,正合自己心意。手臂一挥,登时无数枪口喷出火光,登时将对面的成衣店打得如同蜂窝一般,那两个刀手,也未能幸免,身中数弹,倒毙在地。 陈作新挥舞朴刀,想要挡住子弹。但是人力有限,无数火星在身前闪过之后,他便软软的倒在了地上。临死前,他看了最后一眼这长沙城,心中有些留恋,更多的却是祝愿。 此刻长沙城中,残阳如血,长街溅血…… 农泉刃站在长街一侧,看着陈作新死的无比惨烈,心中有些不忍,长叹了一口气。便转身上马,奔都督府而去。 …… …… …… …… …… …… …… …… …… …… …… 却说焦达峰与庞光志,听到门口声音,惊怒道:“什么人?出来!” 只听外面一阵大笑,忽然走进一个人来,两人定睛看去,却是新军五十标第二营的管带梅馨。 “梅馨,你这是要干什么?”焦达峰厉声喝道。 “干什么?老子当日跟着你们反正,也算革命功臣。可是你们是怎么对待老子的?你们革命党要卸磨杀驴,过河拆桥,就别怪老子不仁不义!” “你要造反?” “造反?不是,”梅馨摇摇头,嘻嘻的笑着,“我是要镇压造反,恢复国统!” “你这个反复无常的小人!”焦达峰骂道:“当日我就应该将你和黄忠浩一块毙了!” “想不到焦都督位子没坐几天,这官威倒是学了个十足啊!”屋外又一个声音淡淡传来,“梅馨,不要废话,快些将这二人拿了吧。” 听到那人吩咐,梅馨双手便三击掌,掌声传出,暗处便奔出十来个士兵,闯进屋内,几个人伺候一个,便将焦庞二人绑了个结结实实。 “你们究竟要做什么?”焦达峰虽然被绑,仍旧厉声问道。 “也不做什么,”方才说话的人,边说边走进屋里,焦达峰看去,认得是茶陵谭家的谭延昭,“只是见你们革命党人,无德无能,无政无纲,又穷兵黩武,把长沙搞的乌烟瘴气,民不聊生,我谭家不忍这湘中父老乡亲,再受洪杨祸乱之苦,说不得,只好除了你们这些暴徒!” 这番话,说的焦达峰默不作声,“无德无能无政无纲”,这八个字,就像是如来佛的五指山,将他压的无话可说,这几日都督的生活,确实让他知道了,自己的确不是一个治世能臣,起码现在不是。 但一旁的庞光志却并不心服,他大声喊道:“你说我们无德无能无政无纲,你有什么?我们当日冒死举义时,你又在哪里?” 这一句话,问的谭延昭有些语塞,但瞬间,他想起昨天农泉刃所说,便又振振有词,“哼,一群刁民!敢死就是功劳吗?敢死就是道理吗?当年的洪杨,不也是冒死吗?可是给我们湘民带来了什么?是苦役!是暴劫!你们也跟那洪杨一样,只晓得一味的革命革命,你们种过地吗?你们办过实业吗?你们懂得怎么治理国家吗?你看看你们这几天,把好好的长沙弄成了什么样子!” 这一番话,说的义正辞严,庞光志还待要说,一边焦达峰止住了他。 焦达峰盯着谭延昭,好久,他才低声问道:“我死之后,你们是要归复满清吗?” 谭延昭见焦达峰问的苍凉,心中也有些感慨,便摇摇头,“满清无道,与我汉人士子离心,究竟是气数已经尽了。我们当然还是要参与创建民国的。” 听到谭延昭的这句话,焦达峰的心放了下来,他知道今日已是必死无疑,但既然长沙光复,自己也算为民国尽了心力,虽然看不到民国成立的那天。但是凭自己的能力,也只能走到这里了。 已至黄昏,残阳倾尽所有,将最后剩余的一点光和热洒了出来。遍地里都是血红也似的光晕。焦达峰站立在都督府院中,仰头看着天空,心中觉得已无遗憾。 “长沙光复以来,我焦达峰居都督一职,却让湘中父老,受了这么多的苦楚。今日所有罪孽,我焦达峰一身受之。只希望我死之后,你们莫要残害我湘中父老,保湘中父老安居乐业;我相信,革命终当成功,民国终当建立。若是你们反复,忘了今日之言,残害湘民,我在天之灵,必不会饶过尔等!” 农泉刃站立在谭延昭身后,听到焦达峰这临终遗言,心中痛悔无比。耳听的几声枪响之后,同盟会的几个骨干党人,便倒卧在血泊之中,永去了。 谭延昭见农泉刃面色有些不忍,便过去拍拍他的肩头,安慰道:“党人轻薄无行,若留他们,迟早会生出祸乱来。溪篌无须自责,你为湘中父老除去党人之乱,功莫大焉!” 谁知谭延昭这番话说完,农泉刃依旧呆呆的看着院子中几个党人的尸首,默默不语。 “唉,我做的都是什么事呀!”农泉刃过了一会儿,终于开口说道,“党人不事生产,不通政务,不知经济,只晓得盲目排满,用他们做阵前卒,自然最好,但是让他们居高位,牧生民,却是强人所难了。” “你当时邀我襄助,我便也是这个想法。可……”农泉刃叹了口气,又说道:“这毕竟是忠诚于我汉家的豪杰义士,今日诛戮,必损阳寿!” 谭延昭见农泉刃一番言语,最后却以阳寿作结,心中只觉好笑,“溪篌,莫去想这些了。今日拨乱反正,大功告成。你我且回家好好喝一杯,将来治理湖南,还要请你大力帮助才是。” 农泉刃摇摇头,说道:“今日之事,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在这湖南一地,愧对父老,也再不能心安。今夜我便启程,离开湘地,从此不履故土。” 谭延昭闻言大惊,刚说了句“溪篌何必如此”,便听见都督府门口传来一阵喧哗,紧跟着两个传令兵,一前一后飞跑了进来,一个报到:“禀告谭先生,民政部长谭延闿不肯就都督一职。梅管带已经领人去劝了。” 另一个却报到:“武昌汉军已经到了长沙外三里,天黑前便要进城!” ------------ 第十九节 报信 这一路武昌汉军,乃是由蒋翊武、吴兆麟、方信孺领队,马荣为先锋,先是乘船,入了湖南境内,便弃舟上路。也如马雷那路一般,远远放出两骑马在前面奔路传讯,将武昌汉军的消息,沿路的传出去。 因他们走的陆路,便与援鄂湘军错了开去。湘鄂两地,你援我,我援你,倒是来了一个互换。 蒋翊武等人行至半途,便遇到回转的蓝综,蓝综告诉众人,长沙已经光复,公推了焦达峰和陈作新为都督。 这二人其实都曾在武昌,与众人一起谋划起义之事。见长沙已在他们二人手中,蒋翊武的心,便放松了许多。这一路上,行军也就不如前些日子那般急切。 这一日天快黑时,终于到了长沙城外。只见城门处已经张灯结彩,锣鼓齐备,正在等待着武昌汉军的到来。 蒋翊武心中高兴,便一马当先,直向城门外的彩棚奔来。快到时,他甩镫离鞍,快步向前走去,却惊讶的发现,棚外迎接的众人中,并没有焦达峰与陈作新两人的身影。 只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越众而出,对着蒋翊武一拱手,说道:“这位便是武昌的蒋伯夔吧?鄙人谭延闿,在此恭候多时了!” 原来,谭延昭得知武昌汉军要来的消息,大惊失色,一把握住农泉刃的胳膊,叫道:“溪篌,无论如何,救我谭家一救!” 农泉刃没想到事情会有如此变化,也是心中暗惊。但他毕竟经多识广,片刻间便安静下来。知道此时此刻,自己是绝对不能抽身而去了。 “玉庵,你莫要惊慌。且听我说,”农泉刃心念飞转,不一会儿便有了主意,“此刻需办三件事。第一,将北门外挤兑的众人,都召回来,告诉他们,湘善记洋火局的纸票,由你们谭家作保;第二,你马上派人,去铁佛寺收拾陈作新的尸首,将那里清扫干净,必不能下任何线索!第三,告诉你族兄,这禅让的把戏,不要再演了,火速出来安定人心。” 谭延昭见农泉刃不过一刹那,便应对的无比妥帖,方才知道为什么家中那位祖宗非要请农泉刃作这一次的谋主,心中对老祖宗佩服无比。 “好,我这就去办。”谭延昭应了一声,便急忙转身,便要离去。 “慢着,”农泉刃仔细一想,又叫住了他,“前两件你吩咐手下去做,第三件我去,你去告诉谭族长,问问他如何应对。” “好!溪篌,你多加小心!” 两人一拱手,便各自去了。 谭延闿这般做作,自然是演戏给众人看,不能让人以为焦陈二人是自己杀的,茶陵谭家,百年清誉,这等事情,争权夺利这种事情,自然是下面邀功要官的乱兵所为。 但是农泉刃一到,将武昌汉军马上就到的消息一说,这戏便不演了。原本定的三推三让只做了一半,谭延闿便急匆匆奔到都督府,走马上任,一面说既往不咎,对叛乱的官兵不罚却赏,一面对革命的士兵们说,自己还是要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 好容易将这军心安顿下来,便将参与今日之事的官兵,都暗暗的安排都督府的后院。他自己却领着众人,直向城门外迎去。 天刚刚擦黑的时候,果然见一队人马络绎而来。谭延闿仔细看去,发现武昌汉军不过三千余人,他心中顿时有了底。 蒋翊武不过是军中草莽,哪里是谭延闿这种世家子弟的对手,不一会儿便与谭延闿谈的兴高采烈。 不一会儿,吴兆麟与方信孺带着后队人马也赶了过来。方信孺听到焦达峰和陈作新已经领着一协人马,前去援助武昌,心中只觉滑稽无比。暗想大哥那等人物,居然也会算错。 两方见罢,在城门口略谈了一会儿,便由谭延闿安排,大部武昌汉军都在城外军营宿下,由马荣坐镇,蒋翊武、吴兆麟和方孝孺,却带着几个卫士,去都督府中赴宴。 这一番相见,众人都是欢喜无比。须知两湖之地,向来富庶,自古便有“两湖熟,天下足”的谚语。而且两湖彼此相连,战略位置极佳,回旋空间广阔。可以说,这两湖一旦联起手来,便能与满清斗个几年。 心情既好,便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蒋翊武与吴兆麟二人经不住谭延闿等人一个劲的相劝,都喝了不少。好在众人见方信孺只是一个少年,便不大在意,没有多灌,方信孺前些月在东北,也练出来酒量,只是他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偷眼瞧着蒋吴二人有些多了,自己便也假装喝醉,早早的瘫在了桌下。 这一顿酒喝的甚长,结束时,月亮已经升的老高,但是长沙的天,却没有个准,不一会儿乌云盖月,夜就越发的黑了。 卫士们把喝醉的几人架到客房里,便也出去喝酒去了。方信孺黑暗中睁开眼睛,伸手将自己的重剑取了过来,放到床头。这才翻身睡去。 前半夜寂静无事,方信孺有些奇怪,暗想或许是自己多心,便迷迷糊糊的终于睡去。谁知他刚一睡着,便听窗外有人轻轻的敲着窗棂。 “谁?”方信孺一激灵,便抽剑起身,猫身到窗前低声问道。 “有要事相报,请开窗说话。”窗外的人也低声说道。 方信孺低下身去,藏在一边,用剑轻轻挑起窗栓,外面的人听到声音,一推窗户,便窜了进来。 方信孺横剑一指,“你究竟是谁?” 来人一身黑衣,蒙着面罩,进来之后,见是方信孺,愣了一下,“你不是蒋翊武?” “我是方信孺,你究竟何人?” 来人摇摇头,叹了口气,摘下面罩,对方信孺说道:“跟你说也一样。我叫农泉刃,今日过来,是告诉你一件大事。” 原来农泉刃将诸般事情安排妥当,又去寻谭延昭,却发现谭延昭闭门不见。他赶回都督府,门口的卫兵也不让他进去。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便悄悄的溜进都督府,想一查究竟。 书中暗表,谭家中人,只以为农泉刃是个精明干练的书生,却并不知道,农泉刃于技击一道,也深有所得。昔日,农泉刃还在少时,曾在山中救过一个瞎眼的老头,那老头感念他心善,便传授了他几年功夫。这件事十分机密,便是农泉刃的父母,也不知道。 所以农泉刃夜黑之后,潜进都督府中,一路窜高伏低,竟无人发觉。 那饮宴的场景,落在农泉刃眼中,他便知道谭家究竟要做什么。他复潜回后院,果然看到今日叛乱的士兵和谭家私养的刀手,在那里枕戈待敌。 看到这般场景,农泉刃隐在暗处,心中十分矛盾。昨日他一时年少气盛,也是谭家恩重,推脱不得,便献计杀了焦陈二人。但是看到二人慷慨就义,自己心中委实觉得惭愧。本想一走了之,却因武昌汉军来的突然,被迫留了下来。看到此时的光景,他已然知晓,必是谭家族长定计,今夜要灭了蒋翊武等人。 农泉刃思忖再三,还是决定将此事告诉蒋翊武。希望将此事到此为止,这是最好,若是不然,恐怕满清未灭,汉军倒先同室操戈,打个你死我活。 等方信孺听完农泉刃所言,也不着急,也不惊慌,仔细的上下端详着农泉刃。农泉刃被他盯的发急,“你要怎样?” 方信孺哈哈一笑,“你居然能想到用通货膨胀来做民变的由头,看来果然是学贯中西。” 农泉刃听完一愣,心中奇怪,“你怎么知道这是通货膨胀?” 方信孺正要回答,忽然听到远处响起啪啪的草木断裂的声音,他暗叫不好。便压低声音说道:“莫要管我,蒋翊武与吴兆麟在隔壁一屋,两人喝的醉了,你去弄醒他们,让他们领城外的汉军进来。我去引开他们。” “你要小心,要是他二人死了,长沙的局势就彻底不可为了。” 农泉刃被说的一愣,这正是刚才自己要说的话。不及说话,却见方信孺二指一搭窗扇,向上一掀,身子便如滑鱼,溜了出去。农泉刃一见,知道方信孺的技击手段,比陈作新还要高明几分,便放下心来,开门窜出,寻了一盆凉水来,进了蒋翊武的屋中,也不说话,一盆水便淋了下去。 便是再醉上百倍,这一盆下去,人也醒了。蒋翊武一骨碌翻身而起,大口大口喘着气,猛抬头看见农泉刃,大惊失色, “你是什么人?” 农泉刃竖起食指,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压低声音,简略的把事情说了一遍。当蒋翊武听到方信孺一人去引开众人后,哎呀大叫一声。要是方信孺出了什么三长两短,自己回去可怎么跟汉王交待? 蒋翊武不及多说,随便找了些布帛,胡乱擦了擦头上的水。也多亏了一盆水,自己的头脑这下可清醒万分。 他利落的穿好军装,把枪抽出,这时农泉刃已经把吴兆麟叫醒,两人一碰头,都觉得事情有些棘手,既想去城外领兵,又担心方信孺,正在犹疑之间,农泉刃已然不耐,低声说道:“那少年技击了得,等闲人伤不了他。我们先去领兵,只要手中有兵,一切好办!” 蒋翊武一咬牙,便说道:“好!便先去引兵!” ------------ 第二十节 乱平 农泉刃表面镇静,心中却波澜翻滚。当年他在德意志留学时,便听过夏威夷政变之事。心中只觉得匪夷所思,问遍周围的同学,也没有几个人敢相信那样的事情。去年毕业之后,他特意去了一趟夏威夷,本来只想在那里待几天,解开心头的疑惑便走。谁知道,越深入就越觉得不可思议,他在夏威夷,足足从辛亥年年初,一直待到了九月份,这才启程归国。 开始听到方信孺的名字,他倒没有往夏威夷那里去想。一路上听蒋翊武解释,他才知道,方信孺的真正身份。 农泉刃明白,要是这次谭家伤了方信孺,长沙一地,恐怕是很难太平了。别的不说,茶陵谭家这个百年大族,恐怕就会被人连根拔起。 事情怎么就到了这般地步?农泉刃一边疾行,一边心中责问。 不知道是方信孺将杀手们引了开去,还是谭家不敢声张,只在暗中摸索,三人这一路,虽然不时见到夜行的刀手,却在农泉刃的引领下,都躲了过去。 好在都督府离城门不是很远,农泉刃又是对长沙极其熟悉,带着两人尽抄小路,不一会儿便来到城门处的一个街角口。 因门外就是武昌汉军的行营,所以这里把守特别森严。数十人或枪或刀,更有鹿角木障,错杂排列,将城门口堵得水泄不通;亮子油松灯笼火把,更是将城门三丈之内,照的如同白昼一般。幸亏谭家只是想着先斩除汉军首脑,倒是没有想着将武昌汉军也一举拿下。所以汉军行营倒是听着无比安静。 农泉刃看了看城门口的情势,知道单凭自己三人,是绝对无法硬闯而过。他低着头想了一会儿,便向蒋吴二人问道: “二位兄长,可信得过我农泉刃吗?” 蒋翊武与吴兆麟相互看了一眼,蒋翊武问道:“溪篌何出此言?” “看城门口的情势,我们三人决计无法硬闯而过,我幼时得异人相授,可飞檐走壁。这些许高的城墙,还拦不住我。若是二位兄长信得过我,便将提兵的兵符交与我。我农泉刃指天发誓,必在一刻钟之内,提兵入长沙。” 话说完,蒋翊武与吴兆麟都沉默不语,两人不过初次见到农泉刃,虽然他有报讯之恩,但人心难测,便将兵符交了出去,便是将今夜的生死交了出去。老实说,两人心中都没有底。 农泉刃也不再说,只在黑暗中静静等着。他也知道此事实在关系重大,自己虽然一片赤诚,但是毕竟初识。 不过一盏茶功夫,只见吴兆麟开口说道:“伯夔,我信的过溪篌。事已至此,也别无他法了。救三公子最要紧!” 蒋翊武听吴兆麟这么说,便把心一横,从怀中取出兵符。郑重的交给农泉刃。农泉刃伸手去拿,却发现蒋翊武仍紧紧握着。他有些惊讶,抬头看向蒋翊武,只见蒋翊武一脸严肃,哑声说道:“今夜,我们几个人的生死,和长沙这数十万百姓的性命,就交托在溪篌的手中了!” 农泉刃心中一紧,低声说道:“若负所托,人神共弃!” 说完,农泉刃接过兵符,转身行向暗处,不一会儿便消失不见。 蒋翊武和吴兆麟站在这长沙的秋夜之中,此时月黑风高,层树似魔,时有树叶沙沙作响。两人不敢稍动,只在这街角深处,焦急的等着。 忽然吴兆麟捅了捅蒋翊武,指向身后,蒋翊武看去,却是东方一处火起,映的天边通红通红,奇怪的是,只是火起,却不闻人声传来。 蒋翊武心中更是焦急,有心这便赶过去,却知道自己,没有农泉刃那等功夫,过去了恐怕也不济事。 他等的心急,又恨自己无能,忍不住便一拳击在墙上。不想那墙竟是段老墙,年久失修,或许当时便修的并不结实,蒋翊武这一拳含愤而出,力气颇大。一下子便将墙打塌了大半。 街墙倒塌,哗啦一声巨响。即便是在白昼,也听得真切,何况在静寂的夜晚? 城门处把守的兵士们便一拉枪栓,大叫道:“什么人?”几个刀手飞奔而出,拖着朴刀就疾趋了过来。 吴兆麟暗叹一声,一拉蒋翊武,两人就要往巷子深处躲去,正在这时,只听城门外一声炮响,厚重的城门被炸得碎裂,紧跟着无数人嘶喊的声音传了过来。当前一人身穿黑衣,手执宝剑,眨眼间便冲过拦阻的兵士,趟出一条血路。两人回头一看,正是农泉刃。 几个正要过来的刀手,见到城门巨变,各自看了几眼,便有两人依旧不停,向前冲去,却是往城中报讯,剩下的众人,提刀回头,迎向冲来的武昌汉军。 农泉刃知道,这些刀手乃是谭家请高手栽培而出,端的功夫了得,即便是他,也不敢说能在这几个人的围斗中全身而退。但此时,恐怕也只有他,能挡得住这些刀手了。 农泉刃一咬牙,便横剑迎了上去,却在此时,听见身后当当当几声枪声,几个刀手便尸横在地。农泉刃一回头,只见汉军呼啸而来,却不知究竟是谁开的枪了。 蒋翊武和吴兆麟见到汉军冲来,都大喜无比。两人与马荣一商量,便兵分两路,蒋翊武与马荣带人去抢占都督府,吴兆麟由农泉刃带路,去火光处支援方信孺。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单说吴兆麟与农泉刃,领着一路人马,直奔向城中火光处,沿路碰到几个刀手,都是一照面,便被汉军中的神枪手一枪放倒。农泉刃仔细留意了一下,发现出枪的人,虽然也穿着汉军的衣服,但都在左上臂处,绑了一条红巾。这条红巾,昔日农泉刃在夏威夷见过。 吴兆麟与农泉刃领着一路人马,到了火光处,仔细搜索,却并不见方信孺的踪迹。两人都有些着急,但四下里寂静无比,只有远处隐隐传来蒋翊武那队人马的声音。 这方信孺,究竟去了哪里? 农泉刃四下里探望,突然发现那些臂缠红巾的人,都在映着火光,在墙壁上仔细看些什么,不一会儿,一人大声叫道:“在这里了!” 几人赶紧围过去,却见那面墙上,画着二个横杠,中间一条斜线相连,众人都识得,是个英文的“Z”。 “这是三公子的标识,”一个臂缠红巾头领模样的人说道,“他就在附近。” “可周围我们都已经搜过了!”吴兆麟十分着急。 农泉刃忽然想起什么,说道:“我知道可能在哪里了!狭巷短兵相接处,杀人如草不闻声!他一定是在小巷之中!” 听到农泉刃的话,那臂缠红巾的首领有些吃惊,他没想到,在故国也会碰上这样的人物。 几人不及多言,便如水泻一般,散了开去,专去搜索长沙的窄街小巷。 这时天边已然发青,太阳马上就要出来了。城中虽然有些薄雾,只是如纱一般,并不影响视觉。那臂缠红巾的首领,特意与农泉刃一路,两人虽不作交谈,但相互之间,却暗暗的试探起来。 不一会儿,两人行到起火处东方的一处小巷,还离着老远,一股血腥气便扑面而来。农泉刃与那首领对视一眼,一提身形,向巷口纵去。 两人一踏上巷口的土地,便觉不对。低头一看,见脚下汩汩的流淌着一条河,却是红艳艳的血!血水淙淙,丝毫不停。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眼中的惊骇之色。一进巷口,两人便看到挤挤挨挨的尸首,有穿着夜行衣的刀手,也有穿着新军服饰的士兵。层层叠叠,不知道死了多少。 那首领一把拽下左臂上的红巾,围住口鼻,在后脑系好。侧身向前一步,将戴上头罩的农泉刃挡在身后。那巷子极窄,两人并肩,便走动不开,何况又有这么多尸首?两人如同攀山越岭,翻过一层又一层,顺着尸首,直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听到远处传来闷闷的打斗之音。 两人都是心中一喜,那首领左脚一踩墙面,腾起身来,紧跟着双脚连踩,霎时便上了墙顶,猫腰便向打斗处行去。农泉刃紧紧跟在身后。 转过巷口,又进入一个宽些的小巷,两人便见到了寻了一夜的方信孺。 只见方信孺双手持剑,横在身前,一身白衫,后背雪白无比。倒不像是经历了一夜激烈的厮杀。前面约莫一两步处,站着一个刀手,那人却随着方信孺的前进,一步一步向后退去。他的身后,络绎的站着十数个刀手,也都慢慢向后退去。刀手的最后方,赫然是谭延昭和梅馨。 那首领见状,也不招呼方信孺,只是双手击掌,三长两短,紧跟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圆筒,一拧底端,只听一声鸣响,一颗绚烂的流星在青空中炸开。见到流星,四下里忽然传来无数长啸之声,紧跟着四维的屋顶上,便窜起无数人影,向这里飞速的围了过来。 耳中听到击掌之声,方信孺便知援手已至,哈哈一笑,猛吸一口长气。蹬步上前,挥剑便砍。那刀手脸上惊惶,急忙去挡,却好像没有什么力气。被方信孺连刀带头,削作两半。后面那个刀手却趁机一刀刺向方信孺左肋。方信孺顺势将重剑一挥,侧身挡开。农泉刃这才看到,方信孺的前胸血红血红的洇的透了,直往下滴去。 农泉刃与那首领在墙顶疾奔向厮杀处。便就在这一会儿,方信孺便又砍倒几人,直向谭延昭和梅馨逼去。农泉刃见状,大叫一声, “刀下留人!” 谁知方信孺睬也不睬,仍旧一剑一剑向前挥去,一剑一人,疏忽间到了梅馨身前,那梅馨早已经吓的腿软如棉,见到方信孺走到近前,噗通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求饶。那方信孺只是嘴角轻蔑的一笑,仍是一剑将梅馨人头砍落。 这时,谭延昭的身前,便只剩下了两个刀手。也恰在这时,他退到了巷口,便一转身,向远处跑了。 方信孺暗骂一声:“懦夫!”待要去追,却被两个刀手横刀舍命拦住,等他劈翻两人,抢出巷口,见谭延昭已经去的远了。方信孺冷笑一声,平持重剑,原地转了两圈,借着惯性,将剑用力飞出。只见重剑在空中打了几个旋,便深深的扎在谭延昭的后背之上。谭延昭仆到在地,抽搐了几下,再不动弹。 见谭延昭仆到在地,方信孺转过身来,摘去面上的红巾,冲着飞扑过来的农泉刃洒然一笑, “农兄,元凶已诛,此事到此为止,可如你愿?” ------------ 第二十一节 赴会 上海滩,十六铺,新舞台大戏院,一出单刀会正唱到了紧要处。 “看了这大江,是一派好水呵!”台上关公面如重枣,眉似卧蚕,扶髯看江,在那里铿锵念道。 又唱: “大江东去浪千叠,引着这数十人,驾着这小舟一叶,又不比九重龙凤阙,可正是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烈,我觑这单刀会似赛村社。” 徐行几步,念:“好一派江景也呵!” 紧接又唱:“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教我情惨切!” 长吟一声:“这也不是江水,” 高唱一句:“是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鼓点一顿,胡琴相伴,这一声绵长悠转,如月出高云。台下的听客们便轰然叫了一声“好……” “潘老板这戏,可是越来越好了。”一个穿着长衫的富贵男子说道。 “可不是,果然是良师出高徒啊。”另一个西装革履的人也赞道,“听说了吗,这城厢已经被革命党人占了。” “是吗?”那长衫男子吃了一惊:“刚才虽然响了些枪,但又见这十六铺商店如常,城门也没关,便以为是捉贼,想不到这日头还没落下去,这城厢竟然已经不姓清了。革命党好快的手脚!究竟是些什么人?如何能这般神通广大?” “呵呵,”西装一笑,“什么神通广大,不过是谋划多年,临机又布置周密罢了。你不知道吧,那领头的,是台州的王家兄弟,我与他们打过几次交道,这两人,都是正儿八经革命党人,又是从军校出来的,在这江浙一带,经营了好几年了,上海滩上上下下的军官,早就被他们混的熟了,一听是他俩领头,便都举白旗附义了!” “这王家兄弟真厉害啊!”那长衫叹了一句,紧接着看到台上到了妙处,不禁又大喝一声“好!” 过不多久,这一出单刀会便唱到了终场,在众人的彩声中,饰演关公的潘月樵摇摇摆摆的乘舟进了后台。 一到后台,他便一眼看到了正在这里等待他的好友范更新。不及卸妆,潘月樵便问道:“怎么样?张士珩降了没有?” 范更新摇摇头,说道:“这厮说什么自己世受国恩,几个哥哥都是为满清尽忠而死,自己不能给张家蒙羞,拒不投降。” “真是冥顽不灵!”潘月樵低声骂了一句,“王干事怎么说?” “今晚六点动手,强攻江南制造总局!” 潘月樵拿起案上的怀表,看了看,“现在不到四点,还来的及,我还有一出串场,等唱完了,咱们一并过去。” 范更新点点头,“我出去买点吃食,咱们路上垫垫。江南制造总局墙高门厚,恐怕要打上一夜。” 潘月樵呵呵一笑,便自去卸妆上妆,范更新转身出门,向城厢的王记点心铺而去。 时间说快不快,说慢不慢。不一会儿,天色黄昏,清风徐来,潘范两人踩着落日余晖,伴着江水粼粼,一边吃着点心,一边向集合地走去。 “你知道吗?”范更新三口两口吃完一块点心,突然说道:“上海的同盟会现在归陈其美领导了。” 正吃得到一半的范更新惊讶无比,连忙三两口咽掉嘴里的糕点,“怎么会是他?田桐袁希洛居正不是都在上海吗?再说华兴会的黄兴和宋教仁也在啊?再怎么轮,也轮不到他呀!” 范更新一笑:“田桐他们去了武昌,黄兴也去了。宋教仁在洪字会馆和张先生起草宪法,脱不开身。要是他们在,江南制造总局今日也就攻下来了。山中无老虎,可不就是猴子称大王了吗?” 潘月樵叹了口气,“这陈其美可真差多了,不学无术,一身的江湖气,他会什么?” “我倒是觉得,他只有两样不会,”范更新哈哈笑道,“这也不会,那也不会。” 两人一边打趣,一边胡乱吃完了点心,看看时间还富裕,便慢慢的溜溜达达向集合地。 集合地在江南制造总局附近的南操场,等两人到的时候,南操场已经人声如沸,早早的点了许多亮子油松,照的四下亮如白昼。守卫的士兵见两人过来,一拉枪栓,喝问道:“什么人?” “光复会会员范更新(潘月樵)!” “口令!” “华兴!回令!” “光复!去那边领取枪械,一会儿便要出发了。”卫兵大声对二人说道。 两人听到卫兵的话,便急忙去前面领枪,谁知两人刚领枪在手,便听到远处枪声大作,回头看去,见江南制造总局方向,已经是火光冲天,喊声如雷。 正在那边计议攻打方案的王文庆,闻声抬头,见到火光,大怒道:“是谁擅自出击的?” 李显谟也十分惊讶,此刻光复军与商团都在南操场整军,这上海滩,还有哪处人马这么踊跃? 不一会儿,在江南制造总局那里监视的探子便传回了消息,同盟会的陈其美,伙聚了一些会党,约有数百人,正在那里攻打江南制造总局。 “胡闹!”李燮和也怒道,“就是争功,也不是这么个争法!” 李显谟叹了口气,“还是别说了,赶紧领军过去吧。” 要说这同盟会的陈其美,在上海滩,也算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无他,此人乃是青帮的大头目,手下百十号喽啰,黑白两道都吃得开。也因为这个原因,辛亥年六月的时候,宋教仁创建中部同盟会的时候,便请陈其美这个上海滩的地头蛇,做了庶务部长。其实不过是挂个名而已,两湖早有共进会与文学社,而东南诸省一直就是光复会在经营,哪里还用得着中部同盟会指手画脚?陈其美识相的很,虽做了这庶务部长,却一如往常,流连花街柳巷,秦楼楚馆,寻些人生得意,联络会党之事,却看也不看。 但武昌起义的消息传来之后,陈其美便在心中有些蠢动。上海商团人多势众,他便想借其力发难,不曾想自己颠颠的过去,那商团总头领李平书一句“陈其美何许人也”,见也不见,便让管家把他打发了。今日这一整天,陈其美眼睁睁看着李燮和、王文庆和李显谟轻轻松松便光复了闸北和城厢,简直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他的心头就有些着急,这上海滩华界马上便要完全光复,可自己还寸功未立,这如何能行,自己可还想着做这上海滩的都督呢。 于是,他便在黄昏前纠集了一些帮众,大碗的喝了一些酒,众人的胸脯便都拍得响当当的,口中都说,要帮陈大哥抢在光复军和商团之前,拿下江南制造总局,让那些光复会的人好好看看,这上海滩究竟谁的拳头最硬!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跟陈大哥争这都督之位。 说起来,这陈其美,毕竟也是留过东洋的人,指挥起来倒是似模似样, 他令高子白引一路帮众,经望道桥向制造局大门进攻,此一路看着人数众多,声势热闹,其实不过是佯攻,虚晃一枪。真正的杀招,却是由陈其美的保镖刘福标,率领百十个身高体壮的帮众,也学光复会,号称敢死队,从斜桥直扑制造局后门西栅。乘着制造总局放工的时候,偷偷从西栅栏猫腰向总局后门潜去。 众人一到后门前,便按着陈其美的吩咐,七手八脚的扔出几枚*,大喊几声,就向前冲去。 刘福标以为,这几枚*扔出去,制造总局的人肯定会竖起白旗,乖乖的把门打开,就像今天在闸北看到的那样。没料想,等*的烟雾散去,却见制造总局的墙头上,站着一排兵丁,为首的一个军官,大声喝叫,叫他们退回去。刘福标以为他们不敢开枪,不过虚张声势,便大喊一声:“兄弟们,跟着哥哥冲啊!” 那军官见下面的乱民仍然向前狂奔,丝毫不理会他的话,也有些怒火,便让人放了一排空枪,再次警告一下。见仍有些人不加理会,这才命令守卫的兵丁们,实弹密集射击。 这一下,敢死队中登时便有十几个人倒在了地上,七八个还在地上胡翻乱滚,大声叫疼。 这一下,再也没有人充英雄好汉,便轰的一声,哭喊着往回飞奔,这退后的气势,比起刚才的冲锋,不知强了何止千万倍! 其实,倒也不能怪罪这些人什么,实际上,陈其美组建的这一支敢死队,十中七八,倒是镇扬帮的理发师。你让他们扔下剃头担子,拿起枪杆,冒着枪林弹雨往前冲,实在有些强人所难。要知道,这些人中,哪个不是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幼儿的普通汉子?让他们跟着街头斗殴,壮个声势,自然没有问题。要他们将生死置之度外,抛头颅,洒热血,学那黄花岗七十二烈士所为,实在是太高看他们了。 这敢死队的人,一直退到南门的望道桥一带,才停住脚步,一屁股坐到地上,任凭陈其美如何威逼利诱,就是不起身。你就是骂遍他的祖宗,他也情愿把头塞到裤裆里。 王文庆等人率兵来时,看到的,正是这种场景。有人忍不住,噗嗤一下便笑了出来,紧跟着大家便都哄笑起来。 这笑声,仿佛无形的鞭子,狠狠的抽在陈其美的脸上。他怒道:“笑什么!有什么值得笑的!我们这是在革命,你们在嘲笑革命吗?!” 李显谟毕竟和陈其美有些交情,便打了个圆场,“英士率军不顾生死,抢攻制造局,实在勇气可嘉。制造局墙高门厚,占据地利,有些挫折,也在所难免。此刻我们大军已至,一定好好教训一下张士珩,好歹给英士出这口恶气。” 一旁的尹锐志却笑道:“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瓦肆勾栏,争风吃醋,才是你们青帮耍威风的地方。这两军对垒,阵前搏杀,还是要看我们光复会群英的!” 那陈其美,气量狭小,最受不得激。见尹锐志不过双十年华的弱小女子,都在那里嗤笑他,不由怒火上冲,大叫一声:“不用你们光复会人动手,今日,我陈其美倒要看看,这张士珩,能嚣张到什么时候!” 说吧,也不再鼓动那些敢死队员,扭头便想制造总局大步走去。一旁的李显谟赶紧拉住他,劝道:“英士,切勿动怒!制造总局里枪弹充足,又易守难攻,我们须好好计议一下才是。你一个人,又能去做些什么呢?” 说来,这李显谟也是好意,但此刻陈其美恼羞成怒,怒火上头,已经是分不清好坏,他怒叫道: “今日我偏要一个人去!倒要你们各位都看看,我陈其美,今日是怎么唱这出单刀赴会的!” 一语说罢,他一把甩开李显谟,疾步便向制造总局走去,一旁的李显谟连连跺脚,眼看再也拦阻不住,便赶紧让高子白跟着,好有个照应。 过了不多时,还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听制造总局高墙上一个兵士大声喊道:“我家总办大人说了,要打便打,不要再送这种无知小儿进来,白白惹得旁人笑话。” 一句话,将光复会人说的全都大笑起来。尹锐志更是笑得花枝乱颤,“早说让他别去丢人现眼,偏偏不听,这下好了,让满清彻底看了回笑话!” 李燮和大笑着摇摇头,转头对李显谟问道:“英石,你看现在,我们是即刻抢攻呢,还是你再进去劝劝?毕竟你也是制造总局的提调。” 正在众人笑闹之时,忽然上海道署的总账房朱佩珍的管家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远远的就冲着李显谟喊道:“急报!急报!两江总督已命南京、松江两地的新军向上海进击!并传下号令,无论革命党人还是商团团员,全部就地正法,格杀勿论!” 听到这个消息,众人立刻便紧张起来,领头的几人互相看看,王文庆一下拔出短枪,凛然说道: “胜败存亡,在此一举。今夜就是舍了这条命,也要攻下江南制造总局!” ------------ 第二十二节 不争 数日前,10月30日,日本新泻县,一家小酒馆内,十数个日本军人围席而坐,酒局已残。一个日本军官站起身来,高举酒杯,说道: “日本军人在道别时,饮水干杯。这种水杯,是日本武士诀别之际,传杯共饮誓不生还的表现!来,中村君,张君,陈君,请满饮一杯吧!祝你们踏上真正的人生之旅,开始壮丽的行程吧!” 蒋志清(日名中村)郑重的双手端起酒杯,“多谢诸君。今日我们三人回国赴义,生死难料。千百年前,我中华有位义士,也是在这般的时刻,念过一句诗。此时此刻,这句诗也最能表达我的心情……” 停了一下,蒋志清一拍案,动情的吟道: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诸君,愿来日还能共醉!” 饮罢酒宴,脱去军服,换上和服,随身放好毒药,蒋志清三人便飞奔至火车站,乘火车到长崎后,便乘轮船直奔上海。没料想到,这紧行慢赶,却还是有些迟了,等下了轮船,才发现,这上海滩已经遍地白旗,胜利光复。 蒋志清忽然看到码头上有几个青帮的喽啰,便过去询问了一番。当他知道上海汉军昨日还在江南制造总局与满清激斗了一夜时,不由得连连跺脚叹气,恨自己没能早些请下假来。 随后听喽啰说,自己的大哥陈其美,正在海防厅署,与上海各界闻人代表,商议筹建上海军政府,推选都督,便寻了几辆黄包车,急忙奔海防厅署而去。 此刻的海防厅署里,已经吵作一团。 却说昨夜整夜激战,光复军敢死队锐不可当。潘月樵奋不顾身,纵火焚烧西栅栏;许奇松与几个队员,从制造总局炮兵营护墙沟内夺得一尊钢炮,调过头来,对准制造总局便开炮轰击;范更新更是冒着枪林弹雨,翻墙进入制造总局,砍开铁锁,打开大门,放入汉军,奠定上海光复之基石。通宵酣战,直至天明,光复会成员眼见制造总局中,汉军白旗高高飘扬,上海光复大功告成,便纷纷离去,各自寻地方休息去了。 那王文庆和李燮和,率军攻打制造总局,一夜殚精竭虑,等攻克总局,也是筋疲力尽,天明时也休息去了。哪知道,这时“休息”了一夜的陈其美,一被解救出来,便开始活蹦乱跳。陈其美硬拖着商团的几个首领,如那李显谟,来到海防厅署,竟要撇开舍死忘生功勋第一的光复会群英,筹建上海军政府。 人便再有几张面皮,也怎么能厚的过这个堂堂的中部同盟会庶务部长呢? 此时厅内只有两方人马,都有些忌惮光复会群英,上海商界的各位代表,见陈其美一意要抛开光复会,也就半推半就,不过,他们自然是推举商团的李显谟做伤害军政府的都督。理由嘛,自然是英勇作战,功高任重,威信素著。这也就罢了,更可恶的是,这商界的士绅们,更推举叶惠钧为副都督。 真真的太不识相。 于是,陈其美拍案而起,拿出一份名单,朗声念了一遍,念罢,随手便将名单递给了李显谟,自己重新坐回椅上,得意洋洋的看着厅中诸人呆傻的模样。 你道这众人为何呆傻,原来陈其美的这份名单,陈其美自任都督,他的拜把子兄弟黄郛做了参谋长,其他大大小小的职位人选中,不但没有光复会的半个人,连商团的李显谟都只做了一个小小的参谋。 见过脸皮厚的,哪里见过这么厚的? 商界的士绅和其他陆续赶来的代表,顿时全都喧闹起来,一个个叫嚷不止,有那没上名单的,或者虽然上了名单,但位置不称意的,早已经跳着脚开始大骂起来。一时间,这会场便翻作菜市场,各代表也化身为那街头的泼妇。 陈其美本以为自己在这上海滩,不说一言九鼎,也威名素著,若是他一念出这份名单,这些所谓的代表们,马上便会欢呼雀跃,拍掌相庆,哪里曾经想过,居然会是这样一种场面?陈其美顿时大怒,鼻子哼了一声,骂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这句话一说完,黄郛便横身上前,一把掏出手枪,抬手冲天,搂动扳机,“啪”!一声清脆的鸣叫,把菜市场又变回了会场,也给众人泼妇般的举动,画上了一个休止符。 正当众人目瞪口呆之际,刘福标,这个陈其美的随身保镖,突然拿出一颗*,踩住凳子一用力,窜到一张会议桌上,右手举弹,左手拉弦,冲着下面的人环视一圈,瓮声瓮气的叫嚣道:“都督合是陈英士,哪个敢说半个不字,老子一拉弦,咱们一块见阎王去!” “都督合是陈英士”,这哪里是粗鲁不堪的刘福标能说出来的话?明眼人一看便知,这分明就是陈其美早早便谋划好的,非要逼众人答应,让他做这沪军都督。 可在场的诸公,既然允称代表,哪一个不是各自圈里的人精?哪一个又不是厚黑场上的翘楚?若是这般容易便被陈其美唬住,让他如愿,众人的脸面,以后还往哪里搁?于是, 会场中登时便有人大喊一声:“逃命啊!”那各界代表,便装作狼狈,顷刻间如风卷残云,走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下那边厢横枪在手一身武勇的黄郓,与那站在桌上,一脸就义模样的刘福标。 正当三人在那里发愣之时,蒋志清逆着人流,努力的挤了进来,看到两人这般模样,想起刚才的枪声,惊奇的问道:“不是推选都督吗?这……这究竟出了什么事?” 黄郓尴尬的干笑两声,收起短枪,那边陈其美一把拽下还在桌上傻站着的刘福标,坦然自若的说道:“三弟回来的好快!” 他几人如何叙旧,或是计议,暂且不提。单说到了下午,李燮和与王文庆等人一觉醒来,听的此事,都勃然大怒。 “无耻小人!”李燮和尤其愤懑,“这陈其美,平日里只会争风吃醋,半点事情也不做。倒是抢功要爵,手脚比谁都快!只不过是刚刚光复了上海这弹丸之地,南京松江苏州杭州,整个东南,都还在满清手中,便急不可耐,要抢着做都督!要早知道他今日是这般模样,昨夜里就不该救他,让那张士珩一枪毙了他,倒省了丢人现眼,让人小瞧了我们革命党人!也不会让我们光复会的兄弟们,昨夜里付出那么多牺牲!” 王萼也十分生气,一拍桌子,大声叫道:“我现在就去调兵,一定要给陈其美点颜色看看!让他明白一下,这上海滩,究竟是谁的拳头最硬!” 跟着也有数人,也开始大声叫骂起来,更有几个人摩拳擦掌,跟着王萼向外走去,这时,尹锐志突然猛力一拍桌子,大声喊道:“公子的话,你们都忘了吗!你们看看,现在已经到了什么时候了!当日公子在上海时,你们是怎么应承的?” 尹锐志年纪轻轻,但却是秋瑾之徒,她本人也是武艺高强,这些年东奔西跑,为光复会奋不顾身,在会中同志之间,一向很有威信。尤其这两年,陶成章不在东南,光复会之事,几乎便是她与王文庆一手打理,众人见她发怒,都不敢再抱怨什么,更何况,尹锐志更呼出了朱崇祯的名字! 当日朱崇祯,在上海停留,所见的,却不止是张元济一人。他在法租界锐峻学社中,与光复会众人,也曾密议一日。那时,众人便向朱崇祯承诺,若武昌光复,一月之内,必定底定东南诸省! 可这日子眼看便过了一月之期,不过才刚刚光复了上海而已。要知道,那时的上海,不过是一个两江总督治下,松江府内一个小小的上海县城罢了,远远没有后世的那种繁华,不过是刚刚有个起步罢了。况且,城中多半的土地,都被洋人的公共租界与法租界占去,真正满清统治的,实际上不过闸北和南市两片而已,即便是这两片,也被租界隔裂开来。这时,要建什么上海军政府,实在是让人觉得可笑的很。 这倒是有些像当年的洪杨之乱。刚举事,就敢建国,打下一个县城,就敢封王。这种不学无术之人,如何能够成事?若是那数百年前的朱元璋,也这般眼界狭窄鼠目寸光,恐怕早已没有了煌煌大明了! 尹锐志一语说罢,众人都有些赧然。王文庆眼神冷冽,扫了一眼屋中的众人,慢慢说道:“我们为什么加入光复会?不是为了争权夺利,也不是为了和这些鼠辈,争这些蜗角小利。我们堂堂中华儿女,不惜万死,砥砺求成,是为了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今日不过是光复了一个弹丸上海,有什么值得争的?有什么值得你们去跟同志去拼命流血?” “我们光复会,是为了推翻专制、建立共和而生!今日虽然上海光复,但东南诸省的乡亲父老,都还在满清奴役下悲呼号哭!此时此刻,正是我们一鼓作气,底定东南,完成我光复会使命的时刻!我们光复会,哪里还有空闲,和这些无耻之徒,争这无用的鸡肋之食!” 一番话,说的众人既羞愧,又热血,王萼紧握双手,猛然在胸膛一拍,“哥哥说的极是,是我们一时糊涂了!现在该怎么做,哥哥你便下令吧!” “好!”王文庆接道:“时不我待,我们兵分两路!柱中,你与锐志领一路,前去苏州;我去杭州,联络朱介人,务必在月底之前,光复东南,与云堂会师!” 李燮和听完,点点头,正要答应,一边尹锐志已抢先说道:“那苏州的程德全,昔日曾在东北与徐师有旧,他那里不需多少兵马,锐志一人前往,便可说服于他,光复江苏!” ------------ 第二十三节 首鼠 方孝孺高坐马上,双手拿着美利坚海军制式的双筒望远镜,架在眼前,透过树林间的缝隙,仔细观察着山坡下的河南巡防营。 武昌是长江襟喉,全国要冲,号称九省通衢。这二十几年来,又经张之洞苦心经营,大兴实业,汉阳兵工厂、汉冶萍钢铁公司等等俱是清朝绝无仅有的重工业。若是武昌真的落入了革命党人的手中,只怕,就不仅仅是洪杨之乱那么简单了。 所以,清朝当即调兵遣将,将袁世凯在小站所练的北洋新军悉数召集,编为三军,以一军守卫都城,另两军南下武昌,集结完毕之后,利用京汉铁路,不过四十多个小时,便能兵临武汉城下。 北洋新军集结,需要时日。清朝新建的陆军部,便令河南巡抚宝棻,就近急调张锡元领河南巡防营两营兵马为先锋,进逼武汉。 这就是为什么蔡济民、熊秉坤和方孝孺诸人,不等整军完毕,便急率一路兵马北上的原因。 他们要抢先挡住满清的兵锋,尽量不将战火烧到武汉,以免毁了这个中华的工业重镇,文化新城,让张之洞在武汉二十余年的心血,白白花费。 方孝孺仔细的观察着山坡下的河南巡防营。他知道自己这一路兵马的干系有多大。另两路虽然号称经略,其实沿路都有会党中人接应,充其量有惊,却是一定无险。可自己这里却大大不同,自己这一路兵马北上,面对的,将会是满清的精锐之旅。倘若稍有不慎,便是战败身死,满盘皆输之局。 徐少斌骑在马上,护在方孝孺身侧,警惕着留意这四周的动静。武昌举义之时,徐少斌正在方孝孺的那一路兵马之中,跟随着方孝孺经紫阳桥王府口沿路厮杀,直从总督督署后门杀到前门,兵锋所至,无坚不摧。 那一夜间,方孝孺指挥若定,刀马娴熟,又能身先士卒,爱兵如兄。让徐少斌这个军中勇武之士,发自内心的无比敬佩。 这一次方孝孺出来观察敌情,他便主动请缨,随护在旁。 他们北伐军,与河南巡防营遭遇,到现在已经是第三天了。这三天来,双方都刻意低调,尽量谁也不打扰谁。 刚开始时,熊秉坤还以为张锡元有意投降,便派了使者,前去游说。那张锡元果然十分痛快的答应了。但只是将投降的时间,一拖再拖,直拖到了第四日,朱崇祯的严令到来: “二十五日前,必下武胜关!失期,斩!” 方孝孺放下望远镜,仔细的想了一会儿,也不招呼,便默默的打马回营。 你道张锡元为何不顾陆军部严令,一再拖延,甚至还不惜用出假投降这种招数来?因为他也知道,自己的营中,有革命党;但是他偏偏不知道,这革命党究竟是谁,到底有多少。如果贸然开战,营中突然跑出个人,大喊一声:“清军败了!”那就是淝水之战了。要是突然有个人,调转枪口,给他一枪,那么,他自己就为大清尽了忠了。可官做到他这个位置的,又有谁,会想着尽忠?除非脑袋已经没了。 无奈之下,张锡元只好选择默默的等待,等待着北洋新军的到来。他清楚,如果说大清还有一支军队,是纯粹的没有革命党人的,那一定是北洋新军了。因为北洋新军,是袁世凯,不,应该说是那个人的私军。 这一日,张锡元像往常一样,仔细给对面的武昌汉军写了一封信,内容依旧和前两日的一样,说些粮草官爵之类条件,告诉汉军,自己不日即降。实际上他已经知晓,驻扎在天津的北洋新军第四镇,已经快到信阳大营了。这种手段,他已经用不着了。张锡元看着天色已经黄昏,便叫过自己的卫兵,将信送到对面的武昌汉军中去。 眼看着卫兵远远的消失在视线之外,张锡元苦笑着摇了摇头,正要转身回自己的帐篷,远处突然“嘎嘎”的传来几声乌鸦的叫声。 “真他妈的晦气!”听到乌鸦的叫声,远处传来四五个兵丁的乱骂。 张锡元也“呸”的一声,一口浓痰飞出,落在地上,“叫什么叫!” 这一次不知怎的,卫兵回来的有些晚,还喝的醉醺醺的,说武昌汉军那里,知道协统不日便降,十分高兴,都开了酒坛在那里庆祝,许多人都喝的大醉。连卫兵都有许多喝的醉了。 张锡元听完心中一动,北洋新军不日便来,那领兵的荫昌,倘若知道自己这几日的所为,恐怕有些交代不过去。若是今夜趁着武昌汉军酒醉,偷一把营,建上一功,将来遇到荫昌,也好应付。 心中想完,张锡元便叫来两营的管带和自己的心腹队官,如此这般的安排了一番。说到得意处,几人就着烛光,嘿嘿的笑了起来。 说来也巧,这夜真的是个美好的夜晚,乌云遮月,秋风呼啸,真真的适合杀人放火。 前半夜无话,单说快到了子夜时分,河南巡防营中,一阵悉悉索索,不一会儿,便见一队人马,约有五六百人,人衔枚,马裹足,悄悄的出了营地,向远处的武昌汉军袭去。 这一幕,何其眼熟,简直活生生就是三国的翻版,真真的让人可叹可笑。真不知道,这千余年来,这中华大地上,究竟变化了什么! 这一路人马,由张锡元的心腹爱将赵何明引着,一个个枪弹拿的足足,都想着趁着战事,好好的捞上一笔。军中的规矩,打仗期间,可是不禁抢掠的,这一点,倒是古今中外,都一样一样一样滴。 这赵何明,一身武勇,这几日早就闷的发慌,恨不得立即便拿下对面武昌汉军,建立平叛第一功。他早就打听清楚,对面领兵的,不过是几个正目。几个正目,能有什么本事? 便就在他骑在马上,得意之时,忽然路边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很显然,不是乌鸦,但是什么,却一时想不到。 其实也不用想了。 因为这几声鸟鸣之后,大路两边,沙草翻飞,远处树影之中,枝条哗哗作响,紧跟着不远处,一丝火光突现,紧跟着便化作一溜火光,飞升上天,在空中炸裂开来,却是一朵美丽的流星! 流星虽然极其绚烂,不过转瞬即逝。但有些东西,消逝后,还会再来,比如枪口的火光,比如擦身而过的子弹。虽然人们很希望,它们消逝之后,就不要再来,但却常常事与愿违。 赵何明一见旗箭烟花爆起,心知不好,马上大叫一声“不好!”紧接便是一声“快跑!”他自己拨马便想向后跑去。 哪里来的及! 只见路边沙土草根之下,猛然翻出无数人影,忽然火光一闪,紧接着就有无数飞火,在夜空中一划而过,“砰”的一声,碎裂在巡防营众人之中,那火仿佛瘟疫一般,哪怕是溅上一星半点儿,都会迅速燃烧开来,不到一会儿,便有数十人被烧的满地乱滚,惨叫连连。 因着这火光,大路之上,亮的如同白昼一般,今夜河南巡防营中前来劫营的所有兵丁,都在这火光之中,被隐身在暗处的武昌汉军,看了个清清楚楚。于是汉军众人便如打靶一般,连连扣动扳机,不过几个呼吸之间,河南巡防营便死伤惨重,那领军的赵何明,早在第一轮枪声中,便被数枪击中,栽倒在地,不一会儿,就被乱奔的众人,踩的面目全非。 这样的仗,还如何能打?枪声中,巡防营的各位,便双手举枪,大声喊道:“大家都是汉人,汉人不打汉人!我们投降!我们投降!” 这几声大喊之后,枪声果然便稀了,不一会儿,居然就停了。只听见黑暗中一个声音冷冷的说道:“想投降的,就把枪放到路边,去另一侧,抱头蹲下!” 听到能够活命,众人哪里还想许多,连忙将手中的枪远远丢开,连子弹匣也都解下,扔在了一旁。 却说张锡元自赵何明领人出发,就再也睡不着觉,本以为是兴奋过度,细觉来,却是有些心惊肉跳。于是,他便穿戴整齐,踱步到了营外,向南方仔细看去。过不多时,远处便火光升腾,不过奇怪的是,倒是没有什么震天的厮杀之声。 张锡元原以为是自己得计,却忽然看到远处一支旗箭烟花在空中炸裂开来,开出一朵好灿烂的流星!看到这流星,张锡元便一声惨叫,连忙回转营中,直奔着马厩而去。 这时候,还不跑,等什么! 还是那句话,哪里来的及。只听营门外一声大喊,便有无数个火把油松扔了进来,随着这火把油松一块进来的,却是数十个*。 巡防营中登时便由静转动,那剩余的人,在睡梦中惊醒,还没等清醒过来,就听见远处奔雷也似的马蹄声席卷而来,还有无数的人在大喊: “缴枪不杀!” 不过喘几口气的功夫,便有几人,一把拽下门帘,端枪而进,冲着尚未穿好衣服的众兵丁叫道: “缴枪不杀!” ------------ 第二十四节 宿命 鄂豫交界,武胜雄关,车不方轨,马不并骑。 黄钟霖站在城楼之上,手扶着城墙,远远的眺望着南方楚地。武昌造反的事情,他早已知晓。前两日张锡元领河南巡防营过关时,他也仔细叮嘱其要多加小心。但是张锡元却轻蔑的一笑,“黄管带还是要看好自己的兵才是,你手下,可都是武昌那里出来的,莫要误了黄管带的前程才是。” 张锡元这话,是有的放矢。这驻守武胜关的,乃是黎元洪任协统的第二十一混成协第四十二标第三营,因为本就是武昌新军,又是如今带头造反已做了鄂州都督的黎元洪的嫡系部队,自然会受到豫军的怀疑。 这怀疑本没有错,因为这第三营中,的确有文学社的代表,而且营中有近三分之一,都已加入文学社。只要有人登高一呼,只怕会群起而反! 好在黄钟霖还掌控这那三分之二,依旧弹压的住。 这一日,黄钟霖忽然心有所感,便登上城楼,往南方看去,他有些预感,今日会有些不好的事情发生。 那料想,等了多半日,那南边,依旧是青葱草木,白云载载,江山秀丽,苍茫寥廓。 “唉!”黄钟霖长叹一口气,便回身想阶梯口走去。偏偏是这时候,一个卫兵忽然喊道:“管带快看!” 黄钟霖闻声回望,只见天地之间,飞速奔来五六十骑,看那穿着,分明是几日前,刚刚过关南下的豫军! 离着武胜关还有数十丈,骑队中便有一人喊道:“黄钟霖,快开城门!快点开门!” 听那声音,却像是领军的张锡元! 待马队离得再近一些,城墙上众人仔细看去,果然,不是张锡元是谁? 这时的张锡元,已经没有了几日前过关时趾高气昂的样子,身上军服不整,袖子也裂成几条,脸上更是乌黑一片,那样子,明明白白就是败阵而回。 这时,天际之间,又出现了一条黑线,人数更多,更是杂乱,离着老远,哭天喊娘的声音便传到了关上,却是败退的豫军步卒。 张锡元马将将奔到关前,眼看着城门还没有看,不得已勒紧马缰,驻马关前,对城楼大声喊道:“黄钟霖呢?快他娘的开门!没看见是老子回来了吗?” 黄钟霖听到骂声,却放佛回过神来,紧声喊道:“快快!快去开城门,放张协统进来!” 旁边的卫兵大声应答,便冲着下面喊道:“管带有令,速开关门!” 此时正在门口当值的刘化欧,暗自“呸”了一声,老大不情愿的吆喝着手下去将门打开。 便在此时,奇变陡生。 滚滚雷音,自远方闪现,天际之间跃出数百骑马,风驰电掣一般,向武胜关飞卷而来! 马队中间,一面大旗迎风飞舞,斗大一个“汉”字在空中若隐若现! “不要开门!传令!不要开门!”黄钟霖看到汉字军旗,吓的面无人色,急忙大声修改这刚才的命令。 但此时刘化欧已经明白过来,他一反方才懒洋洋的神态,忽然动如脱兔,三两步窜到门前,飞快的摘取门栓,将门打开,门刚开了一线,门前等着的几十骑已经纵马奔了过来。 张锡元一路上藏在马队中间,本是最为安全,哪知此刻到了武胜关下,众人齐齐抢路,谁也不肯让出半步,要知道此刻性命攸关,谁又肯慢上一步?谁又管你官大官小? 张锡元怒喝连连,却仍是被众人挤在身后。他只顾着怒,却没有看到,旁边已经有那伶俐的人,跳下马来,从马匹缝隙中向前挤去。 城门被越挤越开,张锡元却被越挤越向后,城楼上的黄钟霖,却是越看越心焦,因为武昌汉军的骑兵,已经冲过了前面的那群败兵,就像奔腾呼啸的洪水,冲过一片豆腐般的泥墙,那败兵立刻跪倒在地,双手高举,谁也不敢稍动。 可汉军马队中却无一人理会他们,依旧纵马向前飞奔! 黄钟霖大恐,连连下令,命下面的人早些关上城门,又令营中的炮兵和机枪手,马上射击。 枪声倒是很快响了起来,炮声不久之后也响了起来。听到这枪炮声,黄钟霖心中稍稍的有些安慰,他也不看,那枪口与炮口,全是朝着两边的天空。心中有些安慰之后,黄钟霖紧跟着就大喊一声:“把他X的城门关上!要是放进来一个汉兵,老子剐了你们!” 城门哪里关得住?挣命也似的豫军像是一群疯子,使足了力气向前挤去,可世事偏偏就是这样,你越是想做什么,偏偏就越做不成什么。你越是拼了命的向里面挤,想逃进关去,却越是挤不进去,因为城门口,已经被几个人并排堵在了那里。 身后马蹄如同重鼓,一下一下敲在张锡元的心头。张锡元看着前面道路渐渐的阻塞,人流凝滞不前,惊恐恼怒之下,向自己腰间一摸,便掏出那把德国造的短枪来,冲着前面,一搂扳机,便一梭子子弹飞出。 他手中的短枪,又名盒子炮,*中足足就有二十发的子弹,他惊怒之下,这二十发子弹,不一会儿便打了个精光,要说他的枪法,便如他的人品,一向很差,但是今日想眼前挤挤挨挨的人射击,又哪里用的着什么枪法,只要心够狠,手够黑,足矣。 张锡元这一匣子子弹打光,前面那些昔日随他出生入死的弟兄,果然就一个个全部倒在血泊之中,虽有些没立时便死,还在地上痛呼惨叫,而张锡元,却已经踏着袍泽的鲜血,纵马奔进了武胜关内。 他倒是进去了,可这门,却再也关不上了,一来是不想关,那守门的刘化欧,正是文学社在第三营的代表,要他闭门拒汉军于关外,无疑是痴人说梦;二来,也确实关不上,那两扇城门之间,挤挤挨挨的十多具尸首,还有未死的在那里哭喊,怎么关? 急奔下楼的黄钟霖看到这般模样,顿时心如死灰,却看那张锡元,马也不停,竟直往武胜关北门去了。 既然城门无法关上,这武胜关,已经注定是武昌汉军的囊中之物了! 便听武昌汉军齐声长啸,呼啸声中,蹄声滚滚,汉军先锋骑队,疾风一般抢进了武胜关。 终于在二十五日前,抢下了武胜关。熊秉坤与蔡济民对视一眼,心中都老大松了一口气。可门外传令兵的一句话,却又让二人惊得跳起老高。 “满清北洋新军第四镇,已经距关前十里。方队官已经带着先锋马队,迎了上去……” “这可如何使得?”熊秉坤急的团团乱转,不听传令兵把话说完,便急道:“这二公子好不晓事,如果有个三长两短,让你我如何向汉王交待!” 熊秉坤说完,便一把抓起桌上的短枪,就要出门接应方孝孺。不想却被蔡济民一把抓住,“载乾,莫要着急,二公子智勇双全,远胜你我,他既然前去迎敌,肯定便有十足的把握。武胜关刚刚拿下,急需整顿,你我还是赶紧将这武胜关收拾干净为上策!” 那传令兵刚才话说到一半,就被熊秉坤打断,此刻听蔡济民说完,便赶紧插言:“方队官也是这个意思,他临走时让我跟两位标统说,他尽力争取时间,请二位标统尽快接防武胜关。守住楚鄂门户!” 原来那夺关的马队,正是方孝孺所领的武昌汉军前锋。他夺下武胜关后,便赶紧派出哨探,去察看满清信阳大营的情况。果然,不过几顿饭的功夫,探马便传回消息,前方已经遭遇满清的侦察游骑,看其番号,是北洋第四镇马队。 听到消息之时,方孝孺正在喂马,他默了一会,轻轻的来回抚摸着坐下白马的长鬃,忽然大声命令集合,却只带了前锋百余精骑,飞奔出关,向北洋新军迎了过去。 前出武胜关数里,有一处小小的山坡,山坡之下,是一处不小的平原。方孝孺便驻马在这山坡之上,将汉字军旗高高竖起,静静等着北洋新军的到来。 说起来,这北洋新军第四镇,与武汉新军,本是一脉而生。当年张之洞还在两江总督任上之时,心痛甲午之败,得到朝廷恩准之后,便聘请洋将,全按西法,编练了一支新式陆军,名为自强军。后来这自强军,除了亲兵一哨被张之洞带去武昌,作为编练武昌新军的班底,其余所有马步炮各营,均被袁世凯并入武卫右军,其后便被编成了北洋常备军第四镇,驻守天津。 可怜那张之洞,一生辛苦经营,不惜杀徒灭士,落下个“士屠”的恶名,只想着为大清谋个江山永固,为中华谋个改良崛起。却没料想到,死后不过两年,自己辛苦经营的武昌,居然就成了灭亡满清的第一粒星火,而自己一生心血所系的新军,更是成了灭亡满清的刽子手。 这也许还不算残忍,更残忍的是,张之洞倾尽心力打造的自强军一系,本是为国抵御外侮,如今竟要在这武胜关前,决出一个生死来! 你说张之洞这一生,又是何苦来哉? “笑,笑,笑, 笑那孤忠自矢的老香涛, 把满清的铁桶江山断送了! 你为甚废绿营多把汉兵召? 你为甚办铁厂多把洋枪造? 你为甚停科举打破读书牢? 你为甚兴学堂聘请洋人教? 只弄得晨钟暮鼓连城动, 美雨欧风匝地高, 种下革命根苗!” ------------ 第二十五节 秋凉 北京的秋,往往来去无声,最是迅猛,不过几层秋雨,便能落尽一树的繁华,让人的心,空空落落,仿佛一点点生气,也要随着这秋而去。好在还有秋蝉,在那里若有若无的叫着。听着蝉的嘶鸣,人的心,才慢慢的稳下来,有了那么一丝的慰藉。 百花深处胡同深处的那栋宅子里,院中的几棵老槐树,如今都只剩下了残枝枯干,或刺或伸,虬结屈曲。 王士珍像往常一般,推门进院,可他刚推开门,却蓦然发现,那人却已经走出屋子,此刻正站在院中一棵老槐树下,仰首看着悠悠的云,和这四四方方的井中天。 王士珍一愣,便悄声的进去,慢慢的合上门。一反他平时的做派,要知道,以前他进院时,总是故意弄出些声响,或是重重的脚步,或是将门推的吱吱响。但此刻,他却将一切放轻,生怕打搅了那人的秋思。 合上门后,王士珍不敢稍动,只在门边静静的站着。偶尔一阵西风吹过,卷起一阵落叶流光,盘旋飞舞;或是天空忽然飞过一群白鸽,自由回翔,送来鸽哨轻灵。 “聘卿,朝中出了什么事情吧?你为什么没告诉我?”又一群白鸽飞过之后,那人忽然问道。 “回主子,也没什么大事,”王士珍恭敬的答道,“南方出了点乱子,还是那些革命党在闹事,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那人轻轻叹了口气,没有追问下去,“商务馆的新书,还是没有出吗?” “回主子的话,快了,说是书稿已经到了,正在排版,估摸着这个月十五,月圆之时,新书就能出来了。” 那人听到王士珍的话,像是颇为高兴,声音都有些轻松,“嗯,不过还有十几日,这……” 话说到一半,那人突然看到院子的一角,几株秋海棠已经颤微微开出老大的花,粉白棕红,各有不同,争奇斗妍,群芳争赏。 她的脑中,忽然想起了九年前的一句话: “十年之后,花开之时,月圆之夜,紫禁之巅,你我不见不散,一了百年恩仇!” 转眼间,已经是十年了呵!这约期,马上就要到了。只是自己,还有一战的心绪吗? 王士珍久在那人身侧,看到此景,便知端的。他想了想,正打算将朱崇祯之事说出,却听门外一阵喧哗,跟着便有太监高叫了一声:“摄政王到~庆亲王到~” 听到外面的叫声,王士珍暗叫不好,还不等他反应,那院门已经砰然打开,摄政王载沣愤然而进。 一直站在背对着院门的那人,依旧背对,并不转身,只是淡淡的说道:“摄政王今日怎么有闲,到了我这偏僻小院里来了?不怕沾了晦气吗?” “怕,怎么不怕?只是你的晦气太大,就算是我不来,也逃不掉,早就沾满一身了!” “哦?摄政王话中有话,不知道究竟说的是什么?我这个有罪之人,有几年都没出这个院子了,外面发生了什么,摄政王还是要直接说明白的好!” “哼!你会不知,若是没有你在后面撑腰,这几个奴才,如何会这般大胆?!”载沣越说越气,忽然看见跪在一旁的王士珍,疾走两步过去,抬脚就向王士珍踹去。 谁知他不过刚抬起脚,就觉得腿上一麻,抬起的脚又软软的落了回去,就像根本没有抬起来一样,后面跟进来的庆亲王奕劻,还以为他忽然发了善心,想要搀起王士珍呢。 “在我眼前,还没人敢随意动清门中人!”那人淡淡的说道。 “清门?你眼中还有清门吗?你眼中还有我们大清江山吗?”载沣腿麻酥酥的,动不了身,但是火气却更大了,“祖宗传下来的江山,就要被你的门人毁了,你还有脸说清门!” 听到载沣的话,那人忽然转过身来,眼神清厉,直透过载沣的肺腑。但话却问向了还在地上跪着的王士珍,“聘卿,你说,摄政王究竟再说什么?你们背着我,做了什么?” 王士珍掉过身子,冲那人跪倒,低着头回道:“主子,革命党人在八月十九日占了武昌,陆军大臣荫昌领着北洋第四镇和两个混成协前去平叛,现在还驻扎在信阳大营。” 王士珍说的简单,但那人何等聪明,一听便知其中究竟。“原来是这样。摄政王,我越发的糊涂了,这种兵家大事,跟我一个圈禁在这小院的罪人,有什么干连呢?荫昌那奴才迁移不前,贻误军机,可怨不到我的头上。” 载沣看他一口便推脱的干净,心中更是愤怒,可偏偏却是无可奈何。一旁的奕劻见势不妙,赶紧插口说道:“莫要动气,莫要动气,有话慢慢说嘛。都是爱新觉罗的子孙,谁还能丧了良心,把祖宗的江山在自己手上丢了不成。” 这话看着是劝载沣,骨子里,却是直向那人刺去。谁料奕劻说完,载沣气呼呼的不说话,那人,也好整以暇的抬头又看起了千载悠悠的白云,也不接口。竟是把奕劻晾在了一旁。 好个奕劻,毕竟是在北京这大酱缸中混了七十余年的老滑头,别的不会,唾面自干的厚脸皮,那可是学的十分精到。只见他干咳了两声,便对那人说道:“我好歹算是你的叔叔,今日便劝你两句。如今大清朝风雨飘摇,可不是怄气的时候。刚才王士珍没说清楚,叔叔便多几句嘴。” 那奕劻见那人依旧抬着头,又干咳两声,接着说道:“如今可不仅仅是丢了武昌,长沙和西安,都被革命党占了。现在湘鄂陕都在闹独立,那萨镇冰,也不知道想些什么,停在九江城,也不听你六哥的话,说什么要中立于内争……” “是吗?”那人忽然截断奕劻的话,说道:“庆亲王说这些国家大事给我这个圈禁之人,不知道要做些什么呢?” “庆王,不要再跟他兜圈子了,”摄政王载沣从袖中取出一张纸,一把丢了过去,“你自己看吧!” 那纸轻如鸿羽,在虚空中忽沉忽浮,映着一地落叶,看过去,却是那么柔弱。 那人一伸手,凌空一凝,便将纸拿在手中,落目看去,却是寥寥数语: “嗟尔清朝,气数已尽!帝制须死,民国当立!” 旁边落款处写着“越州故人,践赴十年之约!” “越州故人”,那人看到这四个字,忽然自失的一笑。该来的终归是要来的。他此时而来,倒是挑的好时候!摄政王,孤儿寡母,一切倒像是旧时的翻版。 原来这被圈禁的人,正是昔日带人闯进方府,灭了方家满门,谋夺紫皇刃不成,被朱丘逐走的爱新觉罗•载泓! 书中暗表,这载泓,其实乃是睿亲王多尔衮后裔。当年为了谋夺紫皇刃,清门在诸亲贵子弟中拣选良材,最后载泓因为资质超拔,脱颖而出,定为清门的少门主。但清门的规矩,非皇室子弟不可执掌清门。于是,当时病中的恭亲王奕,便收载泓于膝下,以便载泓可以执掌清门。奕子嗣不昌,唯一活下来的二子载滢,又过继给了别人,临死能有载泓陪在身边,也是老怀甚慰,只是可惜,载泓终不能承继自己的王位。 载泓自南洋归国之后,承继奕之业,求富自强,只是因着自己生为女子,不能堂堂正正理事。终于在宣统即位之时,被载沣以此为借口,圈禁在这百花深处胡同。而载泓当年任为股肱的一些干臣,也被载沣寻出各个借口,打压的打压,放逐的放逐。 可这载沣,终究只是个草包。连慈禧的那等控人的手段都没有,不出三年,便弄的朝野离心,民怨沸腾。终于在今年五月,连出皇族内阁和铁路国有两大昏招,被革命党人抓住了空子,武昌星火一发,顷刻便成了燎原之势。 可这时候,偏偏新建的北洋陆军,自己根本使不动。不但调令被迁延了许久才发出,就是北洋陆军的整军出发,也出奇的缓慢。即使自己重新起用了袁世凯,也还是不行。眼看着西安和长沙也造了反,全国都有些动荡,虽然北洋陆军在自己的一再催促下,终于南下。可这北洋,哪里有南下打仗的意思,悠哉游哉的倒像是出去观光,慢慢的向信阳大营进发。 载沣是个十足的草包,只会在那里着急,却没有想到其中的猫腻。还是一旁的奕劻看不过去,悄声的指点了他,载沣这才明白,自己这个摄政王,竟然还不如一个被圈禁的人! 来的路上,庆亲王奕劻一直劝载沣不要动怒,要好好说话,毕竟现在,是有求于人。可这载沣,如何能拉下脸来?不过三年之前,他还站在高高的楼台之上,看着这个钟灵毓秀的清门门主,是如何的在自己轻轻的一句话之下,便被圈禁于这小小的宅院,凄凄惶惶的度日。可现在,居然要自己开口求她! 载沣毕竟是载沣,即使求人,也会有自己的求法。 “听说门主一向喜欢商务馆的书,恰巧前些日子,商务馆新出了一套,我便让人取了。门主知道,我一向不爱读什么书,算是借花献佛,聊表我对门主的歉意吧!” 说完,载沣便一击掌,对外面喊道:“把书拿进来。” 听到载沣的喊声,外面一个太监,溜溜的捧着一套书跑了进来。 王士珍听到载沣之言时,脸色便有些难看,此刻看到那太监所捧的书盒之上,分明写着“1787年联邦制宪会议记录汇编”,便一下子面如死灰,双眼一闭,心中着实一痛! ------------ 第二十六节 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朱方生,本名丘,字方生,安徽凤阳人,前明朱氏后裔也。记事九年来,见国势日衰,外有夷狄侵逼,内有民族纷争,只恐东晋五胡乱华之事重演,又惧南宋亡国灭种之祸再临。思之再三,唯有先渡新血,强民之智,再图国之奋发。遂与张公相约,译作西洋经典百套,以咨我中华智慧之士参鉴。然冠礼之后,更见中华国势难支,中夜长涕,自号崇祯,以志国仇家恨……” 载泓看着这译者自述,只觉心口如万刀攒刺。这朱方生,原来就是那越州的朱丘。呵呵,自己竟还有过那种心思,还真是可笑可叹! 载沣倨立一旁,看着眼前这个从来丰神静穆的女子,即使当日被圈禁,也都淡然处之。如今却被这一本破书,几句闲话,便青白了脸。便觉的心中无比得意,仿佛心中蕴积多年的这口恶气,在这一刻都出了个干干净净。哪怕自己以后果然当不了这个摄政王,但是看到载泓这般模样,值了! 一旁的王士珍,却恶狠狠的盯了载沣一眼。他一再拖延,一再拖延,便是不想将这件事告诉载泓。想不到,却被载沣抢先一步,抓住了时机,在载泓的心头,狠狠的插了一刀。但这一刀,也让王士珍心中疼痛无比。 王士珍见载泓看完之后,好半响不说话,不一会儿,两行清泪慢慢的滚了下来。这泪却是重锤一般,狠狠的敲在王士珍的胸口。 “主子,”王士珍的声音也有些哽咽,“您可千万要保重自己的身体……” 载泓呆了一呆,神思恍惚,王士珍的话,就像缥缈之中飞来的钟声,忽然将她敲醒。 “倒是多谢摄政王费心了,”载泓淡淡一笑,“难为摄政王日理万机之时,还能惦记着我这个圈禁之人。今日我有些累了,若是摄政王没有别的事情,就请回吧。我这里太过简陋,实在招待不得摄政王。” 正在得意之中的载沣,忽然被载泓这一句,噎了个半死。他张张口,却是不知道该怎么说;转身走吧,可祖宗的江山,却不能亡在自己手中。说不得,他只好巴巴的看向奕劻,希望奕劻能帮他解这个围。 奕劻心中暗骂,求人就好好求,弄这么一出,不是平白给自己找麻烦么?但是没办法,奕劻又干咳两声,说道:“载泓,叔叔托个大,劝你一句,祖宗的江山要紧啊!” 那料想载泓根本不买他的账,一转身,便向屋内走去,走到门前,忽然说道:“聘卿,庆亲王那里有什么事,你支应着就是了。” 说完,她便要进屋,一旁的载沣已经怒道:“你便要将祖宗的江山,留给那个朱崇祯,做你的嫁妆吗!” 这句话诛心至极,随风吹向载泓。这载沣吐出口的,不是言语,是万剑千刀,将载泓单薄的身体,刺出万千疮孔,割得遍体鳞伤。她就像是西风中枯枝上残存的黄叶,簌簌发抖。 说来也是孽缘,载泓自南洋归来之后,一心便扑在了重整河山之上。转眼间年华匆匆,竟过了待嫁之龄。她心气本高,又贵为清门门主,等闲之辈,如何看的上眼?这满蒙两族亲贵之中,又多是庸碌苟且之辈,载泓如何瞧的上这种人?便是让这些人在自己的眼前,都觉得是污了自家的眼睛。载沣就是一直受她这般轻视,才起得愤恨之心。 朱方生编译的这些书,从一开始便出现在载泓的案头。他们这般人物,自然世事看的通透,更何况载泓身处其中,对这片大陆上的乱局,体会的更要比朱崇祯深刻几分。 初始,载泓不过当作寻常,只以为还是魏源那种乡野士子的苦心之作。到了后来,这书越出越奇。要说既然是译作,本是翻译别人的东西,便如同给幼儿喂饭,幼儿没有牙齿,须要有人嚼碎了喂给他才行。可这饭究竟是别人做的,即便十分美味,也是别人做的美味,与这翻译的人有何相干?充其量不过有些文采罢了。 可朱崇祯这套书,渐渐的便显出不同来。书有百套,便有架构。便如孔子做春秋,司马做史记,有取有去。而这一取一去之间,便看出做书人的高明来。 更何况,这译书,说的是百套,而不是百部。因为每一次刊印新书,常常便是有主有附,便以最近出的那部《1787年联邦制宪会议记录汇编》为例,此书乃是辛亥年耶鲁大学新新出版之作,洋洋洒洒数百万言,翻译已是不易。但亦还有辅书,一本名叫《罗伯特议事规则》,乃是专门教人开会议事的教科书;另一本乃是自著,名为《美利坚政制简史》,将美利坚合众国自1776年发表独立宣言始,其国内动乱与政制沿革,并如今的缺陷与困境,娓娓道来,虽然简明,却考据充分,资料翔实,脉络清晰。 便是如此了,朱崇祯这译书,其实不止是译书,更像是汉家治史,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借得不过是西方经典的一个壳,表述的,却是自己对如今世事的洞察与辨析。方此中华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之际,正是重现春秋诸子百家争鸣之时,此刻朱崇祯虽只是抛砖引玉,一鸣在前,但其光芒却如北斗辰星,耀人心目。 若不是如此,如何能引得那无数饱学之士,刻苦思研,竟说出“为学不治方生译,读尽诗书也枉然”这等话来?若不是如此,载泓这般的天之骄女,又如何会青眼于他,因书思人,即使一面未识,却暗自倾慕? 载泓的心事,本来只有王士珍这等心腹才略略猜得到,只是辛亥年以来,商务馆译书屡屡拖延,载泓屡屡催问,被看门的赵老四听到,报告于载沣,载沣细察之下,这才明了。如今他这一语刺出,便是剑客封喉,将载泓的心刺的通透。 哪里料想的到,这朱方生,会是越州那个小小的少年呢?人生如水,勾折反复;造化弄人,偏有这等煎熬。 载泓身如风中之烛,摇摇摆摆,好一会儿,淡住身形,并不回身,强自压抑着自己的声音,慢慢说道:“万里江山,自有我清门一肩来担;十年之约,也自有我一身任之。用不得摄政王挂心。摄政王只要不做那亲者痛、仇者快之事,就是我清室之幸了。” 说完,便开门进屋,不一会儿,屋内便传来铮铮的琴声。那载泓,肝肠寸断之下,居然能安安稳稳的在屋内弹起琴来! 载泓一进屋,王士珍便站了起来,他心中已经无比愤怒,冲着两个王爷一拱手,冷冷说道:“摄政王,庆亲王,此刻士珍身是清门的谋士,便不用再行朝廷的礼了。二位王爷所来究竟为何,我已尽知。我家门主已在弹琴,这等俗事,我们还是另去别地谈论,不能扰了门主的兴致。” 王士珍这话,说的好生无礼。但奕劻和载沣相互看看,虽然心中又怒又恨,也只能干笑了两下,最后还是奕劻说道:“既然如此,咱们便去摄政王府吧。” 素来这谈判,需要双方都有些底牌,才能讨价还价,可如今摄政王手中,只有相求,却无相予,这般哪里能说的上谈判?那王士珍,本就手腕高超,局势通透,先前又被载沣献书讽言之事,弄得愤怒交加。所以这谈判一开始,他就寸步不让,条件更是提的严苛无比,一定要载沣下罪己诏,闭门思过,更要以摄政王仪仗接载泓回府。载沣虽然不愿服输,但架不住奕劻也在那里帮着相劝,便只好将这苦果吞了下去。 王士珍吐尽这口恶气,大步出了摄政王府,只觉天地宽了许多,这晴空也越发的湛蓝清澈。他翻身上马,没有去百花深处胡同,却打马直奔肃亲王府去了。 既然已经谈妥,载泓起复已定,一切便迅速了很多。第二天,摄政王载沣便代宣统下了罪己诏,将国事政权还于隆裕太后,自己回府中闭门思罪去了。 摄政王这一退位,满清便立刻显现出一个有着百年存续的王朝所应有的实力。北洋新军第四镇、混成第三协、混成十一协,迅速整编为第一军,在冯国璋统领下,再不迟疑,日夜兼行,两日之间,便沿着京汉铁路,狂奔到了信阳大营;段祺瑞领北洋第二军,下辖北洋第五镇、混成第五协、混成三十九协,也紧随其后,飞奔向信阳参战;其后补充的粮草、军械,从各地源源不断的送往信阳大营;一直声称足疾未愈的袁世凯,也即刻收拾行装,启程从彰德南下,亲自赶去平乱。良弼则统率北洋第三军,即原北洋第一镇,坐镇京师,虎视四维。 又有两江总督张人骏,全力弹压东南;江宁将军铁良统领江南满营,张勋戒备新军第九镇,前出荡平东南乱党。 一时之间,南北各地,车轮滚滚,马蹄翻飞。辛亥之战,汉满之争,今时今日,才始方开! ------------ 第二十七节 同船 黄昏里,苏州城,船似浮萍,时聚时散。 “三哥,阿水接回来了。”一叶扁舟,似一只游鱼,似慢实快的靠向三鱼的船。 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女孩,坐在舟头,唱着歌儿,赤着双脚,随着舟的前行,一晃一晃,在那里戏水。看到三鱼,她停止了歌唱,一只手臂挥舞着:“阿爸,阿爸,我回来啦!” 三嫂听见阿水的叫声,连忙出了船舱,见到阿水,却嗔道:“阿水,天凉了,不要玩水!” “阿妈,没事的。”阿水笑嘻嘻的回道,更用力的挑起一线水花。 三鱼只是笑笑,却从鱼篓里随手摸出一条鱼,向撑舟那个年轻后生扔了过去,“船生,接着。” 船生嘿嘿一笑,也不慌,把船篙使劲一插,双手一把就将飞鱼抓住,握在手中,“还是三哥实在,知道我爱这鱼,不过,要是三嫂做熟的就更好了。” “死船生,这个是给阿婶的。”三嫂跳过船来,将阿水接了过去。 船生哈哈一笑,将鱼抛入鱼篓,“三哥,会里周老大叫你有空了去他那儿一趟,说最近四面不太平,想合计一下。” 三鱼皱皱眉头,这会,指的是千人会;这周老大,名叫周天宝,乃是会中的首领。这千人会,本是江浙一带的农民互助组织,可到得后来,沾了帮会的匪气,渐渐乌烟瘴气,成了乡里无赖的好去处。 这三鱼,是千人会苏州分会的会主,因着急公好义,扶弱疏财,在这江浙水乡一带,也颇有些名声。只是这些年见千人会失了互助的本分,早已不管会中的事情。 这周天宝,突然叫自己,有什么事情呢? 三鱼默默的想了一下,对船生说道:“你去告诉他,这几日我都没空,等过了这段,我自去常熟寻他。” 船生也知道三鱼的禀性,答应一声,又说道:“三哥若是不想去,我回了他就是。” “不用,最近确实不太平,我也想寻他好好说说。” 船生笑笑,挥挥手,“欸乃”一声,撑船去了。 残阳渐渐落了下来,却正好停在河道下游,这条河道上上下下,满满的都是余晖。碧瓦青砖,小桥流水人家,都铺了一层淡淡红色光晕。三鱼撑船,便是徐徐行在这满满的光晕之中, “阿水,今天先生都教了些什么?”三嫂一边手里利落的做着饭食,一边回头问着女儿。 阿水还没说话,却忽然听见河道岸旁,一个沉静的声音传来:“阿哥,我要去书院巷,想搭阿哥的船,不知道顺路吗?” 三鱼抬头看去,见一个水乡女子,牵着一匹火红也似得马,站在岸边,虽不过双十年华,却气度娴静,像是经过不少风雨的人。 “听妹子的口音,是绍兴人吧?”三鱼呵呵一笑,“十里八乡,都是同乡,哪里有什么顺路不顺路!上船吧,我送你过去。不过,你这马我可载不了。” 这女子,正是尹锐志。她从上海与众人相别,打马一路飞奔,等到得苏州的时候,天色已经近了黄昏,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即刻就去巡抚衙门,说服程德全附义。 “我这一去,还不知道回不回得来。这样吧,我便将马拴在这里,若是到了天明时分,阿哥见马还在这里。就是我回不来了。这马,就送给阿哥了。” 这话说的奇,三鱼微微一惊,好在他毕竟是经过些风雨的人,知道是遇上了是非,但他并不在意,“姑娘,钱财是身外物,恩仇也是身外物。你还年轻,不要太过执着才是。上船吧,我渡你一程。” 听到三鱼的话,尹锐志呵呵一笑,知道船家是把自己当做寻仇报恩的江湖中人了,她也不解释,系好马,从马背上取下长剑短枪,便纵身跃向三鱼的船,却如一片白羽,落船无声。 “好功夫!”岸上忽然传来一片彩声。 尹锐志回头一看,却是一个文士,一袭白衫,身后一匹白马,在夕阳的余辉中,慢慢踱了过来。 尹锐志转过身,依着江湖的规矩,拱了拱手,却没有说话,转身低头进了船舱。 “船家,也载我一程吧,我去沧浪亭,想看看五百名贤祠。正好顺路。” 三鱼点点头,“人倒是可以,马匹可载不动。” 那文士哈哈一笑,说道:“这一去,或许就成了先贤,钱财乃是身外物,值得什么?这马,我也系在此处,若是天明,我仍未归马犹在,亦就送予船家,随便处置。” 文士说完,随手将白马系在树上,也摘下长剑,一纵身,轻如鸿毛,飘落船上。自顾自抱膝坐在船头,背靠着船篷,赏玩起这水天一色的暮色来。 三鱼操着船,悠悠的荡在这河道之上,有时截断一片暮晖,有时却行在暗影之中,偶尔,还有小桥拂过。这残阳渐渐的隐向水下,却把河面铺了一层碎碎的红,远远望去,却是浮光跃金,千鳞踊跃。 “阿水,今天先生都教了些什么?”阿嫂停了一会儿,依旧问着女儿。 阿水看着远处的水色,对阿妈说:“先生教了一首绝句,”紧跟着阿水便念道:“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不错不错,阿水真是聪明。”三嫂见女儿完整的念出一首诗来,十分欢喜。 尹锐志看看阿水,仿佛看到年幼时的自己,靠在船篷上,闭上眼睛,却想起旧时随着秋瑾学艺的光景来。 那文士坐在船头,也是微微笑着。船拐过一个弯道,忽然扑面传来一阵琵琶声,便有歌声相和: “汴水流, 泗水流, 流到瓜洲古渡头。 思悠悠, 恨悠悠, 恨到归时方始休!” 听到这般歌声,尹锐志眉头一皱,“哼”了一声,骂道“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 那文士听得,却摇摇头,“姑娘这话,说的有些过了,如今我大清各地虽有些纷乱,但还远远说不上亡国。况且,饮食男女,人之所欲,何必苛求呢?” 听到文士的话,尹锐志便知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自己说的亡国,乃是外夷入侵,中华沦丧,而这文士说的亡国,却是大清亡国,两个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 不过误会也有误会的好,尹锐志也便知道了,这文士对革命,究竟是什么态度。 “听说,现在湘鄂云贵等地,都建了军政府,便是江浙一带,也有许多地方驱逐了大清官员,这可不就是亡国之象吗?”尹锐志试探道。 那文士闻言,深深的盯了一眼尹锐志:这话,可不是寻常之人能说出来的,这女子,看来是个有心之人。 “这反党虽然占据了各府的中心,但广大地方,县城区镇,心归大清的,还是绝大多数。何况北洋新军之精锐,远非南国各军所能比拟。我看经了这么多天,朝廷的那些例行纷争,想必已经结束。这乱象不过太久,像五十多年前洪杨那样长久的动乱,想必不会出现的。” “我怎么听说,在朝廷的秋操中,北洋新军是屡战屡败的?”尹锐志淡淡的又追问道。 要说前面,还只是让那文士觉得尹锐志是有心之人的话,这一句话,彻底让那文士正颜以对了。连朝廷的秋操结果都知晓的人,必不会是寻常之辈。究竟是什么身份,那文士心中,已经隐隐约约的猜到了。 “这么说,姑娘觉得,这大清气数已尽了?”那文士反问道。 “丧权辱国,腐朽专制,残待汉人,毁断文脉,有此种种,若还是不亡,岂不是我汉人,懦弱太过?” “姑娘此言,在下不敢苟同。”那文士斟酌了一下,还是说道, “若说丧权辱国,滥觞便是海禁,可这海禁,乃是明制清随,怨不得清;明清开国之初,俱都有逐北大漠,开疆拓土之功,但清朝疆域,远胜于明,即是说,清代武功,胜于朱明;若说此刻夷狄之乱中华,明末之时,也有倭寇横行于东南诸省,朱明也一时无可奈何。朱明连日本流寇尚且难以驱逐,何况今日各国以举国之力侵我国土?这技不如人,势不如人,无可奈何而作渭水之盟,史不绝书,非清之罪。” “若说专制,更是无稽。当年庚子拳乱,八国联军攻入国都,而东南地方督抚,相互结盟,与八国订和约,不参与庚子之战。从此处看去,这清朝,哪里有半点专制之处?又如今日武昌兵乱,若果真专制,则北洋新军,必早发武昌,何必一等再等?” “若说残待汉人,有清一朝,开国之初,确有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种种不堪。但莫要忘记,朱明大兴堕民,洪武贬张陈部属,永乐贬建文部曲,至今东南诸省,依然有其子孙,姑娘是绍兴人,当知本地堕民之苦,我所言不虚。古来高低贵贱,本就有分。汉人当政,为祸之烈,甚于清朝者,史不绝书。” “若说毁断文脉,明末清初,汉家大儒,多有此种想法,也曾成立汉留一脉,承继绝学。但自康熙一朝之后,便逐渐消解,为何?清室之重视儒家传统,并不亚于汉族,有清一朝,对汉文化之继承发扬,经史子集,皆有可观之处。倒是五十年前的洪杨,虽为汉人,却自创邪教,焚典籍,毁孔庙,行断绝文脉之举,我闻听,今日乱党的首领孙文,便自称洪秀全第二,其人如何,由此便知。倘若真让这等人得势,则黎民百姓,必翘首以盼曾胡左李诸公再临,以卫护我中华道统……” 那文士一番大论,却让尹锐志觉得恼火。她不等那人说完,便插言问道:“你这般替满清说话,究竟是何人?” 那人微微一叹,说道:“实不相瞒,在下德尔英,满洲正白旗人!” ------------ 第二十八节 洪清 德尔英坐在船头,默默看着夕阳慢慢的沉下去,天色渐渐青濛,再不多说一句话。 就在刚才,他表明身份之后,那尹锐志愤怒异常,德尔英坐在船头,听到舱中传出数次拔剑又摁回的响声。他知道,若不是有阿水这样的孩童在场,只怕尹锐志早已拔剑相对,二人必有一人,血溅五步。 德尔英思来只觉好笑的很,辛亥这一年,北京的紫禁城,一再下诏,表明满汉一家;而这南国各地,纷纷而起,却都是要驱逐满清,恢复中华。你说不是为了天下权,又是为了什么呢? 约法三章,毕竟话一句耳!这满汉分合,也不过是惑人耳目的口号罢了,当真驱得了满,就能兴得了汉吗?莫要忘了,那杭州城中的岳飞墓和于谦祠,那两个鼎立千秋的汉族英雄,却不是死在异族之手的。 国,从来都是亡于内祸;民族,从来也都是其中败絮的。 可这汉族,果然这汉族,是记吃不记打的,偏偏又要满清做一回替罪羔羊。可他们这么做,先要问过自己手里的剑。 夜夜龙泉壁上鸣的,可不只有汉族一家! 德尔英想到此处,便不愿继续在船上停留,他抬头望去,正好小船经过一架石桥。将宝剑插在背后,改坐为蹲,等船行到桥前的刹那,微一用力,借势弹起,手掌在桥上一搭,凌空一个翻身,便跃上了桥头。 “姑娘,我知你是革命党人。今日有缘,共乘一船。德某有一言相劝,今夜,希望姑娘莫要去巡抚衙门,早些离开苏州府!切记切记!”说完,那德尔英,于夜空下施展身法,纵跃如飞,直奔巡抚衙门而去。 听到德尔英的话,尹锐志只是“哼”了一声,根本不在意。但她仔细一想德尔英的话,却觉出不妙,这德尔英,分明便是要去江苏巡抚衙门! 尹锐志一皱眉,猫腰出舱,才要起身相追,三鱼忽然问道:“姑娘可是从东面来?那上海,果然已经被会党占了吗?” “不错,上海已经革命成功,建立了军政府。”尹锐志不知道三鱼为什么问这个,但还是停住脚步,回道。 “那么,是不是革命之后,就不用交租了?”三鱼想了想,慢慢问道。 尹锐志不曾想到,三鱼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她虽然是秋瑾之徒,在爱华、明道两个女学堂读书求学,但多是奔走革命,联络各地会党,于这经济之学,实在少有涉猎。其实不止是他,那时的中国,又有几人,懂得这经济之学?其实也怪不得古人,若是非要叫起真来,当今之世,又有谁,敢说洞明经济之学? 三鱼这一问,将尹锐志问的语塞,他见尹锐志许久不答话,便失望的叹了口气,继续闷头划船去了。 尹锐志被三鱼一句话,问的忽然不知所措。她这几年来,东奔西跑,都是在生死边缘打转,一心只有革命功成,倒是从未想过,功成之后的问题。在她看来,只要驱逐了满清,中华一心,兴汉只在转瞬间。至于这转瞬间,究竟是如何,却以为已经是别人的事情了。 尹锐志呆了一呆,长叹了一口气,“恐怕这等事,只有公子和徐秋二师那般的人物,才能回答。” 如此想罢,尹锐志猛甩甩头,用力将杂念驱除,猛一纵身,跃到岸上,也向书院巷江苏巡抚衙门奔去。 却说那江苏巡抚衙门,今夜也是热闹的很。马雷在九江城劝服海军中立之后,便一路荡平江西诸地,势迫徽浙闽三地;而上海光复之后,东南诸省光复会员便纷纷而起,策应新军,附义革命,一时间,江苏腹背受敌,眼看战乱将起,苏州士绅们为保住自家财产,纷纷拉帮结派,向江苏巡抚程德全请愿,希望他“顺应民心,改朝换代”。 这一夜,苏州商务总会总理尤先甲和商团绅董潘祖谦等人,正在巡抚衙门苦劝, “程都督,这苏州城千年锦绣,物华天宝,可禁不起乱兵洗劫呀!” “程都督,此刻民主共和乃是时代潮流,不可阻挡,您老明见万里,一定要顺应时势啊!” “程都督,苏州城如今西有武昌汉军,东有光复会余孽,要是兵灾一起,受苦的还是黎民百姓,都督悲天悯人,要为苍生做主啊!” “程都督,古语有云,良禽择木而栖。如今大清朝气数已尽,民国当兴,都督若是顺应时势,不但这江苏都督非您莫属,就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也未必不可;若是都督慢人一步,那山西巡抚陆钟琦,便是前车之鉴!” 之前众人的劝说,虽然也有几分道理,但程德全只是坐在太师椅中,低着头,仔细的摩挲着右手拇指上的扳指,不出一言,直到刚才那人的话说出,程德全才猛抬起头,霍然变色。 那陆钟琦,二十几天前,还是安徽布政使,与程德全比邻而官。不料想到,这陆钟琦刚刚升作了山西巡抚,便遇到匪军忽起,造反生事,二话不说,屠尽了陆钟琦的满门,连他那个日本留学回来,口中叫喊着革命的大公子陆光熙,也被枪杀,倒是陆光熙留日的同学好友阎锡山,反坐了山西都督。 升官与灭门,忠义与性命,哪个更重要? 你说哪个最重要?程德全混迹官场多年,早已不是那个敢卧在铁轨之上,阻拦俄国火车的热血男儿了。 程德全正要开口定论,忽然前面屋顶之上,一人飞掠而来,甫一落地,便暴喝道:“尔等无知卑劣小民,劝人作那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事,还知道世上有羞耻二字吗?” 众人回头看去,却是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在这种火器横行的时代,腰间居然佩着一把宝剑! “你是什么人?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苏州商务总会总理尤先甲被来人这一骂,脸上便有些挂不住,厉声喝斥道。 来人却不理尤先甲,对着程德全深施一礼,“学生德尔英,满洲正白旗人,清门锐士。” 程德全听到德尔英的前两句话,只是略略一笑,忽然“清门锐士”四字入耳,他大惊之下,便站了起来,指着德尔英问道:“你是清门中人?” “不错!” 程德全听到这肯定答复,心中叹息,知道今夜自己这忠义之名,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他第一次接触清门,却还是在东北。其时日俄交战,东北却为战场,真真的奇耻大辱。那时,便有清门的勇锐之士,不顾性命,向俄日进攻。