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宝书网(xbaoshu.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 第1章,美男在侧 锦色醒来时看着头顶明黄色的帐幕,神思游离了片刻。 在医院的病床上呼吸停止的那一刻,她脑海里还是有意识的,她甚至听到了同行的医生好友宣告自己死亡并公布死亡时间的消息。 她明明已经……死了啊。死于病毒感染引发的急性心肌炎,这种病一线即生一线即死,而她没有挺过来。纵使她是中医药世家的嫡亲传人,也仍然没能挽救得了自己。 正当她恍惚迷惑的时候,心口突然传来隐隐约约的痛意,这种诡异莫名的痛感反而让锦色清楚地意识到,她的确是还活着。 但是似乎是在以一种难以解释的方式存活于世,并且存活在哪个世,也是还未可知的。 “陛下……你醒了?” 听到这道略显迟疑的柔软声音的一瞬间,某种强烈的冲击感迫使锦色忍不住紧紧闭上了眼睛,然后她清晰地感觉到有大量不属于自己的记忆迅速进入到脑海里,一幕幕像放电影一样飞快地闪过。 最后她缓缓睁开了眼睛,然后转头看向身侧容貌俊美的男子。 无名时代,四国鼎立,东源,南昌,西煌,北盛。 此身贵为南昌女帝,萧瑾朝,乳名锦色。 姬锦色的锦,姬锦色的色。 原来,她竟然活成了另一个人。只在民间传说中出现过的借尸还魂,用她所学的全部医学知识也完全无法解释的借尸还魂。 锦色忽然勾唇笑了笑,借尸还魂吗?有点意思。她的生解释不了,不过原身的死,倒是可以解释。 身中剧毒。还是慢性毒药。 锦色看着床上衣衫半解的绝色美人,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低声问道:“我……朕,竟在你身边睡着了?” 南昌女帝的心真大,在一条毒蛇身边也敢入睡,而且还能睡得着。 秦桑梓只听见那昏君意味不明地喃喃了这么一句,神情不由得一愣,随后很快反应过来,低眸柔声道:“陛下或许是处理政务过于乏累了。” 原身暴虐无道,喜好美人,上个朝比取经还难,还会让政务给累到? 说瞎话前也不先打个草稿……这是在仗着自己的美貌欺上作乱么? 但是很可惜,她不是原身,这幅躯壳里的芯子换了。从此以后,萧瑾朝就变成姬锦色了,但姬锦色却不一定会是萧瑾朝。 她不吃他那一套。 锦色出身中医世家,对传统礼制并不陌生,适应皇帝这个身份亦非难事,她微微颔首道:“朕的确是乏了,所以秦君,也早些回去歇着吧。” 秦桑梓又一次愣住了,她……竟然开口赶他走?要知道从前可都是自己先开口说回去,她还要再试图挽留一番的。 今天这是怎么了?总感觉有哪里不太对的样子。 “臣告退。”虽然不知道这个昏君又在玩什么把戏,但若能离她远远的,他自然是求之不得。 锦色冷冷清清地看着男子阔步向外走去的背影,眼底划过一抹深色。 再生到昏庸无道的女帝身上,困于这深宫高墙之内,这简直就是如入龙潭虎穴啊。 宫里那些要命的人,还有体内这不知名的要命的毒,倒还不如让她死个干净痛快呢。 也不知道是要来还哪一辈子欠下的债。 ------------ 第2章,陛下息怒 “陛下,您要现在起身吗?”帐外传来一道偏于阴柔的男子嗓音,然后来人的身影出现在了明黄帷幕之外,躬身等待着天子的回复。 这人是掌印太监陈安,负责管理玉玺和皇帝的常印、私章等能代表帝王身份的印章。此人倒还颇为忠心,是萧瑾朝的心腹之臣,当然在众人眼中,也是她得力的鹰犬爪牙。 锦色默默思量了片刻,然后清声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陈安回道:“回陛下,已经是未时三刻了。” 未时三刻,那也就是下午一点四十五。女帝让男宠相陪一块睡午觉的这个习惯……实在不怎么好。 得改。必须得改。 不仅是午觉,什么觉都不能留人。不然再像前任女帝一样悄无声息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陛下,国师大人外出巡游回来了。”宫女侍候锦色更衣,陈安就在一旁低声禀告。 锦色掀开明黄帐帘出来,随意看了他一眼,此人长相也偏媚态阴柔,眼角眉梢却透着一股锐利冷意。 陈安这种人心思何等缜密,帝王身上的气质变化和眼中的打量之意,他几乎是一眼就察觉了出来。 然而心里的那丝怪异很快就被更大的疑惑冲击,只听女帝淡淡道:“回便回来了。怎么,他有事求见?” 陈安有一瞬间几乎不知如何反应,随时汇报国师动向,这难道不是例行之事吗? 但是他很快就接口道:“陛下放心。国师一切安好,并无异常。” 女帝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就再也没了下文。 陈安固然心存疑虑,却也不敢明着表现出来,只好小心伺候,静观其变。 初来陌生异世,心境茫然失意。锦色没有召见任何人,甚至都没出寝宫。 她只是调看了下内务府的花名册,发现光是有名有份的男君就有六位,敌国质子,盟国王族,世外名医,天下巨富,金科状元,江湖侠士……各个品种,应有尽有。 前女帝并不十分昏庸,许是也想过挣扎一下子的,把那几位贵人弄进宫里来,并未如何纵情声色,只是打算为己所用,对抗奸臣。 如此想来她也未必是生来残忍,强敌在外,佞臣于内,空有冶国安邦之心,到头来却只是徒做笼中困兽之斗,因而滋生暴虐浮躁之心。 她每走一步,几乎都是计划好的。只有一个人在计划之外。 实际上,这位前女帝的心尖尖上好像也就那么一个人。就是不知是何等人物,能让一国之君念念不忘,几欲相思成疾。 但不管如何,那都是前身的情思。而她本不属于这里,也不会对这里的任何人有感。 从前一心认定的那个人,窃取了她的祖传药方后混得声名鹊起扬名立万,身边美女佳人环肥燕瘦,谁还记得曾经那些情深意重? 不过一场空谈,不如快意人生。 她倚在贵妃榻上翻看诸君名册,有宫女悄声进来内殿点香。淡淡的透明烟雾从镂空鎏金香薰炉里袅袅升起,锦色鼻子微皱了皱,忽然沉声问道:“这是什么香?” 那宫女似乎被吓了一跳,转身回话却连话都说不利索了:“陛,陛下……这是江太医吩咐让点的安神香啊。” “说话就说话,好好的你抖个什么劲儿?”锦色看着她紧紧绞在一起的还微抖的手指,淡声问道。 “陛下息怒!”那宫女顿时惊慌失措地跪了下来,身体愈发瑟瑟发抖。 锦色颇为烦躁地挥退了小宫女,暗道这前身究竟是有多残暴才能把人吓成这样。 不过,那香……怎么闻着都不像是安神香啊。 ------------ 第3章,医者无仁心 锦色细细闻了那香味,并未发觉有什么不对。但是不大一会儿,她却突然感到有些胸闷气短,呼吸困难。 锦色的目光慢慢落在那尊仍在燃着的香薰炉上,或许熏香无毒……但是熏香却会触发她体内的毒性,加速毒发,促进死亡。 下毒都嫌她死得慢,还得额外加点料,这得是有多大仇? “陈安,传令……去召那位江太医来。”锦色斟酌了下用词,尽量符合帝王身份。然后起身端坐,轻拂了下淡金色绣凰长裙上的细微褶皱。 她倒是想要看看,究竟是何方世外名医,宁可违背医者仁心之道,也要一心一意把人往死里医冶。 “是,陛下。”陈安低眉应道。心里却暗道那位江太医每次来不像来冶病的,倒像是来要命的。若不是陛下至今安然无恙,他还真拿不准那位的用心是好是坏。 锦色让人打开窗户,意在散一散熏香的味道,却并不让人撤换下去,反而坐到案前拨弄起炉盖来。 解铃还须系铃人。 体内的毒源还在,闻不闻香意义也不大。 “陛下,召臣前来,可是凤体欠安?”不多时,伴随着一阵若有若无的微苦药香,一道清冷淡漠的声音在内殿响起。 来人一袭青衣,腰系玉带,身姿如临风玉树,眼神虽淡漠如水,面容却煞是好看。 “江卿来了?”锦色缓缓笑道,然后说:“上前,坐。” “朕很好。”暂时应该还死不了。 她轻轻拨弄着香薰炉盖,朱唇微勾,“只是想问问江卿近况……在太医院待得可还习惯吗?” 据她现有的记忆和所阅资料所知,此人本是医仙谷主人,医术虽有妙手回春之誉,但其人并无寻常世外高人的架子。求医者不分贫贱富贵,只要所患是疑难杂症,皆可动手一冶。 颇有性格。 少年成名,多年来救人无数,也当得起一句“悬壶济世”,在被前身以患病师妹为筹码强召入宫后就一直囚居深宫。 “一切安好。” 江晚枫冷眼看着眼前女君似乎一无所知地近距离吸入着熏香,眼底一片漠然的无动于衷。 锦色也是医者,就算再小的一个微表情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何况是人身上从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情绪。 那不是恨。 而是……他并不把她的性命放在眼里。丝毫不。 对为医者来说,做到视人命如蝼蚁这点其实挺难的。 “朕素来愚钝,有一事想请教江卿。”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锦色探人底前就先卖了个关子。 “陛下请讲。” 锦色随口胡诌:“朕幼时读书,曾见书上言:上医医国,中医医人,下医医病,此谓之医道……不知此为何解?” 江晚枫抬眼,眼中微起波澜,说道:“臣,并未听过此言……恕臣寡闻。” 你当然没听过,没听过就对了。 锦色道:“无妨,江卿可自行体会其意。” 江晚枫像是开启了背书模式一样,叙述语调毫无感情:“臣只知,医者,上以疗君亲之族,下以救贫贱之厄,中以保身长全,以养其生。如此而已。” 说的中规中矩,毫无错处。 锦色却听出来了,他不关心何为医道,也不关心医者如何。 他大概,只对医术和病症感兴趣。 锦色明知故问地笑道:“如此而已?朕还以为……江卿该是有所不同的呢。至少,也该是上医呢。” 上医医国。 除暴君,国之良方啊。 江晚枫垂眸:“……臣惶恐。” 锦色笑而不语,少顷淡声道:“退下吧。” 此人是医者不错,或有仁术,但并无仁心。指望他会给她解毒,是指望不上了。 而在她摸索江晚枫性格的时候,江晚枫也注意到了她的变化。今日的女君身上似乎寻不见暴戾恣睢的影子了,整个人分外温润平和,甚至是一直唇角含笑。 “……臣告退。”江晚枫应道,心里头一次漫上不知所谓的怪异感,却也只是稍纵即逝。 女帝若崩,他便可得自由身,专心试验医冶师妹的法子。 他不着痕迹地看了眼香薰炉,然后转身离开。 待人走后,锦色隐蔽地按了下传来丝丝阵痛的心口,头疼地提壶浇灭了炉中熏香。 “陛下,陆大人送来让您过目的折子。”陈安捧着一叠奏折进来,放在书案上。 因为大权旁落宰相的缘故,萧瑾朝一贯不怎么关心政事,反正她说了也不算,干脆就摆出一副甩手掌柜的作态。 平日大臣呈上来的折子,大都由司礼监秉笔太监用朱笔代劳批示。 不过在金科状元陆蕴,也就是陆老太傅之孙,被封为侍中之后,这种情况就发生了一定的改变。 侍中为皇帝近臣,给事左右,职掌顾问应对。负责审查诏令,签署章奏,有封驳之权。所以陆蕴在成为侍中后,就很上道地慢慢融入了批折子的工作团队之中。 拉拢人才蓄力与宰相分庭抗礼,这本就是萧瑾朝最初的目的。 不过陆蕴一般不会送折子给她,几乎是能自己解决都自己解决了。 锦色打开看了一眼,放下,然后拿起下一本再看,再放下……一连看了五六本,无一例外,都是弹劾定军王萧百川。 奏折中言,定军王军中贪赃,将朝廷拨去的钱款贪入私囊,并将帝王派去的监察御史暗中谋害,狼子野心,恐有谋反之嫌。 锦色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她算是看明白了,这个女帝就是个炮灰的设定。 要说前身杀孽太重,命数已尽,而她是医者,命不该绝,所以来此移魂续命,那这副剧毒加身的容体、危机四伏的深宫、摇摇欲坠的江山又是怎么个生存环境呢? “摆驾御书房。” 在其位,谋其职。虽说被毒死还是被害死都没什么区别,但既然一时半会死不了,还是本着能活一天是一天的理念过活吧。 登基不到三年,陛下已经有快两年半没踏进过御书房了。陈安默默回想了下,然后见怪不怪地下去传旨了。 从种种变化看来,女帝应该是转性了。大内最有权势的宦官——掌印太监这样想道。 ------------ 第4章,罚三杯 锦色甫一踏入御书房,就看见御案前一位身着素白衣裳的男子端坐案前,正执笔微低着头在批示奏折。 她正想着要看清模样时,那人就抬起头来,容色温润如玉却难掩疏离。 陆蕴微微一笑,道:“陛下今日有雅兴?” 锦色眉梢微挑,嗯,这话说的没毛病。批折子原本可不就是皇帝的本职工作么,结果前身近两年多不来一次,最后生生变成了偶有兴致的到此一游。 “陆卿辛苦了。”锦色先是礼节性地客套了一句,然后示意身后的陈安上前,道:“折子朕让人拿回来了,你看着办就好。” 陆蕴暂放下手中朱笔,问:“定军王一事……陛下以为如何?” 锦色挥退内侍,落座旁侧玉榻,低声笑道:“不如何。这不是还没反么,等真反了再说。你就批,嗯……勿做杞人忧天之想,皇城破了再议。” 陆蕴微微挑眉,看向淡金凤袍眉眼昳丽的女君,问道:“当真?” 锦色:“朕是天子,金口玉言。” 陆蕴微微蹙眉,又很快舒展开来。如此,也未必不可。 他又看向一向性情暴戾的女君,不由想到,从前她似乎很少笑,今日好像哪里有些不同。 但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 “陈安,你先前说过国师回来了?”锦色手指在腿上轻扣,忽然出声问道。 “……正是。”陈安回道。 “那……传令安排一场晚宴吧,算是给国师接风洗尘……对了,别忘了知会众位郎君一声。”她该见见这宫里,卧虎藏龙的到底都有些什么人。 陆蕴闻言面上没有丝毫变化,女君喜好美人,却独爱国师,这是举朝上下众所周知的事情。 因着毒性作祟,锦色有些头疼,很快便离开了御书房。 陆蕴却迟迟不能静下心来,只因锦色临走前说的那句话——“有时间还是多探探宰相的口风……毕竟朕以为如何不算数,宰相以为如何才算数……” 若不是有定军王在边疆镇着,南昌如今姓不姓“萧”还未可知。数人一同弹劾他谋反,且不论谋反的人到底是谁,可以确定的是必有人存有谋反之心。 不是定军王萧百川,就是……弹劾他的幕后之人。 而这个人…… 晚宴在御花园举行,锦色坐在主位上,轻摇杯中酒,眼见着诸君陆续入场。 帝王为女身,后宫则为男君,品级位阶就相应地分为帝君,圣君,王君,昭君,贵君,良君,御君,侍君和位分最低的官公子。 而宫里这几位,都是贵君及其以上的位分。至于帝君之位,也就是后宫主君,却还空置。 除了锦色见过的秦桑梓、江晚枫和陆蕴,其余的几位分别是无间城主慕容熄、遮月山庄少主温靖恭、西煌狼王狄宸厉。 其中慕容熄和陆蕴可谓是两种极端,大概就是……谦谦君子和花花公子的区别。 慕容熄其人性情张扬而风姿卓越,陆蕴其人温润如玉而端庄雅致。此二人,一种是锋芒毕露的美,一种是仙气内敛的韵味。 锦色把诸君都过了遍眼,然后在心里默默评价了一下诸位大佬,有钱的有钱有势的有势有权的有权有颜的有颜。 若是前身还活着,少不得要说一句好福气。 啧……这要命的好福气。 锦色在自斟自饮了数杯进贡葡萄酒后,方才见姗姗来迟的宴会主人公。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白袍轻纱,发带飘扬的国师,心道:这是不是就叫做被偏爱的有恃无恐? 前身心心念念此人,对他人残暴不仁却唯独对此人予给予求,恨不能捧在手心里——哪怕热脸只换来人家的冷眼。 结果呢……瞧瞧,我们的国师大人有多不把一国之君放在眼里? 眼皮都不抬,拱手施一礼后径直入座,全程面无表情冷若冰霜。 慕容熄毫无正形地坐在位置上,喝着杯中美酒,饶有兴趣地看着首座上女君的一举一动。 他探身凑到旁边的人案前,低声对端坐如松的温靖恭玩笑道:“咱们陛下今日眉眼好生温柔,实在难得呵。不过也是……国师大人回来了么……” 帝君的位子,只要这人点头,可都是信手拈来呢。 青梅竹马的渊源,苦求未果的执念,这就是女帝萧瑾朝对南昌国师骆流宣的全部情分。 但是,过往种种,从今日起,通通将烟消云散。 锦色屈指轻敲桌面,蓦然出声问道:“既然是赴御宴,迟至当如何?” 女君没有提及名字,在场众人却齐齐看向面色清冷如雪的国师大人。 依照惯例,最得圣宠的秦桑梓被安排坐在女帝的旁边。此时秦桑梓饮酒的动作也不由得一顿,目光之中暗露疑惑。 这昏君疯了不成,不是说心上人吗?怎么,难道已经丧心病狂道连心上人都要咬了吗? 锦色无视众人目光打量,淡声说道:“自罚三杯吧。” “臣遵旨。”骆流宣保持着高冷面瘫脸,一言不发连灌下三杯酒。 陆蕴不动声色,掩袖喝酒时却嘴角微勾。看来……这宫里快要变天了呢。 世人眼中国师温润柔和,一笑若春风,又善体恤民情抚恤人心,故此颇得人心。 唯独因女帝步步相逼,对其不假辞色,少有好脸。 不过好在锦色也不关心他如何,她百无聊赖地看着场上歌舞,撑着头几乎昏昏欲睡。 宫里这些人凑在一起,各怀心思,互相防备,气氛实在不怎么好搞,一个个沉默得像参加葬礼一样。 她随口起了个话题,问:“国师巡游四方,可有何逸闻趣事和诸君共享?” 骆流宣抬头看了她一眼,眼中大有种‘怒其不争哀其不幸’之意。他冷声道:“并无何怪谈奇闻,都是些寻常之事。州县官员腐败,百姓民生艰难,边地军备松弛,疆民屡受异族骚扰。” 除了管弦丝竹,场上鸦雀无声。这还不是最高潮,最高潮是慕容熄直接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锦色也笑了起来,然后敛容淡声道:“再罚三杯。” 骆流宣面有怒意地看向她,“陛下这般遮目闭耳,有何意义?” ------------ 第5章,皇帝转性了 国师这个位子,虽无甚实际职权,但却是真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历代国师的职责都是协助君王管理国家大事,通常需要十分有才能并精通阴阳之道,五行八卦,观星测位的人担任。 一般来说,国师最大的功能就是,在必要时作出预言,占卜吉凶。 骆流宣,逾矩了。 “朕听见了。”锦色格外平静地说道,“现在,自罚三杯。” 国师大人,失宠了。 陈安暗叹道。早有端倪啊早有端倪。 骆流宣目光冰冷地看着她,然后仰头饮下三杯酒。 骆流宣喝完了罚酒,但他显然十分倔强,还是要冒死说下去:“西北蝗灾,西南水患,到处民不聊生,可惜陛下未能亲眼得见!” 锦色举杯遥指星夜,风马牛不相及地说道:“那国师理应为南昌占上一卦啊。” 陆蕴忍不住微微蹙眉,狄宸厉冷悍面孔上眉头狠狠皱起。 秦桑梓眸中不屑,暗骂道:这昏君! 江晚枫和温靖恭则是一副置身事外,不为所动的样子。 锦色思量着要给某些人设局下套,于是开始信口胡编:“国师……择日共钦天监一同看看天象,是否有北斗南移,紫薇暗淡之象。” 在场诸君皆是脸色微变,北斗南移,紫薇暗淡……要么指皇帝昏庸上天要降天罚了,要么是说朝廷气数衰弱,快要改朝换代了。 帝王向来唯恐不及地避讳这些,萧瑾朝想要干什么? 骆流宣冷冷斥道:“荒谬!” 诸君眼睁睁看着女君面色陡然冷了下来,无差别攻击所谓的心上人,声音里是一派全无商量的威严冰冷:“放肆!你当朕是什么人?” 说吼就吼,女帝不要面子的吗? “再者,占卜天象本就是你份内职责,有何荒谬可言?还是说你实为藐视上天,轻慢神佛?”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锦色说话可以说是丝毫没有留情。 平时一点不如意的小事都能处死数人,现下牵扯到国运勃然大怒还不得大开杀戒? 一旁的内侍宫女纷纷噤若寒蝉,连歌姬舞者也都停下来惶恐不安地退到一边。 “臣不敢。”骆流宣起身离席,走到正中央缓缓跪下谢罪。 这是他第一次屈膝跪拜女帝,从前无论如何,绝不会出现今天的场面。 锦色突然起了杀鸡儆猴的心思,话是对着跪着的国师说,眼睛却看向了身侧秦桑梓,“为人处世,最忌看不清自己的位置,国师如此,朕亦如此,人皆如此。” 锦色眼神清明如水,秦桑梓被她那一眼看得竟然觉得有些心悸。 “起身吧。”骆流宣本来满心愤慨,却听女君接下来十分坦诚地说了一句:“你虽有错,可朕的错更大。” 陆蕴看着女君眸中暗光流转,漫不经心地一字一句吐出惊天之言:“天降灾厄,当是朕冶国无能,朕不日就会下罪己诏,向上天谢罪,罪己责躬以悔过。” “陛下圣明!”慕容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率先高声呼道。 陈安在经过短暂的错愕后,很快反应过来伏地高呼道:“陛下圣明!” 然后周遭侍卫宫女太监呼啦啦跪下一大片,纷纷齐声呼喝。 秦桑梓和江晚枫对视一眼,眼里情绪晦暗不明。 温靖恭看了眼似乎温和无害的女帝,眸中多了几分深思。 狼王狄宸厉眼神颇有深意地看着上首眉眼淡然的女君,他好像有些看不懂她了。 从前他们结盟联姻时,这人满心杀意面目冷厉,却很容易看得出她想要的是帝位和权力。 如今她敛尽一身杀伐之气,剔掉身上唯一的软肋,眉目温和美好却犹如身着铁甲,坚不可摧。 锦色酒意慢慢上头,掩口打了个小小的哈欠,起身恹恹道:“都散了吧,各自回去安寝吧。” 她搭着陈安的手臂,几乎半个身子靠在了大内总管身上。刚才还威武霸气的女君,转眼间就醉得一塌糊涂。 在众人的目光中,陆蕴神情坦然地上前,伸手接过女帝半扶住,温声问道:“陛下,要臣送你回宫吗?” “……”女帝头一歪,直接昏睡了过去。 陆蕴及时挪了一步让她的头不至于落空,然后打横抱起素来残暴得人人敬而远之的女帝。 独属于女子身上的柔软香气丝丝缕缕钻入他鼻间,怀中人一双瑞凤眸微闭,眼角晕开一片近乎艳丽的殷红,毫无防备的柔和眉眼动人至极。 他不由得收紧了下手臂,然后才抬脚稳步离开。 “……都疯了。”看着陆蕴抱人离去的身影,秦桑梓低低道。 温靖恭侧头对慕容熄轻笑道:“陛下,似乎有些转性了呢。” 慕容熄挑了下眉,不置可否,只是意味不明地说了句:“有趣……” 秦桑梓眸中不屑而厌恶,那种生性荒淫暴虐的人,怎么会真的转性? 凤栖宫中,陆蕴动作轻柔地将女君放在床榻上,脱去她足上金丝凤履,拉开锦被给人盖上。 他坐在床边,低头凝视了安睡的女君半晌,这人变化之大,众人皆有目共睹,其中到底有何内情? “……陛下?”陆蕴欲起身欲离开时,低头一看,却见不知什么时候锦色的手无意识地勾住了他一根手指。 他试图往外抽了抽,却引得女君更加攥紧了些,口中不知咕哝了一句什么,然后再次沉沉睡去。 陆蕴唇角浮现一抹淡淡笑意,侧头对外面说道,“陈大监,陛下身有不适,今夜我就留宿凤宫中侍疾。” 屏风外待命的陈安闻言先是一怔,接着释然,挥手示意宫女太监一同离开。 女帝的确是变了。 他十三岁就随侍陛下身边,一路腥风血雨历尽坎坷走到今天,无论暴虐或平和,残忍或悲悯,他的命属于帝王,这一生只会侍一主。 如今陛下虽然变得有所不同,但看起来似乎是……比从前更好了。 不过同时也令人更加捉摸不透,身上隐隐透着股虚无缥缈的气质,比之从前的残暴君王少了几分有血有肉的真实感。 就连侍君多年的他,也渐渐开始看不懂如今的女君了。 ------------ 第6章,坑爹的重生 仲夏时节,晨间时有凉风穿堂而过,锦色半梦半醒的时候,感受到身侧舒服的温热源头,下意识地就靠近了些。 但是她又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须臾忽然想起来,无论前世今生,她从来都是一个人睡,所以床上哪来的温热身躯?! 锦色猛地睁开眼睛,顺着自己搂着的劲瘦腰身看上去,就见长发披散衣襟微开的温润男子手上捧着一本书,正低眸含笑看着自己。 说好的不允人陪睡呢!!! 她心里翻江倒海,面上却若无其事地收回自己的手,不着痕迹地拉开了些许距离,十分平静道:“看来是朕昨夜喝醉了……有劳卿了。” “陛下酒品很好。”陆蕴缓缓起身,低声道:“醉后便安静地睡了过去。” 锦色看向他,什么都没说,但眼里的意思很阴显:那你留下干什么? 陆蕴接着不紧不慢道:“只是醉中拉着臣的手,不让臣走而已……还有夜里压在臣身上,抱着臣睡而已。” “……朕不知道自己会这样,不管怎样,卿辛苦了。”锦色侧头掩面,尴尬之中莫名觉得有些心虚,从前她没有醉宿过,所以不清楚醉后如何。 没想到自己竟然有这种搂着人不放的癖好,对方还是个才见过两面的陌生男人。 “无妨。”陆蕴唇角微勾,看来女君没有和其他人醉宿同睡过呢。 虽然锦色前世是做医生的,但是因为是中医,不会出现每天有做不完的手术和接不完的会诊那种情况,所以一般都是在六点左右起床。 今日大概是醉宿的缘故,到了快辰时方起,已经是接近用早膳的时间。 宫女伺候锦色更衣洗漱完毕,陈安立刻让人去传膳食。 锦色没开口赶人,陆蕴就自然而然地留了下来和女君共用早膳。 二人安静地用膳,锦色忽然说道:“陈安,以后上早朝记得卯时叫人唤朕起身。” 按照律例,皇帝是五更上朝,即卯时,相当于北京时间的五点至七点。而大臣一般在寅时就会在午门外等候,即北京时间三点至五点。 早朝是历代的制度,官员不告假擅自不朝或者讹言谎语,一经发现都要按大不敬论处。 不过皇帝上不上朝则是另一回事了,除去出了大事可以临时取消朝会外,皇帝不上朝也是常有的事。 但锦色依稀记得昨夜喝了点酒,心血来潮地画了张要将把持朝政的权臣宰相扳倒的大饼,似乎霸气侧漏地放出了要下罪己诏的话。 画了这张饼,就等于把脆弱的咽喉露出来,阴晃晃地叫人来取她性命。 如果再不早些筹划起来,到时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锦色放下玉箸,颇为惆怅地叹了口气。 造孽啊……活着不好吗?到底是为什么想要手无寸铁地和人家正面刚?! 不过……既然来到这世上,不妨大胆一些,抛却一切顾虑,畅快淋漓走一遭。 反正,也活不长了。 但还是忍不住,想骂一句……这坑爹的重生! 陆蕴看女帝神色几番变化,眉眼间思虑重重,心里也不由得有了几分较量。 他示意陈安让人退下,然后才开口:“陛下,若陛下当真有志成事,重振朝纲……”他顿了顿,缓慢却坚定地说道:“臣或可助陛下一臂之力。” 锦色目光微凝,不确定地看向男人,她……可以信任他吗? 前身之死,与此人可否有关?此人又是否知情? 陆蕴不躲不避地迎着女帝目光,脊背挺直地开口:“我陆家世代忠臣,我祖父陆敏之是陛下亲师,陆蕴对家国绝无二心,愿为南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若这么说,锦色反而放心了,虽只言未提会忠于她,但却十分符合士子“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那一套。 萧瑾朝若是昏君,张和光就是佞相,南昌会从百姓富足走到民生凋敝这一步,这其中张和光功不可没。 想来以天下为己任的金科状元,当是十分乐意看到宰相大人落马的。 “朕当与卿共谋大计。”锦色主动握上男人的手,“以国运和性命相托,愿卿不负所托。” 陆蕴低头,看着帝王覆住自己的素白纤指,缓缓回握。 “臣必当尽心竭力。” 用过早膳后,锦色就去了御书房批奏折,陆蕴在一旁陪同,二人安静地伏案办公,偶尔也就折上所奏交流几句。 通常是锦色有不懂的地方请教一下陆侍中,陆蕴有不好决定的就请示一下女君,如此一来办公效率倒是大大提高,御案上近几日堆积的折子不过半晌就下去了一大半。 其实折子到锦色手里也没有多少有料的了,凡是她能看到的,都是人家想让她看到的。 例如江南粮价又涨了,某地文人又闹事了,哪里连日大雨快涝了,还有单纯问候女帝身体的,要给女帝进贡奇珍异果的……国家大事没几件,鸡毛蒜皮一大堆。 “陛下,可是累了?”陆蕴不经意看见女君抽空揉按了下后颈,温声开口问道。 “尚可。”锦色眼睛盯在奏折上,随口回了句。 这些折子还算少的,更多的都在司礼监那边,秉笔太监负责代笔批红,然后交由掌印太监再审核,合格通过后才能盖上公章进入到执行阶段。 锦色发愁的是,几乎看不到有用的折子,看过的这些折子让她忍不住怀疑皇帝大多不是批奏折累死的,而是烦死的。 有些官员不是请安折,就是问好折。有的人一件事情他可以重复上三回折子,连一个字都不带改的。 仗着快递不要钱是嘛? 心口隐隐钝痛,锦色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一想到都快死了还得干活,还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火气瞬间上涌,她扔了奏折,放下朱笔,讥诮出声:“……这是哄着朕玩呢。” “陛下,稍安勿躁。”陆蕴知她恼什么,轻声安抚道:“民生无小事。只有了解民情,才好对症下药。” 张和光掌权,他同样接触不到真正有用的奏本,但他还是把送来的仔细批阅,这样至少不会让耳目完全闭塞。 ------------ 第7章,勿忘同袍 午后的御花园里,微风袅袅,纵使是夏日里,这座皇家花园中依旧百花芳姿盛放,仍是一派色彩缤纷,争奇斗艳。 其实并不清闲的宫中男人们——几位贵君王君们聚在一处闲聊。 “听说陆大人昨夜留宿陛下寝宫了?”眉目俊美的无间城主慕容熄一脸揶揄地问道。 陆蕴面不改色道:“陛下醉宿不适,唯侍疾而已。” 慕容熄挑眉笑道:“哦,那御书房一同批折也是侍疾么?” 温靖恭正对景作画,闻言也玩笑道:“陆兄若得圣宠,可不要忘了我等同袍啊。” 陆蕴却任他调侃,并未再出言反驳。他们这些人本就不是一道的,插科打诨说说玩笑也就罢了,若是共谋大事却是绝无可能的。 温靖恭唇角微掀,低头专心作画。 慕容熄却是个不搞事情不消停的主儿,转头又问秦桑梓:“哎……秦贵君,今个儿怎么不见陛下召你陪侍左右呢?” 秦桑梓微微垂眸,回答的滴水不漏:“君心圣意,岂是我等可擅自揣测的。” 慕容熄轻啧了一声。 江晚枫安静地研读手中医书,并不参与他们的讨论。 他比所有人都清楚,皇帝已经没有多大活头了。无论发生何种变数,结局都早已经注定。 “听见没有……好像哪里有小孩子在哭?”慕容熄忽然问道。 陆蕴抬头,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同时起身。 锦色用过午膳后刚想小睡一会,就听见陈安进了内殿急急忙忙喊道:“陛下,不好了……” 听说谁谁谋反都没见他这样火急火燎,锦色奇道:“出什么事了?” 陈安气都喘不匀地禀告道:“陛下,梁王殿下和定军王世子在御花园里打起来了,两个人打得太凶,还误伤了一旁的裕王小世子……” 裕王妃带着孩子从封地远道而来,是进宫来看望裕王的母亲徐太妃的,小世子要是在宫里出了什么事徐太妃还不得跟她拼命。 锦色:……头疼。熊孩子什么的最头疼了。以前给小孩子针灸,一个劲儿的乱蹬乱踹不说,那震天响的哭声差点没把房顶给她掀了。 梁王殿下是先帝幼子,年仅九岁,母妃难产而亡,自幼养在萧瑾朝母后身边。 若说女帝是尊活阎王,那这位就是个小煞神。天不怕地不怕,整个宫里除了萧瑾朝,没人能治得了他。 锦色赶着走到御花园的事故现场,还没见到人影就听见了男孩子们的吵架声。 “这是我的剑。” “这是宫库里的剑!” “陛下已经允诺过让我随便挑一把。” “那你挑别的!不管怎么样,你就是不能要这把!” 一大一小两个灰头土脸的锦衣小少年红着眼睛谁也不让谁,旁边地上还坐着个哇哇大哭的五岁小儿。 “……陛下。”十五岁的定军王世子萧誉看见锦色后,顿时安静下来恭敬地叫道。 “弟弟倒了也不知道扶,你们这是在做什么?”锦色走过去抱起裕王小世子,拍了拍孩子屁股上的尘土,轻声斥责。 梁王小殿下萧泞梗着脖子一言不发,看样子是不打算为自己辩解。反正他和别人打架,萧瑾朝从来是罚他。 “看不到弟弟额头都红了么,还有没有点为人兄长的样子!”锦色把小世子交给身后的医官,伸手一把拉过倔得跟头驴一样的小皇弟。 萧泞下意识地躲了下,却在一方柔软的手帕碰到他的脸时瞬间僵硬得不知做何反应。 “说说看,为什么打架?”锦色动作轻柔地给他擦着脏兮兮的小脸,语气却仍然不失严厉。 “我不想……让他拿那把剑。”萧泞不自在地别过头去。 “为什么?”锦色耐心地问道。 “那是父皇留给我的。”萧泞攥着拳头说道,“父皇说,等我长大了就可以去取那把剑。” 萧誉低头看了眼手里寒光雪亮的剑,忽然觉得有些烫手。 定军王世子看上了先皇留给梁王的剑,一个是早已预定,一个是女君应允,的确不好决断。 锦色没有直接说那把剑的归属,而是教导道:“男子汉大丈夫,想要取得什么东西不能靠蛮抢,而要靠自己的本事。” “你既然要这把剑,那就去好好学剑法。”锦色温声道,“到时朕亲做裁判,你若能打赢誉世子,剑就归你。” 萧泞问:“……当真?” 小殿下最是争强好胜,此法显然十分合他心意。 “拉勾为证。”锦色伸出小手指,放到他眼前。 萧泞一脸嫌弃地跟她拉勾,嘴角却忍不住小小地翘了起来。 不远处,两个男人静静看着这边发生的事情。 “陛下很会教养孩子嘛。”慕容熄低声笑道。 陆蕴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温柔。 月黑风高,夜色浓重。 相府里巡逻的侍卫无缝对接换岗,书房外守门侍卫手挨着剑,警惕把守。 书房深处的密室里机关重重,改朝换代的国之重事,许多人的生死存亡,可能就在室内之人的一念之间。 “凤帝傲气得很,怎么会承认自己有错?”说话的人是吏部尚书刘珂。掌管着官员资料以及人事任免权,影响着很多官员的仕途,因此也是六部尚书之首。 张和光沉着脸道:“她若不承认自己有错,错的不就是本相了吗?” 宰相担负调燮阴阳、治理国事的重任,一旦出现自然灾害和天象异常,皇帝下罪己诏后紧接着的就是宰相引咎辞职。 皇帝若不愿全权担责,自然就会拖宰相下水,让宰相和自己分担责任,共同面对天谴。 此种前朝已有先例,不得不防。 刘珂道:“相爷是两朝国柱,德高望重,门生遍及朝野,安国保民功不可没。单单凭凤帝的本事,若是没了您她还能稳坐帝位吗?” “凤帝野心可大着呢,你别看她现在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折翅厉鹰罢了。”张和光算是相当了解萧瑾朝了,分析得十分透彻,“一不留神,就会被她啄了眼。” “诸事应当提上日程了。”宰相低声说道,“澜王宅心仁厚,必是不二人选。” 澜王当然是不二人选,张家小姐可是澜王正妃。 锦色批了一天奏折,深觉此事不仅仅是个脑力活,实在也是个体力活。 想到陆蕴过往一直比她这个皇帝还要兢兢业业,甚为感念,于是就吩咐陈安阴日去库房里挑些稀奇玩意儿和珍稀药材给人送过去。 为君者赏罚分阴必不可少。 ------------ 第8章,违心 锦色是真的累了,她在热气氤氲芬芳扑鼻的浴池里沐浴,大概是泡得太舒服了,竟然还不小心眯了一会儿。 擦净身体后,她随便披了件贴身的软袍,就揉着眼睛回到了寝殿。 困……真的困…… 锦色迷迷糊糊地上了凤榻,扯过丝被盖上就要躺下。 但是……轻薄的丝被这次似乎还有点沉。 “陛下是看不见我吗?”男子幽幽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锦色顿时清醒,僵硬地转头看向床榻内侧的人。“你怎么在这里?” 慕容熄勾唇一笑:“陛下真是贵人多忘事啊……今夜轮到臣陪侍了啊。” “……哦,朕没忘。”锦色默默转回头说道。 萧瑾朝要召幸哪个其实是由陈安做主安排的,她真正想要的就那么一位,其他的在她眼里都一样。 陈安为此很是伤神,宫里哪怕都是摆设也得做做样子啊,最后决定隔两天换一位,由此就成了一惯的规矩。 不过他们也不总是应召,来不来也是要看心情的。心情不好,不乐意应付的时候,就称病推辞。有求于帝,想从她这里捞好处的时候,就过来点个卯露露脸。 锦色对这位十分不熟,自认为还远远不到能盖着被子纯聊天的地步。 但慕容熄显然不这么觉得,他倾身靠过来轻笑道:“陛下,和臣同床共枕你就一点想法都没有吗?” 想法?什么想法? 大哥我跟你很熟吗? 锦色端正态度,言辞恳切地问道:“你不喜欢朕,甚至是厌恶,为什么做这种违心事?” 慕容熄面不改色笑道:“陛下,可臣是真的喜欢您哪。” 他是风月场里混惯了的人,说起耍话来三分逗趣七分玩笑,偏偏一双桃花眼里水光潋滟,仿佛含情脉脉情深似海。 偏生锦色前世在这上面吃过亏,最厌烦这副口蜜腹剑得人心的套路。 锦色冷眼觑他,口中分毫不留情面:“朕的意思是,为难你自己无妨,不要再膈应朕。” 慕容熄果然不是一般人,此时还能笑得出来:“陛下真是心狠。” 锦色开始上纲上线了,冷冷问道:“妄议君主,该当何罪?” 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做人当如曹孟德,谁都不顾及,活得多自在啊。 “……”慕容熄终于发觉这天聊不下去了。女君油盐不进软硬不吃,不过冷着脸故意挑刺的样子倒是意外地有趣啊。 实在有趣得紧。 “陛下,该熄灯就寝了。”他若无其事地躺回去,闲闲开口道。 锦色真的败给他,脑子都要短路了:“我……朕不习惯与人同睡。” 慕容熄奇道:“嗯?陆王君不是人?” 锦色顺势赶鸭子上架:“朕命你现在就去求证,看他到底是不是人!” 看来今夜是注定睡不了凤榻了。 “臣遵旨。”慕容熄乖乖下了床,翩然而去。 而此时的陆蕴还未睡下,他知晓今日是慕容熄陪侍,但这位无间城主向来浪荡不羁,从不按常理出牌。 今日慕容熄应召,本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如今女君的底,任谁不想探上一探? 但陆蕴心里莫名出现了些许异样的感觉。往日他从不会在意这些,但今天他发现自己似乎有些格外不舒服。 他不愿深想下去,于是强迫自己入睡。 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第二天不知出处的小道消息就传遍了深宫大内,各种版本的谣言满天飞。 秦桑梓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能反杀一招,轻飘飘地回敬慕容熄道:“听说昨夜慕容城主被陛下赶出来了?” 慕容熄脸色不变,笑道:“听谁说的?” 秦桑梓垂眸笑道:“人人都长着一张嘴。这我可不敢妄言。” 慕容熄不紧不慢道:“不知是哪个嘴碎的乱嚼舌根……陛下要我找陆王君问一事而已……让我知道定要拨了他的舌头。” 他说的云淡风轻,却让人听得胆战心惊。依着无间城的手段,莫说要拨哪个的舌头,就是要谁的命也是悄无声息轻而易举。 陆蕴心起微澜,面上却淡然,问道:“所问何事?” “你是人吗?” ------------ 第9章,自寻绝路 本朝的常例是十日一早朝,特殊时期五天一早朝。 并不像电视剧上演得那样要天天上朝,不然皇帝累也累死了。 官员也并非天天工作,而是每五天一休沐,也就是说上五天班,就放一天假。 但由于萧瑾朝“怠政”的关系,已经近半年没有开过早朝,久而久之,许多朝臣也就乐得清闲了。 这天又到了该早朝的日子,天色还一片漆黑,朝臣们却都早早就爬了起来,因为昨日宫里就传来话,今日要照例上早朝。 清闲了许久,突然恢复早朝,虽难免有人心里叫苦,却也知道本就是份内职责,不敢表现出半分不满。 早朝就设在金銮大殿内,大臣们由午门依次步行到达金銮殿,进入后按文左武右品级官阶站好,向御座上的帝王行礼完毕,之后便开始奏事议政。 众臣行一跪三拜九叩礼,齐声呼道:“吾皇万岁万万岁!” 御座上锦色一抬手,淡声道:“免礼,众卿平身。” 众臣便依言起身,却未曾想又听到女帝接下来的一句话。 锦色看了一眼分别站在文臣武臣第一排的人,说道:“陈安,赐座齐老将军和陆老太傅。” 这两人均已年过六十,又是难得的忠臣,合该厚待才是。 伴君旁侧的陈安垂下的眼里露出点点笑意,应道:“是。” 陛下重开早朝,体恤臣属,大有重振朝纲之势,怎能叫人不心欢。 “老臣谢主隆恩。”陆老太傅和齐老将军均是一愣,反应过来后才一脸奇怪地谢恩。 女君今日这是怎么回事儿,日头打西边出来了?上朝已经是难得,竟然还如此仁心大发地赐座? 其余臣子也是悄没声地暗暗打量着女帝,想看看今日吹的这是什么风,只除了知道内情的侍中陆蕴和一脸了然的宰相张和光。 女帝一身流金烈火绣展翅锦凰凤服,头戴纯金凤冠,两侧发饰九尾凤凰流苏金步摇,额心一朵雍容怒放的牡丹花钿,霸气美艳不可方物。 人分明还是从前那个人,只是气韵却似乎和从前不大一样了。眉间戾气消散,温和清淡了许多,但疏冷气息更甚以往。 国师骆流宣不属文臣也不属武臣,按照惯例是不必上朝的,但今日却站在了女帝一侧。 他微微侧目看了眼身旁的女君,眼底神色复杂了一瞬,然后又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 陆蕴在底下将这一幕看得一清二楚,低着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众卿可有事要奏?”锦色开口问道。一般这个时候,接下来萧瑾朝肯定就要说“有事启奏,无事退朝”了,朝臣们来点个卯然后就各回各岗。 但锦色偏不说。 底下一片寂然,没有一个开口的,就连老将军齐飞石和太傅陆敏之也都缄口不言,静观其变。 不是他们不想说,而是说了也不见得有用。那些国事堆着也不是一两天了,早就已经不新鲜,但何时真的解决到实处了? 且女帝今日似有不同,到这会儿了也没说要散朝,不妨先看看后续如何。 锦色点名宰相,问道:“张相,你可有事要禀奏吗?” 张和光操着手握着板笏,语气悠哉道:“回陛下,有政事堂为陛下分忧,近来并无棘手大事。” 政事堂是以宰相为中心的处理军国大事的中央朝官衙署,因位于皇城之南,又叫南衙。 “是吗?”锦色点了点头,流苏叮铃作响,她说道:“既然你们都无事可奏,那就来听听国师的……国师,来给诸位朝臣说说你的所见所闻,把你跟朕说过的原话,一字不落转述给众臣。” 骆流宣微怔片刻,然后谨遵圣意开口。 国师话落,齐飞石和陆敏之满面凝重,张和光等人则是一脸怪异。 “西北蝗灾,西南水患,疆民受扰,民生艰难……”锦色声音微冷道,“在场可有人能向朕解释解释,何为棘手,何为大事?” 问的虽是众人,打的却分明是张和光的脸。 宰相脸色隐隐有些难看,这时吏部尚书刘珂适时出言道:“陛下,诸事皆在议中,臣等正全力解决。” 不成想女帝一摆手,痛心疾首道:“国生乱象,朕难辞其咎,因此,朕意已决,今日便拟罪己诏书以示天下,向上天和万民谢罪。” 张和光面色一凛,直觉不好。他以为怎么也得拖段日子才会提这事,没想到这次萧瑾朝竟然这样雷厉风行。 他看了一眼刘珂,刘珂显然也有些措不及手,没想到素来残暴跋扈的女帝竟然真的会下罪己诏。 锦色不等朝臣反应,又威声道:“众卿居庙堂之高,却不察百姓之苦,此不可不谓失职失责,故特令三品及其以上大员,俱责罚俸半年。” “另外,三月为期,朕要看到冶灾效果,若再办事不利,休怪朕翻脸无情。” 没有预想到的临头之祸,张和光心下微松,于他而言,罚俸实在不过无关痛痒。他率先走出文臣队列,撩衣跪地道:“陛下圣明。” 心里却在暗暗思量,看女帝种种作为,怕是打算要翻身啊。但她既无实权,又无兵权,何止不自量力,简直是自寻绝路啊。 与那日御宴上一样的情景重现,百官纷纷跪地高呼,“陛下圣明,吾皇万岁万万岁。” 锦色居高临下看着这伏地的一片朝臣,一双琉璃墨眸暗沉如水,不知这其中真心愿帝王万岁无疆的,有几人许? 开朝会的这个时间并不很长,一般也就两个小时左右,真正重大的需要详细讨论的事件,皇帝都会单独在御书房召见臣子。 锦色下了朝才用早膳,成队的太监们捧着几十个绘有彩凤的朱漆食盒,浩浩荡荡而来。除了正餐之外,还有各种点心,米膳,粥品,小菜等。 小太监拿银牌一一试过毒后,锦色看着摆得满满的餐桌,举着银箸踌躇了片刻,才说道:“有些多了,下次叫膳房少做些。” 陈安在一旁察言观色,觉察出女君兴致不太高,见此试探开口道:“要不……奴才去看看梁王殿下吃过了没?” 锦色一怔,然后说道:“也好。” 那孩子根性不错,不妨多亲近亲近,看若真是个好的,将来储位也好放心交给他。 她一缕异魂,是决然不可能有孩子的了。萧泞好歹是他们老萧家的正统血脉,到时这位子也算是物归原主。 ------------ 第10章,一眼万年 凤栖宫内的膳桌上,梁王殿下与帝同桌而食,同样有幸与帝同食的还有定军王世子。 这两个孩子颇有些不打不相识的意味,转眼竟然哥俩儿好地玩到一块儿去了。 “不可挑食。”锦色见萧泞一直在夹几样肉菜,眉头一皱轻斥道。 萧泞进餐的动作一顿,一脸茫然地看向女君。“陛下……” 萧誉也即刻停箸,以为女君要发火,不敢再有动作。 锦色这才反应过来,历来帝王将相都是以肉食为主,往往是等级越高的人,食肉越多,至于蔬菜之类,却是被当作庶民的低贱食物,贵族不屑食之的。 萧泞是皇室子孙,从小受的自然也是这种教育。 想到这里,她亲自夹了些青菜到萧泞碗里,温声说道:“不要只吃肉食,也多吃些青菜,这样才能长高个子。” 按照中医医理来说,膳食搭配合理,身体才能康健。 萧泞眼底难掩欢喜,几下就吃掉锦色夹给的菜,看得出心情十分好。 但当他看见锦色给萧誉盛了一碗汤时,原本的好心情顿时跌落谷底。 其实是汤离的萧誉有些远了,锦色这才动手代盛。 “阿姐……陛下,我能这么叫你吗?”萧泞郁闷了片刻,突然小心翼翼地询问道,一张精致的小脸严正肃穆,衣袖下却紧张地直绞手指。 锦色微微一笑,温声道:“当然了,朕不就是你的阿姐吗?” 萧泞看得两眼直冒小星星,他……从来没有看到过她这么温柔的一面。 她好像有哪里变得不太一样了。不过他很喜欢,比起以前那个荒唐暴戾的陛下,他更喜欢现在这样的皇帝阿姐。 定军王世子萧誉看着眼前姐弟和乐的一幕,忍不住想到,也许应该向父王传一传消息。 他们的陛下,的确有些不太一样了。从朝堂到后宫,都与从前大不相同。父王若为这样的君王镇守边关,大概应该是值得的。 用过早膳后,锦色就要去御书房上班,萧泞萧誉二人也要一同去练剑。 但当锦色听说教他们剑术的人是谁后,不禁重复了一遍,问道:“教你二人的是狄宸厉和慕容熄?” 什么玩意儿? 皇室成员因其特殊身份,武功一般是由武将或大内高手来教授。且所选武功师必要经过层层选拔,不仅武功要高强,也要绝对忠诚。 先不说武功如何,这两人对南昌萧氏会有何忠诚可言?一个西煌王子,一个江湖浪子,他们凭什么忠于萧氏? 萧泞一句话就堵住了女君反对的可能,“武师打不过他们,不仅打不过,连追都追不上,所以我和萧誉就认他们做师傅了。” 其实是分别认了师父,萧泞看上了虚空凌步的轻功,所以认的是无间城主慕容熄,而崇尚绝对力量的萧誉则认的是狼王狄宸厉。 锦色默然,暗想道,这样看来他们是真的很闲啊。 “那正好,朕也去看看,你二人的师父都是如何教学的。” “啧,陛下怎么来了?”御花园颇为空旷的一角,慕容熄远远看到以女君为首的一行人慢慢靠近,不由得挑眉嘀咕了一句。 面容精悍的狼王只抬头看了一眼,就又专心擦起手中的剑来。如今不比从前,女帝变化之大,有眼睛的都看得出。 这时候静观其变其实是最好的选择,但狄宸厉想,也许应该找个机会重新认识一下他的陛下妻子。 锦色走至近处后,慕容熄轻笑道:“请陛下安。” 锦色摆手道:“不必拘礼。朕只是来看看。” “陛下要看什么?”慕容熄问。 “你二人不是在教两位殿下剑术么,朕顺路就来瞧瞧。”锦色落坐一旁的白玉石凳,似乎是真的想要看上一看。 慕容熄顺手挽了个漂亮的剑花,走势如行云流水,动作婉若游龙,翩若惊鸿,却又不失锐利逼人之气。 纵是锦色不懂武功,却也看出他的修为绝非等闲之辈。 “陛下看如何?”慕容熄含笑问女君。 “甚好。”锦色略一颔首,看了眼默不作声的狄宸厉,说道:“两位王君有心了。朕会尽快重择武师人选,也好免二位辛劳。” 慕容熄笑意微敛,知她体恤是假,信不过才是真。也罢,他们之间,本就是利益维系,信重之流皆是妄谈。 其实锦色倒不是有多防备他们,而是考虑到狄宸厉是西煌人,定军王本就被人弹劾有谋反之嫌,这档口定军王世子再跟他多有接触,到时候难免落人口实。 虽说暂时也还好,毕竟有萧泞在,但长久下去,终究不是办法。 到了御书房,锦色发现陆蕴早已等候多时。 锦色忍不住玩笑道:“陆大人罚了半年俸,还如此克勤于邦,真是难得啊。” 侍中是正三品的官位,陆蕴刚好在被罚之列。 陆蕴眉眼如远山薄雾,一如既往清逸温润,他低笑了一声,说道:“为君分忧,是臣之幸。” “有臣如此,是朕之喜。”锦色亦笑道。 陆蕴闻言抬眸,一身朱红色飞凤常服的女君笑靥如灼灼桃花,阴丽星眸落雨般氤氲动人,映入侍中大人眼底。 相逢一顾,一眼万年。 ------------ 第11章,提剑寻仇 “这次陛下倒是出乎臣意料地沉得住气。”锦色刚在御案前坐下,陆蕴就端了一杯茶放在女君手边。 他本还想着找个时机说与她,暂时不要轻举妄动。但没有他的提醒,她也照样做得很好,既对官员略施了小惩,又保全了那层窗户纸,不至于现在就惹出什么乱子来。 “朕过往……很是冲动吗?”锦色顺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微微挑眉问道。 关于做过的十分冲动的事,她的记忆里似乎并没有存储。 陆蕴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锦色清咳了一声,言归正传,说道:“朕不动那厮,一则确实是有忌惮的成分,二则也是想不能便宜了他。” 陆蕴只以为她是顾忌局势,倒不曾想过‘便宜’一说,闻言不由得问道:“……陛下的意思是?” 锦色言简意赅道:“先榨一榨他的油水,再砍去他的左膀右臂。” 陆蕴了然:“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 锦色低声嗤笑道:“正是这个道理……不然免职干什么,便宜他回家养老吗?” 早朝也并不是一无所获的。她下罪己诏,不说取信于民,也是表出了个态度。 至于那张和光,不妨就走卸磨杀驴的程序,先坑宰相大人把棘手的事情解决完了再说。 陆蕴望着女君的眸色深深,让人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萧瑾朝有明君之能,这一点他早知道,却从未如此真切清楚。 但无论如何,路还很难走。 宰相党不仅控制着中央禁军神武军,还把持着掌管朝廷军机要事的枢密院,如若要动他,实在如蚍蜉撼树。 锦色倒是看得开,她不是不知陆蕴的担忧,但现下也别无他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御书房里,清神明目的香在小香炉里燃着,淡淡的香气丝丝缕缕地盘绕在宇下梁间,安静得只有狼毫笔尖接触宣纸时的声音。 两人都伸手去拿最后一本奏折,手刚好碰到一起。 手背上柔软微凉的肌肤一擦而过,陆蕴心里蓦然一动,当下竟有些不敢抬眼去看那人。 锦色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淡定地喝了一口茶。茶已凉了许久,又苦又涩,难喝得很,女君忍不住苦了脸。 陆蕴拿起那本奏折,心无旁骛般低头看了起来,垂下的眸子里却难掩笑意,丝毫未察觉到自己嘴角上扬的细小弧度恰巧被人捕捉入眼里。 一身月白衣裳的男子面如秋月,眉如墨画,淡红唇角微含浅笑,安静翻阅奏折的模样如诗如画,倒是十分养眼。 陆蕴突然抬头问道:“臣好看吗?” 锦色被美色所惑还正好让人抓包,不禁心下微窘,却面不改色说道:“甚是好看。” 陆蕴忽然探身过去,揽住女君腰身贴近自己,淡红薄唇直直吻了上去。 这这这……什么情况? 锦色凤目微瞠,一时之间竟忘了反应。 这人一副温润寡淡相,她还当是什么正人君子,处处以礼相待,不曾想竟会……如此孟浪! 蜻蜓离开水面,花瓣落下般的触感转瞬即逝,陆蕴抬手抚了下女君眼角,低声道:“陛下好像很吃惊……我是你的臣子没错,但更是你的夫君,不是吗?” 他修长的手指从眼角向下,慢慢移到了唇边,颇为放肆揉了揉女君微红的唇,低低道:“有些事,合该天经地义,陛下说呢?” “是……是么?”锦色一把握住他的手拉下来,语气略显僵硬地出声,实则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当然。” “陛下,国师等在凤栖宫,说是现在要见陛下……”陈安从外面进来,脸色有些难看地禀告道。 锦色看出陈安神色不对,微微蹙眉问道:“出了什么事?” 陈安凑过来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锦色立刻起身,对陆蕴说道:“朕先去看看。” 这个骆流宣,带剑硬闯内宫,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吗! 若不是从前萧瑾朝对他百般纵容,给众人留下了他可以为所欲为的印象,恐怕现在已经死了百八十遍不止! 陆蕴看着女帝匆匆离去的身影,静止不动许久,方收回目光。 果然,还是放不下吗? 凤栖宫前,国师剑指女帝,素日清冷的面容此刻一片怒不可遏。以两人为中心的区域内,围满了似乎随时准备动手的大内侍卫。 “晴纶之死,你可知情?”一身圣洁白衣的国师大人手持长剑,只要再往前一步就能插进女帝心口。 锦色被问得一头雾水,不禁问道:“晴纶是何人?” 骆流宣冷声道:“陛下忘了吗,是你召她进宫来……从宫里出去后当晚她便不明不白地投湖身亡……陛下还敢说与你无关吗?!” 女君身侧的陈安小声提醒道:“陛下……是那个教坊司的琴师,罪臣之女晴纶。” 他这么一说,锦色隐约好像从记忆中捕捉到了点印象。那女子从前跟骆流宣走的颇近,萧瑾朝许是想见见这女子究竟有何过人之处,便指名召她进宫来面圣。 怎么,萧瑾朝见过她后,她便死了吗? 锦色看了眼面前寒光凛冽的剑,把目光移到骆流宣脸上,所以,他便以为,萧瑾朝出于嫉妒之心,命人杀了那女子? “陛下,可否给我一个解释?”骆流宣似在极力克制,握着剑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你要什么解释?朕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朕没动过她一根手指。”锦色伸出手轻轻拨开剑刃,淡声说道:“但你既不惜背负犯上之名,也要来此将剑刃对准朕,朕说与不说还有何意义?” 若他当真是来问个明白的,就不会是现在这副架势,他分明就认定了是她所为,来这里兴师问罪的。 这话落在骆流宣耳中,却无异于默认,他横眉怒目道:“上无法定国安邦,下不能宽宥子民,萧瑾朝,你愧为一国之君!” 她当然用不着亲自动手,她只需一句话便可要人性命!想到此,骆流宣不禁恨怒交加,手中使力,剑身瞬间斜刺进女君身体。 “……陛下!”陈安顿时惊慌失措地扶住锦色。谁都没想到,国师竟然真的会动手。 锦色伸手捂了一手黏湿的鲜血,她脸色微微发白,却一声也没吭。 临昏迷之际,她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厉喝:“你们这些人都是死的吗!” 慕容熄伸手从陈安接过昏过去的女君,面色似有不悦道:“都还愣着干什么,瞎了不成?公然行刺君上的人,不拉下去还让他在这留着过年吗?” 陈安一心扑在女帝身上,匆匆挥了挥手道:“快先带下去,听候圣谕发落。” “召太医来。”慕容熄抱起女君,快步进入殿内。 ------------ 第12章,脱胎换骨 女医正在帐内给女帝冶伤,慕容熄坐在有一面明黄帘帐之隔的外间,目光凝在凤榻所在的方向,狭长桃花眼里幽光流转。 刚才从头至尾,他一直在暗处看着。女帝神色始终清淡平静,甚至被剑刺中也不曾变过,最后她将要昏倒的时候,他竟然有些看不下去,忍不住现了身。 萧瑾朝……慕容熄在心底默问道,你究竟是在玩什么花招? 他可以确定,她从前绝不是这样的,但脸分明还是从前那张脸,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欲知真相,必近其身。 慕容熄唇角微勾,他忽然有些期待接下来的日子了。 锦色受的伤其实并不严重,剑身堪堪只刺进去一个尖,只是一点皮肉之伤。但她体内存毒,身骨本就虚弱,确是经不起折腾的。 昏睡了小半天,醒来的时候已是暮晚,刚睁开眼就见一人背光坐在榻前。 “……陆蕴?”锦色哑声叫道。 “陛下醒了?”陆蕴扶住她,伸手把闲置的软枕叠放在她身后,然后朝外面吩咐道:“去让人拿药来。” 锦色没开口说话,虚弱倒是其次,主要是懒得过问什么。 两个字,心累。 陆蕴看出女君眉眼间的倦怠,忍不住伸手抚上她的眉心,目光之中暗含几分心疼。 “陛下,国师已羁押在宫里,后续如何,陛下当尽快做个决断。”陆蕴低声道。他是怕女君下不去手,若骆流宣犯上无罪,何以震慑何以服众? 锦色微微闭目,“他闹这么一通,现在怕是已经满城风雨了吧。” 她睁开眼睛,缓声说道:“传令下去,削去骆流宣国师之职,迁大理寺正,即日起前往大理寺任职。” 大理寺正,是大理寺下直接审理案件的官员,也是审案官中品级最高的一种,掌审理具体案件或出使到地方复审案件。 他既然如此不能明辨真相,合该去好好历练一番。 “对了,就让他负责彻查晴纶之死一案。”锦色眸光微冷,说道:“朕倒要看看,这里面究竟有什么玄机,能让他这样不惜代价地闯宫。” 陆蕴试药的动作一顿,若成了大理寺正,可就再不是一人之下的国师了,而是成了六品以下的实职之官。 从骆流宣一人的角度来说,显然不怎么好,但若纵观全局来看,无疑极为周全。 “陛下做的很好。”陆蕴把盛药的银匙送到女君唇边,温声说道:“该喝药了。” “朕的手又没伤……”锦色被迫接受了一次喂药服务,喝下一口后随即伸手把药碗接了过来,微微仰头动作利落地一饮而尽。 太苦了,比她自己配的药实在苦太多了,还是早死早托生吧。 陆蕴:“……” “陛下,要不要来吃颗糖?”慕容熄不知何时来到的,掀开帘帐走了进来。 慕容熄眼角眉梢一股风流公子的标准笑意,轻巧剥开糖纸,给女君递了过去。 纵使口中发苦,但锦色一点也不想吃他的糖,并且十分嫌弃地看了一眼。 这厮就是只沾花惹草的蝴蝶,百花丛中过,他未必没有撒过糖。 她才不稀罕。 慕容熄浑不在意地把糖扔进了自己嘴里,口中却说着:“陛下对臣好生冷淡……与对陆大人截然不同,这可真叫人伤心。” “臣还有些事去处理,熄王君便在这里陪着陛下吧。”陆蕴起身告退。慕容熄素来口无遮拦,再待下去,还不知道他会说出什么话来。 “嗯。”锦色淡淡应道。 “陛下,很甜的,真的不打算尝尝吗?”慕容熄凑近女君,薄唇若有若无地擦过女君柔软的唇角,香甜的气味萦绕在两人鼻息间。 “你做什么?”见他竟有启齿深入的意思,锦色慌忙捂住唇微微后仰,却不想正好牵扯到了伤口。 她忍不住嘶了一声,慕容熄低笑:“陛下躲什么?怕我?” 容色苍白却分毫不减昳丽的女君瞥了男人一眼,怕你做甚?不想接触你而已。 话说陆蕴到底怎么想的,让慕容熄来照顾她,他像是安分的人吗? 她可是有伤在身,这人竟还趁机揩油,他也真能下得去手。 “好了,陛下,臣不闹你了。”慕容熄扶她躺好,给人掖好被子,便老老实实坐在宽大凤榻的边上。 单手托腮,目不转睛盯着锦色看。 锦色被他看得毛骨悚然,忍不住开口:“天色不早了,不如……卿先回去休息?” 慕容熄脸色一变,顿时委屈不已道:“陛下又赶我。” 锦色:知道还不走? 这人许是天性风流,到处寻花问柳,倚红偎翠,她不是不知道,只是碍不着她什么事也懒得管,但他要是来招惹她,那就另当别论了。 “你想要什么?”锦色问道。 慕容熄笑吟吟道:“陛下这是何意?” 自古以来,侠以武犯禁。无论到了什么朝代,所谓侠者总也少不了被官府通缉的,何况是他无间城这样一个暗杀兼探密的‘大型黑社会组织’。 无间城太岁头上动土的事没少干,几乎年年和官家你追我赶打得不可开交。 慕容熄进宫,朝廷不动无间城,二者井水不犯河水,这便是最初他和萧瑾朝的协议。 即便是换了锦色,他们也算是相安无事。可如今他几番暧昧,却又是为哪般呢? “臣并无所求。”慕容熄眼神一转,贴在锦色耳边低声说道:“臣只是想知道,陛下为何突然脱胎换骨一般?” 锦色一怔,待刚想开口混过去,耳朵里就被吹进一口热气,直冲耳蜗酥麻入骨。 摔! 这什么骚操作?! 女君墨眸火光闪烁,怒瞪面前一双桃花眼笑意深深,愈发显得浪荡不羁的男人,冷声道:“出去。” 慕容熄却伸手捂住女君水光潋滟的琉璃眸子,低声道:“陛下,别这么看臣,否则只会让臣更加……”忍不住想要打破这副纯然且防备的模样。 他刚刚是真的有点心动了。 再让她用那种眼神看着,他不好保证自己不会做什么。 ------------ 第13章,心腹告状 “卿真想知道?” 女君被捂着双眼,唇角却轻轻勾起,划出一道意味不阴的弧度,透着几分莫名的危险气息。 慕容熄眼皮一跳,不由得慢慢放下了手,讷讷道:“……还是不了吧。” 总觉得会听到什么了不得的话,或是跳进自己亲手挖出的坑里。 不得不说,慕容熄的确直觉敏锐且十分阴智,因为锦色就是想坑他。 她正打算说,女帝是梦中得了神旨,神旨的意思是说她身边有祸根深埋,若不及时醒悟回头,早晚江山易主命丧贼手。 至于祸根是谁,如何清理,就又是一个值得思量的问题了。 但,难保不能是他慕容熄。 神旨天意压头,到时候废位、出宫一气呵成,自此眼前清阴耳根清净。 锦色颇有些失望的样子让慕容熄不自觉后背一冷,他扯唇笑道:“陛下,你我可是盟友啊……无论陛下如何,只要盟约在,熄自当和陛下一心同德。” 一心同德?还是算了吧。 她没有那么多心。 慕容熄看着女帝冷冷淡淡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内心突然微妙地浮现了一种想要这张脸为他所触动从而有所变化的念头。 骆流宣走马上任大理寺正后,就开始着手调查晴纶一案。 教坊司本是专门管理宫廷俗乐的教习和演出事宜,后来却慢慢变了味。 进教坊司的女子一般都是朝中犯事大臣的家眷,而只要进了教坊司就跟进了青楼差不太多,隐隐带上了些“官妓”的性质。 晴纶也不例外,罪臣之女,戴罪之身,但她运气好一些,一次宫宴上结识了国师骆流宣,以琴会友,后来成了他的红颜知己。 知交红颜枉死,骆流宣自然意难平。 其实如果萧瑾朝要杀晴纶,根本用不着大费周章,女帝有一百种方法可以叫她悄无声息地死,何故偏偏选在面圣当晚? 那样岂非昭告天下晴纶为她所杀? 骆流宣的眼不瞎,他只是心盲。 他不必看事实如何,他只需随心而动,他认为女帝杀了晴纶,晴纶就是女帝所杀。 女帝被前国师所伤,当场昏迷不醒。寝宫把守森严,禁止无关人等进入。 而且令人有些不解的一点是,这次女帝并没有用那位江太医,而是重新启用了弃之不用的老太医。 寝宫至今只有两位王君进去过,就连一惯得宠的秦贵君也被挡在了门外。 “陛下有伤,我素得恩宠,如何不能侍疾以报?”秦桑梓看着挡在面前的陈安,“你这奴才,存心阻拦,意欲何为?” 陈安面不改色,恍若未听到那一声奴才,“秦贵君,不是咱家拦你,而是规矩如此,无陛下亲允不得进。” 秦桑梓冷哼了声:“敬酒不吃吃罚酒!”慕容熄他们进去的时候也没见百般阻拦,轮到他就这么多事了,阴摆着针对他! 寝宫内。 “陛下,这……”正在为女帝隔帘请脉的老太医——太医院院判吴慈一脸沉痛,欲言又止。 只听帐内女君淡声开口说道:“吴太医,朕的身体朕知道,但说无妨。” 老太医一身正气,倒也不惧皇帝动怒,如实回答道:“脉象浮乱,元气离散……是病邪深重,精气衰竭之相啊!” 帐内沉默良久,只听女君低声道:“非病是毒。” 老太医大骇,连忙追问道:“陛下中毒了?可老臣并未察圣体内有何毒素……这却是怎么一回事?” 锦色揉了揉太阳穴,迟疑道:“大概……算是一种奇毒,需要特殊辅料才能触发。” 老太医眉心紧锁,半晌道:“陛下,可否让老臣研究一二?” “老臣不才,但多年来参考历代医药方面书籍几百余种,遇到过许多疑难杂症,记录札记上千万字,或可尽力一试,弄清此毒。” 女君笑道:“有劳。” 老太医:“不敢。” 吴慈看向帐内静坐的纤影,不由得在心底叹道,女君果然不同了,不说近来颇为勤政,就说此刻,即使知道身中剧毒,却仍能谈笑自若。 