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汉月》元祀 严正声明:本书为宝书网(www.xbaoshu.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 历代盛衰户口 三皇以前尚矣,靡可得而详也。孔子称尧曰大哉,舜曰尽善,禹曰无闲。以三圣之德,地方不过数千里,故君臣歌德,含气之类,各得其宜。禹平水土,为九州,人口千三百五十五万三千九百二十三。涂山之会,诸侯承唐虞之盛,执玉帛者万国。男女耕织,不夺其时,故公家有三十年之积,私家有九年之储。及其衰也,弃稷不务,续有有穷、孔甲之乱,遭桀行暴,诸侯相兼,逮汤受命,其能存者三千余国,方于涂山,十损其七。其后纣作**,厚赋以实鹿台,大敛以积巨桥,人庶苦而无憀,天下去之。周武王致商之罪,罔有敌于我师,一戎衣天下大定,垂拱而天下治,定五等之封,凡千七百七十三国。又减汤时千三百国,人众之损亦如之。周公相成王,致理刑措,人口千三百七十万四千九百二十三,此周之极盛也。及昭王南征不还,穆王荒耄,加以幽之乱,平王东迁,三十余年。庄王十三年,齐桓公二年,五千里外非天子之御。自太子公侯以下至于庶人,凡千一百八十四万一千九百二十三人。其后诸侯相并,尚有千二百国。chūn秋二百四十二年之中,弒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更相征伐,奔走不保社稷者,不可胜数。齐桓救其难,孔子定其文,至于战国,存者十余。于是纵横短长之说,相夺于时,残人诈力之兵,动以万计。伊阙之败,斩首二十四万。长平之战,血流漂卤。周之列国,唯秦、楚、燕而已。齐及三晋,皆以篡乱。卫虽得存,不绝如。音线。然考苏、张之说,计秦及山东六国戎卒,尚踰五百余万,推人口数尚当千余万。 秦兼诸侯,所杀三分居二,犹以余力北筑长城四十余万,南戍五岭五十余万,阿房、骊山七十余万。十余年闲,百姓死没,相踵于路。陈、项又肆其酷烈,新安之坑,二十余万,彭城之战,睢水不流。 汉高帝定天下,人之死伤亦数百万,是以平城之卒不过三十万,方之六国,十分无三。孝文偃武修文,与人休息,尝yù作露台,召工计之,直百金,曰:「百金,中人十家之产。吾奉先帝宫室,常恐羞之。」乃止。孝景承平,赋役减省,三十而税一,人人自爱。每有诏命颁下乡闾,垂白戴老扶疾策杖以听之,思一见太平。至武帝元狩中,六十余年,人众大增,太仓之粟红腐而不食,都内之钱贯朽而不校。孝武帝乘其资,乃厉兵马以攘戎狄,廓地遐广,征伐不休,十数年闲,天下之众,亦减半矣。末年追悔,故下哀痛之诏,封丞相富人侯。昭宣之后,罢战务农,户口渐益。元帝时,贡禹上书曰:「古者宫女不过九人,秣马不过八疋。高祖、孝文、孝景皇帝,修古节俭,宫女不过十余,厩马不过百余疋。故时齐三服官输物不过十笥。方今齐三服官作工各数千人,岁费数巨万。蜀广汉主金银器,岁各用五百万,三工官官费五千万,织室亦然。厩马食粟将万疋。百姓重困,请从省俭。」帝多采纳之。至孝平元始二年,人户千二百二十三万三千,口五千九百五十九万四千九百七十八,此汉之极盛也。及王莽篡位,续以更始、赤眉之乱,率土遗黎,十纔二三。 后汉光武建武中,兵革渐息。至中元二年,户四百二十七万六百三十四,口二千一百万七千八百二十。明、章之后,天下无事,务在养民。至于孝和,人户滋殖。桓帝永寿三年,户千六十七万七千九百六十,口五千六百四十八万六千八百五十六。灵帝遭黄巾为寇,献帝遇董卓称乱,大焚宫庙,劫御西迁,是以兴平、建安之际,海内荒残,人户所存,十无一二。 魏武据中原,刘备割巴蜀,孙权尽有江东之地。三国鼎立,战争不息。刘备章武元年,有户二十万,男女口九十万。及平蜀,得户二十八万,口九十四万,带甲将士十万二千,吏四万,通计户九十四万三千四百二十三,口五百三十七万二千八百八十一。除平蜀所得,当时魏氏唯有户六十六万三千四百二十三,口有四百四十三万二千八百八十一。孙权赤乌五年,有户五十二万,男女口二百三十万。晋武帝太康元年,平吴,收其图籍,户五十三万,吏三万二千,兵二十三万,男女口二百三十万,**五千余人。九州攸同,大抵编户二百四十五万九千八百四十,口千六百一十六万三千八百六十三,此晋之极盛也。蜀刘禅炎兴元年,则魏常道乡公景元四年,岁次癸未,是岁魏灭蜀。至晋武帝太康元年,岁次庚子,凡一十八年。户增九十八万六千三百八十一,口增八百四十九万九百八十二。则当三国鼎峙之时,天下通计户百四十七万三千四百三十三,口七百六十七万二千八百八十一,以奉三主,斯以勤矣。后赵石勒,据有河北,初文武官上疏,请依刘备在蜀、魏王在邺故事,魏王即曹公,以河内、魏、汲等十一郡,并前赵国合二十四,户二十九万为赵国。前秦苻坚灭前燕慕容暐,入邺,阅其名籍,户二百四十五万八千九百六十九,口九百九十八万七千九百三十五。徙关东豪杰及诸杂夷十万户于关中。平燕定蜀之称,伪代之盛也。时关陇清晏,百姓丰乐,自长安至于诸州,二十里一亭,四十里一驿,旅行者取给于途,工商资贩于道。 宋武帝北取南燕,平广固,南燕,慕容超。广固,即今北海郡。西灭后秦,平关洛,后秦,姚泓。长河以南,尽为宋有。帝素节俭,有司尝奏东西堂施局脚床,用银涂钉,帝以为费,使用直脚床,钉用铁。公主出适,遣送不过二十万,无锦绣金玉之费。文帝励jīng临人,江左数代帝王莫及,所以称元嘉之理,比前汉之文、景焉。既而国富兵彊,更务经略。元嘉二十七年,后魏主太武帝以数十万众南伐,河上屯戍,相次覆败。魏师至瓜步而还。宋之财力,自此衰耗。今按本史,孝武大明八年,户九十万六千八百七十,口四百六十八万五千五百一。 齐氏六王,年代短促,其户口未详。 梁武之初,亦称为理,及jīng华耗竭,贪地邀功,侯景逆乱,竟以幽毙。元帝惨虐,骨肉相残,纔及三年,便至覆灭,坟籍亦同灰烬。户口不能详究。 陈武帝,荆州之西,既非我有,淮肥之内,力不能加。宣帝勤恤人隐,时称令主,阅其本史,户六十万。而末年穷兵黩武,远事经略,吴明彻全军只轮不返,锐卒利器,从此歼焉。至后主灭亡之时,隋家所收户五十万,口二百万。 后魏起自yīn山,尽有中夏。孝文迁都河洛,定礼崇儒。明帝正光以前,时惟全盛,户口之数,比夫晋太康倍而余矣。按晋武帝太康元年平吴后,大凡户二百四十五万九千八百,口千六百一十六万三千八百六十三。今云倍而余者,是其盛时则户有至五百余万矣。及尔朱之乱,政移臣下,或废或立,甚于弈碁,遂分为东西二国,皆权臣擅命,战争不息,人户流离,官司文簿,又多散弃。今按旧史,户三百三十七万五千三百六十八。其时以征伐不息,唯河北三数大郡,多千户以下,复通新附之郡,小者户纔二十,口百而已。 北齐承魏末丧乱,与周人抗衡,虽开拓淮南,而郡县褊小。文宣受禅,xìng多暴虐,而能委政宰辅杨遵彦,十数年闲,亦称为理。故其时以为主昏于上,政清于下。及武成、后主,俱是僻王。至崇国讳改之化三年,为周师所灭。有户三百三万二千五百二十八,口二千万六千八百八十。后周闵、明二帝,主祭而已,俱以弒崩。武帝诛戮权臣,诛宇文护。方览庶政,躬俭节用,考覈名实,五六年内,平荡燕齐。灭高齐。嗣子昏虐,亡不旋踵。按大象中,有户三百五十九万,口九百万九千六百四。 隋文帝始以外戚,遂受托孤,不踰数年,便享大位,克勤理道,克俭资费。至于六宫之内,常服浣濯之衣,供御故弊,随令补用,非享燕,所食不过一肉。有司尝进干姜,用布袋盛,帝以为费,大加谴责。后进香药,复以袋盛,因笞所司,以为后诫。其时宇内称理,仓库盈溢。至开皇九年平陈,帝亲于朱雀门劳师行赏,自门外列布帛之积,达于南郭,以次颁给,所费三百余万段,而不加赋于人。炀帝大业五年,户八百九十万七千五百三十六,口四千六百一万九千九百五十六,此隋之极盛也。后周静帝末授隋禅,有户三百九十九万九千六百四。至开皇九年平陈,得户五十万,及是纔二十六七年,直增四百八十万七千九百三十二。承其全实,遂恣荒yín。登极之初,即建洛邑,每月役丁二百万人。导洛至河及淮,又引沁水达河北,通涿郡,筑长城东西千余里,皆征百万余人。丁男不充,以妇人兼,役而死者大半。及亲征吐谷浑,驻军青海,遇雨雪,士卒死者十二三。又三驾东征辽泽,皆兴百余万众,餽运者倍之。又逆征数年之赋,穷侈极奢,举天下之人,十分九为盗贼。身丧国灭,实自取之,盖资我唐之速有天下也。 大唐贞观户不满三百万。三年,户部奏,中国人因塞外来归及突厥前后降附开四夷为州县,获男女一百二十余万口。十四年,侯君集破高昌,得三郡、五县、二十二城,户八千四十六,口三万七千三十一,马四千三百匹。 永徽三年,户部尚书高履行奏:「去年进户一十五万。」高宗以天下进户既多,谓无忌曰:「比来国家无事,户口稍多,三二十年,足堪殷实。」因问隋有几户,今有几户。履行奏:「隋大业中户八百七十万,今户三百八十万。」永徽去大业末三十六年。 显庆二年十月,上幸许、汝州,问中书令杜正伦曰:「此闲田地极宽,百姓太少。」因又问隋有几户。正伦奏:「大业初有八百余万户,末年离乱,至武德有二百余万户。」 总章元年十月,司空李勣破高丽国,虏其王,下城百七十,户六十九万七千二百。二年,徙高丽民三万,配江淮以南、山南、京西。 初,自贞观以后,太宗励jīng为理,至八年、九年,频至丰稔,米斗四五钱,马牛布野,外户动则数月不闭。至十五年,米每斗值两钱。麟德三年,米每斗直五文。永淳元年,京师大雨,饥荒,米每斗四百钱,加以疾疫,死者甚众。 武太后、孝和朝,太平公主、武三思、悖逆庶人,恣情奢纵,造罔极寺、太平观、香山寺、昭成寺,遂使农功虚费,府库空竭矣。 睿宗景云初,又造金仙、玉真二观,补阙辛替否上书极谏,不从。二年,监察御史韩琬陈时政上疏曰:「臣窃闻永淳之初,尹元贞任岐州雍县令,界内妇人修路,御史弹免之。顷年妇人役,修平道路,盖其常也。调露之际,刘宪任怀州河内县尉,父思立在京身亡,选人有通索阙者,于时选司以名教所不容,顷者以为见讥后人矣。顷年国家和市,所由以刻剥为公,虽以和市为名,而实抑夺其价,殊不知民足官孰与不足矣。往年两京及天下州县,学生、佐史、里正、坊正每一员阙,先拟者辄十人;顷年差人以充,犹致亡逸。往年选司从容安闲,而以礼数见待;顷年选司无复曩时接引,但如仇敌估道尔。往年效官交替者,必储蓄什物以待之;顷年替人,必諠竞为隙,互执省符,纷然不已。往年召募之徒,人百其勇,争以自效;顷年差点勒遣,逃亡相继。若此者,臣粗言之,不可胜数。即知政令风化,渐已弊也。」 开元四年,山东诸州大蝗。紫微令姚崇奏言:「臣闻毛诗云『秉彼蟊贼,以付炎火。』又汉光武诏曰:『勉顺时政,劝督农桑,去彼螟蜮,以及蟊贼。』此并除蝗之义也。又蝗既解飞,夜必投火,臣请切勒所在夜中设火,火边掘大坑,且焚且瘗,除之可尽。」乃遣使分道驱除瘗埋,朝臣多言不可。玄宗以问崇,崇对曰:「常人执文,不识通变。凡事有违经而合道者,亦有反道而适权者。魏时山东有蝗伤稼,缘小忍不除,遂使苗稼总尽,人至相食。后秦时有蝗,禾稼及木草俱尽,牛马至相噉毛尾。今山东蝗虫,所在充满,傥不救其收获,百姓岂免流离,事属安危,不可胶柱。纵使除之不尽,犹胜养以成灾。若驱逐不得,臣在身官爵,并请削除。」玄宗许之。黄门监卢怀慎谓崇曰:「蝗是天灾,岂可制以人事。外议籍籍,咸以为杀虫太多,有伤和气,犹可停罢。」崇曰:「楚王吞蛭,厥疾用瘳。叔敖断蛇,其福乃降。赵宣子至贤也,恨用其犬。孔宣父将圣也,不爱其羊。皆志在安人,思不失礼。今既救人杀虫,天道固应助顺。若因此致祸,崇请以身当之。」怀慎更不能答。崇令埋瘗之,累月方尽。其后渐丰熟。 八年,天下户口逃亡,sè役伪滥,朝廷深以为患。 九年正月,监察御史宇文融陈便宜,奏请检察伪滥兼逃户及籍外賸田。于是令融充使推句,获伪勋及诸sè役甚众,特加朝散大夫,再迁兵部员外兼侍御史。融遂奏置劝农判官,长安尉裴宽等二十九人,并摄御史分往天下。慕容珣、王冰、张均、宋希玉、宋询、韦洽、薛、乔梦松、王诱、徐楚璧、徐锷、裴宽、崔希逸、边冲寂、班景倩、郭廷倩、元将茂、刘rì正、王焘、于孺卿、王忠翼、何千里、梁勛、卢怡、库狄履温、贾晋、李登、盛廙等,皆知名士。判官得人,于此为盛,其后多至显秩。所在检责田畴,招携户口。其新附客户,则免其六年赋调,但轻税入官。阳翟县尉皇甫憬、左拾遗杨相如并上疏,盛陈烦扰不便。宽等皆当时才彦,使还,得户八十余万,田亦称是。憬遂贬为衢州盈川尉。融拜御史中丞。 融又上言:「天下所检责客户,除两州计会归本贯以外,便令所在编附。年限向满,须准居人,更合所有优矜,即此辈徼幸,若征课税,即目击未堪。窃料天下诸州,不可一例处置,且请从宽乡有賸田州作法。窃计有賸田者减三四十州,取其賸田,通融支给。其賸地者三分请取其一分以下。其浮户,请任其亲戚乡里相就,每十户以上,共作一坊。每户给五亩充宅,并为造一两口室宇,开巷陌,立闾伍,种桑枣,筑园蔬,使缓急相助,亲邻不失。丁别量给五十亩以上为私田,任其自营种。率十丁于近坊更共给一顷,以为公田,共令营种。每丁一月役功三rì,计十丁一年共得三百六十rì。营公田一顷,不啻得之,计平收一年不减百石,便纳随近州县。除役功三十六rì外,更无租税。既是营田户,且免征行,安堵有余,必不流散。官司每丁纳收十石,其粟更不别支用,每至不熟年,斗别二十价,然后支用。计一丁年还出两丁以上,亦与正课不殊。则官收其役,不为矜纵,人缓其税,又得安舒,仓廪rì殷,久长为便。其狭乡无賸地客多者,虽此法未该,准式许移窄就宽,不必要须留住。若宽乡安置得所,人皆悦慕,则三两年后,皆可改图,弃地尽作公田,狭乡总移宽处,仓储既益,水旱无忧矣。」 至十三年封泰山,米斗至十三文,青、齐谷斗至五文。自后天下无贵物,两京米斗不至二十文,面三十二文,绢一疋二百一十二文。东至宋、汴,西至岐州,夹路列店肆待客,酒馔丰溢。每店皆有驴赁客乘,倏忽数十里,谓之驿驴。南诣荆、襄,北至太原、范阳,西至蜀川、凉府,皆有店肆,以供商旅。远适数千里,不持寸刃。二十年,户七百八十六万一千二百三十六,口四千五百四十三万一千二百六十五。 天宝元年,户八百三十四万八千三百九十五,口四千五百三十一万一千二百七十二。自十三载以后,安禄山为范阳节度,多有进奉,驼马生口,不旷旬月,郡县供熟食酒肉草料。杨国忠任用之后,即与蛮王閤罗凤结衅,征关辅、河南、京兆人讨之,去者万不一全,连枷赴役,郡县供食。于是当路店肆多藏闭,以惧挠乱,驴马车牛,悉被虏夺,不酬其直,数年闲,因渐减耗。 十三载,京城秋霖,米价腾贵,官出太仓米,分为十场出粜。其所在川谷泛溢,京城坊市墙宇崩坏向尽。东京洛又溢,隄坏,飘损十九坊居人邑屋。二十rì,遣京城诸坊人家,于门前作泥人,长三尺,左手指天,右手指地,十月方霁。 十四载,管户总八百九十一万四千七百九,应不课户三百五十六万五千五百一,应课户五百三十四万九千二百八十。管口总五千二百九十一万九千三百九,不课口四千四百七十万九百八十八,课口八百二十万八千三百二十一。此国家之极盛也。按后汉自建武初至桓帝永寿三年,凡百三十年,有户千六十七万。按自周武帝建德六年平齐,至隋文帝开皇九年灭陈,凡十四年,然后车书混一,甲兵方息。至大业二年,凡十八年,有户八百九十万。我国家自武德初至天宝末,凡百三十八年,可以比崇汉室,而人户纔比于隋氏,盖有司不以经国驭远为意,法令不行,所在隐漏之甚也。肃宗干元三年,见到帐百六十九州,应管户总百九十三万三千一百三十四。不课户总百一十七万四千五百九十二,课户七十五万八千五百八十二。管口总千六百九十九万三百八十六,不课口千四百六十一万九千五百八十七,课口二百三十七万七百九十九。自天宝十四年至干元三年,损户总五百九十八万二千五百八十四,不课户损二百三十九万一千九百九,课户损三百五十九万六百七十五;损口总三千五百九十二万八千七百二十三,不课口损三千七十一万三百一,课口损五百二十一万八千四百三十二。户至大历中,唯有百三十万户。建中初,命黜陟使往诸道按比户口,约都得土户百八十余万,客户百三十余万。 北朝职官 后魏百官:后魏官,初有九品及有从品。每一品之中,又有上中下三等之差。至孝文太和二十三年,改次职令,除其中等,而有上下二等,以为永制。其今所列者是也。 第一品 太师,太傅,太保,王爵,大司马,大将军,太尉,司徒,司空,开国郡公爵 从一品 仪同三司,开国县公爵,都督中外诸军事,诸开府,散公爵 第二品 太子太师、太傅、太保,特进,尚书令,骠骑、车骑将军(二将军加大者,位在都督中外之下),卫将军(加大者,位在太子太师上),四征将军(加大者,位次卫大将军),诸将军加大者,左右光禄大夫,开国县侯爵 从二品 尚书仆shè(若并置者则左居上),中书监,司州牧,四镇将军(加大者,次卫将军),中军、镇军、抚军将军(三将军加大者,四镇同之),金紫光禄大夫,散侯爵 第三品 吏部尚书,四安将军,中领军、中护军(二军加将军,则去中,位次抚军),太常,光禄勋,卫尉,太子少师、少傅、少保,中书令,太子詹事,侍中,诸曹尚书,四平将军,太仆,廷尉,大鸿胪,宗正,大司农,太府,河南尹,上州刺史,祕书监,诸王师,银青光禄大夫,前左右后将军,左右卫将军,开国县伯爵 从三品 散骑常侍,四方中郎将,护匈奴羌戎夷蛮越中郎将,国子祭酒,御史中尉,大长秋卿,将作大匠,征虏将军,二大二公长史,太子左右卫率,武卫将军,冠军将军,护羌戎夷蛮越校尉,太中大夫,辅国将军,中州刺史,龙骧将军,散伯爵 第四品 二大二公司马,太常、光禄、卫尉三少卿,尚书吏部郎中,给事黄门侍郎,太子中庶子,司空、皇子长史,太仆、廷尉、大鸿胪、宗正、大司农、太府六少卿,中常侍,中尹,城门校尉,骁骑、游击将军,从一品将军开府长史,司空、皇子司马 以前上阶 镇远、安远、平远、建义、建忠、建节、立义、立忠、立节、恢武、勇武、曜武、昭武等将军,从第一品将军开府司马,通直散骑常侍,司从谘议参军,中散大夫,下州刺史,上郡太守、内史、相,开国县子爵 从四品 中坚、中垒将军,尚书左丞,二大二公谘议参军,司州别驾从事史,第二品将军始蕃王长史,太子家令、率更令、仆,中书侍郎,太子庶子,第二品将军始蕃王司马,前左右后军将军 以前上阶 宁朔、建威、振威、奋威、扬威、广威等将军,谏议大夫,尚书右丞,司空、皇子谘议参军事,司州治中从事史,左右中郎将,建武、振武、奋武、扬武、广武将军,从一品将军开府谘议参军事,散子爵 第五品 宁远、鹰扬、折冲、扬烈等将军,从二品将军二蕃王长史,二大二公从事中郎,祕书丞,皇子友,国子博士,散骑侍郎,太子中舍人,员外散骑常侍,从二品将军二蕃王司马 以前上阶 shè声、越骑、屯骑、步兵、长水等校尉,司空、皇子之开府从事中郎,第二品将军始蕃王谘议参军,开府从事中郎,中郡太守、内史、相,开国县男爵 从五品 伏波、凌江、平汉将军,第三品将军三蕃王长史,二大二公掾属,著作郎,通直散骑侍郎,太子洗马,从二品将军二蕃王谘议参军事,第三品将军三蕃王司马,奉车都尉 以前上阶 太子屯骑、步兵、翊军校尉,都水使者,司空、皇子之开府掾属,领护长史、司马,归义、率义、顺义、朝服侯,轻车、威远、虎威等将军,开府掾属,洛阳令,中给事中,散男爵 第六品 宣威、明威将军,从三品将军长史,二大二公主簿及录事参军事,皇子郎中令,司空主簿,司空、皇子录事参军事,从三品将军司马,三品将军三蕃王谘议参军事,二大二公功曹、记室、户曹、仓曹、中兵参军事,皇子文学,治书侍御史,谒者仆shè,从一品将军开府录事参军,司空皇子功曹、记室、户曹、仓曹、中兵参军事,皇子功曹史 以前上阶 河南郡丞,虎贲中郎将,羽林监,冗从仆shè,驸马都尉,廷尉正、监、评,尚书诸曹郎中,中书舍人,从一品将军府功曹、记室、户曹、仓曹、中兵参军事,【及】功曹史,下郡太守、内史、相,上县令、相 从六品 襄威将军,厉威将军,第二品将军始蕃王录事参军事,二大二公诸曹行参军事,给事中,太子门大夫,皇子大农,骑都尉,符玺郎 以前上阶 从二品将军二蕃王录事参军事,皇子主簿,司空、皇子诸曹行参军事,第二品将军始蕃王功曹、记室、户曹、仓曹、中兵参军事,【及】功曹史,正一品将军开府主簿、诸曹参军事,从二品将军二蕃王功曹、记室、户曹、仓曹、中兵参军事,【及】功曹史,太子舍人太常、光禄勋、卫尉丞 第七品 威烈、威寇、威虏、威戎、威武将军,四品正从将军长史、司马,二大二公祭酒,三品将军三蕃王录事参军,司空、皇子之开府祭酒,王公国郎中令,武烈、武毅、武奋将军,积弩、积shè将军,员外散骑侍郎,皇子中尉,二大二公参军事及诸曹行参军,开府祭酒,司空、皇子参军事及诸曹行参军 以前上阶 从三品将军录事参军事,二品将军始蕃王主簿、诸曹行参军事,从一品将军开府诸曹行参军事,三品将军三蕃王功曹、记室、户曹、仓曹、中兵参军,【及】功曹史,二品将军二蕃王主簿、诸曹行参军事,二卫司马,讨寇、讨虏、讨难、讨夷将军,从三品将军功曹、户曹、仓曹、中兵参军,詹事丞,六卿丞、祕书、郎中,着【著】作佐郎,中县令、相 从七品 荡寇、荡虏、荡难、荡逆将军,五品正从将军长史、司马,强弩将军,二大二公行参军,司空、皇子行参军,二品将军始蕃王诸曹行参军事,二品将军三蕃王主簿及诸曹行参军,三品将军三蕃王主簿、列曹参军,从一品将军开府行参军,王公国大农 以前上阶 太学博士,皇子常侍,太常博士,武骑常侍,从二品将军二蕃王行参军事及诸曹行参军事,从三品将军主簿及诸曹行参军事,四品正从将军录事、功曹、仓曹、中兵参军事,司州主簿,奉朝请,国子助教 第八品 殄寇、殄虏、殄难、殄夷将军,二品将军始蕃王行参军事,三品将军三蕃王行参军事及诸曹行参军事,四品正从将军主簿及诸曹行参军事,侯伯国郎中令,司州西曹书佐,殿内将军,皇子侍郎,大长秋丞 以前上阶 侍御史,协律郎,辨章郎,从二品将军二蕃王行参军,从三品将军行参军事及诸曹行参军事,五品正从将军录事、功曹、户曹、仓曹、中兵参军,王公国中尉,司州祭酒从事史,下县令、相 从八品 扫寇、扫虏、扫难、扫逆将军,司州议曹从事史,二大二公长兼行参军,公车令,符节令,诸署令(千石以上者),中黄门令,门下录事,尚书都令史、主书令史,殿中侍御史,中谒者仆shè,中黄门,冗从仆shè 以前上阶 宫门仆shè,侯伯国大农,司空、皇子长兼行参军,二大二公长兼行参军,皇子上中下将军,皇子中大夫、二率丞,四品正从将军诸曹行参军事,王公国常侍,厉武、厉锋、虎牙、虎奋将军,五品正从将军主簿、诸曹行参军,司州文学,从一品将军开府长兼行参军,员外将军 第九品 旷野、横野将军,子男国郎中令,太祝令,诸署令(六百石以上者),中黄门,公主家令,皇子典书令,四门小学博士,律博士,校书郎,二大二公参军督护,都水参军,检校御史 以前上阶 王公国侍郎,侯伯国中尉、谒者,太子三卿丞,五品正从将军列曹行参军,司空、皇子参军督护,二品将军始蕃王长兼行参军,从一品将军开府参军督护,殿内司马督 从九品 偏、裨将军,太子厩长,监淮海津都尉,诸局都尉,皇子典祠、学官令,皇子典卫令,王公国上、中、下将军,王公国中大夫,诸署令(不满六百石者) 以前上阶 二品将军始蕃王参军督护,从二品将军二蕃王长兼行参军,太常光禄卫尉领护詹事,功曹、五官、治礼郎,子男国大农,小黄门,员外司马督 右内外文武官七千七百六十四人,二千三百七十一人内,五千三百九十三人外,州刺史、郡太守、县令长等。内文学学生三千人,都计内外官及学生一万七百六十四人。其京城诸司令史及诸sè职掌人及外州郡县属官并诸sè职掌人等并未详,命数亦未详。按魏氏之初,法制简略,设官分职,多因事宜,罕依故实,诚非经远。既列九品,每品又分为上中下三等。至孝文帝太和十八年定令,方有伦序。今所录者,以此为正焉。又按前代职次,皆无从品,魏氏始有之。自四品以下,正从又分为上下阶,亦一代之别制也。 (好了,加标点和【】注释,真是累死人,下面不标啦) ———————————————————————— 北齐职品: 正一品 太师太傅太保王大司马大将军太尉公司徒公司空公 从一品 开府仪同三司开国郡公爵 正二品 仪同三司太子太师、太傅、太保特进尚书令骠骑、车骑将军二将军加大者,在开国郡公下。卫将军加大者,在太子太师上。四征将军加大者,次卫大将军。左右光禄大夫散郡公、开国县公爵 从二品 尚书仆shè中书监司州牧四镇将军加大者,次四征。中军、镇军、抚军将军领军、加大者,次尚书令下。