可那江湖手段,如何上得了军阵,抵得住枪炮?不过眨眼间,便被屠戮干净。清门也从此不振,其后朝廷宣布中立,也多是无奈之举。 但也有一人,被他从死人堆里拣出,后来更有洪门的徐锡麟加入,三人在东北,不计阋墙,专护生民,着实做出了一番实绩。也正是因为这些实绩和清门的保荐,程德全才从一个芝麻小官,越级而升,以至后来竟做了东北第一任汉人将军。 但到了光绪三十三年,徐锡麟安庆举义事败,程德全也因此被“腿疾未愈”,开缺归乡。 想不到今日,又是在这等生死关头,清门中人再次出现,程德全心里暗暗的想:“这一次,究竟是福是祸呢?” ------------ 第二十九节 恩仇 德尔英忽然出现,一句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将程德全逼住。本来已经被众人劝动的程德全,此刻重又坐回椅中,又摆出一副苦苦思索的模样。 见到手的鸭子,被这乳臭未干的德尔英一句话说的飞了,众人心中皆是不忿。这些人,多是本地的士绅,虽然在苏州府里算是数得上的人物,但究竟不过是阡陌之中的鸟雀罢了,怎么能晓得九天之上的事情呢?德尔英口中的清门,在他们眼里,根本就只是个寻常的草莽帮派,充其量人多一点,地盘又大一点,谁又想的到,这清门,却是这大清朝的供奉门派呢? 见程德全依旧不表态,当时便有一人,排众而出,对德尔英高声喝道:“兀那小儿,你懂得什么?我们此时,非是为一家一姓的兴亡,我们为的是苏州府这千千万万的百姓,为了这一方勤苦的百姓,能够免遭战乱之害,兵火之劫,此乃大道,非你这等江湖小儿所能插言的!” 德尔英气极反笑,大笑声中,他向那人问道:“你可知道春秋末年的豫让吗?” 那人一愣,转瞬便怒道:“这千秋传义的刺客,我如何会不知晓?!” “你既然知晓,为何还用这等言语教唆巡抚大人做那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事?”德尔英咄咄逼人,“‘夫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试问,我大清,是如何对待巡抚大人的?当初程巡抚,不过是一芝麻小官,数年间朝廷恩典,超越擢拔之速,历来罕有,更曾以黑龙江将军一职相授,为大清开国二百年来之第一人!难道此等,还算不得待之以国士之礼吗?” “常言道,疾风识劲草,板荡见忠臣。如今国家难起,四方纷乱,正是报效国恩,回报国士之礼之时,如何却为了尔等的性命家财,而毁坏礼义?” 这一番掷地有声,将那人驳的哑口无言,羞惭退到众人之后,再不敢多言。 “豫让之行,实为可笑!”众人中复又站出一人,向德尔英辨道:“豫让之报智伯,本是愚夫所为。那智伯,贪鄙不仁,好武刚愎,最后落得家破人亡,乃是咎由自取。豫让不识正邪,不辨善恶,刺杀宽宏有量之赵襄子,而报无德无行之智伯,实为不智之举,不值为后人效仿!” “古人有言: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此刻满清无道,丧权辱国,专权跋扈,使万民生于水深火热之中,为生民计,为万世计,此刻都应抛开私恩,以报大德!” 苏州城不愧是千年文府,人人伶牙俐齿,引经据典。德尔英看着眼前侃侃而谈之人,却只觉得心中好笑。 “你可知,先贤曾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若是人人都如你一般,以此等谬说为由,行反复无常之行径,天下可还有忠义可言?中华还有道统可传?古来通达明智之士,胜于你我者,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而豫让之行,千古只记义烈,究竟为何?不因大道,而改小节。正所谓忠臣不事二主,从一而终是为贞!” 那人只是冷笑两声,方要开口反驳,忽然屋顶之上,有一人大声喊道:“满贼休要猖狂,吃我一剑!” 话音刚刚传到,一道白光,也随着声音闪出,直刺向院中的德尔英。 德尔英闪身躲过,回身一看,却是尹锐志。 原来尹锐志虽然在船上耽搁了一会儿,却胜在道路熟悉,不多时便追到了巡抚衙门。 尹锐志到时,正看到德尔英在那里说些歪理,将众人辨的革命气焰逐渐消了下去。她顿时大怒,便抽出剑来,连带船上的怒火,一起泼向德尔英。但尹锐志究竟是名门子弟,不肯行偷袭那等江湖下作手段,便先喝一声,让德尔英有个准备,这才拔剑刺出。 德尔英一皱眉头,拱拱手对尹锐志说道:“姑娘,我好意相劝,望你莫来巡抚府,为何你不听我所言?” 尹锐志执剑在手,决然说道:“我此来苏州,正是为说服程巡抚,附义革命,岂会因你一言,便放弃使命,空手而回?” “你方才在舟上巧辩,如今又在这里蛊惑人心,我且问你,也只问你一句,满清腐朽,卖官鬻爵,违背祖训,擅加赋税,是也不是?” 这一句堂堂正正,不做那无谓的义理之争,却直刺要害。德尔英刚才在船上相驳,独独也是略过了这“腐朽”二字。因为这二字,他也是一向引以为耻的。 “姑娘既然说到这里,我也无话可说。唯有刀兵相向,胜者为王了。”德尔英默默的想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叹一口气,慢慢说道,“姑娘若是胜得了我手中剑,今夜之事,我便不再阻拦。这天下权,由你们去争!” “好!”尹锐志一向不喜欢作那些无谓的义理之争,在她眼中,一切都是黑白分明,快刀乱麻,“今夜倒要看看,你掌中之利,是否如你口舌!” 话音一落,两人便各执利剑,斗在一处。 两人这一斗,煞是好看。尹锐志少虽名师,苦修过武当剑法,一把剑使来,如疾风快雨,但见一团白练也似的光华,遮住身形,端的是武艺非凡。 但那德尔英,却也丝毫不落下风。他的剑招倒也不快,只是极为有效,或防或攻,却总是恰到好处。 众人不料想不过转瞬之间,便从君子斗口,变幻为江湖斗技,都觉得这事情快的有些转不过弯来。但毕竟这是苏州城,千年文府,众人多是很读过一些书的本地闻人。不过片刻之间,便清醒过来。 有那熟悉会党的,仔细向场中激斗的双方看去,突然大叫道:“那女子,是光复会锐峻学社的尹锐志!” 听到这一声喊,场中便有民团的几人,高兴的一击手掌。但见场中激斗,那德尔英十分了得。便有几人低声商议了一下,散了开来,只见其中一人,慢慢的隐身到暗处,直把自己缩在阴影的最深处,悄悄的架起一只短枪,瞄向场中激斗的双方。 忽然一声响亮的呼哨,那人便扣动扳机,只见夜空中响亮的几声枪响,数发子弹便射向场中的德尔英! 其时,尹锐志与德尔英的相斗,已渐渐分出了胜负。德尔英虽然仗剑相斗,毕竟是身处敌营,周围无数虎狼窥伺,便留出几分精神,注意着周围动静。 也是运气使然,正好两人激斗换身,让德尔英看到暗处伸出的那个黑洞洞的枪口。他心中暗叫一声不好。眼看尹锐志仍然毫无觉察,一剑刺来。德尔英只觉心中某个念头一闪而过,心中喟叹,说时迟那时快,他一用力,将手中剑飞出,刺向暗处枪口。身形前冲,迎向尹锐志之剑,却不躲不闪,任凭尹锐志一剑刺透,余势不止,直冲到尹锐志身旁。好个德尔英,不顾胸口之伤,横身便挡在尹锐志之前,便听几声枪响,几声噗噗弹药入肉之声,德尔英便软软栽倒在地。 尹锐志一剑刺中,正自讶异,却猛地听到枪响,又见德尔英横身在前,替自己挡住子弹,不禁又惊又怒,惊得是这德尔英,竟然会为她舍身,以德报怨;怒的是竟然有旁人无耻暗算。 那德尔英,方才飞出一剑,却可惜急切之间,失了准头,只是唬了那人一下,却没有伤到。宝剑当啷一声落在地上,想被抽去筋骨的飞龙,再无生气。 那人惊魂未定,见宝剑掉在地上,才长出了一口气,他刚抬起头,便看到尹锐志手执短匕,飞掠而来,到他面前,也不多言,一匕便划断了那人的喉咙。 那人脸上惊讶无比,丝毫没有料想到,自己替尹锐志杀了德尔英,为何反而是尹锐志杀了自己? 他带着满脸的不解,委顿在地。那尹锐志,却看也不看,疾步向德尔英走去。 那几枪,虽然打中的不都是要害,但依照那时的医疗手段,若是胸口中枪,多半已经是必死无疑了。 德尔英此次来苏州城,本是按着清门的规矩,艺成之例行的游历。不料恰好遇到尹锐志,才有了这一场的是非。他中枪在地,心中已知必死,只觉得无比留恋,却又好不遗憾。 他努力的睁开双眼,却正正看到船上所见的那双美丽飒爽的眼眸。德尔英强自支撑,嘴角一笑,却吐出几口鲜血。 “谢谢!”尹锐志心中不忍,低声说道:“你可还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或是对亲人的留言,告诉我,我一定替你做到!” 德尔英觉得心中有千言万语,自己苦苦学艺,终于修的艺成,正是人生画卷徐徐展开之时,不料今日却无声无息,死在这苏州城中。但他只是摇摇头,对尹锐志弱弱的说道:“姑娘,你这般的人物,真真不该在这生死场上挣命,听我一句,早些脱身离开吧。” 尹锐志一呆,却不想到,德尔英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她沉默了一会儿,不忍德尔英失望,便说道:“你放心,等此间事一了,我便会脱身而去。” 德尔英点点头,“多谢姑娘!”双目一闭,便远离了人世。 尹锐志长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对程德全一拱手,肃声说道:“程巡抚,昔日在东北,你曾允诺徐师,若果真清室离心,革命之火燎原而起,你必会顺应时势。如今,是你履行诺言的时候了。” ------------ 第三十节 芥蒂 国破家亡欲何之,西子湖头有我师。 11月4日午后,杭州,西子湖畔。栖霞岭下岳王墓,西泠桥畔秋瑾坟,各有两三个青年,在那里洒泪祭拜。 岳鄂王墓前,蒋志清等人祭罢,顾乃斌忽然叹了口气,说道:“今夜之事,生死成败难知。志清,你还是回去看看伯母吧。” 蒋志清摇摇头,“此事不用再谈,我已经寄了绝命书回去,自古忠孝难以两全,母亲一定能体谅于我。” 顾乃斌苦笑一下,方待要说什么,陈泉卿却大步赶了过来,离着老远,就在喊着:“志清,志清,你母亲回信了!” 听到陈泉卿的喊叫,刚才还一副镇静模样的蒋志清,却动如脱兔,转身便向陈泉卿迎了过去。 不料想蒋志清看罢,神情却有些悲伤。顾乃斌很是奇怪,便借过来,那信中,不过寥寥数语,顾乃斌看到“死生一视於义,毋以家事为念。”之时,不禁回首看向岳鄂王墓,也嗟叹起来。 九百余年前,也是在国家危亡之时,岳飞立志投军报国,岳母便在他的背上,刺下“精忠报国”四个字,激励其奋发报国;如今蒋志清之母王氏,千里回书,也是勉励其子忘家为国。二位母亲,虽然相隔近千年,却一般的贤明达理。这中华的母亲,思来真是令人敬佩! 蒋志清悲伤之色转瞬便消,代之的,便是一股坚毅,“顾兄,今夜举事,便由我做南路敢死队队长吧!” 听到蒋志清这话,顾乃斌还未开口,陈泉卿已经喜滋滋的说道:“今夜便要举事了?这么说,那光复会众人,已经答应与我们合兵了?” 看着陈泉卿的喜色,顾蒋二人对视一眼,看到的,都是满满的失望。 “没有,我们兵分两路,”顾乃斌苦笑一下,对陈泉卿解释道:“我们同盟会,以我为司令,率82标,由南路进击,攻凤山门;他们光复会,以朱瑞为司令,率81标,从北路进击,攻艮山门。” 陈泉卿闻言大惊,“这怎么能成?如今我们两标士兵,每人手中还不满5发子弹,又都驻扎在城外,即便有炮营,可他们也没几发炮弹。如何能攻打杭州这样的坚城?顾兄,难道你没与光复会讲说清楚吗?” “我在军中虽是管带,可那朱瑞,却是统带,”顾乃斌见陈泉卿还不明白,郁积了许久的火气,也有些压抑不住,“这其中的利弊,你都知道,我会不知道?朱瑞会不知道?可是如今两会之间,在上海争得厉害,陈英士又弄出那样的事来,要他们怎么信我们?不瞒你说,这兵分两路,也是有说法的。效仿的便是当年楚汉争霸时的旧例,谁先攻进巡抚衙门,就是浙江军政府都督!” “这……”陈泉卿张口欲言,却不知道说些什么,最后一跺脚,“这怎么能成!杭州城里的满营,枪炮精良,弹药充足,若是我们分兵强攻,被他们各个击破,那许多兄弟的血,可就要白流了!不行,我要去找他们,非要跟他们理论清楚不可,我不信那王文庆,竟然不顾大局,行这等糊涂之事!” “你要去就去,他们正在西泠桥畔,祭奠秋瑾呢!离这里倒是不远!”顾乃斌冷冷说道。 陈泉卿看了顾蒋二人一眼,转身翻身上马,向西泠桥奔了过去。 蒋志清刚才一直没有开口,等陈泉卿拍马离开,方才对顾乃斌说道:“陈兄虽是一介书生,方才所言,却合兵家要道。光复会众人,不顾革命大局,一心争功夺利,着实让人失望。” 听到蒋志清的话,顾乃斌深深的盯了蒋志清一眼,他不知道陈其美给这个年纪轻轻的蒋志清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让也跟着那陈其美,颠倒黑白,不知廉耻。陈其美在上海做出那样不堪的事情,还如何让光复会人信任?可这话,却是不能对蒋志清明言的,自古疏不间亲,顾乃斌与蒋志清不过初识,这些虽是事实,但他却是不能说的。 顾乃斌自是不知道,就是因为他这一刻不肯做个直言的人,才让蒋志清犯下弥天大错,最后只得逃离中华,远避日本,以后更是数次改变名号,以逃避罪责。也因此落下心病,对革命事业,常常半途而跑,再无今日之热血。 不提他二人如何,单说那西泠桥畔,正是王文庆带着弟弟王萼与尹维峻,在祭奠秋瑾。可他们对着的,却是一座早已被铲平的坟墓。 原来秋瑾慷慨就义之后,便被友人吴芝瑛徐自华葬在了西泠桥畔,苏小小的坟前,圆了秋瑾“埋骨西泠”的遗愿。可是不久之后,坟墓便被满清发现,强令铲平。 如今王文庆三人所对的,不过是秋瑾坟茔当年的一些旧迹罢了。 此刻的天气,已是秋末冬初,桥畔的桑树,已经落尽了枝叶,只剩下一个个嶙峋的瘦骨,在北风中簌簌而立。 三人心中悲痛,尤其是那王文庆,心中暗自责怪,深恨自己,没有保护好旧游的坟茔,让她死后四年,仍不能入土为安。 “璇卿,你莫要着急,革命马上便会功成。今夜光复杭州之后,我必定将你骸骨迎回,重葬在西泠桥畔!”王文庆说完,将一杯酒洒在地上。 一旁的尹维峻,却紧紧抿着嘴唇。自从拜了秋瑾为师,她这一生,便是在生死边缘奔走。可是,尹维峻却从无抱怨,能有这样的人生,世间又有几个女子呢?像那般循规蹈矩,相夫教子的生活,并不是尹维峻想要的。 是秋瑾,给了她一个驰骋的梦想。为了这样的梦想,甚至,秋瑾连自己的性命,也搭了上去。 尹维峻也默默的敬了师傅一杯酒,千言万语,便在这一杯酒中。今夜,便是复仇的开始!尹维峻心中暗暗的发誓,一定要生擒那铲平坟茔的浙江巡抚增韫,将那厮绑来,生祭恩师。 今夜之事,在蒋志清众人眼里看来,十分凶险。但在王文庆三人眼中,不过是寻常罢了,这几年间,他们在东南,甚至京都,四处活动,经营革命,这样的事情,早已经司空见惯,以为寻常了。 三人在秋瑾的坟墓前,静静的伫立了一会儿,正要离去,却听远处马蹄声响,转头看去,却是陈泉卿到了。 “王文庆,是我陈泉卿看错了你吗?”陈泉卿一下马,便怒声说道:“分路进击,是兵家大忌,你苦修军事多年,难道不知道吗?如今新军枪械不足,弹药奇缺,如何能攻坚城?若是被满营各个击破,这失败的责任,你担得起吗?” 王文庆皱皱眉头,嘴角一撇,正要答话,那边王萼已经冷冷的回道:“陈泉卿,你最好搞清楚了再说话!上海的事,你不知道吗?” 这一句话,将陈泉卿噎的要死,上海的事情,现在杭州的革命党人,谁人不知,哪个不晓?陈其美虽然如愿,得到了沪军都督一职,但是多数革命党人不服,又公举李燮和在吴淞成立了军政分府,与陈其美分庭抗礼。可怜上海一个小小的县城,巴掌点大的地方,如今就有两个军政府,一个独立,静候孙文归国;一个服从武汉领导,尊朱崇祯为王。两方均是大肆招兵买马,明争暗斗。可是明显的,李燮和无论政商军哪一方面,都压过陈其美一头。所以陈其美此时派遣蒋志清等人过来,其实说到底,还是想分功,以坐稳都督一职。 王萼如今虽未明言,但是陈泉卿已知端的。但他还是说道:“文卿,虽然上海有些摩擦。但是杭州还未光复,需要我们齐心协力才是,你要顾全大局啊!” “正是顾全大局,才要分兵!”王文庆剑眉一挑,冷冷说道:“若是他们果然真心革命,不怕牺牲,杭州城一夜可下。若是他们还是想像上海那样,趁乱分功,你回去告诉他们,趁早断了这个心思。我光复会虽然‘以身许国,功成身退’,但是却容不得他们这种小人伎俩。将来若是国事托给他们,只怕还不如满清!” 陈泉卿张张口,还要再劝,那边尹维峻也插言道:“陈家哥哥,你莫要再说了。你所想的,我们昨日便已经跟他们交代清楚了。虽是两路进击,可是如何策应,也说的明白。归根到底,王家哥哥是顾全大局,不想因为同盟会中人贪生怕死或是争功误事,坏了光复大事,这才坚持分兵的。两路只要一路功成,杭州便能光复!” 连尹维峻也这般说,陈泉卿知道光复会与同盟会之间,芥蒂已深,长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言。 四个人在这里沉默了一会儿,正不知说些什么,忽然听到西泠桥上,一个熟悉的声音悠悠传来, “各位施主,白云庵中有故人煎茶相候,想邀你们前去一晤!” 王文庆四人回头一看,却见白云庵中的意周和尚,僧袖飘飘,慢慢的走下桥来。 “不知是哪位故人?”王文庆问道。 “乌目山僧。”意周淡淡回道。 ------------ 第三十一节 谈局 这白云庵,王文庆诸人来过不止一回,因为浙江革命党人的集会之地,便是此处。 意周一路前行,却是将众人带到了庵后。白云庵原是宋时有名的园林,唤作翠芳园,里面山石草木,颇有天地灵秀,只是千百年传承下来,屡遭兵隳,也屡屡重建。最近的一次重建,距今也不过两三年。不过这一回的重建之后,添了不少趣事。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便是这佛庵之中,居然塑了一座月下老人的神像,并配了一副楹联:“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 佛与姻缘,并行而居,真是绝妙手笔,不知那重建之人,究竟如何想来! 此为闲话,言归正传。单说王文庆等人随着意周,来到庵后,早见乌目山僧已在那里煮沸了一壶水,白气缭绕之中,乌目山僧与那白云庵住持得山和尚指着眼前丛植的万花,相谈正浓。 “乌目和尚,我今夜正有一场好战,却被你叫了过来,不说喝酒助我豪气,竟是要我陪你品茶,怎么,你是想借这茶,消了我心中的刀兵之气吗?”王文庆与那乌目山僧极为相熟,一见面,倒是先说起玩笑来。 “你这泼皮!”乌目山僧闻言哈哈大笑,“岂不闻‘酒令人远,茶令人爽’吗?酒遍处可寻,可到了这余杭西湖,不尝一尝西湖双绝,究竟可惜。” 王文庆哈哈一笑,自选了一个蒲团,坐在了乌目山僧的对面。王萼与尹维峻,也各自选了一个蒲团坐下。那陈泉卿,倒是没有过来。 乌目山僧本是妙人,虽是出家之人,但对这琴棋书画诗酒茶,无一不精,此刻由他亲自制一道茶,王文庆口中说笑,心中却是甚为得意,这可是等闲难得的,何况这茶水,更是龙井茶叶虎跑水,驰名宇内的西湖双绝? 此刻虽值深秋,但庵后的山坡之上,仍旧开遍了山花,粉红黄蓝,夹在绿叶当中,时有清风徐来,这竟不像深秋,倒是烂漫的春日了。 白云庵的主持得山和尚,品了一杯茶之后,便告罪离开,王文庆四人盘膝坐在庵后,自在说些话语。 说起来,不但这山花是一景,坐在蒲团之上的众人,也便是一景。王文庆虽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本色却是书生,但他为人仗义豪侠,绝少寒酸之气;王萼本是保定军校毕业,一直未脱军装,但受乃兄的熏陶,身上丝毫不见刀兵之气;那尹维峻虽是女子,可千万女子之中,也未见的有她这般豪气英武;乌目山僧虽是出家人,但若说能从他身上寻出半丝香火气,那无疑是缘木求鱼,绝无可能。 书生无寒酸气,武士无刀兵气,女郎无脂粉气,僧家无香火气,真真却是世上不可少却最难得之人,人间难见之景色。 品完两杯之后,乌目山僧便止住了茶,四人说了一些闲话,眼见天色将暗,乌目山僧忽然问道:“今夜之事,准备的如何了?” 王文庆嘿了一下,却反问道:“法师也说这些刀兵之事吗?” 乌目山僧闻言一笑,“这中华自古以来,看世观局,便有四种,所谓僧道儒史是也。你们是儒家中人,我是僧家中人,你略略说说,我不过是用僧眼观一回局罢了。” “今夜之事,若说成败,不过是五五之数。我汉军胜在人和,满清则有地利。说到底,还是要看将士用命,只要洒出热血,自然能铺开一条生路。”王文庆举重若轻,淡淡说道。 “是吗?和尚倒是听得山说,你们手中的枪械弹药都缺的很,子弹都不能满足一人五发,如此要攻余杭这等坚城,恐怕是痴人说梦吧?”乌目山僧看似随意,却一下点到了七寸之处。 “法师倒是好灵通的耳目!”王文庆点点头,“事情便是如此!可法师莫要忘了,当年秦始皇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去锋镝,铸成十二金人,以弱天下万民。可陈胜吴广大泽乡一起,斩木为兵,揭竿为旗,顷刻间便能覆亡暴秦,如今之事,也便是如此。那增韫想收去枪械弹药,阻止我们汉军光复,真正才是痴人说梦!” 这番话,说的一旁的王萼和尹维峻连连点头,神色豪壮,那乌目山僧听完,却默一会儿,取了些虎跑泉水,又煮上一壶,眼睛盯着那跳跃的火苗,这才慢慢说道: “文卿的话,倒是不离儒家的根本。这应该是贾长沙过秦论中的旧言吧?‘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此一句道尽天下兴亡之由。即便今日观之,也不脱其桎梏。” “我近日观那各地纷纷而起的汉军,说是汉军,其实都不过是清室编练的新军。说句俗谚,这便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文卿刚才所说,是大势。但今日与彼时,还是有所不同。彼时陈胜吴广,不过阡陌之中两农夫罢了,但是只要削木为兵,就可与纵横天下,扫灭六国的秦兵抗衡。而今日,若是没有新军附义,决心革命,你们革命党人虽有热血,却绝无所成,你们知道为何吗?” 这句话倒是问的实在,也问的关键。革命党人的举义,自光绪时,便没有消止过。革命党人前仆后继,屡败屡战,屡战屡败。一直到了武昌新军三两正目登高一呼,居然就满地狼烟,南国顷刻间就光复,等闲之人,只道是革命日久,水到渠成,但在王文庆这等革命元老眼中,心中透亮无比,晓得还另有玄机。 “还要请禅师解惑!”王文庆恭恭敬敬的双手合十,向乌目山僧请教。 这乌目山僧,乃是清末民初的奇人。他虽是方外之人,却热心世事。他与光复会中几个元老,极为相熟,光复会筹建,他有大功;在东京时,乌目山僧也曾让出一室,供孙文居住。因为这些缘故,他对这清末的革命,可说是知之甚详。又因为身处佛门,抽身在外,隔岸观火,自然世事洞明。 “这也是我一家一言,不过请诸位作个参考。我听说,你们有个首领,就是如今的武昌汉王朱崇祯,虽然年少,却智慧过人,对此必然早有见解,他日若是有缘,我倒颇想一见。”乌目山僧客气了几句,这才回道正题,慢慢说道: “光绪三十一年,日俄战争中俄国失利,饥民遍野,后来众人联合便去俄国皇宫前请愿,便如我国前些日子的国会请愿一般,不料想,守卫皇宫的卫士开枪射击,顷刻间,那请愿的众人,便死伤无数……真是可怜。” 说到此处,乌目山僧脸上现出慈悲,王文庆三人却是互相看看,不明白这怎么忽然就说到了俄国头上。过了一会儿,乌目山僧才接着说道: “在诸列强中,俄国最弱;也唯有俄国,与这满清相似,乃是君主国家。若说两国有什么不同,那便是,俄国早就有工业化的军制。” “其实光绪三十一年的俄国,饿殍遍野,生民之苦,并不比中华之民差上半分。可当时数十万人的请愿,依旧被士兵镇压,为何?就是他们有工业化的军制。” “你说武昌新军举义,不过是几个正目,缘何就能掀起这么大的波澜?其实也是凑巧,如今满清新军初建,将出多门,繁乱复杂,不相统属,所以一夫作难,各地云起。你说当真是为了革命吗,为了生民吗?我说不是,多是为了自己的野心罢了。既称军政府,那便是兵强马壮者为之了。” “说到底,火器的进步,对生民而言,其实不是一件好事。但对专权者来说,却是莫大的福音。若是秦时,你要镇压陈胜吴广,少说也要有其一半的兵力。但是现在,只需三五十人,或有机枪,或用大炮,既快又省。” “少数专权之人,只要控制少数的军队,拥有高明的火器,便可永远专权下去,这便是此时乃至未来的苦境了。这种苦境,即便是战争失利,饿殍遍野,恐怕也不能驱除,除非,便像今日的满清一般,新军中派系繁芜,人心不齐,有欲变革社会者,有想问鼎中华者,有想富贵荣华者,凡此种种,才能变革。” “所以,往日你们会党百般牺牲,都未能撬动宇宙,如今不过一二个正目振臂一呼,天下便云集响应,便是此理了。火器愈强大,暴政的存续能力也便越强,彼时的俄国沙皇,便是明证,那已经不是百姓所再能抗衡的了。一个王朝的崩溃,要由也只有他的军队崩溃倒戈才能真正崩溃。” “若是满清如俄国沙皇一般,对军队掌控得力,你们是绝对没有机会的。今日这种机遇,实在乃是天授,你们须要好好珍惜,真正弄出一个太平盛世来。须知道,若是民国的子民,正当权利得不到保证,则政治的惯性延续,他们的权利,将永远的,得不到保证了!” 乌目山僧这一番话说完,王文庆三人看向远处的夕阳,默默无语。却都感觉到了肩上的责任之重。眼前烂漫的万花,虽然美丽,三人却觉不出什么滋味了。 要为万世开太平,这种千百年难遇的责任,如今落到自己肩上,饶是三人一向自诩豪杰,也不免心中自疑,怯懦暗生。 人最怕明白,若是糊涂去做,不知艰险,反而容易履险如夷。若是晓得了其中艰险,只怕多有不成,俗语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便是此理了。 人,最爱自明,可自明之后,却有万般苦。 过了好久,王文庆才回过神来,端起身前的茶盏,一口喝尽,这一口下去,仿佛那些怯懦也随之而去。 “你这和尚,好会唬人。险些被你吓个要死。”王文庆笑道,“今夜我还有大事要做,可没空陪你在这里笑谈了。” 听到王文庆此话,乌目山僧倒是笑了,“不妨,你自前去。这是功在千秋之事。天明之后,若是有暇,莫忘了再来饮一杯。” 王文庆点点头,“闲话便说到这里吧,之后,便是正局了。” 说罢,起身便向庵前行去。王萼与尹维峻见状,也紧紧跟随而去。行出庵门,尹维峻便问道:“王家哥哥,禅师说的话,可是真的?” 王文庆闻言止步,转头郑重的对王萼和尹维峻说道: “前事究竟如何,你我难以预料。你们只须谨记,凡事,但求无愧于心,便可行于天地间!” “走吧,今夜还要与满清一战!明日之事,等活过今夜再说吧!” ------------ 第三十二节 争功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高楼饮美酒?几家流落在外头? 农历九月十四,杭州城,月出高天,亮夜如昼,悠悠的歌声,和着三两声琵琶,轻轻的飘于虚空,凌过万顷,拂过这一片青山秀水。 人道是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真说起来,这杭州城的秀丽,并不亚于苏州。但缘何百年来,总是苏在前杭在后?有人说,便是因为这杭州城中,少了一点生烈之气。 这么说,倒也有些道理。杭州城有岳王墓,有于谦祠,此二人皆是光耀千古的民族义士,不过,这充其量也不过是死义罢了。当年魏阉祸国,中华之民,谁敢正道直行,仗义作言?唯有苏州五人罢了。因着这五人与苏州满城之义行,三百年来苏州独占鳌头,却也是分属应当。 再过一日便是农历十五,满月之夜。今夜的月亮,虽然还不完满,但皎洁却如满月。那清白柔和的光芒层层的播下来,却像是有一场夜雪在静谧的虚空中飞扬。 蓦然间,杭州城外三声炮响,惊破清梦,为杭州城平添上一份荣耀千秋的义烈! 雪月如涌,铺满尘世。忽然之间,满城人喊马嘶,震破清辉,却是两条人龙,81标自笕桥,高举青天白日旗,82标自南星桥,擎起五色斑斓旗,争先恐后,嘶声暴喝,直向凤山门和艮山门撞去。 蒋志清引着一路敢死队,舍命奔在81标最前。一心便想第一个杀尽杭州城,夺得光复杭州第一功,不为争功,也为争气!刚才在奉化试馆,敢死队在分发弹药配备干粮时,恰巧被光复会的尹维峻看见,她顿时笑的身体乱颤,众人不知她笑些什么,只觉得脸上有些火辣辣,好一会儿,尹维峻才自顾自的说道:“真是有趣,倒没见过,死战之前,先预备好明天的干粮的。战场之上还想着明天的饭食,天下有这样的敢死队吗?” 尹维峻说完,便笑着走了,洒下一路银铃般的笑声。 这笑声,在蒋志清听来,却是千万根银针,刺的他心头的火焰,熊熊的烧起来。 “今夜,一定要第一个冲进浙江巡抚衙门,要这个女子好好看看,究竟谁才是真正的革命英士!” 本以为要在凤山门一场血战,没想到甫到城下,那凤山门,竟悠悠的开了! 原来城内的工程营,已经自觉的附义,他们自然不知道光复会与同盟会有先入抚署者称督的约定。可巧的很,工程营恰恰兵分两路,一路由工程营前队队官陈涤带着,开了凤山门,一路由左队队官徐康圣领着,开了艮山门,端的是两不得罪。 兵不血刃,便入了杭州城,蒋志清的心中,自然无比欢畅。他抢步第一个跃入城中,一边疾奔,一边回头对众人勉励道:“满清无道,汉室当兴!诸君,光复浙江,在此一战!” 敢死队众人齐声相应,都越发努力向抚署奔去。这一路出乎意料的顺利,转眼便攻到了巡抚衙门前。方才的顺风顺水,让众人心中有些大意,见到府门就在眼前,有几人便大呼着冲了过去。 奇变便在此时陡生,只听抚署墙上“嗒嗒嗒”数声机关枪响,几处火舌一伸一缩,仿佛一阵无形的风吹过,那冲在最前的几人,便像腐朽的枯枝,一下子就落在地上,再不动弹。 敢死队人齐齐止步,隐在暗处,把眼望向抚署那边。可即便今夜月光如洗,却依然看不出那枪手躲在何处。 蒋志清心中无数把愤怒的匕首在攒刺着身体,他怒叫一声,勇身便冲了出去,可是没跑几步,便被一连串的子弹逼了回来,他喘息着,眼睛死死盯着前方,起义官兵枪械弹药奇缺,便是敢死队中,也不过仅有十人有枪,五人有*;每人所配子弹,也不过十发,枪战绝不可能,要攻破抚署,只能靠投掷*。但敢死队隐蔽之处,距离枪手足足有两百步,任是如何的大力士,也不可能将*投掷到抚署墙内。 这便如何是好? 还能如何是好!蒋志清一咬牙,大叫一声:“谁愿与我一起投弹?” 登时两处暗处,有数声回应:“我愿去!” 蒋志清心中豪气横生,“我只要两个!任关,董昉,你们两个跟我去!” 说罢,蒋志清将身上短枪解下,递给一旁的队友,自己拿过两颗*,一颗挂在腰带上,一颗紧紧握在手中。他长长的吸了几口气,看任关和董昉两人也已经准备好,便大喊一声:“开枪!” 敢死队中十把枪起身怒射,在枪声中,蒋志清飞身窜起,矮身便向前冲去! 可此时众人手中的枪,还都是手动拉栓式的德国造。这敢死队中人,虽然都是热血子弟,却多半没有受过军伍的训练。这一开起枪来,砰砰砰打向哪里的都有,但要数天上的最多。这哪里说得上掩护? 见造反的众人开枪,抚署墙头的枪声,便沉默了一会儿。但只是一会儿,守卫的兵丁就摸清了敢死队的底细。墙头的火舌,又更加嚣张的吐了出来,只一轮,任关便被击中,躺在地上口吐鲜血,手脚抽搐,眼见的便是横死在这里了。 蒋志清和董昉躲得快,并没有被击中,眼看昨日还在笑谈的友人,如今横尸在前,两人不由的血气上涌。那董昉,大喊一声便冲了上去,无奈究竟是匹夫之勇,没冲出几步,便被机关枪扫到,仆到在地。 蒋志清伏在地上,只觉的无比窝火,耳听的前方噗噗的火星乱溅,心中怒火越烧越旺,但有董昉的例子在前,他倒是不能再盲目的冲前了。 他就在那距离抚署百十步远的地方,低低的伏着,等待着,等待着前面的枪声,有那么一时半会而的暂歇。 此时他身后的敢死队员,渐渐将身上的子弹打了一个精光,子弹一打完,便有些发呆的看向抚署大门,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了。只好也默默的等待,等待着或者蒋志清一个*吓走抚署的守卫;或者顾乃斌领81标的大部队赶到;或者,那守卫抚署衙门的士兵,忽然就反正了,那样就皆大欢喜了。 可最终,却不是任何的一种。 蒋志清伏在地上,听的前面的枪声似乎无休无止,他有心起身冲前,但看着前面的两具尸首,又有些犹疑,心中便有一个小人安慰自己,不要做无谓的牺牲;两个念头在心中火拼不止,蒋志清也就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也已经就义。 他能等,别人可等不得。远处一个白影,忽如白驹过隙,刹那间便闪过了他,在弹雨中左右飘摆,恰似扶柳迎风,便是飞鸟投林,倏忽停落在抚署之前四十步,只见那白影右臂猛甩,紧跟着抚署墙头,绽开出好大的两朵弹花,这弹花,却是蒋志清渴盼至极的! 愤恨的一拳砸在地上,蒋志清一跃而起,迅猛的向前冲去。他已经瞧得清楚,方才投弹的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不久前嗤笑他的,光复会女杰——尹维峻! 想不到,自己竟还是落在了她的后面! 尹维峻来的虽是恰好,却要比蒋志清迟上许多。无他,只是从艮山门到抚署,绝不如蒋志清那般轻松。这一路沿途须经过杭州城的军械所和旗营驻地,要知道,这两处所在,一个是浙江巡抚增韫遣重兵把守之处,一个本就是城中重兵所在,轻易的通过不得。 但尹维峻还是抢在蒋志清之前,攻到了抚署门前,抛弹炸开一条通路,杀进抚署,第一个进到了这抚署衙门之中! 这浙江,归根到底,还是要看光复会的! 俗话说,树倒猢狲散。猢狲在树上时,常常也能逞一时的威风,只是大树一倒,便再无可凭依。这守卫巡抚衙门的官兵也是如此。蒋志清攻不过来时,自然是气焰嚣张。可尹维峻一到,两颗*抛出,那清军官兵便果真一哄而散,多数更是一代俊杰,马上就地附义,引着尹维峻和蒋志清的两支敢死队,便去捉巡抚增韫。 本来以为会是一场激战,即便取胜,也是惨胜若败,不料想,居然是如此顺利。王文庆站在城隍山上,看着山下的满人旗营,不过几发炮弹下去,便乖乖的也竖起白旗。他的心中,却是百般滋味,真不知道该是庆幸,还是失望。 难道练兵十载,便是这个结果吗?如此的军队,如何保家卫国? 他正在那里感慨,忽然便有一骑马飞奔而来,一路大声叫道:“紧急军令!紧急军令!”。马上骑士直奔到他的面前,才翻身跳下,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笺,一面喘息,一面对王文庆说道: “东路军统制马雷已经带兵光复安庆,进逼南京;他要我们光复军七日之内,务必与他合兵。因汉王有令,必在半月之内,光复南京!” “汉王现在哪里?” “汉王已经出了平靖关,前去汇合吴禄贞,预备三路进逼北京,践赴十年之约!” ------------ 第三十三节 鼎属 “午桥兄……”赵永师挑开门帘,踏进帐篷,本来已经想好了说辞,但看到帐内正襟危坐的端方,突然又觉得,那些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宇林兄,你是来辞行的吗?”端方若有所失的一笑,摇摇头,坦坦荡荡补道:“宇林兄这时才走,又愿意与我见最后一面,足见兄长对端方得情谊,端方此生铭记在心。宇林兄莫要犹疑,快快去吧!我兄弟二人自知已无几日好活,只是国恩深重,不能弃职而去。兄长也不必留在这里,无端与我兄弟二人陪葬,” 听到端方如此说,赵永师更觉得心中惭愧,在门口默然立了许久,终于还是长叹了一口气,冲端方拱拱手,转身、再不回头,大踏步的去了。 此时已是辛亥年的九月十三,洋历11月3日,端方受命代理四川总督,可行至半路,便收到王士珍的传讯,要他见机行事,若是事不可为,须及早退到彰德袁世凯处安身。 初时,端方并不在意,他本人允文允武,又是时人评议的四士之首,缘何会为了这些小小的纷扰,就启程躲避到自己亲家的羽翼之下?但是越向四川境内行走,事情便越糟。不但鄂州独立,连湘陕晋等地俱都有乱党生事,如此以来,四川便为乱党四遭围住,成了兵家死地。 端方这才醒得王士珍之言,便抽身急退,但已是晚了。从昨日开始,端方所带的幕僚和刀客,便开始慢慢的消失,先是三两个,到了下午,便是一群一群,多数是悄悄的溜走,倒是只有最后走的赵永师,才过来与他告辞。 既能被端方所聘,这些人都有一双火眼金睛,端的是识时务的很。端方所统率的两标,乃是新军第八镇,正是从武昌而来,与造反的新军,一母同胞。这两日,兵士们三五成群,围在一起,议论纷纷,时常把眼看向端方,那眼神,仿佛看的,是黄澄澄的金子,还是红艳艳的乌纱帽。 端锦看着兄长,苦笑一下,“大哥,今日之事,你我当真非要死在此处吗?” 端方还不及回答,突然帐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疏忽间门帘被人一把撕下,一股寒风,扑面而来。 “端总督,兄弟们不计生死,保你走了这么远的路,”刘怡凤闪身进帐,冷冷说道,“你总该把兄弟们的饷钱补足了。有道是,皇帝不差饿兵。端总督说是不是?” 事到临头,端方更是坦荡,“这个好说!刘队官,兄弟们的辛苦,端某深知,这帐中之物,任你去挑!算是我补兄弟们的赏钱!” 刘怡凤哈哈一笑,“端总督果然爽快!兄弟们仔细瞧了,这帐子里面,只有一样东西,兄弟们想要!” “那是什么?” “你的人头!” 刘怡凤一声说罢,冲后面大声叫道:“还磨蹭什么,赶快伺候两位爷,准备上路!” 话音刚落,便从刘怡凤身后,闪出十数条新军士兵,几人伺候一个,不一会儿,便将端氏兄弟绑了一个结结实实,把他们推到帐外,在一处平地停下。 这地界,也不知是属于河南还是湖北,但总不过是在豫鄂交界之处,此处离义阳三关的平靖关,倒也不远。北上出了平靖关,便是河南境地,那就是满清的天下了。可惜,想跨过这咫尺之间,却是难如登天。 刘怡凤看着跪在地上的端氏兄弟,哈哈一笑,“端总督,你也莫要怪我。要怪只能怪总督大人,好好的别人不选,却偏偏把我们三十一标的兄弟们带出来,白白走一趟冤枉路不说,还没得耽误了我们的前程。要不是你,我们如今也是革命元勋,说不得,老子现在也是一个协统了!” 端方扬起眼睛,看了刘怡凤一眼,看到他一副小人得意的样子,不免觉得好笑,“刘怡凤,端某死便死了,用不着你在这里嚼舌!” 见到端方死到临头,依然还笑得出来,刘怡凤仿佛受了莫大的侮辱,他三两步走过去,抬起一脚,便将端方踹倒,紧跟着便猛踢起来,口里还喋喋不休的骂道: “你这满清的奴才,猪狗一样的人,也敢笑我大汉子民?!你还以为你是总督吗?你还以为你高人一等吗?告诉你,老子今日弄死你,就是弄死一只蚂蚁!” 一旁的端锦见哥哥嘴角慢慢吐出血来,心中惊恐,忽然膝行几步,冲着刘怡凤连连磕头:“刘爷,刘爷!求求你,饶过我兄长吧!” 刘怡凤踢的正欢,忽然看到一向趾高气昂的端锦这般模样,心里更是通爽无比。觉得这革命,真是一件无比美妙的事情。 他转过身来,冲着端锦说道:“你要我饶了端方?可老子心里还有气,怎么办!要不你过来,让爷舒坦两下?” 听到刘怡凤的话,端锦抬起头,脸上满是怯懦和畏惧,却一句话也不敢说。 端方咳出几口鲜血,努力的对弟弟说道:“叔絅,我托忒克氏的子孙,死便死了,不要做这种勾当,没得辱没了祖宗!” 听到端方的话,刘怡凤像是找到了什么更好玩的东西,他冷笑了两声,依旧冲着端锦说道:“我看端爷也是条汉子,这样吧,我也不难为端爷,只要端爷今天冲我磕三个响头,叫我声爷爷。今日我就放过端爷,如何?” 听到刘怡凤的话,端锦还未作答,旁边的新军士官任永森皱眉说道:“刘队官,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这样做,不太好吧?” 刘怡凤哈哈一笑,“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端爷呢?再说刚才端爷也向我磕了不少头了,也不差上这三个。” 此时端方怒火满胸,他连连咳出几口鲜血,想挣扎着站起,试了几次,却还是站不起来,他抬起头,冲着自己的弟弟,狠狠说道:“叔絅,死便死了,不要辱没了祖宗!” 但是这话,却说得迟了,端锦已经跪在刘怡凤身前,重重的一个头磕了下去,不过一会儿,三个头已经磕完,端锦口中嗫嚅了半天,最终还是小声说道:“刘爷爷……” 端方一声长叹,闭上双眼,再不忍见。 那刘怡凤却故意挖挖耳朵,“端爷莫不是今天没吃饱肚子,说话恁的小声,您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端锦张张口,一咬牙,大声说道:“刘……”谁知刚说出这一个字,那边端方已经厉声喝道:“刘怡凤!有胆量,你现在杀了我!我端方今日,有死而已!不想再见这种不要祖宗的人!” “端总督总是这般着急!”刘怡凤嘻嘻一笑,“也罢,我就成全了端总督。” 说完,他一挥手,只见围观的众兵士中,卢保清排众而出,“我来送端总督上路!”说话间,他大步走向端方,一边走一边抽出腰间的马刀,走到端方身侧,一手拽起端方,扶他跪好,“端总督,您对兄弟们一向不薄,今日我们杀您,非是忘恩,乃是公义,不得不为。端总督放心,我一定给您一个痛快,让您不收半点痛苦!” 端方嗬嗬一笑,“多谢卢兄弟了!”说完,把头一低,露出脖颈,“来吧!” 端锦呆呆的看着自己的哥哥,只觉心中想要说些什么,却总是说不出来,他忽然长声嘶嚎,以头抢地,大声哭喊道:“祖宗啊,您睁开眼睛看一看啊!” 卢保清高高举起马刀,喊一声:“端总督,一路好走!”便挥刀直落向端方脖颈,端方耳听脑后金风呼啸,却是感到一阵轻松。 忽听“砰”的一声枪响,紧跟着脑后便是金铁交鸣的刺耳之声“嘣~叮~”,接着便是“当啷”一声,马刀落在地上,卢保清嘶嘶的吸着凉气。 “什么人?!”刘怡凤大声喊道。 一众兵士顺着枪声看过去,却见远远路上,几骑马悠悠的踱了过来。为首一个少年,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 “你是何人?为什么要救满贼?”任永森大声怒道,一挥手,旁边的士兵各自端起枪,指向来人。 “你们做什么?!”一骑马从后面跃出,马上一人对众人厉声喝斥道:“这是武昌汉王朱崇祯!” 有那熟悉革命党人的新军士兵,突然讶异的指着那人喊道:“他是吕大森!科学补习所所长吕大森!” 听这人一喊,众人再仔细看去,可不,来人一共四骑,除了那个少年是个陌生脸孔,其余三人,倒都是熟面孔,都是武昌城里革命党的元老,吕大森、胡瑛、张难先是也。 “难得诸君还记得吕某人。”吕大森豪迈一笑,尔后指着那个少年向众人说道,“这便是我们武昌的汉王,朱崇祯!” 吕大森说完,众人面面相觑,传言中,武昌汉王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神通广大,乃是天上道君下凡。不料想见到真人,却只不过是一个十六七岁的英武少年! 众人呆在那里,朱崇祯也不理睬,他催马走到端方近前,清声问道:“你是端方?” 端方死里逃生,更不想竟见到了此次造反得首领,他仔细的打量了朱崇祯一眼,“不错,我便是端方!” “你可知道清门的载泓其人?” 端方一惊,载泓乃是清门门主,一向深藏于后,更兼身为女子,碍于祖训,处理政事也从不着痕迹。等闲之人,便连清门都不知晓,何况清门的门主? “你究竟何人?”端方不答反问。 朱崇祯听得端方此问,便知答案,他轻轻一笑,“你知道就好,今日我救你一命,不为别的,便是想让你替我传个口讯,你告诉他,十年之约,须要提前,便定在下月十五月圆之时。不便之处,还请他恕罪则个。” 端方闻言大惊,他猛地站起身来,盯向朱崇祯,好半晌,突然问道“你是越州那个少年,朱丘?” 倒是朱崇祯被问得一愣,但不过一瞬,他便反应过来,“你是清门中人?” “不错!”端方傲然答道。 “那倒省了我不少事情,”朱崇祯淡淡一笑,随手挥出一道刃光,斩断端方的缚绳,“你去吧,告诉载泓,下月十五,我必去京城寻他!” 端方捏捏有些发酸的胳膊,活动一下身体,反身却将刚才卢保清掉落的半截马刀捡了起来。 “容我清理一下家门!” 端锦见到哥哥从鬼门关前转了一圈,依旧安然无恙,便在那里嗬嗬笑着,刚刚哭喊过的眼泪鼻涕依旧在面上残存。 端方走到弟弟面前,从怀中取出一方手帕,替端锦擦净面孔,“阿弟,莫要怪哥哥,清门的规矩,一向便是如此。” 话音刚落,只见白光一闪,端锦人头落地。 端方将半截马刀向后一抛,冲朱崇祯拱拱手,“你的话,我一定带到!” 说完,转身便向北方走去。朱崇祯见他所为,不由感叹道:“真是求生者得死,求死者得生啊!” 端方听到这话,身形一顿,又复转过身来,冲朱崇祯说道:“朱明与清门恩怨相报,本无可厚非。可是如今阁下以私仇为由,祸乱南国,削弱中华元气,却是大错!” 朱崇祯倒不料想,这端方居然说出这等话来,催马上前,又停到端方面前,仔细的打量了端方一下,“我识得你端方,听说你府中藏有一套青铜王鼎,不知其重几何?” 这句话一问出,端方脸上幡然变色,“你果然有问鼎之心!” 朱崇祯哈哈一笑,“莫要枉度人心!我问你,昔时楚庄王饮马洛水,问鼎于周,斯时鼎属皇室,诸侯亦不可有;现如今,鼎入寻常百姓家,已是大势了!” “当日你所作的《欧美政治要义》,我也曾拜读。郑海藏许你为四士之首,赞你有学有术,便凭此书,你也当得。今日你既为我传讯,便是有缘,他日我必有重任于你。你好自珍重。至于如今的是非成败,非是你所能知。决战之日,我自会与载泓论道。” 这话说得奇怪,但端方却不再问,只是说道:“既然如此,下月十五,自然有门主责问,倒是省了费我口舌。”说罢,便转身又行。 朱崇祯却道:“且慢行一步!”说完,甩镫下马,将坐骑牵到端方面前,“这匹马,虽然不是什么宝马良驹,却也是脚力非凡。今日送与你,早些报于载泓知晓。马侧包袱里还有一些伤药与水粮,一并送与你。” 端方也不客气,拱手说声“多谢!”便翻身上马,打马飞去了。 ------------ 第三十四节 冲阵 冯国璋引军,沿京汉铁路,一路狂奔至信阳大营,稍作休息,便命第四镇代统制王遇甲率本部人马,前出武胜关,以作先锋。 说起来,这领军的王遇甲,本是湖北武昌人,此刻率兵平叛,也可以算的上衣锦还乡了。此人乃是北洋宿将,又曾在日本士官学校留学,向来在军中称一时之雄。 王遇甲接令之后,便命马队标统张九卿,领着马队的弟兄,远远的散出,在前面侦察,护着工程营作先锋;他自己领着步兵二协和炮标充作中军,紧随其后;辎重最后而行。 中军行了一阵,前方便有探马回报,说在前方三里处一个山坡上,发现一杆“汉”字军旗。只是周围除了许多杂乱的马蹄印,并不见任何人影。 王遇甲听罢,转念之间,便知晓武胜关已被南军攻占,但他并不惊慌,反而哈哈一笑,“这黎元洪,什么时候有这般的眼光,懂得抢占武胜关了?不过,如此才好。这样才能打个痛快,好好跟南军见个真章!” 话是这么说,王遇甲并不轻敌,依旧命令马队在周围仔细搜索了一圈,确定并无埋伏之后,这才领军继续前行。 他并不知道,这杆“汉”字大旗周围,并不是没有埋伏。恰恰相反,方孝孺领着武昌汉军的百余精骑,便隐身在此处。 方孝孺连人带马,卧在伪装之下,连呼吸都是极轻微,慢慢的听到远处传来一阵杂乱的马蹄声,跟着有人便叫道:“汉字军旗!是武昌汉军的汉字军旗!” 话音刚落,便有几骑马,跃上了方孝孺立旗的山坡。这几骑马左右晃动了一下,但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就听有一人说道:“立刻回报标统,此处发现汉军的军旗!” 一骑马便如飞一样去了。不一会儿又听远处叫道:“统制有令,散开搜索!” 于是便听坡上坡下,四处响起蹄音。北洋马队搜的极为仔细,有好几个人,也有好几次,挑起了方孝孺所带精骑的第一层伪装,却是邀天之幸,没有继续搜下去。 “没有敌情!” “这里也没有敌情!” “没有敌情!” “妈的!这南军,就会知道弄这些邪门歪道的东西。”一个应该是领头的人大大咧咧的说道:“兄弟们,继续前行。派个人回去通报!” 说完,便听马蹄声渐渐向南去了。不一会儿,一队步兵踏着步子走了过去,方孝孺仔细听去,知道这是第四镇的工程营。 他耳听着工程营也慢慢的去了,过了一阵儿,再无声响,便小心的拨开伪装,从土坑中钻了出来,一翻身,四下瞧瞧并无一人,才一拽马缰,将坐骑拉起。 他三两下抖落身上的灰尘,掀去坐骑上的行军长单,翻身上马,紧跟着便是双手击掌,三长两短,清脆的掌声过后,却是百余处精骑或从土坑,或从草丛,簌簌而出。一出藏身之处,众人均是三两下便收拾干净,尔后翻身上马,又复列阵于山坡之上。 那马队走的马虎,竟连“汉”字军旗也未拔走,就留在了山坡之上。方孝孺看到“汉”字军旗依旧迎风飞舞,嘴角微微一笑,打马便立在了汉军军旗之下。 此时已至午后黄昏交叠之时,在众人身侧,远处山峦之上,一轮红日正自慢慢隐去。这武昌汉军的百余精骑,自昨晚开始,便马不停蹄,一路追击豫军,抢进武胜关;在武胜关不过稍事休息,便又强行军到了此地。甫到此地,便又迅速觅地隐藏伪装。眼看着遥远山边渐渐西斜的红日,和那天际血也似的火烧云,众人之中,无论武昌新军还是振武堂精士,都有了一些疲累之感。 那领队的方孝孺,却丝毫不显疲态。他自幼随着明空与大哥朱崇祯习武,打熬的一身好筋骨。这一整日虽是身先士卒,冲锋最前,但双眼依旧沉静如水,清亮有神。 只见方孝孺双手举起那只海军望远镜,架在眼前向北方看去,镜中远处,已经隐隐约约,看得到北洋第四镇的军旗了。 等待已久的时刻,终于到了! “诸君!”方孝孺纵马前出,带马回转,望向这些不计生死跟随自己到此的武昌汉军精骑。 “驱满兴汉,生死存亡,便从此日此役始!今日即为死战,方某不才,愿为诸君快战,必斩将刈旗,摧敌锋锐,建我汉军北伐第一功!” 方孝孺带马纵过诸骑马前,高举右臂,“谁愿与我死战?” “愿与队官死战!”应声如雷!这一声暴喝之后,众人再不觉疲累,都紧紧握住了手中的马刀。 “好!”方孝孺大声叫道:“汉留十八骑出阵!” 随着叫声,便有十八精骑,越众而出。他们混在军中之时,众人尚不觉得出众,可这十八人一排成阵列,却有一股千军万马十荡十决的雄浑之气沛然而出。 “徐少斌!” “在!”徐少斌跃马出列。 “我带十八骑为前锋,冲出五百步后,你带领剩余精骑,冲荡而出!” “领命!”徐少斌大声喊道! 方孝孺带马转身,向北方看去,只见北洋第四镇的步兵两协,已经在肉眼可视的范围之内了。 方孝孺从怀中取出红巾,蒙住口鼻,慢慢的抽出自己重剑,眼睛盯向绵延不绝的北洋新军。尔后闭上双眼,长长的呼吸了三口天地间的冰冷秋意,心绪一静,便霍然睁开双眼,重剑一振,暴喝一声: “击!” 一声喝罢,方孝孺纵马冲下山坡!身后的汉留十八骑纵声长啸,声透长天,蹄声滚滚,也随之冲下。飞腾中雁翅阵型排开,如秋日狂风,直扫向上坡下平原尽头的北洋新军! 听到前面长啸如同龙吟,又见十余精骑自残阳中飞跃而出,王遇甲顿时气极,马队无能!他低声骂了句:“一群废物!”但转瞬间,他便打马如飞,沿着新军队列向前奔去,口中大声喊道:“列阵!列阵!就地列阵!成散兵阵迎敌!” 北洋新军成军之后,虽未经过什么真正的战阵,但毕竟久经训练,临机反应无比迅速,在行军之中,迅速散开,或蹲或卧,若然成阵,取弹上膛,瞄上奔来的敌骑。 不过几个呼吸之间,那十余骑便狂卷近百余步。王遇甲沉眼望去,见对面虽然声势惊人,但究竟只有一十九骑,不由的又惊又怒。只有一十九骑,便敢冲荡他亲领的北洋精锐,将北洋新军、将他王遇甲,觑的忒也小了!也罢,今日就让这些南军好好瞧瞧,什么才是大清朝的精锐砥柱! 王遇甲纵马向前,却并不因怒冲出,只是带马站在军阵一侧,双眼冷冷看向前方平原上,那纵马冲阵而来的一十九骑。眼睛中看到的,却仿佛是五十一年前,那飞蛾扑火一样,纵马冲击火枪阵的僧格林沁。 即便再勇猛,也不过是夕阳西下的古武士罢了。 愚蠢! 汉留十八骑雁翅阵型排开,雁首便是方孝孺。方孝孺伏在马背之上,先是小跑,慢慢带起马速,直到距严阵以待的北洋新军八百步左右时,才猛然上身直立,纵声长呼道: “天……佑……中……华……” 长声啸罢,方孝孺狠踹马肚,坐下白马便一声长嘶,速度提至最快,便如石火电光,闪出一条马影,劈向北洋军阵。 六百步,便听北洋军中万枪齐鸣,军阵前腾起一阵白烟,无数锐声,犹如鬼叫,嘶鸣出万千死神,轰然便在方孝孺耳边头上身侧团团围绕,桀桀而笑。 五百步,身后蹄声翻滚,徐少斌已经带兵冲出。 四百步,北洋军中再次万枪齐鸣!死神再次呼啸而来!身后已有落马之声! 三百步,方孝孺甩开马镫,左手一拍马颈,借力蹲在马背之上,猛然长身立起,重剑挥舞,再次嘶声高呼而出: “大……汉……必……胜……” 大汉必胜!这一声长鸣,回荡在天地之间,四野之上。马蹄如雷,将士如铁,仿若千年之前,煌煌汉朝,驱战匈奴,鼎立中华千秋尊严! 平原莽莽,残阳如血,白衣红巾,跃马冲阵,弃身锋锐,视死如归! 徐少斌领后队骑兵,厉马锋踊而出,眼见方孝孺如此英武,无不胸中热血翻腾,只觉心中一股雄浑之气再也遏制不住,齐齐纵声大呼,迎着那万千枪口,便如同上古之时漫天洪水,奔腾浩荡,直向着北洋军阵卷去。 方孝孺长声喊罢,已至北洋新军之前不足百步!好个方孝孺,一落身,复坐于马鞍上,双脚一扣马镫,将重剑横在身侧,借着马的冲力,不过刹那之间,便已撞进了北洋第四镇的军阵之中! 王遇甲此时心中已是羞怒交加,若是被这一十九骑真的冲阵而过,北洋精锐的脸面、北洋精锐以后还有什么脸面! 怒叫声中,王遇甲纵马而起,领着亲兵,迎着南军,逆冲而上! 中华双雄,南北二军,终于在扬威于国门之前,阋墙流血于这无名平野之上! ------------ 第三十五节 救死 黑夜从不属于寻常之人,因为寻常的百姓,即便是士农工商官,也都会在一天的劳累之后,早早睡去。这夜的静美或暴虐,他们从无缘领略,向来只有从街头巷尾的戏言书语中,才偶尔听闻。也许一觉醒来,天已变色人已易服;可是日子,却依然能像睡前那样,丝毫不差的重复。这、便是寻常的人生了。 黑夜,从来都是有心者的天堂。正太路旁的一处高地上,一个白发老者,沐浴在夜色之中,背靠树干,正静静的等待着前方的结果。 远处正太路石家庄车站,灯火依旧通明,影影绰绰中,马步周吩咐着心腹士兵,令他们悄悄的散在车站四围,等兵士们伏好,他便重重的顿了几下脚,又干咳了几声,才慢慢走到吴禄贞的门前,低声问道:“都督,属下有紧急军情禀告。” 屋内的吴禄贞显然还没有睡,听到马步周的声音,他便疾步走了过来,打开门,向自己的卫队营营长急声问道:“什么事?” 马步周凑到吴禄贞身前,身子一伏,低声说道:“清门有令,今夜必取吴禄贞之人头!”一声说罢,马步周手中反手亮出一把匕首,便向吴禄贞疾刺而去。 这一下突兀至极,吴禄贞如何能想的到,自己视为股肱心腹的马步周,会突然对他刀兵相向?他本能的一闪,靠着多年习武的惯性,虽是躲过了要害,但两人究竟离得太近,马步周这一匕,直深深扎在了吴禄贞的左肩肩头。 吴禄贞大怒,抬膝便顶向马步周,马步周急退,拉开距离。两人冷目相对。 “惠田,你要杀我?”吴禄贞站在门边,怒声问道:“你要做满清的走狗?!” “都督,是你要叛国,我不能跟你做那不忠之人!兄弟们也不答应!”马步周也怒声回道! 吴禄贞气极反笑,“好好好,想不到我吴禄贞,竟瞎了眼!马步周!你忘了平日我是怎么对你的吗?” “都督居然还有面目说这等话?”马步周轻蔑的说道,“我且问你,香帅待你如何?良觉罗待你如何?若无香帅,你不过庸庸碌碌一匹夫;若无良觉罗,你如何能做这北洋第六镇的统制?你既能做出这等忘恩负义之事,便休怪我马步周,不念旧情!” “好!”吴禄贞听完,一腔怒火冰消无踪,“既然如此,你我今日各为其主,往日恩情,一笔勾销。你要杀我,便放马过来吧!” “都督,得罪了!”马步周说完,双手持匕,跃起身形,便向吴禄贞刺去,堪堪到了吴禄贞身旁,却猛地一闪身,让出空间,黑夜中忽然一声锐响,一支白羽大箭,仿若凭空而生,直奔吴禄贞胸*来。 这一次却又是意料之外,好个吴禄贞,猛地抽出佩剑,顺势便削向来箭。剑箭相撞,吴禄贞只觉手臂一振,来人好大的弓力! 第一支羽箭虽被吴禄贞磕飞,但马步周寻隙便上,一匕就向吴禄贞腰眼扎去。 吴禄贞急忙一扭身,闪过匕首,但还未等他挥剑刺向马步周,一支白羽大箭,便又凌空渡来,袭向他的胸口。 这一次吴禄贞却再也躲避不及,他“哎呀”一声,双眼一闭,心中只觉还有无限之事未完,却今生再无余暇。 忽听耳边一声轻笑,羽箭锐声忽消,一个清亮的声音带着笑意说道:“他,你们可杀不得!” 吴禄贞闻声开眼,却见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朱衣明服,正站在他的身前,左手中握着一支白羽长箭,笑吟吟的看着马步周。 “你是何人?”马步周惊问道。 “朱崇祯!”少年对着马步周淡淡说道,“你非我之敌,退去吧。” 说完,他对着茫茫夜色朗声说道:“此刻是清门哪位到场?可需一战吗?” “惠田,退下!”虚空中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既然是越州故人,值得老夫一会。” 声音消处,慢慢一人现出身形,走到这灯火之下,朱崇祯闻声已觉熟悉,待见到那人,不由失笑道:“果然是越州故人,白发老人,今夕何夕,竟是你我还有再逢之日!” 原来那人,竟是当年越州城中,随在载泓身侧的白发老者!老者身后一人手持巨弓,紧紧相随。 “老朽也未想到,公子竟是无信之人,约期未至,便犯我清门,乱我大清江山。早知公子如此无德,当日我清门便是拼上数十条性命,也该斩草除根!” 朱崇祯冲着白发老者拱拱手,“长者教训的是,这次确实是朱丘失信!但情势如此,我也是不得已而为。几日前,我曾遇上清门的端方,请他代为传讯,将约期提前,不知道消息可曾传到长者耳中?” 白发老者点点头,“若不是有端方传讯,我们也不会猜到,你会此时北上。看来袁世凯那小儿料的不错,你果然是为要借吴禄贞的北洋第六镇而来!” 心思被人猜到,朱崇祯微微有些惊讶,想不到清门中,居然有人仅凭自己北上,便猜出自己行迹。果然中华故国藏龙卧虎,深不可测。 “清门果然能人辈出!”朱崇祯一笑,“既然如此,长者可是要一战?” “正是要看公子十年之修,究竟到的何等地步!” 白发老者一说完,他身后持弓之人,忽然迈步转身,疏忽间,便听弓弦绷鸣,一支白羽大箭,便向朱崇祯激射而来。 朱崇祯随手抛出方才接在手中的羽箭,两箭凌空相撞,齐齐坠地。 “好眼力!”那持弓之人一声赞罢,再不停手,左手引弓,右手拉弦,只听嘣嘣嘣响声不止,白羽大箭群飞而出,若成漫天流星,直向朱崇祯砸来,那次第,竟不似只有一人引弓,却像是有万千控弦之士齐齐放箭! “清门锐士,果然非同凡响!”朱崇祯也是一声赞罢,右手闪出一弧刃光,随手挥出,剑气纵横之间,羽箭纷纷断作两段,落在尘埃之中。 此时白发老者已经欺近朱崇祯,老者也不用兵刃,并指如刀,便向朱崇祯刺去,似慢实快,指前嘶嘶白气吞吐,显然锐利之处,并不亚于刀剑。 朱崇祯横剑一挡,三人便翻翻滚滚,便战在一处。吴禄贞一见之下,顿时心丧若死。他自小习武,弱冠艺成,当年在湖北时,与陈作新那等高手切磋,也能稍胜一筹。这些年吴禄贞纵横南北,驰骋内外,也并不曾遇上对手,常常自诩便是宇内无双,如今看到这三人动手,才知自己过往便是井底之蛙,竟不知这世界之大,武艺之浩繁! 朱崇祯此刻艺成,自然不比如当年越州之时,只能一味借助兵刃之力,才能却敌。当年之战,虽为平生第一苦战,但毕竟已经过去近十年,十年以来,朱崇祯迭经苦战,在他记忆之中,这平生第一战,其实早已逐渐淡去。如今重遇清门白发,激战之下,往昔种种,才又历历涌上心头。 白发近斗,羽箭远袭,二人攻守,若合一契。寻常之人,不过三两个回合便败下阵来,但缠斗了一顿饭的功夫,二人仍是奈何不得朱崇祯。反观朱崇祯,却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仿佛并不着急。 白发老者心中感叹,知道此事果然又在袁世凯那小儿的意料之中。心中虽是不愿,但为清门计,他还是不得不为。 只见激斗之中,白发老者忽然纵身长啸,远处弓手闻声倾力,再出漫天花雨,射向朱崇祯。白发老者借机身形急退,退步中手中连结术势,数条黑龙拔地而起,雄浑更胜往昔,呼啸中便向朱崇祯击来。 这等秘法,直看得吴禄贞目瞪口呆。他这时才知道,今夜之事是多么凶险。这等通神的手段,远非他一个凡夫俗子所能抗衡。昔日自己还以为天下无双,实在是可笑之至! 朱崇祯一声长笑,右手刃光闪动,不过刹那,便将龙头削断,“长者莫非已经技穷?这十年前的旧式,还拿来做甚?” 白发老者此时已退到持弓之人的身侧,究竟已经年老体衰,这一番全力而出,老人便有些气喘。白发长长吸一口气,平复下内心翻涌的血气,拱手回道:“惭愧!我二人联手,仍奈何不得公子。公子神技,我白发德豪心服口服。只是今夜之事,干系祖宗河山,不得已处,还请公子见谅!” 说完,他暴喝一声:“马步周,动手!” 便听车站四围,无数人长声响应,紧跟着,便听无数火枪砰砰作响,直向朱吴二人射来! 听到火枪击发之声,吴禄贞大惊,这万枪齐发,任你是大罗金仙,也要被打得粉碎。他情知必死,但心中感念朱崇祯方才救命之义,一个跨步,便要挡在朱崇祯前面,替他挡住子弹。 哪知朱崇祯却伸手一拉吴禄贞,将他拉到自己身后。疾步后退,直到背贴墙壁。说来也是一景,那吴禄贞虽比朱崇祯要年长许多,但身高却还不如朱崇祯,此刻他被朱崇祯拉到身后,前面的事情,便全然无法看到。只听前方左右“叮叮叮”一片金铁交鸣之音,直直响了许久,响声中便听朱崇祯笑道:“长者,清门如今这般的不长进了?连江湖恩怨,也要动用西洋火器了吗?” 白发老者不料便是这火器,也不能伤的朱崇祯分毫,又听得朱崇祯这般讽笑,不免心中一叹:“到了这等地步,还有什么脸面可说?” “停手!”白发老者暴喝一声,这一声过后,枪声便立刻停住了。霎时间长夜由动转静,西风阵阵吹来,在场众人这才觉出,原来这夜,竟是如此静谧! 吴禄贞听到枪声止歇,便闪身出来,低头一看,却见自己四周方圆一尺之内,满满的弹头在地上围成一个半圆,他一眼看罢,不觉心中骇然,抬头看向朱崇祯,见那少年脸色依旧平常,他张口想要道谢,话到嘴边,却始终没有说出来。 白发老者在那里摇摇头,忽然对着朱崇祯深鞠一躬,尔后说道:“公子神技,确是可与我门主一战。只是今日,德豪负死命,必杀吴禄贞!” 说罢,他双手再结术势,夜空中忽然一股气压凝若实质,翻身为龙,尖嘶声中,向朱崇祯撞去。与此同时,白发身旁持弓之人嘿然一声,也向朱崇祯射出连珠三箭。 朱崇祯摇摇头,随手推开吴禄贞,抢前一步,接住二人攻势。说是迟那是快,旁边地上,忽然翻起一人,身缚*,火捻已是嘶嘶作响,那人一把便扑倒吴禄贞,两人翻翻滚滚,抱在一处! 朱崇祯听到声响,回头一看,不由大怒,“鼠辈敢尔!” 一声叫罢,手中刃光暴闪而出,凌空一划,便破尽白发羽箭之势,猛回身,反手连挥,竟在两人翻滚之中,削去那死士的手臂,紧跟着凌空虚凝,作势一拉,便将吴禄贞拉出,身形急退,带着吴禄贞向远处退去。 但究竟还是有些迟了,便听“轰”的一声,吴禄贞惨叫一声,双腿已是被齐膝炸断! 朱崇祯见状大怒,回身便对那白发老者一刃挥去,那老者也不躲闪,但那持弓之人却闪身上前,举弓一挡,只听“啪”的一声,长弓便被劈做两半! 好在朱崇祯尚有一丝克制,没有忘记自己此次归国的使命,那清门弓手,才因此捡回一条性命。 朱崇祯收起紫皇刃,双手在吴禄贞身上如弹琵琶,连连点穴,又从怀中取出一瓶伤药,洒在吴禄贞断膝之处,那原本喷涌不止的热血,顿时便止住了。 吴禄贞此时已经痛得满头大汗,但其人刚强无比,此刻竟不再出一声,只是咬紧牙关,暗自忍耐。好在朱崇祯的伤药颇有灵效,不一会儿,那断膝之处便渐渐没了痛觉。 朱崇祯一指点在吴禄贞的昏睡穴上,这才回头冷然对白发老者几人说道:“你们走吧!回去告诉载泓,下月十五,我必会去京城寻他。十年之约,百年恩怨,并这中华大好河山,到时我与他,一战而决!” ------------ 第三十六节 趁虚 雄鸡已唱,天色将明。距石家庄车站十里处,有两人牵着马,望着西方,眼见那轮明月已经慢慢隐去了半边,两人心中均是无比焦急。 忽然远处一骑飞跃而出,急速向他二人奔来,两人见状,对视一眼,双双翻身上马,向前迎去。 “如何?”三人甫一照面,两人便齐齐问道。 “确如所料,那朱崇祯,果然是打得吴禄贞的主意。”来人沉声说道,“我们与他一战,胜不得,也平不得。火枪阵也伤不得他。” “果然难缠!”一人低低的说道:“午桥,莫非这朱崇祯,真的需要门主出手,方能料理吗?” 原来那等候的两人,一个便是朱崇祯从乱兵手中救出的端方,另一个,赫然便是此时应在信阳督战的北洋统领、袁世凯! 那报信之人,却是昨夜持弓与朱崇祯一战的大汉,此人名叫德毅刚,字勇忱,乃是蒙古阿拉善旗下。其先祖曾随僧格林沁征战,奈何八里桥一战身死,家道从此中落。德毅刚幼时父母双亡,后为德豪收为义子,一手养大。此人臂力超群,尤擅箭术,昨日一战,便是朱崇祯,也不能小瞧于他。 “勇忱,你与朱崇祯昨夜一战,观他技艺,与门主相比如何?”端方不答袁世凯的话,反而继续向德毅刚问道。 德毅刚摇摇头,“他与我们战时,未出全力,我看不出来。不过,最后他施救吴禄贞,似乎用了全力。以那一瞬观之,朱崇祯虽然可怖,可以与门主放对,但精熟之处,还是稍逊于门主!” “那吴禄贞之事,成了没有?”袁世凯也接着问道。 德毅刚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显然是颇为可惜,“没有,朱崇祯着实厉害,居然抢出了吴禄贞,死士最后只炸断了他的双腿。” 说完,德毅刚便将昨夜之事,备细的说给了端袁二人。 二人一听完,便相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戒惧之意。 端方定了定神,便说道:“这一次,也不是当真要杀吴禄贞,不过是借个由头罢了。若是能摸清朱崇祯的深浅,那么昨夜之事,便可称功成了!” “说便是这样说,”袁世凯却不赞同端方之言,“若是吴禄贞不死,其人横亘在我与京城之间,可是如刺在喉,不得不虑!” “何况,昨日陈其采前来通报,吴禄贞已经联络了滦州的张绍曾和太原的阎锡山,要三路进逼北京。若是果然成行,十月十五的决战,门主败也是败,胜也是败;还战个什么?!” 这一番话,将端方说的无语以对,三人驻马路侧,看着远山喷薄欲出的朝阳,心中却都感觉到了黎明前那森寒的秋意。 “那山西的阎锡山我不熟,但是张绍曾我却见过,”德毅刚忽然说道,“其人遇事无谋,临机无断,成不得什么大事。何况他手下兵马,多是当年我清门北洋旧部,他如何能指挥的动?只须清门遣出一二人,登高一呼,自然便能将张绍曾驱走!” 德毅刚这番话说出,端方和袁世凯均是大喜,袁世凯便说道:“勇忱此言说的极是!那吴禄贞手下兵马,更是我小站练兵时的班底,他必然指使不动!若是再调曹锟领第四镇入关,则晋军也不足为虑!” 二人说的高兴,但端方却仍是皱眉深思:“若是这般容易,那朱崇祯如何想不到?他既能掀起如此大的波澜,令我大清一十七省狼烟蜂起,如何会不知道,吴禄贞这厮任勇轻谋,难成大事?” “午桥是说,这朱崇祯,还有后手?”德毅刚闻言说道。 “现在只怕还不知道,”端方凝神想了一会儿,却是始终不得,“与他这种人斗局,不到局残,只怕不会见分晓。” 袁世凯忽然想到什么,低头一言不发,端德二人见状,知道他想到了某个关键之处,便悄悄打马去了一侧,说起别的事来。 “我听慰亭说,武胜关前,第四镇败了,究竟是怎么回事?”端方问道。 德毅刚恨恨的说道:“那王遇甲平时自夸是军中之雄,想不到真上了军阵,竟是如此无能!他被人冲阵而过,一剑斩落马下了!” “你说用剑?”端方大惊:“怎会如此?王遇甲手中可是德国造的火器,如何会让人冲透军阵?” “我们接到消息时,也都不信!”德毅刚神色怅惘,他虽是箭术高手,但也知如今火器当道。刀枪剑戟,武士逞雄的时代,已经黄鹤一去再不返了,“若是铁甲骑兵能冲透洋人的火器阵,当年的僧王,便不会败的那么惨了!” 端方闻言,知晓德毅刚是想到了其祖父之死,心中感伤。当年英法两国趁火打劫,逼迫大清换约。僧格林沁引铁骑在八里桥一战,也曾试图借着马快刀利,冲阵而过,但却被洋人火器打得大败,蒙古铁骑,从此不振。想不到今日攻守异势,大清借鉴西法,采用火器,编练新军,强兵十载,居然还能败给铁骑刀剑,这样的事实,任谁知道,都会觉得难以接受。 “那南军的首领是谁?”端方接着问道。 “领兵的叫蔡济民和熊秉坤,两个小小的正目。但真正掌军的,名唤方孝孺,就是他率骑兵冲阵而过的。据南方线报,他是朱崇祯的表弟,当年越州方府的遗孤。” 端方“哦”了一声,却又问道:“查出原因了吗?” 德毅刚摇摇头,“北洋新军编练,都是由德意志教官一手教练,你当日也曾看过,声威雄壮,气势惊人。行走操法,与洋人的军队并无二致。” 二人正在迟疑间,忽然那边袁世凯大声叫道:“我得了!我得了!” 端方与德毅刚听到叫声,都是一笑,带马回转,向袁世凯问道:“慰亭想到什么了?” “破局之法,我已有了!”袁世凯大笑说道,“自古帅不离位,如今朱崇祯为赴十年之约,离了南国,正好给了我们机会!” 此言说出,端方与德毅刚均是一击掌,“不错,果然如此!” 袁世凯哈哈笑道:“当日我听得长沙之事,便心知其中必有文章可做。那乱党的首领孙文,自称洪秀全第二,他也不想想,当年洪杨之乱究竟如何,南国士绅,又是厌恶洪杨到了何种程度!茶陵谭家击杀乱党,自立为督,便是绝好明证!” 端方历任湖广、两江、闽浙总督,又曾策反同盟会刘师培,对这南方与乱党之间的关系,自然也是通透,他听到袁世凯所言,便附和道:“慰亭说的不错。南国纷乱,我看也不全在朱崇祯控制之中;我在南国多年,深知江南士绅,因当年洪杨之乱,多半不会与乱党同流合污。若是果真没有南国士绅相助,这南国之乱,便是无米之炊,昙花一现,其凋必速!” “午桥所言极是,”袁世凯说道:“朱崇祯既然到了北国,则自有门主与他放对。唯今首要之计,你我却须即刻赶赴南国,隔断江南士绅与乱党的联系,断了乱党的财路。” “依我看,先是要在武胜关下,斗败方孝孺才行!”德毅刚忽然说道,“我虽不曾在江南经历,却也知晓,那些士绅不过是墙头之草,若是我们势大力强,不需多费口舌,他们自会懂得如何应对。” “哈哈,想不到勇忱居然也有如此手段!”端方笑道。 “既然如此,”袁世凯闻言,眼前一亮,“午桥,你去南京,与铁宝臣合力,务必断绝会党财路。我自去信阳,会一会那斩将刈旗的方孝孺!” 袁世凯说罢,便打马欲行,端方忽然一把拉住他,“慰亭,此次南国变乱,变数实多。那长沙既有世家与乱党之争,其余各地,也不会太平;便是那乱党之中,我听那刘师培讲,也不过是一盘散沙。如今朱崇祯离了南国,来赴十年之约,南国无人弹压,争权夺利之事,必不能少。因此,此次平乱,还是因势利导,分化瓦解为上。” 两人相交多年,心中之事,多半一点便知。端方不过略略一说,袁世凯便已知端方心中方略。他一点头,“午桥放心,你去南京之后,我自会派人去见黎元洪,挑起他争雄之心。那孙文不是自称洪秀全第二吗,你我二人便合力,定要让那乱党萧墙祸起,重演一出当年的南京变乱!” 端方哈哈一笑,“正是如此!”说罢转头复对德毅刚说道: “你速速快马将我与慰亭二人所议方略,报予豪公知晓,让他传语门主。” 德毅刚一抱拳,“两位兄长放心,我即刻便报予义父知晓。不过,我倒也想去信阳走一趟。不为别的,那方孝孺居然能冲透北洋军阵,我倒想会上一会!” 袁世凯哈哈大笑:“有勇忱相助,数日内,我必能攻下武胜关,直指汉口!让门主在决战之前,不须再为这些琐事萦怀!” 说罢三人拱手作别,分头打马去了。 ------------ 第三十七节 解甲 二十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 吴禄贞遇刺当天,亦即洋历11月7日,农历九月十七,江苏镇江,京口驻防满城八旗营内。 “哟,二哥,今儿这么早就出去?听说您在四牌楼又开了两间铺子,可是现在过去瞅瞅吗?” “嘿!我说宝三儿,你这一大早就骂你二哥?咱满人还缺钱不成?你二哥就是想玩玩,回头兄弟们聚的时候,也有个地界不是!” “我说吧,还是二哥想着兄弟们!行了,我也不耽误二哥了,二哥您先忙着!” 那二哥名叫那勇,家里行二,满人里有那熟的,就敬称一声“二哥”,当然,要是汉人,就需叫“二爷”了。 那勇一手托着鸟笼,哼着昆曲,晃悠悠的行在这晨曦之中,轻松写意至极,忽然,他看到有几人正在城门楼上拉着机关炮和大炮,顿时有些怒了,“嗨…嗨…干什么呢?太平时节的,弄什么玩意?” 上面监工的听到喊声,向下一瞅,见是那勇,便笑着说道:“原来是二哥呀!没什么,新来的都统听说苏杭那边有乱党闹事,怕咱们这边也不太平,就拉几门炮上来,装装样子,毕竟这东西就咱们满营有,就是吓唬一下那些乱党,没什么别的!” “还没什么?”那勇一听就急了,“这满城上上下下一万来口子,腰上带把的有一个算一个,谁他【】妈【】的会使炮?你二哥从生下来,就没见过这阵仗。你们摆这些玩意,是吓唬乱党还是吓唬我呀?” “二哥说笑了,哪能吓到您了,这满城上上下下谁不知道,您可是这镇江城里,天字第一号的胆!” 这话一下子把那勇说的“扑哧”一声乐了,他吹了声口哨,逗了逗笼子里的翠鸟,“行,你小子倒是会说,今儿晚上儒里楼,你二哥请客,早点过来!” “还是二哥痛快!” 那勇不再回话,将手里的鸟悠到眼前,嘴里吹着口哨逗弄着,一边晃晃悠悠向前走去,行了几步,他像是想起什么,又抬头冲上面喊道:“哎,架上就得了,别试炮啊,你二哥这鸟可金贵,禁不起那吓唬!” 上面答应一声:“您放心吧!” 悠哉出了满城,那勇又晃悠到城门口一个卖玩物的小摊上,漫不经意的看起来。 那摊贩见他过来,似乎有些紧张,但转瞬之间,便神色又复平静,在那里仔细的照应着。 “以前可没见过你哈?”那勇捡起一块玉玦,迎着日光看了看,忽然问道,“新来的?” “爷的眼神真好,石头他病了,让我替几天。”那小贩毕恭毕敬的回道。 “哄我是吧?”那勇依旧看着手里的玉玦,毫不在意的说道,“爷知道你是什么人,用不着藏着掖着。你既然夸爷的眼神好,就别跟爷再这儿打哈哈!” “您这是说什么?”那小贩头顿时低了下去,手摸向摊板下,只拿眼角的余光盯着那勇,“我可是不太懂。” “甭在那儿装,”那勇仔细看着手里的玉玦,啧啧巴咂了几下,鼻子嗯嗯了几下,说了句“不错!”尔后冲那小贩说道,“这玉玦不错,看起来像是那么回事,爷买了,回头给爷送到家里去!” 停了一会儿,那勇又逗弄了两下笼中鸟,接着说道:“回头告诉你们管事的那个,叫什么来着,哦,那个林述庆。告诉他,别着急,爷的祖辈已经给他爱新觉罗家流够了血,爷已经不想再流了。你也不用紧张,爷不会戳穿你,就是想告诉你一声,别太当回事。革命不革命的,日子还不是一样过?革命了又怎样,你们还真能把我们满人赶尽杀绝?跟你说句实话,这改朝换代,也就是换朝天子换朝臣,爷有钱,还过爷的富贵日子,那没钱的,还是哭他的祖坟去!” 话一说完,那勇从袖中摸出几两碎银,扔在摊铺上,说了一句:“多的算爷赏你一口吃的!” 那勇一转身,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往回走,顿时大乐,“嗨,琦六,你小子可算回来了,昨儿怎么样?” 那琦六看样子是一夜没怎么好睡,眼皮还在耷拉着,一脚硬一脚软的走在路上,猛听见有人叫他,使劲的睁开眼,又仔细的揉了揉,才看清是那勇,顿时身上一激灵,仿佛魂一下子就回来了,“哟,是二哥呀,我当是谁呢,这一大早的。二哥刚才问我什么来着?” 那勇呸了一口,大声又说了一遍,“昨儿的事,怎么样?” “嗨,昨儿二哥你没去,那真是有点可惜了。昨儿润雁楼里新到了几个扬州瘦马!嘿,那滋味,嘶,欸要喂,真真让人*,昨儿我愣是一夜没睡,差点要了我琦六的小命!” 话音刚落,琦六又补了一句,“就那瘦马,就算要了我琦六的这条小命,这辈子也没白走这一遭!” 那勇听的早就不耐烦,上前一巴掌扇在琦六头上,“谁问你这个,我问的是昨夜的事儿,那杨家答应了没有?” “嗨,我当二哥说的什么呢,”琦六一听这个,又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打着哈欠回道:“有什么不答应的,这都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事情。再说了,那杨家老三跟我一个被窝玩瘦马,那是过命交情,我出面,他能不答应吗?” “那就好,什么时候给回话?” “杨家老三说回去跟他老爸商量一下,估计最晚,也就是今儿午后。” “行,办的不错。晚上儒里楼,二哥请客,你得来啊!” “放心吧二哥!”琦六含糊的答应一声,“二哥要没别的事,我就回去补个觉去!” “走你的!”那勇一撇嘴,等琦六走出几步,忽然回头又叫道:“哎,琦六,润雁楼那瘦马还有没破瓜的呗?” 那琦六走出几步,听到那勇的喊话,呵呵乐了,转身对那勇便说道:“知道二哥好这一口,昨儿我跟刘妈说了,让刘妈给二哥留了两个,二哥早些去,晚上咱们也好说说这驯马经!” “还是你小子懂事!”那勇笑骂了一声。 一日的功夫,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若是在巫山云雨中打转,那时光便溜的飞快,不一会儿,东升的日头便已经西斜,那勇尝过瘦马的滋味,便拎着鸟笼,晃晃悠悠的又向满城里行去。 甫到城门口,便见一人急匆匆的迎了出来,“哎呦,我的好二哥,你可算回来了。” 那勇定睛看去,却是琦六,“怎么了?瞧你这急性儿!” 琦六低声说道:“杨振声来了,正在副都统那儿!” 听完这话,那勇一激灵,顿时从温柔乡里回过魂来,“谈的怎么样?” “只怕悬,”琦六摇摇头,“那载穆要尽忠!” “忠他个姥姥!”那勇一听便怒了,“当年英吉利人进镇江的时候,我家祖爷可没含糊,亲手可杀了一个洋人兵。也为他爱新觉罗家流了血尽了忠,今儿要是他敢挡爷的活路,爷灭了他!” 琦六听完,倒是呵呵一乐,“二哥听岔了,我是说那载穆要悬梁,为这大清国尽忠!” “姥姥!”那勇扑哧一乐,笑骂道,“怎么不说清楚?!” 说罢,两人结伴便向城内走去,走不多时,正碰上前来负责接洽的镇江士绅首领杨振声,那勇冲着杨振声拱拱手,说道:“今儿这事,多谢杨先生了!” “哪里哪里,”杨振声抚了抚胡须,也拱手客气道:“京口驻防的各位老少能够顺应潮流,使这镇江一地的百姓免遭兵隳之乱,实在是功在千秋之举,善莫大焉!” 那勇一乐,擎起鸟笼吹了几声口哨,逗弄着那笼中的鸟跳了几跳,“杨先生说的可有些大了,我那勇可没那么高的境界。杨先生也不是外人,在这镇江城,我们也不会少了打交道。也不瞒杨先生,擎枪干仗之事,我那勇生来便不会,不但我不会,这京口防营,连带上蒙古八旗,腰上带把的,有一个算一个,也没生这根筋。你们汉人想要掌天下权,没问题,天下任你汉人去夺,只要别碍着我们满人继续过日子就行!怎么样,这点要求不过分吧?够实在吧?” 这一番话,那勇有脸说,杨振声倒有些没脸听了,但此刻在场面上,他只好顺着话头,连连说道:“那二爷说的极是,说的极是!” 正说着,忽听远处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声:“老爷……” 那勇还不知怎的,杨振声已经一声长叹,“国有忠臣啊!”说罢拱拱手,一边摇头,一边疾步去了。 琦六看那勇还是不知究竟,便点道:“新来的副都统,黄带子载穆,自己找了根麻绳,把自己交代了!” “嘿……”那勇长吸了一口气,“这又是何苦来着,不就是改天换日吗?只要有钱,咱们还不是一笔好字写得,两口芙蓉抽得,三圈麻将搓得,四声昆曲、唱得~”临到话尾,这那勇还拿着昆曲的腔,小小的秀了一声,那身子还配合着,扭了一个极标致的身段! “好~啊!”琦六在一旁拉长声音赞道,“二哥这唱腔,可是越来越精到了!” ------------ 第三十八节 盛名 11月7日,吴禄贞遇刺当晚,石家庄车站。深夜未过,一灯如豆。 吴禄贞睁开双眼,却见一个朱衣明服的少年,抱膝坐在床侧的一张太师椅上,正自笑吟吟的看着他。 “你是汉王?”吴禄贞定定神,张口第一句便问道。 “我是朱崇祯。三路逼京之事,你做的如何了?” “张绍曾和阎锡山均已联络妥当,不日便可出兵!”吴禄贞豪气不减,“可惜我双腿已残,不然必可亲提第六镇逼京。此时只要震动京畿,在满清中心革命,南北呼应,则革命一定能够功成,我煌煌汉族必可重新立于世界!” 朱崇祯淡淡一笑,却问道:“这北洋第六镇,现在石家庄的共有多少人?” 吴禄贞一愣,“这种事,我如何会知?” “嗯,也对,”朱崇祯点点头,“那么,这第六镇中,有多少人心向大汉,愿意革命?” “驱除鞑虏,恢复中华,是千载难逢的荣光,谁人不争先?” 朱崇祯自失的一笑,“倒也是,我再问你,这第六镇中,有多少军士家在直隶?” 吴禄贞被问得有些烦,若当面的不是朱崇祯,只怕他早就怒骂出口了。但此时却是不行,吴禄贞强忍下一口气,慢慢说道:“这等鸡毛蒜皮之事,我知道又有何用?!” 话音一落,朱崇祯扑哧一下乐了,“绥卿说的有理,这倒是朱某唐突了。绥卿位居士官三杰之首,做的自然是惊天动地之事,这等琐碎小事,自然不能烦扰绥卿了。” 说完,朱崇祯站起身来,对吴禄贞说道:“绥卿这次伤的不轻,虽然救的及时,但还是要将养些时日的好。绥卿且在这里等一下,我出去看看,吩咐厨房,弄些流食来。” 宫本兄弟此刻正守在门外,本来马步周刺杀之时,他们就已经赶到了。可因为昨夜之局过于凶险,而他们二人又是日本人,不便出手,朱崇祯将二人带在身边,也只是做最后的身教罢了。 见朱崇祯出来,宫本义英迎上前去,低声问道:“大哥,事情如何?” 朱崇祯摇摇头,叹了口气,没有回答,却反问道:“北洋军中有谁来看过吗?” “有几个军官来过,领头的自称是张世膺。” “这几人现在哪里?” “还在院外等着。” “我们去见一见吧。”朱崇祯心里暗笑,这笑的却是自己,本以为可以省些力气,借势而为,想不到吴禄贞偌大的名头,却是如此浮夸之人。 院门处等候的几人,倒颇有些军人的模样,站立如松,行走如风,看的出是经过严格的训练。 门口的几人一见朱崇祯出来,便围了过来,其中为首一人,便是那张世膺,开口问道:“汉王,不知吴统制现在如何了?” “失了双腿,好在无性命之忧。”朱崇祯说道,“不过我有些好奇,想问问育和,这吴统制,平时在军中都做些什么?” 张世膺一脸崇敬的回道:“吴统制名士风流,常常在京城中与人诗酒唱和,平时多半不在军中。” 宫本义英与宫本义雄对视一眼,才知道刚才为什么朱崇祯要叹气。两人虽未进过军校,但在夏威夷之时,因为一叶书院的校制,也曾在美利坚军营待过一年,对着军旅之事,并不陌生。此刻张世膺一副崇敬的口气,却说出这等匪夷所思的事情来,也着实让两个人开了一回眼界。这吴禄贞,既背负复兴民族大业,又身为军中主官,处在这么绝佳的位置上,不思每日砥砺兵士,教化革命,反而离开军中,去做什么诗酒唱和!这般要是能够成事,那要羞愧死多少豪杰?两人心头想着,又想起南方党人的行径,不禁摇摇头,看来这南北方得革命党,倒是不能一概而论! 其实二人倒是误解了。这原本并不是南北革命党人的差别。就说那吴禄贞,当年湖南华兴会初建,他与黄兴宋教仁等俱都是发起人。只不过后来另有际遇,才来北方,做了这北洋第六镇之统制。其实说到底,只是这草莽之间与闻达之人,究竟不同。这不同,倒是在那领导山西革命的阎锡山身上,最为明亮。 话说那阎锡山,在日本士官学校期间,也曾矢志反清复明,不但加入了同盟会,他在归国之时,还不避万险带回来两颗*,一心要它们响在革命前进的路上。可这种种,究竟只是日本留学生之间的时髦,在国外赶一赶,也就罢了。真回了故国,高官厚禄之风一吹,顷刻间便能冷静下来。既然已经执掌了一时一地之权柄,谁还会记得当年在异国他乡的那些胡言乱语?只怕阎锡山带回来的那两颗*,放得已是太久了,不但尘土能落满几层,便是铁锈,想必也不会少了。 但是十月武昌一声枪响,给清国送来了武装立宪的潮流。留日的时髦如今成了清国的时髦,革命啊革命,不但能赢得身前身后的美名,也是升官发财越级而上的好手段,既然如此之好,聪明人哪个不会不赶一赶呢?一时间,真真假假,也许有那一以贯之,一心革命的,却盛名难副的,如那吴禄贞;但也有那浑水摸鱼,趁机上位的有心之人,若是真要计较起来,这真真假假,恐怕倒是假的更多一些了。 老实人说句老实话,革命,也是要趁早的,不然,那可就是反革命了! 听到张世膺的话,朱崇祯也附和道:“果然是真名士自风流!”但他转而便说道,“绥卿受伤,身边不能没人照顾,这三路进击京城之事,也不用急于一时。我看不如这样,烦请育和从真心革命的军士中挑选三百人,最好多些会开炮的兄弟,由我带着,充作先锋,先去击散禁卫军,尔后兵逼北京。其余人便守在这里,等待晋军到达,如此可好?” 朱崇祯这话一说完,张世膺几人顿时面面相觑,有些难以启齿,最后还是张世膺向朱崇祯解释道:“昨夜吴统制遇刺,生死不知,底下的兵丁们听到风声,多半都散去了。” “这样啊,”朱崇祯侧头想了一下,自己不在故国,倒是忘了历史上常常有的这一出了,“不知现在留下的兵丁,还有多少人?” “大概还有个三百余人。”张世膺有些赧然。 “我记得晋军也到了一个营,他们如今在哪儿?”朱崇祯问道。 张世膺摇摇头,叹了口气,“这便不知了。刺客一退,我们便派人去找他们,可那时他们就已经不在营地了。军士回报说,看营地里的痕迹,估计是向娘子关去了。” 朱崇祯实在有些忍不住,哈哈的乐了出来,随即冲张世膺几人摆摆手,忍住笑说道:“我们当面的禁卫军还在吗?要是他们也撤了,那倒是十分的省力气了。” 他这一笑,笑得张世膺几人脸上顿时有些热辣辣的,负责侦查的何遂惭愧的说道:“禁卫军依旧还在,只是不知什么原因,也没有趁乱攻击我们。” 朱崇祯想了想,便安慰众人道:“其实这兵丁散了,倒也不是一件坏事,他们这一走,还省了我们做一番排查了。” “只是不知,留下的这数百人之中,有多少是会开炮的?” 众人相互看了几眼,默然不语,最后还是何遂想了想,回道:“应该会有三四十人。” 书中暗表,这留下来的人中,多是何遂的部署。那何遂,原是保定军校毕业,在北洋第六镇中,倒是颇有些同学好友。因为只是一个中层军官,接着地气,倒是颇有些军士能指挥的动。书中闲谈,此人昔日在福建武备学堂求学之时,与黄花岗殉国的林觉民等人,倒是十分的交好,因此说起来,也算是根正苗红的革命党人。 不一会儿,那何遂便找来了三百多名兵士,朱崇祯也不细察,给张世膺留了二百多人,自己只带了百余人,让众人在截留的清朝军火物资中拿足了子弹,又拉了十数门克虏伯的大炮,便向前面的禁卫军进发。 那禁卫军,虽然是清一色的满人,又据说经过是清室中最知兵的良弼一手训练,但说到底,这八旗的大爷们,如何会摸枪?更别说是压上子弹了,朱崇祯领着三百人马,到的禁卫军营地,也不冲营,更不突袭,只在远远处朝天放了一炷香的炮,呐喊了几声,等到天明时候再看时,那禁卫军的营地中,便只剩下了军械粮草,再不见半个人影。 朱崇祯跨马行在这禁卫军的营地之中,想来只觉好笑,方孝孺方信孺并东南的光复会,都曾浴血苦战,可那苦战的对象,却都是汉人。真正应该铁心固守江山的满人,倒是溜得飞快,即便那三两个还有些血性的,却多半是当年的勇士,今日的老人了! 所谓的驱满兴汉之战,说到底,竟还是汉人们之间的争夺。 旁边的宫本兄弟却仍是一脸的匪夷所思。他们两人,都是经历过武昌夜战的,本以为一个遥远之处的武昌,就打的那么辛苦,此次提兵直隶,直入京城,身处清室腹地,必定会充满刀光剑影,是九死一生之举,想不到,却是如此之轻松。 “大哥,接下来我们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辛苦了这么多天,我们就在这石家庄好好歇上几日,观一观时局;等孝孺他们到了,就进京赶赴紫禁之约。” ------------ 第三十九节 景山 “门主,袁世凯传来消息,说是南军一直未曾出城接战,只是凭坚城用大炮。因着火器犀利,准头又足,加上武胜关天险难攻,北洋新军伤亡厉害,重赏之下,也不愿再战……” “嗯!” “主子,山东孙宝琦取消了独立,通电说仍旧服从我大清的命令,一切唯朝廷的旨意行事……” “知道了。” “大人,江宁将军铁良急报,东南乱党势大,他一人抵挡不住,乱党昨日已经陷了南京城!” “那朱崇祯在石家庄露一次面,之后便没了消息,带着一个断了腿的吴禄贞,他去了哪里,查到了吗?” “这……前些日子,曹锟领着北洋新军第三镇在石家庄和朱崇祯交了手,不过只打了一天,那朱崇祯就不知了去向。曹锟来电,说是晋军退回了娘子关,奴才想,那朱崇祯或许也入了山西吧。” “哼!