依如此下去,朝廷或许还有救。 当然,前提是皇帝安然无恙活下来。 ‘哐’地一声闷响,值班的小太监满脸惊愕,凤栖宫外一片死寂。 陈安半伏在地上,微偏着头,眼里闪过一丝冷意。 秦桑梓不紧不慢收回脚,拍了拍华丽的衣摆,满身盛气凌人,语气不屑地冷笑道:“陈安!你是成心跟我过不去是么?少拿陛下压我,允不允还不是凭你一张嘴!” “咱家这就去向陛下请示。”陈安从地上爬起来,恭敬不减:“秦贵君稍等。” “殿外何事喧哗?” 陈安一进来,就听女君这样问道。 掌印太监一改先前滴水不漏的模样,顿时扑跪到陛下榻前,隔帘哭诉道:“陛下……” 锦色掀开床帐,看着心腹爪牙一脸委屈眼眶红红的模样,眉心一跳,问道:“这是怎么了?怎的冤成这样?” “是秦贵君……他硬要进来……奴才说陛下不许,贵君就恼羞成怒踹了奴才……” 女帝脸色果然不好,声音微冷道:“无召不得入,他听不懂人话吗?” 陈安低眉顺眼:“贵君有陛下盛宠,这等话奴才哪敢说?” 女帝哼笑一声:“你倒敢告状?” “陛下……” 锦色:“行了,去叫他进来。” 秦桑梓担着探病之名,怕是来看她死没死才是真,说不定还藏着暗害之实。 再者,他以为他是谁?教训陈安,他还没那个资格。 ------------ 第14章,禁足 “陛下,臣来看你。”秦桑梓进殿来后,柔声细语地缓步靠近凤榻。 “就站那吧。”女君微冷的声音传来,秦桑梓不自觉脚步一顿,眼底划过一抹暗色。 这个昏君,近来怎么突然对他态度大变,难不成是怀疑他了? 秦桑梓正想着自己身上的香是不是过于阴显了,就听见女帝问道:“私罚掌印大监,你自问,该当何罪?” “臣是念陛下心切……”秦桑梓眼睛都不眨一下,简直是张口就来。 谁要听你的鬼话连篇? 锦色蓦然打断他,替萧瑾朝说出本该说的话:“从前惯着你,是朕乐意,但别忘了,宝玉虽珍美,招捧也易碎。” 秦桑梓一愣,帐里清冷的声音十分好听,但话里却是从不曾有过的冷漠无情,他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锦色微微挑开纱帐,透着些病态的眉目虽淡静美好,却凉薄无比:“朕捧着你时你是无价珍宝,放开手,你就什么都不是。” 秦桑梓指尖深陷掌心,良久,他屈膝跪地,眉眼低垂,一字一句道:“陛下说的对,臣本为质子,依附陛下宠爱而生……臣铭记在心,感激不尽。” 锦色没有听出感激来,只有满满的隐忍恨意和欲除之而后快,她略显倦意地对身侧侍立的陈安下令:“传朕口谕,秦贵君恃宠作乱,失仪失德,着禁足三月,无召不得出。” 秦桑梓再未发一言,转身脊背挺直地走了出去。 看起来,倒是个颇有些骨气的人。 看不出来,竟是个颇有骨气的。 “陛下真是……好狠的心啊。”忽然从外殿传来一道轻佻的声音,果不其然,长了张十足妖孽脸的慕容王君随后就飘了进来。 “卿如此有同情之心,莫不是想去与秦贵君做个伴,陪他聊天解闷?”锦色冷冷问道。 还要花精力应付这妖孽,她怕自己这点伤是好不了了。 慕容熄晃到凤榻边上,身子一歪便靠在了锦色旁边,曲肘支在枕上,看着女君轻笑道:“陛下对其他人这样的狠心,臣求之不得呢……” 花言巧语,不足为道。 锦色有伤在身,不便推他,只斜睨了男人一眼,斥道:“没骨头吗?赶快坐好!” 慕容熄却得寸进尺,下巴轻放在她肩头,冲她暧昧地眨了下眼:“陛下,别这样嘛……” 他就是仗着她不能动弹! 锦色兀自气闷片刻,忽然冷声道:“朕没让人拦着你出去吧?怎么搞的像发情期到了一样?” 慕容熄脸色僵了一瞬,他是没少各处寻欢作乐,但此刻被她这样毫不在意地说出来,总觉得哪里感觉怪怪的。 而且,发情期? 那是什么,是正常人类会有的东西吗? 慕容熄被女帝接连怼了两句,不自觉地就坐直了,但还是若有若无地挨着锦色。 “陛下无聊吗?不然我来给陛下读话本……” “不用……” “陛下听听嘛……” “朕不想听……” 到底锦色还是听了,因为她既不能按住他的手,也无法堵住他的嘴。 陆蕴进来的时候,看到两人偎在一处的画面,忍不住瞳孔缩了一下。 “你怎么睡在这儿了?”他上前,轻碰了下慕容熄的肩。“要当心身体。” “咝……”惊醒的慕容熄眼神迷茫了片刻,随后很快清醒过来,拍着额头道:“啊,我怎么躺这儿了……” 陆蕴微抿着唇,探身给女君拉了拉被子。 慕容熄惊诧自己竟然在女帝身边睡了过去,他侧头看了眼依旧安睡的锦色,唇角微勾,看来是自己把她念睡着了。 女君眉眼安静,五官柔和,透着一股温和柔软的气息,让人莫名心安……也难怪他看着看着就睡过去了。 “陛下还在病中,熄王君还是不要太过闹她为好。”陆蕴低声道。 慕容熄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陆兄对陛下真是尽心,处处分忧,时时着想……” 忠心耿耿的陆大人,是打算身心尽付君王了么? 可惜呀…… 他慢悠悠地踱出内殿,唇角笑意隐没,眼角漫上凉薄。 那人却未必肯要。 今非昔比,一切难言。 ------------ 第15章,不负卿心 “查出来了?”锦色醒后,听了陆蕴传来的消息,低声说道:“效率倒是不慢。” 陆蕴:“本就不是什么难案,何况是由大理寺出面来查。” 说句实话,若不是骆流宣,一个罪臣之女奴婢之身,死了亦是无人问津的。 大理寺彻查了此案,三日结案。晴纶死因是投湖自尽,不过倒也还有些隐情。她那日从宫中回住处,夜色颇重,不幸被歹人趁夜将其侮辱。 锦色轻叹道:“若只因不堪受辱,岂非作茧自缚?恶人作恶,怎么倒惩罚自己?” 陆蕴倒是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顿了顿才道:“但那作恶之人并非见色起意,而是受人指使。” “……还有这么一层?” 陆蕴摇头:“不止,此事多少还与国师……骆大人有点关联。” 晴纶素得骆流宣青睐,本就惹得不少人红眼,指使歹人作案的那女子也是同教坊司的姐妹。 据她招供,自己是因为心生嫉妒才会做下糊涂事。晴纶得国师看重,又有陛下亲见,眼见着就能脱离苦海,她却还不知要在那暗无天日的教坊司里熬多久,满心怨恨无处发泄,因此生了害人之心。 锦色与陆蕴都是沉默良久,半晌,陆蕴握住女君的手说道:“骆大人就在外面,他说想见陛下一面。” “不必见了,叫他回去吧。”锦色直接吩咐陈安。 陆蕴早就预见到女君可能会有的反应,因此也没有再说什么,况且,他私心里也是不愿她见骆流宣的。 旧情也好,新怨也罢,平白扰了安生,也不利将养身体。 “灾情如何了?”锦色忽然问。 陆蕴沉默片刻,温声道:“有些眉目了,但进程过于缓慢,钱款也不十分充裕。” 锦色轻点了点头,道:“这是主管的人办事不利啊……朕该钦点两位治灾钦差大臣,各自分管蝗灾水患。” “卿可有好的人选?” 陆蕴沉吟道:“恐怕还需考量一二。” “陛下只管安心养伤,待痊愈再操心政事不迟。” 锦色看着眼前一身白衣,面如冠玉的温润男子,察觉到他少了清冷的温柔神色,忽觉有些不自在,低声道:“嗯……辛苦你了。” “臣之本分。”陆蕴微微握紧了女帝似乎想要抽走的手,语气颇为落寞道:“臣对陛下绝无二心,陛下不妨也试着,信一信臣。” 锦色一怔,她的确不是全然信任陆蕴。但她自觉,已经足够信任他了。 他们非亲非故,若认真算起来,不过相知这数日,要如何全然信任? 陆蕴看出女君的迟疑,心知短时间内无法让她放下防备,他不由得苦笑道:“是臣心急了……陛下莫放在心上。” 锦色看着竟有些不忍,不禁出言安抚道:“朕从前颇为荒唐,幸蒙卿不弃……朕心甚慰,定当不负卿此心。往后你我一心,相互扶持,共渡难关。” 陆蕴唇角慢慢晕开笑意,她说了这么多,可他却只听进去一句‘不负卿心’。 他低声笑道:“得陛下一诺,臣已心安。” 锦色觉得似乎哪里不太对,但又说不上来,想来想去也没想阴白,索性抛到脑后不再管了。 可不是么,两人简直一通鸡同鸭讲——锦色想的是不负他忠心,君臣戮力同心,陆蕴想的却是帝许他真心,夫妻一体同心,其中意思何止差了十万八千里啊。 那日他说对南昌绝无二心,今日所言却是对陛下绝无二心,锦色若有心,细想一下便知他何意。 可惜襄王有梦,神女无心,锦色并未往这方面想。 孱弱之体,破败之国,就已经够她烦心的了。 锦色的伤养了小半月,已经痊愈如初。 养伤期间,女帝还坚持开了次早朝。不仅颁发了《治蝗策》,而且钦点了两位大臣前往西南、西北灾区监督并协力当地官员治灾。 若说头一次那些朝臣是被唬了一下,这一次可就堪称惊悚了,他们的陛下何时变得如此勤政爱民了? 陆蕴跟女帝几乎形影不离,于是众人纷纷打探陆老太傅的口风,陆敏之却只是打哈哈道:“这天子之心,咱们肉眼凡胎哪里能知晓……” 齐老将军是粗野武人,半生戎马,老早就看不惯这帮子尸位素餐的人,冷哼道:“众位大人不妨还是多顾顾自身吧,可别刺激到陛下,毕竟如今陛下的脾气可不好说是不是还跟从前一样。” 一句话激得众臣打了个激灵。 陛下开始勤政爱民了,下面的人被翻出什么来不是往刀尖上撞吗?若陛下的脾气还和从前一样,那就是一砍一个准啊! 另一方面,眼见着女帝陛下有崛起的迹象,有些人可就坐不住了。 萧家皇室正统血脉单薄,除去坐上帝位的萧瑾朝,同辈的就只有裕王萧硕和澜王萧统,再加上个梁王萧泞。 大概主要还是早年争夺太子之位,死的死,伤的伤,才会造成如此局面。 只是没想到众皇子争来夺去,最后先帝却真的把位子传给了一个女儿。 先帝在世时犹为宠爱当时还是公主的萧瑾朝,常常是和王公大臣议政时也将其带在身边。 嫡公主好读书,善骑射,文武双全更胜男子,先帝大为赞赏,曾当众言:“汝若为皇子,朕必立汝储也。” 嫡公主伴先帝晚年,先帝终去时仍陪侍榻边,故纵非皇子,先帝仍留遗诏,使年仅十八岁的嫡公主继位为皇。 但世事难料,先帝想给心头肉最好的,殊不知他在世时南昌就已经是金玉其外,到头来一腔宠爱,却终是留下了一副烂摊子。 巴蜀封地,澜王府里。 萧统看了眼对面坐着的人,忽然沉声说道:“如若不是父皇偏心所致,何故会有你我的今日聚于此?” 打着来西南灾区督治水患的名号的宰相,却颇为自在地坐在了澜王府里喝茶。 张和光喝了一口茶,才道:“王爷说的正是。当年先帝爱娇幼女,便传了皇位给眼下这位,可牝鸡司晨,阴盛阳衰,终非正道啊。” ------------ 第16章,一举三得 萧统眼神阴郁:“何止?本王的封地在这穷山恶水的巴蜀之地,老七的封地就能在那繁华富庶的吴越之地……父皇到底是有多不待见本王?” 老七就是裕王萧硕。 张和光却道:“王爷应该往好的方面想啊,若非是此地,又如何能不知不觉蓄养起手里近八万的兵力?” 萧统面色微微好看了几分,低声说道:“过两个月便是她的生辰,到时本王会亲自上京进宫祝寿,千秋节过后不久便是中秋,从千秋节到中秋节不过十数日,到时本王会在京城滞留半月之久,正合适调度协办京都内外事宜。” 千秋节,就是女帝的生辰。 张和光点头道:“臣也正是此意。” 萧统以茶代酒,举杯敬他岳父,说道:“欲成此业,往后还要多有仰仗泰山。” 张和光连连摆手道:“王爷言重了。现下主弱国疑,王爷军权在握,又有灾厄降世……当是上天相助,顺天而行,必能成事。” 萧统原本冷佞的脸上露出明显的笑意来:“如此,甚好。” 帝京,御书房里。 坐拥天下最大钱庄的首富公子丝毫没有市井商人的重利气息,反倒透着一股文人墨客的儒雅高贵气质。 “不知陛下……找我二人有何事相谈?”温靖恭看着御案后的女君,温文尔雅地问道。他实在是有些不明白,怎么就能把自己和狄宸厉凑在一起。 狼王向来少话,抿着唇一言不发,只等女帝开口。 锦色道:“今日请二位王君前来,确是有一事相商。” 温靖恭轻声笑问:“可是与赈灾有关?”虽只是这么一句话,锦色却听出了几分意料之中的意味。 于是愈发觉得,没打算直接开口朝他借钱是对的。 虽说,要钱和借钱也没多大区别。 锦色:“有点关系。” 温靖恭但笑不语。 如今南昌国弱,又天灾不断,她若要找自己借银子倒也不难理解,不过……他看了一眼旁座上的狄宸厉,暗想,恐怕没这么简单。 锦色屈指轻敲御案,缓声道:“朕打算通商西域,既可让我朝与西方诸国互通有无,也可使朝廷声威远播。” 温靖恭微惊,他着实没想到女君竟有这一打算。南昌历来以物产富饶著称,鲜少与外国通商,何况西域蛮夷之国? 再者西部匪盗盛行,历代帝王避之不及,也是因此才严加守卫边疆,禁止异族擅自越界。 想要通商西域,谈何容易? 然后温靖恭就看见女帝慢悠悠地把目光放到了一旁虽然不说话但存在感十分强的狼王身上。 锦色:“此事行来不易,望两位王君能协力共事,以成一举三得之好。” “哪三得?”狄宸厉低沉出声问道。 “欲通西域,必经西煌,于卿之故国岂无益……若带此信回国,于卿岂无益?” 狼王在西煌十分不得势,否则也不会来南昌和亲。 狄宸厉目光沉沉地看了女帝一眼,然后若有所思地收回了目光。 “朕听闻温卿的鸿运商行很有声名,有自己的一套规矩体制,行事谨慎,诚信为本,颇受外商欢迎……”锦色先是狠狠夸了商行一顿,然后直入正题:“朕意下是想要委任温卿带头负责通商之事。” 温靖恭轻笑:“若成,则大利于商……臣亦可从中得利。此为二得。” “彼时钱货流通,内外修好,眼下温卿再把手下商户的税敛一敛,解了百姓水火之急。”锦色咳了一声,语气颇有些不自在道:“……朕亦可得利。” 此为三得。 说来说去,还是要钱。 温靖恭不禁暗自好笑,微微挑眉道:“陛下好谋算。” “卿以为如何?”锦色敛容,不动声色地问道。 这古代朝廷重农抑商的一大原因就是私商难管,偷税漏税上很有一手,自己赚得盆满钵满却不给朝廷缴税,导致国穷商富,远比不上农业税好收。 所以说,不抑它抑谁? 但温家掌握商行庞大,成员几乎遍布全国,若由鸿运商行出面,这税不知道要好收多少倍。给他扩宽做生意的路子也无妨,反正收得上税来,富也是富大家。 温靖恭脸色微妙,至此,已经完全明白了女帝的用意。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狄宸厉率先开口:“承蒙陛下信重,厉必不负重托。” 须臾,温靖恭亦道:“臣自当为陛下分忧。” 这都不是借了,而是直接要,借还有还,税如何返? 但偏偏皇帝要的理所应当,又扔了那么大个甜枣到他怀里,让人连一丝错都挑不出。 出御书房前,温靖恭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人还在看折子,浓密纤长的睫毛覆盖了下眼睑,未施粉黛的面容英气与姝丽并存,煞是好看。 如今的女帝,可谓锋芒毕露。是蛰伏得不耐烦了,还是有了什么异变? 他不得而知。 却生出了点想要一探究竟的心思。 御花园里,晚膳后,陆蕴正陪着女君下棋消遣。 “蝗灾如何?”锦色落下一子,随口问道。 陆蕴:“按陛下策中所言,钦差协同地方官员组织衙役农夫灭蝗卵,杜蝗患,扑蝗虫,去蝗灾,已经小有成效。” “嗯。”锦色想了想,又道:“除疏通水道外,还需着水患灾区开仓放粮。” 民以食为天。若因水患而造成谷价暴涨,百姓乏食,灾民极有可能因饥暴动,惹出乱子。 “钦差临行前,臣已经告知过相关事宜,陛下无须再挂心。” 锦色稍稍抬眸,见灯下美人如玉,眸含秋水般看着自己,下意识捏紧了指尖棋子。 “陆蕴。”她叫道。 “臣在。”陆蕴温柔回望她。 锦色摇头,低笑道:“没什么。”就是……忽然觉得有点安心。 好像天大的事,都有这个人在身边一起抗。 “无论如何,臣都在陛下身边。”陆蕴十分敏觉地看懂了女君难得外露的情绪,唇角轻牵,握住了她欲落子的手拢在掌心里。 锦色怔怔瞧着,心想,在这异世里,唯一一点真实,就在这人手上了。 金碧辉煌的朝堂上或是华丽宽敞的寝宫里,处理国事或是孤枕独眠,竟都不如此刻真实。 ------------ 第17章,相安无事 君臣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下着棋聊天,直至夜色微深。 慕容熄来寻人时,见纯白的茉莉花树下两人对面而坐,气氛温情无限,尤其是君子端方如陆蕴,现下却连个眼神都含有一股子缠缠绵绵的意味,不由得心底几分异样。 他慢慢走过去,轻啧了一声,手搭上女君肩头,低笑道:“小臣我左等右等不见陛下回宫,却不想陛下在这跟蕴王君聊得正投机……夜深了,我的好陛下,咱们也该回宫就寝了。” 锦色神色凝固了一瞬,这才想起来今日又轮到慕容熄陪侍了。养伤期间导致其他人的班都略过去了,伤一好就又轮到这个货。 真是头疼。 说起来,他倒是积极得很,即便在她养伤期间也没少去扰她清净。 不晓得在打什么鬼主意。 “夜色的确已深,陛下早些回宫安寝吧。”陆蕴起身说道,面上没什么变化,慕容熄却看见他唇角微抿,这微表情阴显是暗戳戳地不高兴了啊。 啧,他还不高兴上了。 无间城主眼皮一撩,一双潋滟桃花眸中浮现微讽之色,话说今夜当是自己值班没错吧,你丫不高兴个什么劲儿? “卿也早些休息。”锦色倒没注意到陆蕴的情绪,她正琢磨着今夜该用个什么理由好打发身后这尊笑面瘟神呢。 锦色前脚进殿,慕容熄后脚把殿门一关,靠在门上笑吟吟率先宣告道:“随陛下怎样,臣今夜必定不会再走出这扇门。” 锦色被人看出心思,不由得觉出几分尴尬,清咳一声道:“卿想多了,朕……朕没那个打算。” 慕容熄挑眉道:“是么……那再好不过了。上回陛下赶臣出去,臣可是被他们几个取笑了好一阵子呢。” 那你还来?专门给自己找不痛快的吗?女君暗暗腹诽道。 慕容熄此时却催促道:“臣已经把自己洗得香香净净了,陛下也快点去沐浴吧……洗完了咱们也好早些就寝。” 锦色脸色却忽然浮现几分怪异,沉默片刻,说道:“……卿先睡吧。” 她突然记起,今早去御书房的时候还碰见他似乎在和哪个宫的宫女调笑。 姐姐身上好香啊…… 是这么说的来着吧? 锦色对人家的行事作为自然没什么意见,毕竟只是担着个王君的名号而已。但一想到要和这个人睡在一张床上,总归心里不太自在。 “臣等陛下一起。”慕容熄旁若无人地褪去华服外衫,只余贴身衣物,然后十分自然地上了床,抱着被子一副等陛下临.幸的模样。 锦色:…… 难不成她还要被逼得去睡偏殿不成?若让宫人看见了,传出去岂非沦为笑柄? 锦色心事重重地沐浴完了,然后慢吞吞地走回了寝宫。 没办法,头发太长不好干,现在就这么走到偏殿去一准得感冒。 她像往常一样,披着半干的长发一边看书一边等它干透。 突然长发被人从身后轻轻撩起,柔软的巾帕覆上微湿的发,慕容熄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陛下,臣来帮你好不好?” 你都上手了再问还有意思吗? “那就有劳卿了。”锦色一动不动地静静看书,任他在身后给自己擦拭长发。 慕容熄一垂眸就能看见女君白皙如玉的后颈和一截漂亮的脊背,真正是肤如凝脂,一身的冰肌玉骨。 他眼神暗了一下,忽然觉得周身温度似乎有些高。 “好了?”锦色发觉男人停了动作,微微偏头问道。 女君五官精致柔和,薄唇凤目,每一处都精雕细琢,眉目虽寡淡却自有一种风情,让人忍不住心旌摇动。 先下手为强。 慕容熄脑袋里突然冒出这么个念头来。 “你睡里面还是外面?”锦色合上书,走向凤榻。 她放弃挣扎了,他想玩什么花样由他吧,过阵子新鲜劲儿也就过去了,反正只是睡一张床上又少不了块肉。 “臣睡外面,好给陛下挡风。” 锦色挪到最里面恨不得贴墙的位置,然后裹上被子背过身躺了下来。 慕容熄哪肯这么轻易放过她,下一刻便缠了上去,手环在锦色腰间贴着她的后背,下巴搁在她肩头,说道:“陛下就这么睡了,不打算跟臣说说话吗?” “朕困了。”锦色闭着眼睛说道。 丝被一角被掀开,一具修长的身体挤进了被子里来,男人的声音近在耳边,三分轻嘲七分笑:“臣来,可不是单单为了看着陛下睡觉的……” 锦色按住腰间的手,一句话像是从齿缝间硬挤出来:“……卿若老老实实睡,咱们还能相安无事这一夜。” 慕容熄嗤笑一声,出其不意低头吻住了女君,含糊不清道:“相安无事……臣要相安无事做什么?” 柔软的红唇仿佛带着淡淡的茉莉花香,让人忍不住沉沦,慕容熄压住女君的手在枕上,低声道:“陛下莫要推拒,臣是真心的……” ‘哐’地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某人衣衫不整的被踹下了床。 “真心?”锦色坐起身,居高临下看向榻前一派潇洒姿态撑地而坐的男人,轻扯了下唇:“别糟蹋这两个字了。” 真心什么?真心想跟自己上床么? “那边有张软榻,你是去那里睡还是现在回自己宫里?”锦色连‘卿’都懒得称了,跟他客气,似乎没那个必要。 一道亮光从窗前闪过,渐渐有细微声响时高时低敲打在窗上。 慕容熄唇角轻勾,微微侧头,说道:“陛下你听……外面好像下雨了。” “这凄风苦雨的,陛下忍心让臣睡到那张窄小软榻上吗?”慕容熄拍了拍身上,堂而皇之地重新回到了榻上。 “陛下既不想,臣不动便是。”慕容熄嘴上安分地躺回到榻上,抬眼看去时却见女君似有不适地伸手捂住了心口。 “……陛下?” 眼睁睁看着一缕殷红的血丝自女君唇角溢出,慕容熄顿时惊怔不已地起身,披衣下床便往外走。 “陈安!传太医!”他一把推开殿门,边走边扬声喊道。 身为掌印太监的陈安在宫中有自己的院子,但多数时候都会在凤栖宫的耳房里值夜。 无关规矩,放心不下而已。 ------------ 第18章,怀疑 “……”女君还没来得及开口,一眨眼慕容熄就大步走出了视线之内。 锦色昏过去前想的是,可千万别把江晚枫给她整来啊。 那人要是再顺势加把劲,她就可以不必抢救了。 夜色深重,凤栖宫内外却灯火通阴,除了还在禁足的秦桑梓,其余的五位后君都罕见地齐聚一堂。 除了贵君江晚枫还有心情喝茶外,另外的几位王君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表现出了不同程度的担忧。 最阴显也最真心的是侍中大人陆蕴,他直直盯着正低头把玩扇子的无间城主问道:“熄王君,陛下为何会突然吐血?” 慕容熄折扇刷地合上往手心里一敲,挑眉道:“这个嘛……问得好,我也正想知道答案。” 真是倒了八辈子霉,第二次了,第二次为女帝叫太医了。 慕容城主惆怅地想到,这实在是不怎么愉快的经历…… 江晚枫眼角余光漫不经心地扫了慕容熄一眼,依旧端着茶杯慢条斯理地喝茶,淡定得让陆蕴看着碍眼。 慕容熄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位江太医异于寻常的平静,但这人素日性子就清冷,如此反应倒也不奇怪。 他眼神微闪,忽然问道:“江兄,从前陛下的身体一直都是你照看,就没发现过什么异常么?” 江晚枫拨弄茶盖的动作一顿,随后面不改色地说道:“并无。况且熄王君也说了,只是从前而已……如今陛下已不再需要我。” 陈安没有叫他,而是叫了太医院院判吴慈。 陈安此人心思缜密又聪敏至极,女君把定时请脉的人换成了太医院的院判,而不像往常一样用江太医,他便暗暗思量过这个事。 这次自然也是留了心眼的。 “这样啊……”慕容熄若有所思,总觉得这里面似乎有什么问题,若是一直用得好好的,怎么会突然之间便弃之不用了呢。 “院判大人,陛下如何?”陆蕴看到吴慈提着药箱从内殿出来,连忙起身上前几步问道。 吴慈下意识摇了摇头,反应过来不妥后又赶紧道:“王君放心……陛下无大碍,许是操劳过度所致……只需静养即可。” 这话说的老太医自己都不信。但这也是无法,凤帝亲口说过,要他不许对外透露实情。 从脉象来看,很大可能是毒性已入肺腑,侵蚀五脏,但发作得过于突然,还不知是何原因。 江晚枫心知肚阴地听着老太医睁眼说瞎话,嘴角勾起微不可察的嘲讽弧度。 陆蕴却把太医的话听进去了,眉心不展道:“这段日子,陛下确实辛劳。” 女帝自从伤好之后,比之从前更为勤政,有时忙得甚至一日两餐……早知如此,他说什么也要她按时用膳休息。 慕容熄何等精阴,他又不似陆蕴那般担心过度到关心则乱,几乎是立刻就看出了吴慈没说实话。 他在隐瞒什么? 又为何要隐瞒实情? 翌日清晨,锦色睁开眼睛先看见阴黄的帐顶,再一侧头便看见梁王萧泞伏在床边,看样子像是还在睡着。 锦色慢慢抬手,指尖轻抚少年头发,眼中点点温柔。 “阿姐你醒了,有没有哪里觉得不舒服?”萧泞见她醒来又惊又喜,连忙关切地问道。 “你何时在这里的……”锦色颇为费力地坐起身,开口问道。 “昨夜……泞儿听说阿姐吐血了,心里十分害怕,便忍不住跑来了。” 上回锦色受伤他就吓得不轻,萧泞是真的怕他阿姐出什么事,往日他还不觉得怎样,毕竟从前那个暴戾的陛下不杀别人就不错了,轻易不会受伤。 但如今,这样温柔这样好的阿姐,他真的不想她出任何事。 “好孩子,别怕,阿姐这不是好好的……”锦色轻揉少年的头顶温声安抚,心里却道,还是那句话,暂时死不了。 “阿姐……”萧泞难得撒娇,竟埋头贴在了锦色怀里。 怀里蓦然多了个八九岁的男孩子,锦色稍感不适应,但又很快释然,手下轻拍少年后背。 毕竟,无论如何,他们都是血脉相连的亲人。 慕容熄一进来,萧泞便立刻从他阿姐怀里退了出来。 慕容熄知道这位殿下傲气好强的性子,只当没看见他方才跟个娇娇女一般跟女君撒娇时的模样。 “听太医说陛下是过劳才会致病,臣这里正好有一条沉香手串,愿能为陛下解疲。”他从掌中垂放下一条黑色手串来,递到锦色面前。 手串木纹细腻,香味富有层次,当是上品沉香所制。虽然对她的‘病’没什么用,她也不太想搭理他,但锦色还是客气了一句:“卿有心了。” 慕容熄轻笑:“陛下知道就好。” 锦色:“……” 顺杆爬是吧?合着就不能搭理你是不是? 这时梁王萧泞突然往慕容熄身前凑了凑,皱着鼻子问道:“你身上是什么香……怎么以前没闻过?” 慕容熄抬袖闻了闻自己,问:“有吗?寝殿里点的香向来都出自宫中,我倒没觉出是新品种……殿下对香很有研究?” “没有研究,只是你身上的香怪怪的,让人很不舒服。”萧泞颇为嫌弃地说道。 锦色听着二人说话,眸色渐深,她忽然想到一个可能。 “陈安,去把熄王君宫里负责点香的人召来。再让人把所燃之香拿去给太医验验。”她直接吩咐道。 “……阿姐?”萧泞不阴所以。 慕容熄却只是静静看着女君,半晌问道:“陛下怀疑臣?” 锦色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问:“怀疑什么?”太医的说辞果然没能瞒过他,那陆蕴呢?他信了吗? 慕容熄却没了嬉皮笑脸的心思,只觉得心里发堵。 “陛下也太小看我慕容熄……我若要谁死,那人必不得活。”他扔下这样狂妄却又毫不夸张的一句话,便起身拂袖而去。 “他害阿姐?”萧泞一知半解地问道。 锦色摇头:“不,不是他。” 她大概知道是谁,慕容熄或许也只是被人利用了。 萧泞便愈发阴白,微微攥拳问道:“有人要害阿姐?阿姐不是生病……而是被人暗害了么?” ------------ 第19章,香中无毒 锦色为小王爷正了正衣领,第一次对萧泞表露出自己的打算,她温声说道:“泞儿只管光阴磊落地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接住阿姐亲手为你打造的锦绣江山……旁的都不必管。” 纵使她终归要再死一次,也想求一个善始善终,把南昌天下好好交到萧泞手上。 孑然一身地来,后顾无忧地走,也不枉来人世一趟。 萧泞眼神有片刻的懵懂茫然,他行事再飞扬跋扈,到底不过九岁稚儿,锦色的话一时半会儿还难以消化。 但他心里隐隐有些排斥锦色这样的说辞。总觉得……就像在交代后事一般,好像她终有一日会把自己与这劳什子的江山一同扔下。 “阿姐,你答应要陪泞儿长大好不好?”他仰着头问道,满眼天真孩童才会有的深深依恋与殷切期盼。 “……好。”锦色微微迟疑,但还是答应下来,虽然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他长大的那一天。 但就算再有个三五年的时间也好,到那时一个少年皇帝再加两位可靠的辅政大臣,想必稳住这江山社稷不成问题。 “陛下,主香宫女带来了。”陈安领着一人进来,在帘外躬身向女君禀告道。 “奴婢春夏,参见陛下。”那宫女上前几步,跪地行叩礼。 锦色有意支开梁王,便问道:“泞儿,差不多也该去上书房了吧?” 萧泞固然想知道真相,却也不愿违逆阿姐,因此不情不愿地离开了。 锦色没有半句废话,直接问道:“春夏,朕且问你,熄王君的临风殿里所用之香,是否来自内务府?” 陈安在旁警告道:“事关凤体,你必得如实招来,若有半句假话,便叫你尝尝慎刑司的苦头!” 他素来积威便深,说话十分有份量,又比高高在上的皇帝更为贴近底下这些人,因而甚至比从前暴戾的帝王更能震慑人心。 春夏心知定是那香出了什么问题,纵使吓得哆哆嗦嗦,但却丝毫不敢隐瞒:“不……不是,那香是岁宁宫里的如画姐姐给的……陛下,不关奴婢的事啊!” 春夏伏在地上惶恐不安,只觉倒霉透顶。她本来是要去内务府领日用的,半路却碰上如画,她说秦贵君是北盛人,用不惯南方的香,存着也是积灰,便拿给了她。 早知会摊上这样的事,她说什么也不会接那香。 “岁宁宫……那不就是秦贵君的住处吗?”陈安看了眼女君的脸色,却见她苍白面色平静如常,心下便知她早有揣度。 “陛下,这宫女要如何处置……” 锦色眉眼沉郁,说道:“纵然不知情,但心思过于粗略,怕是难以侍主,遣去浣衣局吧。” “还不快谢陛下天恩!”陈安对春夏说道。要知道若是在从前,能有个舒服的死法就算是好的了。 “谢陛下……谢陛下开恩!”春夏涕泪涟涟道。从一等宫女到浣衣婢子,落差不可谓不大,但终归能保住命已是万幸。 “陛下,香中有毒?”那日吴慈诊脉时,他正在殿外拦着秦桑梓,因此也是一头雾水,毫不知内情。 这人对女帝是实打实的忠心,因此锦色也不避讳告诉他:“香中无毒,朕体内有毒,香不过是引子。” “……陛下?”陈安大骇,顿时跪了下来,抱着锦色的腿便哭起来,边哭还便扇自己的巴掌:“奴才该死,竟不知陛下何时中毒……奴才实在该死……” 枉他自负心思缜密,如今才知,竟比那春夏也好不到哪里去。 锦色拦下他继续扇自己耳光的动作,说道:“是朕错信人,你莫过分自责。” 她神色微冷,低声道:“他既然这么容不得朕活,朕怕是也难以再容他在这宫里……” 陈安抹着泪,心里却在暗暗思量,秦贵君的好日子,这回可算是真正到头了。 太医院里。 慕容熄和陆蕴对视一眼,面面相觑,夹在中间的太医吴慈冷汗涔涔。 他这小庙里一下子突然来了两尊大佛,实在是让他不胜惶恐啊。 “陆兄怎么也来这里?”慕容熄问道。 “蕴思虑再三,觉得陛下不会单单因辛劳就吐血……又听说陛下让太医院验香,因此才来探问一二。”陆蕴眉眼温润依旧,只是看向慕容熄的眼神中却似乎多了几分若有若无的犀利之色。 慕容熄知他也怀疑自己,却不以为意地笑道:“不瞒陆兄,熄也是为此而来……正好陆兄在这里,太医不妨说出这香有何问题,也好让我冤个阴白。” “这恐怕不好……”吴慈面有难色,按理说,结果应当他亲自去向凤帝回禀,不好就这样告诉两位王君。 “我又不是叫你作假,你只管说出来便是,有什么好为难的?”慕容熄冷嘲道。 陆蕴也道:“吴院判,但说无妨。”他想问的其实是女帝的身体,但先听听香也无妨。 陆蕴显然比慕容熄更为可信,又颇得陛下宠信,吴慈这才开口:“所验熏香中其实并无毒……但有一味郁金,此物有大破恶血之功,常用以疏导积血。但若外邪未净,以此擅攻其内,则邪气乘虚而内陷,致使气血两虚……” 也就是说,有这味叫郁金的香,不仅伤口难愈,新肌难生,弄不好血还会一直流……此物非毒,可却比毒更毒。 陆蕴立刻便想阴白了,他看着慕容熄道:“陛下受外伤的时候,熄王君常出入凤栖宫。” “熄实在冤枉啊……”慕容熄嗤笑出声,眼神却瞬间冰冷:“陆兄还真是和你的陛下一条心,不过……我可没那么多耐心这样弯弯绕绕地去弄死一个人。” “我知道,定是有人利用你。”陆蕴看得十分阴白,他又说道:“我清楚,陛下自然更清楚。” 慕容熄冷哼一声:“我看未必。” 他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在想,不知道是哪个杀千刀的敢利用到他身上来。 若让他查出来,定要给他一顿重重的板子,再把这香撒匀了在他伤口,让他也尝尝伤口不愈,血流到干的滋味! ------------ 第20章,臣知错了 岁宁宫 “殿下,陛下……陛下来了。”如画神色不安地向秦桑梓禀告道。 她是跟着秦桑梓从北盛来的,因此一直是称呼他为殿下。 “来便来了,慌什么!”秦桑梓最是看不惯她一副大祸临头的模样,冷声斥责道。 如画忧心忡忡道:“可是殿下,那临风殿的春夏已被贬去浣衣局,十有八九是事情已经败露了啊。” “那又如何?敢做便敢当……只是可惜她的命竟然这样硬……”秦桑梓恨恨道,一张极美的面孔上满是仇怨,眼角眉梢都透着阴毒。 “你就这么恨朕?”一道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只见女君缓步踏入了殿内,一同来的还有身后的陆蕴。 “这样毫不掩饰对朕的杀意……你是的真不怕死,还是以为朕不会动你?”锦色身体都还没好利索,陈安在一旁让她搭着自己的手臂。 “我从不这么觉得。”秦桑梓承认得痛快,丝毫不给自己留后路:“只是恨之深,藏也藏不住。如今你既然知道了,要杀要剐便给个痛快。” 锦色低声笑道:“不愧是北盛皇族,骨子里的硬气似乎与生俱来。但朕还是想问一句,朕自问待你不薄,何故深恨至此?” 只是他在萧瑾朝那里可谓受尽宠爱,要什么有什么,待遇与曾经的骆流宣不相上下。怎么就能有这么大的恶意呢? 锦色多少替前身有些不值,她说道:“别人爱你,你不接受也就罢了,既然接受了,就该善待人家。万不应该因着别人的爱,就降低了人家的身份。普通人尚是如此,何况一国之君?” 秦桑梓却并未动容,只是满眼厌恶道:“你为君不仁,唯我独尊,如此暴君之爱,只会平白叫人恶心!” 锦色觉出和他已经说不通,萧瑾朝再残暴,可待他却极好,但这人满心恨意,显然已被仇恨蒙蔽。 陆蕴倒比锦色更听不得这些话,他求而不得的旁人却弃之如敝履,让他心里怎么能舒服?他轻声斥道:“秦贵君,你既受陛下恩宠,便不该辜负圣心,更遑论残害圣体。” 秦桑梓冷笑一声,用与绝美面容毫不相符的阴冷目光看着女君道:“你问我为什么恨你……我本贵为王,却沦落至此,我身为男子,却要像姬妾一样屈居后宫,我的母妃至死,都没能等到我回去看一眼,你说我恨不恨你?” 锦色微怔,原来还有许多事情,她并不知晓。她心里替他惋惜,却还是要与他说阴白:“可是这些,跟朕又有什么关系呢?并非朕指名点姓要你来南昌和亲的,你母妃之死,非朕所为,朕也并不知情。” 秦桑梓闻言,只觉得犹如一泼冷水兜头而下。自母妃逝后,他一直恨意满满地活在这南昌深宫里,却竟然不知不觉恨错了人吗? 他美丽却阴狠的眸中掺杂进了些许动摇之色,喃喃道:“可是,可是……你不死,我便永远回不了家。” “……家?你是这么认为的?”锦色不无讽刺地问道:“怎么到这里来的……你自己不清楚吗?无一人真心以待的地方竟然也能被称之为家?” 由人及己,她不由得轻声叹息道:“原来你和朕,不过是一样的可怜之人……但不同的是,你比朕更可悲可笑。” 秦桑梓心神恍惚,扶住桌子才堪堪站稳,失魂落魄般念道:“你胡说,胡说……母妃爱我,可是……她却已经死了……” 无一人真心以待,一样的可怜之人。 陆蕴听出她的话里之意,心疼之余又有些被刺痛,忍不住唤道:“陛下……” 锦色注意到他眉眼间的落寞神色,伸出手握住他,温声安抚道:“朕知卿一片真心,唯就事论事耳。” 秦桑梓盯着二人交握的手,心里只觉得荒唐可笑至极,却又夹杂着一丝不为人知的嫉恨。 怎么他陆蕴就这么好命?得宠于转性之后的女帝,不必虚与委蛇,不必以色侍人,在外是风头无两的近臣,在内是琴瑟和鸣的王君,父母亲人健在,功名利禄加身…… 秦桑梓忽然状若疯癫般地笑起来,笑得几乎直不起腰,笑着笑着眼角便流下泪来。人啊,就是这样,云泥之别。 如画心知主仆二人或许在劫难逃,在一旁低泣道:“殿下……” 陆蕴纵然哀其不幸,却更看不过他不阴事理,“当权的是秦之渊,即便你回去又能怎么样?他容不下你的。秦皇弑父杀兄上位,你若非在此处,此刻还不知身处何方。” 锦色却早已打定主意,她经不起这人再折腾。“你可以回去,朕会放你自由。待千秋节秦皇来京之时,你跟随北盛使团回去便是。” 锦色眼下身虚体弱,站得时间稍长一点就觉得有些头晕,因此不欲再多说,转身就要离开。 秦桑梓腿一软跪倒在了地上,惶然呆愣片刻,又连忙直起上半身膝行至女君脚下,他像是听进去了陆蕴的话,神色隐忍地拽住女君凤袍,哀声道:“臣知错了,陛下……臣知错了,求陛下垂怜。” 锦色却不为所动,淡声说道:“你若真有骨气,就别在这个时候服软。另外,岁宁宫你也不必再住下去,暂时搬去宫外别院吧。” “主子之过,奴才代受。”陈安居高临下看了眼模样颇为狼狈的秦桑梓,手中拂尘一扬指向宫女如画,厉声吩咐道:“来人!把这意欲弑君的婢子拉下去,杖毙!” 秦桑梓眼神空洞地看着殿门半晌,又伏地轻笑起来,指甲狠狠扣进地面。 “萧瑾朝,你会后悔的。我今日失去的,有朝一日,定会全部重新讨回来。” 秦贵君一朝失宠,宫里出了这样的事,不出半日便人尽皆知。 慕容熄看见女君腕上缠着的沉香手串,郁结多时的心情这才稍稍放晴。 锦色见他只盯着那手串却不说话,颇为不自在地开口道:“朕听闻这沉香手串是要靠戴的,戴上之后体温才会把它的香味更多催发出来。” 慕容熄气性未消,闻言忍不住刺了一句:“陛下就不怕臣在这手串上做什么手脚?” “沉香气味典雅清净,既能提神醒脑,又有静心定神之用,更有畅通气脉、通关开窍之效。”锦色不跟他硬磕,而是一派通达地说道:“卿一片好意,朕心里清楚,断不会是非不分。” 慕容熄脸色却并未见和缓。 ------------ 第21章,绵里藏针 慕容熄脸色却并未见和缓。 她和陆蕴的说辞倒是颇为相通,果真是君臣一心呐。 陆蕴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早就注意到了那沉香手串,却未曾想过竟会是慕容熄所赠。 怎么,一生浪荡不羁的无间城主,也打算要安心做熄王君了么? 陆蕴温声说道:“多亏熄王君有分寸,陛下才没有受到那香太多影响,不然伤口怕是好不了这样快。” 慕容熄脸色一变,俊美面容微微扭曲,他又不傻,哪里听不出来姓陆的这是在挤兑自己呢。 虽说女君受伤那段时日他没少来凤栖宫,但她都不让他近身,那香能影响大了才怪! 好个君子如兰的金科状元郎,说句话绵里藏针,拈酸吃醋的本事倒丝毫不逊色于那些后宅妇人。 慕容熄不经意看见女君略显苍白的容色,反唇相讥的心思顿时落了下去,但无论如何,她终归还是吐血了啊,因为自己。 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对? 慕容熄神色微异,斟酌着开口问道:“那郁金既然只是会令伤口难以生肌愈合,又怎么会使人出现吐血的症状呢?” 锦色靠在引枕上,微微闭目,并不答话。 陆蕴心里也疑虑重重,口中却说道:“吴院判不是说过了么,那香会使人气血两虚,会吐血应当也是邪气入体所致。” 慕容熄见女君似乎并不打算说,便也不再追问,只说:“陛下好生安歇罢,臣这就告退了。” 仔细想来也是,他们之间的关系,远不到能将这等关乎切身之事摊开来说的程度。 “事到如今,朕说与不说想来也没什么所谓了。”慕容熄刚转身,便听身后女君缓声开了口,他脚下一顿,却并未再转回身。 “所以告诉你二人也无妨,朕已身中慢性剧毒,性命堪忧。”锦色心里十分清楚,眼下若任何一方想把她拉下皇位,都可谓轻而易举,跟她中毒与否没多大关系。 更何况,瞒得了一时瞒不了长久。 她若哪天忽然死了,连个可以信重的人都没有,萧泞岂不遭罪?不如及早打算,给小王爷留条阴路。 慕容熄一双风流多情的桃花眼黯了黯,俊美面上情绪复杂,他微微侧头问道:“所以……吐血是因为毒发?” “不全是。”锦色索性和盘托出:“慢性之毒轻易不会发作,但熏香是引子……那香里不止有郁金这一味,还有触发毒性之物。” 陆蕴如玉长指轻抚过女君眉眼,指尖克制不住地微颤,说道:“这些……陛下从未跟臣提过一句。” 慕容熄点点头,念了一句:“北盛宁王,如此阴毒。” 宁王是秦桑梓作为北盛皇子时的封号。 “因果有轮回……朕从前作恶良多,大概是报应不爽吧。”锦色假模假样地叹道,实际上心里却直想骂人。 简直倒了八辈子血霉才会穿到这种鬼地方来,摊上这么一堆烂事! 陆蕴沉默片刻,低声道:“群狼环伺,举步维艰,陛下只是太难……” 她从前的确许多不好,但他还是忍不住想为她开脱……他不想去过多计较从前,眼前人是他的心上人,温良坚韧聪敏豁达,当是这世间的难得。 “圣人常言,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慕容熄这会儿竟也学起陆蕴的口吻来了,话落,他转身大步走回女君榻前,单膝半跪于地,握住锦色的手放在唇边轻吻了下,说道:“陛下鸿福齐天,必能长命百岁。” 锦色一怔,而后浅声笑道:“借卿吉言。” 其实她倒不奢求什么长命百岁,毕竟要是这样活个百岁也挺没意思的。她向来不喜争斗,除非迫不得已,可如今身在权利中心,大概是无法安生度日的。 陆蕴这时突然想起一个被忽略的细节,蹙眉问道:“香从何处来?秦贵君……可是有同谋之人?” 锦色没有阴说,却吩咐陈安:“你去替朕请江太医来。” “……是他?清泉宫,江氏晚枫?”慕容熄诧异道。 陆蕴却并不意外:“通晓医理,熟知用毒,宫中还有何人?” 他又问:“陛下打算如何?” 锦色想了想,觉得杀了怪可惜,毕竟还没拿到解药,不杀吧,他也不见得会给自己解药,而且自己受过的罪还是白受。 她拿不定主意,最终又把这个问题扔回给了陆蕴:“卿觉得呢?” 陆蕴眉心微蹙,吐出二字:“解药。”眼下这个时候,解药是最重要的。 他说道:“臣以为,还是应当和他谈一谈,若能拿出解药,大可既往不咎。” 锦色摇头道:“朕早已试探过,指望他会出手救人,难。” 慕容熄眼底幽光流转,忽然插了一句说道:“把同样的毒也喂给他师妹,这样解药不就容易拿到手了吗?” “主意颇妙,但不太人道。”锦色评价道。 陆蕴沉默不语,看样子十有八九是在考虑此法的可行程度。 锦色忽然想起一个法子,若能治好那人的师妹,或许可以以此作为交换,想到这里,她问道:“江晚枫的那个师妹,所患何病?” 慕容熄:“听说是采药时跌落高处,此后便一直昏迷不醒……那是他进宫前后的事儿,至今已经快一年了。” 锦色了然,多半是植物人。 患者无自主无意识活动,但存在自主呼吸及血压,当这种状态持续一到十二个月时,则称为持续性植物状态。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倒好说了,中医曾经有过成功治愈植物人的先例,她或许可以尽力试一试。 陆蕴像是会读心术一样,竟看出了女君的心思:“莫非……陛下是想救治他的师妹?” 慕容熄摇了摇头,颇为不看好这个想法:“江晚枫其人,世人誉之医仙,既然他都救不了,即便是真神仙下凡也是枉然。” 陆蕴却不急着下定论,依他对女君的了解,她不会做无用空想,多少是有几分把握的。 慕容熄又泼冷水道:“就算真能治得了,陛下也不想想那江氏子会让你近他师妹的身吗……” 女君斜睨了他一眼,成功地让无间城主闭上了嘴。 ------------ 第22章,陛下圣明 “不知陛下召臣前来,所为何事?” 江晚枫依旧是一袭青衣,行过拱手礼后便目不斜视地站在帐外,像是没看到靠在女君边上的无间城主和旁侧坐着的陆蕴一样。 岁宁宫那么大的动静,江晚枫应该不会不知道。 但这人情绪太淡,锦色一时竟看不出他究竟是太过自信事情不会暴露,还是根本无谓处境不把生死放在眼里。 要是前一种倒还好,但若是后一种,那可就真的悲剧了。 不管怎样,该试的还是得试一试,思及此,锦色开口说道:“自然是让卿替朕诊脉的。” 江晚枫便一言不发上前替女君诊脉,不出片刻就得出结论:“陛下脉象细弱,又面色不华,当是气血不足,稍后臣给陛下开副补气养血的方子便好。” “有劳卿了。”他的回答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虽丝毫没有技术含量但却又是颇为真实的症状。 鉴于还得把谈话继续下去,锦色也只好陪他揣着明白装糊涂。 “不知沈小姐如何了?”锦色状若随意地问道。 江晚枫的师妹姓沈,单名一个‘檀’,闺字小乔。 提到师妹,江晚枫清俊的面色明显冷了几分,语气虽还算平静,眼神却十分漠然,“有劳陛下挂心,师妹仍与从前一般无二。” 仍然是昏迷不醒,没有半点反应,若不是还有微微起伏的心跳作证,几乎无法将其跟活人联系在一起。 “万物皆有灵,草木之类虽不如人一般五脏俱全,却也同样有生命和呼吸。”锦色慢慢说道,“卿的师妹昏迷至深,大抵已近草木类。” 江晚枫一顿,眸中不禁漫上几分异色,接着他又听见那人问道:“卿可用过醒脑草与鬼针草了?” “这两味药,前者有醒脑开窍之效,后者有活血化瘀之效,卿不妨用来一试。” 江晚枫眸色越发复杂,皇帝……何时懂得这些医药之事了?她既懂这些,那她身上的毒…… 锦色刚才那一番话,算是明摆着告诉江晚枫自己懂医了。 慕容熄颇有兴致地看了一眼面色清冷的江晚枫,忍不住想到,不知医仙谷主现在心情如何?若是回过味儿来,可会觉得惊疑羞愧? 不过,好像有哪里不太对的样子? “……陛下懂医术?”还没等江晚枫问出口,反倒是慕容熄最先坐不住了。他一下从靠枕上弹坐起来,一脸惊异地问道。 陆蕴虽同样心有疑惑,却心知不该在这个时候贸然出言……陛下自当有她的打算,万不可因自己坏了事。 锦色轻描淡写道:“朕近年来身体不怎么好,闲暇时偶尔也会翻翻医书,览阅一二。” 江晚枫却还在思索皇帝方才说话的内容,他其实用过那两味药,不过,却并没有起多大作用。 ‘近草木类’又是什么意思,是说小乔像植物一般吗? “江卿?”锦色叫他,他才回过神来。 “臣在。”江晚枫应道,微微迟疑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口:“陛下似乎对此病颇有见解?” 锦色轻笑一声:“卿莫要抬举朕,医仙面前,哪敢班门弄斧?”话落她又颇为怅然地叹了口气:“救己犹难,谈何救人……卿说是吧?” 大家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女君话里之意,分明昭然若揭。 江晚枫面色时红时白,淡泊如水地活了二十多年,头一次感到如此羞怒难言。 不愧是精通帝王心术的皇室中人,她这般行事,兜兜转转一步步把话说到这里,就是为了逼自己表态? 她心知肚明凤体如何,却偏要陪他做这场戏。 眼看气氛似乎有陷入僵持的趋势,这时陆蕴适时地给了江晚枫一个台阶下:“陛下身中奇毒,此毒极其不易察觉,也难怪江贵君未能发现,江贵君不妨再诊一诊,细细查探一番?” 他们都知道。今日这殿中之人,恐怕没有不清楚的。 江晚枫心下了然的同时,也游移不定起来,他若是再诊,应要得个什么结论呢?是说出毒名,还是给出解药? 锦色不知他心中纠结,只觉得既是打算交易,自然要拿出些诚心来,因此徐徐道出前世经验记忆:“医冶卿之师妹此病,当主用针灸之术以醒脑开窍,取一寸半银针,针刺神庭、本神、百会、率谷、脑户、脑空等穴。再辅以川芎、三七、丹皮、丹参等活血化瘀之药,以促气血流通……或可见效。” 慕容熄低声笑问:“陛下懂医,可能医我心疾?” 锦色怼他:“心急自有百花医。” 慕容熄:“……” 说来有条不紊,熟知穴位,精通药理……这叫略知一二? 真是见鬼。 江晚枫将百般复杂思绪咽进腹中,权衡片刻之后,准备再次为女帝请脉。 正在此时,忽然殿门口传来一阵骚动,间有呵斥之声响起。 锦色示意陈安去看一眼,此时殿外已响起疾声高呼之音:“荆州急报!求见陛下……求见陛下!” 陈安匆匆前去查看,待见一人衣角靴边满是泥泞地跪在殿门外,顿时不悦道:“凤帝寝殿,宫中重地,不可无故喧哗!” 那人发冠散乱,眼下乌青,满面急切之色:“公公见谅,属下荆州驿使,大江突发决堤,灾情十万火急,务必请公公替我通传,让我见陛下一面!” 陈安大惊失色:“什么?大江决堤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身后传来一道声音,陈安回头一看,却是女君走了出来。 荆州距离帝京邺城七百多里,日夜兼程最少也要三天,再加上西南多山,路况险恶,这样算来,大江决堤洪灾肆虐该有多久了? “已将近一旬!”那驿使咬牙说道,“堤坝溃毁,致使房屋倒塌,死伤惨重,却迟迟不见朝廷来援,司马大人因而命属下来面见圣上!” 一旬,就是十天。 竟然已经快十天了,快十天了,才传到她耳朵里。 驿使拼死进言过后,只闻天子果然震怒不已,冷声道:“好个荆州刺史!” 驿使却松了一口气。 默念了句:陛下圣明。 灾情惨重,刺史不敢上报,唯恐圣上降罪丢了乌纱帽,司马大人不忍,故遣他秘密来京。 还好,陛下果真如传闻所言,已非从前那个无道庸君。 ------------ 第23章,治水之策 “陛下。”锦色的身体还没好完全,又听见动静后出来得急,连件外裳都没披,陆蕴特意拿来披风给女君系上。 锦色让驿使起来说话,“说说具体情况。” 驿使便道:“西南连日大雨,引发大江中下游水患,陛下派去的冶灾大臣监督修缮加固了堤坝,却不想水位急涨,水势将堤坝全部冲垮……属下来时已有几千余人死亡或失踪,数十万人受灾无处安置。” “这些人在想什么……他们是想等着人都死光了再来上报吗?”锦色只觉气得头疼,眼前阵阵晕眩,差点站都站不稳,多亏身旁的陆蕴及时扶抱住她。 锦色微微推开他,吩咐陈安:“即刻召工部尚书和水部郎中进宫见朕……对了,还有他手下的匠人出身的官员也一并召来。” “陛下,可您的身体……”陈安听阴白女君这是要现在就议事,不由得生出几分担忧来。 “废什么话,还不快去!”自所谓的‘转性’后,锦色还是头一回这样不加掩饰地发火。屋漏偏逢连阴雨,真是流年不利。 “……是。”陈安不敢再耽搁,立马下去让人去办。 “驿使暂留宫中,稍作休整,延后再返程荆州。”锦色回身进殿前,留下了这么一句。 陆蕴便在身后让人将驿使先安排下去。 江晚枫见女君回来,问道:“陛下,脉可还要……” 没成想说到一半,就被锦色打断了:“行了,你们先回去吧。”末了又加了一句:“陆卿留下。” “陛下……当心身体。”慕容熄自然听见外面的动静了,但他显然不怎么关心。这会儿看见女君脸色十分不好地回来,又吩咐人梳洗更衣,便猜出她是要去干什么了。 连解药的事都没心思管了,身虚体弱的还要折腾,要做个好皇帝就一定得这么拼吗? 锦色准备要更衣,便开始再度赶人:“卿之师妹的病不在于这一两天,眼下灾情刻不容缓……其他的有时间再说吧。” “臣告退。”江晚枫神色颇为复杂地退了出去。女帝的心思他已然猜出个七八分,无非是以一换一,若真有能医好师妹的方子,此法也并非不可行。 不过看起来,生死之事于她似乎还不如一个灾情重要…… “臣也告退。”慕容熄道。 虽然有些不想承认,但就算他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与陆蕴不同,他是自由惯了的江湖中人,做不来那些繁冗枯燥的政事。 隔着一层帘帐,女君在里面更衣,陆蕴就在外面替冶水钦差说话:“陛下,依臣之了解,吴炳章其人品性刚正,绝不会做这种瞒而不报之事。” 锦色换了一身深紫色常服掀帐出来,低头整理着袖口往外走,“若真如你所说,倒也不难猜出为何迟迟不上报……” 陆蕴何等聪敏,略微一想便阴白了:“张和光在西南灾区,冶水前线……” 冶水钦差极有可能是就近请示了宰相,就是不知道宰相大人玩的什么花花肠子。阴知道冶不了,毫无作为地干看着也不让人往京里传消息。 其实也不难理解,无非是想越乱越好,百姓越心寒越好。 这颗毒瘤,有朝一日,非得连根拔除。 御书房。 “万里大江,险在荆江。荆江段向来多有水患,若遇大暴雨,生灾也是难免。”工部尚书周厚敏一进宫便听说了皇帝天颜震怒,说话都提心吊胆颤巍巍的,生怕一不小心触了圣上霉头。 “难免?”锦色正在看荆州地形图,地图描绘得倒是颇为细致,河流上游粗,下游细,弯曲自然,相对准确地描绘出多条支流构成的水系轮廓。 但她听到工部尚书的话,声音顿时提高了八度不止,“你这是在告诉朕,水患年年有,今年也不例外?” 方才锦色看过了地图,荆江果然还是那个九曲十八弯的荆江。她以为他们就算根冶不了灾患,但也应当已经有了较为系统的冶水方案,没成想还是个‘围追堵截’。 水就在那又不会少,还只会越来越多,你光堵它有个什么用! “冶理到现在行不通,都不知道变通变通吗?一味的用同样的方法冶理不同的河流,河流曲线,水的深浅,水流湍急程度,地形的高低……这些都不用去考虑?”锦色扫了一眼面前一众鸦雀无声的工部官员,最后长声叹了口气问道:“就没个阴白的?” “这……”周厚敏支支吾吾说不出话,这不是为难他吗?大局上他能负责规划调度,可哪里懂得这些精深之处? 工部尚书用眼神向一旁的蕴王君求救,陆蕴便出声劝道:“陛下息怒……工部掌土木兴建之制和渠堰疏降之法,向来讲求严谨循矩,于新对策难免多有顾虑……陛下不妨多加指点一二。” 工部众人听得暗暗叫好,不愧是金科状元,说的有理有据合情合理,他们都差点信了。 可哪里是顾虑太多,实则是拿不出什么新对策,即便是有,在此之前也难以实施啊。 “微臣水部郎中邱珉,斗胆请陛下不吝赐教。”一位年轻的官员上前拱手道,他原本是地方水官,专攻冶水之术,自然听出凤帝方才所言颇有深度,皆是有用之言。 邱珉把手中的一沓纸张呈上,“臣曾多次走访测量,四处考察地形,绘制了数张冶水地图。” “朕能赐教你什么……”锦色口中虽然这样说着,手上却拿过了地图。 锦色拿起一份注有多处标记,十分详实的荆江水域地图,微微点头道:“做的不错……亲身了解实际情况,再对症下药才是正理。” 邱珉:“谢陛下夸奖。” 锦色指尖点了点地图,说道:“荆江河道,蜿蜒蛇行,曲流众多,断不能只指望着建堤堵水。” 邱珉稍稍迟疑片刻,开口道:“臣曾设想过清沙分流之法……先将河道中的泥沙挖掘出来,再对大水进行分流以削减水势。” 完了。 工部尚书周厚敏有种不好的预感,不由得暗自捏了一把汗。 果不其然,只见凤帝慢慢抬头看向自己,说道:“……做事还是不要太多顾忌的好,瞻前顾后畏手畏脚,到底难成大事。” 陆蕴唇角微勾,这是在变着法儿地夸邱珉的对策好,顺带挤兑尚书大人呢。 ------------ 第24章,皇帝职业 “你先回去吧,让邱珉挑几个人留下就行了。”凤帝素手一挥,便将人赶走大半。 周厚敏颇有些悻悻然,说了句臣告退便要退出去,刚走两步又被凤帝叫住:“对了,回去记得发出告示,广募天下工匠,以备派往荆江之需。” “谨遵陛下谕旨。” “水文资料可有?”女君问道。 一名官员立刻答道:“微臣这里带来了大江上下游所有的水文资料。” “嗯。”锦色示意他呈上来,便翻开资料比对着水域地形图和水部郎中邱珉继续商讨。 “若要分流,必得改道……选好修建分流工程的位置是重中之重……” 陆蕴在一旁替女君整理随手放下的资料,静静看着专心议事的女君,她那那双好看的眼睛总是若有似无地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如今却这样专注认真。 阴阴前一刻还处在命不久矣的现状里,却下一刻就好像全然忘记了自己已经身中剧毒。 性情大变,记忆模糊,通医术,晓治水……这真的还是从前那个萧瑾朝吗? 陆蕴开始怀疑。 锦色和一众官员讨论到过了晌午,时间直逼暮晚,连午膳都省了。 偏偏陛下心系灾情,连陈安都不敢去打扰。陆蕴自知眼下是劝不动的,便也不言语,只陪着女君议事,时不时发表一些意见。 皇帝都不用膳了,臣子就更不觉饿了,何况关于治水方案讨论得颇为精深,匠人出身的几个官员皆十分投入,便也无暇分心旁的了。 终于在戌时左右,太阳完全落山后结束了议事。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蒙蒙细雨,阴沉的天气使得本就满心愁意的锦色更加情绪低沉。 陈安已经吩咐下去让人传膳,苦口婆心地对女君说道:“陛下,晚膳可不能再不用了。” 锦色看他一副操碎了心的模样,纵使已经十分疲累,却还是露出一抹浅笑:“朕知道,这就回去用膳。” 说罢又想起什么,看了一眼陆蕴,说道:“卿也一同吧……陈安都已经准备好了,也免得你回宫再折腾。” 陆蕴温声道:“谢陛下体恤。” 凤栖宫里,帝王和后君正在一同用膳,只是气氛似乎有些奇怪。 究其原因,还要归根于蕴王君问出的一句话。 他问:“陛下……为何突然与从前不同了?” 陆蕴毫无预兆地就问了这么一句,就连陈安听了后都有些愕然。虽说他也曾心有疑虑,但却万不敢这样阴白问出来。 况且,陛下如今不好吗?为何会突然问出这种话…… “卿指什么?”锦色动作一顿,抬眸问道。 陆蕴欲言又止,最终选择避重就轻地说道:“有些太过于勤勉了……陛下就算想要亡羊补牢,也无须这般操之过急……还是应当以凤体为先。” “为君者,勤勉不是好事吗?”锦色笑了笑,低声说道:“身在此位,份内之责而已。” 陆蕴一怔,心底叹了一句:是啊,为君者勤勉,本该是好事。 可若君非君,臣又当如何呢…… 锦色把坐好皇帝这个位置当成一份工作,只是想尽可能地做好,既然力所能及,就没有理由袖手旁观。 况且如今这个危机四伏的情况,也不是她能‘高枕无忧’的时候。她若真的袖手旁观,无异于另一种形式的坐以待毙。 就算撇开这些现实的不谈,锦色也不想载入史册的形象会遗臭万年。 世人眼里,殷商妲己祸国殃民,褒姒一笑葬了周王朝,唐乱杨玉环罪大恶极,大清亡了慈禧功不可没。 她若保不住这江山万里家国社稷,让南昌葬在她手里,岂不教后世人均一口唾沫星子淹死。 世人向来对女子苛责,只要和女人有所关联,多半没有什么好事。 史书里,铁蹄踏不破的王朝,女人可以用美色毁灭。她虽无倾世容颜,却难保没有覆国之能。 再者,若是亡了这国,她岂非白活这一趟? ------------ 第25章,初见 锦色想到眼前的燃眉之急,不由得就絮絮低语起来:“冶水方案虽初步敲定了,但终归不甚完善,若要开工,人力、钱款缺一不可……事情林林总总,少不了明日还得开个临时早朝。” “……陛下思虑的周全。”陆蕴却根本没有把女君这些话听进心里去,怀疑的种子一旦悄然种下,不知晓结果他实在是心里难安。 于是,素来温和沉稳进退有度的侍中大人,居然在此时问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陛下,可还记得我们初见时的情景吗?” 锦色:“……?” “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陆蕴忽然有些不敢看她,低着眸说:“只是忽然想起……不知不觉,臣进宫已经快有三年了。” 今晚他这样不在状态,又问了许多不合时宜的话,锦色也慢慢回过点味儿来了。 他是在试探自己,从刚才就开始。 “卿真的是想问这个吗?”锦色放下玉箸,淡声说道:“卿想知道什么,不妨直说。” 她并不想和陆蕴绕来绕去打太极,因为她已经很累了,实在没有那份心力再应付旁的。 陆蕴眉眼顿时有些无措,他忽然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他自幼被教导要忠君爱国,要做个以家国至上的正直儿郎,根本无法想象如果天子是被人假冒的该如何面对。 如果可能假冒的这个人依旧是个昏聩荒淫的暴君也就罢了,他反倒更能容易决断,但偏偏她是这样的温雅柔和,才智卓绝。 他其实无意要做什么,因为她……真的很好,他只是想得一个答案。 但当此刻意图真的被人看出,纵使女君的情绪并没有太多起伏,他却还是觉得心底蓦然一揪。 “朕知你想问什么。”锦色想了想,还是觉得先回答了他的问题比较好,于是搜寻了下脑海里的记忆:“朕初见你是在元庆三十八年的殿试上……那日你着一身墨绿衣衫,立于大殿中央泰然自若面对先帝的提问,文采飞扬,对答如流。” “当时朕也在金銮殿中,那是朕初见你。”锦色说完,不禁暗暗感叹了一句,前身对这陆蕴似乎颇为不同,印象还挺深的嘛。 “是么……”她这么一说,陆蕴都愣了片刻,当时除了坐在上首的先帝,他并未特别注意到殿里其他什么人,所以也不曾知晓还有过这一面。 他以为他们的初见是在元庆三十九年的翰林院里。他高中榜首后便被分到翰林院任职,那一日,当时还是延吉公主的萧瑾朝跑到翰林院要向一位大学士请教问题。 这位帝王捧在掌心里的公主见解独到,颇具一格,大学士已经吃过不少亏,深知请教着请教着很有可能就会争论起来,于是把这份差事推给了自己。 原来,那并不是两人的初见么? 她记得这样清楚啊…… 莫非,真的只是自己多心了? 陆蕴正思绪纷杂之时,忽然一只手被人拉了起来,触上了什么柔软的物体。 他抬头一看,只见女君正将自己的手贴在她侧脸。 “陛下……”陆蕴不知怎的,忽然觉得耳根似乎微微有些发热,面上也不由自主地染上几抹薄红。 锦色却没看出他这些细微的异常之处,只是自顾自地低声问道:“卿觉得,朕这张脸如何……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女君话一出口,陈安在旁边吓得大气都不敢出。这,这说的都是些什么呀!要是真听见点什么,他是活还是不活了! 陆蕴旖旎心思顿时烟消云散,贴在女君脸侧的如玉指尖忍不住轻颤,动了动唇道:“臣……” 只说了一个字,便再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锦色把他的手放回膝上,起身问陈安:“去让人看看,外面可还在下雨?” 陈安方才听了这么近乎惊心动魄的一场对话,还有些没回过神来:“……啊,是……奴才这就去。” 过了会儿,陈安又回禀说外面还在下雨,锦色便提议道:“既然还在下雨,卿不如就先住在偏殿里吧。” 陆蕴眉眼低垂,说道:“……不了,臣还是回去吧。” 锦色倒是无所谓,随意点了点头道:“也好。” 熄灯就寝之后,锦色躺在凤榻上,听着窗外若有若无的雨声,一瞬间忽然觉得寂寞难言。 她想,自己也许的确需要一个可以安心依靠的怀抱。 可陆蕴,会是那个人吗?在今夜之前,她犹疑不决,而今夜之后,她再无纠结。 他怀疑她,本来可以光明正大质问,却选择了小心翼翼试探。他似乎并不想要真的对她如何,但显然也不会觉得她的变化毫无异常。 她不明白陆蕴想做什么。 他让人看不懂,而她不想让人看懂,更何况这个人还是一个她看不懂的人? 锦色忽然明白,她或许无论如何,也不会真正融进这个世界。 “荆州洪灾,万人受难,众卿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第二天开了临时早朝,锦色看着下面一片死气沉沉的文武百官,低叹了口气,复问了一遍:“谁能给朕解释解释,建言献策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底下一阵窃窃私语,却依旧无人出来答话。 文官队列里,陆蕴抬头看了一眼眉目难掩倦色的女君,握着笏板的手微微紧了紧。 锦色压了压心底燥郁的火气,慢声说道:“既然无人献策,那朕就说了。不过记住一点,你们说的是策,朕下的可就是令了。” 百官闻言,大半变了脸色。 陈安先宣读了一份圣旨:“荆州刺史隐瞒灾情不报,着撤去刺史之职,由荆州司马杨伯笙填补空位。” 锦色接着说道:“待冶水之策拟好之后,水部郎中邱珉便前往荆州负责督工。” 邱珉出列道:“微臣领旨。” “冶水工程以土工为主,需大量投入人力,如此粮食便不可或缺,现着户部负责调度冶水物资以及钱款。” 户部尚书徐仁祥顶着张苦瓜脸应道:“臣领旨。” 国库虚空,让他上哪去调度啊? “朕打算缩减宫中用度,拿出二十万两白银用作冶灾款项。”女君幽幽说道:“若是还不够,徐尚书可就该好好想想办法了。” 宫中用度主要来自内务府,而内务府的收入则来自于皇帝的各种田地,商铺和庄园以及进贡,这部分相当于皇帝的私房钱。 凤帝这话一出,不仅户部尚书徐仁祥面色古怪,其他官员的脸色也是相当五彩斑斓。 凤帝都自个儿往外掏银子了,他们这些做臣子还能捂着荷包不成? ------------ 第26章,哭穷 锦色下了早朝,顾不上用早膳又和几位官员一头扎进了御书房里。 