护军、翊军将军金紫光禄大夫散县公、开国县侯爵 正三品 吏部尚书四安将军中领军中护军太常、光禄、卫尉卿太子少师、少傅、少保中书令太子詹事侍中诸曹尚书四平将军诸王师大宗正、太仆、太理、鸿胪、司农、太府卿清都尹三等上州刺史左卫将军右卫将军祕书监银青光禄大夫散县侯爵开国县伯爵 从三品散骑常侍三等中州刺史司徒左长史四方中郎将护匈奴、羌戎、夷、蛮越中郎将国子祭酒御史中丞中侍中长秋卿将作大匠冠军将军太尉长史领左右将军武卫将军太子左卫率太子右卫率辅国将军护匈奴、羌戎、夷、蛮越校尉太中大夫龙骧将军散县伯爵三等上郡太守 正四品 镇远、安远将军太常、光禄、卫尉少卿尚书吏部郎中给事黄门侍郎太子中庶子司徒右长史司空长史三公府司马中常侍中尹城门校尉虎骑、云骑、骁骑、游击等将军大宗正、太仆、大理、鸿胪、司农、太府少卿 以前上阶 建忠、建节将军通直散骑常侍诸开府长史中散大夫三等下州刺史三等镇将诸开府司马开国县子爵 从四品 中坚、中垒将军尚书左丞三公府谘议参军事司州别驾从事史三等上州长史太子家令、率更令、仆前左右后军将军中书侍郎太子庶子三等中郡太守左右备身正都督刀剑备身正都督备身正都督御仗正都督直荡正都督三等上州司马 以前上阶 振威、奋威将军谏议大夫尚书右丞诸开府谘议参军司州治中从事史左右中郎将步兵、越骑、shè声、屯骑、长水校尉朱衣直閤直閤将军太子骑官及内直备身正都督三等镇副将散县子爵 第五品 广德、弘义将军太子备身正都督、直入、直卫正都督领左右、三等中州长史三公府从事中郎祕书丞皇子友国子博士散骑侍郎太子中舍人员外散骑常侍三等中州司马 以前上阶 折冲、制胜将军主衣都统尚食、尚药典御太子旅骑、屯卫、典军校尉领护府长史、司马诸开府从事中郎开国县男爵 从五品 伏波、凌江将军三等下州长史三公府掾属著作郎通直散骑侍郎太子洗马左右备身刀剑备身副都督御仗、直荡副都督左右直长中尚药、中尚食典御三等下州司马以前上阶 轻车、楼船将军驸马都尉翊卫正都督直寝、直斋奉车都尉都水使者诸开府掾属崇圣、归义、归正、归命、归德侯清都郡丞治书侍御史邺临漳成安三县令中给事中三等下郡太守大理司直太子直閤、二卫队主太子骑官备身副都督、内直备身副都督开国乡男爵散县男爵 正六品 劲武、昭勇将军尚书诸曹郎中中书舍人三公府主簿三等上州别驾从事史四中府长史三等镇长史三公府录事、功曹、记室、户曹、仓曹、中兵参军事皇子文学谒者仆shè皇子郎中令 以前上阶 明威、显信将军太子备身副都督四中府司马虎贲中郎将羽林监冗从仆shè直入副都督千牛备身大理正、监、评侍御师诸开府录事、功曹、记室、户曹、仓曹、中兵参军事三等上州录事参军事、治中从事史三等上郡丞三等上县令太子内直监平准署令 从六品 度辽将军横海将军直突都督三等中州别驾从事史三公府诸曹行参军事给事中太子门大夫三等上州功曹、仓曹、中兵参军事皇子大农骑都尉直后符玺郎中三等中州录事参军事 以前上阶 踰岷、越障将军直卫副都督三等中州治中从事史诸开府主簿、诸曹行参军太子舍人三等中州功曹、仓曹、中兵参军事三寺丞太子直前太子副直监太子诸队主 正七品 戎昭、武毅将军勋武前锋正都督三公府东西閤祭酒三等下州别驾从事史三等上州府主簿、诸曹参军事三等下州录事参军事四中府录事参军事王公国郎中令积弩、积shè将军员外散骑常侍皇子中尉三公府参军事及诸曹行参军 以前上阶 雄烈、恢猛将军翊卫副都督诸开府东西閤祭酒及参军事、诸曹行参军三等下州功曹、仓曹、中兵参军事四中府功曹、仓曹、中兵参军三等中州主簿、诸曹参军事二卫府司马詹事府丞左右备身五职三等镇录事参军六寺丞祕书郎中著作佐郎太子侍医太子骑尉太子骑官备身五职都将、别将、统军、军主、幢主是也。下同。三等中郡丞三等中县令从七品 扬麾、耀锋将军勋武前锋副都督强弩将军三公府行参军三等上州参军事、诸曹行参军事三等下州府主簿、诸曹参军事四中府诸曹参军事王公国大农长秋寺丞将作寺丞太子二率坊司马三等镇仓曹、中兵参军事 以前上阶 荡边、开域将军勋武前锋散都督太学博士皇子常侍太常博士武骑常侍左右备身五职三等中州参军事及诸曹行参军诸开府行参军奉朝请国子助教公交车、京邑二市署令三等镇诸曹参军事三县丞侍御史尚食、尚药丞斋帅中尚食、中尚药等丞太子直后、二卫队副前锋正都督太子骑官备身太子内直备身五职诸戍主诸军主 正八品 静漠、绥戎将军协律郎三等上州行参军三等下州参军事、诸曹参军事四中府诸曹行参军侯伯国郎中令殿中将军皇子侍郎 以前上阶 平越、殄夷将军刀剑备身五职前锋副都督太子内直备身主书殿中侍御史太子典膳、药藏丞太子斋帅三等中州行参军王公国中尉三公府典签三等镇铠曹行参军三等下郡丞三等下县令 从八品 飞骑、隼击将军三公府长兼左右户行参军及长兼行参军门下录事尚书都令史检校御史诸陵、太庙令大乐、武库诸署令衣冠将军太仓、典客、骅骝、钩盾、鼓吹、守宫、左右尚方、左藏、太官、掖庭、司染、典农、左右龙、左右牝、冶东西、驼牛、司羊诸署令诸开府典签中谒者仆shè中黄门冗从仆shè 以前上阶 虎牙、虎奋将军备身御仗五职宫门署仆shè大子备身五职侯伯国大农皇子上、中、下将军皇太子上、中大夫王公国常侍诸开府长兼左右户行参军及长兼行参军员外将军勋武前锋五职司州及三等上州典签太子诸队副诸戍副诸军副清都郡丞 正九品 清野将军子男国郎中令太祝、导官、太史、太医、黄藏、卫士、细作诸署令内谒者局统三等上州长兼行参军中黄门太子内坊令公主家令皇子防閤皇子典书令四门博士大理律博士校书郎三公府参军督护都水参军七部尉诸郡尉以前上阶 横野将军王公国侍郎侯伯国中尉、谒者太子三寺丞诸开府参军督护殿中司马督御仗太子食官、中盾、典仓令太子备身平准署丞公交车署丞三等中州典签 从九品 偏将军诸宫教博士太子司藏、厩牧令太子校书诸署别部局都尉及合昌、方城局都尉诸关津尉三等上州参军督护三等中州长兼行参军祕书省正字皇子典书、典祠、学官、典卫等令王公国上中下将军、上中大夫廪牺、太宰、司仪、左校、中宫仆、奚官、肴藏、清潭、典寺、乘黄、车府、籍田、华林、甄官诸署令诸县丞 以前上阶 裨将军领护府、太常光禄卫尉三寺、詹事府功曹、五官、治礼郎子男国大农小黄门员外司马督太学助教诸幢主廷尉中侍中省录事三等下州典签尚书省、门下省、中书省医师 右内品二千三百二十二人,国子、太学、四门等学生并尚书都令史、门下通事主事等令史五百九十六人,都计文武官及学生、令史等总二千九百一十八人。其诸省台府,因其繁简而置吏,有令史、书令史、书史之属。又各置曹兵,以供其役。其员因繁简而立。其余司专其事者,各因事立名,条流甚众,不可得而具也。其州郡官及命数并未详。 ———————————————————————— 后周官品:六卿属官之外,内外众职,亦多参秦汉。 正九命 太师太傅太保王爵国公柱国大将军大将军 九命 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军三司建德四年,改为开府仪同大将军,仍增置上开府仪同大将军。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建德四年,改为仪同大将军,仍增置上仪同大将军。雍州牧 正八命 少师少傅少保侯爵骠骑将军左光禄大夫车骑将军右光禄大夫刺史户三万以上者八命 四征将军左金紫光禄大夫中军、镇军、抚军将军右金紫光禄大夫大都督刺史二万户以上者京兆尹 正七命 大冢宰大司徒大宗伯大司马大司寇大司空伯爵四平将军左银青光禄大夫前后左右四将军右银青光禄大夫帅都督柱国大将军府长史、司马、司录刺史万户以上者 七命 冠军将军太中大夫辅国将军中散大夫都督刺史户五千以上者郡守万五千户以上者 正六命 小冢宰、小司徒、小宗伯、小司马、小司寇、小司空等上大夫子爵镇远将军谏议大夫建忠将军谘议大夫别将开府长史、司马、司录刺史户不满五千以下者郡守万户以上者 六命 中坚将军左中郎将宁朔将军仪同府、正八命州长史,司马,司录右中郎将郡守户五千以上者大呼药 正五命 天官:司会、宗师、左宫伯、御正、御伯、主膳、太府、计部等中大夫地官:乡伯、左右遂伯、每方稍伯、每方县伯、每方畿伯、每方载师、师氏等中大夫chūn官:礼部、守庙、典祀、内史、太史、大司乐等中大夫夏官:军司马、职方、吏部、右武伯、兵部、大驭、司右、驾部、武藏等中大夫秋官:司宪、刑部、蕃部、宾部等中大夫冬官:工部、匠师、司木、司土、司金、司水等中大夫男爵宁远将军左员外常侍扬烈将军右员外常侍统军骠骑车骑将军府、八命州长史,司马,司录柱国大将军府中郎掾属郡守千户以上者长安、万年令 五命 伏波将军奉车都尉轻车将军奉骑都尉四征中镇抚军将军府、正七命州长史,司马,司录开府中郎掾属郡守户不满一千以下者县令户七千以上者正八命州呼药 正四命天官;小宗师、小左宫伯、小御正、小膳部、大医、小医、小计部等下大夫地官:小乡伯、乡大夫,每乡小遂伯、遂大夫,每遂小稍伯、稍大夫,每稍小县伯、县大夫,每县小畿伯、畿大夫,每畿小载师,小师氏、保氏、司仓、司门、司市、虞部等下大夫chūn官:小守庙、小典祀、小内史、外史、典命、小史、小司乐、太学博士、太卜、太祝、司车路、夏采等下大夫夏官:小职方、小吏部、小右武伯、小兵部、小驭、戎驭、齐驭、小司右、戎右、齐右、司shè、小驾部、小武藏等下大夫秋官:小刑部、掌朝、布宪、小蕃部、小宾部、司要、田正、司隶等下大夫冬官:小匠师、小司木、小司土、小司金、小司水、司玉、司皮、司sè、司织、司卉等下大夫公之孤卿宣威将军虎贲给事明威将军冗从给事仪同府中郎掾属柱国大将军府列曹参军四平前后左右将军府、七命州长史,司马,司录县令户四千以上者八命州呼药八命州别驾 四命 襄威将军给事中厉威将军奉朝请军主开府列曹参军冠军辅国将军府、正六命州长史,司马,司录县令户三千以上者正七命州呼药正七命州别驾正八命州治中七命郡丞 正三命 天官:司会、小宗师、宗正、小右宫伯、右中侍、小御正、主寝、御伯、掌式、小膳部、内膳、外膳、小医、医正、疡医、太府、玉府、内府、外府、左府、右府、缝工、染工、小计部、掌纳、掌出、司内奄等上士地官:民部吏、小乡伯、乡正、州长、每州小遂伯、遂正、小稍伯、稍正、小县伯、县正、小畿伯、畿正、小载师、司农、司均、司赋、司役、小师氏、保氏、司谏、司救、司媒、小司仓、小司门、小司市、小虞部等上士chūn官:礼部、小守庙、小典祀、司郊、掌次、小内史、著作、小典命、司寂、小史、冯相、保章、小司乐、太学助教、小学博士、乐师、小卜、小祝、小司车路、守陵等上士夏官:军司马、小职方、小吏部、司士、司勋、司录、小右武伯、右虎贲率、右旅贲率、右shè声率、右骁骑率、右羽林率、右游击率、小兵部、武环率、武候率、司固、道驭、田驭、小司右、宾右、道右、田右、小司shè、司仗、小田驾部、左厩、右厩、典牝、典牡、兽医等上士秋官:司宪、小刑部、司刺、乡法、遂法、稍法、县法、畿法、方宪、小掌朝、掌察、小布宪、小蕃部、小掌交、司匡、小宾部、司仪、东掌客、南掌客、西掌客、北掌客、小司要、小田正、小司隶等上士冬官:工部、小匠师、内匠、外匠、掌材、小司木、小司土、小司金、锻工、函工、小司水、典壅、小司玉、小司皮、小司sè、小司织、小司卉等上士侯伯之孤卿公之大夫威烈将军左员外侍郎讨寇将军右员外侍郎幢主仪同府、正八命州列曹参军镇远、建忠、中坚、宁朔将军府长史,司马柱国大将军参军县令户五百以上者七命州呼药正六命州别驾正七命州治中正六命郡丞 三命 荡寇将军武骑常侍荡难将军武骑侍郎戍主开府参军骠骑车骑将军府、八命州列曹参军宁远、扬烈、伏波、轻车将军府长史县令户不满五百以下者正六命州呼药正六命州治中六命郡丞正二命 天官:司会、宗正、右侍、右前侍、右后侍、主寝、司服、给事、掌式、内膳、外膳、典庖、典饎、酒正、肴藏、掌醢、司鼎俎、掌冰、医正、疡医、玉府、内府、外府、左府、右府、缝工、染工、掌纳、掌出、小司内、内小臣奄、内司服奄、典妇功奄、巷伯等中士地官:民部吏、小乡伯、乡正、州长、每州小遂伯、遂正、小稍伯、稍正、小县伯、县正、小畿伯、畿正、司封、司农、司均、司赋、司役、掌盐、每地中士、掌遗、典牧、典牛、司谏、司救、司媒、土训、诵训、神仓、黍仓、稷仓、稻仓、豆仓、麦仓、米仓、盐仓、典曲、典舂、典磑、掌节、宫门、城门、司关、均工、平准、泉府、山虞、泽虞、林衡、川衡、掌禽、掌囿、掌炭、掌刍等中士chūn官:礼部、司几筵、司樽彝、掌郁、司鬯、充牺、、司鸡、司郊、司社、御史、著作、典瑞、典服、司寂、司玄、治礼、司谒、冯相、保章、小学助教、乐师、乐胥、司歌、司钟磬、司鼓、司吹、司舞、籥章、掌散乐、典夷乐、典庸器、龟占、筮占、梦占、视祲、司巫、丧祝、甸祝、诅祝、神士、典路、司车、司常、守陵、掌墓、职丧等中士夏官:军司马、土方、山师、川师、怀方、训方、司士、司勋、司录、右虎贲率、右旅贲率、右shè声率、右骁骑率、右羽林率、右游击率、倅长、司固、司火、司辰、衔枚、司仗、左厩、右厩、典牝、典牡、典驼、典羊、兽医、司袍袄、司弓矢、司甲、司、司刀盾等中士秋官:司宪、司刺、乡法、遂法、稍法、县法、畿法、方宪、掌囚、掌察、司约、司盟、职金、掌璧、司厉、修闾、掌墐、禁杀戮、禁游、禁暴、司寤、掌交、司匡、司仪、东掌客、南掌客、西掌客、北掌客、掌讶、司环、野庐、象諝、掌财贿、司烜、伊耆氏、司调、司柞、司薙、掌犬、司迹、弋禽、捕兽、掌皮、弭妖、翦蠹、庶蠹、掌罪隶、掌夷隶、掌蛮隶、掌戎隶、掌狄隶、掌徒等中士冬官:工部、内匠、外匠、司量、司准、司度、掌材、车工、角工、彝工、器工、弓工、箭工、卢工、复工、陶工、涂工、典丱、冶工、铸工、锻工、函工、雕工、典壅、掌津、舟工、典鱼、典彘、●工、磬工、石工、裘工、履工、鞄工、韗工、韦工、胶工、毳工、缋工、漆工、油工、弁工、织丝、织彩、织枲、织组、竹工、籍工、罟工、纸工等中士子男之孤卿侯伯之大夫公之上士殄寇将军强弩司马殄难将军积弩司马四征中镇抚将军府、正七命州列曹参军正五命郡丞 二命 扫寇将军武骑司马扫难将军武威司马四平前左右后将军府、七命州列曹军戍副五命郡丞 正一命 天官:司会旅、宗正、右骑侍、右宗侍、右庶侍、右勋侍、主玺、食医、外膳、典庖、典饎、酒正、肴藏、掌醢、司鼎俎、掌冰、主药、正医、疡医、内小臣奄、内司服奄、典妇功奄、巷伯奄等下士地官:党正旅、每党司封、掌盐、掌、典牧、典牛、土训、诵训、神仓、稷仓、黍仓、稻仓、豆仓、麦仓、米仓、盐仓、典曲、典舂、典磑、掌节、宫门、城门、司关、均工、平准、泉府、山虞、泽虞、林衡、川衡、掌禽、掌囿、掌圃、掌炭、掌薪、掌刍等下士chūn官:礼部旅、小守庙奄、司几筵、司樽彝、掌郁、司鬯、充牺、司鸡、司郊、司社、掌次、御史、校书、典瑞、典服、司玄、治礼、司谒、乐胥、司歌、司钟磬、司鼓、司吹、司舞、籥章、掌散乐、典夷乐、典庸器、龟占、筮占、梦占、视祲、司巫、丧祝、甸祝、诅祝、神士、典路、司车、司常、小夏采、掌幕、职丧等下士夏官:军司马旅、土方、山师、川师、怀方、训方、右虎贲倅长、右旅贲倅长、右shè声倅长、右骁骑倅长、右羽林倅长、右游击倅长、武环倅长、武候倅长、司火、司辰、衔枚、右厩闲长、典驼、典羊、兽医、司袍袄、司弓矢、司、司甲、司刀盾等下士秋官:司宪旅、小刑、掌囚、掌察、司约、司盟、职金、掌璧、司厉、脩闾、掌墐、禁杀戮、禁游、司寤、小蕃司行、掌讶、司环、野庐、象諝、掌货贿、司烜、伊耆氏、司调、司柞、司薙、掌犬、司迹、弋禽、捕兽、掌皮、弭妖、翦蠹、庶蠹、掌罪隶、掌夷隶、掌蛮隶、掌戎隶、掌狄隶、掌徒等下士冬官:工部旅、司量、司准、司皮、掌材、车工、角工、彝工、器工、弓工、箭工、卢工、复工、陶工、涂工、典丱、冶工、铸工、锻工、函工、雕工、典壅、掌津、舟工、典鱼、典彘、●工、磬工、石工、裘工、屦工、鞄工、韗工、韦工、胶工、毳工、缋工、漆工、油工、弁工、织丝、织彩、织枲、织组、竹工、籍工、罟工、纸工等下士子男之大夫公之中士侯伯之上士旷野将军殿中司马横野将军员外司马冠军辅国将军府、正六命州列曹参军 一命 山林都尉武威将军淮海都尉武牙将军镇远、建忠、中坚、宁朔、宁远、扬烈、伏波、轻车将军府列曹参军 右按所建六官并徒属及府史杂sè职掌人二万一千七十三人。二千九百八十九人诸sè官,万八千八十四人府史、学生、算生、书生、医生、倅长、虎贲、骁骑、羽林、游击、奉车、驭夫、武环、武候、卜筮、占梦、视祲、相生等人也。其六官之外,兼用秦汉等官及州郡官吏之数,并未详。按九命之中,分为正命,若今之上下阶。谓王朝之官为内命,谓诸侯及州县官为外命。 出场人物介绍——了解本书背景必看 因为许多读者对那段历史不太了解,因此特地更新出场人物介绍。我真心认为,那段历史及人物的都不比三国时代逊sè。 持续更新中,多谢“沈阳神人啊”书友提醒。 尔朱荣: 契胡族(羯族),天才骑兵将领,曾以七千骑击破三十余万六镇叛军,也曾废立天子,虐杀朝臣两千余,后为孝庄帝元子攸诛除。评价是“功高孟德,祸比董卓”。 元宝炬: 西魏文帝,在位时分封八柱国。分别是宇文泰(北周创建者,李世民外曾祖父),元欣(北魏宗室,广陵王,唐代四大宰相门第崔、裴、卢、元,元即其族),李虎(李渊祖父,李世民曾祖父),李弼(蒲山公李密曾祖父,满门皆隋朝权贵),赵贵(谋反被诛),于谨(覆灭梁朝之主将,满门皆隋朝权贵),独孤信(杨坚岳父,李渊外祖父,三朝国丈,满门皆隋朝权贵),侯莫陈崇(谋反被诛)。 高欢: 以贫寒镇兵起家,骗取尔朱家辖下的二十万六镇余部,然后击败尔朱家族,控制东魏,创立北齐基业,评价为刘邦(逃命路上丢儿子)与曹cāo(雄才多诈)的结合。少女偶像兰陵王高长恭的祖父。 宇文泰: 西魏实际控制者,奠定北周基业,府兵制度创始人,李世民外曾祖父。和高欢并为北方之雄,两人之间五次大战,次次jīng彩。评价为兼有曹cāo(雄才心黑)和刘备(宽仁脸厚)之长。 贺拔兄弟: 贺拔允,高欢密友,客观上协助高欢骗取了六镇余部,后封燕郡王,因功高望重、两弟才雄而遭高欢饿杀。 贺拔胜,北魏南方地区的控制者。 贺拔岳,北魏关中的控制者,死后基业由宇文泰继承。 杨氏家族: 杨家将的实际原型,一门皆贵,人才辈出,参与诛杀尔朱荣,几为尔朱家灭绝。之后杨津之子杨愔杨遵彦随高欢复仇成功,一门追赠太师、太傅、丞相、大将军者二人;太尉、录尚书及尚书令者三人;仆shè、尚书者五人;刺史、太守者二十余人。追荣之盛,古今第一。后代有北齐宰相杨愔杨遵彦,隋朝越国公杨素等。 陈庆之: 我朝太祖最推崇的将领,正史《陈庆之传》太祖一读再读,对传内许多处又圈又点,划满着重线,并充满深情地批注:“再读此传,为之神往”。主要战绩是以七千人自淮南出发,连克三十二城,击败敌军无数(统计混乱,但绝对不少),直接攻下北魏国都洛阳。兵锋之锐,古今罕见。(当然其中有些内幕) 第一章:遇变滏口(上) 河北的三月,天空极为明媚,和漠南草原上一般的蔚蓝。宇文博驭着战马,张弓搭箭,斜斜的指向天空,那里有三只黑雕在天空盘旋着,划出无比优美的轨迹,一副幽远闲逸的模样,浑然不知正面临着死亡的威胁。 弓弦渐渐拉满,箭支愈加稳定,显然即将离弦而出。这时,后面马车上忽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拨力叔叔,大雕飞得好好的,为什么要shè它呢?” 听到这句话,宇文博慢慢松开弓弦,在马上回转身子,向马车上的小女孩点了点头:“是,郡主。” “拨力叔叔,不要叫什么郡主了,”小女孩大概是想起了一些往事,微微皱起双眉。她的眉毛十分浓密,配着微黑的面容和高挺的鼻梁,对比起同龄的女孩子来说少了几分纤秀,却让她整个人显得英气勃勃:“直接叫我灵吉就是。” 宇文博却摇了摇头,坚持着自己的称呼:“可是,在属下的心中,洛生王永远是洛生王,而灵吉小娘子自然就是郡主。” 他口中的洛生王,是指宇文部的前任首领宇文洛生。宇文洛生任侠善武,为人大度,好施爱士,深得北地贤俊推崇。几年前父兄阵亡后,就接过了父亲的余部,被六镇大首领葛荣封为渔阳王。而由于他善于统率将士,帐下多骁勇,攻战莫有当其锋者,功劳常冠诸部,因此极得众心,被称呼为“洛生王”,连敌方都不得不佩服。宇文博身为其亲卫大将,也跟着立下了不少战功。 可惜的是,去年九月份,洛生王随大首领葛荣包围邺城时,由于葛荣恃众轻敌,处置不当,三十多万六镇起义军,居然被朝廷柱国大将军尔朱荣以七千jīng骑击破。之后葛荣被送往洛阳处斩,整个宇文部投入尔朱荣麾下,但洛生王却由于声望过重,为尔朱荣所忌,被处决于相州战场。甚至连其好友兼妻兄贺拔岳,也因为收葬他而受到尔朱荣的责难,一度被罢免前军都督、平东将军、金紫光禄大夫等官职。 洛生王之死,对于宇文部来说,可谓是极大的打击。少了他的威望,整个宇文部的地位都下降了许多。目前的宇文部首领、洛生王的弟弟宇文泰,在尔朱荣帐下仅仅只担任着统军之职,是同期投诚的六镇诸部族中职务最低的一个。 魏朝军制,领军将领最低阶为军主,领一军千人,驻守一方则为戍主,地位相当于县令;统军高于军主一阶,其上还有别将、都督、大都督诸军职。以宇文部的实力和当前鲜卑部军的地位,首领宇文泰即使当不成都督,一个别将是少不了的。当初和宇文部地位相若、一同起兵的诸部族中,贺拔部的贺拔氏三兄弟,独孤部的独孤如愿等人,投入尔朱荣麾下后,都是都督、别将的身份,贺拔胜与念贤最近甚至被擢任为大都督。 当然,这也是有原因的,宇文泰xìng格内敛,又身为幼子,向来都隐于父兄身后,名声不甚显著,待遇上自然比不了贺拔兄弟、独孤如愿这些名满北地的六镇豪杰。 想到这里,宇文博在心中叹了口气,对已故的洛生王不禁又多了几分怀念。他再次转过头,望向马车上的宇文灵吉。小女孩今年刚满十岁,容貌上和洛生王颇有相似之处,在她的怀中,珍重的抱着一只陶瓮,里面是她母亲贺拔氏的骨灰,要送往河北相州与洛生王合葬。 妻就夫合葬,是鲜卑族的风俗。当年孝文皇帝迁都洛阳后,强令随行的鲜卑族人一律改籍贯为河南洛阳,死后即葬在洛阳北的邙岭,不许归葬旧都平城;但是,有一种情况例外,那就是丈夫先死于平城的,则允许洛阳的妻子死后回洛阳合葬。其中的考虑,就是为了尊重这种风俗。 也由于这个原因,年初贺拔氏病逝时,晋阳方面满足了她的遗愿,允许她与洛生王合葬相州,于是才有了他们的这次相州之行。当然,作为新附部族,他们的行动免不了要受到制约,尤其是对于洛生王的子嗣。所以,洛生王的嗣子宇文菩提必须留在晋阳,而护送贺拔氏骨灰的任务,就只能交给身为女孩的宇文灵吉了。 对于小女孩而言,接连失去双亲,然后送母亲的骨灰与父亲合葬,自然是极为伤心的;但能够暂时离开晋阳,应该是非常乐意吧!尔朱荣治军极严,在他的治下,整个晋阳就宛如一座大型的兵营似的,其纪律之严苛,即便是像宇文博这样转战数年的勇士都难以适应,更别说刚刚失去了双亲的小女孩。 宇文博曾经听说过两件事情。一件是尔朱荣未起兵之前,某次在北秀容率部众围猎,一名部众单独遇见一只猛虎,稍稍脱离了阵势,立即被尔朱荣当场斩杀;另外一次,他在军中招待客人,给了最信任的侄儿尔朱兆两支雕翎箭,令他用两箭上山shè两只猎物回来佐酒,结果由于尔朱兆只打来一只猎物,被尔朱荣下令打了三十军棍……尔朱荣xìng格之苛,治军之严,由此可见一斑。 但是另一方面,或许正因为他治军如此严格,才能培养出这么一支jīng锐的铁骑,并在去年九月份以七千骑击破葛荣大首领的三十多万大军。 想起当rì的那一仗中,尔朱荣麾下骑军之威,宇文博至今依然印象深刻。那是怎样一支骑军啊!以区区七千人,就敢冲击三十多万人组成的庞大阵势;面对葛荣的亲卫重骑,尽管只身穿轻甲,却毫无惧战之意,悍不畏死的直击葛荣中军。到了最后,他们甚至连刀枪都弃而不用,仅以携带的大棒击落面前的重骑兵,从而得以快速的击穿战阵,生擒六镇大首领葛荣,这才造成了三十余万六镇起义军的总崩溃。 正所谓兵败如山倒。面对这样的形势,即使洛生王所部再英勇,也无力挽回注定的败局…… “拨力叔叔,还有几rì才能到临水县啊?”后面马车上的宇文灵吉忽然问道,打破了宇文博的思绪。 临水县,正是洛生王埋骨的地方,也是当rì葛荣的六镇起义军与尔朱荣决战之地。 “回郡主,”宇文博略一回神,很快回答了小女孩的问题:“按照咱们的脚程,今晚就能到滏口关,临水县也就在那前面了。” “今天到不了吗?”宇文灵吉语气中有些失望。 听出了小女孩的口气,宇文博身边的宇文元道微微一笑:“今天当然到不了。不过,咱们可以走快些,早点到滏口关歇息,那么明天就能尽早出发。” 宇文元道名叙字元道,颇通汉学,这从他的名和字就可以看出来,乃是先有名、再据名取字的情况。与之对应的,在六镇的鲜卑人,因为汉化不深,一般是根据鲜卑旧名取汉名,然后以原本的鲜卑旧名为字。例如宇文部现任首领,鲜卑名为黑獭,也可读为黑泰,于是就取汉名为宇文泰,以黑獭为字;宇文博鲜卑旧名和字皆为拨力,汉名“博”同样来源于其读音;和宇文部关系密切的诸部中,贺拔部的阿斗泥,根据“斗”取名为岳,字阿斗泥;还有独孤部的期弥头,则根据“期”取汉名为如愿(后改名为信),期弥头也就成了他的字;而最近在尔朱荣军中深得重用的高欢,字贺六浑,“贺六浑”即是他的鲜卑旧名,其汉名“欢”乃是由“贺”而得。 和这些名字相比,名叙字元道的宇文元道,名和字就完全符合汉人的习惯,也证明他是完全汉化的鲜卑人,从小即接受着汉文化的教育。事实上也正是如此。宇文元道的先代,虽然也出身宇文部,却随孝文皇帝南迁洛阳,接受全盘汉化,两三代下来,和汉人士族几乎没什么区别,只因为犯事才贬往武川镇戍边,于是再次回归到宇文部之中。然而在武川镇,镇民和部民们都按照鲜卑族的习惯,以“宇文元道”作为他的正式姓名,他的真正姓名“宇文叙”反而用得不多,只有最熟悉和最亲近的人才会提起。这种情况,在北魏比较普遍,称为“以字行于世”,简称“以字行”。 尽管同为部民和镇户,但像宇文元道这样汉化完全的人,自然会更多的倾力于文治之道。因此,在整个宇文部中,宇文元道的谋略算是最突出的,他和宇文博,也正是昔rì洛生王在世时的一文一武两大臂膀。 对于宇文元道的话,宇文灵吉显然很听得进去,她很快点了点头:“元道叔叔说的是,咱们再走快些。” 郡主发话,宇文博立刻遵从,他让马车的车夫加快了速度,自己依然领着十余骑护卫在马车周围。 然而在私下里,宇文博却对宇文元道的说法不太认同,甚至还稍稍有些不满。他驭马靠近宇文元道,口气中不无抱怨:“元道兄,赶了这么几天山路,大家都累了,如今就剩下一天路程,何苦再折腾郡主和手下儿郎?稳稳当当的行过去不好吗?” “稳稳当当?我自然想稳稳当当,”宇文元道点了点头,“郡主是洛生王的骨血,又是咱们看着长大的,咱们自然要护卫她周全。” “话是不错,可这和咱们赶路有什么关系?”宇文博奇怪的问道。 “当然有关系了,”宇文元道叹了口气,“还记得去年临水大战后,柱国是如何处理六镇义军的?” 宇文元道口中的柱国,即是指尔朱荣。当初尔朱荣奉长乐王元子攸为帝,子攸即位后,仿相国的格式,创“柱国大将军”一职以册封尔朱荣,故尔朱荣被尊称为“柱国”。 关于这个问题,宇文博自然知道:“柱国通告诸人,可以各自带着亲属,选择跟随的人和要居住的地方,朝廷不加以干涉……不过,柱国实际上并未做到,等诸人分散数十里后,他在各路都派了人分道押领,而像贺拔、独孤以及我宇文等大的部落,则全部强制迁往晋阳。” 他的言语中不无腹诽,显然是对尔朱荣强制宇文部迁往晋阳有所怨言。 然而就单纯的谋略本身来讲,宇文元道对此却是极为敬服。 “这是柱国的妙策啊!”他赞叹道,“当rì柱国所部骑军虽强,却终究只有七千人,即使加上附从诸部,也不可能完全控制三十多万降伏义军,反而还要担心义军再次聚众起事。然而,发出那篇通告之后,义军便分散到了河北诸州,一时间难以聚集起来;然后再控制住义军中有实力和号召力的大部落,就没人能够再次统合义军。” “是这样么?”宇文博陷入了思索。 “但是有个问题,”宇文元道话音一转,“义军之中,总有些桀骜不驯、又无家室之累的人。他们习惯了刀口上舔血的rì子,到了地方,起初或许还能安分一阵,时间稍长就不行了,肯定会作jiān犯科的……我听说,葛荣大头领的旧部韩楼已经在幽平二州起事,因此柱国才会拔擢贺拔胜为大都督镇守中山道,防止韩楼南下,同时派军讨伐韩楼。可是,河北的某些顽人听到韩楼起事的消息,很可能会跳出来,或者前往幽州投奔韩楼,或者趁乱袭击过路旅人。那么,咱们今天快些赶路,尽早安营设防,总能够减少几分遇袭的风险。” “原来如此!”宇文博恍然大悟,“难怪这几天,我总觉得有人在窥视咱们呢!大概就是沿途的零散贼人吧!” 事实上,之前他弯弓shè雕,正是感觉有人在窥探,准备以自己的弓术震慑他们。不过,在内心深处,他并不认为有什么威胁,因此郡主一发话,他很快就放下了弓箭,却没有想到居然是这么一回事情。 “不错,”宇文元道附和道,神情中不无庆幸,“可惜我到现在才想明白……好在一路上没有遇见大股贼人,咱们自己也戒备着,安营后防卫也安排得当,才没有给对方可乘之机。” “那么这最后一段路,咱们也得小心了,”宇文博点了点头,再次招呼众人道:“继续加快速度!尽快赶往滏口关!” 滏口关位于两山之间的滏水之侧,滏水在此处切割出巨大的陉谷,即为“太行八径”之一的滏口径,是从山西高原穿越太行山脉、东下华北平原的战略要道,当rì尔朱荣与葛荣决战,走的正是这一条路,如今则驻有千余相州官军,受柱国大将军尔朱荣节制。而过关之后,就是相州魏郡的临水县,由于地处邯郸和邺城中段,又是从晋阳到邺城的必经之路,自然也有官军驻守。 换而言之,只要到达了滏口关,他们就彻底安全了,不用再担心会受到贼寇的袭击。 第二章:遇变滏口(中) 一行人加快速度,继续赶了近两个时辰,终于在晌午时分接近了滏口关。看着径口遥遥在望,宇文博心下安定了许多。回头看了看马车上的郡主,郡主的jīng神倒还好,但是拉车的马却露出了又累又渴的疲相,他略一思索,举臂止住了队伍,下令人马就地歇息一刻,然后率先下马,解下拉车的马儿走到路旁的滏水边。 宇文元道同样跳下了战马,带着宇文灵吉来到河畔。赶了大半天的路,女孩的小脸上沾了不少灰尘,虽然很懂事的没说什么,但肯定不太舒服,因此宇文元道想带她洗一洗。 看着同僚的动作,宇文博在心里点了点头。他可没想到这一桩。可是,目光掠到宇文元道的脸上,他却发现宇文元道眉头皱起,似乎想到了什么为难的事情。 “有什么不妥吗,元道兄?”宇文博凑过去小声问道。 “我在想,滏口关内都不安定,关外又该如何呢?河北之地,是当rì葛荣大头领的老地盘,既然北部的韩楼已经再次起事了,这相州魏郡恐怕也安稳不到哪去,”宇文元道脸上带着忧sè,“如果这样的话,咱们是否还要出关前往临水县?然后又怎么回转晋阳?” “元道兄!”宇文博不悦的瞪了宇文元道一眼,“送王妃前去合葬,这可是洛生王身后的一件大事!也是王妃临终前的遗愿!如今就要到魏郡了,怎么还要犹豫?” “这我自然明白,”宇文元道点了点头,“只不过,咱们总该考虑妥善些,至少不能让郡主陷于险地吧?” 宇文博正要继续坚持,眼角却瞟到有人马疾驰过来,似乎是他派去探路的亲兵宇文罗仁。他眉头一皱,隐约感觉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于是把手中的缰绳丢给宇文元道,主动迎向这位跟随他数年了的亲兵。 “有什么情况吗?”他低声喝问道。 “是!”宇文罗仁连忙跳下马,气喘吁吁的禀报,“统领!滏水关已经被一股乱军围困!人数大约有两千!其中三四百人骑着马,正聚在关前挑衅!” “两千乱军!还有骑兵!”宇文博感到十分惊讶。他没有想到,滏口关内这一带的乱军,居然已经合流,聚集了一股不小的势力! “大概是要去幽州和韩楼汇合吧!但是晋阳有柱国的大军驻扎,他们自然是不敢碰的,只好出关绕道河北的相、冀等州……这形势,很不妙啊。”宇文元道在一旁叹息说。 他刚把宇文灵吉放下过来这边,就听到了这个消息。这让他既感到担忧,同时却也在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至少,遇到这种情况,宇文博总不会还坚持去魏郡吧。 宇文博没有说话。他不是蠢人,而是久历战事的宿将,当然知道在两千乱兵的包围下,想通过这滏口关绝无可能。且不说他们十来骑能否冲过乱兵的战线,就算能冲过去,关内的守军也绝对不会冒险打开关门放他们进关。 更重要的是,他们还必须要顾及郡主的安危,不能让她陷入危险之中。 然而,就这样半途而废的话,宇文博却也很不甘心。他定定的望着滏口关的方向,忽然咬了咬牙,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建议:“咱们不走关口!咱们在这里过滏水,然后走左侧的山道!这样的话,就可以避开关前的乱兵!绕过滏口关进入相州!” “走山道?”宇文元道点了点头,“咱们人少,倒是能走得通,但马匹和马车就只好留在这边山下……没有了马匹和马车,万一相州也不太平,我们又该如何保护郡主?” “总该先看看情况吧!”宇文博坚持道,“咱们小心点,应该不会有事的……真有什么不妥,咱们原路返回就是,总比现在就放弃要强!” “……也好。”宇文元道只好点头同意。 他们这行人,向来以宇文博为首,现在既然他有了决断,那自然就遵从。 于是,稍事休息后,一行人再次整装出发。他们渡过滏水,找到一处山势较缓的地方,然后将战马和马车拴在山下的密林内。宇文博走到宇文灵吉身前,准备背着她翻过这几道山。 “拨力叔叔,让我自己走吧!我自己能走的,”宇文灵吉摇了摇头,“宇文家的女儿,可没有那么娇气。” “好,郡主就跟着我。”宇文博回道。对于小女孩的坚毅,他倒是十分欣赏。 于是一行人离开密林,由宇文罗仁作为先导,沿着崎岖的山道向山上进发。宇文元道和宇文博一前一后,将宇文灵吉护在中间,两旁同样安排了两名亲兵。 说是山道,其实非常勉强,道上同样林木丛生,只是比周围稀疏些,有一点山路的样子而已。宇文元道猜测,这可能是去年的时候,附近乡民们躲上山时开出的路线,当时他们还在葛荣大头领的军中,准备进关攻击晋阳,而这一带的乡民就纷纷逃入了山中。要知道,在当时的纷乱局面,兵和匪实在没有多大区别,而他们那支“义军”的纪律更是不怎么样…… 对于葛荣大头领,宇文元道的心里很有些复杂。尽管他现在已经重归朝廷,而朝廷已经将葛荣定为叛党首逆,但是直到现在,不少六镇镇民提起时,依然习惯于称他为“大头领”。 在他们很多人的心中,起事反对朝廷并无什么大错,这些年来,朝廷对他们六镇镇民实在太过于苛刻,苛刻到了让他们活不下去的地步。 当生存都成为奢望时,忠诚还有什么意义呢? 当初六镇初设时,是为了拱卫国都平城,隶下的镇民不是鲜卑本族,就是中原的强宗子弟,号称“国之肺腑”,他们进入仕途,升叙往往优先,rì子过得极为滋润。可是,随着国家的重心南移,朝廷重用汉族士人和汉化族人,六镇镇民不仅失去了以前的优厚待遇,还因为旧都平城的废弃、蠕蠕汗国的衰落而失去了绝大部分价值,由“国之肺腑”沦为清贫军户,而六镇则变成了安置充军流犯、罪囚的地方。那些担任镇将的,也往往是被排挤出中枢、仕途绝望的失意者,或者干脆就是能力低下、品质败坏的庸官,只知截留军资,压榨镇民,拼命聚敛私财……如此种种,怎能不让大家满怀怨愤?同为鲜卑子民,为什么在河南的飞黄腾达,他们在漠南的却是仕途无望,连生计都难以维持? 纵横大漠的鲜卑儿郎,可不会甘心忍受种种欺压。南边的朝廷也好,拓跋家族也好,都欠他们一个公道。 就连宇文元道自己,虽然是汉化鲜卑,先代也曾经有过显赫的经历,元道的几位从叔父,目前仍在洛阳担任显官。但是,他们这一支谪戍武川镇后,就遭到了和其余镇民相同的命运,再也无法翻过身来。 按照他们的普遍看法,葛荣大头领和尔朱柱国,其实都是在为鲜卑武人张目。葛荣大头领统合六镇镇民,屡次击败朝廷的讨伐,让朝廷不得不正视他们的诉求;而柱国则厉行兵谏,联合台军清除朝中的汉化族人和汉人士族,一举打破了他们对朝政的垄断,重新起用洛阳台军和北地武人。正因为如此,尽管义军初起时,他们怀朔、武川镇诸部为了保卫家园,曾经竭力抵抗过,但最后还是辗转加入了义军;而在尔朱柱国击败葛荣大头领后,义军中绝大多数的六镇镇民和部族,又都毫无负担的投靠到了尔朱柱国麾下,而且纷纷加官进爵,受到笼络和重用。 在投诚的六镇旧部之中,宇文部算是极为落魄了,从昔rì的义军中坚沦为如今的边缘部族。然而形势比人强,宇文部就算不满,也只能俯首听命于尔朱柱国麾下。但是,如今四方盗贼蜂起,战乱频频,大有用武之地,以宇文部族的力量,未尝不能建立一番功业啊…… 跟着开路的宇文罗仁,思考着宇文部和自身的前途,宇文元道几乎忽略了登山的疲惫。滏口径北侧鼓山的四道山岭,已经被甩在他们一行人的后面,脚下则是最后一道,下山之后,就是相州魏郡临水县地界,距离去年两军交战的主战场不到三里。 这时,走在宇文灵吉右侧的那位亲兵脚下忽然一个趔趄,差点侧身摔了下去。好在他反应灵敏,立刻就收住脚恢复了平衡。然而,护在四人之间的宇文灵吉,却没有那么幸运了,小女孩被他挥舞着的手在无意中带到,立刻惊叫着摔下了山脊。 “郡主!”宇文博大呼道,抢步上前试图抓住宇文灵吉,却因为被亲兵挡着而未能如愿。他怒视着犯错的亲兵,几乎想立刻将他推下去,而前面的宇文元道也反应过来,回身上前拨开掩着的灌木丛,那里是一道宽约五尺的堑沟,沟壁同样被密集的藤蔓覆盖,光线透不下去,一时间却看不到沟有多深。 宇文博再次瞪了亲兵一眼,顾不上责罚,就要沿堑沟下去救宇文灵吉。宇文元道却止住了他,在堑沟边向下面大声唤道:“郡主!郡主!你没事吧?” “元道叔叔,我没事!”沟底传来宇文灵吉的应答,声音中虽然带着点疼痛的颤音,但是中气很足,显然伤势不是太严重。 “佛祖保佑!”宇文博心里一下安定了许多,“郡主别怕,我这就救你上来!” “我不怕,拨力叔叔……”宇文灵吉还没说完,忽然发出一声惊呼,“啊哟!” “郡主!怎么了!”宇文博连忙问道。 “旁边……旁边有个死人!”宇文灵吉回答。 听说是死人,宇文博倒不担心了。死人嘛,自然没法伤害到郡主娘子的。 他很快从附近砍了一根粗长的藤蔓,由三名亲兵扯住上端,然后沿着藤蔓滑下了堑沟。堑沟深约一丈(北朝1丈折合2.96米),沟底颇为湿软,生长着厚厚的地苔,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宇文灵吉并没有什么大碍,甚至连陶瓮都好好的抱在她怀中。而在她前侧越两尺处,隐约可以看见一具人形,那人身上穿着青衣,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却没有什么难闻的气味,估计还没死多长时间。 看见这死人,宇文博并不在意。这年头,处处遭灾处处叛乱,死人还少了么?他背起宇文灵吉,向上面的亲兵招呼一声,抓着藤蔓爬上堑沟。 上了堑沟之后,宇文博放下宇文灵吉。小女孩才刚站定,一旁的宇文元道很快注意到了她右脚有点不便,估计是刚才滑下去时扭着了。他伸手拿过小女孩手上的陶瓮,对宇文博说道:“拨力兄,郡主的脚似乎扭了下,不适合再自己步行,拨力兄脚下稳当,适合照顾郡主;王妃的灵骨,就交给我来护送……如此可好?” “自然使得,”宇文博点了点头,在宇文灵吉身前蹲下:“请郡主上来。” “恩。”宇文灵吉答道,脸上若有所思,似乎在想着什么事情。 宇文博也不多言,背起她继续赶路。 可是,才走出两三丈,宇文灵吉忽然叫住了宇文博:“拨力叔叔!等一下!” “怎么了,郡主?”宇文博却并没有停下脚步。 “拨力叔叔,你再下去沟底,看看那个人……他或许还活着!”宇文灵吉叫道,“刚才你下来之前,我似乎听见他呻吟了一声!” “或许还活着?”宇文博顿了顿,又继续迈开了步子,“那咱们也管不了。” “可是,既然见到了,总不能不管啊!”宇文灵吉争辩着,在宇文博的背上剧烈的挣扎了几下,“拨力叔叔,放我下来!” “郡主别乱动,你的脚还伤着!”宇文博提醒她道。 “那你让人下去把人救上来,我就不乱动了,”宇文灵吉看了看宇文元道手上的陶瓮,“如果阿娘还在,也肯定会要你救人的!” “这个……”宇文博无奈了。他知道这位郡主娘子的xìng子,虽然年岁还小,有时候却十分固执。而她固执起来,至少他宇文博是没有什么办法,倒是宇文元道说话还有几分作用。 他向同伴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宇文元道同样有些头疼。对于小女孩的想法,他能够猜到一些。她一家都十分信佛,好几个兄弟姐妹的鲜卑名字都和佛教有关,堂兄叫做菩萨、萨保,亲哥哥名叫菩提,堂弟和堂妹分别叫做元宝和摩阿,她自己从小跟着母亲礼佛,名字“灵吉”同样来源于佛经。所以,尽管她年龄还小,xìng格却和她母亲相似,颇有几分悲天悯人的情怀。 略略思索了片时,宇文元道决定向她作一点妥协。 “好吧,咱们去看看,”他点了点头,“但是郡主,咱们有自己的要事,谁都不能任xìng。所以就算那人活着,也不能带上他,最多送他下山,到有人烟的地方为止!” “……恩!”宇文灵吉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第三章:遇变滏口(下) 一行人回到堑沟旁边,由宇文罗仁缘藤蔓下去,将那个生死不明的人背上堑沟。他把人放到地上,众人立刻围拢过来,打量着这人的样子,却是一个双眼紧闭的年轻人,看面相大约二十来岁,头上发髻散乱,面sè苍白如纸,虽然躺着一动不动,但的确还有气息。 宇文博蹲下身,稍稍检查了一下,发现他除了脑后磕肿了一块外,身上没有任何明伤。他忍不住摇了摇头,语气中不无轻视:“应该是不慎摔下了堑沟……大好男儿,居然就这么昏过去,真是忒丢人了!” 他用力掐住了年轻人的人中。 年轻人低低的呻吟一声,双眼却依然紧闭着。宇文博扒开他的左眼,发现他的目光极为茫然,眼神无比空洞,拿手在他眼前晃了几下,瞳孔根本没有任何的反应。 “估计是惊吓过度,失掉了神魂,”他站了起来,向宇文灵吉摇了摇头,“郡主,咱们走吧!这人就算救过来,也很难再恢复神智,不过是一个废人罢了。” 但是宇文元道却注意到了年轻人的青衣官服。他若有所思的叫住了宇文博:“拨力兄,咱们等等,看他能不能恢复一点……我有事情要问他!” “怎么,元道兄觉得,这人有问题?”宇文博目光炯炯,再次打量着年轻人。 “不是人有问题,而是这件事,”宇文元道指着年轻人的衣服,“拨力兄你看他的官服,应该是一郡郡尉,很可能就在这魏郡任职。那么,连郡尉都被赶上山来,这魏郡郡内的形势肯定就非常不妙了!” “元道兄的意思是说,郡里发生了兵乱?”宇文博明白了宇文元道的意思。 宇文元道没有回答他,因为他发现年轻人腰间挂着一个布囊。他伸手取过布囊打开,发现里面盛着一份黄纸文书,把文书在放在手上摩挲了一下,他心里很快做出了判断:这是黄籍用纸。而这种纸张,他曾经听父亲说过,是经过特殊药物处理、可防虫蛀的卷宗用纸,一般用来登记正式户籍,可以保存上百年,因此正式户籍又称为“黄籍”(相对应的是登记流民所用的“白籍”)。 看来是一份什么文书,宇文元道心里想。再看内容,果然是一份较为正式的荐任状,推荐河南府郡学生员周惠字允宣前往担任平州归德郡郡尉,落款是永安二年正月辛巳,武卫将军、散骑常侍元某。 “原来是去边地任职的郡尉。”宇文元道叹息了一声,重新将文书盛进布囊,放到年轻人的腰间。 “元道兄可是看出了什么?咱们还要等他清醒过来吗?”宇文博疑惑的问。 “不用了,这是个糊涂的可怜人,就算能清醒,想来也问不出什么东西的,”宇文元道没有解释,因为解释起来太过繁琐,“看他这情形,咱们也没法带上,所以继续赶路吧!” ……,…… 周惠是XX大学考古系的一名学生,他从来没有想到,出了响堂山石窟后,只不过是在周围转转,看看周围的景致,结果居然就不小心踩到了一个深坑,一跤摔得昏死了过去。 直到有人死掐他的人中,他才从昏迷中醒了过来。可是,他惊恐的发现,尽管自己努力睁开眼睛,眼皮却像是有千斤重担压着,完全就张不开来;试着挪动肢体,也发现根本找不到四肢存在的感觉。这种可怕的状况,让他心里忧急如焚,难道说这一摔,居然就摔得全身不遂、变成植物人了? 幸好耳边传来了说话声,虽然不太清晰,却也证明他还没到那一步。 “……这是个糊涂的可怜人……”有人似乎是这么说道。 周惠听在耳里,简直气得想要跳起来揍他一拳。只是不小心摔下去了而已,怎么就成了糊涂的可怜人?这他喵的是什么逻辑啊? 当然,以他现在的状况,自然是跳不起来的,也只好在心里生着闷气而已。 继续躺了好一阵,周惠才渐渐感觉到麻木的四肢,但是依然无法动弹,仿佛是中风了似的,唯有眼皮似乎有些松动的迹象。他努力积蓄了一些体力,眼皮终于颤动着睁了开来,也终于看到了头上的天空。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感觉这天空实在明朗极了,是以往从来没有见过的蔚蓝。 天气真是不错。周惠在心里想到,继续努力的弯曲手指头。试了好一会儿,他才感觉左手的食指轻轻颤动了一下。而这一颤动,仿佛是打破了什么禁锢,他一下子就恢复了所有的知觉,然后一骨碌的坐起了身子。 腰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周惠下意识的一摸,就摸到了一个布制小囊,打开看时,是一张黄纸,上面写着“书启平州崔使君阁下、河南府郡学生员、周惠字允宣义兴人氏、学通群艺才称洽闻、宜任平州归德郡郡尉”六行繁体字,末尾还有“皇魏永安二年正月辛巳、武卫将军散骑常侍元某”两行小字落款,似乎是一份推荐任官的荐书。 出于考古系学生的习惯,周惠很快注意到了文书的纪年落款,并且下意识的在心里琢磨起来。皇魏,曹魏、北魏等朝都自称“皇魏”,“永安”这年号,很有几个皇帝或国主用过,但是合用起来,就可以判定是北魏孝庄帝元子攸使用的那个年号,而“永安二年”就应该是公元五二九年。 迅速判断出这一点,周惠颇有些自矜的意思。可是,他很快反应过来,心下一阵愕然:为什么会出现这东西?会什么会在我的身边? 紧接着,他又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不对。他清楚的记得,自己来石窟景区时,穿着白sèT恤,蓝sè仔裤,可是现在身上却是一件青sè丝布杂绫长衫,腰系铜石带,还佩着一柄长剑,从颜sè和形制看来,似乎是哪朝的官服! 而且,周围的环境,也似乎变了许多。在他的记忆中,鼓山周围的环境并不算好,虽然山上的响堂山石窟属于全国第一批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但这毕竟是在峰峰矿区,空气和水都受到相当程度的污染,植被自然也不可能保存的多么完善。可是现在他看到的,却是大片郁郁葱葱的山林,简直称得上是“山明水秀、景致优美”。 这八个字,是响堂山石窟的景点介绍中,对于石窟开凿时鼓山风景的描述,距今已有一千四百多年。当时北齐以邺城为国都,以晋阳为陪都,两都互相呼应,北齐统治者及王公贵族们常在滏口陉穿行,来往于二都之间,于是选中了“山明水秀、景致优美”的鼓山,开凿南北响堂山石窟,修建庙宇,作为参佛之处和离宫。 想到这里,周惠心中涌起一股不妙的感觉。他勉强站起来,有些蹒跚的走到山脊边上,向山下的那片平原望去。而眼前的景象,几乎让他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峰峰矿区的行政中心、容纳十余万人的临水镇,居然已经整体消失!无论是鳞次栉比的民居,还是颇见突兀之势的栋栋高楼,都已经完全不存在;他来时经过的省道,那些煤焦化、陶瓷、建材工厂上空冒出的片片烟雾,也完全失去了影踪……而呈现在他眼前的,乃是大片斑驳的荒原,不少地方还有大火烧过的痕迹,只有滏阳河依然静静流着,是他前后记忆中唯一契合的情形。 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了周惠的心头,他慢慢的坐倒在地,感觉头脑中一片混乱。 大约过了十来分钟,周惠忽然跳起来,跑回他醒来的地方,捡起了他丢在地上的荐书。这份荐书,是他了解目前状况的重要线索,相信能够告诉他很多东西。 然而,或许是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周惠觉得怎么也集中不了jīng神。直到他深深的呼吸了几次,强迫自己保持镇定,这才终于沉下了心思。而这一沉心,立刻让他看出了不少端倪。 最重要的自然是年代。这一点他之前就已经分析过,是公元五二九年,北魏孝庄帝元子攸在位期间。永安这个年号,是去年尔朱荣击败强大的葛荣叛军后才改的,那一战的主战场,正是他刚才在山脊边所见的那片荒原。 其次是他自己的状况。从现在的情况来看,他恐怕是遇到了传说中的穿越,而他现在的身份,乃是荐书中所说的“河南府郡学生员”、“周惠字允宣”、“义兴人士”,至于“学通群艺、才称洽闻”,这多半是溢美之词,一个郡学生员很难配得上这个评价。 好吧,至少姓名没变,可以稍感宽慰。或者说,姓名相同,是这次穿越的关键条件之一? 周惠继续分析着,也进一步得到了更多的结论。 事情大概是清楚了,他目前穿越的这个人,乃是得到某位朝贵的举荐,前往平州某郡担任郡尉的职务。而这件事看似简单,其中却有不少的说道。 在隋朝之前,各朝沿用汉制,一郡或一县的丞、尉等属官,都是由郡守或县令自己征辟,而且基本是用本地人。北魏的制度也是如此。丞的话,一般任用辖区内的中级或低级士族,高级士族是不屑于担任地方属官的;而尉则征辟辖区内的豪强,以借用他们的影响力和武力,安定辖区内的治安。唯一例外的是洛阳所在的河南府,河南府丞作为河南尹的副手,为第六品下品阶的内官(也就是朝官),须由朝廷任命。 不过,在北魏末年胡太后当政时期,以及北齐末年的那段时间,由于朝政混乱,小人当道,买官卖官之风极盛,不仅买卖各地太守、县令长职位,甚至连属官职位也可以买卖,采取的就是这种荐书举荐方式(因为不属于朝廷正式官职,也就没有正式的官籍文书)。而隋朝建立后,虽然禁止了买官卖官的行为,却趁风将地方属官的任命权也收归朝廷,由吏部负责铨授,以进一步加强zhōng yāng集权。这一做法,也为之后的各朝所继承。 当然了,这种属官也不是随便哪个人就能够买卖的。例如他的这份荐书中,举荐人“武卫将军散骑常侍元某”,和拜托的“平州崔使君”之间,很可能就存在默契或者利益关系,所以才敢作出安排,“宜任平州归德郡郡尉”。 至于被举荐人,想要得到这份荐书,肯定是要付出相当代价。周惠能够猜出,这位“义兴周惠周允宣”的家族,肯定为这份荐书献上了一笔不菲的钱财。而他所赴任的“平州归德郡”,显然也不是什么好去处。要知道,同样是郡,也是有区别的。按照北魏官制,地位最高的郡自然是河南府,长官为河南尹,官阶第三品,与上州刺史同格,名位则居于其上,连其属官河南府丞都是第六品下的内官(朝官);其次是上郡太守,官阶第四品下;中郡太守,第五品下;下郡太守,第六品下,正好与河南府丞、上县县令同格,名位还有所不如。而名为“归德”的郡,还有什么“慕化”、“顺义”之类,顾名思义,都是朝廷在边地安置投靠蛮族的地方,不仅户口极少,时置时撤,而且民风彪悍,叛复无常,极难治理,乃是下郡中的下郡。这些郡的郡尉官职,大概只有从九品下的位阶,也就是刚刚入流的水平。 不仅如此,周惠隐约记得,永安二年初,幽平二州似乎有葛荣余部韩楼聚众作乱,甚至连河北定、瀛、冀、相诸州也不安宁。所以,一个河南郡学的生员,没有任何武力支撑,要从河南出发,穿过这些混乱之地,千里迢迢前往叛军肆虐的边境,担任蛮族聚居地区的治安官,这简直就和主动找死没有任何区别。 周惠忽然理解了,为什么那伙人会说出“这是个糊涂的可怜人”之类的话。这位周惠周允宣,的确是够糊涂,也的确够可怜的。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当即想将这纸毫无价值的荐书一把撕碎。不过,出于考古学生的本能,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想法。 ——说起来,这也属于“有价值的历史文献”啊! 第四章:弃职返家(上) 夜幕渐渐落了下来,周惠依然留在鼓山的山脊上面。他已经去过了记忆中的响堂山石窟,那里现在还是一片密密的山林,根本没有任何人迹;而滏口关附近,更是有数千乱军在活动,倒是这山上还安全些。 他现在完全可以确定,自己的确是来到了北魏末年,距原本的时代隔着一千四百八十余年的光yīn,原本的家、就读的学校、还有之前住着的旅社,如今都已经遥不可及。回想昨晚这个时候,他还躺在旅社的席梦思床上玩手机呢,现在却只能枕着几丛杂草,无语的望着头上的星空。仰望星空,星空固然是辽阔而深邃的,庄严而圣洁的,zì yóu而宁静的,壮丽而光辉的,但是他却连当下的食物问题都不知道如何解决。 或许,这要怪他来的时机不对。五月份的时候,正是青黄未接之时,山上不可能找到什么野果,而他的“寄主”却刚好来到了战乱地区,身边也没有任何食物和财物留下。 至于打猎,这不是他当前能力范围内的事情,课堂上讲述的野外生存课程也不推荐,所以白天在途中遇见两条小蛇,他都严格按照课程老师的指点,小心翼翼的避了开去。 幸好他并不是太饿,至少暂时还能够忍受。但是,他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多长时间,他必须快点摆脱困境才行。 “要不,明天下山碰碰运气吧!”周惠对自己说道,开始百无聊赖的设想着下山后遇到的事情。他想了很多,却总觉得格格不入,甚至下意识的心虚,认为会受到这个时代的排斥,这让他一度感到非常的彷徨;然后,为了冲淡这种彷徨的感觉,他又主动给自己设计了不少顺利甚至离奇的情节,好不容易才恢复了乐观的心态。