下去吧。” “主子,滦州的张绍曾已经被袁世凯用计逼走,奉天的蓝天蔚也被赵尔巽逼走了,如今直隶与东北都已经……” “门主,”一个声音急喘着气,“门主,俄国人派兵进了外蒙,外蒙活佛哲步尊丹巴宣称脱离大清,要建大蒙古国!” “砰!”载泓扬手便将茶杯砸在地上,摔个粉碎,怒骂道:“狼子野心!” 王士珍见这一早的消息也处理的差不多了,便挥了挥手,让下面的人都退了出去,尔后他小心的劝道:“主子,昨儿刚刚落了一场雪,外面景色不错,主子也在这屋里闷了许久了,不如出去走走,静一静心。” 载泓仿佛没有听见,只是气鼓鼓的看着脚下的碎瓷,好一会儿,才忽然叹了口气,起身披衣,慢慢向门外走去,王士珍挥了挥手,想叫几个宫女跟着,但载泓摇了摇头,只一个人渐渐行进了茫茫的天地之间。 这四九城,的确是刚落过一场雪,入冬的第一场雪。只是那雪虽纷纷扬扬的飘荡了一夜,其实落得倒并不十分的厚实,踩在脚下,只不过才刚刚漫过靴面。但这便已经足够,足够将天地之间所有的颜色遮去,唯独余下这扑进双眸的冰雪之色。 载泓信步向前走着,不过十数步,却忽然听见远处传过来淙淙琴声,先是钟乳滴石,清幽旷远;忽而滴水成溪,涓涓而流;载泓本是满怀心事,但听到这琴声,便忽觉天地一寂,心神一宽。 案牍劳形,不知不觉之间,便往去一月有余。这一双手,倒是掌兴废存亡之日多,抚琴抒怀之时,却是越发的少了。 溯着那琴声,载泓便向源头行去。恍然间,却是到了景山的万春亭,却见一个朱衣的少年,正在那里弄琴,淙淙琴声流韵,原是此处涌出。 听到脚步之声,那少年并不稍停,不过略略抬头,看到载泓,却只是微微一笑,映着这满山雪色,青青松柏,倒别有一番冬季难有的清秀。 这人,载泓却是不识。因琴知人,她倒也知这朱衣少年胸怀磊落,非是一般蝇营之徒。载泓驻足一旁,留神听那琴声,眼睛却放眼望去,看向这混沌的四九城,远远地,似乎也能感受到,这天地山川之间绵延而来的历史长流,与那尘世中不断不绝的一丝生气。 也许是因为载泓的到来,扰了兴致,那朱衣少年又续续弹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止住琴弦,让这天地间的静寂之气,又重新蔓延了开来。 “你是哪家的少年?怎么会出现在这景山之上?”载泓清清的问道。 谁想那少年答的却是甚奇,只是长吟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原来是纳兰家的,难怪琴声天然,率性自在。” “能说出这番话,姐姐看来也是通晓琴音之人,”朱衣少年笑道,“不知你可识得我手中的琴吗?” 载泓闻言转身,拿眼望去,那少年摊开手臂,将琴完全现出,载泓只看了一眼,便惊道:“这是绕梁之琴?” 朱衣少年哈哈大笑,“姐姐果然是个懂琴之人。今日倒是来的值了!” “这绕梁琴,传言早就湮没无踪,你却是从何处得来?”载泓心中好奇,不禁问道。 “说来无奇,不过是少年时的一桩际遇罢了。”朱衣少年淡淡说道。 载泓见少年不愿细说,也便不再追问,略停了一下,转身便欲下山。不料想那少年突然问道:“我听传言,此山便是当年明思宗朱由检自缢身亡的煤山。可我寻遍全山,并不见有铁链锁着的罪槐,不知道姐姐可知道那罪槐现在何处?可还在这人世吗?” 这话突如其来,却将载泓问的一惊,她回转身来,冷眼看着那少年,声音顿时有些厉色,“你寻罪槐作甚?” “无他,只是如今正当国事纷乱之秋,见眼前之事,颇像当年,所以过来感怀一下罢了。姐姐莫要误会。” 这话却直直的探到载泓的心中,她通略经史,自然知道这少年所言为何。不错,眼前这中华大地上的乱象,的确是有几分当年明亡之时的模样,不,只怕是比当时更有不如。相同的,是那异族盘踞满蒙,日侵月逼,自北方袭来;相同的,是皇族糜烂,再无当日血性骨气;更甚的,却是汉人士族已经离心,纷纷自立,脱离朝廷。更甚的,却是这片国土之上,无数通衢要冲,已经是他国异族的领地。想那明末崇祯之时,国内士族仍旧凝聚之日,李闯就敢发檄文,称“嗟尔明朝,气数已尽!”,那么方今如此之世,这大清,如何还不算是气数已尽? 恰眼前飞鸟绝迹,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这大清,成也寡妇弱君,失也寡妇弱君。这老天,最喜轮回,却是恁的喜欢逗弄于人。载泓这般想着,胸中血气便一阵翻滚,张嘴便欲呕吐。 那朱衣少年见状,急伸手在空中虚点几下,助载泓平复血气,又随手划过琴弦,一阵清新普善之音袅袅而出,顿时将载泓胸中的一股闷气,化去无踪。 载泓手抚胸口,长叹了一口气,“走吧,我带你去看看,也许过不了多少时日,那便是我的埋骨之处了。” 说罢,载泓前面带路,便向那罪槐之处行去。其实罪槐所在之地,离这万春亭并不远,统共也不过数十步而已。那朱衣少年见载泓在一棵槐树下停住,叉手呆呆的看着,不禁有些迟疑,他思之再三,还是问道:“我听风言说,这罪槐之上,是有铁链缠身,这棵老槐虽然风致颇像,但……” 载泓不等少年说完,便低声说道:“当年庚子变乱之时,八国联军进了北京,法国人抢先进了这景山,就把锁链也一块掠走了。” “又是法国人,”那朱衣少年有些气愤,“这法国人也忒的没见过世面,竟连一根缠树的锁链都要劫掠,真是乡野的暴发田户一般!” “便是这等乡野匹夫,我中华如今竟也匹敌不过。”载泓心中悲伤万分,这大清国,现在哪里还有半分的脸面?到如今,只不过是一个任人赏玩的笼中鸟罢了,洋人喜欢站在一处远远的赏玩,有实力的疆臣,喜欢远远供着这个表面的体制;但许许多多爱面子的国人,却是恨不得一脚将它踩个粉碎。 这时,虚空中却又飞扬起无数冰晶雪魄,纷纷扰扰,忽起忽落,倏忽间便天地充塞,浑然一白。 载泓正自发呆,却见一旁朱丘已经摆出几样果品,恭恭敬敬放在树下的石栏之上,然后取出一小坛子酒并几个酒杯,一次摆开,酒杯满上,自己端起一杯,冲着那罪槐敬道:“非是亡国之君,却逢亡国之世,此时也;命也;运也。悲喜无路,但一番心血明月知!” “无知后人到此,暂凭杯酒相祭。尚飨!” 说罢,那朱衣少年便将手中杯酒倾洒于地,眼眸呆呆的看着那棵沧桑无语的古槐,不知道心中在想些什么,只是忽然之间,两行泪便渐渐自眸中涌出,寥落在尘。 “非是亡国之君,却逢亡国之世……”载泓喃喃的念着这两句话,似是有些痴了,“想不到我载泓苦心经营这十数年,也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到头来,却连一个空欢喜都没有……” 那朱衣少年本自出神,耳畔忽然听到“我载泓”三字,猛的转过头来,冲载泓惊疑的问道:“你是载泓,爱新觉罗•载泓?你…你居然是个女子?” 这话也将载泓问的一惊,“你是谁?你不是纳兰氏的子孙?” 朱衣少年也被问的一呆,尔后便哈哈笑了起来,一会儿,忽正颜对载泓说道:“十年之前的越州故人,君已不识了吗?” 原来眼前的这朱衣少年,便是朱氏少年,便是那越州长夜的朱丘,便是那译书的朱方生,便是那掀动南国变乱的朱崇祯。原来,这一切的汇聚,便是眼前的这个朱衣少年了。 载泓抬眼看了看朱丘,也是不禁一乐,忽然想起刚才朱丘念得那句词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你来祭奠朱由检?” “我来看看这故城,看看这三百年前的朱氏故居。” “哦?”载泓轻轻一笑,“怎么,如今想试试住在这里的滋味吗?” “你爱新觉罗做了这么久的秦哀公,如今,也是该将这万里河山还于我汉家子孙了。” 载泓摇摇头,伸手出去,接住两三朵悄悄飘落的六角冰凌,看着她们在手中慢慢消逝,只淡淡的说了一句:“后日便是决战之日了吧?有什么,到时候再说吧。” 朱丘侧头看着载泓,也是轻轻一笑,“不错,这一场雪落尽之后,便是决战之期了。到时候,成王败寇,的确要简单的多。” 说罢,他便一纵身跃下山去,凌空中转身过来,冲那载泓说道:“雪尽之日,紫禁之巅,我与你,再一决这河山所属!” ------------ 第四十节 技击 朱崇祯下的景山,晃身出了紫禁城,便行在了四九城中。在这短短的片刻之间,那雪下的越发的紧了。 因着此时大雪,街上并无多少行人,朱崇祯一时少年心性,便从怀中取出红巾,蒙在面上,猛一踩路面,跃到一间房屋之上,便在这漫天风雪之中,展开身形,畅快而奔,风雪夹头夹脑而来,却击的心神越发的清爽了。 忽忽略过了前门大栅栏,朱崇祯便觉得似乎身后慢慢跟上一个身形。他心里好笑,也不揭破,只是又加上几分气力,轻巧巧在空中一个转身,便逆着风雪,狂奔而起,霎时间便从脚下升腾起一股风雪,斜斜迎着那天降的风雪直卷而上。 朱崇祯渐渐奔出兴致,再不顾忌,仰头一声长啸,长啸声如同龙吟,直透过这漫天风雪,向九天之处翱翔。自从越州剧变以来,朱崇祯久已没有这般率性而为,此时约期将至,心怀大开,索性不再施功护体,不一会儿,这头顶衣上,也俱都铺满雪层,常常在朱崇祯一停一顿之间,簌簌而落。他奔了一会儿,身上便腾腾的冒起白气,却是身体发热,将身上的雪,融掉了大半。 不料等朱崇祯头脑稍稍一静,便察觉到那身后之人,仍然紧紧跟在他的身后,朱崇祯顿时一惊,并不回头,几个纵身,便闪下楼去,几个晃身,便转过几条胡同,奔回来路,复又腾身上屋,在风雪中慢慢向身后那人逼去。 朱崇祯忽然下楼,在后跟踪之人措手不及,风雪遮天蔽日,寒气四散因袭,也隔断了气息,那人一矮身,在四维的楼房之上转了一圈,却仍是没有发现朱崇祯的踪迹。风雪中,那人呆呆伫立了一会儿,摇摇头,纵身就要向来处回转。 便在此时,一团风雪,由远至近,凝成一条若有形质的长棍,似缓实快,直向那人杵来! 那人显然也是个中高手,一见雪棍,不慌不忙,蹲步凝力便击出一掌,掌风飒然间,便将风雪吹的散了。 雪棍之后,朱崇祯忽然欺身到跟踪之人身前,飞起一脚,便蹬向那人胸膛。那人一仰身,腰如扶柳,往后一仰,避了开去,紧跟着脚下一用力,却像有丝线扯住一般,猛地向后直直飞出,尔后一个挺身,静静站住。 一个回合,朱崇祯便知跟踪之人并无恶意,他定睛看去,见那人不过五十左右,颔下白须冉冉,身形精瘦,却显得十分精干,在这风雪之日,身上不过裹着普通人的步袍棉衣,只是在雪中奔了这许久,那老者衣衫之上,却只是斑斑点点有几处润湿,显然于这技击一道,已经颇有境界。 老者见朱崇祯现身出来,又出手相斗,却并不惊慌,反而舒了一口长气,他冲着朱崇祯一拱手,说道:“小老儿见公子风雪狂行,夭矫有若神龙,不由心中惊奇,便跟上看看,并无其他用意,还请公子见谅。” 方才这老者一掌一避一退,十分的精奇,朱崇祯也是颇有所感,见那老者一副江湖口吻,说的又是这般客气,也微微一笑,“长者客气了,于这漫天风雪之中,长者依然能紧紧咬住在下,不失踪迹,这份本领,也令在下十分佩服。” 老者听到此话,却拱手连连说道:“惭愧!惭愧!”说罢,突然问起一句:“小老儿敢问一句,公子是不是、已经入了至诚之道了?” 这一问,却把朱崇祯问得一惊,他少有际遇,英资天纵,又曾在混沌钟中经历过三十六重轮回,遍历人生,得天独厚,不过十余岁便已功成。也因着这个缘故,艺成之后,明空和尚便一意让他隐遁,往更精更深处漫溯,直到返璞归真,有若常人,明空这才许他出来历练。不曾想,今日却可被人一眼瞧破。 这问话,往往便可看出一个人的境界所在。听到那老者问话,朱崇祯便知,这次遇到了大野藏龙,不禁收起轻松之意,依着江湖规矩,郑重向老者拱手欠身,问道:“后生小子,冒昧请问前辈高姓大名?” 那老者微微一欠身,“不敢,小老儿孙福全。不知公子师承何方?” “末学朱崇祯,年少时拜在南少林明空法师座下。”朱崇祯恭恭敬敬答道。 “朱崇祯?”孙福全微微一惊,他便想起最近声名颇为响亮的那个南方乱党的首领来。不过,如果这人真是那个朱崇祯,为何不在武昌,又现身在这天子脚下的四九城中?这一个疑问,却反而压倒了孙福全原本的心思。 “莫非是武昌城中的那个朱崇祯?”孙福全试探着问道。 “正是在下。” 这一句话证实了孙福全的猜测,却反而更让他好奇,“小老儿冒昧,不知公子为何要到这四九城中来?” 朱崇祯笑笑,却别开话题,向孙福全反问道:“我见长者身形如松,精气劲力蓄而不发,显然是拳术练到了极深的境界,不知长者今日有何见教?” 这一问,才让孙福全想起方才的心思,他不禁摇了摇头,心中暗笑自己,竟然还有心思关系这等无谓之事,“指教不敢当,小老儿追上前来,只是想问公子一句,这至诚之道,是否真的存在?若是存在,又不知是何路径?” 这一问,却将朱崇祯问的一呆,倒不是他不知晓,而是,这路径因人而异,便如佛祖拈花而笑以示佛法一般,常常便是个人浸淫体会而得,旁人如何棒喝描绘,却终是隔了许多。 孙福全见朱崇祯面有犹豫之色,便欠身说道:“是小老儿问的唐突了,公子若是不愿说,也倒无妨。” 朱崇祯摆摆手,“孙长者莫要误会,不是我不愿说,而是人生百种,禀赋各有不同,际遇也相差实多,这路径,也就因人而异……” 朱崇祯说到这里,侧头又想了想,便续道:“后日便是月圆之日,我与人相约斗技,孙长者若是有兴趣,不如前来一观如何?” 这等好事,如何能够错过?孙福全闻言大喜,“若是如此,小老儿一定要去,省的自己整日价坐井观天。到时,我便约上……” 说到这里,孙福全猛地“哎呀”一声,像是想到什么,急急冲朱崇祯一拱手,说道:“小老儿见猎心喜,却忘了大事,我那好友还等着我抓药回去,此刻就与公子作别了。不知公子在哪里居住?我后日便去寻公子。” 朱崇祯却一笑,“无妨。却不知孙长者的好友,现在何处?患的又是什么病?朱某也曾随师学过几年医术,对着岐黄之术,略通一二,也许可以帮长者解忧。” 孙福全拱手作谢,说道:“多谢公子。说起来,我那好友,却是当年参加义和拳时,为西洋火器所伤,留下的旧疾,公子若是有暇,不妨随我前去一观。” 朱崇祯点点头,二人便纵身又向来处奔去,孙福全显然对这四九城极其熟悉,虽是风雪迷眼,遮断视线,可是孙福全一转一兜之间,却总是笔直着向那同仁堂而去。 朱崇祯随孙福全在同仁堂抓了几幅药,便疾步向孙福全住处行去,一路无话,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两人便来到一家小小的客栈,孙福全在前引路,不多时,便进了一间小屋。 那屋子空间甚小,不过摆了一张床,两三个凳子,便已经显得十分拥挤。屋内药味浓郁无比,氤氲如同云雾一般。 听到脚步之声,床上之人缓缓睁开双眼,有气无力般答道:“是禄堂兄回来了吗?” “是我,为真兄,你觉得如何了?”孙福全三两步便走到床前,轻声问道。 “唉……” 那人长叹一声,却不再说话。 孙福全又冲着床上病人说道:“为真兄,我方才出去,碰上一位少年英才,是南少林门下弟子,十分的古道热肠,也懂得岐黄之术,听说你病了,便过来瞧瞧你。” 说罢,孙福全一侧身,让出空间,朱崇祯闪目看去,却见床上之人面如金纸,显然病的不轻。 他探手出去,搭在床上之人右腕之上,好一会儿,却又掀开那人的中衣,果然见右胁之处,有一个尺许长的疤痕。朱崇祯默默想了一会儿,却打开方才孙福全在同仁堂所抓得药,取出一些放在掌中,双手一搓一揉,便将药材压得粉碎,紧跟着便一反手,拍在床上病人的两肋之上,床上那人“嘶”的一声,显然十分疼痛,但不过一会儿,床上那人肚中咕咕作响,紧跟着便张口呕出一摊污血来。 朱崇祯见污血吐出,便松了一口气,从床头取过毛巾,将污血擦拭干净,这才转身对孙福全说道:“这位长者的病,恐怕是当年受了炮弹余波震荡,伤了心肺,幸亏长者久习武艺,身子强健的很,这才能支撑这么多年。” 孙福全见床上那人吐出污血之后,便沉沉睡去。脸色便由金变白,由由白便红,气色好上许多,便十分欢喜,冲着朱崇祯连连拱手作谢,“公子真是神技!” 朱崇祯一笑,“还是这位长者自幼身体打熬的好,不然也受不住我刚才的那一下。不过此时还不能掉以轻心,这两日是个关键,须要好好护理才是。此处非是静养之所,我看不如这样,两位长者要是不嫌弃的话,便去我那里,这样一来方便看顾,二来,我也可向长者讨教些拳理。” 孙福全犹豫了一下,但见朱崇祯十分真诚,便点点头,“如此,多谢公子了!” ------------ 第四十一节 决战 十月十五,决战之期;残阳渐隐,圆月犹遮;寒梅凌香,秋棠欲谢;风雪长停,万巷空寂;上帝深宫,九阍欲闭。 德毅刚一身朝服,肃立紫禁城下,耳听远处马蹄踏雪,不过片刻,朱崇祯一行七人便如期而至。 “公子果然信人!”德毅刚冲着朱崇祯一拱手,跟着便双手一击掌,向后喝道:“开宫门!” 身后几个侍卫闻言,紧跟着齐声向宫门处喊道:“汉王已到,开宫门!” 只听见宫门那边传来轰轰的几声响,那午门的正门,几个呼吸间,便豁然洞开,现出里面广深无边的上帝之宫。 “公子,”德毅刚一侧身,“请!” 朱崇祯驻马紫禁城下,见到这等情状,不禁一愣,“正门?” 德毅刚恭肃至极,但声音中却有一股朗朗的刚直之气清扬而出,“不错,门主有令,公子是紫皇刃主人,紫微帝再世传人,天命所系,理应从正门而进。” 听到此话,朱崇祯面目一肃,端坐马上,拱手对德毅刚说道:“既然如此,朱某却之不恭,僭越了!” 说完,却一转头,对后面方孝孺等人喝道:“下马!” 朱崇祯甩镫离鞍,翻身下马,走到德毅刚面前,肃然道:“有劳!” 德毅刚见朱崇祯亦是持礼相待,心中便更是心服,他右手横胸,微微躬身,行了一个蒙古人的礼节,“公子守礼,是生民之幸!在下德毅刚,今日有幸,为公子带路!” 说罢,一转身,大步便向前行去。引着朱崇祯一行,顷刻间,便穿过午门长长的门洞,进入了这紫禁之城。 须知这紫禁城,五百年来,一直便是中华权力的重心所系,掌控这千万里大好河山的生死轮回。五百年的日夜轮转,岁月侵袭,这紫禁城中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俱都肃穆威重。朱崇祯等人甫一进城,便有一股渊渟岳峙之气,逼面而来,将众人的脚步,顿上一顿。 朱崇祯行到半途,忽然间停了下来,伫立在这长长的甬道之上,正前方是巍峨凝整的太和殿。四维城墙高耸,有若藩障,将这举国上下的纷乱与不安,全然隔绝。在这里,这紫禁城中,有的,只是一种沉静与使命。 果然,只有这城,还有一些从远古长河中绵延而来的厚重之感。 朱崇祯凝目静心,一旁的孙福全却已是心神不定。他虽在技击一道上,堪称宗师,可终究只不过是一个升斗小民,如何能受得住这百年所积的王者之气,他的头,渐渐的低了下去,越来越低,身子也慢慢伏了下去,直想要栖身于尘埃之中,仿佛尘埃之中,才是自己的归宿之处,仿佛只有将这心身埋于尘埃之中,才能抵挡住这四维逼身而来的道统,才能容纳住深心处那股卑微之气。 在这五百年来屹立于中华之巅的紫禁城中,谁人能不起长叹?谁人能不感受到,这人生如寄,生人如蚁的泰山之压? 方孝孺见孙福全身形渐低,转念间,便知端的,他一横身,挡在孙福全之前,拉过朱林,低声对孙福全说道:“烦请孙老,一会儿照看我的幼弟!” 朱林极是聪慧,听言已知方孝孺用意,他伸手拉住孙福全,却叫道:“孙师傅是大哥也夸赞的人,二哥放心!” 孙福全最是古道热肠,市井之民,最是忠义,听到二人作话,心中一暖,借着这股义勇之气,直身抬头,对着方孝孺说道:“二公子放心!” 方孝孺摆手回身,却听朱崇祯忽然一声长笑,“我以为门主高人,不料今日决战,竟用出这等障眼迷神之术,载泓,你如此作为,便是要我小瞧于你吗?” 话音传出,四维回声不断,回声中德豪在前,引一众人转出,冲着朱崇祯微一躬身,凝声说道:“九阍九阙,威仪所在;鼎之轻重,正是要公子细察!” 一语言罢,却听远处隐隐传来高歌,悠扬沉穆,朱崇祯细听去,却是中华的颂调,歌声渺渺: “巩金瓯, 承天帱, 民物欣凫藻, 喜同袍, 清时幸遭。 真熙皞, 帝国苍穹保, 天高高, 海滔滔。” 便是这片刻的功夫,残阳终落,月出高天,墙围故城,风吹空庭,耳听这颂乐,却不知怎的,竟听出一股悲壮之气。朱崇祯仰头望天,一轮满月映雪而辉,轻灵清冷,让这人间,忽然便消了许多红尘之气。 颂乐唱了三遍,便渐渐隐去,德豪身后一人呆呆而立,面上已经泪流两行。朱崇祯并不识得此人,也并不知晓,这人就是方才为这颂乐填词的作者,严复严几道,也是这几年中,在译书界与他齐名的做书人。只是两人译书虽是同志,但终究,还是道不同。 朱崇祯静心听罢,却摇摇头,冲着德豪问道:“圆月高天,正是决战之时,不知你家门主,此刻何在?” 德豪并不答话,却领着众人,侧身向着太和殿深深一躬。也许是听到了朱崇祯的问话,太和殿顶,忽然便升起一片珠落玉盘的清脆鸣声。 月夜之下,紫禁之巅,所谓伊人,抚弦以待。 弦声清落,朱崇祯便于这清落弦声中,整肃衣冠,缓步向前行去。身后方孝孺等人却止住脚步,不再跟前,静立于下。 朱崇祯朱衣明服,徐徐行在这雪光皎月之下,分外明亮。德豪身后清门众士俱都将眼紧紧盯过去,要看朱崇祯如何登上这太和之顶,紫禁之巅。 只见朱崇祯行到太和殿前一箭之地,便缓缓提步,踩在虚空之上,凌空踏步,虚空中仿若有一无形有质之阶梯,托住朱崇祯身形,朱崇祯便于这虚空之中,拾级而上,一步一步便向着太和殿顶紫禁之巅行去,身形若水,不疾不徐,恍如天外飞仙,不有人间半点烟火之气。 见到朱崇祯这般凌空徐步,清门众人俱是脸色一变,袁世凯更是脸色灰白,转头低声对端方说道:“此人之技,远超我等想象。看来石家庄之战,即便是施救吴禄贞,他也未出全力。” 端方却已经看得呆了,对袁世凯之言,却像是根本没有听见。倒是德豪低低叹了一声,回身对袁世凯说道:“事已至此,多言无益。还是安心观战吧!” 这时的孙福全,更是呆若泥塑。他习武半生,走南闯北,会过无数高手,却从不曾想,世间竟会有这等的手段。这等手段,已经远非血肉之躯所能想象,分明已经是仙家之术!自己这数十年,以为经多识广,已经窥到技击之术的巅峰,想不到,今日一见,才知道,什么叫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般的举重若轻,脚踏虚空有若实质,自己便是再重活一世,只怕也是远远不能望其项背。 朱崇祯这简简单单的提步登顶,便让无数人,心丧若死。但太和殿顶上的载泓,依旧仿若未见,只是殿顶一角,稳稳的坐着,低眉素手,依旧静静的拨着琵琶,那嘈嘈杂杂的青瀑流溪,便从载泓所在之处,迎着朱崇祯,飞湍而下。 冷月清辉,落雪溶光,弦韵幽远,朱崇祯虚空徐步,登上这紫禁之巅。 载泓弦声不止,朱崇祯也不着急,在殿檐静立了一会儿,便悄声走到载泓对角之处,抱膝坐下,仰头看着一轮圆月当空,落雪之后,虚夜纤尘不染,四野静谧无声,独有载泓弦音,便如淙淙流水,自远古清清源处,蜿蜒而来。朱崇祯忽然便心有所动,和着载泓之音,便长吟道: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愿逐月华流照君”,这一句长吟罢,载泓心神一动,手便一抖,不觉之下,已然断弦。 弦断止声,载泓微微叹了口气,扬目回头,看向朱崇祯, “你来了?” “我来了。” “十年未到,花仍未开,想不到我们便须一决了。” “世事若果然都在掌握,那老天岂不是太过无能?” “不过我两氏的私仇,你何苦要用这万民之命做注?” “天下之位,有德之人居之。如今你满清失其鹿,天下共逐。我不过是借势而为罢了。” “你当真要破我的国?” “你也曾灭过我的家。” “家国岂可相提并论?如今你擅动刀兵,引发祸乱,可知千秋之后,史书上,必会重重于你记上一笔?” “如此说来,你以为,今日这南方革命之举,是不智之为了?” “不错!三千年未遇之大变局,若是这般疾风利火便能破去,那中华这千百年来,何至于是如此之境地!” “既然如此,愿闻其详!” ------------ 第四十二节 紫禁 圆月当空,紫禁之巅,少年伊人,却论兴亡。 “‘驱除鞑虏,恢复中华’,”载泓悠悠笑道,“听起来倒是这般的耳熟,却不是你朱氏一族当年北伐时的口号么?只是如今之世,这八个字用来,着实让人不解的很。今日公子当面,我正想请教公子,不知这鞑虏,是专指我满族,还是也将那蒙回藏三族并括在内?抑或,更将那英法德美四国洋人统统并括在内呢?此是第一问。” “第二问,我倒问公子,当年朱明驱蒙,结局却是将蒙元逐出中原,赶回大漠,裂昔日蒙元为元明两国,不知今日之世,公子是不是也便如此,将我满氏一族逐出中原,放归东北,裂这中华千万里河山,一族为一国?” 这二问,正正打在七寸之上。“驱除鞑虏,恢复中华”,说来热血至极,可却绝无可行之处。此刻之中华,看似是满族统治,其实举国上下,更有着无数的洋人租界,这无数的租界,大多处在通衢要道,将这中华,分割的支离破碎。 洋人强横,不可碰触。此是通识,即便是党人,也都深知的很,朱崇祯在武昌一月,对这一点,倒是颇为无奈。他知道自己虽是汉人贵胄,奈何究竟长居异国,于地方并无威权;此次归国领导革命,说到底,终归不过是客,底下之人既然众志成城,他虽知洋人之运,不过只有十数年罢了,但依旧同意了众人之言,并不收回租界,一如旧状。 若说要如洪武驱蒙一般,裂满清为东北与中华两国,或者,因着此时英俄的逼迫,将中华满清裂为汉满蒙藏回五国,那更是绝无可能。或许一族为一国,在欧陆各国,已是寻常。但在中华,行此事便是千古之罪人。中华向来无论民族,只论道统。奉汉家道统为尊者,即是中华子民! 所以朱崇祯歉然一笑,“倒是让门主见笑了。所谓‘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与那‘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无异,不过是话一句耳,用来激励底下众人的热血罢了。” “今日崇祯此来,不为驱逐,实为融汇。这口号,其实应叫做‘融汇五族,供奉中华’!” “哈哈……”载泓对着明月,禁不住大笑起来,“好一句‘话一句耳’!好一句‘融汇五族,供奉中华’!我说你这等才智,如何会弄出这般让人齿冷之事,原来不过是瞒哄人的把戏。” 载泓说到这里,忽然神色有些愤恨,“可你这把戏,就要断了我大清的江山,断了中华其势初兴的命脉!” “当年义和拳不过一群草莽匹夫,乌合之众,尚且知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的道理!如今你朱崇祯,竟苟且洋人,同室操戈,来做鹬蚌相争之事。我问你,你可对的起这万里河山吗?!” 见载泓这般疾言厉色,朱崇祯本欲解释几句,不过话到嘴边,却吐出一句:“自古胡人无百年运,此刻容它一时,日后自有分晓。” 载泓见朱崇祯仍是一副无赖模样,心中怒极,面上却是笑了出来:“倒是我忘了,你们汉家惯用这等曲折手段,不像我满族,一味的直来直去。不过,你口中的那位李渊,只怕也不是纯粹的汉人吧?我倒想知道,自从五胡乱华之后,那汉室遗留的血统,到底还有没有纯粹的了?” “大概是没有了吧,”朱崇祯依旧略不在意,“我已说的明白,驱满兴汉,不过是话一句耳。民族之争,非是我意。你清室虽是满族当政,昔日汉族疆臣却能东南互保,置皇室于无物。民族之界,哪里能分的这般的清晰。何况我汉族,从来如滚雪球。兼夷狄者为汉族,史不绝书,诚不我欺。” “这么说,公子此来,却是为了‘容满兴汉’?” 听得此话,朱崇祯收起玩笑之意,正色说道:“不错!此其一也。” “我来之意,在通电上,已说的明白!‘帝制须死,民国当兴’!政权不能再操于一家一姓之手,一人终身之日。政权下放,皇室虚悬,乃是时代之潮流,不可阻挡!” “我倒忘了,你在夏威夷,是做过实验的。”载泓忽然笑了,“也许你并不知晓,端午桥去夏威夷考察之时,我也曾暗随在侧。你那帝相分权中西相合之制,倒也颇有些古意。只是夏威夷毕竟小国寡民,施政容易;中华广大,人事纷杂,政制一事,却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变革的。” “当年始皇帝废封建而改郡县,集权于中央,于当时当日,如何不是时代之潮流?如何不是功在千秋之举?可郡县天下,谈何容易?秦灭六国,强行郡县,却不过昙花一现,二世便亡。一夫作难,六国纷起。不过数年,那秦宫连同宗庙,便被项羽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其后而立的汉高祖刘邦,行的,还不是封建?” 载泓这般说着,却是越说越有些伤感,这几年间,她如何不知时代之潮流,出国考察,遍观西典,哪样她又落于人后?辛辛苦苦好容易为这片大地营造起一点朝气,想不到却终是因为族人短视,因为汉人疑隔,功亏一篑。数年心血,眼看便是付之东流,说起来,谁人又能不心伤?只怕今时今日,唯有这一轮明月,还能说是知己吧。 “但究竟郡县集权,乃是时代潮流,不可阻挡。终于在武帝之时,颁布推恩令,消尽刘姓封建之地,这才算将郡县之制,定基下来。可百年之后,犹有司马西晋争论封建之举,便是唐初之时,封建与郡县之争,也甚嚣尘上,绵延不绝。便是你朱明,虽行郡县,可当年不也有封建之举么?” “这由封建而变郡县,说起来,究竟还是我中华自身蕴育的源流。可即便是这从内而生的变革,千百年间,犹有反复,曲折往回,争论不休。何况今日所谓立宪共和,均是自西洋舶来,且不说它到了中华,是为橘还是为枳。单说此时举国之士大夫,又有几人,能明白其中真义?士大夫尚且不知,其下升斗百民更是奈何?” “今日你不顾局势,不奠根基,便假托时代潮流之名,擅兴民国,只怕,反而是陷万民于水火之中吧?” 载泓对着夜空,对着那一轮秦时明月,与夜空中流转不休的汉时清辉,幽幽的说完这一长篇高论。朱崇祯还未作何反应,载泓面上,倒忽然的流出两行清泪。 “难为你能说出这般老成谋国之言,”朱崇祯听罢,也有些沉吟感慨,“我听闻昔日戊戌变法维新败后,严几道旅居日本,曾于孙文谋面,两人论及时代,严几道也曾有言:‘以中国民品之劣,民智之卑,即有改革,害之除于甲者将见于乙,泯于丙者将发于丁’。此诚洞察之言。但若是不踏出这一步,究竟如何,谁人可知?今日便是无我朱崇祯,立宪共和,建立民国,也是顺水推舟之势。便如我通电所言,‘嗟尔清朝,气数已尽,帝制须死,民国当立!’” “民国当立?”载泓忽然冷目看着朱崇祯,“你我身当万民之命,如何能这般草率而为?圣人有言,不教而诛是为虐!今日国民尚不知立宪共和为何物,你却行此激烈之举,你当真要让秦末之乱,再现中华吗?” “相谈至今,唯有你方才这句话,还算有些意思!” 朱崇祯一击掌,长身立起,“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在这中华数月,亲眼见你满族八旗奴制内染,他西洋基督文明外侵,这中华道统如西风下残火,几已丧绝。照我看来,这中华,不经涅槃,不能重生。我正是要借这场楚汉之乱,将这中华万民,打入乱世铜炉,涤尽中华奴性,再重建中华道统,复开中华汉唐气象,鼎立我中华一族于世界!” 载泓听的这般狂悖之言,顿时大怒,也长身立起,并指指向朱崇祯,却怒火冲心,良久不能吐出一言,最后冷笑几声,对朱崇祯说道:“你可知,若是你当真开启这场楚汉之乱,会有多少无辜之人因而丧命?多少生灵因而涂炭?此刻洋人虎视在侧,稍一不慎,便是亡国灭种之祸!哪里会容你,将这楚汉之乱完结?” 朱崇祯哈哈一笑,“不妨,西洋此时正是盛极转衰之时,不出五年,便有动乱,那时我自会趁势而起,夺地护国,让这场楚汉之乱,从从容容的演完。” 见这朱崇祯竟然笑的出来,载泓原本心中的那层怒火,更是汹汹而不可止,真是闻名不如见面,想不到,原来自己暗中有些倾慕的朱方生,竟是这般视万民为刍狗之人。载泓仰头望月,借着虚夜中的清辉雪意,慢慢将心绪平复下来,转头静静看向朱崇祯,说道:“言尽于此,这万里河山,我便与你,一战而决!” ------------ 第四十三节 之巅 秦时明月汉时辉,为谁风露立中宵? 空里流霜,紫禁之巅,所有恩怨情仇,是非功罪,最后不过冷目一句:“这万里河山,我便与你,一战而决!” 载泓说完,不等朱崇祯作何回答,手中一抛,便将怀中琵琶扔向高空,双手连连弹出,便见虚空中有若烈火焚烧,飞焰横空,粼粼波纹绽开,嘶嘶声中,便向朱崇祯逼去。 朱崇祯也不出刃,右手长袖一挥,便在身前托起一道无形之盾,挡住载泓手中剑气,跟着左手一推,已将盾牌推出,撞向欺身而来的载泓。 载泓却似早有准备,并指如刀,指天划地,倏忽间,便已经破开盾牌,跟着手指连弹,便又是数线剑气刺出。两人原本相距就不甚远,载泓身法又恍如石中火,隙中驹,破开盾牌之时,便已欺到朱崇祯身前三尺之地,欺近之时双手不停,作势连弹,快如星火,利如风刀,刹那间已将朱崇祯前后左右上下四维八方罩住,这一出手,竟已是生死相决,再不留半点余地。 朱崇祯遇危不乱,微微一笑,也不见他如何作势,身形忽的凌空晃动,平平左移,双脚踩踏在虚空中,恍若凌空一羽,被风轻轻吹起,却忽然风止羽落,再眨眼间,人已欺到载泓身畔,右手有若长枪大戟,穿透虚空,直向载泓肩头砸去。 载泓冷笑一声,身形向左一晃,不过一瞬,便闪去朱崇祯长枪之势力;就在同时,借着一晃一顿的一霎,双手便又弹出数道剑气,封住朱崇祯身形;紧跟着身形一旋,却已晃到朱崇祯身侧,竖掌如刀,便从左向右,划出一弧弦月也似的刀风,直削向朱崇祯。 却见朱崇祯凭空一翻,一个筋斗翻起,只见前一瞬还稳稳站在紫禁之巅的少年,忽然就已身形横空,一个鱼跃倒翻,已经在剑气刀风之间堪堪翻过,空中倒立身形,却也握拳如山,压向载泓。 谁知载泓身法固然迅捷若闪电,应对也是奇快无比,一见朱崇祯鱼跃而起,登时便飞起一脚,踢向空中的朱崇祯,这下两人再不避让,拳脚【】交击,只听“砰”的一声,两人相斗以来,这才第一次结结实实接上手。 却是朱崇祯见载泓一脚踢来,空中不及变势,却猛地松拳成掌,在载泓脚尖略略一按,“砰”的一声中,借力一荡,却猛地凌空一个翻身,身若流星,借着下落之势,弯膝撞向载泓肩头。 忽听载泓一声轻笑,笑声中载泓闪步转身,忽然一道飞芒现出,却是载泓扬剑出鞘,一剑削向空中踏虚、身形已老的朱崇祯。 只听空中金铁交鸣不绝如缕,忽忽的在这太和殿顶,便剑气升腾,横尽虚空,如若夭矫长龙,又有流丽雏凤,错杂相交,虽只一瞬,便归于平寂。但那一瞬,却如人间情人泪,蕉上露,雨后虹,绚烂而不可复得。 两人各出利刃,电光石火间,便已换过无数生死。蓦地,两人双刃相击,借力分了开去。却已经移形换位,朱崇祯身子一晃,复站在方才载泓拨弦之处,紫皇刃收起,一伸手,却接住载泓方才抛起如今刚刚落下的琵琶,抱在怀中,随手撩弦,一泓刀戈之气便随着琵琶声远远漾开。 原来两人方才相斗,变幻反复,但于这人世,却只不过流星一现,若是真有那情人泪蕉上露,恐怕也还未曾滴落在尘埃之中! 底下众人看去,却恍若一世。两人方才相斗,匪夷所思,往往便是在绝无可有绝无可能之处,行那突如其来之式,偏偏用出来,却又如羚羊挂角,浑然天成,若合一契,似早注定。 众人之中,最好武的却是宫本义英。宫本一家,武术本有渊源,但几代以来,却乏人能继。他自海上得遇朱崇祯,初时不觉,日后却越来越信,此时上天要他有此际遇,振兴宫本的武技。可这数年来,他每每砥砺欲苦,却总是隔膜不进。他知道这便是武障,劈破之后,自是碧空如洗,朗月当头。但却要机缘。 今日见到如此好斗,每一变化,都让宫本义英如闻大道,看到那隔膜之后的无限风光。他心中感念,直恨不得大声欢叫起来。 但一旁的孙福全却早已痴醉。方才朱崇祯凌空徐步,让他恍惚间,看到至诚之道。但方才这场相斗,兔起鹘落,却已让他看到更远之处的风景。 这孙福全,虽然天资聪颖,却家中贫寒。须知中华之地,一向便是穷文富武。但若是一贫如洗,所遇的结局,往往便是泯然众人。但孙福全却硬生生凭着乡中流传的一套普通之极的少林长拳,炼出一番境界,由此登堂入室,遍访名师,终于得有今日“虎头少保”“天下第一手”之誉。但江湖草莽,毕竟不能如清门朱氏这等源流深远底蕴厚重,往往偶有所得,却难觅求证。今日一见这番争斗,孙福全多年来所积之困,忽然便如水到渠成,奔流若海,直直跃入往日可望而不可及的至诚之道。 清门那头,却不似他们这般纯心。身在名利场中,此刻看去,那紫禁之巅,斗的不过是技击,不过是手段,过程如何,哪如结果让人痛快? 朱崇祯手挥四弦,目归载泓,清清一笑,“门主之技,确比当年之时,更加精益。若是这般相斗,不知斗到哪般时刻,方能止歇。不如你我做一赌约如何?” 不料载泓却一横眉,“江山何重?万民何辜?今日之战,作赌的便是生死!” 一语落罢,载泓忽然将掌中剑轻轻一抛,那剑便在载泓身前飞转不已;紧接着载泓双手起势,口中“咄”的一声,那剑忽化长龙,飞腾咆哮,仰天作吼,龙身迎风一涨,便向朱崇祯撞去。 朱崇祯哈哈一笑,也如那载泓一般,将琵琶猛的抛向高空明月,身形一晃,在间不容发之际,闪过飞龙,身形却一翻,人已落在飞龙之上。 长龙昂首长啸,摇头摆尾,头尾俱都撞向朱崇祯,身形却同时一翻,要将朱崇祯翻落身去。便在此时,载泓恍若仙子,凭空虚渡,晃身现在朱崇祯身侧,横臂如鞭,与嘶嘶剑气相伴,扫向朱崇祯。 这几下变化莫测,载泓与那长龙配合无间,却是已将朱崇祯逼到生死边缘。底下众人看去,或惊或喜,却俱都呼叫出声,只以为,便是要在此刻,要决出一个胜负生死来。 却见龙影之中,忽然有长吟胜过龙啸,更见白光暴涨,直要清过月辉,亮过雪色,刹那之间,便见空中龙鳞片片,纷纷若雨。却是朱崇祯紫皇刃跃然在手,几式之间,便已逼退载泓,斩碎长龙! 碎鳞落雨中,朱崇祯再不如方才般相让,拔刃而起,紫皇刃忽长忽短,忽刀忽枪,忽凌空长击,有若生灵,忽碎裂如箭,万千飞刺。这一下朱崇祯全力而出,载泓一时不察,绝招被人破去,失了兵刃,顿时落在了下风。 载泓身形连晃,虚空中闪出无数人影,想要借机退后,重整阵脚。谁知那朱崇祯一双眼眸明亮无比,轻易变识破虚影,丝毫不停留,却在虚影之中,将一道刃光,直逼向载泓。 这一刻,方才是到了生死关头! 底下清门众人看去,齐齐惊呼。要知道,这长剑化龙,本是清门无上秘技,非是绝顶之人,绝难修成,普通之人,便是一生,也未必能远窥其门径。便是载泓软禁之前,也未能修的此技。众人前时见的载泓施出这等向来只在故老传说中的秘技,均是欢喜,只道此式一出,朱崇祯必无幸免之理;哪知不过眨眼之间,这紫禁之巅上,攻守之势便逆。胜负的确要有分晓,可这胜负之数,却已反复。 载泓见虚影不得阻碍朱崇祯,眼见紫皇刃迎风而长,光芒愈加明亮,便知今夜之战,胜负便在片刻之间了。后退之中,载泓忽仰头看向那轮明月,那明月清清,浑然不察人间争斗纷乱,只依旧将这流光清明,遍染人间。 载泓见明月岿然,心中一叹,猛地一咬牙,双手连结术势,术势一结,便伸手抓向虚空,那流光清辉,忽然便如一团落雪,被载泓捉在手中。却见载泓伸手将那团流光作势一拉,却凝成一束霜剑。 便在此时,朱崇祯手执紫皇古刃,已将载泓逼到太和殿边,载泓再退,便是虚空。也就在此时,载泓忽然落脚勾住殿角飞檐,身如飞鸟落林,一沉便落下紫禁之巅。朱崇祯一刃逼空,未及变式,惊觉脑后风声飒然,一股清冷之意,直透入脑,却是载泓借着落势,借着殿角飞檐,一兜一转之间,复有腾上紫禁之巅,霜剑丝毫不顿,刺向朱崇祯。 这一式巧夺天工,底下众人见到,却无法再呼出声来,只将一颗心紧紧悬着,屏息凝视,因为紫禁之巅上的胜败生死,便在这一瞬之间。 ------------ 第四十四节 殉国 载泓借紫禁飞檐,圆转身形,于不可能之间,聚月辉雪色为剑,一剑便刺向朱崇祯,一瞬之间,已逆转颓势。胜败生死,便见分晓。 载泓这一式败中求胜,全力而出,眼见朱崇祯已是躲闪不及,载泓有心收手,但身形已老,眼看剑刃相距朱崇祯越来越近,载泓的心,却不知怎的,竟有些伤感。 自己将要刺中的这个少年,可是这些年来,自己一直渴望一见的少年啊! 这短短一瞬,于载泓而言,虽有似天长地老,仿若沧海桑田。但于这人世,究竟不过一瞬!一瞬过后,载泓霜剑便刺中朱崇祯,透穿而出,清门众人看到,都喜动颜色,正欲作声欢呼,忽见虚空之中,竟又闪出一个朱崇祯,却不出刃,并指前出,指尖剑气嘶嘶作响,不过石火光中一寄,便擦着载泓脖颈,一刺而过。 载泓一呆,忽听脑后“嗡”的一声,回头一望,却是琵琶复又落下,被朱崇祯轻轻握在手中。 “门主可还要斗下去吗?”朱崇祯依旧清清笑道。 载泓虽不知朱崇祯如何闪过,又如何不决生死。但也知今日这场争斗,尘埃已定。 “这天下权,若你想取,任你去取,”载泓惨然一笑,“败军之将,再无复言!” “谁说败军之将,便没有纵论天下之权?”朱崇祯忽正色说道,此时的他,倒比决战之前,更显郑重,“兵强马壮,胜者为王,的确中华自古皆然。但从今后,再不如此。西洋所谓立宪共和,真义为何?说到底,不过是人所欲言,畅所欲言。即便是败者,也当如此。门主通晓经典,不知可否读过我所译之书?当年美利坚内战,死伤无数,可战事一定,便又是同胞。南军首领罗伯特•李更是尊为民族英雄。今日我创立民国,政制之变,不过小道;政风之易,才是根本!” 载泓听完,摇摇头,“移风易制,谈何容易?正所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这中华千年以来,便是秦朝制度,汉家道统,轻易间,怎么会变?须知道,这片大陆不是美利坚,清清白白,任你涂抹;中华这片土地,炉灶已深,想要另起,不知道要花费多少金钱多少血才行?” 毕竟这场紫禁之巅决战,载泓是输掉了。但她不觉得的有什么失落,只觉身上的那副千斤重担,今日忽然就因此卸掉了。其实她自己也恍然未觉,原来她深心中,其实是极盼望输掉这场决斗的。 改朝换代,何其容易?移风易制,何其艰难?载泓这几年间,辛苦经营,实实在内心中,已经心丧如灰,再不信中华有半点希望。 “谁说美利坚是片清清白白的土地?”朱崇祯忽然一矮身,盘膝坐在这紫禁之巅,怀中抱着琵琶,轻轻撩拨起来,三两声珠翠相击,未成曲调,却有情致,“你以为那印第安人没有政制可言吗?欧洲这些白人,自已没有能力根治瘟疫,胆小逃生,却将其他人的活路,生生掐断。其人不过是披着文明的面皮带有野蛮筋骨的怪物。与我煌煌汉族,相距何足千万倍!” “当年蒙元武力强横,冠绝宇宙。可我朱氏先祖,洪武大帝曾发明誓,要这胡人,永无百年运!今日你见那西洋人挺胸叠肚,自以为得势,我便与你说,不出百年,这情势便要倒置,我中华,便会复立宇宙之巅!” 朱崇祯这话一说出,载泓却反倒笑了出来,“偏你倒有这般自信!可你看如今山河破碎,中华被人一辱再辱。这举国的士子,固土的守旧,留洋的激进,有几个人如严几道一般持重谋国?” 载泓这话,却将朱崇祯说的眉头一皱,“我竟不知,原来你也这般自疑……” 不等朱崇祯说完,载泓已然插言说道:“非是我自疑。今夜公子来会,说要创立民国;一战斗罢,公子却说,胡人无百年运,中华终会鼎立宇宙。我竟不知,公子究竟要如何了?” 朱崇祯哈哈笑道:“我要如何?方才不是说的清楚,我要开启这楚汉之乱;但我亦要护住中华道统不绝,说来自相矛盾,不过借来火种,渡这中华,浴火涅槃而已!” “原来,你不是为了改朝换代,也不是为了移风易制,你想的……你想的,竟是淬炼民族!”载泓忽然悟道,不禁大为惊异。 朱崇祯一击掌,“门主果然智慧!方才之战,果然值得!” “公子过誉了,”载泓叹了口气,也委身坐下,却抱膝望月,有些伤怀,“公子说了这么许多,莫非想要清门相助吗?” “门主果然知己!”朱崇祯微微一笑,却一低头,对载泓说道:“正是要向门主,借西楚霸王一用!” “恐怕要叫公子失望了,”载泓闻言,略略一想,却摇头拒绝,“西楚霸王何等英雄,我麾下怎会有如此人物?何况,这西楚霸王,终究是旧时代一点残火,怎敌得过新时代滚滚风潮,终究是要陨落如尘。即便我麾下果然有此英才,我岂会让他去做这等不智之行?” “门主,你宁为一人而舍天下吗?”朱崇祯劝道。 “天下何轻?一人何重!”载泓笑道,“你所译经典之中,这两句话,不也被反复吟咏吗?” “不错!不过我还有一句话,是非功过,由人自选!” “可清门,还是有清门的规矩的。这楚汉之乱,再怎么乱过,淬炼民族,再怎么炼过,这信义二字,却是永不能丢弃的。我不会陷人于不义之中。” “不过我倒是想问,为何你要向我借人?”载泓忽然问道,“你难道自己做不得楚霸王吗?若是你自己爱惜羽毛,不肯担着骂名,又为何让人受过?你莫要忘了,圣人有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朱崇祯苦笑一下,却低声说道:“我倒是不惧做这楚霸王,也不惧这千古的骂名,只是我任之艰难,却比这楚霸王,更加困难数倍。” “我听闻革命党人之中,也有不少举人士子。便是那孙文,也是好名有术,难道你果真无人可选吗?”载泓又逼问一句。 “谈何容易楚霸王!”朱崇祯被载泓这一句话,却逗的笑了,“我虽是想引楚汉之乱,但也要所托是人。那楚霸王,威压天下,有的是豪勇和手段。那革命党人之中,皆未经政事历练,口中说的天花乱坠,真正行起事来,只怕倒行逆施,更加不堪。门主智慧过人,我自不用相瞒。今夜便实话与门主说了,如今这革命党人,只能做那脸厚心黑手段狠的汉家高祖。做楚霸王,他们还未有此种资质!” “哈哈……”载泓闻言,纵声长笑,“你将刘邦小儿说的这般不堪,可千古史书中,你那民族,却是汉族!以刘邦小儿所建皇朝为名!说到底,你还是将美名留与自家,却要将千古骂名,泼在我清门众人身上!” “门主!”朱崇祯心中也有些愤怒,口中声音,也比先前疾厉许多,“你莫要这般辱我!这千秋功罪,自有后人评说。楚霸王虽是封建时代最后一抹残火,但司马公史记一出,谁人不赞叹,不为其击节叹惜!?刘邦虽得天下,但千古以来,谁人又曾高看?不过是骂名而已。都说是成王败寇,可这两人,谁是豪杰谁小人,不但史书公断,便是天下悠悠之口,也有明知!” 朱崇祯一时激愤,说出这四个字,不料却触动了载泓的心事,载泓呵呵一笑,说道:“是啊,不过是成王败寇而已!也罢,既然已是败寇,夫复何言!也罢,我便替你担一回这千古骂名吧!” 一语说罢,载泓长身立起,冲着下面喝道:“今日决战,清门已败!帝制当死,民国须立!我大清……我大清,从此便亡了……” 方才众人见朱崇祯闪出,两人乍合便分,其后却不再比斗,只是落落相谈,俱都十分讶异,不知这胜负究竟如何,此时载泓扬声说出,清门众人顿时脸色便如灰,不过一晃神,就有几人,如那端方严复,俱都放声痛哭起来。 载泓也是两行清泪渐渐滑落,自紫禁之巅,便向阡陌尘埃坠去。她稳住声音,却又喝道:“我已与朱崇祯商议定论,清门虽败,但其后政事,仍当由清门中人执掌!” 载泓顿了一顿,似有些不忍,但终是说道:“袁世凯何在?” 袁世凯正自一旁低头垂泪,忽听的载泓叫道自家名姓,便闪身上前,冲着紫禁之巅跪倒,口中应道:“老臣仍在!” “慰亭,今后政事,千难万险,便要让你一肩任之了!” 袁世凯不知载泓与朱崇祯究竟如何商议;这政事,又是要如何交托在自己手中。但此时此刻,面对载泓重托,他只是伏身拜倒,将头重重磕在地上,口中应道:“门主但请安心,老臣便是粉身碎骨,也当将江山打理妥当,不让门主挂累!” 听到袁世凯“粉身碎骨”四个字吐出,载泓面上苦笑一下,仰头看向那轮秦汉明月,心中如同千万钢刀攒刺。好一会儿,载泓轻轻冲着紫禁之下的袁世凯说道:“慰亭,生受了!” 说罢,转头看向朱崇祯,却冷声说道:“如此可如你愿?” 朱崇祯起身躬身向载泓施礼,“多谢门主!不过,请门主恕朱某得寸进尺之罪。朱某之任,委实艰巨,非我一人所能担当。朱某斗胆,请门主不弃,助朱某一臂之力!” 闻言,载泓只是轻轻一笑,常伴朱生侧,这以前,又何尝不是自己心愿。但世事弄人,“想要我助你,来世再言吧!” 一语说罢,载泓忽然软软倒下,朱崇祯大惊,急伸手,揽住载泓,却见载泓面如白纸,气息散乱,显然是服毒之状。 “门主这是何苦?”朱崇祯大声叹惜! “国之将亡,总要有人殉国。国丧于我手,我岂能苟活?”载泓轻轻闭上双眼,“要我助你,却等我再睁开双眸吧。” 说完,载泓凝力一掌击在朱崇祯肩上,身形借力飘出,飘在虚空之上,便如落叶,无声无色,如土如尘,静静凋零。 ------------ 第四十五节 牢狱 这中华千年以来,常常便有人说,侯门一入深似海。这么说的,大都是循规蹈矩的老实孩子,因为他们并不知道,北京城虽有无数的豪门大院,但真正能说得上一入深似海的,满京城,只有一个地方——刑部大狱,天牢,那才是真真正正的一入门,深似海。 这一日,又不知到了什么时候,有那新来的,刚刚一觉醒来,忽抬头,看见一张清秀的脸,顿时有些惊了。那人不信似的揉了揉眼睛,却发现,那张脸,愈发的清秀。 顿时心花就开了,那人一骨碌,翻身而起,隔着碗口粗的木栏就嚷道:“那边的白脸,你叫什么?” 谁料那清秀模样的人,对着叫声根本不做理会,呆了一呆,扭头回身,冲着墙壁躺倒,像是睡下了。 “嘿~,”那人抽了一声,又复嚷道:“老子叫你,没听见吗?把脸扭过来!让爷好好瞧瞧,瞧瞧你他【】妈【】的到底是男是女。真是绝了,想不到在这天牢里,还能碰见这么俊的!” 那张脸依旧没有转头,但一旁,已经有人接口冷冷问道:“新来的,安生着点,劝你莫要惹他。” 那人侧头一看,见是旁边牢房里一个白发白须纠结的枯瘦老头,他不禁一乐,“老头,你是见我新来,不懂这天牢规矩,是吗?你也不打听打听,我快刀飞腿赵大在外面,是何等威风!我赵大连清河知县都敢杀,今天想看看那兔爷儿的脸,怎么,不成吗?” 其实未等赵大说完,天牢里便轰然响起一阵哄笑声,有人还嘬唇吹了几声响亮的口哨。哄笑声中,便有一个声音大笑着说道:“如今这大清朝真是越来越不长进了,把天牢当成什么地方了?杀一个小小的知县,就够格进吗?!快刀飞腿?不入流玩意,也配在这天牢里过活?” 这话说的狠,赵大顿时心头火起,向着那声音来处怒叫道:“谁?有种站出来,老子跟你放对!” 那声音冷冷说道:“你猪狗一样的人物,也配和我放对?今日也就是在天牢,我卖王老一个面子,跟你这等废物多几句嘴。王老说的话,你给我记好了。你最好莫要惹那人!” 赵大生来一副暴脾气,最受不得人激,听那人这般的说,一怒便冲那清秀脸喊道:“那兔儿爷,给老子转过头来!让老子好好看看,也快活一回!” 话音未落,忽然从远角风声激荡,一物呼啸而至,登时打在赵大嘴上,顿时将赵大的门牙打的粉碎。 “再敢出言不逊,就要你的命!”那声音冷冷说道,自有一股威压沉沉压了过来。 见赵大捂住嘴,嗬嗬的抽着冷气,再不敢多言,一旁牢房里那个白发老者冲着远处拱了拱手,说了声“多谢!” 暗处那声音恭敬回道:“王老客气。忠臣义士,自然不能由人轻污!” 王老微微一笑,叹了一口气,自顾自说道:“到的这天牢,什么人,还不是慢慢混日等死……” 这时那赵大渐渐消停了下来,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不过略略说了几句,竟然惹来这么大的惩戒。赵大闷在肚里觉得难受,慢慢挨到那王老的牢房旁,小声的问道:“王老,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我想借问一下,那一边的人,究竟是谁呀?” 王老听赵大动问,呵呵一笑,“他是谁?他才名动天下,上至九天,下到阡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勇侠震古今,便是仇敌,也深深钦敬。你快刀飞腿,杀一个清河知县,便觉得已是天大的事情,你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吗?” 赵大听的心里有些发虚,弱弱的说了句:“不知道。” “刺杀摄政王!” 王老这五个字一出,赵大噌的跳了起来,“刺杀摄政王?!” 赵大惊呼之后,便小心翼翼的望向那人,见那人依旧一动不动,面壁躺在稻草堆上。赵大的汗,一下子便布满了全身,把衣衫都打的透了。 “他是汪……汪……?”赵大隐隐约约记得这人,但急切间,却想不起来。 “难为你也知道。”王老叹惜的说道:“不错,他就是革命会党首脑——汪、兆、铭!” 赵大脑中嗡的一声,终于想起了这人是谁。一年前,刺杀摄政王案轰传全国。传言主事的,竟是同盟会三部长之一的评议部部长汪兆铭! 这汪兆铭,年少天才,不到二十,便夺了广州府县的案首,须知这案首,乃是秀才中的第一,小三元中的一元,许多人皓首穷经,也未必能得。后来,汪兆铭东渡日本求学,入东京法政大学研习法律,同盟会初创之时,便任三部之一评议部(司立法之责)部长,其后与梁启超等保皇党众人展开文战,文章恣意汪洋,文名逐步播于天下。其后数年,同盟会屡战屡败,形势越来越差,不少人心灰退出。汪兆铭心中激愤,便效班超,一把扔掉笔杆子,拿起手枪*,相约一二同志,便潜入京师,欲杀摄政王而振奋革命精神。不料天意作弄,事泄被捕,下在这天牢之中。 若是到此为止,汪兆铭也不过一义士豪杰罢了。然而在追随汪兆铭进京之人中,有一南洋巨富之女,名叫陈璧君。其人爱慕汪兆铭才华,不惧万难,亦随在汪兆铭身侧。便在刺杀前夜,陈璧君对汪兆铭说:“君欲行此大事,我别无所赠。”便欲侍寝。但汪兆铭却摇头拒绝,不肯临死误人一生。其后被捕,生死不知之时,陈璧君买通狱卒,送来十数枚鸡蛋,中间藏有一书,尽言殉情之意。汪兆铭为其挚情所感,终于咬破中指,在信纸背面,血书了一个“诺”字! 这些英雄韵事,当日便轰传天下,赵大也曾在江湖上听人屡屡说起。此刻知道前面那清秀之人乃是汪兆铭,顿时有些懊悔。他本是一个粗人,粗人知错,便一下子站起身来,冲着汪兆铭那头大声说道:“汪先生,我不知是您,刚才言语冒犯,赵大这便给您赔罪了!”说完,反手就是两个大耳刮子抽在自己脸上。 听到这边动静,汪兆铭还是一动不动,躺在稻草堆上,仿佛这一切的事情,都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王老叹了一口气,正要开口,忽然天牢大门砰的一声开了,紧跟着好几个狱卒打着火把,急步的奔了进来。本来这天牢里黑漆漆的,只有汪兆铭所处牢房,依稀有些光亮。这些狱卒一进来,顿时便将天牢里照的亮亮堂堂。这一下由暗转明,众人都有些吃惊。有那待的长的,看架势,便以为又有人要被提到菜市口了。 不料等那些狱卒站定,外面悠悠然,进来几个人,那牢头前面恭恭敬敬的领着路,身后一个白须的富贵老人,迈着方步,悠悠的跟着,老人两边,有两个年轻人紧紧跟着。 看着这三人,牢房顿时叫声纷纷:“这不是肃亲王吗?今儿怎么有空,跑到这天牢里来了?是想看看老子还活着吗?” “哟,杨皙子也来了。嘿,这不是北洋少主袁大爷嘛,今儿是什么风,竟将你们刮进来了。” 原来,这老者便是肃亲王善耆,那两个年轻人,一个是杨度,字皙子,师从湖南大儒王闿运;一个叫袁克定,字云台,乃是北洋大臣袁世凯的长子。 牢头引着三人,一直走到汪兆铭的牢房前,见汪兆铭仍旧高卧,顿时有些着急,拍着木栏对汪兆铭喊道:“汪兆铭,起来,肃王爷来了!” 谁知那汪兆铭只是动了动身子,换了一个姿势,依旧躺着,口中却说道:“肃王爷活命之德,我汪兆铭铭记于心。但你我究竟道不同,你来,我自感谢,却不必相见。” 善耆还未说话,那边杨度已经开口说道:“精卫,莫不是已经不认得兄长了吗?” 汪兆铭不意这里有人能叫出他在东京的笔名,这声音又听得耳熟,他猛回头,却见是东京大学时的同学、杨度杨皙子! 汪兆铭翻身而起,大笑道:“皙子兄也想到来看望小弟了?” 杨度微微一笑,“你我同学,何必说看望二字。我此来,是奉内阁总理大臣袁世凯之命,与肃王一道,接你出去的。” “不错!”肃亲王善耆点点头,“汪先生忠肝义胆,国之瑰宝,不能长久埋没在牢狱之中。本王今日便是奉命,来接汪先生出去。” 说话间,狱卒已经打开了牢门,又将汪兆铭手脚上的镣铐打开。躬身施了一礼,便退了出来。紧跟着后面几个小厮上前,搀起汪兆铭,走出了牢房。 这事来的突然,本是终身监禁,忽然就要出狱,汪兆铭虽然多才,但究竟没经过世事,一时有些茫然。那善耆等人趁着汪兆铭一时不知所措,半架半拖,不一会儿,就将汪兆铭请出了牢房。 牢门咣当一声关上,天牢便又是黑漆漆一片。众人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方才惩戒赵大的那个声音,响了起来:“王老,您觉得如何?” 那白发王老叹了口气,“多半是外面革命党人势大,朝廷抵挡不住,要借善耆,用活命之恩笼络汪兆铭。” 听王老这般说,那人沉默了一会儿,便又问道:“不过才一年,情势便逆转了吗?” 王老也皱皱眉,从一边抽出些稻草杆,掐成签子,随手在地上一抛,卜了一卦,那人像是黑夜之中能视物一般,急问道:“卦象如何?” 好一会儿,那王老才说道:“死中有生,生中有死,国势纷乱,十年一变。只怕中华的苦难,要从此开始了!” 那声音闻言,像是极为高兴:“嘿嘿,这乱世,终于要来了吗?” ------------ 第四十六节 塞翁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汪兆铭被几个小厮,半搀半架,不一会儿便出了天牢。前一阵子下过的雪仍未融尽,远处屋瓦之上,仍有许多皑皑白雪点缀。汪兆铭甫一从深黑的地狱到的光明之地,眼睛顿时有些刺痛,禁不住那泪,竟急不可耐的流了出来。 一旁杨度见状,急忙说道:“季新,小心。刚从牢里出来,须要眼睛缓上一会儿。” 说完,杨度便递过来一条黑纱,汪兆铭闭着眼睛,摸索着去接,另一边袁克定已经伶俐的接了过去,口中还说道:“这等琐事,还是我来了吧,汪先生自己也不得力。” 袁克定说着,便将黑纱遮住汪兆铭眼睛,在其脑后系了一个结。挥手让小厮散开,自己恭恭敬敬过去,搀着汪兆铭便向前行去。 此时汪兆铭逐渐已经从方才的茫然与惊喜中醒过神来,他忽然停下,向一旁的杨度开口问道:“皙子,这究竟为何?” “你的事,宫保大人早就知晓,当时他便说,像你这等才子义士,是我中华无双国士,不能埋没枯死在这牢狱之中。只是去年,宫保大人赋闲在家,无权过问,如今他官复原职,又做了内阁总理大臣,自然这第一件事,便是要将你接出来。” 一旁的袁克定也紧紧的打着边鼓,“皙子兄说的不错。汪先生的大名,这些日子我常常听父亲谈起。先生昔日的文章,我也曾认真拜读过,尤其是先生所作《民族之国民》一文,读来令人常有茅塞顿开之感。” 这二人一唱一和,绝口不提南方战事,也不提紫禁之争,却把汪兆铭哄的信了。其实汪兆铭虽负大名于世,可归根到底,未经过世事历练,哪里能看透这其中的许多曲折。何况他自负才名,这些年来,又被人捧得惯了,两人这般说着,他便信以为真,口中却还谦虚道:“过奖!过奖!” 几人引着汪兆铭向前行着,并不出门,却拐进刑部大牢北面的一处房屋之中。 “好了,季新,可以把眼罩摘下来了。”杨度进屋后,便呵呵笑道。 汪兆铭摘下眼罩,眨了眨眼,却见屋内一角,扯着一段屏风,里面氤氲着冒出白气,看样子,此间却是一处浴室。 肃亲王善耆这时咳嗽了几下,对着汪兆铭说道:“汪先生今日出狱,是件喜事。咱这里的规矩,但凡是要出狱的,总是要让他好好的洗上一洗,将这牢房中的晦气全都洗尽了。从今往后,百事顺心!” 听的善耆为自己考虑的这么周全,汪兆铭心中感佩,想起此老的活命之恩,眼眶禁不住有些湿润,待要说些什么,却一时动了感情,张着口,却发不出声来。 这时袁克定哈哈一笑,“肃王,皙子,这里留我一人侍候就行了。您二位,就请在外面等上一等吧。” 善耆闻言一笑,点点头,便一转身,和杨度出去了。袁克定却殷勤的对汪兆铭说道:“汪先生,请吧!” 不说袁克定在里面如何仔细侍候,却说肃亲王善耆和杨度出了房门,远远的走开,见离得远了,善耆这才低声问道:“这汪兆铭,也算是革命党中赫赫有名之人,连摄政王都敢谋刺,如今不过这等手段,便能将他轻易收为己用吗?” 杨度在那里轻轻一笑,“我与他同学多年,又在东京一起厮混。他的秉性,我熟悉的很。肃王莫要被那些花团锦绣的文章蒙住了眼睛。须知这世间,最不可信的,便是文人手中的这支笔,写起来慷慨激昂,荡人心魄。其实真正文能如其人者,千年之中,又有几个?” “如今的革命党人,大多是些耐不住寂寞之人,好名骛远。这汪季新,便是其中鼎鼎有名的一个。你道他如何敢行刺摄政王?不过是不耐烦经济琐碎,想逞一时之快罢了。” “前日我已来打探过了,自汪兆铭入狱之后,一开始,还吟咏诗词,歌以咏志;不几月便意气消沉,少言寡语;等那陈璧君的殉情书到,又常常哀声叹气,有时便一天躺在地上,不出一言。” “肃王,我便与你说,如今经这一年的牢狱之灾,这汪兆铭,已经再不是先前的汪兆铭了!” 肃亲王听完,哈哈笑了,“想不到你所说之言,竟与当日王聘卿所说如出一辙。难怪!难怪!” “难怪什么?” “难怪当日王聘卿一意要我做这人情,将这汪兆铭改做终生监禁。原来他早就看透了此人。我便是想,若不是如今朱崇祯掀起南国动乱,又在紫禁之巅胜了,只怕王聘卿这手棋,会下的更加漂亮!” 杨度听完,心中不由一惊。委实想不到,这王士珍,竟然眼光如此毒辣。自己与汪兆铭相识多年,熟悉其秉性,自是平常。但这王士珍仅仅略略几眼,却能做出如此深远的布局,清门第一谋士,果然名不虚传! 便在两人谈性略尽之时,忽然房门打开,袁克定领着沐浴更衣完毕的汪兆铭,神清气爽的走了出来。 那汪兆铭,本就是个翩翩美男子。如今好好整理了一番,换上一身得体的青绸长袍,愈发映的唇红齿白,面如冠玉。 几人又复寒暄了几句,肃亲王便击掌招来几个小厮,那几个小厮还抬过一乘步辇,这步辇漆金绘图,上面还有一个青色的圆顶,显然是大富大贵之人才能使用的代步之物。 肃亲王善耆见汪兆铭看着这乘步辇有些发呆,心中好笑,却一躬身,作势一让:“汪先生,请!” “肃王这是要做什么?”汪兆铭吃惊的问道。 “汪先生或许还不知道,”肃亲王善耆哈哈笑道,“这京城百姓知道汪先生今日出狱,都挤在这长街之上,想一睹汪先生风采,四九城中百姓这般期盼,我等也不能弱了汪先生的风采,思来想去,还是袁项城有办法,不知从哪里寻来这么一个魏晋时的古物,请汪先生乘坐巡行,也算不让昔日魏晋人物独美于前!” 汪兆铭还待推辞,一边杨度已经走到他的身旁,用力拍了拍汪兆铭的肩膀,劝道:“今日正是季新扬名天下之时,我等不过是成人之美罢了!季新莫要犹豫,你那红颜知己,陈家之女,如今正在小羊角胡同等你,切莫迟疑了!” 听到陈璧君已在等候,汪兆铭的一颗心,顿时猛跳了了几下,他强撑着冲着几人拱拱手,道一声“告罪!”便提步上辇,正襟危坐其中。 善耆微微一笑,自然闪身在旁,杨度和袁克定两人上前,一左一右,护在汪兆铭步辇之旁,手扶着辇边扶木,大声喊道:“起~” 几个小厮顿时两膀子一较劲,将抬杠横在肩上,晃悠悠的抬了起来。稳稳的向刑部大门走去。 这时的刑部天牢的大门依然紧紧闭着,但依稀的,可以听到长街上纷纷攘攘的人声。见到步辇行近,守在门旁的几个刑部门卒,便急忙上前,卸下门栓,用力拉开刑部天牢的大门。两片门扇吱吱呀呀的响着,之间的缝隙越来越大,本来被高高围墙逼着,十分阴湿森暗的院子,随着这两扇门的打开,越发的亮堂起来。 一门之隔,便是自由与禁锢的两重天! 汪兆铭高高的坐在步辇之上,心中已是有些莫名感慨。看着眼前那扇自由的缝隙越来越大,外面的欢呼越来越真切,汪兆铭忽然便有了一种再世为人的感觉。 说来倒确实如此。前年进的此门时,汪兆铭虽有惊动九天之文名,亦不过寻常一文士;今日出的此门,他便已是天下知名,无人不知汪兆铭慷慨之举,义士之行! 此刻他乘盛名,重入世间,亦有美人盼归,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即便是明日便死去,今日能有此境遇,也便值了!汪兆铭心中暗暗想道。 倘若真的如此,汪兆铭的人生之旅,从此戛然而止。那么史书上,留下的,这一段英雄韵事,不知要让多少英雄击节叹赏,多少红颜落泪倾慕。可这人生便是如此,今日给你誉满天下,他日便会给你,身败名裂,天下唾弃。此时汪兆铭盛名至极,但只怕一出这刑部大狱,便是毁誉来临,美名难再! 这刑部大狱的门,终于开了,那满眼的日光扑进来,登时将汪兆铭身上洒上一边金色。小厮们抬着步辇,麻利的出了刑部大狱,行不数步,便上了长街。 原来那长街之上,已经人似潮涌。这皇城根下的,就是好个热闹。如今听说名满天下的美男子汪兆铭出狱,无数的女子便涌过来,更有无数的男子也涌过来,有心要看一看,一个男人,究竟能美到何种程度。 一时间,长街两旁,挤挤挨挨全是人身,此时便是用了泼一盆水过去,只怕也只能湿到前面的一层人。众人一见步辇抬出,顿时欢呼起来,等看清楚步辇之上端坐的汪兆铭,街旁等候的女子之中,有那心中激动的,登时便晕倒在旁。一时间,随着步辇行进,惊叫声伴着晕倒之人,便如波浪一般,此起彼伏。 这次第,竟真真的有一些魏晋之时看杀卫玠的味道了。 楼上窗口的端方见到这般境况,不由的摇摇头,他一侧方孝孺却笑道: “天下名,美人恩,世间又有几人,能过的这两处关口?” ------------ 第四十七节 清华 人潮涌动中,端方斜靠在一侧酒楼的窗口,远远望着步辇之上的汪兆铭,见那张脸上逐渐自矜而有得色,不禁长叹一声,站起身来,也不招呼方孝孺,自顾自便向楼梯口行去。 方孝孺见状,知道端方意尽,轻轻一笑,便从袖中取出几块碎银,扔在桌上,起身便跟了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也不说话,突然间,端方蓦然一声长啸,纵身狂奔起来,转街过巷,一直疯奔了几袋烟的功夫,忽然来到一处荒废的园子里。方孝孺跟进园子,略略看去,见这园子虽然已是荒野,再不复见当日景观,但从那破败的格局之中,依稀可以看出当年全胜时的浩浩王气。 端方奔到园中一泓湖冰之旁,才忽然站住,冲着那枯树冰雪,蓦地又长声啸叫起来,随声荡出一股末路悲寒之气,在这四野荒原,渐渐漾开。 方孝孺暗自叹了口气,知道端方是因看到汪兆铭竖子成名,心中痛愤,所以并不劝慰,只在一旁静静站着,等着。过了许久,端方方才平复下来,忽然,他问道:“希古,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似乎是一片园林的旧址。”方孝孺回道。 “这里是畅春园呀!”端方有几分痛悔,“当年圣祖皇帝(康熙)常年在此,经营山河,开创盛世,扬我国威。如今,传到我们这些不肖子孙手中,已经是残山剩水,昔日的繁盛,竟是一点也不在了!” “原来这里便是畅春园!”方孝孺心中一惊,再仔细观望四野,却丝毫找不到什么,能证明这里曾是亚洲鼎盛的中枢所在。畅春园在有明一朝初建,那时叫做“清华园”。其后为康熙重建,作为离宫。只是后来因着清朝国势衰败,畅春园传到道光手中时,便无理整修,破败不堪,其后又屡经英法等夷人洗劫,到了如今,哪里还有一丝一毫盛世园林的气息?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端方叹道:“只是想不到,却是我辈遭逢这塌楼之苦!” 端方自在那里叹息,方孝孺却忽然想起一事,不自禁打断端方的兴亡之慨,问道:“如今那清华园,可就在旁边?游美学务处,也应该就在旁边吧?” “你竟知道游美学务处?”端方有些惊奇。 “我这些年在夏威夷,如何能不知道?”方孝孺笑道,“说起来,这游美学务处也和我们大有渊源,今日既然到了附近,端先生不妨引我去看看如何?” 端方何等聪明,闻弦知意,略想想,也不说什么,止住兴亡之思,便引着方孝孺向清华园行去。 这清华园虽也曾遭英法等夷人洗劫,又曾有义和拳在此登坛作法,可自从归了游美学务处,便被主事的唐国安等人全力整修,但毕竟经费不足,只是将几个关键之处略略修葺了一下。但即便如此,也要比方才的畅春园远胜许多。 端方与方孝孺行在清华园中,见许多地方仍是破败不堪,那修葺好的几处,却也不见一丝人影,更是没有应有读书之声,只是在园子深处,若有若无的传出几丝哭声。 两人对望一眼,心中均有些奇怪,不知究竟是谁,在这新旧夹叠的园林中痛哭。 又往深处行了几步,过了一个月亮门,却见一个白发老者,坐在一个鱼池旁,正在那边放声痛哭。 方孝孺定睛看去,不禁讶异的叫道:“安伯,竟然是你?” 原来这老人,正是游美学务处的主事人唐国安。这唐国安乃是孙眉的同乡,更是前文提到过的最早留*童中的一人。数年前,朱一舟暗中经营,促使美利坚退还庚子赔款,用来培养美利坚留学生,这唐国安,便是其在中华的主事人。因夏威夷乃是太平洋的中转之地,唐国安护送第一批庚子赔款留学生时,便曾到过夏威夷,拜访陈公馆,因此与朱方几位少年,并不陌生。 唐国安听到叫声,抬头一看,见是方孝孺,不禁一惊:“孝孺,你如何会到这京城来?” 话音未落,唐国安忽然瞥眼看到一旁的端方,更是吃惊,慌忙站起身来,对着端方拱手施礼,“原来端大人也在这里。” 这礼施到半途,唐国安忽然想起两人的身份,不由一抬头,嘶声问道:“你二人如何会在一起?” 方孝孺哈哈一笑,向唐国安解释道:“大哥带我们几个来京城了结十年之约,如今恩怨已结,洪清一家,我们如何不能在一起?” 说完,方孝孺却转问道:“安伯在这里哭什么?可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听到十年之约已结,洪清一家,唐国安便心中安定许多,他叹了口气,“大公子可还在京城吗?我原本打算去寻一舟先生的,大公子若在,倒是就不用麻烦一舟先生了。” 停了一会儿,唐国安便继续说道:“本来这游美学务处一直办的顺利,因为是庚子退款,有美利坚人监督,各处衙门都不敢贪污经费,所以这两年,我已将清华园各处修葺完毕,更名为‘清华学堂’,正欲按一舟先生计划,立学制开源流,不想武昌之事突生,学堂的经费被朝廷挪去发了军饷,如今学堂无力为继,只要散了学生,准备闭校了!” 说罢,唐国安拿起手帕拭去眼角新泪,又说道:“我想到当日一舟先生对我的重托,如今事情却成了这般模样,实在有负所托,想到痛处,不由的……” 谁知端方听完,冷哼了一声,淡淡说道:“这种养奴之所,闭门就闭门吧,也不是什么可惜之事。你以为美利坚将这庚子赔款退还,用作留学之资,是什么好心吧?不过是见如今英吉利侵我财制,德意志染我军制,它便想夺我教制,要我中华士子,从此都是美利坚的思想,今后为他美利坚做奴才!” “时人谓端大人有学有术,想不到却说出这等不智之言!”这清华学堂是唐国安近几年的心血所寄,自然不能由人轻易见辱:“此刻国势如此衰微,积贫积弱,只要有些资金,能运转学堂,供将来青年开启智慧之所,于国于民,便是幸事!莲花清美,何怕出于淤泥之间?” 端方不意这唐国安竟敢当面驳斥自己,不禁大怒,顿时怒道:“唐国安,你好大的胆子!” 不想这时方孝孺悠悠说道:“眼看他楼塌了,眼看他起朱楼。不想这皇家园林的废墟之上,重建而起的,不是园林,竟是继往开来的智慧之地!” 这句话,正正击在端方心中痛处,他猛回头,看向方孝孺,“你说什么?” “当日紫禁之巅之论,端先生应该听的明白。如今正是我中华道统生死存亡之秋,中学与西学之争,恐怕未来百年之间都不会消解。” “这清华园,本是皇家园林,中华道统维系所在;如今却做了培养中华少年留学之所,你不觉得,这其中,颇堪玩味吗?” 端方闻言,略略一惊,问道:“你说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今日这游美留学,却不是像当年安伯一般,选拔几人就立即送去的。”方孝孺轻轻笑道:“也不瞒端先生,这清华学堂之事,其实是我姑父最早所谋划,后来大哥又补上了许多,依他的设计,清华学堂如今再要派人游美留学,当先在学堂预备八年,先固国学之根,再学西学之用,如此毕业后才可申请游美留学。” “端先生想必也清楚的很,我中华文化之中,自有一股凝聚之力,国学之根愈是深厚,凝聚之力越强。所以只要将少年们的国学之根做好,便不用发愁什么奴隶之事的!” 端方本是满族之中少有的博学之人,听到方孝孺这般说,心中仔细一思量,却说道:“想不到,你们在美利坚竟有如此势力,居然可以做到此事!” 方孝孺哈哈一笑,“实话与端先生说,不但美利坚的庚子赔款会用作留学,不出几年,便是英法德俄等国的庚子赔款,也会用作留学之资。这便依旧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了!” “可现在,这清华学堂已经难以维持了!”唐国安重重叹道:“当日大公子曾言,民国创建之后,要在清华学堂设立汉留馆,如今学堂都关闭了,更别说汉留馆了!” “安伯何须烦扰?”方孝孺劝慰道:“如今大哥就在京城,岂会没有解决之道?” 唐国安一击掌,“我倒忘了,大公子既然早有谋划,想必这经费之事,也不会脱离他的掌控的!” “安伯说的不错,”方孝孺笑道:“实话说了,我们在美利坚这几年倒是颇积累了一些资产,如今正在路上,等到了这月底,想必就能到的北京城了。这资产,正是用作教育之资的!” “你们倒是这般自信!”端方听的方孝孺之言,不禁有些堵心,“朱崇祯就这般相信,紫禁之战,一定可胜?” “难道端大人还不明白吗?胜与不胜,民国都是一样当立,不同的,胜是共和,败是立宪!” 这话将端方说的一愣,可还没等他醒过神来,却忽听远处有长啸高飞,方孝孺听到啸声,忽然神色一变,匆匆对唐国安说了一句:“安伯且稍安,学堂之事自有我们襄助,我有些事,须立刻前去。” 说罢,一纵身便向长啸处跃去,奔腾中又朗声说道:“端先生,一块去吧!只怕是清门有人生事了!” ------------ 第四十八节 一丘 人潮如涌,人倒如潮。方信孺与宫本兄弟坐在远远一侧屋顶上,嘴里嚼着冰糖葫芦,望着汪兆铭坐在步辇之上,连连向街道两边挥手致意,丝毫不觉自己仿佛笼中鸟一般。 三人看了一会儿,只觉得好没意思。宫本义雄侧头想了想,忽然说道:“汉家史书中说,‘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说的便是这种时候吧?” 宫本义英还未说话,方信孺已经轻笑一声,站起身来,笑道:“英雄多被名利缚!这汪兆铭,其实说起来,倒也算风流才子,只是成名太早,又无家世底蕴。如今真要入了袁项城的彀中,只怕就不易再寻得到本身了吧!” “我看今日也就到此了,宫本兄,不如我们去别的地方玩玩吧?” 宫本义英也觉得看的有些兴趣索然,点点头,一侧头,忽然看到一旁有个似曾相识的身影一晃。宫本义英一惊,急翻身站在屋脊上,纵目望去,见两个青衣马褂的壮实身影一前一后向远处挤去,一人突然回头,现出面目,却是清门的良弼! 方信孺和宫本义雄看到宫本义英这般模样,以为出了什么事情,忙齐声问道:“怎么了?” 宫本义英摇摇头,说道:“是良弼,估计也跟我们一样是来看热闹的吧!” “是吗?”方信孺嘻嘻笑道:“他如今还有这番心思?” 说罢他也顺着宫本义英的视线看去,却见良弼前面忽然出现几个日本浪人的身影。两方相见,点点头,便一前一后暗暗向北面远处行去。 “事情有蹊跷!”方信孺暗暗想道,他侧头对着宫本义英笑道:“宫本兄,看来今日要让你难做了!只怕那良弼,是向日本求助去了!” 宫本义英将方才情状看在眼里,闻言只是一笑:“或许是我们兄弟两人回国的时机到了!” 说罢两人相对一笑,便一飞身,向良弼处追去,宫本义雄虽有些懵懂,但也紧紧跟上追去。 一路无话,不一会儿便来到一处密林,方信孺三人见良弼他们进了密林,并不跟进,反而绕了一个大圈,从侧方树枝枝干间悄悄摸进,果然不久就听到了良弼的声音。 “若是你们日本国真心出兵助我大清,我可以代皇上答应你们,将来许你们在清国全境内筑路开矿的特权!” “良君,我们当然真心助你。首相大人的意思是,清国若是果然需要创建民国,还是仿照我大日本国,实行君主立宪制,方是强国之根!” “不过,首相大人希望,清国能尽快的强大起来,因此,我们希望清国能够聘请日本教习,尤其是在政制和军事上,让我们日本人,帮助清国,建立一个工业化的大清国!” 听到日本人的话,方信孺不禁有些好笑,这是当年美国人侵占夏威夷时的故伎,先是装作好心,然后逐步攫取权力,最后鸠占鹊巢。看来这日本人,果然如大哥所言,是个好学的民族,什么都学的非常快! 想到这里,方信孺不禁轻笑一声。这笑声一响,却将林中诸人惊动,顿时有数把刀剑出鞘,冷声喝问道:“什么人?出来!” 方信孺纵身从树冠上飞掠而下,一落地,便冲良弼笑道:“搅了你的好事,甚是抱歉啊!” 说话间,方信孺已看的清楚,原来林中不过六个人,清国方面却只有良弼和肃亲王之子宪奎,其余四人,便都是日本人,三个武士,穿着日式和服,一个首领模样的,大腹便便,却穿着西洋服饰。 那西装日本人见方信孺身形像是清国人,身上穿着却不是清国服装,不知是友是敌,便向良弼问道:“良君,你们可认识?” 良弼点点头,“认识。不过却是绊脚石!” “这好办!”那西装日本人说完,一挥手,旁边一个日本武士便忽然纵身,双手握刀,凌空便向方信孺劈来! 方信孺今日本是看热闹而来,并不带得兵刃,此刻眼见刀锋呼啸而来,轻轻一笑,揉身而上,一闪身,闪过刀锋,反手一把攥住那武士的左臂,轻轻一捏,那日本武士便痛的喊叫起来,方信孺紧跟着提膝一撞,将那武士撞飞,轻轻巧巧的将刀夺了过来。 “良弼,你果然要叛紫禁之约吗?” 谁知良弼并不答话,却冲那个西装日本人冷冷说道:“若是你们真心助我,当显出些实力了,若都是这般酒囊饭袋,我何须用你们!” 西装日本人不想良弼说出这番话来,面上被激的一红,“不想却被良君小瞧了!”说罢,大声喝道:“动手!” 话音一落,树梢草中,忽然闪出几道刀芒,晃眼间,如电光一般,便冲方信孺杀去。宫本兄弟本不想现身,但见到这等声势,却怕方信孺有何闪失,急忙纵身而下,襄助方信孺。 却听方信孺一声长啸,迎着刀光便冲了上去! 这一声长啸,却是方孝孺与端方方才所听到的啸声了。两人疾奔而来,发现啸声所在,竟是在东交民巷附近的一处隐秘的小树林中。等方孝孺与端方二人奔到,却见方信孺和宫本兄弟正在与几个日本浪人放对,一旁站着肃亲王之子宪奎与良弼并几个西洋服饰的日本人,冷冷看着。 二人还未近前,远远便听到方信孺叫道:“良弼,我再问你,你当真要做这等不堪之事,不服紫禁之约,要引狼入室吗?” 谁知良弼并不答话,倒是良弼旁边的一个日本人冷冷用日语向场中的宫本兄弟说道:“你们还是天照大帝的子孙?竟然要帮助这些东亚的病夫!” 不想“东亚病夫”四字一出,方信孺顿时大怒,长啸一声,手中重剑猛然用力,便将当面两人劈翻,一晃身,闪到方才说话的那个日本人面前,一剑便呼啸劈下! 那日本人看来对技击之术也是颇为精熟,身形向左一闪,让开攻击,反手抽出腰中太刀,挥手便向方信孺削去,方信孺也不避让,也是反手一挥重剑,金铁激鸣中,两人身形一错,却又反身站住,盯住对方。 这时忽见方才那人挥刀行处,落下点点雨滴,方信孺顿时讶异的叫道:“妖刀村雨?” 这时恰恰端方与方孝孺赶到,方孝孺一到,便向方信孺问道:“究竟出了何事?要在此处相斗?” “二哥,这良弼要引日本人入国,背叛当日紫禁之约!” 听到方信孺所说,方孝孺还未说什么,端方已经一旁怒道:“赉臣,此话当真?” 良弼面不变色,点点头,“不错!” “你敢违背门主之命?”端方怒道。 “门主已经死了!”良弼冷冷说道:“昨日,我已被众人推为新的清门门主!身为清门门主,我责无旁贷,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中兴我大清之业!” “你被推为门主?”端方惊道:“我怎会不知?” 继而端方更怒道:“门主此刻生死未知,你便要篡居门主之位?” “便是载泓真被朱崇祯救活,又能怎样?”良弼说道:“大清国,不能亡!” “这是我中华家事,你如何要引外族相助?”方孝孺冷冷说道,“难道当真以为,我们今日重临故国,不会放手杀人吗?” 这话自方孝孺口中说出,自有一股纵横荡决的气势,登时将良弼逼的哑了。这方孝孺当日在武胜关前纵马冲阵,冲透火器阵,剑斩王遇甲,一战成名。尤其是在如今西洋火器独步的时代,无论是友是敌,心中对方孝孺,都有些敬畏。 此时倒是有个日本人开口说道:“日中一体,此刻欧洲强横,我们两国应当联起手来,组建亚洲同盟,抗击欧洲白人!” 谁知等他说完,在场诸人却是谁也不理,只听端方向良弼问道:“你当真要违门主之命?” 良弼不答,只是慢慢将腰中宝剑缓缓抽出,横在身前。端方见状,不再相问,却冲方信孺拱手说道:“今日出门,未带兵刃,还请方公子借剑一用。” 方信孺却笑道:“何必,我出手也是一样。” 端方摇摇头,“此是我清门家事,清理门户,不需假手外人。” “说的也是。”方信孺点点头,“接着!” 端方一把接过方信孺抛来的日本太刀,右手掂了掂分量,皱了皱眉,仿佛有些不甚合手,可端方依旧横刀在手,一步一步向良弼行去。 旁边几个日本人方要拦阻,良弼已经冷冷叫道:“这是我清门家事,与诸君无关!” 谁知那几个日本人毫不理会,仍旧遮在良弼身前,慢慢围向端方。良弼怒火中烧,方才那日本人却回头解释道:“良君,此刻你是我日中联盟的关键人物,不可轻易犯险!” 方信孺见状,哈哈大笑,指着良弼说道:“这时便已将你的话当做放屁,若是你果然被他们称王,还不是做个傀儡样子?” 这句话如火上浇油,顿时将良弼惹得大怒,挥剑上前,一剑劈向身前的日本人,叫道:“这是我中华之地,轮不到你们日本人做主!” 这一剑,却将日中联盟劈的有了些缝隙,那日本人闪过良弼之剑,扭头喝道:“良君,你要违背盟誓吗?” “我邀你们相助,是复我大清!如今你们身在中华之地,当听我的号令!,这里,如今还轮不到你们做主!” 几个日本人相互看看,其中一人,显然便是首领,对良弼冷冷说道:“良君既然坚持,那么我们自然让开。” 说完,几人便远远散开,却是向宫本兄弟两人围了过去,腰中插着妖刀村雨的那个日本浪人,冲着宫本义英一躬身,“我是北条四郎,请问阁下所用,是否为剑圣所创的二刀流剑术?” 宫本义英也是深鞠一躬,“在下宫本义英,祖上所传,正是二刀流!” “你是天照大帝的子孙,为何要帮助支那人?” “你们难道不是在帮助支那人吗?”宫本义英并不回答,反问一句。 这一问却将那几个日本人问的一愣,北条四郎哈哈笑道:“不错,果然是这样!”话锋一转,便又问道:“我大和民族正如坂上之云,日出东方,正是需要我等团结奋发之时。我见你方才出手,只是防守,却不攻击,还是知道自己真正的归属的,天皇身边,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你可愿意跟我回国?” 宫本义英不意此人说出这番话来,惊讶的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明治天皇的近卫亲兵!”三条四郎神情一肃,恭正的答道。 谁知宫本义英却摇摇头,“我学业未成,此时还回不得国!” “原来如此!”三条四郎叹了口气,“宫本君只须记住,故国的大门,时刻为你敞开着!” 几人说话间,忽听的良弼一声大喝, 宝*书*网 w*w*w*.*x*b*a*o*s*h*u*.*c*o*m 众人惊回头看去,却见良弼挥剑已将端方手中之刀磕飞,紧跟着挥剑便向端方劈去! 方孝孺大叫一声“不可!”揉身便要向前跃去,忽觉身旁冷风一闪,一支飞羽呼啸着撞上良弼手中宝剑,耳中一个声音冷冷说道:“怎么,如今我还未死,你们便要争个你死我活吗!?” ------------ 第四十九节 迁族 紫禁之巅,清国当亡,民国当立,载泓心死,身如清羽,缓缓凋零。 “国之将亡,总要有人殉国。国丧于我手,我岂能苟活?”载泓轻轻闭上双眼,这一闭,也将心中所有的希望与欲望与这世界隔绝开来,“要我助你,却等我再睁开双眸吧。” 不想朱崇祯忽然跃出,凑在载泓耳畔,狡黠的说道:“这便是你说的了!” “左右不过是些毒药,你当真以为,我解不了吗?” 朱崇祯说罢,忽探手揽住载泓,身形一翻,便将载泓负在背上,脚下踢踏,轻轻落在地上,并不稍停,身形一晃,便向紫禁城外跃去,留下汉留与清门众人,一时间,却不知如何善后。便见这紫禁城中,明月依旧,人影已杳。 忽忽的过了十数日,清门的众人,都渐渐的以为,载泓已经不会再睁开双眸了。于是,袁世凯便秉遗命,领了内阁总理大臣,要南北议和;而良弼则另外纠集了一众清室贵族,自组了宗社党,要扶立大清。两派虽然有些纷争,但谁也想不到,良弼竟会引日本人出兵! 良弼被人撞破,却更加激狂,须知大凡聪明而多智之人,多是这样,尤其遇到乱世之时,总以为自己秉持的,自己所坚持的,便是永恒真理,不行之于世,那世就会是乱世。今日良弼所为,不过是一个开幕罢了,如今朱崇祯将自1840年开始崩溃重建的清国倾覆,掀起这场变革政制的楚汉之乱,乱世中,正不知要有多少人,自以为只是自己掌握着这世间的永恒真理,要以一己之念再造乾坤? 眼见白羽呼啸而过,将良弼手中宝剑击飞,众人回头望去,却见德毅刚持弓站在一旁,他身后,一男一女,一笑一怒,竟是朱崇祯与载泓! 良弼不意竟真能见到载泓,积威之下,顿时心中有些发虚。谁知载泓说完,却不再理会他,转身对那个西装日本人冷声说道:“川岛领事,这是我清国内部之事,各国早就声明中立,你莫非是要毁诺,置万国公理于不顾吗?” 川岛一见到载泓,便知所图成空。这载泓虽是满人,却不同于良弼诸人,她对这中华道统一事,看的极重。松岛干笑两声,说道:“若不是良君相求,我们日本国也不会做出言而无信的事情来。既然您说了,我们自当谨守中立!” 说完,川岛一挥手,便带着手下匆匆的走了。一俟日本人走远,朱崇祯便肃面说道:“门主,今日之事,你也亲见了。昨日我与你所说之事,你心中可有了定计?” 载泓面上有些不忍,可终究还是叹了口气,缓缓的点了点头。 …… …… …… …… …… …… …… …… …… …… 一晃又是数日,这几日间,北京城中愈发的有了些当年明亡时的乱象,许多的王公大臣们,都开始抛售田地,将京城周边的园子地产,一份份的都低价变卖了。这亲贵贵族们打点行装,一副要出门避祸的样子,让这北京城本来就渐渐浸开的亡国气息,更加肆无忌惮的蔓延起来。 正当街头巷尾猜测着这些王公亲贵究竟要会不会去日本避难时,有流言就渐渐的散开。那流言,着实的让这北京城中的地界,震的晃了几晃,也因着这些流言,让南方孙文归国的消息,也看起来,仿佛只是武昌失守那样寻常的消息了! 终于,流言在这一日,变成了真相。一封电报自清国发往了美利坚,电报上,不过寥寥数语,却震惊了整个世界: “神选之地,庇佑罪民!” 原来这一众的王公亲贵,所选的避难之所,居然不是一向交好的日本,而是远隔重洋,唯一有着明文排华法案的美利坚!这又是何苦来哉?难道南方的那些乱党,当真容不得这些满族亲贵,要对他们赶尽杀绝?可南边的消息,明明是,汉王是有严令,不许擅杀满人的。 这一封电报,让本来纷繁复杂的清国局势,更加模糊不清起来。就连在对岸观火望局的各国领事,也突然被这封电报绕晕了头脑,不明白本来只是清国的内乱,如何又将世界后起之秀美利坚牵涉了进来?于是各国都屏住呼吸,静静等待着,要看美利坚究竟如何应对立国以来的第一次外国首脑的避难申请。 其实回应早便有了,在电报发出去的两个时辰后,一封没有署名的电报,便有专人,快马送到了内阁总理衙门,一路直送到了袁世凯的手中。 袁世凯接过电报看去,却见电报上的内容更是简单,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符号: “?” 这是什么意思?袁世凯顿时糊涂了。朱崇祯只用八个字电报,拍往美利坚,来与美利坚协商大清皇族移民这等干系重大之事,本就让袁世凯心中不解的很,如今这回电更是如此简单,简直让人摸不到头脑。 谁知朱崇祯接过电报,见到那一个问号,面色一凝,侧头想了想,却哈哈大笑起来,他拿起桌上的毛笔,挥毫泼墨,却只写了一个大字,不等墨迹晾干,朱崇祯便一把拿起,交给来人。 “将这个字发过去!” 袁世凯凑眼观瞧,雪白的宣纸上静静躺着的,却是一个 “华”! 华人的华!华夏子孙的华!中华民族的华! 袁世凯若有所思,果然,还不到一个时辰,这一次的回电便送到了,依旧只是一个简单的符号: “!” 朱崇祯一看,心中便知大事已成,便对屋中侍立的方信孺说道:“你去告诉孝孺和载泓,美利坚方面已经妥当。务须依照前日所议,将良弼手中宗社党人尽数迁走,皇城中的各种工匠艺人,若是要解散的,便先迁到夏威夷,汉留九业,故国这里,留下琴棋书画经五业就可以了,其余的,先迁往夏威夷。” 方信孺答应一声,疾步走了出去,翻身上马,一路便向恭亲王府去了。 这时的恭亲王府上,已经一团乱麻,清室皇族王公亲贵,凡在这四九城中说的上些话的,如今都在恭亲王府中挤着。吵了大约一个多时辰,已经有那力弱位卑的,躲在角落里,站好队伍,小心翼翼的听着厅中几个腰粗腿壮的,还在那里嘶吼。 这其中,吼声最大的,便要数良弼,说起来,这良弼不过是赐回的黄带子,在这京师皇族中,实在说不上尊贵,可谁让此时此刻,满清皇室之中,只有这么一个懂军事的亲贵呢? “我不迁!我良弼就是死,也要死在这片热土上!祖宗的江山丢了,你们能活,我良弼活不了!今日我便与门主说一句,我良弼,也只有这么一句,只要我良弼有一口气,大清,就永远不亡!” 载泓高坐太师椅中,冷冷的看着下面良弼在那里挣命也似落泪嘶吼,一语不发,一旁的方孝孺心中虽对良弼感佩,面上却也冰冷凝肃。 见主位上这两人并不说话,厅中良弼的嘶吼声渐渐消了之后,便有些尴尬的静寂。