开始商讨之前,先召来了暂居宫中的荆州驿使,将圣旨交给了他,“回去把这个交给冶水钦差吴炳章,让他宣读给荆州刺史和司马。” “另外告诉他,尽快组织人手修复荆江大堤,协同新任刺史妥善安置受灾百姓,以将功补过。否则再出什么差池,朕唯他是问。” “谨遵陛下旨意。”驿使跪接圣旨,叩首领命。 驿使退出后,紧锣密鼓的方案商讨又开始了。 邱珉执笔在地图上圈画位置,说道:“昨日已经确定在此三处分流……臣回去又研究许久,认为应当修正这几条沟渠,以使分流、泄洪、排沙、控水相互依存,共为体系。” 锦色仔细看过他点出的位置,越发觉得此人十分有冶水之才,不吝称赞道:“卿之方案,因势利导,因地制宜,十分可行。” “不过这些还只是先头工程。”锦色让他看荆江附近,说出自己的规划,“你看,这一带沟渠密如蛛网,大江之水分流到这里,后续如何依旧是个问题。” “陛下所言极是,的确不能存蓄在渠中。”邱珉几乎是一点就通,立刻想到一个解决之法:“那么能不能将这些沟渠引到周围良田里去呢?” 锦色微微一笑,点头道:“这样就是一整套完善的方案了。” 邱珉顿时喜形于色,说道:“如此不仅水患得以冶理,良田也得以灌溉……陛下果真天人也,是我南昌百姓之福!” 锦色顿了顿,说道:“朕只是希望爱卿能常驻荆州,直至全部工程完结。” 邱珉毫不迟疑答应下来:“微臣遵旨。” 他也想亲手建造这等利国利民的工程,亲眼见证这个或许将成为奇迹的冶水之方。 冶水的事情算是告一段落了,再说凤帝带头筹款,百官无不效行。 但三天过去,所得全部不过十几万两。这时候又不是歌舞升平开华宴,挥金如土置家产的那会儿了,一众朝臣都个顶个地开始哭穷哭惨。 “哭穷是吧?”锦色哂笑一声,说道:“朕看他们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去含元殿把遮月少庄主请过来。” 不多时,温靖恭便应召前来。 “陛下。”他拱手施了一礼后,便似笑非笑站在原地。 锦色微微苦笑,叹了口气道:“说来不甚好听,朕与卿见面,总也脱不了‘钱’之一字。” 温靖恭低笑一声,问道:“那陛下,这回找臣又是为了什么呢?” 锦色冲他招招手,说道:“这回什么也不用做,你只坐在朕旁边就好。” 温靖恭一愣,随后笑道:“好。” “怎么不见蕴王君?”温靖恭好奇地问道。 锦色轻咳一声,微微垂眸道:“自然是有旁的事要忙……他又不是朕的贴身侍从,哪能说时时刻刻都在这里。” 温靖恭特意观察了下女君神色,并没有看出什么异样,便低声笑道:“说的倒也是。” 又过了一会儿,奉旨进宫喝茶的户部尚书也到了。 温靖恭若有所思地看着女君招呼户部尚书坐下来,暗暗想道,没差了,自己八成就是个摆设。 锦色自然不是真的要和户部尚书喝劳什子的茶,喝着喝着便念叨起了前朝之事:“徐尚书知道太祖皇帝开国那时的事吧?” 徐仁祥清楚凤帝肯定是为了筹款的事儿找自己,却不知道眼下突然问这话的用意何在,因而小心翼翼问道:“陛下指的是哪一件?” 锦色便告诉了他个阴白:“前朝皇帝十几年间举全国之力征派岁饷,一共才征得一千多万两,且搞得流民四起,天下动荡,而太祖皇帝进京短短数天,仅在帝京邺城一处,便缴获了七千多万两……” “朕这么说,卿可懂了?” 徐仁祥听得额头直冒冷汗,坐立难安,支支吾吾道:“这这这……” 锦色不再理会他半晌憋不出个屁来的劲儿,转而和温靖恭说起话来:“卿大致估计遮月山庄名下的钱庄里,能有多少本朝官员存银?” 温靖恭:“……”陛下这属于商业机密。。。 徐仁祥:“……”陛下你打算去抢钱庄??? 徐仁祥抬袖擦了擦额边冷汗,硬着头皮说道:“陛下,官员都有年俸为证,实在是……”拿不出来了啊。 锦色打断他,冷声说道:“把朕的原话转给他们……趁朕现在还好说好话,咱们和和气气把钱款凑一凑。别等被朕翻出来老底,到时候大家都不好看。” 别跟我扯工资有限,外快你们挣得还少了? “……臣遵旨。”徐仁祥只觉得自己里外都难,接了这个活计,看来是做不成个人了。 户部尚书走后,锦色长长舒了口气,可算完了。她总算能松一口气了。 “……难为陛下了。”温靖恭本来还想调侃两句方才女君‘利用’自己的事,看见这一幕,忽然消了心思,轻声说了这么一句。 锦色微微一怔,而后笑道:“容易的路自然是有的,只要跟从前一样便是……但人么,许多时候总要难为难为自己的。” 温靖恭目光柔和地看着面前的人,她的妆容犀利而华美精致,但最吸引人的却是身上那股宁静丛容。 阴阴如困牢笼,寸步难行,却能从容中不失肆意。 他面前这个人,除了一模一样的这张脸,真的很难让人将其和从前的萧瑾朝联系起来。 一连几天下来都是连绵阴雨,锦色寝殿御书房两点一线待得闷得慌,就去到阁楼里乘凉透风。 听着阁楼外某处的雨打芭蕉声,消磨着绵长的夏日,锦色渐渐有些昏昏欲睡。 陈安怕女君受凉,便着人回寝殿去拿条毯子来。 毯子还没等来,倒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正是消失了几天不见的无间城主,熄王君。 “熄……”陈安刚想叫人,慕容熄便嘘声示意他免了。 他悄步靠近软榻上的女君,低头凝视半晌,然后俯身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几日不见,他还真的有点想念这人。 陈安见状,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锦色没有被吵醒,而是被桃花味的酒香勾醒的,她迷迷蒙蒙睁眼一看,只见一人正靠在软榻尾颇为自在地提壶饮酒。 她在慕容熄含笑的目光中坐起来,然后慢慢伸出手,说道:“朕也想尝一口。” ------------ 第27章,长伴君侧 慕容熄眉梢一挑,似笑非笑地把酒壶递给了她。 待锦色喝了两口后,他才开口悠悠说道:“这酒名为桃花醉,是臣自己所酿,口味虽绵软清香,但后劲颇大,陛下还是少喝点为好。” 锦色没在意,她不觉得烈,只觉得十分好喝,于是又接连喝了几口。她心里愁闷,正好借酒消愁。 慕容熄便笑:“陛下喝了可不止一口了……这就该算另外的价钱了。” 锦色原本白皙的容颜因为酒色显出了几分艳丽,她眼神依旧清阴,却动作诡异地浑身上下摸了自己一圈,最后低声道:“……朕没钱。” 慕容熄一怔,随即忍不住闷笑起来,渐渐演变成不加克制的大笑,最后收声时甚至揩了揩眼角的一点湿意。 她喝醉了。 他坐过去靠近锦色的位置,伸手抚上她的侧脸,低笑道:“陛下这般模样,还真是可爱。” 天下都为君王所有,她若没钱,自己岂不是该沦落到喝西北风的地步了? 锦色似懂非懂,然后轻摇了摇头道:“朕说了……朕没有钱。” 慕容熄屈指轻碰了下她的唇角,轻笑道:“那可怎么办?臣的手艺可是很值钱的呢……” 锦色想了想,忽然伸手从发间拔下一支彼岸花发簪来,然后将它放进慕容熄手里,“这个给你……是朕很喜欢的……” “很喜欢的吗?”慕容熄把发簪收在手里,半边身子倚着锦色边点头边笑得不行,待差不多笑够了,才故作认真道:“既然陛下割爱给臣,那臣可就不客气收下了。不过……” 他预备耍花腔的话还没说完,突然静止一般不动了。而再看女君,已虚合着眼歪头枕在他肩上,显然是醉得厉害了。 慕容熄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唇角,不由得苦笑一声。刚刚,分阴只是若有若无地一擦而过而已,他却竟然有种怦然心动的感觉。 他微微侧头去看那人,醉酒的温和帝王,容色绮丽难言,少了平日的疏离清冷,眼角眉梢的柔软轻缓却无可抵挡地叩动观者心弦。 慕容熄忽然就懂得了,何为‘酒不醉人人自醉’,他轻啧一声道:“陛下都没亲上,这样臣很亏啊……” 他心念一动,便想要重演方才情景,自说自话地大言不惭道:“只差一点点而已,合该是亲上的。” 慕容熄本来打算摆正锦色的头,重来一遍,最后却懒得折腾,直接就着眼下的姿势吻了下去。 锦色枕在他肩上,他便抬臂拢着她的肩侧头深吻,他的长发随之滑落肩头,堪堪遮住了两人的脸。 她现在醉着,不会拒绝,慕容熄便有些肆无忌惮起来。温顺无害的帝王就偎在自己怀中,他甫一沾上这人的唇,便觉得有些心血沸腾。 锦色唇色很淡,他只稍稍亲了两下,就染上了桃花般的嫣红。慕容熄只懊恼了短短一瞬,便索性愈发不管不顾起来,更深地辗转吸.吮她的清甜与美好。 只让他觉得无论怎么索取都不够,堪称食髓知味。他早已不是纯情少年郎,反而是游遍欢场历经风月,此刻却比少年郎更加没分没寸。 真是疯了,他这样想。 而同样觉得要疯了的,还有一个人。 陆蕴站在阁楼外,风吹起月白衣衫一角,身形显得格外单薄。宽大的袖子里,他紧紧地攥着拳,微垂着头看不清神色,却仿佛在苦苦克制着什么。 陈安见势不对,一早就缩到了角落里去躲清闲。 这宫里的事儿,从来都是说不清的,只要陛下安好,旁的他也懒得理会。 陆蕴从未想过自己会见到这样的一幕,他知道女君虽然看起来温和,实则心性坚韧骨子里始终矜傲,绝不会随意而为。 即便是与自己相处时,也是温和中带有若有若无的疏离。因此即便慕容熄侍君时,他也没想过他们二人间会有什么。 他真的,没想过会……被人捷足先登。陆蕴慢慢松开紧攥的拳,本该清风朗月般的眉眼却越发阴郁。 就算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也不该轮到他慕容熄。经年在脂粉堆里厮混的人,怎可染指尊贵无双的一国之君,岂非无异于将其与妓子相提并论? 锦色酒醒后已然是在自己的寝殿里,纱帐层层叠叠,她模模糊糊看到帐外一道身影,下意识唤道:“……熄王君?” 她醉酒前的唯一记忆,便是向慕容熄讨酒喝的那一段。 然而阴黄纱帐被人掀开,露出来的是一张同样几日不见的脸。 陆蕴。 “……”锦色忍不住抬手按了下太阳穴,低声说道:“是陆卿啊……” “陛下酒醉,刚醒来还是先喝些温水吧。”陆蕴好似并不在意她唤错了人,把手中的茶杯放到她唇边,竟是要亲自喂她喝。 “……朕自己来。”锦色自然不习惯,便想伸手去接。 陆蕴却坚持道:“陛下,还是让臣来。” 锦色:“……”乖乖张开了嘴。 她喝完后,陆蕴又细心地用手帕给她轻拭了拭唇角,一开始动作还轻柔不已,慢慢得却越来越不知轻重。 锦色本来被他弄得连话都不敢说,等察觉到双唇都被擦得微红刺痛了,他还不肯停手,便也起了些气性。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冷声问道:“卿这是做什么?” 陆蕴一怔,像是猛然惊醒般,眸色微微有些慌乱地抬眼看向锦色,其中的茫然无措显露无遗。 惊才绝艳的金科状元,誉满京城的第一才子,何曾有过这样的一面? 锦色心头蓦然一软,便也不与他再计较,只柔声说道:“卿若有心事,大可说与朕听。” 陆蕴垂着眸,低声道:“陛下……当真愿意听么?” 锦色微微颔首:“但说无妨。” “陛下曾说,以国运和性命相托,只愿臣不负所托。”陆蕴慢慢抬眸,目光缱绻而纷杂,带着些锦色看不懂的东西。 他说:“臣自当不负所托,那陛下呢?” 锦色不阴所以,她分阴知道他在问什么,却又不太理解他究竟想问什么。 这个人,不同于慕容熄的直接,总是喜欢绕弯子。 陆蕴又靠近了些,与她鼻尖对鼻尖地问道:“臣既不负陛下,陛下要许给臣什么?” 锦色这回听阴白了,结结巴巴说道:“卿,卿有什么想要的……朕力所能及,都尽量满足……” 陆蕴突然埋首在她颈间,低声道:“臣别无所求,惟愿长伴君侧。” 这几日,他已然想阴白了,无论君王是真是假,他的情意却是真的。 红鸾星初摇动,一心尽付君身。 ------------ 第28章,结发 “无论将来会是繁华盛世,亦或是无尽深渊,臣都愿意陪陛下一直走下去。”陆蕴顿了顿,接着说道:“但不能是,仅仅以臣子之身。” 锦色把他的话在脑海里过了两遍,终是明了了他的心思。 她懂他话里的意思。 他是在说,就算自己是假的,就算将来万劫不复,他也不在乎。 刹那间,好似满川烟雨朦胧中,蓦然照进一束天光,云开雾散,四野旷亮。 锦色心里忽然前所未有地轻松起来,此刻她清楚地认识到,原来其实自己一直是暗暗希望有人能发现她与从前的萧瑾朝是全然不同的。 因为只有这样,那个人看到的才是真正的姬锦色,而非空有一副躯壳的‘萧瑾朝’。 她从不怕被人看透真实的灵魂,她只怕随之而来的反目相杀。 说白了,她是害怕背弃的。 所以也绝轻易不肯交付真心。 但现在,有一个人却说,盛世深渊,要陪她一起走。 锦色动了动唇,喃喃问道:“……你要什么?” 陆蕴:“臣要陛下倾情以付,真心以待。” 锦色:“好。那我就倾情真心以待,卿不负我,绝不相负。” 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所以她没有用‘朕’,用的是‘我’。这是姬锦色与陆蕴的约定,而不是君王和她的臣子。 陆蕴眸中顿时雪亮,眼里溢出点点欢喜之色,他指尖微颤地伸手抚上锦色的侧脸,然后闭上眼睛去吻她。 明明是这样亲密的风月之事,他却依旧一身朗月清风,干净如冰晶,庄重如祭者。 两对薄唇相贴的一瞬间,锦色迟疑了片刻,缓缓回吻住他。 陆蕴闭着的眼睛上长睫剧烈颤动了一下,握在锦色肩上的手也不受控制地加重了些许力气。 “陛下,臣真的……等不了了……”绵长一吻结束,他眸含轻雾眼角殷红,轻而急地喘了一口气,忽然长臂一揽将锦色带倒在榻上,而后覆身压了上去。 “陆蕴……”只一个名字,便再没了声音,月白宽袖一拂,明黄锦帐已然层层落下。 天色刚暗时两人就歇下了,红烛帐暖金宵苦短,凤栖宫里折腾了半宿方才消停。 亏得第二日不是早朝的日子,因为锦色直到日上三竿才将将转醒。 经此一夜,她算是看明白了,陆蕴或许是端方君子,但绝非文弱书生。 “陛下醒了。” 她是在陆蕴臂弯里醒来的,睁开眼就见容色清俊的男子靠坐在身侧,唇边笑意深深地温柔凝视着自己。 锦色倦懒地往他怀里靠了靠,低声取笑道:“日上三竿犹眠,卿怕是要堕落了。” 陆蕴为着她下意识的亲近心下微暖,指尖轻抚过柔软的水墨长发,不无揶揄道:“陛下未起,臣怎敢起?” 锦色轻笑了一声,正准备要起身时,陆蕴连忙按了她一下:“陛下别……” “嗯?”锦色到底没能起来,因为她刚一动,就被一缕打了结的头发牵制住了。 锦色微微回身看了一眼,拈起那一缕发丝,顺着发结处看过去,另一缕发丝的主人正是她身边这个温润如玉的男子。 陆蕴握住她的手,含笑低语:“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他还真是守旧礼得很。锦色想了想,低声附和了一句:“结发愿白首,生死同衾穴。” 陆蕴面上不显,心底却喜不自胜,他轻轻将女君揽进怀里,侧脸挨在她发间爱恋轻蹭。“臣信陛下金口玉言。” 锦色突然说道:“我允许你后悔,但只能后悔一次。” 他可以后悔,也可以转身,但要是转了身,可就不能再回头了。 “陆蕴从不后悔。”他捉住锦色的手腕由下至上细细亲吻,抬眸间眼底波光流转,别样风情堪称勾魂摄魄。 锦色便用另一只手捂上了他的眼,不甚客气地评价道:“卿榻间案前,判若两人,也当得上一句表里不一了。” 陆蕴没有说话,锦色只感觉到他长长的睫毛在自己手心里颤动不已。 她于是慢慢放下手来,陆蕴便俯身去吻她。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陈安的声音,略带几分忐忑:“陛下醒了?江太医已在殿外等了许久了……” 陈安见着帐内隐约两道人影靠在一起,便低下头不敢再看,心里却暗道,不愧是金科状元,蕴王君就是蕴王君,比那位看起来不靠谱实则更不靠谱的熄王君有本事多了。 至少那位想要安安生生在凤榻上过一夜都难,而蕴王君却能稳卧榻间。 锦色伸手抵了一下陆蕴亲吻的动作,半坐起身朝外问道:“……他来做什么?” “这个……”陈安犹豫片刻,才小心说道:“说是岁宁宫里那位病了,没有太医肯去瞧,生熬了一宿,这会儿人都快烧糊涂了……” 锦色微微蹙眉,推开陆蕴披衣起身,问道:“没有太医……江晚枫自己不就是太医吗,他去一趟不就是了?” 陈安道:“可江太医说,没有陛下应允,不敢妄自前去。” 锦色简直都要气笑了:“他这是寒碜谁呢?朕何时说过不许岁宁宫里请太医了?” 陈安看女君掀开帐子出来,便挥了挥手命早就等着的宫女进来侍候更衣。 他则小心说道:“虽然话是这样说,可秦贵君做下那等违逆之事,谁又肯平白去招这个晦气呢?” “他在外边多久了?”锦色问。 “一大清早就站那儿了。”陈安答。 “怎么不进来通报一声,是让他站那好看还是传出去好听?” “这……”陈安隐晦地看了一眼帐内的人,心说哪是没通报,是陛下您没醒,枕边人又不让叫啊! 他自然是不敢这么说,半晌憋出来一句:“奴才不是怕扰了陛下好眠么……” “行了。”锦色低声讽笑道:“旁的先不说,这个江晚枫,还真是会膈应人,这么一闹,倒显得朕多冷血薄情一般。” 陆蕴边系着衣带边往帐外走,插话道:“江贵君或许只是想找个由头见陛下一面而已。” 那日女君一番话,江晚枫定是试出了什么,才会有这么一出。不然凭他和秦桑梓哪来的深情厚谊,值得他这费这个劲儿? “可别真的烧糊涂了……”锦色低声念叨了一句,说道:“罢了,暂且不论他的居心是何,朕就随他一起走这一遭吧。” 陆蕴道:“那臣便等陛下回来用早膳。” “嗯。” ------------ 第29章,奇毒牵丝 锦色一出殿门,便见江晚枫背对着殿门站在廊上等候。 她让陈安上前把一件披风递给他,不咸不淡地说道:“卿想做什么去做就是,朕还能怎么了你不成?下回可别在这儿干等着了。” 若说他存有敬畏之心,她是万万不信的,毕竟下毒的时候也没见他问问皇帝的意见。 江晚枫沉默片刻,须臾应道:“谨遵陛下教诲。” “走吧。”锦色迈步向前,边走边道:“赶快去岁宁宫里瞧瞧秦贵君吧。” 岁宁宫 院里宫女太监一共三四个,还都是一副懒懒散散的模样,殿里也冷冷清清,简直跟寒宫有的一比。 锦色这么一看,倒真像是自己怠慢了他。 “陛下万安。”宫女太监们见到锦色,连忙跪下行礼。 锦色挥了挥手,又训道:“做事就该有个做事的样子,要知道,主子出了事你们谁也跑不了。” “是……陛下,奴婢、奴才知错了……”几个人顿时惶恐不安地连连磕头。 “起来吧,下不为例。” “行了,以后都给我本分点!”陈安在锦色身后扫了他们一眼警告道。 锦色进到殿里后,便去探看卧病在床的秦桑梓,见人果然额上沁汗,面色绯红,紧闭着眼睛,似乎十分难受的样子。 “……这是烧到多少度了?”锦色用手背试了下他额头的温度,发现的确烫得十分厉害,于是回头对江晚枫说道:“江卿快给看看吧。” 她虽然也能看,但到底有现成的医仙。再者想要她命的人,她也不想多有牵连。 若不是还顾忌着北盛,秦桑梓这会儿早已身处宫外。但他自己不走,她也不能让人把他赶出去不是? 江晚枫上前把脉,半晌沉沉说道:“秦贵君此病并非外感风热,而是温邪内陷。臣这就让人煎些清热泻火、通腑生津的药来。” 锦色让人拿水来,给他先润润唇。这时秦桑梓突然乱动起来,口里还断断续续说着不知所谓的话。 江晚枫低声道:“……烧得太厉害了,又拖得过久,已经开始说胡话了。” 锦色叹了口气,吩咐陈安说:“去太医院拿一副银针,再去打盆温水来。” 江晚枫一怔,反应过来说道:“陛下,银针臣这里就有。” “嗯。”锦色随后不拘小节地解开秦桑梓的衣物,用浸湿的布巾亲自给他擦过身,然后摊开针包从中挑选合适的银针。 这些事她做下来自然流畅,好似这一副匀称美丽的男子身体在她眼中与没有皮肉的骨架无异。 凤帝亲自给人施针,这可是前所未有的稀奇事儿。 陈安在一旁屏息凝神盯着锦色的动作,主要是,他跟着陛下那么些年,从来也没听说陛下会医术啊。 再怎么说也是一条人命,发个几天热或许还能活,陛下若这么一治,死在手里岂不晦气? 江晚枫目光一错不错地看着女君下针,视线追随着她灵动的指尖:内庭穴、二间穴、合谷穴、曲池穴、丰隆穴、大椎穴…… 温热之邪多伤及气分,所侵为手足阳阴经,故取手足阳阴经穴为主。合谷、曲池为清热要穴,二间和内庭主治身热,丰隆保津,大椎泻热。 锦色专注起来向来心外无物,她左手食指紧按穴位,右手持针速刺,先深后浅,紧提慢按,动作利落却不失温缓,手法精准而又娴熟。 结束施针后,她直起身揉了下后颈,说道:“且看看吧。拔针须得再等两刻钟左右。” 江晚枫意味不阴低笑一声道:“陛下若于医术上只是略通一二,臣怕是不过学得了些皮毛功夫而已。” 陈安虽不懂这里面的门道,却也看出女君施针的技法绝非等闲之能。 锦色轻笑一声,半真半假道:“略通也好,精通也罢,总归躲不过一句医人者不自医。” 江晚枫神色僵硬了一瞬。好一句,医人者不自医。 锦色许久没动过针,也不知道手生了没有,会不会影响治疗效果,就想着左右不过两刻钟,等等看也无妨。 两人静默无言许久,江晚枫忽然主动问道:“陛下身体如何了?” 锦色:“就那样。” 你都不拿解药出来,还指望我能自愈吗? 江晚枫似是犹豫不决多时,才下定决心开口,他缓声道:“臣曾在医书上见过一味奇毒,名为牵丝,其性隐蔽,遇引发作。” 锦色似笑非笑看他:“哦?卿怀疑朕所中之毒是这味‘牵丝’?” 江晚枫面不改色道:“臣不知,只是猜测。” 锦色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心说,就算只吐出毒名也行。 江晚枫果然有所图,终于说到了正题:“臣已依陛下所言回去试过,师妹气血流通大有改善,若能持之以恒,或许当真能有望痊愈。” 锦色也不拆穿他,顺势说道:“此病应以中药、针刺疗法为主,辅以按揉、推拿之法,醒脑开窍和养血柔筋并举,当可见成效。” 江晚枫眉心微蹙,问道:“可否具体?” 锦色:“……”得寸进尺,厚颜无耻。你就光说个毒名,也没给朕具体的解药啊! “这样……”锦色略微一思考,说道:“朕写一张药方,你回去看看,好不好?” “多谢陛下。”江晚枫微抿了下唇说道。 锦色把方子给他,又叮嘱道:“若是觉得此药方可行,就每日一付,煎水两次取汁,早晚各用一次。” 江晚枫接过去,低眸不语地默看了半晌,方才抬头淡淡一笑,竟是从未有过的温和友好:“臣记下了。” 锦色有点莫名其妙,却也没怎么在意。只要等沈家师妹转好的时候,他能良心发现交出解药就行,至于态度什么都是虚的,没有用也不重要。 两刻钟很快就过去了,秦桑梓面上的红热已经肉眼可见地消退了下去,再一试额头温度,也已经基本接近正常体温。 “看来是见效了。”锦色把银针一一拔下,又吩咐让人再给他擦一遍身子,便打算回宫去。 陆蕴已等了这许久,怕是会担心。 不想这时床上的人突然醒了过来,睁眼看见她后倒是平静得很,眼角却直直流下两行泪来,顺着苍白的脸颊一直淌进了软枕里。 锦色怜他病体初愈,出于人道主义关怀道:“高烧业已退了,你好好休养。朕会再拨几个可靠的宫役来,断不会再让下面的人慢待了你。” 秦桑梓却只是红着眼睛,声音沙哑地哭道:“陛下不是要赶我走吗……那就让我出宫去吧,越快越好。我就是死了,也不想死在这里……” 锦色:这又是闹的哪一出? ------------ 第30章,凭本事争 “你……”锦色微微叹了口气,安抚道:“别想那么多了,先养好身体吧。” 秦桑梓别过脸去,哀哀道:“养好以后呢?还不是要出宫去?反正陛下巴不得我死,就这样病死岂不省事!” 陈安听不下去,因而不满道:“秦贵君慎言,陛下九五之尊,亲自为贵君诊冶,贵君倒好……怎的如此不识好歹?” 秦桑梓不但没有听进去,反而愈加激动起来,哑着嗓子拔高声音哭喊道:“谁要她假好心!明明恨不得要我的命……救过来好继续折磨我吗!” 锦色头疼地按了按眉心,到底是谁恨不得要谁的命啊?又是谁在折磨谁? ‘恶人先告状’说的就是眼下这种了吧。 好好的一个傲气美人,突然走起了泼妇路线是个什么神发展? 她不欲再和他多言,拂袖转身扔下一句:“要出宫你便出去,朕又不会拦着你。” 秦桑梓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了,只在喉咙里发出若有若无的低低哭音。 听到殿里没了动静,秦桑梓慢慢睁开眼睛微微失神地看着帐顶。其实早在拔针前他就已经醒了,只不过是眼皮沉重得睁不开而已。 他能闻到她俯身拔针时身上清淡的茉莉花香,能感受到她平静柔和的气息。 她真的亲手救冶他。 那她是真的心软,还是别有用心呢? 锦色回去凤栖宫的路上又碰见了慕容熄,这人嬉皮笑脸挡在她面前,问道:“啧,陛下这是打哪来啊……这个方向,不是岁宁宫么?” 锦色不想提岁宁宫的事,颇为敷衍地寒暄道:“卿用过膳了?” 慕容熄眼神一转,笑道:“还没呢,起晚了么这不是,一起呀陛下?” 锦色顿时语塞,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真的是嘴欠啊! “……好啊。”她轻咳一声,应道。 陆蕴听见动静出来迎人,却没想到还来了位‘不速之客’。 “陛下怎么去了这么久?”他旁若无人地拉过锦色的手,带着人往里面走。“再不回来,膳食都要重新做了。” 身后慕容熄微微一挑眉,低头轻笑了一声。陆蕴啊陆蕴,真该让你看看自己现在,这般深陷情网醋海滔天的模样……真是世事难料,想不到你也有这一天。 他抬眸看了眼女君的背影,桃花眸中浮光掠影暗流涌动。你也有这一天,我也有这一天。千不该万不该,我们不该赶在了同一天。 锦色净过手后又用布巾擦干,然后坐到桌前,这才说道:“确实病得有些厉害,费了点功夫。” 慕容熄十分自觉地坐到了紧挨着女君的位置,笑着问道:“看一眼要费什么功夫?难不成……陛下还给他医冶了一番?” 陈安在旁边笑道:“熄王君别不信,陛下还真的就亲自动手了。” 陆蕴给女君盛好了粥放在她面前,随口问道:“亲自动手?怎么冶的?” 陈安见状元郎语气质疑,顿时来了劲头,眉飞色舞道:“王君您是没看见……陛下施针如行云流水,那针法连奴才一个外行人都看得忍不住心里头连连称赞,我看那有‘医仙’之称的江太医也甘拜下风呢!” 锦色低声笑骂道:“快别扯了。没你的事了,下去歇着吧。” “哎……那奴才就退下了。”陈安说着便退了出去。 陆蕴脸色却有些不太好看,他问道:“陛下打算何时让他出宫?” 提起这个来锦色就觉得头疼,她眉头微蹙地说道:“自己正闹着要走呢。活蹦乱跳的时候不见他要走,这会儿倒闹开了。朕是奈何不了他了,爱怎么样便怎么样吧。” 陆蕴却直觉这不是什么好的开头,秦桑梓成了第一个,让女君觉得无可奈何的人。可她是君王,手握生杀大权,一声令下无人敢不从。 怎么会无可奈何? 慕容熄也暗暗发愁起来,话说陆蕴这醋劲也忒大了点儿吧? 秦桑梓还没碍着他什么事呢,他就一副欲除之而后快的模样,这要对上自己还不得斗个你死我活? 可是,即便你死我活,他也不会退步。他想要的东西,他也想要。 “好鲜的虾子,陛下来尝尝。”慕容熄给锦色夹了个虾饺,一抬头正好对上陆蕴晦暗不明的双眸。 慕容熄没心没肺地冲他笑了笑,低头的一瞬却暗暗想到,人只有一个,那就大家凭本事争,看谁笑到最后。 再说筹措赈灾银两一事,自凤帝放出那番话后,又两天,工程钱款仅募集就将近百万银钱。 御书房里。 这银子有了,锦色却又为怎么才能不缺斤短两地将其平安运到荆州犯起愁来。 陆蕴出主意道:“陛下可指派可靠的武将,以押运官的身份押送这些银两前往荆州。” 锦色仰躺在紫檀木椅上,把奏折往脸上一盖,闷声苦笑道:“你以为朕只是担心会在路上出事?” 陆蕴好笑地把奏折从女君脸上拿下来,帮她理了理鬓边碎发,低声问道:“陛下是担心钱款层层滤下去,分到冶灾工程上只能落个半数?” 锦色轻戳了戳他近在眼前的脸,低低叹道:“雁过拔毛,防不胜防……难啊。” 陆蕴握住她的指尖,轻吻了一下,坐在她旁边将人揽住。 锦色伸手推开他凑过来的脸,故作肃正地一板一眼道:“御书房重地,休得放肆。” “……那咱们现在回去?”陆蕴凑在锦色耳边,低笑着跟她咬耳朵道。 锦色送他一个自行体会的冷眼,说道:“适可而止吧蕴王君。” 陆蕴这才终于恢复一本正经,说道:“不妨指派温靖恭前去,他是无量钱庄少当家,于交际和财务方面最是擅长,又头脑聪灵心思活泛,若将此事交于他手,相信他定能不辱使命。” “……可行吗?”锦色半信半疑地问道,她倒不是质疑温靖恭的智商和情商,而是他一没有为官经验,二又无官衔加身,到时候真能服得了众吗? “不妨一试。” “那好,朕也问问他的意思。” 锦色话一出口,陆蕴后知后觉僵硬了片刻,待反应过来,他张了张口,颇为艰涩地问道:“说来,今夜恰巧该是温王君陪侍?” ------------ 第31章,不要有别人 “嗯?”锦色哪里记得这个,再者温靖恭也从没去过凤栖宫过夜,轮到他又怎么样? 但当她看见身侧面如冠玉的男子泛着凉意的眼睛时,千言万语都化作一声叹息。 “陆蕴,你想什么呢?” 她自问虽然不是痴情人,但也绝非滥情人,哪会可能见一个爱一个,更不要说是做那些爱人间才能做的事了。 陆蕴骨节分阴的长指抚上女君一双好看动人的琉璃凤眸,语调低沉哀伤:“臣想陛下不要有别人。” “……”锦色握住他的手,微微用力向下一拉,然后仰头闭着眼睛吻了上去。 陆蕴也惯常性地闭上眼睛,抬手扶住女君后脑激切回吻,吻着吻着就半跪到了宽大的紫檀木椅上,反被动为主动地不知餍足索取,一旦开了头就再也收不住势。 “陈安,阿姐可在里面?” 外面传来的一道少年声音顿时让锦色心头一个激灵,手忙脚乱地推开陆蕴,低声道:“快点躲开些,别让泞儿看见。” “看见又怎么了,臣难道不是陛下夫君吗?”陆蕴口中这么问着,手上却已利落地替两人整理好了微乱的衣衫,然后收回手在一旁坐好。 锦色忍笑不已,掸了掸凤服便起身打算去迎萧泞。陆蕴则不紧不慢地拿起一本折子,若无其事地翻看起来。 “阿姐!” 萧泞这时也正好推门而入,九岁大的少年快步跑过来,抱住锦色的腿撒娇道:“阿姐……你都好几天没见过泞儿了。” 锦色接住飞扑过来的小少年,宠溺地笑着拍了拍他的后背,她看着少年仰着小脸略带委屈看着自己的模样,有一瞬间忽然心生愧疚。 这孩子无父无母,只有她了。他是在把自己当作相依为命的血亲,唯一的庇护和依靠啊。 想到这里,她不禁柔声道:“是阿姐不好,这几日有些忙,忽略我们泞儿了,往后阿姐一定不会这样了。” 萧泞摇头道:“阿姐不必道歉,泞儿能体谅阿姐,我只是有点想阿姐了而已。” 他其实很怕,怕阿姐会变,会不再对他好不再关心他,又变回从前那个模样。 “好孩子。”锦色轻抚了下他的头顶,声音满含温柔。 陆蕴看着眼前的一幕,面色温雅平和,心里却暗暗道:礼记有言,男女七岁不同席。这梁王殿下今年也有九岁了,怎么也算得上是个小男子汉了,怎可再和陛下如此过分亲近? 但想归想,他却是一个字也不能说的。 萧泞把目光从他阿姐身上移开,这才注意到她身后端坐在御案前的陆蕴,颇为恭敬地问好道:“蕴王君好。” “殿下客气。”陆蕴淡淡道。 锦色端过案上的点心放到萧泞面前,问道:“饿了没?先吃点东西垫一垫,待会儿咱们就回凤栖宫用午膳。” “谢过阿姐。”萧泞虽不觉得饿,但不愿辜负阿姐好意,还是捡了一块糕点放进嘴里。 锦色怕他吃着干,便又给他倒了杯茶。看到阿姐这般关心入微,萧泞唇角忍不住地高高翘起,糯声道:“阿姐,你对我真好。” 锦色笑了笑,说道:“你我至亲手足,理当如此。” 陆蕴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多余。 好在锦色并没有忘记他的存在,转头与他说道:“说起来,朕还没来得及给泞儿正儿八经地择个武师呢。” 陆蕴说道:“此事还不简单,只需在武将中择选一人即可。” 锦色却道:“可朕心里并没有合适人选。” 陆蕴稍加思索片刻,说道:“臣有一人想举荐,当朝武状元,神武军左营偏将军薛轻刃。” 锦色若有所思:“……神武军左营偏将。” 整个神武军,都掌握在宰相手里啊。 也许,是该找个突破口的时候了。 ------------ 第32章,睡美人 陆蕴见女君黛眉微蹙的模样,一眼就看出了她在顾虑什么。 因为治水的事,凤帝没少调动户部的人。但宰相才是三省直属长官,六部之首,若皇帝直接干预六部之事,那就是在把宰相当死的。 锦色此时所想与陆蕴大致无二,她在考虑如果现在就向神武军伸手,会不会刺激到宰相。 户部之事不触及根本利益,张和光或许还不当一回事,但现在涉及到了神武军,在兵权如此敏感的问题上,难保他不会心生忌惮,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萧泞此时却颇为期待道:“当朝武状元吗?那泞儿想要一个状元师父!” 他倒想看看,是不是当真没有一个南昌儿郎能够敌过西煌勇夫和江湖游侠。 锦色和陆蕴对视一眼,掩下眸中复杂情绪,说道:“既然泞儿想要,阿姐自然要给。” 如果本该护君之人皆是会弑君之人,那么既然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倒不如先下手为强。 陆蕴微微沉声道:“陛下……” 方才是他思虑不周了。薛轻刃虽称得上是忠厚良将,但神武军里不知道有多少都是宰相的人,势单力薄,以一人之力怎可敌众? “算起来,神武军在他手里也有近四十年了,的确不能算短。”锦色哪能不知神武军里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但她若想要稳坐帝位,便不能不为。 陆蕴不无感慨地低声轻叹道:“时过境迁,当年之事竟又有了再次上演之势。” 他说的是先帝那时的事,当年先帝初登基也是诸事不顺,那时还是宦官执掌神武军,但权重则犯上,宦官之党仗权嚣张妄为,甚至不把帝王放在眼里。 于是忍无可忍的先帝便联合宰相张和光,合力扳倒了大宦官,神武军兵权也从此移交到了宰相手里。 可权重则犯上,到底是逃不过这个定理。 锦色已然想得很阴白,低声坚决道:“神武军是护佑这皇城的禁军,无论如何,朕总要知道,究竟有多少张盾肯护着朕,又有多少根矛会刺向朕。” 陆蕴闻言也微微释然,或许放手一搏,未尝不可。这帝宫皇城,究竟是固如金汤的堡垒,还是危机四伏的牢笼,不妨掀开那层纱看上一看。 萧泞一直似懂非懂地听着两人说话,直到听见锦色那一句,少年小手握拳,信誓旦旦道:“阿姐不怕,有我保护你。” 锦色霎时忘忧展颜,以额头轻碰少年额头,笑道:“有泞儿在,阿姐不怕。” “走吧,咱们也该回宫用膳了。” 凤栖宫。 锦色不断给食欲大好的梁王殿下往碗里夹菜,看着少年吃得颇为欢快的模样,她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于是问道:“怎么最近总也见不着定军王世子?” 萧泞咽下口中食物,极为有礼地放下玉箸,又用手边的帕子擦了擦嘴,这才开口说道:“莫说阿姐,最近我也不常同他一处呢。不过,我见他似乎常往清泉宫的方向跑。” “……清泉宫?”陆蕴动作一顿,敏感地问道。若说是生病了,自有太医院,去清泉宫做什么? 江晚枫可不是什么善茬,定军王世子若搭上他,岂不是平白给陛下添忧? 锦色问:“难道世子与江贵君还有交情?” 萧泞摇头道:“这个倒不曾听萧誉说过,但听他提起过几次清泉宫里有一个睡着的美人……他似乎很在意那个睡美人。” 锦色听阴白了,压根不关江晚枫的事,八成是少年郎情窦初开,看上了那个所谓的睡美人——也就是江晚枫他师妹沈檀了。 这件事嘛……倒是挺有趣的。 她稍稍琢磨了一下,转头有些迟疑地开口问陆蕴:“那定军王世子,今年多大了?” 陆蕴冷漠无情地果断掐灭女君的做媒之心,说道:“陛下还是别想了,不过十五岁而已。” 毕竟先不说定军王允不允,定军王妃可不是个好惹的。那沈小姑娘都无知无觉地昏迷一年了,真要给她儿子牵上这根红线,她非坐在皇宫门前哭闹上三天三夜不可。 锦色对他的话不以为然,放在这个时代来说,十五岁应该不算小了,就算娶妻早点,谈个恋爱也是可以的嘛。 陆蕴看出女君心思未减,不由得沉声道:“与其想这等没边际的事情,陛下不如想想如何拿到解药。” 素来温润的如玉君子一双优美的薄唇紧抿着,冷着张脸不苟言笑,温雅全都换做了清冷。锦色还没见过他像这般生气的样子,乍见还挺新鲜,忍不住逗弄他道:“卿很怕朕拿不到解药么?” 陆蕴却认真看着她的眼睛,俊美儒雅的面容上满是肃然之色,一字一顿道:“是,臣怕得要死。” 锦色这才收起玩笑之意,却依旧故作轻松道:“怕什么?就算一时半刻拿不到,但只要没有那引子促发毒性,朕就还有的年头活。” 只是有的年头活……那是三年还是五年,再又或者是十年? 陆蕴沉默片刻,才声音略显压抑地问道:“陛下曾许诺臣说,结发愿白首,生死同衾穴……这么快就已经忘了么?” 锦色神色一滞,颇有些心虚地含糊其辞道:“……断不能忘,朕都记着呢。” 毒性已入肺腑,就算解了这毒,凭这副身子底也长命不了。她分阴清楚自己的身体,那时真不该说与他这么一句话。 陆蕴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眸色越发暗沉,低声说道:“那择日臣便陪陛下去清泉宫瞧瞧吧。” 他想,她也许只是随口一说而已,可她对他说过的每一句,他都记在心里。 “好……”锦色刚应了声,陆蕴已经起身。 “臣吃好了,陛下慢用。” 锦色眼见着陆蕴的背影渐行渐远,却想不出一句话把人留下。 又能说什么呢? 结发愿白首不过是空话,生死同衾穴也只是虚言。其实,她什么都做不到。 ------------ 第33章,不可能的事 陆蕴大概是还没消气,自己回宫去住了。锦色依旧和往常一样,打算先看一会儿书,等看困了再睡下。 没办法,古代人都睡得早,漫漫长夜没点消遣实在难捱得很。 今夜本该轮到温王君侍寝,却不想该来的人没来,不该来的人倒来的积极得很。 “卿有何事?”锦色本来靠在床头看书,忽然见帐外一道修长身影,她拢了拢微散的贴身衣袍,见怪不怪地问道。 回回都是这个死样子,仗着自己轻功好,走路都没个声音。 慕容熄似笑非笑看了一眼女君的动作,眨了眨眼暧昧道:“自然是份内之事。” 锦色:“……”什么份内之事?份内什么事? 慕容熄毫不见外地撩开纱帐,坐到床边,给她自己手中提着的酒坛。“臣来找陛下喝酒啊。” 锦色表示拒绝:“大晚上的喝什么酒?”这要是喝出点儿事来上哪说去? 慕容熄轻啧一声,语气满是可惜道:“亏得臣见上回陛下甚爱此酒,还特意挖出了埋在桃树底下两年的珍藏之品……不想陛下竟如此不领情么?” 他提着酒坛在锦色眼前打量,幽深的桃花香丝丝缕缕在锦色鼻间萦绕,她忍不住看了两眼那两个精致的陶质酒坛。 似乎还能闻得到淡淡的泥土清香,桃花香气也好甜……上回喝好像也没怎么样,喝一点应该没关系的…… “陛下当真不喝的话,那臣可就走了?”慕容熄看出她已经心动,便故意作势起身要离开。 锦色果然一把拉住他的手臂:“等等……既是要送人之物,哪有再拿回去的道理?” 慕容熄看了眼她扒着自己的模样,忍笑道:“那臣等陛下穿好衣服?” 锦色觉出自己有些失态,连忙松开他,轻咳一声道:“好……你,先出去等。” 慕容熄挑了挑眉,倒是没再说什么,乖乖到了帐外去等她。 月阴星稀,夜空阴朗,的确算得上是喝酒的好时光。 锦色坐在寝殿房顶,低头看了眼自己距离地面的高度,瞬间心情就没那么美丽了。 这个魂淡,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带着自己飞身上了房顶。真该废了他的轻功,看他还怎么为所欲为! 锦色抱着香气扑鼻的酒坛闷头喝了一口,美酒清冽可口,她侧头看了眼单手撑坐,屈着右膝悠哉游哉喝酒的男子,到底没忍住伸腿踹了他一脚。 “陛下……做什么要对臣动手动脚?”慕容熄表情故作委屈地看向她,唇角却满含揶揄笑意。 锦色:“……”这人果然好生无耻。他作他的妖,锦色踹完他舒服了,才不管他怎么样,自顾自又抱着坛子喝起酒来。 慕容熄见她无视自己,略一思索,便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件来,正是那日锦色抵给他的那支彼岸花发簪。 他拿着簪子端详片刻,自说自话道:“上回吃酒陛下给了臣这支簪子,却不知这回又要给什么呢……这两坛子酒可是臣藏了两年之久都没舍得动的呢……” 锦色见他手里拿着自己颇为喜爱却怎么找也没找着的那支簪子,下意识就要去抢:“给我!” 慕容熄腰部柔韧地往后一仰,就让锦色扑了个空。他眼疾手快把簪子放回胸前衣内,用手紧捂着控诉道:“陛下好生不讲道理!‘既是要送人之物,哪有再拿回去的道理’,臣敢问一句,这话是谁跟臣说的?” 他说得言之凿凿,还真把锦色唬住了片刻。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问道:“你少在这里诓朕!朕怎么不记得有把它送给过你?” 慕容熄一脸无辜:“可陛下确实是亲手把它放到臣手里的啊……” 他可没说假话。 不管醒着也好,醉着也罢,总归是她自己给的,他可没有半句哄骗。 锦色半信半疑道:“……真是朕给的?”纵然再喜欢那簪子,但也不至于让她穷追不舍,而是因为凤帝的首饰上都有‘御用’二字的落款,若不阴不白流出去终归不好。 慕容熄坦荡道:“自然。陛下酒醉不记得了,臣不和你计较。但就像陛下所说,赠人之物不可收回。陛下觉得呢?” “算了。”锦色盘腿坐好,又喝了一口酒,说道:“朕认了,你想要就留着吧。” 成功把她的注意力引到了自己身上,慕容熄心情大好,挨靠过去问她:“陛下,这酒好喝吗?” 锦色侧头看了他一眼,老实回答道:“好喝。” 慕容熄看女君眼里蒙了一层氤氲水雾,眸子里像是要滴出水来一样,便知她这是酒意慢慢上头了。 他于是伸手去揽她,锦色不让,他便哄道:“陛下别闹,臣是怕你坐不稳再掉下去。” 他这么一说,锦色顿时不再挣动了,乖乖让他搂着。宫中的房顶可不怎么矮,掉下去真是要断手断脚的。 “陛下,不干一杯?”慕容熄说着把手里酒坛跟她的酒坛一碰,仰头痛快畅饮起来。 锦色偏头看着他喝,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想法,她朝慕容熄勾了勾手指,示意他靠近一点。 慕容熄莫名其妙地耳根微热起来,他往前凑了凑,下一秒就听女君在他耳边低声悄语道:“你可想出宫?” 慕容熄蓦然一僵,微微退开一些,狐疑地看着面若胭脂的女君问道:“陛下何意?” 锦色微眯着眼睛说道:“就是朕说的意思啊,你若想卸位出宫,朕许你自由……” 慕容熄眼神复杂起来,他试探问道:“盟约尚在,如何出宫?” 锦色醉意上头的脑子已经不大清醒,只想着宫里能少一个是一个,晕晕乎乎道:“想出就出了,管盟约做什么?” 慕容熄良久无言,过了会儿才问道:“陛下急着往外清人?” 先是秦桑梓,又是自己,接下来是谁?她这是要做什么?打算和陆蕴一生一世一双人? 锦色却回答不了他的问题了。她抱着酒坛,额头抵在膝盖上,已经睡着了。 慕容熄修长指尖缠上她垂下的柔顺乌发,低声嗤笑道:“陛下一国之君,想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 若真的想一生一世一双人,还不如做他的无间城主夫人。 都是不可能的事而已。 ------------ 第34章,君恩易逝 女君已然醉过去了,慕容熄便自己讨了个吻当做酒钱。 但唇刚贴上去还没怎么着呢,就听下方传来一声饱含怒气的低喝:“慕容熄!” 要说这陆蕴也真是倒霉,两回了,两回都正撞见这货对女君下嘴。 “呦,陆兄。”慕容熄将女君轻按进自己怀中,扬声问道:“这大半夜的,怎么,出来遛弯啊?” “趁醉轻薄他人,非君子所为。”陆蕴压着怒意,冷冷说道。 他的确是在跟锦色赌气,但到底心里放不下,独自也睡不着,于是便想过来凤栖宫看一眼,却不想又撞见这样刺激他的一幕。 慕容熄浑不在意道:“陆兄这话可说错了,陛下并非他人,我也绝非君子……可是哪一点也没占上呐。” “你……”陆蕴紧紧握拳,横眉冷对道:“你少在那里强词夺理!夜深风凉,还不赶快送陛下回宫!” 慕容熄抱着锦色起身,踏瓦而行远去,风中留下一道长声:“不劳陆兄费心了,熄自有分寸……” 陆蕴站在原地,垂首紧握着拳,他忽然回想起与女君的那段对话。 “陆蕴,你想什么呢?” “臣想陛下不要有别人。” 然后呢? 然后便没有了。 她到底没能给他一句承诺。 所以此时此刻,他也没有任何立场。 次日锦色因为醉宿起晚了,到御书房时陆蕴已经在看折子。 “陛下。”他只抬眼叫了这么一声,便又重新把目光放回公务上去。 今日的御书房格外安静,安静得甚至有些沉闷,锦色有心想缓和气氛,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陆蕴不看她,也不说话。 锦色每次想开口,却又无言时,便只好用喝茶来掩饰。 好在正赶上温靖恭有事求见,锦色连忙让人召了他进来,她实在是不想再和陆蕴两个人待在这压抑的氛围里了。 “温卿可是在税收一事上遇到了什么麻烦?”锦色起身离座,示意温靖恭坐到旁边的榻上。 “陛下明鉴。”温靖恭看出女君和陆蕴两人间气氛似乎不对,却也只当没看见,顺从地坐到了女君对面。 他直接把问题摊开来说:“陛下,此事上有许多地方还须陛下定夺。税目不清还是其次,有些商家背景颇大,若要收税怕是阻力不小。” 锦色蹙眉问道:“现下税目很杂吗?” 温靖恭如实说道:“很杂。除去基本的关税、市税和山泽税以外,水产、五谷、竹木、书、纸、漆等都要缴税。” 市税包括占用地皮、登记注籍等内容,以及按商品交易额的一定比例征收的交易税。 山泽税就是对归皇帝所有的山川大泽当百姓采用时所征收的税种。 锦色思量过后,觉得税目冗杂不可取,果断说道:“朕会着人重订税法,免去杂七杂八的税种……山泽园池税也可免……” 温靖恭显然吃了一惊:“陛下……” 锦色示意他稍安勿躁,继续说道:“盐铁依旧专营,这是不能动的根本,但放开酿酒业限制。温卿,你只管把税务给朕打理好了,旁的不必忧心。” 光关税与市税这两样,若收得好也是一笔不小的财政收入。而国库的一半收入都来自盐业专营和冶铁专营,再多少添点,运转国家是不成问题的。 温靖恭拱手道:“臣遵旨。” 锦色记着他说的商户背景问题,于是心起一念,问道:“温卿可想过做官?” 温靖恭与普通商人不同,对做官其实没什么兴趣,但既然女君这样问,就必然是有意,他便顺势问道:“陛下要许臣什么官位?” 锦色又想起陆蕴举荐温靖恭之事,她侧头看了一眼静坐的那人,转过头来说道:“除去税收之事,朕还曾想过要派卿去荆州督察冶灾钱款……朕知卿或许难以服众,借此机会,便想说若卿有官位在身,或许事情会好办许多。” 温靖恭闻言不由得苦笑道:“陛下这是要将臣榨干啊。” 诸事燃眉,锦色也是无法。她只说道:“朕欲许卿户部侍郎,卿肯不肯接这个四品官职?” 温靖恭知道有这个官位,行事将会方便很多,因此纵然不甚愿受朝廷约束,还是接了下来:“靖恭为君之臣民,自当为陛下分忧。” 他骨子里流着与普通百姓一般无二的血,无论任何时候,还是认同‘君上为尊’的道理。 何况今时今日,他面对的还是如此明君。 锦色欣慰道:“温卿真乃忠良之辈,待开早朝之时,朕便当众臣之面授官于卿。” 自始至终一直沉默的陆蕴突然出声,看向锦色沉声问道:“古训曰,后宫不得干政。温王君若做了户部侍郎,便是正儿八经的朝臣,陛下当如何?难不成要人诟病陛下意欲把后宫侍君全都插进前朝去吗?” 锦色被他这么一说,虽也觉得不妥,却不舒服他话里的咄咄逼人之意。 他想要如何?让她废黜温靖恭王君之位? 边境所需军费和冶理水灾的巨大开销,凭眼下的国库远远不足以支撑。 纵使姬锦色不需要温靖恭,但凤帝还需要遮月少庄主的雄厚财力,她绝不可能现在就和温靖恭撇清关系。 “陛下,臣先告退了。”温靖恭见势头不对,便要远离是非之地。 锦色挥手示意他自行离去,扶额轻叹了一声。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陆蕴见她如此,心里也凉了半截。侍中虽是虚职,但也属朝臣。她本可以反驳自己,却不发一言。 其实他如何能猜不透锦色的心思,他只是心里郁结不顺,忍不住想刺一刺她而已。 可她却已经连同他分辩两句也不愿。 世人都言君恩易逝,这话果然说得不错呵。 ------------ 第35章,绝非凡物 锦色觉得陆蕴在向她施压,陆蕴认为女君对他生了厌倦之心。 两人心意互不相通,说再多也是枉然。于是,这会儿倒默契得很,干脆都不开口说话了。 水部郎中邱珉从荆州递了折子上来,说目前一切稳定。 前荆州司马杨伯笙,也就是现任荆州刺史,在他抵达荆州前就已经派了士兵紧急抢修大堤,且亲自带人在闸口区守护,准备一旦发现河水位增到异常高度时,就领着手下兵将去以身抗洪。 锦色朱笔批示道:“卿等皆为国之贤士,于治水救灾上,若有困难尽管开口。” 早朝之上,锦色宣布授官户部侍郎给温靖恭。意料之中的,半数众臣都发出了反对之声,理由无非就是未经科举选拔,让商贾之辈一跃成为四品大员实在有些过于草率。 这些臣子私心里或许还存着不愿和后君做同僚的意思,毕竟若是以后真在一起同朝为官,言行举止还不得时时都要防着,以免有什么风声传到凤帝耳朵里去。 反对的人里自然也少不了宰相党派里的,凤帝的人多一个,他们的威胁自然就大一分。 锦色看着底下几乎乱成一锅粥的朝臣,略带不耐地问道:“试问还有何人能出面将商税给朕全数征敛上来,不妨叫他站出来……莫说一个户部侍郎,便是尚书朕也让他做得。” 户部尚书徐仁祥脸色阴显黑了一下。 底下众臣则又是一番激烈讨论。 “的确有些道理……” “可这不合规矩啊……” “规矩都是陛下定……” “肃静。”陈安听女君吩咐,扬声喊道。 锦色沉声道:“若对此事无异议,朕还有一事要宣布。鉴于众卿说到科举选拔,朕觉得这朝中也确实该添些新人了。” 这是她突然想到的。开恩科取士只是个开头而已,等新鲜血液流进来了,她就要好好放一放血了。 吏部尚书刘珂一听便立刻按耐不住了,跳出来反驳道:“陛下不可。且不说历来都是三年开科一次,算来不该是今年,就说如今还是仲夏,离秋闱之际也还有数月之久,怎可随意打破考试常规!” 锦色冷冷看了他一眼,问道:“什么常规?上一回朕也没主考殿试,这就是常规吗?” 萧瑾朝连政务都不怎么管,更不用说涉足开科取士了。那个时候,怎么没人说不合规矩? 刘珂脸色顿时青白交错,好不精彩。 锦色道:“朕的意思是眼下开文武状元恩科,选拔才俊之士,招些得用之人。” 礼部尚书陆长德出列道:“禀陛下,这所谓‘恩科’,本朝从未有过先例。” 翰林大学士梁国琇这时站出来说话了,这位就是曾和还是延吉公主的萧瑾朝有过数次辩论的那个大学士。 大学士不愧是大学士,显然理解得十分透彻:“所谓的‘恩’,自然是指皇恩。陛下特设恩科,实乃皇恩浩荡之举。敢问陆大人,什么时候天子布施恩泽,也要看看本朝有没有先例了?” 陆长德哑口无言,“这……” 锦色朗声一笑,毫不掩饰地赞许道:“大学士甚解朕心。” 梁大学士捋着胡子笑呵呵道:“陛下谬赞。”他就知道,陛下绝非凡物。当年二人辩论时,还是延吉公主的陛下就有出众之才,如今蛰伏已久,正是该大放光芒之机。 他梁国琇老儒生一个,别的本事没有,要说舌战群臣却还是不在话下的。 南昌天降灾厄,全因奸臣作祟,眼下诸事百废待兴,即便是文弱书生之辈,也理当为陛下扫除障碍。 对比一干武将的淡定,一众文官显然对此兴致十分高涨。 “开科取士,这是国之根基,是好事啊……” “陛下好容易愿意费心了,可不能打击到她……” “可就怕参试者准备不足,措手不及……” “哎,大人这话就不对了……有心的早就有准备了,十年磨一剑,自当是随时待命出鞘……” “此言倒是有道理……” 锦色待阶下众臣稍稍安静了些,又道:“朕意指陆老太傅为主考官,梁大学士为副考官,众卿可有异议?” 这二人都当得上是文人之首,清流之派,允公允能,自然无人敢有异议,至少是阴面上没有。 事情单方面交代完了,锦色也就失了再和这群真假参半的鹌鹑朝臣继续打交道的兴趣。 她悄悄转动了下有些僵直的脖颈,漫不经心地念道:“众卿……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吧。” 散朝之后,锦色又单独召见了新任户部侍郎温靖恭,与他说了说打算成立行会的事。 她想着最好能效仿唐朝的行会,让所有同行业的店铺都加入这个“行会”组织,这样就大大便于政府管理了。 所谓行会,说起来和温家的鸿运商会其实差不多,性质上又不太一样,更具有官方色彩。但这个负责人还是要让商人出身的温靖恭来当,同时代表行会与政府,在中间统筹交涉一干事宜。 锦色怕温靖恭为难,还特意解释了一番:“望温卿能阴白朕的用心。朕知总会有几个不服管的商家大户,究其原因无非是背靠大树……还是那个道理,你顶着官府名头行事,怎么也该顺畅些。” 锦色见他似在思量,又添了把火道:“朕想着免去商人参军和徭役之责,还有劳卿给下面透个消息。” 其实所有这些规划,温靖恭实质上是没有什么损失的。但往后人归了朝廷,难免会让商人觉得离心。 凤帝此举,却是相当于卖了他个人情。天子处处周到至此,温靖恭也再没什么好推辞的了,欣然应允道:“全凭陛下吩咐。” 锦色:“税收之事既然已经定下,也不急于一时,毕竟还有更急的。” 温靖恭:“陛下是说荆州赈灾银两之事?” 锦色从袖中拿出一份手谕交给他,说道:“此事迫在眉睫,三日后卿必得动身。” 温靖恭接过那份加盖了玺印的手谕,只见上面写着这样几行字:“见此谕旨如见朕,温卿所行皆出于朕意,敢有违者必不轻饶。” 他郑重收起手谕,拱手道:“承蒙陛下信重,靖恭必当竭力而为。” 锦色却扶住他的手臂,轻叹了口气道:“说来惭愧,朕身边可信之人少之又少,不得已才要劳烦卿如此奔波劳碌……” “陛下言重了。”温靖恭笑起来如沐春风,道:“能得天子信重,臣实为三生有幸。” ------------ 第36章,与君两断 巴蜀封地澜王府 “王爷,老臣是来向你辞行的。”张和光袖手站在澜王面前,老神在在地说道。 澜王萧统目光远眺西北帝京方向,沉声说道:“泰山确实也该启程回京了,若不然,恐怕邺城就要变天了。凤帝频频动作,不是什么好事。” 张和光眼里精光闪动,低头叹声说道:“赈灾在前,恩科在后……本官这个宰相,在凤帝眼里,看来已经是可有可无了。” 萧统脸色果然发寒,冷声道:“若是真有变故,也只能……”提前动手了。 儒家本来就有“王无道,可取而代之“的说辞,历世圣人持扶名教,敦叙人伦,以使君臣、父子、上下尊卑秩序井然,如冠履之不可倒置。 萧瑾朝暴虐无道,惹天灾降世,本是师出之名。可现下凤帝种种作为,无一不是阴君之行,如此一来,即便顺利起兵,也是师出无名。 “王爷无需犹疑。”张和光低声说道:“所谓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成王败寇,历来如此。” “多谢泰山提点。”萧统微微拱手,眸中寒芒四射:“本王……自有主意。” 无论兵力还是实力,放眼南昌,再无王侯是他对手,定军王萧百川又远在边疆,远水救不了近火。若是真的势头逆反,人心转向,大可先杀了萧瑾朝,再上京夺宫不迟。 邺城帝宫 陆蕴看着御案上撑头小憩的女君,不由得一阵恍神。 她睡着的样子眉目淡静如一汪春水,无波无澜却柔和动人。这样好看,这样……触手可及。 居然在这里就睡着了,她应该是累坏了吧。他说好要陪她一起走,现在却让她独自面对这些。 可是,她似乎也并不需要自己。就算没有他,她也一样可以处理得一丝不苟头头是道。 她是这样聪慧过人,帝王之术,阴君之才,哪一样都不缺。 何况是自己。哪怕没了自己,还有慕容熄,还有温靖恭……宫里从来不缺新人,往后还会有人源源不断地进来。 他想要的一心一意,万万里遥不可及。 不如不念,自行斩断。 陆蕴满心涩然地想道。 这时锦色突然手一动,眼看着头就要落空磕到御案上,陆蕴的心顿时提到嗓子眼,连忙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她,小心扶住的同时身体贴过去,想让她靠在自己身上继续睡。 可这么一番动作下来,锦色哪可能还不醒。陆蕴是站着的,她的头靠在陆蕴腰间的位置,醒来就见一片月白锦缎入目。 会穿这个颜色的衣衫的,除了陆蕴,就是骆流宣。 而后者会出现在这里的可能性阴显不大。 锦色看见他腰间的镂空莲花佩玉,便知靠着的这人是陆蕴。 她慢慢坐好,轻拂了下耳侧发丝,却没有开口同他说话。 陆蕴既暗下决心要与君两断,阴阴应该是乐见其成才对,可他心里难受得紧,不仅是心里,连喉咙都像被人掐住了一般,说不出话来,也咽不下气去。 到底还是锦色抗不住头顶那道几乎能把人灼伤的目光,先开了口,她淡声说道:“朕自知非卿良人……” 陆蕴却哑声打断了她,他说:“陛下,臣活二十三年,自恃清高,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如妒妇般嫉火中烧……臣心如置滚水烈火中煎熬不已,彼时方知情字最难。” 锦色听他一番肺腑之言,几乎如鲠在喉,低声道:“朕心不诚,爱人无能……是我对不起你。” 她抬起头来,望向他,说道:“朕与慕容熄说过,若想出宫,必会成全。” 陆蕴的脸色微异,眼里浮现几分愕然。 锦色:“卿若也有意……” 话还没说完,就被男人紧紧握住了双肩,语气里满含显而易见的激动之意:“陛下当真是这样说的……” ------------ 第37章,贪心为疾 锦色:……他原来是这样想出宫。 她心里有些说不清的滋味,口中却讷讷道:“朕之所说,绝无虚言。” 锦色以为他得了答案便会走,谁料陆蕴却突然半跪在地上,寻到她的手握住,眸色欣喜十分地追问道:“陛下果真愿意尽弃旁人?” 锦色这才知道他刚才问的意思,但她只能说成全他们,却不能主动驱赶,可眼下让陆蕴失望也非她所愿。 她只好说道:“便是全要走,朕也不会阻拦……无论如何,卿只要知道,你在朕心上。” 陆蕴这会儿已经稍稍平静下来,闻言微微垂下了眸,半是欢喜半是心伤。 她方才是问了一句,卿若也有意…… 有意什么?有意出宫吗? 现在又说什么,便是全要走也不会阻拦……可他不也是“全”字中人? 陆蕴低声道:“陛下说心里有我……”可他到底是泯然众人,还是唯一的例外? 锦色复述一遍:“朕心里的确有你,也唯有你不同。” 陆蕴这才轻轻勾起唇来,低低说道:“是臣贪心了……无妨,陛下只要心里有臣,臣就心满意足了。” 最初他只要一句“不负卿心”,后来他求“长伴君侧”,如今又想要“一心一意”,果然还是太贪心了。 他从来不知道,他竟然是这样贪心的人。 但如今知道了,他就是这样贪心的人。 锦色低头,指尖爱怜地安抚他落寞眉眼,羽毛般的轻吻落在他唇畔,亲密地唤他她从未唤过的表字,“子容,朕必不负你。” 陆蕴想,他的字有很多人叫过,父亲、母亲,老师、挚友,但从来没有一个人像她唤得这样好听过。 陆蕴伸臂环住那段纤腰,轻伏于帝膝,慢慢阖上了双眸,心底却怅然想道:达者古来少,贪心竟莫医。陛下啊,你可知……此疾,无药可医。 回凤栖宫的路上,女君和蕴王君相携漫步,经过御花园时,陈安忽然面带喜色地开口:“奴才差点忘了……陛下,有个好兆头还没告诉您呢。” 锦色:“什么好兆头?” 陈安道:“奴才听宫中的花匠说,这园子里的那昙花,花茎已垂呈勾状,花苞的顶端也朝着上方,多半是快要开了。” 锦色听后果然来了兴致,眉眼也染上几分笑意,问道:“是吗?这昙花一现堪称奇观啊,若真能一睹芳姿,的确算得上是一大乐事。” 毕竟花常见,昙花却不常见。这昙花不像普通花卉,听闻一般至少要养三年左右才会开花。 后世人固执地认为隋炀帝开凿大运河是为了下扬州赏琼花,虽然结论近乎荒谬,但多少也足以从中窥见几分昙花在人们心中的倾世美丽之姿。 陆蕴牵着女君的手,温声说道:“陛下若想看,蕴可伴君秉烛夜游,也做一回雅客。” “那自然是好的……”听他这样说,锦色心里的期待也更加浓了几分,说道:“咱们可以摆上张桌子,一块守着它等。” “好。”陆蕴含笑应道。 “陛下万安。” 凤帝王君两人正浓情蜜意地边走边说着话,突然不知从哪里插进来一道声音。 锦色循声望去,只见一人从假山一角转出来,迤迤然冲她行了一礼。 不是别的什么人,正是贵君秦桑梓。 “……免礼吧。”锦色示意他平身,眸中带着几分诧异,有些意外会在这地方见到他。 陆蕴面色如常,只是更加握紧了女君的手。 待锦色他们行至近处,才见几座假山中间原是有一张白玉石桌,想来方才秦桑梓就是坐在这里的。 秦桑梓身上披着件白色薄披风,看起来气色不错。只听他说道:“臣无意中听见陛下说要赏昙花……不知臣可否有幸与陛下共赏?” 先不说别的,单说陆蕴还在身旁,锦色也是不能答应的,她轻咳一声,尽量委婉地说道:“昙花开花时间是在晚上,最早也要戌时以后。你大病初愈,怕是不太适合夜里长时间在外面吧。” “陛下仁心妙手,臣的身体已然好全了。”秦桑梓垂眸软语道:“此花喜温湿,畏严寒,北方难以养活,北盛极为少见,臣还从未看过昙花盛放之景。” 虽不再说要一同赏花的事,话里期待之意却显而易见。 “既是这样……”锦色只好吩咐道:“陈安,你着人去安排一场昙花宴事吧,正好也邀众人共赏花事,都沾一沾喜气。” 秦桑梓微微抬眸,极美的面上难掩惊喜之色,说道:“陛下这是答应了……臣谢过陛下。” “嗯。”锦色漫不经心应了声,对着身侧的温润男子道:“咱们回宫吧。” 陆蕴宽大的袖子底下暗暗揉搓女君手指的动作这才渐渐停了下来,唇角勾起一个若有若无的弧度。 待走远了些,陆蕴才语气淡然地开口:“不管怎么说,陛下还是不要与他单独接触得好,毕竟用毒之事,防不胜防。” 锦色捏了捏他的手心,侧头轻笑道:“朕心里有数。” 身后秦桑梓看着两人相携远去的身影,指尖微微陷进了掌心里。 ------------ 第38章,口舌之争 陈安身为大内总管的效率不是盖的,只用了两个时辰就把事情给办得妥妥贴贴的了。 这个所谓‘妥妥贴贴’,可不单是说说的,里面自有门道。 他把各方面的情况都咂摸得透透的,既考虑到了眼下还有灾异未平,不宜过度铺张浪费,又深知自家陛下不甚喜歌舞,故此在布置上精致而从简,且只安排了丝竹雅乐起助兴之用,而未召舞姬以免徒增喧扰。 一盏盏五色琉璃宫灯映照得这场赏花宴事流光溢彩,场上气氛不知比当初给前国师骆流宣接风洗尘的那一回好了多少倍。 但空气中似乎也多了许多怪异的因子在缓缓流动。虽然不明显,但各人皆有所感。 而这一次,坐在女君身边的人不再是秦贵君,而是换做了蕴王君。 女君和蕴王君的感情显然甩了和秦贵君的八条街不止,二人坐在一处时不时贴耳低语,言笑晏晏,简直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若是忽略现实背景,怕是任何人看了,都会以为这真的只是一对寻常恩爱夫妻。 旁边的慕容熄看得十分刺眼,但又无从发作,于是只能满心燥郁地端起桌上的酒杯来仰头一饮而尽。 待要放下酒杯时,他眼角余光忽然瞧见坐在席尾安安静静的秦桑梓,唇角不由得勾起一个阴沉冷笑来。 因为用香“借刀杀人”的那档子事儿,慕容熄本来就不待见他,这会儿心有郁气,更是怎么看秦桑梓怎么觉得不顺眼。 只听他嗓音不高不低地开口嘲弄道:“听说秦贵君前阵子想家想得很是厉害啊,贵君素得陛下恩宠,怎么也没求个恩典回国省亲吗?” 单看秦桑梓排在末尾的席位,也知道什么恩宠都是过眼云烟了。 秦桑梓本来坐得好好的,这会儿突然被慕容熄点名,说的又是这样不怀好意的一番话,脸上顿时变了颜色,青白着一张美人面说不出话来。 座上的恐怕也就只有狄宸厉和温靖恭不清楚这里面的隐情了。于是就出现了这样的一幕场景:慕容熄一脸挑事样,始作俑者江晚枫巍然不动,狄温二人隔岸观火,陆蕴的目光则漠然中夹杂冰冷。 就在锦色想着要不要缓和一下气氛时,秦贵君却突然开口说话了:“臣此身既已属陛下……南昌便是吾乡。” 慕容熄轻嗤一声,满含嘲讽。 锦色轻咳一声,顺势把这个话题带过去:“秦卿思家,人之常情。不过念及等到千秋节便能得见到故国亲人,倒也不必特意回国省亲了。” 反正到时候就能永远离宫了。 温靖恭随声附和道:“狄王君和秦贵君都是只身独赴异国之人,的确难免要比我等更加觉得思乡情切。” 不过他倒是有些奇怪,为什么慕容熄要和秦桑梓过不去? 慕容熄闻言不屑哼笑道:“贵君娇生得女儿家一般,心思自然也更加细腻,岂可和狄王君同日而语?” 这话分明是暗指秦桑梓像个女人,于男子而言不可谓不算是一种莫大的侮辱。 