而到他临睡前,似乎都隐约看见了天边的一丝曙光。 这一觉,周惠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迷迷糊糊之中,他似乎回到了家中自己的卧室,而父亲正隔着门急切的唤他,让他快点起床。他一个激灵,猛的半坐起来,却看见面前半跪着一个人,年龄大约有五十余岁,脸上的表情既有惊惶,更多的却是发自内心的喜悦。 “二郎君,老奴可算找到您了!”他拉着周惠的衣袖说道,眼中激动得老泪众横。 周惠揉了揉眼。他一时还弄不清状况,部分神智还残留在梦境之中。 “是了!”老人似乎想到了什么,一把扯过背上的包袱,抖出一件白sè交领长袍,“二郎君,您把官服换下吧!老奴听驿站的人说,那些杀千刀的鲜卑贼,除了抢马以外,还专与官儿过不去,难怪会抢您的马,紧追着您不放……老天,这是什么世道啊!竟公然打劫朝廷命官……还好二郎君福大命大,躲过了这一劫,要是出了什么岔子,叫老奴怎么向郎主交代……” 老人絮絮叨叨的说着,条理颇有些混乱,却慢慢将周惠拉回了现实。他大致听明白了,面前的老人,大概是服侍他的家仆。当然,周惠是不认识他的,但这并不是太严重的问题。 “有吃的没?”他直截了当的问他。 “啊?”老仆微微一愣,马上一迭声的答应道:“有!有!老奴这就拿给二郎君!” 他打开包袱,从里面拿出两个馒头递给周惠。 周惠接过馒头,稍稍打量了一眼,和后世的差别不大,便迅速塞进了自己的口中。他一边咀嚼着,一边想着下一步的打算。 为今之计,似乎要尽量利用目前的身份才好,从花钱买官和骑马携仆上任这两宗看来,他这个身份的家境应该还不错,能够让他在这个时代生存下去。 正思索着如何开口呢,老仆却已经先问了出来。 “二郎君,您是怎么甩开那两个鲜卑贼的?”他望了望周惠,“还有二郎君说话的口音……” “这件事啊!”周惠略一思索,坦然的指了指身侧不远处的堑沟,“看见那道堑沟没?有两三……额,有一丈来深,我不小心摔了下去,倒因此侥幸躲过了追捕。” “一丈来深!”老仆惊道,连声追问周惠,“这么高,二郎君可摔着没?” “还好,”周惠顺水推舟,抛出了预先准备的说辞,“就是头在沟壁的石头上磕着了,似乎忘了好多事情……家里的事,包括平常用的方言,我似乎忘了很多;现在的口音,是随郡学里的博士学来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老仆的神态。当他说忘了很多事情时,老仆显然是非常的沮丧和担忧;但是当他说还记得郡学博士的口音,老仆却又大大的松了口气。 “这就好,记得博士的话就好!难怪说是圣人教诲呐,果然记得牢靠!”他的脸上露出笑容,如同风干的橘皮一般,“前些年大郎主为了送二郎君进郡学,可真是花了不少钱啊……” 他又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堆,显然很是唠叨。这正合周惠的心意,他已经打定心思,要先利用这个身份了,目前正需要多了解家中的情况呢。不过,当前最重要的事,还是先离开此地返回河南府。 他迅速的换上长袍,把长剑佩在腰间,打扮成游学士子的模样,然后将脱下来的官服交给老仆,吩咐他收起来。老仆顺从的收好,又问周惠是不是要找找官帽掉到了什么地方。周惠却摇了摇头。 “不用找了。那边现在有鲜卑乱军,这个官肯定做不下去,”他吩咐老仆道,“咱们先回家再作计较。” “是,二郎君。”老仆点了点头,背上包袱,跟在周惠后面下了山。周惠一边走,一边和老仆平伯闲聊着,颇有技巧的敲着边鼓,从这老仆口中套出了不少关于家族的事情。 老仆名叫周平,是周惠祖父收留的流民,在家中已经三十多年,对家中的情况了解得极为详细。这一家原籍义兴阳羡,称为义兴周氏,乃西晋孝侯周处后裔,在东晋初年曾经是“一门五侯”的顶级江东门阀,所谓“江东之豪,莫强周沈”。然而正由于势力过大,结果为大将军王敦所忌,几乎陷入灭族的窘况,其中一支为避祸东迁江陵,在桓氏麾下任职。后来桓玄败亡,周惠的曾祖父周骐随桓玄之子桓诞逃入荆州大阳蛮部,并成功站住了脚跟,收伏了不少蛮人。延兴年间,桓诞内附魏朝,被冯太后封为襄阳郡王、中道大都督、兼征南将军,祖父周鉴也一同内附,几年后随着众人迁居到河南地方,作为朝廷府户在巩县定居下来。 太和十八年,例降为襄阳郡公的桓诞在洛阳去世,长子桓晖和三子桓叔兴先后袭爵,前往三荆地方担任刺史;而周惠家则要承担一份兵役,补入到桓氏兄弟属下的河南府军军中,一方面随桓氏招慰蛮族,抵御南朝萧衍的攻击,一方面也起着部分监视作用。 起先,承担军役的是伯父周植,然而他在一次战斗中伤了左眼,左手也失去三截指头,军役只好改由周惠的父亲周析承担。 到了正光二年(521年),时任平南将军、南荆州刺史的襄阳郡公桓叔兴据州南叛,所部的河南府户子弟大部分没于安昌驻所,唯蛮酋成龙强率户数千内附,并向朝廷禀报了河南府军和叛军奋战的情形,于是朝廷加恩,授成龙强刺史,诸府户家族也封赏有差。周析身为军中幢长(军主之下的基层武职,领二百余人),被朝廷追封了一个“巩县男”的爵位。这个爵位虽然不能继承给后嗣,但是凭着嫡子的身份,周惠却有了进入郡学的资格。 当然了,资格是一回事,想真正进入还得走一些门路。好在经过两代经营,他们家颇有些资财,能够敲开郡学的大门,而当家的伯父也非常重视周惠,将他视为家族的希望,愿意在他身上花钱,等到他学成归家,甚至又替他买了郡尉的官职。 ……也就是那个坑爹的平州归德郡郡尉了。周惠在心里叹息了一声,继续打听家中目前的情况。尽管有时他问得颇为直白,但由于他有言在先,说是摔着头忘记了些事情,老仆并未感到奇怪,毫不隐瞒的回答了他所有的问题。 因此,从山上下来时,周惠对这家的基本情况已经了解得七七八八,甚至连老仆的河南方言,他都把握到了一些。这样再相处一段时间的话,等他们回到河南,即使面对那位当家的伯父,他也有把握应付过来,扮演好目前这个角sè。 为了保险起见,他还特地嘱咐这位忠心耿耿的老仆:“平伯,我问的这些话,还有摔伤失忆的事情,都不要和家里提起,以免大家为我担心。” “是。”老仆周平顺从的应道。 这时候,在两人的视线中,忽然出现了十来个军士。看见这些人,老仆像遇见蛇蝎一般,顿时变了脸sè。 “二郎君,你快点上山,躲开这些人!”他连声催促周惠,“这些人穿的衣服,和之前寻你为难的人差不多!” 周惠却是发现,那些人神情肃然,看着完全不像是乱军,为首那人的背上,甚至还背着一个小女孩。 “别忙,先看看再说。”他镇定的安抚着老仆。 老仆没有反驳,可是,看着两方人越走越近,他也越来越紧张。更糟糕的是,对方似乎注意到了他们,径直走到他们面前,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心里暗暗后悔,刚才为什么没有坚持再劝二郎君几句。 甚至连周惠,虽然面上镇静,心里也忍不住泛起了嘀咕,谨慎的打量着对方。 幸好,对方并没有动武的迹象,为首之人身着两档铠,站在周惠面前,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两遍,脸上忽然绽开一个笑容。 “原来真的是你啊!”他带着浓重的口音笑道,“你倒是好命,居然恢复过来了!” 啊?周惠惊讶的望向对方。 难道说,这几个人也和原来那个周惠认识?那为什么老仆还要如此紧张不安呢? 或许是看出了周惠的惊讶,另一人站了出来,指着先前之人背上的小女孩解释道:“昨天在山上,是我家……我家小娘子命人把你从沟底背上来的。” “原来如此。”周惠释然了。难怪他昨天醒来时,已经是在堑沟上面的草丛中。而且,面前这人的声音,他也有点印象,隐约就是那个说他糊涂说他可怜的家伙。 至于“小娘子”,那是这个时代对主家女儿的敬称,和后世称呼的“小姐”类似。相对应的,就是老仆称呼周惠的“郎君”,是对主家子嗣的称呼。 他躬身一揖,郑重的向对方道谢:“感谢小娘子的搭救之恩,感谢几位援手之德。” “原来是恩人哪!”老仆周平也听明白了。他连忙放下包袱,跪地向几人大礼叩首:“感谢几位恩人救了我家郎君!” “老人家快快起身,”被下属背在背上的小女孩发话道。她的声音非常清脆:“我年纪小,母亲说过,承受不得这般大礼参拜的,怕要折了福寿。” “是,是!”老仆连忙站了起来,又向众人一揖到底。 周惠也再次拱了拱手:“在下周惠,义兴人氏。还没请教几位尊姓大名?如果方便,在下想……” 然而对方却似乎不想透露名姓,也不想再和周惠交接。先前向周惠解释的那人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不用了,举手之劳,足下不用太放在心上。” “看来几位是急于返回啊,”周惠明白了过来,“如此,在下就厚颜承受这番恩德,不打扰几位了……前面有乱军堵在关前,若是长时间不能落关,恐怕会失去约束,向周围蔓延肆虐,还请各位务必小心,务必善自珍重。” “多谢提醒,再会。”背着小女孩的为首之人点了点头。另一人抬起头看了周惠一眼,却并没有说什么,于是两方人各自转身离去。 第五章:弃职返家(中) 离开一段距离后,宇文灵吉回头望了望周惠主仆,忍不住向宇文博问道:“拨力叔叔,你不是说这人没救了么,怎么又恢复了过来?” “唔,这人倒是命大。”宇文博略有些支吾。佛祖在上,那时他虽然不愿节外生枝,为救人影响行程,但真的没有起心糊弄郡主。以那人当rì的那副模样,的确是很难回复神智,更别说康复得这么快了。 “我也觉得有些奇怪,”宇文元道皱起了眉头,“看这人气度平和,见识也不差,之前为什么会做那般愚行?轻身前往平州叛乱之地赴职,这分明就是自寻死路……” “是啊,元道叔叔,之前你还说那人糊涂呢,”宇文灵吉插嘴道,“可他那些言语,和你前一会跟拨力叔叔说的差不多啊!难不成元道叔叔你也是糊涂人嘛?” 宇文元道微微一笑。看来,昨晚在父母合葬坟前哭过一场,小女孩的心情开朗了不少呢!这是好事,他也不会在意小女孩的小小揶揄。 “好了!郡主,拨力兄,各位兄弟,咱们得快点赶路才好。魏郡的叛军不多,大部分都已经前往幽州,这是天幸;可是这关内,还有两千多叛军,随时可能蔓延开来的!”他提醒众人道。 ……,…… 和宇文博、宇文元道一行人的急迫相比,南行的周惠却是格外的从容。魏郡以南不远,就是洛阳所在的司州,当初葛荣最盛之时,势力范围也只到魏郡为止,故而前路都还比较安定,他大可以慢慢赶路,一面观察沿途风貌,一面通过和仆人平伯的闲聊,熟悉他所用的河南府方言。 严格来说,那不该叫做方言,应该叫做“洛阳正音”才对,其地位就正如清时的běi jīng官话一般,甚至还有过之。即便是在南朝的健康城,大致也是以这种“洛阳正音”为雅言,由两晋交替时期南迁的洛下士族带去,作为中原正音代代传承。 所以,之前周惠忽悠老仆,说口音是“随郡学博士所学”,这肯定站不住脚。河南郡学的博士,怎么可能不用洛阳正音?好在老仆周平见识有限,又对他言听计从,他倒不用担心那番谎话会被拆穿。 这些天来,周惠是深刻见识到老仆周平的忠心了。他事事以周惠为先,惟周惠之命是从,周惠说弃官返乡,说要顺便领略河北风物,要他多说说家中的事情,他也就一一照办,沿途还无微不至的张罗着周惠的衣食住行。周惠原本还担心,是否会因为举止与往常不同而受到怀疑,可是老仆根本没有任何多余的话,仿佛一切都那么天经地义,那么顺理成章。只在周惠偶尔过意不去,要替他背背行囊时,他才会坚持己见,请周惠不要担心他。 由于老仆的放任,周惠得以随意安排行止。然而,盘缠毕竟是有限的,他们放在马背上的一万钱已经被抢,只剩下老仆囊中的两千钱和贴身收藏的一斤黄金,支持不了多长时间。尽管周惠愿意多拖些时rì,但他必须考虑到这一制约,也不得不妥善安排回程。 魏郡临水县到河南府,路程大约有六百余里,沿途经过魏郡安阳、汤yīn二县,司州东郡、汲郡、河内郡等地。安阳即商朝故都,所谓“河亶甲居相”是也,因此道武帝置相州,以安阳为州治所;汤yīn为古羑里,即商纣囚禁周文王的地方;东郡有黎阳城和城下的黎阳津(本名白马津),是袁绍与曹cāo对峙之地,大将文丑死于此;又有枋头,氐人苻洪驻兵处,也是桓温北伐、败于慕容垂的地方;汲郡朝歌县,商纣所建的行都,至今仍有鹿台遗址,即诗经“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中的殷墟上宫台;汲县,商周牧野之战的战场;获嘉县,原为汲县之新中乡,昔年汉武帝东幸,在此得南越相吕嘉首级,故立此县;河内郡,项羽立司马欣为殷王,刘邦并其地为殷国,后改河内,为洛阳北畿,有山阳城,魏文帝废汉献帝为山阳公所居;又有盟津及河桥,桥北岸有北中郎将城,简称北中城,另有小城三座,称河阳三城,分别位于桥北、桥中渚和桥南,桥南为河南府偃师县,在洛阳城东,继续往东即是周惠家族所居的巩县。 当初刚上大学时,周惠曾经想过,要徒步走遍河北、河南两省,遍览中原故地的历史风物,为此还专门锻炼过,徒步走完了两三趟马拉松。然而三年下来,周惠始终没能成行,只是趁着寒暑假和节假rì,游览了不少历史景点。他没有想到,如今来到北魏末年,居然就部分的完成了那个计划,而且远比计划中的行程更有价值。 和后世被圈起来的景点不同,此间的历史风物,绝对是原生态的,没有经过任何的加工。这样虽然平淡了些,朴素了些,却是无比的真实。站在一处处毫不起眼的遗迹面前,缅怀着往rì的光辉,品味着当代的寂寥,周惠就似乎看见了历史的变迁。 相对于历史而言,现在这个时代更让周惠关注。一路上他穿村过里,走街串巷,很是见识了一番。 大致说来,北魏朝的民政不错,自从几十年前,文明太后和孝文帝实行“均田制”和“三长制”以来,底层民众基本能够安居乐业,国家赋税也因而大增,所以,北魏才能组织和维持数十万的兵马,击垮北部蠕蠕(柔然),威行整个西域地区,并且将南朝打得节节败退。 这一点,从沿途的民居状况、里集规模就可看出。虽然近十多年河北屡遭灾荒,所在牧守也多为贪婪之辈,但底层的元气仍在。如果能革新政治,则民生不难恢复。正因为这样,历史上北齐定都河北后,国力很快就得到了恢复,以至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即使面对北周和南朝两国的进攻,也能够保持着相当大的优势。 作为历史考古系的学生,周惠曾经在课堂上较深入的了解过南北朝的历史,但经过这段行程实地见识,他才真正的对这个时代有了清晰的概念。所谓的“读万卷书,行千里路”,应该就是这样吧! ……,…… 四月初的时候,周惠和老仆周平终于赶到了盟津附近的河桥。河桥与北中城、河阳三城一样,由北中郎将防守,是河北通往洛阳的门户,一旦河北地方发生动乱,则为朝廷和乱军所必争,而北中郎将之职,也是护军府辖下四中郎将里面最重要的一个,大多数时候都由亲信的宗室贵戚担任。 按照周惠原本的想法,如今虽然有幽州动乱,但是整个河北还算安定,柱国大将军尔朱荣也已经派军征讨,河桥想必还不须戒严,可以供平民通行。然而,当主仆两人来到河阳北城下时,赫然发现城门边张贴着由岐州刺史、行北中郎将杨侃署名用印的戒严告示,告示纸张略显陈旧,周围的人也极少,显然是有了好一段时间。 老仆周平不识字,周惠正要把告示内容说给他听,他却已经猜出了内容:“莫不是又在打仗,不准咱下民走河桥了?” “正是,”周惠点了点头,奇怪的看着老仆问道,“平伯,你如何猜到的?” “二郎君,老奴是不识字,可这下面的大红朱砂官印却是认得,”老仆叹气,“世道不太平哪!去年间,这桥就封了三次,河那边也有这样的官文呢,不曾想如今又贴上啦!” 周惠想了想:“那我们走盟津渡口过河。” “是。”老仆一如既往的应命。 过了黄河,就是河南府偃师县,离巩县仅仅只有二十余里的路程。尽管周惠早已做好准备,自认能够应付得来,此刻心头却也略有些惴惴不安。 一个多时辰后,主仆二人终于来到了周氏宅前。宅子位于洛水之畔,当初是一片石坡,周惠的祖父在此地营建家宅时,颇费了一番工夫,因此附近的人都称这里为周家碾。经过两三代人的经营,特别是近二十年来,宅子的规模扩大了不少,对比原来几乎是翻了两番。正门前的十多株垂柳,据说是周惠的祖父周鉴亲手植下,如今已有两人合抱粗细,长得郁郁葱葱,茂密的枝叶随风摇曳,在门前及河面上洒下大片的绿荫。在绿荫下面,有两个小女孩正在玩耍,一个大约仈jiǔ岁,另一个只有五六岁的模样,都梳着双丫髻,身着一式的淡绿的交领中腰襦裙。两个人玩得十分高兴,旁边还放着一辆纺车,纺车后坐着一位四五十岁的老妇人,一面纺线,一面笑呵呵的看着两个小女孩。 真是好一副农家乐啊!还有这小河垂柳,景致也是说不出的动人。周惠心里想着,几乎在一瞬间就爱上了这个地方。 这时候,大一些的小女孩偶尔回头,看见了河边小路上走来的主仆两人。小女孩顿时就楞住了,仿佛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直到老仆周平叫了声“念儿小娘子安好”,她才反应过来,立刻惊喜的大声叫道:“阿兄!平伯!平婶婶,你看!阿兄他们回来啦!” “是二郎君回来了吗?”被小女孩叫做平婶婶的老妇人连忙停住纺车,站起身子望了过来:“啊哟,真的是二郎君!” 听见众人的称呼,周惠略一思索,很快明白了几个人的身份。大一些的小女孩,是周惠的亲妹妹周念,出生时父亲周析刚好没于南荆州的军中,因此以“念”为名;小女孩是兄长周恕周允度的女儿,比周念小三岁,出生于七夕之rì,小名就叫做七七;被称为平婶婶的,则是平伯的老妻,家中这两个小女孩,还有周惠小的时候,都是由她在照顾着。 这时候,众人已经迎了上来。跑在最前面的是小女孩七七,一边跑一边叫着“阿叔”;周念起初也跑了几步,然而马上就缓下了步伐,沉静的跟在平婶身侧。看到这一幕,周惠微微露出了笑容,果然和老仆平伯说的一样,这妹妹因为母亲早早去世,从小就沉默寡言,是个非常矜持的孩子。而刚才的大声喊叫,估计是看到阿兄后太过高兴吧! 虽然这是周惠第一次见到侄女和妹妹。可是在路上,平伯经常和他说起两人的事,在他的心中,对她俩并不陌生,甚至还勾勒出了两人的形象。 看到七七扑过来,周惠心中一动,很自然的顺势抱起了她。七七熟络的抱着他的脖颈,在他怀中格格直笑,显然是非常习惯。然后他又牵住了周念,笑着对老妇人点了点头:“平婶,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平婶很明显的松了口气,“前些rì子,大郎主和大娘子还念着呢!说河桥又封了,那边指不定又遭了兵灾,早知道就不该让二郎君去当那个官的。” 平婶的这番话,让周惠的心里更笃定了。本来,他私自弃官回乡,还想着怎么和那位名义上的伯父解释,虽然他清楚的知道,这次赴任会碰到幽州叛军,等于是自寻死路,但毕竟买官花了家里不少钱,路上又弄丢了乘坐的那匹走马,他总得有个说法才行。 他甚至还隐隐约约回忆起,历史上的孝昌二年,也就是两年前的时候,时任平州刺史王买奴被营州叛军就德兴部攻杀,之后平州就乱成了一团,没有任何人敢去赴任。如今的平州刺史,乃是以老拜征的崔长文,只担着一个虚职,表示朝廷对大族名士的优容之意,他本人根本就没有去平州,而是窝在家里诵经念佛。 考虑到这一点的话,那份买来的荐书就完全成了废纸一张。 然而,这些都是他这个后世灵魂的认识,原本的周惠绝对不会明白这些,也绝对说不出这番道理。在家中最熟悉的长辈面前,他虽然自信能扮演好如今的角sè,连洛阳正音都学了个仈jiǔ成,却也不能表现得太过明智,太过超越。 好在如今河桥被封,让那位伯父自己明白过来,不用周惠再费心的解释什么。于是他按照礼仪,转向家宅的方向拱手弯腰答道:“这是做侄儿的不孝,才让家里两位大人担心。” “啊哟!二郎君这话说的……倒是老奴不该提起两位主人了!”平婶连忙扶住了周惠,笑眯眯的上下打量着他,“没想到二郎君出去一趟,礼节倒是大了,人也成熟了好多呐!两位主人要是看见,心里肯定十分欢喜呢。” 第六章:弃职返家(下) 看来这下做得有点过了……周惠心里想。 但这也没什么关系,他现在就是周惠,是这家的二房长子,也了解这家的许多情况。只要不是表现得太过离谱,就没人会有任何的质疑。 倒是平伯听老妻絮絮叨叨,面上很有点不耐烦了:“老婆子,就知道唠叨!还不去收拾二郎君的房间?等见过了大郎主,马上就要安顿下来的。” “啊哟,只顾着说话呢,差点忘了正事!”平婶连连点头,顺手从周惠手中接过七七,“老奴这就去收拾!七七小娘子也别缠着你阿叔了,你阿叔刚出远门回来,可别累着了他。” “好。我不缠着阿叔。”小女孩七七乖巧的应道,清秀的小脸上却满是眷恋的表情,显然和周惠之间的感情非常深厚。 关于这一点,平伯也和周惠提过,说是大郎主身体不太好,已经把家务和铸钱作坊交给了大郎君,大郎君初次当家,作坊的很多事情都要慢慢熟悉,因此这一年多以来特别忙,教导七七的事都是由周惠在负责,小女孩也就和他特别亲近。 让周惠无语的是,他前任的那个,居然是拿《风土记》在教七七。《风土记》这本书他知道,是西晋孝侯周处所作,记录了许多的吴地风俗,后世查考端午、七夕、重阳等,所依据的最原始资料便是这一部《风土记》。 作为家族先祖的著作,周家自然有保存,据老仆周平所言,似乎还是周处第四子周硕亲手誊写、已经传承了好几代的古本。至于具体内容,周惠现在还不知道,因为这本书的原本到清代已散佚,只剩下了寥寥几条记录,还是在《荆楚岁时记》等后世同类著作中找出的引文。但是仅仅根据那些片段,周惠就可以肯定,这本书绝对不适合用来教小女孩。 可能是没办法的事情吧!如今这个时代,适合启蒙的《三字经》、《百家姓》和《千字文》等都还没有面世呢;而一般大家族教女孩的《女诫》,就读于郡学的周惠又不可能学过。 “平婶,不妨事的。”周惠顺口说道,却依然将小女孩交到平婶手中。看着小女孩可爱的模样,他情不自禁的捏了捏她的小脸:“过几天阿叔有空,就带你出去玩!” “阿叔,是真的吗?”小女孩七七瞪大了眼睛,“去哪呢?” “恩……去希玄寺吧,四月初七去。”周惠想了想说道。 四月初七是周惠、周念母亲的忌rì,平伯曾经告诉过他,前两年的那个时候,周惠都要带着妹妹周念,去20余里外的希玄寺为亡母祈福。 周念自然也知道这件事情。听周惠说要带上七七,她疑惑的抬起头:“阿兄,咱们去寺里,是要给母亲祈福,七七跟去做什么呢?” “给母亲祈福是当然的了,但除了祈福,还有佛诞节嘛!”周惠笑着解释,“佛诞节是在四月初八,在那之前的初七rì,寺里一般都要举行浴佛、礼佛、行像、放生等仪典,听说很有趣的,倒是不妨带七七去瞧瞧。” “我要去!要看放生!”七七连忙嚷道,一副唯恐周念反对的模样。 “恩。”周念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不过,她心里却隐隐觉得,阿兄这次回来,人似乎变了好些。以前的阿兄,xìng子很有些迟钝,前两年为母亲祈福的事,都是伯父说了才去希玄寺的。至于参观浴佛等仪典,因为伯父没说,阿兄也就不会在寺里多加逗留,为此她还暗地里觉得可惜呢。 ……,…… 进了宅院大门,周惠跟着老仆周平,径直往后堂去见伯父周植。 关于这位伯父,他听周平说了不少,给他的感觉,是一个xìng格和蔼、待人宽厚的人,对自家的出身颇为自矜,并且很希望重新进入士族的行列。为此,他才想法设法替周惠争取到了郡学的名额,还花了一笔不菲的钱财替他买官。只可惜他出身行伍,虽然有些魄力,敢于卖掉桑田(永业田)和赏田开设铸钱作坊,却毕竟少了些见识和眼光,不明白官场上的那些道道,这才做了冤大头,害得侄儿命丧滏口关外。 当然,这位伯父不可能知道这件事,因为周惠现在就以侄儿的身份,好好的站在他面前,非常庄重的躬身向他见礼。 看见周惠的这番动作,周植却是颇有些欣慰。他虽然自认是名门名臣后裔,然而家门却早已衰落,近十代以来都十分卑微,连最末等的士族都算不上,所以家中也很少讲什么礼节。没想到这个侄儿出了趟远门,回来后不仅成熟了许多,而且还知道礼仪了……这真是家门之大幸啊!不枉自己花钱送他进郡学读了几年书。 他向周惠点了点头,指着旁边的胡床示意他坐下,然后向老仆周平问道:“你们中途折返,是否路上遇到了什么事情?我听说盟津的河桥又已经封上,可是北边又遭了兵灾?” “回家主,河北的确有鲜卑乱兵,二郎君的马、还有马背上的钱,都被乱兵抢了去。”周平垂手回答道。 “马给鲜卑乱兵抢走了?”周植容sè一动,“你们人没出事吧?” “这个……”周平望了周惠一眼。他清楚的记得,二郎君曾经让他隐瞒遇险的事,以免让家人担心。可如今家主问起,他总不能空口说白话。 好在周惠知道他的为难,立刻从胡床上站起,拱手向周植解释道:“伯父,侄儿和平伯这不都好好的么?至于中途返回,其实是侄儿的主张。” “是你的主张?”周植感到十分惊异。 他从小看着周惠长大,知道这侄儿向来唯唯诺诺,没有什么主见,这次替他贿买官职,除了期望他光大家门外,也是期望他经过一番历练,能够改一改这种xìng格。临行前,他甚至还吩咐老仆周平,让他遇事多让周惠做主,却没有期望他在短时间内有多大长进。 虽然他这样放弃官职,等于是让买官的钱打了水漂,但既然北边发生动乱,那官本来就做不下去,放弃了也没什么可惜。 只是这样的话,依靠周惠光大家门的计划就只好作罢了。而这个侄儿的事情,也必须重新安排。 周植微微叹息了一声:“也好,当今世道不太平,做不成官也未必不是好事。过几天,你还是去给你母亲祈福,然后就准备你的婚姻大事吧!你是郡学的生员,之后在家好好教导几个后辈,咱家也就有了点文化底子,总比我们这两辈强些,连先祖的书都读不来。” “什么?”周惠实实在在的大吃了一惊。他见这位伯父沉吟了好一会,还以为他是在想那份官职的事情呢,没想到却是关于周惠——或者说是自己的婚姻大事! 站在堂前的老仆周平却很欣慰。依他的看法,二郎君年近二十,早该准备成家的事情了。当然,大郎主可能有他自己的考虑,他虽然很受信重,却毕竟是下人的身份,不好多说什么。但现在既然大郎主自己提了出来,他也就很乐意筹备这件大事。 