这时,有人暗地里捅了捅昔日的摄政王载沣,载沣抬起头,看见无数热望的双眼,面上一紧,顿时觉得喉咙有些干,但终于还是开了口: “十三妹,哥哥腆着脸,如今居个大,既然那朱崇祯非要将我满族皇室迁移一部去美利坚,既然肃亲王和良贝勒他们不想去,我看……我看……”这话似乎极是难说,载沣在这里兜了几兜,转了几转,结结巴巴了好一会儿,才续道:“我看不如这样,如今皇族的各位都在场,每人都表个态,愿意去的,就去;只要有人愿意,朱崇祯那头,你不是也就能交代了吗?” “醇亲王以为,我大哥行这迁族之举,是这等儿戏之事吗?”方孝孺一旁听到载沣这话,顿时有些乐了,这些人,成事不足,保身开溜倒是想的早,“实话对醇亲王说了,今日这迁族,真的要迁的,只有宗社党诸君,凡是入了宗社党的,都要走!一个也不留!没在名单上的,一个都不能走!都要留!” “你们到底要做什么?”肃亲王善耆也终于沉不住气了,“让我们走,没问题,为什么不去日本?为什么非要去美利坚?谁不知道,美利坚明令禁止我们大清移民,那里是洋人的地界,仇视我们大清,我们去了,能有什么好日子过?!朱崇祯若是要我们死,来个痛快的,别来这种软刀子!爷不吃!” 善耆究竟位高望尊,他这话一出,顿时无数人在下面应和,壮着声势: “肃亲王说的对,要去就去【】日本,好歹都是亚洲一脉!” “要是去日本,我们就去!美利坚那种蛮荒之地,爷呆不惯!” “美利坚排华,要我们去干什么,他朱崇祯自己在夏威夷,为什么不让我们去夏威夷,非要去美利坚本土?” 仿佛忽然到了夏天,凭空生出无数的苍蝇来,“嗡~”“嗡~”“嗡~”,在这厅中四处游走,不停不息。 载泓冷眼看着,仍不说话,只是端起一旁的茶杯,掀开茶盖,拨去浮茶,小小的噙了一口! 她忍得住,良弼已然忍耐不住,他抓起桌上的茶杯,一把就摔在地上,“一群混账!去日本就不是迁族了吗?只知道眼前的荣华富贵,你们心里还有祖宗的江山吗!没有了祖宗的江山,我们满人还算什么?!你当日本人会可怜我们吗?” “你们以为朱崇祯是要干什么?他在效仿汉武帝呀!当年六国豪强,何等威风,一旦被迁移到了关中,离了根本之地,还有什么?就是一团鱼肉,别人要怎么宰割,就怎么宰割!你们这群蠢蛋,难道看不出来吗?” 冲着众人骂完,良弼一扭头,瞪着眼睛看向载泓,直直瞪了一盏茶的功夫,忽然推金山,倒玉柱,跪倒在载泓面前, “门主!门主!您是何等智慧之人,难道就看不出,他朱崇祯此举,包藏祸心,实是要将我满人推入火坑之中吗?门主,我良弼虽然做了错事,但我这一颗心,对大清,从未有过半点不忠;这一腔血,愿意为大清,洒遍河山!今日良弼我……良弼我,只求门主睁开眼,看个分明啊!门主!” 良弼口中说完,以头撞地,咚咚有声,不一会儿,那水磨的大理石面上,便洇红了一片,端方在一旁见到昔日好友如此情状,心中委实不忍,便抢上一步,也拜倒在地,“请门主将事情说个明白,一解众人心中之惑!” “哼!”载泓冷哼了一声,站起身来,拿眼看向昔日在这四九城中飞扬跋扈的众人。她的眼光行处,犹如刀锋落草,将眼前众人的头,都收割的低了半截下去。 “一个一个的,都是孱头!只有良弼,这骨子里,还算有些祖宗传下来的血性!” “良弼,端方,你二人起来!” “今日到现在,凡是来的,也都说过话,我也知道你们的意思了!你们想活个明白,我便跟你们说个明白!” “刚才方公子说的不错,今日要迁到美利坚的,就是宗社党的各位!原因,非常之简单!因为在你们身上,还看的到,我满人的血性!祖宗传下来的这一点血脉,只要有你们在,我满人就算江山与人,哪怕只剩下了一个人!也依旧是一个,站起来顶天立地的民族!” “可你们身上的血性,还不够!远远不够!大清还不到三百年,看看满人都成了什么样子?看看镇江的旗营,昔日纵马冲阵,能冲破洋人的火枪阵!现在呢?现在呢!火炮机枪在手,却将镇江城拱拱手,送与了汉人!便是你们,你们宗社党,就只会空叫嚣,文不成武不就,上不得马,使不动刀,连洋人的枪都没摸过,就凭你们,保的了大清不亡吗?” “你们说的不错,美利坚是排华之地,蛮荒之所。可要你们去,就不是要你们去生,是要你们九死一生,要你们从生死中,锤炼出我满人昔日的血性来!江山丢了,丢了又算什么?!只要我满人的血性不灭,我大清,便永远不亡!今日,我实话与你们说了,你们回去,也跟你们诸旗的子弟们说。七日,我只等七日,七日内,若是觉得自己身上,祖宗的血性还在,就来这恭亲王府报名,我亲自带着你们,去美利坚,那个排华的蛮荒之地,拼一个我满人的荣光出来!” “谁、愿与我去?” 一番话说完,良弼满面血泪,闪身重又拜倒, “门主,良弼愿往!” 良弼身后,宗社党诸人纷纷拜倒, “誓死愿追随门主!” 端方热泪盈眶,迈步也欲拜倒,谁知载泓却对他说道:“午桥,你不用去了!” “为什么?”端方顿时有些羞怒,“门主,莫不是您觉得端方老了,不中用了吗?” “午桥,还有一件泰山也似的重任,要落在你的肩上!” ------------ 第五十节 国史 方信孺走后,屋中便只剩下了朱崇祯与袁世凯两人。袁世凯久在宦场中打滚,一见这种情况,心中便知朱崇祯有绝密事情要与自己相商。他站起身来,走到门口,低声对门外的守卫吩咐了几句,守卫们答应一声,远远的散开,更有几人纵身翻上屋顶,远远守住,不过一会儿,已经将这间屋子围了一个水泄不通。 袁世凯回过身来,眼睛看向朱崇祯,看向这个掀起南方动乱,将中华最后一层面纱撕去,彻底打入政制变革楚汉纷争的少年,心中有怒,有愤,有悲,有痛,却更多却是茫然与无力。他的大半生,都在帝制下闭目而奔,如今猛然到了民国,究竟该要如何,袁世凯的心中,实在是心中一点底也没有。 “南下谈判的人已经走了吧?”朱崇祯忽然打破沉默,向袁世凯问道。 “唐少川和严几道早几日便出发了,”袁世凯愣了一下,马上回道,“南国那些党人中,多有明晓局势的各地闻人,已经允我做民国之主,不过孙文归国之后,他们又犹疑起来,我只怕会再生波折。所以又派了杨皙子和汪季新暗地里赶过去了。” “和议不过是给天下一个交代罢了。项城放心,左右不过一两个月,辛亥年终了之前,这天下权便会交在你的手里。孙文那边,自有我来遮挡。不过,先让皙子和汪季新去探探路也好。” 听完这话,袁世凯终于再也忍耐不住,皱着眉头对着朱崇祯说道:“朱公子,袁某心中有些疑惑,还望朱公子不吝指教!” “项城客气了,门主与我紫禁成约,要将天下权交予你手,自是要将诸事替你一一平定,你若心中疑问,但说无妨,我自会与你细说分明。” “这第一件事,”袁世凯想了想,却问起了迁族之事,“我想知道,为何公子一定要将良弼等人逐走?” 这话倒是将朱崇祯问的一愣,他本以为袁世凯会问些什么政财军教之类的,没想到,却是这个。看来这袁世凯,果然非是常人能比。 “你可知道美利坚排华法案吗?”朱崇祯笑道:“此刻让良弼等人去,说到底,不过借他们皇族的名头,给美利坚一个台阶,让华人能够顺利进境。另外,也是把这些不安定的东西,远远的打发出去,也给项城你减少些麻烦。” “若单是为了让美利坚废除排华法案,不必这么大费周折吧?”袁世凯追问道。 朱崇祯轻笑一声,“禁锢在这里,始终是抱残守缺,有什么用?如今我中华各地都有洋人横行,他们能来,我们也能去,我中华广大,唯一不缺的,便是人!项城记住,从现在起,时时刻刻,都要有计划的放些青年出去,其中一些,更要将根深深盘踞在异国他乡,以作将来之用!” 袁世凯心念电转,已经明白了此举之深意,不禁面容一肃,躬身答道:“公子放心,世凯明白!” 朱崇祯点点头,“此事为万世长远之计,皇族迁移,不过是障人耳目,我在夏威夷已经准备了数年,也备了好些人手,在归国前,我已经将他们散了出去,等民国创立,局势安定下来,自会有人前来寻你,告知你具体方略。” 说着 ,朱崇祯从怀中取出一面令牌,递给袁世凯,袁世凯接过来一看,那令牌黑铁做底,白玉为面,显然是极高明的匠人打造,玉面上寥寥数笔,却是一匹背生双翅的黑色天马。 “这是我汉留令牌,将来若是有人持此种令牌寻你,你但可尽信!” 袁世凯仔细看了看,小心的放在怀中深处放好,尔后问道:“若是以后有事,我该如何去寻门主与公子?” “今后国事,一委于你,在你有生之年,门主与我,都不会踏上中华之地,过问中华之事。凡是你放心决断。若真有不明,到了迫不得已之时,可命人持令牌到夏威夷陈公馆寻我。” “世凯明白!” 朱崇祯笑道:“项城便只有这件事吗?” “民国创建,千头万绪。实不瞒公子,我心中并无定计。只能一如既往,闭目而奔。但中华千年以来的道统,是非成败,均是要留在史书上的。如今清朝果然要亡,这头一件大事,应当是修史。清史好修,但民国之后呢?国史应该如何记录存续,世凯不明,依旧要请公子指点一二。” 朱崇祯听到此处,已经再坐不住,长身而起,冲着袁世凯长揖至地。袁世凯惊起身避开,“公子这是要什么?” “秉笔直书,史家真言。这是我中华最异于西洋各国的道统所在。项城今日不问政局,不问财权,不问军制,一心所向,均是为我中华道统存续,这份心思,实在难得。我这一拜,你但受无妨。” “惭愧,惭愧,公子谬赞了!” “不知项城对西洋这党人政制,有何见解?”朱崇祯沉吟了一会儿,却忽然问向别处。 “当今世界最强,莫过于德意志。我看那德意志后来居上,聚地成国,也不到五十年,却已经超越英法,跃居世界之巅。公子当年所译诸书,我也曾仔细研读。我见各国政治,愈是远,愈是宽松;愈是近,愈是专统。倘论政制清明,英吉利为上,法兰西次之,德意志最下。而德意志却能以专统聚全国之力,不数年,便能败尽西洋诸国,可见中华方今之计,不是下放政权,而是政权集中,归政于一人,横看便效日本,纵观便仿洪武。民国之实,在于宪法,在于民权,若是宪法成,民有权,则民国可大成。民权可下放于诸民,但政权必集于国家首脑于一身!” “哈哈……”朱崇祯闻言大笑,这一笑,却将袁世凯笑的有些不知所措,有些后悔。他方才之言,确实诛心之极,本是他内心最隐秘之深思,便是载泓,袁世凯也不曾说出,今日不知怎的,竟然将心中所想,如竹筒倒豆,竟然完全交了出来。 “项城,实不相瞒,虽然门主将国事委任于你,老实说,我心中还有许多的不放心。你并未在各国游历,我深恐你在那资治通鉴的权谋之上迷了本性,但今日你所言,让我已无挂虑。” “你记住,六个字,虚议会,实握权。诸事可解!” “方今多有士子以为,西洋之制,已是进化之巅峰,完满之至,再无可进益。民国创建之后,我中华道统自不免被人轻慢,汉留之业,局势更比清初艰险万分。汉留核心,便是国史。只要史家道统不绝,中华文化便可绵延。” “我虽欲设汉留九业,但其中并无国史一业。我意将国史单独列出,设国史馆,不仅要存留民国之后诸事资料,更要培育史家人才,延续道统。” “公子这般想,自是好。可究竟具体方略如何呢?” 朱崇祯哈哈一笑,“民国创建,政制变革,国事必然纷嚣,项城当政之时,自无可虑。但其后呢?若要使史家道统不绝,便要弃了官修国史一途,也如国子监一般,改做官督民办,如此方可避过政事变乱。” “既然是修国史,何须要避政乱?”袁世凯有些不解,“历朝更替,臣子虽要换尽,但史家众人,却是从来不易。史家修史,在于秉笔直书,任是哪朝天子,也不能以己意改国史,这是道统所在,天下皆知,何须如此?” “民国说来,究竟是西制。项城在中华道统里浸淫的久了,自然不知那轻浮党人能做到何种程度。戊戌年变法不成,便要革命;倘若民国之后国势仍然急切间不见效,只怕便会怪在道统上了。国史之业,不能因为这一时的糊涂,而断绝了。须知这等道统,一断,便再难接续了。” 这一番话,却将袁世凯的脊背说的阵阵发凉,倏忽间,他已经知道这前路便是履薄冰,稍一不慎,自己半生清誉,就将毁尽,青史上,必会是千古骂名。 朱崇祯略略停了一会儿,便又续道:“民国之后,只恐中华千古传下来的这点政事道统,便会渐渐消亡。后来人若是一味崇洋媚外,只怕中华道统便危矣。所以青年出国之前,必须经历汉留之业的培育。那清华学堂,便是要做垂范的。” “但国史馆不同,史家道统,是阳春白雪,居我中华道统之巅,是须要用热血和寂寞来书写的。古来世人,有热血如何耐得住寂寞;耐得住寂寞,几人还有热血?欧风美雨之下,必定会有人,也如梁任公一般,毁弃史家道统。所以国史馆须独善其身,不言不语,不聋不盲,以这八字安身立命,延续道统!” “世凯受教了!”袁世凯终于明白朱崇祯所谋,心中感佩,收起疑虑之心,恭恭敬敬答道。 中华此时虽国势积弱,连东瀛日本也要忍气吞声,但其实在袁世凯心中,中华强盛,不过是迟早之事。但国势由弱而强,在这千回百折中,道统若断,便纵是国势强大,中华已非中华,又有何用?因此,此刻袁世凯见到朱崇祯重道统远胜国势,便知中华君临宇宙之机,实是指日可待。 “不知这国史馆馆长一职,公子可有人选?” “项城可是心中已有人选?” “不瞒公子,清亡民立,便须设国史馆和清史馆两处,但两处实为一处,以我所知,清史馆馆长可任赵尔巽,而国史馆,湘绮先生一代大儒,可堪重任!” 这赵尔巽,此刻是盛京将军,总督东北三省军政,此人虽是进士出身,入翰林院做过编修,可却以能吏之名播于天下,并不通晓史家道统;而湘绮先生,说的乃是湖南湘潭的王闿运,此人先后曾入过肃顺、曾国藩之幕,少小天才,通晓百家,于经史两道均有开创之举,实在可称清末之大儒。 这两人,一为能吏,一为大儒,倒是极恰当的人选。谁知朱崇祯却摇摇头,“赵尔巽是能吏,虽不通史,可修史本就非能吏不可为,尚可。湘绮先生究竟只是大儒,可任汉留业师,却不能入国史馆。” “那公子以为何人合适?”袁世凯见自己推荐两人,却被折中,不禁问道。 朱崇祯眼珠转动,笑道:“此人倒是与你相熟,也是你的儿女亲家!” “公子可说的是……”袁世凯一惊,转念间,便已经猜到,“是端午桥?” “不错!” “可他是满人,方今之世,各地都在驱满。国史馆是汉留核心,若是让满人主事,只恐天下士子,难服!” “我便是要他们知道,民国之后的中华,是五族同心!汉满蒙回藏,共为中华一体。以后国家选拔能才,不问出身,只问德行!” “但这终究难防天下悠悠之口啊!” “既然项城如此担心,我汉留便也留一人在国史馆吧。”朱崇祯默了一会儿,说道。 袁世凯这才心中底定,他方要开口回言,猛听门外脚步声急,似有人疾奔而来,远远的几个侍卫迎上去,将那人拦了下来。不过几个呼吸间,外面领头的侍卫李健生便远远高声说道:“大人,南方有紧急军情禀报!” 袁世凯一惊,回头看向朱崇祯,却见朱崇祯似笑非笑,点了点头,袁世凯便高声回道:“放进来!” 外面听到声音,不一会儿,李建生便推门进来,手中捧着一叠纸,快步走到袁世凯身前,递了过去。 袁世凯伸手接过,打开一看,却是几封电文,他急速翻看了一遍,脸上怒色一闪而过,手微微抖了几下,便平复如常,将电文恭恭敬敬递给了朱崇祯。 “孙文宣誓就职中华民国总统了!”袁世凯说道。 朱崇祯接过电文一看,却是孙文就职的通电和总统誓文,朱崇祯略略看了几眼,便一把丢在旁边桌上,“归国还不到七天,就敢高居总统之位,这一颗功名之心,也太急切了。项城,看来北京我待不了几天了,等夏威夷的人才资金到了,我要亲自回南国,收拾一下乱局。” ------------ 第五十一节 项刘 世凯与紫皇密议,不知云何。数日后,世凯送诸孙辈于夏威夷一叶书院。其后若有孙,辄令送往。时人皆以为此乃世凯以血脉为质而得天下之权。后乃知,此实为托孤也。 《民国史•袁世凯本纪》 冬已经深的透了,泼出去的水,不过一个转身间,就能结成一层光溜溜的冰。街上本就不多的行人,因这气候,愈发的少了。前几日满清的皇室王公们一阵折腾,终于也在昨日车马成行,从水路往天津去了,据说要在那里乘船出海,去美利坚避难。他们这一走,让迭经欺辱的北京城,真真的有了些末日的荒凉。 荒凉中也有几处高楼在起。那荒废的清华园,前日挂上了清华书院的牌子,实实的放了好一阵的烟火,让这北京城似乎也有了些生气,那寒冬的枯木中,仿佛也生出了一些新芽来。 晨曦过后,恭王府前,洪清诸人,错杂而立。 “国史馆果真要设在这恭王府吗?”端方听到要他任国史馆长一职后,一直有些恍惚,到现在还有些在云里漂浮的感觉。今日一早来到恭王府前,忽听要将恭王府改做国史馆。他更有些晕眩,“有些不合制吧?” “有什么不合制的?”载泓淡淡说道,她看着这座富丽堂皇的府第,自己最美好的年华,都是与这座府第相伴,如今留给国史馆,也算是一种托付,毕竟以后国事纷乱,恐怕只有国史馆,才能庇佑它不遭毁弃,“大清都亡了,还有什么制?这座府第,是我们清门百十年来的中枢所在,如今改作国史馆,有午桥你坐镇,也能好好传承下去,不至于做了青草碧瓦堆。” “门主说的极是,”朱崇祯在一旁也插言道:“我看肃王的府第,不如就做了清史馆。” “如此说来,那紫禁城前宫,不如也改作汉留的藏书楼吧?”载泓转过头,似笑非笑。 朱崇祯闻言,洒然一笑,“若是门主愿意,倒是非常之好。有我洪清两门相镇,即便再有些不通礼法的,想必也不敢轻易生事。” “你对世凯说,汉留也要留人在国史馆,究竟是谁要留下?”载泓不再玩笑,正颜问道。 “我留下!”方孝孺闪身上前,朗声答道。 “哦?”载泓不意竟是方孝孺,她本以为是前些日子随船而来的那些汉留人手中的一人,没想到,却是方孝孺,“你是武胜关前纵马冲阵斩将的白马少年吧?” “不错!正是我方孝孺!” “你可知这国史馆,不同以往。若是真进身其中,须与政治断绝,不言不语,只能与故纸书堆相伴,不聋不盲,要秉笔直书,却是会有生死之险,你年少名成,扪心自问,可受得了这种寂寞?” “门主将我觑的忒也小了,”方孝孺大笑道,“我名为方孝孺,方孝孺何人?五百年前,建文帝师,孤直忠臣,我既得其名号,岂会在乎这些虚名蜗利?实不瞒门主,这次我来故国,便未打算回去,汉留之业,我才是继往开来之人!” “好!”载泓击掌相赞,“有你此言,国史馆便后继有人!” 一旁的方信孺却不知道此事,听到方孝孺之言,愣了一会儿,好久才失声问道:“二哥,你要留在这里?” “三弟,我平生所愿,你也深知,留在这里研习国学,是我求之不得之事!” “但……”方信孺张张口,却尝到眼中之泪,心中感伤,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朱林在一旁呆呆站着,忽然抽出自己的短匕,紧跑几步,翻过门槛,站在门廊内,双手握匕,猛一使劲,将匕首刺入廊中, “二哥,你放心,若是这里有人敢在国史馆生事,让他先问问么弟我手中的这把匕首!” 众人见到朱林小小年纪,无名无力,却做出这等事来,讶异之时,又觉几分好笑,没等笑出声来,方信孺已经大步上前,行走之中,沧哴一声,抽出自己佩剑,却一把插在门廊地上, “若是有人敢在国史馆生事,须问过我方信孺之剑!” 宫本义英与宫本义雄对视一眼,也大步上前,抽出腰中太刀,一把插在地上。洪门众人之后,清门众人也不稍让,德毅刚等人也纷纷上前,将自己兵刃插在门廊之中,一时间,门廊中林林杂杂,两侧插满了各式各样的兵刃,刀枪剑戟,弓斧短匕,肃然之极。 载泓与朱崇祯相互看看,微微一笑,两人飞身到一侧马车旁。掀开遮步,现出里面的物什来,众人看去,才发现是两块大大的石碑。 朱崇祯与载泓一人一边,运力抬起。这两人是何等样人,做这等事,自然是小菜一碟,不一会儿,便将两块石碑,竖在恭王府门前。 石碑高约丈余,阔约三尺。两人选的地理深合术数,两块石碑与王府若合一契,更增许多威严。 朱崇祯拍拍手,对载泓笑道:“门主先请!” 载泓摇摇头,“一起吧!” “好!” 两人说完,纵身而起,挥出手中长刃,在石碑上挥刃落笔,只听石粉簌簌而落,洪清中人纷纷闪到碑前,要看二人究竟要写些什么。 顷刻间,两人落定,一阵北风吹过,拂去碑上残留的石粉,现出字迹真身,众人放眼看去,只见右面载泓所写为“千古风流”,左面朱崇祯所写为“江山留与”。 “千古风流!江山留与!” “有这八个字在,若有人生事,也要拍着胸口问问自己,当不当得起我洪清之怒!”朱崇祯笑道。 这时,忽然袁克定骑马奔了过来,奔到恭王府前,大声喊道:“孙文回电!” 袁世凯大步走过去,从袁克定手中接过电文,自己却不看,双手恭恭敬敬捧着,送到载泓面前。 谁知载泓却摇摇手,“政事已然委托于你,这电报,你看就好。” 朱崇祯在一旁也点头笑道:“不错,不错,如今你才是中华之主。” 袁世凯见两人都这般说,只能拱手告罪,打开电文来看,却一边看,一边高声念了出来: “公方以旋转乾坤自任,即知亿兆属望,而目前之地位尚不能不引嫌自避;故文虽暂时承乏,而虚位以待之心,终可大白于将来。望早定大计,以慰四万万人之渴望。” 听到这电文,在场的洪清众人,都扑哧一下乐了出来,连袁世凯念完,也禁大笑起来。 孙文在这电文上说的清楚,他虽做了这总统之位,却不过是“暂时承乏”,临时过渡,将来若是袁世凯果然逼清帝退位,他自然虚位以待,将总统之位让与你袁世凯。 一旁的朱林年少,不明白众人在笑什么,便问向旁边的方孝孺,方孝孺哈哈一笑,却反问朱林道:“阿林,你应该开始读史记了吧?项羽本纪中,刘邦入了咸阳,是怎么应付楚霸王的询问的?” 朱林侧着头,仔细想了一下,朗声背道:“吾入关,秋毫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库,而待将军;所以遣将守关者,备他盗之出入与非常也。日夜望将军至,岂敢反乎?” 众人听得朱林这童稚之言,忽然止住笑声。德毅刚已然说道:“那孙文一介乡野村夫,不通政务,不事生产,果然有如此野心,定要学那刘邦,做这中华之主吗?” 载泓不言,却把眼看向朱崇祯,眼中那意思,便是在问:“当日紫禁所言,如今果然应验,项羽已出,刘邦归位,这一场楚汉之争 ,看来,正是要开幕了!你究竟要如何做?” 朱崇祯脸色凝重,忽然向袁世凯问道:“那孙文做的,究竟是总统之职,还是临时总统?” “并无临时二字,实为总统!” “一心邀名的东西!”朱崇祯眉头一皱,已经有些不悦,“此刻南国无钱无粮,政府都是临时,哪里来的实名总统?文不成武不就,又在中华无甚根基,如何做的住?见局不明,恣意妄为,真是好胆!” 见到朱崇祯这般怒气,载泓倒是轻笑起来,“素闻这孙文在海外筹钱是把好手,说不准这次他归来,带着重金也说不定呀!” “重金?”方信孺笑了,“以前他靠其兄在夏威夷的资产,数年前,我们到夏威夷时,他就已经将德伯的钱败的光了。美利坚致公堂处的资金,已被我们用来做汉留的费用,他能去何处寻来重金?说句实话,若是我们洪门不出人不出钱,他孙文便是一文不名!” “怕就怕在这上,”朱崇祯怒气过后,已然冷静下来,他默默想了一会儿,便知道辛亥之事,随着孙文建府,又平生了许多波折,“这孙文当年便能接日本的资财,如今身为总统,若是逼得急了,恐怕更会与日本订立私约,以换取日本人相助!” “你们革命党人,不是因为我大清与列强签订不平等条约,才要将我们驱逐吗?怎么此刻当了家,也要做自己反对的事吗?”德毅刚有些惊疑不解。 “不当家哪里知道柴米贵?”载泓叹道,“如此说来,我们等不到国史馆成礼那天了?” “不错,只怕我们即刻便须出发,”朱崇祯也叹道:“若是等孙文当真签了私约,就麻烦许多了!” ------------ 第五十二节 之貉 方今之世,崇洋而媚外,疏离国人同胞,以一己之念而损国者,满与党人,如一丘之貉。 ——《清史•盛宣怀列传•史公曰》 南京临时政府的所在,原本是两江总督的督署,要往前再深溯一点,这两江总督的督署,却是当年太平天国的天王府,天王洪秀全的天王宫。如今孙文住在其中,倒真是遂了儿时的愿望,实实在在做了这洪秀全第二。 不过与洪秀全喜欢醇酒妇人不同,这孙文,倒是十分精力都用来处理政事,虽然多数时候,都是想当然。 这一日安徽前线告急,紧急催调钱粮,一叠声的直报到了总统府内,孙文见状,大笔一挥,就批了二十万元,将条子交给秘书胡汉民,带着安徽来人直奔财政部国库而去。 安徽来人想不到这总统孙文如此慷慨,心中欢喜无限,一路上不断的跟胡汉民说些“圣主再世,将士必用死命”之类的话,胡汉民是举人出身的革命党人,对这一套是既熟悉,又哭笑不得。他有一搭没一搭的接着话,却只想早早的领完钱,把这些脑中还有皇朝残余的份子,赶紧送出总统府。 这安徽来人唤作马三友,要知道,既然能从前线被派回讨饷,自然是极伶俐的人,这马三友走出几步,见到胡汉民这副表情,便知道他的意思,心中虽然冷笑,可口中依旧“圣主英明”的不断,好在那财政部并不远,两人走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 有了总统的条子,又是胡汉民亲自提款,这程序自然十分的快速。不一会儿财政部的人便收拾麻利,将二人带到了原来两江总督的藩库如今的民国政府国库前。 守库的兵丁倒是十分热情,接过条子,见要提走二十万元,脸上似笑非笑,一叠声的问:“前线这等紧急,二十万元够吗?要不再添点?” “不用了,”胡汉民有些不悦,这些人眼中还有没有法令?“孙总统只批了二十万元。就这样!” 那守库的兵丁嘿嘿冷笑几声,并不理会胡汉民,却对着马三友拱手说道:“兄弟们在前线卖命,确实不易,可我们也是没有办法!” 说完,那守库的兵丁一把拉开库门,天光照进藩库之中,登时将胡汉民看的傻了。 原来那藩库之中,空空荡荡,徒有四面墙壁。 守库的兵丁晃悠悠的走进藩库,直走进最深处的角落里,矮下身去捡了些什么,然后转身出来,冲着胡汉民一摊手,手里是亮晶晶的银元,可惜,有且只有十枚而已! “怎么会这样?”胡汉民怒道。 “今日十万,明日二十万,”守库兵丁冷冷说道:“有出无进,大人用起来爽快,哪里想得到,这藩库早就空了!” 马三友没想到遇到这等情形,面色一沉,对胡汉民也冷声质问道:“总统大人这是什么意思?若是没钱,早说不就成了,摆这等空城计,将我们前线将士,看作什么了?” 胡汉民也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况,尴尬之余,心中也有怒火,总统这是什么意思?国库中没钱,他岂会不知道?既然知道,为什么要让他胡汉民做这个恶人? “马兄弟稍安勿躁,”胡汉民咬牙说道:“我现在就去找总统,定将你的二十万元要来!” 一语说罢,胡汉民一甩袖,便向来处疾步行去。 可还未等到他走到总统办公厅,便听那里传来一阵喧闹之音,胡汉民一惊,不知道是谁这般大胆,竟敢在总统办公厅前喧闹,他一边向前疾走,一边竖起耳朵仔细听去。 “对不起,总统此时正在会客,任何人不得进入!”守门的卫士大声说道。 “进入?我没打算进去!”一人大声说道:“叫孙文出来,我来了,他还在屋内干什么?叫他出来!” 这是章炳麟的声音,太炎先生又来了! “总统正在会客,无暇来见先生!”这是陈英士的声音。 “总统?他孙文何德何能?做得了总统之位?”章炳麟依旧大声叫着,“这总统之位,论功当属黄兴;论才当属宋教仁;论德当属汪兆铭;论尊,当是汉王朱崇祯!哪里轮得到他孙某人!” 这章炳麟说的痛快,丝毫不觉背后有人潜近。胡汉民走到章炳麟身后,一把握住章炳麟的胳膊,“太炎先生,慎言,慎言啊!” 一边说着,胡汉民冲着陈英士连连递着眼色。陈英士多机灵,立马一挥手,对身旁的卫士说道:“太炎先生喝醉了,你们还不把先生扶回家去!” 几个卫士答应一声,急忙跑过去,拉胳膊抬腿,就把章炳麟往外抬去,章炳麟挣扎着还要说什么,胡汉民凑在他耳旁说道:“太炎先生,如今革命政府,需要总统筹钱的手段,先生别再生事了!” 章炳麟闻言一愣,趁着他这一愣,几个卫士麻利的又把他抬了出去。 见他们走远,陈英士长叹一声,对身旁的蒋志清说道:“看到了吧!这光复会的人,是何等狂妄,仗着光复军能征善战,又有光复南京的功劳,简直不把总统放在眼里!” 蒋志清一双眼紧紧盯着渐行渐远的章炳麟,心中一股狠气渐渐蔓延,口中硬硬的说道:“是要给他们一些颜色看看!” 外面这等喧嚣,屋内之人怎么听不到?孙文坐在主位上,看着对面的老友犬养毅和三井物产的森恪,摇摇头,长叹道:“两位已经听到了吧?现今我这个位置,可着实不好做啊!” 犬养毅对中华革命,熟悉的很,说他是元老,其实也不算过分。他听到孙文的抱怨,微微一笑,“中山樵,居高位者不争小利,这些话,不用在意。说到筹钱手段、革命历史,哪一位又比的过你?” 听到犬养毅的这番话,孙文倒是得些了安慰,他自嘲的一笑,不再牢骚,却向两人问道:“我向日本借款一事,诸君可有了明确的答复?” “中山樵所说的几个方案,我已拟成电文,发往国内了。”犬养毅有些迟疑,“中山樵,你我是相交多年,有些话,我不瞒你。虽然东京方面还没有正式的电文回复,但据我所知,你所拟的借款方案,只怕东京方面,不会同意的。” “这是为何?”孙文不解的问道,“难道我的条件,还不够优厚吗?” 书中暗表。其实在孙文归国之前,便已周游欧美,想要借款善后。可他无职无权又无担保,哪个政府会借款与他?不得已,他便又跑到夏威夷长兄孙眉处,想要重施故技,但孙眉在当年已经将田产卖的净尽,如今只是洪门中一个干事,哪里能有倾国的财富供孙文挥霍?何况因着孙文这几年的风流革命,孙眉已对这个幼弟极是看不过眼。所以一来二去,两人越说越僵,孙文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可好在,还有日本的同志们。孙文体会到欧美之所以拒绝的教训,便将张之洞所创办的汉冶萍煤铁厂矿公司拿出来,打算与日本人合资共营,说是合资共营,但如今汉冶萍用银3200万两,倒有2200万两外债,其中一千万两,三分之一,便在日本诸公司手中。孙文唯恐单是汉冶萍,还不足以打动日本,便又将李鸿章昔日所创办的轮船招商局一并搬了出来,这一个,却是要做抵押借款。 这两项借款案,孙文一回国便积极的运作,期待已久,但是日本那边,却迟迟没有回信。忽忽过了十数日,他登上这总统之位,眼看也就要半个月了。南北和议也根据日本的意思,一拖再拖,已经再拖不得。要是日本还不出言,他便只有顺应民心,将民国的政权,交给袁世凯了。 天可怜见,犬养毅今日终于来了! “东京方面,从不担心中山樵君。只是你们这场革命,究其根本,是因为地方保路与中央冲突,最终酿成军变。这汉冶萍和轮船招商局,说起来也都是地方的私产。即使我们与你订了约,中山君能保证我们能顺利接管这两处产业吗?” “这……”孙文实在没想到日本的答复竟是这样。这革命的引子,如今反而成了阻碍革命的因子。他当然无法保证,因为即便契约还未正式签订,来自湖北和上海的压力,已经早就传了过来,竟是谁也不肯将产业当作与日本借款的砝码。 孙文踌躇了一会儿,脸色灰败,终于长叹一声:“真是世事弄人啊!难道我孙文到头来,还是要将民国拱手让人,为他人作嫁衣裳吗?” 犬养毅又等了一会儿,见孙文的脸色越来越差,心中知道时机已到,便冲一旁的森恪使了一个眼色。 森恪点点头,开口说道:“中山君,莫要灰心。我前几日回到东京,曾见到了井上馨大人,承蒙元老大人出面,与东京拟定了两个方案,今日想与中山君商议一下。” 仿若濒死之人,忽然捡到一根救命的稻草,孙文立时精神一振,“什么方案?但说无妨!” 森恪“哈伊”一声,从随身的皮包中,取出一叠订好纸张,双手送到孙文案前。 “请中山君翻阅!” 孙文拿起方案,略略翻看过去。方案条款写的很是简单,看起来不过只是一个轮廓。 第一个方案,是中央银行借款案。方案中,南京临时政府以允准日本帮助中国共同建立中央银行为条件,日本则向其在短期内迅速提供借款一千万日元。 第二个方案,是租借满洲借款案。以“满洲”租借给日本为条件,日本政府在2月8日之前,向南京临时政府提供一千万日元借款。 孙文大略的看过,点点头,问向森恪:“这两个方案,的确都是在我中央政府的权力掌控之内。但不知日本诚意如何?” 森恪拘谨的一笑:“中山君所说的诚意,是指什么?” “2月8日太迟,我要求自现在起,七日内,融资一千万元!” “这个恐怕有些困难,”森恪皱着眉头,“日本虽然富有,可这短时间,恐怕无法筹集到如此大的数目!” 孙文摇摇头,正准备开口,一旁的犬养毅忽然插口问道:“中山君,这方案,你究竟允,还是不允?” “允,为什么不允?”孙文哈哈笑道:“两个都没有问题。中央银行之事,本来我国就缺少金融方面的人才,倘若日本友人愿意帮助,我们倒履相迎还来不及,哪里会不允?” “至于满洲,那里本是满族人的地方。如今我们革命军驱满兴汉,正是要将满族驱赶出中华,赶回满洲,让他们哪里来,回哪里去。满洲租借给你们,当然没问题!” ------------ 第五十三节 秣陵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大哥,前面就是南京了吧?洪武帝的陵寝,应该还在吧?我们好不容易回来一次,这次应该好好拜祭一下洪武帝吧?” 朱林骑在马上,侧着头向朱崇祯问道。 朱崇祯摇摇头,“洪武帝的陵寝空置了这几百年,恐怕这时正热闹的厉害。我们自然要去,却是不能和这些人一起去。” 一旁载泓听到这番对答,不自禁的乐了,“没想到你们朱氏子孙,连拜祭一下祖宗的陵寝,都要这么小心翼翼!难不成是顾虑我们在吗?” 朱崇祯苦笑一下,却不再接话,打马上前,那南京城,已经就在眼前了。 走到近前才发现,这南京城门下,挤挤挨挨的已经排了很长的队,隐隐的还有哭声传来。有些人排到了城门口,不知怎的,没过几个呼吸,就听见城门口几声长长的尖叫,几个人四散奔开,疯了似的逃去。紧随其后,闪出几个兵丁的身影,有几个端枪上膛,冲着天下就“砰”的一枪,大喝道:“再跑,就要你们的命!” 那几个人跑到半途,就被枪声吓住,一会儿就乖乖的走了回来。那兵丁们骂骂咧咧的说道:“跑什么跑?不就是要剪个辫子吗?当奴隶当惯了是不是?要你当人还不会当了!赶紧过去剪了,后面还老多人等着呢!” 朱崇祯一行人见到这等情状,互相看了看,打马上前,来到城门口的文告区,纵目看去,却见上面的赫然贴着一张剪辩令,令上赫然写着“凡未去辫者,于令到之日限二十日,一律剪除净尽,有不尊者以违法【论!” 方信孺见到这等文告,嘿嘿一笑,冲着旁边的白发德豪说道:“这文告,还真有点当年睿亲王多尔衮剃发令的意思!” 德豪长叹一声,“天道循环,真是报应不爽!” 几人也不排队,驱马直闯到城门口,却见王文庆早已在那里等候。有王文庆相引,一路无话,一行人不一会儿便进了城,这一路上煞是有趣,不时看到一队士兵跟在一个穿着皮袍子的人身后,有时还碰的上两队兵丁相互火拼,互相指着对方的鼻子在那里用广州话叫骂……林林总总,难以描述。不过这一路走来看去,南京城果然无比繁华,尤其是两楼——酒楼与青楼,门口竟然有许多靠着墙根排队等着进去的兵丁。 这南京城的种种乱象,王文庆显然已经习以为常了。但这一路上,他见朱崇祯的脸色越来越差,心中知道不好,便迅速挑了一间酒楼,上二楼寻了靠窗的一处雅座,众人团团落座。 甫一落定,方信孺便笑着向王文庆说道:“王兄,这南京城如今重做都城,真是好生热闹!这一路上我听过来,至少有着十几种的方言,看来这南京城,如今真真算是群英荟萃,风云际会了!” 一边的载泓却轻笑道:“六朝繁华如梦,不知道这一场梦,又能迷人到几时呢?” 朱崇祯却无这等玩笑之心,端起茶盏饮了一杯,沉吟了一会儿,却对王文庆问道:“马雷如今在何处?” “去了海军那里,如今海军人心不定,各方都在拉拢。萨镇冰有些弹压不住,云堂恐怕海军牵涉到变乱当中,失了根本,就亲自去了!” “他不在,南京城你就弹压不住了吗?”朱崇祯冷冷问道,一股怒气随着声音,慢慢荡漾开来,压的王文庆头上满满的都是汗水。 “公子,我……”王文庆张张口,想要说些什么,还不及说出,就又被朱崇祯打断。 “孙文建府我不管,我只问你,如何这南京城如此混乱?”朱崇祯越说越怒,一掌狠狠击在案上,“沿路我听闻,王金发占了绍兴居然称了大王!我只问你,光复会规矩何在,你们当这是在唱戏吗?!” “对对对,我说怎么觉得少些什么东西呢?”二楼中间一处桌上忽然有人接道:“有酒无歌酒不欢!酒家,酒家,你们这里有没有唱曲儿的?早听说秦淮风月甲天下,如今我们千里迢迢来这里卖命,总要听一次才不白来!” 酒楼伙计麻利的一声喊,不一会儿自楼下窈窕的走上来一个歌姬,怀中抱着琵琶,冲着楼上众人施了一圈礼,便撩拨琴弦,在那里唱了起来。随着这个歌姬的歌声缥缈,楼中逐渐清静了下来。 一曲歌罢,不过数息间的功夫。那一桌点曲的,像是某地来的富商,穿的绫罗绸缎,富丽的很。为首的一个,长的有些粗豪,听完一曲,拍着桌子就大声赞好。 歌姬听到赞声,便起身冲着那桌低身一福,旁边有伶俐的小厮,便一路过去收钱。谁料想正是这时,那粗豪的汉子忽然站起身来,一把推开小厮,走到那两个歌姬前面,低头看了几眼,哈哈的笑起来:“这南京城的歌娘,果然不一样。白,而且滑!我说,你们也别卖唱了,随我李三刀回去吧!以后荣华富贵,少不了你们的!” 这情景,想来那歌姬已经见的惯了,也不急也不恼,站起来对李一刀轻轻一福,轻轻说道:“李爷看的起奴家,本是奴家的福气,可奴家家中还有老父老母需要奉养,几个幼弟也还未长大,奴家实在离不得金陵。” 听到这等解释,李三刀脸上瞬时便怒色腾起,“我李三刀等闲说的出这种话吗?这是看得起你!父母幼弟算什么,一并接过去,还怕老子养不起吗?” “养得起?”一旁桌上,也有一群相似穿着打扮的人,见李三刀这般模样,哈哈笑道:“李三刀,你凭什么养得起这等如花似玉的歌娘?是凭你在广东的横财?还是凭这一路发的飞财?” 话音一落,楼中便是哄笑一片。那李三刀怒气上脸,红似关公,右手往腰间一摸,“砰”的一声,砸在桌上,歌姬拿眼一瞥,顿时“啊”的一声惊叫,转身想跑,慌忙间却带倒了椅子——李三刀砸在桌上的,赫然是一把手枪! “老子凭的就是这个!”李三刀环视当场,一副睥睨天下的样子,“老子手中有枪,天下任我纵横!一个小娘子,我养不起吗?” 李三刀说完,一把抓起枪,大步走到掌柜那边,拉栓上膛,打开保险,抬手冲天就是一枪,“砰!” “掌柜的,把钱拿出来!” 那掌柜的听到枪声,莫名其妙,忽然听到这句话,吓的一激灵,“李爷,这好端端的……” “别废话!老子现在要你的钱!” “李爷,李爷,这朗朗乾坤,总统脚下,您做这个,做这个干什么呀!咱还跟往常一样,记账,记账,不,不,免账,免账……” “爷缺这些钱吗?也告诉你,甭拿总统吓唬我!总统也是我们广州人!没我们这些广州老乡,他做的稳总统的位子?别再这儿废话,把钱拿出来!” “李三刀是吧?我们金陵龙蟠虎踞,只怕还轮不到你们这些广州兵在这里飞扬跋扈,为所欲为!” “谁?给老子出来!” 旁边一张桌子上,霍然站起一个清俊的小伙儿,冷目看着李三刀,“你以为如今这南京城,就没有王法了吗?” “王法?王法是我们广州人定的!”李三刀大声笑道:“管天管地,管你们这些小鱼小虾,管的了我们这些革命元老吗?” “他们管不了,我管得了!”那清俊小伙儿说完,迈步便向李三刀冲来,谁知没等他走几步,方才起哄的那张桌子上,有人便伸腿一绊,那小伙儿不防之下,顿时被绊了一个嘴啃泥。 李三刀哈哈大笑,大踏步走到那小伙儿身旁,一脚踩住,哈哈笑道:“如今这南京城,是我们广州人的!” “也许过几天,这天下,就姓袁了,我抢姓袁的东西,关你什么事了?” 说着,李三刀一横枪,对准小伙儿的头,便要搂动扳机。 正在这时,一旁角落里的忽然传出低低一声: “杀!” 此声未落,角落里忽然风声激荡,一物飞出打在李三刀手上,李三刀一痛,枪“当”的一声落在地上,随着手枪落地,角落桌上站起一条大汉,大步流星,几步间走到李三刀身前,一言不发,出手如电,一把捏住李三刀的喉咙,只听微微咔嚓一声,李三刀便软软倒在地上,双眼翻白,抽搐几下,死去了! 这二楼上的,满满当当,却多数是广州来的北伐兵丁,他们到了这里,便成了革命功臣,不少军官脱下制服,换上了绫罗绸缎。不等天凉,又换上了皮袍。朱崇祯一行在路上所遇的巡逻兵,就是极平常的一例了。 李三刀在楼上的这一番表演,终于惹动朱崇祯。朱崇祯本想等到见过孙文之后,再来理会。可最后还是忍无可忍。 德毅刚杀人之后,已惹动二楼所有的广州兵丁。几声呼喝之后,无数碗碎碟裂,桌倒椅翻,众兵丁便向德毅刚围了过去。 德毅刚微微一笑,便展身手,开杀戒,与兵丁们战作一团。一旁方信孺和王文庆此时也已经站起,方信孺顺手捡起一张椅子,找准前面一名广州兵丁,用力便砸了过去。椅碎之后,方信孺便捡起一条椅腿,加入战团。 王文庆却闪到窗边,从袖中取出烟花火箭,一拧机关,呼啸声中,一朵流星便在空中炸开。随着这一朵流星炸开,南京城中忽然静了一静。这一静之后,就是全城震动,无数长啸相应,马蹄声烈金陵,不一会儿,酒楼前就聚起数百人马。马蹄声不绝,渐次还有人来。但王文庆已经面窗而立,手持铁底玉面飞马令,大声喝道: “振武堂精士与台州光复军听令!” “传汉王令,各军即日巡查东南诸省,” “沐猴而冠者,杀!” “不遵军纪者,杀!” “军中欠账者,杀!” “扰乱地方者,杀!” “屠戮良民者,杀!” “劫掠民财者,杀!” “奸宿民女者,杀!” “遵汉王七杀令!” 楼下千百精兵大声应道。拨马回转,各自领兵去了。马蹄滚滚,不一会儿便响遍金陵城中,过不多时,这滚滚马蹄,便会踏遍东南,重整乾坤,再造秩序! 却有一骑逆流而来,奔到酒楼之前,翻身下马,不及上楼,便冲着王文庆大声报道: “上海急电,光复军总司令陶成章昨夜遇刺身亡!” ------------ 第五十四节 归葬 北国的寒意渐渐侵染过来,让这原本温暖的东南诸省,也愈发的寒瘦起来。南国多树,可一夜北风过去,许多枝桠便凋落的空了,就那般瘦脱脱孤耸耸的突兀指向天空,远远的看过去,总是有那么一丝不合时宜的倔强。 这份倔强,一如亡人。 须知到了这辛亥年的冬末岁尾,革命已是漫国烽火。这南国的党人,多年的夙愿一朝得尝,忽然就有些茫茫然的空虚,空虚之下,多数的人,便用醇酒妇人金银绫罗来填补。如那南京城中的北伐军,如那各地称大王的会党。既然领略了这醇酒妇人,又得了许多金银绫罗,革命党人胸中那份热血和志气,早早的便被这温柔乡与阿堵物,消磨了一个干干净净。南国遍地,如今都是心思和谈,只想着早早的从这烦人恼人扰人的政事中解脱出来,将在革命中拿来的妇人金银,打个大包,衣锦回乡。 独有陶成章,坚辞督抚,拒不和议,在江浙诸省筹建光复军,一心图谋北伐。可木秀于林,终被摧之。 唢呐声亮,震破岑寂。远远的,那送葬的队伍,离南京城,越来越近了。赵汉卿、周树人、范爱农等光复会成员,一身丧服,走在队伍的最前方。 他们这一行,却是遵汉王朱崇祯之命,送陶成章灵柩于南京紫金山下,归葬在明孝陵西侧。 赵汉卿走在前方,忽一抬眼,却见朱崇祯头缠白巾,一身麻衣,领着光复会各干事,正站在南京城下,静静等着。赵汉卿一见大惊,急忙连奔几步,奔到朱崇祯身前,更见朱崇祯左臂上缠着黑纱,心中更是吃惊, “汉王,汉王,这……这可如何使得?” 朱崇祯面目沉肃,“焕卿宵衣旰食,一生为国,如今却死于宵小之手。我救得了端方,救得了吴禄贞,救得了良弼,却独独救不得焕卿,今日是我有愧于光复会,有愧于焕卿和伯荪!” 这一番话,却勾起赵汉卿的心中痛处,他猛地跪倒在朱崇祯面前,大声哭道:“汉王!谋刺焕卿者,必是陈其美!汉王一定要为焕卿主持公道啊!” “你们放心,是非公道,人心皆知。”朱崇祯一边搀起赵汉卿,一边恨声说道:“焕卿遇刺之事,我已尽知。今日不但要国葬焕卿,更要将这怨仇了解。我既然来了,必不会再让宵小得志,便是有天大的人包庇,今日也要让他血溅五步,让焕卿一路好走!” 光复会众人听到朱崇祯所言,心中都是激愤莫名,赵汉卿更是哭喊道:“焕卿,你路上慢走,且等我们给你报仇雪恨!” 是日南京,密云不雪。朱崇祯在前,引着陶成章的灵柩,慢慢的向明孝陵而去。 走不甚远,便听前面有人喊道:“商务印书馆馆长张元济路祭!” 朱崇祯抬头看去,却见路旁摆着一张供桌,供桌上点这两根白烛,摆着几碟供品,一盆炭火。桌旁站立着张元济与宋教仁几人,正在那里等着。一边的小厮,漫天的洒着纸钱。纸钱翻飞,恍然如蝶。 “光绪二十六年,英法等八国联军侵入中华,陶公成章,愤激国事,效古之烈士,只身潜入北京,欲趁乱刺那拉氏于颐和园中,以拨云见日。惜事未成。后赴奉天、蒙古东西盟,察看地势,以为进行之计。归途中,道经徐州,乏少经费,陶公步行七昼夜,几至饿毙……” 一旁方信孺高声念罢,朱崇祯领着众人,已向张元济宋教仁等人致礼。张元济几人侧着身子半受了,也躬身还礼,张元济手中拿起几叠烧纸,在桌上的的炭火盆里烧了。 “筱公有心了!”朱崇祯肃声说完,却问起自己最关心之事:“我这次回来的匆忙,也未来得及拜会筱公,想不到便出了这事。不知那宪法,如今创制的如何了?” “前些日子刚刚拟出了一个草案,”张元济话中有些惭愧,“还是没有定稿,宋遁初还在领着人商议。公子说的甚是,这参与起草宪法的诸人,都自以为占有真理,相互间争得厉害,却是都不愿折衷。” “筱公辛苦了!今日之事一了,我便去你那里看看。时间所余不多了。如今英俄两国蠢蠢欲动,这场更制,最好就在辛亥年结束。” “公子若能来,自是最好。”张元济话中已经有了些欣慰:“公子学识渊深,又长在美利坚,如今宪法又是以美利坚为蓝本,公子倘若参与创制,那宪法必定可在腊月之初完成。” 朱崇祯点点头,拱手作别,便引着送葬队伍向前去了。 原本要到明孝陵,本不必穿城而过。而朱崇祯一要成陶成章之名,二要抬灵大报仇。所以这一路上,竟是循街而入,一路向南京天王府处而来。 行不多时,前面便又喊道:“中华民国教育总长蔡元培、参议院秘书长林长民路祭!” 朱崇祯抬眼看去,依旧是一张供桌,蔡元培、林长民正在桌上烧着纸钱,一旁的小厮,也漫天洒着纸钱,纸钱纷飞,恍如落叶。 “陶公成章,为革命计,为光复计,破衣敝履,舍家为国。光绪二十九年,陶公奔走革命,四至杭州而不入家门。当日友人相劝,陶公有言曰‘幸老父犹健,家计无忧,一至故乡,恐被人情牵累,不能复出矣!既以身为国奔走,岂尚能以家系念耶!’” 路祭的蔡元培,乃是光复会初创之时的会长,与陶成章共建光复会,可说同志情深。一旁的林长民,却是昔日陶成章在东京相会过。 在方信孺高声诵声之中,朱崇祯依旧领着众人致礼。蔡元培与林长民也侧着身子半受了,躬身还礼。 “焕卿性子刚烈孤直,有先贤风范,我甚是不如。”蔡元培施礼罢,在一旁长叹道。 朱崇祯看着蔡元培,这个昔日光复会的会长,今日临时政府的教育总长,心中一动,便也叹道:“难得鹤公贵为教育总长,如今竟还记得昔日同志,不忘来这里烧些纸钱。” 蔡元培闻言,深深的盯了朱崇祯一眼,便摇头道:“汉王这是在取笑我了。如今南京政府创立,总长云云,不过是拿来搪塞天下的。真正握权行事的,不过是次长。这次长又多是孙大总统心腹。民国创建,路途漫漫啊!何况焕卿是我老友,他如今死的不明不白,不论怎样,我都要过来祭奠一下。” 这几句话,说着有心,听着有意,朱崇祯与蔡元培相看一眼,均已心中肚明。 两人这番情状落在林长民眼中,却生了几分误会,这林长民真以为两人有些话不投机,便插言为道:“自古贫贱之交不可忘,孑民兄敦厚君子,岂会做那等不义之事?汉王所说,未免有些小瞧于人了。” 朱崇祯闻言也不解释,只是脸色一肃,便冲着蔡元培深施一礼,“是晚辈出言无状,还请鹤公见谅。”说罢,却侧头向林长民问道:“如今宗孟兄身为参议院秘书长,听说到会的足有一十七省代表,朱某好奇,此刻直隶盛京河南等地尚未光复,山东又行反复,这几处代表,究竟有几分代表的真义?” “这个……”林长民不意朱崇祯居然会问出这般问题,一时有些语塞。 不等林长民回答,朱崇祯便又说道:“我听闻,有的地方,议员只有一名,这哪里合议制的规矩,须知当日美利坚通过大陆会议上讨论宪法,明文规定各地议员不得少于两名。此刻南国既然要先创建民国,凡事便要依足法制,若是由着自己性子,想当然而行事,那民国与帝制,又有什么区别?” 朱崇祯说完,不等林长民回话,便拱手作别,引着送葬一行人,复又向前慢慢行去。 见朱崇祯走的远了,林长民才反应过来,重重的叹了口气,对蔡元培说道:“这汉王,莫非果然还有称帝的心思?他方才所言,对如今南京建府,可是相当不满呀!” 蔡元培没想到林长民居然会想到称帝上去,不禁有些好笑,“宗孟说的哪里话!汉王方才那些话,虽然是对你说的,用意却不在你处。你仔细想想,你们这各省都督代表联合会,究竟是何人牵头弄出来的?” “他要对付陈其美?”林长民一惊,“如今陈其美可是孙大总统的股肱之臣,心腹中的心腹。汉王虽尊,又曾武昌首义,可如今革命未成,就做这种兄弟阋墙之事,不怕天下人齿冷吗?” “汉王眼中,最揉不得沙子。”蔡元培想起以前徐锡麟所言,又想到陶成章之死,以及这一月来南京的政事,有些莫名的感慨不禁涌了上来,“如今南京草率建府,一不决意北伐,二不坚定议和,摇摇摆摆,却又放任南国动乱。如今情状,只怕去汉王当时所想甚远。前几日汉王不经总统府,便下了七杀令,重整秩序。更何况如今焕卿死在宵小手中,传言都指向总统心腹陈其美,民国还未创建,党】争便到了暗杀的境地。只怕汉王心中,对这南京建府,已经是怒火满腔了!” “孑民兄的意思……”林长民迟疑了一下,似乎有些不敢确定,“难道汉王要借机消了南京的总统府?” “这个倒不会,”蔡元培摇摇头,“不过重新建制,只怕是肯定得了。” 蔡元培说着,耳听的唢呐之声越来越远,直往总统府那头去了,心中也在迟疑。却不知,这一番的风波,究竟会让中华,走向何处。 ------------ 第五十五节 诛陈 远处的唢呐声,悲愤婉转,绕着秣陵古城,走走停停,已经行了大半个圈子。载泓斜倚在楼,静看着这绕城的白衣如雪,纷飞的白纸如尘,心中忽然便再涌起那份两世为人的茫然和窃喜。 可没等她仔细品味,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由下而上,倏忽间便到了身后。 “门主,上海传讯,已经找到了陶成章的遗孀孙晓云。”白发德豪禀告道。 “人在何处?” “我们的人在闸北贫民区找到了她,还有陶成章的幼子。勇忱已经带人去接应了。估计明日便可将人带回。” 载泓点点头,“如此便好。方才朱崇祯遣人过来传讯,请我们清门也出几个人,去参与民国宪法的创建。德老传讯告知让严几道等人,让他们准备一下。也让项城速速在北国选派几个议员送过来。我见这民国如今一塌糊涂,真是给项城奠基的好时机。” “奴才这就去办。”白发德豪躬身答道。 说罢,便要转身下楼,载泓却出声拦道:“德老,不用着急。眼前便有一场好戏,且看完再去不迟。” 白发德豪直身看去,果然见越是临近总统府,街上路祭的人越是空少,远远地那送葬队伍已经临近总统府,眼看着就要跟总统府前路祭的人群撞在一起。 这是朱崇祯与孙文的第二次碰面,却是光复会与孙文集团的第三次激烈对撞,更是南方党人功成之后,第一次激烈的台前党争。 “光绪三十三年,安庆事败。光复会徐公锡麟、鉴湖女侠,为国殉身。陶公成章悲愤欲绝,三日不食不眠,击案长叹,忧悔成疾。然终不灰其志,身先士卒,经营东南,终有今日东南光复。公辞督军,罢歌舞,一心筹建北伐。惜其功未成,身先死,长使我革命党人,泪满衣襟!” “焕卿兄!”孙文站在供桌之旁,听到方信孺高诵陶成章生平功绩,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热泪飞扬,声音嘶哑,“你壮志未酬,便横遭不幸。我已下令,要沪军都督严查,定要给你一个公道!” 按照礼仪,此刻有人路祭,孝子贤孙便要上前给人跪拜谢礼。如今陶成章妻子与幼儿避祸远遁,只有光复会众人为其送行,一路上,朱崇祯领着光复会众人循礼致意,丝毫不差。如今却都冷冷的站在路旁,盯着孙文在那里效仿刘备,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良久,等孙文都哭的累了,连孙文身后的黄兴等总统府一众干员,也渐渐察觉到了空气中那渐渐蔓延开了的一股尴尬气氛,隐藏在这尴尬之后的,却是光复会众人压抑不住的怒火和愤激。正当众人渐渐按捺不住的时候,朱崇祯终于开口了。 “把王竹卿带上来!” 朱崇祯话音方落,身后人群忽的如波浪分开两边,在送葬队伍深处,王文庆与尹锐志压着一个粗壮的汉子走了出来。 两人带着那汉子走到朱崇祯身侧,便出脚狠狠踹在那人膝弯上,汉子“噗通”一下,便跪倒在地上。 “杀害陶公者,此便是行凶者之一!”朱崇祯踏前几步,直身盯着总统府前诸人,冷冷说道,“今日我便将他押了出来。孙大总统,你不是要给陶公一个公道,给天下一个交代吗?不用等到他日,今日今时,当着各位旧日同志的面,就在陶公的灵柩之前,将这凶手主谋揪出来,还天下一个公道,也告慰陶公在天之灵!” “孙大总统,请!” 这一番话落地,仿佛在深水处炸响一颗惊雷。总统府前群议蜂起,人声顿时鼎沸。站在人后的陈其美,不禁脸色发白。他不曾想,这王竹卿如此容易便被朱崇祯捉到,真是难为当时他是如何夸口,说自己枪法娴熟,武艺高强,若是想逃,便是数十条大汉,也捉他不住。 “可今日就被捉住了!早知道,当时就该直接灭了口。”陈其美恨恨的想着, 虽是这般想,陈其美却趁人不备,悄悄叫来一人,吩咐几句,那人点点头,便悄悄的溜走,一溜烟的去寻蒋志清了。 孙文也没有想到,这凶手会是这般轻易被捉住。这凶手怎能如此轻易被捉住呢?孙文不禁有些愤恨王竹卿的无能。但事已至此,他便绕过供桌,来到王竹卿身前。 “你是王竹卿?广慈医院刺杀陶焕卿,是你做的?” 王竹卿跪在地上,虽是寒冬腊月,脖颈上却密密麻麻的都是汗珠,“是……是……是我做的!” “你与陶焕卿究竟有何私仇,非要杀之而后快?”孙文怒道。 “我……”那王竹卿低着头,有些迟疑,但还是说道:“我与陶成章并无私仇,是……” “我认得你,”陈其美忽然闪身上前,“你是嘉兴人,几年前也加入过光复会。当日我还曾见过你。你虽然不满陶公专断跋扈,可也不能谋刺会长!你王竹卿也算江湖上数得着的人物,可知欺师灭祖,是什么惩罚吗?你莫非不要你父母妻儿的命了吗?” 王竹卿听到话声,猛然抬头看去,见是陈其美,张张口,还未说出来,就听到“父母妻儿”四个字。王竹卿双眼忽然一眯,旋即便是一闭。然后忽的睁开,大声喊道: “这位兄弟说的不错!那陶成章专断刚愎,不听人言。南北和议是人心所向,他却偏偏要耗尽民财,建军北伐,弄得江浙一带怨声载道。我即便是背上叛徒之名,也要为民除害,将阻挡革命潮流的绊脚石一枪击碎!” “啪、啪、啪!”朱崇祯在一旁冷冷的双手击掌,“孙大总统这番审问,真是别开生面,异常的精彩万分!” 说罢,朱崇祯一挥手,“都带上来吧!” 随着朱崇祯话音,忽然便有数人走了出来,领头的老汉走到王竹卿身前,甩手便是一个大耳光, “畜生,你做的好事!” 王竹卿被打的傻了,抬头一看,却更傻了——原来那老汉,竟是他的父亲! “王竹卿,你父母妻儿,都在此处。我朱崇祯放话在此,只要你说出背后主使之人,我保你父母妻儿一世平安。” “畜生,究竟是谁要你做下这等天良丧尽之事的,你快给汉王说个明白!” 王竹卿把头慢慢低下,却沉默不语。 “王竹卿,你即便不说,便以为我不知道吗?”朱崇祯冷冷说道:“实话跟你说了,我既然能捉到你,今日又将你带到这总统府前,自然早就将此事来龙去脉,知道的清清楚楚。那广慈医院中,那福州路上,见到你二人行径的,可是大有人在!” 这句话彻底击碎了王竹卿的心防,王竹卿长叹一声,说道:“找我做事的,是同盟会的蒋志清;背后出钱出枪的,是沪军都督陈其美!” “你说什么?”孙文听到此话,脸色一变。 陈其美更是怒道:“王竹卿!你莫要胡乱攀咬!是好汉的,就敢作敢当!” “够了!”朱崇祯一声怒喝:“这场闹剧,到这里,也该收场了吧?!” 便在这时,蓦地几声枪响震动在场的所有人,听到枪声,陈其美脸上便是一喜,孙文惊回头,见陈其美脸上喜色,便如释重负。一旁的黄兴却以为又是哪处北伐义军生事,便急开口道:“怎的这个时候,还有人不晓事,弄乱子,我带人去看看。” 黄兴说罢,也不理会众人,只向朱崇祯拱手告罪,便带着手下几个兵丁,急匆匆的去了。 见到陈其美脸上喜色,朱崇祯更是鄙夷, “你以为蒋志清便是那等糊涂之人吗?”朱崇祯忽然一伸手,拿出几张纸,一抛手,扔向陈其美,“那蒋志清早就将你与他的密谋,记在了日记之上,你仔细看去!” 陈其美伸手将纸抄住,定目一看,果然是蒋志清的笔迹,上面笔迹匆忙,却将他们之间的密议,一言一语,写的异常仔细! “光绪三十四年,光复会与同盟会反目。陈其美!是你派孙晓云加入光复会,伺机接近陶焕卿,妄图下毒剪除异己。但苍天有眼,孙晓云为陶焕卿孤直革命精神所感,最终以身相许。你赔了夫人又折兵,嫉恨之心,更加热烈!” “宣统二年,东南革命之势渐成。是你,陈其美,借私忿,扬言刺杀陶焕卿,迫使陶焕卿远避南洋,东南革命之势,因此而衰!” “辛亥之年,光复会与商团血战而的上海江浙,还是你,陈其美无功而以湖州帮搅乱会场,争位而裂县城为督抚,滑天下之大稽!称督之后,你四处掠地,势侵江浙,妄图东南。光复会便成你眼中钉,肉中刺。” “所以,你便指使蒋志清,除同志,杀道友!陈其美,你狼子野心,擅开党争恶例,今日我便要,诛杀于你,以正纲纪!” 朱崇祯将这前因后果,一一说罢。众人再举目观瞧,陈其美已是脸色发白,身形不断抖动,显然已经知道自己死期已至。 但人之将死,求生之念也便越加强烈,陈其美猛地一把拉住孙文的手,叫道:“总理,我对您赤胆忠心,您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谁料孙文抬脚便将陈其美踹倒在地,“呸!你这嫉贤妒能、败事有余的家伙!我孙文瞎了眼,竟没发现你是这种小人!” 陈其美没料到孙文会是如此反应,顿时心中怒火汹汹,他翻身坐起,冷声说道:“孙文,你当真要见死不救?莫忘了……” 话未说完,旁边已经有人大步走了过来,一脚踹在陈其美脸上,怒叫道:“你这等杀害同志之人,人人得而诛之!” 说罢,伸手便向腰间摸去,摸出枪来,冲着陈其美眉心搂动扳机,便是一枪。 朱崇祯冷冷看着,见孙文手脚麻利,处决了陈其美,便一挥手,一旁的王文庆见状,一把摁倒王竹卿,挥手便是一枪。一声清脆枪响过处,王文庆已将王竹卿诛杀当场。 眼见陈王二人已经伏诛,朱崇祯便一回身,领着光复会众人拜倒在地,冲着陶成章的灵柩,朗声说道:“陶公,元凶已诛,你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 ------------ 第五十六节 秦淮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花。 是处人家,绿深门户。南京自古多树,更多的,却是水,却是千古兴亡的喟叹。 这一日的喧嚣,随着落日余晖,依山而尽。树木掩映的陆上门户,大多都消停了下来。而秦淮河上热闹,才不过刚刚掀起盖头。 一只七板子,咿咿呀呀,荡在这灯火与阴影之间,飘飘摇摇,犹如一叶浮萍。虽与那嬉闹歌舞,同流而游,却不知怎的,一眼看去,总让人觉得那船,那人,别有一种孤芳之态。 耳听着秦淮河上欢笑一如往昔,载泓倚在栏杆之上,望着悠悠河水,粼粼碎波,不禁有些伤惋。 “当日明亡清兴之时,这秦淮河上,也该是如此吧?”朱崇祯忽然叹道:“这改朝换代,于秦淮河又有什么干系?换过一帮,依旧歌舞。将亡国之念耿耿于怀的,说到底,不过只是你我这些皇室遗脉罢了。” “想不到,你竟会说出这番话来,”载泓侧过头来,看向朱崇祯,“我以为此时正是你得意之时,百年恩仇,你终于完满了这一轮回。” “门主这话,是在取笑我吗?”耳听的远方歌声渺渺,欢笑不断,朱崇祯微微一笑,却又说道:“泛舟岂可无歌,门主,不如你我各演一曲,如何?” “也好!”说着,载泓便从一旁拿起琵琶,摘去外囊,抱在怀中,侧头想了一阵,终于还是摇摇头,“如此心境,只怕唱出来,有些不合时宜。” 虽是这般说,载泓调弄了几下,转轴拨弦,信手弹去,几声落珠清鸣之后,便唱道: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难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这一支曲,却是出自孔尚任《桃花扇》,说的乃是明末清初的秦淮旧事。这时被载泓在这秦淮河上唱出,物是人非,风水轮转,有道是天理循环。 载泓一曲唱罢,引得两人均是有些心酸痛楚,那撑船的白发德豪,更是停下船来,挥袖拭泪。朱崇祯与载泓两人泪眼相望,各自回味起亡国之事,心中忽然便有了些知己之感。 水流淙淙,桨声咿呀,灯光依稀,浮生若梦。 “我便也唱上一曲吧。”朱崇祯止住心中那丝悠远,叹声说道。 卸去琴囊,取出绕梁古琴,朱崇祯却忽然有些茫然,许久在这世俗权谋中打转,少年时那些清亮心怀,似乎像是远隔云端一般。朱崇祯摇头苦笑,向载泓说道:“说起来,倒是有一年多,未曾宁心抚琴了!” 朱崇祯调调弦,轻轻捻挑几下,说一声“却是一支乡野俚曲,让门主见笑了!”说罢,便挥手弹琴,放声而歌: “人鬼天地/万金似慷慨/浮生若梦安载道/唯苦心良在” “红颜依稀/挥去还复来/生死命注休怨早/殇情暗徘徊” “无奈何、青春逝去/无奈何、江山真易改” “情谊无价亦无保/天降仇敌忾” “无奈何、路回星移/无奈何、时运他人宰” “钟鸣鼎食散一朝/空守昨日财” “山水迷离/流花低雾霭/夙愿扁舟寒江钓/风掠须发白” 一曲歌罢,忽然天地一寂,只有木浆击水,破人清思。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载泓倚着栏杆幽幽说道:“我本以为,此时正该是你得意之时,却为何,你今日总有这般隐遁的心思?” 朱崇祯长叹一声,却从怀中取出两本书册,先自摩挲了一会儿,似是想起先祖那几人盛极而亡,大志难申的往事。好一会儿,他才将书册递向载泓。载泓伸手接过,接着秦淮河上灯光看去,却见一本封面上写着“东陆记闻”,另一本封面却写着“唐策”。纸页泛黄,显然成书已久。 “这《东陆记闻》,是我先祖昔日游历美利坚时所做;这《唐策》,原本也是他们所拟。只是时过境迁,如今再看,却有些于世事相左。我在上面做了许多修改,但总觉还有许多地方需要修正,想请门主指点一二。” 载泓翻开《东陆记闻》,借着小船上的灯光仔细看去,刚翻不过几页,便听远处几个声音杂乱叫道:“刚才放歌的,可是前面那条船吗?” 原来朱崇祯与载泓两人放歌秦淮,歌声悠荡,直让这秦淮河上更添几分丽色。原本这秦淮河,便是歌舞佳处,夜游的船舫,也多有识货之人。许多人听到两人歌声,都不自禁的将船靠了过来,想一睹歌者庐山真面。 载泓闻声,便是一皱眉,“德老,将船划走,莫让这些人靠过来!” 白发德豪答应一声,运力操浆,小船便忽的跳起,如飞一般向暗处行去。 恰在此时,便听远处有人讶声叫道:“前方船上,可是公子吗?” “是张筱斋!”朱崇祯低声对载泓说道。 “前面可是筱公?”朱崇祯笑着回道。 张元济所在游船,华灯彩绘,雕镂精细,却是好大的一个画舫。朱崇祯与载泓、德豪跃身上了画舫,却见里面团团坐着十数人,却大半都是相识,便是那北京城中的杨度,此刻也赫然在座。只是脸色潮红,显然方才与人争吵的厉害。 张元济虽也在清朝任过官职,却是十数年前之事,因此并不认得载泓。载泓此时虽是一身男装,英姿飒爽,但张元济还是一眼看出,他是一个女儿身。 “公子,这位是……” “哦,这是爱……”朱崇祯刚说了一半,那边载泓便抢过话头,说道:“我姓艾,名清,字晚晴。” 朱崇祯一听,看了载泓一眼,便冲着张元济点头一笑:“这是我的一位远房姐姐,今日不想在南京遇上了,便一起泛舟游湖。” 张元济何等聪明,又是经多见广,自然知道载泓不愿透露真实名姓,但朱崇祯既然也替她掩饰,张元济也就不再计较,便将二人引入舱中,白发德豪却坐在船头的摇椅上,静听风浪。 方才三人在船头问答,舱中诸人听的清楚,杨度自然知道载泓为何隐身,也不揭破,见朱艾二人上船,只觉得来了强助,便接原来话头,依旧说道:“我便说,这宪法究竟有何难处,非要让严老先生与我也来商讨?当日刘邦入咸阳,与父老约法三章,可日后依然有族诛,禁挟书,行的还是秦法,所谓约法三章,究竟不过话一句耳。值得什么?今日这宪法,即便创制出来,试问,又有几人懂得真义,能够操行?共和宪法,于现今的中华并无多少实效。我向来秉持的,便是君主立宪,这才是中华绵延而来、渐变而能有所成的政制。你们倘若不愿满人为帝,那汉王朱崇祯,衍圣公孔燕庭,均可为皇为帝。” 杨度开始所言,并不异于先前,只是最后一句,实在惊人。尤其是此刻朱崇祯当面,真不知道他究竟是何用意。 朱崇祯见众人目光都指向自己,连载泓也笑吟吟的看向自己,心中不禁有些好笑,“皙子兄这话,让我好生惭愧。” “实不瞒各位,这皇帝之位,天下或许有人做的,我大明朱氏,却实在做不得。” 这话却将众人的心思都勾了起来,一旁林长民开口问道:“不知汉王此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且不说我离国甚久,于故国实在有些陌生。单说当年我朱氏误国乱民,便有十大罪状,有这十罪。我这次回国,兴革命,建民国,只能说是赎罪,却不敢有问鼎江山之意。” 这话越说越奇,连载泓也不禁起了几分好奇之意,“你说的朱明十大罪,究竟怎么讲来?” “在座均是饱学之士,我便简略一说,诸位便明白的很。”朱崇祯叹一声气,“后人竟说祖宗不是,实在羞愧!” “其一,诸皇无德;其二,禁锢社会;其三,海禁误国;其四,卫厂参政;其五,变乱政制;其六,八股取士……” 谁知朱崇祯刚刚说到这第六罪,一旁章炳麟却已不耐。章炳麟先是大喝一声,尔后怒道:“汉王!你说这些搪塞之词,唬的了旁人,唬的了我吗?有明一朝,虽有许多不是之处,但朱氏血脉,有一瑜而足可掩去百瑕!” “敢问太炎先生,所指为何?”朱崇祯笑道。 “有明一朝,无汉唐之和亲,无两宋之岁币!如今中华衰微,夷狄侵略,真是需要朱氏一脉民族血性之时,你身上若果真还流着大明朱氏的血,就该不避艰险,效仿洪武大帝,将这遍地的夷狄,不管是满族还是欧美,都要驱逐出去,还我中华一个干干净净的河山!” 章炳麟名士风范,说话肆无忌惮,不说这里坐着满族的载泓,便是舱中圆桌一角,也坐着一个白肤碧眼的洋人。这章炳麟话音一落,众人便觉得有些不好。谁知没等他们掩饰,那洋人便抢先开口,却是一口地道的吴侬方言, “太炎先生说的不错,若是从你们清国,不,应该说是中华的文化中来看,的确我们这些人,都是所谓的夷狄。不过,我生在中华,长居中华,受中华文明熏陶已久,我自问已算是金日磾那样的人。我也读过些中华的历史典籍,在我看来,你们这中华文化,和我们基督教,倒颇有些相似的地方,都是因信称义。只要尊奉中华文化,便可以说是中华民族中的一员。所以,从此处说,我和满族人,都不能算是夷狄了。” 载泓只觉今夜泛舟秦淮河,果然不虚,想不到竟能遇上这般的洋人。让她真真的有些快慰。 “请问这位先生高姓大名?”载泓拱手问道。 “不敢,不敢,在下John Leighton Stuart,是美利坚合众国新闻界联合通讯社驻南京的特约记者。中文的名字,复姓司徒,名叫雷登。” ------------ 第五十七节 司徒 喧嚣渐渐消了下去,南京城渐渐恢复了革命前的秩序和宁静,是处人家,梧桐遮瓦。如今虽是深冬,梧桐落尽寒枝,但那随处可见的繁多的枝桠,仍让人不禁想到繁盛时候的盛景——那可是能引来凤凰的盛景! 天亮前,南京城中小小的落了一场天涯初雪,将满是血渍的长街轻轻的遮盖了。自从汉王忽然现身南京城中,一怒而颁下七杀令,让这本来挤挤挨挨热热闹闹的南京古城,着实喧嚣了十数天,有那城中的老人,不自禁的就想起数十年前的那场天京变乱,真真一样的同室操戈,真真一样的血流成河,真真一样将这六朝古都,演变做修罗地狱。 但不一样的,却是这场喧嚣之后,很多南京人高兴的放了许久的鞭炮,喝了许久的酒。便是即将而来的春节,只怕也不会再有这般热闹的景象。 说到底,改朝换代什么的,又关这生民什么事呢?只要能够在一个稳定而熟悉的秩序中安安静静活着,死去,谁还会奢望什么呢? “英雄事,总要伴着生民苦,”朱崇祯走到街道上,看着渐次恢复热闹的店铺,对着司徒雷登叹道:“中华的历史,关心的总是民生,可最管不好的,也就是民生了。” 你道这二人为何会碰在一起,长街漫步?原来那夜秦淮夜游之后,司徒雷登便要尽一个记者的责任,想要给朱崇祯做一个专访。正巧朱崇祯也对司徒雷登很感兴趣,两人便在初雪之后,漫步于六朝古都的长街,倾谈辛亥之事。 “汉王,我不知道这个称呼如今还是不是恰当,”司徒雷登用他纯正的杭州方音问道:“您一来南京,便下了七杀令,让东南各地再起革命。听您刚才的话,您是不是对如今的临时政府并不满意呢?” 朱崇祯闻言一笑,这美利坚的人,果然直接的很,即便在中国长居多年,可骨子里的民族性,还是难改,“司徒先生的这个问题,若是一个中国记者,便不会这么问的。” “哦?汉王的意思,是说我问的过于直接了吗?若是你们华人,会很含蓄的问,然后你也很含蓄的回答,您想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司徒先生,难道您不觉得,我们两个人站在一起,本身便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吗?”朱崇祯莞尔一笑,“您是美利坚人,却生在杭州,中华的天堂之地,尔后更是长居在这里,只怕以后也会在此终老;而我呢?我算是中华的皇族之后,却生在南洋,长在夏威夷,这次回到故国,也可说的上是初履故土。可一回国,就要改变中华千年的道统,换上美利坚的舶来品。司徒先生不觉得,这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吗?” 这番话,倒是引起了司徒雷登的思索,也勾起了他的回忆。这司徒雷登,本是美南长老会的传教士世家,其父司徒尔1868年便只身一人来到中华传教。司徒雷登在杭州出生,也在杭州度过了自己的童年。11岁回道美利坚弗吉尼亚州,竟然被当地人笑为怪物。如此过了几年,司徒雷登愈发的思念中华,最终还是回到这里,回到了出生之地。 “我觉得,我更像是一个中华人,而不是美利坚人,”司徒雷登说道:“虽然我有着美利坚人的外貌,但骨子里,我是一个中华人,我信奉的是基督教,但我也喜欢中国的儒教。汉王呢?难道汉王在夏威夷待的久了,喜欢上了美利坚的文明了吗?” “司徒先生觉得呢?”朱崇祯笑着反问道。 “汉王行事,我觉得很是奇怪,”司徒雷登似乎并不在意这场谈话被朱崇祯引着,“我也采访过很多总统府的人,很奇怪的是,我觉得,他们对中华自身的文化并不热衷。便如汉王所说,我是一个洋人,但我却觉得,中华的文化是好的,有一种很敦厚的感觉,像岩石,却是生满了绿绿的植物的岩石,内核是坚硬执着的,外面的那一层,却是可以随物浮沉,和光同尘。这是一种很古老很有魅力的文化。但是总统府的人,他们中有很多的举子秀才,是这片土地上的骄子,但他们却痛恨自己的文明。” “这场革命,是汉王在武昌引发的。而且我听张筱斋先生说,汉王早在革命之前,便嘱托他主持创制宪法。仿的便是美利坚的共和总统制。然而我又听人说,汉王在北京设立了国史馆,设立了汉留馆,这分明还是要守护自己的文明,而且似乎是汉王对这场革命,并不抱持什么希望,才会这么做,所以,借今天这样的时机,不知道汉王是不是愿意,将这些矛盾的事情跟我这个洋皮肤的中华人说一说呢?” 两人慢慢走着,说话间便拐过了好几条弄巷。这中华的城市,若说的上一个古字,一般便有许多灰朴朴的颜色,墙是灰的,楼是灰的,便连那古木,到了冬天,也是有些灰色。 朱崇祯听完司徒雷登这番花,忽然停住脚步,摘下头上的风帽,右手拿着帽子,对司徒雷登做了一个绅士礼。 “司徒先生看我这身装扮,可还像个中华人吗?” 原来今日朱崇祯并未穿着那身招牌式的朱衣明服,而是头戴风帽,一身风衣西服,十足的美利坚贵族的装扮。 “司徒先生说自己是洋皮肤的中华人。我呢?充其量算是一个半中半洋的混合人。若说血统,我是地道的中华人,还是中华的皇族之后;可细说起来,我却是多年身处异国他乡。对于故国来说,我是一个没有承继道统的人。中华的道统,在此一世我的身上,其实是已经断绝了。其实不单是我,中华此时,恐怕也不能理直气壮的说一声,道统依然绵延茁壮。” “如今辛亥年这场革命,说起来还是功利心作祟。掀开种种的名目,看到底,不过是求富,但富了之后又能如何。我朱明时,有一唐伯虎作诗,道尽求物之心。可物必有尽,物尽之后,又该如何呢?欧洲并美利坚,其实并没有这方面的想象。因为太短,又穷惯了,如今不过刚刚逞欲妄为了百数十年,还未有经过什么破败的痛楚。这番思索,便只是东方有。不过恰巧此时,东方正值破败,西方恰到勃兴,一个暴发户和一个破落贵族,恰恰遇到,倒是破落贵族要学暴发户了。” “我国人同胞,经这蒙元满清两朝,并我朱明亦是,民族之性已是卑劣至极。此刻即使我汉人为皇,倾力数代,也未必扭得过这个劣性,这个劣性不除,说什么,都是浮云,都是镜花水月。春秋节义,虽有教化之功,也有烈火之淬,不经试炼,怎么能去除这根性。故,由他自去,是福是祸,全凭自身。我此来,虽引革命,那不过是浮面繁华,我此来,只兴教化。” “教化?”司徒雷登不解的问,“汉王究竟是什么意思?” “人非生而知之,孰能无惑?司徒先生知道这句话出自何处吗?” “韩昌黎的《师说》。”司徒雷登熟知中华典籍,这种程度的问题,自然难不倒他。 “人非生而知之,所以需要师长,”朱崇祯说着,忽然抬头一看,旁边却正是一所学校,大门一旁的木牌上写着“南京钟英中学”几个大字。他想了想,便举步向学校那边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接着说道:“有师长,便有教化,便有学制。不知司徒先生是否到过夏威夷,听说过我在夏威夷创建的一叶书院?” “这个倒确实不知。”司徒雷登跟着朱崇祯身旁,摇摇头。 “一叶书院此时还未成形,司徒先生不知,倒是平常。不过,二十年之内,一叶书院必执天下教育之牛耳,司徒先生可以拭目以待。”朱崇祯有些自负。 “不知那一叶书院,究竟有何奇异之处呢?”司徒雷登登时有了兴趣。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等这场革命告一段落,司徒先生可抽暇去夏威夷,亲眼见上一见,便会知道究竟了。” “这场革命,很快便要结束了吧?”司徒雷登笑道,“我们说了这么许多,您还未回答我的问题。汉王,您可是对如今这民国临时政府,并不满意吗?” “哈哈,”朱崇祯笑道,“司徒先生既然执意要问,我也不瞒先生。您不觉得,如今这南国,倒是比革命前,更加的混乱吗?” “中华的传统,得民心者得天下。如今南国政府空负天下期望,却难以收束会党,长此以往,必然会将民众的热心与耐心耗尽,到的那时候,人心或许又会念起帝制的好了。” “汉王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司徒雷登不满的说道:“您虽然长在美利坚的国土上,但这太极功夫,却十足的像个在中华待了许多年的官吏。” “司徒先生说的是,也不瞒先生,我倒是真在梦里做过许久这中华的官吏。”朱崇祯大笑道。 司徒雷登却以为只是玩笑话,他侧头想了一下,另问道:“中华的历史上,像这般大王朝崩溃的,我印象中便只有汉朝了,我想请问汉王,您是不是觉得,中华以后也会来一场三国之乱,所以才会设立汉留馆呢?” 这司徒雷登,倒真是一个中国通。朱崇祯暗暗想到。 “原来司徒先生也读过三国演义?” “三国演义这等书,有什么好读?此书一开首便说:‘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一治一乱’,这便是中华历史走上了错路,才会有此态。看现今那欧洲的英法诸国,合了便不再分,治了便不再乱。我们此后正该学他们。三国演义这等书,最好永不再读!” 朱崇祯和司徒雷登闻言看去,却见一个与朱崇祯差不多年纪的少年,倚在旁边墙上,定睛看着他们。 ------------ 第五十八节 钟英 朱崇祯与司徒雷登四目相视,都见得到对方眼中的怪异之色。这少年说的这番话,倘若是对着一个革命党人,甚或是一个保皇党人,甚至一个识过字读过书的中华士子,都会引来一片赞叹,大起知音之感。可偏偏,这番话,却是对着朱崇祯和司徒雷登而说。 这两人,一个有着美利坚的血统,虽然身份是一个传教士,又在金陵神学院教授着希腊文,却爱慕着中华的文化,心甘情愿来到中华生活,享受着中华的风土和人情;一个虽然掀起故国的革命的风暴,穷十年之力,翻译欧美海洋国家的典籍,一心所系,却是保留中华的道统,道统所寄,便是典籍,缘何会禁止人读那些中华的经典? “‘欧洲英法诸国,合了便不再分,治了便不再乱。’这话你是听谁而说的?”空气中静了好一会儿,朱崇祯忽然轻笑道。 “吾师钱伯圭!” “想必此人从未出过国,也未考察过西洋诸国吧?”朱崇祯笑道。 这少年听朱崇祯笑的这般不在意,意态对其师更有些轻视,不禁有些怒火, “你是谁?如何敢笑我师所言?” “我是谁,并不重要。只是若说英法诸国合了不分,治了便不再乱,真真的滑天下之大稽。你读过朱方生译的诸国革命史吗?” “只是听人说过,”那少年听朱崇祯这么一说,脸色顿时有些黯然,“朱先生的那些书,都是卷帙浩繁,又是洛阳纸贵,我家中甚贫,并无余钱购来一观。” “嗯,”见那少年这般颜色,朱崇祯倒是有些不忍心,他四下看看,见这所学校——南京私立钟英中学如今徒有四壁,房屋门窗都锁闭的紧,一看便是因为辛亥年的这场革命,也像清华学堂一般,闭校停办了。 “兄长是钟英中学的学生吗?”朱崇祯问道,“我叫朱丘,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生人,乡里亲人都唤我作阿丘。请问兄长如何称呼?” 少年整肃一下衣衫,“我是钱穆,字宾四。与兄长同庚,也是光绪二十一年生人。” “这所学校,停办了吗?”司徒雷登忽然插口问道,“你失学了?” 钱穆神色有些落寞,点点头,苦笑一下,“如今南京兵祸正炽,学堂自然是办不下去的。不瞒两位,今日我正是来看学校最后一眼的。今日我便要休学回转无锡老家了。只是可惜,学业未成。” “若是你想求学,可以来我们金陵神学院。可以免去你的学费,供给食宿。”司徒雷登见那少年谈吐磊落,衣衫虽然略显寒酸,但对着两人,却丝毫没有窘迫自卑之态,以他对中华文化的了解,对中国人的了解。这样的人,一般就是传说中的非池中之物。这种人,往往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钱穆大喜,但一瞬之后,却又冷静了下来,“你那金陵神学院,只教授神学相关,还是不禁异见,兼容他学?” 司徒雷登刚要作答,忽然一旁朱崇祯开口相问,这一问,却将两人都问的呆了:“你是钱穆,武肃王钱缪之后?常州府中学堂闹*的五人代表中,可是有你?” 钱穆呆了一呆,他不曾想到,这个少年居然知晓他的事情! “你怎么会知道?” 朱崇祯一笑,这笑容看起来那么莫测高深,连司徒雷登都有些惊讶,“您说您是第一次真正踏上这片土地,怎么会知道一个无名的少年呢?” “刚才我并未介绍的清楚,”朱崇祯狡黠的笑道,“我是朱丘,字方生,号崇祯!” 这番话果然犹如雷击,将那素来镇定如常的钱穆也唬的一愣,“你……你……你是汉王?你是译书的朱先生?你竟是朱方生?” 钱穆见面前的朱崇祯依旧笑着,点了点头,不禁有些灰心丧气,“想不到,那与严几道、林畏庐并称于世的朱方生,竟然和我同庚。难为我这些年自诩聪明,果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见钱穆这般神色,又说出这般话来,朱崇祯便笑着安慰他道:“依我看,你我读书的资质,其实相差无几。不过我侥幸,家中有些资财,取得典籍较你容易罢了。” “公子是说,长此以往,我便是方仲永了吗?”钱穆自知家贫,如今又失了学,自然对前路有些迷茫。对已经十六岁的少年来说,若是自负聪明,求学上进,总是恨不得占据资料,将心中所思所求的典籍发奋通读,以通知古今,知晓人世。可若是明知凭自己可以得到天空却因家贫错过,眼睁睁的相距越来越远,自明而不可自得。这种成长之痛,最是消磨志气。如今的钱穆,便是在这十字路口的又一人。 “你既然遇上了我和司徒先生,那便不会是方仲永。”朱崇祯收起笑容,正颜说道,“不过,我却和司徒先生不同,我也可以给你一条路,却不是在这墙瓦屋舍之间。” 朱崇祯行事,往往出人意料之外,总是让人觉得奇死怪想,却又如闻大道。 “你说的,是什么路?”钱穆侧头问道,神色却平静如常,并不当眼前的少年,是有什么偌大的名头。 “张、衡!”朱崇祯盯着钱穆的双眼,一字一顿的说道。 “张衡?”司徒雷登知道,这又是中华人惯常的暗语。博学的中华人,尤其是那些对历史精熟的中华士子官僚,往往便喜欢做这样的事情,他们喜欢用典故来暗示自己的用意。不落痕迹,只可意会。 这张衡,司徒雷登倒是知道。张衡是汉朝时有名的词赋家,也是望族之后,不过到的他时,家中也是甚为贫苦。十七岁的他来到东都洛阳求学之时,却因为家中贫苦,朝中无人,被太学拒之门外。但他并未因此心灰,反而私入太学,旁听博学鸿儒们讲经说道。因着没有入学,没有科目的限制,张衡反而兼容并蓄,博通百家,终成一代人杰。 “汉王所说的路,是要钱穆也如那张衡一般,旁听自学,以成其广大吗?”司徒雷登插口问道。 “司徒先生说的不错。”朱崇祯还没有回答,倒是钱穆开口回道:“但是我家中贫苦,实在离不的东南,去不了北京。来到这南京,其实也是族中人的救济。如今钟英已经闭校,我也不能老是依靠族人,天地间立人,岂能一味索取他人?” 朱崇祯看看司徒雷登,又看看钱穆,轻轻一笑,“方才你师说,中法诸国,合了便不再分,治了便不再乱。其实并不精准。单说数十年前,德意志与法兰西一战,法兰西兵败割地。这便不能说‘合了便不再分’,当日法兰西与英吉利革命之时,国家动乱,也历时数十年、十数年不等,直到如今,依然纷扰。何况如今两国四处侵略,虽然领域广大,迟早也会如蒙元一般,分崩离散。” “你师所说,其实便是文化优劣的比较。如今你我正是经历人世,遍读典籍,以求明白之时,我如今将要力尽,已经卷入到纷乱当中,再无余暇来做这等潜心静心之事。所以,我便想,今日就将这件事,托到你的手中,你觉得如何?” 钱穆便被朱崇祯惊到了,李合肥昔日曾说,方此之世,一国生事,数国构煽,实为数千年未有之变局!中华道统绵延如今,实在是遇到了前所未有之挑战。如今举国士子,即便是再过守旧之人,也知道,这西学不可不学,中华之体不可不改。中学西学,究竟如何共存,便是这个时代的主题,更是这代人的使命了。 但这使命,有若泰山,忽然便压在肩上,让钱穆好生有些迟疑和自疑。 “我?” “不错,”朱崇祯正颜道:“也不瞒宾四兄,你是人选,但不是唯一的人选,我来故国之后,经过这数月的游历,也挑选了不少的才俊,但究竟谁能最终承继道统,继往开来。恐怕只有天知地知,自己方知了。” 朱崇祯的这番话,却激起了钱穆的好胜之心,他一扬眉,对着朱崇祯一拱手,问道:“敢问这当世张衡,究竟要如何做?” “此事说来,甚是容易。”朱崇祯说着,左手从怀中取出一块玉玦,横在掌心,右手一扬,飞出紫皇刃,轻轻一割,便将玉玦化作两半,然后拿起半块玉玦,递向钱穆,“这半块玉玦,乃是信物。辛亥年革命平定之后,这大江南北,东南各地,凡是有藏书楼处,或国史馆所居,你皆可凭玉玦而入,遍览其书,若是有书遍求而不可得,可持玉玦,向商务印书馆张元济先生处,索取典籍。” “你如今不过还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凭此玉玦,可向张元济先生,支取生活所需资费,直到弱冠……” “方生兄这是小瞧我吗?”钱穆忽然怒道:“你能提供典籍,我已是感激不尽,岂会再做那等乞食之行!” 朱崇祯脸色一肃,“是我方才失言,请宾四兄莫怪!” “你许下这般优厚的诺言,可还有什么要我做的?”钱穆问道。 “或许十年,或许十数年,期望宾四兄能为我做一件事。” “何事?若是违背道义,我钱穆即便平庸一生,也不会接受你这等期望!” “宾四兄想的差了,”朱崇祯摇头说道:“只是希望,先生能不辞辛苦,到时候能够教些丘八们中华道统的精义。” 钱穆听完,略想了一想,教授武人懂得道统,虽是有些棘手,倒也不是什么难事,于是他点点头,说道:“既然如此,我便答应与你!” 说罢,伸手接过那半块玉玦,小心的放进内衣衫中贴肉收好。 这一旁的司徒雷登看的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有些讶异,中华如今并不是没有好的学校,如京师大学堂,即便在东南,也有许多私立教会所设,如圣约翰大学,甚至已经获得了美利坚的承认。但这钱穆,放着好好的学校不去,居然就接受了朱崇祯所说的张衡之路! “少年,你为什么不来金陵神学院呢?”司徒雷登还是问道:“即便你不愿意入神学院,我也可以介绍你去圣约翰大学,圣约翰大学可是在美利坚注册的大学!” 钱穆张口便答:“我如今年已十六,早就过了懵懂之年,既然以后典籍获取不是问题,我何须按部就班,再受考试测验之苦?” 司徒雷登还待要问,忽然远处马蹄声响,三人回头望去,见几匹马在钟英学校门口停了下来,为首一人翻身下马,疾奔而来,奔到朱崇祯近前,行一军礼,便大声禀道: “报汉王,总统府不满议会决议,派兵围了议会,要议会重改决议!” ------------ 第五十九节 斩黄 方今之世,以武干政,借共和之名而毁共和之实之恶例,实是革命党人为先。 ——《民国史•蔡济民列传》 “怎么回事?”朱崇祯翻身上马,向来人追问道。 “今日临时参议院要表决京都所在,议会表决结果是北京,消息传到总统府,不久之后,黄信便带了百十个宪兵来,围了议会,要参议院重新表决,改京都为南京。” “胡闹!”朱崇祯闻言大怒,“整天口口声声说民意,讲共和,如今民意共和不合己意,就做出这等武力干涉的事情来!” 朱崇祯怒气腾腾,却依旧不忘冲着钱穆拱手作别,“宾四兄,山高水长,必有后会之期。望君善加珍重,早日学有所成。” “放心,若是有人持玉玦来寻我时,我必已不负所托!”钱穆朗声答道。 听到钱穆这般自信之音,朱崇祯哈哈一笑,拨转马头,打马便直奔议会所在而去了。 原来此时已经入了辛亥年的腊月,那边北京城中袁世凯的动作迅速,已经按部就班的将清室即将退位的消息散了出来。只等到这便宪法创制完成,政体决定,便发布退位诏书,接手政事。 北京城动作迅速,南京城中,却已是风浪滔天。孙文向日本借款之事,忽然便被人捅了出来,放到报纸之上,说的似模似样,有理有据。这一下却引爆了南国各地蠢蠢欲动的各路豪强。于是大家一起出手,或是通电全国,或是报纸发文,总之是将临时政府批的体无完肤。群议汹汹,眼看不等到清帝退位,这总统之位便要难保,孙文便祭出建都、改制两项法宝,来将众人视线引开。果然,法宝一出,便将众人的视线引了开去。 你道这建都与改制为何会有这么大的效力?这建都,说的是立国都于南京,名目上说,效仿的便是洪武大帝,罔顾的,却是中华五百年来政治延续;这改制,更是匪夷所思,原本从光绪二十九年(1903)邹容的《革命军》开始,这革命党人追求的,最终的国体,是美利坚的共和总统制,不想到了这辛亥年,革命眼看便是功成,孙文也坐了这第一任的总统,却忽然要改国体,变美利坚的共和总统制为法兰西的内阁总理制。 看起来匪夷所思,却有一个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动机。防袁固然是对革命同志所言,但若是辛亥年改了国体,用了内阁总理制,这总统便只是一个虚名,将总统之位让于袁世凯,不过是个亚父之类的虚职,内阁总理之位,迟早还是党人囊中之物,党人之首是谁?天下皆知! 时人谓孙文惯以诈术待人,朱崇祯早有耳闻,只是不想,便是这等创制建国之事,孙文也会朝三暮四,随心而发。 只是天下自有公道,这议会虽是临时,却终归还能有些民意所寄,一轮投票下来,二十八票中,二十票主北京,五票主南京,二票主武昌,一票主天津,便先否了改都之事,依旧将国都立在北京。这却将孙文惹得大怒,旁边便有那伶俐的,擅于体会圣意苦心的,便召集了百十个宪兵,围了议会,定要让那议员们重新投票,将国都定在南京。 于是这议会楼前,便是好一番恶仗。朱崇祯打马奔行,远远便听到林长民在那里嘶吼: “黄信!你们同盟会要做什么?那光复会的陶焕卿,创建浙军,执意北伐,不合你们的心思,陈其美就杀了他!如今我们议会决议定都北京,也不合你们的心思,怎么,你们也要杀我们吗?” 林长民口中的黄信,便是带兵而来的那个伶俐人,也是前几日总统府前,一枪毙了陈其美的孙文心腹。听到林长民这等世家望族之后,平时最是讲求修养之人,如今却像个街头的怒汉,跳脚戟指相骂,黄信却也跳脚对骂起来: “你们这等助纣为虐的东西,平日里只会些之乎者也,懂得什么?且不说这建都南京,是洪武大帝驱逐鞑虏时的建制。便是今日,袁世凯在北国偌大的声势,若是不将他牵到南京,如何会使革命功成?” “放、屁!”林长民听完黄信这等狡辩,犹如火上浇油,情急之下,竟然一句粗口张嘴便出:“且不说袁项城一代豪雄,通兵略知政事。单说今日之事,若是你们革命党人对袁项城心怀疑虑,那何必要让总统?若是你们要让总统,为何又对袁项城提防万分?” “如今正是中华建立万世不易之制之时,此刻我辈一举一动,都会为后人所引以为例,你们同盟会擅杀同志于前,今日又兵围议会,你们眼中,可还有‘共和’二字吗?!” “我们革命党人不知道共和,难道你一个立宪党人,知道共和吗?”