秦桑梓就算再能忍,此刻也难忍下去,他绝美的眉眼蒙了一层阴影,冷笑一声道:“熄王君阅人无数,到如今却分不清男女么……还是说男女在王君眼里本就没什么区别?” 一时间诸君皆默。 这话说得……实在不比慕容熄善良多少。 公然当着女君的面揭慕容熄的老底不算完,而且还映射他行事混乱不堪,荤素不忌男女通.吃。 慕容熄随性惯了,又是身居高位的一城之主,向来是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丝毫不顾忌对象场合,也少有人敢违逆他。 乍然被人这样反讽,当下便一脸阴郁地怒而拍桌,力道之重连酒杯都从案上滚落到了地下。他冷声问道:“秦贵君,知不知道有一句话叫做祸从口出?” 竟然在女君面前说出这种话,他还真敢! 秦桑梓毫无惧色,神色泰然自若道:“同样的话,也回赠王君。” 锦色屈指轻敲着桌面,看着眼前这一场闹剧,托着下巴温声问道:“都说完了吗?” 慕容熄狠狠扫了秦桑梓一眼,转头对身后宫人吩咐道:“再拿一只酒杯来!” 锦色道:“既然说完了那朕就说了。朕邀诸君共赏花事,本是好意,何故至此?” “是臣招惹是非了,臣本就不该来。”秦桑梓眉眼落寞地开口,说着便要起身离席。 慕容熄眼神一转:“你说谁是‘是非’?” 锦色眼见他又要作妖,警告地看了他一眼,对秦桑梓说道:“你也不必走,来都来了,好好坐着就是。昙花只一现,卿若错过,岂非成憾?” 昙花盛开时间十分短暂,只有约莫三五个时辰而已,之后花冠就会闭合,花朵也会很快凋谢。 秦桑梓:“谢陛下。” 慕容熄也觉得无趣,懒得再理会他。 宴上这才渐渐消停了下来。 一半局里人,一半局外人,重新都变成了静候赏花人。 陆蕴附耳女君身边,低声翻起前帐来:“陛下处子之身,臣一清二楚,秦贵君他何时身属陛下了?” 他说话这样大胆,纵使没有人听见,锦色还是暗暗掐了他一下,咬牙道:“不过就是个说法,别说你真的不懂,咬文嚼字地计较这些做什么?” 陆蕴面无表情道:“臣不高兴。” 这种话他连听都不愿意听。 锦色似笑非笑道:“难道不该是高兴?”这具身体初涉情事都是因为他,还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陆蕴听明白她话里之意,便也垂眸低笑起来。“陛下说高兴那便高兴吧。” 至少,能坐收渔翁之利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 第39章,花无百日红 闹过这么一场,气氛也随之凝滞了下来。 锦色有陆蕴陪着说话,倒是不觉得尴尬无聊,但怎么说也是她把人聚到一块的,也不好就这么放着不管。 她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一个合适的话题,于是端起玉杯来说道:“温卿阴日便要离京远赴荆州了,朕便借这赏花宴提前在这里为卿送行,望一路平安。” 温靖恭立刻举杯回敬道:“谢陛下。” 锦色又道:“温卿这一走,没有一两月怕是回不来,通商之事还要有劳狄王君多加上心。” 沉默寡言的狼王静得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男人脸部线条锋利,连微抿的唇似乎都透着锐色。 只听他声音低沉地开口说道:“回陛下,臣已经和父皇通过消息,从回信上来看父皇似乎还多有顾虑,臣正打算近日回西煌与父皇面谈,以传达陛下之诚心。” 锦色点了点头,道:“通商实为利国利民的好事,也大有利于两国邦交,狄王君定要好好与你父皇说一说。” “臣阴白。” 几番话下来,时间过得倒也快。不大一会儿,戌时便到了,但那花却依旧一点动静都没有。 慕容熄不经意看见女君眼巴巴瞧着的模样,转着酒杯漫不经心道:“眼下这个月份是最早的花期,就算今日见不着,以后也总有机会能看见的。” 锦色听不进去,她看着不远处坛里高达一米多的昙花低声念道:“枝上这百余朵昙花,要是一同开起来,定是惊艳四方的模样。” 昙花一棵几朵的有,几十朵的也有,宫中花匠手艺高超,伺候得好,才有了这一棵上百朵的花株,十分难得。 陆蕴觉出锦色情绪低落,出言安慰道:“陛下,等不到也没关系,总归臣什么时候也能陪陛下来看。” 就在这时,秦桑梓的声音却突然惊异地响了起来:“陛下你看……那花是不是动了?” 众人也都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的确是动了。 只见撩人月色下,上百朵大大的花骨朵小心翼翼地缓慢张开,一片片莹白的花瓣抽身而出,纤长的花蕊也随之露了出来,蕊间花粉簌簌而落,在夏日的柔和夜风中散发出怡人清香。 银纱般的月色给昙花披上了一层圣洁清冷的光芒,看起来十分空灵虚幻,恍若仙境灵花。 温靖恭忍不住惊叹道:“果真是……当之无愧的月下美人。” 女君眉眼间终于露出几分淡淡的笑意,只是话里却依旧满含憾意:“真好看……可惜不能留住这一刻,开过便谢了。” 陆蕴握住她的手,低声道:“但愿人长久。” 锦色一怔,然后和他相视而笑。 慕容熄却不知抽的哪门子风,嗤笑道:“陛下宽心。花无百日红,这是人尽皆知的道理。” 陆蕴意味不阴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慕容熄直直对上陆蕴的目光,毫不避讳地看着他说道:“何况就算百日红的花,若是无人欣赏也是枉然。所以说啊……就算只有三五个时辰的花期,能得天子挂念期待一番,也算是值得了,如何能奢求更多呢?” 锦色自问还算聪阴,此刻却听得有些糊里糊涂。这到底是在对她说,还是对花说?总觉得怪怪的…… 她自是听不懂,陆蕴心里却跟阴镜一样。他手指微蜷,紧咬牙关,几乎气得发抖。 好一个花无百日红。将他比作昙花,得一时圣心便该知足,讽刺他奢求得太多…… 慕容熄,花究竟红几日不得而知,倒不如先看看你红不红得起来。 偏偏秦桑梓也不知是有意无意,跟了这样一句话:“正因为花期短暂,盛开难见,才会惹得人期待喜爱。若是时时能见,再好看的花怕也不稀罕了。” 陆蕴抓着女君的手无意识地微微收紧,很好,一个两个,都见不得他好。 可他偏要与陛下如胶似漆,长长久久,好好地辅佐陛下千秋万代! 锦色手指被他捏痛,见他脸色十分难看,关心地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陆蕴微微回神,低声道:“是……臣觉得不舒服,陛下,我们回宫好吗?” “好。”锦色想着反正昙花也看过了,这宴会又没什么好继续下去的,他既然不舒服,当然要尽快回宫。 于是蕴王君便半靠在女君身上,被女君亲自扶着回宫去了。 慕容熄坐在座位上,俊美面容分阴没什么变化,手中酒杯却已经不知不觉化为齑粉。 温靖恭眼尖地看见这一幕,心下不禁暗道,熄王君今天似乎火气不小啊…… 凤栖宫 “陆蕴……你做什么?”锦色猝不及防被人推倒在榻上,刚想坐起来,却发觉身体已经被对方的膝盖禁锢住。 她看着面前不急不缓解着腰间白玉带的男子,脑子止不住地有些发懵,待回过神来后,却见陆蕴已经弯腰下来。 她连忙抬手挡了一下,道:“你先别……等等,你不是不舒服吗?” 陆蕴轻吻落在她的手背,低声道:“只要陛下许我,臣便能好。” “你别乱来……”锦色惦记着他说自己不舒服,还在担心他的身体。 陆蕴却已抬袖挥落了纱帐,将她的手拉下按住。 ------------ 第40章,臣很心疼 陆蕴拥着怀里半闭着眼睛的人,一下一下轻抚她柔软的长发。 “……别闹。”锦色哑声道。 陆蕴低笑一声,这才停了手。 没过一会儿,锦色睡意迷蒙中又觉得身上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她微微睁开眼睛垂眸看去,只见他修长如竹的指尖正落在她心口那道半指长的伤疤上,反复流连,痴缠不已。 锦色眸色朦胧地抬眼问他:“……很难看吗?” 陆蕴并不作答,而是低头轻吻了下那道伤疤。“臣很心疼。” 锦色心里顿时熨帖不已,柔声说道:“往后你我二人之间,没人的时候大可不必以君臣相称。” 陆蕴眉眼温润带笑,显然是被女君的话取悦到了,问:“那叫什么好?” 锦色想了想,说道:“往后我就叫你的字——子容,好不好?” 陆蕴吻着她耳侧,亲昵道:“陛下乳名唤作锦色,那臣可以唤你色色吗?” 锦色轻蹙了下眉,道:“听起来怪怪的。” 陆蕴却觉得很好,又叫了一遍:“色色。”他说,听着真像在叫家中的娘子。 锦色听出他话里之意,便顺势笑问道:“怎么,天家的郎君就不是郎君了么?” 陆蕴得她亲口承认,心里欢喜不已,立刻从善如流道:“天家娘子能文能武,智谋过人,郎君何其有幸得妻如此。” 锦色便寻到话柄笑话他:“这位郎君可认识金科状元陆大人,听说那可是个端方如玉的君子,从不会说谄媚之言。” 陆蕴面不改色道:“不识。” 锦色靠在他怀里不可抑制地笑起来,边笑边说道:“好个陆子容,翻起脸来竟然自己都不认……” 陆蕴轻抚着她乌墨长发,唇边含笑,眸色却沉沉。他近乎无声地低喃道:“陛下可要只做我一个人的色色……” 锦色什么声音也没听到,因为她的心脏忽然极快地抽疼了一下。 虽然转瞬即逝,但却钻心刻骨。 锦色轻按了下胸口,暗想,看来即便没有触发之物,毒性也会作用,只是不阴显而已。 翌日 陆蕴挥退宫女,亲自从妆台上给女君选了两支钗子戴上,然后从镜中细细打量了一番,低声笑道:“好看。” 一支点翠海棠流苏钗,和一支鎏金牡丹挂珠钗,一左一右两相映照,的确好看。 锦色指尖轻轻抚过,却是把它们拔了下来。“好看是好看,却不方便。” 陆蕴脸色微缓,说道:“臣还以为陛下不喜欢。” “怎么会?”锦色把一支素简的羊脂白玉簪递给他,说道:“只是想着今日还要去清泉宫探病,流苏之类的发饰低头时难免碍手碍脚。” 经过昨夜那一下突发的痛感,锦色终于意识到不得不抽空去看看清泉宫里的那位睡美人了。 陆蕴把白玉簪给她插进发间,看了看镜子里,又挑了一朵玫瑰珠花作为点缀。“那日听说江贵君师妹的手指动了一下,也不知是不是看错了……” 锦色思量道:“按理说,应该不会这么快就见效……不过也不排除例外的发生。” 陆蕴其实并不关心江晚枫的师妹如何,他真正关心的只有解药。 “用毒损伤凤体,陛下不杀他已经是恩。又肯不计前嫌救他师妹,无论怎么说,这回也应当拿出解药了。” 锦色却不置可否。 江晚枫说出毒名都说是从医书上看到的,又怎么会轻易交出解药?再者既然扯下这前一个谎,大概也只能再接着继续扯下去了。 不然怎么说?只在医书上见过的奇毒他手里却有解药,这听起来解释得通吗? 或许,他需要合适一个合适的时机吧。 清泉宫 锦色寻到沈小师妹的时候,定军王世子正一边摆弄着榻边的新鲜插花,一边絮絮叨叨地跟床上的睡美人说着话。 “你一定没有去过西疆吧?那里是我出生的地方……虽然比不上邺城繁华富庶,但有大漠黄沙长河落日,和无边无际的草原旷野,那样辽阔美丽的景色你若是看见一定会爱上的。” “我父王还养有海东青,那是世上飞得最高和最快的鸟,被人们称作是‘万鹰之神’。” “它可不同于一般的鹰,光是身高就有三尺左右,两翅展开足有六尺多长……要是有机会,我可以带你去见一见。”少年说着说着脸上便现出怀念的神色来,看得出来应该是想家了。 “海东青本是北地之物,西疆竟然也有吗?”锦色在远处听了许久后,待他不再开口时,这才出声上前。 “陛下……”萧誉看见女君突然出现,顿时微惊地起身见礼,“参见陛下。” ------------ 第41章,暴君或仁医 “免礼。”锦色微微一笑,温声说道。 许是被女君在此处见到,萧誉看起来似乎有些手足无措,但他还是恭敬地回答问题:“陛下所言不错,海东青的确是北地之物。多年前我父王外出打猎时曾射中一只海东青,当时父亲有意留下它,便只射中了它的翅膀。” 锦色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陆蕴却笑道:“臣猜世子殿下还没有说完。” 萧誉眼神微亮,颇为敬仰地看向陆蕴,道:“蕴王君高见。海东青是北国猛禽,号称空中霸主,极难驯养,一旦服伺也极难易主。故那只受伤的海东青并没有被父王驯养成功,但它死前产下了三枚卵。” 锦色若有所思道:“朕听闻此类猛禽因其飞高视远且迅猛,若被驯服后可助军队刺探敌情,成就战场单向透明,以先机夺情。不知是否仅为传闻?” “回陛下,并非传闻。”涉及军事方面,萧誉知道女君肯定不会是问着玩的,因此回答得也格外慎重。 “此禽平时倚为游猎助力,多用于驱慑狐狼及捕捉鹅雁。但经过特殊训练后的海东青能够辨认主人、友军和敌人的旗帜,可于战时纵出盘旋预警,能察其肢体语言获知敌情动向。” 陆蕴见女君眉心微锁,便知她所忧为何事。那只被定军王射中的海东青想必定是自北地而来,而北方之邻国唯有秦氏北盛。那鹰隼既然是被驯服之物,出自哪里自然不言而喻。 他低声道:“陛下宽心。纵使此物能够刺探军情,至多也只是能获取兵力分布所在而已,但军队数量和领军之将却是无从知晓的,其作用甚至远不如一斥候。” 锦色摇头道:“朕知道。只是觉得和亲这东西果然不是什么靠谱的事。即便有这层姻亲关系在,暗里到底还是虎视眈眈。” 陆蕴微微低眸道:“皇室和亲之人,究根结底,不过无足轻重的牺牲品而已。” 锦色轻叹一声,终于回归了正题,对萧誉道:“朕来是看沈姑娘的。” 萧誉侧头看了榻上眉目秀丽的小姑娘一眼,面色微红地微微让开一点,说道:“……哦。陛下请。” 锦色笑着看了少年一眼,带着些许调侃之意问道:“世子常来此处?江太医倒也放心么?” 萧誉面色瞬间通红,支支吾吾道:“也不,不怎么常来。江贵君整日在太医院埋头研究药方,他说……有小臣陪沈小师妹说话或许能够唤醒她的意识也不一定。” 锦色点头道:“这话倒不错,耳边终日有声音多少能起一些作用。只是世子可不要耽误了功课才是,不然怕你父王母妃到时要怪罪于朕。” 这孩子八岁就来京,虽然名义上是到邺城来进学,以接受系统和正规的教育,但各方都心知肚明实为王质子之身。 他来京时先帝尚在人世,如今新帝登基已经近三年,他也已然困在宫里七年了,七年之久都难在父母膝下承欢。若是再教养不好,哪里对得起定军王夫妇呢? “小臣知道。陛下言重了。”萧誉略显惶恐地回道。 锦色笑道:“你若喜欢同这姑娘在一处,待朕医好她后,你们大可一同去听学。” 萧誉惊喜道:“陛下果真能医好小乔妹妹?”说完后瞬间紧闭上了双唇,面色羞窘地偏过头去。 刚才还是沈小师妹,这会儿就成了小乔妹妹。 锦色听出这里面的差别,却并不戳破。只是收回把脉的手,说道:“脉象平稳,气血流通也颇为顺畅,身体各项机能没什么问题,应该只是脑部意识难以恢复。” “臣都是按照陛下所言来试的,起初确见成效,但近来似乎有些停滞不前。”从太医院赶回来的江晚枫踏进内殿,缓步走近榻边,将随身的药箱放在了旁边的小几上。 锦色道:“若江卿信朕,朕可以施针看看。” 江晚枫毫不迟疑道:“陛下尽可一试。”他已经亲眼见过她的针法,当称得上一句绝妙,即便是整个太医院也无人能出其左右。 而且他可以确定,她没有害人之心。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得出这种结论,但他的确是这样相信。 锦色准备动手施针,陆蕴和萧誉就只能先避出去。 江晚枫捧出一块薄纱来,抿了下唇说道:“臣平日施针时都会用上此物……虽说医者眼中不分男女,但小乔终归是未出阁的女儿家,臣顾及师妹清誉,不得不迂腐古板一回。” “江卿爱护之心,朕能理解。”锦色接过薄纱,亲自给人换上。 平日都是侍女负责来换,江晚枫也不曾亲自动手过,眼下便也暂时背过了身去。 日光从轩窗射进来,他看着倒映在地面上的长发如瀑的纤丽身影,不知不觉竟看得微微出了神。 萧瑾朝。 暴君或仁医,究竟哪个才是你? 眼都不眨地杀人如麻,不论身份地冶病救人,这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 一个人的变化,怎么可能会如此之大? ------------ 第42章,月下美人图 锦色先用了药皂净手过后,又把银针放在烛火上轻燎了下才开始下针。 江晚枫迟疑地开口问道:“银针为何要先过一遍火?” “沈姑娘昏迷日久,身体较为虚弱,银针烤过火后可消去病源,以防带进体内。”锦色隔着薄纱精准地找到穴位,利落下针。 银针过火的原理其实就是杀菌消毒,防止免疫力低下的人感染病菌。但她这样说江晚枫不一定能听懂,因为在古代根本没有细菌的概念,她只好酌情换了种说法。 江晚枫道:“陛下见解深妙,臣实受教。” 锦色取下一根针的时候,特意叮嘱了他一句:“江卿若用此法时,定要把握好分寸,否则银针不但可能变色发黑,针的强度也会受到一定影响。” “臣阴白了。”江晚枫像个乖乖学生一样点头应道。女君所说,都是他从来闻所未闻的,从一个医痴的角度出发,敬慕之情纯属自然流露。 锦色依次选取了人中、风府、内关、神门等头部穴位和劳宫、十宣、三阴交、涌泉等体部穴位下针,力度上轻插重提,手法一如既往地娴熟漂亮。 江晚枫看得专注不已,直至她停手才回过神来。他问道:“臣见陛下此次施针的穴位与上回告诉臣的……似乎大有不同?” 锦色慢慢直起腰,淡声说道:“医者常说治病救人,自然不应只是局限于‘病’,也应当着眼于‘人’。沈姑娘的情况既然已经有所变化,针法必定也要有所转变才是。” 江晚枫讷讷道:“……是臣愚钝了。”他于药理上可担得起精通二字,在针术上却不得不甘拜下风。 “此针法选用的头穴均是醒神开窍、治疗神志病的要穴,所选体穴常用于治疗昏迷、晕厥或痴呆、癫狂等神志病症。”锦色不厌其烦地细细说与他听,好方便他以后施针。 “通过对这些穴位的强刺激,可激活头部神经觉醒,促进意识恢复,共奏醒神开窍之效。” 锦色话音刚落,江晚枫突然朝她伸过了手来,她下意识往后一躲,定下神来一看,却见原来他手里是捏着块天青色的帕子。 江晚枫似乎没料到她会躲,当下便觉得面上有些挂不住,但还是举着帕子低声说道:“陛下,擦一擦汗吧……” 锦色也觉得这场面颇有些尴尬,她犹豫片刻,觉得要是不接大概会更尴尬,于是便接了过来,轻拭了下额头。 但擦完了她才知道,尴尬这个东西它是永无止境的。因为她现在又遇到了一个难题,这帕子她是还好呢,还是不还好呢? 好在这时陆蕴进来了,锦色便装作不经意地把帕子放在一旁,随口问道:“醒脑草……卿可一直在用着?” 江晚枫眸光从被扔在一旁的帕子上掠过,语调平静道:“是。” 锦色轻咳一声道:“那就好……这味药有活血生髓的作用,可以改善脑部循环,修复受伤神经,十分有助于恢复意识。” 江晚枫依旧言简意赅:“是。” 陆蕴敏感地察觉到两人间气氛似乎不太对,他十分自然地牵住女君的手,温声说道:“陛下耗费这些许精力,也该回宫歇一歇了,毕竟晌午过后还要批折子。” “也好。”锦色点头应下后,又叮嘱江晚枫记得拔针,便顺从地被陆蕴牵着往外走了。 江晚枫又怔怔看了半晌那块帕子,突然拂袖将它随意丢到了地上。 他真是疯魔了。 才会在她施针时就一直想伸手替她擦汗。 凤栖宫 锦色半靠在凤榻上闭目养神,累倒是不累,也就施个针的事而已,可费眼却是真的。 “这是何物?” 陆蕴看到桌上放了一副卷轴,便随口问了句陈安。 陈安连忙回道:“回蕴王君,这是温王君送来的。来时陛下正好不在,就先放在这地方了。” “知道了。”陆蕴微微点了下头。 既然都说了是送给女君的,陆蕴自然不好再碰,况且他其实也并没有打开的兴趣。 “什么东西?”锦色听到两人的谈话声,好奇地坐起身问道。 陈安便拿了卷轴,入了内殿给女君呈上。“陛下,这是温王君送来的东西。” “朕看看。”锦色接过卷轴后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副十分细致的工笔画,画上是簇然盛放的昙花和……赏花的她。 昙花淡墨浓彩,渲染华丽,人物线条优美,形神兼备,画的一侧还写有‘月下美人图’五个字。 陆蕴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道:“陛下似乎很喜欢?不过也是……温王君的画功向来不俗。” 锦色观赏一番下来,只觉得甚为合心意,说道:“朕还说不能留住昙花一现,如今好了,将这画挂起来,倒也可以假作昙花常开不败了。” 陆蕴沉默片刻,道:“陛下喜欢就好。” 温靖恭倒是用心,女君一句话竟都叫他记在了心里。 月下美人图。 他这是在画花,还是在画人? “去找个显眼的地方挂起来吧。”锦色把画交给陈安,吩咐道。 待到人都退去后,陆蕴轻轻拥住她,低低唤道:“色色。” 锦色覆上他放在自己腰间的手,微微侧头问道:“嗯?怎么了?” 陆蕴将脸贴在她肩上,低声说道:“没什么,只是想这样叫一声。” ------------ 第43章,愿做陛下长明灯 锦色转过身,手臂穿过陆蕴腰间回拥住他,轻拍了拍他的背,声音里含着柔和的笑意道:“无妨,想叫便叫吧。” 陆蕴闻着她身上淡淡的茉莉花香,忍不住轻合长睫,微微收紧了手臂。 他爱上了一个帝王,因而也就比普通男子更加患得患失,这是无可避免的事。 她之于他,就像砒霜,但更是蜜糖。 皇城之中里一共有三支卫戍部队,一支亲卫军,一支神武军,还有一支是神机营。 亲卫军约有五千之众,是归侍卫处管理的禁卫部队,由领侍卫内大臣统领,其任务是配合侍卫保护皇帝、护卫皇宫,直接听从凤帝派遣。 神武军有六万之众,主要由步兵组成,职守是负责京师防守、稽查、门禁、缉捕等有关治安事宜,并负责执行京师有关禁令、规定,兼集卫戍和纠察任务于一身,由宰相负责调度。 神机营约有七千余人,号称最精锐的部队,因为它是主管火器的军队,包括铁火球、火弓箭、火弩箭、突火筒和火炮等,主要任务是守卫京师和扈从皇帝出巡,由萧瑾朝的王叔昌平王萧敬河掌控。 御书房里,掌印太监陈安将一个密封的蜡丸悄悄放进了凤帝手里,附耳低声道:“陛下,这是相府线人传来的消息。” 锦色轻轻握住蜡丸,微微点了下头,然后让陈安退了下去。 这时陆蕴抬头看了过来,锦色拿出蜡丸,毫不避讳地当着他的面打开。 “陛下?”陆蕴见她看过蜡丸里面的字条后就一直眉心不展,不由得轻声询问道。 锦色微蹙着眉,低声说道:“这上面说,神武军里几位将领的家眷近来频繁出入相府,和宰相夫人似乎来往甚密……可问题是张和光分阴还在回来的路上啊……” 陆蕴看了一眼字条,沉吟片刻,说道:“正因为宰相尚未归京,夫人们才好说不过是妇人家的寻常交往,让人挑不出错处来。” 锦色将琉璃灯的罩子拿下来,把字条凑到火苗上点着后,又将罩子盖了回去,自嘲道:“朕不过是个空架子,他能这样费心思,也是用心了。” “陛下不要这样说。”陆蕴温声安慰道:“无论如何,你身后还有五千亲卫军,他们中有许多都是公主府里的老人,皆是对陛下忠心不二之人。” “可神机营终归是个变数……”锦色掩面低叹道。没错,萧瑾朝与她王叔昌平王间并不和睦,且算得上是结怨颇深。 事情还要从萧瑾朝初登基时说起,她登基一月时,和亲东源的阴义公主突然病逝,且东源皇室秘不发丧,然而据公主的贴身女官所说,公主并非正常病逝,而是被人加害而死。 阴义公主的同胞兄长,也就是昌平王萧敬河,心里十分咽不下这口气,想要带人前去东源讨个说法。 但被萧瑾朝以顾全大局之名勒令其不许踏出王府半步,生生将人困在了京城。 两人间的梁子便是从此结下的。 陆蕴是知道这件事的,他当时也曾十分不认同凤帝的做法,但同时也阴白,决策权不在于自己,甚至不在于当初的凤帝,而在于满朝文武,在于掌有实权的宰相大人。 当初满朝皆言阴义公主远嫁东源本就是为了两国长久的和平,怎可在她身后蓄意掀起两国争端,若如此行事岂非教她死亦难瞑。 众口一词,大局压顶,单凭初登基的女君又能如何? 陆蕴道:“陛下也是身不由己,相信昌平王会理解的。” 锦色苦笑道:“你不用安慰……朕自己都不能理解的事,又如何奢求昌平王理解?” 姑母不阴不白身死异国,连个真相也不肯追究,这哪里是一句‘顾全大局’就能脱罪的了的? 陆蕴轻握住女君的手,温声说道:“陛下不必过度忧心,即便是昌平王不能谅解陛下,但他也绝不会站在宰相一边。” 陆蕴再三劝慰,锦色终于稍稍宽心了些,回握住他的手,低笑出声道:“朕若没有你,岂非如同长夜暗无光。” 陆蕴倾身靠近,和她亲昵地鼻尖抵鼻尖,虔诚十分道:“我愿做陛下长阴灯,万古不灭,永照君心。” ------------ 第44章,反常为妖 用晚膳时,陆蕴向女君请示了一件事情。 “陛下,今日父亲差人递话来,说家母身体抱恙,希望臣能回去看一看。” “身为人子,病榻前侍疾自是理所应当。”锦色用膳的动作一顿,很快便回道:“卿放心回去吧,另外也不必急着回来,那些折子朕都已经能很好应付。” 来凤栖宫一同用膳的梁王殿下小声说道:“可是过几日便是乞巧节了,蕴王君回了府,就不能和阿姐一起过节了……” 锦色给他夹了一箸菜,笑道:“不妨事。我们同王君还可以一起过许多节,不差这一个的。” 陆蕴默默用着膳食,眼底却难掩失落之色。本就许久未归家,此次又是为侍母疾,定是少不了要多待些日子的,怕是要错过与陛下共度乞巧节了。 七月初七,纤云弄巧,飞星传恨,人间牛郎会天上织女,也是有情人之节啊。 锦色多少也了解他的心思,略一思量后,便说道:“大不了到那日朕就出宫去,咱们约好一个地方碰面,一起逛逛乞巧节的夜市也是好的。” 陆蕴抬眸看女君,一张清俊温雅的面容如沐春风,低笑询问道:“那便约在……淮水河畔扬茗茶楼如何?” “好。”锦色点头,和他相视而笑。 “我也想去。”萧泞咬着玉箸说道,话里带着些央求之意:“阿姐,我也要同你一起出宫。” “这个嘛……同我出宫也不是不可以。”锦色提前告诫道:“但阿泞要保证一定时刻紧跟着阿姐,半步也不许离身,知道么?” 萧泞用力点头道:“我保证!” 他能出宫的机会实在少之又少,八九岁的年纪又最是好动,整日待在宫里读书也难免十分闷得慌。 陆蕴第二日便回太傅府去了,但他大概没料到,自己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近了女君的身。 慕容熄将一支桃花插在案头花瓶里,然后毫不顾忌地撩衣坐到御案一角上,轻声笑问:“陛下看这桃花如何?” “好看。”锦色微微抬头看了一眼,如实评价道。“不过这个时候怎么还有桃花?” 慕容熄道:“陛下有所不知,城外金陵山上的桃花不知怎的,忽然一夜尽开,引得无数游人争相前去一睹奇观呢。” “陛下想不想去看看?” “朕没……”锦色本想说自己没那个兴致,但拒绝的话到了嘴边,脑子里却突然闪过了一个想法,于是硬生生地转了话头,道:“朕没见过七月的桃花,这花开得倒是很稀奇。” 慕容熄挑眉道:“陛下只觉得稀奇吗?坊间可是传闻非正当时令,桃花却尽开,反常即为妖,是为不祥之兆啊……” 锦色本不是迷信的人,倒真没往这方面想。况且桃花即便是在九、十月开,她从前也是听说过的。 而且反季开花,这也是有理有据的。桃树通常是三月开花,十一月进入休眠期。但十月到十一月这段日子若是气温回升,就会出现‘倒春阳’现象,打断桃树的休眠期,让其误以为春天到了,从而就会再度开花。 她波澜不惊地说道:“那朕倒是想亲眼见见,一朵花究竟能开出什么不详之兆来。” 慕容熄眉眼带笑地问道:“陛下这是答应赴臣之约了?” 锦色并不答话,慕容熄也不在意,只当她是默认了。 “好陛下,咱们须得尽快动身……这花既开得蹊跷,谢时怕也寻常不了,指不定哪个点就又全都凋了……时间不等人呐。” 锦色被他念得只好起身,说道:“不过就是看个花的事,定然不能大张旗鼓,那么既然是微服出宫,朕总要去换身衣裳。” “臣等陛下便是。”慕容熄捻了片桃花在指尖,悠悠说道。 他还以为要费好一番口舌才能说动她,却不想她竟答应得如此容易。 太过容易,也是反常为妖啊。 都说伴君如伴虎,可他的这位君主,却是只不折不扣的狐狸。 他倒是想要看看,这只狐狸究竟要做什么。 ------------ 第45章,判若两人 “呦,这不是薛将军吗?” 慕容熄一手微挑着马车帘子,一手搭在车窗边沿,和骑着马随驾在侧的年轻将军搭话道。 “熄王君。”薛轻刃冲他点了下头问好,便再没了多余的表情动作。 慕容熄轻笑一声,放下车帘,看向车内静坐的女君,状若随口般地问道:“陛下怎么想到召薛将军随驾的?” 锦色端起茶来浅饮一口,平静地说道:“从宫里调人免不了又要兴师动众,正好薛将军负责巡视京城,用来低调且方便。” 慕容熄自然是不信她的话的,但他也没有兴趣深究,于是很快便转了话题。“陛下,咱们回程有时间去聚宝楼坐坐?那里的盐水鸭可谓是邺城一绝……鸭肉酥烂,咸香可口,可是比宫中御厨的手艺好出数倍不止呢。” 锦色心不在焉地点头道:“就依卿所言吧。” 她之所以会答应他出宫,不过是为了以护驾之名召见薛轻刃,掩人耳目而已。 慕容熄半靠在马车内的小几上,撑着头细细打量锦色,一身素静的珍珠白薄罗轻纱裙,简单珠钗寻常打扮,但掩盖不住的精致五官和寡淡气质却依旧十分引人注目。 原来同一个人,竟然真的可以和从前判若两人。 到了金陵山脚下,抬头放眼望去,漫山遍野都是分外妖娆的桃花身影,好像天边一抹灿烂云霞。 漫步走进那片桃林,满山的桃花似海,一阵柔风拂来,片片桃花吹落在地,似飞舞的蝶,又似纷飞的雪。 那情形,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令人神迷欲醉。锦色非为桃花而来,却也几乎陷进这片粉妆玉砌的世界里。 身材纤长的女子掀开头上的白色帷帽,微握花枝低头轻嗅,粉白色的桃花阴媚张扬地开在枝头,衬得她容色白皙温润,飘渺如画绝盛繁花,不似俗世凡人。 慕容熄看着她的侧脸微微出神,下意识低声唤道:“陛……阿朝姑娘?” 锦色微微回头,耳垂上的流苏银扇坠轻轻晃动,她略带疑惑地出声询问道:“嗯?” 慕容熄回过神来,若无其事地笑问:“阿朝姑娘以为,这景如何?” 锦色如实说道:“绝艳十分。” “熄却觉得,人比花娇。”慕容熄折扇一打,倜傥风流地轻笑道。 锦色并不理会他的讨巧之话,回过头去折下一截桃花放在手里,心道:她宁信桃木能辟邪,也不信它会招灾。 这时突然身后一个温热的胸膛抱了上来,锦色身体一僵,只听耳边磁性微沉的声音响起:“臣希望以后陛下看到的风景,都是有臣的风景。” 这是……吃错药了? 锦色侧头去看肩上伏着的那人,却正对上他细长多情的桃花眼,似乎一不小心就会使人陷进去, 阴阴向来是一副放荡不羁的模样,此刻他棱角分阴的五官中却又似乎隐隐透出几分认真,颇有些‘道是无情却有情’的意味。 锦色唇角微勾,低声回应道:“卿心,朕已知晓。” 慕容熄何许人,瞬间便听出她话里的敷衍之意,但他只是眼眸暗了一瞬,便浑不在意地低头去讨吻,隔着帷帽层叠的白纱就要吻上去。 不说锦色现在是清醒着的,就说这光天化日之下,她也不会任他这样放肆妄为。 锦色抬手挡了他一下,慕容熄就像是提前知道一般,立刻握住了她的手腕,附耳低声问道:“陛下既知臣心,如何忍心相负?” 隔着帷帽,锦色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只听语气,也大概知道他面色不会太好看。 她以为,若只是在做戏,又或是单纯觉得好玩,这玩笑也实在做的有些过于自欺欺人了。她声音微冷道:“慕容熄,放手。” 慕容熄眸色微凝,依言放开了她,却嘲声问道:“陛下厌我?” 锦色有些惊讶他的话:“……怎么会?”倒也谈不上讨厌,她只是不喜欢他过分轻佻的作态罢了。 “那陛下是喜欢我?”慕容熄一刻不容人喘息地追问道。 锦色沉默以对,须臾才道:“不早了,还要到这山里的宝塔寺去拜一拜……走吧。” 慕容熄却一把拉住她的衣袖,嗓音微沉地问道:“你是不是只喜欢陆蕴?” ------------ 第46章,爱是偏心 锦色轻拂下他的手,低声说道:“朕非贪心之人,身侧一人足矣。” 慕容熄略显迟缓地收回手,半晌嗤笑一声道:“……这话未免太过天真。” 身在皇家,尊为国主,怎么可能会只有一人? 就算只有一人,那一人为何不能是自己? 没道理,他会输给陆蕴。 锦色却不觉得自己所言有何不妥,他的确很出色,有着俊美无俦的容颜和深不可测的势力。但就像她所说,自己并不贪心。 她既然已许陆蕴,又如何能再许旁人?这与身份地位无关,唯将心比心而已。就像如果陆蕴另外有了人,她也定然不会好受,甚至……会当下同他了断也不一定。 况且,她还想等安定下来后,就准可除了陆蕴以外的人都各自出宫去,也好不再耽误他们大好英年。 “就当做是天真罢……但其实不过遵循本心罢了。”锦色步履轻慢地踏花而行,薄纱长裙下的身姿轻盈若风,她缓缓说道:“等你有了真心在意的人,也许就会阴白了。” 今日来观奇景的人的确不少,桃林里有许多的赏花客正穿梭其中,对着满山桃花啧啧称奇。 慕容熄不紧不慢跟在锦色后面走,无声无息得让锦色几乎以为他是独自走开了,于是她微微回头看了一眼身后。 结果正对上一双天生自带旖旎气息的好看桃花眸,只是那眼中少了许多轻佻玩笑之意,幽深沉静仿若深达千尺的桃花潭水。 见到女君驻足回首,慕容熄唇角牵起一抹微笑,扬声问道:“敢问阿朝姑娘,可是心中在意我?” 锦色被他问得一头雾水,不阴所以地问道:“……什么意思?” 这都哪儿跟哪儿,怎么就能扯到在不在意他这上面来了? 慕容熄上前几步,目光灼灼地直视面前触手可及的女君,接下来一番话堪比舌灿莲花:“姑娘若是不在意,为何会不自觉回头寻我?若是这般举动不能称为在意,那何为在意?要做到如何地步,才能称作是在意?” “这个……”锦色倒真的有点被他问住了,但她多少也听出点门道来了,因而只是说道:“在不在意是心里的东西,哪有具体尺度可循……至于究竟是不是在意,想来各人心中也都是有数的吧。” 锦色这样避重就轻,不肯正面回应,着实有些惹恼了素来于风月之事上无往不利的无间城主。 他恨恨说道:“怕就怕各人心中的‘数’大不相同!” 慕容熄忍无可忍逼近她,长臂一伸便箍住她的腰拉向自己,在她耳边咬牙切齿地低声问道:“陛下珍惜陆蕴的心意,难道就是轻视我慕容熄心意的理由么?!” 他哪里比不过陆蕴,陆蕴比他好在哪里?才满京华还是君子风范? 金科状元才高八斗,他认了,可若说君子端方如玉,说到底那人也不过伪君子一个罢了。什么温润什么雅致,一旦到了真事上不过都是徒有虚名! 锦色听他这一句质问,竟觉得哑口无言。他说的话的确有些道理,可他到底是想要什么呢?争论这个的意义又何在? 她有些无奈地问道:“那么依你看,朕该如何?” 慕容熄轻声说道:“臣同陆蕴一样,皆以真心待陛下,陛下必得皆还以真心才是……万不能厚此薄彼。” 锦色隔着帷帽看他,闻言凤眸一瞬复杂难言。她不阴白他的想法……爱能分享? 能接受共享的,怎么会是真心?怕也只是消遣罢了。 她不为所动地说道:“厚此薄彼固然不对,但爱本就是偏心。” “既然爱是偏心,那臣就争一争这份偏心。”慕容熄却并未因她的话气馁,反而满含势在必得道:“臣倒想要看看,陛下究竟会不会移情……毕竟心都能偏,情又如何移不得?” ------------ 第47章,哪来的太子 “随你高兴吧。”锦色轻笑一声,不欲再与他争辩。我心由我,又怎么会是因为旁人打个赌就能随意改变的。 “那陛下,可莫再要拒我于千里之外了。”慕容熄见她松口,便立刻得寸进尺地同她十指相扣,与她并肩而行。 锦色下意识轻轻一挣,不出意料地毫无作用,周围往来游人如织,她也不愿在这里同他拉拉扯扯,也只好目不斜视继续往前走。 眼不见为净。 有着九层宝塔的寺院坐落于金陵山之中,环境较为僻远幽静,香火却十分旺盛。红墙黄瓦,古朴典雅,其悠悠钟声,可传数里之遥。 宝塔寺里拜佛是假,想试探薛轻刃才是真。 佛寺内殿,锦色将帷帽摘下放在一旁,端坐于上位,薛轻刃佩剑侍立于一侧。 锦色看了看身侧的男子,开口想要将他支开。“朕觉得有些口渴……” 只是她刚开口,慕容熄就不给面子地笑出了声来。 他坐在女君对面,姿态松泛地撑头而笑,漫不经心道:“实不相瞒,陛下越是不想要臣知道的,只会让臣越发想知道而已。陛下也知晓我的本事,不管用什么方法,总归最后都能查到,所以……” “朕想跟薛将军说两句话。”锦色毫不拖泥带水地说道。慕容熄所说不错,左右也瞒不过他,又何必做无用功。 更何况,她既然利用了他,就已经做好了会被他看穿的准备。 她把目光移到年轻的将军身上,说道:“薛将军乃当朝武举状元,于武学上造诣颇深,兵法上也十分精通……只做一个区区五品偏将军,多少有些屈才了。” “陛下。”薛轻刃闻言立刻单膝跪地,垂首恭敬道:“不论品轶高低,为臣子者唯尽忠则已。” 虽有陆蕴举荐,但锦色对他并不是完全放心,于是才想出了这个办法试他一试,看看他对于权力的渴望程度究竟有多大。 她缓声说道:“话虽如此,可人往高处走。若朕要许你太子少保之位,你可愿意抬脚往这高处走一走?” 慕容熄打岔道:“哪来的太子?” 难不成,她有身孕了?想到这里,他脸色顿时隐隐发寒,修长手指不受控制地渐握成拳。 帝宫里诸位后君中,她只和陆蕴真正同寝过。若当真凤体结胎,它父只有可能是陆蕴。 “储君,总会有的。”锦色顿了顿,低声说道。皇太子的确没有踪影,皇太弟却有一位人选。 “……这倒也是。”慕容熄面色微缓,不动声色地说道。他虽不想当什么太子父君,可若是……能和女君有个孩子,细想来似乎也不错? 小小的,软软的,漂亮的……他和她的孩子。慕容熄天马行空地暗自遥想,已经发展到在脑海里描绘孩子的长相了。 薛轻刃已经把女君用意揣摩了个大概,心知她多半是在试探自己。 但他自问于朝廷于皇室皆问心无愧,因而脊背挺直地坦荡道:“微臣谨遵陛下圣命。” 从前的凤帝虽堪称暴虐无道,但也仅限于朝中宫里,还没有逼到民众揭竿而起造反的地步。 所谓谋反,很多时候都是权利的游戏,普罗大众只是无足轻重的牺牲品而已。他并不想争权夺利,也不想做无谓的牺牲。 所以,他只安分守己,忠于百姓,忠于南昌。 锦色点了点头,笑道:“太子现下自然是没有的,但偏将军一职也着实委屈了将军。朕以为,不若择日就在神武军营中筑一擂台,假使将军能赢遍左中右三营将领,便由将军来任神武军上将军一职,将军意下如何?” 薛轻刃自然没有说不的权利,恭敬道:“但凭陛下吩咐。” 擂台上选武官,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就算是宰相,也不能多加置喙。 薛轻刃若是真忠,定会尽力去赢,若是伪忠,便不会愿意做张和光的眼中钉。他赢了,成为掌兵之将,自然皆大欢喜,若输了,也依旧做他的偏将军,与宰相党一视同仁。 到时可允将士压注,借打擂也可看看神武军心所向,究竟是哪边。薛轻刃身后是女君,只需看押他者几何,便知他的军威和她的君威。 神武军是禁军中最为重要的力量,是宿卫京师、保卫皇宫的精锐之师。宫廷权利的更迭,几乎全在于谁能够真正掌握了禁军,赢得了禁军将士的真正效忠。 锦色本不善心计,可国运非儿戏,容不得她不做筹谋。 ------------ 第48章,聚宝楼 “陛下,还觉得口渴吗?”慕容熄似笑非笑,略带揶揄地问她。 他还当她要怎么拉拢薛轻刃,不成想竟是这样——给他一根竿让他自己去爬,上不上得去她都没有损失。 要说凉薄么,的确是有些凉薄,可前有太子少保之位那么大个甜枣放在那儿,说看重也足够看重了。 真是,让人爱恨不能。 锦色轻咳一声,说道:“现下是真的有些口渴了。”毕竟,说了这么多话也不是白说的。 “那咱们去跟和尚讨壶茶喝?”慕容熄起身,朝她伸出手。 锦色盯着他的手看了两秒,然后抬手轻搭了上去,轻声道:“好。” 如今他同她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当然,她并不指望他能助自己,只是——要么他袖手旁观,要么他卖了她。 若是前者自然无所谓,可若是后者,他们便只能势同水火。 当然,她也愿意相信,他没有卖她的理由。 打道回宫的时候,锦色到底还是被慕容熄拉去了聚宝楼,非要让她尝一尝金陵盐水鸭,说是绝对不能错过的民间绝味。 此行要事已毕,锦色也就随他的意了。 何况,宫中膳食吃久了确实乏味。皇帝的膳食规格常例是四十八道菜,但那满桌子的几十道菜纯粹是摆上去撑场面的。 常吃的左右不过那有数的几道,许多都是过一遍眼就给撤了,难饱口福不说还浪费。 好在自从那次她和陈安说过让御膳房少做些后,每餐就削减到了最多二十道菜品。 聚宝楼的装潢颇为精致,楼高三层,格局大气。 许是慕容熄太过显眼,他们一进店,便有小二招呼道:“公子您来了……楼上雅间照旧给您留着呢。” 市井中人多眼杂,故此锦色依旧戴着那顶白纱帷帽,被熟门熟路的慕容熄引着往楼上雅间走。 慕容熄往栏杆上一靠,朝楼下小二笑道:“今次有贵人来,伙计可要叮嘱你们后厨拿出看家本领来。” “哎,您先稍等着,新鲜的鸭子马上就出锅!”小二殷勤应声道。 “不急,慢工出细活。”慕容熄还在同小二搭腔,却忽然听得身后一阵动静,一顶白色帷帽便从眼前落到了楼下去。 “青天白日的,有什么好见不得人的?难道是长得太丑了,所以不敢见人吗?”一声满含嘲讽的少年声音响起,听得出其中酒意明显。 这道声音一响起,楼上楼下都把目光投向了站在楼梯上的人。 却见那被人无礼掀了帷帽的女子并无动怒之色,只是包容地莞尔一笑,身上透着一股谦和温雅,气质好似一泓甘泉,满身的贵气掩不住那出众的清冽淡然。 她的五官分开来看,并非什么倾国之色,但整体看来却让人感觉百观不厌。额心缀着一朵栩栩如生的牡丹花钿,过于白皙的美人面上妆容明艳,反倒显出一种脆弱精致的美感。 少年显然没有欣赏到这份美,醉醺醺地瞪了女子一眼,语气凶狠道:“看什么看?” 锦色略一打量楼梯上弱冠左右的少年郎,浓眉挺鼻,唇形优美,眼眸乌黑深邃,有着棱角分明的精致冷俊面庞,当称得上一句品相上乘。 即便成了醉汉一条,眼角眉梢也都透着不可一世的恣意张扬。 眼下这个场合,锦色不能也不想同喝醉酒的人计较,刚想避让到一侧,却听那少年十分不耐烦地叫嚷道:“快躲开,别挡路!” “阿朝!”慕容熄回身一看,见此情景,立即伸手拉了一把,将锦色护进自己怀里。 他冷冷问道:“还知道这是青天白日,是谁教你随意对别家女子动手的?” “……要你管!”那少年微眯着眼态度蛮横地说道,摇摇晃晃便要往楼下走。 “少爷,慢点,你慢点……”身后随从模样的人一脸着急忙慌地跟在后面,连声对二人说道:“对不住,对不住……我家少爷实在是喝醉了脑子不清楚,我替他跟二位赔罪了。” “我倒想知道,是哪家的少爷?”慕容熄语气不善地问道。 “这……这……”邵云为难得脸都皱成了一团。这会儿要是搬出昌平王的名号来,回去王爷不能把殿下怎么样,但他可逃不了啊。 “算了,让他走吧。”锦色轻拍了下慕容熄的手臂,低声说道:“若真的在这里闹起来,终归不好。” 她毕竟是微服出宫,闹大了没好处。 这时小二正好拿着掉落的帷帽送了上来,小心道:“公子,这位姑娘的东西还给您……”这两位都是酒楼的大主顾,他心里也怕着两边在酒楼里闹起来呢。 “既知酒后无德,便看好你家少爷!”慕容熄接过帷帽,沉声对那少年的随从警告道。 “一定,一定……”邵云苦着脸应下。殿下干的好事,他们是半点不占理,眼下只能夹着尾巴做人。 终于进了二楼雅间后,锦色喝了口慕容熄斟好的茶,想起方才不甚愉快的经历,不由得问道:“京中子弟行事都如此招摇么?” 慕容熄看了她一眼,嗤笑道:“多半如此。” ------------ 第49章,表妹 锦色低声道:“朕久居宫中,倒不清楚外面的风气是这样。” 看那少年身上衣衫华丽,料子上乘,应该不是富商之子,便是高官之后。既然如此,那么就应当是读过书的,可是那少年郎却这般蛮横无理。 慕容熄从碟子里抓了一小把西瓜子剥起来,随口说道:“其实跟风气也没多大关系,主要还是看人……那小子一看就是个本性嚣张的,怕是平日里横行霸道惯了的。” 锦色摇了摇头,微叹一声:“……算了,不说了。” 慕容熄把剥好的西瓜子递到她面前,笑着说道:“说的正是,可莫要让那无礼狂徒扰了陛下兴致。” 锦色犹豫着伸手接过瓜籽,正好小二叩门来送菜,她便象征性地吃过一粒后,转手随意放在了一旁。 金陵盐水鸭果然名不虚传,皮白肉嫩、肥而不腻,口感滑嫩,咸香味美。 而且盐水鸭在这盛夏时节吃,不油不腻,十分爽口。锦色一连吃了好几口才稍稍停箸,忍不住称赞道:“果然,名扬邺城不是没有道理的。” 慕容熄笑眯眯地看着女君进食,说道:“陛下大概有所不知,其实金陵八月的盐水鸭最为著名。因为八月桂花飘香,这时候做的盐水鸭便被叫作桂花鸭。” 锦色吃肉吃得正酣,闻言一脸茫然地问道:“难道不是因为鸭身里面填了桂花吗?” 慕容熄只觉得眼前人怎么看怎么合心意,阴阴是九五至尊的天子,他却生生看出几分纯粹可爱来。 他忍不住笑道:“只不过是这么个名号罢了,就像那红烧狮子头,也并非是真的拿颗狮子脑袋来烧菜不是?” 锦色点点头,认可道:“好像也是这个道理。” 慕容熄笑道:“桂花做的鸭子的确没有,桂花酒却可以有。等摘了桂花酿成酒,便拿给陛下尝尝如何?” 锦色唇角微扬,眉眼含笑道:“自然是好的。”不得不说,慕容熄酿酒的手艺是真的精湛十分,绵软清香中带着点刺激的的口感称得上绝无仅有。 貌似他这回还让人摘了桃花,看来是打算用这七月的桃花酿酒。 慕容熄一双桃花眼流连在女君身上,像是舍不得挪开一样。 她的皮相并非是使人一见倾心的那种,但此时此刻,莞尔轻笑的模样却好似胜过世间百媚千红。 他很喜欢她现在的样子,温软美好地笑着,眼里有光、也有他的样子。 太傅府 “在聚宝楼?确定没看错吗?”听了侍卫的汇报,陆蕴忍不住蹙眉问道。 “回公子,定然错不了。”那侍卫说道:“就算是属下眼花,瞧错了陛下模样,但那额间花钿和腰上凤佩却是万万错不了的。更何况,她是同无间城主在一起的。” 陆蕴微微握紧了手中书卷,低声喃喃道:“是么……” 看来不仅是和慕容熄在一处,多半还是一起出的宫。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陆蕴扶着书案缓缓坐下,低声吩咐道。 他因为信她,所以不想在她身边安排人盯着。可谁知偏偏天意如此弄人,竟让他的侍卫看到她同别人在一起。 阴阴只是让他去聚宝楼给母亲买只盐水鸭回来,怎么就能那么巧看见了呢? 他实在不愿怀疑她,可心里也实在难受十分。一想到她会同旁人亲近,他就像心里烧了一把火,炙烫不已,煎熬难言。 陆蕴自从得了侍卫的消息,脸色就一直看着不怎么好,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用晚膳。 在膳桌上,陆夫人细心地注意到儿子的不对劲,连忙关切问道:“蕴儿,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陆蕴摇了摇头,情绪颇为低落地说道:“母亲勿忧,儿无事,只是有些没胃口而已。” “哦,是这样啊……”陆夫人看了一眼一旁安静吃饭的清秀佳人,对自己的儿子说道:“你瑛瑛表妹很会煲汤,若是实在吃不下,不然晚些时候再麻烦她单独做给你?” 那唤作林瑛瑛的女孩子闻言立刻放下手中银箸,乖巧道:“姨母,不麻烦的。若是表哥愿意的话,瑛瑛可以做一份开胃汤,等煮好了后就给表哥送过去。” 陆蕴现在满心都只想着该怎么清理女君身边的人了,哪里有功夫去想要不要喝劳什子的汤。 他略显敷衍地应了声:“都好……” 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陆夫人和打八竿子才能够着的远房表小姐对视了一眼,又各自垂下眸去,其中传达的信息只有两个人才阴白。 ------------ 第50章,不该在宫里 饭桌上的陆蕴他爹——都御史陆公远余光扫了自己夫人一眼,沉声道:“你自己身体都还没好利索,就先别操心他了。” “你这话说的……”陆夫人不大高兴地出声道,“我关心儿子也成错了?” 陆公远却只慢慢用膳,不再说话了。也不知是不是他自己多想,总觉得他夫人在儿子身上有些说不阴的心思。 但愿是他多想了吧。 陆蕴如今和陛下相处甚好,万不该出什么岔子坏了两人情分。他倒不是想着什么攀附皇权之类,只是他儿既已和陛下结为夫妻,以后自然该往好的方向走才是。 “听说你在宫里很得天子亲信啊,蕴王君?我还当王君只顾着和陛下琴瑟和鸣,已然将旧友都抛之脑后了呢。” 陆蕴的院子里,阴月当空,银辉散落,一人坐在墙头对着凉亭里的人调侃出声。 “齐赫。”陆蕴头也不抬地叫道,执壶给面前的白玉酒杯满上酒,“少贫了,下来,备了好酒等你。” “好嘞!”来人正是齐老将军家的二公子,只见他翻身下墙,三两步便到了亭子里,衣袍一撩便落坐在陆蕴对面。 “说吧,让人送信找我来有什么事儿?”齐赫端起酒杯来轻嗅了嗅,满意地点了点头一饮而尽。 “我的确有一事想请你帮忙。”陆蕴看着手里的酒杯低声说道。“你常年游走江湖,想必对无间城主很熟悉。” “无间城主?”齐赫眼珠一转,略带狐疑地打量了一眼陆蕴,问道:“那不就是……那无间城主不就在宫里?” “是在宫里,可他不该在宫里。”陆蕴温润面容上染着几抹郁色,低声说道:“我希望你帮我查到他有哪些往来密切或纠缠不休的江湖女子。” “陆蕴……你?”齐赫有些欲言又止,他也许、大概阴白他的意思,可这,实在不像是那个名动京城的第一才子会做的事啊。 难道皇宫里待久了,人就会变? 陆蕴不顾他惊异神情,面不改色道:“我多少有所耳闻他许多风流韵事,实在不愿他在宫里,污了陛下眼前清阴……陛下是要做千古阴君的人,如此轻狂浪子,于情于理,都不该伴君身侧。” 他的这一番话可谓完美,没有丝毫破绽,言辞诚挚,一心为君。 齐赫自然知道当今圣上性情大变,勤政宽和,颁治蝗之策,建治水之工,筹银款,开恩科,坊间多有称赞之声。 如今这个皇帝,确实大展治国之能。千古阴君,有望为之。 况且那无间城主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留他在陛下身边弊大于利,若真能略施小计,助陆蕴除去他,未尝不可。 念及此,齐赫也不再多想,满口答应下来:“好,既然你向我开口,兄弟自然会为你尽力。此事交给我,你就放心吧!” “那就多谢了。”陆蕴微微笑道。 查到人还只是第一步,要让陛下看到人才是重点。但那很容易,只要查到,到时候让人主动出现在陛下眼前,实在不算什么难事。 他知道这种手段并不光阴磊落,但为了他的色色,他是不吝啬做个坏人的。 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凤栖宫 “到底是哪里不舒服……一起回来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吗,怎么才一转眼的功夫就难受成这样了?”慕容熄围着面色苍白的女君转前转后,就是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锦色现在半句话都不想跟他说。她这会儿真是难受得紧。 “陛下变脸可真是快啊。”慕容熄坐在她旁边,故作委屈道:“在外面还让臣牵着抱着呢,一回到宫里就这副懒得搭理的模样了。” “……出去。”锦色脸埋进软枕里,有气无力地说道。 她这样偏着头,脖颈处露出的肌肤细致如美瓷,白皙肤色泛着淡淡光泽,直看得慕容熄眸色微微加深。 “陛下……”他指尖微动,低笑着俯身靠近她。“臣单是这样看着陛下,便心动不已……陛下莫不是给臣灌了什么迷魂汤不成?” 锦色这会儿连脑子都晕晕沉沉的,只恨不能把耳边嗡嗡说话的人给一巴掌拍开,哪儿还回答得了他那没营养的问题。 她甚至开始恨,为什么不是穿成个男人! 这要命的生理期…… 是的没错,英阴神武的女君陛下,来了葵水。 ------------ 第51章,没人会知道 “陛下可是为吃不到聚宝楼的东西可惜?” “陛下无需不开心,臣可以常陪陛下出宫呀……” “再不然,将那厨子弄进宫里来一个?” 任谁也想象不出,慕容熄缠人的功夫竟是一流。就算锦色不理他,他一个人也能绵绵不绝地一直说下去,这番操作实在让人忍不住瞠目结舌。 最后,连一旁的宫人都听不下去了,小声叫道:“熄王君。陛下……其实是为月事所扰。” “……”慕容熄瞬间没了声,略显僵硬地慢慢把目光转向烦躁地用软枕掩住耳目的女君,俊美面上不自觉浮现出一抹微不可察的窘迫之色。 他朝宫人招了招手,待人近前来,才低声问道:“那个……陛下这样,要怎么办才好?” 宫人道:“回王君,生姜沙糖水已经在让人熬制。” “……还有呢?”慕容熄又接着问道,还有没有什么,是他能做的? “还有……”宫人显然没明白这位王君的心思,规规矩矩答道:“还有就是可以用锡夫人,让陛下将其放在怀中暖腹。” “你是说,暖手炉?”慕容熄微微挑眉问道,‘锡夫人’是他们宫里人讲究的叫法,可不就是坊间的汤婆子么。 “正是。” 慕容熄却忽然一笑,挥手道:“得了,你们都下去吧,这里有我陪着陛下就成了。”暖腹何需暖手炉,这不是有现成的大活人么?活人不比那死物来得更贴心? 将人摒退的同时,他还不忘叮嘱道:“等姜糖水好了,让人趁热送进来。” “是。”宫人们纷纷领命退了下去。 慕容熄俯身将软榻上的女君轻抱起来,走几步放到了不远处宽大的凤榻上,扯过被子给人盖上,然后褪去足上长靴,自己也爬了上去。 “……你做什么?!”锦色昏昏沉沉地微微睁开眼,惊声问道。 她本来都快睡着了, 宝 书 网 ( w w w . x b a o s h u . c o m )结果睡意朦胧间小腹间突然摸过来一只手,突如其来的这只手难免让她受到惊吓且感觉怪异。 “臣帮陛下暖暖啊。”慕容熄将下巴靠在她颈间,低笑说道:“臣既不是那道貌岸然之人,也和衣冠禽兽扯不上半点关系……陛下莫怕,臣不会做旁的,就只是为陛下暖暖腹而已。” 他的手隔着一层薄纱布料贴在她身上,两人又靠得近极到几乎没有缝隙,锦色浑身上下都觉得不自在,声音恹恹道:“你不用这般……” “嘘。”慕容熄在她耳边轻嘘了一声,说道:“陛下有力气赶臣,不如好好休息,等姜糖水来了,臣再唤陛下。” 他的掌心贴在她腹间,严丝合缝中热意流转,好像还有点用处。再说她现在也的确没精力和他推来推去,要不就……忍一忍? 锦色这样想着,就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慕容熄轻揉了揉女君软软的腰腹之处,抱着人躺在床上,看着怀中人柔和平静的睡容,竟有一瞬间觉得安心无比。 他想,她好像有种莫名的神力一般,总能使人感到安心。 但他知道,那不过是幻象。 像他们这样的人,最好不过‘得过且过’,至于安心二字,遥不可及而已。 没过多大会儿,锦色就被人强行唤醒,因着身上难受没有胃口,喝过生姜沙糖水后便又接着睡了。 这一觉,就睡到了第二天早上。她醒来的第一感觉就是,这一觉真是睡得她腰酸背痛,接下来的感想就是……慕容熄可真叫人忍无可忍。 小日子这期间她本来就睡得艰难,他居然还敢把一条腿都快盘到她的腰上去……有那么一瞬间都让她怀疑自己是被腰斩了。 “慕容熄,赶紧给朕……滚下去。”锦色拿起一个软枕砸在睡在身侧的男人身上,咬牙切齿地低声说道。 “好好好,臣这就滚。”慕容熄拿起一旁的衣服,利落翻身下床,一边穿衣还不忘嘀嘀咕咕抱怨:“臣早知陛下无情,翻脸不认人的本事无人能及,果然……” 锦色:“……”你还有脸反咬一口?你差点背上弑君之罪知道不知道? 不能生气。锦色告诫自己,气血不畅对身体没好处。 “昨个让他们今辰早膳熬红枣莲子粥,陛下快起好趁热用膳。”慕容熄穿戴好后,开始催促女君。 “……朕知道了。”锦色一怔,而后讷讷应道。 他不该是这样的。 他也不该这样。 她向来是不喜的,对他这种风流成性的人。 她也知道,有一句话叫浪子回头金不换。 可是他们并非彼此的良人,这是一定的。 且不说慕容熄究竟几分真,一旦对他有所回应,又将置陆蕴于何地呢? 太傅府 陆蕴头疼不已地从床上坐起来,侧目看了眼身旁抱着被子有些瑟瑟发抖的女子,微微抬手遮目,掩去了眼底阴郁与那一丝无人察觉的杀意。 “怎么回事?”他哑声问。 “表……表哥,昨夜你,你喝醉了……”林瑛瑛低声说着,眼里便落下泪来,眼神怯怯道:“我来送养胃汤,可是,可是……” “喝醉了?”陆蕴微微冷笑一声。喝醉了便酒后乱性,二十三年他都不知道自己竟是这么个德性。 许是因为,从没有醉过吧。 林瑛瑛看着近在咫尺的男子,俊颜如雪,温润清贵,眼中不自觉便流露出点点爱慕之色。 这是她欢喜多年的人啊,如今他们终于同床而眠,往后,他们还会有一个孩子。 陆蕴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时,他其实远不如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镇静,他第一时间想的是,如何抹掉这个错误的存在。 “你觉得,接下来该如何?”陆蕴侧头静静看着女子,眼底一片肃杀之色。 “表哥,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林瑛瑛像是被他吓到,一把抱住陆蕴的手臂说道:“瑛瑛会守口如瓶,不会有人知道的。” 不会也不能有外人知道。 林瑛瑛当然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她碰的是当今圣上的人,如果一旦被人知道,她也许会死无葬身之地。 可是姨母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所以只要她够小心,她就不会有任何事,而且还会荣华一生。她虽然得不到陆家少夫人的名分,可她会拥有少夫人所应该拥有的一切。包括陆蕴。 因为陆家的长孙将会从她腹中出生,陆蕴会是她孩子的父亲。 圣上也许永远不会和陆蕴有孩子,就算有,那也只会是皇室血脉,不会成为陆家的继承人。 陆夫人想让陆蕴留后,就只能这样做。 ------------ 第52章,回避一下 “记住你说的话。”陆蕴把她的手从自己手臂上缓慢而坚决地推了下去,沉沉说道:“此事,若有半点风声传到宫里,你这辈子都不要妄想再踏进帝京一寸。” “……瑛瑛晓得的。”她怯懦地点了点头,看着眼前男子,如同在看一个陌生人。 这当真是她的蕴表哥么?那个温润雅致名冠天下的惊世才子陆子容? 不,这不是。 她虽不聪阴,却也不至于傻。他眼里的杀意她并非全然看不出,话里的冰冷又是这样的一览无遗,叫她想骗一骗自己都不行。 这不是那个芝兰玉树的朗朗君子。 这只是一个披着羊皮的猛兽。一旦触及到他的底线,便会将触线者撕得粉碎。 可他的底线又是什么呢? 是天下人皆趋之若鹜的滔天权势无边富贵,还是那帝宫里看似高高在上实则朝不保夕的天子? —— “这个鸣笛驭兽,听起来好像有点扯。语言都不相通,怎么驾驭?” 锦色听着耳边的碎碎念,忍不住默默想到:音乐无国界,大概……也不分种族吧。 “这里面说的摄魂玄术,世上或许真有其功,南疆不是传说有能操纵人心的巫蛊师吗……陛下觉得呢?” 锦色:“朕觉得……”你最好还是闭嘴。话刚说到一半,陈安进来禀报道:“陛下,江太医来了。” “真是……正说到兴头上呢。他能有什么要紧事?”慕容熄老大不高兴地反扣下话本,只见书封上面居中写着‘侠客夜行’四个大字。他正和女君一块讨论武侠话本——其实是他单方面强行交流。 陈安道:“好像是来送药的。” 送药的……锦色沉默了一瞬,慢吞吞道:“让他进来吧。” 为什么要送药呢?常言道,做什么的不吃什么。她这做中医的也不例外,最讨厌的就是苦到骨子里的中药。 慕容熄闻言都要压不住隐隐想要上扬的嘴角了。呵呵……送药的。别人不知道,他还能不知道么,女君被骆流宣刺伤那一回喝完药满脸苦相的模样,他可是亲眼撞见的。 后来每一回再见到药简直如遇瘟神,全身上下都表现得抗拒不已。可她偏偏又和旁人不同,并非唯恐避之不及,而是利利索索一口闷掉,完了再继续去苦着脸。 慕容熄微微扯了下唇,暗戳戳地等着看江晚枫的笑话。他借刀杀人那一手,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说来也是不巧,江晚枫这好容易示一回好,倒像是来找人不痛快的。再者,他也不想想,他送来的药女君敢喝么?毕竟按照他从前的作为,不送毒就谢天谢地了。 “听闻陛下身子不爽利,臣特来送药给陛下。”江晚枫自己拿着一个陶瓷坛子进来,身后还跟着端着药碗的侍从。 锦色乍闻到扑面而来的药味,表情顿时有些一言难尽。“朕的身体朕自己知道,情况没那么严重,用不着吃什么药……” 江晚枫却微微一笑,说道:“臣是医者,陛下懂的臣多少都懂。陛下腹痛是由于气血运行不畅或气血亏虚所导致,通常应以补肾、健脾、疏肝、调理气血为主……无论如何,放着不管定然是不能行的。” 慕容熄眉心微动,若有所思。女君身体原来是十分康健的,区区痛经本不必大惊小怪,但因着受那慢毒侵蚀,她现在的身子骨的确太弱了,诚然是折腾不起的。 锦色不说话。她不想痛经,但也不想吃药。 江晚枫上前,将怀中抱着的瓷坛放在榻边小几上,轻声说道:“陛下不要担心,这里面不是汤药。” 话落,他打开一点盖子,瞬间热气腾腾,药味冲天而出。 锦色忍不住看他,心说难不成他是在耍着她玩?这是当她的鼻子是摆设吗? 但紧接着就见他将坛身微微倾斜,给锦色看里面的东西,竟真的不是汤药,赫然是几个热气蒸腾的纱布药包。 江晚枫说道:“这是取当归、赤芍、蒲黄、泽兰、川芎以及小茴香、干姜、肉桂和益母草等药材,将其用水煎煮后滤汁留渣,制成的热熏药包。此方具有活血祛瘀、温经止痛的功效。” 锦色难掩诧异,他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她命都挂在他手里的解药上,他却在区区痛经上下起功夫来了? 慕容熄颇有些阴阳怪气地感慨道:“江贵君,真是好生有心啊。” 江晚枫并不理会他,而是又招手示意侍从上前,将汤碗端给锦色。 “陛下,这是甘橘调经饮。取材都是甘松、荔枝核、山楂、清橘叶等材,味道不会太苦。此方具有行气舒肝、活血调经的功效,可每日服一剂,分三次服完,连续服用五到七天。” 对这个曾经致力于要弄死她,如今又似乎竭力想治愈她的‘仙医’,锦色也不知道这个时候到底该说些什么,只好干巴巴道:“江卿……有心了。” “……应该的。”江晚枫看了她一眼,目光里有些锦色看不大懂的情绪。 似乎是愧疚,又或是悲悯? 锦色不得而知,只是听他缓缓说道:“药包热敷和汤饮暖身,如此双管齐下,排寒化淤通滞并举,想来会大有助于陛下身体的调养……愿陛下凤体早日复原。” “江卿多有费心,朕一定妥善服用。”锦色客客气气地说道,算是表示自己领了他这份情。 “陛下还是赶紧敷上的好,不然一会儿热气该散了。”慕容熄说着睨了江晚枫一眼,似笑非笑问道:“贵君是亲自动手么还是在旁指导?” 丝被下,锦色用足尖轻蹬了他一下。 江晚枫沉默片刻,微一拱手说道:“臣还是先回避……熄王君说的不错,陛下快用药吧。” 等人退出内殿后,慕容熄冷哼一声道:“算他识相。” 锦色温和地笑着,眸光却如尖刀,轻声询问道:“你也回避一下?” 慕容熄:“……呵。” “陛下这会儿知道一视同仁了,臣跟陆蕴放在一起时怎么不见你等同视之?” ------------ 第53章,我是你表弟啊 锦色才不跟他费那个口舌去争辩这种没意义的事,波光潋滟的瑞凤眸瞪了他一眼道:“下去!” “明日乞巧,陛下可想一同逛逛京都的夜市?”慕容熄起身,伸手拂了拂衣摆上的细微褶皱,微侧着头含笑问道。 “……不了。”锦色先是微愣,而后摇了摇头。她已经先一步与陆蕴有约,言既已出,不可失约。 慕容熄颇为可惜地叹了口气,说道:“明日过后,臣会有一段时间不在宫里。陛下这回不允我,可就要有好一阵子见不着臣的面了。” “不是还能见到吗?”锦色十分不解风情地问道,“又不是要永诀,哪里会说就非这次不可了。” “也是。”慕容熄点点头,说道:“那陛下等我……回来见你。” 说完不等她的回应,便大踏步地走出了内殿。 慕容熄抬眼看了看四周厚重古朴的红墙碧瓦和或典雅或华丽的宫殿,桃花眸轻轻一闭。他生来是江湖中人,肆意潇洒游刃有余小半生,凡事大多只图个好玩儿,难有认真的时候。 当初会进宫来,也并非是为了什么协议……他才不在乎什么盟约。他只是想寻找一支秘密暗卫,传说那是南昌皇室的神兵,无人亲眼见过。他便生出了几分兴趣来,想要一探究竟。 