于是他主动向周植请缨:“请家主把这件事交给老奴吧!” “当然是要交给你的,”周植满意的笑了笑,“明天你就去偃师张家庄,给庄西张五家的二女儿下聘礼。” “张五家的?”老仆周平略一思索,“那不就是咱家大房娘子的堂妹嘛!” “是啊!知根知底的,结亲也安心,”周植点了点头,语气中颇有些感慨,“张五家那个二女儿,女红做得极好,心气也颇高,全里全乡都有名的。张五也很看重咱家二郎,前两年曾经托儿妇张氏向我们提亲,但那时候我还想着给二郎买个官做,然后多准备些聘礼,找家落魄士族攀一门亲,也算是隔士族的门槛近了两步……可现在看来是不成了,只好快点让二郎娶亲生子,我也能了结这最后一桩心愿。” “女方也有意,真是太合适了!连媒人也是现成的!”周平的老脸上绽开了笑容,“家主的打算果然极好,老奴一定尽力办得妥妥当当。” 两个人就这样一来一回的说着,很快决定了这件事情,并且进一步谈起了细节的问题。至于作为当事人的周惠,完全被他们丢到了一边。或许他们自个还认为,让周惠旁听就已经很对得起他了吧! 可是周惠却很不满意。这是毫无疑问的,作为一个现代人,绝对难以接受这种毫无自主的婚姻。那个张五家的二女儿,年龄有多大,长相怎么样,xìng格好不好,人是白的还是黑的,是圆的还是长的……这些他统统不知道,怎么可能会愿意结婚! 更何况,他今年才二十岁,附身的这个身体甚至更小,正是大有为的年龄,还想着要建功立业,方不负穿越者的身份之类。可是按照这伯父的说法,不仅让他结婚,还让他安心在家教孩子,这等于是要把他拴在家里,拴在老婆孩子身上啊! 他从胡床上站起来,打断了主仆俩的谈论:“伯父!关于这件事,能够过两年再说吗?侄儿……” “这事没你说话的份!”周植瞪了周惠一眼,大声呵斥道。 “可是,侄儿才二……才十多岁,年龄还小……”周惠试图申辩。 “年龄还小?都十九了!”周植哼了一声,“你阿兄结婚时是十六岁,第二年生下你大侄儿,如果没有夭折,现在都要chéng rén了!你自个如果不是在郡学念书,我又想着给你捐官,早两年就应该结婚了吧!” 他的语气非常严厉,言辞也很坚决,完全不容周惠反对。 以他的观念来说,正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然周惠的父母不在,那自然由他这个伯父做主,哪有周惠这个后辈反对的余地呢? 周惠显然也明白过来,意识到了自己的冲动。这个时代,可不会允许zì yóu婚姻,而他既然现在身处这个时代,又没有任何依靠,就只好遵从这个时代的规则。 想了想,周惠无奈的使出了拖字诀:“既然伯父决定了,那自然是好的。不过,侄儿希望把婚礼推迟几个月的时间,一则和侄儿母亲的忌rì错开,以免两事相冲;一来诸事繁杂,太过仓促的话,恐怕会失了咱家的体面。” “唔,你考虑得很是,是我太心急了,”周植捋了捋颌下的胡须,“那就依你的意见,先把婚事定下来,过三个月再正式结亲。” “是。”周惠尽量平静的应道。 于是事情就定了下来。周植看着周惠,目光中颇有赞赏之意:“惠儿,看来你出门一趟,倒真的长进了许多……今天你刚到家,人想必是累的,就先回房休息吧。” “是。”周惠又答应一声。 既然见过了名义上的伯父,那么从这一刻开始,我就是周惠周允宣了…… 看着前面带路的老仆周平,周惠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从正堂往内,是两间平齐的正房,正房后面有间小院,院子左右和后面的房屋,都是周植这些年陆续扩建的,和原先的老房连成一个“曲”字形。扩建完成以后,前面的老屋辟为正堂和正房,正房放置着先祖的牌位;后面的房间,自然是家主周植夫妇;周恕原本和姐姐周慈住后面厢房,后来成家立业,就搬到了东边的院落;西边院落则是安置周析这一房,目前只住着周惠和周念兄妹两人,周析原本的房间,被改成了周惠的书房。 由于时间还早,周惠换了身衣服,就直接来到了书房之中。房间里十分明亮,可见采光不错,陈设却是十分的简朴,一张素白屏风将房间分为两部分,后面是周惠父母周析夫妇的床榻和衣柜,前面是书柜和一大三小四张书几,书柜中只有寥寥十来本线装书,竖放在最中间的格子内,其余书格大多空着,只有最下面的几格内放着笔墨纸砚等物。 “这是二郎君、文小郎君、念儿小娘子和七七小娘子的功课,”平婶在一旁解释,“前阵子二郎君不在,家里没人能够教书,大娘子就让老奴收起来了。” 周惠点了点头,抽出几人的写字帖随意翻看着。最老成的那份,毫无疑问是原来那个周惠的手笔,但字迹也只能算是平常,周惠虽然练习毛笔字不多,却有把握超过这份写字帖上的那笔字;另外的三份呢,当然只有更差,有一份甚至完全不成模样,应该是七七那个小丫头的大作。 看到这里,周惠忍不住摇头微笑。很显然,原来的周惠,的确没有教好几个孩子,也没有严格约束他们,尤其是侄女七七,名为读书写字,实际上算是唱洋歌和画鬼符,难怪老仆周平说她“学”得十分愉快。 放下几人的功课,周惠重新拿了一本写字帖,工工整整的写上了三行字: 人之初,xìng本善; xìng相近,习相远; 苟不教,xìng乃迁。 第七章:洛阳之行(上) 关于婚姻的事情,周惠既然无法改变什么,也就暂时不去管他。这四五天时间内,他一边熟悉家中的情况,一边整理着属于周惠的东西。尤其是那本《风土记》,他认真的背了下来,然后工整的默抄了两本,将那本书页泛黄、又被淘气的侄儿侄女撕破了两页的原本送还给伯父。妹妹周念、侄儿周文和侄女七七的功课,他自然也没落下,只不过学习内容变成了他默写的《三字经》。这种朗朗上口、类似儿歌的经文,几个小孩子都非常喜欢,周惠原本只准备每天教六句,结果周文和七七却缠着让周惠多教一些,然后背下来去向大人们炫耀。周植的正房内,长房张氏的闺房中,不时都会响起几个孩子稚嫩清脆的背书声。 “好,好!这才是我周家的好儿郎嘛!”周植笑得合不拢嘴。 “阿翁,你是说孙儿学得好吗?”七七故意问道。 “唔,你们两个都很好。还有念儿,自然也是不错的!”周植满意的颔首道。 “真的啊!”七七按着周惠的吩咐,趁机提出了要求,“阿翁,阿叔说啦,若是我们学得好,他明天就带我们一起去希玄寺……去希玄寺……” 她张着小嘴,皱起秀眉,一时间忘记了周惠是怎么说的。 “随喜参观!”周文连忙出言补充。 “对!对!随喜参观!”七七也跟着嚷道。 “你阿叔这么说了吗?”周植明白了过来,这肯定是周惠教两个孩子说的。不过,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周惠回来的这几天,将自家的院落和书房好好整理了一番,比原来有条理了很多,教导妹妹和侄儿也很得法,他这个作伯父的看着很是欣慰。 “好吧!”他颔首同意了两个孩子的要求,“明天你们跟阿叔一起去,我会让阿忠用牛车送你们。” “太好了!太好了!”两个孩子雀跃着,跑去告诉周惠这个消息。 四月初七的凌晨,一辆牛车出了周家后院,向二十余里外的希玄寺驶去。驾车的家仆周忠,是次房老仆周安的长子,本名叫周寿,福禄寿财四名家仆排行第三,在父亲周安随二郎主周析没于南荆州后,便被家主周植赐了现在这个名字,带着弟弟周财负责家中露田(口分田)的事情。 由于长年耕作,又深得家主厚待,衣食丰足,周忠长得非常健壮,xìng格却是十分的稳重沉着,将家中的田地租赋安排得井井有条。也只有让他跟着周惠,周植才能放心那两个年幼的长房孙儿。 或许是难得出远门吧,两个小孩都非常兴奋,一路上不住的东张西望,扯着周惠和周忠叽叽喳喳的问东问西。倒是周念颇为安静,看到七七的身子倾出车外太多,还不时拉她回来,颇有些小姑姑的模样。 快要到地方时,看着沿途渐渐多起来的香客,两个孩子又问起了佛诞节的事情。不过,关于寺院里的浴佛、礼佛、传灯、放生等佛诞节活动,周惠了解得并不多。在他那个时代,很少能有机会看到正规的佛门仪典,倒是见识过不少高价烧香、纳钱签名、撞钟竞拍的敛财活动。便是放生,也完全变了味道,往往是这里放,那里便捉起来,送到外面重新卖给香客,等于是把放生的乌龟和鲤鱼们当成了循环利用的道具。有时候,周惠忍不住想,这到底是在放生呢,还是在折磨啊?而如果真有神通广大的佛祖存在,又岂能被这套把戏蒙住? “好了好了,马上快到希玄寺。想知道浴佛是怎么样的,等会就认真的看啊!”周惠安抚侄儿侄女道。 牛车十分简易,两旁和前面都没有封住,周惠的话被旁边的一位骑驴的老年香客听在了耳中。他转过头,好心的提醒周惠:“这位郎君,今年是行像之年,要行像至洛阳,由天子主持浴佛和礼佛……郎君与小娘子若是为瞻仰浴佛而来,恐怕要随行去洛阳才行。” “什么呀!寺里居然看不到!”七七撅起了嘴巴,小脸上颇为失望。 然而周惠却是来了jīng神。天子礼佛啊!这也就是在北魏朝才能看到的胜景了。其具体情形,时人杨衒之的《洛阳伽蓝记》中曾经描述过,“京师诸像……向阊阖宫前受皇帝散花。于时金花映rì,宝盖浮云,幡幢若林,香烟似雾。梵乐法音,聒动天地。百戏腾骧,所在骈比。名僧德众,负锡为群;信徒法侣,持花成薮。车骑填咽,繁衍相倾。时有西域胡沙门见此,唱言佛国。” 历朝历代,虽然不乏极度崇佛的帝王,然而将崇佛作为国家制度确立下来的,却只有北魏这一朝朝。当时洛阳周边佛寺数量达到一千三百六十七所,著名的云冈石窟、龙门石窟,作为禅宗祖庭的少林寺,皆在这一朝创建,甚至连云冈、龙门石窟中数尊作为主体的巨大佛像,也是按照数代北魏皇帝的形象开凿而成。 “老丈刚才说,今年要行像?由天子礼佛?”他向中年香客确证道。 “是啊!”老年香客点了点头,指着前面说道,“郎君你看,不少人都骑着驴马,就是要跟着行像香车前往洛阳……” 仿佛是为了验证老年香客的话,前面路上忽然泛起一阵喧嚣,不少人高声嚷着“出来了出来了”之类,然后人流忽然涌动起来,那些骑着驴马的香客也纷纷加快了速度。 “这情况,郎君也看见了不是?”老年香客微微一笑,抖了抖驴子的缰绳,“老夫先走一步。郎君若是有兴,也不妨随喜随喜。” 这时候,前面的情况又有了变化。随着一阵庄严的钟磬声和禅唱声,所有的喧嚣都消于无形,隐约可见数列彩sè的幡幢出了寺庙,紧接着是三面高擎的黄sè宝盖。宝盖之下,分别端坐着一尊高大的金身佛像,佛像面前点着巨大的香烛,周身烟雾缭绕,仿佛坐在祥云之间,显得无比的庄严尊贵。 在佛像出现的这一会儿,近处的香客们纷纷跪倒在地上,口中宣着佛号,向宝盖之下的佛像虔诚顶礼。而他们这一跪,也将诸般仪仗和载着佛像的香车显露在周惠面前。 希玄寺不是普通的寺庙,乃是迁都洛阳的孝文帝亲创,其子宣武帝则另外开凿了石窟,所以又称伊阙石窟寺。即使在一千多年后,这座寺庙也依然鼎鼎有名,乃是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只不过寺名几经改换,遂专称为石窟寺。这样一所寺庙的佛诞大典,自然是非同一般,仪仗jīng致盛大,香车宽敞华美,再加上众多信众的虔诚膜拜,让见惯了场面的周惠都有些微微失神。 “好……好漂亮!”“真好看!”周念、周文和七七也趴到车前,各自瞪大了眼睛。 “念儿,难得遇见这样的胜景,咱们也跟去洛阳看看?反正也就二十来里路,看了再赶回来祭奠母亲也不算迟。”周惠和周念商量道。 “阿兄拿主意就好。”周念一如既往的顺从。 “那咱们就去吧!”周惠打定主意,吩咐前面驾车的周忠,“阿忠,麻烦你再辛苦下,载咱们去趟洛阳。回头家主若是问起,我自然会替你分说。” “是。”周忠略一思索,很快点头应承,驭着牛车跟上了香车队列。队列迤逦东行,不多时便渡过洛水,进入洛阳城东郭。郭门开三道,号曰“三门”,洛阳士子送去迎归,常常在这个地方,即所谓的“相送三门外”。门外有守卫,然而对于香车队列却毫不阻拦,反而还驱散围堵人群,方便香车进入城郭,周惠一行跟着队列,也非常顺利的进入了郭内。 继续前行一里,便到了阳渠上的七里桥,距离洛阳城北建chūn门正好七里,阳渠也在彼处汇入护城河,沿途则有洛阳县衙、束石桥等,束石桥南的洛阳马市,便是曹魏时嵇康受刑的地方。周惠本以为队列会沿着阳渠西行,没想到前面作为先导的仪仗却折向南路,一直过了阮曲水的阮籍旧居,然后向城南外郭进发,似乎并不准备进洛阳城。 怎么回事?不是说要接受天子礼佛的吗?周惠不解的跳下牛车,找了一位面相颇为和善的老年信众询问。 “郎君是第一次随喜吧?难怪会不太清楚,”老人打量着周惠,还有他身后牛车上探出的小脑袋,笑呵呵的解释道,“京师各寺行像,要先往城南景明寺,由尚书祠曹录名后,次rì才进宣阳门,向阊阖宫前受天子散花。” “还要等到明天?真是气人!”七七不高兴的撅嘴道。 “那是当然了,”老人依然笑呵呵的,“须知天子礼佛,何等的庄严?自然要有一番计较。” “老丈言之有理,小子受教了。”周惠拱手和老人作别,回到了牛车上面。 “二郎君,现在要回希玄寺吗?”周忠扯起了手上的缰绳。 周惠想了想,吩咐他道:“念儿、阿文和七七都很少出门,既然来了,不妨随便看看……附近可有什么市集?” “有洛阳东小市,在阮曲水北面,距离此处不远。往常小人曾跟着家主来过。”周忠回答道。 “恩,那就去吧!” 周忠答应一声,驭着牛车驶过刚才来时的石桥,沿着街道往西而去。 大约走出两三里,周忠在一长溜草亭边停下牛车,回头对周惠说道:“二郎君,前面不远便是东小市。咱们是庶民,车只能停在这个地方,小人在这里顾着咱们的车,还请二郎君早去早回。” “好。”周惠随口答应,一手抱起七七,一手牵着周文,带着周念向东小市而去。 作为北魏京都,洛阳的繁华自不待言,历史上高欢迁都时,尽管洛阳才经历数次战乱,又被西狩的孝武帝带走了一批民户,离极盛时期差了许多,却依然有四十余万户(含周边)迁移至邺城。而如今孝庄帝登基已有两年,河yīn之变时散去的人户大多又返回城郭,即使是这规模不大的东小市,买卖的人数也着实不少,看上去显得颇为繁荣。周惠随便走了几步,便看见有店铺在卖糯米糕,于是给几人分别买了两块,又包起五块糕点,让周文给外面的周忠送去。 周文答应一声,飞快的跑出了市集。而七七才从周惠的怀里溜下来,立刻被不远处一间店铺外面挂着的娃娃面具吸引了。她扯住周惠的衣裳,指着一个龙女面具大叫道:“阿叔,我要那个!你去买给我啊!” “买给你倒是无妨,不过要等一会。阿文才出去,在他回来之前,我们不可以走开,免得他找不到我们。”周惠笑着回答。 “不嘛!我现在就要!”七七抱着周惠的腿撒起娇来,“就这点远,阿兄一定能找到的,他才没有那么笨!” 周惠既好气又好笑的看着七七,她手上还拿着糕点呢,这一下就蹭到了他的衣服上。为了惩罚她这个失误,周惠决定小小的为难一下她。 “好吧,现在买也不是不行,”周惠收敛了笑意,露出一副严肃的模样,“如果你能把我教的《三字经》背一遍,我马上让你念儿姑姑给你去买。” “背书吗?这有什么难的!”七七得意的清咳一声,大声的背诵起来,“人之初,xìng本善;xìng相近,习相远;苟不教,xìng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周惠双手抱怀,倚着廊柱听这小侄女背颂,脸上渐渐露出了微笑。他却没有注意,有一位华服青年已经被书声吸引过来,在廊柱右侧不远处细细聆听。等到七七背完,他这才从容上前,向周惠缓施一揖:“这位兄台请了。令侄女刚才所背的经文,我听着实在不凡,可否告知来历?” “乃是在下偶尔起兴所撰,名为《三字经》,原为教导妹妹和两个淘气侄儿。‘不凡’之赞,实不敢当。”周惠略一思索,很干脆的回答道。 反正,现在要说《三字经》是谁作的,只有他才算靠谱。真正的作者,要等到七百余年后才会出世,为此他还不得不删改了一些类容,例如“窦燕山,有义方”等句,因为窦燕山是五代时期的人,现在同样还不知道在哪里…… “竟是兄台的大作!”华服青年瞪大眼睛,态度变得格外热切:“我观此文,言简而蕴大义,兼之朗朗上口,正合孩童入学发蒙之用。兄台有如此才华,着实令人钦敬哩。” 第八章:洛阳之行(中) “兄台谬赞了,”周惠微微一笑,“听兄台的意思,想必是家中也有蒙童入学,因此才会留心敝侄女背诵的吧?” “正是,兄台所言不差!”华服青年同样面露笑意。然后,他整理了一下衣衫,正容向周惠施礼道:“我姓元,行三,人称元三郎,家住城西寿丘里。可否请教兄台名讳和籍贯?” 寿丘里?周惠心里一动,想起了《洛阳珈蓝记》中的一些描述:“自退酤以西,张方沟以东,南临洛水,北达芒山,其间东西二里,南北十五里,并名为寿丘里,皇宗所居也,民间号为王子坊。”面前这人既然姓元,又居于寿丘里,那么定是元氏宗室。那么他问自己的姓名和籍贯,是有什么事情呢? 不过,既然他问了,等下肯定会说明缘由的,倒不用他费心猜测。于是周惠也拱了拱手:“在下姓周,名惠,字允宣,义兴阳羡人氏,现居巩县。” “义兴阳羡?”华府青年略一沉吟,“那么兄台所学,似非家传,可是另有师承?” “不错。在下是河南郡学出身。”周惠点了点头。 华服青年的话,他能够听明白。自从晋廷南迁,中原丧乱,无论是江南还是江北,承继于汉代制度的官学都基本废弃,学术全部转入私门。正因为如此,才会有士族政治的产生,因为各士族不仅占有大量土地,还有各自的家学渊源,无论是哪个朝廷,想要治理国家的话,都必须得到他们的拥戴,并且大量的从他们之中征辟人才。 像周惠这样的家族,虽然曾经是江东顶级门阀,号称“江东之豪,莫强周沈”,也出过孝侯周处那样著书留说、封侯拜将、德传后世的人,但毕竟不是诗书传家的衣冠士族,如今又早已衰落下去,自然不可能有什么家学渊源。例如他的伯父周植、父亲周析,甚至连先祖传下的《风土记》都解不明白。 便是周惠这郡学生员,也来得不是那么容易。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北魏都没有郡学,直到孝文帝迁都汉化,方才“列教序于乡党,敦诗书于郡国”,而且入学名额极少,一般只收纳贫寒士族或功勋家族子弟。若非周惠的父亲被追晋为“巩县男”,伯父又花钱疏通关系,他绝对进不了河南郡学。 “原来兄台是本郡生员,”华服青年笃定的笑了,“既然如此,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兄台能够屈就担任本家西宾,替我教导家中儿郎。” 请我去当家庭教师?周惠恍然大悟。难怪这人会问他的籍贯,原来是想确认他是否士族子弟。如果是的,他这话就不会冒昧出口,毕竟为私家担任西宾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太子太傅和王傅除外),士族子弟一般都不屑为之。 然而,对于寒家子弟而言,为权贵担任西宾,扩大交际面和关系网,进而获得举荐,却不失为一条进身之阶。面前这元三郎,态度之所以如此笃定,大概就是基于这一点吧! 只可惜,周惠并不打算同意他的要求。一来他知道自己的水平,虽然读过一些儒经,一手毛笔字也写得不错,但五经六艺尚且不全,自然不足以在权贵间博取文名求得仕途;二来他知道历史,下个月京师将有一场大乱,元颢与陈庆之入侵,孝庄帝弃都北巡,他家薄有资财,在河南府府户中又有点名声,若能说服伯父,组织起一支义军来,未尝不能以军功起家。这样的例子,在《北史》中有很多,其人往往能一举跻身于县令、郡守甚至刺史的高位,可谓是出仕的终南捷径。如隋朝名将韩禽(又名韩擒虎)之父韩雄,在洛西与属下六十人组织义兵,虽数不过千,却一举得封武阳县侯,再举得封河南尹,进爵县公,最后累官至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侍中、河南邑中正等显职。 “元兄的这番好意,在下心领,”周惠淡然的摇了摇头,“只是家伯有命,让在下专心闭门读书,教导后辈子弟,因此不能答应元兄的邀约。” “既然长辈有命,我也不好勉强兄台,”元三郎显然有些失望,“如此我就告辞了。” “元兄请留步!”周惠连忙出言叫住了他,“在下虽然不能出任西宾,却可以将《三字经》抄录给元兄。此文言简,元兄解之不难,大可以亲自对令郎施以教导。” “如此就多谢周兄了!”元三郎大喜过望,大声吩咐不远处的家仆将马车牵过来。家仆领命,不多时便牵来了马车,马车十分宽敞,上面端正的坐着一位二十来岁的少妇,少妇身边立着一名婢女,婢女怀里还抱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 “这是贱内与犬子。”元三郎简单的介绍道。或许是因为周惠赠文的缘故,他的用语和态度都分外客气,似乎真正将周惠当成了可交之人。然后,他吩咐家仆搬下马车上的矮几和坐垫,在矮几上设下笔墨和砚池,又亲手铺上一张雪白的布帛,伸手作了一个请的姿势:“请周兄赐文。” 周惠含笑点头,上前跪坐在坐垫上,将删改版的《三字经》默写了出来。期间周文也从外面回来了,颇有些惊奇的看着周惠,随即被周念拉到一旁,以免他打扰周惠的思路。 写完之后,周惠轻轻吹干墨渍,,将帛书交给元三郎。元三郎伸手接过,很珍重的收进了车中。然后,他从婢女的手中接过儿子,解下他颈间的金锁递给周惠身边的七七。 “受周兄及令侄女厚赐,不好以金钱亵渎斯文,就以这支记名金锁相赠令侄女吧!”他笑着说道。 “这如何使得!”周惠连忙推脱,“令郎的寄名金锁,怎么能赠与他人!” “周兄不必客套,这也是有缘故的,”元三郎微微叹息一声,“不瞒周兄,我夫妇子女五个,四个皆中道夭折,仅有此儿还算顺利。当年他出生时,由于五行缺金,故取名为钦,然而请平等寺的住持大师赐福时,却说此名犯了金劫,男子属阳,恐怕难以活过地支为申的阳之金年,因此才特意铸了这支记名金锁相禳……”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更不能收!”周惠从侄女手中拿过金锁,就要塞给元三郎。元三郎却握住了周惠的手,微笑着摇了摇头:“周兄也忒急了,我话还没说完呢!” 手突然被男人握住,虽然知道是表示亲近的意思,周惠依然很不习惯。他有些狼狈的收回自己的右手,拒绝的话自然再也说不下去:“元兄请说。” 元三郎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去年正是戊申年,三月的时候,尔朱荣入洛,于河yīn诱杀朝臣两千多人,我元氏皇宗大多罹难于斯,其中就有时任司州牧、司空公的钜平县公元钦元思若。我在悲愤之余,听到这名字与犬子同名,又是忍不住心惊胆颤,连忙去平等寺找住持大师相询。住持大师却说,既然有同名之人应了这一杀劫,那么我儿自然无事,只需过了这一凶年,再将记名金锁赠予有缘之人,事情便可以彻底了结……” “还有这种事情?”周惠诧异的望向名叫元钦的小孩,又望了望一脸无辜的七七,“可是,为什么要赠予在下侄女呢?她和令郎,只不过是第一次见面而已。” “虽然是初见,却自有其中的缘法啊!”元三郎认真的解释道,“令侄女诵文,我儿得赐,所谓一饮一啄,自当礼尚往来,以自己的私物相赠……因此请周兄勿要推辞,也顺便助我儿彻底脱劫。” “原来如此。”周惠明白了,面前这元三郎,显然是一个笃信佛教之人。虽然周惠自己不信这一套,但既然对方如此郑重,他也乐得成全,反正不拿白不拿嘛! “那么在下就代侄女愧受了。”他躬身一揖,然后把金锁给七七戴上。 “缘法难得,周兄自然不必客气,”元三郎笑着拱了拱手,“我夫妇还要去平等寺上香,今rì就此别过。” “再会。”周惠也拱手作别道。 等到元三郎夫妇的马车离开,周惠也准备回去了。离开之前,想起七七之前的要求,他还是先去了那家面具店,给七七买了一个龙女面具,并且为了公平,替周念和周文也分别买了一个。周念的那个是吉祥天女,周文的那个则是善财,正好和七七的是一对。不过,七七似乎对才到手的金锁更感兴趣,她把龙女面具往周惠怀里一丢,就笑呵呵的摘下金锁,翻来覆去的摆弄着,直到上了牛车也不消停,让一旁的周文看得满脸都是欣羡。 “要不是阿叔让我送糕点,金锁还不一定是谁得去呢!”他酸溜溜的说。 “哼!你会背全篇《三字经》嘛?会背嘛!”七七嗤笑道。 周文哑口无言了。论背书,他的确没有妹妹熟悉,所以之前向阿翁提要求,是由妹妹负责撒娇的。 “好了,好了,”周惠笑着止住了侄儿侄女的争论,同时看了沉默的妹妹一眼。他知道,周念也能够背全《三字经》:“阿文也不用羡慕,回去让阿翁帮你原样打制一个就是了……对了阿忠,那个什么平等寺,我记得就在这城东吧?咱们去看看如何?” “回二郎君,是在这城东不错,”周忠低头回答,“可是,这座寺庙,据说是一位王爷舍宅立下的,只接待皇室宗亲,咱们应该是进不去哩。” “还有这规矩?”周惠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佛说‘众生平等’,此寺既以平等为名,却还限制普通人进入,恐怕也是光有个虚名罢了。” “二郎君可别这么说,那座寺庙确实很有些灵验。”周忠难得的反驳道。 “真的吗?”周惠来了一点兴致,“有何灵验,你倒是说说看?” “是,”周忠点了点头,“小人曾听到一个传言,说平等寺门外有座金像,跟咱大魏的国运极有关联。前年腊月的时候,金像忽然面露悲伤,眼睛里滴出泪来,身上也全部湿透。当时人们就说,京里恐怕会发生祸事,结果过了两个多月,先皇就突然驾崩了,然后尔朱柱国带兵进京,杀了许多的贵人和大官,还把刚立的小皇帝和先太后沉进了黄河……” 两骑忽然从旁边呼啸而过,差点撞着了他们的牛车。周惠眼明手快,一把将妹妹和侄儿侄女抱在怀中,周忠则慌忙跳下去,尽力安抚住受惊的老牛,口中也爆出了一连串骂声。不过,当看见远去的两骑乃是羽林军打扮,他连忙住了口,有些无奈的缩了缩两肩。 “京里的军队,平时都是这么横冲直撞吗?”周惠叹道。 “还好,一般不会这样,不然他们自个也有危险。前些年大郎君出戍河南府,小人也曾经跟着担任过更卒,知道一点轻重,”周忠重新跳上了驾位,“小人觉得,他们应该是遇到了什么紧要事情……” 周忠的话还没说完,道路的尽头忽然起了一阵sāo动,某个带着颤音的大嗓门高声叫道:“祸事了!大家快去看啊!平等寺门外的佛像,今天又忽然流泪了!” 