黄信气势丝毫不弱,“告诉你们,今日若不改决议,定南京为都,我这兵,就一日不撤!你们就别想回去!” 这话将林长民的血一下子便激发上脑,那脸,那脖颈,都红艳艳的一片,“你们这一群强盗!中华迟早便会毁在你们手中!明白的与你们说了,今日我血可流,决议不可改!” 林长民话音未落,便听前面“咔嚓”一声,他抬眼看去,却是黄信拔枪在手,拉动枪栓,黑洞洞的枪口一下便指向林长民, “信不信,我今日便一枪毙了你,就像打死一只狗?” 这话却说得过分了,有道是士可杀而不可辱,那林长民听到这话,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大步上前,将胸膛顶在黄信的驳壳枪枪口上,“有道是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今日我林长民为护法而死,为护议会尊严而死,死得其所!来吧,开枪吧!” 黄信久经起义熏陶,岂会害怕林长民这等手段,他冷笑一声,并不将手中之枪移开,对着前面那些议员冷冷说道:“你们呢?也跟林秘书长一样,不识时务吗?” 众人默默无语,随着黄信眼光过处,纷纷低下头来,便有几个面有怒色或不忍的,见到面前那些黑洞洞的枪口,也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黄信见状,一声轻笑,这才对着林长民说道:“林秘书长这等豪情壮志,若是不加成全,倒显得我有些小气了。” 话一说完,黄信放下枪,举步后撤,拉开几步距离,忽然猛地横臂举枪,对准林长民的眉心,便要开枪! 说时迟那时快,已在旁边冷眼观看了许久的朱崇祯,冷哼一声,闪身便到了黄信身侧,右手紫皇刃飞跃而出,几个闪落间,便将黄信手中那把驳壳枪,劈的粉碎! “你倒很是威风啊!”朱崇祯盯住黄信的双眼,说话的声音,却忽的十分的轻。 那黄信不想朱崇祯忽然便至,一张脸顿时惨白,不过白也只是一瞬,片刻之后,又神色如常,“汉王,今日之事,是民国政府内部之事,还请您不要插手!” 朱崇祯闻言,倒是一笑,“的确,我这等身份,若是跟你计较,倒真是失了体统。” 说着,朱崇祯从西裤右边的后袋取出一方手帕,擦了擦手,一抬头,却看到不远处的楼上,艾清正倚在窗边,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那眼神似乎在说:“帝制或许不好,可总还有规矩;民国可能万岁,这眼下,哪里可有一丝一毫的体统吗?你要效仿美利坚,那美利坚创制之时,留下的,可都是好的前例!” 朱崇祯被这目光看得脸上有些微微的辣,便低下头,认真的擦了擦手,忽然抬起头,对前面的宪兵说道:“你们还在这里?还等什么?” 黄信抗声道:“今日便要保护民国,以防被小人窃取!” “保护民国?”朱崇祯声音愈发的冰冷起来,“你这是武人干政!议会是什么所在?是民意所在,是国家的脸面,国家的尊严,如今你们持枪而来,威逼议员修改决议,这是什么?是以武乱国!” 朱崇祯冷声说罢,转过身来,对林长民恭敬的说道:“请林议员退后一些,这事自有我来处理!” 林长民点点头,转身向后走去,朱崇祯眼见林长民走远,便又转过身,对着黄信森冷说道: “今日,我要斩你!” 这声音传到黄信耳中,黄信便打一寒战。可他自觉身后百十条枪,自己又是快枪手,何须害怕面前这个小小的少年?即便他是汉王,又能怎样? “汉王要斩我?”黄信依旧强硬,大声说道:“我有何罪?” “我为何斩你?”朱崇祯冷冷说道:“你擅自带兵,包围议会,以武干政,开民国之恶例,倘若轻饶于你,今后议会还有何尊严以令全国?众参议员还有何面目代表民意,讨论国法?” “今日,便要用你人头,昭告天下,议会之威,不可轻触!” “即便我有罪,也有民国官府在,哪里轮得到你汉王动手?你有何权力斩我?” 这话却十分厉害,连那后面的林长民,也皱起眉头,的确,若说今日黄信之罪,的确有目共睹;可汉王虽尊,南国临时政府组建之后,便只是尊号,如何能有权斩黄立威? 谁知朱崇祯却笑问道:“黄信,你可是同盟会中人?” 这话将黄信问的一愣,“当然!” “当日孙文登临美利坚之时,勒令同盟会全体加入洪门之中,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 “我便是洪门之主,”朱崇祯忽然肃面说道:“今日,我便要以洪门门主之尊,斩你这个祸国小人!” 一声说罢,朱崇祯忽然跃身而起,便如电光石火,闪到黄信身侧,紫皇刃凌空一闪,一颗人头飞腾而起,黄信腔中喷出鲜血,倒地而亡! PS:毕竟不敢斩黄兴! ------------ 第六十节 宪成 战士的使命在于打破一个旧世界,立法者的使命在于建设一个新世界,两者同样功不可没。 ————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 宣统三年腊月十八,此日立春,辛亥年尽,壬子年至。这一场变动中华的革命,并未如朱崇祯所预想的那般,在辛亥年尽前结束,但好在,终于在立春之日,新旧纪年交替之时,看到了希望。 张元济坐在朱崇祯对面,端着茶盏慢慢的品着,看似轻松写意,脑上脖颈间,却时不时跳出几滴汗珠,告知他此刻内心的忐忑紧张。 今日,便是中华民国宪法交诸民国政府参议院表决之时。算起来,从农历八月廿四开始准备,到如今腊月十八付诸表决,历时四个月的创制终于可以暂时告一段落。张元济口中回味着般若茶那浓烈的苦意,想着这四月来的种种情状,忽然觉得这般若茶,果然称得上是解乏的好茶。 这四个月来,张元济所主持的宪法创制会,随着辛亥年革命的推进,人数也随着增加,争吵也越加升级,其后严复与杨度而来,更是掀起君宪与共和之争。纷纷扰扰,唇枪舌剑,让人疲惫之时,又复兴奋,这里聚集的,毕竟算得上中华此时最精英的士子了。由中华最有智慧的一群人,来觉得中华的未来,这何尝不算是千年难遇之事? 便是那美利坚,创制宪法之时,也不过如此吧。 “这般若茶,果然是好茶!”张元济放下茶盏,向对面的朱崇祯说道。 朱崇祯莞尔一笑,却想起当日张元济在夏威夷初次品尝这般若茶时的品语。这般若茶,果然是愈经世事,才愈觉得难得的东西。 “筱公无需担心什么,”朱崇祯轻轻笑道:“如今这参议院,虽然聚集了这廿三行省的代表,说到底,还是我们这些头脑人物在后控制,我与袁世凯联手,便是绝对优势,共和宪法,今日必将通过。” 这番话,虽然是大实话,却总有点不合时宜,尤其是在如今清亡民兴之际,流行于面上的,总要应该民意,如何能是寡头分赃一般? 张元济正待张口,一旁艾清已经笑出声来:“你说的政权下放,民国当兴,便是这般兴法?” “这般兴法,我倒看不出,与东南互保之时有何差别之处。想不到你口中冠冕堂皇,行事却是这般。” 朱崇祯被艾清说的面上一热,自嘲的笑了一下,却对两人说道:“两位也是读过朱某所著的《美利坚政制简史》的,当知道,美利坚初创之时,也不过是家族寡头之间的联盟,其后教育普及,交通便利,方才渐渐有了政权下放的真义。美利坚如今建国百余年,才有了如今这种情势。我中华这艘航船,又岂能在顷刻间,扭转航向,变作共和呢?如今有这样一个宪法,作为法统绵延下去,久而久之,也便会有共和的精义了。” “你便会用这等堂皇之言欺人,”艾清依旧笑道:“如你所言,只怕你我今生今世都看不到那共和真义莅临中华的那一天了!” 两人这番对答,倒让一旁的张元济觉得奇怪,他不知这艾清究竟何人,竟然敢处处揶揄朱崇祯,可还没等他细想,那参议院门口便奔出一人,远远的向酒楼奔了过来。奔到楼下,也不经楼梯,直接一提身形,从窗中跃了进来。张元济定目看去,却是方信孺。 “大哥,参议院里现在吵了起来。宋教仁临时变议,弄出来一个内阁总理制的宪法,也要付诸表决。” “这倒是有趣了,”朱崇祯先是一愣,转而便笑了,“筱公,这宋遁初莫非最近不在宪法创制会吗?” “公子说的不错,”张元济点点头,“自从参议院门前,黄信被斩之后,宋教仁和居正便离开宪法创制会了。” “说起来,我还没有见过太炎先生口中的同盟会第一才子,”朱崇祯边说边站起身来,“今日倒是可以一睹此人风采了。” 此时的议会之上,已经吵作一番,这吵闹的,倒是清一色都是同盟会的老人。为首的,竟是汪兆铭与宋教仁,这同盟会的德才二君子! “宋遁初,你什么意思?”汪兆铭拍案大叫道:“人无信不立,共和立宪本是我会纲领,孙载之也已就任了第一任总统,缘何到了此时,你竟要变立国本?你这样做,置如今民国临时政府于何地?!” 你道这汪兆铭为何会出现在参议会上?原来直隶省的代表,便是汪兆铭与杨度二人,今日这次议会,说到底,不过是做一个橡皮图章的活儿。如今天下皆知中华要行共和立宪,这共和宪法,也是立宪、党人、地方闻人三方精英所创制,早已为众人首肯。谁知道议程进行到一半,忽然便出了这番变数。 你道这宋教仁如何会将数月来的心血作废,几日间又起草出另一套宪法?只因汉王现身南京之后,先是颁布七杀令,将这南国的革命党人屠戮大半;又借着光复会首陶成章之死,逼杀了陈其美,要知道,在辛亥这一年的革命之中,同盟会真正的地盘,也只有陈其美掌控的上海一地,其余南国各地,多属光复会与各地方会党。诛杀了陈其美,便是断了同盟会的根基,同盟会再无与他省抗衡的资本。 可这并不是宋教仁变动心意的真正原因。真正的原因,是孙文在黄信被斩之后,与他所说的那番话。因着这番话,宋教仁才识得朱崇祯的本来面目,也对袁世凯心生疑虑,何况宋教仁本心,也最是倾向法兰西的政制。所以他七日间,便以先前的底子,创制出了内阁总理制的临时约法。当然,这其中也有宋教仁的一番计较在内,须知道,如果真要施行内阁总理制,他宋教仁,可是对这第一任内阁总理,信心满满。 “精卫,不要意气用事。你要知道,中华不是美利坚,你要她一夜间便帝制为共和,绝无可能。法兰西的内阁总理制,便是虚君共和,这才是最合中华此时的政制啊!” “我看你和孙载之一样,恋栈这权位吧?你说到中华现实,那一元首的共和总统制岂不是更加符合?”汪兆铭冷冷说道:“说到底,只怕是你心中作祟!想不到,我汪兆铭清白君子,今日会和你们这种人为伍。那孙文对总统之位恋恋不舍,你今日行这法兰西内阁总理制,怕是为你以后铺路吧?” 朱崇祯几人走进议会厅,正巧听到汪兆铭这番诛心之论,几人相互看看,只见除了张元济皱着眉头之外,剩下的三个人都扑哧一下乐了出来。 唐时初开科举,世家大族如五姓者,便常常讥笑进士轻薄,如今看这番情景,党人何尝有敦厚之态? 这议会厅中,本设有旁听之座,便是要在以后的议事中,随机挑选国民进来听取议事,以作监督之用。此次也不例外,西侧厅中的旁听座上,挤挤挨挨的坐满了人,却多是朱崇祯托艾清邀来了各地望族主事之人。 议会厅中还在吵论不休,自然没有注意到朱崇祯四人进来。可旁听席上有人听的无聊,便四顾看去,瞧这厅中的布置,哪料想的到,转头之间,竟然看到艾清出现在门口,那人一惊,急忙起身迎去。 “您……您怎么会来?”那人躬身低声向艾清问道。 艾清一看,却是王士珍,“聘卿来了?北京城中诸事安定了?” “已经梳理好了,有项城在,不会有什么大碍。”王士珍恭敬回道。 朱崇祯一旁打量了王士珍几眼,他知道眼前这个瘦小的人物,便是清门的第一谋士,也是未来楚汉之乱中的亚父范增,也是艾清不愿袁世凯背负太多,特地留下的智囊。 他们这一番见面,虽然说的轻声,但毕竟身份非同小可。鼎沸的议事厅像是忽然被泼了一盆冰水,一下子变得针落可闻。 朱崇祯却仿若无事,等艾清与王士珍见过,便自顾自的走到旁听席上,见孙文早已在座,便拱拱手作礼,尔后随便挑了几个空置的座位,待张元济坐定后,便也坐了下来。 有朱崇祯、艾清、张元济这三人在,议会厅中各省选派的代表们,倒是谁也不敢轻易开口了。 书中暗表,本来的议会,按洋历2月1日通过的《中华民国临时政府组织大纲》第二章第九条规定,参议员每省以三人为限其派遣方法由各省都督府自定之,但朱崇祯现身南京后,却凭汉王印玺,要各省都督自定议员之时,须一人为都督代表;一人为当地党人;一人为当地名门代表,如此三方制约,以代表民意。所以此时议会厅中,其实共有议员69人。这69人中,倒是艾清的影响为最大。朱崇祯以译书之名汉王之尊次之,同盟会影响倒是最次。 议长林森见到这般情景,不禁尴尬的笑笑,“诸君既然再无争论,那么,我们就表决吧。如今有两套宪法方案,一为美利坚共和总统制,一为法兰西内阁总理制,诸君手中握有的表决权,如今正是要决定中华未来国体的时候了。请众位议员们谨慎考虑,认真履行职责。” 说罢,他一挥手,旁边侍候的人便将表决票依次送到每位议员的案上,等了大约一刻钟,众位议员才将票写好。 表决票收了上去之后,接着又唱了半个多时辰的票,表决结果便出来了。林森看着黑板上的选票,不禁有些失落,他回头看去,见宋教仁也是一脸灰败,便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对着场下大声宣布道: “今天,壬子鼠年第一天,中华民国的宪法诞生,中华民国国体为——共和总统制!” 厅中寂静无声,好一会儿,厅中才响起几声清脆的掌声,却是朱崇祯率先鼓起掌来。有他带动,众人才仿佛回过神来一般,猛的欢呼起来。有几个激动的,更是相互用西洋的礼仪,相互拥抱起来。 中华民国,在新纪年的第一天,终于、建国了! 宋教仁心情黯然,但不过片刻之间,便被这议会厅中的气氛感染,也大声欢呼起来。此刻倒只有杨度一人无动于衷,坐在椅上冷冷的看着欢呼的人群。 欢呼之中,宋教仁忽然觉得有人一拍他的肩膀,他回头看去,却是朱崇祯在他身后,他一惊,却见朱崇祯凑在他耳边说道: “做总理,何如做总统!两年之后组党大选,才是遁初大显身手之时!” ------------ 第六十一节 分权 “民国建设造端,百凡待治,世凯深愿竭其能力,发扬共和之精神,涤荡专制之瑕秽,谨守宪法,依国民之愿望,达国家于安全完固之域,俾五大民族同臻乐利。凡此志愿,率履勿渝。俟召集国会,选定第一期大总统,世凯即行辞职,谨掬诚悃,誓告同胞!” 就职台上,袁世凯一字一句,跟着汪兆铭念着总统誓词,声音微弱,便是他最近的几人,也都听不真切。这景象,倒真的像是美利坚合众国华盛顿就职时一般。 此时已是基督纪元1912年2月14日,亦即黄帝纪元4609年十二月廿七,此地,却是江苏徐州城。 原来这新旧总统交接,最是有趣。孙文坚持要在南京,袁世凯则坚持要北京。最后却是朱崇祯与艾清议定,打了折中,选在了九朝帝王出身所在,也是昔日西楚霸王项羽都城所在——古城徐州。 徐州,又称彭城,东襟淮海,西接中原,南屏江淮,北扼齐鲁,是南北交通的枢纽所在。也是当年楚汉相争时的古战场之一,城中还有道光年间重建的霸王楼,供后人凭吊。 经过几日的准备,终于赶在这农历春节前,将辛亥年的这场革命,画上了终止符。 朱崇祯与艾清在远处静静看着典礼进行,心中都有些莫名的情愫,这中华,果然会开启一个新的纪元吗?这片土地上民众的生活,会越来越好吗? 那边袁世凯宣誓完毕,与副总统黎元洪并肩而立,接受着台下万民的欢呼,典礼台下的一旁,也燃放起无数的烟花爆竹,一时间喜庆之意将这徐州古城充塞的满满的。 “一转眼,再过三日,便是春节了,”艾清忽然有些伤情,“不知道我的那些族人,良弼他们如今怎么样了。” “他们现在应该还在夏威夷,”朱崇祯见到袁世凯在典礼台上虽是军服灿然,却眉间透着萧索,知道如今对这民国,袁世凯心中还是没有盘算,不知道如何应对以后的党人政制,“那里有我师明空在,一切会安排的妥当。只等你我回去,便出发前去美利坚西部,去征服广袤的新土地。” “这些苦难,究竟要承受多久呢?”艾清忽然疲惫下来,“无端的让这一代人甚至几代人承受这种痛苦,你的心中,当真就没有半点愧疚吗?” 朱崇祯猛然回过头来,清亮的眼睛盯住艾清,好一会儿,失笑道:“我如何心中会没有愧疚,如此行事,虽合天道,但伤天理,我去国之后,当会在夏威夷冒纳凯亚山顶面壁四年,以赎今日之罪孽。” 艾清吃了一惊,没料想到朱崇祯今后居然是如此安排,“你……你、你这又是何苦来哉?” “这些事,莫要再想了,”朱崇祯淡淡一笑,“本来不想告知你的。从你我初识到如今辛亥之变,细想起来,我倒是无一刻不在世俗权谋中奔走,为这十年之约经营。如今十年之约已完,我也该好好的静一下,想一下这未来人世了。” 艾清定定的看着朱崇祯,忽然自失的一笑,侧过头去,又远远望向那边典礼台,只是视线空落,不知看的,究竟是哪里。 这喜庆喧闹过的自然非常之快,转眼日去月来,白昼换成黑幕,但欢喜的人们还在那里激情的热闹着,无数的人——有华人也有洋人——在街上走着,笑着,开怀畅饮…… 今日,中国终于迈步进入了民国时代,虽然袁世凯要在三日之后,农历新年的第一天才正式建阁理事,可许多人,却早已将这西历的情人节,当作是中华民国正式创建的第一天了。 廿七无月,晴夜正好。霸王楼上,三人落座。朱崇祯神色郑重,肃然的看着袁世凯与孙文二人, “今日本来不应是我来此,只是陶焕卿已经身死,我受众人所托,来此与你二人一会,将这未来之权,好好的分说一下。” 袁世凯闻言一惊,今日他已跟孙文交接完毕,做了这中华民国的大总统,主理中华民国政事,哪里来的分权?他正自惊疑间,便听孙文已经朗声接道:“不错!正当如此。其实这权也好分,请项城兄练兵十年,孙某修铁路十年,黄兴开矿十年,陈……张静江兴工商十年,中华即可富国强兵,睥睨列强!” 原来是如此。袁世凯听到孙文这番话,心中一宽,却又有些轻笑,这孙文,把自己当做什么人了?还当是自己是总统吗,竟然口气这般狂妄。铁路、开矿、实业俱都归于他党人手中,将这经济之权握在手中,却让自己去练兵,没有钱粮,他袁世凯能练什么兵? 虽是这般想,袁世凯毕竟久经宦场,面上丝毫不显,却拱手对朱崇祯问道:“不知汉王意下如何?” 听到孙文之言,朱崇祯面上却是微微笑着,此刻见袁世凯这般谨慎,朱崇祯不禁叹了口气,这才说道:“民国已建,项城今日也作了总统,此刻我不过是光复会的代表,汉王之称,如今再担不得了。” “若说我光复会的意思,其实十分简单。光复会立身的根本,想必二位也是知道的很。不过‘光复汉族,还我河山,以身许国,功成身退’一十六个字罢了。如今汉室光复,河山作新,我光复会也该功成身退了。所以这经济军事与政事,我光复会不会染指,光复会想要的,不过是依旧做回本职,教书育人罢了。” “公子所说,是想要这教育之权了?”袁世凯反应很快,听到朱崇祯这番话,再想起朱崇祯在北京城中的一番布置,他一下子便猜到了朱崇祯的用意, “项城说的不错!”朱崇祯哈哈一笑,“逸仙主政南国时,便曾用蔡孑民先生为教育总长,其实我光复会建立以来,在南国各地兴学堂,建军校,为的是开启民智,培育革命干才。如今革命既然成功,便要为民国培育英才,以供二位将来驱策。” “此事易尔,”孙文拊掌说道:“袁总统主持军政,孙某修建铁路,孑民兄打理教育,十年之后,便能有一个煌煌华夏!” 袁世凯沉吟了一下,暗自计较了一番,也爽快说道:“不错,十年之内,倘若载之专心修路,孑民一意教育,十年之后,定然能有一个新的中华!” “项城可以放心,我可以在此向两位保证,”朱崇祯心思灵动,怎么会听不出袁世凯话中之意,“我光复会,也包括我麾下洪门众人,十年之内不参政,二十年之内不参军。” 说罢,朱袁两人齐齐看向孙文,孙文踌躇了一下,但朱崇祯已经表态,这事又是他第一个说出来的,最终一咬牙,说道:“我也在此保证,十年之内潜心修路,十年之后,修筑全国铁路二十万里!” “好!”朱崇祯击掌赞道:“逸仙兄豪情壮志,一如往昔!” 袁世凯不知朱崇祯这句话中,有几分真意,他在宦场打转的久了,知道这种话,最是信不得。但此情此景,袁世凯也鼓掌说道:“民国虽建,但百废待兴。以后还希望逸仙多多指教帮助才是!” “来,我先敬公子、逸仙兄一杯!”袁世凯说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将杯底冲着两人一亮,哈哈大笑起来。 朱崇祯也是一口饮尽,忽然插口说道:“如今约成,我倒忽然想起一事,不知此刻说出来,妥当与否。” 袁世凯与孙文对视一眼,齐声说道:“公子有话,但讲无妨!” “我见此刻科举之制已经取消,便在想以后政府用人,究竟用何种方式?难道还用回察举孝廉,靠人推荐不成?” “这个无妨,”孙文笑道:“设立考试院,学习西方的文官考试制度不就行了!” “公子说的倒是,”袁世凯毕竟主理政事多年,知道朱崇祯意思所在,“如今科举废了,乍看是好事,一时间却割裂了士子与政府的联系。可如今民国所需人才,各式各样,一时间也无法确立如何选拔。长此以往,只怕国事难稳。公子莫非有什么良策吗?” “说起来,倒也算不得什么,”朱崇祯轻轻笑道,“便由教育部出面,设定各行各业的标准性考试。譬如法学一业,便由教育部组织考试,通过者一律授以证明,持有证明者,可以从事法学相关事业,入政府或做律师,均可自便。如此以来,民国政府或是考试或是由人推荐,不管是用何种方式,这天下人便不会再有异议。” “这……”袁世凯与孙文对视一眼,都没想到,朱崇祯会说出这番话来。若是真如朱崇祯所说,这教育部便是有权,衡定天下之准绳,如此大利,远非教书育人那么简单了。 “不知项城觉得如何呢?”朱崇祯笑着逼问道。 “公子所言,确是佳策!”袁世凯略转念间,心中便有了定计,“便如公子所言!” “好!”朱崇祯大笑道:“我敬两位一杯!” ------------ 第六十二节 聚饮 1912年2月17日,农历腊月三十,除夕;浙江金华,八咏楼。 这一日的八咏楼,比往日热闹的太多。一大早,便来了许多的穿着新军制服的兵丁们,沿着楼下的宽阔滩头,摆开十数溜八仙桌,桌子一直延伸上楼,直延伸到望不到的深处。 到了午后,太阳刚刚偏过西头,便由许多人络绎而来。这些人虽然口音驳杂,听的出,却都是这东南各省的乡亲。不多时,便将滩头做的满满。 却是如今民国创建,革命功成,光复会使命已完,要在这千古风流的八咏楼,聚饮作别。 转眼间,日头渐渐西斜,这八咏楼四周虽扯起了挡风的屏障,可这冬天的北风,依旧吹得让人身上觉的有些寒冷,但此刻,谁还觉得身上的那寒冷呢?每一个的心中,都是满满的喜悦和激动! 当蔡元培、章炳麟与同盟会几个创建元老出现在八咏楼上之时,众人便立时群起欢呼起来。 蔡元培看着楼下数百光复会兄弟,脑中忽然想起七年以前的那个深秋,他与陶成章龚宝铨魏兰等人,一起在上海创建光复会的往事。一晃如今七年时间匆匆而过,当时看去,革命还犹如星星烛火;今时今日,革命已然功成,民国已然创立。只是,那许多的生命,已经消逝;那许多激昂的心,已经不再跳动。 “诸君!”蔡元培双手下压,示意众人安静一下,待楼下人声稍寂,蔡元培又大声续道:“诸君加入光复会,当知道光复会立身的根本,也当知道,光复会入会的誓词。今日宪法创制,民国当立,我辈使命已经完成。今日与诸君共醉之后,光复会便、便从此解散,我与诸君,当发奋努力,继续为民国贡献自己的汗与血,为我华夏民族崛起而努力!” 蔡元培话音落地,四野清寂,不过一会儿,楼下众人中,忽然便有人大哭起来。这哭声仿佛能够传染,不一会儿,在场的许多人都落泪痛哭起来。 一时间,偌大的八咏楼前,便有一阵阵痛哭声飞起,向四围荡漾开去。 是啊,七年之间,光复会中多少英雄豪杰轻生重义,为着民国创立,抛头颅洒热血,别人不说,便是那徐锡麟,不惜一死以掀起民族革命风潮,死后竟被满清剖心挖肝,死无全尸。可若无徐锡麟这勇慨一死,如何能使满清贵族人人自危,民族革命又如何能短短数年生出如此声势? 那些远去的也不必说,单说辛亥年的这场革命,若不是有光复会经营数年,宣传革命,鼓励民众,如何会有这般的水到渠成?攻杭州,克南京,哪一次,又不是光复会冲锋在前,死伤最重?如今革命功成,使命已成,忽然就要解散,是啊,人人都知道,革命功成之日,便是光复会解散之时,可到了眼前,谁又舍得? 楼上蔡元培等人见到这等情状,心中也是悲伤莫名,一时间,楼上楼下,或是沉默,或是失声,俱都垂泪伤怀。 “光复汉族,还我河山!以身许国,功成、身退!”八咏楼上,忽然响起人声,大声的喊着光复会的入会誓词! 声音豪迈,将这一群落泪的人惊醒,众人抬头看去,却见八咏楼上,马雷当风而立,在他身侧,赫然便是汉王朱崇祯! “诸君都是中华大好男儿,何须在此,效仿女儿之态?” 一语说罢,朱崇祯轻身翻过飞檐,转到蔡元培身侧,随手在地上抱起一个酒坛,拍开泥封,斟满一碗,便擎起向楼下众人说道:“诸君!崇祯刚刚从徐州赶来,向诸君传达一个好消息。在徐州城中,孙文已经将总统之位交接于袁世凯,袁世凯将在明日组阁主事,我中华,从明日起,便要进入民国了!我汉族将重掌河山,中华崛起于世界之日,指日可待了!” “为民国创建,为中华崛起,诸君,让我们满饮一杯!” 说罢,朱崇祯将酒碗一举,放到嘴边一饮而尽,尔后翻过酒碗,将杯底显示众人。 楼下众人见朱崇祯这般豪迈,心中愈加敬佩,便搬起酒坛,一一斟满,一饮而尽,也将酒碗翻过。尔后互相看看,忽然便大笑起来。 这一场酒,虽是作别,更是庆功! 朱崇祯抱起酒坛,为楼上各位一一斟上,又端起一碗,冲着楼下复又说道:“如今革命功成,但这七年来,光复会殉国之英杰,前仆后继,何其多矣!今日革命功成,民国创建,他们在天之灵,也当告慰。这一杯酒,我们敬、殉国而去的诸位英烈!” “诸位英烈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说罢,朱崇祯伸手入碗,蘸了些酒洒向四野,然后翻转酒碗,将这一杯酒,倾倒在地上。 “伯荪,好走!” “竞雄,好走!” “味根,好走!” “先生,一路好走!” …… …… …… …… …… …… …… …… …… 楼下的众人,念着自己同志或者师长的名字,纷纷将杯中之酒,倾洒在八咏楼下。 “这第三杯,崇祯敬光复会的诸君!若无诸君抛头颅洒热血,辛亥年的这场革命,也不会如此轻易功成。诸君都是有功于国家,有功于民族之人,今日,让我们不醉不归!” “干!” 朱崇祯说罢,一饮而尽杯中酒。众人大笑着,也将杯中酒饮尽,便各自落座,相谈起革命旧事来。 这朱崇祯三杯酒罢,便与蔡元培等人进到楼中,桌旁落座,甫一落座,章炳麟便疾问道:“如何?” “一切均如所愿,”朱崇祯呵呵笑道:“袁世凯已经接过总统印玺,明日便正式建府理事了。” 章炳麟一皱眉,有些不满,“这里都是光复会的元老,汉王担心什么?我问的不是这些冠冕之事,我想知道,你依照唐策,将政治、经济、社会三权,与袁项城、孙逸仙如何分配的?” “你便是不问,我也要与大家说个分明的,”朱崇祯伸手取过一支酒杯,在手中仔细的摩挲着,看着那杯上细细的螺纹,摩挲了好一会儿,才抬头一笑,续道:“袁项城自然主政,孙逸仙要去了经济之权,说要在十年之内,修筑铁路二十万里,强国富民!” “这孙文,果然还是大炮!”章炳麟嗤笑道:“二十万里?只怕美利坚都没有这样的规模,我中华此刻积贫积弱,哪里能建的起来?” 蔡元培虽然听得有些糊涂,但也明白了一些,他试探的问道:“这么说,还有社会一权?” “这社会权,如今只是教育权,”章炳麟抢先解释道:“便是说,光复会解散之后,须挑选其中精英若干,充实到教育之中,为民国培育英才!” 蔡元培听完,哈哈笑道:“此正是我平生所愿!当为此浮一大白!” 说完,蔡元培举起酒杯,冲着众人一示意,便仰脖喝尽。 朱崇祯听到章炳麟的解释,轻轻的看了章炳麟一眼,呵呵一笑,也不再说什么,只是探手入怀,从怀中取出一本书册,递给蔡元培。 蔡元培伸手接过,一看封面,顿时吃了一惊,只见封面上赫然写着“光复会会员名录”七个大字。 “这名录,怎么会在汉王手中?”蔡元培急声问道。 “当年伯荪遇难之时,曾将光复会与长江汉留名录,托付给了张菊生先生,张先生不辞艰难,将这份名录送到了夏威夷,其后辗转,便交付到了陶焕卿手中。焕卿遇害之后,我本也以为,这份伯荪性命所护的名录,终将湮没的尘烟当中,想不到,却又有人将名录送了回来,交在我的手中。” “苍天有眼啊!”蔡元培翻看着这本厚厚的名录,感慨万分。 “如今革命功成,光复会即将解散,但光复会七年慷慨豪迈之行,不能随着解散就湮没的历史长河之中,”朱崇祯摩挲着酒杯,似是有些怀想起当年在邮轮上与徐锡麟相伴的时光,“我便想请光复会中出几个治史能文的高手,依照这名录上的姓名,为光复会群英作传,以便让后来者,知道这场民族革命之中,光复会群英的热血与英烈!” “理当如此!理当如此!”蔡元培点头应道,“我光复会中,若论才学,当推太炎,不知太炎意下如何?” 章炳麟还未答话,旁边朱崇祯却接口说道:“民国建立之后,太炎先生要去京城主持汉留五业,恐怕分不得身。” “这……”蔡元培踌躇起来,他放目看去,却见许多人都陌生的很,他这才隐隐察觉到,自己虽曾是光复会会主,但久不理事,对会中人员事务,其实已经陌生的很。 正在蔡元培踌躇之时,旁边座中忽然站起一人,大踏步走到这边,冲着蔡元培、朱崇祯等人一拱手,朗声说道:“方才我听的,汉王要寻人为光复会立传,可是真的?” 朱崇祯见那人器宇轩昂,面貌堂堂,心中惊喜,点点头,说道:“不错,兄台可有人选?” “当然!” “兄台举荐何人?” “不才正是区区!” “你又是何人?” “陈庆同!” 这时章炳麟的学生钱玄同、周树人已经靠了过来,见陈庆同说的简单,钱玄同便向众人介绍道:“仲甫兄是安徽光复会的主事人,辛亥年革命时做过安徽省都督府秘书长。” “原来是你!”朱崇祯笑道:“既然是你,这立传之事,交予你手,倒是所托得人了!” ------------ 第六十三节 星散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在这个相聚而又要别离的时刻,光复会的许多人纵声高歌,开怀痛饮,便是八咏楼上,最为持重谨严的蔡元培,也一杯接一杯的放开酒量,痛快饮着这杯中酒,将往昔功劳和别离的悲伤,一口而尽。 说起来,自从这洪门伊始,这民间的各种社团会党,因为大多是用来对抗朝廷,造反革命,所以许多都是采用的秘密会员制。光复会自然也不例外,因此这一次聚饮,倒是许多人才知道,原来自己那些亲朋好友,也多是光复会之中人! 这一番更是喜上加喜,这酒喝的自然更是痛快。那边蔡元培喝到痛快处,忽然想起一事,便借着酒意,向众人说道:“如今我们光复会的五色旗,作了中华民国的国旗;以后我们光复会,更要执掌天下教化,这国歌一事,自然也要做一番思量。我听过清朝的国歌,虽是严几道先生作词,终是已经不和潮流。诸君想上一想,可有什么合适的吗?” “孑民兄不是已经公开征集了吗?”章太炎有些醉了,眯着双眼看向蔡元培,歪歪斜斜的说道:“难道就没有合适的吗?” 蔡元培摇摇头,“虽有些旋律不错,气势堂皇,可总觉得,少了些什么。”说着蔡元培扭头看向一旁的朱崇祯,笑问道:“素闻汉王博学多才,雅擅音律,不知可有什么提议吗?” 朱崇祯哈哈一笑,正要作答,忽听楼下一阵喧闹,紧接着几声怒骂传了上来,许多碗碟碎裂、桌椅倒翻的声音夹在其中,众人不由的一愣,不知道这好端端的,楼下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朱崇祯并未喝上多少,神思依旧清明,他起身疾步走到石栏前,凭栏望去,只见楼下远处滩头,团团匝匝的围了数重,当中有一人,手舞一条棍棒,一边拼命舞动,一边大声咒骂着。有道是一夫拼命,万夫莫挡。如今这人挣命也似的舞动棍棒,四周虽有不少光复会的好手,却一时间擒不住那人。 离得有些远,那人嘴里叫嚷什么,八咏楼上听的不是很清楚。只是随风传来几个断断续续的词,什么“常熟”“租粮”的。朱崇祯正要喝止,忽听耳旁有个声音讶异的叫道:“三鱼?” 朱崇祯回头一看,却是尹锐志。 “你认识那人?” “认识,那人便是在苏州载我的船家,唤作三鱼。只是不知道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下去看看吧。”朱崇祯心知有事,便一提气,飞身下楼,几个纵跃间,便来到人群之中,信手一挥,紫皇刃凌空闪过,便将三鱼手中的棍棒削断,没有了棍棒防身,不过两个呼吸,三鱼便被旁边的光复会好手擒住。 “你们这群畜生!”三鱼圆瞪着着一双血红也似的眼睛,拼命的在那里挣扎着,好几次差点挣脱开来。 “三哥!”尹锐志纵身来到三鱼身旁,吃惊的问道:“三哥,你究竟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不想三鱼看到尹锐志,更是疯狂,脑门上青筋绷起,汗珠如箭般崩发而出,三鱼奋力挣扎,口中却冲着尹锐志怒喝道:“你还有脸敢在我面前出现?我真为德兄弟不值,好好的一条性命,竟为了你们这样的人丢掉。若是我知道你们是这般人,我三鱼就是拼了性命,当日也该杀了你!” 这番话说的莫名其妙,尹锐志一皱眉头,挥挥手,让众家兄弟让开,尔后对着三鱼说道:“三哥,有什么事,你对我说,若是我光复会有对不起江浙父老的地方,我尹锐志自会给父老乡亲一个交代!” 三鱼被人放开之后,却不再挣扎,只是呆呆的盯着尹锐志看了一会儿,忽然一下蹲在地上,抱头大哭起来。他这一哭,倒让周围的人更加的糊涂起来。 “陈三鱼?”光复会人群之中忽然有人恍然大悟,“你是常熟千人会的陈三鱼?” 千人会?朱崇祯略略一想,便知道了究竟。当日吴禄贞身残之后,朱崇祯曾暗地游历各地,观看革命情势,也曾耳闻过无锡常熟一带,有一千人会纠集徒众,占了县衙,也打出革命旗号。可不过数日,便被镇江与苏州派兵合力剿平。若是这陈三鱼是千人会首领,只怕也是死里逃生。 那陈三鱼哭了一阵,听到有人叫出“千人会”,便止住哭声,站起身来,几把擦干眼泪,面目一肃, “不错,我便是千人会的漏网之鱼,陈三鱼!” “今日我来这里,便是要问你们光复会讨个公道!我倒想问一下你们这些自诩革命的侠士们,凭什么你们可以革命,我们千人会却不可以?你往前看,中华哪次的改朝换代,不是免租免粮?便是当年长毛乱时,也不例外!为什么今日到了你们这里,却比满人更加狠毒,加租加粮,一意要断我们的生路?” 说到心酸处,陈三鱼猛的撕开前胸衣襟,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对着光复会众人嘶吼道:“你们究竟要干些什么?难道真见不得我们有口饭吃,过几年安稳日子吗?是好汉的,今日就说个清楚,我们虽然命如蝼蚁,但是你们要我们死,我们也不会让你们好过!” 这一番话,却说得光复会众人面面相觑,一个个竟低下头来,谁也不敢正眼看向三鱼。 这一场辛亥变动,南国各地都在扩军,要扩军,便要有粮有饷,虽然这几年清朝新政施行,效果显著,各地都有些存银。可这些存银,哪里经得住这场变乱的挥霍?何况其后罢兵停战,南北议和,多数的军饷都抛进了青楼瓦肆,若不是其后朱崇祯颁下七杀令,只怕这场荒唐,也不知道要到何时才是休了? 这粮饷能出在何处?羊毛出在羊身上,还不是江浙一带的百姓受苦遭累?想必千人会便是因此抗租不交,只是即便他们打出革命旗号,谁又能容得了他们? 说到底,这一场四不像的辛亥变动,种种欲望勃发,种种图谋翻覆,人人都想借着众人私欲而成一己之欲,而最终苦难的承受,却依旧落在了置身事外,并未参与的平民身上。 如今三鱼问出这番话,却终究是无答之问。当面的众人之中,朱崇祯心中最是清楚,也最是感慨,须知道,这一场改制之乱,其实,不过才刚刚开始而已! 因此,苦笑之后,朱崇祯便从怀中取出几张银票,递给尹锐志,要她将三鱼带走,好好安抚。 等众人重新落座,都没有了方才的兴致。只是在那里闷着头喝酒,一时间,楼上楼下,滩头四维,只有风吹枯木,嘶嘶作响。 如今这场革命,这个民国,光复会为之奋斗流血了七年的改制,究竟,算是什么? “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州十四城。”章炳麟长叹一声,低低吟道。 “如今民国创建,这一份阵痛,总算应该过去了。我们光复会究竟做了什么,是非对错,后人自有公论,何须在此伤怀?来,且再尽一杯吧,今日过后,竟不知何日再能重逢,与诸位故人把酒言欢了!” “正是如此!”朱崇祯举杯相和,“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二人说罢,举杯而尽,却听楼下低低的响起一阵歌声。众人仔细听去,却是当年徐锡麟自东北三省游历归来之后,常常哼唱的那首光复军歌。这军歌,凡是出身大通师范学堂的光复会员,十有八九都是极为熟悉的。 原来楼下范爱农见众人意兴阑珊,有几人更是起身将要离开。范爱农忽然心中感触,猛然站起身来,向众人说道: “今日一别,你我同志各奔天涯,不知何时才能相逢。如今酒已残,兴将尽,不如诸君与我再唱一次我们光复军的军歌吧。这本是徐师最爱的曲子,今日我们以歌作别,也当是告慰殉国的英烈们吧!” 说完,范爱农便起声唱道: “狼烟起,江山北望……” 范爱农的声音并不响亮,但这曲子却让许多人想起往事,光复会创会七年,创办学堂,师长共战,如今民国创建,却不知有多少同学师长,已经埋骨他乡。于是范爱农歌声一起,便有数十人相和,过不多时,这八咏滩头上的光复会众,都大声和唱起来: “狼烟起 江山北望 龙旗卷/马长嘶/剑气如霜 心似黄河水茫茫 二十年纵横间/谁能相抗 恨欲狂/长刀所向 多少手足忠魂埋骨它乡 何惜百死报家国 忍叹惜/更无语/血泪满眶 马蹄南去/人北望 人北望/草青黄/尘飞扬 我愿守土复开疆 堂堂中华要让四方 来贺……” 一曲歌罢,光复会众人相视大笑,许多人便拱手作别,告辞而去! “味荪兄(龚宝铨),今后打算去做什么?” “汉王有令,要我去故乡创办图书馆,也算是造福梓乡吧?你们呢?” “家兄所创办的大通师范学堂还需要勉励维持下去,我和二哥三哥打算回去,好好的整理一番,不能枉费了大哥和秋竞雄当年的心血!” “尹氏兄妹也随你们一起去吗?” “不,汉王要她们出国留学。如今革命功成,她们还有更好的年华!” “说的不错,如今民国创建,新的生活,马上就要开幕了!” “仲甫兄呢?” “我和德潜、豫亭要编撰光复会志去,编撰完毕后,会去北京吧。” “如此大事,仲甫辛苦了!保重!” “保重!” 看着楼下纷纷高歌离去的众人,朱崇祯对着蔡元培笑道: “孑民先生不觉得,这光复会的军歌,这一曲精忠报国,便是最好的国歌了吗?” ------------ 第六十四节 去国 壬子年正月初一,民国创建,上海滩头,张元济与朱崇祯茶座相对,一切仿佛夏威夷张元济离去情景,只不过,这次要离开的,却是朱崇祯。 “公子当真要走?”张元济有些惊奇,也有些不解,“如今虽是民国,但公子之才,留在中华,岂不是更好?” “筱公难道忘了,当日我所说的一叶书院了吗?”朱崇祯笑着说道,“那书院如今正到了紧要处,我已经离开将近一年了,只在紫禁决战前回去看过一次。如今那书院,还离不得我。” “书院与家国?孰轻孰重?”张元济情急之下,忽然脱口而出。 朱崇祯听到张元济这般说,只是笑而不语。端起茶杯,自顾自小小的饮了一口。 见朱崇祯这般样子,张元济愣了一下,但不过片刻,便醒过神来,长叹一声,摇摇头,说道:“方才是我失言了!” “筱公觉得这场革命究竟真义若何?”朱崇祯放下茶杯,忽然问道。 “这……”这一句倒把张元济问的有些糊涂。这几月来,他虽然一直在组织人手创制宪法,却并不是闭门造车,两耳不闻窗外事。辛亥年的这一场变乱,却真的让饱经世事的张元济摸不到头脑。 你说辛亥年革命是民族革命,它的确打着“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旗帜。但它最终并未如朱明一般,裂国分疆,变汉满蒙回藏为五国,仍旧大一统的中华;你说辛亥年革命是民主革命,它的确在名称上,改帝制为共和。但要知道,即使满清做的不像,可在法理上,满清其实已经是一个君主立宪制的国家,更何况,参与这场革命的会党,多是打着民族革命的旗号。 说到底,这是一场匆忙而凌乱的革命,这一场革命,并未比庚子年的那场拳乱好上多少,一样的底层发动,一样的动乱数省,若不是会党中人还知道进退,有些自知之明,真不知道,这一场四不像的革命,究竟会给中华,带来多大的苦难。 因此,当朱崇祯问出这句话时,张元济倒沉默了。这世间,往往便是如此。若是轻快便讲出一个是非的,多是见识浅薄之人。若是深知世事,懂得史家真义,往往就是话到嘴边,却觉得千言万语,难以一表。 所以张元济最终说道:“倒让公子见笑了,我实不知如何要论说这场革命。遍观欧洲英法诸国与美利坚,并未如我中华这场革命者。或许,要等到国史馆盖棺论定吧。” 听张元济这般说了。朱崇祯哈哈一笑,“筱公这般博学之人,尚自头疼,国史馆更有何人,能超越时局,来给辛亥年的这一场革命做一个盖棺论定?” “公子是首义之人,不知公子如何看?”张元济仿佛醒过神来,向朱崇祯问道。 朱崇祯轻轻一笑,反问道:“筱公可还记得当年始皇帝扫平六国,统一中国之事?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你说什么?”朱崇祯话音未落,张元济便是一惊,惊起身来,差点带翻桌上的茶杯,“你是说,中华以后,还要陷入内乱之中?” “筱公以为呢?”朱崇祯依旧镇定自若,眼神却转向空处,似已经见到未来数年后的那场楚汉之乱。 “公子这般行事,究竟为何?”张元济却更加糊涂了,“倘若真如公子所说,中华数年后果有内乱,在这列强环伺之下,尤其日本虎视在侧,只怕中华危矣!” “不妨,”朱崇祯轻轻说道:“筱公此时或许不明,但不出三年,筱公自然会知道所以。” “只是汉留之业,只怕从此会更加艰难,筱公以后还要多加辛苦。孝孺如今身入国史馆,若是筱公今后有什么难以处置的事情,可去寻他。” 这话却像是交代后事,张元济听着不详,张张口,还是忍住没有动问。他并不知道,此次两人一别,却要直到欧战开始之后,方能再见。 两人正说着,忽听码头一声汽笛响,却是在催促行人上船了。朱崇祯与张元济拱手作别,互道珍重,便大步向邮轮处行去。方信孺带着朱丘,早在春节前便回转了夏威夷,如今与朱崇祯同行的,不过只有艾清、白发德豪二人而已。 艾清与白发德豪站在船舷上,凭栏相望故国,眼中忽然便有些湿润。终于要离开这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了。圣人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如今艾清却是去往异地他乡,重新寻道而去。 艾清正自恍惚间,忽然看到远处依稀有两个熟悉的身影闪过。艾清急忙放开视线,仔细看去,忽见远远一处空落处,有两个披风护面的身形,极是熟悉。那两人似是已经觉察到艾清的目光,也一抬头,看向艾清。这时艾清才看清两人的面容,竟是袁世凯与王士珍! 只见两人虎目含泪,俱是泪下沾襟,在那里定定的看向艾清。艾清心中更是伤感,举起手,冲着两人挥动几下,两行热泪,却再也止不住的流下。 “项城、聘卿,一定要保重!”艾清轻轻说着! 似是听到艾清的话语。袁世凯与王士珍忽然一矮身,跪倒在地,也轻轻说着:“门主,此一去前途险恶,一定珍重!” 说着,便一头磕在地上,犹如石刻铁铸,一动不动,直到那汽笛声声,船已离港,犹自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船渐渐驶出码头,向着太平洋深处,飞速行进。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艾清忽然心胸一阔。对着白发德豪说道:“德老,如今我方觉得,那朱崇祯说的果然不错,若是我们一味抱残守缺,留在中华那片古土之中打转,只怕一世都寻不到开解如今困局的钥匙。功夫在诗外,古人诚不我欺!如今既然卸下重担,正是要好好游历一番才是。” “晚晴兄这般想,才不枉我一番苦心。”朱崇祯蓦地出现在艾清身后,笑吟吟的接口说道。 见他这般笑意,艾清忽然想起一事,便对朱崇祯说道:“你可知,项城家族有一传说:袁氏家族男丁,寿命不过五十八?” 朱崇祯一愣:“当真?” “当真!” “若是如此,怕不会再有什么楚汉之乱了!”朱崇祯忽然也是想起此事,只觉自己实在有些好笑,果然人算不如天算。 “哦?”艾清轻轻在那里笑着,笑声仿若银铃,却隐隐的藏着许多讥讽之意,“想不到一向算无遗策的朱崇祯,也会失策吗?” 耳中听到艾清这般揶揄,朱崇祯摇摇头,反倒有些轻松了。朱崇祯自嘲的笑笑,这才说道:“门主实在太高估朱某了。算无遗策,实不敢当。” 见朱崇祯这般说,艾清才正颜问道:“你方才所说,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与孙文、项城立约分权,十年之内,项城主理政事,孙文打理经济,光复会挑选精士,用心教育。可若是项城寿命过不得五十八,那孙文如何能如刘邦一般,积累起偌大的名望资本,接替楚霸王袁项城?要是项城死时,孙文无力取而代之,只怕中华从此多事矣!” “你以为那孙文果真会安心十年,打理经济吗?”艾清追问道。 “怕就怕他不专心,”朱崇祯忽然有些心灰,千算万算,怎么却恰恰忘了,如今的这一个楚霸王,却已经过了知天命之年了,“若是孙文生出事端,再开中华恶例,只怕辛亥年前他所积的名望,会一朝散尽。之后项城身死,六国贵族群龙无首,各自不服,便是天下分崩离析之局了!” “这不是正如你愿吗?”艾清像是嘲讽,像是安慰,“你要借楚汉之乱淬炼民族,越乱不是越合你意吗?” 朱崇祯并不接话,却走到船舷旁,扶住栏杆,望向这茫茫的大海,心中不知当日的选择,究竟是对还是错了。 是啊,只要人在局中,世事又岂能尽如所料。这一场辛亥年的动乱,有人说源起与戊戌六君子,是他们的流血,让汉人知道了和平改良的不可能;有人说,源起于皇族内阁,是满清亲贵揽权,断绝了天下士子的念想。不管怎样,武昌首义,便如星火,烧开了中华这场本已快要沸腾的水,其间种种乱象,种种水到渠成,种种欲壑私望,纷繁错杂,不一而足。但唯一可说的是,这汉人的血性,经过满清近三百年的消解,真真的不剩下多少了。便是满人,也是难逃同样的命运。 或许,这不久之后而来的那场乱世,才真正的能将辛亥这一年应该看到的却没有看到的,那春秋节义,那勇侠无畏,淋漓尽致的显现在世人的面前,让这万民觉醒,让这万民胸中涌动的那一腔热血,真正的与中华一同,痛痛快快的燃烧起来! 如此,方才是煌煌中华!如此,方才是赫赫炎黄! 朱崇祯想到激烈处,猛然拍栏长啸,啸声犹如利箭,直刺向茫茫天空,九天之外! 长啸声罢,朱崇祯转过身来,对着艾清肃穆说道: “我辈之使命,今时今日,终于、要开始了!” 第四卷 楚汉旧事 终 ------------ 第四卷 远道可思 ------------ 卷首语 诗曰: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 第一节 风起 “噢嘿哟,火奴鲁鲁!” 随着甲板上人群一阵欢呼,檀香山已经近在眼前了。恐怕不过再有几袋烟的功夫,便能登上这个传说的自由的岛屿了。 此时已是民国三年亦即西历1914年的盛夏,八月的日头正是最热烈的时候,更何况是在热带的夏威夷?这一刻偏又碰上一天中最是苦热的午时。若不是船到了码头,到了传说中的希望之地,或许那许多人,打死也不会登上这甲板上来。 因着好几条船到港,这码头便显得拥挤了许多。一时间挤挤挨挨,好不热闹,好不混乱。但显然檀香山是见惯了这种场面的,许多少年们穿着夏威夷特有的短袖衫——据说那短袖衫是在这夏威夷岛上的汉王朱崇祯从美利坚海军的水兵衫修改而来的,专为应付酷暑所做。这些夏威夷的少年们穿起来,倒显得颇为精神,干起活儿更显得麻利。少年们或是帮着这些来客提行李,送到一旁的赵氏车行,或是帮着来寻亲寻工的人指路。有着他们在,不过一会儿,这拥挤的码头就显出几分条理出来。 哈莉•谢尔曼与艾碧盖尔•亚当斯这些年听久了夏威夷,这一次毕业旅行,好不容易到了这里,哪里忍得住好奇,便没有等宫本流枫与方梅,两人如离了樊笼的黄鹂,一两手稍稍提起长裙,留下一路银铃也似的欢笑,几个呼吸间,便从头等舱的特别通道跑到了拥挤如潮的码头。 “噢嘿哟,火奴鲁鲁!”两人站在码头上,张着双臂大声喊着。 这一声喊完,两人相互看看,嗅着空气中有些腥有些咸的海风特有的味道,欢快的笑了起来。 “哈莉,艾碧,”宫本流枫在远处大声喊着两人,“等一下我们,小心迷了路!” 听到远处宫本流枫的喊声,哈莉与艾碧互相看了一眼,转过身去,冲着后面的宫本流枫和方梅使劲的挥挥手,“海伦,泰勒,你们太慢了!” 码头人来来往往,不过一会儿,哈莉和艾碧身边便流过十数个人,有来夏威夷的船客,有疏导的少年们,也有准备着揽活儿的少年们,远远的宫本流枫和方梅见两人就那么大喇喇的站在路中,又叫出她们两人的名字,心中便知道不好。两人摇摇头,便加快脚步向前走去,几步走到哈莉和艾碧面前,方梅见两人还在那里好奇的四处看着檀香山的风景,丝毫没有察觉到,不禁咯咯的笑了起来,“你们好好看看身上,是不是少了什么东西?” 这句话问的奇怪,哈莉和艾碧听的一愣,“你们不是说,夏威夷最是清明吗?我们怎么会少东西。” 这般说着,但一看身上,哈莉和艾碧便大叫了起来, “我的手镯不见了!” “我的项链也不见了!那可是我祖母的东西!” 两人顿时惊慌失色,扭头四顾,却见人潮滚滚而流,丝毫不停,来来往往如梭织衣,不禁的泪珠便从眼眶中涌了出来。 这情景被旁边一个来客看在眼里,顿时便要打抱不平。这人看年纪不过二十岁左右,穿着华人那种普普通通的对襟汗衫,显然是来夏威夷寻亲务工的。他略一回想,二目如电,四下一扫,便看向不远处一个靠着柱子在那里四处观望的少年。 “少年,”那来客大步走过去,对着少年说道:“圣人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这般年纪,莫要学这等轻快误身的东西。男子汉,堂堂正正,靠自己双手吃饭,哪怕过的寒酸,也要坦坦荡荡!” 宫本流枫见到那少年被来客识破,却扑哧一下笑了出来,一旁的方梅早就在那里拍着手乐了起来。只剩下有些怒火的哈莉和艾碧泪眼模糊的瞪向那边。 那少年还没说什么,这码头上来来往往做事的少年们早就开始哄笑起来,便如一粒石子投入湖中,这哄笑声渐渐的荡漾开来,一时间,将这拥挤的码头每一个缝隙都充塞的满满。让许多刚刚下船的,都莫名其妙起来。 “十二,这下孙师傅一定要你好看!”方梅拍着手笑着说:“起码一个时辰的马步是免不的了!” 那少年被来客这么一说,愣了一下,他倒没想到,会被一个刚来岛的年轻人识破。愣了一会儿,见众人都在哄笑他,他倒也不恼不羞,冲着四周围哄笑的少年们拱拱手,作个答谢手势, “各位师兄,见笑了,说不得,回去之后我自去孙师那里领罚!” 见他这般说,少年中有相熟的便高声回道:“十二,手艺虽然不到家,但这番风度不错,不丢人!看来石井君传授的很好!” 更有人哄笑着说:“十二放心,我会给你留饭的!” 那少年哈哈一笑,冲着远处宫本流枫和方梅挥挥手,这才对来客一拱手,郑重的说道:“在下赵维钧,一叶书院高阶一年学生,汉留九业拳科孙禄堂先生弟子,请问这位兄台高姓大名?” 那来客见到方才这种情景,又见方梅与这赵维钧相熟,便知方才不过是个玩笑,倒是自己行事有些唐突了。他摇摇头,心中知道自己还是有些年轻,性子没有沉潜下来。见赵维钧这般持礼相问,他倒有些红了脸面,也冲着赵维钧拱拱手,有些羞愧: “是我方才唐突了,请赵兄弟不要怪罪。” 说完,他转身便走,向着前方大步走去。赵维钧见他这般,并不报上姓名,还以为他怕自己寻事,不由得有些好笑,但他见来人走的很快,便大声叫道:“兄台是来夏威夷寻亲还是寻工?这夏威夷我最是相熟,或可以帮助兄台!” 那来客听到赵维钧这般说,停住脚步,默了一会儿,才转过头来,一抱拳,对着赵维钧说道:“多谢赵兄弟好意,不过我想先在这里游历一番,若有需要,一定去寻赵兄弟!” 赵维钧听到卢作孚这般回答,苦笑一下,却没有接话。旁边方梅倒是冲着那来客大声喊道:“先生,先生留步!” 说着,方梅奔到那来客身旁,谢道:“先生古道热肠,方才多谢了!不知先生如何称呼,来此做些什么?我家便在檀香山,若是先生没有亲友,可来我家借居。” 见方梅这么说,那人倒是微微一笑,“我叫卢作孚,来这夏威夷,一是来寻份工,二是想游历一番,见识一下什么是自由,什么是未来。” 方梅听到卢作孚这般说,侧头想了一下,说道:“檀香山中有一家洪字酒楼,应该还在招工,先生可去那里看看。我叫方梅,卢先生对掌柜的一说便知。” 说完,方梅冲着远处的一个少年一招手,那少年笑着跑了过来,“梅姐,可是要我送卢先生过去?” 方梅一乐,“小十三果然聪明!你去赵氏车行寻一辆福特车,送卢先生过去!”说完,从袖中抽出几张票子,递给小十三,“喏,这是车费和你的小费!” 小十三接过来,呵呵一笑:“还是梅姐大方。回头我请梅姐喝茶!”说着,便回头对卢作孚笑着说:“卢先生,请!” 卢作孚见方梅行事,有心拒绝,但最后却拱拱手,“多谢姑娘!” 说罢便随小十三去了。 见两人走远,赵维钧叹道:“这卢作孚,真把我当做是小偷小摸之辈了!” “你还说!”宫本流枫笑骂道:“还不把手镯和项链拿出来,你把哈莉和艾碧都急哭了!” 赵维钧呵呵一笑,双手展开,伸在空中,对着哈莉和艾碧轻轻一晃,忽然手镯和项链便出现他的手中,“这是夏威夷对亲朋好友的欢迎方式,两位姐姐莫要生气。凡是新来夏威夷的,总是经这一次的。” 随着话音,赵维钧围着哈莉和艾碧一转,哈莉和艾碧再看时,手镯已经戴在腕上,项链也已挂在颈项上,两人摸了摸,都有些不敢相信,转而笑着叫道:“海伦,泰勒,这便是你们东方的魔术吗?太神奇了!” 宫本流枫笑了笑,没有接口,却对赵维钧问道:“宰相投票结果出来了吗?” “出来了,”赵维钧摸摸头,说道:“池上师兄票数最高,过不多久便会接替陈师作宰相了!” “池上?”远处忽然有个声音问道:“是池上堺吗?” 这声音听着熟悉,赵维钧回头看去,果然是张元济。只见张元济领着几个人站在一旁,显然是刚下船。 “张先生也来了?”赵维钧笑着回道:“这新选出来的宰相,确实是池上堺师兄!” 张元济轻轻的“哦”了一声,神色有些黯然,却没有再说什么。他是这夏威夷的常客,一叶书院中好多学生都对张元济相熟,见他来了,许多在码头上的少年便冲着张元济一躬身,行弟子礼,然后几人过来帮着张元济提行李,其余的依旧忙去了。 张元济若有所思,愣了一会儿,才猛然想起似的,对旁边的几人介绍道:“阿德,德生,这些码头上帮忙的年轻人,都是一叶书院高阶的学生,在此实习经历世事的。” 虞洽卿和荣德生两人经多见广,却也没见过书院中的学生来做这等事的,不经有些奇怪,但两人见张元济神色黯然,便也没有多问,两人随着张元济出了码头,自去赵氏车行寻了几辆福特,往洪字酒楼去了。 见张元济也走了,赵维钧吐吐舌头,对着宫本流枫和方梅悄声说道:“最近岛上忽然来了不少人,我听学院师兄说,便是杨度和梁启超并黄兴陈炯明等人都在这几天来了,怕不是故国那边,要出什么事情吧?” “还能出什么事?”方梅皱着眉头说道:“民国不过才两年,就开始内战了。还能出什么事!” ------------ 第二节 衣冠 这夏威夷的午后着实热的厉害,还没走出码头,哈莉和艾碧的身上就淌出了挤挤挨挨的汗,西式的长裙被汗一浸,越发的重了起来。两人心中不免有些叫苦,回头看去,见宫本流枫与方梅气定神闲的走在后面,赵维钧提着行李跟在身后,三人都是别说气喘,连汗都没有多少,哈莉和艾碧不禁更是有些气苦。 原来宫本流枫与方梅自小就长在这夏威夷,对夏威夷的酷热,自是早有体会。还在小时,便因着天热,不大乐意出来玩耍,只喜欢躲在宽敞凉快的屋内。要知道,陈公馆乃是中西结合的建筑,其中颇有一些房间合乎中华风水之理,端的是冬暖夏凉,何况更有朱崇祯设法弄来的冰块四角镇着。后来更是从美利坚运来的制冷机,安装在陈公馆后,使得屋内清凉无比,简直连陈平都有些不大乐意出去理事了。 可小孩儿怎么能长久待在屋内?即便朱崇祯对几个妹妹宠爱无比,也不允如此。于是朱崇祯便参考书册,细细思索,设计了几套衣物,供几个妹妹消暑所用。 宫本流枫与方梅此时所穿,便是其中的一套,这一套乃是根据汉服中的襦裙改来,只见方梅下身着一件轻巧的绿色百褶裙,上身却穿一件仿佛西式却是夏威夷独有的白衬衫,外面却罩着一件红色的比甲。宫本流枫却是白色碎花的裙子,绿色碎花的比甲。这一身衣物,贴身的多是丝绸所制,端的是清凉无比。两人手摇团扇,翩翩行在码头上,走在哈莉和艾碧身后,虽是午后日头最毒辣之时,额头上也不见有些许的汗。 “海伦,泰勒,你们居然藏着这么好的东西!”哈莉有些生气了,嘟起嘴向宫本两人撒起娇来。 这句话却把宫本流枫和方梅逗的咯咯咯笑个不停,好一会儿,还是宫本流枫止住笑,“谁叫刚才你们两个跑的那么快,怎么叫都停不下来?” 这么说着,几人渐渐走到码头边上一间茶铺边上,这茶铺原是为了来往的游人或是码头上的工人歇息而建,虽是简陋,却十分清洁。里面当值的,也是如十二一般的少年,显然也是一叶书院的学生。 见宫本流枫几人走了过来,茶铺里早有一人迎了上去,不过他说的,却是日语,“宫本姐姐,方姐姐,这次回来,可是毕业了吗?” 见到这人,宫本流枫倒是一愣,却用华语问道:“阿慕,你今年已经入了高阶了吗?” 阿慕全名叫做泽柳慕,宫本流枫与方梅赴美体验贵族女校时,这泽柳慕还刚刚进入中阶,想不到才一年,便已经进入高阶,可以经历世事了。 “宫本姐姐没想到吧?嘿嘿,不过我也是刚刚进入,六月份的考试进来的。也多亏了向接引一力举荐。” “接引?”艾碧自幼跟着哥哥学过一些华语,听的懂两人的交谈。 “这接引原本是佛家的术语,在一叶书院中,指的却是负责教授引导的师兄。”方梅一旁笑吟吟的解释道。 “向接引?可是向海岳?他如今是你的接引?”宫本流枫惊讶的问道,“他该是已到了九阶吧?” “是呢!”泽柳慕点点头,“向接引也是在六月进了九阶,我马上便需换一个接引了。” 两人说了几句,旁边的哈莉已经热得有些不耐烦,一直在那里用帕子擦着汗,把那帕子都湿的像水中刚取的一样。方梅见状,咯咯笑着,打断宫本流枫与泽柳慕的闲聊, “泽柳,这茶铺还有空房吧,空出来,我们要用!” 泽柳答应一声,引着几人进去,几人还没进茶铺,便听到里面一个抑扬顿挫的声音传来: “中江兆民的思路是对的,你们日本人缺乏自己独创的哲学,一个没有自己哲学的民族,是一个无法独立的民族,只能跟在别人后面亦步亦趋,却不能独领风骚。” “此时的日本,虽然在世界已经占有一席之地,甚至要比中华更加举足轻重,但若是没有自身民族精神民族哲学相呼应,只怕便如与牛比大的蛤蟆,迟早会崩破肚皮,打回原形!” “你既然有这样的心思,要为洋葱造一个核,又有一叶书院这般便利的所在,按说已经是占得天时地利,只是我见你天赋并不足够,要做这等的事,你怕只是个铺路人了。” 听到这般教训的口吻,泽柳慕冲着几人作个鬼脸,方梅却早轻声笑道:“这辜师又在这里教训人了!” 谁知方梅声音虽小,话音未落,里面那声音便迎了上来:“是阿梅吧?你这丫头,一回来便说我不是,还有一点尊师重道的心吗?真不知道朱崇祯那小子是如何教你的!” 听到这话,方梅吐吐舌头,走进门去,果然见辜鸿铭瘦小的身影坐在一处,他对面坐着的,却正是石井武——一叶书院学生联合会理事。 宫本流枫与方梅进去,冲着辜鸿铭行了弟子礼,就笑着说道:“弟子们去去就来。” 说完,便拉着哈莉与艾碧跑进了茶铺后面的休憩室。四个女孩子在里面叽叽喳喳的说着笑着,过了好一阵子,哈莉和艾碧才伴着宫本流枫与方梅出来,两人已经换上了绣罗襦,将头发蓬松的扎在脑后,面目含笑,摇摇的走了到辜鸿铭旁边的桌子旁,坐了下来。 “辜师不是特意来等我们的吧?”方梅笑嘻嘻的问道。 这辜鸿铭是民国创建以后才来一叶书院的,也是个从一而终的怪杰。因他通晓九国语言,又对中欧之学了解甚深,甫一来岛,便被聘为一叶书院的师长。方梅与宫本流枫赴美留学前,与辜鸿铭早就厮混的熟了,所以有时倒不十分注重礼节。 “你们哪里值得我来!”辜鸿铭白着眼睛,斜头看了四个女孩一眼,摇头晃脑的说道:“今日清华书院要送一批学生过来,带队的是詹天佑那个老头,如今书院里算起来,只有我还与他有些香火情,便过来迎一迎!” 宫本流枫侧着头想了一想,才想到詹天佑究竟何人。这詹天佑,也是留*童出身,作过舰船的炮手,参加过马尾海战;当做黄埔水师学堂的教习;直到将要老时,才有机会一展抱负,主持修筑了京张铁路。辛亥年革命之后,民国创建,孙文就任全国铁路总督办,听说聘詹天佑做了总工程师,不知如今怎么又做起接引,来送这些学生留学。 哈莉与艾碧自然不知道这詹天佑是何等人物,好在方才走的有些累了,见流枫与方梅没有走的意思,也乐的在这里休息一下,两人虽是坐着,却望向那边码头上忙忙碌碌的身影,那忙碌的人中,也有许多白皮肤的少年,和方才的少年一样,帮着来客提包引路。 两人看不多时,码头一侧的货船上已经卸完货,有几个码头扛包的,便相约着来到茶铺,想喝完茶消暑消乏。不想走到门口,却见四个衣饰华贵容貌清丽的少女正坐在茶铺中,那几个汉子顿时脸一红,一时停在原地,不敢进去。 随后却有一个汉子,身材不高,眼神沉落,却自有一种睥睨之态。那汉子抬眼看了看,一拍几人的肩膀,把几人从梦中拽回来,却对着泽柳沉声说道:“来一壶茶,要快!” 说罢,靠门选了一张桌子,自顾自坐了,眼神寥落,看着前方,待茶上来,却取碗倒了,大口饮尽,连喝了两碗,抛下钱起身便去了。 哈莉与艾碧依旧兴高采烈看着码头来来往往的风景,并未觉得有何奇异,但宫本流枫与方梅却相视一眼,知道这人必非常人,多半是到这夏威夷避祸的。 两人互相看了看,便拿眼望向石井武,石井武见状微微一笑,低声解释道:“那是武昌首义中的蔡济民将军!”。 听到这一句,宫本流枫和方梅都是“啊”的一声惊叫,这蔡济民,乃是当日武昌首义的干将,也是武胜关一路义军的统率,如何今日竟在夏威夷作了扛包的苦工? 两人正自犹疑间,却听汽笛长鸣,远远的又有一船靠港停泊。看那模样,分明便是故国而来,多半就是泽柳慕所说的清华书院的学生来了。 果不其然,船上领头下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看着虽然有些老迈,可步伐依旧矫健,也不用人扶,踩着颤巍巍的搭板,大步便向码头走了下来。 “阿梅,流枫,我来时山长吩咐,要你二人代表陈公馆去迎一下詹天佑先生。”石井武一边跟着辜鸿铭站起身来,一边侧头对着二人说道。 宫本流枫与方梅对视一眼,两人眼珠溜溜转动几下,冲着哈莉和艾碧打个眼色,四人忽的跳了起来,飞也似的就往门外跑去,银铃般的笑声之中,宫本流枫的声音洒了出来: “要去你们去,我们才不去呢!” 谁知四人刚刚跑出茶铺,艾碧猛然一抬头,却忽然看到甲板上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笑吟吟的看着她。 “哥哥?” ------------ 第三节 后继 四女跳起身形,几步便跑到茶铺之外,本打算远走高飞,自去檀香山赏玩一番,哪知道甫一出门,艾碧便看到约翰•昆西•亚当斯二世正正站在一艘刚进港的邮轮之上。艾碧一声惊呼,还待不信,揉揉眼再看时,更见亚当斯身后,慢慢现出一个魁梧的身形,艾碧这下更是惊得呆了:怎么先生也离了美利坚,到这夏威夷来了? 宫本流枫三人只是见过亚当斯,倒不知身后那雄壮汉子是谁,见艾碧看着亚当斯发愣,哈莉便跺脚拉了拉艾碧,“艾碧,你哥哥来了,我们更要走了,不然被他们缠住,我们今天就别想玩了!” 艾碧苦笑着摇摇头,拉住哈莉的手,慢慢说道:“老师来了,我们得留下。” 哈莉嘟起嘴,摇着艾碧的手,大声说道:“什么老师,我们……” 话才说道一半,她见宫本流枫与方梅听到艾碧方才的话,脸色齐齐一变,两人异口同声问道:“你家先生?” “喏,就在我哥哥身旁,”艾碧伸手一指:“那就是朱先生!” 方梅和宫本流枫对视一眼,连忙整理了一下衣饰,看着她们如临大敌的样子,辜鸿铭还以为四人看到亚当斯,不敢逃走,便在后面哈哈笑道:“早告诉你们,偏不听!” 这时詹天佑已经下了船,他站在码头上,看着另一艘船上有些苍老的容揆的身影,不由得便想起幼年时留学的那些事情来。 当年詹天佑与容揆俱都是清国选派到美利坚的留*童,詹天佑为第一批,容揆为第二批,却共入耶鲁。后来事有反复,清朝召回幼童,独有容揆与谭耀勋抗命留在了美利坚。当日一别,于今已是三十余年,青春时光如白马过隙,一去再不回还。 少年别,垂老逢,古来人生叹惋,莫过于此吧。 詹天佑与容揆握手相见,见往日少年如今都已斑白了头发,苍老了身形,都是万般唏嘘。遥想多少故人已是黄土中人,心中感念,更趋无声。 当年那些少年,背着数典忘祖的骂名,漂洋过海,只为能够感受西洋风气,知己知彼,为中华复立于世界而发奋。如今少年已老,回想这纷繁的三十余年,马尾海战,甲午之战,多少好友同侪已经捐躯国难,可到如今,中华国势依旧积贫积弱,三十年苦心,一代人碧血,到头来,还是只能叹一句:留待后来人。 好在还有后来人!这几乎是这两人心中最后的一点寄托了。如今民国已建,求学西洋再不是数典忘祖之行,汉留一脉又建起清华学堂,专司其责,眼前的这些少年们,一定会比自己这辈人,走的更远。让这中华真正富强! 两位老人在那里叹惋,一旁一叶书院的学生早已上前,接过行李,或是一个对两个,或是一个对三个,已经和从海那边唤作中华的那片古老大陆来的少年们畅谈了起来。 这一切,让那些赴美的少年心中无比的惊异,也无比的欢喜。要知道,此刻守在码头上,等候的这些一叶书院的学生,并不是只有黄色皮肤的东方人。这些少年肤色斑杂,有白有黑,有黄有棕,却都能说一口流利的华语。攀谈几句,更觉的夏威夷上的这些同龄人,感觉敏锐,竟像是能洞察人心似的。 少年们多是自来熟,短暂的陌生过后,许多人便说的愈发热闹,不时便有笑声响起,让这码头顿时荡起一股生气,这股生气绵绵泊泊,直传到一旁卸货的码头工人那边。蔡济民嗅到这股生气,一时竟呆在那里,过不一会儿,面上竟慢慢的淌下两行热热的泪水。 这才是真正的希望啊!蔡济民那颗已痛快燃烧过后,如今只是灰烬的心,忽然又有了几分抑制不住的期待。 “都这般的年纪了,又当着这么多后辈的面,两位哥哥这般儿女之态,不怕让后辈笑话吗?” 詹天佑闻声,抬头一看,见面前一个魁梧的汉子,粗眉大眼,满面虬髯,依稀便是那时那个人的影子。 “你……你、与朱桢公有何关系?” “我是朱涌,朱一舟,难道眷诚兄已经忘了我吗?” 容揆见詹天佑还在苦苦思索,便提醒着说道:“这是朱桢公的公子,当年你我进入耶鲁之时,曾在典礼上见过的。” 这一提醒,詹天佑才猛地想起来。他看着面前这个正当壮年的汉子,心中更觉时光飞逝,人生已老。 “眷诚兄,”朱一舟笑着唤醒詹天佑,指着身旁的一个白人青年介绍道:“这是当年留美主事人亚当斯家族的后人,约翰•亚当斯二世,”说着,一把拉过旁边一个青年,郑重的对着詹天佑说道:“这是赵元任,宣统二年(1910)赴美留学的,如今已在康奈尔取得了理学士,不过元任最拿手的,却是语言,他如今便能说十几种方言。假以时日,必是一代高士!” 詹天佑见那青年面目清秀,鼻尖架着一副眼镜,更显温文尔雅,被朱一舟这么一说,青年面上飞红,有些赧然。 “果然一表人才,我辈后继有人,中华后继有人啊!” 几人正说着,那辜鸿铭已带着石井武、方梅等人迎了过来。那辜鸿铭方才便听到朱一舟之言,说那赵元任是个语言奇才,这让他不由的有些见猎心喜,须知这辜鸿铭,可是精通九种语言,于这语言一途,可说极为自负。 “Solch ein Gewimmel moecht' ich sehn, Auf freiem Grund mit freiem Volke stehn.(我愿意见这熙熙攘攘的人群,那在自由的土地上居住着的自由的国民)”辜鸿铭走过来,谁也不看,冲着赵元任,张口而出,便是一长串德文。 “Zu meinem Ziele will ich, ich gehe meinen Gang, über die Zögernden und Saumseligen werde ich hinwegspringen. Also sei mein Gang ihre Untergang!(我向着我的目标前进,我遵循着我的路途,我越过踌躇者与落后者。我的前进将是他们的没落!)”听到德语,赵元任不似方才那么腼腆,脱口也说出更长的一段。 “La Chine est une fois réveillée, le monde tremblera pour elle.(中国一旦被惊醒,世界将会为之震动。)” “Que peu de temps suffit pour changer toutes choses!(改变一切不须太多时间!)” 辜鸿铭见赵元任反应敏捷,语音地道,德法两种语言运用娴熟,便点点头,“果然不错!” 也只说了这四个字,辜鸿铭便拱手对着容揆、詹天佑说道:“辜某来的迟了,让二位久候了!” 这时站在他身后的宫本流枫和方梅悄步上前,对着朱一舟行礼说道:“姑父!”艾碧和哈莉也上前说道:“朱先生!” 朱一舟看见两人,却一挥手,“你们这些后辈,不要在此搀和了,你们带元任他们出去看看!” 这句话却说的宫本流枫和方梅四人一下子跳了起来,再不见方才安安稳稳的样子,四人冲着亚当斯挥挥手,算是打过招呼,一把抓过赵元任和亚当斯,招呼了几个随詹天佑而来的赴美留学女孩,便一溜烟的去了。 见到她们这般模样,朱一舟不禁笑着摇摇头,对着石井武说道:“这阿丘什么都好,唯一的一处,便是太过宠爱这些妹妹。如今我越发担心,将来这些丫头如何能嫁的出去!” 石井武却只是一笑,“先生何须发这种愁?只怕到了时候,反而不想嫁女了!” 说着,演讲宫本流枫几人走的远了,一叶书院的学生们也三三两两的领着赴美而来的少年们逐渐散去了。说着话,这便已到了下午的光景,那日头已经大斜。 “这倒是省了许多手脚!”容揆也不见辜鸿铭和石井武如何吩咐,一叶书院的学生们早已利利落落的领着学生散去了。看到这般模样,容揆不禁感叹道:“想不到这一叶书院的少年,比我们当时还要出色。” “不过早经历些世事,多些担当罢了,”辜鸿铭却毫不在意,“真正高明的地方,只怕赞虞兄要待上一两年,才品的出来!” 这几个成年人的事,稍后再说,单表宫本流枫几人像脱笼的小鸟,跑的远远,直到回头再看不见辜鸿铭几人时,才止住脚步,在那里大口喘着气。 “你们倒是躲什么?”亚当斯微微笑着,“先生有那般可怕吗?” 谁想他这番话说出来,却是谁也不回话,只是都拿眼白着亚当斯。这情景倒是让一旁的赵元任有些吃不消,他便岔开话,问道:“都说这一叶书院是读书历世的好去处,不知这一叶书院究竟在檀香山的何处?” “你抬头看!”方梅指着远处大声说道。 赵元任抬头看去,只见远处依稀有座高楼,“那座高楼便是吗?” “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方梅哈哈笑道:“你要看一叶书院,只管跟我走便是。” 亚当斯也是初来夏威夷,听方梅这般遮遮掩掩,不禁也问道:“莫非那只是一叶书院的一角吗?” “嘿嘿,那座高楼,只是一叶书院的五大藏书楼之一罢了。要说这一叶书院的所在,”方梅眼珠流转,故意停了一下,才又续道:“你如今脚踏的土地,便已经是一叶书院的所在了!” ------------ 第四节 解惑 “你们说,人为什么要有老师?” 六人漫步在檀香山葱茏的街道上,远眺天际皑皑白云,蓝蓝海线,十分畅意。六人中除了宫本流枫与方梅,其余人都是第一次来这檀香山,见到这般水木清华,山海相拥,赵元任和亚当斯身为男子,倒还沉得住气,只是偶尔张开双臂大口呼吸;而哈莉与艾碧早就如山雀一般,跳来飞去,仿佛昔日都是在樊笼里打转,如今甫得自由,竟有些欢喜不过来似的。 行了一阵,亚当斯仍是对一叶书院有些好奇,这份好奇之心根植于他对朱崇祯的好胜心上,众人说的越奇,他便越想在见到朱丘之前,将一叶书院的事情,了解个通透。但他这般的人,如何能放下身份,因此,亚当斯忽然旁开一句,问道: “你们说,人、为什么要有老师呢?” 亚当斯这话问出,方梅只是笑嘻嘻的看了他一眼,依旧在前面与哈莉艾碧笑闹,宫本流枫在四女中最为年长,少时也经历过贫寒,最是持重,听到亚当斯这般问,宫本流枫静静说道: “人非生而知之者,怎么能没有先生呢?” “宫本姑娘说的极是,”赵元任用手推了推眼镜,在一旁接道:“北宋王安石说的最是通透,即便是天赋再高,也需要良师传授。若无良师,最后也不过是伤仲永罢了。” 这般说着,路延伸到前方,忽然一拐。这一拐,却与方才静谧自然不同,却是人烟鼎沸,像是进了一座围炉。街市两旁盘虬着粗大的古木,古木上的树冠相连,遮天蔽日,将这一道街遮掩的密密实实,却更像是那炉盖。下面四处游走的人群,便是沸水中四处游动的微微气泡。 这本是一个街市,既然是街市,女孩子见了,怎么能移开脚步?别说脚步,只怕恨不得眼睛也多上几双,能将这街市上的售卖的物什,一眼就看个明白清楚。 哈莉和艾碧更是欢喜,拉着方梅便跑了进去,在铺面摊上四处来望,见到欢喜的,更是迫不及待的买下来,让摊主包好送到陈公馆去。 女孩们看这琳琅满目的物什,双眼闪亮。但赵元任与亚当斯却没有多大兴趣。亚当斯见宫本流枫仍旧陪着自己与赵元任身旁,便笑笑说道:“流枫不必顾忌我们,若是想去,去就是了。” 宫本流枫摇摇头,她性子沉静,更愿意在这里静静待着。她正欲解释,忽然一眼瞥见一颗古木树下,一个卷发青年正蹲在那里,对旁边的一个七八岁的幼童说着什么。 “波尔!”宫本流枫欢喜的喊着,冲着那个青年用力的挥动着手臂。 听到叫声,那卷发青年回过头来,见是宫本流枫,也很是欢喜,他急站起身来,双手连拍带搓,将手上的泥土打落下去,拉起旁边那个孩子,向宫本流枫走了过来。 等那波尔走近了,亚当斯才看的清楚,那波尔卷发勾鼻,显然是个犹太人,而他手中牵着的小孩儿,却是棕色皮肤,看起来,倒像是夏威夷本地土著的后代。 “流枫,你比我想的回来的要早上几天!”波尔对宫本流枫笑着说道。 “这是波尔,我一叶书院的同学,我们在中阶时是一个接引,”宫本流枫介绍说,“这位是约翰•昆西•亚当斯二世,这位是中华的赵元任。” “我是蒙哈瓦!”那个夏威夷小孩怯生生的说道。 众人哈哈一乐,紧接着赵元任好奇的问道:“波尔兄方才在做什么?” “波尔哥哥对植物与物理最感兴趣,”方梅不知从何处忽然冒了出来,她和哈莉艾碧手上都满满的,嘴里也都满满的,方梅边说着,边从手上提着着的袋子中取出几筒冰淇淋,递给几人,“波尔哥哥大概又在给蒙哈瓦讲解植物吧?” “阿梅果然最聪明!”波尔笑着点点头,“蒙哈瓦刚刚进入一叶书院,我作为他的第一个接引,自然要将这大千世界讲给他听,尽力找到他的天赋所在,否则,我这个接引就算不及格了。” 见亚当斯和赵元任有些不解,宫本流枫便解释道:“波尔是一叶书院高阶九级的学生了。九级的学生一年内只有两个任务,一是引导刚进书院的学生了解世间万物,如果可以,便找出他们擅长的领域和兴趣所在,这样选好下一个接引,就能省去不少蒙哈瓦的时间;二便是要决定自己以后的路,若是想继续求学,则可以申报学校,若是想进入社会历练,则可以进入夏威夷相关的产业中去。” “我们离开时,波尔正在申请德国柏林洪堡大学物理系。波尔,结果怎么样了?” “已经接到通知了。再过几日,书院结业式之后,我便要乘船出发了,向海渊也会一起去的!” “他也要去柏林洪堡大学吗?”宫本流枫吃惊的问道,“我以为他会选海军院校呢!” “他的确是去学海军,海渊接到了格林威治皇家海军学院的通知。不过,他想和我一道,先去柏林看看信孺。如今欧战眼看就要展开,我们都担心他会卷入其中。” “三哥的性子,遇上这种事,一定会少不了他的!”方梅一边舔着冰淇淋,一边哈哈笑着,“大哥说三哥是无风要起三尺浪,只恐天下不够乱的主,何况,他又在柏林军事学院求学,要是他不入伍,那三哥就不是三哥了!” “怕的就是这个!”波尔叹口气,“刀枪无眼,他是我和海渊的接引,我们可不想他出什么事情。” “我看你们只要把三哥自幼玩熟的枪带过去就好!”方梅撇撇嘴,“三哥向来只听大哥的话,便是二哥有时都劝不住,何况你们?” “对了,海渊哥哥呢?这一路也没见他,去哪儿了?” “他?被阿林拉着出了海,”波尔头疼的很,“听说附近海面有*出现,他们想去拍些照片!” “*是什么东西?”哈莉有些不明白。 “据说是一种很大的动物,”宫本流枫解释说道,“单身子怕就跟这条街差不多长!” “哇!”艾碧也惊叹道:“那*要是发起怒来,他们岂不是很危险?” 宫本流枫与波尔相互看看,都见到对方眼中的笑意,“一叶书院的人,最不怕的是冒险了,越是危险,只怕他们越是喜欢!” 亚当斯在一旁静静听着,倒不插言,听了一阵,看话题越说越远,说起来*的习性,亚当斯没有兴趣,便自顾自走到一边摊铺旁,看起物什起来。 “古来城镇,多是位于通衢大道之处,有人往来,便有利可图,世人逐利,便会群聚于此,久而久之,便会是一个城镇了。这街市也是一样的道理,也必定会是在一个城市交通最便利处,只有众人都来的方便,才能长久……” 亚当斯听到这话,微微一惊,这些经济要理,素来都是经验之谈,并不如诗歌文章一般,传播久远。但唯有这番经验,才真是洞察人心,通晓事理的关键。 亚当斯回头看去,却见一个比波尔小上几岁的中华少年,指着一件茶铺,正在对身边一黑一白两个更小一些的少年说着。 听着那个中华少年侃侃而谈,从经济地理,一直说到那间茶铺的经营之道,其间许多话语,都让亚当斯耳目一开,闻所未闻。 正当他在那里听的入神,那中华少年忽然一转头,看到方梅和宫本流枫,惊喜的喊道: “梅姐姐!枫姐姐!” 喊完,也不理那两个小孩,几步走到方梅和宫本流枫面前,却忽然挠挠头,嘿嘿一笑,“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呀?” 亚当斯正听的精彩处,不想那人忽然不说了,好生怅惘,好一会儿,他才忽然想到,怎么这一叶书院中,多是以长带幼,少年讲学,并不见老师呢? 这问题憋在他心中,委实不吐不快,亚当斯便走过去,悄悄的对宫本流枫说了。谁知宫本流枫听完,却扑哧一下乐了。 “我还在想,你会到什么时候才会问呢?”宫本流枫笑道,“想必赵家哥哥也在纳闷吧?” “他们总是会问这个!”方梅一听,便咯咯笑道。 “亚当斯,你方才问,为什么一个人需要有老师教导。中华古代有个韩昌黎,他便说,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可这惑,随着年龄不同也便不同。一个十岁的孩童,他眼中的世界,他所想的世界,必然与三十岁的成人不同。若是由三十岁的成人来教十岁的孩童,虽然孩童终能融入社会,却并不能解尽十岁孩童心中的惑,既然不能解尽,那孩童便还是会走很多弯路。” “山长在创建一叶书院时,想的便是这个。” “人方有记忆,最要紧的,便是睁开双眼,面对世界。这大千世界,泛泛了解的越多,今后选择的空间也便越大。所以这初阶一级的学生,要有高阶九级来带。” “其后慢慢长大,有些疑惑,只有刚刚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的到,也才能体会的深,故此,初阶二级之后,都是有高过二级的师兄接引。” “不错!不错!宫本妹妹说的极是!”赵元任在一旁听得连连点头,他不禁想起自己刚到美利坚时,甚至还有自己刚识字时、刚入学时遭遇的种种疑惑,有些甚至到现在还在懵懂之中。赵元任不禁感叹,要是自己也在一叶书院待上一两年,那该多好! “这些话,并不是我说的,”宫本流枫看看波尔几人,笑了,“这是山长在书院训话时说的,你们若是想看,可去藏书楼借阅,凡是一叶书院的学生,这些都是极熟悉的。” “是吗?”赵元任一听,便有些按捺不住,他转头望向远处隐隐约约的藏书楼,大声建议道:“不如现在就带我们去看看吧!” ------------ 第五节 风物 赵元任心中有些发痒,直想如西方经典上讲述的天使那样,背上呼拉拉绽放出一对翅膀,轻轻一扇,便飞到一叶书院的藏书楼去,将心中的好奇,痛痛快快的倾吐个痛快。 不想那个中华少年却接口道:“只怕此刻去也晚了。我刚才听说,结业式提前到明日举行,此刻只怕藏书楼已经封了。” “提前到明天?”波尔有些吃惊,“山长知道吗?” “好像就是山长的意思,”那中华少年摸摸头,也是一脸不解的样子:“据说山长可能要出关远行,所以就把结业式提前了。” “出关远行?”宫本流枫和方梅两人异口同声,一旁的亚当斯却像早已知晓般,嘴角翘起,脸上一副淡淡的笑。 宫本流枫和方梅相互看看,只见对方脸上都是惊讶至极。她二人清楚的很,一叶书院的山长——也就是她们的大哥——朱丘,自故国归来之后,便立下重誓,要在夏威夷大岛的最高峰冒纳凯阿——白山之顶筑庐修行四年,以为惩戒。如今不过二年,究竟出了何种变故,那变故居然是到了这等程度,竟要大哥毁誓下山? 二女讶异半晌,忽然想起方才在码头上出现的朱一舟,这个传说中的姑父,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这次回来,恐怕也不单是为了接这批清华书院的学童。莫非这次真的出了大事? 想到这里,方梅忽然嘿嘿的笑了起来,宫本流枫与她一同长大,缘何会不知方梅心中打的鬼主意?但她心中也是一样的心思。两年前朱丘在故国翻天覆地,了解仇怨,因着两人年幼,并未侧身其中。如今二人也到了当年方孝孺的年纪了。 总要是惊天动地的事情,才会好玩! “难道是因为欧战的事情吗?”波尔皱皱眉头,猜测道。 不等其他人回答,亚当斯便轻声一笑,截口道:“这种事情,猜也无用,左右不过几日间便能知晓,何必多费心思?刚才听这位小兄弟说起经济要理头头是道,不知如何称呼?” “亚当斯先生过奖了,方才不过是些书院入门的常识罢了。”那中华少年回道,“我叫陆植,叫我小植即可。” 亚当斯方待继续发问,却见艾碧和哈莉在远处大声叫他们快些走,听两人的声音,已经是有些不耐了。 方梅答应一声,摇摇手,便追了上去。剩下的几人,波尔并未跟几人并作一处,只是和宫本流枫约了晚上再见,便拉着蒙哈瓦走了。陆植也回头和自己那一黑一白的两个学弟一块走了。 这几人不过寒暄几句,便依旧做自己的事情去了。可却把赵元任好好的折磨了一番,这短短的时间,只怕连一炷香的时间都没有,赵元任的心,由平淡到期待,由期待到失望,从喜到悲,经历了一个两重天。赵元任听陆植说道一叶书院的藏书楼已经闭关,便知道只怕今天是看不到那些诫语了,顿时觉得好生没趣,也失了游览的兴致。只是一旁闷头走着,时不时踢着脚下的一块碎石,打发着无聊的时光。 但赵元任此时才过弱冠,究竟是少年心性,这冠盖街上繁华无比,草木掩映之间,各种稀奇精巧的物什目不暇接,许多东西,赵元任凝神看上许久,也琢磨不出实际的用途,等到询问店铺伙计时,却又让他恍然大悟,直直暗骂自己愚蠢。连赵元任这般有些老成的人都沉溺其中,就更别说那几个女孩了。方梅带着艾碧和哈莉在这流水般纵横无数的人群中,如织布机上的木梭,游走穿连。三女中艾碧和哈莉是初来,方梅则是小别数年,一时间竟是要将这冠盖街上的东西统统买下似的,即便是隔着这如此喧哗的人群,仍是不断听到三人欢呼惊叫、相互打闹的声音。 听着前面方梅三人的活泼,再转头看旁边的宫本流枫和亚当斯,正在一家书铺前停步。赵元任走过去一看,却原来是商务印书馆的分部。 “听闻这皕宋楼的藏书早在1907年便卖予了日本的静嘉堂,不想商务馆居然有办法影印出来。”亚当斯见赵元任过来,冲他扬了扬手中的书,啧啧称奇。 赵元任长于江南,正是中华藏书之风浓烈之所,也更是典籍流散剧烈之地。自皕宋楼之事后,各国搜购中华古籍,更是日趋激烈。赵元任在江南高等学堂(钟山书院)求学之际,便常见街头各国收书之祸,不论是西洋东洋,见有售书者,常常以手中文明杖为度量,等杖高者甚至不值现银一元,那东洋日人,更尤喜中华地方志。其时距鸦片开国已经一甲子有余,鸦片入国,战乱连连,国势积弱,民众积贫,许多藏书便是祖积孙卖,以作抽烟之用,一架之书,数代所存,不过吞云吐雾一泡而已。远者敦煌古籍、近者那皕宋楼,都是令人心痛之典型。 “不过终究是影印罢了,”赵元任想到此处,觉得甚至索然,“善本终是流落难回了。” “可这不是回来了吗?”宫本流枫翻看着一本地方志,见序言果然是国史馆所作,心中欢喜,“虽不是善本,可前贤所言,究竟还是重现天下。书能诲人,便已是大幸。” 几人略略谈过几句,便各自闷头寻书。这檀香山的商务馆,并不单单属商务馆,亦是国史馆在海外的分部。赵元任方才不觉,原以为这里不过是如南京一般,只是一个小小的店铺。哪知里面竟然越走越是广阔,竟如走进桃花源中一般,前后竟要有数十步之长,且愈往前行,书架愈高,赵元任行到中间时,抬头看顶上书脊的字,居然模糊不可辨识。赵元任恍惚间,真如置身书卷海洋,智慧之浪翻涌而来,单是气息,就已让他迷醉。 原来这数年间,张元济穷尽所能,借着朱崇祯的金银,已是建起一座草草的堤坝,勉强放慢了这典籍外泄的洪流。民国创建后,国史馆更是凭借史家威望与背景,以雷霆之势介入,才算渐渐将这洪流消了下去。有了国史馆做援手,张元济从未觉得人手资金如此应手。于是自去年伊始,他便与国史馆逐渐将流散海外的典籍回收到上海的涵芬楼,不能回收的,便尽力影印回国,为往圣存绝学。 幸福时光总是短暂,赵元任正自抽出一本《六臣注文选》看的入迷,忽然觉得胳膊被人用力掐了一下,生生的疼。他一回头,见是方梅。方梅见赵元任回魂过来,一把拉住他,直拽到了书铺外。却不见了宫本流枫和亚当斯等人。 “你这呆子,快跟我走。”方梅也不多说,拉着赵元任便向前急行。 行出百又十步,转过一个拐角,景象便又不同。方才古书虬结,冠盖成街,眼前却是竹影摇曳,碧翠如滴,雅致天然,不过方寸之隔,竟似天壤之别。 方梅拉着赵元任,也不稍停,她对这竹林像是十分熟悉,转过几处,便来到几间房屋前。说是房屋,倒称竹舍更为恰当,均是用粗大的竹子架构而成,左面稍深处,更有一座三层的竹楼在那里随风轻轻摇曳,右面不远,竟然还有一座古意盎然的竹亭,依稀还有一弯活水绕着竹亭淙淙而动。竹舍四周围着半腰高的一圈竹篱笆,正前却是一座竹制的牌楼。 宫本流枫与亚当斯四人早已在这里等候。不仅是他们,还有几个码头上出现过的少年在一旁忙碌着,赵元任仔细看过去,少年们或在清理院落,或在竹亭内摆设桌凳,更有一人站在木梯之上,正在将竹舍前牌楼上的遮布取下。赵元任抬头看去,只见牌楼上写着“愿者轩”三个大字。 “这是一家店铺?”赵元任听前面的艾碧吃惊的叫道,“流枫,你说这是一家店铺,我为什么看不到它售卖的东西呢?” “这是愿者轩,”宫本流枫解释道:“愿者轩不做普通的生意。” “这就是愿者轩?”亚当斯像是听过,“据说它开张五年来,换过三任店主,却只做过六笔生意,但其中任何一笔的收入,都足以让华尔街的摩根银行为其打开大门,鞠躬迎入。朱师倒是跟我说过,只是想不到,愿者轩居然是这么简单的地方。” 亚当斯正自感叹间,忽然后面一个声音响了起来:“你们两个既然回来了,还不过去帮忙,居然就是站在这里看着吗?” 亚当斯回过头去,见是一个比自己略大一些的中华青年,皮鞋西服,上身穿了一件马甲,上衣却搭在胳膊上,仔细看领带的花结,竟是欧洲流行的温莎结。那青年察觉到自己的目光,收回对宫本流枫和方梅的目光,笑着跟亚当斯点点头。便大步向愿者轩内行去。 听到那青年的声音,方梅冲赵元任吐吐舌头,便跟着那青年走了进去,青年只是站在愿者轩的院落四下看了几眼,然后低声吩咐了几句。宫本流枫和方梅便依他的吩咐,重新整理轩内的几处设置。 那青年看了一会儿,便转头过来,对着亚当斯等人笑笑,“我是愿者轩的轩主,农泉刃,表字溪篌,诸位远来是客,若是有暇,不如进来喝一杯茶吧。” 亚当斯不意到这青年便是愿者轩的轩主,登时吃了一惊。愿者轩偌大的名头,想不到轩主居然如此年轻。 “农轩主开张做事,难道不怕我们打扰吗?” “当面的这位,是随一舟先生来的亚当斯吧?这位应该就是武进赵家的宣仲兄了,还有这两位美丽的姑娘,”农泉刃微微笑着:“愿者轩今日开张,便有四位贵客来此捧场,实在是蓬荜生辉。还请四位赏脸,于快哉亭中品一品茶。” 等农泉刃说完,那边宫本流枫与方梅已经在亭中烹茶了。亚当斯和赵元任还待推辞,艾碧和哈莉却早就跑了过去。亚赵两人相互看看,便也一拱手,走了过去。 “这是我家乡的茶叶,唤作古丈毛尖,”农泉刃一副待客之道,殷殷的说道。 “农师,今日愿者轩开门做事,不会等的是我们吧?”方梅奉上茶来,趁机问道。 “你倒是好大的脸面,居然敢说出这样的话来,”农泉刃右手轻扇,似有些陶醉在茶香之中,“你倒是有求于我,还是能有助于我?”停了一会人,农泉刃点点头,“嗯,一年多不见,茶艺未曾生疏,还算不错。” 说完,农泉刃再不与方梅多言,却与亚当斯和赵元任闲闲的聊了起来。那几个一叶书院的少年整理完,冲着农泉刃躬身施礼,便静静的散了。 风动竹影,斑驳一地,远处冠盖街上的喧哗热闹,像极遥远却又似可闻,这似可闻的声音,杂在沙沙的竹叶摇动之间,更显得此处幽静清凉。 几人在这里品过一道茶,便见来路上慢慢行来三四个人。为首的是一个花甲年纪的老者,身子略形佝偻,头顶稀稀疏疏的已无多少头发,右手拄着一根文明杖,健步迈开,精神却十分矍铄。 “客人到了,”农泉刃笑着整衣而起,“诸君在此稍坐,我去迎一迎。”说罢,便向轩外迎去,方梅也站起身来,随在农泉刃身后。宫本流枫却从一旁的陶罐中取出水来,倒进茶壶中,开始烹茶。 赵元任远远看去,见农泉刃与来人笑谈了几句,便一起向亭中走来,只听的农泉刃说道:“啬庵先生来的正巧,前日老家刚捎来一些毛尖,虽然于先生来说,不算什么新奇之物,但在这孤悬汪洋之中的夏威夷,却是极难得。” 那老者点点头,“说来我中华物产丰饶,本当是国富民强才是,不想现如今却似那弱宋一般,积贫积弱。我年轻时,于中华还算有些骄傲,但看现在的年轻人,却是崇欧媚日,对中华,哪里还谈得上骄傲呢!我这半生想着实业救国,为中华开拓出一条国富民强的道路。可现在岁入花甲,却更觉前路漫漫。我这一次来,便是得京城国史馆馆主陶斋先生(端方)指点,来愿者轩求教的。” 说着,几人便行到了快哉亭边,赵元任本已觉得那老者十分的眼熟,此刻老者走到近前,他一下便认了出来,顿时惊得跳起身来: “状元公,您……您……您怎么会来此?” 对面老者眯眼看去,却是不识,一旁农泉刃介绍道:“这是武进赵家的赵宣仲。” “这位长者便是中华民国的农商总长,大清朝的状元,啬庵先生(张謇)。” ------------ 第六节 棉铁 以为举事必先智,启民智必由教育;而教育费空言所能打,乃先实业;实业、教育既相资有成,乃及慈善,乃及公益。 ————————张謇 “原来他是张謇,那个长袖善舞的清国状元郎。”亚当斯心中恍然,便站起身来,拱手说道:“原来是南通的张先生,先生大名晚生仰慕已久,今日得见,真是幸何如之!” 张謇抬眼看了看亚当斯,他不意这个金发碧眼的白人青年居然开口便是流利的官话,而且举手投足言谈话语间,竟是依足了中华的礼制。他这般想着,一对白眉轻轻翘了一下,脸上不由闪过一丝疑惑。未等张謇发问,一旁的农泉刃已经介绍道:“这是美利坚昆西的亚当斯,约翰•亚当斯。” “昆西的亚当斯?莫不是美利坚第二任总统的后人?” “张先生先生口中所言,正是家祖。”亚当斯说完,转头向农泉刃笑道:“既然农轩主的客人来了,我们就不打扰了。” 说着,亚当斯举步便要离去。 “亚当斯先生且慢行一步,再稍坐一刻不迟,须知这古丈毛尖,第二道时才最到佳处。”农泉刃笑着挽留道。 亚当斯闻言微微一愣,他本以为今日到此,不过是偶然,可听农泉刃这话,似乎这愿者轩开门,也将他们括了进去。 几人重又落座,其实临桌而坐着,仅是农泉刃、亚当斯、张謇三人而已。赵元任与张謇之子张怡祖不敢与张謇同桌,一旁侍立。艾碧和哈莉却与方梅拿了桌凳,在亭外流水处寻了一个佳处,乘凉赏景。 张謇稍稍坐下,随口赞了几句茶水,便留意起这愿者轩的布局。见这愿者轩竹影摇翠,风送凉意,溪声隐隐,几间竹舍错落有致,若合术数,颇有古意,想来布置这愿者轩的人,胸中颇是有些丘壑。一念至此,张謇这才按捺下胸中隐隐的怒意。须知这张謇,本是光绪年间的状元,诗书通达,沉浮宦海,挂冠经商,调停南北,端的是中华绝顶的人物。他虽有惑难解,可见眼前不过三四乳臭未干的小孩,如何能让他开口相询?若不是此次搭桥牵线的乃是他的恩主端方,便冲愿者轩这般慢待于他,张謇早已拂袖而去。 “闻说汉王朱崇祯还在这座岛上,不知是真是假?”张謇放下茶杯,沉颜问道。 “不知啬庵先生此来,是官身?是商身?是民身?还是士身?”农泉刃却不接口,反问道:“是为政事?为工事?为农事?还是天下事?” “我何所来,是何等样人,溪篌兄应该明了,”张謇双眼微眯,看似随口而出,却是步步紧逼:“我所求之事,你解的了吗?” “愿者轩愿者上钩,无有不准。我如今既然允作这愿者轩的轩主,自然是万事都可解得。”农泉刃哈哈一笑,一口饮尽杯中茶,却未将杯子放下,反而在手中轻轻把玩。 “去岁袁孙复战,南北战事再起;啬庵先生调停南北,长袖飞舞;今日农、商两部合并,啬庵先生身兼两部,做了这农商部长,将中华经济之权操于掌中;闻听南通大生三厂筹备一事如火如荼,其余如盐垦,亦是雨后春笋,拔地而出。如今先生天下名望归于一身,于实业之上,中华何人能当先生之步?” “先生得意,只怕莫过此时。而先生忧虑,只怕正是此时。先生通达,自然不计个人得失,蝇头小利;先生所惧,是这经济实业的开拓之功,终究也将如那共和民国一般,镜中花水中月,不过茶余饭后之笑谈。方才先生说前路漫漫,这前路通向何地?国富民强!” “请恕溪篌直言,先生之忧,实是以先生之学识,南通今日已是极限,而仍不能竟以全功。” “量中华之大,此时并无承继开拓先生衣钵之人,只怕先生百年之后,人去政息。啬庵先生今日所求,不过衣钵传承四字而已。” “不知溪篌所言,可入得啬庵先生之耳?” 农泉刃侃侃而谈,面上一丝笑意淡淡。张謇听来,却是句句震动,由耳刺心。 亚当斯却觉无趣,便把高凳向外略略移动,侧身靠在栏杆上,看向竹林,风动,枝摇。他忽然想起中华经典中那个著名的风吹幡动仁者心动来。 张謇脸色变了变,可他究竟风浪见得惯了,“这便是愿者轩的做派吗?衣钵传承?真真是让世人笑我张謇。钱财于我张謇,不过浮尘沾衣。” 说罢,张謇右手拿起文明杖,顿了顿,似是还在想些什么,但终究还是站起身来,“倒是辜负了陶斋先生一番美意,小子,若是朱崇祯还在这岛上,你告诉他,说我张謇在岛上等他三日,希望与他一会。” “怡儿,我们走!” 这张謇说走就走,转身便迈步前行,宫本流枫在一旁看着农泉刃,却抿嘴偷笑。这农泉刃本是辛亥年后,访方信孺而来。却不知如何与朱丘一见如故,话语投机,朱丘当即邀他做了一叶书院的业师,不久之后更是把这愿者轩交与他打理。不过这农泉刃这有些狂士做派,自他接手愿者轩后,前前后后竟没做出一笔生意来。 眼见这一次张謇又是要走,宫本流枫心中暗叹,正想着如何借机取笑一番,却听农泉刃声音响起,却是问向一旁观竹入神的亚当斯。 “约翰是美利坚人,自然对美利坚之事如观掌纹。”农泉刃把玩着手中小小茶杯,转到拇指之上,轻轻弹起,落下,“美利坚昔日也有南北之战,棉铁之争,不知究竟是何因缘,短短五十余年,竟成世界第一流之国家?” 一语惊起的,不仅是入迷的亚当斯,还是转身行出几步的张謇。 亚当斯早知自己今日必要有些麻烦,不想却是这般快,他也知这必是朱一舟或是朱丘的安排,怕农泉刃年轻压不住张謇,便借用起自己的美利坚白人的身份。虽不知究竟是何主意,但亚当斯却十分配合, “据我所知,亚洲日本国明治维新,更在我美利坚棉铁争端之后,不过寥寥三十余年,败清国,挫沙俄,扬威世界,一跃而为世界强国之列。中华与日本隔海相望,一衣带水,个中原因,想必比我更是清楚,溪篌兄不知何以教我?” “昔日我曾在德意志留学,”亚当斯这话说的有趣,农泉刃也便顺水推舟,“我向来以为德意志天下强国,不想踏足实地之后方才知晓,那德意志统一竟还在明治维新之后,真真的令人惊叹。” “方其时,不知中华在做些什么?”宫本流枫也笑着添上一句。 “在师夷长技以制夷,”张謇回过头来,面上已是有些伤痛,“大清国洋务运动早于日本国明治维新六年有余,不想终是一败。国家积贫积弱,竟至今日。” 见张謇情动,农泉刃整肃面目,将茶杯放下,站起身来,拱手说道:“啬庵先生也是当年洋务运动之当事人,晚生昔日在德意志留学数年,自问对德意志统一自强也颇有些研究,亚当斯先生是美利坚望族之后,对棉铁之争,必有教我之处,先生若是不弃,不如慢行一步,且与我们茶话一番兴亡,略谈一回经济盛衰,啬庵先生意下如何?” 农泉刃这番话中,唯有棉铁之争最让张謇心动。无他,张謇早在宣统二年,也就是辛亥革命前一年,便窥到棉铁之于经济的分量。经营实业转眼便是十数年,浸淫愈久,张謇便愈加明了这至柔至刚至白至黑两样事物的诱人之处。 因此,张謇并不犹豫,迈步回转,“圣人曰三人行必有我师,今日溪篌兄与亚当斯必有以教我,则今日之行,不虚矣!” 方梅对这愿者轩的生意本无兴趣,迎了张謇来,便与艾碧和哈莉在溪水边玩水。她一见张謇,便察觉到了张謇心中的怒气,眼见不过几句间,张謇便起身离去,方梅便轻轻叹了口气。谁想三言两语后,那张謇重又入座,方梅看那亭中侍立的赵元任,更是一脸匪夷所思,不免咯咯的笑出声来。 眼见那边农泉刃与张謇亚当斯越说越是投机,时而高呼,时而叹惋,时而击案,好一会儿,直到所存的泉水堪堪用尽,农泉刃和张謇便起身进了东面的一间竹舍。方梅知道这是密议订约去了。 此时天空忽然积了一些云,方梅抬头看看天,知道马上要有一场雨要落下来。 眼见这檀香山的天空说变就变,转眼就烈日转阴,亚当斯心中先便有了些凉意。都说美利坚如今已经超越英法,是世界一等一的强国,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亚当斯知道,即便是过去了这半个世纪,那场棉铁之争留下来的祸患,仍未完全消尽。世人皆看到了美利坚的崛起,却不知那失败的南方,也是张謇口中的积贫积弱。 也许,自己也应该在这愿者轩中,许一个心愿呢。不过,即使要许,也要先见过朱丘,将那件事理个眉目出来才行。 “好了,此间的事情想必已经结束,流枫,阿梅,下一站,要带我们去向何处?” “自然是洪字酒楼了,”方梅笑嘻嘻的说道:“来到这火奴鲁鲁,遇上这一场落雨,若是不去洪字酒楼,真真的白来一回呢!” ------------ 第七节 养士 “啪!”坐在脚踏车后面的方梅对准蹬行的赵元任的后脑勺响亮的扇过去,“你在想什么呢?呆头鹅!你看我们落在他们后面多远了!” 赵元任一时没防备,后脑勺忽然来了这么一下,登时手忙脚乱,本来就骑得有些不顺的脚踏车更是左拐右绕,摇摇摆摆看着就是要倒了。坐在后面的方梅没料到会是这样,急忙一个跳身离了后座,多亏了她这一跳,赵元任再控制不住,一下摔倒在地上。前面几人听到声响,停下来回头看到两人狼狈的样子,俱都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自出了愿者轩,农泉刃便领着六人,寻了一个出租脚踏车的铺子,租了几辆脚踏车代步,一路且行且聊,趁着天未落雨,向着洪字酒楼行去。 这时的世界已经到了1914年,脚踏车早已经是寻常百姓家的寻常之物,当然,这个寻常百姓家,一般都还是在欧美等国,即便是亚洲一等国家的日本,脚踏车也还只是华族的专属。 但在这夏威夷,脚踏车却早已普及了十数年。方梅一行六人所租借的脚踏车,更是出自一叶书院向海渊的设计,由在旧金山满人开办的工厂生产的,专为夏威夷的地势而造的。 须知这夏威夷自从加盟美利坚之后,农牧业虽还是保留支柱,支撑着大部分州民的生活。但随着一叶书院的兴起,渐渐的也兴起一种新的产业。说是产业,有些夸大,本是因着一叶书院鼓励学生奇思妙想,常常便有许多精巧的构思显现,那主持书院的山长朱丘,本也是在混沌钟里遍历过去现世未来三十六重轮回的,于这器物,本就有常人所难及的灵性,便借着许多学生的妙思,演化出许多精巧的设计,有制衣、有器具,种种难以综述。这设计多了,也便成了一个好的示范,逐渐便形成了一叶书院自己的经济来源,也是夏威夷岛上的另一个巨大税源——一叶设计公司。但奇怪的是,这一叶设计公司只是负责为学生完善设计,申报专利,联系生产,却从不允许在夏威夷建厂生产。因循下来,这夏威夷的经济倒成了十分有趣的现象,单纯的两极分化,一面是奉献体力的农牧,一面是奉献脑力的设计;成人大都在从事这农业,而青少年,则多是在一叶书院的设计公司。 闲言少叙,却说赵元任虽在美利坚骑惯了脚踏车,但这夏威夷的山地脚踏车,却与美利坚的大不相同。何况,他在愿者轩,实是受了极大的震动,本就魂魄离身,神思不属。骑上这脚踏车,也便是像那机械一般,看他这样,众人便有些担心,方梅也便放弃了自行,坐在赵元任的车后,美其名曰看顾着赵元任。 这赵元任实在有些出奇,本来码头上初见时,倒是觉得灵气非常,可自踏进冠盖街,尤其快哉亭中听完张謇三人纵论之后,竟然像极了呆头鹅,愣愣的不知在想些什么。方梅坐在脚踏车后,本是想着这回偷个懒,省些力气,好好看看檀香山许久未见的风景,哪知赵元任越行越慢,竟被落下好远,连哈莉都在前面哈哈笑着。于是方梅实在忍不住,倒不成想最后是这个样子。 赵元任这一摔,才忽然回过神来,更突然发现自己跟一辆奇形怪状的脚踏车一并摔在地上,一旁叉腰站着的方梅,正气鼓鼓的看着自己。听到前面的笑声,赵元任不自禁的脸一红,赶紧起来。 等他收拾好脚踏车,前面的农泉刃几人也转了回来,见他身上无伤,便都放下心,齐齐问道怎么会摔倒? 赵元任的脸更红,讷讷的几句,忽然没头没脑的向农泉刃问道:“便如你们所说,虽然中华与德美日差不多起步,但中华现今却是最弱,先生说拖得愈久,只怕追赶越是不易,那我们现在到底该做些什么?先生这样学贯中西,通达识变的,为什么要留在这里?为什么不回故国?” “好啊,你居然就是在想这个,”方梅听到,更是气愤,“你居然是在想这样无趣的东西!” 农泉刃也是哈哈一笑,他抬头看看,天上的云越积越厚,知道这场落雨便在顷刻之间了,洪字酒楼也就在不远了,“你这问题,一时片刻说不清楚,洪字酒楼就在眼前了,那里确是观雨的好去处,夏威夷上能与之相提的,也就是大岛上的烽烟台了。我们去那里再细说不迟。” 名字虽还一样,洪字酒楼却早已非当年那个小小二层小楼。因着当日夏威夷变乱时偌大的名头,洪字酒楼早已是游历夏威夷必要观临一处所在。辛亥年清帝退位,寄存于满清皇室的许多巧匠一时没了生处,朱丘归来时,也将这些巧匠一并移来,分作两批,一批随艾清去了美利坚,另一批则留在了夏威夷,重新构建了洪字酒楼,并在洪字酒楼的后面,设为汉留九业匠食二科的大本营。 七人紧行慢赶,终于赶在雨落之前,飞进了汉留九业的大门里。再回头,那雨点已将地上砸出许多斑斑点点,再一眨眼,斑斑点点已经联点成面,为大地铺上了一层水做的白色地毯。 “真是一场豪雨啊!”农泉刃啧啧叹道,“好了,时候也不早了,想必诸君也都有些饿了。今日我愿者轩开门大吉,我做东,请诸位在洪字酒楼好好吃上一回。” “不羞不羞,”方梅嗤笑道,“今日若不是我们到了,农师做轩主来的第一笔生意,只怕还要等到猴年马月吧?” “你这丫头,牙尖嘴利,”农泉刃丝毫不以为意,他从怀中取出一面玉牌,递给门廊里值守一个老人,“王老,今日还是借过一下,这几人是一舟先生从美利坚带来的贵客,一会儿要在酒楼相会。” 那老人白须白发,只是一双手骨节突出,十分粗大,但皮肤却十分白细,农泉刃几人到时,他正在拿着刻刀雕刻着手中的一块檀木。 “有这玉牌便可以了,什么一舟二舟的,老头子并不知道,”王老接过玉牌,轻轻摩挲了一下,“说来你这面牌,还是我做的。老规矩,人过回廊,他处勿去。” 农泉刃呵呵一笑,“那是自然。” “这、这便是那回廊?”这次吃惊的,不仅是赵元任几个,连宫本流枫和方梅也甚是吃惊,说来这洪字酒楼翻建之时,二人已去往美利坚,今日也是初见。只见空中几道飞虹勾连,在院中几棵粗大的古树之间穿插而过,下方形如圆月,低垂于地,上方犹如龙头,衔咬在一座古香古色的三层高楼之上。 几人拾阶而上,这下连一向沉稳的宫本流枫也与方梅艾碧一样,在这回廊上上下下,叽叽喳喳说笑不停。 “果然鬼斧神工!”亚当斯初看时,已觉极是惊心动魄,等到入了回廊,却发觉虽然回廊之间勾连往返,又有古树枝干茂盛,但从回廊望去,却丝毫不遮视野,每一处均是极佳的水木佳景,外面虽然雨势如浇,也不知这回廊是如何做到,但只闻风声雨声水叶相亲之声,廊内竟是半点水迹也无。 农泉刃稍稍落后,与赵元任行在最后,赵元任行在这水木之中,远空如雾如云,一枝横斜,枝上碧叶如玉,犹如拾阶而上青云处。 “你是清华书院的留美学生,在美利坚入的哪所学校?修的哪一科?” “我是宣统二年入的纽约州康奈尔大学,主修的是数学,兼修的是物理和音乐。”赵元任答道,“不过,清华书院又是哪里?” “哦?”农泉刃一愣,继而自失的一笑,“我倒忘了,你那时还叫游美游学处。” “你在美利坚留学,想必也留意过美利坚的历史,那位亚当斯的先祖,美利坚合众国的第二任总统,有过一段很有名的话,你可知道?” 赵元任侧头想了一下,“可是论述各学科次序的那段?” “不错!” “‘我必须修习政治学与战争学,我们的后代才能在民主之上修习数学、哲学;我们的后代必须修习数学、哲学、地理学、博物学、造船学、航海学、商学及农学,以让他们的后代得以在科学之上学习绘画、诗歌、音乐、建筑、雕刻、绣织和瓷艺……’” “嗯,你记得很准确,”农泉刃点点头,“听说你在赴美利坚前,在南京的钟山学院学习,应当读过朱方生的译著吧?” “读过一些,如牛顿爵士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不过我读的并不多,朱方生的译著多是社会科学一类,我倒并无多大的兴趣。” “哈哈……”农泉刃闻言顿时乐了,“不错,商务馆译书三杰,琴南先生(林纾)专译小说,几道先生(严复)所译多依据现世需要,朱方生所译,虽然庞杂,却也多是政治学与战争学之类的经典。” “你可知道这朱方生,究竟是谁?” “实不知。” “这朱方生,你必也熟悉,”农泉刃促狭的笑笑,“他便是一舟先生的长子,也就是方梅的堂兄,辛亥年武昌首义的汉王,也便是这夏威夷岛上一叶书院的山长。” 说完,农泉刃又补上一句:“说来,他比你还小上三岁,今年也不过弱冠之年。” 赵元任只觉脑中轰的一下,他自踏足夏威夷以来,朱丘的名字便时刻响在耳旁,眼见的做下这等煊赫之事,赵元任本以为这朱丘必是而立之年的成年男子,哪知、哪知却是比自己还要年轻。 这时,他又听到农泉刃说道:“你路上问我,中华现在最弱,我们应当做些什么。其实便是亚当斯所说的那句话。” 一阵凉风吹来些许雨水的清新,让赵元任头脑静了静,“先生是说,我辈要努力学习政治学和战争学?” 谁知农泉刃摇摇头,笑道:“亚当斯说这话时,是在清清白白的美利坚大陆之上,当然可以循序渐进。而我中华绵亘两千年,方此三千年未有之变之时,哪里可以从容分工的余暇?政治与战争自然有人要学,可数学、哲学,中西经典,也都需要有人去学。” 这番话倒使赵元任愈加的糊涂,“先生所说,究竟是什么意思?” “北京城中有清华书院,有国史馆,上海有商务馆,夏威夷上有一叶书院,”农泉刃忽然整肃面目,“你还看不出这些书院与书馆是做什么吗?” “是在为国养士啊!士者,中华千年之砥柱,朝野之中坚。如今这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其实也是三千年文明之新起,春秋战国时百家争鸣之景象,必然会再现中华,只有经历新起的百家争鸣之后,我中华才能重走上汉唐盛世。” “百家争鸣?”赵元任低低念道,“先生说的棉铁之争,也是其中一家吧?” “说是也算是,”农泉刃笑道,忽然压低声音,悄悄与赵元任说道“你可知我是如何做上一叶书院的老师,还有这愿者轩的轩主的吗?” “嘿嘿,其实靠的只是一句话。”农泉刃自问自答,“德意志人克劳塞维茨说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我与朱崇祯说,战争是经济的延续,其后将更是社会的延续。便是因着这一句了!” “战争是经济的延续,其后将更是社会的延续。”赵元任下意识的复述道,还未等他领悟,方梅已经在上面大声的催促他们了。 听到催促亚当斯回头看看,微微一笑,他也经历过赵元任此科这一阶段,所谓不破不立是也。中华有句古话,一法通诸法通,万物皆一。只是这个阶段何其难也。若依朱氏父子的准绳,眼前的赵元任,其实算不得有学之人。甚至清华书院的留美学生,都算不得有学之人,无他,虽然学有中西,可于中于西,皆是走马观花,长于中华,学于西洋,均是只鳞片爪,不得真髓,有术无道。这也是当年始料未及之处,好在如今还可以修补。 “走吧,”农泉刃拍拍赵元任的肩膀,“空想无益,明日藏书楼开了,我给你开几张书目,这几日你可以好好研究一下。此时且放开吧,要知道,今日这洪字酒楼,怕是来了许多大人物,这时定是热闹非凡呢!” ------------ 第八节 书愤 洪字酒楼三楼东侧,前伸出一个半月形的露台,露台用雕木与玻璃巧妙构建,端坐其上,便如处身空中楼阁,若有风雨,更增添几分诗意雅致。 农泉刃步上楼层,迎面便是一阵凉风夹着些许湿气,水木清香扑面而来。 楼上空座已是不多,楼梯口侍立的一个二十许的青年,笑着迎了过来,后面紧跟上来的哈莉惊叫道:“是你!” 这青年正是码头上帮他“捉贼”的卢作孚! “你们认识?”农泉刃回头问道。 “这便是我们在码头遇到的那个青年,卢作孚!”方梅笑道。 农泉刃上下打量卢作孚,点点头,“我是农泉刃,字溪篌,是岛上一叶书院的先生,若是需要去藏书楼,可来寻我。” “带我来的小十三已经帮我办了,谢谢农先生,”卢作孚笑着谢过,“我先带诸君寻个座位吧。” 说完,卢作孚便引着众人,在南侧靠着栏杆处,寻了一张空桌坐了下来。 “其人方来岛上,做这侍者便能神态自若,不卑不亢,确是难得之材!”农泉刃待卢作孚走远,便随口品评道。 “农师这是什么时候惯的毛病,竟喜欢月旦人物了?”宫本流枫取笑道。 农泉刃哈哈一笑,并未接口,反而拿眼巡视了一圈,好一会儿,才摇摇头,对着六人说道:“今日果然麻烦。这风雨台上,怕是果然有风雨。” “溪篌兄能否说的明白些。”亚当斯也拿眼看去,见这风雨台上,多是东方人,却是一个不识。 “你们看我们左首第二桌,”农泉刃压低声音,“那一桌五人,为首的是同盟会的黄克强。” “咦?”方梅看过去,突然吃了一惊,“德伯(孙眉)怎么也与他们在一起?” “估计是当和事老,”农泉刃笑道,“与他们隔一桌的七人,为首的,是北洋的杨度和梁启超。” 说着,他又指着右首一侧:“那里对饮的两个,白发的是严几道先生,矮小的,是蔡济民蔡幼襄。” 赵元任早便听说过严复严几道的大名,听到农泉刃说,便凝目仔细看去,见那桌上只是两盘下酒的小菜,严复与蔡济民却谁也不动,只是一人一杯的闷喝,间或说些什么,因隔得甚远,却听不清。赵元任看的一会儿,只觉严复十分的瘦小颓唐,并无半点天下师的风采。 且放下农泉刃一行,单说孙眉这一桌,除黄兴外,却是陈炯明、廖恩煦与居正。四人桌上菜肴并未稍动,只在那里争论。 “中山先生的意思,还是希望你们能回去,”居正说的话,自己都觉得气息不够正直,“不管怎么说,我们现在的首要目的,是去袁,是恢复民国,其他的,都是能商量的。” “中山先生?我看该称他总理了,或者总理也不恰当,称作摄理最贴切。”黄兴话里有些讽刺,却更多的是种痛伤,“商量?有什么可商量的,要我向孙文打指模宣誓效忠,绝无可能!不仅这个,连他那些乱七八糟自觉高民一等的党章,我也难以苟同!此事绝无商量!” 黄兴一番话,态度坚决,登时将居正噎住了。其实按本心,居正也不愿意来。他是精研过法律的人,那党章看起来像是西洋,其实字里行间,比之帝制更有过之。 居正长叹一声,登时低头不语。 一旁的廖恩煦见到居正受窘默然,知道黄兴不好劝动,华兴会终是离心,尤其是在辛亥革命之后。当年孙文坚决主张在两广起事,同盟会为此折损无数人手。其后华兴会抛开孙文,坚持己见在两湖经营,果然不过一年,便是辛亥功成,其后孙文做大总统,种种举措失尽人心,招致南国一片声讨,让袁之举,实是情势使然。其后党务便由华兴会接手,直到去岁宋教仁遇刺。故,廖恩煦两人此来檀香山,为的其实并不是黄兴,而是兴中会中的知兵之人。 廖恩煦看看坐在对面陈炯明,陈炯明坦然相视,廖恩煦心中有些捉摸不定,试探着劝道:“竞存,别人不理解总理的苦心,你还不理解吗?我们广东人,为了革命,流了多少血?远的不说,便是去岁反袁,二次革命,牺牲了多少同志?我们为什么会失败?还不是因为同盟会的约束不够,法令难行,各人自行其是!总理这次重组同盟会,要做什么,别人不清楚,你还不清楚吗?这次我们严格仿照西洋的党制,改建中华革命党,加强对党人的约束,为的什么?为的是尽快重整力量,我们不能让同志们的血白流,不能让袁世凯那个独夫继续这样倒行逆施下去了!” 这一番话说出来,陈炯明还未有什么表示,居正倒先皱起眉头,“仲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们广东人革命,我们两湖人就没有流血吗?” 居正这一开口,别人还未怎的,旁边已有人扑哧一下笑了出来,“要说海外就是新鲜,今儿这事更是离奇,我活了这半辈子,倒没见过劝和的人不劝别人,自己先吵起来的。莫非这就是传言中的党人风范?” 这话有些恶毒,连黄兴也觉得面上有些辣辣的,他抬眼过去,见开口的是杨度身旁的一个壮实汉子,瞧模样,应该是杨度的卫士。 “皙子,你要怎样?”黄兴冷冷问道。 “无他,我们不是来寻你的。”杨度只是略略看了这面一眼,“这里是檀香山,不是我们争斗之地。” “你既知道,须管好你的人!” “天下事,天下人说,”杨度冷冷的回道:“难道你们党人做的出来,旁人就说不得吗?” 眼看便是双方火气渐起,已经有些刀兵的意思,孙眉重重的咳嗽两声,“这里是檀香山,不是中华故土,那里才是驰骋之地。在这檀香山,还是休止这些口舌之争吧。” 孙眉一言既出,杨度与黄兴相互冷冷相看了一会儿,便各自回头,再不说话。 风雨台上一时沉静,便听到乱雨打在玻璃之上,乒乒乓乓犹如马蹄飞踏,放眼看去,天野雨势如洗,青碧一片,古树冠盖层层,青山隐隐。 美景于前,让人忘忧。廖恩煦却难以忘忧。 “竞存,你究竟如何想?” “还能如何?”陈炯明一声长叹,“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何况是逸仙。” 廖恩煦闻言大喜:“这么说,你是愿意跟我们回去了?” “仲恺,你误会了。”陈炯明摇摇头,眼光看向远处飞溅的水汁,“逸仙拟的党章上,明白写着所有党员,须绝对服从党魁,这一点,我绝难做到。别的不论,我只问你,自光绪三十一年来,孙逸仙可有几件让人信服的方略?” 陈炯明说着,神情像是想起过去不久的那场硝烟:“去岁南北之战是为的什么?为的是不让袁项城为所欲为,不让袁项城败坏民国之制。可如今逸仙在东京,已经先要做皇帝了!我不回去,不是我这一腔血已经冷了,是辛亥创建民国以来,我们开的恶例实在太多了,我我不想再跟着另一个恶例走下去,因为我不能,看着无数同志的血造出来的民国,就这样被生生毁掉!” “竞存!”廖恩煦很是生气,右手指着陈炯明,直直颤抖,“你……”廖恩煦气的头脑一时发涨,想不出什么言语来,最后恨恨的说道:“真是一派胡言!你看看如今这民国,哪里还有半点民国的样子?若这是民国,若袁项城遵守法制,遁初会死吗?你能忍心,我廖仲恺不能忍心,也无法忍心,我廖仲恺,不会也不能让党人的血白流,共和必须要实现!” 廖恩煦话音一落,杨度鼻尖“哼”的一声,抬眼想要说话,见孙眉皱皱眉,便强自忍耐,不想一旁梁启超却开口说道:“公允的说,去岁是南方先兴兵乱制的。遁初之案,法官传召,连时任总理的赵秉钧都要乖乖到案陈词,若是循法而行,只怕真相现在已经水落石出了!可怜去岁那无数性命无数血,本是不必的。” “梁卓如!你什么意思?!”居正心中本就有火,见到昔日宿敌这么指鼻相责,顿时胸中怒气翻腾:“这么急着为你的主子辩护吗?” “启超说话,但凭良心二字!” “良心?你这三姓家奴,有的两个字,就是奴才!” “够了!”孙眉一声暴喝:“这是在洪字酒楼!不是中华,也不是东京!” “嗬嗬,争吧,吵吧,最好再拼个你死我活!”一个醉醺醺的声音忽然扬起,插入:“让那中华的万民,都陪你一块死个干净!” 众人顺声望去,见一个码头扛包工人,在那里喝的醉醺醺的,那人像是意识到众人的目光,扭头看来,黄兴顿时惊道:“蔡幼襄!你是蔡幼襄!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蔡济民醉眼朦胧,扬眉翻眼扫了几人一眼,嗬嗬笑了几声,忽然伏在桌上,便哇哇的大哭起来。众人面面相觑,正不知要如何做,便见蔡济民忽然拍案大叫:“拿纸笔来!” 像是早就料到一般,一个侍者早就捧着文房四宝候在旁边,听到叫声,便疾行几步,将这文房四宝放在桌上。 蔡济民歪头想了想,嗬嗬又笑了几声,抓起笔来,却在身旁雕木上写道: “哀鸿遍地呼庚癸, 却是吾侪手造成; 满目疮痍犹未复, 伤心党派又相争。 澄清寰宇知何日? 担负忧愁累此生; 满腹牢骚无处泄, 借诗聊作不平鸣。” ------------ 第九节 梦碎 蔡济民手写口诵,一首七律作完,侧头看看,将笔随手一抛,摇晃着走到桌边,拿起酒杯,一饮而尽,便冲着对面发呆的严复拱拱手,道一声:“几道先生,明日再图一醉!” 说罢,一步三晃,也不顾楼外风雨正疾,摇摇晃晃,便这么去了。 一时间,这风雨台上中华之民,感怀时事,俱都消沉不语。天野之间风雨更急,恍如铁马金戈,却让人痛惜。 赵元任有些懵懂,宣统二年(1910)出国,若不是今日到了这檀香山,他竟不知故国已是如此风雨多临。 回想着自己这二十余年的所历所思,竟不值檀香山上这半日的所见所闻,尤其是那愿者轩中三人共话,许多自己竟是闻所未闻,想所未想。这同桌共饮的几人,农泉刃与亚当斯自不必说,便是方梅和宫本流枫两个女子,自己也觉差距甚远。这些年自诩聪明,却原不过是井中观天。 赵元任正在这里咀嚼今日的见闻,忽然觉得旁边的方梅在桌下暗暗在捅他。一扭头,却见方梅示意他向严复那里看去。 严复仍自低着头,一杯、一杯、又一杯的闷喝。只是,便在方才蔡济民的座位旁,不知何时,有一个青衣瓜帽脑后留辫的青年,正自望着蔡济民的题诗发呆。 这雕木甚是宽阔,其上墨迹淋漓,并不只是蔡济民方才所书一首。那蔡济民自从来到夏威夷,常到此处饮酒。偶然感怀时事,痛思过往,便作诗记之。如今雕木之上,林林总总,断句整诗,也算有七八首了。 看诗的那青年身材纤瘦,弱不禁风,这风雨台虽有些遮挡,那青年仍是随风轻抖,似是有些不堪风雨。 “回忆满清惭愧死,我从何处学佯狂!”那青年低声念道:“不想这么快,便悔不当初了吗?” 那青年又上下看过几遍,突然抬高声音,也不回身,冷冷的说道:“这武昌首义的军中巨擘蔡济民都自惭所为,你们这些罔顾国法,一逞私欲的乱党,可也知道错吗?” “乱党?”黄兴四人一听,便知是问他们,黄兴与陈炯明回头看去,见那青年脑后仍然留辫,明白此人必是满清遗少。 “驱除鞑虏,恢复中华,推翻帝制,创建民国,何错之有?”四人之中,廖恩煦最是性烈,开口便回击道:“幼襄将军所言,乃是因北洋倒行逆施,屡屡破坏共和体制,使的中华越发国将不国。幼襄将军不过因二次革命失败,意气有些消沉,”说着,廖恩煦看看对面而坐的陈炯明,续道:“但我真正的革命党人,遇挫弥坚。中山先生已在东京重建中华革命党,不久之后,便当回归中华,复兴民国!” “哦?我倒真的不知,”未等那青年反应,一旁杨度已经笑着开口接了过去,“但不知如今那日本岛上,昔日的同盟会员还剩下多少?且不说此处的克强兄与竞存兄,据我所知,精卫兄几人如今也躲到法兰西去了。不知法兰西那里,孙文是不是也派了人去劝?” “其实大可不必,便是仲恺兄今日劝回了克强兄竞存兄,只怕中山先生早也是无心革命,”杨度的声音中有些鄙夷,“有道是温柔乡是英雄冢,如今中山先生新得佳人作妻,红袖添香,正是快意之时……” “杨皙子,你莫要乱说!”廖恩煦心知不好,急开口打断杨度之言。 但已经迟了。 孙眉推案起身,面沉似水,对着杨度问道:“你方才所说,究竟何意?” “个中详情,德彰兄还是请问仲恺兄吧。”杨度微微笑道。 见孙眉的目光扫过,廖恩煦有些心虚,便低头不语,孙眉怒目扫过居正,居正也是低头不语。孙眉更觉愤怒,一伸手,抓过面前酒杯,“砰”的一声捏个粉碎: “你们说是不说?” 廖恩煦心中隐瞒不过,早知会是这样,今日便不寻孙眉做和事佬了。但事已至此,他只好苦笑道:“中山先生与卢氏慕贞已经在东京协议离婚,其后……其后便与宋家的次女宋氏庆龄结为了伉俪。” “这个混账!畜生!”孙眉听完,心中愤怒无以复加,“娫儿(卢慕贞长女)方才离世,他就能做出这等混账事来!休妻再娶妻,这要族人如何看我?” “这是卢氏自己提出的,”居正小心翼翼的解释道:“卢氏自觉对中山先生革命无所助益,便自己提出离婚的!” “放屁!”孙眉性子暴烈,又是遇到这等触碰自己逆鳞之事,开口便骂道:“革命革命,都做的什么好事?!这檀香山来的老乡,哪一个对你们的革命说过半句好?革命革命,满清都推翻了,还革什么命?” 孙眉显是怒到极处,说完便一甩袖,向外走去,行出几步,忽然回头对廖恩煦四人说道:“回去告诉孙文,他做出这等辱没家风之事,我孙眉再不想见他,从今之后,我没有他这个兄弟,今生也不复再相见!” “寿屏兄,”这下便是陈炯明也有些急了,“这又何必?” 孙眉冷冷“哼”了一声,也不回答,转身大步走了。 黄兴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谁也无话可说。沉默了一会儿,廖恩煦突然站起身,冲着一旁冷笑的杨度戟指骂道:“杨皙子!小人!你在这里搬弄什么是非!” “天下事,天下人说,”杨度云淡风轻,面带笑意:“你们党人做的出来,我们便说不得吗?” 此话如同火上浇油,廖恩煦愤力一脚,踢开凳子,迈步便向杨度急行过去。 杨度依旧高坐不动,却是方才那个出言挑衅的壮实汉子却猛的站起,横在杨度身前。梁启超急忙向黄兴喊道:“克强,快拦住仲恺!” 便在梁启超刚刚叫出,居正早已窜上来抱住廖恩煦,口中连连叫道:“仲恺,仲恺,冷静,冷静,切莫动怒!切莫动手!” 廖恩煦见有居正拦阻,更是愤怒,但他急切间挣扎不开,不一会儿黄兴和陈炯明也上来拉住他。廖恩煦只好过着嘴瘾:“杨皙子!小人!有本事的,你出来与我相斗!我廖仲恺再让你尝尝东京时候的老拳,究竟是什么滋味!” “让他闭嘴!”杨度见廖恩煦提起往事,面上一热,怒道。 壮实汉子闻言一乐:“此事容易!杨先生看我手段。” 说着,那汉子便迈步向前。眼见便是一场斗殴,赵元任心中不忍,待要站起,农泉刃眼疾手快,一把把他按住,赵元任惊回头看去,农泉刃在他耳边低声说道:“用不着!” 便是此时,看诗的那个青年,冷冷喝道:“够了!” 听到那青年开口,杨度喝住侍卫,并不理会那边还在吵闹不休的廖恩煦,站起身来,向那个纤瘦的青年微微躬身,清声说道:“不意今日便能见到门主,门主可安好?” 原来这纤瘦青年,不是旁人,竟是昔日清门的门主——艾清。 “是慰亭让你来的?” “是,去岁又与党人刀兵相见,项城兄心中恐怕门主与汉王有所误会,便要我来向门主和汉王解释一二。” 说着,杨度便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双手捧着,恭敬的走到艾清身旁,微一躬身,递向艾清。 “这是项城兄托我转交门主的。” “不必了,”艾清甚至未曾回头看上一眼,“昔日我与朱崇祯有约,中华之事,我们俱都作壁上观,政事既然交给慰亭,自然万事由他,这封信你如何带来,便如何带回去,我也并无一话给慰亭。” 杨度似是早已料到,闻言只是轻叹一声,便将信收入怀中,他站在那里静静等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又向前一步,凑到艾清身旁,低声说道:“不敢欺瞒门主,项城兄恐怕只有两年的寿命了。” 说完,杨度又静静等了一会儿,见艾清依旧无甚表示,心中一横,更是压低声音说道:“项城兄时日无多,又恐负所托,心中焦急,怕是会有些非常之举。” “知道了。”艾清回头看了杨度一眼,“聘卿(王士珍)晓得分寸。” “谢门主!”杨度躬身行礼,便退了回去。 艾清又呆呆了看了一会儿蔡济民的诗,叹口气,低头见严复已经醉意十分,却仍在一杯一杯的喝,心中有些痛楚,转身过去,在严复对面坐下,“几道先生,你这般自苦,又是何必?” 严复不答,一杯饮尽,却又满上一杯,正要举杯饮尽,却被艾清一把按住:“吾师,这又何苦?!” 严复醉眼朦胧,恍然细看,见是艾清,愣了半响,不知为何,突然哇的大哭起来,犹如流浪多年的孩童忽然回到家中一般。 须知这严复在中华故国,士人中向与朱崇祯并称北严南朱,他虽只曾翻译西方名著八种,但便是这寥寥八部,已使天下共尊严复为师,无论满清还是党人,都以严复之言为自己理论之基。在座众人,凡识得汉字,莫不读过严译名著,如今见严复潦倒,如孩童般痛哭流涕,虽不知为何,却都面面相觑。 “六格格,我这一生的心血,都空费了!”大哭声中,严复向艾清诉道:“是我误了中华万民!” “我以为那西洋诸族,便是进化前方,谁知彼族利己杀人,寡廉鲜耻。天下士子,因我之故,均以西制为尊,此是中华万世之害啊!” “我这一生,只在误国,复有何面目见天下之人!” ------------ 第十节 有晴 亚当斯小小的饮了一口酒,风雨渐渐弱了下来,远处粗壮的树木更显翠碧欲滴。 严复悲音,震动全楼,但知音者能有几人?亚当斯望着空中层层飞扬的雨丝,心中不免那片大陆叹惋。他自幼便师从朱一舟,对中西之间,自然有着常人未及的清明。中华之地文明灿烂,中华之人多智且自制,千年的延续,他们无数次涅槃,却在这一次涅槃中迷茫。 或许这也并不是迷茫,只是涅槃中应有的困顿。毕竟异族的文化,从未像此刻这么强大。中华自古多北患,匈奴、蒙古、女真,千年以降,交战不休,甚至两次亡国,但天下不亡。异族即使两次入主中华,两次却均以中华道统为尊。 不想有白人自海上来,鸦片开国。其人坚船利炮不足惧,可惧者,文明竟似强于中华。在屡战屡败之后,中华精英,心中多已认为,西制乃是文明之顶峰,中华进化之方向,不想却是屡变屡弱,愈弱愈急,愈急愈是仿不像,仿佛一个死循环。谁想便在此时,欧战爆发。也许在后人眼中,此时之欧战,不过西洋各国间狗咬狗互相撕扯而已,但对其时文明正在十字路口的中华,却不异于当头棒喝。 “如今才算明白吗?”亚当斯仰头饮尽杯中酒,摇摇头,低声说道。 却见农泉刃苦笑一下,也取过一杯,一饮而尽,一边拿起酒壶,替自己与亚当斯斟上,一边说道:“中华之事,纷繁复杂,向来便是如此,从不曾静心。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可当真到了眼前,谁又真能静心观局呢?若是满座皆醉,只怕是那独醒的,反而是醉人了。” “这严复的书,我倒也读过。”亚当斯叹口气,似是仍难理解:“朱师也赞其持重为国。可我见中华之事,却透着急躁,须知便是英吉利,也曾在共和君主之间反复数十年,何况是中华?” “中华虽是古国,可急功近利之心,怕是比日本,还要更甚。”农泉刃似也觉颇是难为。 赵元任只觉头越来越大了,严复声名,即便是他,也是深知。不想此时一见,只不过是个瘦小颓废的贪杯老人,听到严复哭声,赵元任更是不解。自宣统二年到今日,他在美利坚留学已是四年,本心上说,此时他更爱美利坚甚于中华,他爱康奈尔的静谧自由,中华却无此等的氛围。欧战爆发,他只觉荒谬,竟不知严复居然会是如此反应。耳听亚当斯与农泉刃寥寥数语,却更像禅语,赵元任忍不住,便开口问道:“你们可知道,几道先生为何这般说?” 谁料未等农泉刃二人开口,那边梁启超似也忍耐不住,站起身来,几步走到严复桌前,执弟子礼,恭敬请教:“先生此言,究竟何出?” 严复醉意甚浓,摇摇头,看见对面艾清双眼似乎已是晶莹欲滴,一扭头,看到梁启超,顿时火从心头起,大声呵斥道:“你这党人,从来只顾自己出风头,博声名!口口声声为君上解忧,为的都是你们自己!德宗皇帝(光绪)本是中兴之主,却让你们这些急功好名的党人累的一事无成!如今清国不再,地方割据,各行其是,大好的中华,都要被你们送掉了!” 说完,严复更是大哭,哭到极伤心处,竟哇哇呕吐起来,他本就未食,胃中空空,虽是呕吐厉害,却只是黄水。只是旁人看来,更觉心伤。 艾清念起故国,忆起自己当年辛苦经营,不禁自伤,两行清泪蜿蜒而下。艾清扭过头去,对着雕木,不想众人见她之泪。 梁启超好心求教,不想却被喝骂,虽知严复酒醉,当着众人,心中也是恚怒。但当着众人,他不好发作,这便离去更让众人日后耻笑。于是梁启超咳嗽两声,依旧恭敬问道:“先生方才所言,可是与此时西洋各国交战有关?” “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呀!”听到梁启超提起欧战,严复果然嗬嗬喘息两声,便放声哭叫道:“难道崇真好公不过只是虚像,真心的只是追名逐利,杀人为己吗?” “苍天作眼,你究竟是要如何待这中华万民啊!” “几道兄?是几道兄吗?”随着声音,楼梯上噔噔脚步声响,一个四十左右身穿长衫的男子快步上的楼来,他四下一扫,果然一眼便看到严复在那里,便冲着楼下叫一声:“菊生兄,果然是几道兄!”再回头,方觉严复已然酒醉,急忙大步走过去,扶住严复,连连说道:“几道兄,怎么喝的这般醉?” 梁启超看过去,却也算是旧识,商务馆的杜炜孙。这时楼梯噔噔作响,梁启超回头看去,果然是张元济快步上的楼来,身后跟着两人,却是虞洽卿与荣宗铨。 见张元济上的楼来,黄兴廖恩煦四人顿时脸色大变,四人相互看看,赶紧把头埋下,尤其坐在对面的廖恩熙,更是把手遮挡着,生怕被张元济等人发现。 张元济关心严复,一上来便急忙向严复行去,见梁启超站在一旁,不禁有些奇怪,“卓如,你怎的也在?” “方才几道先生自责不已,似乎是因欧战之事,启超不解,故此过来向几道先生请教。” 杜炜孙这才知道严复为何酒醉,见严复摇晃之中,还伸手抓起酒杯,便急忙一把夺下,大声劝道:“几道兄,何必如此?欧战之发,虽让人失望,却佐证了你我先前所忧,这西学果有绝大的弊处。此时正当用心观摩,以警国人,几道兄为何如此荒废己身?” 严复抬眼看是杜炜孙,忽然哈哈大笑,一把抓住,“亚泉,有你便好!有你便好!” “卓如且回去吧,”张元济见艾清也在一旁,严复又醉成这般,便对梁启超说道:“几道兄酒醉,此时不是说话之时。” 梁启超点点头,“是启超有些求学心切了。”拱拱手,便回去了。 不想梁启超一闪开,黄兴四人登时便钻入张元济的眼中,张元济顿时大怒:“好个黄兴!好个廖恩煦!你们居然敢来这檀香山!” 说话间,张元济大步便向黄兴那桌走去,边走边挽起衣袖,像是要去与黄兴几人殴斗。 见张元济怒发冲冠,荣宗铨赶紧上前拉住,口中连连劝道:“菊生,菊生,切莫动手!一切等见了汉王再说吧。” 黄兴见躲不过,还是被张元济瞧见,只好站起身,对着张元济解释道:“菊生,粹芳(夏瑞芳,商务馆创始人)之死,非我等所为,实是陈其采自行其是。我等也是事后方知。” “狡辩!”张元济怒喝道:“你们这些党人,一味的任意妄为,扰乱地方,若不是你与孙文点头,那陈其采天大的胆子,敢对粹芳动手?可怜粹芳一生为公,却命丧宵小之手!今日既然让我在这檀香山上撞见你,说不得,我要为粹芳讨个公道!” 这么说着,张元济连连挣扎,荣宗铨眼看着便阻拦不住,一旁亚当斯站起身来,拱手对张元济说道:“一别数年,不想在此能与筱公相见,筱公还请暂息雷霆之怒,放下恩怨,与故人饮一杯酒吧。” 张元济回头,见说话的是个金发碧眼的白人青年,虽然面熟,却有些模糊。这时又听亚当斯笑道:“波浪山庄一见,一晃已经七年有余了。” “你是约翰•亚当斯?”张元济忽然想了起来。 “筱公果然还记得,”亚当斯笑道:“如今既到檀香山,万事自然有崇祯效劳,筱公何必亲自计较?” 听到亚当斯此言,黄兴几人互相看看,均觉还不如让张元济老拳一顿,自己心里会更痛快些。廖恩熙更是心中埋怨黄兴两人,这好端端的,为何非要到檀香山来,岂非是自讨没趣。 亚当斯相邀,张元济自然不好拂却,他见杜炜孙已将严复安抚下来,心中略安,正要向亚当斯那边走去,忽听远处街上似是一片喧哗,喧哗声由远而近,不过几个呼吸间,便到了这洪字酒楼下方。 楼上众人觉得奇怪,便临窗向下望去,只见几个少年骑在马上,方方奔到洪字酒楼下,各各勒马停住,其中一个大声喊道:“果然欧战已经开始了吗?” 显然是一叶书院中的学生,也只有他们,才会这般在洪字酒楼前相问,因为这洪字酒楼本就是一叶书院的大本营。 听到回答,那人兴奋无比,便在马上一个倒翻,腾身站在马上,三两下脱下上身的夏威夷衫,拿在手上一边摇动,一边呜呜的大声喊叫。 旁边一个少年,更是欢呼,不知从哪里寻出一挂鞭炮,取火点着便向空中尽力一抛。那鞭炮噼里啪啦,便在空中炸响。 “是阿林和向海渊!”方梅一眼便认出了其中的两人:“这两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 这时雨已经似停未停,但一道彩虹已经挂在青山之上,站立马上的那个少年欢呼几声,便大声叫道:“西制将落,中华当起,此是我中华崛起之不世之机!阿林,我要回国,今日我便要回国!” ------------ 第十一节 踏歌 风雨将停,方梅推开窗子,欢声对着楼下喊道: “向海渊,向海渊,你不是要去英国学海军吗?不去了?” 向海渊正挥舞衣衫得劲,忽听见楼上有人叫他,抬头一看,却是方梅,哈哈大笑,回道: “海军学校,晚两年再去不迟,这次机遇若是错过了,只怕老天也会笑我!” “向海渊,你回故国做什么呀?” “还能什么?”向海渊挥舞衣衫大声喊道:“当然非棉即铁,山长常说汉冶萍一直缺人打理,此刻我便去,张香涛没做好的事,我向海渊做给世人看看!” “哟哟,不羞不羞,”方梅刮刮脸,取笑道:“牛皮吹的呱呱响,张香涛一定比不上你!” “哈哈,阿梅,你莫不信,”向海渊也不生气,“欧战结束之后,你放眼东方,必有我向氏威名!” “欧战与中华有何干系?这与中华棉铁之业又有何干系?”一个浑厚的中年男声加了进来,“少年,世间的事情,可不如你想的那般简易!” 向海渊抬着头看向说话的那个男子,却是不识,只识得那人旁边的,乃是张元济,他略想想,便知道那人必是上海来人,笑着大声回道: “君不见昔日日俄之战吗?其战不过一年,日俄两国便国穷民敝。这欧战一开,只消打上两年,西洋各国数十年之积累,就能毁之一旦。昔日俄国未成之事,斯时未必不能成,即便是改朝换代,只怕也是等常呢。” “方其时欧人自顾不暇,愈战愈弱,还能对我中华指手画脚吗?” “此是我中华不世之机也!” 说罢,向海渊回头对着一旁的朱林喊道:“阿林,你便与我一起回国吧,大丈夫立万世之名,正在此时!” 谁知朱林却摇摇头,“你若回去,也便回去。我是不去的。” “甘罗十二拜相,山长七岁便能策划夏威夷之变,年幼算的了什么?如今世间,谁复能与我一叶书院学子较长短?” “你莫忘了中华鸦片开国之事!若无庇护之军力,再多金银也是无用!”朱林毫不留情的将冷水泼了过去:“山长有言,如今政治学与战争学乃是我辈之使命,你若想去便去,我自去继续学习军事。” 向海渊闻言,点点头,“不错,阿林说的极是!”说着他一个鹞子翻身,腾落于地,“只是我向海渊,却真的等不及了!如此大好机会,若是白白错过,他日只是后悔。” 一言说罢,向海渊身体微微蹲下,似马步又似弓步,双手叉腰,看着彩虹之处,便放声踏歌而唱。只是这歌语言古怪,楼上众人,只觉歌调苍茫,语音豪迈,却不知向海渊究竟在唱些什么。 “阿梅,这向海渊究竟在唱些什么?”农泉刃倚在栏杆之上,笑着向方梅问道,“相识一年有余,我竟不知他还会这个。” “你不知道的多着呢!”方梅撇撇嘴,单手支颐,看着楼下向海渊连连转身腾空,踏步高歌,笑道:“海渊唱的,是他幼时与台湾高山族人所学的歌。”说着,方梅也轻轻哼了起来,一旁的宫本流枫随声轻轻击掌相和。不过,她们二人唱的,却是汉文: “听着吧!人们! 看着吧!人们! 嗖嘞哇!嗖嘞唉! 我们的勇士们 像松树嫩芽的青年 是真正的勇士啊! 决死如纷飞的落叶! 决死如干枯的松枝! 哔哩哔哩,哔哩哔哩, 而今带着首级归来了 像松叶决死般的勇士呀!” 向海渊和朱林在下面这么热闹,早就吸引了无数的人为了过来,向海渊在一旁踏歌而舞,忽然自人群之中现出两个身穿古怪衣服的少年,也大声起歌相和,跳入场中与向海渊呼应而舞。 “是生番,”一直在窗边静静观局的几个东洋人,忽有一人开口说道,“他们果然来了檀香山。” “便是逃到天涯海角,也要捉这些该死生番回去!”另一个人应道。 向海渊见到那两个少年,却是更加欢乐,声音也愈加响亮,三人唱着唱着,忽然同时凝立不动。相互盯视了会儿,哈哈大笑起来。 “乌万,达勇,你们怎么来了?”向海渊一把抱住其中一人,大笑问道:“我以为头目不会放族人出山呢!” “我和达勇杀了两个日本驻警,”乌万借着拥抱,在向海渊耳边轻轻说道:“塔道首领帮我们逃了出来,我和达勇没别的地方去,找到你父亲,你父亲让我和达勇来这里寻你。” 向海渊想都未想,便笑道:“看你白净的脸庞,竟想不到你已经出过草了!你们放心,便是杀了日本的将军,既然到了檀香山,有我一叶书院,谁也不敢来寻你们的麻烦!你们出来也好,见见这大千世界,再想想你们荷戈社的出路吧。” “来,我介绍你们认识,这是我的朋友,朱林!” “朱林,这便是跟你说的高山族朋友,日本占岛的时候,我就是躲在他们家里,才逃得性命的!” 四人方方见过,便听得楼上方梅大声叫道:“阿林,海渊,还不上来?” 向海渊与朱林听到叫声,俱都大笑,两人从马上取下自己的东西,低声跟一旁的几个少年说了几句,那几个少年点点头,便翻身上马离去了。 见少年们离开,向海渊与朱林便领着乌万达勇便迈步登楼,不料才上的二楼,迎面就见四五个穿着日本警服的人向他们走来,横在路上。领头的是一个十分壮实满面胡须的汉子,两方人方才相见,乌万与达勇便面色一变,齐齐伸手握住自己腰间的弯刀。 “不用!”朱林拍拍两人肩膀,“交给海渊!放心,这是檀香山。” “好狗不挡路!”向海渊见前面几人拦住道路,便笑嘻嘻的用日语说道。 “八嘎!”旁边一个显然怒极,大声骂道。 谁知领头那汉子扭头便呵斥道:“蠢货,闭嘴!” 呵斥完,扭头过来,整肃面目,对着向海渊与朱林拱拱手,“两位少年,这两个生番在台湾杀了人,犯了法,我们是来捉他们回去的。两位大好前程,又这般聪明,还是莫要与这等穷凶极恶不懂教化的生番扯上干系才好。” 这汉子说话行事十分合礼,倒让向海渊啧啧赞叹,“请问阁下如何称呼?” “能高郡警部,小岛正三郎!” “我说小岛警部,您好歹也算是警部,怎么能不懂国际法呢?”向海渊笑嘻嘻的说道:“您脚下踩的,是洪字酒楼,是檀香山的洪字酒楼,是美利坚的檀香山啊。什么时候日本的警察,能跑到美利坚的领土上抓人了?” 小岛正三郎显然没有想到向海渊会是如此应对,他原以为不过是两个清国的少年,只要自己摆出身份,必然不敢与自己相抗,不想竟是遇到此种情况。小岛正三郎转头瞧瞧,见这二楼有不少美利坚军人在用餐,皱皱眉,说道:“是我疏忽了,打扰阁下了,给您添麻烦了!”说着,他便领着手下人大步走了。 乌万和达勇想不到向海渊三言两语,便将凶名素著的小岛正三郎服服帖帖的打发走了。心中都是惊疑不定,乌万是个急性子,张口便问:“海渊,你究竟和小岛说了什么,他就这么走了?” 向海渊嘿嘿一笑:“跟你们说你们也不懂,出来这一趟,感觉怎么样?” “外面的人真多呀!”乌万马上就感叹道:“以前听头目说日本人比森林里的树叶还要繁密,比浊水溪里的石头还要多,我还不信。现在我终于信了!” “哈哈,”一旁的朱林忍不住,笑了起来,向海渊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乌万有些生气,“你们笑什么?” 好一会儿,朱林拍拍乌万的肩膀,对他说道:“等海渊回国的时候,可以带你们去中华看看,你们就能知道,什么才叫人多!” 四人欢闹着上了楼,便在农泉刃一桌旁边拼了张桌子坐下,甫一坐定,方才问话的那个中年男子便随着张元济走了过来,张元济介绍道:“这是无锡的荣德生,在江浙一带也算小有产业,德生有些问题想问你们。” “是请教一下!”荣宗铨纠正道。 “不敢不敢,”向海渊起身说道:“荣先生有何问题,只要我们所知,必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还是方才之问,小兄弟放言欧战是我中华不世之机遇,我有些愚钝,不知小兄弟能否说的再清楚一些?” 向海渊侧头想了想,试探着问道:“先生可知道光绪三十一年俄国圣彼得堡所爆发的血腥星期日事件吗?” “有所耳闻。” “日俄战争不过一年有余,俄国国力便已经支持不住,不单是俄国,便是日本也是债务累累。但即便如此,当年的日俄战争,毕竟还不是两国全面交锋。欧洲这场战事,酝酿已久,只怕是要分个生死胜败的。先生须知这交战的各国,均是如今世界的一等国家,海陆实力,更强于当年日俄,只怕这战争一起,四五年间止歇不住。拖得四五年,则西洋各国的男子,只怕都是要上战场的,到时谁来种粮?谁来织衣?谁又来造铁?” “不错,”荣宗铨猛然醒悟过来,大喜道:“小兄弟说的极是!” “不羞不羞!”方梅在一旁讽问道:“你可是忘了,如今美利坚和日本都未参战。想发战争财?向海渊,你可别忘了当年鸦片开国的教训!” “哈哈,我家有女初长成,”一个粗豪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见了朱丘,我倒该好好夸他两句。” 赵元任与亚当斯闻声站起,果然见朱一舟与詹天佑、容揆漫步上楼,到的楼上,朱一舟指着向海渊几人,复对詹天佑容揆两人问道:“如何?这一叶书院的学子,可还入得两位兄长之眼吗?” ------------ 第十二节 国士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朱一舟饮尽一杯酒,弹案作拍,长声吟道。 如今风雨稍歇,又过了饭点,这风雨台观雨之人,三三两两的也便去了,过不多时,便只剩下了那几桌中华来客。向海渊与荣宗铨几人低声的聊着,方梅四女却聚在一处,看着向海渊与朱林拍回来的巨鲸的照片,一边看着,一边惊奇的呼叫。 艾清却已经走了,只剩下杜炜孙叫了些醒酒汤,劝严复在一边慢慢喝着。本来打算走的黄兴一桌四人,却不知为何,又坐在那里闷闷的喝着。他们不走,杨度与梁启超更是闲闲的饮酒。 朱一舟长吟作罢,哈哈一笑,一侧头,对詹天佑说道:“世间之事,莫过于此。都说宋诗独开言义理之道,我倒觉得刘梦得匠心独有。这一首竹枝词,便是道尽如今寰宇情势。” 原来朱一舟几人早便到的风雨台,将这你来我往的诸般争端情势,尽收眼中。詹天佑闻言则摇摇头,似是并不同意朱一舟所言:“一舟此生未入故国,中华如今是何情势,你纸上得来,终归是浅。便是崇祯,又何尝明白中华如今的情势。欧战爆发,这中华是晴是雨,天未可知,何况人乎?” “唉!”容揆看着詹天佑白发萧然,面目沧桑纵横,再不复昔日少年风发意气,抬头看那边农泉刃桌上,只觉蓬勃之气冉冉而动。容揆心中,也不免伤感:“故国难回,一晃已是此生!这些年眷诚兄在中华,风雨多临,其中情势,想必要比我们隔岸观火来的深刻。” 詹天佑摇摇头,开口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没有说的出口。他又能说些什么呢?说那轰轰烈烈的保路运动,其实不过是几个地方豪强舍不得放弃征收租股的厚利而挑起的,那挑起众怒的尸首都是他们自己做的;说那孙文豪言壮语,领着一个月三万银元的薪水,到头来一根铁轨没有接地,却因为亏空被袁世凯通缉。但这一切,却又似乎怨不得他们,中华如今便是一滩淤泥,先前的种种失败,总是有各种的理由,如今各种的理由已经渐渐改变,谁料想却是越改越糟,以前的大清,自己还能做些事情,至少建成了京张铁路,可是民国两年了,当年闹得沸沸扬扬的川汉铁路,根本就成了镜花水月。 如今这檀香山的中华少年,竟然会以为欧美各国一开战,中华便能得到机会腾飞。真真的小瞧了天下英雄。他们以为,昔日那些在与列强的战争中死去的青年,会看不到这些,不懂这些吗? “眷诚兄所言,我倒是也有耳闻,”朱一舟毫不介意,神情略略,落落而谈:“说到底不过是中华这片土壤耕用了千年,哪怕是再好的沃土,如今也只是贫瘠的沙土了。” “不知眷诚兄是否研究过中华的地理?”朱一舟边给自己斟酒,边笑着续道:“北临西伯利亚荒原,西接荒漠与冰山,东南俱是大海,这本就是个井中之地。当我中华探明四周之地,再无力开拓新领土之时,便只能内缩。现今的世界,不过是在经历同样的事情罢了。” “欧洲各国技术爆发,有能力探索世界,便四处侵略,遥想我中华秦汉之时,何尝不是这样?可世界便只有这么大,总有那么一天,这四野扩张之力,便会成为向内收缩之势,说到底,如今的世界,不过是在重复中华的历史,重演一次春秋战国罢了。” “先生的意思,是我们要重回源头,再寻中华文明的根须?”梁启超一旁静静听着,忽然插言问道。 朱一舟侧头看了一眼梁启超,眼中满是笑意,“不错!当日春秋百家争鸣,如今中华要想重起,也要回到自己方醒未醒之时,寻到灵魂的根性,如此,才谈得上重起。否则……” “否则便是分崩离析,愈行愈远之局。”这次却是杨度接口说道:“便是寻到,要普化众民,俟河之清,又需到何时?” 杨度口中说着,眼中却在黄兴几人与严复之间来回看着。黄兴自然知道杨度话语中藏着什么。革命党人,谁又不知道孙文与严复当年在东京的那一段公案呢? “先生以为俟河之清,须要多久呢?”黄兴沉吟许久,终究还是开口动问。 朱一舟沉默半天,似乎不想回答,就待众人以为他不会回到时,朱一舟忽然开口,一开口,却让众人有些灰心:“怕是我等俱成尘烟,仍是难见吧!” “须得这么久?”杨度心中微觉不悦,面上却更是笑意融融,“且不说我等这些庸碌之辈,便是这几个少年,小小年纪,便见识超卓,勇毅果敢,假以时日,便是无双国士,有此等人物,俟河之清,还需等到百年之后吗?” 杨度话语未落,朱林便“哼”了一声,扬眉看了杨度几眼,冷笑连连。又扭头看了看朱一舟,皱皱眉,冷冷说道:“你们要说这些无用的话,便尽管去说,不要将我等绕进去。你便自诩无双国士,要做开天辟地的宰执,也由你去。” 朱林所言,一下刺中杨度心中要害,杨度心中恚怒,正要开口,便听朱一舟长笑声起,“国士?无双之国士,放眼这风雨台上,虽然中华英才济济一堂,但真正称得上国士的,在我朱一舟眼中,不过一人而已!” 朱一舟这般说来,不免将杨度心中那点欲望之焰勾的旺旺的,杨度竟觉手心微微发抖,几番想开口动问,却开口无声,倒是一旁梁启超稳稳开声问道:“不知是此人究竟是何等洋人,能得入先生之眼?” 谁知朱一舟只是笑笑,却挥手向楼梯那边挥手:“那边的侍者,烦请再来一壶热酒!” 不一会儿,侍者便端来一壶热酒,放在桌上,转身欲离,却听朱一舟说道:“这位兄台,且慢走一步!” 侍者转回身,却见朱一舟满满斟上一杯酒,站起身来,双手捧起酒杯,满面肃穆之色:“先生以后存国佑民,恐再无暇饮上一杯热酒,今日我朱一舟有幸,代中华万民在此敬先生一杯,谢先生明日之辛苦!” 那侍者不意朱一舟竟然对他敬酒,顿时脸面通红,手脚无措。 一旁杨度见朱一舟所说,竟是洪字酒楼上一个引座的小二,不禁脸上羞怒交加,心中一时按捺不住,冷冷问道:“兀那小二,你姓甚名谁?” “他便是卢作孚!”那边方梅嘻嘻笑道:“姑父端的眼光毒辣!” “卢作孚?卢作孚究竟何许人?”杨度心中恨恨的想,“竟然能称无双国士?” ------------ 第十三节 出草 若是此时的北京城,即便是刚落了层雨,一挨这乌云散去,便是赤日炎炎,烈火烹烧。若是南京又或武汉,则除了这天下地上浮沉起的腾腾热浪,四维也隐隐的有层无形的气息压迫而来,潮、闷、热,行在野地,犹如踩在煎饺热锅的沸油之中,无处下脚,却又无处可逃。 然而这里是檀香山,是夏威夷上的檀香山。 一场风雨过后,雕窗飞起,风雨台上微风轻湿,又夹带着丝丝的花香,着实让人迷醉。 然而无人有心观景。 因为风雨台上已经人去楼空。 “阿林,你当真不和我们一路吗?”方梅笑嘻嘻的问。 “我还有我的事,”朱林张口便拒绝了,他抬眼看看方梅几人,只在亚当斯身上略略停了一会儿,亚当斯暖暖笑着,朱林似有所悟,复又抬头看了看天,“风雨虽停,只怕不过一瞬。今夜檀香山风雨狂暴,姐姐看着客人,等闲不要出门。” “哟哟,你朱林也会关心人呢!”方梅刮刮脸。 朱林却再不多言,转身便走了,向海渊见状,耸耸肩,冲着方梅几人一笑,拍拍乌万和达勇,大步跟着朱林而去。 “风雨狂暴?”方梅对这宫本流枫眨眨眼睛,宫本流枫轻轻点点头。两人忽而相视坏坏一笑。 这洪字酒楼一会,来也倏忽,散也离奇。赵元任想着当卢作孚喝下朱一舟那杯敬酒之时,杨度脸上止不住的羞怒之色,其实不只是他,便是梁启超黄兴几人,面色之上也颇有些不快。是啊,这些人,纵横中华,不用跺脚,便是口中随便说些话语,便能倾动四海,九州变色。今日竟然被人视为连一端茶送酒的小二也不如,这让一贯受尊处贵的几人如何受得了? 这便是斯时中华的困局了。虽然也说着平等,虽然也说着民主,虽然也说着让四万万人齐享尊严,但千百年因袭下来,这是一个四书五经者的天下,真正的主人,永远是那些而优则仕的儒官。即便是平等,即便是选举,又与那些杂役平民有何干系?不过是改头换面,将明面上的规则做个新装潢,须知那新瓶里,酒是越醇越久才越香。 欧风美雨,说什么主义之争,冷眼看去,到底是私心权欲;立宪共和,说什么强国富民,兜头泼去,原来是肥己贵亲。 便是一地的污泥,却想开出纯净的花,便是烂臭的土壤,偏要生出大公的豪杰。 怨不得老天,怨不得旁人。怨只怨,生民千年只知顺! 然而这些,赵元任真心并不理会。他爱那康奈尔的幽静,他爱那闲读书的乐趣,这棉铁之争,这国体之争,这革命之争,于他来说,虽然也会着迷一时,却迟早便会遗忘。千百年的儒学因袭变异下来,便是两种极端,所谓风雅,所谓铜臭;所谓闭门洁身,所谓厚黑天下。 洪字酒楼之上,虽然群英聚会,名士济济,又有几人能脱这樊笼? 朱一舟敬那卢作孚,究竟是何真义?朱一舟若不说,这便永远是一个公案了吧? 朱林与向海渊大步向前走着,闷头不语,乌万与达勇紧紧跟在两人身后,他们初到檀香山,更是初次离开部落,陌生的土地上自然有陌生的拘谨。 “海渊,你要带我们去哪儿?”看着周围渐渐众多的异族人,像方才的雨一般,不过一会儿,便从几滴变成流水,喧闹的流,乌万忍不住,急行几步,一把拉住向海渊问道。 谁想向海渊还未回答,迎面便看见小岛正三郎领着几人一脸杀气,静静的逼了上来。 乌万一惊,伸手握刀,沧浪一声,即便是向海渊疾伸手按住他,乌万还是将刀抽出一半。 “不是找我们的!”向海渊低声对乌万说道,说完,向海渊推刀入鞘,一把拉住乌万,闪身躲到一旁。另一边朱林早已拉着达勇靠了过来。 “俄国人也上岛来了?”朱林低声说道。 “加上我们看到的德国军舰,”向海渊眉头一皱,“这群白人,不去欧洲好好开战,跑到我们夏威夷做什么?” 乌万和达勇这才看见,小岛正三郎几人伞状排列,如临大敌,环护着一个身穿西装的日本人,慢慢向前走着。 “俄国人是什么人?”达勇低声向向海渊问道。 “那边的几个身材壮硕的,黄色头发的。”不想却是朱林用赛德克语回道。 “看来那个小岛正三郎被抓去做保镖了,”向海渊嘿嘿一笑,“若他能活的过今夜,我们再和他一会吧。” 说完,向海渊便转身,挑了一处窄巷,快步走去。三绕两绕,竟然偏离了闹市,来到一座高坡之畔。 说是高坡,其实并不陡峻,不过是稍稍有些坡度。坡上丛生着许多低矮的灌木,灌木丛中杂花处处,方才落雨甚急,打落无数,铺的满坡都是颜色缤纷。 朱林与向海渊并不稍停,顺着坡上一条泥泞难见的小路向下走去。乌万与达勇自小便在山野之中疯跑,自然不会忌惮这些些许的泥泞。但走过一阵,忽然路转山林,迎面出现一个村落。一见那村落,乌万顿时便惊呆了,达勇更是激动的想要长声啸叫起来。 那村落,那情状,分明就是他们自小生活的部落! 朱林忽然听不到后面的脚步声,有些奇怪,回头看到两人激动之色,不由的吃了一惊。还是向海渊有些经验,他拍拍朱林的肩膀,却对乌万与达勇笑道:“你们看到的,是夏威夷岛上原住民的村落,与我们自小居住的,是不同的。” 原来即便是西洋文明如何文明,也有夏威夷人自甘愚昧,他们便居住在自己的村落中,并不愿搬迁出去。因着这里本是洼地,西洋人大多瞧不上眼,便顺其自然,并不理会这些夏威夷人。自美利坚人武力生夺了夏威夷,便在这里建起了生态园。并逐渐将太平洋上侵占的岛屿上的原著民迁移过来,弄成了一座原生态居住园,供人欣赏。几年前夏威夷王族复辟,重夺了夏威夷岛。本有心拆除这里,哪里料到夏威夷族民们强烈反对,于是便将这里留了下了,只是听凭族人的去留。这两年间,女皇有时也会来这里生活一段时间,感怀昔日夏威夷族人的生活真义。 向海渊一边走着,一边将这些部落的前世今生,大略的给乌万达勇二人讲了。乌万达勇二人听着,走着,看向村落中那块简易搭起的茅草棚子,里面依稀放着一块黑板,几排凳子,像极了村落里的那些摆设。 “本来若是时间充裕,本当带你们过去瞧瞧的,”向海渊有些歉意,“只是今夜还有些事情,我和阿林都离不开身。只能带你们这么略略看上一眼了。” “不用!”达勇左手紧紧握着刀,右手却不由自主的摸向额头,似乎是想起那骄傲的图腾,“这样供人参观的村落,是族人的耻辱。这一群没有灵魂的人,不值得我达勇的目光。” 乌万也是紧紧握着刀,双目之中,隐隐有些晶莹之光,他闷闷的走了几步,忽然抬起头,大声问道:“难道这就是文明的力量吗?难道我们注定要改变自己的生活吗?我们的祖先,便是这样生活了千年,难道到了我们,就保不住祖先的骄傲吗?” “你激动什么?”朱林冷冷说道:“我祖先的骄傲已经丢失了几百年,这点羞辱与痛苦,算得了什么?人不自强便受辱,要想捍卫自己的尊严,只有用自己的力量证明!你方才在楼上也听到我父亲的话了,如今是一个强权文明挟武力膨胀的时代,这是一个生存的时代,只有强者,才能延续!” “阿林!”向海渊有些生气:“我的朋友才刚到岛上!” “你说的对!”乌万闷了一会儿,忽然开口说道:“我们荷戈社人最崇拜勇者,这应该是一个勇者的时代!” 乌万的话让向海渊愣了一下,向海渊看了看朱林和乌万两人,恨恨吐了口唾沫,叫了声:“跟好了!”便转回身向前走去。 四人行了大半个时辰,来到一个小小的码头,码头边上只停着一艘快艇,旁边守着一个与朱林差不多年纪的少年。 少年见向海渊与朱林走近,便从上衣口袋中取出一张纸,递给向海渊,向海渊看完,便交给朱林,朱林上下扫过几眼,便几下撕了一个粉碎。 “他们果然要在茂宜岛碰面!”两人对望一眼,见对方眼中都是不屑之色,“真以为振武堂无人了吗?” 五人再不多说,便上了快艇,飞快的向茂宜岛而去。 乌万见向海渊几人行动诡秘,心中奇怪,等快艇到了大海之上,乌万便凑在向海渊的耳旁,低声问道:“海渊,你们晚上要做什么?” 向海渊笑了笑,却在风浪之中,大声说道:“今夜要出草啊!我们今夜要出草!” 乌万和达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吃惊之色逐渐变成兴奋,“我以为你们汉人,是不会出草的呢!” “哈哈,”向海渊大声笑着,“我们汉人叫打介谷。一样的杀人如草!” ------------ 第十四节 日俄 黑暗渐渐恣肆开来,拉开一张夜幕,兜头便向茂宜岛笼罩下来。小岛正三郎眨眨眼,眼见的四周的山野草木就那么一点一点的隐藏的黑暗之中。再抬头凝目看向瓦胡岛方向,天野分际之处夜幕还没伸展过去,还亮亮的闪耀着光芒。忽然不远处一道电龙倏然飞出,一瞬间照亮四野,小岛正三郎眼睛被闪的一花,身旁的草木忽然现出轮廓,仿若野兽,可还未等辨认出形状,电龙已经飞过,留下远处烈烈雷音如战马侵袭,碾身而过。 这真是一个让人胸中热血滚滚沸腾的夜! 这真是一个勇士决死战埋骨他乡地的夜! 小岛正三郎感觉到身体里血液的翻滚,那身体里祖先留下来的武士决死的浪漫和热情在炽烈的烘烤着他。小岛正三郎口中发干,右手紧紧的握住了腰间那柄祖先传下来的刀,刀柄上传过一丝冷意带一丝温润,让他的心渐渐安定。 洪字酒楼一会,小岛正三郎心中颇有感慨,那清国积淀甚深,英雄豪杰层出不穷,对比小小的日本,实在犹如庞然大物,日本帝国稍有不慎,如今得来的一点优势,就会丧失殆尽。台湾是帝国新拓的领土,担负着重要角色,如今建设方到一半,不能就这么交回清国,失了台湾,帝国的崛起将会被拖累。因此,日本不能一个人战斗,帝国需要同盟,需要同盟来帮助日本强大,需要同盟来帮助清国分裂。 所以,当外务省的秘密外交官弓成勇泰出现在他眼前,小岛正三郎毫不犹豫放弃追捕生番,充作弓成勇泰的护卫。日本帝国需要弓成勇泰的力量,来重新缔结与世界一等国家的联盟。 “警部,”走在小岛正三郎身后的护卫武官平木青男突然出声叫道,声音中夹杂着一丝紧张,“小心!请务必与我一起,保护好弓成君!” 话音未落,忽然天幕边际又是一道白龙电闪而出,晃眼间,小岛正三郎依稀间远处火光跟着一闪,他不及说话,一个猛扑,便将弓成勇泰扑到在地。 “左前有伏!”小岛正三郎摔倒在地,紧跟便大声预警。 然而已经迟了,借着闪电照亮几人身影,雷音响在耳边,听不见枪声,等小岛正三郎回过头来,身后的几人已经纷纷中枪,或是跪地挣扎,或是直挺摔倒,待到闪电消失,雷声止歇,身后几声*传到耳边,然后几个呼吸间,*消失了。 小岛正三郎紧紧咬住嘴唇,慢慢一股腥腥咸咸的味道在口中发散。 该死!该死!该死!小岛正三郎心中痛骂自己。怒火烈烈的烧着自己的胸膛。但他不敢动。在这草长可及半腰的牧场,暗杀无处不在。 “弓成君?”平木青男慢慢的爬了过来,轻轻叫着。 “我没事,平木君放心!”弓成勇泰也轻声回道,“应该是露(俄)国人!” “可恶!”小岛正三郎恨恨的骂道,“谁还活着?报名!” “不用报了!”平木青男小声回道:“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接头地在哪儿?” “草场东北方向的牧屋落!” “我出去引开他们,”小岛正三郎胸中那团火越烧越烈,话声中透着决绝,“你带着弓成君过去!” “小心!”平木青男点点头,“帝国会铭记流血的勇士!” 小岛正三郎点点头,弓身而起,如同一头即将开始捕猎的黑豹,倏忽间便消失在茫茫的草场之上。 “你们要去夏威夷?”平木青男半跪在地上,天际间闪电接连飞出,远处草木忽明忽暗,在这等待的一瞬,不知怎的,平木青男忽然想起临行前一夜宫本义英说的话来。 宫本兄弟是在清国革命之后回到的东京。宫本义英一回国便担任了大正天皇的侍从,宫本义雄却进入陆大修行。平木青男的任务本是极端机密,不知怎的却被宫本义英得知。出发前夜宫本义英就找到了他。 “你们要去夏威夷?”宫本义英一照面便问道:“此事为何要去夏威夷?” 平木青男摇摇头,这是外务省与英国人商定的,他只是一个武官。 “夏威夷上的侨民不同他处,”宫本义英见他摇头,沉默了一会儿,便开口叮嘱:“到的夏威夷,平木君切莫轻易与岛上侨*系。” “这是当然!”平木青男随口应道,心中却不以为然,他这次的任务本就是绝密,哪里会轻易联系平民。 见平木青男并不在意,宫本义英摇摇头,转身离开,走出几步,却忽然回头,满面都是犹豫之色,等了好一会儿,宫本义英才慢慢说道:“平木君,切切记住两点。其一,轻易莫上茂宜岛;其二,不要与一叶书院冲突。” 可英国人偏偏把谈判地定在了茂宜岛! “弓成君!”平木青男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露(俄)国人怎么知道我们会在这里?” 没有回答。只有天野之间的雷声滚滚。 “弓成君!”平木青男转头看去,见弓成勇泰脸色惊惶,四下张望,显然是没听到他刚才的话。平木青男皱皱眉,一把按住弓成勇泰的肩膀,使劲一捏,大声问道:“弓成君,露(俄)国人怎么知道我们会来?” 未等弓成勇泰回答,忽然闪电奔袭而过,平木青男不禁眼睛一花,他猛回头,见左前果然火光连闪,跟着前方数十米处也是火光连闪,依稀听得到是三八式步枪的声音——小岛正三郎已经和露国人交上手了! 平木青男又等了一袋烟的功夫,见露国人渐渐被小岛正三郎引到南面去了。他长出一口气,回身一把抓起弓成勇泰,心中略略感到鄙夷,口中却大声说道:“弓成君,帝国还在等待着我们!”说完,拽起弓成勇泰便向东北方向跑去。 茂宜岛上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风渐渐的推了过来,压弯了四维的长草,却将四维的暗也吹薄了一些,即便没有闪电,也模糊的能看见远方的草木形状。 平木青男架着弓成勇泰在草场中一口气奔过方才露国人埋伏的地方,平木青男晃眼间,见一处草场被压出一处空落,他猛的停下,一把摁下弓成勇泰,弓成勇泰早已经跑软了腿,一下被摁到在地上,大口喘气。平木青男不及理会,猫腰到那处空落,果见一个死尸躺倒,他凑眼过去仔细盯住,又伸手摸摸那死尸的脸,果然是露国人的模样! 天色越发的昏沉了,暗暗的看不到一丝边际。平木青男猫腰回到弓成勇泰身旁, “果然是……” 话未说完,远处忽然“砰砰砰”的连响,紧跟着有人大喊道:“平木君,快走!” 是小岛正三郎! 弓成勇泰看看平木青男,咬牙站起身来,平木青男也不说话,两人便又是向东北处一路狂奔。 闪电穿空而过,两人奔跑的身影一闪而没。但对于追捕的猎人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远远的奔过来几颗子弹,嗖嗖的飞过耳边,将身旁的草木打折——被发现了!平木青男心中大声叫着。他猛回头,见远处依稀几个人影,飞速追来。 雷声响过耳边,滚滚震动血脉,平木青男的胸中烈火腾腾,一咬牙,停住脚步,猛回身,枪口指向人影,砰砰砰,连续拉动枪栓射击,口中却大声对弓成勇泰喊道:“不要停,向前跑!” 弓成勇泰大口喘着气,他是文官,平常并无多少锻炼,方才的奔跑已经抽空了身体的力气,现在每喘一口气,都像有刀刮着胸口。 耳边嗖嗖的子弹声夹杂着平木青男的怒吼,弓成勇泰真是后悔接受这个任务。喘息中他抬头看向前方,三四百米处,依稀几处屋落静静等待。 “平木……君,”弓成勇泰大口喘息,拼着最大的力气喊道,但传到自己耳中,却是那么有气无力:“谈判……地,就……在……前面!” 也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弓成勇泰的话,平木青男打完弹仓,一把扔掉步枪,从腰间抽出手枪,回身拉住弓成勇泰,就向那边屋落开始狂奔。 也许这几个屋落的确就是谈判之地。即便在这雷电交加,狂风暴雨就是顷刻的时候,依然有一个屋落露出昏黄的灯光,在这暗沉混沌的夜里,越发的清晰,给人以希望。 三四百米的距离一冲而过,即便这一冲而过,平木青男也感觉到左肩上被追上的子弹狠狠的钻了进去,一阵阵的刺痛。然而他顾不上这些,弓成勇泰跑到一半就软了腿,最后的那段距离,几乎就靠平木青男拖着。 闪电裂空,惊雷烈耳,紧跟着豆大的雨滴砸向大地,砸在平木青男身上。平木青男不管不顾,他早在前几十米时打空了手枪中的子弹,此时他双眼只木木的盯着那个灯光,五十米,四十米……十米……五米,耳后已经清楚的听到追捕的那些露国人的叫喊,平木青男发声喊,猛的一把抱住弓成勇泰,身形一旋,借着冲劲,一头撞进了板屋之中。 ------------ 第十五节 黄白 光明渐渐沉入海洋之中,詹姆斯抬头看看天空,暗夜已经渐渐舒展开翅膀,一个盘旋,四维的物什便淡上几分,几个呼吸间,眼前的一切便蒙上一层黑纱,呼吸间就缠上千叠万层,逐渐消失在眼前。 约定的时间要到了。詹姆斯掏出怀表,就着左手提着的马灯看了看,三两下攀上屋顶。将马灯左晃三圈,右晃三圈。远处依稀有火光明灭相应。詹姆斯仔细数着,三明三灭。 “他们来了!”詹姆斯对下面大声喊道。 听到他的喊声,屋里走出两个中年模样的白人男子,一人穿着有些残破的军装,胡髯纠结,怕是身上的气味都能将四野的蚊虫熏倒;另一人却全身整洁的西装,头发整洁,指甲白皙,一副贵族的派头,真不知道这两人如何会聚在一起。然而若是洪门振武堂任意一人在此,必会感到紧张异常——这两人,正是与洪门死斗十余年的白人匪首。那残破军装的,便是当年朱丘甫上夏威夷时诛杀的库克家族的后裔——斯顿•库克;而那个贵族派头的,则是七年前夏威夷暴动之时屠杀的瑟林顿家族残余——雷柏•瑟林顿。对暗号的詹姆斯,乃是库克家族的合伙人凯瑟尔家族后代,当年在夏威夷煊赫跋扈的三大家族,经过这十余年的死斗中,如今也只剩下了这三个人兀自支撑。 詹姆斯提着马灯跳下屋顶,见两人都已经走了出来,虽然事已临头,他还是忍不住再次问道:“伦敦会愿意帮助我们吗?” “欧战要是没开始,还是没问题的。” 雷柏•瑟林顿也有些悲观,“这该死的奥匈人!” “见面再说,”斯顿•库克神色有些严肃,他没想到连一向种族分明的瑟林顿族人也会这么想,但他的声音却有一股力量:“我们把夏威夷送给他,这是多么优渥的条件,伦敦应该心里有数。” 三人没说几句,远处几个星星般的火光渐渐变大,靠了过来,詹姆斯走到前面,低声问道:“是赫伯特先生吗?” 对面一人却高声问道:“是库克先生吗?” “我在这里!”库克闻声大步迎过去。灯光晃动中,几个头顶高帽,手持扶杖的白人男子不紧不慢的走了过来。为首一人见库克过来,微微一笑,摘帽做了一礼: “不想下午会有风雨,耽搁了一会儿。” 说着,他指着身旁的一个金发男子介绍道:“这是法兰西陆军上尉亨利•菲利普,是巴黎派来的代表。” 巴黎?库克不自主深深盯了赫伯特一眼,当时提出的条件,只是两家的联盟,把只会投降出卖的法兰西人叫过来做什么?这赫伯特是什么意思? 也许猜到了库克的疑虑,赫伯特长叹了一口气,“德意志人也参战了,大英帝国的力量要集中到欧洲去。” “伦敦是要放弃夏威夷吗?”瑟林顿插口问道:“难道伦敦只以为夏威夷是个制糖的岛屿吗?” “哦,不,”赫伯特冲着瑟林顿笑笑,“这位英国是瑟林顿阁下了,大英帝国知道夏威夷妙处所在,不要忘记了,是英国人第一个发现了夏威夷,这个英国人还是库克家族的人。” 说完,赫伯特仍是微微一笑,“怎么,客人远道而来,难道不给一杯茶喝吗?” 库克哈哈一笑,“走吧!我们去屋里谈,不知道这里的茶水赫伯特先生与菲利普先生喝不喝的惯!” “会习惯的!”菲利普话中有话,“毕竟我们会在这里很久!” 几个人一边笑着,一边慢慢向屋中走去,只是进屋的只有说话的那四人,便是詹姆斯,也站在屋外,靠在一个避风的角落,警戒着。 长年与洪门争斗,詹姆斯深知那些黄人在这岛屿上的能量。这一次他们甘冒奇险,将谈判地定在洪门的大本营——茂宜岛上,也是这几年从洪门行事中学到的。 远处忽然一道闪电裂开,白光耀眼,詹姆斯眼睛不禁一花,远处的草木一明一灭,恍惚让詹姆斯有些幼时的感觉。说起来,这个破落的草场,在当年租地条例案前,已经是他们凯瑟尔家族的了。一切都是因为那个该死的租地条例,给了那些下贱的黄人们借口。想到黄人败诉那天法院里广场上黄人的暴动,詹姆斯心中阵阵的恐惧。 他从来没有想到,温顺的绵羊也会有一天翻身做狼,将老虎咬的粉碎。 詹姆斯在这里胡思乱想,忽听远处“咔嚓”一声,像是枯木断折的声音。他不由得一惊,围着这屋落周围,他们撒下了密密的一圈枯枝干叶,为了就是提防洪门中人忽然闯入。 随着赫伯特来的几个保镖显然也听到了,其中一人拔出手枪,矮着身子,小心翼翼的挪过去察看,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歪头向地上吐了口痰,冲着众人摇摇头, 剩下几人长出口气,但詹姆斯却更紧张,如果果然是没人,那自然是好,可是直觉告诉他,洪门中人已经来了,只是他们还没有埋伏好,所以隐去了身形。若是洪门中人不想让人发现,凭眼前这几个生瓜蛋子,绝对不可能发现。 好在自己也有人手。詹姆斯眯起眼睛,天际闪电连连,在明灭之际,他仔细看着周围的草木。为了这次密会,他三日前便暗暗的将这里的每一颗草木都记在了脑中。洪门中人无孔不入,若是有一丝大意,这次便是全军覆没之局。可他看了一盏茶的时间,也没有看出什么异状。难道真是自己大意了? 不,此地不能久留。借着雷声滚滚,詹姆斯掏出打火机,嚓嚓嚓打出三次火光,然后对着窗户,伸手过去便要敲出暗号。 正在这时,远处又是一道闪电,紧跟着雷声轰轰,但雷声中,隐隐约约夹着一声枪响,更有几人的吼声传了过来。 詹姆斯顿时一惊,不及敲窗,几步走到门前,推门便进去: “外面有枪声!此地不能久留!” 不想赫伯特轻笑着摇摇头,竖起手指连连摇晃:“不,不,詹姆斯先生不用紧张,那是俄国人在发泄他们几年前的不满,由他们去好了。” “可这是茂宜岛!这是洪门的大本营!”詹姆斯有些急了,“要是惊了他们,我们就危险了!” “詹姆斯先生,不用担心,”赫伯特依旧很不在意:“我是大英帝国的特使,大英帝国会保护我们的。” 看着赫伯特一脸轻松写意,库克恨不得狠狠的揍上一拳。方才赫伯特告诉他,伦敦与巴黎的重心要转移到欧洲去,但走之前,会豢养一头猛犬看住远东,但在之前,先要给这个猛犬吃点苦头。 日本人的确有实力看住远东,但那是低贱的黄人!夏威夷什么时候,不,是白人什么时候需要黄人的保护了?伦敦难道不知道,这是自取其辱吗? “如果伦敦的意思,是要我们接受日本人的保护,我们无法接受。”库克慢慢的说道:“这是我们白人的骄傲,我想两位先生应该能够明白!” 菲利普点点头,他本人对巴黎做出这种有损白人尊严的事情也甚为不满,英法日三国共管,什么时候黄人国家能和法兰西相提并论了?什么时候,法兰西人能和英格兰人和平友好的相处了?夏威夷地处太平洋中心,战略地位奇佳,法兰西应该将它牢牢握在手中,而不是与人分羹。 “库克先生,我是赞同您的!”菲利普打破沉默,丝毫不顾及旁边的赫伯特再三递过来的眼色,“世界应当是我们白人的世界,我们白人是当之无愧的主宰,即便是力有所不及,我们也不应当接受黄人的参与!” “上尉先生!”赫伯特怒叫道:“不要忘了你的使命!” 外面闪电连续划过,屋内忽明忽暗,紧跟着雷声,是忽然激烈的枪声。 “俄国人是在做什么!”赫伯特恨恨的说道:“不是告诉他们要留那些黄矮子一条生路吗!都是些没有大脑的家伙!” 转过头来,看着屋内的其余四人,神色严肃:“欧洲的战事不会太久,这次只是借黄矮子的舰队以备万一,但与美利坚那群乡巴佬交涉,靠的是大英帝国的威名,靠的是法兰西的友情,一旦欧洲的战事结束,皇家海军必然会来保护她的海外领地!” “爪子伸的挺长,也不想想够硬吗?”一声轻笑从屋角一侧阴测测传出。 话声一起,詹姆斯心道不好,抬手冲着声音来处就是一枪,紧跟就是一声大喊:“敌袭!” 随着这一声大喊,屋角处嘿嘿的笑了几声,那板壁忽然破裂,外面一道闪电飞下,照出一条矫健的身影,身影一晃,随着闪电消失在黑暗之中。 “这是什么人?”赫伯特和菲利普同声问道。太让人吃惊了,他们在这里密谈了这么久,居然不知道身旁一直藏着一个间谍:“你们怎么会如此大意!” 赫伯特一怒之下便向门口走去,詹姆斯飞身而去,一下将他扑倒在地,还未等赫伯特惊叫出声,雷声中,外面砰砰的响起一片枪声,那板壁不过是稍厚实一点的木板,登时被击穿了数十个孔洞,屋内木屑尘土杂飞而起,呛的人直想喷嚏,但屋内五人都死死的按住口鼻,不敢发声。 密密的打过几次排枪,外面登时安静下来,詹姆斯静静听着,屋外连一丝一毫的*声都没有,他知道外面的人手,不管是明哨还是暗哨,都已经被洪门拔去了。这次怕是难以逃脱了。 奇怪的是,一直到五人胸口平复下来,外面静静的始终没有声音,也没有进屋来察看,詹姆斯左右看看,一咬牙,悄悄站起身来,墙壁上的马灯不知怎的没被打中,依旧散发着昏暗的光,詹姆斯躲在阴影处,悄悄探头向外望去,忽然见两个人影急速的奔来,詹姆斯慢慢架起枪,借着雷声,对着一人就扣动了扳机,不想那人只是脚下一个趔趄,猛的比方才更快的狂奔起来,不等詹姆斯再次扣动扳机,那两人已经奔到屋外,中枪那人身子一旋,抱住另一个人,借着奔跑的惯性,一下子就撞破板壁,冲进屋来。 ------------ 第十六节 螳螂 “今夜风雨必定狂躁!”向海渊眺望着海际线上的半沉半遮的太阳,海面千晖粼粼,正是茂宜岛畔最好的一段时光。 “居然敢来茂宜岛密会,”朱林语气充满着不屑:“真以为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妙笔吗?” 两人嘴上说着,脚下丝毫不停,引着乌万和达勇,穿过一片树林,拐过一片花场,又行出数百步,在一处山丘前,四人停下脚步。 天飞快的黑了下来,四下里影影绰绰,什么都是朦朦胧胧,看不分明。但乌万和达勇久在山林中打转,一双眼睛早就练得可以熟悉夜的暗。两人左右看看,见这里地势不高,但视野极好。若是从这里出发狩猎,倒是四通八达,四面都方便的很。 四人方才停下脚步,左前的一丛草忽然立了起来:“向海渊!朱林!那两个人是谁?为什么带陌生人来?” 乌万和达勇被吓了一跳,却见向海渊脸面绷紧,声音不大,却十分干练:“报告教官,他们是我的发小,在家里杀了日本人,过海来找我。时间紧,我来不及放下他们。” “借口!”那丛草冷冷的道:“这次行动你不用参加,好好看着你的‘发小’!” “教官!”朱林在一旁忽然开口说道:“我方才了解,他们自小生长在山林,会打猎,不会碍我们的事,而且……” 不等朱林说完,那丛草已经大步走到朱林面前,这时乌万和达勇才看的清楚,原来那丛草里还有一双寒光凛冽的眼睛。 “行动之前,禁止陌生人突然加入!”那丛草声音虽低,但有隐隐的怒火:“这是振武堂的规矩,你们忘了吗?!今晚的行动你们两人都不用参加,在这里抄写堂规十遍!” 朱林和向海渊相互看看,心中都是极其失望,但依旧答道: “是” 乌万和达勇不知道三人在聊什么,不过朱林和向海渊的脸色却告诉他们,事情有些不好。 那丛草盯着四人又看了一会儿,才转回身,也不知他按动了哪里的机括,眼前那片葱茏的树木忽然移开,露出一个透着昏黄灯光的洞来。 那丛草头上轻摆,朱林与向海渊四人矮身便走了进去。等四人进入,后面轻轻“嗒”的一声,洞口便又封上了。 朱林与向海渊对这地道似乎很是熟悉,四人快步行动,左绕右转,很快来到一间洞门前,乌丸认得些汉字,见那洞门上写着“刑房”两个字。 向海渊推门而进,墙壁上点着几盏洋灯,角落里散放着几张桌凳,除此之外再无他物,室内显得十分空荡。向海渊快步走过去,找了两把凳子,一脚踢给乌万和达勇,让两人坐下,他和朱林就着桌子,从桌兜中取出纸笔,开始写了起来。 两人写得很快,乌万和达勇刚觉得有些无聊,两人就已经放下笔,向海渊左右看看,嘿嘿笑了起来:“阿林,差不多了,以前还有些存货,加上刚才写得,二十篇绰绰有余。” “看来平常没事时,拿堂规练字还是不错的选择!”朱林将手中的笔一抛,叹了口气,“听老六说,这次白匪三巨头都出现了,这一战若是顺利,屠了这三人,白匪们没了地头蛇,夏威夷就真的和平了。” 朱林言语中透着遗憾,向海渊心中更是。七年前夏威夷那场暴动,他们仍在陈公馆中训练,听着外面枪声如响鞭炮,心中感奋之极。他们是一叶书院第一批学徒,里面的中华幼童,多是甲午战争或洪门暴动留下的遗孤,从小便知道自己的使命。但夏威夷暴动,即便在最灰暗的那三日里,他们依旧在陈公馆照常学习训练,不受半点影响。其后夏威夷复国建州,虽是彰明各族共处,可白人从统治落到平等,如何甘心?便有那自以为高贵的白人,暗地里组织武装,袭杀华人,*妇女。若是单是他们,辛亥变革前洪门振武堂便早已扑灭。只是不知怎的,这些白匪竟与美利坚大陆上的3K党联盟,得到3K党的支援,趁着朱丘与振武堂全力参与辛亥变革,死灰复燃,一直燃到现在。 “和平?只要白人还在全球掌握着绝对力量,和平就难实现!”刑罚室的门忽然被打开,马雷大步的走了进来。 一见马雷进来,向海渊与朱林条件反射似的站起身来立正敬礼,“总教官!” 马雷回礼之后,看看旁边下意识站起来的乌万和达勇两人,口中问道:“你们带回的是这两人?” “是!” “懂汉语吗?” “报告总教官,他们不懂!” 马雷点点头,忽然厉声对向海渊说道:“向海渊!我听溪篌说,你想要回故国,我告诉你,不行!这次让你去英国海军学校学习,只是先去踩踩英吉利的土,欧战一起,短时间停不下来,这是我们洪门的机会,你们每一个人都是有使命的!故国那里溪篌已经与张四先生谈妥了,有溪篌去,就不用你们了!” “是!” “想参加这次行动吗?” “想!”向海渊和朱林异口同声答道。 “堂规抄完了吗?” “报告总教官,抄完了!” “倒挺快,”马雷嘴角暗笑,“你说他们是杀了日本人逃出来的?” “是的。” “不错!你们去取四套衣物,给他们两件!让他们也参加!”马雷说完,见两人眉眼绽开,显然心中十分高兴,便又狠狠说道:“记住,堂规是振武堂用血与火换来的,任何人不能轻易违反。这次让他们参加,是舵主决定的,下不为例!” “明白!” 乌万和达勇不知三人在说些什么,只是跟着向海渊,稀里糊涂的换上振武堂的军装,别别扭扭的踩上靴子,接过向海渊扔给他们的枪,虽然与日本人的三八枪不同,但操作却仿佛,两人用步枪打过猎,练了两下,便熟悉了。 四野已经电闪雷鸣,只有远远的一处屋落有些灯光,但也是暗暗的看不清楚。振武堂分作六队,一队十二人,秘密的向那灯光围了过去。 向海渊这队队长便是那丛草、昔日随方信孺平定长沙变乱的横天云。横天云这一队因多了乌万和达勇,有十四人,但战力却弱了。横天云心中咒骂,只得命令向海渊与朱林看好那二人,但在他心里,这四人已经剔除在战斗序列。 借着齐腰深的长草,十余人猫腰急速向屋落处行去。忽然天际一道闪电劈下,四野突的一明,紧跟着雷声大步而来,震动耳膜。 “有枪声!”横天云忽然竖起拳头,令众人戒备。 闪电连连,雷声不停,横天云一动不动盯着右面,明灭之中远处长草乱翻,火光突突闪动。隐隐约约有些嘶喊,不过隔得太远,根本听不清楚。 横天云心中默默计算,根据消息,英法德日俄均有一队人马上岛,白匪这次也积聚了所有的人手,只是人数无法确定。