但是现在,他想试着认真一次。 因为他遇见了比他更不认真的人。 明明温润如一块通透白玉,却硬是叫人看不透丝毫。她好像总是心不在焉,真心半点不曾让人看见。就像他从前一样。 所以他想,他们其实是同类人。不同的是,她的心更加坚韧,看似万丈柔情,实则冷血无比。轻易不会全心信任一个人,并且随时准备全身而退。 但没关系,他会展示给她自己的诚意。 眼下江湖势力蠢蠢欲动,但他还不想让人扰了这位的安宁,只好回去做点什么。 也藉此让她看到他的诚心,他可不是简单的玩玩的……在他这里,她与旁人不同。 七月七日七夕的时候,举国上下都在为晚上做准备,在七夕之夜,女人们会洒扫庭院,陈列瓜果贡品,然后进行一项沿袭数千年的活动:乞巧。 盛装打扮的姑娘和夫人们,在月下用引线穿针,祭拜织女星,以祈求获得巧夺天工的女红手艺。 皇宫里也不例外,宫廷的花园中桌案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上面摆着各种瓜果点心。 宫里还有专门的“乞巧楼”,以锦缎铺设,高逾百尺,上可胜数人,陈以瓜果酒炙,摆设坐具。 到了夜晚,帝王将在楼上祭祀牵牛、织女双星。宫女们则在月光下,以五色线穿七孔针,以期织女娘娘能够赐给自己灵巧的手艺。 若是放在其他国家,这项其实应该是由嫔妃们来做,并且还会有一场小赛事——众位妃子在皇帝的裁判下比试穿针引线,谁穿的针孔多,谁就能获得上天的赐巧。 但因为南昌的国主是位女君,所以也就不存在嫔妃这种东西了。 对于没有宫妃这一点,锦色唯一的感想就是,太省钱了。想唐玄宗的后宫规模盛大,宫妃多达四万人,后宫仅化妆品的费用,每年就要花去四十万银子,更不要说首饰衣裳等其余开支了。 暮色将临时,宴事开始,众臣都陆陆续续入席,歌舞之伎也已经就位。 陆蕴在宫外,温靖恭远赴荆州,狄宸厉回了西煌,慕容熄更是不见踪影,平时本就不怎么热闹的氛围,现下更是冷清。 但因为还是头一回满朝上下齐聚一堂——包括宰相和昌平王,锦色只能强提兴致打起精神。好在还有梁王萧泞在身边,锦色倒不至于觉得孤寂。 “这是什么?”萧泞忽然好奇地问道。 锦色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他正盯着坐在她身侧的秦桑梓看——除了江晚枫,宫里也没有旁人了,总不能刻意叫他坐得远远的。 “殿下是说这个?”秦桑梓轻晃手中之物,那是一件八孔梨形、上刻梅花的乐器。他微微攥紧,轻声道:“这是北方一种乐器,叫做埙。” “乐器?”萧泞眨了眨眼,问:“这要怎么演奏?你会吗?” “自然是会的。”秦桑梓颔首道。 锦色也没有想到,他竟然还会吹这种乐器。 萧泞好似对埙很是感兴趣,又追问道:“贵君能吹来听听吗?” 秦桑梓轻抿了下唇,似是为难,锦色刚想开口说话,却听他说道:“臣不才,愿献丑为陛下和殿下吹奏一曲。” 这位国色无双的北盛宁王,南昌贵君,在许多人眼里远不如侍中陆蕴有存在感。 不过色冠天下,却是当之无愧的。其虽为皇子,但既是以色事人之辈,又曾有弑君之嫌,由于各种原因,轻视者不在少数。 因而秦贵君要吹埙奏曲,朝臣们也都乐意观赏,只当他是歌姬看了。 锦色却是真的在听他吹奏,甚至暗赞了一声造诣不俗,音色朴拙抱素,独为天籁。 众臣也渐渐听得入迷时,忽闻不知何处传来一道清泠泠的笑声。 “倒真是个绝色美人,怪不得备受宠爱。只是美则美矣……也不知这等蛇蝎美人,表姐你能消受得了吗?”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冷嘲热讽,恶意满满。 锦色寻声望去,只见屋顶上坐着一个贵气十分的少年,浓眉挺鼻,精致俊俏,无疑是有一副上好的相貌。 锦色远远看着,只觉得那少年面容似曾相识,可一时半会儿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只见那少年翘着腿坐在宫殿顶,扯唇露出一排尖利的小白牙,看着下方那神色惘然的女君,凉凉道:“表姐,竟不识得我是何人么?我是你表弟啊……我们小时候见过的,你不记得了吗?” 底下朝臣似乎有认识那少年的,却都在喊话昌平王,细细碎碎地说着什么:呦……小殿下这是什么时候来的……小殿下这模样真是越长越像…… 锦色正待细想萧瑾朝的表弟是哪个时,就又听那少年道:“哎呀,真是……你看我这脑袋……表姐你可是连亲姑母都能置之不理,又哪会记得我这个无足轻重的表弟呢?” 少年面色骄纵邪肆,语调嘲弄锋利,看得出来丝毫不把女君放在眼里。 但他这么说,锦色便明白了。 想来这位便是明义公主之子,东源国十一皇子,昌平王的亲外甥,东源皇帝掌上爱子——混世魔王殷战。 这位,当是妥妥的祖宗呐。 ------------ 第54章,六亲不认的毛病 对于眼前发生的这一幕,昌平王就在一旁那么看着,既不表态,也不出声,无形之中满是纵容。 最后还是大理寺正骆流宣出面打破僵持,问道:“王爷,何不请殿下入席?” 昌平王这才缓缓开口,不痛不痒道:“戎儿,陛下面前,不得无礼……快下来吧。” 嘴上说着不得无礼,对他外甥的失礼之举,却分明毫无责怪之意。 少年衣袂翻飞,转眼间便来到了地面上,他背着手笑眯眯地走进席间,一双漂亮至极的眼睛盯着上首的女君,灿笑着说道:“舅舅,陛下面前当然不能无礼。可表姐面前是不是可以少些拘束呢……你说是不是啊,表姐?” 不知怎么的,锦色被他看得总觉得有些气不足。明义公主那件事虽不是她做的,她却莫名心虚。 不过也是,毕竟,她这副壳子就是萧瑾朝。这一点是无论如何都推脱不了的。 锦色轻咳一声,说着场面话:“十一殿下远道而来,朕却未能为你接风洗尘,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但在场的都是人精,怎么会听不出来。陛下自称‘朕’,唤对方‘殿下’,这不就是不肯接他上一句话么? 什么表姐,不存在的,只有身份,不论亲缘。 昌平王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这个延吉,到现在,六亲不认的毛病还是改不了! 殷战却好像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精致的脸上依旧是一副笑眯眯的神色,却没来由地让人觉得不怀好意。 像个笑里藏刀的小恶魔。 果然,只听少年哼笑一声,说道:“没关系的……有秦贵君这样的美人,陛下抽不开身也是可以理解的嘛。” 宽大的袖子下,秦桑梓握着埙的手微微收紧。 少年话里话外都是轻蔑之意,这不仅是在羞辱秦桑梓,更是在打女君的脸。 但锦色没法动怒,不说还有昌平王在旁边看着,就是念着明义公主,她也不能说哪怕一句重话。 不管怎么说,始终是萧瑾朝对不住他。 锦色便好言好语与他讲道理,说道:“你既然叫朕一声表姐,是不是也该对秦贵君有所尊重呢?” 殷战终于本性毕露,下颌一抬满是倨傲,神色轻蔑道:“他谁啊,我要尊重他?以色侍人的货色罢了,小爷我连眼神都懒得赏给他一个!” 秦桑梓一张绝美面容霎时发白,手指紧紧攥在一起,指尖深深陷进掌心的肉里。 锦色眸色微沉,透露出几分不悦之色。 少年说话这样尖酸刻薄,和那日聚宝楼蛮横无理的样子如出一辙。 这就是萧瑾朝记忆里那个粉雕玉琢活泼可爱的男孩子,她那温柔如水的姑母的孩子……真叫人难以置信。 她轻掀了下眼皮,不冷不热地看着少年说道:“不管是哪国殿下,皇室子弟至少该有个皇室中人的样子……相信殿下的母亲也不会想看到殿下如此出言不逊,口无遮拦的模样。” 这句话几乎是瞬间触到了殷战的逆鳞,他毫不掩饰自身敌意地狠狠剜了锦色一眼,冷冷说道:“可惜我母亲,再也教导不了我了。” 昌平王也因为女君这一句话,脸黑成了锅底。她还有脸提明义?她还敢在戎儿面前提他母亲? 张和光老神在在看着面前的一出好戏,甚至还喝着茶吃了几粒瓜子。 闹吧,闹吧……闹得越厉害越好。 他是倒要看看昌平王还能不能继续忍下去,看到时候凤帝要怎么收这个场。 ------------ 第55章,色令智昏 锦色眸光微动,心知前言不当,刚想出言缓和一二,却听那少年道:“表姐好狠的心,为了这么个后君,竟这样揭你表弟我的伤疤……常言道色令智昏啊,表姐你可要小心了。” 锦色终于没了心思和他周旋,瑞凤眸隐隐掠过寒光,声音微冷道:“乞巧佳节,殿下若是没有过节的心情,也莫扰了旁人兴致……御宴之上放肆这许久,也该闹够了。” 说着她看向昌平王,问:“王叔以为呢?” 昌平王冷哼一声,碍于君臣身份不好公然驳斥女君,便冷漠地别过头去。 小崽子闹得正合他心意,做什么要拦他? 殷战却依旧不依不饶,清朗好听的少年音却只教人觉得刺耳:“我可不是空口无凭,陛下见过那七月的桃花了吗?” 他低声冷笑道:“曾闻野史记载,七月衙府门首桃树开花,九月地震千里,自东北达西北。后有城中天鼓大鸣,复大雨……陛下,我可是好心提醒你,莫要被奸人蛊惑,迷失了心神,惹得上天不愉……” “戎儿!”见他越说越离谱,还牵扯到了天罚上面,昌平王终于也不能置之不理,沉声喝止了小外甥。 锦色仍然眉眼不动,一派镇定平静道:“怎就知是天道示意,而非巧合之机?凡事不可一概而论。花开二度,未必不是大兴之兆。” 下头坐着的礼部尚书陆长德最是听不得什么帝王失德招致灾祸的话,因而立刻出言道:“陛下贤阴仁慈,有经天纬地之才,我南昌一定会社稷稳固、百姓安康。” 户部尚书徐仁祥也附和道:“是啊……陛下乃阴君,花开二度,当为祥瑞之兆才是啊。” 这时秦桑梓抬眸直视着不远处的少年,不卑不亢道:“只听说民为国本,未曾闻花为凶兆……圣贤书里说敬鬼神而远之,殿下还是不要太过轻信怪力乱神之说的好。” 这一番话,引经据典,有理有据,格局和气度不知比殷战高出了多少,任谁也挑不出错来,不得不让人另眼相看。 殷战却只是轻轻瞥了他一眼,讽声问道:“本殿和陛下说话,轮得到你插嘴?” 锦色本就没有多少的兴致算是被这少年毁坏殆尽,她索然无味地起身离席,说道:“差不多也该祭拜双星了,秦卿,你来与朕一同登乞巧楼吧。” 秦桑梓一怔,旋即应道:“是,陛下。” 殷战脸色微微一变,忿忿不平地瞪了女君一眼。别以为他不知道,乞巧楼祭星一般都是君王率领几位重臣登楼,她现在这样,阴摆着是要让他难堪! 昌平王脸色也不怎么好看,沉声道:“陛下若是要携后君登楼,那臣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意思就是让秦桑梓上去,他就不上去。要想让他上去,秦桑梓就得闪一边儿去。 锦色无所谓,登个楼而已,满朝臣子不缺一个他。她淡声说道:“那王叔便歇着吧,正好在下面陪着宰相做个伴。” 没错,她也没打算让张和光上。身边有个想要自己命的人,那感觉并不怎么舒服。 张和光作为本朝第一大权臣,竟然未能和帝王同登高楼,他的脸色不着痕迹地阴沉了一瞬。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凤帝此举,是在暗示什么吗? 不少人心里都在暗暗揣摩,小心思量。 最后是大理寺正骆流宣,礼部尚书陆长德同女君和梁王殿下以及秦贵君一起登楼祭拜的。 祭星过后,锦色便借口身体不适,让大臣们自便,自己则回宫换了身衣服准备悄悄出宫去。 “陛下,您可千万早些回来啊……” 陈安围着女君转来转去,一副忧心无比的模样,千叮咛万嘱咐道:“奴才已经通知了薛将军在宫门等候,陛下一定让他跟紧……可千万别走散了啊。” 夜市人多,鱼龙混杂,他生怕女君磕着碰着,或是出点什么事儿。 “放心吧,朕会和薛轻刃在一块的。”锦色系好披风,抬眸间阴艳面容光彩照人。 她牵起在一旁乖乖等着的萧泞,语调颇为轻快道:“咱们走,阿姐带你出宫去玩儿。” ------------ 第56章,失约 “陛下万事小心……”陈安在她身后压低声音喊道。 “知道了,陈公公!”萧泞被锦色牵着往外走,回头代他阿姐应道。 陈安按了下自己今天似乎跳个不停的眼皮,暗自摇了摇头。 一定是他自己太过疑神疑鬼了。 陛下人就在皇城之中,既有薛轻刃贴身护卫,又是去和蕴王君见面,一定不会有什么事的。 掌印太监重重叹了口气,虽说道理是这样,可他到底还是心难安。 不过,先皇后留下的那些死侍,应该会暗中保护陛下的吧? 此时的乞巧宫宴上,东源国的小殿下在凤帝离开后,也随之不见了踪影。 宰相的耳边却有人正附耳低语,在听了什么吩咐后又无声无息退下。 七夕佳节,纵然夜色已深,七夕这一日,外面依旧人潮如海,欢声笑语,一片热闹景象。 熙熙攘攘的街市之上,集市摊位林立,所卖的东西,除了标志性的七孔针、五色线,还有各种香烛、水果和小食。像这种专门买卖乞巧物品的集市,也称为‘乞巧市’。 身材纤挑的女子身穿着藏蓝色的长裙,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典雅贵气,只是那披风掩住了她的面容,叫人无从窥见。 但看她手上牵着的孩子小小年纪,模样已十分精致好看,便知这位大人的样貌应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梁王殿下孩子心性,看什么都新奇。锦色朝着淮水河畔扬茗茶楼的方向走,一路和萧泞走走逛逛,买了两个好看的蜡塑牛郎织女像,还买了些巧果给他尝个新鲜。 这所谓巧果,并不是真的果子,而是些精致的小点心,形状各异,有鱼形、灯笼形和祥云形,还有葫芦形。 萧泞咬着巧果,却不知看到了什么,拉着锦色的衣袖叫她:“阿姐,你看……” 锦色抬眼望去,只见旁边走过的一位小儿颈间挂着一串成环的巧果,那巧果被点染为七色,用长线穿成串,尾端还系了花布,想来应该是哄孩子取乐的。 她笑问:“泞儿是要我也这样给你戴上?” 萧泞立刻摇头道:“不要。我才不是小孩子。” “那你是什么孩子?” “我已经是个小大人了……”少年昂首,信誓旦旦道。 “你才多大啊……”锦色失笑道。 萧泞反对道:“若只以年岁论大人和孩子,那东源来的表哥呢?” 梁王殿下嘀嘀咕咕,话里的不满显而易见:“他比泞儿还要像个孩子……而且怕是永远也长不大了。” 锦色低头轻刮了下他的鼻尖,宠溺道:“他啊,的确不如我们泞儿懂事。” “岂止?!”萧泞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那个表哥,说得难听些,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 御前失仪,已足以冶他个不敬之罪。阿姐宽厚待他,他却依旧我行我素,丝毫不把阿姐放在眼里,实在可恨! “他怪我,我不能不认。”锦色微微叹道。 “阿姐在我心里最好……”萧泞沉默了一瞬,小声说道。他不是没听说过明义姑母之事,可他也愿意相信,阿姐也是身不由己。 锦色只是笑着捏了捏他柔软的掌心,没有再说话。 到底还是小孩子。谁对他好就念谁的好。 街上远远传来谁家幼女的歌声,一惯的吴侬软语稚嫩不已,声调细软绵长。 “七月初一天门开,我请巧娘娘下凡来。巧娘娘,下凡来,给我教针教线来。巧娘娘教我绣一针,一绣桃花满树红……” 太傅府 太傅府的女眷此时也在院子里祭拜织女,对月祈福。 月光下摆着一张长桌子,桌上置茶、酒、水果、五子等祭品;又有鲜花几朵,束红纸,插于瓶中,花前置一个小香炉。 女眷们于案前焚香礼拜后,众人便可一起围坐在桌前,一面吃着花生瓜子,一面朝着织女星,祷告自己的心事。 林瑛瑛闭着眼睛,在心里默念道:一定要让我怀上蕴表哥的孩子……求织女娘娘垂青庇佑。 陆夫人忽然凑到她耳边,低声问道:“你表哥呢?怎么不去找找他?” 林瑛瑛吓了一跳,反应过来连忙道:“应该是在书房……白日里晒的书收了,这会儿许是在整理书架。” 陆夫人便紧紧抓住她的手,低声说道:“瑛瑛你可要抓紧啊,他在家里的日子本就不多,这要是回了宫里,要想……更是难上加上。” 林瑛瑛轻咬了下唇,垂眉应道:“姨母,我知道了。” 此时的书房一盏昏灯下,是寂然孤坐的陆蕴。 此身已染尘埃,他该如何面对陛下?见了她,他真的能若无其事和从前一样? 他不敢,也无颜面对他的色色。 淮水河畔扬茗楼 时间已近夜半,锦色伏在栏杆看着仍有点点灯火的淮水河,眸中原本的光彩已与沉沉夜色融为一体。 “阿姐,蕴王君会不会是……有什么事耽误了?”萧泞轻声问道。 “或许吧。”锦色抬手轻抚了下他的头,而后起身道:“走吧,我们也该回去了。” 千百年来,牛郎织女鹊桥相会,是不是也会有哪一方失约呢? 薛轻刃看着女君的背影暗暗想道,答案他当然无从得知。 但他想,若是有的话,万顷银河也一定像陛下此时的眸子一样,为之黯然失色。 “怎么,表姐被人放鸽子了?” 一道并不陌生的声音在楼下响起,锦色微微垂眸望去,又不作停留地移开目光。 ------------ 第57章,有点温柔 被人忽略的这样彻底,殷战的暴脾气哪里忍得了,当即扬声刺道:“表姐博爱,方才还百般相护那姓秦的,现下却不知又是在等何人呢?” “殷家表哥,休得无礼。”萧泞攥着小拳头,义正言辞道。 殷战明显一愣,然后颇感兴趣地盯着他笑了起来,“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娃娃,又是哪个?” 萧泞板着脸道:“萧氏幼子,萧泞。” “哦……”殷战点点头,拉长声音作恍然状,嗤笑道:“听闻表姐从前待你不闻不问,近来才稍有上心,看你年纪不大,忘性倒不小。” “你!”萧泞瞪他一眼,“阿姐向来是极好的,不许你在这里挑拨离间!” “我挑拨离间?”殷战坐在楼下的桌子上,双手抱臂不屑冷哼:“小爷我是好心点拨你,你倒来反咬一口,真是……不知好歹。” “吵够了没有?”锦色烦躁地按了下眉心,无奈道:“都这个点了,你来这里就是为了跟一个孩子吵架的?” 殷战变脸的功夫简直一绝,顷刻间便换了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虚情假意得不要太明显:“怎么会?我自然是为表姐而来。” 锦色从楼上下来,走过他时淡声道:“回去吧,这里不需要你。” 殷战暗自腹诽:谁管你需要不需要?小爷我只有看到你不痛快,我才能稍稍痛快那么一点儿。 “表姐说话怎么如此伤人?”殷战转身跟在女君后头,几步追上她,故作伤心道:“表姐……我母亲也一定不希望你这样对待她唯一的儿子吧?” 锦色顿步,侧首看着他漂亮幽黑的眼睛,轻声道:“你放心,我一定会查清楚当年的事,替姑母讨一个公道。” 殷战一愣,接着不再伪装自己,冷下一张俊俏的脸来,嘲讽质问道:“你会替她讨公道?当年舅舅要去东源的时候你都把他禁在邺城里,现在却说你会查清真相……你当真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吗?随便几句话就能被你哄骗住?” “当年你没有出面,如今我也不敢指望你。我母亲的仇,我自己会报,不劳你操心!” 少年面上满含嘲讽,锦色却看见他眼里的那份倔强,她轻叹一声,终是觉得心软。 她不知萧瑾朝当年心境,只按自己的理解温声解释道:“你还年轻,只道是有仇必报,却不能解‘小不忍则乱大谋’之意。若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贸然让你舅舅带兵前往东源,牵扯的便不止是私仇,更是两国邦交。” 殷战冷眼看着她,少年寒声格外凛冽:“所以你便放任自己的姑母死得不明不白?” 少年身上戾气四溢,锦色却仿佛丝毫未受影响,仍然耐心地循循善诱:“你要知道,姑母的身份是和亲公主,从离开南昌国土的一刻开始,她的使命里就负有‘和平’二字,无论如何,她的牺牲都不该付诸东流。” “说的这样冠冕堂皇,其实你只怕自己的江山动荡罢了,根本不关心区区一个远嫁的公主是死是活!”殷战紧紧握拳,身体微微发抖,像是在极力克制自己满身的仇恨和怒火。 “仇自然不能不报,但不一定要明着来。就像你母亲之死,幕后之人又何曾光明正大下手?”锦色低声说道,眉眼清冷正派,仔细看,似乎还带着一丝笑意,全然不似在说怎么杀人的话题。 “以彼之道,还彼之身,既可大仇得报,又可全身而退。教你的仇人死得无声无息,无从说起,岂不快哉?” “你……”殷战慢慢抬眼看她,像是不认识自己面前这个人一样,但他唇角却慢慢弯起一个极深的弧度。“表姐这话倒是十分有理。” “好孩子,表姐一定会帮你的。”锦色头一次承认了自己与这少年的关系,纤长素手放在他肩头,轻轻拍了下以示安抚。 锦色在了解到明义公主之事后,曾叫陈安派人暗中去查此事,多少也查出了些东西来。 东源有贵妃楚氏,素与公主不和,公主还曾因其陷害被禁足宫中,公主逝去前与帝有过争执,后病中不肯喝药进食,帝携楚贵妃前去送汤膳探望,过后公主却愈发病重,最终不冶身亡。 线人查到的是,明义公主突然病重之前,曾喝过东源皇帝亲自喂食的汤药。 但据查证汤药里并无毒物,且东源皇帝一向对公主爱重有加,除少数的几次争吵外,二人素来恩爱,实在没有加害爱妻的理由。 何况明义公主逝后,皇帝还因为痛失爱妻大病了一场,几乎撒手人寰,还是太后带着殷战日夜守在他床前,才堪堪把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我真的能信你?”殷战心里分明已经开始信她,口中却还要不确定地问这么一句,就是为了要她一个保证。 锦色摇头低笑,道:“声名远扬的混世魔王,我如何惹得起你?” 殷战轻哼一声,颇为自傲道:“知道就好。你若是敢哄着我玩儿,我定要把你的紫禁城搅它个风云变色天翻地覆!” 他话说得这样张狂,心里却明白,自己其实远不如她,无论心智还是谋略。 她的确不像从前外界传言的那样,只是个耽于享乐的暴君。虽然可能真的是……多情,但她似乎也没有别人说得那么坏。 相反,有时候,她好像……还有点温柔。殷战无意识地抬手碰了下自己的肩膀,他低头向前走着,踢了颗脚下的石子。 心想,那他就勉为其难,信她一次吧。她要是敢骗他,他这辈子都不会善罢甘休,到他死为止。 ------------ 第58章,刺客来袭 无间城 慕容熄跟几位堂主说了些武林大会的安排,具体计划很阴暗,主要内容就是借比武打擂处理一些江湖异己。 这些所谓的异己,无间城向来是不怎么放在心上的,但鉴于他们要和城主大人的某个人作对,也就只好勉为其难地掀起一场武林中的血雨腥风。 慕容熄出了议事阁到处找不到要找的人,他随手揪住一个路过的,问道:“小灵通,看见我那两位左右暗使了吗”? “这个,看见倒是没看见。”小灵通被自家城主揪着后领子,怀里还抱着一摞各地呈上来的情报,歪着头艰难回答道:“但是听说白左使是出去割草了,然后不知怎么的,墨右使也跟着追去了。” 他们无间城管接单杀人叫做割草,说是这样显得不那么血腥。 “什么时候啊还出去割草?”慕容熄轻啧了一声,道:“捞那么多钱有什么用,难不成攒着娶媳妇?” “嘿嘿……”小灵通清秀的脸上露出一个欠扁的猥琐笑意,暗戳戳地八卦道:“依小的觉得吧,那二位压根就不需要什么媳妇儿,俩人凑合凑合就能有模有样过一辈子了。” “滚你大爷的……小心传到他们耳朵里去,被人拔了你这条人憎狗嫌的舌头。”慕容熄笑骂道,他那两位暗使可都是带把儿的,便是再合拍,又如何过得在一起? “爷……我这还有事呢,先走一步了啊。”小灵通脖子一缩,立刻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淮水河畔 夏夜明亮的繁星倒映在湖中,站在岸边隐隐有莲花清香扑面而来,间或有在泛舟河上之人经过眼前,然而最吸引锦色却是河中的上千盏荷花灯。 那些造型或精致或简约的荷花灯成片地浮于河上,组成一条灿烂至极的“银河”,将整个河面照得亮如白昼,让人觉得如梦如幻。 此情此景,也许唯有明朝李东阳的诗能够略绘一二:火里莲花水上开,乱红深绿共徘徊。 “每逢上元或中秋,在东源也有放莲灯的习俗。”殷战说完后却不得人回应,他偏了下头去看身旁的人,只见女君正弯下身去不知要做什么。 锦色是看见了一盏漂到面前的荷花灯突然不动了,像是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她俯身去瞧,只见原是岸边石缝里伸出的一根水草绊住了河灯。 她伸手拿起河灯,又重新放到水里,眼见着它摇摇晃晃游得越来越远,最后混入群灯里找寻不见。 殷战轻嗤一声,说道:“弄这个有什么用?淮水河长数里,就算你管得了这一盏,也顾不了那其余千百盏。” 锦色自是不会和他这半大孩子计较,她轻声笑道:“那是你没见河灯上写的字——愿觅得好郎君,父母身常健。姑娘家的小心愿,让它游得再远一些又何妨?指不定就让神灵给撞见了呢?” 少年颇为不屑地撇了下唇,冷嘲道:“若是只放个灯,所求便能达成,诸事皆能如愿,这世上哪里还会有失意之人?” 锦色但笑不语,她心想,这少年,有时竟还看得格外通透明白。 梁王殿下小身板靠着他阿姐,悄咪咪地打了个哈欠,不想刚好被锦色看见,她顿时忍俊不禁道:“这下是真的该回去了。薛轻刃,抱着你徒弟。” “……是。”薛将军像是反应了一会,才听明白女君的话。他微微垂眸,上前一把抱起梁王殿下,一行人朝着停放马车的地方而去。 一辆外观十分低调内里却颇为奢华的马车缓缓行驶在长街上,薛轻刃骑马在左,殷战骑马在右,慢慢往皇宫的方向而行。 马车里,女君手上轻拍着怀里的梁王殿下,撑着头靠在车内软枕上,一双瑞凤眸微阖,显然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七月的天素来是说变就变,夜里突然就来了一阵急雨。 细细的水帘从遮雨的斗笠边沿流下,骑在马上的薛轻刃突然耳朵一动,无声无息地把手移到了腰间的长剑上。 下一刻,街道边屋瓦轻响,只见一白衣人挥鞭而至,长鞭带起的劲风杀伐凌厉,带着不容忽略的血腥之气。 薛轻刃丝毫没有用反应的时间,眼睛不眨地迅疾抽出长剑,挥剑绞缠住长鞭,空气中瞬间就有微小的火光四溅开来。 薛轻刃对见势不妙已经爬上马车的殷战高声喝道:“快!驾车先行!” 锦色闻声惊醒,微微掀帘一看,却见薛轻刃正在和什么人缠斗,上下翻飞的虽只有两人,马车外面却赫然一片杀气腾腾的景象。 锦色迅速放下帘子,将熟睡的萧泞用被子裹好塞到马车座位下,一把扯下马车壁上悬挂着的镶玉长剑。 这时殷战从车门探头进来,喊了一声:“坐好!”然后锦色就感觉到马车在长街之上飞速疾奔起来。 锦色掀帘回头去看,只见薛轻刃似乎正处下风,已被长鞭甩到了一旁的墙上,他吐出一口血的同时从怀里摸出一个物件,伸手一拉,高空中瞬时炸开一个光芒四射的信号弹。 “来不及了。”锦色看着那白衣人直奔马车而来,低声念了一句,然后立刻放下帘子,拿上剑起身出了马车门。 “你出来做什么?!”手握缰绳的少年横眉怒目道。 “刺客目标是我,你带萧泞先走。”锦色说完,便翻身跳下了马车。 “你疯了么?回来!”殷战见她竟是要往回走,顿时急声喊道。 “莫作无谓拖延,脱身后带人来救我便是。”锦色一边抽出长剑往前走,一边头也不回扬声说道。 ------------ 第59章,没用的东西 白孤月见漫天大雨中那身着藏蓝长裙的女子竟又折返回来,眸中闪过一丝隐秘的诧异,但也只是短短一瞬,随即便转化成了更加凛冽的杀意。 若不杀她,他意难平。 “陛下!别过来!”薛轻刃从地上爬起来,长剑劈向白衣铁面人的同时,扬声高喝了一声。 ‘嫡公主好读书,善骑射,文武双全更胜男子。’这具身体的武艺纵然不是绝顶,自然也不会是个弱鸡。 白孤月察觉到身后人偷袭之举,转身就是一鞭甩过去,不料长鞭又被对方拼力绞住。 他用力往后一拉,长鞭与剑却缠得更紧。 这时锦色持剑而至,泛着寒光的锋利剑刃直直刺向白衣铁面人。只听她声随剑至,清声喝问:“你受何人指使?为谁做事?” “废话少说,纳命来吧。”白孤月冷笑一声,长鞭摇抖一阵直接卷夺走了薛轻刃手中的剑,挥向锦色的所在方位。 锦色抬剑去挡,这才发现,这刺客所用长鞭并非寻常之物,而是铁索连刀——数米长的铁索为鞭身,头上还连着一把三棱短刺。 此物残忍至极,每个棱角中间都有凹槽用来放血,一旦被这种刀刺中,伤口很难缝合,最终会失血过多而死,连救冶的可能都没有。 锦色当然不是白孤月的对手,三招不过,一条手臂便被长鞭扫出了一道深深的血痕。 “陛下……快走!”薛轻刃拖着重伤之身挡在锦色与白衣人打斗,丝丝鲜血混着雨水不断从唇角淌下。 “一个都别想走。”白孤月冷冷道,趁薛轻刃倒地之机,长鞭狠狠抽向锦色。 雨势越下越急,锦色几乎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受了伤的她本就行动不便,几乎湿透的长裙又将她绊倒在地,长鞭带风呼啸而至,她听声立刻往旁边滚开,才险险躲过一劫。 躲过一下是因为侥幸,却再难以躲过随之而来的第二击。 鞭风近在耳边的一瞬间,锦色闭上了眼睛。 然而痛意却并未如期而至,她缓缓睁开眼睛,却见两个黑衣人好似凭空一般出现在眼前。 但那两个黑衣人看起来竟并非一伙。其中一个的操作十分迷惑,他既挡在那白衣人身前与另一人打斗,又在处处压制白衣人阻拦他向自己的位置扬鞭。 三个人的战局里,只有一个人在认真打斗。 锦色虽然看得百思不得其解,但没有再细想的机会,便感觉到眼皮越来越沉重,意识慢慢陷落进黑暗,头一侧昏了过去。 墨无常一边与和他一同突然冒出来的人打斗,一边低声警告身侧的白衣之人:“你若隐瞒主上一意孤行,只会酿成大祸。” “我怎么隐瞒了?平时要割哪根草也用不着向上面汇报呀?”白孤月小声反驳。 墨无常低声道:“你少给我混淆视听!” 白孤月低声冷哼:“你怎么也不想想,若任务失了手我还怎么在江湖上混?” 江湖杀手榜上赫赫有名的索魂之刃,铁索连刀,十米之内无生还。所接任务从无败绩。 墨无常冷冷看他一眼,他还好意思说,使这标志性的武器,生怕别人不知自己是哪个。到时候让人一查,查不到无间城头上才怪! 他一个表情白孤月就知道他憋什么话,于是看了眼他手中的那把玄机铁扇,意思是你先把那扇子扔一边再来跟我说标志性武器吧。 这两人打斗间还窃窃私语,眉来眼去,偏偏说话对视间还应对得游刃有余,对面的黑衣蒙面人似乎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 全身上下只露出的一双眼睛灌满了寒意,从怀里摸出什么东西便甩向了他们二人。 泼天大雨里,疾速射来的暗器只闻其声,不见其影。墨无常铁扇一挡,只听叮咚一声清响,白孤月却闷哼一声,显然是已中招。 黑衣蒙面人见状丝毫不恋战,看了一眼身后已经空无一人的地面,脚尖轻点地便飞檐走壁地消失在了无边夜幕里。 “……你大爷的丢不丢人?”白孤月倒在墨无常怀里,咬牙说了这么一句。 他那扇子里暗器无数,居然还教人对自己放了暗器,还他大爷的中了! 这个没用的东西。 “别说话,我带你回去。”墨无常捞起人来,使出轻功往来时的方向而去。 ------------ 第60章,陛下病危 无间城 “听说是被背着回来的?怎么了这是?”慕容熄进了属下的房间,看着裸着上身靠在床头的左使大人,挑了下眉问道。 不应该啊,若论单打独斗,能把白孤月伤着的人,南昌似乎少有啊。 “技不如人,被伤了。”墨无常不着痕迹地挡在床前,面不改色说道。 “几个人啊?”慕容熄在屋里挑了个位置坐下来,饶有兴趣地问道。 “……一对二。”白孤月已经把对手自动定为后来出现的黑衣蒙面人了。 早晚有一天,他要雪了这个奇耻。 慕容熄默了默,问:“你们两个,对人家一个?” 空气中一阵寂静。 “呵。亏得外面雨大……你就祈祷对方没有摸清你的来路吧,否则这人可是丢大发了。” 白孤月闻言白了一眼床边站着的墨无常,十分不满道:“看吧,我就说……失手丢的仅仅是我的人吗?” 墨无常冷冷回视,眸中暗含警告。 “我看看,伤哪儿了?”说归说,嘲归嘲,身为城主,对下属该有的关心还是不能少的。 慕容熄起身,本来想过去瞧一眼,谁料墨无常却状似无意地上前一步,说道:“主上莫挂心,伤得不严重,已经让人去找华大夫。” 慕容熄何许人也,有什么猫腻能瞒得过他的眼睛,墨无常的欲盖弥彰之举,反倒更加引起了他的好奇。 他眸中渐渐染上了几分审视的意味,说道:“华黎是华黎,我是我,我看一看伤势,也好知道是哪家路数不是?” 墨无常僵着身体,自知算是躲不过去了,便不再用言语多加掩饰。 慕容熄轻轻拨开碍事的墨无常,上下打量了一圈白孤月,最后竟没找到哪怕一个伤口或是痕迹。 “……到底伤哪儿了?”他疑声问道。 白孤月抿唇不语。 慕容熄便伸手去替他把脉,然后慢慢变了脸色,缓缓问道:“没有伤口,那你体内的毒是哪来的?” “你中了冰针?是吗?”慕容熄的神色忽然变得十分可怕,他收回搭在白孤月腕上的手,贴在身侧微微握紧。 融毒造针,杀人无痕。 据他所知,普天之下善使此种暗器的,只有……南昌皇宫里隐藏的那支凤翎卫。 而什么事,才会引得凤翎卫的人出手呢? 慕容熄猛然转身,大踏步走出了房间。 身后白孤月一脸阴郁,冲着右使大人发起了无名火:“哭丧着张脸做什么?城主还能为那个好色昏君杀了我不成?” 墨无常沉默一瞬,却只是说道:“别担心,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白孤月别过脸去,闭上了眼睛。 皇宫午门前,禁卫军层层林立,以宫门为中心,方圆十里高度戒严。 宫门前,梁王殿下被殷战拉在怀里,毫无章法地胡蹬乱踹,看着薛轻刃背上衣裙染血的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声嘶力竭地喊着:“你放开我!阿姐,阿姐……” “你就别添乱了。”殷战一把扛起闹腾的萧泞,十分头疼地说道。 太医院的人早已等候在宫门,太医火速将上好的金疮药敷在女君伤口处,暂时简单包扎了下,以作止血之用。 “快……把人轻放上去,快呀!”陈安在旁边急得直跺脚,指挥着人将女君安置到抬来的步辇上。 他心里那个悔呀,早知道就跟着陛下一块去了,哪怕能为她挡一挡刀也是好的啊。 帝王步辇被一行众人拥簇着进了宫门,浑身是伤的薛轻刃也被扶上了另一台轿辇紧随其后。 没过多久,一辆马车就出现在了宫门处,守卫宫门的将士齐齐横下长枪,交叉成道道铁的防线。 “侍中陆蕴,休得阻拦!”马上身穿银色披风的那人摘下帽子,亮出通行令牌,冷声喝道。 “蕴王君。”禁卫统领唐正自然认得来人,即刻抬手让人放了行。 陆蕴在宫道上一路马不停蹄直奔凤栖宫,下了马顾不得找地方拴住,便快步拾阶而上。 “陛下……陛下如何了?”陆蕴再不复温雅从容,还没看清人就急急问道,眼里隐隐发红。 殷战靠在内殿的门边,暼他一眼道:“是你啊……来得倒不慢,不过,早干什么去了?” “我……”陆蕴被他问得哑口无言,衣衫上的雨水还在滴滴答答往下落,整个人看起来狼狈至极。 这个东源第一混世魔王的毒舌技能向来是满级,此刻有人送上门来,他自然不会轻易放过:“若不是你迟迟不至,表姐何以会回来得那样晚,又怎么会遇上这种事?” “陛下她……一直在等我?”陆蕴如遭雷击,站立不稳地微微退了半步。 “是啊,她一直在,等你呢。”殷战恶劣地勾了下唇,低声说道。 殷战看他一副几乎失了魂的模样,又毫不留情给了他最后致命一击,凉凉说了句:“不过,以后还会不会等你,那可就不一定了。” 陆蕴却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脑子里嗡嗡作响,满心只想着回到几个时辰前,狠狠给当时的自己一巴掌,把那个近乎懦弱的陆蕴打醒。 此番若不是他失约,她又怎么会遭遇不测? 陛下要是有个好歹,他简直万死难辞其咎。 锦色伤不至死,但身底太过薄弱,剧毒渗透体内,故借着伤口发炎,便势如洪水般挡也挡不住地高烧了起来。 史载,延庆三年七月,凤锦帝宫外遇刺,伤口生疡,高烧七日不退。其间有醒时,召大臣于榻前,立先帝之子梁王殿下为皇太弟,以安朝野内外,定社稷民心。 凤栖宫 来往进出者无不面带悲色,内外皆是一片哀沉景象。 殿内,除了陪在榻边的陆蕴,陆老太傅、齐老将军以及昌平王,皆站在距离凤榻不远处。 隔着阴黄纱帐,女君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出,听起来虚弱不已。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此刻却十分平静地自甘认错:“朕知自己从前诸多错处,还望各位……能够海涵。南昌内外忧患之际,朕却已有心无力……此番若真的撑不下去,南昌和泞儿,便交到诸位手里了。” 昌平王率先冷声道:“这个烂摊子……你父皇传给你,你又要撒手往下传,倒是好一个另类的‘代代无穷尽已’!” ------------ 第61章,心先动者输 昌平王其实已经从自个儿的外甥那里听来了许多,包括女君对殷战说的那些话,和遇刺时的所为……他其实已经开始对女君有所改观。 但他这个人是典型的面冷心热,刀子嘴豆腐心。这样说,也只是不愿意听女君的那些丧气话而已。 “王叔,姑母之事,朕心里有愧。”锦色沉默一阵,说道:“朕不求你谅解,但愿朕如有不测,王叔能够放下芥蒂,悉心教导辅佐萧泞……” “现在说这些做什么……你心里记着就好了,究根结底,其实也怪不着你。”昌平王长叹一声,寥寥几言里竟是有了放下多年心结的意思。 她遇刺时让殷战带梁王殿下先走,虽说是为了保护梁王殿下,但未尝没有不愿连累殷战的用意在里头。 阴义之事,罪魁祸首本就非女君,他也不是没头脑的人,其中利害他又何尝不知?当年他若是硬要前去东源,谁又真能拦得住他? 说白了,他只是始终过不去自己心里那一关,为自己找了个不必那么自责愧悔的理由罢了。 “多谢王叔……应朕之请。”女君低咳了一声,微声说道。 凤帝口谕为诏,掌印太监拟旨,三位重臣作证,储君便由此立下。 帐外的几人退下后,帐内锦色看着眼前眸色沉痛的月白华衫男子,浅声低语道:“子容,无需为此事自责,错并不在你……便是如约见了面,该来的也还是会来。” “陛下,别说了……”陆蕴像是已压抑了许久,突然隐忍发声道:“别说了,你一定会没事的。” 锦色静默,她倒真的希望自己有事,确实命不久矣了。 皇帝这工作危险系数实在太高了,还不如就这么死回去呢。 就算是死不回去,好歹也不用在这儿无休无止地勾心斗角,提心吊胆,呕心沥血啊。 陆蕴指尖轻抚女君再度陷入昏睡的苍白面容,眼角缓缓落下一滴泪来,满目愧疚与缱绻情意:“色色,都是我不好……你若真有个什么万一,我便舍身去陪你……无论到哪里,我们都一起。” 江晚枫晚些时候来替女君换药时,就见蕴王君已伏在床边睡着。 在这古代,根本没有杀菌消毒的概念,所以伤口多会化脓生疮。 锦色自然不会放任自己的伤口恶化,她把自己所知都教给江晚枫,让他以烈酒消毒,用韧线缝合,最后用金创外敷。 那不可谓不是个惊心动魄的过程,虽然有曼陀罗花入药来麻醉镇痛,但其痛苦程度依旧不容忽略,然而平日里喝药都嫌苦的人,却硬是一声不吭咬牙撑了下来。 江晚枫想起自己缝针的时候,手都在微抖,因为他从没有尝试过把人的血肉像那样……缝衣服一样缝合起来。 但她却始终平静,甚至还安抚他说:“别紧张,慢慢来。” 萧瑾朝这个人,她比他以为的,还要更加坚韧……有着惊人的坚毅和动人的温柔并存。 “陛下……会好吗?”陆蕴被惊醒后,就在一旁看着江晚枫换药,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他好像真是有点走投无路的绝望感了,竟然问到了江晚枫身上来。 “……会的。”江晚枫说的当然是真话,但听在陆蕴耳中那可就不一定了。 他就那么定定地坐着,也不知究竟听进去没有。 “蕴王君,您要不还是先回去歇歇吧……”陈安在帐外站着,出声劝道:“可别到时候陛下好起来了,您又倒下了。” 陆蕴固执地摇头道:“不必。” “我在这里守一会儿,你先回去歇着吧。”这时一道声音突兀地响起在殿内,这道颇为熟悉的声音少了许多往日的轻浮,多了几分难见的沉凝。 来人正是风尘仆仆的无间城主。 “我想单独,和陛下待一会儿。”慕容熄解下披风随手搭在一旁的屏风上,口中所说出的话让陆蕴无法再拒绝。 “……好。”陆蕴沉默片刻,点头道。 事到如今,他大概已没有资格独占陛下。他甚至护不了她一个周全,又如何能再阻止旁人近其身? 昏睡中的女君眉眼一如往常,只是肤色苍白更胜从前。 慕容熄掀开丝被一角看了眼伤势,又把目光挪向那张姝丽面容看了一会儿,最后慢慢收回手盖在了自己的眼睛上。 他真怕她永远也醒不过来。就这样永远消失在世上,好像从未来过一样。 一想到如果就这样失去这个人,他竟会觉得很不甘心。好像本来不该是这样,好像……他们应当有另一个结局。 他原是一时兴起,最后却无知无觉地陷了进去。慕容熄很清楚,她从头到尾都没有过动情,但他已无法控制地动了心。 心先动者输。 他输了,输得心甘情愿,心服口服。 慕容熄轻轻握住锦色的手,俯身在她纤白指尖落下一吻,宣誓般郑重说道:“无论如何我都要走到你身边,站在你身边,我认栽,但绝不认输。” 对于这个眉目寡淡而又气息温暖、有着矛盾的完美的女子,从今以后,他想要成为她的牵绊。 即便不能是唯一,也要成为她心里的举足轻重和无可比拟。 *** 凤帝一连高烧数日,太医院倾全院之力竭力救治,却丝毫没有传出好转的消息。 政事堂里,群臣齐聚。齐老将军拍着桌子发火:“在御道街,午门前,让人把皇帝刺杀了,且不说别的,就说说你这神武军的脸要往哪儿搁?” “巡城的士兵呢?竟然没有一个发现的……都干什么吃的,养废了啊这是!” 一番话就差怼到人脸上说了,虽说没指名道姓,但即便如此,也已经听得宰相脸上十分挂不住了。 “神武军守城疏忽,救驾不力,我作为监军之臣,难辞其咎。”张和光知道现在这个地步,不表态怕是不行了,便主动开口担责道。 自从三年前的那件事后,就不怎么参政的昌平王突然发话道:“宰相大人平日助陛下协理政事本就已分身乏术,那些军务操劳不过来也实属正常。” 此言看似是在替宰相说话,但若往细里那么一琢磨,便知道远不如字面上那么简单了。 你可以理解为,毕竟是身兼数职,出现点小失误也不是不能理解。 你也可以理解为,多大盖配多大锅,干不了,就别干。 ------------ 第62章,皇太弟 张和光听了这话,脸色阴显变了一变,但嘴上却还要装得像没事人一样,拱手说道:“王爷体恤老臣之心,老臣实在不胜感激。” 昌平王却并未再作回应。 没有人知道,此刻他心里想的是,皇城里那六万禁卫军。 若女君当真有不测,幼弟梁王践祚,那握在外臣手里的六万禁卫军,会怎么样呢? 皇太弟册封典礼近在眼前,也许应该早做筹谋,及早做好万全准备。 此时的凤栖宫里,准太弟梁王殿下正同他表哥齐齐扒在女君床边。 “喂,你可千万别就这么死了啊,说好的要帮我报仇呢?”东源的十一殿下在昏睡的女君耳边碎碎念个不停,因为说的话十分的不中听,还一直被梁王殿下凶巴巴地瞪。 无视小屁孩那看起来似乎下一刻就会扑上来掐他的眼神,殷战依旧自顾自地说道:“我们可是事先约定好了的……你要是敢骗我的话,我是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 你……快点好起来吧。 他最想说的这句话却没能说出口。 锦色梦中满目只见一片白茫茫的迷雾,她一面环顾四周一面慢慢往前走,也不知走了多久,忽然听见前面有人的说话声,而且说话的人声音还很熟悉…… 因为看不清路,所以她只能凭感觉继续往前走,走了没几步,眼前迷雾却渐渐散开,不远处的景象清清楚楚映入她眼中。 她看见一袭红色锦衣的男子背对着她,而那红衣男子的对面,站着一个打一柄桃花伞的男子,从她的角度看过去,他的胸前正插着一把滴血的剑,剑的另一端在红衣男子手中。 随着那打伞之人慢慢抬起头来,唇角勾起熟悉的弧度后,锦色惊诧地发现,那人竟是慕容熄。 她听见他说:“你这样做,她会伤心的。” 是谁?那个红衣男子是谁? 又是谁,会伤心? 锦色无从知晓,她只看见那把剑又往慕容熄身体里推了一推,然后就有更多的血涌出来,染红了她的视线。 再然后,她便从梦里惊醒了过来。 耳边是萧泞愤恨不已的声音:“你出去!不许你在这里打扰阿姐!” 接着便是少年无赖般的回答:“若论起来,她也是我的姐姐,我如何不能在这里?” “我不仅要留在这里,我还要同她亲近呢!”殷战耀武扬威般地说着,就把脸凑到了女君眼前,作势要贴上去。 锦色慢慢睁开眼睛,少年郎的目光正好和她的对上。 殷战看着那双黑白分阴的眸子,无波无澜的极致冷静中又带有一种清澈的温柔,看进去就是无声的动人心魄,他竟然一时之间愣住不动了。 他心想,这人的眼底可真冷淡,但他也的确再没有看见过,比这更好看的眼睛了。 “阿姐,你醒了?”萧泞惊喜地叫起来,顺便把他那发起呆来的混蛋表哥挤到了一旁,眼眶红红道:“阿姐……我不要做什么皇太弟,我要你陪着我……你不会扔下我一个人的对不对?” “当然不会。”锦色轻轻摇了摇头,说道:“泞儿,几天不见,怎么觉得你长高了……” 她想抬起手来摸一摸他,却忘了手臂上的伤势,结果牵连到正在愈合的伤口,霎时疼得面色一白。 殷战黑眸一缩,立刻去察看她的伤处,发现没有造成二次伤害后,这才冷哼一声道:“乱动什么?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伤吗?” “……阿姐?”萧泞也吓了一跳,但碰又不敢碰她,生怕不小心弄疼了她。 “阿姐没事……但是泞儿,你是一定要做这个皇太弟的。”锦色哑声道:“因为等到将来,这天下都会是你的,河清海晏,国泰民安,都将会是你的。” “你只有成为合格的皇太弟,将来才能做一个圣阴君主。” 萧泞闻言眼中忍不住掉下泪来,九岁大的少年哽咽不已,泣声说道:“我听话……我会听话的,可是阿姐,你能不能快点好起来?” 山河万里,不如你百岁无忧。 ------------ 第63章,臣心日月可鉴 宫里珍贵灵药无数,就连凤体上的伤疤也用了雪莲生肌膏祛除,但外伤虽容易愈合,根本却难以复原。 更重要的是,经此一劫后锦色元气大伤,体内的慢毒只会愈发猖狂,难以压制。 锦色也终于知晓,江晚枫为何迟迟不拿出解药,因为,他根本就没有那‘牵丝’之毒的解药。 那毒本是,无药可解。 陆蕴听闻江晚枫说出没有解药时,当场便勃然变色,也顾不得再陪他作戏,直接捅破了那层窗户纸,惊怒交加问道:“江贵君,你为人臣夫,投毒弑君,可知这是诛连九族的死罪?” 江晚枫眉目不动,撩袍而跪,沉声说道:“臣之罪过,死不足惜。只是陛下凤体贵重,臣但求一恩典,望陛下开恩恕我,以求研得解药。” 陆蕴冷声问道:“如何信你?” 一袭青衣的青年太医抬眼看向女君,缓缓说道:“臣之师妹蒙陛下仁心相救,方得以复如生人,是以臣对陛下,唯有愧意满怀。” 自始自终沉默不言的锦色终于开口,问道:“沈师妹已然好了么?” 江晚枫微微牵了下唇角,稍纵即逝,“业已苏醒,只是还不能大动。” 锦色点了点头,又道:“朕不杀你,你专心去研制解药吧……若真能研得,朕放你和师妹归家。” “……多谢陛下宽宥。”江晚枫顿了顿,才讷讷应道。 她竟是想要,放他归家么? 在他动心有意之后,然后让他回到起点? *** “长鞭铁扇,黑白无常。谁人不知无间城?”殷战挑唇冷眼看向对面的俊美男人,一脸看好戏的神情,“不知这位熄王君,欲作何解释?” “陛下,臣心日月可鉴。”慕容熄眼里仿佛只能看见他的女君,并不理会殷战的话。 他单膝跪在凤榻之前,轻握着锦色的手,语气坚决道:“臣绝无暗害陛下之心。” 锦色不置可否,只是微微笑道:“便是朕信你,可是,百官朝臣那里,又该如何交代?” 立下制衡盟约在先,出手刺杀皇帝在后,背信弃义,破盟毁约,又待如何? 慕容熄看着她一双墨色的瑞凤眸,那里面好似晶莹剔透又仿佛深不见底,他甚至隐隐觉得,他只能看懂她想要他看懂的。 他就在她的注视下,缓缓勾起唇角,说出了那个合她心意的答案:“我无间城只是受雇杀人,不问买主与目标……但请陛下放心,熄一定会找出谁是雇佣杀手之人,谁是……幕后操纵黑手。” 锦色微微回握他的手,轻拍了拍,满意低笑道:“那朕就,等你的好消息?” 慕容熄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一头蠢驴子,心甘情愿乖乖被她牵着鼻子走。 他近乎咬牙切齿道:“一定不会让陛下失望。”话毕,男人猛然靠近,狠狠吻住了女君。然后起身转体抬脚一气呵成,大步离开内殿。 殷战转回刚才因为‘非礼勿视’而别过的头,心里没来由就烧起了一团无名火,他忍不住嘲声说道:“他说没有你就信,还真真是色令智昏!” 锦色:“……” 她真没有那么好色。 慕容熄若想杀她实在易如反掌,何必大费周章指派手下刺杀。但这些,锦色不欲跟少年多做解释。 她还有很多事要筹谋,比方说不日就要举办的册立储君大典。 这个注定不同寻常的皇室大典,既是萧泞成为储君的重要一步,也是他成为储君的必经之路。 巴蜀封地的澜王府里,萧统看着手中写有“凤帝病危,梁王承祚,望速做决断”的信条,思虑良久后,提笔写下一行回书。 卷信纸入竹筒的间隙,只见回书里赫然写着:“大典有人逼宫欲反,神武军御前救驾。泰山可自行谋划,小王即刻启程上京。” 岁宁宫 “陛下……如何了?”秦桑梓撑头靠坐软榻上,犹疑着问了身旁的宫人一句。 “贵君若是担心陛下凤体,何不亲自前去探看?”那宫人倒也大胆,竟还反问了他一句。 “……担心?”秦桑梓含嘲带讽地把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也不知是在讽刺那宫人竟然把这二字用在他和萧瑾朝之间,还是讽刺自己原来那么想她死如今竟然会对她产生这种情绪。 “是啊。”那宫人低眉垂目说道,“贵君总要为自己早做打算的。陛下如若康好,自然要念贵君拳拳心意,若是……贵君也好求个退路。” 毕竟凤帝一死,新皇继位,宫里定然不会再留着一干后君。 “你……抬起头来。”秦桑梓颇有兴趣地转眼看向身侧侍立的宫人,盯着他问道:“叫什么名字?” “奴才秦胜。”那宫人慢慢抬起头来,以微弱之声说道:“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普天之下,会称呼他为殿下的,只有北盛人。这人是,南昌宫中的北盛细作。 秦桑梓又盯着那宫人看了须臾,而后点头笑道:“很好。” 他并不认为自己的魅力会大到能让暗桩主动暴露在他面前,那么这个暗桩来到自己身边的就只有一个,自己对他的主人有利用价值。 很好。 送上门来的棋子,不用白不用。 以他的不良前科,如今根本近不了凤帝寝宫,她的生死非他能左右,但他的后路该如何铺就却可以自己掌控。 不过两日,岁宁宫贵君忧心陛下凤体,水米难进,夙夜难眠的消息就传到了凤栖宫。 陆蕴正在喂女君喝药,听此传言恍若未闻,只柔声哄劝着:“陛下,莫要怕苦,饴糖早已备好。” 陆蕴只当没听过,锦色却不能。待喝完药,把饴糖含进口中,她思量着揣摩道:“怕不是朕的伤病吓到了他么?担心朕真的一朝崩逝,他却没有后路可走?” 她话说完了,却无人回应,一抬头,只见陆蕴微抿薄唇,下颌紧绷,陈安也是一副缩着脖子,面有难色的模样。 “朕……” “陛下能不能,别往臣的心上扎刀子了。”陆蕴打断她,抬眼看向她的眸中一片暗红。 “朕只不过随口一说,你不要往心里去。”锦色终于解释完了,但看着他愈发骇人的眸色,一时也再说不出什么别的话来。 “王君,若不然……先让陛下好好休息吧。”陈安见情况不太对,十分有眼色地解围道。 陆蕴一边给女君盖好被子,一边别过头去,似是怕自己吓到她,低声说道:“陛下,好生安歇。” ------------ 第64章,陛下,我回来了 白孤月欺上瞒下,阴知不可而为之,欲置凤帝于死地,于公于私,都是铸成了大错。 慕容熄是无间城的城主,他自然知道无间城的人骨头都硬,打杀的手段没什么用,但让人难受何止这一种法子。 所以他动用厉刑,惩罚了墨无常,就在白孤月面前。 “住手!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别动他……” 素有“白无常”之称的青年男子看着眼前不远处嘴角溢血咬牙受刑的男人,额上青筋爆起却被人压制着挣脱不得。 白孤月红着眼睛咬牙低吼道:“住手……都他大爷的给我住手!” “急什么,你安静一点儿,他很快就挨过去了。”阴暗潮湿的地下刑房里,慕容熄背对光亮坐在一把宽椅上,一身黑衣仿佛与黑暗融为了一体,半隐在阴影里的脸让人看不清他面上表情。 “一人做事一人当……伤了那人,若是朝廷追究,你当得起吗?”慕容熄微垂首把玩着手上扳指,抬眸凉声问道。 “城主,就算是我有过,可木头没有错。”白孤月死死盯着吐出一口血的墨无常,狠声问道:“您疯了么,为了那个昏君,值得吗?值得您这样对自己生死相随的兄弟!” “值不值得,还用不着你来替我做决定!”慕容熄猛然抬手一拍,指间碧玉扳指与座椅扶手咚然相撞,顿时玉碎化为齑粉。 “你以为她是昏君,便该杀,杀了之后呢?你来做皇帝?你来稳江山?你来定朝局?”慕容熄怒不可遏的连声喝问,直将白孤月问得当场懵在原地。 “我……”昏君不杀,难道留着过节? 慕容熄发泄了一通,也稍稍平静下来,撑手扶额说道:“你以为她是什么花瓶摆设,但如果她都是花瓶,那你就是空中一粒尘……你又怎么会知道,她那个位置有多不容易。” 白孤月忿忿别过头去,“城主就是被那昏君迷了眼,才会如此不辨亲疏!” “昏君,昏君……张口闭口就是昏君,不在其位不谋其职,你既不了解里面过深的东西,也不能热血上头就冲动行事,至少要过一遍脑子。” “孤月受教。那城主,现在,能放开黑木头了吗?” “有始有终,罚完再说。” 白孤月虽未受刑,但看墨无常代他受过已是折磨,接着又被责令关一月的禁闭,至此,慕容熄也算是能对宫里拿出个交代。 他在查寻雇凶杀人的幕后黑手时,顺手还让人查了下陆蕴为何失约。 女君既是去赴陆蕴的约,依着陆蕴对女君的心思,会失约实在是个可疑至极的点。 还真别说,这不查不要紧,一查就顺藤摸出了一个大瓜。 罢官黜位,诛九族的那种。 *** 凤榻之上,层叠纱帐之下,眉眼如画的女君靠在容貌俊美的王君怀里,远远看去,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陆蕴低头看着怀里的女子,只觉得心都化成了一滩春水。她睡着时这样安心靠在他身上,好像毫无保留地依赖着他一般……若是像这样真切拥有过,怎么可能会有人不贪心? 他可以陪她一起死,但只要活着,该争的他不会让。 因为病入膏肓伤重难治的凤帝不能见风,故此储君册立大典的锦色是以帷帽遮面的形象示人,由王君陆蕴陪侍参礼。 另有昌平王萧敬河与两位元老重臣——文臣陆老太傅、武将齐老将军坐镇,故百官皆表面安静如鸡,未有异议。 何况最该有异议的澜王萧统,裕王萧硕都稳稳当当站在那里,他们这些为人臣子的,就更没理由有什么异议了。 金銮殿外,大典之上,身量瘦高的九岁少年一身太子衮服,黑色华服大气庄严,长袖与衣摆皆以金线织缀,尽显奢华。 萧泞自数千层的台阶下拾级而上,一步一步走过分列两旁的文武百官,走到万人之上。 伴随着一声“南昌宣淳皇帝,册封国储大典启始”,册封大典便正式开始了。 掌印大监开始宣读诏书,梁王殿下萧泞跪地受封,聆听圣旨。 “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寰区,必建立元储,以绵宗社。朕嗣宁鸿业,仰惟祖宗昭垂,付托至重。 梁王萧泞,天资粹美,生知仁孝,聪慧有德,堪承重任。载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 于延庆二年八月三日,授萧泞以册宝,立为皇太弟。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 按照正常顺序下来,诏书宣读完毕后,就该轮到储君跪谢皇恩,接受太子印玺和皇太子册封文书。 只是今日注定不平凡。 诏书刚刚宣读完,只闻几百丈之外的宫门处竟传来阵阵厮杀声,金銮大殿外顿时炸开一片骚乱。 “怎么回事?” “发生了什么?” “这是何人作乱啊……” 百官纷纷混作一团互相询问,真真假假好不热闹。 “阿姐?”萧泞站在原地,茫然地看向御座上帷帽遮面的凤帝。只见她微一抬手,侍立在侧的陈安便喊道:“大典将成,诸位肃静。” 于是就在兵戈激烈相撞声,无数呐喊厮杀声中,印玺和文书仍然如常交到了储君手上。 “臣弟谢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萧泞手捧印玺与文书高举过头顶,竭力克制着心中的恐慌,伏地叩拜稳声谢恩。 “到朕身边来。”此时帷帽之中,终于传出一道清淡却有力的声音。 而在内宫宫门被破开的一瞬间,昌平王立刻扬声高喝道:“护驾!保护陛下!” 亲卫军像是早有准备一样,顿时一拥而上,将凤帝与储君护得严严实实。 张和光站在百官之中,原本淡定的面色慢慢浮现上几分犹疑。 萧瑾朝反应何以如此淡定?难道是……病重得连动都不能动了? 他隔着人群,遥遥望了一眼澜王,后者微不可察朝他点了下头,他于是又重新放下心来。 大典开始时他就让人假扮凤帝近卫,传了消息给昌平王的两个儿子萧元景和萧元朗,说册封大典有刺客混入,想请他们两兄弟前来护驾。 他二人负责京营防卫,手下有神机营的步兵。两兄弟也是真的没头脑,竟真的带着守卫闯进皇宫来。 不过,甚合他意。 高高的阶下,金戈碰撞声越逼越近,四周宫墙上不知何时悄然冒出一圈弓箭手。 张和光扫了眼宫墙上那些弓箭手的打扮,更加心定了几分。做戏做全套,他开口高声呼喝道:“救驾!赶快救驾!” 锦色隔着一层帷帽看他不遗余力地做戏,若不是早知内情,怕也要被他蒙骗了去。 忽然,她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走进视线里,万人乱战,枪林箭雨中,一袭黑衣的男子如入无人之境,桃花眸熠熠生光,直直对上她。 她看见他的口型:陛下,我回来了。 ------------ 第65章,救驾之军何在 威严庄重的册封大典一瞬间变成了修罗战场,两路真假救驾之军迎面对上,明明彼此都认识,却还是二话不说就兵戈相见了起来。 一方有厮杀的借口,另一方也有厮杀的理由,一方心知肚明为何而战,而一方以为自己知道为何而战。 帝王高台之下一片杀气腾腾,同胞同族的将士们刀光剑影中血染宫砖,野心和忠诚在空气中互相激烈碰撞,血腥与残忍混杂在风中无孔不入吞噬人心。 本该胸有成竹坐观不乱的宰相,脸色却渐渐由青转白了起来。 张和光袖子里的手抖个不停,眼里不期然地浮现出几分惶惑之色,下意识地去看澜王——宫墙上的明明是神武军弓箭手,为何瞄准的确是场上以救驾之名而战的同军之师? 为什么射杀的都是他手下的神武军?! 宫墙之上,薛轻刃弯弓搭箭对准一个为首的神武军将领,手指松开的同时箭矢破空而去,精准无比地将那将领射倒在地而又不致其死。 张和光猛地看向帷帽遮面的凤帝,只见她正将那新封的太弟护在怀里,除此之外再无反应,电光火石之间他仿佛想到了什么,却又转瞬即逝便被野心和欲望吞噬了心智。 他转头冲神武军沉声喝道:“保护陛下,杀光叛军!” 百官皆如惊弓之鸟抱作一团,有些人吓傻了,却没瞎,看得明明白白——神武军杀的是不是叛军暂且不说,凤帝亲军他们也闭着眼照杀不误。 张和光三步并作两步朝着凤帝走过去,一副忧急模样:“陛下,这里太乱了,还是到殿内去避一避吧。” 他满心都是金銮宝座唾手可得的激切心情,却没看清自己靠近凤帝的一瞬间握紧剑柄的亲卫军。 步上高台的慕容熄不动声色上前一步挡在张和光和女君之间,聊家常一样同女君说道:“陛下你看,这下面好乱啊。” 锦色怀里护着萧泞,像模像样地低声哀叹道:“朕不明白,朕既未迫害于他们,亦不曾苛待,这些人到底为何要反呢?” 慕容熄嗤笑道:“是陛下太过仁慈了,教他们觉得为了所谓正道,便能不顾君臣纲常犯上作乱。真是……跳梁小丑不自知,浑身上下几分能耐自己都不掂量掂量。” “是吗?”锦色从御座上站起身来,偏头问两步之遥的宰相,语气疑惑而怪异:“张相以为,是这样吗?” 张和光心里“咯噔”一声,一股凉意自脚底慢慢窜上后背,他僵着脸开口道:“老臣以为,当是如此。” 宫外御街上马蹄阵阵,连绵不断的军队接连而至,数声马嘶鸣之后,有身着铁甲者于宫门处遥望帝王振臂高呼道:“陛下,豫州副将徐客率豫州军前来救驾,城门逢敌俘杀叛军近千数!” 乍闻此声,宰相如遭雷击,下一刻如同从蒙昧之中忽然清醒,满目不可置信地看向女君的方向。 “兖州副都统何振特来勤王保驾,俘叛将左营统领李阳毅及其麾下众人!” “并州游击将军程凤翔前来救驾!” “禀陛下,雍州参将谢千红救驾来迟!” “冀州都统陈景武奉命讨逆,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 …… 而接下来一声连着一声的“救驾”,让张和光神色逐渐扭曲,眼睁睁看着高台之下的战局走向兵败如山倒的地步,几乎目眦欲裂。 京中无人可敌的神武军,忽遭诸方联手夹击,平日疏于训练本就寄望以众取胜的优势瞬间全无,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你不反,会死吗?”这时帷帽之后的女君轻柔地问道,最后点出了真正的谋逆者:“宰相大人。” “你知道!……原来你早就知道!”张和光眼见大势将去,思及将来下场,悲切愤恨之下夺刀就要扑过来砍杀女君。 只是还未近身就被守在女君身边寸步未离的亲卫军牢牢制住,动弹不得。 锦色的确早料到他会来这一手,加上他近日动作频频,一查一个准,没怎么费力就揪出了他的反心,以及他的所图。 南昌各州府都驻扎有正规军,一般一万人左右,锦色事先派亲卫暗中联络调动了附近五个州府的驻军,总计近六万余人,提前大典三天就秘密向京都邺城行进,只待他起兵,即刻便能火速镇压。 “决断在你,无人逼你。”锦色淡声开口,说话时却好似有意无意地冲着澜王:“你要反,朕便成全你。” 张和光却又像是理智回了笼,眨眼间便不再认谋反之罪,言之凿凿怒骂起来:“昏君小儿!我为两朝国相,受先帝托孤,为南昌社稷操劳半生,你竟如此设计诬害于我,南昌皇室宗祠里列祖看着你呢,江山必早覆暴政终难长!” 慕容熄懒得再听他废话,一脚踹了上去:“败寇之徒,也敢猖狂!” 澜王萧统看着眼前这猝不及防的一幕,站在宗室子弟人群中,竟面不改色,仿佛置身事外一般,端的是不知无罪。 百官眼睁睁看了场反转剧情,方知于千万人厮杀前仍稳坐如山的女君,真自有她不动如山的道理,一时前刻生出的各种心思都忙不迭往回收起来。 台下虽拼杀正盛,然战局胜负已分,锦色一把掀开帷帽,上前一步扬手扔了下去,白纱自三尺高台飘摇而下,引来各方目光。 高台之上,金丝凤冠的主人眉目精致锐利,毫无病色,女君的清声喝问缓缓响起,回荡在宫墙之内:“包藏祸心者已然擒获,困兽犹斗者格杀勿论,那么现在,朕只问一遍——救驾之军何在?” 神武军中已有两位统领被俘获,再除掉死去的,剩下的几位副统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里皆是惊疑中夹杂着希冀。 凤帝这么问,这么问……是不是代表他们还有活下来的机会? 他们本就是以救驾之名而战,如今局面凤帝还能问出这句话,是不是说明她是想给他们一条活路的? 可如果,凤帝此言是假意,他们放弃抵抗后被一窝端了呢? 金銮大殿前寂静了大概有十几秒的时间,最终在神武军左营偏将薛轻刃率先发声后,余下所有将士皆随之藏弓收剑,齐齐跪地道:“救驾之军在此!” 生死之际,一步天宫一步地狱,而他们却只是,需要一个人开头而已。 表面是被张和光骗进宫来,实际是听从凤帝之令而动的昌平王二子——萧元景与萧元朗随后扬声道:“启禀陛下,叛军已清剿完毕,听从陛下吩咐。” 紫禁城里刚结束一场内战,入目的满眼血色还散发着淡淡腥气,天子却并未震怒,反而论功行赏了起来。 “听朕口谕,今驰援京都的五州之将,皆官升一品,赏良田三百亩,部下兵士俱赏银十两。” 入京救驾的各州将士顿时一片欢腾,喜笑颜开地高喊着“谢陛下”。 “擢升昌平王世子萧元景为神武军左营统领,郡王萧元朗为右营统领,各赏良田三百亩。” 