刹那之间,周惠和周忠面面相觑。 ……,…… 回希玄寺的路上,周惠和周忠都十分沉默,而七七发现阿叔的神情不对,也乖乖的收起那支刻有“寄以永年”的金锁,不时偷偷的瞧一瞧周惠的脸sè。 她自然不知道,周惠的心里正骇异着。那座什么佛像,莫非还真有什么灵异不成? 作为历史考古系的学生,他可是清楚的知道,下个月洛阳便会落入北海王元颢和陈庆之的手中,然后就是持续两个月的战事,整个洛阳的适龄民众,都被元颢组织起来,同河北尔朱荣召集的五六十万大军相争,直到被对方偷渡黄河赶出洛阳。 对于洛阳民众而言,这无疑是一场不折不扣的灾难,甚至还不乏同室cāo戈、兄弟相残的惨剧,因为在尔朱荣的大军中,有相当部分都是跟随元天穆东征的洛阳六坊子弟。 周惠回过头,把目光投向了西边洛阳宫城的方向。北魏朝既然禁断天文,专务崇佛,这佛像流泪流汗的异象,肯定会被当成神佛的jǐng示,这一点,从飞骑奔往内城的那两名御林军军官就能看出。那么,宫中的元子攸会如何对应呢,是否能避免洛阳沦陷的命运? 第九章:洛阳之行(下) 关于这个问题,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从他来到这个时代,一直到现在为止,无论是葛荣余党韩楼据幽州起兵,还是领军将军、上党王元天穆东征刑杲,将洛阳的台主力抽调一空,所有的事情似乎都按部就班的进行着,他这只小小的蝴蝶,并未让历史产生任何的改变。 所以,陈庆之依然会一路狂飙,趁虚直捣洛阳;元子攸依旧会像历史上那样,抛下宫室和诸臣单骑逃往河北,把这座京城拱手让给元颢。之后,自然是尔朱荣起兵勤王、收复洛阳及河北地区的既定剧情,而其间或许就有他出人头地的机会! 应该要做一些准备了……周惠心里想到。 回转希玄寺,和周念一同祭奠过母亲,周惠便带着众人启程回家。见过家主周植,七七免不了拿出金锁给他看,嚷嚷着把事情讲了一遍。周植听在耳中,既为侄儿的长进感到欣慰,却也为他错过机会感到惋惜。 “惠儿,这件事你做得差了,”他叹息着说道,“虽然我是让你教导几个孩子,可是遇到这样的机会,怎么能够随便错过呢?你不知道,咱们小户人家,想攀上一位达官贵人有多么艰难,上次替你买那个郡尉的时候,咱们花了那么一笔钱,人家元常侍也没有亲自出面见咱们,只是让府里管账的二管家和咱们接洽了两次。” “这件事情,侄儿还有另外的考虑,”周惠在下首胡床上低了低头,“不知道阿兄现在是否有空?” “你阿兄才收了一批铜料回来,这两天正在检验成sè,”周植捋着颌下的长须,“怎么,事情很紧要吗?” “是的,和咱家的前途有关,”周惠知道这位伯父平生的心结,于是投其所好,抛出了一份诱饵,“如果顺利的话,伯父说不定能获得县令、郡守的官位,咱家也能够一举成为县里数一数二的家族。” 周植果然坐不住了:“官面上的事情,我不是太熟悉。不过,我看你从河北回来后,行事和见识都长进了许多,倒有了几分世家子弟的摸样。你既然这么说了,想必是有一番计较……阿忠!” 门外的周忠应声而进:“小人在。家主有什么吩咐?” “你去作坊那边,让大郎君赶快回来一趟!” “是。”周忠领命而去。 “念儿,你先带文儿和七七出去玩吧!”周植又把几个小孩子支出正堂,转而向周惠询问道,“你阿兄还有一会才能到家,你先说说是什么事情?我要仔细琢磨琢磨。” “是这样的……”周惠先将洛阳平等寺大佛的异象告诉了周植,然后提出了自己的见解,“小侄认为,现在洛阳台军倾巢而出,前往山东平乱,河南地方可谓是极为空虚,南面却有北海王(元颢)称帝北伐。所以,洛阳要遭兵灾的话,要么是台军失利,山东乱军席卷过来,要么就是北海王乘虚打进了河南……无论是哪种情况,咱们这一带都落不了好,咱家的那些钱粮,恐怕是保不住的,说不定还会因此招来祸患!” 周惠尽量诚恳的看着周植,满以为这番话能打动他,没想到他现在却稳住坐钓鱼台了,轻轻的捋着长须,好一会都没有说话。 “您觉得怎么样?”周惠只好主动询问他的意见。 “洛阳平等寺的那尊佛像,我也曾经听阿忠提起。可那神佛的事情,谁能弄得明白?”周植摇了摇头,语气中明显透露着不赞同,“惠儿,你不是读圣贤书的吗?我记得你以前曾经教过文儿,说是‘子不语怪力乱神’,怎么自己倒提起了这些东西?” “伯父不信任侄儿吗?”周惠无奈。他总不能说,他是后世穿越过来的人,知道这一段历史吧!因此也只能将就,拿洛阳中的异象作为论据了。 “不是信任不信任的问题,”周植再次摇头道,“还有,咱们是小户人家,和官面上没什么关联。那些朝廷大事,可不是等闲人可以参与,你是从什么地方听到的消息?” “这个……是洛阳遇见的那位皇室宗亲告诉侄儿的!”周惠灵机一动,将元三郎搬了出来,“咱们一见如故,谈得十分投契。” “哦!”周植微微有些动容,“你说的那位皇室宗亲,和天子那一系大宗的亲缘怎么样?在朝廷担任什么职务?” “好叫伯父得知,那位皇宗名宝炬,排行第三,爵封邵县侯,乃是孝文皇帝亲孙,宣武皇帝亲侄,也是去年遇难黄河之幼帝的唯一亲叔父。当今天子乃孝文皇帝亲侄,继位前和大宗的关系还没有这位元三郎亲近呢!” 周惠微微一笑。尽管元三郎没有透露自己的姓名,但是他长子的名字却没有隐瞒,既然是西魏废帝元钦之父,那么他不是后来的西魏文帝元宝炬还能是谁? 要说这位元三郎,身世可真不是一般的坎坷。他父亲京兆王元愉,是宣武帝诸弟之首,因此备受宣武帝和外戚高肇打压,三天两头被召进宫去痛责一番;他的母亲杨氏,乃是歌姬出身,深受元愉喜爱,却屡被元愉的正妃于氏凌辱,甚至被于氏的姐姐宣武帝皇后召进宫去毁了容貌。后来元愉外放担任相州刺史,愤而于邺城起兵称帝,讨伐宣武帝和外戚高肇,结果兵败自杀;杨氏当时正怀着身孕,以“戮至刳胎,谓之虐刑,桀纣之主,乃行斯事”,暂时逃过一劫,至产下女儿后以白绫缢杀。 父母双双死去后,年幼的元宝炬兄妹几人全被幽禁在宗正寺中,包括刚出生的妹妹也没能幸免,直到宣武帝驾崩、高肇伏诛,兄妹几人才被放出来,由叔父清河王元怿代为抚养。等到长大chéng rén,元宝炬的兄长元宝月、元宝晖先后被封为临恌王,可惜都早早逝去,他自己出仕担任四品直阁将军,但很快就因为反对灵太后擅权,被赶回家中闭门思过,至今再没能担任官职。去年灵太后毒杀亲生儿子孝明帝,扶元宝晖的三岁幼子元钊继位,朝廷百官各有封赏,他作为幼帝唯一存世的亲父执辈,才勉强获得了这个邵县侯的封爵。 幸运的是,正因为他不受待见,没有担任任何官职,所以尔朱荣虐杀朝臣的那天才没有被召,从而侥幸逃得了xìng命,正可谓是因祸得福。 然而元三郎的厄运还没有完。当今天子元子攸,继位后大封宗室和朝臣,连有些异姓大臣也追踪祖爵,各自封王,却依然不怎么待见他。当年他父亲元愉谋反时,元子攸的父亲、有“今周公”美誉的彭城王元勰,也因为舅父裹挟了进去,从而被高肇进谗冤杀,可谓是间接受到了元愉的牵连。在召入宫中的那一会,元子攸最小的弟弟元子正刚好分娩,元勰本不yù离开,却被内侍强行用牛车载去,阖府愁云惨淡,整个洛阳都为之不平,皇家所立之景明、报德两寺的千余僧人正准备用斋,闻讯皆停了斋饭,以示哀悼。 这些内幕前事,周植当然不会明白。一听说元宝炬是天子近亲,他立刻就转变了态度:“好好!惠儿,咱先不谈你说的事情,只要你能继续保持和那位侯爷保持来往,家里一定全力支持你!” “是,谢过伯父。”周惠心里暗暗高兴。看来,拉大旗作虎皮还是很见效的,有了周植的这句话,事情可以说成功了一半。 这时候,周惠的兄长周恕周允度正好回来了。他走进正堂,自顾自的找了张胡床坐下,向周植问道:“阿父叫我来,有什么要紧事么?” “是阿惠有事情要说。”周植望着周惠,示意他可以说了。 “阿兄,是这样的……”周惠将刚才对周植说的话大致又说了一遍。 “那么你想要做什么呢?”周恕微微皱起眉头。 “我想招集附近流民,建一支小规模的乡兵。”周惠回答。 京畿地带也有流民,这乍听起来很有些不可思议,可事实却偏偏就是这样。至于其中的原因,可以从均田制的规定找出来。按照这规定,朝廷在洛阳城周围划出大量的公田,作为朝廷各部门的公廨田和在京各王公、朝官的职分田,一人百亩,以供刍秣,此外还下赐田产给皇室立下的各大佛寺作为供奉;另外,为了鼓励民户迁往偏远地区,均田制规定人口稠密处的民户可以出售桑田(永业田)和名下的露田(口分田),然后在有闲田的州郡重新获取田地,此后不允许再回旧地受田。结果,那些部门、王公和佛寺,往往会想办法强买甚至强夺邻近农户家的田地,从而造成了相当多的流民。 这种情况,周惠和周恕都知道,在他们家的田地和作坊里,就有十多家流民接受雇佣。老仆周平和周安两家,原本也是流民,只是时间长了,便被收为家仆,接受主家的保护和支配,并且依附于主家重新授田(北魏时家仆和耕牛也计口授田,但只有口分田而无永业田)。 听了周惠的话,周恕皱起了眉头:“建乡兵?你要建乡兵做什么?真是多事!还有,流民又岂是那么好召集的?他们为什么要听咱们的话?” “咱们提供衣食器物,把他们养起来,他们自然会忠于我们。”周惠答道。 “什么!”周恕惊讶的从胡床上站起来,“你知道这要耗费多少钱粮么!养来又能有什么用处?” “当然有用。如果遇到战乱,至少可以有点自保之力,”周惠耐心的解释着,“况且我先就说了,眼下遭兵在即,咱家钱粮不少,如果没有点力量的话,只会给咱家带来祸乱……” “哼,允宣,我看你是读书读昏头了!就会瞎折腾!”周恕打断了周惠的话,“上次阿父花钱替你买官,你中途折回不说,还丢了一匹马和几万钱!你以为,家中的钱粮来得很容易?我辛辛苦苦的cāo持作坊,难道就是供你瞎折腾的?” 周惠没有说话,心里却暗暗叹息了一声。他记得,当rì和老仆周平一同返回时,周平似乎隐晦的提过,他这位兄长一向对他有所不满,如今抛弃买来的官职,又弄丢了一匹马,恐怕会引起这位兄长的愤怒,希望他尽量化解云云。现在,他是清楚了,这位兄长对他除了不满以外,还夹杂着一些妒忌的心思,因为家主周植把光大家门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 这样一来,事情就有些复杂了。至少在短时间内,这位兄长的不满和妒忌没有办法消除,可是按照历史,陈庆之下个月便会打过来,那可不是什么仁义之师,在强攻荥阳之前,连陈庆之自己都亲口对手下的将士说过,“吾至此以来,屠城略地,实为不少;君等杀人父兄、掠人子女,亦无算矣”。 等到这支残暴的军队打过来,就算他们念着这里是京师附近,自家又即将成为官军,行事上收敛一些,可是看到有现成的肥鱼,也指不定会无节cāo的下手吧。 所以,无论是防备还是趁机起事,留给他们的时间都已经非常有限。 他把目光转向周植。现在,就看这位家主如何决断了。 “允度啊,关于阿惠的想法……”周植沉吟着,似乎在想怎样支持周惠,同时避免引起儿子的怨言。 “阿父!”周恕气愤的望向父亲,“在这个家里,我的意见难道没有一点分量吗!我是长房长子,从小帮您cāo持作坊、赚下这份家业的人也是我!” “我知道,我知道,”周植点了点头,“可是,咱家要光大家门,就要看惠儿的前途。你自己的两个孩子,现在不是也在跟着惠儿读书写字吗?” “您要这么说,”周恕咬了咬牙齿,“我宁愿……” “阿兄!”周惠大声打断了他的话。他自然能猜出来,周恕下面会说什么,无非是“宁愿两个孩子不跟着他”之类,如果让他把这话挑明,那么两人之间的关系会更差,甚至连周文和七七也会受到波及。 经过这几天的接触,他已经深深的喜欢上了这一对侄儿侄女,自然是不愿意和他们疏远的。就是对周恕,他也希望能够好好相处,毕竟他们同为周家子弟,是一条船上的人,而这条船就是他现在最坚实的依靠,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依靠。 如今既然无法说服周恕,周植又不愿太过勉强儿子,他只能先放弃自己的计划,以免在家中引发不可调和的矛盾。 “伯父、阿兄,这件事情,的确是我孟浪了,”周惠放低了声音,“但我还是希望家里能做些准备,先将钱粮藏起来,免得有事时措手不及。” 说完这句话,他起身离开正堂,折回了自己的西院落。不多时,妹妹周念也悄悄的走了进来,跪坐在属于她的书几后面。 “怎么就你一个人?阿文和七七呢?”周惠问道。 “被大兄叫回东院落了。大兄似乎不太高兴,”周念亮晶晶的眸子望了过来,“阿兄——” “什么事?”周惠有些烦闷的翻开了《左传》。 “以后别和大兄吵架好不好?看着大兄的脸sè,我心里很害怕。” “恩,我知道。”周惠点了点头。 第一〇章:代赴戎机(上) 四月八rì清早,聚集在洛阳景明寺的各行像队列正要出行,忽然接到了尚书祠部曹的通知,说是由于佛像示jǐng,天子将临时召开朝会,原定的礼佛仪式取消。这一消息很快传遍了景明寺,传遍了整个洛阳城,众人在叹惋之余,也不约而同的将目光投向了洛阳宫的方向。 洛阳宫的大司马门外,受诏前来的朝廷诸大臣纷纷下马,执笏板鱼贯而入。吏部尚书恒农(本为弘农,避献文帝讳改为恒农)杨津在门边站了片刻,看见大司马、尚书令安丰王元延明单骑而来,上前两步问道:“如何就殿下一人?临淮王殿下呢?” 临淮王元彧元文若,安丰王元延明,乃是当世最具才学令望的两位宗室。元彧风神俊雅,娴于辞令,引经据典无一疏失,朝廷典章多出于其手;元延明博极群书,兼有文藻,曾与侍中崔光一同撰定服制,也是朝廷深为倚重之人。同时,两人皆曾领兵出外,一同讨平淮南元法僧叛乱,受梁豫章王萧综降于徐州,恢复东南国境,因此相互引为至交。平时上朝时,两人经常同入同出,像现在一人单骑,可以说是极为难得。 听到杨津相询,元延明露出一个苦笑:“文若病了,今天不能上朝。” “病了?”杨津惊诧,“昨天不是还好好的么?还在朝堂上和陛下据理力争,说陛下既然入承大统,即为大宗,不当追尊臣父臣兄为帝,迁神主于太庙……” “可不就是这件事!”元延明压低了声音,“昨天散朝后,文若和我说了句‘兹事古所未有,于礼不合,陛下作而不法,恐失天下之望’,便气冲冲的回府去了。今早我去找他,他不肯来,让我替他向陛下告病。” “这都什么时候了!临淮还闹这种意气?”杨津摇了摇头,“如今台军赴山东平乱,战况未明,北海又引南朝兵马入寇淮南,击溃邱大千部,于睢阳篡称大统,正需要借重两位的军略啊!” “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元延明无奈,“如今台军出征在外,洛阳空虚,仅余的一点兵力全掌握在尔朱党羽手上,用以监控朝政,断不会轻易离开京师……所以,也只好坐观山东成败,看着东南争锋吧!” “难道真是天不佑我大魏么?”杨津一声叹息,“偏偏北地也有叛乱,尔朱天柱无法领兵来援……” “幸亏如此,否则情况更加严重!”提到尔朱荣,元延明冷笑连声,“平定葛荣之后,河北诸州刺史大都换成了尔朱党羽。如果再让他率军进入河南,插手东南地方,那我大魏可还有立足之地么!前次台军出征,陛下为何转令侄为北中郎将,戒严河桥?” 杨津默然无语,和元延明一同走进大司马门。经过刚才的一番对答,两人心里都很清楚,这次朝会,不可能对当前的危局起到任何的作用。 ……,…… 大半个月之后,山东青州终于传来台军的捷报,领军将军、上党王元天穆于四月十七(辛丑,公历5月13rì)破邢杲于济南,已经将其父子系之槛车,执送京师;台军目前正在扫平刑杲余党,一待青州稳定下来,只需休整数rì、调齐粮草,便会南下徐州,直击元颢、陈庆之所部。 收到这一捷报,朝廷总算是松了一口长气。 当rì台军出征前,北海王元颢就已经引南军入寇淮南,天子召集众臣商议征伐先后,大多数朝臣都认为刑杲势强,应该先予以平定,然后再平元颢、陈庆之也不迟,台军众将也多赞成先往青州讨贼,于是元天穆便率台军出征青州。然而众臣都没料到,陈庆之那七千梁兵会如此骁勇,大半rì之间,连破都督丘大千的三座营垒,逼得他向元颢献城请降。 好在如今青州将定,台军很快就能南下征讨,陈庆之所部虽然jīng锐,人数却是不多,定然无法抵抗三十万台军。于是,元子攸特地再遣内侍前往景明、永宁二寺还愿,自己亲赴太庙告捷,然后在式乾殿大飨众臣。 事实证明,朝廷实在是小瞧了陈庆之,因为他早已离开徐州,势如破竹的攻入了兖州境内,向北渡过汴水,推进到了兖州东部。朝廷安置在兖州济yīn郡的行台尚书、济yīn王元晖业,手握两万羽林军,居然被他一举击破,本人也被生擒。如今元颢、陈庆之正厉兵秣马,即将攻入司州东郡的济阳县! 行台的全称是行尚书台,是朝廷临时授予地方大员、令其节制一方军政、允许便宜行事的机构。如今行台尚书、济yīn王元晖业被擒,河南地方失去统辖,兖州及司州各郡的告急文书如雪片一般,纷纷送入了洛阳中枢。甚至连兖州以北、毗邻青州的齐州,居然也有几份告急文书送来。 “这些白痴!南军的目标是洛阳城!他们凑什么热闹!三十万台军在青州,南军会笨得自己往刀口上送吗!”洛阳尚书省内,一向儒雅的尚书令、安丰王元延明将那几份文书掷于地上,气急败坏的大骂道。 “此所谓风声鹤唳,殿下勿须计较。”七兵尚书河东薛琡开解他说,俯身捡起文书放回案上。 对于薛琡的话,元延明倒是很听得进去。当初朝议,多数人提议先平邢杲时,时任行台尚书的他就曾经反驳道:“邢杲兵众虽多,鼠窃狗偷,非有远志。颢帝室近亲,来称义举,其势难测,宜先去之。”如今元颢改元称帝,整个淮南都已经改奉他的元号正朔,足以见他的先见之明。 “依薛尚书所见,如今该如何抵御南军呢?”元延明沉吟着问他。 “无非是据险要而守、拒敌于京师之外而已。只要三十万台军回转,何愁不能击破南军?”薛琡不假思索的回答。 “话虽是不错,可是我们哪有兵力去守呢?又该遣何人为将?”吏部尚书杨津问道。 “兵力的话,我们可以召集司州的更卒;尤其是之前的河南府户军,虽然前些年下诏转为编户,但是战力颇为不俗,比一般的州郡兵要jīng锐许多,”薛琡的回答依然很快,“至于领兵大将,杨尚书家中不就有位麒麟儿吗?令侄杨昱杨元晷,在内曾任七兵尚书、抚军将军,在外曾任徐州刺史、镇东将军、东南道都督,前次泰山羊侃南叛,引南军入寇徐州,即为令侄所平……如今若以令侄守荥阳或虎牢,定能将元颢拒之于京师之外。” “唔,薛尚书所言极是,”元延明赞同的点了点头,“只是召集更卒的话,这钱粮的问题……”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众人都明白他的意思。上次元天穆东征,带走无数粮草、布匹和兵器,很难说还有多少剩下来;而且就连这部分物资,也都存于洛阳府库,掌握在尔朱荣之弟尔朱世隆手中。 虽然元延明为尚书令,尔朱世隆仅为尚书仆shè,然而度支尚书却是尔朱一党,涉及到钱粮问题,必须尔朱世隆发话才行,连天子都不能zì yóu动用。 “不管了!我这就请陛下下诏,令尔朱世隆开放府库!”元延明忽然一拍面前的书案,“如今京师危急,他尔朱世隆要是还不顾大局,我即刻当庭宰了那个混蛋!到时就算尔朱荣亲来,我在陛下面前也敢和他打这官司!” ……,…… 五月丁巳(初五),朝廷任命前徐州刺史、镇东将军杨昱为征东将军、东南道大都督,驻守虎牢关外的荥阳城;任命尚书仆shè、给事黄门侍郎尔朱世隆为前将军、仪同三司,率两万虎贲军出镇虎牢。又行文司州诸郡遍发更卒,前往荥阳受大都督节度。 按照出身成份,北魏的军队可以分为三种。第一种是世兵,包括中枢的台军和地方的镇户军。台军负责宿卫和征伐,分羽林、虎贲两部,羽林是当年的拓跋本部旧族,迁洛后安置于洛阳六坊;虎贲则是当年孝文帝迁洛后,诏选鲜卑、敕勒等族勇士而建(实际上皆为自代来洛之军士),两部常备兵力为十五万人,主要以骑兵为主。镇军主要负责戍守,成分比较复杂,既有鲜卑本族和异族部落,也有中原强宗和内附蛮族,此外还有合族流放的罪民和充军的死囚之类,但同样是代代从军的世兵。 第二种军队是军府兵,前身是历次征伐所收的降军,再加上部分主动内附的蛮族,称为营户或者府户。当年道武帝灭诸燕,太武帝平秦陇,扫统万,翦辽海,荡河源,所收的降军都安置于河北、山东各州,置军府进行管理,平时耕种自给,战时简选从征,因而才有进击瓜步、饮马长江时的五十万兵力;孝文帝迁都的时候,由于阻力极大,于是以南征作为借口,征调河北六州府户军十五万、总计步骑三十余万前至洛阳,然后冒着连rì大雨南行,逼得众臣不得不妥协。至于内附蛮族,主要来自与南朝交界的荆、徐两地,其中很有部分都是汉人,像跟随桓诞北附的周惠家族,便是归于这一类。 和河北、山东诸州不同,河南这部分府军主要用于协防南荆州,不用随台军出征。但随着蛮族之首、任南荆州刺史的襄阳郡公桓叔兴叛入南朝,那块地方已经残破不堪,几近脱离朝廷掌握,河南府户也因此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因此,前些年六镇镇户叛乱后,朝廷为了稳定起见,便将河南京畿地带的府户全部撤销,纳入国家编户体制。 还有一类是州郡兵,来自于国家编户,其成分主要是汉人。根据北魏均田制,这些编户从朝廷受田,要承担租、调、役三种义务(唐朝租庸调的前身),其中租是粮食,调是布匹,役则是徭役,每丁每年三十天。起初实行这一制度的时候,朝廷按照汉人不从军的惯例,没有把兵役包括在徭役之中,直到后来汉化渐深,陆续撤销各地诸镇,才征发汉人编户轮番赴郡城出戍(州治所在郡之郡兵即为州兵,司州有台军守洛阳,不在此例),负担巡城和缉盗之责,被称为更卒或者番兵。 一般而言,州郡兵只在本郡本土服役,很少调往别的地方。但如今京师空虚,东线急需兵力补充,朝廷便不得不在司州全境动员,并且破例调用这部分兵力,赐予给复三年(免除三年赋税徭役)的优厚报酬。特别是原先的河南府户,朝廷几乎是以强制的命令予以征调,因为在朝廷的印象中,这些府户的战力,要比一般的州郡兵jīng锐许多。 作为曾经的府户,周惠一家自然接到了征调令。按照三五发丁的规矩(三丁出一,五丁出二,以此类推),家中的周植、周恕、周惠三丁,只须负担一人兵役。不过,主家人出征,肯定要有家奴跟随。家主周植于是召集了周恕、周惠兄弟俩,商议如何出兵役的事情。 和上次一样,周恕依然是最后一个到达。听了周植传达的征调令后,他话中有话的说道:“幸好上次没有召集乡兵,不然朝廷这征召令一下,还不是白费了力气和钱粮?” 周惠耸了耸肩,没有理会这暗含的揶揄。真是,他上次说的是召集流民,流民会接到征召令吗?否则的话,他们家的田地和作坊都雇用了不少流民,岂会只有一个名额的征召? “允度,咱们说的是征召令的事情,别把话扯远了,”周植轻轻咳嗽了一声,“我准备让允度和阿忠两人应召。你们去后,作坊的事我来管,田地那一块就先交给惠儿……这样安排,你们有没有什么意见?” 周恕没有说话。他就知道是这样。 周惠想了想,出言询问周植:“伯父,可以出钱代替征召吗?” “恐怕不行,”周植摇了摇头,“里正特别提了,咱家是府户出身,必须接受征召。” “允宣,横竖不是你去,担心那么多做什么?给复三年,这是多好的报酬,为什么要白白放弃掉?还想着花冤枉钱?”周恕再次刺了周惠一句。他执掌家中的作坊,最见不得周惠浪费家中的钱财。 周惠无奈的翻了翻眼睛。老兄,我这是为你好啊!你以为这次征召还和以往一样,只在这河南府当值么?是要去荥阳驻守,和南军拼命的!以州郡兵为主力的荥阳城,想阻挡南军陈庆之所部的百战jīng锐,谁知道要用多少人命去填? “要不,让我代替阿兄应征吧!”周惠忽然说道。 第一一章:代赴戎机(中) 第一一章:代赴戎机(中) 此言一出,不仅是和周惠不对盘的周恕大感惊讶,就是周植也吃了一惊。 “这不成!”他马上出言反对,“你是咱家的读书人,身子骨也弱,怎么能够去府里当值?” “伯父,阿兄,我这样是有原因的,”周惠解释道,“这次征召令如此紧迫,显然不是一般的情况,说不定要上战场拼命。我听说,南军一路势如破竹,已经打到这司州边境地带,拿州郡兵去抵抗他们,恐怕是凶多吉少……” “那你就更不能去!”周植打断了周惠的话,“要真发生那种事,你阿兄和阿忠身子骨硬朗,以前也当过兵,至少还能逃回来,可你去就难说了!” “伯父,难道您忘了,我是郡学的生员么?”周惠微微一笑,“一般的郡学生员,都是出自以文传家的贫寒士族或功勋家族,府户军中应该寥寥无几。所以我去了之后,这郡学生员、散爵之后的身份说高不高,在一督之内谋取个文吏职务却是不难,到时至少不用亲临战阵的第一线。” “你的话也有些道理,”周植沉吟着,“只是,你都还没有成婚,没有子嗣,万一有个好歹,我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爷娘?” “就这样安排好了!”听这位伯父提起成婚之事,周惠更加坚持自己的意见,“您放心,侄儿自己会注意的。” 说完这句话,他向对面周恕点了点头,径直回返自己的书屋。 关上房门,周惠跪坐在几案后吐了口气。作为长在和平年代的人,别看他刚才态度那么镇定,心里实际上颇为忐忑。可是,既然来到这个乱世,想安稳度rì是不可能的事情,谁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遭遇战祸?例如这一次,明知道会遭到惨败,他或者周恕不是也得硬着头皮赴征吗? 既然避无可避,必须有一个人赴征,那么就让他去吧!一来可以向兄长周恕示好,二来也可以跳出家族,去外部寻求更广阔的发展空间。 在这个家中,他虽然受重视,但无法主导家中的事务,这次面临河南剧变,他本想趁机做点事情,却连自家人都不能全力支持他。不仅如此,他甚至连自主权也没有,伯父希望他结婚,希望他教导子侄,他都只能一一遵从。如果是原本的周惠,对此当然没有意见(结果死于滏口关外的山中……),可他作为二十一世纪过来的人,怎么可能接受这种束缚? 可以说,他劝周植的那番话,实际上都是幌子,甚至也没有把握避开直接的交锋。但有一点他可以确定,那就是即便吃了败战,他作为低级将吏,绝对没有生命危险,因为事后元颢肯定会收编他们,充实洛阳防卫。 周惠并不介意站在哪一边。当今天子元适元子攸也好,作为挑战者的北海王元颢元子明也好,反正都是北魏近支宗室,在元子攸北逃、元颢入洛之后,绝大多数的朝臣不也都选择了接受现实么? 