这六路人马中,能相互冲突的,也就是日俄两国了。 横天云又看了一会儿,心中了然。一挥手,众人在闪电中继续前行,靠近屋落三百米处,有三人留了下来,其余人小心翼翼的在闪电间隙中继续前行,直靠近屋落二百米时,才停下隐住身形。 忽然暗处火光一闪,接着又是两下,似是暗号。横天云暗暗看向四周,闪电又是连连劈下,果见前方不远处,几个草垛隐隐的动了几下。横天云嘴角上挑,不屑的笑笑:邯郸学步! 见横天云带着几个人上去摸哨,向海渊有些百无聊赖。他参加过几次这样的围剿,便是在丛林里也有过几次。这次虽不知道到底对面有多少人手,可振武堂在这小小的草场出动六队人,分明就已经没有什么悬念了。 向海渊正想着,忽然旁边留守的老六凑过来,“十一,后面交火的估计是日本人和俄国人,待会儿他们要是冲过来,别开枪,放他们过去。” “明白!”向海渊随口答道,忽然想起什么,又想老六问道:“屋里派人去了吗?” “派了,拳科的老三在里面,等他的信号,他一出来,我们就进攻!” 正说着,忽然屋落处得灯光摇摇晃晃,明明灭灭,紧跟着左边板壁“砰”的爆裂,一个身影倒纵而出,几个起落,起落间一束烟花飞窜而起,在天空中绽开。 烟花一起,向海渊几人便要站起身来,忽然身后枪声连连,黑暗中朱林低声说道:“是日本人!” 这时,振武堂精士随着烟花,于雷声中已是向着屋落灯光处连连开火,詹姆斯与赫伯特放在外面的几个人,不过呼吸间就横在地上。 便在这时,远处忽然狂奔来两人,紧随身后的便是连连的火光。闪电连闪中两人越过向海渊几人埋伏之地,向屋落追奔。屋落处忽然火光一闪,其中一人脚下便是一个趔趄。不及其余人反应过来,几欲摔倒的那人猛的抱住另一人,向板壁撞去,那板壁先前已挨了数十发子弹,早就满是窟窿,这一撞夹着两人的速度重量,一下便砸倒了板壁。屋内的马灯摇晃,几人或蹲或立,登时现在众人面前。 ------------ 第十七节 黄雀 板壁一破,瑟林顿抬手就是两枪,墙上悬挂的马灯顿时破碎熄灭;库克更快,一挥手就将厚木桌子抛起,挡在破裂的板壁前;詹姆斯纵身上前,一脚便踩住撞进屋的两人,闷声喝道:“是谁?” 闪电不停,连连闪耀,只听撞进来的一人喘息中紧张的问道:“赫…伯…特……,赫伯特先生在这里吗?” “是弓成勇泰吗?”赫伯特反问道,“你们迟到了。” 见是日本人,詹姆斯犹豫了一下,移开脚,闪身到库克身旁,低声说道:“恐怕是洪门的人来了,是不是现在就通知公爵?” “再等等,”库克盯着前面暗沉沉的夜,便是闪电耀出的光明也劈不开那浓烈的黑,库克神色坚毅,回头看看正与日本人商议的赫伯特一眼,然后就盯住詹姆斯的眼睛,“詹姆斯,今夜我们作饵,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你准备好了吗?” 听着库克一字一句的话语,黑暗中詹姆斯一声轻笑,摇摇头:“库克,下地狱的又不是只有我一个。” “好!勇敢的凯瑟尔家族不会消失的!”库克赞一声,忽然抬高声音:“赫伯特先生,菲利普上尉,恐怕洪门的人已经包围了这里,该让小伙子们出来建功了。” 情势危急,赫伯特与弓成勇泰抛弃外交上的虚伪,三言两语间就已敲定了双方的协议。听到库克的话,赫伯特整整衣衫,从腰间拔出一把手枪,不紧不慢的走到破裂的板壁前,闪电摇晃间,大英帝国的自信和安定在赫伯特脸上清晰无比。赫伯特抬起手,冲着天空扣动扳机,一弯红色摇曳升空,越升越高,在红色登顶将落未落之际,围绕着这座屋落,四野间也有五六处摇曳升起红色飞痕,紧跟着便是嘈杂的呼喝声音,迅疾传遍草场,即便是在震野的雷声中,也丝毫不能阻挡。 怕是有三四百人!向海渊脸色一变,猛回头看去,闪电明耀间,可见远处的长草呼呼向前压倒又绷直,转眼间便要连成一圈,密密的再没有缝隙!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些白匪居然也会设置圈套了! 朱林摸了摸身上的*,顿时心中有些醒悟,怪不得这次出动,居然要带比平日多两倍的弹药,看来大哥早就有了安排。 远处枪声连连响起,方才后路上留下的三个队员已经与来人交上了火,长草四面摇晃,摇晃间枪火时时闪现。朱林与向海渊互相看看,点点头,便要过去支援。横天云忽然从暗处钻出,一歪头吐出一口唾沫,对着向海渊四人低声吩咐几句,向海渊与朱林点点头,答一声“明白”,带着乌万达勇急速的向长草深处奔去了。 这时闪电越发的密实了,雷声夹着闪电,已经分不清前后,枪声混杂火光,逐渐连成一片。赫伯特看着远处的一切,包围上来的枪火已经逐渐压制住了包围他们的枪火,猎人反过来做了猎物,这种感觉让他很是得意。赫伯特嘿嘿的笑了几声,回头对着屋内众人得意的炫耀:“这个世界,究竟还是我们欧罗巴人的天下,这些东方人,不过还是些蒙昧的野蛮人,说到策略,只怕连大英帝国的皮毛都比不上。” 赫伯特有理由得意,这场反伏击是他一手策划,他一踏上夏威夷的土地,便将计划传递给了库克。如今一切顺利,不一会儿联军便会按照计划,穿插包围这些黄皮猴子。等这场战斗结束,黄人在这个岛上的力量被消除,之后库克出面,夏威夷废州建国,大英帝国与法兰西帝国联合庇护,日本联合舰队驻扎,从此恢复大英帝国对夏威夷真正的治权。 赫伯特的脸上充满了开疆拓土的荣耀,但库克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放松,不但库克,便是瑟林顿与詹姆斯,脸上也不见的有计划成功的得色。这十余年来,像这样的战斗,他们打过无数。若是这么简易便能消灭洪门,他们早就已是夏威夷之王。 平木青男悠悠醒转,只觉左臂仍是刀绞一般,猛地他一警醒,急睁开眼,正看见弓成勇泰坐在他旁边,平木青男顿时长出了一口气,强忍疼痛低声问道:“弓成君,可是到了谈判之地了吗?” “是的!”弓成勇泰见平木青男醒转,心中高兴:“我们的使命已经达成了,帝国不会忘记平木君今日的勇敢!” “还有小岛君,”平木青男松了一口气:“天照大帝保佑,希望我们能够再见到他!” 此时的小岛正三郎,正躲在长草丛中,暗暗的窥伺着远处的战斗。这场战斗让他越发的糊涂。俄国人突然舍弃了他,向远处退了下去,他本以为是被识破,哪知忽然之间,屋落前就响起一阵枪火,未等他从惊讶中反应过来。远处忽然飞出几发信号弹,隐隐的便是许多人围了上来,不一会儿便跟前面的人接上了火。 谁是友谁是敌?平木青男到了哪里?他完全不知道。隐在长草丛中,天空中的闪电越发的紧,双眼早已适应了这种明暗连续的交接,他紧紧盯着前面交火的双方,大脑飞速的转动,思索着他该采取的对策。 也许是他想的过于入神,也许是前面的战斗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等到一丝光亮忽然反射到他眼眸,他才猛的惊觉。 那是刀光! 长年在高山中与生番较量,这种刀光小岛正三郎并不陌生,不及思索,小岛正三郎就地一滚,一股锐声夹着呼啸便从他耳边擦过。 小岛正三郎抬头一瞥,乌万一刀落空,反手便又是一刀削来,小岛不及躲避,双手持枪横起一挡,不想脑后又是金风呼啸,顿觉脖颈一凉。 达勇跟着一脚将小岛正三郎踹到,厌恶的看了看身首异处的小岛正三郎,狠狠的吐了口痰。旁边向海渊见他们得手,低声喝道:“走!” 说罢,四人闪身进入长草丛中,又向当面的枪火反围了上去。 向海渊四人快速上前,不一会儿便反抄到了包围联军的后面。前面联军的呼喝声传来,朱林停下仔细听了听,对向海渊低声道:“对面的是俄国人!” “英法俄,加上白匪,四面围攻呀!”向海渊暗暗笑道:“可惜配合太生疏了,连我们这些半瓶子都防不住。” “走!”朱林抽出腰间匕首,从地上抓起一把湿土,抹拭在匕首两侧,回头低头告诉乌万和达勇将刀上抹上湿土,遮住刀光。虽然闪电连续中,反射的刀光并不明显,但训练有素的军人,如小岛正三郎,依旧能够分辨得出。 四人悄悄散开,互成犄角之势,似慢实快的向当面的俄国人靠了过去。俄国人身高马大,远远高出向海渊几人。可四人配合默契,乌万悄悄跟上一人,那俄国人专注射击前面的枪火,不察之下,腿弯忽然一凉,身体顿时失去支撑,一下便栽向地上。不等他痛呼出声,朱林一匕首迎了上去,直插在那人喉咙上。 赫伯特站在厚木桌后,依旧陶醉在自己的策划之中。但瑟林顿已经觉出不对,他扭头看看詹姆斯,见詹姆斯眉头深皱,也是连连摇头。 “洪门早有准备!”瑟林顿低声说道。 库克与詹姆斯不约而同叹了口气。包围的枪火一点一点消失,便是这说话间,当面密密的枪火已经逐渐稀疏下去,本以为被压制下去的洪门枪火,却忽如积蓄已久的烈火,轰的爆了起来。 便在这时,连陶醉的赫伯特也发觉了不对,瑟林顿声音虽低,但赫伯特也听得清楚,他吃惊的问道:“你们说洪门早有准备?” 库克脸色渐渐凝重:“原以为我们做的已经十分隐秘,看来还是低估了那个妖童。” 闪电忽然淡了下去,远处的枪火此起彼伏,渐渐乱在一起。可屋内几人看的清楚,包围的人手正在逐渐惶恐。库克的嘴唇紧紧抿着,这样齐腰深的草场中,这样一场暗夜乱战中,不是白人所能熟悉的,这是一个圈套,那个妖童,依旧设计了一个绝对有利他们的战场,就像七年前茂宜岛海滩上的那一战。 詹姆斯紧紧的盯着库克,他在等着库克发令。眼前的战斗逐渐明晰,他不用想,也知道草场中的人正在面对着怎样的屠杀。但这场战斗远未结束,他们还有公爵。 远处枪火越来越疾,那是联军已经崩溃,毫无目标的四处射击,向内心的恐惧射击,这样的士兵已经不是士兵,只是待宰的羔羊。 一直沉默的菲利普慢慢踱步上前,看看远处,轻轻一笑:“库克先生,赫伯特先生,现在应该是让公爵登场的时候了。” 库克猛然回头,看向菲利普。不但是他,赫伯特更是惊讶叫道:“你说什么?公爵?” 菲利普冷冷说道:“朱氏家族的厉害,公爵在五十年前就领教了。”跟着,菲利普却又是轻轻一笑:“这次行动,公爵不过是想看看,朱氏家族如今成长到了什么地步。” “库克,给公爵发信号吧!”菲利普拍了拍手上的灰,“这些灰尘也该早点扫去了。” 库克深深盯了菲利普一眼,伸手从衣兜中掏出一个短短小圆筒——却是洪门常用的传讯烟花。库克一拉火捻,抖手将烟花甩出,一流绚烂的烟火升腾而起,在空中爆出。随着爆出的烟花,远处山丘上“轰”的闪耀出一团火光,紧着便是连续几团,转瞬间嘶声裂空,几发炮弹连续而来,正正的砸在屋落之上。 火光连连,泥石四溅。正在激斗的众人被响声惊动,纷纷向屋落看去,眼见那屋落处烈火汹汹,屋内的几人显然早已粉身碎骨。 山丘上一人放下望远镜,满意的点点头,一挥手,命令道:“废物已经清理干净了。让小伙子们建功去吧,告诉他们,将朱氏家族踩到地狱里去吧!” ------------ 第十八节 匕见 草场东方不远处,是一处缓缓隆起的山丘。山丘并不高,但立在其上,也足以将这平原草场看个清楚。或许便是这个缘故,这小小的山丘上,早早便有一间潦草的茅屋,今夜风雨或许疏狂,但这茅屋中,却还有一盆温暖的火。 火光并不亮,在这样暗暗的让人发恹的夜里,这盆火似乎也自觉的与夜同沉。但再暗沉的火光也有一丝微亮,这微亮弹开,散在周围人的脸上,让这里的人心中微微的感到一丝渴生的热情。 屋内几人或坐或站,都把眼睛看向远处的草场,零星的枪火已然爆了起来。亮亮的在这沉沉的夜中十分的耀眼。 “细想来,一晃眼我有十年未到过茂宜岛了,”茅屋窗前一个魁梧的身影说道:“真是人生如寄,天地逆旅!我渐渐老了心怀,可这茂宜岛上,依旧葱茏明绿,让人畅怀!” “一舟口中说老了心怀,但我观你行事,豪情可仍不减当年!”火盆边坐着的一个老者接口笑道,眼前火盆中的炭似乎快要化为灰烬,失掉那最后的一丝火热,老者随手捡起一片木炭,接到盆火中,等火柴噼里啪啦燃了起来,随手却又扇灭了火焰,让那木炭就那么亮暗暗的烧着。 朱一舟又看了一会儿,终觉无趣,回过身来在盆火旁坐下。时虽盛夏,但茂宜岛上乌云侵压,风雨将临,一股寒意仍是逼人而来。 “四十九年了,”朱一舟看着盆中火,忽然自失的一笑,“朱门血仇到现在,已经四十九年了,便是我父之仇,如今也三十余年了,今日仇踪现身,真是快慰我心!” 司徒美堂未及回答,门口忽然渐渐起了枯枝踩折的声音,不一会儿一个身影从暗中闪出,却是农泉刃。 “一舟先生,意老,”农泉刃低声说道:“赫伯特已和库克接上了头,公爵的人也应该在里面。但是人马藏在何处,还未探查明白。” “无妨!”朱一舟豪迈一笑,全身杀气猛地蓬勃而出,“再过一刻钟,亚当斯便当指挥美利坚海军围了这茂宜岛,任他有通天的本领,只要上得了茂宜岛,今日便是他偿还血债的时候!” 忽然远处枪声大作,农泉刃回头看去,见远远的围着一处灯火,两圈枪火相隔百十米,正在激烈的对撞。 振武堂已经和四方联军交手了! 司徒美堂与朱一舟并不站起,只是略略抬眼看向枪火斑斓处,见那内圈中的枪火虽然数目较少,但进逼趋退,快速无比,外圈的枪火初时极是盛气凌人,但过不多久,便稀疏下去,枪火也渐渐的有些凝滞。 “阿丘的振武堂操练的果然精干!”司徒美堂赞赏的点点头,“这英法四方联军人数虽众,却无配合,只怕过不多久便会被各个击破。” 说话间,内圈中的枪火忽然稀疏下去,却并不向屋落灯火处收缩,反而隐隐的更向前逼了上去。这便与司徒美堂的猜测不同。他本以为振武堂会迅速集中人手,打垮稍弱的北方,却没想到四面的枪火却是都削弱了。 便在司徒美堂沉吟间,忽然内圈之后闪起枪火,显是四方联军穿插过去,自振武堂后面发动攻击。 这一下出乎意料,司徒美堂不自禁站起身来,走出屋外,向枪火处眺望,那内圈的枪火渐渐散开,越散越开,忽然一寂。 这草场中的寂静,其实不过三两分钟,但却让司徒美堂觉得,似是过去许久。 “看来还是小觑了这些白人,”司徒美堂叹口气说道:“对这战阵变幻,战场操控,这白人们倒的确精熟,看来并非一味全靠先进火器。他日对阵,必不能轻敌。” 听的司徒美堂此言,农泉刃心中有些暗笑,这欧洲自古以来便是四分五裂之局,从来便是争斗不休,战事经的多了,自然也就通透。中华以为白人徒靠快枪利炮,实在是门缝中瞧人。 “意公不须担心,”朱一舟一旁笑道:“小儿辈自有破敌之策,何况马云堂也亲身出战了。” 司徒美堂也是自嘲一笑,回身坐到火盆边,“一舟方才说自己老了心怀,我看我司徒才是有些老了。些许反复就有些惊怕了。”说着,扭头又招呼农泉刃道:“溪篌,且过来坐一会儿吧,只怕过不多久,那公爵就该沉不住气了。” “那我就偷得浮生半日闲了!”农泉刃爽声一笑。进屋前他回头一看,果见外圈中的枪火已经散乱,农泉刃心知马雷已经得手,自己过不多时便也要粉墨登场了。 外面厮杀正急,振武堂已与四方联军绞杀在一起,远者枪射,近者刀刺。闪电连续间,身影如同鬼魅,前时还见藏在一侧,闪电再来时,早已消失无踪。 此时朱林匕首上的湿土早已被血洗的干净,乌万紧紧的跟在他的身后。他们与向海渊分作两队,在这草丛中各自寻觅敌人。 朱林在长草中飞速跑过一段,忽的停住身形,拉住乌万猛地向后躺倒,跟着前面一声枪响,上面的草纷纷折断。 两人在这草丛中厮杀已久,对这突袭早已习惯。甫一倒地,两人便左右滚开,乌万猛地翻身而起,摇晃着长草便飞奔起来,那枪火追着乌万的痕迹,连连喷出。朱林却扎头猫腰,小心的快速向那枪火靠去。 看模样,却是个英国人。朱丘嘴角一扬,轻蔑的笑笑,正要站起身来,纵身上去,忽觉一股锐风猛地向腰间扎来。 朱林大惊,猛地旋身翻转,腰间一凉,锐风已经擦过。翻转间朱林右手横匕,依着直觉猛地向前一挑,想要逼退来敌,不想出手那人并不退开,只是一斜身躲开要害,手中军刺丝毫不停,猛地向朱林胸口扎去。 不料朱林左手忽然出现一把手枪,“砰”的一声,军刺顿时失去力量,那人向前栽倒,登时将朱林压在身下。 电光石火间,朱林从生死之间又转过一圈,然而危险远未结束,朱林枪火一起,那英国人立刻放弃追杀乌万,一扭身转过枪口,也不顾队友的死活,冲着朱林便扣动扳机。 亏着朱林被压在下面,那英国人连续两枪打在死尸上,但朱林听的脚步声近,那英国人已经边开枪边慢慢移过来。 猛地闪电一亮,跟着一暗,黑暗中刀光一闪,那英国人猛回头看去,见一条身影腾在空中,手中霜刃一挥,那英国枪手人头落地,伏尸在地。 刀手落在地上,就势一滚,翻到朱林这边,却是达勇。朱林推开身上的尸体,两人低声交谈几句,便一前一后向前奔去。 这一番草场乱战,生死只在毫发之间。四方联军与振武堂已经绞杀在一起,有些怯懦的,此时已脱开战场,向远处逃去。多数人却陷身草场,等闲脱身不得。 这乱战毕竟是场勇敢者的游戏,极其考验胆略。电闪雷轰之际,身畔长草深处敌影飘忽,设局者往往还未等到猎物,反被猎杀。身畔队员前一步还紧紧跟随,下一步便悄无声息的失踪。闷闷的夜只有电光频频闪动,却更添几分恐怖,四野的惨叫渐渐越来越响,终于有人忍不住心中恐惧,在这草场地狱中崩溃。 一束烟花自屋落灯火前摇曳而起,农泉刃一眼瞥见,登时站起身来,一旁司徒美堂长出一口气,朱一舟却一击掌:“果然忍不住了!” 随着烟花绽开,便在这座山丘数十步处,忽然升腾起数团火光,跟着炮弹啸声中越过激战的草场,一下子砸在屋落灯火上! “轰”的火光腾起,依稀见到屋落处窜出一条身影,向远处奔出。砸掉屋落之后,炮火并不停住,接连发射,落点却是正在激战的草场! “无耻!”司徒美堂与农泉刃不约而同狠狠的骂了一声。 炮声中远处山丘响起震天的喊声,喊声中密密的站起四五排人,这些人慢慢拉长到百余米,就这么一步一步向草场中压迫上去,夜色中这些人上半身明光流亮,竟是穿着精巧的板甲。 看着这些封建武士装束的士兵,农泉刃顿时吃了一惊,他没想到在如今的火器时代,还会看到穿着封建铠甲手持火器的白人士兵! 一旁朱一舟一脸狠厉,牙齿咬的嘣嘣作响,似是想起童年的旧事。忽然他冷哼一声,一抬腿,朱一舟从腿侧抽出信号枪,冷冷的看向那边还在发射的炮地,抖手一枪打向空中。 一发绿色信号弹腾空而起,冲着天空中闪耀不停的电光急冲而去。随着信号弹,忽然草场四维,山丘各处,轰然亮起无数灯火,更有几盆熊熊燃烧的火焰架在高处。将这草场山丘照的明亮无比。 灯火中一发炮弹飞出,狠狠的砸在方才兴高采烈的炮地上,炮声中朱一舟纵声长啸,声音绕着雷声,在这草场之上奔腾而过。 “西撒!今日你踏上夏威夷之地,可曾想过,这是你在这世间的最后一个黑夜了!” “今日就让你的血,开启我朱氏一门的复仇之旅吧!” ------------ 第十九节 火烹 库克抖手抛出烟花,烟花一路洒出绚烂的火花,映着脸色铁青的赫伯特,赫伯特恼羞成怒:“你们居然不相信大英帝国的力量!” 库克几人默不作声,心中却不以为然。英吉利人还要靠日本人的力量才能保证远东的利益,怎么让人相信?这种纸老虎的架势,只是自欺欺人。菲利普却毫无顾忌,轻蔑的撇撇嘴,“赫伯特!在这个星球上,什么时候,公爵要做的事,有你们英国人说话的资格了?” 菲利普说着,一把扯开挡在前面的桌子,大步走出去,库克几人默默的站在屋内,就那么看着菲利普走出去,走向危险的战场,虽然不知道菲利普要做什么,但在公爵的威名之下,谁也没有劝阻。 谁知走出几步,菲利普却转过身来,冲着屋内几人微微一笑:“公爵让我告诉各位,先生们,伟大的欧罗巴不需要失败者。” 话音方落,菲利普向后一个倒翻,紧跟着扭身便向前扑出,远处火光一闪,紧跟着炮弹便砸中木屋,爆炸声中,木屋四裂开来,一团火焰熊熊而起。 翻身半跪在地上,菲利普回头看了一眼屋落,烈焰映红了他的脸,脸上是冷冷的笑容。没等菲利普陶醉许久,一发子弹“嗖”的飞过耳边,钻入旁边的草丛,仿佛是在提醒菲利普,他已经进入了战场,已踏入了生死之门。菲利普迅疾一个滚身,翻身便奔入长草丛中,脱离了熊熊燃烧的光明,进入那让他欢喜的黑暗之中。 菲利普猫腰前行,小心翼翼的在草场中快速移动,忽然脚下一滑,菲利普不及调整,顿时向前扑倒,惹得周围响起一阵蝉鸣。菲利普扭头借着闪电的光亮看去,草丛上洇洇的血还在汩汩的流。蝉鸣很快消散了,连雷声也消去了,周围忽的安静下来。这一安静,却让菲利普心中隐隐的有些恐惧。 站在屋中观战时,竟不知这小小的草场,已经翻作了修罗地狱! 用力甩甩头,像是要甩到疑虑,菲利普看看远处的山丘,心中暗暗计算着距离。忽然旁边一丝刀光如毒蛇吐信,猛的向菲利普刺来,“叮”的一声,直将菲利普捅倒在地。菲利普直觉胸腹间一阵阵的疼痛袭来,忍不住“啊”的一声叫出口来。 刀前遇阻,似是扎到了什么金铁之上,那人知道已经失手,一缩手收回兵刃,还未出手,猛然听后面传来一阵草动,一晃身,放过菲利普,转身钻入长草深处,跑过几步,却忽然回头,甩出一发枪火,也是今夜菲利普命大,这发枪火无巧不巧,又打在菲利普的板甲之上。 听到金戈交鸣之声,脚步声顿时消失,菲利普也警醒的闭上了嘴,慢慢的翻过身,半跪在草丛中。忽然一声法语的低声叫骂传来,菲利普听到声音,不由一喜,急忙靠过去低声问道:“是斯雷德吗?我是菲利普!” “上尉,”听到菲利普的叫声,一个年轻的法国少尉靠了过来,“总算又看到一个活着的法兰西人了!” 闪电划亮夜空,对面之人露出真容,菲利普定睛瞧去,见斯雷德脸上血肉模糊,也不知是伤还是功勋,身上的军服早已破烂不堪,像被千刀削过,见到菲利普衣装上不过只是些尘土,斯雷德心中来不及想些什么,只低声说道:“这里不安全,我们必须马上转移!小心蝉鸣!那是洪门联络的暗号。” 不等说完,斯雷德便转身跑进草丛,菲利普紧紧跟在身后才听到斯雷德后面两句。这时山丘那边,呼喝声中公爵的兵士已经站起身来,在闪电之中,身上的盔甲明晃晃的让在这草场地狱中打滚的人无不羡慕。 斯雷德低声问道:“上尉,前面山丘上的人是友是敌?” 后面没有回答,连脚步声都没有了。斯雷德一惊,知道危险就在顷刻,也不回头,一纵身就扑进旁边的草丛中,可未及等他打滚跑开,忽然自后砸下一只匕首,带着锐风呼啸间刺进他的心脏。斯雷德喘息两下,用最后的力气抬头向后看去,手持匕首的却是菲利普! 斯雷德张张口,却一歪头,停止了抽搐。菲利普抽出匕首,就着斯雷德的衣服擦了擦血,冷冷哼了一声,“杂鱼也想分鳄鱼之威!公爵卫队已经现身,你们的使命也完成了!” 便在此时,朱一舟长啸声起,缠绕着雷声在这草场上空奔腾,跟着草场四处燃起巨大的火盆,登时将四下里照的亮亮透透。光明来的突然,让久处黑暗身在修罗场中众人眼睛顿时白蒙蒙一片。精锐如公爵卫队,也有人猛地捂住双眼,痛叫出声。 但片刻之后,忽然厮杀更为激烈。众人眼睛适应之后,忽然惊觉,反应快的就是翻身寻找暗处躲藏,反应慢的,早被身旁窥伺的敌人一刀撂倒。须知方才一番厮杀穿插,联军与振武堂早已缠绞在一起。这时四下一明,许多人惊觉身旁便是敌手。振武堂更是早有准备,便在朱一舟长啸声起之时,各个低头看地,竖耳听敌。以有意算无心,自然眼睛早得适应,顿时将身畔联军屠个干净。 此时灯火既明,眼睛透亮,火器便又盖过冷刃。公爵卫队得天独厚,未入草场,此时有灯火之助,更将草场拼斗之身影看个分明,正当他们兴致盎然,横枪瞄准,准备收获一场屠杀之时,一声锐响裂空而来,一头炸响在炮地之上,顿时将公爵卫队的行动停顿了。 那西撒正是方才在山丘之上的指挥之人,此刻他正站在公爵卫队左侧,等待着一场胜利,不想朱氏一族早有准备,居然也准备有炮! 有炮又能怎样?耳边朱一舟的宣言响在耳畔,而西撒只是冷冷的看着四处的灯火,他仰头看看天空,乌云早已密密的充塞了整个空间,此时侵压下来,距人头顶仿佛不过一臂之隔。方才闪电一阵急袭,怕如今也累了,有气无力的出现在天边。 风也似乎停住了。一滴温凉的水珠滴在西撒脸上,西撒嘴角慢慢上扬,露出一丝讽刺的笑——今夜这一场暴雨只在顷刻之间了! “命令!”西撒左手持枪,右手却缓缓举起佩剑,并不理会头顶呼啸往来的炮声:“诛杀草场中人!凡天主目视尚可行动者,皆杀无赦!” 命令之下,公爵卫队齐声呼喝,早就散开的队形并不收拢,就这样齐齐的想草场慢慢行走,一面扣动手中的李•恩菲尔德步枪,李•恩菲尔德快速的火力登时形成一道火网,收割前方生命的火网。 但朱一舟并未给公爵卫队打空弹匣的时间,从致公堂抽调而来的门徒迅速从公爵卫队的两侧出现,一样手持李•恩菲尔德步枪,公爵卫队此时正列队走在火盆之中,身上盔甲映着火光,明亮无比,简直是绝好的枪靶。 但暴雨并未给所有人足够的机会,酝酿了一个多时辰的落雨终于倾盆而下,只一个前锋,便将场中的盆火浇的弱了,立刻熄了。 这便是闷雨!这便是暗雨!方才的闪电不复再见,方才的雷鸣不复再响,不再有呼喝,甚至也不再有枪响,只有潮涌一般的大雨自头顶飞砸而下! 当黑暗紧紧跟随这一场落雨,再次统领这一片空间之时。所有陷身草场的人都已知道了如何去战斗。图穷匕见,这一夜的争斗迭经反复,如今终于把底牌掀开,没有了埋伏,没有了突袭,有的只是血性的对撞,有的只是决死的勇气。不再有呼喝,因为呼喝之后就是敌人的利刃;不再有枪火,因为枪火之后只是引来死亡;笼罩这片草场上空的,除了瀑布水泻般的哗响,就只有闷闷的痛呼,就只有利刃入骨的钝响。 但这修罗草场之中,还有当今朱氏一族的掌旗人。半个世纪的血仇凝在朱一舟的胸膛,冷冷的雨水像海洋倒灌,却将朱一舟的血烧的越来越热。朱一舟奔到方才西撒站立之处,雨夜中一双眼眸似狼一般透出幽幽绿光。蓦地一声长啸,朱一舟纵身闯入草场之中,啸声所经,凡身着明铠者皆杀无赦。 此时血肉浸满草场,一股腥气在雨水中蔓延。修罗场中的酷烈让所有人都忘记了恐惧,因为屠戮已经是人的本性。四处的火盆不时被撞到,支架下的火油更是随着水流慢慢铺满草场。 这草场本是一个低洼之处,暴雨倾盆,厮杀不过几瞬,水流已然漫过脚背,跑动已是不能,朱一舟渐渐慢了下来,也便收起啸声狼目,但水流渐大,走动之间带起哗哗水响,便是在这暴雨之中,也难逃这草场中遍地有心人的耳目。 慢慢草场中静了下来,只是慢慢的试探着,然而似乎是马蹄溅水之声自天际而来,几朵火把远远而来,奔到近处,忽然一个鸣厉的声音喝道: “亨利•菲利普!你既敢来这茂宜岛,十二年前方家的血债,今日你就一并还了吧!” 火把之下,一个窈窕的身影随马起伏,朱林回头看去,大惊失色,来人竟是其母方婉容! 方婉容奔到山丘之上,并不入场,打马向左绕行,绕行间不时扬手,飞出一只只陶罐,那陶罐早已破开一洞,飞行中洒出一路黑乎乎的液体。跟上来的几只火把也一样施为。 忽的方婉容几人抛出手中火把,火把在雨中划过一丝痕迹,一头栽进草场之中,“轰”的一下,水中火焰飞速蔓延开来,再一次将这草场烧的透亮。 方婉容翻身下马,抽出短匕,怒喝一声,便纵身杀入火场。 ------------ 第二十节 云绪 茂宜岛乌云压城,而夏威夷大岛上空,却是夜空如洗,湛碧如玉。踩在茸茸草地之上,张元济却脚步沉重,一步一顿,夏瑞芳的死像一枚尖锐的骨刺深深扎在他的心上。人前尚可强颜欢笑,可如今踏上大岛的土壤,张元济觉得这许久压抑的悲伤痛悔,再也难以抑制。两行热泪不自禁的涌出,一步一滴泪,愈行愈心酸。 真是老了。走出一段,张元济突然惊觉过来,自嘲的笑笑,取出手绢,拭干眼泪,见前面引路的那个少年似乎恍然未觉自己方才的失态,只是静静的在前面引路。 瓦胡岛上风云际会,如今在中华那片大陆中数的上的流派几乎都有来人,来人也都是煊赫声名一方之选。傍晚时分,张元济入住陈公馆时,那些人还都等在陈公馆门外,似乎也有事问于陈公馆。 可谁会料到,那人却并不在陈公馆中,更不在瓦胡岛上。 真是躲得好清闲,张元济有时便会这么想,民国两年来,中华时局纷乱,虽然也有些生气,却不像是因民国而来,倒更像源于清时的惯性。惯性终究会止,乱象也终究会来。南北二次开战,多少生灵再遭涂炭,而一切的肇始者,却安居在这风光秀丽一派祥和的夏威夷岛。 “先生,”引路的少年停住身形,转身对张元济恭敬的说道:“我们到了,前面便是站台了。若是上山,搭轨车是最快的。” 少年话语打断了张元济思绪,张元济下意识的点点头,对少年道:“多谢!” “先生客气了!”少年笑笑,“我听过您的课,也算是您的弟子,先生有事弟子服其劳,本是应有之事。” 说着,两人便进了站台之中,少年让张元济在车轨旁稍候,自己进去站台上的木屋之中,不过片刻一个男子披着件棉衣随少年出来,打开一旁的围栏,进去取了一辆轨车出来。那轨车像个小号的火车,但车头却像平时所见的轿车。 男子将轨车推上车轨,穿好棉衣,自坐在驾驶位上,而少年则与张元济坐在后面车厢的座中。三人便乘着轨车,一路向山顶行去。 这夏威夷大岛上晴夜灿烂,月光是情人温柔的手,抚过这草木山川。时值盛夏,正是夏威夷岛一年最美好的时光,枝叶深绿如墨,花开繁盛似锦。这轨车一路蜿蜒而上,正遇到许多粗大的叶子横在路上,从张元济头顶柔柔飘过。 这里是冒纳凯阿山,冒纳凯阿是夏威夷语的音译,意译则为白山。朱丘自中华归来,便隐居在这白山之顶。两年来,张元济也到过夏威夷数次,今日却还是第一次上山。 轨车开的很快,显然对这条轨道早是熟悉无比。不一会儿轨车便脱开茂盛的热带植物群,进入到枝叶细密的林木区,穿过林木区,上行几百米,便又是草场,这里的草却又不同于山脚,都是些尖尖的长叶。 此处已是夏威夷群岛的高地,张元济纵眼望去,见西方团团的都是黑云,隐隐约约更有电光闪动,远处黑黑的土地之中更有红红的火光,像是炽热的钢铁,却是烧红的石块。轨车又升高一点,张元济这才又看清一些,那黑红之间,如同地狱张开的巨口,森冷吓人。 那边是人间地狱,这里是碧草红花,奇景之下,张元济不由得呆了。 心内却是哭了。 四十余年倥偬人生忽然历历在目,甲午战事、戊戌变革、请求宪政、辛亥动乱;入股商务、筹办杂志、发行译著、收回日股、瑞芳遇刺;国事己事事事变幻莫测,自己虽是事事经历其中,却总是走马观花,还未看个明白,恍然间事已经过。闲暇时节停住脚步自己也便咀嚼这些往事,常常动问自己,这一切千百年后又怎与后人说起?千头万绪,是国事,是人生事,事事都混杂在一处分辨不明,透视不清。 可这人生事,这国家事,谁又真能看个明白呢?不过都是人寿几何的急躁,沉静如水双眸分明的,只怕也只有山上那人了。 轨车弯弯曲曲,摇摇晃晃,不时飞过一两片白云,擦过身畔,这才使张元济惊觉。张元济四下看看,忽然见右手畔一座溪水涓涓而流,流过缓坡,轨车转过弯去,却见那缓坡后竟是断坡,溪流就这么直泻而下,在下面盘桓成圆圆小小的湖泊。 “先生,”一旁的少年自车厢壁橱取出一件棉衣,递向张元济,“山顶风凉,先生还是披上棉衣吧。” 说完,少年又从壁橱中取出一件棉衣,却比方才那件小了许多,自己一边披上,一边向张元济介绍道:“白山虽处夏威夷岛,但山长居处长年积雪,甚是寒冷。” 说话间,轨车已然到的山顶,山顶处亦有一所木屋。驾驶位上的男子跳下车来,见木屋周围黑漆漆一片,一愣便停住脚步,他上山前便给这里打过电话,这里不该没有灯火。男子微微侧头看了木屋一眼,便对少年说道:“今夜有不速之客,你且护好张先生!” 男子说完,右手自腰间拔出一把手枪,又从腿侧抽出一把短匕握在左手中,反手持刃,慢慢的向木屋靠过去。 木屋周围十分干净,一如往常。男子侧立在木屋门得一侧,静静听了一会儿,便把匕首和手枪收起,推门而进,不一会儿屋内便亮起了灯火,男子随后走了出来,向少年扔出一个圆圆亮亮的筒状物,自己手中也拿了一个,“这手电筒先别用,客人估计在公子那里,也可能在路上。” 三人沿着一条小路慢慢向前走去,男子在前,少年在后,将张元济护在中间。张元济见两人神情始终淡淡的,似乎并不是第一次经历。后面的少年看到他的疑虑,低声解释道:“自我们重夺了夏威夷,许多白人便组建了叛军,他们对山长恨之入骨,组织过许多次的暗杀。”接着少年轻蔑的笑笑:“不过都是螳臂当车,在山长面前撞的粉身碎骨。” “噤声!”前面男子忽然一把抽出匕首,“前面有人打斗,听风声像是老五在。” 三人快步向前行去,登上一个缓坡,来到山顶。果然山头数处铺满白雪,雪迹之间却是青青的野草。不远处几个身影来回纵横,一个瘦削矫健的身形远远站着。 看到远处掠阵的身形,那男子长出了一口气,“原来师傅也在。” 说来那掠阵的张元济也是认得,便是昔日在大太监李莲英处见过的孙福全,江湖中多称其虎头少保孙禄堂。当日孙福全与朱丘京师一会,心中感念,待好友郝真病好之后,便举家追随朱丘到了夏威夷,其后便在夏威夷执掌汉留拳科。引路的这名男子与在码头捉弄艾碧哈莉的小十三刘天明、屋落暗伏监听白匪密会的老三,俱都是孙福全名下弟子。 孙福全看到张元济三人而来,对那男子点点头,也冲着张元济拱拱手作礼,礼罢随手一指前方晶莹雪处,“公子在精舍相侯,你引着张先生去,这边无事,让老五习练一下拳脚。” 男子躬身答应。引着张元济绕过斗场,向着孙福全所指之处前去。张元济好奇的看向场中,却见一个华人青年赤手空拳对着三个持剑的白人男子,虽都是持剑,三柄剑却式样各异。不过虽然那青年空着手,但即便如张元济也看的出,是那青年围住了三个白匪。 此处离精舍却也不远,但便在这不远的路上,倒毙着四五具白人的尸首,旁边散落着各种奇异的兵刃。张元济心中暗自纳闷,这白人什么时候不用火器,改用这些早已退出历史的冷刃了?他却不知,孙福全带着几名弟子将刺客击毙后,只是将火器收走,那些兵刃没什么威胁,便没有收拾。 看来自己方才倒想的错了。朱丘在这夏威夷刀光剑影,并不比故国轻松多少。其实想想,这夏威夷富饶美丽,虽然份属美利坚国土,但一应制度典章,俱都与白人无甚关系。昔日作威作福的白人如何肯干休。若是世界各地都以此为例,那这白人还怎么统治这个寰宇? 一会儿便看到了精舍的模样,不过是一个篱笆围着一座宽大的木屋。篱笆门外站着一个青年,见他们过来,便笑呵呵的迎过来:“二哥,你们可算来了,公子都问过好几次了,我们以为你路上遇到白匪了呢!” “我们这一路倒是平安,”引路的男子也笑道:“毕竟白匪今夜的目标不在我们这儿。” “那倒是。不知道茂宜岛上的战事结束没有,”青年笑着接道,转身对着张元济拱拱手,“张先生,公子在屋后写生,吩咐我带先生过去。” 张元济随着青年走进精舍,那拳科的老二却和少年守在了门前。这精舍似乎是建在雪上,脚下的雪厚实的很,踩上去能将整个鞋面埋进去。 转过木屋,张元济依稀听到一丝悲怆的乐音。又向前行出一阵,张元济这才看清,原来这屋后竟是一座断崖,崖山白雪皑皑,远处两人一坐一站,长凳上坐着的是名女子,金发披落,眉目如画,肩上一把小提琴,耳中听到的那悲怆的乐音正是自提琴传出。另一人却是白发披肩,手持画笔,似在描绘远处的地狱之火。 听到踏雪之音,长凳上的那名女子停住弓弦,抬头看向张元济,面上微微一笑。站立那人手中画笔一顿,哈哈笑道:“筱公,可是两年未见了!” 说罢,站立那人将画笔一抛,架在画板之上,回过头来,笑意融融的看着张元济。 张元济本自惊疑,见那白发男子转过头来,更觉惊疑万分! 海外之地,白山之巅,他乡再见,雪崖重逢,故人依稀,公子、白发! ------------ 第二十一节 铜炉 朱林见到母亲跃入场中,顿时骇的肝肺欲裂,再顾不得隐藏,左手抽出手枪,右手反持匕首,踩着积水便向方婉容处杀去。暴雨迎头砸下,似是迎面而来的箭矢,打在脸上生生的疼;方才场中的火盆均已扑倒,火油随着雨水早已流满全场,方婉容火把甫一扔下,火焰犹如水蛇翻滚,在草场中肆意蜿蜒,一两条迅疾便是千万条,烈火轰然窜起,一瞬就拦在朱林面前,扑面猛的冲向朱林。 好个朱林,并不退却,反而是咬牙闭眼,一个旋身,转过火焰。这时他才觉脚脖处已是辣辣的疼,然而脚底却仍是冰凉一片。朱林右手护住双眼,开眼观瞧,蓝色火焰跃动全场,眼前几个火影跌跌撞撞,大雨仍浇不灭身上的火焰。耳边惨呼痛叫已经接连响起。若不是此刻大雨如注,长草一时间燃烧不起,只怕众人便要葬身这草场之中。 熊熊烈焰复亮草场,场中激斗的重任立于火焰之上,暴雨之下,水火夹攻之间,身畔惨呼痛叫不绝于耳,刀锋快枪无时不窥伺在侧。人人恐惧,个个疯狂,即便是杀尽仇敌,谁又能脱开这水深火热?即便以后脱不开那水深火热,可这一秒,强敌环伺,为了生存,也唯有奋勇冲前,搏一秒生机。这便是乱世下的一场乱斗,白日里青青美丽让人陶醉的草场,顷刻间化作炼人生死的铜炉。若天下果还有修罗地狱,此刻此处,这草场便已是修罗地狱,便已是乱世铜炉。 这火来的快猛,去也迅疾。场中火油毕竟稀薄,轰然燃起之后,便蓦地悄悄细弱。便只有这一瞬的功夫,也足够将那懦夫寻出,让那真的勇士现身。火焰一弱,那四方联军再抑制不住,许多兵士口中大叫,哇哇的四处跑去,一心只想脱离这个修罗场地。 放掉溃兵,马雷纵声呼喝,将振武堂锐士聚向自己。不远处公爵卫队依旧在与致公堂厮杀,他们距离山丘最近,方婉容扔出的火油罐,更有几个就砸在厮杀场中,火焰起时,当即就有十余人烈火焚身。周围之人却视若不见,依旧舍命厮杀。 这是真的勇士!马雷一把擦去脸上的水珠,看向死斗不退的公爵卫队,心中也暗暗称道,怪不得以朱氏一门的强横卓绝,也会在公爵手上迭遭失败,这白人们果然也有视死如归的信仰! 屠掉这样的勇士,是战士最高的荣耀!马雷看看身旁凝聚的振武堂精士,出阵的六队人马如今也不过五十余人,连番恶战,手中步枪早已丢弃,手枪子弹也多已打尽,但一张张脸经过地狱的试炼,更加的坚毅无畏。 “看到前面的敌人了吗?”马雷站在队伍前面,挥舞重剑,大声呼喝:“屠掉他们!让所有人知道,谁是脚下这片土地的主人!” 振武堂锐士震天呼喝,甩开大步,趟着积水,便在暴雨中向着公爵卫队猛冲而来。朱林更是一马当先,直向公爵卫队核心冲去。 菲利普站在西撒身旁,脸色已然发白。几个卫士团团站立,护着两人,西撒铁青着脸,在暴雨微火中拄剑而立。 “西撒,我们撤退吧!”菲利普低声哀求。 西撒冷冷的看了菲利普一眼,却厉声问道:“是谁走漏的消息?” “我…我不知道!”菲利普连连摇头。 “两百年了,耶书亚家族未尝一败,今日你我的失败让家族蒙羞,”西撒看着振武堂猛冲过来,对方加上这一生力军,更是如虎添翼,公爵卫队身着板甲,在这雨地草场中显得笨拙无比,一个一个被人屠戮倒地,“死便死了,留在这里,不过是面对黄人的刀剑,若是逃走,天下物议滔滔,家族威名何存?” 见菲利普仍是怯懦,西撒冷冷一笑,忽然提高声音,大声喊道:“亨利•菲利普在此,谁敢来取我性命!”喊完猛的一推菲利普,菲利普不放之下,跌跌撞撞几步,正现身在火光之中。 “砰砰”就是几声枪响,菲利普“啊呀”一声,捂住肩膀痛呼出声,双膝一软,便要跪倒。西撒大步走到菲利普身旁,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将菲利普提起,就这么拽着菲利普走向战场。 风声呼啸,夹着朱一舟的哈哈大笑,西撒猛然挥剑反削,风声变化,却逼近西撒双眼,大惊之下,西撒向后避开。朱一舟一把拉住半是昏迷的菲利普,身后方婉容手一伸,一把捏住菲利普的脸,凑近火光一看,这张脸年轻无比,也不过就是弱冠之龄,想他十二年前也不过是个孩子,如何能统领法兰西兵丁趁火打劫? “不是你!”方婉容又惊又怒,暴怒中短匕一扎就扎在菲利普胸口,略略向右一拉,一股血喷薄而出,却一下被暴雨冲散,“你为什么叫亨利•菲利普!” 眼见菲利普被人剖胸挖心,西撒暴喝一声,挥剑便向朱一舟劈来,朱一舟身子一斜,左手拟着刀锋冲上,一把就捏住了刀锋,右手跟着就是一拳,狠狠砸在西撒左手上,西撒一痛,左手一抖,手心暗藏的小手枪不及开火,便掉落在水中。 “你这无耻的行径,倒真是耶书亚家族的传统!”朱一舟跟着夺过重剑,转身到西撒身后,一脚踹在西撒膝盖上,西撒顿时失去重心,跪在地上。 “西撒,死到临头,可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朱一舟挥剑将前来营救的两个卫士劈倒,大笑着向西撒问道,“你的人头我会送回苏黎世,告诉公爵,朱氏家族一向恩仇必报,不死不休!” 西撒青白着脸,不知为何家族一向行事诡秘,藏于幕后,但这黄人口中说来如数家珍,似乎对自己家族了若指掌,“你究竟是谁?耶书亚家族与你有何仇怨?” 这话倒将朱一舟问的一愣,自己念念不忘的血仇,在耶书亚家族中,似乎根本不值一提,连家族的直系后人都不清楚。 “你倒像是个无辜之人,”朱一舟叹了口气,“只是你我两家,不死不休。至于如何结怨,你且去地狱中问你的叔叔斯加特吧!” 说罢手中重剑一挥,西撒人头落地,一腔热血迎着暴雨逆冲而上,旋即栽倒在地。 朱一舟随手扔掉重剑,张开双臂,风雨中仰天长啸,多年的压抑隐忍随着啸声越去越远,胸中只觉畅快无比。 似是感应到父亲的壮怀激烈,朱丘回头看向茂宜岛方向,面上露出淡淡的笑容。 张元济却仍是有些醒不过来,不过两年不见,朱丘于今也不过弱冠年纪,如何便是白发如雪?如何便能白发如雪? 回过头来,见张元济兀自发呆,朱丘莞尔一乐,“筱公可是见这白发有些吓人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张元济这才醒过神来,暗骂自己失态,叹息般问道:“缘何就到了这般田地?” “筱公见我这般,心中可还怨我在此悠游隐居,而不管中华水深火热吗?” 张元济脸上微微发热,连声摆手:“岂敢岂敢!”便又摇摇头问道:“缘何就到了这般田地?” “少年白发者,无他,思虑过度罢了。也算是我为自己做个救赎。”朱丘倒不在意,随口回道。转身却对那金发少女说道:“唐娜,我和筱公随意走走,你且回屋帮我们准备些茶水吧。” “莫要伤神!”唐娜叮嘱一句,向张元济施了一礼,自带着提琴回木屋去了。 “筱公来时,可见远处火山之威了吗?”朱丘指着远处的黑红之地说道:“此时已然小多了,前几日岩浆喷薄而出,震惊天地。身处其中,真觉的生人之渺,人生何寄!” “这天地之威,自然是人所难比,”张元济自山顶看去,似乎那岩浆仍在滚滚翻涌,也是十分感慨:“但人祸之烈,怕更是胜于天灾!” “筱公说的是今年的南北之战吧?”朱丘停住脚步,也是忧愁满面:“袁项城要削藩,集权于中央,革命党人自是不甘。只是可惜了宋遁初,他倒是少见的赤子心怀,只是在这乱世,赤子之心便是祸身之根。” “遁初便如康南海,书生气太重啊!”张元济也是十分可惜,当年他在上海主持创制宪法,多得宋教仁之力,对宋教仁之才,张元济也是深为赞赏,“公子说赤子心是祸身根,真是一语中的。想粹芳一生为民开智,筹办商务,一身在先;即便是反对上海参战,也多是不愿市民受池鱼之灾,兵祸之隳,谁料革命党心狠手辣竟至于斯。孙文一贯讲求民主共和,却大肆诛除异己到这般地步,思之令人齿冷!” “所以他失败了,中华之大,此时也无他容身之地,”朱丘伸手从地上抓起一团雪,用力捏的硬了,一会儿却又揉碎了,“宁为太平犬,莫做乱世人,古人诚不我欺,如今这乱世,就在眼前了。” “不想我朱丘脱出了紫云天,斩断了紫皇魂,却仍然要见这人世间试演一番乱世铜炉。只是不知此番又能历的多久。” ------------ 第二十二节 仇雠 夜风有些凉了,却将天空吹的愈发湛蓝清翠,漫天的星光璀璨闪耀,远处清濛一片,脚下却是松软的雪地,恍惚间,张元济仿佛身处仙境,连气息都清雅了不少。此时若说那些红尘琐事,张元济也觉得委实有些对不起这良辰美景奈何天。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张元济不自禁的喃喃念道:“孤篇传世,名不虚传啊!” 说话间两人转过一条小路,拐角处八角飞檐,却是一亭。两人入亭坐下,那亭建的甚是巧妙,虽不在崖边,但人坐其中,过眼处便是青青夜空,千千晚星,似是伸手便可触摸。 “生也罢,死也罢,太平难觅安乐人,乱世亦有逍遥侯,”朱丘摇头说道:“依筱公如今的声望家资,作个逍遥侯,绰绰有余,为何又总是牵扯不下呢?” “许是读了太多的夫子书吧,”张元济自嘲的一笑,旋即反问道:“莫说我,便说是你,在这夏威夷作个陶朱公,稳稳的也是一世逍遥,为何却是少年白发?” “借筱公的话,是中华的经义误人啊!”朱丘也是飒然一笑,“筱公在洪字酒楼可见到一个少年,名唤向海渊的吗?” “那少年纵马而来,断言中华将起,西洋欲落,如此奇人,也只有夏威夷才得一见了。” “得筱公一赞,向海渊这几年也算未白费苦功。不过,他想回故国的事情,被我拦了。” “这是为何?” “无他。筱公博古通今,当知道鸦片开国之时,我中华与西洋之对比吧?” 张元济沉吟一下,这鸦片开国,委实是中华之痛。天朝上国一夜沦为山野之鹿,任人追逐分割,再不能止。 “西洋船舰炮利,我中华闭关锁国,远落人后,痛也悔也!” “筱公此言有失偏颇了”朱丘摇头叹道:“方其时,我中华物力丰饶,甲绝天下。丝绸、茶叶行通世界,为我中华赚取多少白银!若果真是公平通商,那不列颠人,那高卢人,那葡萄牙人,何人能是我中华之对手。不出十年,必然经济凋敝,国力衰竭。” 中华向是如此,若是败了,那便是一切都败了,再无半点可取之处;若是胜了,那便是一切都胜了,再无半点非议之处。可胜败存亡,又岂是轻易断言的? 这些念头在朱丘脑中闪过,让他更觉未来之艰,“所以不列颠人丧心病狂,用鸦片倾销中华,鸦片是什么,是毒物,是毁人的毒物,是丧国的毒物。用这等毒物赚取利润,可见不列颠人根性之卑劣,举世难寻!” 张元济见朱丘脑门青筋毕露,咬牙切齿,头上白发似是更加雪白,不禁伸手过去,拍拍朱丘的肩膀,“阿丘,莫要太过伤神!” “让筱公担心了。”朱丘平复下心绪,又复说道:“鸦片不过是不列颠人开战的理由,而中华技械落后西洋太多,一战则败,屡战屡败,赔款割地,终至今日之境。” 是啊,今日中华再不复天国上朝的荣光,只是一个人老珠黄的妇人,在那里喋喋不休回味着昔日的容颜,而现在只是慢慢等着无常取命,或是任人蹂躏。 “武备不修,何来国强民富?便是富甲寰宇,也终将为人掠夺,两宋如此,满清如此,今日也是如此。”朱丘续道:“一叶书院的这些人,学不得绘画和音乐,更修习不了诗词,他们的使命,只能去研习谋与战,只有经过血与火,守护住万里边疆,中华才能复起。” “公子此话让人汗颜啊!”张元济叹了口气,“想我经世的这四十余年,真是碌碌无为啊!” “筱公自谦了。”朱丘摇摇头,却不似只是在安慰张元济:“中华不是美利坚,彼处开国时不过十余地移民,亚当斯自可以说,先习谋与战,此习商与农,再次音与画。可我中华历经千年,文明璀璨,有人修习谋与战,自也需有人修习商农及琴棋书画。若是中华文明不存,他日即便强国,那强国是哪国?” “筱公辛苦维持商务,于中华善莫大焉!有筱公作这薪火接替之事,中华文明便可延续,将来举起的刀剑,也不会黯淡无光了。” 说到这里,脚步声忽然近了,唐娜踩着积雪,袅娜的向这边走来,却是茶水已然备好,夜里雪崖风凉,劝二人回去的。 听到唐娜的话,张元济才觉得手脚果然有些冰凉,他使劲的跺了跺脚,搓了搓手,活动几下,才觉得身上有了些暖气。 三人慢慢的往回走,极远处忽然像是有流星划过,跟着虚空近处也升起红色的流星,却在不远处绽开。 “朱伯伯已经胜了!”唐娜停住脚步,看着烟火面露笑容,连连拍着手掌:“只是不知折损了多少人手。” 见张元济一头雾水,不知道自己说些什么,唐娜便向张元济解释道:“白人叛匪勾结了不列颠人,向趁欧战还未完全展开之时,颠覆夏威夷,朱伯伯这次回来便是帮我们平叛的,司徒伯伯也带了致公堂的人手来。” “其实不止不列颠人,”朱丘笑着插言道:“若是只有不列颠人,是不会惊动父亲的。父亲是为了家仇而来。” “家仇?”张元济不解的很:“三年前在中华,公子不是已经与清室一笑泯恩仇了吗?” “筱公说的,是国仇,”朱丘哈哈一笑:“亡国而未亡衣冠,自然可以一笑而恩仇泯,但这家仇,却是私仇,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这私仇竟重于国仇?” “今夜与筱公说了,倒也无妨,”朱丘口中虽是这么说,眼睛却看着唐娜,似是想起哈德逊河上的那夜的雪色,“一甲子前,朱家祖上厌恶了与清室的缠斗,便远渡重洋,去了美利坚……” 三两句间,朱丘便将朱氏一族在美利坚大陆上的遭遇简略的与两人说了,“祖父死后,父亲技艺未成,便在南洋避祸修习,艺成之后便舍家渡海,重回美利坚报仇雪恨。然而仇人深藏幕后,父亲寻查一年,也毫无头绪。若不是威廉•麦金莱遇刺,恐怕父亲一生也无所获。” 威廉•麦金莱?这个名字张元济依稀有些耳熟,似乎哪里听过。忽然一丝亮光在脑海中闪过,张元济想了起来,这威廉•麦金莱是美利坚的总统,当时他的遇刺身亡,便是在中华也是沸沸扬扬。 许是觉得朱丘在这人世间有些无聊吧,也或许并不只有中华的神仙借着悲天悯人之由拣选传人,乱世逢迎。这欧洲之地,神爱之处,便也有一族人家,本是圣殿骑士团中最为有力的一部,圣殿骑士遭到诛杀之时,不知如何这一族反而更加兴旺。因着圣殿骑士团建立的强大金融系统、巨大的声望和那精锐的兵士,在百十年间,这一族逐渐将触角伸到了欧洲权力中心,屹立在欧洲之巅。便是英格兰内战、法兰西革命,也处处可见其幕后操控的痕迹。 但其操控美利坚的图谋却在无意之间被朱氏四兄弟阻断,这便恼了当时主事的斯加特,斯加特一怒之下,伏杀朱氏四兄弟。便是当时的亚伯拉罕•林肯,也遭了池鱼之殃。 十余年后朱丘的祖父朱桢公复仇,将斯加特在美利坚的人手屠戮殆尽。斯加特几番围剿不成,便从欧洲求来公爵卫队,想要伏杀朱桢公,不料朱桢公技艺绝伦,反将其诛杀干净,若不是为救朱一舟,只怕斯加特临死一枪,也不会杀得了朱桢。 若不是朱一舟矢志报仇,这恩怨倒也就此终了。朱一舟追查威廉•麦金莱之死,终于又和这一族放对。当这一族在美利坚的主事人又被暗杀后,远在苏黎世的这一族族长,愤恨之下派出公爵卫队,当公爵卫队那独特的着装出现在朱一舟眼前时,朱一舟泪满衣襟。终于在茂宜岛上设伏,将公爵卫队全部诛杀。 “这仇怨结的深了,已经化解不开,”朱丘笑笑,说不出是兴奋还是无奈,“我既是朱氏长子,自然要了结这一次仇怨。” “你破关而出,难道就是为了这个?”唐娜也是此时才知道这些。 “也是也不是,”朱丘解释道:“这一族在白人中偌大煊赫的势力,与其为仇,几乎便是与天下白人为仇。本来我是劝父亲收了这仇怨之心的……” “那为何现在你又改变了主意?” “父亲都将战场摆在了茂宜岛,我还如何抽身而退?何况今夜阿萨辛已来了这白山之巅。”朱丘看着举头三尺繁盛亮丽的星星,话声中似觉无奈,更多好笑:“既要战,那便战。在白人与华人这一场争斗中,又岂单是我朱氏一门要大报仇?这仇怨也许只是个引子,不论有与没有,白人与华人,总要分个高低上下。朱氏私仇,倒不过是顺手之事。” “你口中说的这一族,究竟是哪一族?”张元济插言问道。 朱丘笑笑,似乎有些不屑:“是欧洲的以吕马一族,不过成气候之后,以吕马自号巴耶稣(bar-jesus),意指耶稣之子。筱公,唐娜,我朱丘这一世的敌手,竟是神之子弟呢!” ------------ 第二十三节 别离 一夜雨疏风骤,喧闹声中赵元任逐渐醒来,虽然阳光已经铺满房间,眼睛即使闭着,也能感觉那暖暖的光亮,但赵元任仍觉的没有睡够,头晕晕的发疼,想是昨晚睡的太迟、异地他乡的风雨也太扰人的缘故。 这也怪赵元任求知似渴。赵家百年诗书传承,读书自有法度。昨日农泉刃开书单给他后,他便依祖父教诲,依着书名思索书中架构与内容,并将其一一列出,待观书时再做对比。直做到雨都熄了两层,极困倦时才伏在桌上睡去了。 这赵家祖传的读书法其实惯会炼人,其时的书籍绝非此时之泛滥,亦不像此时这般专以拾人牙慧嚼人之食为乐,其时百业方兴,万家开创,一本书凡能刊出,皆有独到精妙之处,或开一时之先,或启一家之言,想那赵元任不过二十出头的懵懂青年,这小半生多在书院中打转,对这世事能有多少阅历,况且农泉刃体贴朱一舟之意,有意考较赵元任,开出的书单尽是一时之选,发人所未省,单看书名,要思索其架构及对世界的认知,便是农泉刃这等博闻多学之人也力有未殆,何况赵元任这般学未有成之人? 但若是仔细体察赵家读书法,其用意只在让子孙莫要轻易开卷,为书所迷,被书所困,只是传的久了,其中深意渐渐消减,反倒成了一个有些繁琐累人的必行程序。由此发散,想我中华多少规章典制,如今称其陋规者,又是被遗忘了本意呢? 窗外的喧闹更加热烈,隐约中一串串欢乐的乐声走进房间,与这暖暖的阳光一起共舞。 赵元任翻身起来,双手用力拍了拍头,又按了按太阳穴,使劲摇了摇头,苦笑一下,才忽然惊觉,自己不知何时竟到了床上。 可他也没细想,穿衣而起,洗漱完毕,便推门走了出去。 虽是盛夏,但清早的阳光并不热烈,还像是情人温柔的手。可屋外热闹的声音,却更像是热恋中情侣,奔放又直率。 远处两个少年欢快的拉着小提琴,旁边几个少女在欢快的舞蹈,周围许多少年也在一旁纵声高歌。 看到赵元任走出房间,一旁鼓掌欢唱的波尔走了过来,远远的便向赵元任笑道:“宣仲兄醒了呀?不会是被我们吵醒的吧?” 赵元任微微一笑,摇摇头,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好奇的问道:“什么事情让你们这么高兴呀?” “宣仲兄忘了吗?今日是我们一叶书院的结业式啊,”波尔眉眼间都透着笑意,像是有一只欢快的鸟要飞出来:“我和向海渊这一期院生终于可以踏上旅程了,想想外面世界的广大,真是让人歆慕啊!” 几乎忘掉了,赵元任拍拍头,感觉昨夜睡得太迟,头依然有些木木的,许多事情比平常的反应要慢上一拍了。 “我记得你要去柏林洪堡大学,什么时候启程呢?不会是结业式结束就走吧?我还有一些问题想请教一下呢。” 听着赵元任这般说,波尔连连摆手:“哪里说得上请教,宣仲兄都是大学毕业的人了。中华有句古话,三人行必有我师,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我们之间互相启发,本是应有之事。” “说道启程,恐怕短时间内我们走不成了,”波尔摇摇头,叹息着说道:“向海渊受伤了,要将养一段时间才能远航,我要等他。” 向海渊的确受伤了,伤的并不轻。昨夜茂宜岛上一夜苦斗,虽将四方联军与公爵卫队诛杀殆尽,可洪门中人也元气大伤,向海渊左臂中了一枪,肋间也被人一刀刺中,受伤间更被烈火灼烧,若不是乌万在一旁死护着他,向海渊恐怕便会将命丢弃在那茂宜岛长草之中。 亏得汉留九业的药科早就备好药物,朱丘昨夜与张元济密谈之后,也便下山救治,有朱丘这等妙手在侧,洪门中受伤的众人不过是身上又多了几枚勋章,性命倒都无大碍。 不过,向海渊这时却宁可死过去,因为方梅与宫本流枫正站在床侧,恶狠狠的瞪着向海渊与朱林。面对这二人的兴师问罪,向海渊只觉的那些伤如今都已经是太过于儿戏了。 朱林只是受了些灼烧,至于那些刀锋划伤,用振武堂的话来说,两三日便能好的伤,那能叫伤吗?他来这里本是看望向海渊,不想正撞上方梅与宫本流枫在这里算账,推门进来时他便想退回去,但方梅一把就把他抓了过来。 “好啊!”方梅恶狠狠的瞪着他们,口中不依不饶:“几年不见,倒是能耐了很多啊,居然敢背着我们去跟白匪火并!” “不错!”宫本流枫也凶狠的说道:“看来你们忘了自己的拳脚是谁教的了!” 原以为与以前一般,白匪依然会将战场选在瓦胡岛上。方梅和宫本流枫一身戎装枕戈达旦,一直在陈公馆等着,可等了一夜,陈公馆风平浪静,连皇宫那边都静悄悄的直到黎明。 “我们也差点没让参战,”朱林低着头看着脚尖,全然不像昨夜狠厉死战的模样,低着声音解释道:“是大哥特批让我去的。” “哼,阿林,你少拿大哥作大旗唬我,”方梅仍是不依不饶,“若是你通知了我们地点,大哥会不让我们去吗?” “会的!”一个严肃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 “大哥!”方梅听到声音唬的一跳。扭脸看看宫本流枫,见宫本流枫正苦着脸看着自己。 门被推开,朱丘大步走了进来,后面唐娜张元济也跟了进来。这间房子本是为向海渊一人养伤所用,并不宽敞,这许多人一进来,登时拥挤了整个屋子。 “阿梅,流枫,你们可知道,昨夜长草之战,我也未去。”朱丘面冷似水。 大哥也未去?方梅和宫本流枫疑惑的看着朱丘,自七年前洪门举事,颠覆了美利坚对夏威夷的殖民统治,为夏威夷求的平等和尊严,之后与白匪大小战事数百场,几番死斗,几番惨胜如败,朱丘场场均冲杀在前,听说昨夜一战,白匪全军覆没,这等终结之战,为何大哥会不去? “大哥,”宫本流枫低声问道,“昨夜终结之战,为什么不去呢?” 其实这个问题,张元济昨夜便想问了。不单是他,便在朱林与向海渊心中,这个问题也自战前便在疑惑。昨夜若有朱丘在,战事何至于反复数次,须知紫皇刃一出,那可是千军辟易。 “孝孺为何独守故国,将生命付与故纸书堆,在国史馆中枯熬?”朱丘淡淡说道:“你们想过吗?” 见众人不答,朱丘便自顾续道:“我朱氏一门,不是只有征战。中华孤弱,世界相冲,除了征战杀伐,更有许多值得你们去守候的。眼前虽是一个乱世,但我希望你和流枫能够自由的展翅。” 方梅撇撇嘴,朱丘这番话说得她耳朵都有茧子了,大哥怎知征战不是她的寻求的自由。可朱丘的下一句,却真真的将她惊到了。 “我今日便要离岛了。”朱丘淡淡说道:“昨夜之战,便是对你们的考校。” “大哥要去哪里?”方梅一惊之下,马上问道,“要去多久?” “去准备一些事情,你以后会知道的。至于多久,似乎只有天知道了。”朱丘含糊的说,“今日结业式之后,我便会启航。” “流枫,当日你哥哥归国,我以你学艺未成之由,留下了你,今后你去哪里,自己决定吧。” 朱丘说完,对向海渊点头笑道:“好好养伤,莫要顽皮。” 说着,便与唐娜张元济离开了。 大哥要走了,方梅忽然觉得世界像是少了什么。自她记事以来,便是大哥教导,练武习文,方梅的世界里,只要有大哥,那边没有做不成的事情。她幼时怕热,大哥便使人从美利坚弄来制冷机。这几年种种往事涌上心头,一向欢闹的方梅,忽然就双眼布满泪水,痛哭出声。 那便宫本流枫何尝不是如此,若不是朱丘当年收留了兄妹三人,辛苦教导,只怕兄妹三人早已腐骨他乡。哪里会有今日之光明之境。 “大哥说去做准备,你猜大哥要做什么?”朱林忽然开口问向默默躺在床上的向海渊。 “肯定不是朱氏的私仇,”向海渊勉力说道:“识得山长这十数年,山长从不为私仇出手。” “那究竟会是什么?”朱林喃喃的道。 这边的医院静静悄悄,但未过多久,欢乐的人声琴韵丝丝而来。朱林推窗看去,远处的街市上,挤挤挨挨的人群,围着弄乐的乐手,舞成一团,今日的夏威夷,早已是欢乐的海洋。须知这一叶书院的院生多有能拉会弹之人,便是向一叶书院藏书楼去的路上,就已动情的演奏起来。街上的众人也都将最好的衣装穿戴起来,跟随着音乐尽情的欢跳高歌。 “结业式开始了。”朱林看着远处欢乐的人群,忽然觉得心中莫名的感伤,热闹就在不远处,不多时便会来到窗下,这本为一叶书院而来的热闹,似乎都是别人的。他所有的,只是疲倦。 ------------ 第二十四节 结业 乐声震耳欲聋,欢呼直逼云霄,赵元任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书院的结业礼,在中华连山长都不会多加注意的结业礼,在这夏威夷上,竟能如此为人看重。 “朱山长会来吗?”赵元任大声向波尔问道。 波尔正在挥舞着手中的彩环,热烈的和着乐声跳动着。赵元任等了一会人,见波尔似乎是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不禁有些失望,叹口气转头四下看看,蓦地这才发现,他如今正在欢乐的人群之中,而不动不舞的他,在这欢乐的人群中,似乎是个异数,波尔也像是觉察到了,跳动着到赵元任的身边,一手挽住赵元任,凑在赵元任耳畔大声说道:“跳起来吧,宣仲兄,今天是夏威夷最为伟大的日子!” 赵元任自然不知道波尔话中的双关之意。昨夜长草血战,白匪一战而殁,夏威夷真正的得到了自由和平等,再不用担心被人寻借口颠覆。从恐惧和担忧中解放出来的人,释放出的热情,便如同夏威夷大岛上数座活火山一同喷发。 “朱山长会来结业礼吗?”赵元任又大声问道。 “当然,”波尔回头看向赵元任,面上全是热烈的笑容,“山长不仅会来,也会致辞的。” 赵元任闻言大喜,自昨日踏足夏威夷,种种之事闻所未闻,便是司马公的史记中也没有如此多的奇人异事,委实让赵元任对朱丘无比的好奇。 不仅是他,便是梁启超心中也按捺不住好奇,梁启超此行,更是专为一见朱丘而来。说起来,这夏威夷岛他并不是初来,早在十五年前梁启超便来檀香山筹款立宪。可今日夏威夷所见,这居住民的容颜,这举岛学子的狂欢,与往昔简直判若云泥,梁启超本是善变好名之人,更是想着如何将这夏威夷之事总结成书,印行中华。 “任公,我便跟你说过,君主立宪是最好的政体,就是美利坚建国之初,亚当斯也说过,统治庞大的国家最好莫过于君主立宪。你看如今的夏威夷,这是多么好的明证啊!” 梁启超盯了杨度一眼,却没有反驳。两人随着人潮,慢慢的向礼台走去。 结业礼台设在石头山下,自由勇士公墓的北面,正对着威基基海滩。当梁启超与杨度几人来到这里时,四野早已都是满满的人,各色的旗帜挥舞在各色皮肤的人手中,让这夏威夷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未来之岛,岛上没有种族间的上下高低,有的只是自由和平等。 当朱丘出现在结业礼台上时,欢呼声更是如威基基海滩前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竟比方才女王的出现更加激动热烈。如今在夏威夷生活的人,都真诚的尊敬这个少年,是他在七年前的流血,给夏威夷带来了全新的生命,这生命不同于夏威夷王国,那时的夏威夷愚昧而且蒙昧;这生命也不同于美利坚的准州时期,那时白人像是中世纪的贵族,而其他人只能伏地求生。 梁启超也被欢乐的人群感染,在鼓掌欢呼的同时,他忽然想到,这朱丘如今不过是区区一叶书院的山长,在如今的中华,充其量不过是一个中学的校长。夏威夷如此尊师礼道,竟让梁启超心中有些匪夷所思,这种境况,这等境地,本应是中华专有的才是。须知中华五千年文教,读书人在社会中是何等尊耀。 恍惚间梁启超似乎捉住了什么东西,但周围欢呼声实在过于震耳,吵闹的梁启超头脑发疼,急切间捉不到那丝灵光。 这时司仪上台,场上的众人才逐渐的安静下来,梁启超仔细的琢磨,忽然听到司仪口中说道:“夏威夷地处太平洋中心,东西文明都在夏威夷交汇,这才有夏威夷这样西制为体,东学为核的现状……” 猛然间,梁启超脑中那丝灵光猛地炸开,是了!怪不得自己见这夏威夷行事处处怪异。西制如今乃是时代潮流,万民所仰,但欧战一起,中华精英便见一叶而知秋,知那西方制度虽好,文化却有极大缺陷。但看夏威夷岛上情状,这朱丘其实早便知道,西制东侵,他便使东学西渐,调和夏威夷诸岛。 这是何等的眼光锐利! 一直徘徊在十字路口的梁启超,猛然发现了全面西化和保守固留的第三条路,心中兴奋难以言表,他脑海中快速的闪动着东西方的种种前世今生,越想越觉得兴奋,其中的共通之处,竟远比自己想象的更多。 回到中华之后,当再仔细研读一下十三经,梁启超心中暗暗的想。 “任公,想什么呢?”杨度凑在梁启超耳边,大声的喊道:“朱方生要致辞了!” 梁启超闻言悚然一惊,再抬头看时,只见夏威夷维多利亚女王正在向人群挥手致意,慢慢的向后面走去,朱丘站起身来,正在等着司仪过渡完后,向前致辞。 长呼一口气,梁启超又凝神想了一会儿,感觉自己将方才的灵感存在了脑海之中,这才抬起头,凝神听那朱丘致辞: “两千年前,张骞奉命出使西域,开通了东西方的陆上之旅,世界互通有无,在贸易中平行发展;四百年前,哥伦布远渡重洋,发现了巴哈马群岛,让西方的文明逐渐播于世界,并凌驾于世界之上。” “是的,两千年前的张骞,沟通了世界,却没有发现世界。哥伦布踏上巴哈马的四百年来,人类才真正发现并认识到了我们人类所居住的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有多大,有多少陆地,有多少海洋,四百年来我们渐渐清晰。” “然而我们并没有适应这个广阔的世界。挟着求富的欲望,发现世界的欧罗巴人用坚船、用利炮,将其他种族踩入深渊,欧罗巴人颠覆了无数种族的文明,让无数岛屿的原著民从此消失。” “欧罗巴人发现了世界,却没有适应这个世界。四百年来,与欧罗巴的文明一起来到的,还有奴役、瘟疫以及冲突。” “我们不难想象,当一个富饶的世界展现在眼前时,久处贫困的人类会是怎样一种贪婪的心境。但我们相信,当今的环球,只是一个暂时的情势。因为挂在天边的彩虹,不能只有一种颜色,因为居于地球的人类,不能只有一种肤色。美利坚人在独立宣言中说,all men are created equal,我跟你们说,all people are created equal。” “是的,所有人平等,包括男人和女人(men and women),所有民族平等,根本的,所有文明平等。” “这便是一叶书院的立身之本,这便是夏威夷领先时代的缘由。当今世界文明相互冲突,欧罗巴人挟武力奴役世界,但我跟你们,文明终将平等,因为人生而平等,不因肤色信仰而有高下。由奴役到平等,这便是我们这一代人的使命。” “文明并无高下,而此刻的高下之分,不过是因为人类的贪婪,因为人类的私欲。我们这一代人是幸运的,因为在我们手中,这文明的高下将渐渐消弭,人类的善与美终将战胜贪婪与私欲,世界的一切民族与文明将会趋向平等。” “我们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因为在未来的数十年中,战争将不会停息,冲突将更加激烈,很多人会流离失所,很多人将流血献生,但数十年后,一个崭新的世界出现人类眼前,一个平等尊严富饶的地球恢复它的生机和祥和,那时,我们可以对着子孙说,我们做到了!” “我们终将做到,我们将跨越海洋,我们将翻越高山,我们将站在世界之巅,向着人类大声呼喊:自由了,你们得到永世的自由了!” “所以说,一叶书院的少年们,夏威夷岛上的子民们,你们当有这样的觉悟,这是历史赋予你们的使命,你们的使命,就是大步向前,勇敢向前,去解放整个人类,给人类以自由,给文明以平等,给生命以尊严,给人生以永恒!” “轰……”眼前的夏威夷人鼓掌欢呼如沸腾翻滚的热水,梁启超心中那团热水更是早已沸腾,这朱丘,这朱丘超越了自己何止千万里!当自己还在寻思夏威夷体制为中华打开一条新路之时,当自己还在忧心中华衰弱何时复起之时,朱丘早已将眼光投向世界,投向整个人类。 梁启超呆呆的发愣,那边一叶书院毕业的九阶院生,穿着自己民族的文化服装,逐渐走上礼台,其中的几个中华少年并几个金发碧眼的少年,都穿着宽大的汉服,一旁杨度却是识得,那时东汉时的博士服。 一叶书院并没有毕业证书,少年们接过代表一叶书院的院徽和毕业徽章,将它们珍重的别在衣服上,冲着台下的夏威夷人猛烈的挥手。 忽然威基基海滩传来响亮的哨声,这哨声打算梁启超的思绪,梁启超扭头看去,那一边数十个少年穿着短裤短衣,手中抱着细叶型打的光亮的木板,正使劲的向礼台上招呼。 台上结业的少年群起欢呼,飞快的脱下身上宽大的外袍,也只着短衣短裤,猛地就向那海滩奔去。 奔到那边,一人拿起一条木板,迎着滔滔的海浪便冲了过去。更有几个中华少年手中高擎着一面红旗,在那海浪中翻转跃动。 这个伟大的时代,终于开启。 第七卷 远道可思 终 ps:今日事多,匆忙间不及润色,朱丘那段演讲构思很久,写了几遍都不满意,先发上来,等这几日再做语言上的修改。 ------------ 第五卷 春秋无义 ------------ 卷首语 你们这上流人哪,你们将我的尊荣变为羞辱要到几时呢?你们喜爱虚妄,寻找虚假要到几时呢? ------------ 第一节 故地 1916年8月,上海,西边的太阳还剩下一边,晚霞铺完了整个街道,朱林与尹维峻打马行在这码头边上,清爽的海风吹动着晚霞,时时的飘过眼前,让朱林顿时恍惚有些身处夏威夷的感觉。 这朱林上月刚从一叶书院结业,原本打算远赴欧洲留学,去寻向海渊等人,也去见见世界一等的战争。但尹维峻三月前忽然而至,带来朱丘的书信,信中要朱林结业后来上海一行,至于做什么,信中却没有说,只是让他寻一个名叫邓子咴的人。 却说这尹维峻,自辛亥建国,她便离了中华,先是和姐姐尹锐志在一叶书院修习了一年,其后便双双去了美利坚斯坦福大学。本来送信之事,尹锐志更为恰当,只是不巧尹锐志此时正要完婚,这才便宜了尹维峻。其实即便朱丘不着她送这一封信,依尹维峻的性格,也会重回这故国,看一看民国四年后的中华,看一看光复会无数人洒下的血,浇灌出的,究竟是一番什么模样。 上海于尹维峻,并不陌生。当年她姐妹二人便在这里结社聚众,谋反满清,纵横东南,这一方热土,都踏的清楚。如今故地重游,心中满满的,都是近乡情怯,近乡情怯中,却更有许多期待,如今汉人当政,共和为国,当年老师(秋瑾)的心愿均已实现,这中华,便是现时比不上美利坚,也应该相距不远了吧。 期待并不大,但自下了船,买了两匹马与朱林在这上海滩头信马由缰的漫行,尹维峻看在眼里,泪在心里。四年异地他乡的求学时光,让尹维峻从一个激愤舍命的革命者,转变成了如今睿智精干的振武堂锐士。而四年中华故国的时光,于这上海滩,却像是黄埔江上的风浪,虽然也曾来过,似乎也留下些痕迹,终究山河虽有异,风景总无殊。 “四年呵,”尹维峻看着昔日自己曾行迹匆匆的街道,一口气叹出,“民国已经四年了啊。” “尹姐怎么了?”朱林打马追上尹维峻,并马双行,“可是想起往昔的峥嵘岁月吗?” “唉!”尹维峻没有回答,摇摇头,只叹一口气。这些感受,像是一条小溪,在心中静静的流,流到心底深处,尹维峻并没有告诉他人的打算。 “门主信上所说的邓子咴,便是在这儿附近吧?” “便是这里了,”朱林见尹维峻不说,也不在问,反手从身后背着的包中取出信,展开看了看,“大哥说是一间酒肆,有洪门信记。” 两人催马慢慢前行,四处打量。自四年前徐州分权,洪清两门骨干都离开了中华,清门中一些显贵去往东海岸,但多数人却留在了西海岸,尹维峻在斯坦福四年,便见到许多清门中人,因着加利福尼亚州的排华法案最盛,清门之人最初的生活也甚为艰苦。在西海岸统筹的良弼屡屡与白人冲突,激烈时尹维峻也曾与当地洪门相助。数年的流血让双方恨意更深,也让双方都忌惮起来,慢慢的归于平衡。两年前朱丘破关而出,艾清也随之而去,清门不知怎的,又分出两路,一路向北,进入加拿大,一路向东,进入了广阔的西部草原。 当朱丘让尹维峻与朱林回国时,洪清两门得知消息后震动万分。其后袁世凯死讯传来,众人方才醒悟,当年的徐州之约,已经化作历史中的尘烟了。 “是那里了!”朱林忽然抬起马鞭,指向远处一间酒肆,那酒肆对着江边码头,一帘酒幌迎风而动。尹维峻定睛看去,果然见酒幌上一个“”字迎着余晖若隐若现。 两人驱马过去,见那酒肆半开着门,门楣上几个蜘蛛纵横来去,不时蹭落一丝灰尘。朱林与尹维峻相互看看,苦笑一下,翻身下马,将马栓在一旁柱上,朱林咳了咳,便伸手推开门,慢慢踱身进去。尹维峻却守在门口,侧身而立,一边盯着外面的行人,一边听着里面的动静。 这酒肆外面看着像是废弃已久,里面收拾的却极为干净。店内散放着几张桌子,陪着几条长凳,也有两三个人坐在一边捡着果仁喝酒,见朱林进来,有一人脸上露出好奇之色,不过一会儿便摇摇头继续喝酒了。 “请问,哪一位是邓子咴邓先生?”朱林走到堂中,定下身来,抱拳拱手向着屋内问道,“有位故人托我来取东西。” 听到朱林问话,一直在喝酒的几人猛的抬起头,都把眼紧紧盯着朱林,那模样,像是闻到腥味的猫,看到肥羊的狼。一直在柜台后打瞌睡的老掌柜听到声音,揉揉眼,站起身来,看了看朱林,手上不经意的做了个手势,开口说道:“这位小哥走错门了吧?这么文绉绉的名字,可不像是来我这儿喝酒的人,公共租界的洪字酒楼倒是可能。” 朱林听到掌柜的话,嘴角微微一笑,拱拱手对掌柜说道:“打扰了!是在下冒失了!” 说完,朱林转身出了酒肆,尹维峻低声问道:“怎样?” “被盯上了,”朱林也低着声音:“屋内那几人也是来寻邓子咴的。掌柜的是洪门的人,让我们等天黑再来。” 尹维峻想了想,“前面有个点心铺,老板和我以前相熟,我们可以去那里。晚上若是厮杀,也要吃饱了肚子才好。” “还是随便找家饭铺吧,”朱林说道:“这事怕有些棘手,刚才屋内几人都是好手。我们露了相,小心为上。” 这话将尹维峻说的一呆,好一会儿尹维峻才说道:“你倒竟像个老江湖,连我都比下去了。” 朱林笑了笑,没有接话,这些东西在汉留九业里本就是平常的东西,更何况他自小便受朱丘教授,对这等江湖暗斗自然谙熟的很。朱林解开马缰,翻身上马,四下里看了看,见前面码头上果然有个茶铺,“尹姐,就去那里吧!” 那茶铺离这家酒肆并不远,朱林打马不紧不慢的走着,尹维峻见朱林这般轻松写意,心中倒也安定。朱丘着她送信之时,本也有照应朱林的意思,想来这一次中华之行,也算是朱林的第一次江湖行吧。 这日落时分本是茶铺酒肆最为忙乱的时候,辛苦劳作一天的壮丁们领了钱,多数不会立即回去,而是相约着在码头周围的茶铺酒肆喝上几回,互相发发牢骚,也听听明日的行情。 朱林与尹维峻两人鲜衣亮马,一现身便引来众人侧目。两人却行若无事,自选了一张空桌,要了些包子茶水,对着黄埔江边的落日余晖,便吃起来。 两人吃的很快,不过一会儿便停住筷子,倒上一杯白水,慢慢喝着消食。朱林见盘中还剩着两个包子,玩闹心忽起,伸手拿起,冲着远处的一个汉子叫一声:“接着!”便将包子抛了过去。 那汉子自朱林两人出了酒肆,便一直跟着。朱林两人进了茶铺,汉子或是身上无钱,没有跟来,只是斜靠在一旁的墙壁上,静静的看着江水和茶铺。 汉子一把接过包子,脸上一红,朱林只道是他行藏被识破,脸上有些挂不住。哪知汉子看了看手中的包子,咽了咽唾沫,忽然大踏步朝着朱林走了过来。 “不知这位小哥怎么称呼?”汉子将包子放在桌上,拱拱手问道。 “凤阳朱林,家中行二,叫我朱二就行。”朱林一副江湖口吻。 汉子点点头,手中作了个三把半香的手势,“湖南锦华山楚裂衣。这位是昔日锐进学社的二当家尹维峻吧?” 朱林笑着冲着尹维峻眨眨眼,果然是人的名树的影,当年光复会在东南数省偌大的声势,今日重回江湖,果然一眼就被人认了出来。 “既然识得我尹维峻,刚才为何跟着我?”尹维峻眼也不抬,冷声便甩出一句。 楚裂衣苦笑一下:“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楚某方才露出行藏,也是想告诫两位,这酒肆的事情还是莫要插手的好。” “江湖规矩,井水不犯,河水不漫。我们来有我们的事!” 见尹维峻这般说,楚裂衣叹口气,拱手对朱林说了声:“谢谢!”便抓过包子,一口咬去一半,转身便走了。 见他走的远了,朱林这才笑着向尹维峻问道:“你说他来劝我们这几句话,是因为那两个包子还是尹姐姐的名号?” 尹维峻喝了口水:“同是洪门一脉,今夜弄不好刀兵相见,他只是过了存个香火情。” 说话间,这天便渐渐暗了下来。朱林抬头看看天,与老板结了帐,便和尹维峻起身上马,却并不回酒肆,两人向着远处闲闲的去了。 黄埔江上的夜色清明,月亮也一反常态,并不偷懒,虽然只出来半个,依然将这天地见照的清亮如洗。朱林与尹维峻将马存到一旁偏僻处的林下,看看天色,纵身便向酒肆奔来。 酒肆依旧半掩着门,前面也没有挑灯笼,只在里面点了些烛火,烛光映出,倒让朱林与尹维峻好生纳闷。 “既来之,则安之。且进去看看吧。”朱林笑着说道:“好容易回故国一次,多些经历也便是好的。” 说着朱林便推门进去,见酒肆内虽然烛火亮堂,却只有那个老掌柜在那里依旧打着瞌睡。倒也有几个大汉——依稀便是先前喝酒的那几个,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也不知是喝的醉了还是被人打的晕了。 听到脚步声,老掌柜停住瞌睡,睁开双眼看了看,随手从柜台下取出一个册子,随手扔在柜台上。 “你们是门主遣来的吧,”老掌柜慢慢的抬起眼说道:“我便是邓子咴!” ------------ 第二节 湛卢 老掌柜报出名号,却将朱林唬的一愣,这一愣之下,朱林并不立即看向老掌柜,反而一退步,与尹维峻互为犄角,抬眼向屋内四下一看,这才一眼盯上邓子咴。那个打瞌睡的老掌柜似乎对朱林这个反应很是满意,正笑眯眯的看着朱林,一张皱纹横刻的脸上,满是和善。 朱林看了一会儿,似觉并不危险,面上微微一笑,“在下凤阳朱林,家兄遣我来寻先生。” “原来是二公子,”邓子咴脸上皱纹耸动几下,似乎心中并不满意:“门主可真是能给人出难题。我以为会是方家二公子来。” “三哥还没回来,在德国做观察武官。”朱林随口答道。其实这观察武官,他也想做。经历过辛亥风云的人,哪个又不想去看看世界一等的战场?两年前长草之战后,振武堂便轮番遣人去观摩欧战,不过打的都是美利坚的旗号。因着他们,朱丘对欧战战事也还算谙熟。如今欧战战事僵持,按常理正是破局之时,不能亲去欧洲一见,朱丘心中总觉遗憾。 “邓老,不知大哥要我们来做什么?”朱林把“我们”二字咬的重一些。 邓子咴捡起桌上那本册子,随手抛给朱林,“看完再说。” 册子一到手,朱林就觉到册子单薄,怕只不过十几页纸。朱林微微靠近一旁桌上的灯火,却并不坐下,抬头看了看屋顶,见屋顶密闭,并不可能有人观瞧,可依旧将书册立起,微微一斜,自己就着昏暗的灯火看去。 纸上墨迹淋漓,依稀有些淡淡的墨臭,朱林摸了摸,纸上墨迹未干,显然是刚写上没多久。 朱林略略翻过,又回头挑了几页看完,侧头默想了一会儿,走到桌旁,将册子凑到烛火上,引燃烧了。 “大哥要我来做这事?”朱林看着突突的火焰,仔细想着册中的话,终于还是摇摇头,“子不语怪力乱神,白气之说,虚无缥缈,值得这一番动作吗?” 虽然口中这般说着,朱林待册子烧尽,又将几片未尽的纸夹在手中烧成灰烬,转身看了看邓子咴,见这老者身上已然多了一个包袱,斜背在肩上,一副行将远行的样子。 “邓老也要去吗?”朱林讶异的问道。 “当然,”邓子咴盯着朱林说道:“门主既然要二公子来,我自然要做个领路人。何况这个点既然现了,我早便该走。” “也好,”朱林似乎也很是乐意,“我和尹姐多年未回故国,确是有些人地两疏,有邓老在,此事便要容易许多。” 尹维峻站在一旁,并不做声。她自小在江湖中打转,两人的这番动作尹维峻自然明白。邓子咴宁可将话写下来,也不愿在这屋中说,显然所说的事干系重大。 邓子咴也不熄这屋中的灯火,带着朱尹两人进了伙房,便从伙房出了屋,后面是一条窄窄的弄巷。行出二十余步,邓子咴忽然左转进了一个废弃的园子。虽是盛夏,园中也是厚厚的一层落叶。朱林与尹维峻跟在后面,走不过数十步,便看见三匹高头大马栓在不远处。 “没落什么东西在放马处吧?”邓子咴一边将包裹束在马上,一边回头向两人问道。 “都在里面。” 朱林拍了拍肩上的背包,本来准备夜里厮斗的,所以东西都带在身上,“我们今夜便出城吗?” 邓子咴点点头,“这里已经被盯上了,我们用不着跟他们纠缠,早早离去便是。” “他们是谁?”朱林解开马缰,拉马出来,手中摸了摸马头,是匹好马,“不去望山,找我们做什么?” “因为地图在我手里。”邓子咴牵马走在前头领路,不几步便出了园子,来到巷口,“三教九流都来了些人,着实有些好手。我故意放出风去,又守在店里不出去,这些人相互忌惮,只是派人在酒肆内监视,谁也不敢抢先动手,可若是我们跑了,他们可就能在暗处下手了。” 说话间,忽然来处喧闹声大起,跟着四处都大响起来,黑暗中邓子咴脸色一变,却仍不上马,停住脚步听了一会儿,心中稍安,对朱尹二人说:“棘手的没来,这些人不过是上海本地的小喽啰,不用在意。” “邓老放心”朱林笑着回道:“若果然那些人互相忌惮,自然不会弄出这么大的声势寻我们。” “应该让他们声势更大些才好,”尹维峻忽然插言说道:“若是全城喧动,我们便能趁乱而走了。这般寂静反而不妙。” 这尹维峻久在上海躲避满清追捕,自然对这明暗争斗熟悉无比。听到尹维峻的话,邓子咴想了想,便让朱尹二人在这等着,他一人纵身又向酒肆处奔去。 待邓子咴离去,朱林斜靠在马上,随手抓了跟茅草叼在口中,随口说道:“大哥说望山之上白气升腾,似有不世之物将要现身。着我去探察一番,若是果有宝物,顺手取过,以作二哥的订婚之物。” “这是门主说的?”怪不得朱林说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原来是这样子,尹维峻虽也是久在江湖,却不信朱丘也会这般想。 “邓子咴在册上这般写的。” “知道是什么东西了吗?” “望山……大哥说应该是湛卢剑!”朱林苦笑着摇摇头,“两年不见,大哥如何变得这般了,竟也信什么鬼神之说。” “那可是湛卢剑啊!”尹维峻却兴趣大增,“得之国兴,失之国亡!史不绝书呢!” “呵!”朱林轻笑了一下。真不知大哥是怎么想的,一柄古剑也要让他去寻。若是没有鸦片开国,这样的神话传说倒也可以随着朝代更替继续下去。可如今是怎样的时代?且不说海洋上遍布的钢铁轮船,单说夏威夷,如今各岛之间的往来都是使用飞机,飞机啊!还是洪门自己设计制造的飞机!这中华故国好歹民国也已经四年了,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倘若一柄剑能决定国家兴衰,什么兵刃比得过大哥的紫皇刃?有时间去寻这湛卢古剑,还不如去找座金矿或者宝藏更来的痛快! 没等朱林胡思乱想多久,四面忽然响起呼哨,跟着便听到有人大喊: “往那里去了!快截住他!” “老头,你跑不了了!” 两人抬眼看去,本来远处火把已经蔓延开来,慢慢的将这周围几个地方都充满了,隐隐的火光已经照了过来。这时却忽然向西面远处蜂拥而去。 “果然是江湖老手!”朱林赞了一句。 忽然邓子咴在黑暗中现身出来,走到马前,挽住缰绳,喘息几下便笑道:“有些老了,跑这么几步便有些喘,倒叫两位笑话了。我们走吧!” 说着,邓子咴翻身上马,催马出了巷口,转向东面。追兵背道而行,三人心中都是大安。骑在马上并不着急,只慢慢的行,马蹄踏在石路上得得响,这响声也便只有他们才听得见,稍远一些便只能听到追兵的喧闹声。 想来上海城中这种事情份属寻常,三人行在路上,并不见有人家亮起灯火,或是出门来看。这时浮云已遮明月,四下里暗暗的,三人默不作声的催马在这上海城中得得而行。 忽然邓子咴耳朵扑楞楞动了两下,行在最后的朱林催马跟上尹维峻,却见尹维峻脸上也是严肃之极。再行几步,前面远远看见一个男子背着一个小孩在街上狂奔而过。不过一会儿,几个男子手持利刃,也纵身追过。 “是江湖仇杀,”邓子咴舒了口气,低声说道:“这种事在上海寻常的很。不用管它,我们得抓紧离开,若是等江湖老手过来,怕就不能轻易脱身了。” 尹维峻却觉得背着孩子的那个男子依稀有些面熟,但四年不履故土,她急切间想不起那人究竟是谁。跟着行了一会儿,尹维峻心中实在按捺不下,她一把拉住缰绳,对邓子咴与朱林说道:“被追杀的男子似乎是旧相识,我得去看看。” 说着,便拨转马头,打马向那男子追去。邓子咴脸色一变,待要喝止,旁边朱林笑了笑:“没准是光复会的旧相识。邓老,一块去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左右都是为了湛卢剑,迟早会相见的。” 说完,朱林纵马追了上去,邓子咴皱皱眉,心中暗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想他枯发邓子咴在江湖中也大有名头,若不是真遇上了硬茬,他会躲得这般小心翼翼?邓子咴叹口气,说不得,便纵马追了过去。 却说朱林纵马追上尹维峻,两人尽力催马,不过几个呼吸便看到远远的几个男子将那名汉子围在当中,那名汉子不知从那里寻到一条长棒,在那里舞的呼呼作响,但围着的几人甚有经验,只是时不时转到汉子背后,待汉子不察,便是一刀扎下。便是尹维峻纵马而来的瞬间,汉子便已经支持不住,只在那里苦苦撑着,听到马蹄声响,汉子抬头看了一眼,这一眼似是耗尽了他所有力气,汉子歪斜着便倒在地上,跟着一个童稚的声音“哇”的大哭起来,围斗的几个男子似乎觉得心烦,一人跃起身形,便向场中的小孩扎去! 尹维峻见到几人竟是要斩尽杀绝,怒火中烧,本待先礼后兵的她不及下马,纵马便直冲过去,登时将跃起那人撞得飞出老远: “竟对幼童下手!江湖规矩忘了吗!”尹维峻怒骂道。 “你是谁?竟管我们漕帮的是非?”围斗的几个男子迅速将尹维峻围住,一人开口冷冷说道。 ------------ 第三节 故人 “檀香山,尹维峻!”尹维峻并不下马,只是冷冷盯住说话的那个汉子,见那汉子三十岁左右的年纪,正当壮年,上身只穿着一件对襟马褂,臂上胸前肌肉隆起,显然是个外家好手。尹维峻冷哼一声,看看围上来的几个漕帮会员,丝毫不顾忌在马上的不便,冷声呵斥:“江湖人管江湖事,你们仇杀便是仇杀,江湖规矩,祸不及家人,漕帮难道今日忘了吗?” “檀香山?”先前说话的汉子微微一愣,侧头想了一下,哈哈笑了起来:“夏威夷上的檀香山?真是好笑!我们漕帮行事,莫说你一个海外洪门,便是本地洪门,也不敢轻言一句!姑娘,今日我罗三虎看在洪漕同出一源的份上,你伤我兄弟之事就此揭过。这是我们漕帮的家事,晓得江湖规矩的,就莫要插手!” 罗三虎说完,挥一挥手,众人轻笑几声,撤去对尹维峻的围,只留着两人在旁边留意着尹维峻,又分出一人奔到过去,扶起那个被撞飞的汉子,剩下几人便又慢慢向那哭声逼去。 那被撞飞的汉子正挣扎着起身,听过罗三虎的话,只是把眼向尹维峻盯去,口中嘶嘶说道:“今日三哥放你一马,我不与你计较。他日若是山水相逢,且莫怪我手上冷刃无情!” 嘶嘶的声音夹着痛楚在暗暗的夜中推进,暗暗夜中童稚的女声依旧嘹亮的哭着,嘹亮的哭声似是将倒地那人叫回了时间,倒地那人动了动身子,双手撑地,慢慢的坐了起来。旁边一个声音轻轻笑道:“这便好了。只不过你流血过多,还要多坐一会儿,莫要轻动!” 随即一个火头慢慢亮起,一个少年在黑暗中显出身形。倒地那人低低的呼了声痛,似乎神智才是清楚,耳听到一旁女儿撕心的哭声,那人低低劝道:“阿水,莫要哭,莫要哭,阿爹还在,阿爹还在……”那人伸出手去,轻轻的摸上女孩的肩,轻轻的对着女儿笑着。 火头亮起,照亮了那人的脸,尹维峻凝目看去,却更觉眼熟,只是依旧想不起那人的名姓。但尹维峻心中已经清楚,这人并不是昔日光复会的会众。 “你醒了便好!”罗三虎狠狠说着:“眼前的两条路依然给你,是交出你的命和你的女儿,还是我们杀了你,带走你的女儿?” “罗三虎,你们主帮不要欺人太甚,”那汉子坐在地上,一把拉过女儿,将他护在身前,声音中隐隐透着痛楚和骄傲“我陈三鱼不是说话不算数的汉子,欠主帮的钱,我过几日自然双手奉上。” “过几日?前日你便是这般说的。陈三鱼!你好歹也算是客帮中有名号的,账目可不是这般赖法。” “你是陈三鱼?”火光中那个少年忽然开口问道:“苏州千人会的陈三鱼?” 陈三鱼回头看了看那个少年,火光中只见到一张英气勃勃的脸庞,但这脸庞却是十分的陌生。 “少年,你如何识得我?” “三哥当也识得我,四年前,常熟义庄。” 陈三鱼仔细打量朱林几眼,终究还是摇摇头,四年前他的确到过常熟义庄,其时正值义庄的几个大族打着革命的口号加租加息,千人会的首领周天宝谈判被抓,正是陈三鱼带着千人会的几百兄弟围了义庄,要将周天宝救出来。正当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时,有一路革命汉军经过,说和双方止住刀兵,谈平了租息。只是后来革命军走后,义庄大族撕毁协议,引来苏州新军,大肆杀戮千人会,数百弟兄便被革命军屠戮殆尽。 想着这过往旧事,陈三鱼只觉心中阵阵疼痛,竟比身上那些刀伤还要痛上几分。一旁站着的朱林见三鱼摇头,呵呵笑了一下。慢慢几步踱到陈三鱼面前,将他父女二人护在身后,对着罗三虎拱拱手, “漕帮的罗三虎罗三哥是吗?在下檀香山朱林,与这三鱼大哥有些缘分,今日想替他了过这场是非,不知罗三哥要多少钱?” 罗三虎嘿嘿笑了几声,“这位小哥,莫不是刚才没有听到我的话吗?这是我们漕帮的家事,与外人没有干系,你们一个远远的海外洪门,便是强龙,在这上海滩,也要听我们漕帮的意思!” “哦,原来是这样,”朱林头微微点了一下,“看来光是陈氏兄弟的血,还是不够,没让你们明白什么叫作虎威!” 话音未落,朱林一晃手中火折,火折忽的一下熄灭,四周顿时一暗。由明转暗,罗三虎眼睛一黑,便在这时,忽然身前风声响动,罗三虎一惊之下,猛地向后倒纵而出,谁知身子方一离地,脚脖一把被人拉住,跟着那人用力一抖,罗三虎“砰”的一声便摔在地上。罗三虎心知不好,甫一着地便想滚身脱开,谁知一只脚凭空踏来,如同泰山一般踩住他的胸口,紧跟着头上一丝灯火慢慢亮起,朱林的脸庞在黑暗中慢慢显露出来。 “你们洪门当真要与漕帮作对?”罗三虎被朱林制住,口中却怒喝道。 “倒是让罗三哥小瞧了。”朱林说着,松开脚,慢慢踱步又走回陈三鱼身前。那几个漕帮会众本已逼了过来,尹维峻也翻身下马,见到这般境象,便又止住不动。 “你方才说陈氏兄弟?”罗三虎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猛地想起方才朱林的话:“陈其采是你杀的?”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他派人杀了夏瑞芳,一命抵一命。他死的不亏。” “你叫朱林?”罗三虎牙咬的崩崩响,直咬了一阵,心中仿佛才做了决断:“今日我们漕帮记得洪门诸位的这份情义,来日必会有所报答。山高水长,后会总有期!” 说着,罗三虎一挥手,便要带着手下离去。谁知朱林却叫道:“罗三哥,且慢走,三鱼哥欠你们主帮多少?