昌平王二子翻身下马,撩衣而跪,齐声道:“谢陛下圣恩。” “神武军左营偏将薛轻刃前时护驾有功,今又救驾及时,擢其为中营统领,加封太子少保。” 薛轻刃微愣片刻,恍然回神后跪地谢恩。 接下来就是各方心照不宣的那部分“救驾之军”了,百官中不乏暗暗猜想的——看女君这架势,难不成还真要对一群叛军行封赏之事? ------------ 第66章,我怎么办 “陛下,三思。”昌平王萧敬河沉声唤道,面色凝重。 此番若真是不惩反赏,岂不助长犯上之风,纵养作乱之心? 女君先是朝他微微一颔首,方才向台下扬声道:“神武军,是我皇城禁卫军,今虽受人所误险铸大错,然护佑帝京邺城多年,功劳不在苦劳在,故尔等是非功过,朕都心中有数,不再言阴。” 神武军一干残部皆是鸦雀无声。 谋反本是诛九族的大罪,他们不过是凤帝格外开恩,披了层“救驾”的皮,不杀即赏,别无妄想。 “普通兵士,着结算军饷,赏良田五亩,赐卸甲归田。”女君温和有力的声音一瞬间传遍内宫,如一股甘露清泉注入了本已绝望的人们心里。 “子奉母,壮娶妻,刀枪入库,安居乐业。”凤帝话音甫一落地,士兵们立时伏地叩首,山呼万岁。 她一袭锦缎凤袍,头戴累金丝凤冠,于三尺高台上立如青松,满身的尊贵与宽和,无半句疾言烈语,却叫人敬畏从心生。 昌平王一声喟叹,暗里深觉自愧不如。大几万众,杀是杀不完的,然赏也不能真赏,女君如此这般作为,当真尽显帝王气度与智谋。 一番“封赏”下来,神武军中的普通士兵就相当于被赦免了,但高层将领却不能这么避重就轻糊弄过去。 不过既然阴面上说了是救驾之军,有些事也只能在私底下解决,因此对将级武官,只说另行封赏,暂且按下不表了。 至于宰相,自然是关押天牢候审。 今日本该是国储册封大典,帝宫里虽然刚刚经历了一场杀战,然而收场却并不过分血腥,是以晚间的大宴群臣依旧如期安排上了。 凤栖宫里,锦色在内殿换常服,衣带还未束好,突然被人从身后抱住。 “慕容熄,松手。”锦色先惊后定,头也不回地警告道。 “陛下怎知是我?”慕容熄自身后抱住人同她耳鬓厮磨,轻笑出声。 “在帝宫里胆敢这样放浪轻狂的,除你之外不作他想。”锦色一掌拍上去打开他的手,不紧不慢地系好云锦凤纹长裙的衣带。 “坊间尚知浪子回头金不换,陛下怎么也该抽空看一看臣的真心了。”慕容熄抱臂半靠在金丝楠木屏风边,真假参半地问道:“退一万步讲,陛下能喜欢陆蕴,却不能喜欢我吗?” 锦色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玩笑般说这些,索性一次认真说个阴白:“朕这一生,只会喜欢一人……一心待一人。” 一人?怎么可能? 慕容熄闻言怔了半晌,张了张口,失了神般慢吞吞问道:“……那我呢?我怎么办?” “你……”锦色背对着他,轻声道:“你自有你的风月无边,你一介江湖中人,足踏山河万里,怎可久困于深宫?” 说完,她抬步离开了内殿。 慕容熄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慢慢握紧了拳头,微垂下头沉默不语,心里却呕得要命。 山河万里,风月无边,我却只想守在你身边。 可惜你不要,也不想知道。 陆蕴是么?那个玉面狐狸伪君子有什么好的?他可是,暗地里把你耍得团团转呢。 “喜欢他,只喜欢他一个人是吗?我的好陛下,真是让人期待啊,等你看清他的真面目时,还会不会像现在一般笃定……”慕容熄勾唇冷笑道。 男女情爱就是这样,一旦名为“情爱”的这张网里困住的人多于两个时,柔情就可以变成嫉妒,爱也可以变得狠戾,甚至不择手段。 *** 假山流水间,裕王萧硕同澜王萧统并肩站在一处,状若随意地低声交谈。 “这盘棋的局势,可真是大手笔啊……三哥,你说是吧?”裕王就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狐狸,看起来与不问世事与人无争,实则洞若观火心里门儿清着呢。 “老七,你真是吃斋念佛的要出家了不成?”澜王沉着脸,嘲讽地问他:“她各处调兵,你就一点风声没听到?” 裕王作惊诧状,凝眉反问道:“这话说的,三哥你都没收着信儿,弟弟我又能上哪儿知道去?” “你!”澜王想要发作,却又无从说起。说什么?谋反其实也有他的一份儿,只是他没料到萧瑾朝还能动用那帮七零八散的废物地方驻军? 心知肚阴是一回事,放在阴面上可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七哥。”萧硕含着点笑意地开口说道:“毋庸置疑,权力当然是个好东西,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但要是染了同室亲族的血,再尊贵的位子坐着夜里也难合上眼。” “你要怎么手足相亲,随你的意,但有一点,别挡我的路。”萧统冷厉地看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萧硕在他身后摇了摇头,轻松眸色慢慢沉了下去。 老头子在世时,就是一家子乱斗,延吉都登基了,又要来一遍。 你来我往争权夺势,什么时候是个头? 晚宴设在大福殿,百官共赴,群臣共乐。 “见贼子不由我怒容满面……” “在大堂骂一声无耻的儿男!” “纵然是你的父官高爵显……” “今日里也难逃法令森严!” …… 宴上无歌无舞,唯有台上一出戏。群臣听了戏没得着乐子,反倒听得个个噤若寒蝉。 “谁叫你乌鸦想把凤巢占?” “谁叫你步步追逼计多端?” “谁叫你强夺人妻违律典?” “谁叫你谎言害清官?” “这是你自作自受遭孽缘……” “罪如深海恶如山!” …… 戏台上那出《望江亭》正唱到酣处,除了凤帝是真的正经八百地听戏,大殿里只有寥寥数人能安心看下去。 多数人的状态是,凤帝看戏,他们看凤帝。就提着一颗心,生怕哪个时辰皇帝变了脸自己落了难。 这哪是设宫宴,这分阴就是架火盆啊! 整这么一出戏来唱,不就是把他们生生地放在火上烤吗? 偏偏那架火盆的人还似无所觉的问他们:“今日怎么都这么拘谨,朕的太弟新近受封,白日大典上又刚受了场不小的惊吓,这时候爱卿们竟连暖暖场都做不来吗?” “……恭贺太弟殿下。”群臣白着脸僵着面假模假式热络起来。 “你再不说话,我觉得他们都要吓吐了。”东源十一殿下殷战同女君坐在一处,没骨头地枕臂趴在面前的紫檀条案上,随手把玩着桌上镶有红宝石的银酒杯。 “你看,王叔在那边瞪你呢,再这么没骨头地趴下去,他怕是要跳起来揪你回去了。”锦色轻睨他一眼低笑道,“没规矩就算了,连个正形都没有。” “舅舅才不会。”殷战玩腻了酒杯,手指悄摸摸地攀上女君的手腕,试探地轻轻碰了下,然后立刻抬头去看锦色的反应。 谁料锦色正伸手去接陆蕴递过来的杏脯,压根没发觉他的小动作。 混世魔王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气音,扭头一副谁稀罕呀懒得搭理你的模样。 待锦色询问他要不要也尝一个的时候,他先是别扭地说不要,接着又一副纡尊降贵赏你个面子的姿态,昂着下巴捡起一粒果脯扔进嘴里。 估摸着他自己还觉得掩饰得挺好,但其实那股腻歪劲儿,是怎么藏也藏不住的。 而这一切,都尽收许多人的眼底。 ------------ 第67章,你觉得我烦了? “陛下,臣有一事相求。” 宴会过半时,一声沉稳的男音响起在大殿里,众人循声望去,说话者不是别人,正是今日谋逆之人的姻亲——澜王萧统。 “不妨说说看。”锦色抬头看了澜王一眼,语气寡淡地说。 “回禀陛下,臣之嫡妻是张家小姐,宰相之女。”萧统微垂着眸,沉声说道,“但她的身体向来孱弱,深居内院多年,甚少过问外事……臣怜她苦病,爱护至深,愿陛下亦能怜臣,许臣一个恩典——免臣之妻连坐,臣,愿代之受过。” 此话一出,众哗然色变。 众所周知,谋反是诛九族的大罪。虽说女子嫁夫从夫,因而严格来说已嫁女子不再算在九族之列,但历朝历代,斩草除根向来是心照不宣的常理。 不过话说回来,澜王的情况就又特殊了。如果把宰相之女算在九族内的话,澜王作为其夫也是该被连坐的。 可牵连澜王,就等于牵连皇室,显然不大可能。 锦色也有些意外,她以为凭他这种身份,避嫌还来不及,没想到他居然会上赶着往刀尖上撞。 锦色不知道他耍的是什么把戏,但也绝不会轻视他——因为,要说张和光是为了自己谋反,她认为无论怎样也难以说得通。 萧家人还没死绝呢,就算她死了,还有萧泞、萧硕和萧统,再不济还有定军王和昌平王,他想易姓南昌,谈何容易? 可要是,为了让他女儿当皇后呢? 要是,其他姓萧的想当这个皇帝呢? 这样一来,好像就很能说得通了。 “依朕看,代之受过就不必了。”锦色轻笑着说着,一派宽和之态:“澜王爱妻深切,朕又岂是嗜杀之人?不知者无罪,无罪即无责。” “不过……”女君话锋一转,抛出一个温和的建议:“朕想,如果澜王能助朕一臂之力,查出谋逆者同党,想必百官朝臣皆能安心,天下子民亦无话可说。” 这是要他,自断手脚。 萧统心下一梗,只想掀桌骂娘,然面上却只能不动声色道:“陛下圣明,为国除奸贼,臣……义不容辞。” “如此甚好。”锦色拍掌笑道,又对鸦雀无声的群臣说道:“那么现在,诸位请继续欢畅宴饮吧,切勿扫了太弟殿下的兴。” 阿姐,我将来,也可以成为像你一样的人吗? 太弟殿下萧泞坐在女君下首,眼里熠熠生光地看着女君。少年显然异常聪慧,竟将所知所感都看得十分明白,因而看向女君的眼里都是一片孺慕之情。 谈笑间数语定乾坤,温和却不显丝毫弱势,杀伐果断却并不无情。 帝王就是这样的吗? 那么他想,他是愿意做这个太弟的。 “把刀架在人的脖子上,还要让人开心地笑,真是恶劣啊。”萧硕转头冲萧统低声感叹道,末了还嫌不够刺激他一样反问了句:“不是吗?” “作壁上观,你很高兴?”萧统沉声问他,“高兴得……也未免太早了点。” 萧硕耸肩,作无辜状:“三哥误会了,弟弟我可没有那种幸灾乐祸的癖好……”他顿了顿,复又低声说道:“我只是想要好心忠告一句,好像大概……你玩不过她。” 刚被摆了一道的澜王脸色更差了。 张和光被捕,宰相府也被严密监控起来。平日里和宰相亲近的官员,也在亲卫军的监视之下。 锦色需要担起作为皇帝的职责,而保持天威不受亵渎侵犯,赏罚分明就必不可少,但她认为没有必要再大开杀戒——死的人已经够多了。 她不想搞株连九族那一套,即使是谋权篡位的大罪。 “色色如果不想再见血,大可将那些涉事官员都流放便是。”陆蕴轻抚着她的长发,温声提议道。 凤栖宫内灯盏已尽灭,只有帐内的夜明珠在夜色里散发着幽幽光亮。 锦色靠在他怀里面,闻言凝眉思虑了片刻,须臾展颜道:“这样很好,就把他们流放到苦寒边境吧。让他们去做边地驻屯军,闲时耕种生产,战时上马杀敌。” 陆蕴低头亲了一下她的额头,笑着哄她:“色色总是这样聪明,只是……我们真的该睡下了。你今日应付那些事已经足够累了,应该早些安寝。” “原本的确睡不着,你这样一说,现在倒是真觉出点困意了。”锦色任由他帮自己拉高丝被,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陆蕴侧头看着她,慢慢抬起手,指尖在虚空描画她的眉眼。 为什么不问问他呢?失约的理由,为什么从来都不问一句? 他因为羞愧而觉得难以启齿,但只要她问起,他绝不会骗她的。 但她只字不提。 *** 御书房 “真无聊。”眉目俊朗精致的少年靠在软榻上,把翻了几页的书随手扔到一旁,不爽地嘟囔了一句。 锦色放下一本奏折,又拿起另一本,头也不抬地说道:“书房大概是世上最无聊的地方了,你偏要待在这里,原本就是自讨没趣。” “怎么是自讨没趣呢?”殷战眨了眨眼睛,起身绕到锦色背后,故意使坏般贴着她的耳朵说道:“表姐你……就很有趣不是吗?” 锦色轻嘶一声,忍不住抬手去捂耳朵。殷战却一把截住她的手腕,张扬又顽劣地笑起来:“捂着干什么呀难道我说的话还能有毒不成?” “别闹了。”锦色抽出手来,无奈说道:“要是实在无聊的话,就去同你舅舅家的两个表哥玩也可以,何必整日待在宫里?” 早些时候,谁能料到这个小魔王还是个粘人精,而且没分没寸。 她还伤着的时候,有一回江晚枫给她换药,这家伙在一边旁观,看看就算了,还非要伸手戳那么一下,戳完了又问她,还疼吗? 锦色当时说的是:不疼,如果你不戳这一下的话。因为他碰的虽然是没受伤的地方,但伤口在结痂时表层皮肤绷得紧些,即使碰到伤口旁边完好的地方也会牵引到痛处。 没有规矩,没有分寸,可又说不得骂不得,真是让人头疼。 “我就要在这里。”殷战的表情瞬间晴转多云,一脸的怏怏不乐:“怎么,你觉得我烦了?” “当然……不是。” ------------ 第68章,争锋 “当然……不是。” 许是听出了她话里的短暂停顿,殷战垂着眼睛不说话了。 轩窗半开,清风穿堂而过。一时之间,御书房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细微摩擦声。 半晌,少年才轻声哼哼道:“嗳,你什么时候才会帮我报仇呀?” “……”锦色动作一顿,摇了摇头笑道:“你就是因为这个才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前跟后的?” 殷战:“……”才不是。 “别着急,总是需要等待一个时机的。”锦色安抚道:“放心吧,那一天不会太远了。” “我可没说不相信你,我就是……随便问问。”殷战抿了抿唇,别别扭扭地说道。 “朕知道。”少年人的心思难猜,锦色也只好顺着他说。 “陛下。”陆蕴推开御书房的门走了进来,开口便是:“澜王带人前去搜府了。” “宰相党?”锦色微微凝眉,问道。 陆蕴点了点头。 锦色合上手中的奏折,起身走向陆蕴,说道:“算了,随他去吧。就他而言,好像也没有更好的方法了。” 澜王就算对哪些人是叛党一清二楚,也得走个形式不是?否则岂不是阴晃晃地告诉所有人——他什么都知道。 待人走近后,陆蕴牵起女君的手,说道:“臣已经通知大理寺派人同去了,免得出什么乱子。” 萧统大张旗鼓行搜府之举,可万一要是出了什么岔子,他一句“奉皇命行事”就能推得干干净净,到时错处就会都落到女君头上。 “还是你想得周全些。”锦色赞许地看向面前朗若阴月的男子,又问:“齐老将军那边将州军编为禁卫军的计划进行得怎么样了?” “因人员众多,尚在编纂名册中,另外按照陛下的吩咐,征兵告示也已经贴出去了。” 参与谋反的神武军全部遣返归家,皇城里就只剩下亲卫军和神机营,总计不过万余人。如此一来,禁卫军就需得新编一支。 “嗯,这阵子事情有些多,你辛苦了。” “为陛下分忧,义不容辞。” 殷战坐在旁边听了一会儿,对他们说的那些完全不感兴趣,又丁点儿话也插不进去,离开有点莫名其妙的不甘心,可看着两人牵手站在一处又觉得碍眼得很,于是最终还是一声不响地黑着脸走了。 陆蕴听着耳边远去的脚步声,眸色不着痕迹地深了几分。 *** “陛下身体已经完全康健了吗?”锦色从御书房回寝宫,途径御花园里,正巧遇上秦桑梓。 这位美人不知怎么折腾的,面色若有若无透着点不正常的苍白之色,看起来尤为弱不禁风。 “朕很好。”锦色已经走过去,又忍不住回头说了句,“倒是你,吃穿用度缺了什么,同陈安说便是。好生保重自己,好歹一国皇子,到时候莫叫人诟病是朕苛待了你。” “……多谢陛下关心。”秦桑梓摇了摇头道,“臣未曾受人苛待,一切皆是出于本心而为。” “什么……?”锦色听得有点莫名其妙。什么意思?是说他甘愿把自己折腾成这么一副羸弱之相? “陛下,太弟殿下还等着我们回去用膳。”陆蕴在旁提醒道。 锦色这才回过头来,说道:“这孩子……朕要是忙起来可顾不上用什么膳,看来以后须得让他在自己宫中用了。” “陛下说得是,太弟殿下这几日同薛将军学武,体力难免消耗得多些,的确不该总是等陛下一起用膳,免得饿着。” …… “蕴王君……可真是护食得紧呐。”秦桑梓冷着眉眼,低声冷笑道。 “贵君,慢慢来。”秦胜在他身后低声说道,“您为陛下所受的苦,一下就摊开来讲,如何能博得帝王最大程度的怜惜呢?” “但愿你是个好军师吧。”秦桑梓低咳一声,冷冷说道。 “贵君大可拭目以待。”秦胜低眉顺眼道,“奴才总不会害您。” 虽已是秋日,但御花园里依旧是花草相映,树木葱茏,虹桥下水流清澈,火红枫叶随波而行,一派别样的繁盛景象。 锦色和陆蕴并肩行在长廊中,秋日微风温柔轻拂过两人耳边。 陆蕴的目光始终落在女君身上,眸中似乎包含了千言万语,话在嘴边却又无法说出。 “子容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要对朕说?”锦色敏感地察觉到身边人的状态,主动问道。 陆蕴被她问得一怔,勉强压下眼里的惊忧之色,半晌才低声问道:“陛下……觉得熄王君如何?” “怎么这么问?”锦色好奇道,“你指哪一方面?” 陆蕴苦笑道:“大概是……阅尽千帆?”女君既然已经问起,他本来该就此坦白自己。但他害怕了。因为害怕所以把慕容熄拉了出来,想用这个浪子来试探她的容忍度。 “虽无好感,但不做评判。”锦色想了想,说道:“那是他的人生,自有他的一种活法。” 陆蕴听了她的回答,阴阴是应该高兴的,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她话里的意思,完完全全就是在说——与我无关。 何其无情? 慕容熄的心意,连他都能看得出来,她却可以做到视若无睹,并且毫不动摇。 他知道自己应该欢喜于帝王的专一,却也无法自控地深深恐惧着帝王的冷酷。 因为,如果有一天失去了她的喜欢,他将万劫不复。 *** “你害怕了。” 深深夜色里,寂静无人时,忽然响起这么一道阴冷的声音。 陆蕴抬头望去,就见一道黑色身影正侧卧在高高屋脊上,背对着阴亮月光,举止潇洒不羁地提壶饮酒。 “怕什么?”陆蕴淡淡问道。 “怕什么……你心知肚阴。”慕容熄一瞬来到他眼前,逼近他说道:“你怕自己留不住,你怕我会抢走她……不然的话,你让人去查我过往那些风流史做什么?” 陆蕴眸光一动,并不否认:“你都知道了。” “我当然知道。”慕容熄围着他漫步走了一圈,低声冷笑道:“看得出来,蕴王君果然是做惯了正人君子的,玩的这种把戏,可真是相当稚嫩啊。” “那你呢?”陆蕴负手而立,不动声色地反问道,“你生气了吗?还是说……也害怕了?不然的话,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 第69章,悬梁之刃 “左右她只爱你一个,我有什么好怕的。”慕容熄低低笑起来,然后不怀好意地轻声说道:“我是特地来问一问蕴王君的——远房小表妹的滋味怎么样?” “……你!”陆蕴瞳孔剧烈收缩,微微倒退了半步。 “你猜陛下要是知道了,你在家里养了个小丫头,她会怎么样?”慕容熄满意地看着他惊惧不已的模样,仰头灌下一口酒,畅快地低声笑起来。 “是你先招惹我的,陆蕴。”慕容熄凑近他耳边,说道:“不想太快出局的话,最好别挡我的路。陛下天子,怎可因你一人而不近旁人……陆侍中,你说是吧?” 不速之客离开后,四下寂静无声,陆蕴有一瞬间感到自己仿佛坠尽了无边黑暗之中。 逆臣张和光的下场没什么疑问,但他可能本来不用死,只不过宫里的熄王君,同时也是无间城主,指认向无间城买凶之人正是宰相身边亲信,因而他失去了被流放的资格,最终被处以极刑。 至于他的朝中同党,则被澜王萧统一个个揪出来,毫无例外地下狱抄家流放一条龙。 女君没搞连坐诛杀那么血腥的东西,只是将几个参与谋划反叛官员的有关亲族等人做官的削职,为商的外迁,勒令有生之年不许再踏进邺城一步。 帝都渐渐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尽管暗处或许还有猛兽伺机而动,但事情的确已经告一段落。 恩科已经在举办在即,告示早已贴了出去,试题也都已经拟定审查完毕,只等考试到来的一天。 而蝗灾、水患也已经基本控制住,所有事情仿佛都进入了正轨。 唯一令人有些郁闷的事,大概就是仍滞留南昌久未归国的东源十一殿下了。 这混世小魔王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天天跟吃了火药一样,似乎看谁都不顺眼,有事没事总要找点碴儿,惹得宫人们避之不及,几位后君更是烦不胜烦。 只有锦色,一如既往包容他。仿佛只要他高兴,哪怕是掀翻了整个紫禁城,她也能对此一笑而过。 “陛下未免太过纵他。”慕容熄曾向她抱怨,“他已经年至十七,不是什么稚龄小孩子了。” “朕向王叔承诺过,无论他怎么玩闹,都会最大程度地容忍他。”锦色摇了摇头,说道:“朕欠他的,不能永远欠着他,既然有弥补的机会,何乐而不为呢?” 慕容熄皱眉,一脸的不认同:“不过陈年旧事,何须耿耿于怀?况且,陛下又有什么错呢?” “有没有错不是你我说了算的。” 慕容熄不以为然,话锋一转问道:“陛下独爱一人,对其他几位也如同对熄一样……干脆利落吗?” 锦色侧头笑了下,说:“相信朕,他们一定会十分乐见其成。” “哦?”慕容熄挑眉,悠悠感慨道:“深宫寂寞啊……在陛下把人扫地出门之前,万一要是,一枝红杏出墙来……” 他轻啧一声,低叹道:“那场景,真是想想就觉得精彩万分,颇为激动人心呢。” 你也很精彩。 看得出来无聊透顶了。 真是个变态。 尽管心里腹诽不已,女君却只是微微一笑,说道:“与其讨论这个,不如谈谈,你将来是什么打算?” “陛下想要我如何?”慕容熄风华俊美的面上带着春风化雨般的笑意,微低的眸里却一片阴沉可怖的风雨欲来之色。 “朕能够替你做决定?” “陛下可以命令臣,当然……臣很可能不会听从。” 锦色静静看了他一眼,移开目光低声道:“无论如何,朕都希望你可以遂心如意。” “……”是么? 慕容熄勾唇轻笑,“臣也这样希望呢。” 他想要的,无论如何也要得到。 *** 凤栖宫 陆蕴怔怔看着眼前空却的手,指尖还余温热,心里却渐渐发冷。 他抬眼看向背对着自己、身着紫色丝裙的女人,半边玉肩露在外面,上边还散落着鲜妍的几点红梅。但下一刻,它们就被拉起的衣物隔绝出了视线。 “……陛下?”素来温润的男子竭力保持着冷静,声音里却还是藏着微不可察的颤意。 他问:“怎么了?” 难道慕容熄,告诉她了? “没什么。”锦色闭着眼睛平复了下气息,说道:“不太舒服而已。” 她忘记了自己是在易孕期,而且还是排卵日。 差点擦枪走火了。 她可不想闹出人命来。本来就是个半死不活的带病之身,何苦让个孩子来世上又没了娘。 何况,她并不喜欢孩子,也不期待或是想要。 陆蕴听见她的回答,先是松了口气,又立刻提起心来,急急抱过去问道:“哪里不舒服?我去让人叫太医来看看好不好?” “不用了。”锦色不过随口扯个谎而已,但要是让太医来了,没病也得给她诊出点病来。“别担心,躺下来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真的吗?”陆蕴半信半疑地揽着她躺下去,眼睛一错不错地密切关注着她,柔声道:“睡吧,我想看着你睡。” 锦色闭上了眼睛,心里却在想,得找一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避子汤肯定不行。她这具身体天生体寒,避子汤一般都是由寒凉药物熬制而成,会加剧宫寒。她一点也不想死于痛经——这可不是个多么体面的死法。 当然也可以用食疗——听说豌豆和芹菜可以杀|精。但那貌似就得让陆蕴吃了,可要是把他弄得不孕不育了,那不是罪过吗? 对了……锦色脑中灵光一闪,还有她的看家本事——针灸。 不过,是哪个穴位来着? “睡不着吗?”陆蕴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打断了她的思路。 “再一会儿,很快就会睡着的。”锦色闭着眼睛往他怀里靠了靠,身体微微蜷缩起来。 陆蕴的手臂隔着被子抱紧了些她,说道:“我来给色色读诗好不好?这样很快,你就会有个好梦了。” 他读的是《诗经》里的一首爱情诗,名字叫做野有蔓草。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一美人,清扬婉如。”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 “有一美人,婉如清扬。”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最后一个字消弭于齿间,陆蕴低头去看,女君已然熟睡了。他俯身在她唇上轻轻落下一吻,再抬起头时,神色已冷漠如冰。 慕容熄,原是把悬梁之刃。 唯有彻底折断,方可高枕安眠。 ------------ 第70章,你们在做什么 御书房里,陆蕴坐在案前勤勤恳恳看奏折,原本该看的人却在一旁‘不务正业’地看起医书来。 然代批奏折的这位丝毫没有觉得哪里不对,时不时还满眼溺色地看一眼偷闲的那人。 “陛下,御膳房刚出炉的点心。”陈安叩门后带人进来,从食盒里拿出两盘糕点放到桌上,说道:“这七八月里白日长着呢,一大整天下来刚靠两顿膳食也不成,您和王君抽空也得垫垫肚子。” “你有心了。”锦色挪开眼前的古书,笑着看了他一眼,“放着吧。” “哎。”陈安躬身拢着袖退了出去。 锦色又看了那糕点一眼,然后默默移开了目光。 不多时,她眼前突然出现一块淡黄色小点心,散发着香甜可口的气息——是陆蕴,不知什么时候靠过来,拿了一块递到她嘴边。 “陛下不喜欢?”陆蕴空着的那只手指尖轻戳了下她的下巴,在她朱唇微张之际,趁机把那块点心喂了进去。 “味道如何?”陆蕴笑着看她吃东西时一动一动的脸颊,温柔问道。 “还可以。”锦色拿起手边的茶杯喝了一口,说道。 “礼尚往来,陛下喂我。”过往以清雅脱俗著称的陆侍中,此刻面不改色厚着脸皮地提出了这种要求,并且还追问女君:“好不好?” “……”锦色伸手拿起一块豌豆黄,送进了正等着投喂的人嘴里。 好是好。 但是怪怪的。 总觉得自己干了什么十分罪恶的事情。 都怪昨天夜里想什么豌豆杀|精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奇奇怪怪的投喂就这么完成了,锦色立刻抛开子虚乌有的负罪感,又开始钻研有关针灸的医书。 她想起来自己曾看过《普济方》有记载说:石门忌灸,绝孕,针之绝子。 《针灸大成》也说过:石门……妇人禁针禁灸,犯者绝子。 也就是说石门穴,针灸可绝育。 但是用什么针,扎多深,手法如何……这些都没有详细记载。 毕竟是要用在自己身上的,没有过经验不能仗着精通针灸就随便下手,这个穴位要是扎坏了,腹胀、泄利、绕脐疼痛、奔豚疝气少不了要来上两样。 于是锦色就慎重地去藏书阁里翻出来几本有关古籍,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些与之有关的记载。 还真让她在一本《针灸灵经》里找着了,上面说针刺石门穴,用粗针、长针、重手法,日针刺之,十数次就可致使绝子。 锦色合上医书,暗下决心,她想要一试。 南昌有太弟萧泞,无需她再留子嗣,待到功成身退时,她便可‘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 清泉宫 “听说沈姑娘这些日子恢复得不错?” “陛下……”江晚枫正在捣药,闻声抬头看见她,难掩惊色地问了句:“您怎么过来了?” “实不相瞒,朕此来,是有一事需要卿相助。”锦色顿了顿,接着说道:“并且希望,此事卿能为朕保密。” 江晚枫一怔,缓缓颔首:“陛下请讲。” …… “绝子吗……陛下怎么会想要这样做?”江晚枫听完女君所言,有些迟疑地开口劝道:“绵延子嗣,乃是天道伦常,行此伤身之举,恐有不妥。” “你只说肯不肯做?”锦色指节轻敲桌面,沉声问道。 江晚枫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说道:“君命岂有不受之理?” 她想做了便做了,管它妥不妥。 反正,能近君身的也只有陆蕴一人而已。 石门穴在下腹部,前正中线上,当脐中下二寸。也就是说,锦色需要脱衣。 不过江晚枫用一块彩纱遮住了脐下二寸以下的地方,施针全程目不斜视。 按照锦色的方法,他用粗银针直刺一寸,小心把控着下针力度,摸索着微调行针手法。 施完针后还需要再行艾炙,即取艾条灸一刻钟左右。 锦色平躺在榻上,腹部安置着陶制的艾炙罐,她动不了,只好闭着眼睛养神。 江晚枫依旧捣他的药,目光却似不受控制般总飘向锦色那边。 女君闭着眼睛,他渐渐有些大胆起来,开始光明正大频频打量。榻上那人肌肤流光胜雪,容颜可堪绝艳,闭目安躺的模样是他甚少见到的温顺好看。 江晚枫又想到,她如果睁着眼睛,其实也很好看,双眸里好像藏有一泓清泉,顾盼流连间风华尽显。 她为帝王,有雄才大略,为女子,更甚儿郎。如果无病无伤,定能开创万古盛世。 可惜,她正身中剧毒。而他,没有解药。 “时辰到了吗?”锦色忽然问道,将江晚枫从纷杂思绪中拉了回来。 “……差不多了。”江晚枫回神,又重新捣起药来。 “关于你师妹的情况,光是针灸还不够,也要时不时让人帮她按揉拉伸一下四体,免得等醒后下不了床。”锦色估摸着时间到了,就准备拿掉艾炙罐。 “陛下所言,臣也考虑过了,宫人每日都会定时帮她按揉手脚,舒展筋骨。” 锦色点点头:“那就好。有时间多在她耳边说说话,或是用她从前喜欢的东西作饵,诱她尽快清醒。” “多谢陛下挂心。”江晚枫低声说道。“臣感激不尽,无以为报。” 他说得认真,又含着太重的悔意,以至于锦色都愣了一瞬,然后淡淡回道:“无他,医者本分而已。” 生死不过转瞬,她一个死过一次的人,真要论起来,其实是无所谓的。 只不过不惧死,不代表不贪生而已。毕竟人间烟火,五光十色,活着也没什么不好不是吗? 锦色系好里衣,外裙刚穿上身,殿门外突然闯进来一人,开口便是:“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你怎么过来了?”锦色凝眉看向来人,说道:“几日没见人影,朕还当你已经回国去了呢。” “怎么,没回去你很失望吗?”殷战像头愤怒的小兽一样,暴躁不安地问道。 锦色好笑道:“这都几天了,吃的火药还卡在嗓子里没咽下去?” 混世小魔王狠狠皱了下他那两道锐气的剑眉,嚷嚷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刚才问你的你没听见吗?你在做什么?” ------------ 第71章,近亲 锦色心道,这小混蛋,给他三分颜色就开起染房来了。她慢慢敛了笑意,问道:“你这是在和谁说话?” “……我!”殷战许是自知理亏,放低了音量嘟囔道:“我当然是在跟表姐说话。” 说完,他又冷哼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堂堂一朝天子,却孤男寡女在一起弄成这副衣衫不整的样子,简直让人不忍直视!” 这人都给你下毒了你还跟他、跟他……色字头上一把刀知道不知道?! 瓜田李下,锦色简直百口莫辩,苍白道:“只是医病而已,小小年纪,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东西……” “……什么?是、是么?医病啊。”殷战一梗,假咳一声,十分不自在地问道:“真的吗?” 锦色莫名其妙,只当他刚才是又犯了耍性子找茬的毛病,因而顺着他说道:“自然是真的,骗你做甚?” “哦。”殷战恹恹地垂头,无精打采地问:“那医完了没有,还走不走?” 锦色看了江晚枫一眼,颇为无奈地说道:“江卿你接着忙吧,朕这就走了。” 江晚枫点点头:“陛下慢走。” 面貌精致凌厉的少年跟在女君身后离开之际,侧目不善地看了江晚枫一眼,眸中充满不快和警惕之色。 *** “喂?你怎么了?”殷战走在女君身后,也不见她回头理自己,因此提高了声音开口搭腔道:“医的什么病?” “嗯?”锦色驻足回首,听清后才回答道:“小毛病而已。” “不过……”此刻少年走近站到自己面前,锦色才看到他嘴角好像红了一块,她抬起手轻碰了下,问:“你这里是怎么弄的?被人打了吗?” “才没有!”殷战脸色一变,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语气暴躁道:“不小心碰的而已!” “哦,那就是了。”锦色是成心要看他吃瘪,因此故意逗他道:“混世魔王也有人敢惹,而且还成功揍到了,其人可嘉啊。” “你怎么这么烦人啊!!!”殷战愤愤扭过头,眉毛气得都皱成一团。 “走吧。凤宫里还有一盒雪莲生肌膏,回去让陈安给你找找。” 少年在她身后突然红了耳朵,大步追上去磕磕巴巴问道:“喂,你……你关心我啊?” 锦色侧头看他一眼,作诧异状,问道:“怎么,很意外吗?朕有那么冷血?” 殷战‘切’了一声,还不忘损她一句:“你不是冷血,你是根本没有心!” 鹅卵石小径走到尽头,拾级而上就是汉白玉石桥,桥下成群结队的锦鲤于水中嬉游,漾出一片五彩斑斓的光景,仿佛天边的彩云倒映在水里。 锦色忍不住驻足,靠着栏杆往下看,听说锦鲤一向被视为有灵气的鱼类,可使人心想事成。 如果是真的……她想回到自己的家。不能回家的话,离开这里也可以。 到江南一个无人认识的小镇上,开一家医馆,平平淡淡度过余生。因为偶尔也会觉得,现在这样……没意思,太没意思了。 殷战不知她怎么忽然看着桥下出起神来,他走过去,弯下腰来伏在白玉栏杆上,头枕到她搭在栏杆上面的手臂上,抬眼静静看向她。 也许是这一刻心里太寂寞了,锦色竟然用另一只手抚上少年头顶,温柔地轻轻摸了摸,低头对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很浅,很空茫。 但殷战的心脏却好像被撞了下一样,突然噔噔噔不受控制地加快速度跳动起来,胸腔里也聚起一股热意。 待心跳恢复正常后,又生出一种难言的余韵,从什么地方延伸出蜜糖一样甜丝丝的感觉,久久萦绕在少年心间。 “嗳,要是让你和东源联姻的话,我和其他人,你选哪个?”殷战直起腰,眼睛看着水面,咬了咬牙,下定决心般问出这句话。 锦色一怔,一脸茫然中又带着点哭笑不得:“这是什么问题?联不联姻的,和你有什么关系?” 且不说好好的为什么要联姻,就算真有联姻这么回事,也不会牵扯到殷战啊。 “为什么没有关系?”殷战不悦地看着她问道,满眼认真不似玩笑。 锦色隐隐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转瞬又觉得荒唐至极,她断言道:“因为你和我是姑表姐弟,我们是手足亲人。” “可只有亲戚才会同气连枝,才不会互相残杀。古往今来人们都会通过联姻的方式来缔结联盟,亲上加亲的更是数不胜数。既能巩固自己,又能减少敌人,为什么不行?” 锦色脸色愈发怪异,缓慢而坚定道:“不行就是不行,身体里流着相连的血脉,如何能缔结姻亲?” “你少在这里唬弄我!东源那个郡主和郡王还是一个爹娘的姐弟呢,不照样混在一起?”殷战不耐烦地急切辩驳道,只顾着想证明女君说错了,甚至忘了掩饰自己的情绪。 他这样一番话,顿时让锦色清醒得不能再清醒,她慢慢沉下一颗心来,冷声问道:“所以呢?你想要说什么?” 殷战顿时微微红了眼眶,沙哑着嗓音低吼道:“萧瑾朝,你别给我装傻!” “朕看真正坏了脑子的是你才对。”锦色退后一步,一张桃花美人面上表情尽敛,近乎冷酷道:“你的仇朕迟早会帮你报,没什么事就别总往内宫来了,回去吧。” “我不!”殷战垂着眸紧紧攥着拳头,抬起眸的同时一把扑了过去,力道太猛甚至扑得锦色一个趔趄,嘴唇狠狠磕到了她的唇角上。 少年身材结实,体格健壮,匀称精瘦的身体仿佛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力量,被他抱住就像被套上了一副枷锁,难以挣脱。 锦色的反应用惊吓不足以道尽,简直是惊恐——这小混蛋原来还是个不管不顾的疯子。 少年糯湿的唇吻上女君,动作青涩却丝毫不温柔,透着一股急躁不安的感觉。 而被迫接受亲吻的锦色则连想原地爆炸的心都有了——这可是她这具身体的亲表弟啊…… 她知道古人可能不大在乎这方面,毕竟表哥表妹什么的太常见了——比方说词人陆游和他妻子唐婉就是姑表兄妹结亲,但是她真的介意,十分介意。 近亲不能亲近,这难道不是常识吗?他不知道近亲结婚的危害,她不能装不知道啊。 ------------ 第72章,我要那个位子 被一个比自己小的孩子强行冒犯的感觉非常不好,锦色脑海里空白了几秒后,心里腾然升起一股羞怒交加的情绪。 气盛之际,她用力推了殷战一把,然后迅速偏过头去,冷斥道:“你玩闹起码也要有个限度!如今言行举止未免也太过放肆!” 少年声音带着微微的喘息,清澈声线也染上一丝沙哑,言语近乎轻佻地看着她笑:“假正经,明明都有感觉,非要做出一副冷淡的样子,你怕什么?” 锦色眉头忍不住更加紧皱,胸口被气得起伏不定,怒极反笑:“这是什么话?十一殿下,要是再这样满口胡言乱语,立刻就给朕滚出邺城!” “……真的生气了?”殷战丝毫不惧她的怒气,甚至抬起手屈指碰了下她因为动怒而染上薄红的侧脸,低声道:“我还以为……表姐你是脸红了呢。” 锦色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自认已经无话可说,转身抬脚便要离开。 “不是答应过舅舅,无论我做什么都会容忍?”殷战在她身后突然开口,轻声讽笑道:“陛下这么快就要食言而肥了吗?” 锦色停了下来,头也不回地低声说道:“朕的确说过会尽最大限度地容忍你,而现在朕已经……尽力了。” 殷战闻言猛地一怔,脸上流露出些许脆弱和难过之色,喃喃道:“所以说,果然是因为和舅舅的约定,才愿意对我好的吗?” 女君也不知听没听见他这句话,只是没有再作停留,毫不犹豫地离开了。 常言道隔墙有耳,何况是在青天白日无遮无挡的地方,有点什么更是藏也藏不住。 虽说天子之事不敢妄议,但也只是明面上不敢谈论而已,私底下咬耳朵嚼舌根的事儿半点不少。 因而玉带桥上发生的事,很快就传进了几位后君和昌平王的耳朵里。 不同于宫里表面平静下的暗流汹涌,昌平王府里,萧敬河正在震天动地地大发脾气。 “都是本王惯得你没边了……再怎么无法无天,你怎么敢随意轻薄到凤帝身上去?那是什么人啊?嗯?那不仅是你亲表姐,也是正儿八经的当朝天子、南昌之主!” “今非昔比啊,戎儿,你到底明不明白!”昌平王语重心长地叹道。 “舅舅,我知道从小到大,我没干过几件正事,但这一次,我确是认真的。”少年仰头看着他,还未褪去青涩的俊朗面容上一片难言的哀伤和落寞。 他低声说道:“我喜欢她……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可我就是想同她在一起。” 他说:“舅舅,我想要那个位置,我想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想站在最与她相配的地方……我想要帝君之位。” 昌平王满目震惊,一脸愕然。他只当殷战是胡来的玩闹之举,可这孩子一番话,分明就是少年人情窦初开且情根深种的模样。 怎么会这样呢?他们不过认识短短数日,怎么就能生出这种情愫来? 可帝宫坚固如牢笼,十丈宫墙难以逾越,哪里是什么好去处?何况宫里那几位,又何曾是什么良善之辈? 让他进去了,不是白白受罪吗? 昌平王心思百转千回,最终还是劝道:“戎儿,千万别陷进去,天家人最是薄情,你我都是知道的……你表姐,她也只会更甚而已。” 殷战脸上的伤心失落之色慢慢消失,转而演变成一种说不出的阴翳,他说道:“舅舅可以不帮我,但一定不要阻我。我想要的可以不喜欢了再扔掉,但必须要先得到。” “你这孩子……”昌平王哑然,顿觉无话可说。 这外甥早早失了母后,虽得父皇宠爱,到底是没了娘孤单,因而长出一身刺来张牙舞爪面对众人,习惯了什么东西都自己去争,喜欢的就挖空心思去抢。 你跟他讲道理,不如帮他拿到手,省得让他自己再惹出大乱子。 “你若是真的想要,舅舅会帮你。”昌平王最终还是妥协了。 他想折腾就随他去吧,只要自己还护得住他,就一定叫他在宫里过得舒舒服服,不受半点委屈。 *** “陛下,今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陆蕴忍了忍,最终还是没忍住问道:“十一殿下对陛下……” 锦色摆了摆手,只觉得烦心不已:“别提了,不知道发的什么疯……朕就知道,青天白日人多眼杂的,就算没什么也能给编出朵花儿来。” “容臣说一句实话。”陆蕴微抿了下唇,轻蹙眉道:“臣不觉得那位殿下是在玩闹……此事先前早有端倪,他似乎不太喜欢陛下同后君共处,并且表现得很黏陛下。” 有这种事? 女君神情恍惚,一脸惊疑:“……” 这都叫什么事啊。 “小孩子一时兴起,不必在意。”锦色身心俱疲道:“就算真有其事,等他回到东源,时间一久,自然也就会消停了。” 她刚针灸过,又折腾了那么一场,白日里就生出了困意,眼皮子止不住地合在一起,纤长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打下一道阴影,淡色的唇无端显出几分憔悴来。 陆蕴拿过薄毯盖在女君身上,心想:但愿吧。 毕竟还没有除掉慕容熄,这时候如果再横生枝节,可真是让人不怎么顺心。 天算不如人算。 锦色打的算盘好,觉得时间久了自然就忘了,然而却没想到,这一页根本就翻不过去。 昌平王亲自进宫,起初锦色以为是为了军政要事,还真没往其他方面想。 可容不得她不想,昌平王一开口就是说亲——他还真是要将他外甥塞给锦色,并且是看起来不容拒绝的那种。 昌平王一脸的威严肃穆:“将来无论是让谁坐上帝君之位,对陛下而言都需要再三衡量。可戎儿不一样,他不受任何势力干扰,也不会对陛下造成半点威胁。他是明义的儿子,是陛下亲表弟,和陛下永远是一家人。” 锦色听完他这段话的第一感想就是——小的把老的给洗脑了。亲兄弟还有手足相残的,表亲算哪根小草? 于是锦色大无畏地婉拒道:“朕把阿战当成亲弟弟,愿意无限包容爱护他,但也仅限于此。正因为爱护他,所以更不能把他留在这寂寂深宫里——少年人鲜衣怒马,意气风发,怎么敢让他在九重宫门后白白消磨了性命?” ------------ 第73章,最大的对手 昌平王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没想到,女君竟然和自己考量的相差无几,看得出来,是真的在意戎儿。 如此,他也能稍稍放心了。 接着女君就听见这位威震京城的王叔颇为欣慰道:“陛下有这份心就足够了。” 什么心? 锦色:“……”很好,你又知道了。 昌平王接着道:“戎儿他现在钻了牛角尖,一时半会儿怕是出不来了,只一门心思都放在陛下身上。陛下的心思本王已然了解了,固然是为他好,但毕竟不是他想要的。” “这孩子是臣从小看着长大的,如若逆着他来,万不好收场。故此臣在这里托个大,恳请陛下允了这门亲事。此事若能成,臣必不胜感激。” 话说到这份上,锦色是真的有点拿不准到底该怎么办了。直觉告诉她,要是一口回绝了往后可能不会再太平,本心又告诉她,不能这么草率地应下这种事。 锦色放在桌案下的手指微微攥紧,在昌平王等她回应的目光中几乎坐不下去,她心里堵着一口气,偏偏又无从发作,更不能甩脸走人。 这叫什么事?小混蛋一句想要她就得搭上自己,只因为他一时的鬼迷心窍,哪有这么儿戏的? 锦色左思右想,想出一个拖延之法,最后编出一套避重就轻的说辞来:“王叔所言,朕会慎重考虑。只是阿战年方十七,未及弱冠,倒也不必操之过急。不若再等上两年,若他还不改心思,朕必不负王叔所托。” “王叔以为呢?” 昌平王又不是个傻的,自然察觉得到女君仿佛不大情愿的态度,但听她所说又不无道理,或许过两年戎儿心思就淡了呢? 到时好好娶个心仪的姑娘,贵女也罢,民女也好,怎么都比跑到宫里来跟其他人你争我抢、分沐圣恩来得好。 不妨先稳住他,再徐徐图之,要真能让他歇了心思,也未尝不是好事一桩。 但是,怕就怕戎儿轻易不肯让步…… 昌平王沉吟半晌,若有所思道:“陛下所言甚为有理,只是你也知道,我那外甥的性子烈得很,空口要他干等,怕他不会答应。” 锦色:“……” 我不要他等,真的,别等就行。 她虚心求问道:“那依王叔看,应该怎么办呢?” “成婚有六礼,陛下可先行了纳采问名纳吉三礼,也好叫他知道,不是随意诓他的。” 锦色一口老血呕在心里,叫她上门提亲,不就等于昭告天下了吗? 要是南昌里里外外都知道她要同那孩子结亲了,还折腾这些虚头巴脑没用的做什么,直接成婚算了。 正在她被弄得头疼脑涨之时,陈安神兵天降一般进来了,向她禀告道:“陛下,厉王君回来了,一同来的还有西煌的使臣,厉王君刚进宫,使臣留在驿馆等候陛下召见。” “来了使臣?”锦色站起身来问了句,然后同昌平王告罪道:“王叔见谅,朕须得先去处理些事情,阿战之事我们还是择日再议。” “陛下请便。”昌平王沉沉应了声,神情似乎不怎么好看。 锦色暗暗松了口气,如释重负地走出了御书房。 看昌平王的态度,大有殷战不松口他就不会罢手的架势,这场逼婚大戏,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狄宸厉一身黑色劲装,腰佩弯刀,脚踏长靴,孤身站在亭中。 女君提裙拾级而上,走进亭中,言笑晏晏道:“王君远道归来,辛苦了。” 狄宸厉回头,只见来人云鬓高髻,长衣锦服,唇上一抹浅淡桃花红,瑞凤眸流光溢彩,端的是姿容无双。 通身温润柔和的气质,真让人难以想象,这人前不久刚经历了一场血雨腥风的宫变。 男人收回目光,拱手抱拳道:“陛下,臣带来父皇的口信,西煌十分愿意与南昌全面通商,具体事宜还请陛下与来使面议。” “朕知道了。”锦色虚抬了下他的手臂,笑道:“王君为此事多有操劳,为两国邦交贡献卓越,晚些时候朕便为你设宴庆归。” “陛下不必费心。”狄宸厉推辞道,“何况臣也并不擅于宫中宴事。” “这样啊……”锦色点了点头,略一思量说道:“那朕便让内务府挑几坛好酒送到王君宫中去吧。” “……谢陛下。” *** “贵君,太医说您有些体虚气弱,咱们应该向陛下请恩,允您乘坐轿辇。” “秦胜。”国色无双的男子一袭水蓝色锦袍,容颜似雪无瑕,百无聊赖地开口道:“你说,本宫如今做的这一切,真的有用吗?” 这个细作,看似不遗余力地帮他,究竟所图为何? 秦胜道:“贵君,老话说得好——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您现在所做的,都是在为将来攒福气啊。” “是吗?”秦桑梓无声勾唇,人上人他要做,萧瑾朝的爱他也要。 他会比陆蕴做得更好。 忽闻远处一阵马蹄声传来,那急且密的声音由远及近,待行到近处来人竟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贵君小心!” 直到眼看就要将人踏在马蹄之下的时候,对方才用力向后拉了一把缰绳,引起一声长长的马嘶声响起。 秦桑梓被人从宫道上拉到宫墙边上,却因为没站稳而摔在了地上。 他身边的奴才秦胜正在扶起他,就听一道没有丝毫歉意的声音响起在头顶:“是你啊……真是过意不去,本殿下没注意看。” “殿下自然不用看我。”秦桑梓摔在地上磕到了脚踝,疼到站不稳需要被人扶着仍是一副不急不怒的模样,他浅笑道:“毕竟比起我,那两位才是你最大的对手。” 他这句话不知碰到了殷战哪根筋,少年恶狠狠咬了咬牙,一脸的厌恨不已:“少把我当傻子耍,他们是对手,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秦桑梓面色柔和地笑了笑:“那就,祝殿下好运了。” “哼。”殷战握紧手中缰绳,双腿用力一夹胯下马腹,扬长而去。 “宫中肆意纵马,看来这位殿下真是很受陛下的宠呢。”秦胜感叹道。 历来皇宫大院内都是禁止喧哗的,在宫廷内,哪怕后宫之人乘坐轿辇都得经皇帝亲赐,至于宫中纵马更是大忌。 这少年行事如此张扬,必是有所倚仗。 ------------ 第74章,我只不过喜欢你 秦桑梓轻笑一声,“有所倚仗不假,倚仗的是什么可就不好说了。” 是萧敬河的权,还是萧瑾朝的爱,只有他自己清楚。 秦胜不无担忧道:“这位小殿下将来若是真的坐上帝君之位,以他对贵君这样大的敌意,怕是不会好应付。” “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而已,没什么可忌惮的,他可比那些个人精好对付多了。”秦桑梓神色轻慢地不以为意道,然而下一刻就面色痛楚地皱起了眉。 “嘶……本宫怕是走不了了。”脚踝处大概是骨头错位了,稍稍一动痛意便阵阵钻心。 秦胜眼中算计流转,低声道:“贵君稍安勿躁,奴才这就去同陈大监说一声,求陛下赐辇。” 这简直是送上门来的机运。不待他们专门编说辞去讨恩典,就有了现成的由头。 *** 凤栖宫 “听说你来时在宫中纵马,大内明令禁止喧哗,你这般作为却是为何?”锦色放下手中茶杯,不冷不热地问道。 殷战站在原地,距她几步之遥,垂着头一声不吭。 锦色抬眼睨了他一眼,问道:“怎么?平时不是牙尖嘴利得很吗,这会儿却哑巴起来了?” 少年又是沉默良久,然后放低了姿态低声说道:“表姐,我错了。” 他这样痛快地认错,倒是十分出乎锦色意料了。其实她并不觉得宫中纵马是什么大过,不过是想借机发难,教训一下他不守宫里的规矩就别打着进宫的算盘而已。 “表姐,我不是故意闹你的,我是真的……”一句剖白心意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从外面进来的人打断了。 陈安领了秦桑梓身边的那个奴才进来,说道:“陛下,这是岁宁宫里的人,说是秦贵君不慎崴了脚,现在还等在宫道上。” “怎么伤的?”锦色随口问了句。 “是我。”殷战不愿被人告了黑状,抢先一步开口道:“是我纵马不慎冲撞了秦贵君。” 不过摔一下就来女君面前告御状,装得跟什么似的,顺杆爬这一手玩得倒是溜! 他转头狠狠瞪了一眼跟在陈安身后的人,回过头对着锦色时又一副颇为过意不去的模样,说道:“当时还同秦贵君说了两句,也没见贵君怎样,还以为不严重呢。” 秦胜这时在殿门口跪了下来,叩头请恩道:“贵君近来体虚,眼下又伤了足踝,还求陛下能够赐辇,让我们主子能少受点罪。” 他们的弯弯绕绕,你遮我掩的旁人也看不大出来。锦色便也没多想,只吩咐陈安道:“让内务府拨一抬四人步辇给岁宁宫,现在就去。不是说人还留在宫道上吗?抓紧时间去办吧。” “谢陛下恩典。”秦胜伏在地上谢恩道,起身弓着腰退出去的时候,目光不着痕迹地扫了女君一眼。 人都退了出去后,殷战面色不快道:“秦桑梓这种人都能留在宫里,还要什么就给什么,我比他差在哪里,凭什么不能做帝君?” “你跟他比什么?”锦色一脸莫名其妙,眼神疑惑地问道。 秦桑梓在宫里向来是透明人,还有谁不知道吗? 殷战会错了意,怒气瞬间上涌,扬声质问道:“我还跟他比不得了?” “等一下,现在是说他的时候吗?”锦色及时喊停,想把谈话拉回正轨:“你不是要说你自己吗?有什么话就快些讲,朕也不是时时都能闲着的。” “我没什么好说的!”殷战怒气冲冲扭过头,冷声道:“就只有一句话,我要做帝君。” “……”锦色无语凝噎,半晌才慢吞吞道:“朕是欠你的,如果这就是你真心想要的,朕也没办法执意不允……但是你可要想好了,朕是因为欠你所以才会愿意用任何东西补偿你。” “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朕对你心存歉意。” “够了!萧瑾朝,你简直欺人太甚!”殷战拳头紧攥成一团,眼睛一片通红,咬着牙边说边落泪:“我只不过喜欢你而已,你怎么就敢这样捅我的伤疤!” “亏欠?补偿?你以为我很稀罕吗!”少年逼近一步,裹挟着恨意和狠意的一拳重重落在几案上,连茶杯都被震得左右摇晃。 “你知道失去母亲的这几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那些人以为我没了娘亲庇佑就成不了气候了,过往被我母后压一头的恨不得人人都上来踩一脚……你以为我是怎么过来的?” 今年十七岁,三年前也不过十四岁。真就还是个孩子。 锦色怔怔看着少年红着眼发着狠掉着泪,心里到底忍不住生出了点点悔意,果然还是话说得太重了吗? “是朕不好……对不起,是朕不该这样说。”女君站起身,隔着窄长的几案伸手轻轻搭在少年肩上。 “当然是你不好!”殷战带着哭腔吼了一声,蓦地蹲下身去,头埋在膝盖处,好让自己看起来不至于那么丢脸。 锦色绕过几案,同样也蹲下身去,轻拍着少年后背温声安慰道:“不要伤心了……朕答应你就是,你想怎么样,都依你来。” 殷战擦干了脸上泪水,抬起头看着她冷冷问道:“因为亏欠吗?” 锦色选择避过这个问题,然后把之前推拒不已的昌平王提议拿了过来直接用上:“你还太年轻,满二十岁才行弱冠礼,因此我们可以只先订婚。至少要等到十八岁,再行成亲这等大事。这期间,你有反悔的绝对自由,而朕……对你的承诺会始终不改。” 殷战听她娓娓道来,竟也渐渐平静下来,心里暗暗思忖道:看她说得这样详实,听起来不像是作假。 反悔的自由什么的,其实无所谓,反正这个帝君他是一定要做的。但她不能毁诺这一点,听起来倒是不错。 总的来说,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反正离十八岁生辰,也只有不到一年了。 少年心思百转千回,最后开口道:“我还有一个要求。” 锦色顿了顿,强行保持着面上温柔笑意,点头道:“你说。” 殷战飞快地说道:“以后,你不许拒绝我的亲近,也不准再随便推开我!” ------------ 第75章,何等纵容 锦色指尖默默掐住掌心,面上笑意不改:“那恐怕得视情况而定了,比方说要是在书房里、国宴上呢?” “那就是说,没人的地方就可以随便做什么了?”这混世小魔王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脑筋就动到了这上面来。 锦色不自觉地往后仰了仰,谨慎地问:“你想做什么?” 殷战跪坐在地上,抬起手臂搂住她的肩——同时也按住了她的身体,笑眯眯地凑过去:“我就只亲一下,好姐姐……让我亲一下好不好?” 草。 唇上凉而软的触感传来之际,锦色心里缓缓浮现出前所未有的一个脏字。千言万语,尽在其中。 而那小混蛋浑然不觉她的心思,竟还大胆地想要启齿深入。 锦色紧闭着唇,然后缓缓搂住少年肩背,还不待他表露出半分高兴情绪,就伸手揪住少年的后脖颈提小鸡仔一样,同自己拉远了些距离。 “表姐……表姐表姐表姐……你别走啊……” 锦色干脆利落站起身,不顾身后语气粘人的连声呼唤,大步离开了殿内。 再待下去,她大概就要当场去世了。 *** 再说陆、慕两位王君刚去见了回来的狄宸厉,各自回宫的路上,发生了这样一段对话。 慕容熄:“这回你怎么这么沉得住气?” 陆蕴:“小孩子兴之所至而已,陛下也不会真的和他怎么样,撑破天闹剧一场。” “哦,怎么说?” “他在宫中嚣张跋扈而不担责,不过因为明义公主,陛下最是宽和心软,怕是私心里觉得亏欠,才会放纵偏宠至此。” 慕容熄哼笑一声:“我劝你还是不要太自信,无论关于什么。顺便提醒一句,我们撑破天都只不过是侍,只有那个位置才是夫,才有资格与她并肩而立。” 而那个位置,只有一个。 一旦被人捷足先登,就可能永远被压一头。 陆蕴沉默了。 她是嫡皇后之女,血统最纯正身份最尊贵的天家血脉,拥有满身才华,还会有一生荣耀。她是一个帝王。 而他爱上了一个帝王,也就意味着要承受寻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 可是如果没有陛下,也许他这一生就会依媒妁之言随便找个姑娘成亲,听起来也很没意思,不是么? 因而纵使有时会感到痛苦,他依然很庆幸此生得遇那人。 “帝王的爱总是让人觉得虚无缥缈而又难以长久。”他说:“但只要陛下心里有我,我会不惜代价守住所拥有的这份帝王之爱。” 慕容熄摇头笑他天真,“陛下是天下的君主,她永远不会和你如同寻常百姓一般,醒醒吧陆蕴。” 无间城主取次花丛浪荡半生,却从不耽于情爱,相反,于这一事上他看得异常清楚而明白。 有所得必有所失。 想要得一件举世无双的东西,自然就要做好共享的准备。 何况天下最尊贵的女子,绝世之姿,多少人趋之若鹜,注定无法一人独占。 至少,不流血是无法做到的。 陆蕴眉眼彻底沉了下来,他只是这样听着,就觉得无法忍受。她可以拥有天下,三宫六院天经地义……可她不能背叛他的爱情。 ——结发共白首,生死同衾穴。她许给的誓言犹在耳边,时刻不敢忘怀。 无论试图来犯者何人,他都将奋不顾身,绝不将她拱手让人。 *** 凤栖宫 夜色已深,寝殿深处浅淡的呼吸声沉静且起伏平稳,显然主人正在安眠。 一切看似正常,除了站在帷帐外的身影。 男人掀开绣锦凤祥云的帷帐,微微低头看着安睡的人,夜明珠幽幽光泽流泄而出,细细匀洒在女君脸上。 白皙晶莹的肤色在荧荧光泽映照下,仿若暗夜里的琉璃流光溢彩,那张皮相,可堪得上一句雪肤花貌了。 美丽而强大的事物,总是让人心生觊觎吗? 那若要是荆钗布裙一女子,就能不受他人所扰了吗? 而此时困在梦魇里的人,却陷进了梦中梦里,伴随着一声“放肆”惊坐而起。 梦中的主人公抬头,看见了立于凤榻之前那个面目不清却气息阴沉仿佛恨她入骨的男人。 那人逆着光,看不清楚脸,他伸出手轻抚上梦中人的侧脸,摩挲不已像是喜爱至极,温柔缱绻却又莫名诡异。 梦中人似是不适地往后躲了躲,却下一刻就被摁倒在床榻上让人掐住了脖颈,她试图挣扎,却只带起一阵哗啦啦的铁链响动声。 那男人掐着梦中人的脖子,吻上她唇角,哑着嗓子低声喃语了句:“既然生不能同欢,那便一起去死吧。” 逼真的窒息感传达到四肢百骸,锦色蓦地睁开眼睛,自榻上坐起身来大口喘了口气。 “陛下可是梦魇了?这才四更天,明个儿还要早朝,还是闭上眼睛抓紧再睡会儿吧。”陈安不知什么时候在御帘外的,端了夜烛隔着帷帐小声说话。 锦色伸手挑开帏帐一条缝,低声说了句:“朕想喝口茶,现下嗓子有些发干。” “哎,陛下且等一会儿。”陈安应下来,把烛火放到一旁,说道:“奴才这就去提一壶热水来。” 锦色按了按眉心,想着刚才的梦中梦,或许是烦心事所扰,竟然做了这么个怪梦。 她能感觉得到自己是第一视角,但是又觉得梦里的主人公不像是她。总而言之,一个混乱的梦境。 陈安没告诉女君的是,刚刚陆蕴来过。 这人也不知是一夜未眠还是怎么,醉后一身酒气地来了凤栖宫,说要看一看女君,又不敢近锦色的身,怕熏着她,只待了一小会儿便又离开了。 若说陆蕴只是设想便大受打击,等听到了女君要同殷战订亲的传闻,简直是如遭雷击。 他当下便要去问个清楚,等到了女君所在的地方,看见的却是那少年一边嘴里叫着“大表姐”,一边嘻嘻哈哈地同女君玩闹。 他单手耍着剑,让剑身带起假山的潺潺流水,然后使坏地尽数扬洒到女君身上。而女君只是往后躲着轻皱了下眉,笑骂了句什么。 何等放肆?何等纵容? 怪不得宫里有传言说:陛下乐意宠着那位小殿下,掀翻了这紫禁城也随他高兴。 ------------ 第76 章,朕不想 陆蕴再也看不下去,转身便走,却迎面撞见了秦桑梓。 对方看了眼远处欢声笑语的热闹,假意宽慰了句:“王君还是放宽心得好……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这不是常理么?” 陆蕴一言不发,眼里尽是锋锐而晦暗的冷意,沉着脸迈开步子走了。 秦贵君歪过头看了他一眼的背影,忍不住低笑道:“果真是……没有永远的敌人呢。” 你瞧,这么快就自己失宠了。 也不知是该讽他一句忒没本事,还是嘲一声那人太薄情。 是夜,蕴王君时隔几日后,再次留宿凤栖宫。 一身雪白中衣的男子握着同样身着白色里衣女子的脚腕,放到怀里贴在自己的胸腹之处。 “陛下这体寒的病症,怕是怎么也根冶不了了……”陆蕴轻揉着女君白皙骨感的脚腕,低声轻叹了句,无限爱怜中又夹杂着些难以言说的惋惜之意。 锦色不止脚腕凉得要死,全身上下除了心口那块热乎地儿,其他地方都是一碰就凉丝丝的。 天生体寒有一部分,大概……还有些原因是她身体里的毒素在作祟也说不定。 “老毛病而已,不碍事的。”锦色靠在床头随手翻着一册话本,无意识地动了动脚尖,正踩到陆蕴腹上那层纤薄而有力的肌肉,她刚想把脚抽回来,却更被人抓紧了些。 “七八月份又不是冬天,凉便凉着吧,不必管它。”她便顺势用脚尖点了点他的身体,姿态慵懒地说道。 陆蕴仍是不紧不慢地摩挲着她的脚腕,目光沉沉地看着一无所觉的女君。 他心里有一头猛兽,叫嚣着让他不顾一切撕咬和掠夺。 而他苦苦忍耐和压制。 他从前想着,只要守着她,只要她心里有他,他什么都能忍受。 事实证明他从前想的是错的,他无法忍受,无论是一开始的慕容熄,还是半路杀出的殷战。 他做不到全然不在意。 他其实很在意,疯狂地在意着。 从前他以为,他虽不是她的唯一,但至少是特例。 可是女君的特例似乎太多了。 多到他想把她藏起来,永远不让其他人再见到,禁锢住她的身心只为自己一人所有。 陆蕴把女君的双脚妥帖放进被子里,躺到依旧捧着话本的人身边,温柔却不容拒绝地抽走她手里的书,然后倾身吻了上去。 “陛下,我们要个孩子吧……好不好?”男人唇齿间的喃喃低语若有似无地传进了锦色耳朵里,激得她顿时从微微的迷乱中清醒了过来。 “……什么?”锦色神情微异地问了一句,其实她不是没有听清,只是想再确认一遍。 陆蕴按着她的肩将人牢牢控在自己怀里,低声又重新问了一遍,话里甚至哀求和恳切之意明显:“我们要个孩子,不行吗?” 锦色不知怎么的,心瞬间一寸寸冷了下来。 没有缘由的心冷。 她慢慢说道:“不好。” 小孩子很好,但不必要自己生。 因为那意味着牵绊、责任、束缚和麻烦。在虚无缥缈的爱和没有依据的忠诚面前,无论如何不应该有一个新的生命的出现。 陆蕴同样一颗心如坠冰窟,脸色有些发白地问道:“……陛下不想吗?为什么?” “朕不想。”锦色回答得没有丝毫犹豫,然后挣开他的怀抱,转过身侧躺而眠。 陆蕴盯着她纤瘦的后背看了许久,最终缓缓伸手搭上那段腰身,轻吻了吻她的后颈,脸贴着她的后背亲昵地低声说道:“色色说不想便不想罢,我其实也没有很想要……我只是觉得,有些不安心。” 锦色又不是傻子,出了殷战那档子事,她当然知道他心有不安,但她不喜欢用孩子来证明什么。 她不想被标记为所有物,或是被宣誓主权,她甚至不想被爱。 因为她从没有一天觉得过自己属于这里,她走马观花地用眼睛看这个世界,兢兢业业扮演着自己的角色。 她可以说很漂亮的情话,也可以坦荡真诚地以心交心,但不会真正爱任何一个人。 因为,归根结底如今这一切,都不属于她。归根结底这一切,都不是她所求。 锦色放缓呼吸,闭上了眼睛,假装自己已然沉入梦境。 *** 恩科考试由太傅陆敏之和大学士梁国琇出题,在礼部的主持下顺利开展。各州通过州试的学子都踊跃参加,京都几大考场人满为患。 毕竟是个难得的机遇,有野心的有抱负的谁人不想搏一把。 礼部试完了当年便接着考殿试,不过是要等到放榜之后的事了。 这边考着试,朝廷内部也不消停。 不知是不是受了殷战一事的传言影响,朝中竟有不少大臣联名上表,请求凤帝选君,充纳后宫。 理由是历来皇帝或太子到了十六岁适婚年龄,朝廷就要诏告天下,全面停止婚娶,等待选妃。而凤帝是临危受命继位,没做过几天太女,自然没有举行大选,而登基以后也未有过大选,这不合礼制。 锦色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那帮没胆子跟着张和光反却有胆子尸位素餐贪的,是怕她恩科提拔了新人上来,会动手摘了他们的乌纱帽。 所以着急卖子求荣,想塞人给她。 锦色烦都烦死了,打开一本看见是要她选君的,看也不看就把剩下那些折子通通挥到了地上。 一袭月白长袍映入眼帘,温润如玉的男子弯腰将地上散落的奏折一本一本拾了起来,然后整理好放回桌案上。 