诸多朝贵尚且如此,何况是他这小小的府户军?以他现在的身份,恐怕连选择立场的资格也没有,也只能够随波逐流而已…… 周惠出神的想着,信步走到自己的书几后坐下,却发现上面有翻动的痕迹,一张笺纸被翻了出来,正是他几rì前写下的一首五言诗:“位卑思高举,世乱乃沉吟;仗剑出门去,白衣赴征尘。” “阿文,七七!你们两个!又乱翻我的东西!”他大声喝道。 “啊哟不好,阿叔生气了,快逃哦!”屏风后面的周文和七七嬉笑着,一溜烟的跑出了房间。 “这两个小捣蛋鬼,”周惠笑着摇了摇头。笺纸上的小诗,是他前几天随意作下的,而从诗句的意思来看,自己的潜意识里也颇有些不甘寂寞呢! 周惠自嘲的笑了笑。 ……,…… 五月十三rì,是河南府户军预定集结的第一天。周惠由于前晚睡得稍迟,醒来时天已大亮。他伸了个懒腰,就着昨天剩下的水随意梳洗了一下,身着常服出了卧房。 房间的外面,周禄和周忠已经等候多时,两人身着黑sè的两裆铠,铠下却依然穿着便装,正式的军服,要等入营后才会发下。不过,两裆铠已经是队主甚至幢主的配置,由此可见家主周植对他们的爱护。 至于为什么是黑sè,原因很简单,北魏自认承继大统于晋,晋为金德,而金生水,因此北魏便居于水德,服sè尚黑,天子朝服和军队戎服皆为黑sè。 看到周惠出来,周禄低头禀报道:“二郎君,大郎主说了,让小人也随您一起去。” “辛苦你了,”周惠点了点头,转向周忠问道,“大郎主起身了没?” “大郎主、大郎君和文小郎君都起身了,正在堂上等候二郎君,”周忠低头回答,“还有几位娘子也都在。” “哦!”周惠抬头看了看天sè,“你们为何不叫醒我?” “是大郎主和大娘子吩咐说,不要打扰二郎君的。”周忠回答。 “那咱们快点过去吧!”周惠快步走向正堂。 一家人用过早饭,眼看分别在即,自然免不了好一番嘱托,周惠都一一答应,也由着伯母王氏将一件明光铠穿到他的身上。穿好之后,他感觉有些不对劲,低头看时,居然发现腰间挂着一个布囊,里面是满满的一袋铜钱,配着明光铠颇显得不伦不类。 “伯母,军中用不着钱的。”周惠笑着说道。 “你拿着!”伯母王氏按住周惠的手,“见到上官,把这钱递上去,也好安排个轻省的位置……别听你阿兄胡说,该使钱的时候就尽管使钱!” 显然,周恕和周惠之间的不对劲,她是已经知道了。 听到母亲这么说,周恕的脸sè有些尴尬。他走上前来,握住周惠的手,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允宣,你把这次赴征看得那么严重,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总之,自己注意吧!这两天文儿和七七念书,我和你阿嫂听着都很欢喜。” “我会的,阿兄,”周惠点了点头,“你在家里也要注意,钱粮要妥善安置好,免得招来过境的乱兵。” “你就安心从军好了,”周恕摆了摆手,“家里的事,你不用担心。” 周惠就知道,自己这番话周恕未必听进耳中。看他这态度,显而易见的是在敷衍。 不过,各人有各自的想法,他对此也无可奈何。 在陌头的路口作别家人,周惠带着周禄、周忠上路了。 他们所居的巩县,属于河南府管辖,府衙位于洛阳城内城东北角落,沿阳渠至护城河,过建chūn门石桥,前行不远即是。府衙的前面有翟泉,据传是以前东周会盟诸侯的地方,其南还有周景王,周烈王的陵墓。泉池周回三里,水质十分清澈,站在边上,不时可以看见有鱼虾游过。 当初孝文帝营建洛阳城时,曾经打算在这里营建东宫,可惜太子元询很快便犯事废黜,之后的宣武帝、孝明帝皆是幼年即位,长居于洛阳宫中,营建东宫之事便一直没有提上rì程,到如今依然是一片空地,正好用来当作府户军的校场使用。 至于一般的郡兵,都被安排在外城东郭,没有进驻内城的资格。 周惠自认来得不算早,可是当他到达府衙外,站在檐下等候报备时,发现前面校场上居然只有两百余号人,每人身着一件黑sè军袄,手持长枪,却是站得稀稀拉拉,不成行列。 “这就是河南的府户军?”周惠惊讶的问周忠,“怎么就这副模样?” “大概是长时间没有cāo练的原因。”周忠猜测道。 北魏的府户军类似于曹魏的屯兵,农忙务农,农闲cāo练。只是,曹魏时人口极少,屯兵除军役外,还要像编户一样承担租赋,以济国用,因此被称为兵户。之后的两晋和南朝,这种兵户依然是军队的主体,且由于普遍穷困,朝不保夕,社会地位极其低下。而相对于这些兵户而言,北魏世兵、军府兵的境况就好得多,即使这些年因为汉化深入,渐渐形成崇文抑武、重汉轻胡(指文化而非血统)的风气,但至少在服役之余,享有豁免或给复的优待,不需要另外缴纳繁重的租税。 然而听到周忠的回答,周惠却不怎么信服:“即便是缺乏cāo练,但毕竟是府户军啊!” “那小人就不知道了,”周忠低了低头,“小人随大郎主从军那会,府户军已经解散,所以当的都是郡兵。” “岂止是解散而已?”旁边忽然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语气中不无遗憾,“真正的府户军jīng锐,八年前全部葬送在了南荆州,已经是不复存在。如今赴征的,都只不过是府户军的子弟罢啦!” 周惠侧头一看,说话的人是位二十余岁的年轻人,相貌十分俊秀,身上同样穿着一件黑sè明光铠。在他的身边,站着三名身着两档铠的青年,不知道是仆从还是同伴,却是把他的形象衬托得越发出众。 “哎呀,这不是王家二郎君吗?”周禄忽然叫道,显然是认出了这个年轻人的身份。 年轻人眨了眨眼,疑惑的看着周禄:“这位是?” “小人是周家家仆,前年和去年都随家主拜访过郎君家。我们家的家主娘子,是郎君家的堂亲,当初我们大郎君加冠,还是您的父亲赠予表字。”周禄恭敬的答道。 “原来是伊水之畔的义兴周家,”王姓年轻人点了点头,向周惠拱手道,“在下太原王建,字仲立,向来不太出门,也没认出兄台家的管家,倒是让兄台见笑了。” “在下义兴周惠,字允宣,”周惠也拱手为礼,目光望向他周围的人,“这几位是?” “都是家父昔rì同僚家的子弟,现跟随家父进学。”王建王仲立把三人介绍给周惠,分别是谯郡夏侯敬夏侯宗德,陈郡谢邦谢世裔,还有鲁阳田颖田子聪,其中除田颖是真正的蛮族后裔外,包括王建在内的另外三人,都和周惠一样出身于随桓家没于蛮部的汉族世家。尤其是谢邦,居然是陈郡谢氏,著名的王谢子弟啊!但是,他祖上显然并非直系,估计是庶支中的庶支,或者就是犯了什么事情,否则肯定不用逃往蛮部。 王建出身于太原王氏庶支,父亲曾任平南将军桓晖的中兵参军,桓晖病亡后返回巩县居住,由其长子王凯王伯勋代为赴征。桓晖之弟桓叔兴南叛那会,王凯已经是一军军主,据传因为直言谏阻叔兴,被他羁押于州牢,因此朝廷贵其忠贞,封其为巩县男,却是可以继承的开国爵位,比周惠父亲那个散爵的含金量高得多。 由于背景相似,周惠又是诚心结交,因此很快和四人熟络了起来。夏侯敬眼尖,瞄到周惠腰间挂着的钱袋,当下就忍不住大笑:“听说周兄家中颇为殷实,今rì一见果真不假,从军有两名家仆跟随不说,腰间还带着孔方兄!” “这是家伯母爱护之意,却是不好推脱,”周惠无奈的笑笑,摘下钱袋交给周忠,“今rì遇见几位,可谓是一见如故,实属难得。晋见之后,就借孔方兄之力,和几位世兄好好聚一顿可好?” “周兄都这么说,自然是要叨扰的!”王建微笑着点了点头。 这时侯,几名青年人走出了府衙,手上各自捧着戎服、腰牌、佩剑,似乎都是中低级军官的制式。周惠明白了,能够获得晋见的,都应该是预定的府户军军官,毕竟河南尹身为洛阳所在的河南府长官,乃是第三品的官位,高于司州牧以外的所有州刺史,平时不仅要负责河南府事务,还要参与朝廷大政,不可能有那个闲工夫接见所有府户军。 紧跟着这几名新鲜出炉的军官,两名身着皂衣的书吏也走了出来。其中一人瞟了檐下的众人一眼,传令周惠等五人进府衙报备,众人便收起说笑,跟着他一同进入了府衙。 府衙正堂之上,河南尹元子思据书案而坐,打量着前来晋见的周惠等人。应他的要求,众人一一报上各自的姓名、年龄、籍贯、居地等,以及各家昔rì在府户军的官职,元子思便根据这些,当庭安排了他们几人的职务。王建获得的职务最高,领一幢幢主,夏侯敬、谢邦、田颖皆为幢中队主,基本上是在父兄职务上降了一格。周惠原本也该为队主,但由于父亲有个巩县男的追赠,自个又身着明光铠,卖相不错,破例只降了半格,被安排为幢副之职。 五人拜谢了恩典,领过戎服、腰牌和佩剑,便跟着带他们进来的那位书吏前往军营。入营之后,书吏取出一块令牌交给王建,吩咐众人明rì一早前往校场领取旌旗、部众、辎重和调拨文书,然后尽快带往荥阳郡城,归于东南道大都督府的节制之下。 “这样就完了?”周惠看着书吏的背影,颇有些目瞪口呆。 他原以为,至少要等诸军士会齐,分派指挥,稍加cāo练再出阵吧!像现在这样仓促上阵,没有指挥体系不说,连自家直属的军主是谁都不清楚,何来战斗力可言? 本来他还想报出郡学生员的身份,在军中争取一个文职,但现在那个计划显然也泡汤了。 “事急从权,河南府恐怕也是迫于形势,”王建手握令牌,似乎也感受到了其中的分量,脸sè显得十分严肃,“我昨rì听说,南军的兵锋极其锐利,已经连续攻破仓垣、大梁两城,离荥阳只有两百多里。前面的管城和中牟,恐怕也挡不住南军……朝廷和洛阳府,已经没有多少时间来聚集兵力啊。” 第一二章:代赴戎机(下) 眼见形势紧迫,众人都收起闲心,商量明rì领军及行军的事情。王建的军职最高,也曾经跟从父亲学过兵法,因此主要由他安排。 “一幢应领两百五十人,按五方分作五队。每队五十人,三人为一小队,三小队为一中队,又合五中队为一大队,余欠五人,即为队主一人、队副一人、队头执旗一人,左右傔旗二人……咱们这只有三名队主,因此我和允宣须各兼一队,行军时分掌中军和殿后。队中其余辅职,也须从普通军士中选出,大家尽量以本乡本里人充任。”王建吩咐众人道。 “明白。”周惠等四人纷纷应承。 “行军和扎营,由于是在境内,倒不用太过拘泥。不过,咱们是新军,军士大多是本地人,须防止有人临阵脱逃。若是发现有逃跑者,一定要严加处置,否则其他人就会有样学样,这兵也就不用带了……” 他稍一停顿,转过头来,认真的问周惠道:“允宣,你的武艺如何?惯常使用什么兵器?” “实在惭愧!小弟是郡学生员,一向在府中进学,或者在家教导家中子弟。武艺方面,实非小弟所长。”周惠微微苦笑。 记得在前些rì子,他曾经想过要自建乡兵,以军功争取仕途呢!可是刚才听王建这番井井有条的安排,他才明白自己还有很多不足,而当初的想法又是多么的一厢情愿。 “那允宣和我一同居中负责辎重,由仲德代为殿后执掌军法。途中若有逃兵……”王建咬了咬牙,“当场予以斩杀!以儆效尤!” “在下领命。”夏侯敬正容应道。 众人又商议了一些行军中的事项,见天sè已经不早,便用过干粮,各自寻地歇息。期间周禄和周忠找了过来,问起先前所说的聚餐之事,但现在局势紧张,众人皆身负军务,自然没了那个念头。 次rì早上,众人相率起身,前往校场接受部众。经过一天的时间,已经有一千两多人赴征前来集结,但是安排到位的军官却有六幢,所以每幢只能领到两百余军士,旌旗和辎重倒是足额供应。负责此事的河南郡丞拿出调拨文书,一一注明这些情况,然后交由各幢幢主签字画押,以幢为单位率部赶往荥阳。 关于各队兵力的分配,周惠向王建提议,由自己专任他的副手,从而省去了自个兼领的那一队人。这是当前最好的安排。虽然靠着伯母和王建的亲缘,他和几人已经算是知交,但毕竟没有他们四个人相互之间来得默契。另外,他对这个时代的军制也不熟,勉强独领一队,很可能会拖众人的后腿,还不如跟在王建身边学上一阵。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也是遂了他避开临阵第一线的初衷。 和王建一起清点辎重时,周惠发现安排的伙食太过单调,便拿出钱囊交给周忠、周禄,令他俩去东郭小市换些肉食回来,补充进辎重里面,以改善军士们的生活。 北魏的五铢钱,价值还是比较高的,官库拿出来补充市场的布匹,每匹作价是三四百文钱;稍后的北齐年间,丰年时米价每斗仅仅只有七钱而已。周惠这一囊钱,大约有一贯左右,买来的肉食足够让一幢人打两顿牙祭。 周惠的这笔钱,的确是没有白花。接下来的两天行军途中,他们这一幢的士气,要比另外几幢高昂不少,很快就率先进入了荥阳城中。 听说是第一支河南府军到了,征东将军、东南道大都督杨昱颇为重视,亲临校场观看了他们的军容,又在临时充当大都督府的荥阳郡衙内接见了五人。 接过征东司马转呈的调拨文书,杨昱看过之后,将文书掷于几人面前,颇为严厉的质问道:“为什么少到了四人?可是临阵脱逃了么?” “回禀大都督,这四人突发疾病,无法跟上队形,且症状颇与时疫(传染病)相类。为稳妥起见,属下令四人徐徐返乡调养。”王建很沉稳的回答。 “也即是说,是你私自放人返乡的?”杨昱的声音更加严厉,“你不怕军法处置么!” 王建正要点头承认,身旁的周惠已经拜倒下去:“大都督容禀,此事是属下一力主张。若有责罚,自当是属下领受。” 这两天下来,周惠跟着王建,着实是学到了不少东西。所以,他已经决定倾心与王建等人结交,如今面临考验,自然要体现出自己的担当来。毕竟当初放人,的确是他极力坚持的。 “你是幢副周惠?”杨昱微微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你便领十军棍吧!还有王建,身为幢主,必须为此事负责,也同样领十军棍!” 听了杨昱的处分,后排的田颖怒了。他出身后附蛮族,几人之中,数他的脾气最大,眼看众人辛辛苦苦第一个赶来,没有褒奖不说,幢主和幢副首先就要挨上十军棍,是可忍孰不可忍? 愤怒之下,他当即就要跳起来和杨昱抗辩,幸亏旁边的谢邦了解他,眼疾手快的扯住了他左腋下的戎服衬衣,才阻止了他的这番鲁莽行径。 “怎么?”杨昱厉声喝道,“你们可是不服?” “属下不敢!”王建和周惠一同下拜。 “唔,”杨昱点了点头,“念在你们初犯,又是用人之际,这十军棍暂且寄下。之后若再擅自行事,那么两罪俱罚,定不轻饶……下去!” “是。属下告退。”王建等人拱了拱手,退出了荥阳郡衙。 等到几人离去,荥阳太守、西河王元悰劝杨昱道:“杨兄是否过于苛责?我观那王建,神气肃然,年岁虽少,却是颇有大将之风;那周惠虽失之沉稳,也还算蔚然可观,行事也并无错处……如今南军压境,郡兵羸弱,正要借重府户军、借重彼辈武人啊!” “殿下,我明白,”杨昱微微一笑,“这支府户军虽然是新近组成,缺乏cāo练,但编排上做得不错,士气也颇为高昂,可见这几人都不是无能之辈。更难得的是,几人之间十分默契,上下同心,幢主和幢副也颇有担当,如果府户军都是这般军容,我有很大把握将南军挡在这荥阳城下。” “都这般军容,恐怕是不可能的。荥阳也有府户军,却比这支要差上一些,和郡兵是差不多的水准。”元悰沉吟着说道。忽然,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神情悚然而惊:“大都督的意思是,咱们并没有挡住南军的把握?” “战场上的事情,咱们谁说得清楚?”杨昱摇了摇头,“不过,当年北海担任西北道大都督时,我曾奉诏持节监察,对北海知之颇深,虽慷慨有状气,但军略只是平平,可见南军统领陈庆之实为难得的将才。其人在不到两月之内,逼降丘大千、击破济yīn、连陷三十余城,我自认有所不及。” 事实上,杨昱在接到朝廷任命时,就知道这是一个非常艰难的任务。然而,他恒农杨氏一门,受朝廷恩惠实在太重,入魏之始,即为上客,自后二千石方伯世代不绝,禄恤极多。他的伯父杨播、父亲杨椿、叔父杨津,皆由孝文帝钦赐佳字。一门之内,他父亲现为太保,加侍中,给后部鼓吹;叔父杨津为吏部尚书,掌朝廷选举重任;叔父杨顺任冀州刺史,防备幽州韩楼南下;杨顺之子杨辩,东雍州刺史,代之前任雍州刺史的杨椿驻防关中;还有堂弟杨侃,两个月前由岐州刺史转黄门侍郎,行北中郎将,扼守京师北门;堂弟杨逸年方二十九,即由中书舍人转南秦州刺史,加散骑常侍,于朝廷诸方伯中最为年少;他本人则刚刚卸任镇东将军、徐州刺史、东南道都督……凡此种种,可谓是荣宠之极。如今朝廷又委他以京师东部重任,他怎么能不尽心尽责呢? 杨昱长子、大都督府录事参军事杨睦杨孝邕走进正堂,躬身向杨昱、元悰禀报:“大都督,太守殿下,方才斥候来报,言管城为南军所陷,中牟守将弃城而逃,荥阳之东,已经无城可守……另有数百散军自中牟而来,是否要开城接纳?” “既是溃逃的散军,我想就不必接纳了,以免影响城内军心,”元悰抬头望向杨昱,“大都督以为如何?” “还是接纳吧!”杨昱却有不同的意见,“北海帝室近支,篡称天子,颇能迷惑部分臣民,散军若遭拒绝,很可能前去投他;就算不去投靠南军,流窜乡里,也是一大妨害。” “不错,还是杨兄有见地,”元悰立刻转变了意见,“那么就开城吧!” 杨昱点了点头,传令杨睦道:“你即刻去城门口,放中牟散军入城。另传我军令,晋升府户军幢主王建、幢副周惠为军主、军副,进城的中牟散军,皆归于王建、周惠配下!” ……,…… 大都督府内的事情,王建、周惠等人自然不会清楚,走出府衙大门时,谢邦甚至还扯着田颖的衣衫,防备他突然做出什么不敬的举动来。田颖感到非常不习惯,连忙笑着向谢邦求告:“世裔,好兄弟!我知道错了,你就放开我吧!” “我可信不过你这蛮子,”谢邦板着脸数落田颖,“上次咱俩去洛阳东郭用餐,你和两个虎贲军士争闲气,当时我拉住你时,你也是这么求告来着。结果我一放开,你就挥起了拳头,连累我也被执赤棒卒捉去,和你一起在河南府狱里关了一晚上。” “那不是为了替咱俩出气么……”田颖讪笑道。 “好了,世裔,你尽管放手便是,”王建也忍不住笑了,“咱们已经离府衙这么远,田蛮子发作了也无妨。” 听到王建发话,田颖忙不迭的从谢邦手上挣脱。他一身蛮力,谢邦自然禁他不住,也只好无奈的摊开双手:“子聪,不是我说你,你这脾气,真得改上一改才行。就说刚才吧,你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真闹起来,你固然是要落个大大的不是,仲立和允宣也会被你连累!” “是,是,我知道,”田颖摸了摸脑袋,“可那什么大都督也忒气人了!咱们辛辛苦苦赶来支援他,刚见面就拿那样一副嘴脸待人!跟着这样的上官,以后还不知有多少憋屈呢!” “子聪,你放心,绝对不会有这样的事,”周惠微微一笑。“咱们是刚集结的府户军,大都督敲打一番,以免咱们心生懈怠,这是题中应有之意。实际上,现在正是用人之际,大都督对咱们还是挺看重的,否则他一个第二品的征东将军、南道大都督,怎么会亲自接见咱们?府内的长史、司马、诸曹参军事,都是五品、六品的上官,远远高出咱们这些幢主、队主……如果我没料错,恐怕很快就会有恩赏赐下来。” “真的吗?”夏侯敬似乎不太相信,但神情中却是颇见热切。 “咱们等着瞧吧!”周惠胸有成竹的回答。 结果,才回营没一会儿,大都督府果然传来命令,晋升王建、周惠为军主、军副,负责接收中牟散军。夏侯敬、谢邦、田颖三人也水涨船高,各自升任幢主之位。 “周兄妙算!果然被你料着了!”升了官的夏侯敬,面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喜悦。 周惠谦逊了两句,心里却颇为自矜。真是,这种恩威并施、先给下马威再结以恩惠的做法,在后世的影视和现实中都有很多,他怎么可能猜不出来? 只可惜,他们获得这些官职,都是因为河南府户军jīng锐全部折戟、各自父兄没于南荆州的缘故。而且,荥阳这一战,也注定是败多胜少,诸人除了多些从军和领兵经验外,很难在这一战中取得什么功勋…… “事不宜迟,咱们尽快去接收散军吧!”王建赞许的看了看周惠,“我准备依着现有各队扩建四幢,咱们各领其一,允宣你依然担任我的副手,这样可行?” “副手的位置,交给中牟散军为佳,”周惠想了想,“他们数百人到此,其中肯定有人领头,给他个军副,跟在仲立兄的身边,一方面是笼络,一方面也是羁縻,还能从他口中了解到散军的详细情况,便于随机处分。” “好,就这样办!”王建点头同意了周惠的意见,“只是要委屈允宣你,先以军副的身份领幢长职务,负责编排我这一幢。” “属下谨遵军令。”周惠拱手道。 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经过这几天的学习观摩,周惠希望能够亲自管理军务,现在他算是如愿以偿。 第一三章:初战荥阳(上) 领取补充的一百七十余散兵后,周惠以跟随的府户军大队为中,将其余散兵按照乡里分为前、后、左、右四队,每队人数为四十人,三人为一小队,三小队为一中队,四个中队以外,余下四人分别为押官、队头执旗、左右傔旗。余下的十来人,周惠全部收到身边,和周禄、周忠一起担任护兵。 至于各小队、中队的具体编排,周惠没有插手,而是由他们依着乡邻、亲疏自行结成,以保证小队之内、各小队之间的默契。唯有各队的押官和队头执旗,乃是他根据军副郑复的意见,特地先行挑选出来的坚毅、勇武之士。 按照兵法,成军、选将之后,便是申令、教战、练兵三步,然而如今临战在即,教战和练兵这两步只好省略。周惠能够做的事情,便是严申军令,同时鼓舞起诸人的斗志。 “诸位皆是荥阳郡人,既然没有随中牟守将溃逃,可见都有保家卫国之抱负,是我大魏的忠勇之士!”周惠的语气十分慷慨,“然而,只有忠勇还不够!你们面前的敌人,一路屠城略地,杀人父兄,可谓是穷凶极恶,我等若不同心抗敌,固然是难逃家破人亡的命运;但如果是一盘散沙,毫无章法,也只有被白白屠戮!” “各中队之内、小队之间,都是亲友乡邻,行立前却,须自相依附!人心若齐,相互照应,则无往而不胜;若有私自退缩、见难不救,各位便是侥幸活下来了,如何向亲友、乡邻的家人交待?今后又有什么脸面在乡里立足!” 周惠扶着佩剑,在众人面前的土坎上来回踱着。他满意的看到,众人的神情都镇定了许多,整支小军的面貌似乎焕发一新。 正在这时候,王建和郑复带着护兵,押着新领到的军需返回了营地。抬头在营地之间巡视了一番,目光掠过周惠这一幢时,王建的眼睛忽然一亮,紧接着便径直走到周惠身边,压低声音赞叹道:“原以为允宣初次整军,难免要多费些功夫,却没想到做的如此之好,连宗德诸人也有所不如哪!” “仲立兄过奖了,”周惠拱了拱手,“正要请示仲立兄,整军完毕之后,是否要将咱们府户军的军令颁布下去?” “军令的事情,不妨暂且放在一边,”王建略一思索,“这些州郡兵,向来散漫惯了,如今能够前来荥阳汇合,已经是付出了极大的勇气。对于他们,咱们不能拿正式军令来要求。” 北魏的正式军令,可以说非常严苛。以这样一幢为例,战阵之上,三人队逃一人者,九人队逃小队二人者,阖队皆斩;若有整支九人队逃,则斩押官、队头;战后统计战损,一队有人战没,必勘查战没缘故,其中如有可救而未救之事,阖队皆罚,严重者斩首以正军令。 正因为治军严格,战力突出,北魏才能屡克外敌,由代北小国起家,成长为一统北方、威压西域之赫赫王朝。而这一治军方式,也为后来的北周、隋、唐府兵所继承,写入《李卫公兵法》之中。 然而,这套军令主要适用于台军、府户军等,于州郡兵却不太适合。作为服徭役的编户,州郡兵向来只承担巡城、缉盗之类的事务,很少参与两军之间的正面交锋,自然不能用军令来约束。出于类似的原因,王建在整理这支重组的府户军时,也没有正式的把军令颁布下来,只是和周惠提到过两次。 周惠也想到了这一点。对于王建的决定,他深表赞同:“不错!如今集结在荥阳的三四万军队,绝大部分都是司州各地的郡兵,这些人战意不高,城内又是人情纷扰,恐怕连大都督杨昱都无法严格约束,只能以利益相诱,否则很可能会适得其反,引起大规模的潜逃。” “还真被你料着了!”王建语气中明显带着惊讶,“刚才去领取军需时,恰见大都督府发布文告,说杨大都督已经从洛阳请来诏令,若荥阳城不失,无论是新召更卒,还是原有的郡兵,一律给复三年租税……我正准备在军中传达呢!” “哈哈!侥幸猜到而已!”周惠与王建相视一笑,彼此间都感到一份难得的默契。 ……,…… 次rì早上,王建接到将令,率军进驻荥阳西门城楼。城楼的外面,陆续有十多支小规模援军到达,其中也包括三rì前和他们一同启程的几幢府户军。验过旌旗令牌之后,王建等人按部就班的放下吊桥,一一接引他们进入城中。 然而,到了rì中时分,大都督府忽然派人前来,在门外立下告示,声言南军将有动作,荥阳城将即刻关闭所有城门,因此令后到的援军全部原路返回。随后,来人又向王建等出示大都督府将令,命城楼驻军收紧吊桥,严加戒备,若违令放开城门,辄以阵前通敌论处。 王建和周惠昨rì才被敲打过,身上还背着十军棍的处罚呢,接令后虽然有些腹诽,却是丝毫不敢怠慢,很快命人收起吊桥,将还未进城的几支小部队全挡在了城外。 吊桥一收起,城门外立刻炸开了锅。众人远道而来,又是烈rì当头,眼看目的地到了,谁不想尽快进城缴令歇息?他们大声喧嚣着,有人极力争辩,有人连声求告,也有人破口大骂,总之就是不想依令返回。然而,限于将令严格,王建诸人也只能置之不理,将那些言语都当成了耳旁风。 就在这当儿,又一支不到两百人的小部队到达了城外,看戎服样式,居然也是重组的河南府户军。他们的战力或许不比郡兵好多少,气焰却是嚣张得多,几下就排开近前的郡兵,挤到了城门对面的护城河边上。等到发现城门紧闭,他们立刻冲着城楼大骂起来: “开门!nǎinǎi的还不快点开门!想急死你爹爹么?” “南军还没到呢,就吓得缩进龟壳里了吗!” “他nǎinǎi的什么破告示!咱们大老远赶过来,怎么可能又原路回去?” “睁大狗眼看好了!咱们也是府户军,不是他nǎinǎi的郡兵!你们竟敢不收?” “小妇养的!信不信咱们回河南府告你娃……” 他们变着法儿大骂,希望能引起城上的反应。不过呢,被骂了这一会,王建、周惠等人都已经习惯了,很淡定的坐在城楼通风处纳凉,夏侯敬甚至干脆就在地上侧身躺着。只有田颖显得颇为烦躁,来来回回在城楼上踱步,忽然就摔下头盔,拔剑来到了城楼边上。 “田蛮子,你要干什么?还不给我回来!”谢邦急忙大声劝阻他。 “不干什么!