我帮他还了。” “不劳这位兄弟了,”罗三虎没有回答,倒是一旁陈三鱼使劲按住阿水的肩,借力站了起来,“我陈三鱼欠的账,那三块大洋的账,我自己来还!罗三虎,漕帮规矩,我延账三日,三日仍不还,是违了漕帮的规矩。我陈三鱼好汉做事好汉当,依帮规,这条命送与你,抵了那三块大洋!” 陈三鱼说完,踉踉跄跄走到朱林身旁,忍着伤对朱林拱拱手,“这位兄弟,若是今夜愿叫三鱼做个朋友,请带我女儿阿水离开。” 尹维峻方才听到陈三鱼自报家门,便知自己缘何会觉得眼熟。当日光复会八咏楼聚饮欢醉,便是这陈三鱼冲到会场,嘶喊痛哭。当时姐姐尹锐志说这是个旧识,与她一起劝慰了陈三鱼很久。 听到陈三鱼这般说,尹维峻便知陈三鱼心中死志已定,她叹口气,几步走到陈三鱼面前,“三哥,还记得苏州河上的同船的女子吗?” 陈三鱼闻言看去,见对面姑娘英姿飒爽,依稀像是四年前搭船孤身说服程德全的光复会女首脑,那在八咏楼前劝慰他的革命党。 “既然是你,我便更放心了。”陈三鱼蹒跚的向前走上两步,忽然回头向朱尹两人说道:“我女儿就拜托给两位了,萍水相逢,所托如是,三鱼心中万分对不住两位,但请两位侠义心肠……” 说着,陈三鱼身子一僵,软软向地上倒去,口中依稀说道:“罗三虎,这条命,我……今……日……给……你……了!” 朱林长叹一声,“求仁得仁,夫复何言!”一回身遮住阿水,一指点在阿水的昏睡穴上,阿水张口的哭声还未出喉,便也软软身子,欲倒要倒时,朱林一把将阿水抱起,大步向马匹行去。 罗三虎狠狠盯了倒在地上的陈三鱼一眼,张嘴啐了一口,扭头大步去了。尹维峻蹲下身子,探了探陈三鱼的鼻息,忽然热泪一下子充满了眼眶。江湖子弟江湖逝,这本就是宿命。她姐妹二人若不是遇到朱丘,只怕这一生也会像这三鱼一样,最后落得横死街头。 尹维峻咬住嘴唇,将眼泪痛了回去,双手扳住陈三鱼的肩头,正要将尸身扛起,一旁邓子恢哑哑的声音传了过来:“我来吧!” 说着邓子恢双手一圈,抱起陈三鱼的尸体,三两步便走到马前,将陈三鱼尸身横放在马上,回头对着朱尹二人说道:“我们要快些走,刚才我已看到白莲教的护法了,我布的障眼法撑不了多久,只怕他们已经搜过来了。” “我们为何要走?”朱林忽然闷闷说道:“我朱林跟着大哥这十余年,从未将后背露给敌人看,今日也便如此!” 跟着朱林猛抬起头,仰天长啸,啸声在这寂静的夜空显得无比的清亮! 好一会儿,朱林才觉得胸中因陈三鱼殉法而憋闷的那口气渐渐消去。这时邓子恢已经脸色大变,不顾当面的是洪门的二公子,邓子恢张口便痛骂道:“你个鬼小子,叫什么叫!那些人都来了,门主交代的事情怎么办?” “怎么办?”一个阴测测的声音在暗处接道:“邓老儿,乖乖的把地图交出来,我白莲教放你一条生路!” “有我弥勒教在此,什么时候轮到你们白莲教说话了?” “嘿嘿,这是我们洪门的家事,什么时候轮到你们外人插嘴了?” 邓子恢猛然抬头看去,火把忽然照亮了这片街区,火光下森森的是无数的人影,将这街上屋上填的满满。 朱林四下看了一眼,催马几步走到邓子恢马旁,一把抓过马鞍包袱中的一个长筒,火光中高高举起,嘴角露出一丝冷冷的笑:“人来的全了吗?地图便在此处,谁要来拿,我便送与他!” ------------ 第四节 赌剑 这密密的火把人群,登时让邓子咴的怒火消了下来。邓子咴看看朱林,心中满是惊讶,想不到这个少年的耳目竟是比他一个老江湖还要灵敏,他便不知这些人究竟是什么时候埋伏过来的,一啸之间能有多长,这些人啸声一落便现出身形,显然就在左近。那白莲教的徒众出现最早,怕早就已经埋伏在侧。若是刚才就奔出去,现在只怕已经着了道。这般想着,才相信朱丘之所以遣朱林回来,也是深有其意。 抬眼四下看去,见心中忌惮的几个人冷冷的站在火光之中,都把眼看向朱林手中高擎的长筒。人已经真真逼到眼前,邓子咴反而心一下便定了下来。长吸一口夜的凉气,邓子咴高声而道: “莫非我枯发邓子咴真的老了,丁不仙,胡老怪,祁家兄弟,你们这些人也敢欺到我的头上了?” 冷冷的声音在暗夜中荡漾开来,邓子咴佝偻的身形随着慢慢直起,这一直起,一股十荡十决的杀伐之气顿时沛然而出,直压的周围的火光也暗了一暗。 “不敢,”最早现身的白莲教左护法丁不仙上前一步,开口应道:“邓老江湖前辈,自然知道湛卢剑天下利器,更兼关系天下气运,为免生灵涂炭,湛卢剑自当归于有德者手中。” “有德者?”见众人并不动手,朱林轻轻笑道,“天下宁有种乎?但兵强马壮为之耳!看来我倒小瞧了诸位,原本以为诸位不过争个宝物,人为财死,想不到诸位还有这般的雅兴,竟还是想要图谋天下!不错不错!” 说着,朱林手指转动,长筒在朱林的手指间滴溜溜的转动,忽然朱林反手一把抓住长筒,另一手慢慢旋下长筒头,低头就着火光看了看,探手从筒中抽出一卷牛皮纸,持在胸前,慢慢在这火光中拉开。随着他的动作,周围的人呼吸都渐渐屏住,四周的空气中只剩下火把油松噼里啪啦的燃烧声。邓子咴见朱林竟是要将地图打开,眉头一皱,正要制止,却见朱林扭头冲他似有深意的笑笑,邓子咴一愣。却见朱林似乎怕众人看不清楚,探手入怀取出火折,又晃着了,夹在右手无名指和小指之间,拇指食指捏住地图一角,与左手将地图展了开来,亮亮的火苗突突的闪耀在地图上。 周围密密的人群似是没有想到朱林这般轻易就将地图打开,顿时眼睛瞪得溜圆。但地图被朱林持在胸前,身形无巧不巧间,遮住了四围的火光,而朱林指间的火折压的显得低了些,虽是看的清一角,其余的却仍是模模糊糊。 弥勒教的胡劳怪最先回过魂了,四下一望,见祁家兄弟仍是努力瞪着眼睛探长脖子去看,心中不免一惊,再抬头看向场中的那个少年时,胡劳怪眼睛中多了几层戒备——想不到这少年如此年轻,却是如此善用人心! “诸位可看的仔细了?”朱林轻轻笑道:“在下凤阳朱林,今日本是奉家兄之命来取湛卢剑。不过诸位既有逐鹿天下的雅兴,不妨我们就做一个赌如何?” “你要怎样?” 丁不仙说完,重重的咳了几声,咳声本就是江湖中约定俗成的提醒声,听到丁不仙的咳声,旁边几个人顿时醒过神来。洪门锦华山的祁家老二性情最是暴躁,见地图正在眼前,一抬脚便向冲去掠夺,却不想被一旁祁家老大一把摁住。祁家老大暗暗打量了朱林几眼,见朱林指间火折虽是压的很低,可红红的火焰就在地图下突突的伸缩着,便像是一条蛇的舌,随时准备着舔舐地图,将地图也化作红红的火焰,然后是黑黑的灰烬。 “这位小哥,朱小哥是吧,你想怎样?” “昔日秦失其鹿,天下共逐,诸侯共约,先入咸阳者称王。今日情状,似是往昔,我们也来效仿一下古人!” “小哥,我们都是江湖人,不懂那么多文绉绉的东西,你想怎样,痛痛快快的说便是了!说的拢,咱们就好好说,说的不拢,看谁的刀口利就是了。” “这位是洪门锦华山的祁家老二吧?”朱林笑了笑,“我三哥四年前领兵入长沙平乱时,倒是与阁下也打过交道。” “四年前?”祁家老大心念电转,四年前,辛亥动乱,洪门大哥叫焦达峰率众占了府衙,倡议革命,不料不几日便被茶陵谭家暗杀,正巧此时武汉义军南征,领兵的方信孺孤身屠尽谭家死士,一战而定湖南。说来,那小巷的死尸还是祁家老大带人收拾的,那一条小巷血流漂尸,血迹十日不绝,听说至今有人经过附近,仍听得见凄厉的鬼呼。这事在长沙一地传的沸沸扬扬,方信孺几被传为陆地神仙一流,与白马冲阵力斩王遇甲的其兄方孝孺并称汉军双壁。若这少年说的是方信孺,那自己可要小心了。方信孺虽在辛亥动乱后便离开中华,一去不返,但方孝孺却在北京身入国史馆,虽不问政事,但四年来,统领洪清两门遗留干将监察天下,势压江湖,北地数省莫敢轻撄其锋。这次要是惹上这样的人物,只怕会有些棘手。 “你究竟是谁?”祁家老大只觉手心都发汗。“可是自海外夏威夷而来?” “我是谁?方才不是说了吗?”朱林面上轻轻笑着,指间一绕,摁熄了火折,双手一合,将地图卷起:“说来这上海我倒是也来过一遭,四年前我随武汉汉军沿途西征,克九江,说海军,平安徽,底定东南。四年前如果诸位也在这一带讨生活,也该知道我鬼童朱林的名号!” 鬼童的名号一出来,周围众人登时失声,连火把油松都不敢接着噼啪作响。当年辛亥动乱,东南数省尤其是两江一带,光复会与华兴会争城掠地十分厉害,各地帮会也借机推翻朝廷,抢夺政权,自立门户,美其名曰革命。这本也无事,但汉王自北归来,一入南京便颁下七杀令,掌令的便是汉王亲弟,其时不过十一二岁模样,却在一月之内,统率振武堂精锐,踏遍东南三省,摧名门,杀豪杰,刀锋所指,无数江湖好汉人头滚落。便是昔日光复会干事绍兴洪门大紫山香主王金发也被当场诛杀。王金发被诛杀后,江湖中人闻朱林而色变,再不敢行祸乱之事,并称其为“鬼童”! 邓子咴这才知道,为何他发出信号后,最后却是朱林受命而来。但随即邓子咴更感到紧张,四年前这朱林在东南江湖掀起腥风血雨,多少恩仇潜伏在侧,不说旁的,单是眼前的弥勒教与白莲教,当年便是最受诛戮的门派,胡劳怪之父便在当年被诛杀。果然,胡劳怪踏前几步,右手青筋毕露,按在刀柄之上,一步一抽刀, “鬼、童、朱林!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居然还敢孤身来这上海滩!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今日有你无我,不死不休!” 说着,胡劳怪便抽刀在手,矮身疾行向朱丘冲去,一旁邓子咴跃身上前便要拦阻,不料丁不仙也跃身而出,一掌拍向邓子咴,将邓子咴拦下。 尹维峻抽剑便要上前,一旁朱林更快,朱林一拍马头,借力一个翻身,便到了胡劳怪的头顶,胡劳怪眼前一黑,想也不想,挥刀便削,削到一半便觉刀身忽然一重,紧跟着便是又是一轻,跟着后颈微微一凉,胡劳怪大惊之下,猛回身挥刀便砍,电光石火间,却见朱林又早已闪回马边。 胡劳怪只觉后颈微微有些发痛,紧跟着有些温温热热的东西向下蜿蜒,他伸手一摸,火光下看的分明,手上红艳艳得都是血迹。 “胡劳怪,我这次手下留情,是想让你听我把话说完,若是你再敢出手,下一回便要你的命!” 朱林声音冷彻无比,在场诸人莫不打个冷战,胡劳怪那等人物连一个照面都应付不了,想到朱林当年手段的狠辣血腥,众人的心脏都往里紧紧的缩,身子仿佛不在这闷热的上海盛夏,而是数九寒天的东北,一阵阵止不住的发抖。 丁不仙与邓子咴一战而回,各守在一边也静立不动。祁家老大却大步而出,一把摁住恼羞成怒的胡劳怪,抬头向朱林问道:“请问朱小哥要说什么?” “这般才像个江湖样子!”朱林淡淡的说:“方才我说了,今日情状,似是往昔,四年前满清覆灭,袁项城天下枭雄,尚能压服诸省军头,而今袁项城已死,中华再无共主,群雄逐鹿楚汉争霸之局翻眼便来,若是我江湖诸人齐心协力,未尝不能在这乱世谋的万世声名!” “你究竟要怎样?”丁不仙冷冷看着眼前的少年,“想我们奉你为主?” “我只想与诸位做一赌约,”朱林嘴角翘起,轻轻一笑:“或许不止诸位,我便是想与这中华南江湖做一赌约!” 说着,朱丘转身走到身后墙壁前,展开地图摁在墙上,随手从地上捡起两根树枝,隔着地图插进墙中,将地图固定在墙上。 “望山地图便在此处,三日之内,不禁江湖中人观看。以三月为期,三月之内,先得湛卢剑立于望山之巅者,为南方江湖之共主!” “诸位,可敢一赌?” ------------ 第五节 变色 “这便是你要说的话?”丁不仙抬了抬眼,一字一顿的说道:“若你不是鬼童朱林,这般赌约倒也有趣。可你是鬼童朱林,今日便是豁出湛卢剑不要,白莲教上下也要将你的性命了断在这上海滩!” “是吗?”朱林笑了笑,反手从腰间拔出手枪,在手中耍了个旋,“若是今日我不与诸位比这冷刃上的高下,玩玩这大眼撸子如何?” 这大眼撸子是振武堂锐士所配发的手枪,也是美利坚军队制式武器,因口径比其余手枪要大,便被洪门戏称作大眼撸子。 朱林亮出手枪,丁不仙虽然没见过,却知道是西洋火器,他的脸色顿时一暗。但不过一瞬,丁不仙一挥手,身后四五人冲上前来,一字排开,手中却持着老式的弓箭,一个个引弓搭箭,指向朱林。 “遇上你这等大仇,便是拼上几人性命又如何?”丁不仙在后面冷冷说道:“你火器再快,我这里有十余张弓,加上胡老怪的十余张,不信拼不掉你!” “白莲教的左护法丁不仙,是吧?”朱林歪歪头,手中大眼撸子在食指上溜溜的转了几圈,左手又一次晃亮火折,火折一亮,朱林蓦地身形一动,只见火光左右飘了一圈,一翻身又上了墙头,倏忽间却亮在地图下,突突的火苗炙烤着牛皮纸,一股焦味慢慢在空中飘动。 “丁不仙不要这地图,莫非祁家兄弟也不要了吗?望山虽在湖北,可到底锦华山也算是地头蛇,这赌约,祁家兄弟觉得如何?” 祁家兄弟早便想脱身而去,可地图就在墙上挂着,一溜的屋檐遮住灯火,根本看不清楚。若是看不清楚,如何轻易便走?听到朱林叫到头上,祁家老大笑笑,江湖行事,有时便是和气生财,这和稀泥的功夫,自然众人都是修炼的成仙。 “丁护法,刚才朱小哥儿的身法你也见了,”祁家老大开口劝道:“若是硬拼,且不说白莲教能不能讨的好去,便是京城的方编修知道了,只怕白莲教从此是非就多了!这白莲教刚刚恢复些元气,丁护法,你可要三思啊!” 丁不仙看看祁家老大,又回头看看胡劳怪,见那胡劳怪只是低头摸着颈后的伤口,也不应声,丁不仙便冷冷的哼了一声,“我白莲教做事,什么时候计较过以后?当年杀洋人、灭洋教,我白莲教冲锋在前,事后却被黑白两道追杀,当时是何等危险?你见过我白莲教人退缩吗?” “祁家兄弟,这是我们的私仇,与你无关!” “可地图与我有关!”祁家老大也有些动怒,“丁不仙,莫要不吃敬酒吃罚酒!我洪门中人,不是那么好欺的!” “祁老大!你要拦我?” “今日有我锦华山在此,你就别想动朱小哥儿一个汗毛!” 说着祁家老大一挥手,屋上的站立的几个洪门弓手也齐刷刷引弓搭箭,指向白莲教! 正是剑拔弩张丁不仙与祁老大怒目相视之时,一个声音呵斥道:“你们要在法租界内做什么!眼里还有我们青帮吗!” 随着声音跟进火把油松的圈子的,一群穿着法国巡捕衣服的华人哗啦哗啦拉动枪栓,黑洞洞的枪口指向场中众人。 跟着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慢悠悠踱进场中,方才离去的罗三虎紧跟在那汉子身后,汉子背着手踱到圈中,抬抬眼皮,看了一眼四周的三个帮会,嘴角抽动几下,冷冷的道:“胡老怪,丁不仙,祁老大,这月的鸦片你们还想要吗?” 一见到这汉子出现,丁不仙几人面上阴冷的神色像是被这汉子的声音吹去,立即换上了江南三月的温暖和煦。丁不仙最先打拱笑道:“黄捕头,哦,不不,黄督察,我们也就是在这里散散步,正巧就遇上了。我丁不仙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在您黄督察的辖区犯事啊!” 一边说着,丁不仙挥挥手,前面几个弓手慌忙退了下去。邓子咴低声对朱林介绍道:“这汉子是法租界巡捕房的黄金荣,上海滩青帮的兵部侍郎。” “什么辈分?”朱林低声问道。 “自号天字辈。” “天字辈?”朱林呆了一呆,“元明兴礼,大通悟觉。怎会有天?” “比大多一横。”邓子咴难得的嘿嘿笑道。 “扑哧”,一旁的尹维峻忍不住笑了出来,“原来是个空子。” 黄金荣从未拜过老头子,自然也没开过香堂,自他在上海称霸之后,头等忌讳的便是“空子”二字。此刻他本正在享受丁不仙等人的恭敬,冷不丁这“空子”二字钻入耳中,登时将黄金荣的怒火放烟火般窜起三丈高。 “来人,”黄金荣大声喝道:“把那边的三个刁民给我绑了!” “砰”的一声枪响,子弹“嗖”的一声打在黄金荣的脚前,黄金荣“啊呀”一声跳了起来,紧着就退后两步,跟着后面几个端枪的华人巡捕也吓的一哆嗦,“砰砰砰”连着开了几枪,却都打到天下去了。 朱林右手溜溜的旋着柯尔特,从檐下的阴影中也踱步出来,冲着黄金荣笑笑:“黄侍郎是吗?我是朱林,四年前也在这东南江湖上行走过,黄侍郎当真问也不问,上来便要拿人吗?” 黄金荣惊慌的脸色先是猪肝一样红涨,听到朱林的话,牙咬的嘣嘣响响,不过也就响了一会儿,牙齿便分了开来,黄金荣开口便笑,“原来是振武堂的朱公子,失敬失敬,真是没想到,朱公子会重回这上海滩,我说您这大驾光临,怎么也不通知一声,自古洪青是一家,要知道您来了,我怎么也得去码头迎迎您不是?” “这群地方帮会真不晓事,您没受惊吧?是兄弟我管教不力,朱公子您千万别生气。” 说着,黄金荣回头对着丁不仙几人呵斥道:“今夜你们居然冲撞朱公子,这个月的例钱加倍,鸦片加价三成!” “这倒不必了,”朱林慢悠悠笑道:“我与这三位朋友想做个赌约,正好缺个见证人,黄侍郎来的正好,不如给我们做一个见证。” “没问题,朱公子赌什么?我包您通吃!” “黄侍郎真是会开玩笑。”朱林微微摇摇头,冲着墙上的地图一指,“这里有张地图,烦劳黄侍郎派两个弟兄在这而看着,让它就这么挂上三天,哦,挂上一个月吧。再帮忙通知一下江南道上的朋友,若谁有兴趣,尽可来看这望山地图,三月之内,先得湛卢剑立于望山之巅者,我海外洪门认他做江南武林之主!” 听着朱林的话,本自一旁鸡啄米的黄金荣唬了一跳,比刚才朱林一枪打在他脚前还吃惊,“朱……公……子,您说的这张地图,是……湛卢剑的藏图?” “不错!” 黄金荣咽了咽口中的唾沫,粗大的喉结动了又动,脸上干笑的表情比哭也差不到哪里,心中委实在破口大骂:“这是望山地图啊!这他*妈*的是望山地图啊!让人在这儿看一个月?是有病还是疯子呀!这里是法租界,法租界呀!洋人多的跟牛毛似的,就好中国这点古玩艺,要是他*妈*的洋人也搀和进来,这能闹出多少是非!这天杀的振武堂,四年来就他*妈一点没改过!这大洋的航船怎么就握在你们手里!也就是看在鸦片的份上,不然你的死活关老子屁事!” 嘿嘿干笑了几下,黄金荣正要开口,远处又是一阵喧闹,跟着一个粗武的声音叫道:“刚才谁在那里打枪?不知道是夜里吗!” 跟着一群灯笼在暗处飞快而来,走到近前,众人才看见是一群兵士,后面还跟着一顶四人抬的红呢小轿,里面传出阵阵咳声,显然是轿中之人是有病在身。 为首一个军官见到黄金荣,脸色更是寒冷,冲着黄金荣就是一顿喝斥:“你是法租界的捕头,怎么让人在暗夜里打枪?不知道我家将军身体不好,需要静养吗!大夜里一堆人在这里干什么!” 那军官劈头盖脸而来,黄金荣却歪八字站着,拿手指掏掏耳朵,又在火光下看了看挖出来的耳屎,随手弹出,待那军官喊完,黄金荣慢悠悠哼道: “朱长官,这是法租界,不是云南,这里的人是有自由的,就是我们巡捕房,也不能随便抓人。方才问过这几个兄弟,他们说自己是来散步的,散步偶遇老朋友,也算他乡遇故知,放几声枪庆贺庆贺,有什么打紧?要是您老人家怕听枪响,找团棉花堵上耳朵就是了!” 这朱长官纵横沙场,什么时候受过人这样阴阳怪气的指着鼻子说“怕听枪响”?他一怒之下,从腰中一把掏出驳壳枪,一拨机头就指向黄金荣。却见黄金荣不慌不忙的伸手一拨枪头,冷冷说道:“朱长官,在这上海滩,还轮不到你们滇军来主事!” 一阵咳声从轿中传了出来,咳声稍稍止歇,里面之人一挑轿帘,走了出来。黄金荣冷眼看去,却唬了一跳,见那人一身戎装,瘦小精干,手中捏着一方手帕,捂在口前。黄金荣与那人目光一对,登时打个寒战。 呵呵笑了几下,黄金荣“啪”的抽了自己一个嘴巴,赔笑道:“不知道是松坡将军在此,金荣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别跟金荣一般见识!” ------------ 第六节 烧图 3翻身下来,将马缰交给尹维峻,大步向蔡锷走了过来。 “听将军咳嗽之声,似是沉疴,我倒也跟大哥学过岐黄之术,不知将军可愿让我看看?” 蔡锷闻言楞了楞,他这病,也瞧过几个有名的老中医,可都束手无策。他是留过东洋的人,心中自然更相信西医一些。他此来上海,本就是预备出海去东洋医治。只是一到上海,便听说黄兴也积劳成疾,这才逗留了几日。 见朱林已走了过来,蔡锷笑笑,便伸手出去。果见朱林伸出四指,轻轻搭在蔡锷腕上。朱林似是一惊,眉头皱了皱,便道声“失礼”,伸手便摸到蔡锷喉咙,感应了一会儿。朱林开口问道: “先前将军是否有过口不能言的症状?” “朱兄弟说的极是,将军在永宁河时便口不能言,只能以笔传令。后来护国之役结束,将军也就好了。”朱建德见朱林开口便说的极准,心情大好,便抢着蔡锷前头说道。 谁知朱林闻言却是苦笑一下,良久没有说话。蔡锷见朱林神色,便知大概,脸上笑笑,反对朱林说道:“生死有命,倒也无所挂碍。朱林兄弟有话但讲无妨。” “前面有一酒肆,乃是我家邓老所开,我们去那里说话吧。” 朱林说着,回身上马,见阿水依旧睡的沉实。猛抬头见夜空如洗,群星而璨,然人世却多离亡,不禁令人感叹。 那酒肆果然不远,灯火依旧还在燃着,只是地上躺着的几条大汉已被收走。朱林将阿水抱进屋来,尹维峻接过去进了里屋。邓子咴将陈三鱼的尸身放到一旁柴房之中,叹了口气,便去收拾了些下酒菜,温了一壶酒来。等邓子咴再进屋时,正见朱建德满面都是水渍,眼里泪水依旧喷涌不息。蔡锷却和朱林一旁坐着,神情云淡风轻。 “这样也罢。”蔡锷笑笑,“想我蔡锷一生,闹自立,进东洋,重九革命,一战护国。这一生到此,可谓无憾无缺。上天此时收我而去,实是待我太厚。若是让我活到袁项城一般年纪,只怕倒行逆施,身败名裂,也是一般无二。” “成王败寇,今昔不过又见。”朱林淡淡说道。 “朱兄弟这话什么意思?”蔡锷听出了朱林话中夹带着的骨头。 “也无他,只是有些心伤国事,”朱林摇头叹道:“民国不过四年,南北已经又是两次开战。自庚子拳乱至民国肇始,十余年的休养生息,只怕在这南北三次战事中,消耗殆尽了。” “是啊!”蔡锷想起护国战事时滇军的窘迫,也是心有余悸,再想想沿途所见的生民流离,更是心伤不已,“是我辈无能,竟没看出袁项城的狼子野心!” “狼子野心不会只有袁项城的,”朱林自斟了一杯酒,仰头而尽,忽然问道:“松坡将军是否以为,护国战争乃是平生得意之处?” “你要说甚?”蔡锷摸了摸酒杯,却是不能饮,“莫非朱兄弟另有高见?” “高见不敢当,本是小子之言。不过松坡将军大人大量,一听也是无妨。”朱林站起身来,在屋中走了几步,似是觉得难言,最后还是说道: “护国战事,一言而论,功在当下,罪在千秋!” “你说什么?!”朱建德怒火攻心,翻手掏出驳壳枪,对准朱林,“你敢污蔑我千百死去的滇军弟兄,我一枪毙了你!” “玉阶!收枪!”蔡锷一旁低声喝道:“为将者,戒怒戒急!” “朱兄弟,你把话说清楚!” ------------ 第七节 去留 ------------ 第八节 细雨 ------------ 第九节 皇粮 邓子咴收回枪,摇摇头,对着一旁的朱林苦笑一下, “没得让阿林笑话了。原本这江南多水匪,山贼倒少。可能是前些日子西边又闹了水灾,这乡民们就越发的没规矩了。” 朱林盯着那几个山贼连滚带爬远去的身影,有点想笑,心里却忽然像梗着些什么。人不能迷,若是脑中总想着一件事,总会想着通了他。这朱林也便如此。早上那一通胡思乱想,到现在仍在脑海里盘旋,许久未见的中华故国,许久未见的中华故民,究竟应该是一个什么样子来迎接自己?自己成人后第一次回到故国,又期待着遇上什么样的故国和故民呢? 只摇摇头,朱林便催马前行。这一路虽多江湖印迹,说起来除了那几个山贼,竟是出奇的野旷无人,不单是田野,便是先后路过的几个村落,竟也空无人烟。只是处处都有些大水冲过的痕迹,田地里更是成了污泥池,杂乱点缀着些破衣和木条。显然果如邓子咴所说,一场大水刚刚来过。不过大水既然已经去了,这乡民都去了哪里? 又行了多半个时辰,看看界牌,已到了昆山县的境内。一行人歇脚喘了口气,又起身而行,行不多时,转过一片树林,翻过一座山丘,眼前豁然开朗,山脚下一个小镇炊烟袅袅,依稀还有人声传来。 一行人都长长的舒了口气,行了这多半天,总算有一个歇脚的地方。这江南的雨虽不恼人,可总泡在雨里,也不是一件好受的事。 邓子咴行在前头带着驾车的几个伙计,打马便进了小镇。 朱林走在最后,东瞧瞧西看看,忽然见一旁有座石碑高高耸起,石碑上面还盖着一座帽檐。朱林纵马过去,见石碑右面写着“昆山县奉敕禁革漕弊条规”,碑上有些字迹已不可辨。朱林略略读过去,却是康熙十七年所立的碑,禁止浮收的条文。说来这样的碑文一路走来见过不少,或是立在会馆,或是立在城隍庙,像这样孤零零立于镇子门前的,倒是头一回看到。 这碑文有些意思,上面林林总总的说了十余项禁止,朱林又回头数了一遍,见这短短数千字碑文提到浮收花样精打数十种。举凡淋尖、踢斛、侧拖、虚推……不一而足,也不知道这碑立在这里,究竟是明文示众禁止,还是做个备忘录,告诉那些税吏这些花样。 朱林正自看的入神,冷不丁远处吵闹的厉害,跟着风声呼啸,一块砖头凌空就向朱林头上砸来。 一侧头,一伸手,朱林便将那块砖头抄在手中,也不看,仍回头去看那碑文。依朱林的料想,不多时自然会有人来致歉,不成想等他看完了碑文,那边只是吵闹的厉害,却根本没有人理会这块砖头。 “这故国的人好生无礼!”朱林暗自苦笑,摇摇头,便向吵闹处走去。 那边已经围了不少人,里三层外三匝,只听的里面一阵吴侬软语的叫骂,依稀是什么交租之事。可看不清楚,究竟无趣。朱林四处看看,正见远处一颗大树枝叶繁茂,其中一枝横斜,正正压在圈子中心。朱林扔掉砖头,绕到树前,脚尖一点地,身形窜起,伸手一搭树枝,借力一个翻身,落进树中,三两下便攀到树枝上。朱林选个舒服的姿势坐下,这才看向人群的中心。 那里面其实不过四五个人,其中两个瘦瘦干干的男子穿着满清衙役的服饰,一个嘴上留着八字须,一个光着头,脸上却有一块刀疤——看模样应该是来收税的;剩下几个应该是一家人的样子,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壮健汉子,手持尖刀,神情凄厉,身旁一个女人正在哭泣。 那汉子横眉怒目,手中尖刀摇摇晃晃,大声的抗辩着:“赵老四,胡麻水,你们不能这么没有良心,上月我刚交过了粮,今天你们为什么又来收?你们这些吃皇粮的,真是填不饱的黑心狼,就是洪水都比你好,洪水说来时还有个信,你们这些吃皇粮的,说话就是放屁!上月交粮的时候你们怎么说的,都忘了吗?” 赵老四便是那个嘴上留着八字须的家伙,他见到那把明晃晃的杀猪刀就在身前来来去去,却看也不看,只抬眼向高空,右手在耳里抠来抠去,好半天抠出一块耳屎,拿在眼前瞧了瞧,随手一弹——竟是全然没有理会!听完汉子的话,赵老四斜眼看看,眼光却更多在那个哭泣的女人身上流连。赵老四冷冷哼了几声: “马三儿,别给脸不要脸!这是新来的张县令亲自交办的,你有几个脑袋,敢违朝廷的命令?” “呸!”马三儿手里摇晃着杀猪刀,一口浓痰砸在地上,“赵老四,要脸不要!上月你还说是苏县令,怎么这月又是张县令?你当我马三儿是好哄的吗?” “马三儿!我赵老四敬你死去的父亲在这常熟地面上算个人物,可别当我赵老四怕你!你今天若是不交粮,我便是往张县令那边一报,张县令若是恼了,你这一家就别想活了!” 赵老四声色俱厉的说完,脸色忽然一拉,变作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 “马三儿兄弟,不是四哥说你。这朝廷的事,跟你说了,你也明白不了。哥哥我在昆山县衙当值也有些年头了,今儿跟马三儿兄弟掏心窝说句话,自从这大清变了天,你晓得常熟县令换了多少个?我都数不清,宣统三年一天就换了仨儿!如今袁大头是死了,可咱常熟县四周边还在打仗,这年月,换个个把县令算个球!” 这一番话软硬皆施,一番揉搓,马三儿高昂的头渐渐就低了下去。这四年的民国,地方的稳定说来竟是远远不如满清。四年的民国,一省之地动不动便是闹独立,两省之间动不动就是开战。若是省独立,下面地方也多半各有归属,或独立或自固或讨逆;这时不单两省之间开战,两县之间也常常开战,有时便是战事消解了,县际的战事也从未结束。四年的民国,对于许多地方,便是打了四年的糊涂仗。至于这城头的大王旗,便是一日换上几次,乡民们都不觉得出奇。只是一点,这每次换了大王旗,总是要新收一番税粮。不但要收现在的,也要收过去的,如今又要收子孙的。 “你莫哄我!”马三儿忽然像是算清了账,手中紧了紧杀猪刀,张口便是大叫:“凭什么换个县令我就要交一次粮?还有没有王法了?我马三儿交粮是给朝廷,换个县令也是朝廷的县令,难不成皇帝不在了,就这么欺负人吗?” “嘿!”一旁胡麻水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张口便骂道:“马三儿!四哥敬你是条汉子,才跟你推心置腹说这些话,给你脸就兜着,再多嘴,说不得,我们回去禀了张县令,让你尝尝大狱的滋味!” 转头瞧了瞧周围看热闹的人,胡麻水唾沫横飞:“看什么看?我告诉你们,都回家准备粮食去,张县令说了,这回的粮税,他也不多收,刚发了洪水,张县令也知道乡亲们生活不容易。张县令特发了善心,这次的粮,只收到民国二十年的。” “哈哈,”朱林在上面听的,再忍不住,扑哧就乐了出来。 听到笑声,胡麻水左右看看,却没看见发笑的人,“都回去准备去,若是谁家少了一粒米,别怪我胡麻水不念情面!” 谁知胡麻水说完,围着的众人仍是不动地,只是看着场中。胡麻水不过刚做衙役,自然不知道这里面的行道。这马三儿虽然不过二十多岁,但马家在这鲁家浜极有声望,几次流兵乱匪来抢劫村子,都是这马三儿的父亲领着众人将流兵乱匪打了出去。这赵老四当了衙役也快十年了,自然晓得这里面的规矩,若是压不服马三儿,让这个刺头顶在这儿闹下去,这鲁家浜的粮,就甭想着能收了去。 “马三儿!你可想好!”赵老四忽然又翻了一下脸,厉声把唾沫喷向马三儿:“新来的张县令可是同盟会出身,最恨的就是满清的走狗,你要是非要往这刀口上撞,回头问你个满门抄斩都是轻的!” “老子不是革命党!”马三儿张嘴骂道:“你才是革命党,你们全家都是革命党!我马三儿今天就讨口气,凭什么换个县令就要交次粮!还要多交十几年的?禁弊碑我们鲁家浜也有,就在那儿供着,” “好啊!马三儿,你可真是执迷不悟!”赵老四嘿嘿笑了几声:“那碑文是什么?是满清朝的狗皇帝康熙立的,如今是什么年月?是民国了,你居然口口声声念着满清,说不得,哥哥只好向张县令禀告,这里有个叫马三儿的,守着满清的法,抗拒民国教化!” 赵老四说完转身便走,一旁哭泣的那个女子被赵老四的话哄的一呆,见赵老四要走,急扑过来,一下跪在赵老四身前,大声就哭道:“我家男人不懂事,赵四哥,您可千万不能这样回告县令啊!” 看着眼前哭的梨花带雨的少妇,赵老四的心扑腾扑腾跳了几下,咽了几口唾沫,赵老四正要开口,冷不丁那边马三儿飞来一脚,一脚踹在那女人肩上,那女人一个不妨,一下就被踹趴在地。 “赵老四!你要民国二十年的粮,我跟你说,我马三儿活不到民国二十年!这粮,我交不了!” 说着,马三儿挥着杀猪刀猛地就向自己胸腹扎去。 ------------ 客户端番外 ------------ 卷语 流浪的少年们,因歌声而相聚;流浪的民族,因坚守而传奇 ------------ 第一节 求师 一只箱子价值连城, 在一个水槽中发现。 里面还有新的旗帜, 饰着一些吓人的图案。 轻巧的歌声,像婉转鸣唱的黄莺,飞扬在邮轮之上,伴着邮轮一起,乘风破浪,踏波而行。 唱歌的是一个六七岁模样的女孩,活灵灵的大眼睛,棕褐色的皮肤,虽然女孩的声色甜美,但是明显没有在专心的唱,因为旁边教她的老者,皱了两次眉头——这就代表着,女孩的歌,错了两个音节。 女孩唱完一节,低着头摆弄着衣角,等着老者的数落,老者咳嗽了几下,训道:“梅丽达,你要记住,音乐和舞蹈,是我们吉普赛人的灵魂……”老者已经准备好了滔滔不绝,但是旁边走过来一个巫女一般打扮的老太婆,亲昵的摩挲了一下梅丽达的头,说道:“好了好了,你的那些话,下次再说吧。梅丽达,像小鸟一样,出去玩去吧。” 梅丽达抬起头来,促狭的冲那老者眨眨眼,便果然像一只小鸟一样,轻快的飞了出去。 希望还来得及!梅丽达心里暗暗的说。 从三等舱到甲板,要有一段楼梯,梅丽达着急的跑着,突然听到一阵歌声传来: “学堂今朝开校,清晨起床早。 同学依然济济,殷勤相问好。 国旗五色飘飘,旭日正相照。 从兹进步愈速,知识日增高。” 听到歌声,梅丽达身子一顿:哈哈,果然来得及时! 几步登上邮轮的甲板,梅丽达果然就一眼看见那几个清国小孩,站在老地方,唱着歌。 梅丽达是偶然一次看到这几个清国小孩的,他们很有趣,有一个看起来稍微大一点的,总是一个小大人模样的,教另外两个小孩背些听不懂的话;讲完这些话后,又会拿出些沙土,让那两个小孩在上面画画,画来画去,中午的时候才给每个人一张纸,正反两面都要画上方方正正的木柴一样的东西,不过,只有那个小大人似的小孩,画的比较好看。 背东西画画,梅丽达都不会有兴趣的,就像爷爷说的,吉普赛人的生命,是音乐和舞蹈!梅丽达感兴趣的,是这个小大人,每天早晚时候都会教那两个小孩唱歌,梅丽达懂一些清国话,知道他们唱的大概是什么。那曲调听起来,比爷爷教她的那些老古董似的歌谣,要有意思多了。 梅丽达悄悄的靠过去,那小大人见她到来,只是朝她看了一眼,继续讲课;底下听课的小孩,一个已经就一本正经,肃立听课,半点也不看周围;一个瞧见她来,便冲她眨眨眼;梅丽达也一吐舌头,做了一个鬼脸。 梅丽达这几天早晚过来,早就知道,那个一副读书种子模样的男孩,名叫孝孺,那个调皮的,叫做信孺。 那小大人看到梅丽达的鬼脸,粲然一笑,露出白白的牙齿。扭过头去,开始上他的课了。 三个人朝东方一起拜了拜,然后起身,肃穆。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小大人一板一眼的说道。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两个小孩也一板一眼的说道。 “今天教你们的,是‘男儿第一志气高’,是一个叫沈心工的人写的,我先唱一遍,你们听着,”于是他便唱到: “男儿第一志气高年纪不妨小 哥哥弟弟手相招来做兵队操 兵官拿起指挥刀大兵放枪炮 红旗一面飘飘铜鼓咚咚咚敲 一操再操日日操操到身体好 将来为国立功劳男儿志气高” 唱完之后,他就开始教那两个小孩,梅丽达也在一边轻轻的哼,跟着学,曲调很简单,歌词也很简单,不一会儿,几个人便都会了,小大人便开始教那些子曰诗云的,梅丽达觉得好生没趣,看见那几个穿着日本衣服的人过来接力,就自己去一边玩了。 那几个清国小孩,正是朱丘与他的两个表弟:方孝孺和方信孺。那日几人行到码头,恰巧有一艘英国邮轮要开往旧金山,途径夏威夷,几人便买票上船,离开了越州。 方家虽然被一些无知仆妇偷盗了一些财物,但方家允称一方首富,自是有许多积蓄埋在秘密地方,以防万一。故此方婉容一行人,虽然落魄,却不潦倒,相反,手头富裕的很,一下便买了四张头等舱的船票,柳方二人与一众幼儿一间,朱丘与方信孺方孝孺一间,徐马二人一间,明空和尚独占一间。本来方婉容此等安排,众人均无意见,但是偏偏朱丘有了异议。 朱丘坚持与两位表弟住到三等舱内,原因无它,只是效仿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的旧事,可他们一去,方柳二人便不放心,几番商议,明空和尚便说服方婉容,遂了朱丘的心意,买了一张三等舱四人居的票,又命徐马二人轮流下去陪护,方婉容这才答应。 其实效仿越王勾践云云,固然有此道理,但朱丘真意并不在上面。朱丘上船之前,远远看见那些人商议着进三等舱,心里便有意接近,但是究竟能不能果然和自己想的一样,那就要看上天,给不给这个运气了。 朱丘每日早起,担负这长兄的职责,教育两个弟弟。本来母亲想请明空来做启蒙,一者明空本意坚辞不就,二者朱丘将紫皇秘本交给明空参研,明空也再没有时间与精力。 朱丘虽然年幼,毕竟在紫皇试炼之时,经历了过去现在未来三十六道轮回,对这经典,早已通晓不下饱学老儒,做两位表弟的启蒙,自然是绰绰有余。 这一日风和日丽,海天一色,三人向母亲与柳氏请过安,便上得甲板,马雷对这经文从无兴趣,自然去一旁打拳练武,倒是徐锡麟,每天靠在一边的栏杆上,乐呵呵的看着朱丘教导弟弟们。 说来,此时的徐锡麟,虽是洪门总舵中人,但在清朝,也是有官职在身的。绍兴府学堂副监督,官职虽然不大,但在人杰地灵的绍兴,却是一个尊崇无比的职位。既然是学堂副监督,又曾经做过经学教师,对着教学,徐锡麟自然不会陌生,看着朱丘教授经学,他虽然在一旁笑而不语,心里却是对朱丘对经义的把握解释,颇为赞赏。至于朱丘的教学手段,他更是大感兴趣。 那方信孺与方孝孺二人也聪明的很,算来上船不过才四天,几人已经学到了里仁一章,经文背的滚瓜烂熟,大意也了然通明。今日学完里仁,朱丘并没有继续往下讲公冶长,而是默默思索了一盏茶的功夫,然后对两位弟弟说道: “如今我们要去夏威夷谋生,那边的人,说的不是我们的汉话,另有一种其他的语言——英语。如果你们不会说,到时恐怕会有很多困难。今日我便开始教你们。” 朱丘说完,果然开始从26个字母开始讲起,一旁的徐锡麟不由的惊讶无比,会讲些论语,对一个七岁的汉人小孩,并不是特别少见的事情,徐锡麟老家所在的绍兴,这种小孩俯拾皆是,他自己也是五六岁便将论语背的烂熟。但一个七岁的汉人小孩,如何能通晓夷语?明空长老所说,看来真的不假,洪门中兴,或许真的便在这小小朱丘身上。于是,徐锡麟也在一旁收拾看客的心思,仔细的听了起来。 朱丘将那26个字母,反复的讲了几遍,又将中英两种语言的异同说了一些,眼见日头高启,掏出怀中的表,看了看时辰,见将近十一点钟了,让两位弟弟休息一刻,又摹了半个时辰的字,便要回舱休息去了。 这时,一边旁听的那几个日本人,突然扑到朱丘面前,跪在甲板之上,叩头说道:“请先生收下我们,教授我们经典吧!” 朱丘停住脚步,一旁的徐锡麟也停了下来,将方家兄弟护在身后,见朱丘不说话,以为朱丘不懂日语,便翻译说:“丘哥,这几个日本人要你收下他们,教他们汉家典籍呢。” 朱丘冲徐锡麟呵呵一乐,这几个日本人在一旁跟着他听了已经三日,朱丘并不在意,也没多大注意。此刻几人跪在面前,朱丘便仔细端详起脚下跪着的几个日本人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壮年男子,穿着日本寻常的武士衣服,腰里插着太刀和胁差,手中还紧紧攥着一个包袱,看形状,里面也应该是太刀和胁差;与他并排跪在地上的,是三个日本小孩,俱是单衣,一个看起来稍大一点,十岁左右,另一个小一些,不过五六岁的模样,还有一个,也是五六岁左右,仔细一看,却分明是个女孩。 说话的是那个十岁左右的男孩,那壮年男子攥着包袱的手,青筋暴露,心里不知是紧张还是觉得羞辱。 见朱丘不说话,那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又说道:“请先生收下我们,教授我们经典!” 见朱丘还是沉默不语,那壮年汉子使劲攥了一下包袱,一颗头重重磕在甲板上,说道:“冢原一郎请先生答应义雄大人的请求,拜托了!” 朱丘看看徐锡麟,徐锡麟笑而不语,朱丘便用日语对那壮年汉子说:“你手里的包袱,包裹的应该是一把太刀和胁差吧?拿太刀出来我看看。” 冢原一郎听完,犹豫了一会儿,回头看了看那三个小孩,一咬牙,将包袱放在面前,拜了拜,才打开包袱,从里面恭敬的抽出太刀,双手捧起,送到朱丘面前。 朱丘见那太刀,比他的身量还高过一些。朱丘伸手接过,将刀尾抵在甲板之上,右手握住刀柄,轻轻将太刀抽出一些。看样子太刀已经许久没有护理,刀面已经生了一层薄薄的锈。朱丘闭上双眼,用左手食中两指轻轻来回的磨挲着刀面,像是与那刀魂在做远古的交流。 好一会儿,朱丘霍然睁开双眼,对冢原一郎说道:“这是日本剑圣宫本武藏的刀,为何会在你们手里?!” ------------ 第二节 收徒 听到朱丘的问话,冢原一郎眼中一亮,光彩斐然;但不过一瞬,便被一层悲伤黯淡。口中却反问道: “您如何得知这是宫本大人的剑?” 朱丘莞尔一笑,说道:“我自有我的方法,却是不能告诉你。你还是老老实实告诉我,你们、跟宫本武藏是什么关系吧。” 十岁少年直起身子,自豪的说道:“我的名字,是宫本义英,这是我的弟弟宫本义雄,妹妹宫本流枫,我们、是剑圣的子孙!” 朱丘点点头:“看到这把刀,我便猜到了。你们跟我听了三天了吧?今日跪在我面前,究竟想做什么?” 宫本义英答道:“我想跟先生学习经典,成为一个合格的武士,贯彻宫本家的二天一流之道,振兴我宫本家族!” “哦,我倒忘了,你们日本的武士,是要文武兼修的。通晓汉家典籍,是必备的条件。不过,你如今有十岁了吧,我今年刚满七岁,你愿意跟我——一个比你小三岁的孩子学吗?你不觉的羞耻吗?” “不瞒先生,我今年确实已经满十岁了。但是先生昨天的授课中也说了,学无大小,达者为尊!先生的学问比我们兄弟都好,我们兄弟真心希望能够跟随先生学习。” “你可知道,你这样说,是要拜我为师的意思?拜师,你懂吗?” 宫本义英一呆,不知道朱丘是什么意思,倒是旁边的冢原一郎明白了,冢原一郎附在宫本义英的耳朵旁,悄悄的说了几句。宫本义英一愣,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弟弟妹妹,最后落到朱丘手里的刀上,宫本义英双眼一闭,仿佛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向祖先赎告一样。好一会儿双眼睁开,两行眼泪紧跟着流了下来。 宫本义英郑重的拿过冢原手中的包袱,恭敬的解开,捧起里面那把胁差,右手轻轻的来回磨了几下,突然抬起头,双手举起胁差,对朱丘说道:“这是我宫本家祖传之剑,今日先生若是收下我们,我愿意献给先生,以作束脩。” 徐锡麟旁边看的有些不忍。宫本武藏的声名,徐锡麟也听说过。此人生活在日本战国与幕府交替之时,是当时有名的剑客,一生大小共计六十六战,号称不败!其中船岛一战,几百年来更是被日本武界奉为巅峰经典之战。倘若仅是如此,也不过是一个流星,固然鲜亮,但转瞬即逝。但宫本武藏非是流星似的一般剑客,其人无师自通,其所著剑经《兵道镜》,开日本剑道之源流,晚年所写《五轮书》,更是融兵法剑道于一体,在日本国内也是有数的民族经典之一。 徐锡麟仔细看了看跪在下面的四个人,衣服陈旧,面有菜色,想不到,宫本武藏如此煊赫的人物,其后世子孙,如今竟潦倒到了这种地步! 不过,徐锡麟可惜之时,又复有些敬佩。古人有言: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这几人穷困如斯,竟然不忘求知,振兴门楣,真是有中华古君子之风。 想到这里,徐锡麟便有心劝说朱丘收下几人,若是朱丘不愿,他倒也有心教授几人几天经典。 徐锡麟刚想开口,忽听朱丘说道:“你祖上写的《兵道镜》和《兵法二天一流三兵书》,你们可还有吗?” 宫本义英捧着胁差,一动不敢动,听的朱丘所问,低着头羞愧的说道:“不敢欺瞒先生,您说的这几本书,自我祖父时就已经遗失了。” “哦,遗失了?”朱丘倒是吃了一惊,接着便说:“那冢原,你可通晓宫本家二天一流的武技?” 不想冢原一郎亦是羞愧的低下头去,好半天才喃喃的说道:“冢原愚笨,不曾习得主家绝技!” 朱丘听完,倒是呵呵一笑:“既然是这样,那么,即使我教授你们汉家典籍,即使你们也学通了,充其量也不过是个书生,最多算是个谋主,哪里成得了武士?何况,你们宫本一家,以武立族,失掉了家传绝学,如何立族? 更别谈什么振兴你们宫本家的所谓二天一流之道了?” 跪着的四人沉默不语,宫本义英更是泪流满面,捧着胁差的手,不断的颤抖,虽然强自忍耐,最后还是哭出声来。 徐锡麟也是微微叹惜,家学失传这种事情,中华几千年来,自然数不胜数,徐锡麟也是看的多了,只是每次都更加心痛。 哪知朱丘转而说道:“不过,遗失就遗失了,倒也无所谓,不是什么大事。你们以后跟着我,好生修炼,倘若你们真是有能够继承二天一流的材质,到时候,我自会将宫本家的秘籍,默出来给你们。” 宫本听完,先是不解,后是一愣,接着心中大喜,转念一想,欢喜欲狂,喊道:“先生答应收下我们了?” 朱丘将手里的太刀扔给徐锡麟,又从宫本义英手里接过胁差,拔出来边看边说道:“这可是宫本武藏的佩刀,很难得的东西啊!你以家族之宝做束脩,我自然不能拒绝。不过,汉家有句古话,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既然拜我为师,这师徒之礼,是不能废的!” 宫本义英点点头:“师父的话,我自会遵从。自此以后,我宫本一家,自当视您为师,父礼相事!” 朱丘促狭的眨眨眼,笑说道:“话虽这么说,你毕竟年纪比我大,虽然我做你老师,但是也不能过于托大,否则有损天德。这样,我改一个字,一日为师,终身为兄。你们事我如长兄,便可。” 徐锡麟在旁扑哧一乐,这朱丘,难道做人兄长就不是托大了? 这时,跟着在一旁狂喜的冢原一郎突然回过神来,问道:“先生、先生说要将主家的秘本默出,冢原想请问,您如何能够知道主家的秘本内容?” 朱丘瞧了冢原一眼,笑说道:“还是那句话,我自然有我的办法,不过却不便告诉你。以后若有机缘,你会知道。” 冢原一郎满脸不解之色,还要再问,一旁的宫本义英却止住了他。宫本义英整肃衣服,领着弟弟妹妹,郑重的给朱丘磕了三个响头,行了这拜师之礼。 朱丘亦是神色端正,肃穆的受了宫本三人的拜师礼。等三人拜完,便对三人说道:“既然入了我的门,有些规矩你们便要知道,这以后再说与你们知道。现在时候不早了,看你们的样子,也是许久未好好吃过了。先让信孺带你们去洗漱一番。孝孺,你去寻我母亲,挑几件衣服,一会儿给他们换上。中午休息一个时辰,之后便开始授课。” 说完,便让方家兄弟引路,带着宫本几人去了。他和徐锡麟,落在后面慢慢跟着。 徐锡麟也是满面喜色,心情甚好,便开起朱丘的玩笑来:“丘哥,你这小小年纪,就开馆授徒了,要是让国内那些老儒们知道,可不晓得会羞成什么样子呢!” 哪知朱丘没接他的话,反而正颜说道:“伯荪,君子之泽,三世而斩,勉强不得。儿孙自有儿孙福,切莫多虑,着了魔障!” 徐锡麟一惊,知道是刚才那丝不忍之色被朱丘看在眼里,此时拿来劝他。 朱丘不过七岁孩童,却说话犹如师长。但徐锡麟丝毫不以为意,亦正色回道:“丘哥说的是,是我庸人自扰了。” 朱丘哈哈一乐,徐锡麟才知道朱丘是开自己玩笑,不免指着朱丘,俄而也是哈哈一乐, “我本来以为,你不会答应他们的。” “哦,我也是一时兴起。不过,伯荪,我有个问题问你。” “但说无妨。” “你说,他们究竟是因为什么,要拜我为师?” “那宫本义英不是说了,你的学问比他们好,所以才要拜师的吗?” “我看不见得,这船上,学问好的,并不止我一个;教授学识的,也不止我们一处,更何况我还是一个七岁的小孩。我这三日,教授弟弟们的,都是一些汉家典籍基础,并没有什么特异之处。他们听了三日,都不拜师,为何今日突然就要拜师呢?” 朱丘说到此处,与徐锡麟目光相对,两人若有所思,不一会儿都是恍然大悟。 徐锡麟大笑说道:“看来你教授夷语,吃惊佩服的,可不止我一个啊!” 朱丘摸了摸头,也是嘿嘿一乐,说道:“我倒没想到,讲个英语还有这个功效。这日本人开国之后,果然一贯的崇拜西洋,对汉家的东西,越发的不在意了。” 徐锡麟一叹:“成王败寇,强存弱汰,日本一个小国,当然是哪里强大,便学习哪里了。” “剥开层层表皮,竟然全是改造别人家的东西,里面,却是连自家的核儿也没有半个!” “你说的这个,可是洋葱头吗?” “不,我说的,是日本人!”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指着对方,都是仰天大笑。好一会儿笑声止歇,也再不多言,招呼了远处专心练拳的马雷,三人便一起进舱用饭去了。 ------------ 第三节 际会 梅丽达在黄昏前,又准时的回到了那片甲板上。此时的她,已经看惯了碧波蓝天,白云海鸥,连那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的壮丽,都有些习以为常了。但是不知为什么,每天的早晚,她都来到这片甲板上,听那个小大人模样的清国小孩,一遍遍的教他的弟弟们歌唱。 梅丽达来到早上接力的地方,忽然“咦”了一声,因为她奇怪的发现,那几个日本衣服打扮的人,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在那里等着她来。梅丽达顿时觉得有些失落,又有些高兴,比别人能坚持下来,能够一个人听那清国小孩的歌声,对她来说,心里也有一些小小的幸福。 谁知她仔细一看,却发现其中的两个日本小孩,改头换面,换了一身清国人的衣服,居然也坐在小大人的前面,仔细的听着。这一下,让梅丽达好生气恼,禁不住又重重的“哼”了一声。 这一“咦”一“哼”,惹人侧目。方信孺回过头来,见是梅丽达,便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方孝孺见状,立刻瞪了弟弟一眼,方信孺见状,吓的一缩肩膀,立刻肃立听讲,不敢稍动。惹出这番事情的宫本兄弟,听到这一“咦”一“哼”,脸便红了一红,本来日本人的头就经常低着,这下,头更低了。 朱丘转过头来,料到是她,见果然是她,便微微一笑,又去教他的课去了。 也许是见到梅丽达来了,朱丘很快就结束了今天的课业: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好,今天经义,止到这里。 时有余暇,今日依旧教你们一首新曲,曲为心声,亦可修身,义英义雄为日本国人,所以这次教你们的曲子,有汉文、日文、英文三样的词。先教你们日文的词。” 跟着朱丘便唱到: “更け行く秋の夜 旅の空の わびしき思いに ひとりなやむ 恋しやふるさと なつかし父母 夢路にたどるは 故郷(さと)の家路 更け行く秋の夜 旅の空の わびしき思いに ひとりなやむ 窓うつ嵐に 夢もやぶれ 遥けき彼方に こころ迷う 恋しやふるさと なつかし父母(ちちはは) 思いに浮かぶは 杜(もり)のこずえ 窓うつ嵐に 夢もやぶれ 遥けき彼方に 心まよう” 一曲歌罢,宫本义英与宫本义雄俱是泪如雨下,沾满衣襟。朱丘便停了一会儿,对方孝孺与方信孺说道:“语言并无高低之分,只是沟通的工具。你们以后,也当向宫本兄弟习说日语,等到得夏威夷,安顿下来,我们再仔细修习。” 朱丘说完,见宫本兄弟二人渐渐止住悲戚,沉下心来,又对几人细细解释了日文的词意,便教四人将这曲子唱了几遍,熟了曲调歌词。 朱丘见几人学的很快,方孝孺和方信孺虽然不懂日语,也是唱的似模似样,甚是欢喜。便不停顿,将那中文曲词唱出: “长亭外, 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 海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斛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徐锡麟本是一旁依着栏杆,略带轻松的听着,此刻一听中文曲词,却是禁不住感叹,忍不住轻声念起少年时所记的一曲词来: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 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 …… …… …… …… …… …… …… …… …… 词有旧意,人亦怀远;残阳碧波,海鸟时翔;童声伤别,斯人悲旅。 一曲歌罢,满船之人,知与不知,皆有潸然泪下之意。 许久,梅丽达一声哽咽,将众人从这曲意中唤了出来。朱丘看到梅丽达如此动情,就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梅丽达抽噎的回答说:“我、我叫梅丽达。” “你学过汉文吗?懂得这首曲词的意思?” 哪知梅丽达回道:“没有,我也不懂。” 没等朱丘再问,徐锡麟倒是忍不住问:“那你哭什么?” “听着你的歌儿,我想起了摩恩,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徐锡麟微微一叹,果然只有音乐始终不曾有过民族界限。 朱丘招招手,把梅丽达叫过来,轻声的安慰了她几句,等她情绪平静下来,便又细细的将这一词教给了几人,这一次,连徐锡麟也轻轻的跟着哼起来。 因为曲调已十分熟悉,汉文曲词又是如此雅致上口,朱丘不过只教了一次,连徐锡麟和不甚懂汉文的梅丽达,都能唱的很有情致。尤其梅丽达,清澈的女声童音,唱起这首送别,虽是有些吐字不准,算是瑕疵,但听来,仍然放佛天籁一般。 朱丘教罢,静静听了梅丽达的一遍独唱,笑着对她说:“你虽不懂词意,但听你唱出曲词来,倒是比我更真挚感人,你在音乐上的天赋,要比我们远胜许多了。” 梅丽达刚才哽咽出声,略微有些不好意思,但听的朱丘的夸奖,便又有了一些骄傲,说道:“我当然要比你唱的好,你要知道,音乐,可是我们吉普赛人的灵魂!” 这句话说出口,引得众人一起欢笑。连徐锡麟也不禁有些莞尔。 梅丽达被几人一笑,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 朱丘也是笑笑,一会儿又回到了他的授业中去:“这个曲子,原本是个美利坚人写的,原词倒不是特别引人,我依旧唱一遍,你们略听一下: “Dreaming of home,dear old home! Home of my childhood and mother; Oft when I wake 'tis sweet to find, I've been dreaming of home and mother; Childhood has come,come again, Sleeping I see my dear mother; See her loved form beside me kneel。 While I'm dreaming of home and mother. Mother dear,whisper to me now, Tell me of my sister and my brother; Now I feel thy hand upon my brow, Yes,I'm dreaming of home and mother” 朱丘唱完,果然和者寥寥,与刚才情景大有不同,有若天壤。但偏偏不远处甲板之上,那些朱丘上船之时,便一直有些注目,寻机接近的人,有些动情。朱丘瞧见,脑中一转,便思得一法,有心一试。 朱丘又将英文歌词轻轻唱了一遍,然后对自己的四个学生说道:“这英文原词,写的原本不是特别出色,你们大致有个印象便行。今日应学的英文歌曲,另教你们一首,你们须要仔细学。依旧,是我先唱一遍,仔细听着。” 听歌的几位,连那徐锡麟,都有些奇怪,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又要另外教授一首呢?徐锡麟英文虽然不佳,但是听这英文原词,的确不是十分精致,可要做学堂乐歌,倒也十分合适。众人正自纳闷,听朱丘已然起歌: “on a wagon bound for market there“s a calf with a mournful eye high above him there“s a swallow winging swiftly through the sky how the winds are laughing they laugh with all their might laugh and laugh the whole day through and half the summer“s night donna donna. stop complaining ,said the farmer who told you a calf to be why don“t you have wings to fly with like the swallow so proud and free? how the winds are laughing they laugh with all their might laugh and laugh the whole day through and half the summer“s night donna donna. calves are easily bound and slaughtered never knowing the reason why but whoever treasures freedom like the swallow has learned to fly how the winds are laughing they laugh with all their might laugh and laugh the whole day through and half the summer“s night donna donna.” 一曲歌罢,徐锡麟愈加奇怪,朱丘的这首歌,分明是首民族小调,用作学堂启蒙,虽然亦可,但是显然比不上送别一曲。 正在徐锡麟琢磨朱丘用意之时,从不远处的那片甲板之上,随风传过几声哽咽之声,紧跟着,一个幼稚的声音哭道:“妈妈,我要妈妈,妈妈……”随后便是安慰的声音,劝告的声音,叹息的声音。但是那个幼稚的声音,夹杂在这许多声音之中,依旧在随风飘荡,揪着其他声音的心。 徐锡麟并不在意,以为只是凑巧。这甲板之上,来来往往,人过一百,形形*。有些矜持的贵族,谈论些马提尼克的火山,或者英日之间刚刚签订的同盟,但更多的,是些在南洋失去了生计的人们,打算奔向美洲寻找新生活的移民,他们,常常携老带幼,最是吵闹,也最是家长里短。 徐锡麟不在意,但朱丘很是留心,见歌声传过去,那面便有些响动传来,那响动便使他的心中有了些希冀,但是等他耐心的将那首“Donna Donna”一遍又一遍教给几个聪明的学生,几人都已经学得透熟,却仍然没有等到他预想的效果。 朱丘很是有些失望,看看那边仍是往常,只好叹了口气,回过头来,对几人说道:“今天,就到这里吧。你们可以自己去玩耍了。” 听到这期待已久又比往常晚了许久的话,方信孺一声欢呼,雀跃而起;宫本兄弟也是长长的出了口气,喜动颜色;只有方孝孺恭恭敬敬给兄长行了师礼,踱步慢慢行到一旁,念念有词,回想今天的课程。宫本兄弟也学着孝孺,行礼之后自去温课——可是方信孺,早已经和梅丽达飞在一起,飞到了远处。 朱丘看到他们自由的身影,也觉得浑身一轻,正欲回身跟徐锡麟说话,忽听一个沧桑的声音问道: “少年,你、如何会唱我们族人的歌谣?” ------------ 第四节 开幕 说起越州,风景秀丽,气候宜人,土地更是肥沃,百年来多有移民来此谋求生计,那王显忠便是一个绝佳的例子。可是自从法兰西人从清国手中夺得南越之后,越州便是政权更替,兵祸连接,民生凋敝,土著排外。见到这种境地,很多流浪到越州的移民,不得不又重新踏上流浪迁移之途,其中的大多数人,奔向了一个新的传说之地——美利坚。 所以这艘从越州海港出发,经夏威夷到旧金山的英国邮轮,在这些漂泊无依的流浪者心中,便说是一艘希望之舟,也不足为过。 启航后的这几日,天气十分的晴朗可人,所以,在这邮轮的甲板之上,人过一百,形形*。那一等舱的有钱人,自然是在一等区里喝茶聊天,或者远眺海景,又或者在躺椅上吹着海风,耐心的晒着太阳;而那些住在下等舱的人,自然只能在下等区里玩闹喧哗,或是游戏,或是议论。比起这些来,朱丘几个小孩子的玩意,倒是特别的寻常,并不引人注目。 要说特别引人注目的,便是经常聚在朱丘不远处甲板上的那些人。刚上船的几日,这些人便每天围在一起祷告,相互喃喃不休的诉说着,前日更是达到*,不吃、不喝,只是祷告。日落之时,一个白袍老者,灰发长须,肃立于前,手捧经卷,诵读祷文,引导众人。直到日尽西山,一声羊角号后,这种奇怪的活动方才结束。 方信孺对那日的情形记得非常清楚,因为那日,朱丘没有授课,只是让他们在旁观看这些人的仪式。这样的东西,对方信孺来说,委实要比枯燥的授课好玩的多——这话要是徐锡麟听见,想必是不会同意的,因为他小时候的私塾,比起朱丘这个,才真的叫枯燥。 但是方信孺在昨天终于有些收心了,因为那些人在昨日,也开始上课,教授众人的,便是仪式上那个穿白袍的老者,而在下面围坐的一众孩童之中,年纪最小的,看起来不过和妹妹方梅差不多大——却也在正正经经的跟着那老者学习经义。方信孺不禁有些忐忑:自己已经是这么大了,如果学问不如一个小孩,岂不是要很难为情? 朱丘自然不知道方信孺心中的这些小九九。他见到那些人前几日的行动,心中推算,便知道自己猜的多半是对的,等前日看到那老者披上白袍,唱起祷文,心里便更加坚定了接近的心思。但是,总是缺少一个合适的机缘。今日凑巧,唱起那首《想念家和母亲》时,朱丘见那些人中有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微微啜泣,心中便有了计较。但是等他将那一曲《Donna Donna》教完,仍不见有人来,朱丘本自狠心,准备主动过去搭讪了——若是他这番做作,被个成年人知道,一定是要笑掉大牙的。 这时,却突然听到那个沧桑的声音问道: “少年,你、如何会唱我们族中的歌谣?” 朱丘惊回头,见果然是那个老者,心里便暗暗舒了一口气。转过身来,对那老者笑道:“不敢欺瞒拉比,是我母亲教我的。” 拉比听到朱丘的回答,眼睛亮了起来,继续问道:“你的母亲,是犹太族人吗?” 朱丘摇摇头,说道:“不,我的母亲是汉族人。汉族,是清国的一个大族。我母亲说,这首歌,是我的父亲所教。我的家族几十年前曾在美利坚流浪,父亲说,我的祖母是一个犹太人。” 拉比听到朱丘前面的话,眼睛里的那丝神采,逐渐淡了下去,但是朱丘最后一句话柳暗花明,拉比一下子就高兴了起来:“这么说,你的父亲,是我的族人了。他呢?在船上吗?” 朱丘又摇摇头:“几年前,父亲为了引开世仇,已经离开我们了。这次我们去夏威夷,也是去寻他的。哦,对了,我是朱丘,还没请教拉比的名姓?” 拉比叹了口气,说道:“我的名字,是雅各•波拉克。” “听拉比的口音,是从俄国来的吧?怎么辗转到了南洋呢?” 听到朱丘的问话,雅各拉比脸上的皱纹又深了一深,流露出悲伤至极的表情,好一会儿,他才对朱丘叙说起他的往事。 原来雅各拉比,是生于俄国,长于俄国的犹太族人。俄国在20世纪前,本是犹太族人聚集最多的国家。但是17世纪以后,一直被人歧视驱逐的犹太人,也遭遇了俄罗斯民族的杀戮和剥削。沙俄新皇尼古拉二世上位之后,使俄国本来就十分激烈的反犹太主义更加白热化,许多犹太人在栅栏区内被杀死,上千个犹太人小镇被焚毁。雅各拉比一家也遭到了洗劫。不得已,雅各拉比只好带着剩下的族人,又一次继续流浪的征途。他们先是沿着西伯利亚东迁,后来进入中国,不巧碰上了拳乱,在中国也待不下去,便又乘船到达了越州,本以为越州是人间天堂,谁知道法国人占领之后,也是极端的歧视排斥犹太一族。流浪流浪,他们便又启程,想去往纽约,去那里寻找自己的家园。 “这就是一个没有土地的民族的宿命啊!”雅各拉比脸上,重重的忧伤刻满了脸庞。 听完雅阁拉比的诉说,徐锡麟也是心有所戚,感慨的说道:“有土地又能怎么样呢?我们汉人地广千里,还不是一样的任人宰割,予取予夺?” 徐锡麟一句话说完,三人都是默然不语,远望残阳夕照,海波粼粼,陷入悲苦之中。 此时,已经是1902的夏天;1902年的夏天,也只不过是20世纪的初始。明丽喧嚣的20世纪,只不过是刚刚开幕而已。可是,开世界东西方文明之源流的两个民族,两个发源于东方,文明璀璨于世界屹立于世界的两个民族,都在颠沛流离朝不保夕之中。 一个是无根的浮萍,流浪、漂泊。细雨中回望故国,已经是千年以计的遥远,能用眼睛看到的,只是他人的蔑视,只是异族的刀枪,只是世界的不容;纵然一次次站起,一次次的证明,换来的,依旧是一次次的洗劫,一次次的屠杀。流浪,用脚行遍每一个可能的土地,争取每一个民族延续的机会,流浪。只能在别人的挥不动刀剑的时候,才可以喘息,休息。可这个不屈的民族,即使只是这么短短的一霎,也能如流星划亮天际。是的,他们没有一寸土地,有时候,甚至没有一粒粮食,他们有的,只是不屈的灵魂,只是坚守民族信仰的决心和毅力。 一个是西风下残火,摇摇欲灭。有异族倾轧,诸国横敛;八旗奴制内染,基督文明外浸,那有明以来刚刚勃发的一点浩然中华之气,渐渐又萎靡下去。文人只识八股,学术唯有考据;唐诗宋词只是阁中书存,秦文汉史不过故纸内藏。这不是一个往常的民族时代,可不等回到正轨,皇朝眼看就是腐朽,外患就偏偏而至。六十年来,国防一旦被坚船利炮轰开,上至庙堂,下到江湖,竟不知如何自处。内是夷,外是夷,风刀霜剑严相逼。在自卑与自怒之间,在自尊与自强之间,这西风下的残火,摇摇曳曳,虽有回光返照,奈何薪尽柴乏。但,遍观往日民族所历,当知自有一股勃发不绝之气,引导众民,平内患,驱外侮,自立于世界之中! 那些将刀剑枪弹横加于其身上的民族,不曾想过,他们的宗教,他们的文明,都起源于东方的这两个民族;然而,也许,他们想过,正因为想过,才更加急于消灭掉证据。因为,只有弑杀父亲,才能证明孩子的伟大;只有填没了源流,才可以显示支流的浩瀚。父亲的宿命,便是永远的浮萍。源流的宿命,便是无情的遗忘。那些学习的民族,从来不是跪乳感恩的羔羊,一直都是以为艺成的山虎,得志便猖狂! 遥远海平线上的落日,终于还是慢慢的沉了下去,海天一色,青蒙如纱。过了一会儿,邮轮上的电灯渐次的亮了,照亮了在这茫茫的黑暗中的旅途。 甲板上的人在落日之前,便都渐渐的散去了。雅各拉比从沉思中醒过来,便向朱丘告别,打算回去了,没想到,这时朱丘的一句话,突然如晴天霹雳打在他的心头: “拉比可曾知道,有犹太族人在瑞士召开代表大会,通过《世界犹太复国主义纲领》,要在巴勒斯坦,复立以色列国了!” 复国?亡了两千年的国,去哪里复?哪里又有土地,能无私的容纳这个自诩为上帝选民的民族?谁人又是摩西,能带他们走出压迫,穿过重重艰难,去到流奶与蜜之地? 雅各拉比听到朱丘的话,脑中一时思绪万千,不禁叹道:“哪个犹太人,不想回到耶路撒冷?但是亡了两千年的故国,恐怕,连一堵旧时的城墙也没有了,复国,去向哪里复呢?” ------------ 第五节 订约 复国,去向哪里复呢? 这个问题,朱丘问过自己很多次了。即使他历经三十六道轮回,通过了紫皇刃的试炼,有着超越同龄甚至同代的阅历和智慧,可,他毕竟还只是一个七岁的少年,身骨未成,人少言微,如今又是家门残破,诸弟年幼,身为长子,身为长兄,这沉甸甸的责任自然要一肩扛上。这时,要他去复国,复建一个亡了近三百年的国,复兴一个亡了近三百年的天下,那等艰难困苦千折百回的事情,要他从何做起?要他一个七岁的少年,从何做起? 此刻雅各拉比问出这个问题来,朱丘深有同感。但,千里之行,还是要始于足下,那么,就从现在开始吧。 “城墙没了,可以重建,可以一砖一瓦的重新再垒起来!这并不是问题。我想问拉比,拉比心中,是否有坚定之信念,必要复国?” 听的朱丘此问,雅各拉比不禁映着船上的灯光,再次打量起眼前这个小小的少年,见他唇红齿白,眉清目秀,分明英俊异常;脑后一根小辫,直垂到背,表明是个十足的清国人,但是前脑门却长出一茬新发,迥异于自己见过的清国百姓——他们的前脑门,都剃的锃亮。雅各拉比忽然觉得,那一曲犹太族的歌谣,这个少年并不是随意而唱的。 雅各拉比想到这里,便郑重起来,多年的压迫和流浪让他不自觉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此刻的甲板上,人影稀疏,方孝孺等人已经由马雷带走休息去了,雅各拉比的族人,也已经下舱吃饭去了,其余人更是早已没有影踪,偌大的甲板之上,一眼所见,也不过朱丘三人而已。 听到雅各拉比的反问,朱丘黑暗中不自禁的哈哈笑了笑。他猛然肩背一挺,一股傲气勃发而出,对雅各拉比肃然回道:“实不瞒拉比,我、朱丘,是被清国所灭的大明朝皇族后裔,我要复国,恢复汉家衣冠,贸然动问拉比,只是想跟拉比结盟共图复国大业!” 徐锡麟皱皱眉,想说什么,但是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 雅各拉比博学多才,对清国的历史,也有所涉猎,知道清国的上一政府,确实是朱明一朝,但是萍水相逢,便说这等大事,话语有几分真实? 朱丘见雅各拉比默然不语,心中便知端的。朱丘笑道:“拉比心中想必犹疑,初初相识,便轻言此等大事,少年行事过于孟浪,又信得了几分?拉比心中此等念头,原是寻常。但拉比大可放心,我祖母乃是犹太族人,依犹太族规,我父便也算是犹太族人。我也有犹太血统,所以,犹太复国,我也理应出一份力。” 朱丘说完,稍一停歇,仔细想了一想,便又说道:“拉比请随我来。” 说完,便与徐锡麟转身引路,往舱内行去。三人左行右拐,不一会儿便来到一个头等舱前。徐锡麟拿出钥匙,开门引二人进来。 等三人坐定,朱丘对徐锡麟使个眼色,徐锡麟苦笑一下,便从衣柜中搬出一个小箱,箱子不大,但看起来颇为沉重,因为即使徐锡麟这样的汉子,搬动也颇为吃力。 朱丘打开小箱,屋内顿时金光灿然——那箱子中,竟满满的全是黄金! 朱丘对雅各拉比说道:“拉比莫要怪我交浅言深,实在是复国之事,时间紧迫,不得不如此。这些黄金,是我族中积蓄准备复国所用,我希望交由拉比,请拉比帮我做一件事。不过,在这之前,我还是要问拉比一句。在拉比心中,是否有坚定之信念,必要复国?” 雅各拉比思索再三,见朱丘并无恶意,行事磊落,而且,对方也算半个犹太族人,于是便放下心中戒备,慨然答道:“哪个犹太族人,不想回到流奶与蜜之地?我心中复国的信念,自我出生伊始,便深刻于心。少年,你并不知晓,我在俄国,便是复国组织比卢的组织者,我心中这一颗追求犹太族自由和独立的心,从来都在火热的跳动!” 朱丘一击掌,说道:“如此,便好!不过,复国大业路途险恶,需要大笔钱财,我现在有一财路,可在几十年内,为复国提供源源不断之资金。只是我现在人小力微,做不得此事。素闻拉比族人经商本领天下无双,乃是神赐,我希望拉比能帮我做下此事,本钱就在这里,就是这三十斤的黄金。所得利润,你我五五分成,不知拉比意下如何?” 雅各拉比怦然心动,他们犹太人,与我华夏子民多有相似,素来不缺人才天分,缺的多是机会和本钱。若有机会本钱,大多都是一鸣惊人之辈。 此时的雅各拉比,也已经不是二十年前,那个组织比卢的懵懂青年。比卢运动的失败,俄国民族所行的屠杀,这些年的颠沛流离,都让他深深的知道,复国,没有政治和财富,终究会是镜花水月,看起来很美而已。而两者之中,财富为根本中根本。有了财富,便可以育人才,购土地,建武装,便可以有复国的一丝希望。 想到这里,雅各拉比觉得,即使这是一个陷阱,自己也可以冒险跳下去试上一试,为了复国,这是值得的。 于是,雅各拉比说道:“好!少年,我答应你。但不知你所说的这条财路,究竟是什么?” 朱丘见雅各拉比答应,心中一块石头落定,便笑道:“拉比觉得,我们人类,可以把热变为冷吗?” 雅各拉比心中奇怪,不知朱丘为何有此一问,但他依旧摇摇头,说道:“你说的,我在俄国也见人做过,并不可能。由冷变热,早就被我们熟知,用火就可以了;由热变冷,我确实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过。” 朱丘继续笑道:“若是有人能将热变冷,拉比觉得,此事可有利润?” 雅各拉比心中一动,说道:“莫非有人发明了将热变冷的机器?倘若是真的,那便真是一条滚滚的财源了。” 朱丘依旧笑道:“不错,据我所知,的确有一人发明了将热变冷的机器。此人名叫威利斯•哈维兰德•卡里尔,现在是纽约西部水牛城里一家锻冶公司的机械工程师,刚刚制造出可以将热变冷的机器,他命名为冷气机。不过,他现在还并不知道这项发明的伟大之处,其他人更不会想到。拉比此行正是去纽约,到得那里,寻到此人,便可与之合作,成立公司。” 雅各拉比听后,低头想了一会儿,问道:“那机器,可是用电力驱动吗?” 朱丘摇摇头,说道:“那我便不知道了,拉比到水牛城,见到威利斯,自然就知道了。” 雅各拉比点点头,说道:“这倒也是。不过,我还想多问一句,你说你年小力微,去不得纽约,那为什么不让你身边的这位先生去?我看他精明强干,未必会比我们做的差。” 朱丘叹了口气,解释道:“拉比可能不知道,现在美利坚排华风暴方兴未艾,我们华人,此时实在去不得纽约那等美利坚腹地。” 雅各拉比听完,也是叹了口气,说道:“我以为美利坚是个自由之地,想不到也会排斥异族,不知道我们犹太人去了,会怎么样。” “你们犹太人在美利坚,是不会受到歧视的。”朱丘安慰道:“拉比或许不知道,有位美国犹太裔女诗人写过这么几句诗: ‘到我这里来吧, 渴望自由呼吸的众生, 你们疲惫、穷困、蜷缩成一团; 到我这里来吧, 落魄潦倒的人们, 你们被你们拥挤的国家所抛弃; 把这些人,这些无家可归、颠沛流离的人送到我这里来, 我将举起我的火炬, 主力在金色之门旁迎候你们。’ 由此诗可见,拉比的犹太族人,在美利坚生活的很好。所以拉比无须担心什么。” 雅各拉比听到朱丘抑扬顿挫的念出这首诗,禁不住双目有些湿润,是啊,终于有一片土地,不再歧视他们,不再剥削他们,不再屠戮他们,终于有一片土地,能够敞开怀抱,欢迎他们。这是犹太族人两千年来不曾遇到的事情啊! “既然美利坚这么开明,连我们犹太族人都能容纳,为什么要排斥你们汉人呢?” 朱丘还是摇摇头,说道:“此中原因,我也不甚明了。或许拉比到了纽约,就能知道问题所在了。这是小事,我们且不去管它。拉比此去纽约,路途遥远,可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雅各拉比心内暗暗将事情盘算了一遍,说道:“谢谢你的好意,暂时不需要什么。我此去纽约,原本是去寻找我的好朋友法希尔•梅耶,找到他,我们在纽约也就能安顿下来了。” 朱丘点点头,说道:“也好。那这一箱黄金,还请拉比收好。” 雅各拉比摇摇头,说道:“还是暂时放在你这里,我那里一来没有地方放置,二来也不安全。等下船的时候,我再取走就可。”雅各拉比停了一会儿,又说道:“我们现在立约吧?” 朱丘想想,说道:“好!” 于是由雅各拉比起草了一份契约,朱丘和徐锡麟看罢,见上面条款巨细无遗,清楚简明,均无异议。便签上名姓,一式两份,雅各拉比和朱丘各自收好。 两个民族的契约,便这样签订了。 此时的契约,自然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商业契约,不涉政治,无关军事。但这便是两个民族荣辱与共休戚相关的开始,那些被人传诵或者被人遗忘的故事,那些一切的一切,都开始在这个晚上的一箱黄金,两页薄纸。 “以后,你会在哪里?我要怎样将钱送到你的手中呢?”雅各拉比忽然问道。 “拉比不用着急。三年之内,我不会去用这笔钱。拉比只要专心将公司做好就是。说道以后,这几年我会待在夏威夷,拉比有事,可以派人到夏威夷找我就行。”朱丘说完,从腰间解下佩在身上的那块龙凤玉玦,按下机关,玉玦顿时一分为二,龙凤相离。说道:“此为信物,拉比若是遣人来,只须将玉玦凤纹蘸朱砂盖在纸上,交给来人,我验看两纹相合,天衣无缝,便相信此人身份。同样,若是有人持有玉玦龙纹来找拉比,拉比验看无误,则此人必是我所派遣。”说罢,朱丘左右手分别拿起龙凤玉玦,各蘸朱砂,将龙纹凤纹分印在两块布帛之上,接着将凤纹玉玦与龙纹印记作为信物,一块交与雅各拉比。 雅各拉比接过布帛,包住凤纹玉玦放在怀中收好,对朱丘感激的说道:“若是我犹太族人能够回归故土,复立故国,一定不会忘记少年你的慷慨。” 朱丘笑笑,说道:“拉比言重了。此是我两族合作,共赢共利罢了。”说完,又示意徐锡麟搬过一个小箱,对雅各拉比说道:“前一箱黄金,是我们的盟约。这一箱黄金,是我送与拉比的。纽约乃是美利坚商业汇集之地,财路众多,拉比到得纽约,如果发现新的财路,这一箱黄金,便是拉比的启动资金。” 雅各拉比虽然不甚富裕,但四十年来见过许多豪富之人,却从没有见过像朱丘这般,随手便是几十斤黄金送人的写意手段。虽然雅各拉比心中感动,也知道到了纽约,所需财物之处必多,可是这黄金,却是不能收受。所以他摇摇头,说道:“少年的诚意,我感受的到,雅赫维也感受的到。我会在雅赫维面前,为你祈祷。但这箱黄金,我却不能接受。” 朱丘侧头想了一下,便说道:“是我孟浪了。这样好了,这一箱金银,也算在我们的盟约之中。冷气机公司的股份,我须占上六成,而这箱黄金所开设的公司,我只须占的三成,剩下七成归拉比支配。不知这样,拉比觉得如何?” 雅各拉比几番交谈下来,已经知晓这个朱明后裔少年虽然年纪很轻,但是心中却有定计,只要想到的事情,是非要达到目的的。朱丘说的这般分成方式,实在是匪夷所思,对雅各拉比来说,是占尽好处。他此时已经有些感动了,便说:“少年,我接受你的提议。你对我所做的善行,犹太族人必会回报与你。雅赫维必在天上眷顾你,使你达成所愿。” 朱丘一笑,忽然想起什么,便说道:“明日按我汉人历法,是八月十五中秋节,我族习俗,中秋之夜要赏月齐欢。拉比若是有空,不妨带着族人一块和我们共度佳节。一起热闹快乐一下。” 雅各拉比点点头,回道:“如此佳节,的确该当欢乐一下。过几天,按我们犹太历法,就是住棚节了,到时,我也希望你们能和我们一起欢度佳节。” 徐锡麟本在一旁侍立,听到雅各拉比的话,不禁哈哈大笑,说道:“想不到佳节如此临近,估计过完这些节日,我们便到了夏威夷,这样岂不是痛快欢乐的很?那些小孩不用上课,肯定要高兴疯了!” 朱丘也是哈哈笑道:“给他们放假也是可以的,文武之道,一张一弛。让他们轻松一些,童年多一点欢乐,也是极好的一件事情。” ------------ 第六节 抚慰 “听我说个男孩的故事, 他整夜不休,苦思良策, 只为追求一位佳侣, 一位美丽、狡黠、聪慧的女孩。 让我们欢乐、欢乐、欢乐吧! 告诉我,美人儿,你是否知道, 什麼东西不需要雨水的滋润便可以成长? 什麼东西会整年绽放且不凋谢? 什麼东西表达强烈的渴求,哭泣却不会流泪? 让我们欢乐、欢乐、欢乐吧! 喔!傻男孩,你现在当然知道了, 石头不需要雨水滋润,便会成长。 真爱会整年绽放且不凋谢。 真心表达强烈渴求,哭泣却不会流泪。 让我们欢乐、欢乐、欢乐吧!” 看着不远处玩闹欢笑的同龄人,朱丘侍立在母亲和舅妈身边,忽然有种莫名的幸福。 今夜便是中秋佳节,天公作美,晚上明月当空,万里无云。方婉容引着孩子祭完明月,便让他们去玩耍了,却独独留下了朱丘。 方婉容见朱丘一副羡慕的表情,心里不由有些好笑。自己这个孩子,自小便是贪玩,可那夜之后,却行事有若七旬老人般深思熟虑。令她好不担心。虽然听明空所说,朱丘已过了紫皇试炼,不应再当小孩看待,可在母亲眼里,一个七岁的孩子,还是贪玩一些才比较乖。 “你将两箱黄金送给了犹太人,你熟识他们吗?”方婉容忽然问道。听到方婉容的问题,一旁的柳清兮也望向朱丘,想知道答案。 “回母亲的话,孩儿也是第一次与那雅各拉比说话,之前并无接触。” “那你为何这般大方?你要清楚,你送出去的,并不只是你的一箱,还有你弟弟朱林的!” “回母亲的话,孩儿觉得,这两箱金子留在我们这儿,并不十分需要,我们还有五箱,足够日后所用。那两箱送与犹太人结个盟,反倒对我们大有臂助。犹太人经商之术天下无双,不丝毫亚于回人,我们这两箱金子去了,或许日后回来的,便是数不尽的金子了。” “犹太人会经商,这倒不假。但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你怎知这雅各拉比就是精通经商之人呢?” 朱丘哈哈一笑,说道:“雅各•波拉克岂是寻常之辈?我在紫皇试炼轮回之时,多曾听过他的名姓,此人实是犹太族中出类拔萃之人物。只是没料想到,竟然能跟他同船而渡。不过,退一步讲,即使这人盛名难副,也不打紧,美国的犹太人中,多有经商天才,我已摆明这是资助他们复国之用,他们自会挑选好人选,打理好生意。母亲,这一注下去,虽然看着有些风险,但却是百利而无一害。” 柳清兮看着几日前还是个贪玩小霸王似的孩子,如今在这里却侃侃而谈,看似随意,却机心暗布,一副老大人模样,想起那夜的惨事,心里不禁有些安慰。 方婉容却是叹了口气,说道:“那夜我便跟你说,这血海似的深仇,我不希望你来担,母亲只盼你平平安安顺顺利利过完这一生,母亲便心安了。” 朱丘听到母亲这般言语,收起随意的态度,转过身来,肃立着对方婉容说道:“母亲说的极是。我自己醒得在做什么。母亲,我并不是想要报仇或者复国,这都是遥远不着边际的事情。只是世界广大,又是处在波澜壮阔风云待变之时,若不做些准备,恐怕到时反而慌了手脚。” 方婉容见他说得毫无破绽,便也不想再多说什么,只是淡淡的嘱咐道:“你的弟弟妹妹们都还年幼,那夜的事情,你莫要说漏了风声。孝孺和信孺两个人的课业,也不要太紧了。” 柳清兮听闻,也是点头说道:“孝孺信孺年纪还小,委实不能逼的太紧,孩子生了烦心,以后就不好教了。” 朱丘点点头,说道:“孩儿记下了。” 方婉容看看远处玩耍的众孩童,便说道:“如此我们便回去了,你们莫要太晚。”说罢,与柳清兮回舱去了。 朱丘静候母亲走远,看看远处正在谈风论月的雅各拉比和明空和尚,摇摇头,便直奔同龄之人那里去了。 “你总算来了!”梅丽达见到朱丘,便嚷了起来:“迟到了,迟到了,罚你演个节目,等等,不许唱歌!” 大家一起起哄,要罚朱丘。 朱丘自然是毫不畏惧,从祭桌下面抽出紫皇送他的绕梁,调了调弦,便奏了一曲《有所思》,曲声幽远,大有古风,和着清风明月与海浪波涛,轻轻飘远。 朱丘一曲奏完,梅丽达便说道:“不好玩,不好玩,你们清国人就会弄这样的音乐,现在是party!party,你懂吗?要欢快的调子,就像刚才唐娜唱的《让我们欢乐吧》,那样的曲子,你懂吗? 朱丘苦笑着摇摇头,说来也是奇怪,汉族的音乐,多是肃穆或者清幽或者悲壮,欢乐的曲子,实在是少见的很。 梅丽达一看朱丘摇头,便撇撇嘴,说道:“知道你就不懂,说到宴会,还得看我们吉普赛人的。”说完,梅丽达便从人群中扒出一个十二三岁模样的小孩,嚷道:“兰乔哥哥,兰乔哥哥,让他见识见识,什么是吉普赛人的欢乐。” 那兰乔一看便是个忠厚的人,见梅丽达这么苦缠,只好拿起手中的小提琴,拉起一首欢快的曲子。 要说这吉普赛人,果然是弄音乐的好手,这兰乔看起来普通之极,可一拉起小提琴,神采飞扬,琴声也是轻快飞扬,端的让人不自禁便随着音乐舞蹈。那梅丽达更是陶醉在琴声之中,手舞足蹈,跳起吉普赛人的标志的舞蹈来。那一个个回旋,简直就是飞翔的海鸥。 朱丘今夜邀请的人,便是梅丽达和她的吉普赛族人,与雅各拉比的犹太族人。说来,这两个民族加上朱丘所在的汉族,构成了世界上最喜欢流浪的三个民族。凡是有人的地方,都可以看到这三个民族的身影。 等人来齐,朱丘才发现,这三族人中,竟然没有几个成年人,多是老人和孩子。祭月结束后,几位老者结伴去一边喝茶聊天,剩下的人便聚在一起开始欢闹。 朱丘看着梅丽达轻盈的舞姿,不禁有些感叹。自己几天之前,也是这般无忧无虑,可是今夜,他的肩上扛满了重重的责任,一个也卸不掉。 朱丘自在看着梅丽达出神,却不知道,人群中也有一双目光在注视着他。 兰乔拉完一曲,便去一边休息去了,可梅丽达却不休息。她刚才跳得起劲,脸上全是亮晶晶的汗。梅丽达双手插腰,对着一群人喊道:“你们好没意思,都不出来玩,一点都不像个小孩。尤其是你,朱丘!” 朱丘正在发愣,听到梅丽达的点名,不禁一呆,旁边却有一个温柔的声音说道:“大家谁也别躲,一人唱一首歌,怎么样?” 梅丽达转头一看,说道:“唐娜姐姐说好,那就好吧,只是便宜了这个家伙!” 朱丘这才回过神来,却看给自己解围的,是一个犹太女孩。梅丽达叫她唐娜姐姐,想必就是刚才唱歌的那个女声了。朱丘冲唐娜笑笑,表示感谢。谁知唐娜脸上红了一红,扭过头去了。朱丘心里暗暗奇怪,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时梅丽达已经缠上了宫本义英,这里头算是年长的一个。宫本义英虽然年长,但是又何曾见过这种场合,情急之下,便唱了一首朱丘刚刚教他的一首日本岛歌《花》,听得出来宫本义英有些紧张,好几处走调不说,还有些破音。没等唱完,众人都是哄笑。 接着到了方孝孺,方孝孺平时也是一副小小君子模样,这时便中规中矩唱了一首《夕歌》,虽不甚符合场景,好歹要比宫本义英强上许多。 孩子们很多,一个一个轮着唱,唱的好的,大家便一起鼓掌叫好,唱的差的,便是遭到大伙儿一致的哄笑。 朱丘在一旁笑嘻嘻的看着,他自是不惧,轮到他时,随便唱了一首便混了过去。他偶然的一抬眼,发现给他解围的那个犹太女孩,唐娜,悄悄的离开了人群,向一旁船舷边的休息区走去。朱丘略一思索,便跟了上去。 等朱丘到时,正看到唐娜坐在休息区的座椅上,双手抱着膝,头深埋在膝盖里,在那里轻轻的哭泣。声音很小,但听来让人心痛。 “你在伤心什么?”朱丘大喇喇坐在唐娜一旁,问道。 唐娜听到朱丘的声音,止住哭声,抬头一看是他,脸便红了红,说道:“我想起妈妈来,前年的这个时候,妈妈带着我和哥哥,经常唱着歌,像现在这样。” 朱丘随口问道:“那你妈妈呢?”话一出口,朱丘便知要糟。 没想到唐娜只是淡淡的说道:“妈妈和哥哥都死了。被俄国人杀死了。妈妈把我藏在地板下,我才躲过去,后来碰上了拉比,拉比便带着我一块流浪。你那天唱起《Donna Donna》,我听到后,还以为是哥哥在唱……” 朱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在坐在那里,轻轻的叹了口气。 忽然,唐娜说道:“朱丘,我听梅丽达叫你朱丘,你能为我唱首歌吗?你会唱那么多的歌,能为我唱一首吗?” 朱丘看着唐娜,月夜下那一双闪着泪光的眼睛,分外让人觉得心疼。朱丘想了想,也不知道唱些什么,但又不忍心拒绝唐娜,他的眼睛下意识的四处看去,忽然,他看到不远处的一张长椅上,横放着一把吉他,一把很小的吉他。朱丘知道这是有人落在了这里,他走过去将那把吉他拿起,轻轻试了试音,略弹了弹,便回来坐在唐娜身旁,轻轻的弹起,唱了起来: Hey Jew, don't make it bad. Take a sad song and make it better. Remember to let her into your heart, Then you can start to make it better. Hey Jew, don't be afraid. You were made to go out and get her. The minute you let her under your skin, Then you begin to make it better. And anytime you feel the pain, hey Jew, refrain, Don't carry the world upon your shoulders. For well you know that it's a fool who plays it cool By making his world a little colder. Hey Jew, don't let me down. You have found her, now go and get her. Remember to let her into your heart, Then you can start to make it better. So let it out and let it in, hey Jew, begin, You're waiting for someone to perform with. And don't you know that it's just you, hey Jew, you'll do, The movement you need is on your shoulder. Hey Jew, don't make it bad. Take a sad song and make it better. Remember to let her under your skin, Then you'll begin to make it Better better better better better better, oh. Da da da da da da, da da da, hey Jew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宝书网(xbaoshu.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