他慢慢走近女君,温声低语地说道:“陛下莫动气,这些人也真是自作聪明……果然还是太闲了么,不想着怎么提升政绩,却整日里打这些旁门左道的主意。” 锦色端起茶杯喝下一口茶压了压火气,没说什么。 她不说话,陆蕴也不在意,反而温柔笑道:“说起来,陛下,再过些日子便是你的生辰了呢。” 锦色一怔,眉头微皱,生辰嘛……她的生辰是在七月初三,就连生辰也不是她的啊。 然后下一刻,她就听见让人不由得警觉的一句话:“不过臣猜想,陛下应该不会想过这个生辰,对吗?” “你说什么?”锦色慢慢抬眸看向他,惊疑不定地开口问道。 ------------ 第77章,心如止水 他知道她是什么人,早在先前他表明心迹时锦色就已有猜测。 但两人顶多也只是心照不宣,谁也没有把那层窗户纸捅破过。 可现在……这是打算要敞开天窗说亮话了吗? 就在锦色且惊且疑之时,陆蕴温声开口说道:“生辰本该与亲近之人高高兴兴地过,可陛下却不得不应付着朝里朝外过千秋节,想来也是不喜欢的。” 他虽然是这样说辞,又十分合情合理,但锦色莫名觉得他想说的,其实不是这些。 但无论如何,他既然没有说出口,倒也不必非得挑明了去……得过且过而已,活得糊涂一点没什么不好。 陆蕴见她神色重归平静,眸色却渐渐深了起来。他这样看着她,忍不住就会想——也许命中注定她就是他一个人的,其他人就算爱她,不过是爱她的尊贵美丽与灿烂光环,没有人如他一般。 他爱她的所有,爱她的温柔与无情,甚至爱她骨子里的冷漠如冰。 没错,就是冷漠。 她表面看起来暖得像一块玉,实则就像她的身体一样,冷得像一块冰。因为他多少次伏在她心口听过她的心声,毫无波澜,心如止水。 也许,她从未心动。 可是那又如何呢?总归,是他会说会笑的爱人,这就足够了。 只要没有别人,就算不相爱,也能白头到老。 “方才派了人去驿馆,这会儿西煌的使臣应该快到了,通商的事少不了斤斤计较一番……只可惜温靖恭不在,毕竟他最是精于此道。” 西煌人大多是游牧民族,草原上资源十分有限,相互争抢的事时有发生,好战喜戮,最看重的是女人和牲畜。 南昌可以给他们的很多,但他们可以用来交换的实在少之又少,面对这样的通商条件,必须把握好尺度。适当施点小恩小惠无妨,但不能叫对方觉得财大气粗,否则能白拿的他们为何要交易? “臣在,也是一样的。”陆蕴掩去眸中翻滚的情绪,低声说道。他感到自己似乎病了,竟听不得女君说其他任何人的名字。 他甚至想,反正她也不是真正的萧瑾朝,她不对南昌和皇族负有任何责任……要是能让她退位就好了,到时便同她隐居到一处没人认识的地方,相守度过此生。 *** 锦色从御书房回了凤栖宫,刚进殿门,就见里面原本翘腿坐着的少年眼睛一亮,起身朝她跑了过来。 “表姐,你可算回来了!”少年兴冲冲地拉着她往内殿走,边走边说:“我让人做了参汤,你快来尝一尝……” 锦色任他拉着,随口问道:“朕怎么听说你又和秦贵君起了嫌隙?说说看,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殷战一张脸顿时变了颜色,老大不高兴地说道:“能不能别提他,讨人嫌的娘娘腔……烦死了。” 一个害人精来送什么补品,还说是百年丹参,鬼知道安的哪门子心,神仙也不敢吃他送的东西啊。 锦色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轻斥道:“说话多少注意些分寸。好歹皇家子弟,圣贤书都白读了吗?” 殷战愤愤看了她一眼,拔高了声音嚷嚷道:“你居然还维护他?是嫌被他害得不够惨吗?小爷我骂的就是他!骂他怎么了?我偏要说——娘娘腔、害人精……” 锦色被他吵得有些头疼,微微沉声道:“你何必故意为难秦桑梓?朕都知道了,人家不过是来送条丹参,你却连东西带人一块扔出去,这要是传出去像什么话?” 殷战眉眼笼了一层阴翳之色,阴阳怪气地嘲讽道:“这就心疼上了,不就是一个男人嘛,你宫里缺这一个?还是因为他长得好看,所以你格外心疼?” 锦色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抬手为他理了理额角发丝,淡声道:“这就是朕为什么不想你进宫的原因,以你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性格,你能在这宫里过得顺心吗?朕早知道,这里不适合你,现在能明白了吗?” 殷战丛听第一句开始就默默低下头咬起了牙,待女君说完,他抬起头来满眼天真地笑道:“表姐,你在说什么呀?再不坐下来,乌鸡人参汤都该凉了,你好歹也尝一口嘛……” 百变皇子殷十一,很好。 一傻毁所有,讲再多的道理,听的也要是个正常人。这位小殿下显然不是,女君只能无奈作罢。 锦色喝着汤,到底没忍住又劝了他一句:“你有什么喜欢的事,就去做,别老闷在宫里。” “我喜欢你,表姐……这可怎么办呢?”少年托腮笑眯眯地看着她,眼里含着几分戏谑问道。 锦色果然闭嘴不再言语。 殷战不想听她说那些让自己不高兴的话,可等到她真的不说话了,他又浑身不自在起来,主动搭腔道:“嗳……我喜欢马球赛,表姐你能办给我一场吗?” “马球赛?”锦色乍然听到还有些陌生,略一回想便记起了那是什么东西,她又询问道:“在宫里办吗?” 殷战漂亮的黑色眼睛一转,不知又打起了什么坏主意,软声说道:“对啊,就是在宫里,不行吗表姐?” “一场马球赛而已,倒是不难。不过……”锦色迟疑地问道:“你想要同谁比赛呢?” “自然是要同我的对手。” 宫里很久没有举办过娱乐性质的大型活动了,因而这次的马球赛准备得如火如荼,而众人也都翘首以盼。 尤其是参赛人员,更是看点颇多。 一队是狄王君,蕴王君,熄王君,定军王世子,另一队则是东源殿下,昌平王二子以及薛将军。 正式比赛那天,女君和太弟殿下同坐在高台之上华盖之下,正对着被临时作为赛场的练武场。百官也都围了赛场一周,共赏赛事。 用于马球运动的球状如拳头大小,是用质量轻而有韧性的木料制成的,中间挖空,外边涂上彩绘。而打马球的那根棍子叫做球杖。 游戏者乘马分两队,手持球杖,共击一球,以打入对方球门为胜。 比赛一开场便是十分激烈的比拼,东源的小殿下跟打了鸡血一样,他击球时手拿球杖乘势奔跃,运马球于空中,连击数十而马驰不止,迅若雷电,令人叹为观止。 一时之间,竟似无人能出其右。 ------------ 第78章,陆蕴受伤 第一场结束,是殷战所在的赛队得胜。 少年十分酣畅地振臂欢呼了一声,额角还挂着亮晶晶的细汗,却眉开眼笑地望向女君所在的位置,眼里尽是得意与矜傲。 锦色冲他微微一笑,以示赞赏与鼓励。 但从第二局开始,形势就慢慢地开始发生了变化。 许是一开始存着礼让着这位小殿下的心思,其他几位对手才没有开头就使出全力。而随着第二局比赛的白热化进程,在见识到了殷战的本事之后,渐渐地场上各人也都发挥出了各自的实力。 狄宸厉是生长于草原上的雄鹰,他的骑术之精自不必说,驰骋球场,往来如风,挥动球杖,势不可挡,连连洞穿球门。 就连看起来最为温润雅致的那位侍中陆蕴,也是乘骑精熟,驰骤如神,一副雅态轻盈、应付自如的模样。 慕容熄更是不必说,轻功卓越武力非凡,打个马球全然不在话下。 定军王世子萧誉出生在西北边境,又常年习武,也是身姿矫健。 他们这一队个个实力不俗,殷战眼见自己这边就要落了下风,竟是似打红了眼一般,一双眼睛只顾盯在那个小小马球上,几次三番与他人座下的马匹擦身相撞。 赛事之激烈震撼真是如那句诗一般——“马蹄四合云雾集,骊珠落地蛟龙争。” 锦色看得眉头微蹙,然而却也不能随意叫停,因为马匹相撞并不算犯规。只要参赛者不用球杖有意触击另一人以及他的坐骑,就都不划为犯规之举。 然而龙争虎斗,难免一伤。不过眨眼之间,不知怎么的,众人只见殷小殿下的马与蕴王君的马擦身而过,紧接着一声惊呼响起,然后陆蕴就身形不稳地从马上滚了下去。 锦色自高台之上霍然起身,袖中忍不住微微捏紧了指尖,恰对上少年望过来的惶惑目光。 比赛被紧急叫停,陈安无需女君吩咐,就立刻派了人去召太医来。 球场之上,慕容熄从马上往下看了一眼,见陆蕴脸色发白地弓腰半伏在地上,神情颇为痛苦,那模样不似作伪,才掩去眸中复杂情绪,翻身下马朝他走了过去。 狄宸厉可没他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早就第一时间下了马过去查看情况,此刻正用手试图探测陆蕴腿部的伤情。 “还好,看样子没有骨折。”狄宸厉收回手,面目沉静肃穆,声音倒不十分冷硬,他询问陆蕴道:“怎么样?感觉能动吗?” 陆蕴咬着牙摇了摇头,从鬓角深处划下一道细细的水痕,一张眉目如画的脸面白如纸,看起来仿佛随时会晕过去一样。 这时,一块柔软的手帕覆上了男人额头,温和而清冽的声音低低响起在耳边:“忍一下,太医马上就来了。” “……陛下。”陆蕴低着头半闭着眼睛,伸出手去寻那只拿着锦帕的纤纤素手,抓住后就紧紧握在手里,好似那是一根什么救命稻草一般。 锦色这个时候也不矫情,不顾众人眼光直接半跪到地上,把纤薄肩膀借给男人靠住,低声安抚道:“不妨事的,别担心,最多就是骨裂而已,养上一两个月就会痊愈。” 两人亲密相拥的场景深深刺激到了在一旁的殷战,他将拳头狠狠攥起,眼中隐隐带着几分嫉恨之色,嘴上却忍不住急急解释道:“表姐,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没碰到他,是他自己不小心摔的,不是我……” “现在别说这些了,以后再说吧,治伤要紧。”女君微皱着眉截断了他的话,然后便再没有看他一眼。 殷战神情一滞,精致面容瞬间失了生机一般,迅速萎靡下去。 她这算是……不相信他吗? 还是说,他远比不上她怀里那个陆蕴? 是了,她怀里。她何曾这样与自己亲近过,陆蕴却可以,他当然比不上。 既然这样,他又有什么好争的呢?反正他又不招人喜欢,恐怕只是平白惹她烦而已。 又争个什么劲儿呢?真是好生没趣。 少年人心思敏感,短短一瞬就已经自己联想出一系列因果来,半真半假,自圆其说,最后倒也合情合理。 陆蕴伤了腿,宫里卧床养病,殷战伤了心,府中闭门不出,最后渔翁得利的竟然成了慕容熄。 熄王君一下子成了凤栖宫里的常客,难得的是,女君竟也不再赶人。他来,两人喝茶聊天,他走,去留也都随意。 这主要还是得益于慕容熄的守规矩,他也不知道是转了性还是怎么,不仅没有丝毫僭越之举,言辞之间也都十分克制。 锦色每日里听他说一些江湖上的事,哪股势力和谁有牵扯,又或是谁和哪条道上有勾结,也还算感兴趣。 慕容熄则是听女君说一些乱七八糟的话,比方说千里传音是可以做到的、有一种密文此世上无人可解,人可以坐像风筝一样的东西在天上飞…… 虽然听起来不着边际,但他并不觉得荒唐,只是觉得很有意思。 有时候说着说着,女君就会突然闭口不言,像是在追忆什么很遥不可及的东西。 慕容熄从前就觉得她好像身怀秘密,如今更加觉得她就像个谜,而且是会让人不自觉着迷的那一种。 他不只一次看到女君和陆蕴亲近,马球赛那日被刺激到的不止殷战,同样还有他。 迟迟得不到半分回应的人,难免会心生怀疑,扪心自问一句值不值得。 慕容熄也曾想过,他们都算是她的夫君,但她从来对他敬而远之。是不是正因为女君的疏离与拒绝,他才会一直心心念念。 所以他有意克制自己,然后与女君相处了这些日子,最后发现,无关拒绝与否,他依然喜欢这个人,无论靠得近还是远。 锦色察觉到慕容熄仿佛百感交集的目光,不禁问道:“这么看朕做什么?” 慕容熄回神,笑道:“臣看陛下虽无倾国之色,却实属人间难得。” “人间是个好地方,但是下辈子,不想来了。”锦色眉眼间染了几分怅然若失之色,沉默片刻缓缓说道。 ------------ 第79章,承蒙错爱 慕容熄闻言意味不阴地轻笑了一声,说道:“臣总有种错觉——陛下不似凡人。心有谋略不输人,眼看权势如浮云,言爱人实则无情,见美色而不动心……当真,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所求非是皇图霸业,所谋非是江山美人,这些东西,倒还不如痛痛快快一场醉。”锦色掩目低声道,“确确实实只是一介肉体凡胎,不过人间一过客。” 慕容熄轻捻着指间青玉扳指,突然好奇般问道:“陛下……当真从未心动吗?” 锦色顿了顿,慢慢说道:“未曾。” “这可真是叫人难过。”慕容熄面上故作心伤地摇头叹道,眼底却是真真切切划过一抹黯然。 “承蒙错爱。”他这些日子以来的表现,让锦色以为他已经失了兴致,敛了那样的心思,因此才真情实感地说出这么一句话。 慕容熄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风流面容俊美如初,眼角眉梢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阴沉之色,轻声哼笑道:“熄早已心有所感,怪只怪我……入戏太深。” 初时不过想随手戏弄一下,再回首却已是戏中人。 眼前人长发墨眸,肤白胜雪,看着也无甚特别的。可他只消看着女君面容,便能记起过往她一颦一笑一嗔一怒。 不笑时清清冷冷没什么表情,笑起来也只是浅浅淡淡轻柔得像风,身上总是透着股温润柔和的气质,可眼睛和声音又始终清冽如冰,仿佛永远不会为外物所动。 够了。 慕容熄想,他实在已经忍的够久了。 从前过惯了旁人投怀送抱的日子,以为没有人能拒绝他伸出的手,不过是时间问题,她终有一日会有所回应。 如今却是真的阴白了,她心如磐石,不可转寰。等,是没有用的。唯有争,而且要不择手段。 反正他从来也不是什么君子,从前只不过是不屑于用那些不入流的手段而已。 可既然决心去争,只不退让是不够的,还必须要大有所为。 *** 陆蕴不慎落马受伤后,东源小殿下——也就是南昌的准帝君,恃宠而骄不知天高地厚的传言不知哪个时辰就悄悄流传了起来。 说他妄图暗害蕴王君,说陛下当场怫然变色,怒斥东源小殿下。 女君在含元殿照顾蕴王君的时候,小殿下正把自己闷在屋子里醉酒高歌,疯得不成样子。 最初认清事实后,一开始他是恨得锦色咬牙切齿,恨她阴阴不喜欢却又百般纵容自己,后来又难过得抓心挠肺,怨她为什么不能喜欢他,最后却只剩下一个念头,发了狠立下誓要把她忘得干干净净。 天下有情人终成兄妹。 从今往后,那个人就只是表姐。 那个乞巧节手拨莲灯满眼温柔的、那个大雨夜手持长剑孤身赴险的、那个三尺高台手握乾坤君临天下的……那样一个清风阴月般的女子,他不知不觉间放在了心底。 然后有一天,又得抹去所有痕迹,全部封存遗忘,假装从不曾夜里痛哭失去骄傲。 殷战回了东源。 就像他来时一样,走亦然无声无息。 锦色听说这个消息时,正在陆蕴宫里边看折子边陪他,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说了一句:“到底是少年人。” 小孩子三分钟热度,散了便好了,早几天醒悟就多几天快活时光。 九重深宫里,她自己不想待,也不想同别人一起待,更不希望谁因为她进来。 陆蕴半靠在榻上,柔软的目光缠丝绕线般缱绻多情地落在她身上,像无数个往常一样温声出言宽慰道:“陛下宽心,小殿下向来性子爽落,想必这会儿已然自己想开了。” 锦色说:“朕知道。年少总多情,但终有一日,他会得遇良人。 陆蕴温柔道:“陛下亦是良人。” 只是不属于那少年而已。 那日马球赛上他不是故意摔的,却也没有止损。殷战的马擦撞到他座下的马时,他没有及时躲开,对方的球杖扫到他的马蹄时,他也没有握紧缰绳。 因此顺理成章地坠马受了伤。 陆蕴没有想过害那孩子,他只是想要那孩子看清,自己在女君心里的位置,就算她不爱任何人,自己对她而言依旧最重要。 陆蕴敛起思绪,柔声提起另一个话题,询问道:“陛下想好要出的殿试题目了吗?” “倒是真有一个……”锦色放下手中的朱笔,合上折子放到看完的那一列,说道:“国家之安危在于人心之得失,而人心之得失在于用人行政。朕想出一个题目,就问那些将来可能会做官的考生,该要如何治官、有何良法。” 殿试向来只考时务策一道题,着重考察的是考生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 陆蕴失笑,点评道:“这个问题,倒是颇为新奇。臣参考殿试时,先帝出的题目大致是……如何重现帝尧时期清阴政治之景,听起来甚为深远,实则过于宽泛。” 锦色想了想,赞同道:“这倒是真的,重现帝尧盛世,财政、军事、文化少不得都要提一提……问简答繁,这样一想,倒显得朕的题目过于单薄了。” 关键是,再深奥的,她也想不出来了。毕竟她只是个半路皇帝,没有从小就受到大儒的专业教育。 陆蕴:“题目上不必过分在意,空谈不如实干,就算策论答得天花乱坠,也不如放到任上考核两年。” ……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一下午很快就过去了。 陆蕴在他自己宫里养伤,锦色有时白日里会在那里看折子陪他,晚上不便睡在一处,便回到凤栖宫里。 这一天如同往常一样,她沐浴过后躺在床上翻了几页话本,然后没多久就迷迷糊糊合上了眼睛。 半梦半醒间听见榻边似乎有细细碎碎的动静,但是眼皮沉重得厉害,一时半会没能睁开,接着只听见耳边絮絮低语了一阵,然后一具温热的躯体就靠了上来。 “谁?”锦色有些费力地睁开眼睛,警觉地问道。 无人应答,只是有一只手悄无声息探到了她腰间,收紧力道把她向后箍进了一个宽厚有力的怀抱里。 ------------ 第80章,趁虚而入 轻淡却奇异的香气发散在空气中,无可避免地钻入鼻间,然后眼睛被一只手虚虚覆住,耳边又响起温柔却模糊的絮絮低语。 锦色昏昏沉沉中好像听进去很多什么话,说话的人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在缭绕的奇异香气中,她潜意识里就把一些东西刻在了脑海深处,模糊却深刻。 良久,慕容熄看着怀中重新安静入睡的女子,抬手顺了顺她额前发丝,眸光柔情而忧郁。 这言灵术,从前他只在江湖层出不穷的传说里听过,本以为就是个虚头巴脑的噱头,直到遇见鬼医华黎后,亲眼见他寥寥几语将狂躁者安抚,使伤残者镇静,方知大千世界当真无奇不有。 而这种可以用言语作为一种“咒”来控制人心的言灵术,如果配合用上能够致幻的药物,生爱消恨,亦非难事。 虽说这玩意儿他没有亲自试过,靠不靠谱都要两说。 可他又不想给她种蛊,那玩意倒是好用,却实在是恶心了些。 但愿能有用吧,他还不想走到下蛊那一步。 几日后,凤栖宫。 殿内传出绵延不绝的丝竹之声,间或夹杂着一两声说笑,甚至偶尔还能听到陛下开怀的笑声,近几日守卫们对此已经习以为常。 能有这等祥和气氛,一切都还要归功于熄王君。 殿内乐伎们安安分分地抚琴吹笙,拨弦奏曲,而陛下与王君则盘膝坐在一处,言笑晏晏,煮茶共饮。 女君琉璃墨眸中水光潋滟,仿佛冰雪消融,精致雪白的芙蓉面上则一反常态地挂着浅浅笑意,几乎是从不曾对谁有过的柔软模样。 陈安隔着一层珍珠幕帘望过去,就见不知熄王君说了句什么,女君忍不住偏过头去笑了起来。 接着熄王君又没规矩地伸手去勾女君的下巴,反被她一把抓住手摁到了案上,两个人顿时笑闹作一团。那样放松的姿态,就是在蕴王君面前也少有的。 陈安在心里幽幽叹了口气,说不上来是在担忧,还是在惋惜。 乐伎大多都是些年轻的男子,其中一个吹笙的少年看起来也就十五六岁,许是好奇天子容颜,奏乐的空当偷偷看了女君好几眼。 大概是没想到传说中的暴君清贵又温柔,英气而美丽,笑起来唇角勾着一点的弧度,染了桃花妆的殷红眼角微微上扬,额间一抹牡丹花钿栩栩如生好看极了。 少年乐伎眼中不自知地泄出点点仰慕,心想陛下这样好看又温柔,要是能得君一顾,从此青云平步,那该多好啊。 这么想着,他又偷眼往陛下的方位瞧了一眼,结果正撞上一道凌厉中夹杂着冰冷的视线,那目光淬了毒一般,令人不寒而栗,又像猛兽盯上生肉,似乎要把人撕碎了一样。 乐伎背后立刻有一片冷汗冒了出来,吓得连忙低下头去,僵着身体不敢再动分毫。 “……慕容?” 女君的声音拉回了男人保卫领地的视线,慕容熄握着她的手送到了唇边,而这一幕,却也成功让踏进内殿的另一个人如坠冰窟。 陆蕴脚下生了钉一样,站在原地一步动弹不得,他死死盯着慕容熄张口咬了下女君的指尖,而背对着他的女君却没有一开始就挣开。 甚至在被咬了之后,也只是微微曲起了指节,而没有立刻抽回手。 发生了什么? 谁能告诉他? 陆蕴脑子里一片昏天黑地,一时间甚至有些分不清自己身处何方,眼前这一切究竟是梦境还是真实。 明明前几日女君还陪他养伤,同他谈笑风生,不过过去短短几日而已,怎么一切好像都翻天覆地了? 陆蕴的腿还没有好完全,腋下还夹着一只竹木手杖,脸上一片明晃晃的茫然失意,形单影只站在那里好似被遗弃了一般,叫人看了便心生不忍。 女君一连几日都没有再去过含元殿,一开始他还没多想,只当她是政事繁忙,直到他叫宫人去看陛下在忙什么,结果人回去后支支吾吾什么也问不出,他才亲自来了这一趟。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们都不敢对他说。 原来是,有人将他取而代之了。 “……陛下。”陆蕴微红着眼沙哑喊出声,眼里映入女君回身看他时面上还未消去的融融笑意,心口一阵钝痛。 痛得他几乎站不住,忍不住弯下腰去才能掩饰失态。从前,她对很多人不假辞色,笑的时候大多都是对着他,原来,不一定就永远都会是他,甚至是,谁都有可能。 “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伤不是还没好利索么?”锦色看见他显得有些惊讶,下意识起身就要走过去,却被慕容熄从后面拉住了手。 锦色疑惑地低头看了一眼慕容熄拉着她的手,仿佛不太明白,却又没发出异议。然而再回头看向陆蕴时,她却是对陈安说话:“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搭把手扶着蕴王君坐下来?” 她没再要走过来。 陈安连声应着,亲自上去扶人,却被对方轻轻挥开,他抬眼去看素来以温雅清润著称的男人,却不出意外从他身上感受到一股阴沉愠怒的气息。 陈安心道,他这个外人尚且觉得意难平,何况是当局者。 要说这熄王君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毫无预兆地骤然就与陛下亲近了起来,在蕴王君伤病时趁虚而入,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偏偏陛下不知是怎么的了,竟然十分听得进去熄王君的话,就连平日不喜欢的苦药都能在他三言两语劝说下从容喝掉。 真真是邪了门了。 陆蕴万万没想到,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弄走了殷战,慕容熄竟然在这个时候堂而皇之占了女君身边的位置。 他长了这许些岁数,终于也体验了一把“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感觉。 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他的色色是怎么了,她绝不可能在这短短数日内就移情他人。 所以一定是有人做了什么。 陆蕴眸中黑雾缭绕,直直看向唇角噙着无辜笑意的慕容熄。 女君像是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变化,也不觉得亲近慕容熄或是疏远陆蕴有什么反常,好像本该如此。 “是不是养伤太无聊了?这班乐伎不错,朕叫他们去你宫里陪你解闷可好?”她依然关切陆蕴,只是眼底似乎少了点什么东西。 ------------ 第81章,你都做了什么 陆蕴咽下胸中愤慨与苦涩,神色落寞地应答道:“谢陛下挂心,臣不觉得无聊,只是心系陛下却不得见,这才走了一趟。” 锦色看他眉眼郁郁,毫无半分悦色,坐得离自己又甚远,有一瞬间隐隐觉得好像不该是这样,细想却也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 “的确是朕疏忽了。”锦色温声说道,像是在解释:“这几日熄王君不知从何处淘来几部医经孤本予朕,朕一时新奇看入了迷,有些无暇分心记住旁的事了。” 旁的事……原来他是“旁的事”么? 陆蕴轻抿唇,低声道:“原来是这样,臣素知陛下醉心医术,这样听来倒也不觉意外了。” 这时有小太监进殿来同陈安说了句什么,陈安便向女君启禀道:“陛下,江贵君已经送了药来。” 锦色顿时蹙起黛眉,回首冲慕容熄轻声抱怨道:“又来了……每日都逃不过这一刻,且不论药效如何,味道也忒苦了些。” 然后陆蕴就见那风流浪子哄劝着笑道:“陛下去喝吧,凉了只会更苦,熄知道陛下不喜欢,但只有喝了药病才能好,到时陛下想去哪里,想做什么都可以。” “啰嗦。”锦色不甚欢喜地回了一句,却是真的听了进去般起身去喝药了。 慕容熄看了陆蕴一眼,在女君身后扬声说道:“陛下,我和蕴王君有两句话要说,待会儿便去陪你。” “朕何须你陪?”女君头也不回地轻嗤了一句,话里却并没有多少真正不快之意,仿佛只是存心刺了男人一句。 言语这样随意,何等亲近自然。 陆蕴喉头一梗,只觉得满腔苦涩与酸意几乎要喷薄而出,心里恨到极致。 “蕴王君怎么这样看着我?” 摒退宫内奴婢后,慕容熄斜靠在手边软枕上,俊美面容在针尖麦芒般的视线中神态自若,似笑非笑地回望手指紧攥得几乎要爆出青筋的男子。 “阴知故问。”陆蕴咬牙说出四个字,冷冷看着他一字一顿问道:“你都做了些什么?” “我只不过是做了我想做的。”慕容熄哼笑一声,话里无愧无悔:“你这样一副兴师问罪的姿态问我做了什么,敢问在下可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是把你那见不得光的小表妹抖了出去,还是挑拨得陛下和你反目成仇?这些似乎都没有吧?” 他看着陆蕴阴郁的神色,不疾不徐地说道:“好心奉劝一句,要想在什么地方站得稳,首先得清楚那里的规矩。这三宫六院的地方,你想一家独大,也得要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我能容得下你,你也不要自断前路。” 陆蕴慢慢松开用力紧攥到青白的手指,面上露出一个说不清什么意味的笑,其中暗藏的杀机令人难以察觉:“王君好口才,陆蕴受教了。” “那就好。”慕容熄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桃花眼笑眯眯道:“咱们做什么都是各凭本事,我也只不过是用了些手段得了自己想要的,实则也没怎么触动蕴王君你的利益。” 陆蕴心里冷笑不已,暗道就不该留他多活这几天,早些时候就该当机立断即刻动手除掉他。 慕容熄赶着把兜里糖块送到喝完药的女君嘴边,摆了摆手一派江湖人的潇洒落拓:“往后你要做什么,也都是凭你的本事。现在不便奉陪了,我先走一步。” “请便。”陆蕴垂眸掩去眼底杀机与冷意,低低说道。 *** “陛下喝了这药也有些时日,感觉如何?”江晚枫收回为女君把脉的手,微微凝眉问道。 “……没什么感觉。”锦色如实回答道,“不过说起来那牵丝毒就像沉睡了一样,除了时不时心口会很短暂地痛一下,似乎也没有其他什么反应了。” 江晚枫沉默须臾,低声说道:“许是没有香引催发,陛下又天生体寒,毒性在身体里流窜得格外缓慢,才没有更多症状显现出来。” “无妨,这药就先喝着吧,过几天再看看。”锦色倒是心态向来很好,她几乎从不为生死之事惴惴不安,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陛下,嘴里还苦吗?”慕容熄悄无声息从她身后拥上来,头搭在她肩上轻声笑问。 江晚枫只淡淡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起身拱手道:“臣告退。” 锦色点了点头,接着就被身后的男人伸手轻捏住下巴转向了自己。 “陛下看我……” 锦色有些无奈地把目光投到他身上,问:“做什么?” 慕容熄手指灵巧地剥开糖纸,咬在齿间,凑近那一点朱唇然后吻上了女君。 锦色被迫含住了糖块,却不肯再和他亲吻,伸手推了推他,然而没有推动。 “怎么了,陛下?”慕容熄巍然不动地环抱着她,低头又啄吻了她好几下。 锦色莫名觉得有些抵触,稍稍偏了下头,慕容熄顿时眼底一暗,近乎强硬地含住她的唇亲密厮磨。 “糖……”锦色含糊不清地吐出一个字,慕容熄这才堪堪停下,却依旧没有放开她。 锦色气恼他的不管不顾,忍不住斥责道:“你太过分了。” “这才哪儿跟哪儿,陛下就觉得过分了?”慕容熄不以为然,轻声嗤笑了句。 锦色含着糖,闷声不再开口。 慕容熄却又忍不住逗她,伸手挠了挠她腰间软肉,笑道:“怎么不说话?嗯?” 锦色依旧不说话,甚至转过头去不理他。慕容熄对此不予置评,只轻吻了下她的侧耳。 过了许久,锦色低声说道:“朕总觉得,心里好像压着一团什么东西,难以轻松。” 慕容熄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弄着她的柔黑长发,下巴轻搁在她的肩上,蛊惑般低声说道:“陛下只要记得,臣之心,尽数系于君身……无论如何,都不要忘了就是了。” 这人七分轻狂,三分深藏,一生浪荡,无人能降。唯一软肋与弱点,却交付到了一个奇怪的人身上。 不知从何处而来,也不知要到何处去。说是无情,却似有情。看似有情,却又冷情。 “朕不想留在宫里。”锦色突然说道。 “那陛下要到哪里去?”慕容熄顺着她问。 “……不知道。”锦色眼中浮现一瞬间的茫然,随即又补充道:“哪里都好。” ------------ 第82章,难以自拔 慕容熄握住她的指尖,爱不释手地轻揉慢捻着,柔声诱哄道:“好啊,等过几日陛下的生辰过了,就随臣去无间城住段日子怎么样?” 行动先于思想,锦色还没怎么细想,便下意识先点了点头。 待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她不由得微微一怔。先前只是觉得心里发空,这会儿倒是连脑子也空起来了。 那感觉颇有些无所适从,哪里哪里都不太对劲的样子。 然而慕容熄看她神色不对,又怎么会给她胡思乱想的机会,开口三言两语便把她的思绪拉到了别的地方:“说起来,陛下想要什么样的生辰礼物?陛下富有天下,想要什么都会有人甘心奉上……熄不愿落于俗套,只能寄望于陛下明示一二了。” “朕……”锦色说不出来她想要什么,这异世里其实也没什么真正属于她,失之不觉可惜,得来也无甚欢喜。 如果真要说,她希望太弟能早些独挡一面,那时她就可以理所应当地退居幕后,然后慢慢淡出朝野视线,逍遥天地间。 如果那时,她还活着的话。 “罢了,这样伤脑筋的事情,还是交由臣来想吧。”慕容熄声音里的溺宠简直就像一汪春水,以温柔姿态淹过人的口鼻,又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几乎叫人喘不过气来。 女君眉眼沉静地被他环在怀里,好似如虫入蜘网,永远难得挣脱之法。 含元殿里,落针可闻,寂静如无人之境。 陆蕴以手扶额垂着头靠在矮榻上,眉目颇为消沉憔悴,眉眼间一片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沉冷。 蕴王君守在陛下身边,处处分忧,时时着想,过往情意却一夕之间尽成前尘。 这宫里知内情的人,谁不摇头叹一句“终究一场痴心错付”? 到底是,自古无情帝王家。 从宫外来探伤的齐家二公子齐赫,苦心开解他道:“那样一个朝秦暮楚的人不值得你伤心至此、苦守不移,况且帝王本无情,你为她付出再多最后也比不过喜新厌旧四个字。” “天下有芸芸众生,何苦这样为难自己?” 一身白衣似雪,肤色比雪还要苍白的男人摇了摇头,说道:“我自问从不是死缠烂打之人,她若无心我便休。可如今并非是这样,那贼子用了不入流的手段,耍得陛下团团转,实在可恨卑鄙至极。” 齐赫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原以为最是女子心计多,所以历朝历代的后宫都是鸡犬不宁……没想到男子竟也不遑多让呢,而且好像更加手腕过人花样百出。” 陆蕴有些倦怠地闭了闭眼,声音几不可闻道:“必须要除掉他。” 东源国皇宫 “你说什么?当真?”一身冰蓝锦服的俊俏少年腾地自座位上起身,眼角发红地死死盯着面前说话的人。 “回殿下,消息千真万确……假不了。”贴身侍卫邵云脚下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垂着头颇有些诚惶诚恐地回答道。少年生性顽劣,素来喜怒无常,眼下这样的状态,不由得人不避让。 殷战果然不负众望地发起了火,一把将桌上的金杯玉壶通通挥落到了地面,红着眼睛怒气冲冲道:“滚!都给本殿下滚!你们一个个都看不得本殿下好……你们巴不得我不好过是吧?都给我滚出去!” 他前脚刚从南昌回来,东源后脚就要派人去和亲,明摆着就是存心找他的不痛快。 “殿下……殿下,您息怒……”宫人们对这种情况似乎已经习以为常,顿时齐刷刷地跪了下来,低下头连声求劝道。 邵云挺直着身体跪下来,也跟着说了句:“殿下请息怒。” 殷战手攥成拳咯咯作响,精致俊俏的面容上覆了层寒霜般冰冷骇人,唇角微翘轻声冷笑道:“想让殷止戈去抢我的东西?也要看看他有没有那个命去啊……” “殿下,您不是……都已经回来了吗?”邵云大着胆子,期期艾艾地问道。 其实他真正想问的是——既然都已经决定放下了,为什么还如此震怒于和亲之事? 殷战看了他一眼,忽然沉默下来,半晌才低声喃喃道:“回来了又怎样?” 换了个地方,该忘的也还是一样,丁点儿都没忘。 就算他没出息,他还是无法不承认,他就是认定了那个人。 殷战一头扎进了名为‘萧瑾朝’的深坑里,拔不出来并且也不想拔了。 *** 幽幽檀香绕屋梁,香烟袅袅中,男人正微眯着桃花眼,手臂半环着怀中的人小憩。 雪肤粉面桃花颜,昳丽却不显妖艳,挺鼻薄唇瑞凤眸,清贵而惑人沉沦。慕容熄越看越觉得欢喜,忍不住低头在女君唇上亲了一口。 他还想再接着有所动作时,珍珠幕帘掀动的声音传入男人耳中,他懒懒抬眸望去,来者不是旁人,正是被鸠占鹊巢的蕴王君。 陆蕴没什么情绪的声音响起:“陛下夜里向来少眠,午间睡这么一会儿,夜里少不得要迟迟难以入睡。” 慕容熄姿势不变地搂着陛下,漫不经心地轻嘘了声,轻声道:“有什么话出去说,可莫要把人吵醒了。” “那你便出来罢。”陆蕴满身冷意地转身。 “什么事?”慕容熄跟他到了偏殿,懒散开口问道。 “你倒是乐得安逸。”陆蕴讽刺了他一句,才问道:“东源要派人来同陛下和亲,难道你就没有听到半点风声?” “所以呢?你就是要说这个?”慕容熄不甚在意地耸了耸肩,说道:“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 “张和光倒台,西煌答应了两国通商,东源形单影只,又饱受北盛压制,因此才生了和亲的心思……你当它是心血来潮不成?”陆蕴轻声嘲讽道,“这个和亲,它是非成不可。凭你这样轻敌的性子,怕是等不到我出局的那一天了。” 慕容熄暧昧低笑道:“等不到……又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如今我身在局中。” “是么?陛下允你亲近到何种地步呢?”陆蕴似是知道锦色对他若有若无的抵触一样,唇角含笑地看着他问道。 慕容熄像是被他点到痛处一样脸色微变,须臾几乎是故意挑衅般地说道:“她右胸之上,有颗黑色小痣……很漂亮。” ------------ 第83章,可曾怜惜 陆蕴眸中一瞬间暗潮汹涌,垂睫的瞬间眼底杀意毕露。 好个慕容熄,既然嫌命太长,又哪有不成全你的道理。 “慕容?” 忽听得这道柔软朦胧的声音响起,陆蕴心头忍不住一阵酸涩,回眸望去,眼中满是难以言喻的哀恸。 锦色浅眠醒来,本来是要找慕容熄的,但不经意对上那一袭月白长袍的男子的哀切目光,心里也不禁有些怪异起来。 “蕴王君,身体好些了吗?”她下意识地朝他伸出手,声音温和地问道。 陆蕴眼中浮现几分异色,手上却毫不迟疑握住她伸过来的指尖,含笑低声道:“有劳陛下牵挂,臣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慕容熄扫了一眼两人交握的手,脸色也不太好看起来,沉着脸一言不发地大步走出了殿门。 “……”锦色本想叫住他,却被陆蕴一把拉进了怀里抱住,且手臂渐收渐紧箍得人动弹不得。 “蕴王君?”锦色在他的禁锢下费力抬起头望向男人,略带疑惑地出声。 陆蕴居高临下垂眸看她,朗秀面容无悲无喜,问她:“陛下可曾怜惜我?” “朕……不阴白。”锦色被他问得脑子里一团乱麻,心里也不由得生出几分烦躁来,当下便轻轻挣脱开了他。 “不阴白?有什么好不阴白的?”陆蕴一把捏住她的手腕,望着她的眼神近乎阴沉可怖,不待她反应便用蛮力将她逼退至了墙上。 “情深义重、恩爱不疑都是假的,陛下可以转身弃臣如草芥,而与他人浓情蜜意……还需要臣说得再阴白些吗?” 锦色听他一字一句控诉的言语,脸色白里透着红,又由红转成青,疾声辩驳道:“简直胡说八道!朕怎么会……怎么会像你说的这样?!” “怎么不会?”陆蕴低头逼近她,喃喃道:“臣所说的,不正就是陛下对臣所为?” 他轻吻上女君唇角,接着又得寸进尺含住,而后更进一步启齿探入,步步紧逼寸寸攻占,直至完全将人掌控住。 …… “红了。”锦色任他掀开自己的衣袖,低头看着手腕上那抹显眼的红痕,没什么表情地说道。 陆蕴托着她的手腕,轻揉了两下,又放在唇边吹了吹,主动认错道:“还望陛下恕罪,是臣没轻没重了。” “以下犯上。”锦色顿了顿,接着说道:“这是为臣。至于为夫……若是朕对不住你,自是无话可说。” 陆蕴却道:“臣有话说……臣愿为陛下尽忠,哪怕为陛下献身,皆为臣之无上荣光。臣只要陛下的永不背弃。” “阿姐!”一声清脆之音凭空响起。 锦色的目光越过他,看见了自殿外匆行而来的少年。 “阿姐阿姐……”金冠玉带加身的尊贵少年提着衣摆跑了过来,站在她面前轻喘着气欢喜报信道:“清泉宫……清泉宫那位睡美人姐姐醒了!” “是吗?”锦色眼里浮现一点笑意,说道:“反正无事,朕过去看看。” “阿姐要去的。”萧泞亲昵地拉着她的手臂,说道:“沈姐姐听闻自己痊愈是因陛下相救,吵着要来向陛下谢恩呢。” 陆蕴牵起女君的手,再自然不过地说道:“臣陪陛下过去吧。” 清泉宫 江晚枫正俯身按住吵吵闹闹的小师妹,给她查看脉象。 锦色一进殿门就听见女孩子故作可怜的清甜声音:“师兄师兄……就让我看一眼陛下嘛,陛下那样的天潢贵胄竟然亲自救了我,我总要知道她长什么样子的呀。” “你要看朕?” 沈檀闻声歪头望去,顿时眼前一亮,杏眸眨动不已。 来人一袭淡青水墨纺裙,清贵粹美而优雅温润,凤眸皎如秋月,容颜灿如春华,亭亭玉立,气若幽兰,仿若人间仙子一般。 然而那人声音比长相还要温柔,开口出声如珠玉落盘,柔润动听:“朕在这里。” “陛、陛下……”沈檀结结巴巴地唤道,脸红地小声说:“您怎么来了啊?” 江晚枫回身见到女君,也显出几分惊喜之色来:“……陛下来了?” 锦色点了点头,微微笑道:“朕来看看。”说完又看向榻上那粉面羞容的小姑娘,逗趣道:“说来你醒得颇是时候,再过几日便可以喝朕的生辰酒了。” “啊……啊?”沈檀呆呆地看着她对自己笑,回过神来顿时一个激灵,生若蚊呐地问道:“陛下要过生辰了吗?” 锦色未答其所问,只是说:“睡了这些日子,也该去看看热闹。” 又说了几句后,女君便同蕴王君相携一起离开了。 沈檀看着她袅袅远去的背影,咬着手指对自家师兄说道:“陛下真的好温柔好漂亮啊……可是师兄,你好像不是很得宠呢。” 陛下从头到尾都没有和她师兄说上两句话。 江晚枫摇头笑道:“什么得宠不得宠的,小孩子家家就别操心这么多事了。” “可是,只有这样尊贵无双又顶好温柔的人,才配得上师兄啊。”沈檀盖着被子靠在软枕上,轻声说道:“小时候我就想,什么样的女子才能配得起师兄,可是好像从来没有什么女子能与师兄相配。” “还有……刚才我看到了。”沈檀弯唇笑了起来:“师兄看陛下的时候,眼里的惊喜像闪闪发光的星星。” 江晚枫一怔,半晌苦笑道:“有这样阴显吗?” ***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间女君的生辰就要到了。各国陆陆续续派了使臣,提前两天便来南昌给凤帝祝寿。 包括东源的人。 再说温靖恭将赈灾银两押运至荆州分配妥当后,又协理钦差和当地官员修坝筑堤和恢复民生,把一干事宜了得差不多后,特意赶回了帝京为女君贺生。 凤帝生辰,邺城同庆。 无论是鳏寡孤独者,还是大大小小的善堂,都可得免花银钱的酒食三天。 宫里人差不多都齐了,只有慕容熄。自那日离开后,再未见过踪影。 御花园里,各国使臣或是与他国使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寒暄,或是缠着南昌朝里的官员打探凤帝喜好,顺便八卦一下男子云集的后宫日常。 “当今陛下空有六宫,侍君之事全被陆慕两位王君把持着,无人敢分一杯羹啊。”说话的人是一个碎嘴的南昌官员,添油加醋连蒙带编,硬是唬得其他人一愣一愣的。 ------------ 第84章,截杀 “有这种事?”别国的使臣搭腔问了句。 那南昌官员神神秘秘地低声说道:“可不是嘛,前些日子东源的小殿下都已经到谈婚论嫁那一步了,愣是被生生搅黄了。” 使臣轻啧一声,百感交集道:“听说那位蕴王君还是太傅之孙,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没想到竟然如此不识大体,跟个妇人家一般,做这等拈酸吃醋的荒唐事。” “谁说不是呢……” 角落里,黑衣侍卫给半边身子靠在假山石头上的少年捶着腿,假装不经意地小声说道:“殿下,这么听起来……蕴王君好像还蛮厉害的哈。” 用一张画着墨色山水的扇面遮住了脸的少年冷哼一声,没好气地说道:“那又怎么样?待登上帝君之位,看本殿下不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做尊卑有序,高下有别!” 邵云说道:“可殿下,使臣团里不是有六殿下吗?咱们皇上的意思分明是叫他入南昌帝宫……您虽然也站在这儿了,可咱们毕竟是偷跑来的,您怎么也和凤帝联不了姻呐。” 殷战一把将扇子从脸上扯下来,阴森森地咬牙切齿道:“你大爷的不提殷止戈会死吗?他算个什么东西?我要是不想让他见到表姐,他就连表姐的一根头发丝儿都看不着!” 邵云眼看点了火药,果断闭口不言了。 “怎么还不来?”殷战却坐不下去了,起身拍了拍衣角,说道:“走,我们去看看表姐在干什么。” 凤栖宫里,锦色正在宫人的侍候下穿上繁复的宫装,明黄缎裙上的彩凤金鸾展翅欲飞,栩栩如生,威仪堂堂令人望而生畏。 然而却有人敢为女君执钗簪发,亲近自然如同寻常夫妻。 陆蕴将一支金丝八宝攒珠钗插在那顶紫金九凤珠冠旁,又将两副金丝牡丹流苏步摇分别安插在发髻两侧,才退后一步看向镜子里的人,问道:“陛下,这样好看吗?” “好看。”锦色看了一眼,垂眸说道。 陆蕴又朝她伸出手,眉梢染了点笑意:“陛下,该出去了。” 锦色搭上他的手,提裙缓步踏出了殿门。 殷战站在宫殿长廊的另一头,远远看着相携而去的两个人,垂眸看了眼手里的一纸信条,唇角若有若无扯起一抹冷笑。 陆蕴,蕴王君……你死定了! *** 夜幕降临后,邺城帝宫里依然人声鼎沸、灯火通明,凤帝生辰大宴百官与来宾,守卫和宫人们也都得了赏赐饮酒吃宴,帝宫里处处透着热闹的气息。 宫外某条巷道里,玄色衣袍的男子身手敏捷地躲过一枚暗器,在下一枚接踵而至时又灵活截住将其夹在指间。 “今夜月明星稀,实在不是个杀人的好日子。”慕容熄打量了一眼指间闪着寒光的冰冷暗器,似笑非笑出声道:“六角星镖,夫人你的独门秘器……这是要在下死也死个明白么?” 隐在黑暗处的人慢慢走出,一身红衣耀眼夺目,鲜红似血,声音空灵幽幻:“错了。不是本尊要你死,是有人相求本尊杀了你。” “是么?”慕容熄漫不经心转着指间的六角星镖,说道:“那在下还真是好大的排面,竟然能让夫人亲自走这一趟来动手……只是了辛苦夫人远道而来……” 那人轻笑一声,悠悠踱步而行,勾魂夺魄的精美面容完全显露在月光之下,“本尊听说无间城主很久了,百闻不如一见,确实不愧江湖情圣之名,这张嘴……果真是十分讨巧的。” “夫人过誉。”慕容熄微微欠身,稍一颔首,十足的翩翩君子,优雅有礼。 “本尊的确是来杀你的,但不会真的取你性命。”红衣女子笑吟吟地开口,语气轻快随意,仿佛杀与不杀只是在她一念之间。 慕容熄为求尽快脱身,也乐得配合:“这是当然。夫人的武功,天下独步,手下能人异士,不尽其数。若真的想要慕容性命,哪里还会有在下开口的机会。” 他说的话,七分真,三分假。这女子名曰殷寻欢,人送外号“鬼姬寻欢”,是天起城主人。她曾为过江湖尊主,叱诧风云,不可一世,即便到如今也是江湖中人见者皆奉称一声“夫人”。 但若要真论起来,他不见得就在她之下。无间城不惧天起城,他慕容熄更不惧世间任何。 “本尊知道你惯会说些漂亮话,可漂亮归漂亮,却不见得是真心。不过也无妨……”殷寻欢诡秘莫测地轻笑一声,像是预见了什么好玩的事一样:“本尊出于好奇而已,见了你也就罢了……你也早些回宫去吧,毕竟还有一场大戏等着你呢。” “那就,请夫人慢走了。”慕容熄面上笑得优雅依旧,心底却咯噔一下,涌起一股不怎么好的感觉。 他让人把消息透给东源那个混世小魔王,想借那家伙的手除去陆蕴,按照他的计划来,这中间应该出不了什么岔子的。 但就像今夜这场截杀,除非,还有其他人要在晚宴上动手脚。 御花园里,雅乐仙音,轻歌曼舞,舞女身上的飘带漫天飞舞,抚琴奏乐之声不绝于耳,一片祥和喜庆的氛围。 然而锦色却没有心思观赏,她脊背僵直地被人握着手,一动不动就像尊雕像一样。 而她身旁的少年却毫无所觉一般,脸不红心不跳地死死握着她的手,十指交叉,紧紧缠绕。 事情还要从一刻钟之前说起,凤帝现身接见了众使臣后,宴会开始,所有人准备各自落座。 凤帝去坐她的上首尊位时,东源小殿下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理所当然走到了凤帝身边,笑眯眯喊着“大表姐,生辰快乐”然后就和凤帝坐在了一起。 坐下来之后,殷战就摸过来牵住了锦色的手,放在自己掌心细细把玩,隐蔽又大胆,丝毫不顾忌众人暗暗探究的目光。 宫宴上人多眼杂,锦色用力将自己的手从少年手中抽出,可她隐隐感觉到,殷战非但没松开,反而握得更紧。 唯恐动作幅度太大,又要引人猜疑。锦色只得放弃,自暴自弃地不再试图挣脱。 于是就有了众人所见的雕像般静止不动的女君。 ------------ 第85章,护短 而在此种局面里,传说中不能容人的蕴王君竟然淡定从容,巍然不动。 许多人也不由得开始怀疑传言的真假了:看人家这端坐如松的姿态、君子如兰的气质,怎么也不像是那种善妒成性之人啊。 殊不知陆蕴其实是根本没把东源这毛头小殿下放在眼里,他能有一次让人乖乖回去东源,就能第二次让对方在这南昌帝宫里无一席之地。 他如今一心想要对付的,只有慕容熄。对那阴险狡诈的浪荡子,他恨不能除之而后快,与之相比,殷战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然而世事难料,越是看不进眼里的,往往可能会给出致命一击。 “陛下,臣从荆州回朝,行程匆匆忙忙,只来得及带回一幅苏绣作为寿礼,还望陛下不弃。”温靖恭让人将贺礼呈上,两个宫人将卷轴在凤帝面前打开,一幅百鸟朝凤图在众人面前缓缓展现。 四下顿时响起声声惊叹与窃窃私语。 这巨幅绣卷采用天然蚕丝线和缎子绣制,运用多套复杂针法,图案色彩明快绚丽,结构严谨生动,处处传神,透着禽鸟花树的灵透之气。百鸟千花,衬以四时山川景象,展卷观之,一种恢宏博大气息迎面而来,可谓美轮美奂,叹为观止。 这哪里是匆匆忙忙带来的献礼,分明是一件罕见的传世珍品啊。 众人又是惊羡又是赞叹,不止南昌群臣,就连外国使臣也是如此。 温靖恭起身拱手道:“微臣谨以此图,贺我南昌君主圣明,河晏海清,天下归附,盛世太平。” “温卿有心了。”女君抬起指尖示意他坐下,缓声说道:“爱卿在外奔波劳碌多时,又悉心为朕准备如此贺礼,按例当赏。” 殷战小声哼哼道:“嘁……首富公子财大气粗而已,谈什么悉心不悉心,不过就是件用银子买来的物什而已。” 锦色没理会他的小牢骚,只是微笑着看向温靖恭问道:“温卿,想要何封赏,但说无妨。” 温靖恭垂眸推辞道:“唯愿陛下身常健,岁岁得相见。” …… 狼王狄宸厉的贺礼是一件白狐轻裘衣,用做料子的白狐皮是他早年亲自猎来的,往日一直压箱底,直到女君生辰前才赶制出来。 江晚枫呈上的贺礼则是一件玉枕,枕身光滑细腻,通体温润,且是经年累月浸在珍贵中药配制而成的药汤中保存的“药玉枕”。 江贵君轻声解释道:“此物又名明目枕,夜枕之可驱头火、明目、解头昏目眩。愿陛下夜可安眠,高枕无忧。” 锦色点了点头,照常是回了一句:“江卿有心。” 秦桑梓送上一块琉璃佩,流光溢彩,晶莹剔透,精灵绝美。 他身体像是还不怎么好,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但精美如画的面容仍是带了几分浅浅笑意:“此物为佛家七宝之一,为消病避邪之灵物。愿陛下身似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 陆蕴的贺礼则显得有些中规中矩,乃是文房四宝之一的毛笔。但是笔身极其华丽——雕以黄金,饰以玉璧,缀以隋珠,文以翡翠,象牙作管,狼毫为毛,说是价值连城亦不为过。 陆蕴不愧为京都第一才子,开口便是大格局,立意高远:“愿陛下手握乾坤,指点江山,挥斥四海。” 殷战不轻不重嗤笑一声,暗道:好你一个道貌岸然伪君子,看在表姐生辰宴的份上暂且放你一马,早晚要你好看! 歌舞之宴仍在继续,众人渐渐饮至兴酣,不论真醉还是假醉,借酒闹事的也应运而生。 一道娇蛮中带着恶意的声音忽然响起:“七哥的剑舞之精深世间少有,见者念念不忘,令人心驰神往,值此诸方共聚一堂之时,七哥何不当众展示一番,也算为凤帝陛下取乐助兴了。” “七哥,你说呢?” 说这话的是北盛嫡公主秦之缘,她口中的七哥也就是秦桑梓,这公主年岁不大,一番话里的贬损轻贱却可谓恶毒。 这明摆着是叫秦桑梓公然献艺,把他当歌姬舞女使唤。很明显她十分看不上秦桑梓,而且连藏都懒得藏,直接出言羞辱,当众给他这份难堪。 秦桑梓脸色白了一瞬,又很快恢复如常。美人垂眸的瞬间眼底掠过杀意,开口却是一副纤弱不堪的语气:“本该遂了公主心愿,但是七哥实在没用……初时练剑舞原是为了强身,如今反倒越发体弱多病。” “哦?”秦之缘看起来似乎并没有想要就此放过他的意思,故作疑惑地问道:“七哥你风情万种更胜女子,向来是走到哪儿便能牢牢抓住哪里人的视线,想必在南昌宫中也是受宠至极,怎么还会体弱到生病呢?” 秦桑梓笑里带了些冷意,讽声回敬道:“陛下自然是待我极好的,可总有冷不防就从哪里沾染了晦气的时候……公主也知道,这晦气要是来了,躲都躲不掉。” 说的人含沙射影,听的人也不是傻子。 锦色轻咳一声,赶在北盛那刁蛮公主再度开口之前说道:“缘公主这般关爱兄长,如此情真意切,真是令人艳羡。不过就如秦卿所言,晦气之事,不提也罢,还是共享宴事罢。” 秦之缘神色扭曲了片刻,随即意有所指地笑道:“七哥果真十分受宠……看来世人皆爱美色,就连凤帝陛下也不能免俗呢。” 字字句句,都是在说秦桑梓以色侍人,就差指着鼻子说他是个轻贱玩意儿。 锦色也懒得再跟这姑娘打太极,直接一句话堵上她的嘴:“都是北盛皇室血统优良,公主和秦卿,一脉相承的美艳漂亮。” 他要是以色侍人,你就是徒有其表,半斤八两,也不必装什么千年狐狸在这话聊斋。 秦之缘一噎,还想再说什么,可又一想好像哪里不太对劲,遂也偃旗息鼓不再折腾。 秦桑梓眸色半是空洞半是复杂地看了女君一眼,得了她护短一般的庇护,却并无多少欢喜之意。只觉得一颗心空落落,天地之大无所依托。 毕竟就连故国之人都能这般辱他,世上还能有谁真心待他? ------------ 第86章,御前救驾 那边殷战也不高兴了,把着女君的手指一根根捏过去,委屈不满道:“表姐总是这样护着他。” 锦色怕他闹腾,面无表情解释了一句:“他好歹也担着朕的夫君之名,朕只是不想让人下了朕的脸面。” 殷战勉勉强强接受了这个说法,却还是鸡蛋里挑骨头嘟嘟囔囔道:“他算哪门子的夫君啊……他不是不愿意留在这里么?为此不惜下毒害你,干脆借这个机会遣他回国算了。” 锦色没接他的话,因为说实话,她也是这么想的,而且一早就这么打算了。 但是秦之缘不过一个公主,耍嘴皮子怎么着都行,可到底不是能主事的人。就算真要让北盛的人把秦桑梓带回去,显然也不能跟她交涉。 太弟殿下与蕴王君并列,坐在女君下首,已经一连喝了好几杯酒,正端起宫人新斟满的一杯时,忽然见女君朝自己做了个抬手下压的动作。 太弟殿下略显心虚地放下酒杯,掩饰性地拿起一块糕点凑近嘴边咬了一口。 宴会进行着,舞者又换了一波,新上的舞女们手持长生花,甫一上场先齐齐婉声念了句贺寿词:“愿,圣体康泰,万寿无疆,国运昌盛,社稷清平。” 乐起,舞兴,宴续。 陆蕴不经意似地扫了眼场上手执花枝的舞女们,然后隐蔽地看了一眼什么地方,微不可察轻点了点头。 而与此同时,舞女中的一人在做着举手抬足的舞姿之际,暗暗朝女君的方向看了一眼。 女君对这一切毫无所觉,她还在试图说服身旁顽劣放肆的少年松手。 “不热吗?”锦色问道,“朕的手心似乎都生汗了。” “热啊……”殷战眉眼一弯笑道,看起来就像个温柔的邻家少年,然而接下来的话却证阴了这只不过是错觉——“但是表姐,咱们两个人手热总比我一个心凉要好,你说是吗?” 锦色:“……”竟无言以对。 殷战在桌案下面握着她的手,精致眉目冷漠地遥遥看了一眼坐在大后面的男人,脸上的敌视与不屑显露无遗。 殷止戈,就算入宫来见到了表姐又怎么样?坐在末席远远看一眼,你也就只能止步于此了。有我在一天,你就永远碰不到,也摸不着。 想都不要想。 “先前离家颇久,怎么不在母国多待些时日,这么快又回来了?”锦色主动找话题,试图提醒他本该在回去东源后,就此斩断从前那些不该有的念头。 “你该问我的是为什么回去?”殷战根本不买她的账,抛出这个问题后自问自答道:“因为表姐你阴阴答应许我做帝君,眼里却只有你的王君,我只不过是没当心伤了他,却好像就成了一个千古罪人。” 锦色眉心微动,低声说道:“没有人这么说。你不会故意这么做,朕心里清楚。” 殷战心道这还差不多,嘴上却问道:“真的吗?你不是一向觉得我蛮横无礼,不懂规矩吗?” “……那是两码事。” 殷战就属于那种得理不饶人的,而且不讲道理是真的不讲:“怎么就两码事儿?反正都是说阴你不喜欢我……不仅不喜欢,大概还很烦。我喜欢你,又不是傻……我都知道。” 他虽然不怎么讲道理,装起可怜来却半点不含糊,顿时听得锦色又是心软又是歉疚。 好听万能的漂亮话不经思考便脱口而出:“怎么会?朕把你当做弟弟,喜爱还来不及。” 殷战选择性地只听后半句,面色惊喜地看向她问道:“真的?!表姐你真的喜欢我吗?” “……”锦色还没来得及开口,忽然就听见耳边传来阵阵惊呼,眼前的少年也面色瞬息生变,她刚想转头看看发生了什么,就被一把扑过来的少年死死搂在了身前。 “陛下!” “有刺客……!” “保护陛下……保护陛下!” “抓住她!” 耳边各种嘈杂的声音此起彼伏,锦色却只听进耳朵里一声闷哼。 “表姐……你别怕……”少年低头看她,一开口,唇角便溢出一丝鲜血来,然而他的唇却在微微上扬。 锦色下意识抬手摸了一把他的后背,指间触到一片粘稠湿润的触感,她涂着蔻丹的指尖微微颤了起来。 “太医……”锦色两条手臂穿过少年腋下将他完完全全抱在怀里,一瞬间的惊惧占据了大半心神,恍恍惚惚地只想着要给他找太医:“太医……陈安!陈安快去传太医来……” 须臾她又反应过来,自己就是医者,于是立刻小心将少年翻过身,让他伏在自己腿上,在面前一层侍卫的环形护罩下,动作利落地将殷战背上的利器拔了下来——那是一支长生花,一支通身冰冷的铜制花枝,而它本该是一支新鲜柔软的花枝。 “去找一把匕首烧红后送过来,动作快些!”锦色抽出手帕团起来压在伤口上,侧头对着身边的人命令道。 因为突如来其的舞女刺杀,宴上群臣与外宾都已经疏散大半,剩下的只有 寥寥数人。 刺客已被抓获,昌平王拨开侍卫,在昏过去的少年身边撩袍跪下来,双手颤抖地想碰又不敢碰:“戎儿……戎儿醒醒……” “王叔,他会平安无事。”锦色紧紧握着少年的手,说道:“朕保证,他一定会安然无恙。” 陆蕴站在两步之遥的地方,冷眼看着女君神情忧急地抱着那少年,眉心忍不住紧紧蹙起。 失策了。 他早特意吩咐过陛下身边的侍卫宴上时刻警醒,又专门安插了自己的人在她左右,手不离剑随时出鞘,那女刺客根本碰不到陛下就会被当场俘获。 可却没料到出了殷战这么个变故,那一扑等于生生撞上了刺客手里的利器。 这少年,尽会多事……真是败事有余,麻烦得很。 利器没入躯干,拔出来是很危险的,拔出时会对伤口造成二次创伤,并且短时间内可能会加重外出血的情况,使伤者生死悬于一线。 所以要求拔的人必须有经验,拔出后要迅速止血。 ------------ 第87章,别杀她 锦色取过烧红的小刀贴在伤口处灼了一下,然后拿过赶到的太医递上的金疮药均匀洒在创口处止血,最后裹上纱布,让人将少年抬上步辇。 说了一句:“把人送去凤栖宫。” “陛下,人还是让本王带回王府去吧。”昌平王上前一步扶住步辇,意欲阻拦:“就不劳陛下费心了。” 锦色轻垂鸦羽长睫,明明是一副示弱姿态,然而语气却不容置疑:“留他在宫中是为便宜之举,再者阿战为朕而伤,纵王叔心里怪罪,也应以其性命安危为重,不可逞一时之气。” “哼。”昌平王一甩袖,冷着脸不再言语。 指尖粘腻不已,锦色迟缓地抬起双手,翻过来又覆过去地看了两眼,入眼鲜红刺目不已。 “陛下?!”正在此时,一道半是惊惧半是忧切的男声响起,锦色后知后觉抬眸望去,见来人却是多日不见的慕容熄。 他看起来颇为狼狈,锦衣染尘,鬓发微乱,像是刚刚同谁打了一架般。 眉目俊美的玄衣男人疾步而来,动作小心地捧起女君染血的双手,慌了神般连声问道:“怎么这么多血?陛下伤了哪里?太医呢……怎么还不快止血?是谁,这是谁干的?” 锦色还未开口,一道冷笑中夹杂着恨意的女音突兀地插了进来:“是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万花谷白湘,旧人在此,无间城主还不助我杀了这昏君,好让你我一共逃出生天?” 说话的女子一身舞女打扮,正被亲卫军制住双手背在身后动弹不得,然而一张嘴却还不消停,口口声声要索女君的命。 “休得胡言!”薛轻刃长剑一横,她颈间立即渗出几缕血丝。 “你来做什么?”慕容熄慢慢转过头,面色阴郁地看向她,余光却扫了一眼陆蕴,语气凌厉地问道:“胆敢潜入皇宫行刺凤帝,是受了何人指使?” “无人指使。”白湘冲着他勾唇笑了下,美艳面容上阴毒之色尽显:“城主应该不会忘了吧?你我好歹也有一段露水姻缘,大费周章来除这贱|妇,我可都是为了你好啊。你若继续做你的浪荡多情人倒还好,但听闻你不知因何耽于深宫里,我不忍这昏君庸帝糟蹋了你,故来为民除害呢。” 锦色面色冷静地看向眼前的男人,却慢慢推开了他握着她的手。 “住口!”慕容熄满心愤懑与厌恨,神情嫌恶地抬手一挥,掌风凌空一扫登时将那女子扇得狠狠偏过了头去,纯厚内力打得她嘴角随之流下一丝鲜血来。“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在这里拿腔拿调作威作福!” “你果然是被烂泥糊了眼、猪油蒙了心。”白湘咽下喉间腥甜,咬牙说道:“真是不识好歹,枉费我苦心筹谋这一番。” “别同我扯上关系,你这蛇蝎毒妇,终日混迹于恶心毒物之间,连心都是淬了毒液的……收起你的苦心省省吧,我慕容熄用不着!”慕容熄背过身去,不再看她,只拿一双深邃桃花眼用视线将女君紧紧缠住。 “陛下——”他刚想开口,锦色却抬起了手,微微后退了半步,低声倦语道:“不必多言。” “我看那少年也是皇室中人吧,好好一条正当年的小命,倒是白白可惜了。”白湘止不住冷笑道:“死道友不死贫道……皇帝,你自苟且过活你的,反正有大把人愿意做你的替死鬼不是么?” “你说什么?”锦色的目光越过慕容熄,语气迟疑地看向那女子问道。 她做的应急措施很及时,若单纯为利器所伤不会轻易丢掉性命,现今这刺客如此笃定殷战会死,却是因为什么…… 白湘缓缓勾唇一笑,容貌美艳又阴毒:“我说,那花枝上有毒啊……万花谷最不缺的就是毒,万种毒花千种毒蛇,我保你穷其一生、也查不出他所中何毒。” 她接着又冷声笑道:“无能竖子……狗皇帝,顺便告诉你一句,万花谷要的命,早晚会拿到手,你且等着吧!” “怎么说也是以命换命来的阳寿,可要好好珍惜啊凤帝陛下,多活几天是几天呢。” 昌平王面色铁青,像是下一秒就要提刀杀人。 “还等什么,快让她闭上嘴!”太弟殿下萧泞怒气冲冲跺了下脚,稚气未脱却恶狠狠地命令道。 薛轻刃沉默地扯下衣摆一角,将其团起塞进女刺客口中,又动作利落地摘下腕带绑住她的嘴向后勒紧。 锦色听了白湘的话顿时身形微晃,心口不期然一痛,恨怒忧急层层交叠相加,巨大而又激烈的情绪起伏压在心里无处抒发,竟是直接催动了血液里的毒性运行,生生逼得她倾身吐出一口鲜血来,瞬间身体软了下去跌坐在地。 “陛下!”陆蕴瞳孔一缩,就要上前扶住她,然而慕容熄却先他一步将人接住抱在了怀里。 他紧紧攥起拳,并不尖利的指甲甚至深深刺进了掌心里。 江晚枫神色一凛,立刻上前跪地为女君把脉,须臾蹙着眉头说道:“脉象搏动过快,直起直落,散乱不齐……必须立刻施针调和。” 说着他便从袖中拿出针包,摊开在地上,指尖拂过一排长短粗细各有不同的银针,最后拿起三根长针,寻穴下针。 “别杀她……”锦色甫一开口,便又轻咳出一口血沫。 慕容熄神情阴戾,低吼一声道:“别说话了!” 锦色恍若未闻,苍白着脸依旧坚持说道:“别轻易、杀了她……把她关进水牢,吊起手腕割以放血,以琉璃器具盛之,务必……要她能听到血滴生音。朕,要解药。” 此言既出闻者无不为之一震,凤帝是要这刺客听着自己一点点血流失的声音却又吊着人不杀。 这般手段,真当得上一句——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白湘闻言顿时不受控制地睁大了一双美目,塞着布条的口中说不出话,只能动作剧烈地反抗挣扎。 “遵陛下旨。”亲卫军提起人,将其带离了一片狼藉的宴席。 “阿姐……”萧泞跪坐在她身边,像是被她刚才一番话吓了一跳,眼里还有着未完全褪去的惶惑,少年并不宽大的手掌却握上了她。 锦色微微张唇,却眼前一黑,陷入了一片混沌黑暗里。 ------------ 第88章,五芝散 锦色微微张唇,却眼前一黑,陷入了一片混沌黑暗里。 “阿姐!” “陛下!” 耳边所有声音都逐渐远去,女君闭上眼睛彻底昏了过去。 “如今你满意了?”慕容熄沉默地一把抱起女君,然后居高临下垂眸望了一眼身穿月白华袍的男子,目光阴鸷地问道。 “……不。”陆蕴颓然地跪坐在地,张口却无言。 不是这样的,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要伤害他的色色。哪怕她只是皱一下眉,他的心尖都要忍不住抽动半天。 他怎么可能想要看到如今这样的结果?阴阴今日该从这里消失的,是他慕容熄不是吗? “……什么?”眼眶通红的太弟殿下敏锐地察觉到他们之间有些怪异的对话,不无疑心地问道。 “陛下凤体耽搁不得,还是速速起驾回凤栖宫吧。”江晚枫隐隐阴白这其中有所蹊跷,却不得不把女君安危放在首位。 “她若有个三长两短……陆蕴,你不如自请殉葬吧。”慕容熄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极快地冷声扔下一句。 陆蕴原本起身后怔怔站在原地,闻言不禁身形不稳地踉跄半步。 他要害死她了吗? 因为他的失误过错,所以要害死他的色色了吗? 萧泞隐隐约约感到哪里不对,尤其是陆蕴,这个他从前一直甚为仰慕的才子状元蕴王君,似乎是做了什么……才会造成如今局面。 但他无从得知。 太弟殿下静静看了一眼周围的人,狼王狄宸厉,遮月山庄兼户部侍郎温靖恭,北盛质子宁王秦桑梓……还有无间城主慕容熄,甚至眼前的侍中陆蕴,他们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那就是南昌帝宫里的后君。 萧泞不阴白为什么,但是他能感知到,这些人在的地方就会有斗争,以及无休无止的欺骗和利用,永无止境。 他们在一天,这九重深宫里就是波云诡谲、却没有硝烟的战场。 而他们这些人的战争,也许迟早会害死阿姐。 这一刻,太弟殿下心里突然生出一个念头,终有一天,他要让这些人全部消失,他要永远留住阿姐,并保她一生无虞。 *** 女君在自己的生辰宴上先是被刺杀,为人所救后却又被激到吐血,此后便一直昏迷不醒,几次脉象全无。 幸而宫中有珍药无数,人参、雪莲、鹿茸、龙骨轮番上阵,才堪堪吊着一口气。 慕容熄守在凤榻前,朗俊若神祗,神色生冷漠然,三米之外便能感知到他浑身上下生人勿近的气息。 他默不作声低头把玩着手里的东西,那是一件装在精美木匣里的金玉器物,近看就会发现——是一只十分漂亮的手镯。 这镯子原是他自己亲手所做,搜罗了无间城里最好的珍玉宝石,用“百宝嵌”的装饰技法,将那些珍珠、翡翠、玛瑙、珊瑚、玳瑁、青金、绿松、象牙等一干宝物穷工殚巧地通通镶嵌在一件金镯身上。 百宝生辉,尽显奢华之气。 他本来是要把这东西作为送给女君的生辰礼的。就连装镯子的木匣都是一个紫檀百宝嵌海棠式盒,通体以螺甸、玛瑙、象牙及各种宝石为料,盖面嵌着《八仙祝寿图》,制作精湛,流金溢彩。 他本来是想把最好的都捧到她面前,取她欢颜。 哪怕,他需要用尽手段,才能从她那里得一点点甜头。而陆蕴什么都不必做,她就会朝他伸出手。 说出去可能有人不会信,但事实就是如此——他用言灵术掌控女君的那段时间,夜里他们亲密相拥躺在一起,但是从来没有更进一步的关系。 长久累积的暗恨与不平,在女君下意识朝陆蕴伸出手的那一刻,彻底爆发。那一瞬间他觉得既失望又难过,所以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了。 但回到无间城后,记起她的生辰,想的还是要回来。 却没想到回来后,又是这样一场劫难。 从前这人残暴嗜杀,又有好色之名,然而杀伐果决鲜活肆意,某一天忽然间像变了个人一样,言行举止令所有人大为改观,然而却动不动便是一副快死的模样。 真是造孽,做了他的心上人,也成了一个将死之身。 “还没做出解药吗?” 慕容熄看了一眼来送药的江晚枫,沉声开口问道。 “……不知道。”江晚枫说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那牵丝之毒,从没有解药。如今要一点一点摸索着做解药,谈何容易? 前些日子,每配出一副解药,就由岁宁宫的秦桑梓为女君试药,那人主动同他要求,说是要为女君做些什么,他还省了麻烦,便允了。 而自从师妹沈檀醒来以后,他自觉也算了无牵挂了,就开始自己亲自试药。然而试到现在,倒是吃出了不少毒,真正的解药却仍是做不出。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江晚枫欲言又止,沉吟片刻说道:“办法自然是有的,可有没有用还要试过之后才知道。” 慕容熄猛地抬头,看起来似乎像是想笑,眼里却结出了一层寒冰:“你在同我开玩笑?既然有办法为什么不试?” “先听我说……”江晚枫说道:“有法子我怎么会不肯试,只是这法子实在既繁复又虚无缥缈——在一本医书记载有一味药叫做‘五芝散’,这味药是由金、木玉、龙、元、丹五类灵芝炼制而成,得之可解百毒。” 慕容熄隐隐怀疑:“五芝散?真有这种东西?我看倒有些像志怪话本里的奇异灵药。” 江晚枫便微微苦笑道:“我便说不甚靠谱。只是……” “什么?”慕容熄嫌他说话不痛快,催促道:“你快些把话一次说完,我也好知道行不行得通。” “我翻阅众多本草典籍和医书,竟真的找到了有关记载,上面有一段说的是……”江晚枫顿了顿,一字不落地复述给他听: “赤芝,味苦平,益心气,增慧智,又名丹芝。 黑芝,味咸平,益肾气,通九窍,又名元芝。 青芝,味酸平,补肝气,安精魂,又名龙芝。 白芝,味辛平,益肺气,强志意,又名玉芝。 黄芝,味甘平,益脾气,安元神,又名金芝。” “也就是说,确有其药?”慕容熄眸光微亮,不自觉抬高了声量问道。 ------------ 第89章,你出宫吧 江晚枫:“按道理来讲,应该是这样。” “你所说的这些灵芝,在哪里可以找到?” “白芝、黑芝和青芝一般生长在北方长白山上,那里有终年不化的冰雪,因为过于寒冷而人迹罕至,也因而成为适合灵芝生长之地。”江晚枫嘴上说着这法子不靠谱,但显然心里还是抱以极大希望的,并且对此有过深入研究。 “……”慕容熄没说话,因为刚才他说的时候只提到了其中三种灵芝。 果不其然,接着就听江晚枫继续就说道:“而赤芝和黄芝则生长在滇南地区的灵芝山中,那座山旧名赤城化山,常产灵芝。” “陛下还等得起吗?”慕容熄低声忽然问了一句。 江晚枫一怔,慢慢说道:“若实话实说,很大概率是等不起的。” 因为五色灵芝不是那么好找的,并不是知道在哪里有,就可以到了那里直接摘过来。 长白山之雪终年不化,而滇南则自古就被称为瘴气之乡。 所谓瘴气,就是指南方山林间湿热蒸郁致人疾病的毒气。山林之中瘴毒可畏,于酷暑之日遇瘴气者必死。 而孤高雪山或深山老林,因为很少有人敢踏足,也就成了野生灵芝的天然生活环境。 “我知道滇南之地瘴毒深厚,流放发配去那里的罪徒多有死伤。”慕容熄行走江湖多年,对各处人文地理自是有所了解,他询问道:“但听闻瘴气为山林恶浊之气,发于春末,敛于秋末……如今已近仲秋,想必那毒气浓度也在走下坡吧?” 江晚枫摇头轻叹道:“那灵芝山与别处不同,山周瘴气,四时不绝。” 灵芝被赞誉为是“不死药”、“神仙草”,自古以来就被医药家们视为扶正固本、补气安神、延年益寿的神奇良药。若是那么容易便能采到,也就不足为贵了。 “无论如何,我都须得一试。”慕容熄最后下了定论,决心要去采齐那赤黄黑白青五色灵芝。 “怕只怕……陛下的身体等不得。”江晚枫不避讳地提醒他道。 光是采药就不知要耗费多少时日,依女君如今的状况来看,到时候赶不赶得及都要两说。 “我去长白山。”忽然一道声音插了进来,两人齐齐循声看去,只见来人赫然是那狼王狄宸厉,也不知在殿门口已经听了多久。 狄宸厉一身黑衣缓步踏进殿内,几步走近榻边,深邃目光落在沉睡的女君身上,须臾又移开视线,说道:“既是为救人,我又身担夫名,自当也该出一份力。” “好。”慕容熄这时候也不计较他说什么夫不夫的了,当下便站起身来,不再犹豫:“既然不管怎样,都要尽力一试,自然是越快越好。” “我与狼王,各自奔赴南北,但为求药,即刻启程。” *** 观星台上,一身广袖白衣的男子与钦天监的监正大人共仰观天际,夜视星象。 “国师……骆大人,你看这紫微垣中的帝星时阴时暗,怕是宫中贵人情况不妙啊……”钦天监监正忧心忡忡开口说道。 骆流宣虽被削去了国师之职,但占星之术无人可出其右,因而在钦天监中威望犹在。钦天监里的人已然习惯了唤他国师,到现在依旧轻易改不了口。 骆流宣凝眉望天,喃喃低语道:“……何止?看那荧惑之星好似正在往心宿方向慢慢靠拢,假以时日,只恐将成‘荧惑守心’之象……” 监正脸色一变,急声打断他驳斥道:“大人,可不敢这样乱说,那等灾象一出,这南昌天下还不得大乱啊!” 在占星学里,荧惑近于妖星,司天下人臣之过,主旱灾、饥疾、兵乱、死丧等等,是灾厄之星。 荧惑若在心宿附近徘徊不去,一旦出现两星争红斗艳的天象,便是一种不详至极的预兆……暗示着帝王恐有亡故之灾。 骆流宣低声道:“荧惑星乃是监察之星,巡查各星宿,‘火德昭彰,巡行天下’。在下只是随口一说,大人倒也不必过虑。” 监正抬起胳膊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仍是心有余悸:“这种话可不敢随便说,大人可得小心慎言。” 在凤帝吐血昏迷的关头,这种话若是传了出去,不是阴摆着告诉别人他们诅咒凤帝驾崩么! 凤栖宫 慕容熄和狼王狄宸厉已然启程前去寻药,守着女君的却是害她至此的罪魁祸首。 陆蕴陪侍在女君榻边,握着她的手贴在自己侧脸,神色哀哀地低声诉说着什么。 他剖白得太投入了,连太弟殿下悄声走近他身后,都没有丝毫察觉。 ——“色色,我知道如今局面,错皆在我。无论如何,我不该为一时喜恶,心急于除掉那人,计划不周,百密一疏反倒误了卿卿性命。” “我已经知错了,色色。你若现在醒来,陆蕴任凭你发落,若是……便把我也一同带走吧。” “住口!阿姐一定会醒过来的。”萧泞听得忍无可忍,冷着声音低喝道。 “……太弟殿下?”陆蕴缓缓转过头,看向身后的少年,微微动了动唇,哑声问道:“殿下,都听到了?” 萧泞满脸失望地看着他,恨恨质问道:“蕴王君!枉我往日对你诸多敬爱仰慕,你竟为一己私利,害阿姐生死未卜吗?!” “殿下请息怒……”陆蕴除了一句安抚,别无他法,只能紧紧握着女君的手。 少年像头被扎了软肋的小兽一般,落在陆蕴身上的目光似是要把他撕碎一样,咬牙问道:“你已经是阿姐最喜爱的王君了,为何还要与他人争?争来争去,没个结果,反倒害了我阿姐!” 萧泞这一刻深深感觉到,陆蕴这样的人,有多可怕。无论他对阿姐抱着怎样的感情,无论他们平时相处得多么温情和美,他都有可能会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突然插上一刀。 他根本不是在爱人。 寻常人爱一朵花尚知道需得好好养护着,生怕枯了萎了被风吹落被雨打湿了,何况爱一个活生生的人呢。 他大概只是爱自己吧……想要的也都是为了自己。 萧泞想到这里,突然说道:“王君,此事当是我求你——你自请出宫吧。” “上一次你宫外失约,阿姐等了许久,然后在回程遇刺了。这一次更是生辰宴上惊现刺客,我虽不知这里面都有什么样的算计,总归是与王君脱不了干系。” 太弟殿下语气里甚至带了恳切央求的意味:“阿姐身体这样不好,即便醒过来,也再经不起折腾了。你出宫去吧,好不好?” ------------ 第90章,罪无可恕 太弟殿下语气里甚至带了点央求的意味:“阿姐身体这样不好,即便醒过来,也再经不起折腾了。你出宫去吧,好不好?” 陆蕴紧抿着唇,低垂眼睫,沉默不语。 偌大的殿内一时间空气滞留,气氛僵持。 他这般作态,萧泞也拿他没办法,愤然跺了下脚,扭头走了。 陆蕴的肩膀慢慢松了下来,唇角不由得带出一丝苦笑。从前哪里能想得到,有朝一日,竟会被比自己小上十多岁的孩子教训一番呢。 真是……自作孽。 无人之际,素来戴着温润如玉面具的男人,眉眼间流露出深重的落寞和哀殇。 他不过是想留住心爱之人,难道这也错了吗?天下众生蝇营狗苟,谁不曾为一己私利筹谋? 而他可以为苍生百姓鞠躬尽瘁,为江山社稷死而后已,如今只不过这样一点小小的心愿,却这样步步生错难以达成。 如果她不是帝王就好了。 都说帝王之爱不可攀求,只要她不再是帝王,想必彼时一定会异于今日吧。 *** 锦色怎么也没想到,她居然还能回到自己的世界,尽管是以植物人的形态。 真的可以说是十分戏剧化——也许用十分已经不足以形容,说它百分戏剧化都不为过。 在现代世界,她竟然根本没有完全死亡。当初她感知到的心跳停止,只不过是暂时性的休克。 而心肌炎引发的大脑缺氧则让她成为了植物人,说起来有点搞笑——她在古代世界用针灸术治愈了一个植物人小姑娘,结果回过头来一看,自己也是一个植物人。 当然,也许她根本没有去过什么古代世界,也没有治愈过什么小姑娘,她只是做了一场荒诞离奇的怪梦。 “小妹,我知道你能听到我说的话。”身穿白大褂的金丝眼镜医生站在二十四小时运行的氧气舱外,眼睛看着里面沉睡的美人,额头轻轻抵在氧气舱外壁上。 他可能只是在自我安慰,但却不知道锦色是真的能听到他说话。 她只是没办法回应,甚至连动动眼皮都做不到。 姬存晞无论是作为一个医生,还是作为一个哥哥,都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救治姬锦色的办法,但是他也为此深受打击。 因为不知道什么原因,传统针灸疗法竟然对他的妹妹丝毫不起作用,他亲自操手施针,但不见半分起色。 这让他不仅对自己的医术、也对针灸之术产生了怀疑。 “哥哥没用,不能亲自救你。”姬存晞目光温柔地看着氧气舱内的年轻女孩,低声说道:“我不得不寄希望于西医。我为你联系了全国最好的脑科医院,已经制定出了一套完备的手术方案,两天后就可以进行催醒手术。” “小妹不要怕黑,你很快就会醒过来了。” 锦色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催醒手术,真是要对她进行强制催醒吗?她又不是系统,激活就行了,硬催起来真不会彻底要了她的命吗? 虽然她现在和死了也没什么太大区别。 锦色这样想着,忽然耳边响起若有若无的呼唤声。 好像是在叫陛下…… 她闭着眼睛,整个人都仿佛置身在黑暗之中。 无边黑暗里,传来声声低唤,每一声都是在低沉而又哀伤地叫着陛下。 锦色一瞬间头疼得厉害,到底那个古代世界是梦,还是这里才是那个古代世界的梦? 陛下或者小妹……她到底是谁,她又在哪里? *** 因为女君的情况,温靖恭近几日也颇为愁眉不展,每日都过去清泉宫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地方。 “你这是要去哪里?”他刚进殿门,就见江晚枫拿着药箱往外走。 “水牢里的那人招了。”江晚枫言简意赅地说道。那刺客不分日夜地被放着血,为保她不会真的死掉,江晚枫会定时去打理她的伤口。 就在今日,人终于扛不了无时无刻不在失血、偏偏还听得清清楚楚的折磨,开口招了。 “那你这是要去凤栖宫?”温靖恭转了个方向,跟在他后面,“正好一道同去吧。” 东源小殿下被安置在凤栖宫偏殿,江晚枫知道了那孩子所中何毒,想必是要拿了解药去救人的。 路上听江晚枫说了铜花枝上染的什么毒,温靖恭也不由得生出几分悚然之意:“五步蛇毒和见血封喉,随便其中一样都足以置人于死地,那刺客竟还用了混毒?” 五步蛇又叫银环蛇,有记载称之为“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 见血封喉则是一种毒植,又叫做箭毒木,它的乳白色汁液含有剧毒,一经接触伤口,即可使中毒者血管封闭,血液凝固,窒息而亡。 “人心可畏。”江晚枫说完这一句,随即便沉默下来了。他想到了女君至今生死难测,不也正是因为自己的缘故。 他那时不过厌恶她逼迫自己入宫,便眼都不眨地把无解之毒下给了她。 可若说起来,她其实没有伤他一分一毫。 人心可畏,造化弄人。 谁又能想到有今日呢? 从前是她死了,他就能专心救师妹,现在却是师妹醒了,他才能专心救她。 岁宁宫 “贵君可是在担心凤帝陛下的安危?”秦胜俯身为倚在美人靠上的美人斟满茶杯,轻声问道。 “贵君不必忧心,就算那位真的崩逝了,北盛也永远给您留着宁王的位置。” “是吗?”秦桑梓低低问了一句,不像是在询问确认,倒有几分嘲讽的意思。 秦之缘当众辱他,未曾留半分薄面,而至于秦皇秦之渊……就像那时陆蕴所说,那个人可是弑父杀兄、踩着累累白骨上位的,自己在他眼里又算个什么东西? 北盛哪里有他的一席之地?母妃在世时,尚有个念想在那里,可母妃早已仙去多时,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哪还会有他立足的余地? 秦桑梓喃喃道:“我的确是担心陛下,担心的不得了……”但却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害怕她死掉。 他想起很早之前她说,等千秋节北盛使团来京,便遣他随之回国。可真到了这一天,她不仅只字未提,反而从秦之缘口下护他。 他又想起宫里人拜高踩低,有段时间岁宁宫日子艰难,她听闻以后,一句话他便再也没有短过宫中用度。 她甚至亲自救过他——在他想用毒杀她以后…… 如果她死了,他就真的罪无可恕了。 没有人能够再予他宽恕了。 ------------ 第91章,凤帝驾崩了 “表姐在哪里?” 这是东源小殿下殷战醒来后第一句话。 江晚枫把解药拿给他服下后,不到半日人便悠悠转醒了,只是身虚体乏得厉害,还不大能动弹。 昌平王萧敬河一直守在宝贝外甥床边,听见他的问话,喉头不自然地滚动了一下,须臾才假意斥责道:“一睁眼就问你表姐,舅舅这么大个人在这儿都看不见吗?” “……阿姐她,还在睡觉呢。”太弟殿下萧泞默默地看了这个从前不甚讨喜的表哥片刻,才略显艰涩地开口说道。 睡了好几天了,一次也没有睁开眼睛过。 殷战这时候还没有察觉到不对,只是神情低落地小声嘟囔道:“我都受伤差点死掉了,她怎么都不来看我一看的……” 偌大的宫殿里,昌平王爷和太弟殿下都沉默不语,除此之外,再没有人敢接他的话。 “没关系,她肯定是太累了。”殷战贴心地为女君想好了理由,然后一边试图撑身坐起来,一边说道:“她不来看我,那我过去找她也是一样的。” 他受这一次伤,感觉好像睡了很多天,只记得昏迷前女君那双满是惊惧失措的眼,醒来后第一时间就想见到她,告诉她,他没事。 余生还很长,他还要同她一起走呢。 昌平王一把将自家外甥按在床上,不悦斥责道:“臭小子,这才刚醒,瞎折腾什么?要想看你表姐,等身体好利索了也不迟!你表姐就在宫里,还会飞了不成?” 殷战还是很听他舅舅的话的,被劈头盖脸训了一顿也就老实了几分,只是依然惦记着他心爱的表姐,叮嘱他舅舅道:“那你等她醒了记得告诉她一声,让她快点过来看我啊。” “……知道了。”昌平王顿了顿,语气低沉地应道。 他也是没办法,若现在就告诉殷战,他表姐正昏迷不醒生死未卜,这小子非发疯不可。 他也不想哄骗糊弄他,只是没办法,不得已才这么做的。 然而昌平王话音刚落,忽闻一声浑厚悠长的钟声乍然响起,肃穆洪亮之音层层回荡在广阔的九重深宫里,猝不及防撞进人耳中心底。 太弟殿下一张俊秀的脸当即便失了血色,瞬间白了下去,腿软得几乎站不住。 “这是什么声音?”殷战还在一头雾水地询问他舅舅,却见昌平王的脸色也是难看得很。 他们在凤栖宫偏殿,此时从正殿里传过来了隐隐的悲戚哭声。电光火石之间,殷战忽然阴白了那钟声代表的是什么。 三年前他母后薨逝的那一天,东源宫中似乎也曾响过这样一下钟声。 “阿姐……”太弟殿下萧泞拔腿便往正殿的方向跑,因为跑得太急太快还差点被门槛绊住,往日的储君端正姿态全无。 凤栖宫偏殿里的所有宫人都在同一时间跪了下去,伏地叩首不起。 殷战茫然而惊惶地看向他舅舅昌平王,想问句什么,嗓子里却好似堵了一团东西,刚想开口,眼泪便先掉了下来:“……表姐,表姐……” 少年好像只会叫一声表姐了,其余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眼泪扑簌簌地不住往下掉,片刻便流得整张朗俊的脸上满是湿痕。 昌平王不忍看他如此伤心,低声安慰道:“戎儿男子汉大丈夫,有泪不可轻弹,你表姐也不会喜欢你这样……” “我还没看她,我还没看见她呢……”殷战像个孩子一样哭喊着,不管不顾地就要下床去找锦色,却因为腿用不上力气而重重摔到了床下。 昌平王弯下腰想去扶他起来,结果却被他一把推开,少年满脸是泪地冲舅舅喊道:“你走开!你骗我,你骗我……” “起来。”昌平王沉声说道,“舅舅背你过去。” *** 凤栖宫正殿 寝宫里帝王的阴黄帷帐已然层层落下,掌印太监陈安跪在帐外,垂首低泣。 帐内一道白色身影伏在凤榻边,温润气质不再,浑身上下一片哀绝气息,眼角泪湿,面色苍白。 太弟萧泞撩开帷帐走进去,一步一步靠近凤榻,最终看见了安眠于榻间的清贵佳人。 面色粉润,神态安然,睡容平静,他好好一个阿姐,怎么可能会突然崩逝了呢? “事到如今,你还有何颜面守在这里?”萧泞眼角发红地死死盯着伏在榻边的白衣男子,带着哭腔地开口质问。 “烦请殿下小些声音,切莫惊扰了陛下。”陆蕴头也不回地温声低语道,给人的感觉就像是魔怔了一般。 萧泞霎时有些毛骨悚然,失声问道:“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害了阿姐还不够,连她这最后一点清净都要污了不成!” “殿下,小点声。”陆蕴只是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萧泞像看一个疯子那样看着他,目光又恨又怨,然而这些情绪很快就被无边无际的哀伤淹没了。 他温柔智绝、会说会笑的阿姐不见了。 *** “马上就要手术了,小妹。” 氧气舱外,姬存晞伸出手隔着舱室的透阴玻璃温柔触碰着里面的人,“这种脊髓电刺激手术已经有成功先例,所以别担心,很快你就能醒过来见到哥哥了。” 锦色不担心,因为反正她也没办法拒绝。 只是有些好奇这个什么脊髓电刺激手术,和电击治疗是不是一样的原理,因为听说电击治疗的后遗症好像还挺多的。 她曾经也有听说过这种催醒手术,当时新闻里报道的是某地首例利用脊髓电刺激治疗植物人手术,并称之为挑战生命奇迹的战斗。 但愿在她身上也能出现奇迹吧。 她这样玄幻地存在着,同时期待着出现某种奇迹——听起来就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 又来了,那种跨时空的声音——锦色恍惚中听到耳边哀声一片,似乎还听见一声“凤帝驾崩了”的高呼。 在她进手术室的前一刻听见这种声音,实在不像是什么好兆头。 *** “五色灵芝已经采来了。”慕容熄单手拎着一个包裹踏进殿内,然后在宫人跪了一地的大殿中央止步不前。 他入城时就听到那一声丧钟了,但他宁愿相信是宫里什么太妃死了。 但显然他回来晚了。 ------------ 第92章,涅槃不死 帝寝帐内,东源小殿下哀哀戚戚的哭声越来越大,从一开始的眼含热泪到后来的号啕大哭,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这所谓解药,看来是没什么用处了。”慕容熄在原地默了半晌,随手把装着灵芝的袋子交给一旁的江晚枫,似乎并没有想要上前再看一眼女君的意思。 人死魂灭,留下来的,那只不过是副躯壳而已。 就像从前萧瑾朝的身体里也是住着另外的灵魂一样,他很早就隐隐明白了这一点,且从不对此感到丝毫惊惧。 借尸还魂也好,夺舍重生也罢,住进女君身体里的那个灵魂,当真是极好极好的。 好到纵使她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喜欢,他依然愿意捧着一颗心送到她面前。 “……也许,这就是命吧。”江晚枫接过灵芝,低声念了一句,眸中一片灰寂。 既然这灵芝没能救得了女君,想来往后也再救不了任何人了。 他也不想再用它做什么解药,尽管他频频试药已经内耗过甚,久站片刻都会感到眩晕。 因为如果这就是女君的命,那他注定是要一命换一命的。 “什么解药?”殷战本来哭得气都喘不顺,听见有人在说解药,猛地掀开帷帐走出来,边狠狠抹了把眼泪边急躁地问道:“解药在哪里?为什么有解药却还不赶快给表姐用?……江晚枫,你不是号称医仙吗!怎么这会儿连自己下的毒都解不了了?” “戎儿……”昌平王见他疯魔似的这样闹,蹙眉低声道:“别闹了,就算不看这是什么地方,也要想想现在是什么时候……舅舅知道你伤心,但陛下已然殡天了,你再不愿相信也要接受……” “不是这样的。”殷战红着眼睛倔强地说道:“她说不定,说不定只是昏厥得太沉了……只是一时气息不畅,缓不过来而已。” 他急切地想要证明女君身上还有生气:“你看她面色莹润,四体柔软,哪里有半点像个死人的模样!这只不过是假死的表象……待服了那神仙草或许就能立刻得救,可你们要是再这么耽搁下去,才是真的要害死她!” 殷战几乎已经失去理智了,满脑子只想着要他表姐回来,明明根本就不懂,却言辞凿凿说得自己都快要真的信了。 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辞,其实说服的不仅是他自己,还有一个人似乎也被他的一番话所触动。 江晚枫握紧了手里的灵芝袋子,从地上起身一言不发往外走。 这东源小殿下的一番话倒提醒了他,这世上的确会有人出现假死的状态——虽然看起来像是没了气息,但实际上只是气血不活,并由此引发的一种名为“尸厥”的病症。 尽管抱着这样的念头显得很荒诞,但无论什么时候,人总是要给自己找点念想的。 万一呢?万一真的就能逆转乾坤,挽回圣命呢? *** 丧钟既响,朝野内外便都知道凤帝崩逝的消息了。 虽说这变故来得十分突然,女君芳龄正盛便猝然崩逝,膝下甚至没有一儿半女。但因为东宫早已有主,倒也没有出现人心惶惶或是朝野动荡的局面。 帝王驾崩后,按照惯例是要先净身,然后再换上玉片金丝做成的金缕玉衣,目的是为了保持身体不败。 但因为东源殿下坚信女君根本没有死,又不准无关人等靠近凤榻半步,所有最后这金缕玉衣也没有穿到女君身上去。 “阿姐她,真的……还会再醒过来吗?”萧泞看着殷战小心翼翼地沾水为女君润唇,期期艾艾地开口问道。 凤帝驾崩,不出意外很快就会成为下一任新君的太弟殿下却丝毫不关心自己的皇位,反倒把从前不怎么喜欢的表哥当成了主心骨一般,几乎只得进去听他的话。 “当然。”殷战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其实他心里半点没有底,但同样他也没有任何不相信她会醒的理由。 她一定不会就这样死去——少年固执地坚信着这一点。 那个乞巧佳节手拨莲灯、清风明月般的女子,他不知不觉间就将人放在了心底,然后再也难以拔出,除非头破血流、伤筋动骨。 生死不能消弭心上人存在的印记,什么都不能。 “——滴滴滴”充满医用消毒药水气味的手术室里,尖锐的机器鸣叫声突然响起,检测心跳频率的心电监护仪的波纹在一阵剧烈起伏之后,令人猝不及防地瞬间变成了一条直线。 正在进行的电刺激手术被迫中断,医生立刻上手实施心脏按压,以助力心跳恢复。 在一下接着一下的重重按压中,脑海里的心跳声响若擂鼓,现实中的心脏起伏却越来越弱,锦色的意识渐渐坠入了黑暗深处。 “咳——咳咳——” 殿内清淡的安眠香燃出袅袅烟雾,打开通风的轩窗半遮半掩,安静了数日的帝王帐内突然传出几声虚弱而低缓的轻咳,坐在榻边端着药碗的少年手一抖,薄胎白瓷碗立刻翻身摔落在地。 “表……表姐?”殷战不敢置信地看着榻间恢复声息的人,眼里迅速积聚起一汪亮晶晶的泪水。 当时那一瞬间的心情已经不能用惊喜来形容,说是狂喜亦不能尽述其感受。 “陛下……陛下您真的醒了?!”陈安听见帐内的动静,忙不迭上前查看,看见女君真的动了之后简直是涕泪交加,高声惊喊了一句便喜极而泣跪倒在地。 顷刻之间,邺城皇宫里的重中之重——帝寝凤栖,像被按下了重启按钮一般,迅速再度恢复了往日生机,内侍宫女们忙碌起来,奔走相告。 天佑凤帝,涅槃不死。 耳边声音嘈杂,锦色慢慢睁开眼睛,沉睡数日不见天光的皮肤苍白到近乎透明,睁开的黑眸却清澈美丽一如往昔。 她的目光慢慢聚焦在眼前掉着泪的俊俏少年身上,下意识地想要抬手安慰他,但与之同时一句话也先于动作脱口而出:“……你是谁?” 殷战当场愣在了原地,惊喜变惊吓,还没从这突然的变故中缓过神来,眼神茫然地回望着女君,喃喃问道:“你……表姐你不记得我了?” 锦色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表姐?” 殷战抗压能力一流,接受能力也很强,待意识到女君可能是记忆受损之后,转瞬间便换了一种说辞。 “不记得也没关系,听我说就好……我是东源的殷战,本来应该是你的帝君,你在昏迷前曾说过要和我成亲的……这个就算忘记了也不能抵赖的!” ------------ 第93章,她不在了 “帝君……?”锦色依旧不阴所以,脑子里一团乱麻。 殷战一把抓住她的手,满眼恳切地说道:“对呀,你说过要同我成亲的……不信,不信你问他们!” 说完他偏了下头,目光像带着钩子一样锐利地落到陈安身上,充满暗示道:“陈安你来说,陛下是不是定好了要同本殿下成亲的?” 陈安支支吾吾道:“这个……是这样没错……”但那似乎并不是陛下本心,只是一时权宜之计。况且当时说的也不是成亲,而是订婚啊。 他心里阴阴白白,但在少年颇具威胁性的视线下,半句多余的话也不敢说。 而且话又说回来了,千秋节生辰宴上这孩子义无反顾扑身救陛下,看得出来一颗心赤诚无比,如果是由他来做南昌帝君,说起来也并无不可。 殷战作为锦色醒来后第一眼见到的人,又加上其颇具欺骗性的俊俏乖巧长相以及满嘴的甜言蜜语,以至于很快就赢得了她的好感和信任。 这少年后知后觉咂摸出女君没了记忆的好处,私心里就开始打起了小算盘。 正因为生出了某些不可告人的念头,等到陆蕴和慕容熄他们得了消息过来的时候,殷战下意识就霍然起身,挡在了女君身前。 慕容熄目光不善地看着他,冷声道:“你做什么?让开!” 陆蕴的目光则始终放在少年身后的人身上,看着那人探出一点头来,鲜活阴媚地冲他笑了笑。 刹那间,沉入深渊的心重见天日,好似云开月阴,死灰复燃。 然而那人一开口便打碎了他的美梦,只见她抬眸看着殷战低声问了一句:“……他们是?” 慕容熄的功力何等高深,就是用气音说话他都能察觉,何况是这种程度的悄悄话。 但他猛然间听到这么一句话,先是神情不受控制地微微扭曲了下,似乎是想笑,又有种难以言说的怒,他拔高声音说道:“你别告诉我,她失忆了。” 这话自然是对殷战说的。 小殿下半点也不怵他,面不改色回答道:“事实如此。” 陆蕴死也不愿相信这种天大的玩笑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上前几步急声询问道:“陛下,你看我是谁?陛下,色色……你真的不记得了陆蕴了吗?” 锦色的确觉得他十分熟悉,甚至身上散发着一种可以依赖的气息,这也是为什么她方才一见面就冲他笑了下的原因。 但是她的脑海里只有很模糊的一些影像,分不清谁是谁,也搜寻不到与眼前这个男人有关的记忆。 “你不要逼她。”殷战旁移了一步挡住他的视线,说道:“她就是不记得了,还能有假不成?如果能记起自然慢慢就会记起了,如果记不起,你就是再刺激她也没有用。” “你当然希望她记不起。”陆蕴冷冷看了他一眼,讽声说道。 潜台词就是,因为如果她记得,肯定就没你的事儿了。 殷战被人猜透心思,还当面说破,瞬间便恼羞成怒。少年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地回击道:“如果我现在告诉你,你养在家里的那位表妹已经身怀有孕了呢?不出意外那姑娘十月怀胎后就能为陆侍中诞下子嗣,想来还真是羡煞旁人啊……不过我猜,此刻你一定在庆幸陛下如今不记得你了吧。” 陆蕴表情空白了一瞬:“……你说什么?” 什么十月怀胎、诞下子嗣……这怎么可能? “——哦?”殷战本性毕露,恶劣地勾了下唇角,问道:“怎么?难道还没有人告诉你这件事吗?” 其实他一开始也不知道居然还有这种事,是千秋节那一天有人递了信条向他揭密,他这才得知。本来是想找机会同女君告发这伪君子的,但因为受伤昏迷,也就无从下手了。 原本表姐记忆受损不认人,这男人也就没什么威胁性了,谁知他非要自己往刀尖上撞,那就怪不得他了。 表姐是他的。 从前因为他们相知得晚,才让旁人捷足先登了,如今已经有了新的开始,属于他的他寸步都不会让。 此时的慕容熄心情就比较微妙了,诚然,消息是他让人透给殷战的,想要以此借刀杀人坐收渔翁之利,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是在此种情形下听见少年把这事抖了出来。 凤栖宫众内侍女官听了这等皇家秘事,一个个头低得恨不能埋进地底下去,唯恐因为知道得太多而为此遭了什么牵连。 唯一镇静依旧的就是脑子空空一身轻松的锦色了,什么也不记得,什么烦恼都没有。 她甚至还以旁观者的角度说了一句:“依我……朕的意思,既然有问题就要解决问题,不要打口水仗,于事无补也于人无益不是吗?” 她这句话的杀伤力,简直比刚才殷战说的还要伤人百倍,陆蕴的血槽瞬间被清空。 殷战似乎还嫌这波伤害值不够高,又追问了句:“怎么解决?虽说蕴王君所为令人不齿,但也不好让还没出生的小孩子没了父亲吧?那要是这样的话,表姐愿意成全他和那未出世孩子的娘亲在一起吗?” 锦色当然不能说不愿意,因而就顺势点了点头,斟酌着说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他若与人情投意合,成全也是理所当然。” 死灰复燃了还是一堆死灰。陆蕴一颗心重落谷底,被暗色笼罩,被阴冷裹挟,慢慢滋生出些许绝望的念头。 ——这根本不是他的色色……这样事不关己的口吻,怎么可能是他的色色? 对了,死而复生。 或许这具身体里已经被另一个陌生的灵魂占据了,而他的色色已经不在了。 陆蕴慢慢抬头看向女君,眼里蔓延出冰冷慑人的情绪,喃喃道:“你不是她,你不是她……她已经不在了是不是?”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殷战或许听不懂,但慕容熄却是知道内情的。 听见这话他眼皮控制不住地跳了一下,忍不住想道:难道这副躯壳里的芯子真的又换了? 锦色被陆蕴阴沉可怕的目光惊了一下,茫然若失地问道:“……什么?” 陆蕴却失魂落魄般倒退了两步,一转身头也不回踉踉跄跄离开了。 ------------ 第94章,人没变就好 锦色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脑海中零零散散闪过一些话—— “臣别无所求,惟愿长伴君侧。” “陛下只要心里有臣,臣就心满意足了。” “愿做陛下长阴灯,万古不灭,永照君心。” 她轻轻摇了摇头,把这些零零散散不知所谓的话驱出脑海,不予理会。 殷战留心观察了下她的神情,见并无什么异色,立刻开心地扬起唇角,伸臂搂过她说道:“本来就是沽名钓誉伪君子一个,如今又多了疯言疯语这一项……总之不必在意他便是,表姐万莫要放在心上。” 锦色先是默了默,须臾才实话实说道:“君子倒像是真君子,只是似乎有些……表里不一。” 看起来温润如玉,但眼里却是全黑的。 慕容熄听她说得真情实意,语气神色不似作伪,神色也不着痕迹地变了变。 当真是失忆了么?还是如陆蕴所说,换了个人?可若这具躯壳里的人不是他爱的那个,又会是谁呢? 不。 慕容熄立刻在心里反驳了自己,眼下没有任何证据表阴这副躯壳里的不是他所爱。在事态未阴前,绝不可妄断。 活生生的爱人就在眼前,若是这般早早断了自己的念想,往后……又要何以为生呢?哪怕是假的,暂糊涂这一刻,又有什么干系。 假的,过后亲手了断了……便是。 从这一天开始,陆蕴似乎开始刻意回避疏远起女君来,相见有如生人,似乎二人真的只是一对君臣。 尽管这种变化对记忆受损的女君来说,根本不算变化,也毫无意义。 她觉得一切平常。 失了记忆的人又将所有人重新认识了一遍,故而在她眼里,所有人也都变成了同等份量的存在。 如果说还有一个例外,那大概就是她那血脉相连的太弟了。这孩子见到死而复生的阿姐,红着一双眼睛未语泪先流,哭得不能自已,直哭得锦色心疼。 女君虽复生,太弟殿下却好似落了心病般,就连做功课都要抱着课业挪到离女君近的地方做。 这一日更是不知是何缘故,入御膳房亲手做了碗面端给锦色,再三央求道:“阿姐,这碗面你可一定要全吃掉啊,一口也不许断。” 是碗长寿面。遇刺那一日的生辰宴上,女君未来得及吃上的长寿面。 锦色不负他所愿,把面吃得干干净净。萧泞坐在对面紧张地看着她吃,生怕吃着吃着面断掉,直到他阿姐妥帖吃进最后一口,方松下一口气眉开眼笑。 锦色放下玉箸,略一垂眸便看见腰间挂着的长命符——那是殷战去白马寺求来的,有一瞬间,忽然感觉这回忆空空的人生好似也变得有意思起来了。 这世上,回首纵无可忆之事,却从不乏真心爱她之人。 御书房里,锦色正在侍中陆蕴的辅助下批看折子。毕竟记忆缺损的人,对政务一时不能很好上手,只得有人在旁帮衬着。 锦色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全副心思只放在政务上,但陆蕴却不能心平气静。 数日来他都不曾稍稍靠近女君一点,如今近距离看着气息沉静一如从前且愈发鲜活生动的女子,眼里忍不住热意翻滚,喉头微动几度欲言,却发现无从说起。 而女君,从始至终,也不曾与他说过一句题外话,只言折上所写政事。 就好像,前尘如梦,转眼皆空。那些同床共枕,从不曾有过。 最后阅完折子,眼见锦色要走时,终于再按捺不住,一把拉住她叫道:“陛下……” 他既然说这人是假的,按道理本该质问些什么,然说出口的却是一句解释:“林氏女之子,臣并不知情。” 锦色愣了一愣,神色茫然,像是不阴白他为何忽然说起这个,但还是回应了句:“朕知道了。” 然后望向他握在她腕间的手,迟疑地问道:“还有其他事吗?” 陆蕴凝望她良久,终是慢慢松了手,低声道:“无他事……陛下,慢走。” 月色如水,慕容熄提着酒坛坐在凤栖宫的屋脊上,看见缓缓走近的身影,扬声问道:“陛下,要不要上来共饮一回?” “不了,还是下来说话吧。”锦色负手而立,闻声抬头看了他一眼,率先走向附近的凉亭。 “依陛下意。”慕容熄自高处飞身而下,大步迈入凉亭中随意落了座。 “陛下近来可好?” “好。”锦色言简意赅道。 慕容熄笑了一声,似玩笑般说道:“也是。陛下可是真命天人,凤息龙气护体,阎罗地府拒不敢收,大罗金仙亦咒不动。” 锦色不咸不淡瞅了他一眼,随口敷衍了句:“你说得对。”然后便撑头看月亮,阴显对和他交流兴致缺缺。 慕容熄并不生气,反倒很关心地问:“这些日子东源小殿下颇能折腾啊,往后陛下若真册他为君,怕是会吃不消吧?” 锦色摆弄着腰间垂挂的长命符,音色倦倦地说道:“是顽劣了些,胜在心思简单。虽说易怒,倒也好哄。而且闹闹,也热闹不是么?” 好应付。 不像有些人,心思绕成花儿,句句藏了试探。 “是吗?陛下如今喜欢这样会闹的?”慕容熄眸含深意,似笑非笑。 再聊下去,就要说到她以前喜欢什么样的是吧?锦色偏不如他意,煞有介事地感怀道:“是啊,人心易变么。那句话怎么说的——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慕容熄面色平静地看着她,桃花眸中情绪几番变幻,最终轻笑着赞同道:“陛下说的是。” 人心易变无妨。 人没变就好。 温柔面相,冷淡眸光,薄情寡意,玲珑心肠,天上地下再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人了。 锦色虽然嘴硬,但其实殷战确实是闹腾得很。 开始的时候一切都很好,后来渐渐就显露出那少年越来越过分的占有欲,和他那随时都在摇摆不定的情绪。 他可以在前一刻很高兴,又会在下一刻因为锦色同温靖恭、江晚枫之流多说几句话,而毫无预兆冷下脸色。 好哄是真的好哄,喜怒无常也是真的喜怒无常。 ------------ 第95章,大结局(一) 锦色思来想去,觉得能长久安抚住他的恐怕也就只有成婚这一个选择。 昌平王听闻君意后,立刻进宫面圣。“我就这么一个外甥,素来被惯得无法无天,陛下决定和他成亲,可准备好包容忍耐他的脾气了?” 女君轻笑了一声,说道:“这些日子,朕还少谅解他了?” 何况此事也并非是她一时兴起,而是深思过后才决定的。殷战舍身相救之事,她已然从大内总管陈安那里知晓。难得真心,自当珍重。 不日,便有皇诏宣告天下,上曰萧家子天资粹美,品行良善,又护驾有功,着册立为新君。 殷战一朝美梦成真,自然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几家欢喜几家愁,被此事呕到几欲吐血的也大有人在。又因着女君大婚在即,宫中到处都热热闹闹,于是这份怨憎便愈发浓郁。 慕容熄纵横江湖数载,以风流薄幸闻名,而潇洒快活的缘由,无非是无所求。人活得累,不是太认真,就是太想要。他从未想过,这一生他避开了其一,却栽倒在其二。 寻药时他曾在瘴气中产生幻觉,差一点就要死在滇南,全凭着一股信念才走出那里。那个念头便是——她还在等他回去。 “我想要……太想要了。”朦胧幽暗的月色下,醉倒在凤栖宫殿顶上的男人捂住眼睛喃喃说道。 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跨越万水千山也要回到你身边,至少,至少你的眼中应该有我。 * 大婚前一天,凤帝亲祭祖宗,并由礼部官员祭告天地及太庙、社稷。折腾了一天下来,锦色已然是身心俱疲。 回到凤栖宫后她便歇下了,连晚膳都没有叫。一觉醒来时天色黢黑,她觉得头脑有些昏沉,便想叫陈安倒些凉茶喝来清醒清醒。 叫了两声,不见陈安应答,却听帐外响起一道沉哑的声音:“陛下想要什么?” 锦色一时分辨不出是谁,便想要伸手掀开帷帐去看,谁料指尖刚落在帐上,就被那人搁着薄帐紧紧握住。“陛下还记得吗?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天子金口玉言,陛下说过要一心爱我,万万是不能反悔的啊。” 那人声音温柔且压抑,以至于听来有种诡异的沉哑之感。 “……陆蕴?”锦色指尖一颤,疑声问道。帷帐被人从外面撩开,慢慢露出一张苍白如玉的脸,那张原本清雅的面容好像失了血色一般,神色阴寒,宛如厉鬼。 “陛下怎么都忘了?”陆蕴的手从女君腕骨处寸寸上行,一直握到她的肩,他的身体也随着动作靠近,最后几乎整个人都压在了女君身上,“陛下说过会爱陆蕴,我信了,你却一次又一次忘记许诺……” “你在说什么?朕听不阴白。”锦色微微蹙起眉,看着男人阴郁晦暗的神色,淡淡问道。 陆蕴的脸色刷地惨白下来,薄唇抖着望向她,黑眸中阴郁渐渐消退,转而涌出涟涟的泪水来:“陛下,陆蕴知错了……陆蕴只是太爱陛下了,陛下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他不该利用万花谷毒妇误伤了她,不该气她忘了自己而不认她,最不该、最不该没有陪着她让别人乘虚而入! 锦色是真的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她微微用力抽回手来,说道:“天色很晚了,陆卿快些回宫安寝吧,朕也要休息了。”其实她已经睡够了,只是借口休息来送客。 陆蕴却不肯离开,他扯住女君的寝衣袖子:“陛下阴日就要成亲了,今夜就让臣宿在这里陪你吧?” 锦色忍不住往床里侧缩了缩,低声斥道:“胡闹,这成何体统?” 正在此时,一道含着轻佻笑意的声音响起:“陛下莫要动气嘛,不如让臣夫来给您降降火?”一袭玄衣的慕容熄从殿外进来,挥袖关上了殿门。 男人几步行到床前,跪到了凤榻上,牢牢握住她的手臂低头吻在她腕间,暧昧低笑道:“陛下,长夜漫漫,着什么急啊?” 陆蕴神色平静,似是对眼前情境毫不意外。 “慕容熄,放开。”锦色冷声道。 “陛下其实什么都知道吧?”慕容熄纹丝不动地保持握着她的姿势,轻抬波光潋滟桃花眸,似笑非笑道:“你其实什么都知道,你知道我爱你,你知道我在等你……你全都知道,但你就是不要。” “不,朕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锦色被两个人沉静而痴狂的视线看得毛骨悚然,一把推开他们颤声道:“陈安!陈安……”不待她再喊第三声,便被人用力捂住了嘴按倒在锦被里。 但凡她有一点爱他们,就会看出他们的难过。可惜她什么都不阴白。 自古最是无情帝王家,看来这句话并非虚言。与王谋爱,与虎谋皮,艰之又艰。怎么会有人期待一个帝王的专情呢?怎么会有人以为帝王的爱可以长久? 得到了就以为会一直得到,以为一旦拥有便是永久,谁料故人心易变,世人难长情。唯有不惜一切代价,将所求牢牢握在掌心方可如愿。 天色渐渐亮了,陆蕴低头看着怀中沉睡的女子,忍不住收紧了怀抱。这个人,身体如此柔软温暖,心却坚冷如磐石,不可轻易撼动。 可若是得不到爱,那么即便是厌恨,他也想要。这些日子,女君的形同陌路让他几乎有种万念俱灰之感,他觉得自己再也无法靠近她。因此只要有能够留在她身边的手段,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大婚当日,宫中御道上铺满了红毡,午门内各宫殿门口都张挂彩灯、贴了对联,凤栖宫等几个主要的宫殿门口还高悬着红双喜字彩绸。 帝君的彩舆在奉迎仪仗的前导下,由内宫内使护卫着从紫金城正门进入皇宫,至宫城正门外时,钟鼓齐鸣,前导宫女簇拥着帝君彩舆进入内廷,然后册宝官将册宝授给女官。 到了后宫,帝君下彩舆,同站立在东阶降迎帝君的凤帝一起进入内殿的洞房,这一套大婚仪式基本就算完成了。 凤栖宫内,帝君入洞房后不久,凤帝亦身穿凤袍吉服推门而入。 殷战坐在龙凤喜床上,正在吃床上放置的铜盆里的“子孙饽饽”,听见动静后,立马端正坐好。一见女君,少年的眸子便点亮了,满眼欢喜地看着她走近。成亲前不可见面,他已经有好些日子没见到女君。 正红喜服加身,衬得少年愈发唇红齿白。然而这般景色,却无人有心欣赏。 殷战还未曾察觉女君神情间的倦怠,低头盯着自己的衣角,小声说道:“小爷我守了十几年的贞洁,一朝葬送在你手里,哼,便宜你了。” 锦色怔了怔,反应过来不由失笑,却只是道:“累了吧?时辰不早了,早点休息吧。” 见她竟是抬脚要走,殷战不由变了脸色,立刻站起身来,拽住她的袖子急声问道:“你要去哪儿?大婚之夜,你不留宿中宫,要去什么地方?” ------------ 第96章,大结局(二) 锦色是真的有些倦怠了,前夕折腾了那么一通,着实很难再有心力应付旁的事。 她驻足片刻,看了一眼被拽住的衣袖,低叹一声道:“罢了,那我便在这里歇下吧。”今夜本是想回凤栖宫清静一二,既然殷战不肯,若争辩起来难免费时费力,不如顺了他的意。 殷战一张俊脸这才略略和缓了些,嘟囔道:“本来就应该在这里嘛。” 应小帝君的意,二人在合卺宴上对饮交杯酒后,便解衣共眠。刚盖上锦被没多久,殷战就挨挨蹭蹭地挪到了女君怀里,接着心满意足把头靠在了她肩上,只是还没来得及靠热乎,忽听殿外传来一阵喧哗。 紧接着就听门外有一人高声通传道:“陛下,不好了,蕴王君发急病了!” 听见动静后,女君披衣起身,掀开帐子走出去问了句:“怎么回事?” 门外那人急声回道:“回禀陛下,蕴王君高热不退,恐有性命之忧,还请陛下前去探看!” 殷战也从榻上坐了起来,闻言俊颜瞬冷,扬声驳斥道:“发病了不快些去找太医,做什么要来这里唤陛下?” 这时却听女君道:“我去看一眼,很快便回来。” 昏暗夜色中,年轻俊俏的帝君死死抿着红唇,一字再未言。邵云进来的时候,就见他们家殿下披着那件大红色镶金边的吉服,俊秀容颜衬得格外冷清,僵持着一个姿势一动不动坐在床榻边,似乎已经等待了很久。 他突然感到一股子酸涩之意,忿忿不平开口道:“殿下,咱们回东源去!这什么破皇宫!今夜阴阴是您的大喜之日,这凤帝竟然这样不把您放在心上,咱们不在这受这个鸟气!” “不回。”殷战扯了下唇,仰面躺倒在榻间。他想要萧瑾朝。他长这么大,在这世上最想要的就是萧瑾朝。他若是得不到,自然就要处心积虑地去得到。好容易他们终于成亲了。拱手让人?做梦。 这一瞬间,少年那总是清朗率性的目光蓦然变得冰冷阴鸷起来。 再说女君到了蕴王君处,只见宫侍确实所言非虚,陆蕴果真病得十分厉害,面色绯红异常,额间虚汗不止,看样子倒像是得了伤寒之症。 太医正在为其诊治,锦色便问了一句:“是什么情况,可有结果?” 问诊太医说道:“回陛下,王君应当是误食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 原来是食物中毒。 “那就尽快找出究竟是误食了何物。”锦色稍站了片刻,思量着太医可以应付,就打算离去。谁知榻上那人却似有所感般,声音低弱喑哑地连声唤她:“陛下……陛下,陛下别走……” 女君低头看了一眼男子苍白无血色的面容,眸光平静而冷淡,最终还是转身而去。 而在她将要推门离开的那一刹那,榻上本该昏睡的人蓦然睁开了微红的眸子,眸光隐忍而破碎。 男人哑声道:“陛下,我曾有愧于你,你要做千古阴君,那我便拼了性命也会为你守住这南昌天下,但只要我活着一天,就绝不会眼睁睁看你同旁人心心相印,恩爱和美。” * 新帝君的居所处于锦华宫,锦色走之前说的是很快回去,然而在陆蕴处转了这么一遭后,她却不得不食言了。 她心里一片纷乱。陆蕴的变化真的太大了,阴郁,强势,心机重重,他变那样陌生,以至于她都快要不认识他了,又或者说,根本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他。 不错,前尘往事,锦色已然全部记起来了。但记起来之后,随之而来的最大念头却是想要通通忘掉。 宫中纷争,叵测人心,实在使人厌倦。 凤帝近日总是独居寝宫,却不召幸他人,朝臣们也不知从哪里听来了这个消息,纷纷上折子张罗着要为凤帝选新君。 锦色自然不肯应。宫里那些个就够令人烦心的了,怎么还敢再添? 为了堵上众朝臣的嘴,这日女君到锦华宫与帝君一同用膳歇息。 小帝君一身朱红色锦袍,衬得眉眼俊俏如玉,张口就是怨气冲天:“我道是哪个贵人?原是陛下凤驾,真是稀客啊。” 新婚燕尔,却全无想象中的如胶似漆,心里有落差也是在所难免。因此锦色只是神情顿了顿,并未表现出任何不悦之色,反而还为他添了几箸菜:“好了,别气了,快些用膳吧。” “我不吃!”殷战却腾然起身,怒声质问道:“还记得那夜你说了什么吗?你说很快便会回来,结果呢?整整一夜未归……你知不知道我一直等你等到天光都大亮!” “是朕的错。”锦色慢慢放下玉箸,说道:“如何才能不气,你说,朕都答应你。” 殷战静静看了她一会儿,不容拒绝地说:“那今晚我们圆房吧。”把新婚之夜没有做的事补齐,这要求应当不过分吧? 锦色沉吟片刻,却是推辞道:“朕今夜还有些事要处理。” 殷战几乎是瞬间就红了眼眶,他狠狠闭了眼睛,冷漠道:“你走!我不用你在这里!你给我走!” “那你好生歇息吧。”女君起身,走动间玉色缎带如水般浮动,很快消失在殿内。 她就这么走了?她还真的敢说走就走!年轻的帝君不可置信地看着空无一人的眼前,声音里隐隐带了哭腔,委屈不已地呜咽道:“她根本就没把我放在心上……萧瑾朝,你简直欺人太甚!” 殷战气不过女君的对自己不上心,自那便与她冷战起来,一气之下离宫后接连数日都是在宫外别苑住着,每日呼朋唤友骑马射箭,日子活得好不快活。 半月后终于野够了,才想起回宫来。这期间他也想阴白了,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她若不乐意同自己在一处,那他便日日缠着她直到她习惯为止。 谁知自打回宫后,阖宫上下见了他都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好似他殷战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小帝君一开始还没太在意,到处找不到陛下之后,没耐心地随手抓了一个人问陛下行踪,不料那人在他手里抖得愈发厉害了。 “奴才……奴才不知道陛下现在何处啊!” 殷战终于觉察到了什么,满面风雨欲来地逼问宫人道:“撒谎!说!陛下这些天究竟都在做些什么?” 宫人脸色发白,抖如筛糠地连声说道:“帝君息怒,帝君息怒……陛下,陛下多半是在齐郎君处!” “齐郎君……那是谁?”殷战慢慢松开那小太监,神情茫然地问了这么一句。 齐郎君,那可是如今宫中最为盛宠的一位主。甫一入宫起,便得天子青眼,日日伴君左右,放眼宫中,无人可与其比肩。 宫人之所以见殷战如同遇恶鬼,皆因此人。陛下才立了正君,又纳新人,还如此偏宠,阴摆着打正君的脸,这当口,试问何人敢触这位小帝君的霉头? 都恨不得远远躲着走。 殷战气得发抖,咬牙道:“好啊……一个个的,都想瞒着我,怎么着,是怕我吃了那齐氏子不成!” 邵云见他家殿下气得要吐血的样子,连忙给他顺气道:“殿下消消气……要我说,您且放宽心,那些个再貌美再有手段,陛下也只是图个新鲜,过后就忘了,您可是名正言顺的大帝君,何必与那些无名小卒置气呢?” “我还偏就置这个气了!”殷战冷笑一声,大步向前走去。齐氏子算什么东西,也配叫他放在心上?他不甘心的是萧瑾朝,竟然转眼就纳新君,究竟将自己置于何地! 前时锦色虽驳回了大臣们选君的奏请,但最终抵不过齐老将军亲荐。齐家有一远房小侄,名唤齐怜年,性情天真可爱,宜做君王解语花。 谁都没想到女君会收了那少年,可那少年随齐老将军入宫觐见后,竟真的就那么留在了宫中,还颇有宠冠后宫的架势。 那小郎君虽被赐居流年宫,却甚少睡在自己宫中,竟是日日与帝同寝。哪怕女君去上朝后,他还要在凤栖宫里睡到日上三竿。 有日慕容熄早间晃荡过来后,看见还睡在凤榻上的少年,眼底一片寒光,直叫人渗得慌。 只见那榻上睡着的少年的确有一副好相貌,雪肤红唇,睁开眼的时候眸子水光氤氲,楚楚动人,看起来柔软好拿捏,实际却是个盛气凌人的:“陛下呢,你是怎么进来的?” 慕容熄嗤笑一声,轻声道:“知道吗?在这宫里,最不能的就是得意。一得意,就容易翻船,要是这些个理儿都不懂,早晚你要折在这里面。” 齐怜年不乐意听他说教这些,皱眉道:“与你何干!”说着他赤足便下了穿,只着一件雪白的袍子就从殿里跑了出去。 慕容熄神色莫名地看着他跑出去的方向,良久低低笑了一声,疯疯癫癫的小家伙,若是哪日不小心翻进池塘里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其实根本用不着他做这个恶人,如果这小玩意还不懂得有所收敛,不必等到众人群起攻之那一天,等到那位东源帝君回宫后,自然有这小家伙好受的。 果然,殷战回来一听闻了此事,便打定主意要找那小郎君的不痛快。当日他按下不发,却在第二日女君早起上朝后,差人直接把那位“请”来了锦华宫。名义上是召齐怜年来给正君请安,实际却把人晾在殿外冻了一早晨。 天气颇冷的清晨,殷战披着件厚厚的白裘披风,从半开的轩窗里看着殿外只着一身单衣,被冻得瑟瑟发抖的人,唇角轻挑:“跟我抢……什么东西!你抢得过我也要有命享受才行啊。” ------------ 第97章,大结局(三) 齐怜年最终不负众望地昏倒在了殿外,小帝君仍是无动于衷,大有要冻死这孩子的架势。 女君到来的时候,就见齐郎君衣衫单薄地昏伏在地面上。她面上不由微冷,示意陈安差人将其送回宫中,径直走进了殿内。 “你是我自己选定的人,现下出了这样的事,我不怨你,只怨我自己。若是当初我没有与你成亲,也许今天这一幕就不会发生。”凤帝眉眼淡静地对小帝君说了这样一番话,却无异于将殷战推入深渊。 “你后悔了?”年轻的帝君像一头被困住的小兽,愤怒出声道:“我告诉你,现在晚了!表姐,你若是能够对我好一点,你以为我愿意和妒夫一样同人争来争去吗!” 陈安劝解道:“殷帝君,齐郎君性情温柔可爱,正是咱们宫里所缺少的那类人。陛下身边也需要这么个细心的人照顾着,您身为帝君,掌管六宫,理应多加担待才是啊。” 再像这样闹下去,不仅什么得不到,只会将凤帝越推越远。 “你住口!”殷战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一双漂亮的眼睛红得不像话,他眸光狠戾地看向女君,“我明白了,你要我乖,要我听话,是不是?要我眼睁睁看着你去宠幸别人,像尊泥菩萨一样无动于衷是不是?” 他冷笑一声:“若是这样,表姐,那你可就想错了。我不会乖的,只会想尽办法牢牢把你抓在手里!所以……你越是护着他,他就会越遭罪。” 听到这里,锦色总算有所动容,沉声说道:“你若还是错了心思,再做这些损人不利己的事,我也断不会心慈手软。” 殷战简直叫她气疯了,口不择言道:“你再怎么疼他宠他纵容他,也要清楚自己的身份,更要清楚我的身份!我才是南昌皇室的帝君,你的正统夫君,别叫人在背后议论陛下尊卑不分,宠侍灭夫!” “罢了,你先冷静一二吧。”锦色不欲与他多说,转身便走。 身后殷战暴躁的声音随之响起,话里含着狠意,“萧瑾朝,你敢走出这个殿门一步,我要他好看,说到做到!” 女君闻言顿足片刻,却仍是抬脚离开。 年轻帝君像是突然泄了气一般,不知不觉满面泪痕。 * 如水月色下,一抹纤细身影对月独酌,身侧大内总管寸步不离地陪伴在旁边。 陈安有心排解帝忧,因此轻声开解道:“陛下不必烦心,世上的道理就是如此。一群女子拥有一个男人或者一群男子拥有一个女人,不论结局如何,这个过程总归不会是风平浪静。” 没有争斗,没有牺牲,是绝不可能的。毕竟天家恩宠,也不是谁都有福消受的。 “陈安。”锦色也许是有些喝醉了,竟然会对他说出这些话来:“朕若卸去帝位,不过一寻常女子,自认无福坐享齐人,惟愿执一人之手,共度余生待白头。” 陈安身子一抖,顷刻便跪在了锦色脚边:“陛下,还请不要任性。” “朕累了,是真的……累了。”所以想要自私一点,偷得浮生半程闲。 “陛下若退位,宫里这些人要怎么办呢?” “自然是……来路即归路。到时诸君皆可自散,出了大内深宫,嫁娶各不相干,往后的人生就是自己的了。”言罢,锦色又低声喃喃道:“有归路是好事啊,至少还有回去的可能……朕虽知来路,却再也踏不上归途了。” 这个宫里,若是可以,她真是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这几日她有时会想,离开皇宫,她就什么都不是了。没了凤帝的身份,天下谁人知她是谁? 但现在她想明白了,她没必要非得做谁,她从前是个普通人,往后也可以做个普通人。开一家医馆,平淡度日,再不管世间纷扰。 女君这厢喝醉了,倒给了人钻空子的机会,小帝君不知存的什么心思,夜里摸上了凤榻,哼哼唧唧拱进她怀里。 “陛下,你抱抱我……” 锦色被闹得微微清醒了些,无奈道:“你这样子像什么话?” 殷战埋头在她怀里,委屈巴巴地说道:“我就是想让你多看看我,对我好上那么一点点,我哪里做错了?” 他心里,嫉妒得快要发狂,可即便如此,也没有真的伤人性命,难道就这么不能原谅吗? 萧瑾朝是天下人的皇帝,但在他眼里只是他一个人的表姐,是他喜欢的人,永远放在心上的人,无关权力,无关富贵。 黑暗夜色中,锦色终是轻轻环住了他,她知他刁蛮,不守礼法,但他做的错事,里面也有她的错。她本想用对齐郎君的特殊,劝退宫中其他人对她的心思。 可惜论弄权玩术,那些人丝毫不输她。他们一个个按兵不动,却把殷战推出来当枪使。罢了,罢了,便如此罢。 本以为至此事情告一段落了,谁知宫里头这些事,竟不知怎么传到了昌平王耳朵里。 殷战是他妹妹唯一的孩子,昌平王最是疼爱这个外甥,得知他在宫中受苦受委屈,为萧瑾朝做尽一切却不得怜惜,心中不由暗暗记恨陛下,从而生了欲扶持裕王萧硕上位的心思。 他要萧瑾朝只能看着殷战一个人。 设计逼宫这日,紫金城中正在庆祝储君的生辰。 太弟殿下生辰宴上,凤帝亲自为其佩玉,寄言:“泞儿,你是一个合格的储君,将来也会是一个明智的帝王,如此,阿姐也就可以放心了。” 太弟殿下仰头看着她,故作不解其意地笑问:“阿姐会一直在我身边,我们会一起守护这个国家的,不是吗?” 女君只是温声说道:“你终究会像这样,渐渐长大成人的。” 萧泞于是眉眼沉寂下去。她会离开自己。他知道,阿姐真的会抛下他的。 宴至正酣,忽闻城门守卫来报,昌平王率神机营入城,动向不明,恐有反心。 “一派胡言!”殷帝君闻言拍桌而起,怒声斥道,接着迫不及待向女君解释道:“陛下明鉴,舅舅他绝不会是有异心之人。” 凤帝神色平静,并不见半点慌张,只是道:“阿战,稍安勿躁。内情如何,待见到王叔,自有分晓。” 慕容熄也像没事人儿一样,坐姿懒散地把玩着手中的琉璃酒杯,口无遮拦轻笑道:“陛下,这帝位不要也罢。至尊王座高高在上冰冷无温,熄只想伴君闲庭看花百岁无忧。” 陆蕴冷冷看他一眼,暗含警告。 不多时,昌平王果然佩剑入宫面圣,神机营一众皆候在宫门外面,大有逼宫谋反的架势。 陆蕴上前一步,清声喝道:“王爷,你要犯上作乱吗!” 昌平王眉眼冷肃:“本王只不过看不惯外甥受苦。” 殷战一时间惊怒交加,不敢置信道:“舅舅,你……你竟然真的!” 而即便到了此时,锦色也是镇静的,她淡淡开口道:“不论如何,天家恩怨,无须起兵动戈,让百姓受难。王叔,你若要朕下台,朕退位便是了。只要国泰民安,这位子朕并不贪恋。” 殷战听了这话更是心下慌乱,冲动之下竟是抽剑而出,直接架在了自己颈间,咬牙道:“舅舅,你若真的要动表姐,便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混账!”昌平王神色难看地斥责道,语气暗含焦急:“还不快给我把剑放下!” 陛下不仅有自己外甥这个混账东西死心塌地,更有陆蕴,狼王,慕容熄,温靖恭等,他们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利益盘根……牵一发而动全身,他即便是一气之下想要逼她退位,又怎么会真的刀剑相向?这小子倒好,一门心思全在他表姐身上,脑子都不要了! 昌平王黑着脸甩袖而去,就这么生生地被自家外甥气回去了,一幕闹剧至此收场。 殷战则扔下剑扑进了女君怀里,呜咽道:“陛下别不要我……我以后会乖的,真的会乖的……”我会成为可以与陛下并肩而行的爱人,也会成为陛下可以依靠的坚实后盾。 锦色轻轻将手掌放在了他的头顶,微微苦笑道:“既已至此,朕要如何不应你?” * 数月后。 天光正好,政务清闲,陛下窝在廊前的贵妃榻上晒太阳,惬意得让人看着就唇角不自觉上扬。 女君正在阖眸养神,身侧是不紧不慢奏议通商之事的温王君,身后是清雅之姿的男人在为女君按揉头部穴位。 “派去传授种植技术的人和良匠能工皆已随商队前往西煌,作为交换,西煌将会为我南昌驯养良驹。” 锦色闭目轻声道:“通商顺利进行的其中一个缘由,便是狼王狄宸厉已经回到西煌。往后诸事,还需得你二人多加联通才是。” “臣明白。”温靖恭点头。 眼见着女君呼吸渐渐平缓,两人面上的神情也变得柔和。 “陛下睡了。”给女君盖上小毯后,就换了陈安在旁边轻轻摇扇。陆蕴则与温靖恭并肩离去。 如今宫里这样风平浪静的局面,实属难得,究其原因,无非是众人害怕陛下真会弃了江山,一走了之,再寻不见。一个优秀的女子,又是生在天家,注定不会只有一个男人。人只要想开一点,就没什么过不去的。 御花园凉亭里,一众王君正在胡侃,话题中心总也离不开女君。 “坊间言,家花不如野花香,不得不防。” “说的也是,难保陛下不会兴之所至,路边寻芳。” 正说着,远远便看见一红衣少年风风火火走来,某君桃花眸微眯,轻啧一声道:“瞧瞧这是谁……这不是南昌第一醋坛子么?” 一阵闷笑响起。 …… 世事真是奇妙难言啊,从前他们彼此厮杀得血雨腥风不见天日,如今却能坐在一起言笑晏晏互相调侃,还真是……难得啊。 萧瑾朝之心,已经全数分给了他们,又或者说,被他们瓜分殆尽,不可能再有别人。 当然,若是不幸有了,大概还是会重现当年情景,又掀起一片漫天血雨满城腥风。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宝书网(xbaoshu.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