就是想回骂几句!”田颖收回佩剑,口中骂骂咧咧,“nǎinǎi的,还骂出名堂来了,真他娘的以为咱们好欺负吗!” 听了他的抱怨,周惠忍不住一笑:“子聪,你还是省省吧!不还嘴还好,一还嘴,他们骂得更凶,你有几张嘴和他们对骂?” “总不能就这么算了……真是,咱什么时候受过这种肮脏气来?” 说着,田颖便走到城楼边,吸了一口唾沫,大力向护城河对岸吐去。对岸的人听到动静,纷纷忙不迭的躲开,口中却骂得更加凶残,有人甚至还认出了田颖,指名道姓的大骂: “是田颖田子聪!那个混蛋蛮子!” “nǎinǎi的田蛮子,看你这狂样!有种下次来咱乡里,不揍得连你娘都认不得,爷们就跟你姓!” “田蛮子!你还欠咱八十钱!好意思冲咱吐口水吗?” “有田蛮子在,那几个也跑不了……王仲立!我樊迟敬你是个人物,请你现身一见,给咱们一个说法!” “是樊迟樊延之。他们应该比我们晚出发一天,现在居然就到了荥阳城,倒是和咱们有的一比,”王建站了起来,“延之以前帮过我和世裔的忙,我得去见见。” “仲立等等!”夏侯敬忽然伸手拉住他,人却依然枕在地上,“似乎有些不对……” “怎么,是听到了什么动静吗?”王建连忙问道。 夏侯敬没有回答,他一骨碌爬起来,将耳朵贴到城墙墙根。片刻之后,忽然脸sè一变:“是骑兵!上千的骑兵!正冲着荥阳城奔来!” “难道是南军吗?”田颖连忙追问道。他的神情中既有紧张,却又似乎蕴含着几丝兴奋。 “这说不好,”夏侯敬眉头微皱,“听传来的动静,这支骑兵步伐整齐,显然是训练有素……可是南军向来不以骑兵见长,怎么会有这样的jīng锐?” “也许是咱们的台军?”谢邦猜测道,“大都督府不是才发布告示,说咱们的台军马上就能到达,让城内安心驻守吗?” “咱们上楼去看看,楼上有望台。”王建说着,率先登上楼内的木梯,周惠等人也跟在他后面,一同来到二楼的望台上。远望周围,触目皆一片金黄,那是大片即将收割的麦地,在夏风中如波浪般起伏。 “似乎没有什么啊,”谢邦揉了揉眼睛,“宗德,你是不是听错了?” “放心,不会听错的。”夏侯敬很有把握的回答道。 他的话音刚落,一支骑兵忽然出现在城南远处的树林边,如风一般直冲荥阳城而来,所有骑兵身上皆是白袍白甲,在阳光下耀眼之极。 “这是哪方的骑兵?”王建十分疑惑。 据他所知,目前对峙的只有魏朝和梁朝,魏朝为水德,戎服sè黑;梁朝为木德,戎服sè青,按理说不会出现白sè戎服。 周惠却很快明白了。白袍白甲,这不就是陈庆之的白袍军么! “是敌兵!南军陈庆之的白袍军!”他大声提醒众人道。 “那咱们得快点开门,至少把外面的府户军放进来!否则骑兵一冲,他们根本扛不住!”谢邦焦急的说道,转身就要下楼,却被王建一把拉住。 “世裔,别去!军令如山不可违!”王建摇头说道。 “都是乡里乡亲的,以前还帮过咱们,你好意思不救?”谢邦跺了跺脚,“仲立,不就是十军棍的处罚吗?到时我替你顶着!” “这不是军棍的问题,”王建颇感无奈,“世裔,你怎么跟子聪一个xìng子了?” “是啊,世裔,”周惠也在一旁帮腔,“你想想,杨大都督为什么会提前关闭城门,让各路援军原路回去呢?还不是防止敌军突然而来,外面却有部队争着进城,从而对城门的安全造成威胁?而且我还听说,元颢一路势如破竹,河南地界颇有些人愿意趋炎附势,这外面说不定就有,若是让他们抢到城门,咱们可有能力挡住骑兵的冲击?” “允宣说得很对,”王建大表赞同,“杨大都督乃我大魏宿将,既然有此军令,肯定是有他的道理,咱们万不可因私废公。” 他的这一句,正好是周惠的想法。因为周惠记得,陈庆之攻略荥阳并不顺利,所以作为对手的杨昱肯定也有两手,他之所以封闭城门,恐怕是得到了某些情报,或者是附近各郡的人心向背,或者就是某些抢城yīn谋。 谢邦不是笨人,经过周惠一分析,他也意识到了刚才的鲁莽。可是,如果他们不开门,城外的军队很可能会受到骑兵的进攻,其中也包括樊迟所部。难道说,他们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乡邻受袭吗? “世裔,你放心,只要咱们守好城门,骑兵是没法攻城的。至于樊延之他们……他们也不是那么容易被打下来。”王建尽量安慰道。 谢邦无语的点了点头,重新把目光投向城楼之外。在那里,两千余骑兵正绕城疾走,不时耀武扬威一番,作势要冲击河边的军队。这些军队规模都不大,又以郡兵为主,面对这样的威胁,自然都是战战兢兢,好在那支府户军确实有点素质,不然也不会像王建、周惠他们一样,只花了两天时间便从洛阳赶到荥阳城。在他们的组织下,各部郡兵纷纷结成团队,然后往他们那边靠拢,渐渐的组成了一个防御阵势。 “樊延之,你果然有些本事,”一个声音大笑道,却是留在城门楼上的田颖田子聪,“还要不要我给你开城门?” “你nǎinǎi的田蛮子,先不开,现在想讨好咱?晚了!”楼下的樊迟樊延之大声笑骂,“等咱击退这股贼骑再和你计较!” “这个樊延之,反应倒挺机灵。”王建听着也笑了起来。 当然了,明白人都知道,现在这城门开不得,一开的话,没有作战经验的郡兵肯定会争相进城,好不容易结成的防御阵势便立马崩溃。可是,他也不能够明白说出来,以免郡兵心生异念,于是只好这样故作豪迈的提振军心。 第一四章:初战荥阳(中) “子聪也是冒失。这一会,如何还开得起玩笑?”谢邦瞪了楼下的田颖一眼。 “无妨,”王建指着城下说,“有他俩这么一对答,城下的郡兵也就不那么紧张了。” 周惠仔细打量城下,果然发现郡兵们都放松了许多,处在防御阵势前端的人,面对着骑兵的威胁,原本是畏惧得不断向后挤压阵势,但现在他们都大致镇定了下来。 是啊!他们有背后的城池作为依托,人数上也占着上风,为什么不能一战?大魏以骑兵起家,什么时候怕过南朝的骑兵? “没有多少便宜可占,这些骑兵该走了吧?”周惠放下了心来,“我听说,陈庆之一路打过来,兵力损耗极少,可见并非浪战之人。如今又身处咱们腹地,兵力不容易得到补充,肯定不会轻易和咱们硬拼。” “允宣之言,深合我意。”王建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夏侯敬皱起眉头,看了看楼下的田颖田子聪,忽然悚然而惊,“郑复呢!郑复去了哪里?谁看见他了没有?!” 郑复是军副,照理说应该和王建几人一同行止。但对于他们而言,郑复是一个外人,因此便下意识的忽略了他,把他排除在小圈子之外。然而,如今听夏侯敬这么一提,众人才意识到,郑复可不能轻易忽略,在中牟败军之中,他的声望很高,万一煽动部众闹事,这西门恐怕就危险了! 周惠甚至想到,这股败军之所以没有逃散,坚持前来荥阳支援,很大程度上就是由于郑复居中维持。而他之所以如此尽心,难保没有更大的企图,说不定早已暗地投靠了元颢,然后前来荥阳替南军作内应! 王建的想法,和周惠的差不多。两人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的跳下望台,几步赶到城门楼的吊桥枢纽旁边。 “府户军!集合!向我靠拢!”王建大声喝道。 随着王建的这道命令,城门楼上立刻喧嚣起来,府户军军士们皆对王建心悦诚服,闻言便纷纷赶到他的身边,很快聚集了百余人,有几个赶得急,甚至连兵器也没带上。其间也有中牟败军跟过来,却被王建认出,一一打发到城楼两旁的墙垛边守卫。 这样做,自然会减少己方的力量;可是这一会儿,他却只能信任同来的府户军。 周忠和周禄也赶了过来,身边跟着七八名军士,正是周惠从中牟败军中挑出来的护兵。王建稍一犹豫,依然让他们进入了阵列。 “二郎君,发生什么事情了?”周忠小声的问道。 周惠没有回答,目光紧盯着城楼旁边的斜道入口处。入口的斜道上,郑复已经带着数十人往上面冲了过来,不知道是早有预谋,还是因为被识破后提前发动。 “该死的!果然有诈!”王建大骂道。 “仲立,我带人挡住叛兵,你和允宣守好吊桥!”夏侯敬拔出佩刀,领本队的二十余人向着斜道扑过去。两方相撞,顿时响起了交兵之声,其间还夹着飞溅的鲜血,以及乱纷纷的呐喊和惨叫。 在周惠而言,向来生长在和平年代,虽然来到这个时代有了一段rì子,这却是第一次看见真人交锋。望着厮杀的两方人马,他的面上忍不住有些发怔。 “放心吧!宗德经历过不少战事,对付这些郡兵不成问题,”王建以为周惠是在担心战局,“只要击杀了郑复,其余郡兵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恩。”周惠应道,尽力打起几分jīng神,“我也是这样认为。只是没想到,杨大都督居然失察了,将这么一个混蛋调拨给咱们……” 周惠话音未落,城下已经起了一番变故。那群白袍白甲的骑兵,或许是发现了城头的异常,纷纷从背后拿出骑弓,集中shè击防御阵势的中段。受此攻击,中段的郡兵忍不住纷纷后退,在压迫樊迟府户军的同时,也在整个防御阵势中开了一个缺口,原本在外围逡巡的白袍骑兵见状,立刻收弓换刀,沿着缺口冲进阵内,一下子就搅乱了整个防御阵势。 “稳住!稳住!把缺口堵上!”中军的樊迟大声疾呼。可惜的是,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打击,郡兵已经彻底乱成了一团,根本没人响应他的命令。不仅如此,连他们自己的小军阵也岌岌可危,毕竟他们只有不到两百人,而冲击他们的郡兵却有近千人的规模。 “现在怎么办?”田颖看着樊迟诸人的危局,脸上明显透着焦急,“要不咱们把门打开?既然知道是樊迟他们了,咱总不能见死不救!” “怎么救?咱们自己也有麻烦,打开了城门,你有把握控制住吗?”王建指着斜道入口的郑复,口中破口大骂,“救人,nǎinǎi的,你以为我不想救樊延之么?可撇开外面的贼骑不说,就是这混蛋再趁乱煽动些人,咱们自己也对付不过来!” 幸好在这个时候,城内的大都督府已经得到消息,派出一队骑兵前来西门支援。这队骑兵的统领,正是杨椿末子、杨昱的弟弟杨晟杨元旭,现任大都督府帐内都督,他发现城楼入口处的乱象,立刻滚鞍下马,率部自后夹击郑复,很快便将其斩杀。 提着仍在滴血的长剑,杨晟走上城楼,向夏侯敬、王建、周惠等人颔首表示赞许:“你们做得很好,守门平叛有功,本都督会向大都督府汇报的。这些斩杀的叛兵,也全部计入你们的功劳。” “都督!”王建急步上前,拜倒在地,“守门平叛之功,属下愿意放弃,但请都督务必救下城外的人!” “本都督岂会贪图你们这些功劳?”杨晟怫然不悦。 “是属下失言了!”王建低下了头,“只是,城外援军远道来援,却在城下遇敌。属下以为,若是不加援助,恐怕会寒了守城将士之心。” “……你说的有道理,”望着城下的惨状,杨晟叹息一声,“可是,我们要以大局为重,在台军回援之前,这荥阳城绝对不容有失!” “什么大局为重,明明就是怕死……不是有这几百骑兵么,难道还不能出城一战?”田颖在一旁小声嘟囔道。当然,这是他自认的“小声”,实际上在场的人都听得非常分明。王建、谢邦等人在担心他触怒面前的都督之余,也未尝没有怀着希望,希望这都督吃这激将法,出城迎战外面的贼骑。 杨晟望了田颖一眼,很快收回了目光,心里微微冷笑。这数百骑兵,乃是城中唯一的jīng锐,怎么能够轻易出城死战?城里有他的长兄杨昱大都督,还有担任太守的西河王元悰,万一事有不济,他必须以这部骑兵护送两人出城,否则一位大都督、一位郡王同时陷于敌手,对方的气焰将会更加嚣张,洛阳及整个河南的人心也将更加不可收拾。 这些大局上的事情,面前这蛮子自然不会理解。他杨晟乃是堂堂名门子弟,大都督府帐内都督,也犯不着和一个蛮子计较。 “总之,城门决不可开!”杨晟抬了抬下巴,“汝等驻守城门多时,想必也是倦了,且军中才经叛乱,也需要好好整治,现在就缴令回营休整吧!” “休整倒是不必了,只需都督将这中牟散军收回,我等府户军自然力保城门不失!”见杨晟态度如此高傲,同时又担忧城外的那支府户军,王建心里也忍不住升起一股怨气来。那支叛乱的郡兵,可是大都督府交给他们的! “既如此,本都督便上复大都督府,再为尔等调拨兵力。”杨晟颔首答应了他的要求,押着剩下的中牟散军离开。唯有周惠所领的那一幢,被他做主留在了城楼上,因为这一幢没有任何人参与到郑复的叛乱之中,周惠认为可以信任,与其再调一批不知底细的郡兵来,还不如继续留用他们。 对此,那一幢中牟郡兵们自然极为感激,因为他们都清楚,被带走的那些昔rì同袍,将会遭到什么样的待遇,免去三年租赋的奖赏没了不说,十之仈jiǔ还要被投进苦役营。 王建没有干涉周惠的处置,他站在城楼边沿,怔怔的看着下面的那支府户军。府户军的阵势,早已被叛乱的郡兵冲垮,和其余郡兵一样四处逃窜,竭力逃避着白袍骑兵的追杀。可是,作为失去组织的步军,面对组织严密的骑兵jīng锐,他们能够逃到哪里去?有些人怀着侥幸,跳进护城河里躲避骑兵追杀,结果依然逃脱不了对方的弓箭,变成一具具尸体飘在河中间,甚至还有十几支箭向城上shè来,牢牢的钉在城楼的墙壁上面。那是对方的威慑。 “仲立,”周惠小心的移到王建身旁,“你退后点吧!弓箭无眼,伤了不值。” 王建摇了摇头:“我要亲眼看着樊迟他们活下来。” 活下来?不错,对方的骑兵虽然jīng锐,但毕竟只有两千余人,不可能将城下的数千人全部歼灭……只是,经过这一阵,城下那些幸存的兵士,还能有勇气面对南军么?城内的士气又会遭到什么打击? ……,…… 直到大都督府调派的数百弓箭手到达,依托城垛shè杀了三十多名骑兵,对方才缓缓退去,临走时甚至还带上了伤亡的同袍。而在确定对方是真正退走之后,率领弓箭手的杨晟终于下令放下吊桥,接纳外面幸存的军士。 城门才开,王建、谢裔和田颖立刻冲了出去,周惠也连忙带上周忠、周禄,和夏侯敬一起跟上了他们。 行走在满地的尸首、血泊和浓厚的血腥味中,周惠感到极为不适,他不知道其他人如何,但他是竭力在忍受着呕吐的yù望。 只可惜,那个叫樊迟的幢长并没有幸存下来。在众人毫无章法的逃命时,他一直带领着三四十名直属部下结阵抵御,甚至还斩杀了一名敌骑,然而这一战果也为他带来了灭顶之灾,近百来支箭集中向他们攒shè,他和前排的另外几名府户军当即中箭身亡。 看着樊迟那双眼圆睁的尸首,周惠忍不住在心里感叹。以此人在这一战中表现出来的素质,若能成长起来,必定是一名很优秀的将领,可惜他现在已经再没了任何机会。那圆睁的双眼,是否就昭示着他壮志未酬、声名未显的不甘? “延之,我们来迟了!”王建三人抛下武器,跪倒在樊迟的身前,眼中洒下了两行长泪。 然而樊迟的余众却并不领情。他们拥着樊迟的遗体,打量着王建等人的目光中满是仇恨和忿怨。 “滚开,滚你娘的蛋去!” “现在才来作这般样子?之前到哪去了!” “谢世裔,谢娘子……这诨名真没叫错,你他nǎinǎi的就不是男人!” “延之兄真是背了大运,居然会和你们这样的人结交!” 众人纷纷破口大骂,几个人骂着骂着,就要扑上前来厮打,然而王建等人却似乎无动于衷,连脾气最暴躁的田颖也耷拉着脑袋,毫无自卫或者反击的意思。见此情形,周惠、夏侯敬以及周忠、周禄两仆连忙上前,将跪着的三人护在身后。 “你们还是府户军吗?被南军打了,有种就打回来!冲自己人撒气,算是什么好汉?”夏侯敬手按佩剑,瞪着众人喝道。 “你们以为,仲立是不想帮忙么?”周惠也替王建向众人分辩,“可仲立是城门守军的军主,上面有军令压着!” “哟,两天不到,成军主了!难怪不认旧交了!”有人立刻冷嘲热讽。 “没二话,咱们揍这几个没义气的混球!” 他们纷纷握紧了手中的兵器。 看来是无法妥善了结了,周惠心想。 身处这修罗般的战场之间,他发现自己感到极为压抑,似乎想痛快的发泄一顿。对面的那些家伙,恐怕也是这样吧!于是他招手叫过周忠,准备让他去召唤城楼上的部众帮忙。 王建和周惠极为默契,见他准备叫人,连忙出言止住了他:“允宣,别叫人!延之的事,我自然会给一个交代!” 说着,他跪步上前,拾起樊迟遗落在手边的长剑,向自己左手小指抹去。血光一现,半截手指掉了下来。 “仲立!”周惠等人一同惊呼。谢邦连忙扯开两裆铠,从内衣上撕下一条布带,上前拿过王建的左手包扎。王建疼得脸面扭曲,却紧咬着牙关,用右手将佩剑塞进樊迟手中,然后替他合上了眼皮。樊迟的余部众人,似乎也被王建惊住了,没有干涉他对樊迟遗体的动作。 “当着众位的面,我王建断指发誓!”王建大声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此生,定要替樊兄复仇!若是忘了此言,我王建,情愿死于各位的剑下!” “好!我信你这次!”离樊迟最近的那人点了点头,小心的背起他的遗体,头也不回的向洛阳方向走去,其他的人也纷纷站起来,相互搀扶着跟在那人的身后。 一行人都是默默无语,夕阳之下,各人的背影拉得老长,却又似乎融成了一块。 他们显然不准备进荥阳城。 第一五章:初战荥阳(下) 晚间的时候,依然是由王建这一军驻守西门城楼,大都督府还按照杨晟的意见,给他们增了数百郡兵,然而经历过白天樊迟的那件事,无论是王建还是周惠,眼下都没有整军的心思。他们把那些郡兵丢在营内,只带着原有的府户军,以及周惠收留的那幢郡兵,随意的在城头布下了防务,然后靠在墙头仰望苍穹。 “仲立,手上的伤没问题吧?”望着王建包扎好的左手,周惠颇有些担心。他记得,谢邦那内衣并不这么干净,就这么撕下一条用来包裹,万一感染了怎么办? 王建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着摇了摇头。 “其实我觉得,樊迟樊延之的事情,完全不是你的责任……” “允宣,可以不提那件事不?”王建打断了周惠的话。 “好,我不提。”周惠从善如流。 于是众人又陷入了沉默。 或许是气氛太过沉闷,一会儿之后,夏侯敬站起身子,向众人打了个招呼:“我去巡视一下,让儿郎们好好打起jīng神来。” “宗德,他们也累了一天,何苦再为难他们?”谢邦打了个呵欠。他自个已经快坚持不住了,推己及人,也很体恤手下那些军士,“难道晚上还会有南军来吗?” “这可说不准,”夏侯敬微微冷笑,“南军最擅长三件事,一是守城,二是偷袭,三是夜战,你想必还没见识过。” 南军擅长守城,这自然不用说;相比之下,北军守城就差了一些,特别是这北魏,自代北发迹以来,纵横北方,力压南朝,基本只有他打人的份,今天的边境,说不定明天就要向外扩张一大截,因此境内的防御都颇为粗疏,否则也不会被陈庆之连下三十余城。 至于偷袭和夜战,这也是南军的老传统。当年三国时期,曹cāo率四十万人马攻濡须口,孙权率军迎敌,便是先由大将甘宁领百多人夜袭曹方,颇是挫伤了曹方的锐气;后来曹cāo征张鲁,孙权趁机领十万人攻合肥,守将张辽要挫其锋锐,则是被甲持戟,公然率八百人直冲孙权旗麾。这两战同样经典,将领也同样都很优秀(三国志11里,两人的特技都是“威风”),但是相比之下,毕竟还是北方军队胜过一筹。 只是周惠不明白,夏侯敬为什么会清楚这些?白天时王建曾经说过,夏侯敬经历过不少战事,显然和其他人有所不同。那么,他又是如何成为府户,跟王建等人混在一块的? 周惠很想问明白这些事情。不过,夏侯敬刚刚去巡防了,他却在背后打探人家的底细,这毕竟不太合适,也显得很不尊重对方。万一说到中途,夏侯敬突然回来,又该是有多么尴尬? 耳边传来轻轻的呼噜声,那是谢邦。望着他颇为俊秀的面容,周惠总算想到了一个很合适的、可以活跃下气氛的话题。 “仲立,白天我似乎听人说,世裔有个诨名,叫做‘谢娘子’……他为什么会有这么个诨名啊?”周惠压低声音问道。 反正谢邦已经睡着了,不用担心他会听见。而且,对于谢邦的某些行为,周惠的确有些奇怪,例如今天撕下内衣替王建裹伤,就实在显得过于“贤惠”了点,简直不像是府户军军人,倒有些小媳妇的模样。 “这个问题,你问子聪。”王建简单的回答。 周惠立刻转过头,将目光放到了田颖身上。 “嘿嘿!”田颖摸了摸脑袋,“差不多是十三四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世裔的母亲刚刚过世,父亲又在军中,然后世裔被姐姐接过去照看,搬到了我们那边。因为是刚来的人,人又长得秀气,经常被咱们欺负,所以就给他起了这么一个诨号。” “那后来呢?你们又怎么混一块的?”周惠很好奇的追问。 “后来世裔跟随王家伯父进学,有仲立照顾,就再没人欺负他了,”田颖讪笑着摸了摸脑袋,“我本来不信,结果被仲立教训了一番,自个也被家母送到王家伯父那一同受教。” “世裔的姐夫也在军中,他一直跟着姐姐过活,耳熏目染之下,就养成了这副温温柔柔的xìng格,也跟他姐姐一样善良,”王建叹了口气,“其实他并不适合从军的。可是他父亲年纪大了,身子不好;姐夫阵亡后,留下的孩子才十来岁,两家就他一个青壮年……这次朝廷强行征召,他不赴征谁赴征呢?” “是了,允宣你又是为何赴征的?”田颖凑了过来,“我听你的家仆们称你为‘二郎君’,想必还有个兄长,为什么是你这个郡学生员来赴征?” “这个嘛,自然是有点不得已的缘故,”周惠笑了笑,“不过,能够因此而结识你们几个,我这次就没有白来。” “哈哈!我们也很高兴结识允宣。是吧,仲立?”田颖也笑道。 王建笑着点了点头。正要说话,不远处的夏侯敬忽然一声大喝:“仲立!城下有水声!有贼人泅河夜袭!” “什么?有贼人?”田颖惊讶的张大嘴巴,“他nǎinǎi的!宗德你这乌鸦嘴,说什么来什么!” “来得好!我正要为樊延之报仇呢!”王建利索的翻身站起,大声命令众人,“都给我打起jīng神!让贼人有来无回!” “是!”众人纷纷答应着,抽出武器准备迎战。 不过,他们虽占据城墙,有高下之利,敌人却隐在暗处,因为他们这是西城墙,月光自东照来,城墙的yīn影正好掩盖了敌方的身形,而城头的动静却在月光下纤毫毕现。 敌方显然想到了利用这一点,有四五名军士点燃火把,想探身照清墙外的动静,立刻被墙下暗处的弓箭手shè杀,惨叫着摔下城去。 听见惨叫,众人动作一顿,行动间立时有了几分畏缩。 “南军懦弱,才会施展这种小伎俩,有什么好怕的?”王建冷哼一声,正要上前以身作则,却被夏侯敬一把拉住。 “仲立,贼人还都在城下!你别急着上去!”夏侯敬低声说道,“趁夜偷袭的贼人,为了隐藏行踪,人数肯定不会太多。咱们既然预先发现了他们,便已经抢到了先手,只要自己阵脚不乱,贼人就占不到任何便宜!” “是啊,”周惠也跟着劝道,“现在敌暗我明,你别逞强!” “那怎么办?”王建不悦的瞪了两人一眼,“就这样等敌人上来?” “对,等敌人爬上墙来,自己暴露再咱们面前,然后……”周惠抛下长剑,从旁边军士手中拿过长枪,作势往前一刺。 “不错,是个好办法!”王建明白了周惠的意思。他压低声音,向周围的十几名护兵命令道:“你们沿城墙过去,让众人都让出空间,离墙五尺出长枪戒备!若有敌人冒头,相邻三人一起刺击!” 既然是偷城,为了近身搏击,用的肯定是刀剑,而一般的刀剑,长度都不会超过四尺,所以让出五尺的话,敌人就算爬上墙来,面对严正以待的长枪,一时间也只有受戮的份。 这五尺距离,对敌兵便是生死之隔,也是他们的取胜之机。 随后的情况正是如此。十几名敌人爬上墙来,在城垛外一露身形,立刻就受到城墙上数名军士的合力攻击。尽管这些人都是jīng英,却毕竟才爬过近两丈的城墙,又处在无可借力的状况下,怎么可能躲过数枝长枪的同时刺杀? 眼见第一批人全部身亡,夜袭的敌人知道讨不了好,很快便再次过河离去。 听见他们毫不掩饰的泅水声,王建高举长枪,大声喝道:“贼人已败退!” “诺!”众人再次轰然相应。 ……,…… 大都督府内,佂东将军、南道大都督杨昱放下元颢的劝降信件,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元颢的劝降信写得非常真诚,他回顾起当年任西北道大都督时,和杨昱一同驰援豳州的往事,极力称赞了杨昱的能力与cāo守,然后笔锋一转,提起尔朱荣屠杀两千朝臣、遥控洛阳政局的暴虐和跋扈,声言他此次借梁兵归国,乃是为了将长乐王(元子攸继位前的封爵)从尔朱荣手中救出来,并且驱逐尔朱荣,重开皇魏之新天。杨昱如果真是皇魏忠臣,便应当忠于社稷,协助他完成这一事业。到时皇纲得正,他杨昱也必将名垂青史。 然而,元颢说得再动听,他也不会轻易投降。一来元子攸乃是名正言顺的当今天子,二来他也很清楚元颢的品质和才能。当年他和元颢共事,持节担任元颢的监军,彼此合作得并不愉快,最后因为颢军行动迟缓,他还被朝廷免去了官职。 更何况,他说当今天子是尔朱荣的傀儡,这话固然不错,可他自己不也是向梁朝称臣,才得以借到这些兵力的吗?相比起来,尔朱荣固然跋扈,其家族却是大魏的累世臣子,天子依靠尔朱家,总比他投靠宿敌的行为更得人心。 真正让杨昱烦恼的,是这荥阳守军的士气。在接到元颢的劝降信之前,他已经接到战报,昨晚四座城门同时遭到敌方偷袭,除西门守军成功打退敌人以外,其余三门都损失惨重,士气已经跌到一个极低的水平。 这是很自然的事,白天看见城外援军被敌方击垮,晚上自身又受到偷袭,他们的士气不垮才怪。 在这种情况下,他本该换下那些守军,重新安排城门防务。可是,现在驻守城门的这四支府户军,已经是他手中较强的部队,除非他愿意将大都督府的亲军用上去,否则就只能以更加不堪的郡兵来换防。 杨昱心里很清楚,如果没有什么转机的话,荥阳城恐怕很难再坚持多长时间。元颢今天送来劝降书信,估计也看到了他的这番困局。 想到这里,杨昱心中忍不住责怪起率领台军的元天穆来。从捉住刑杲到如今,时间已经过去了近一个月,刑杲本人早已被槛车送往洛阳受刑,连挂在墙头示众的首级都开始腐烂,可是台军居然还没有回援荥阳! 最近一次接到的消息,是元天穆的台军前锋即将到达,并且已经派人截断南军的后路。可是,如今面临威胁的是荥阳,是荥阳后面的虎牢关,是虎牢关内的国都洛阳城!截断南军后路有什么用?逼他们破釜沉舟,专心向洛阳城进攻吗? 杨昱猛的起身,冲着门外大声唤道:“元旭!” 幼弟杨晟立刻走进正堂,冲杨昱拱手施礼:“大都督有何吩咐?” “昨天晚上的战报,你已经知道了吧?” “是。”杨晟的回答非常简明。 “西门那支府户军,你曾经和他们一同拒敌,感觉他们的战力如何?”杨昱问道。 “战力只是一般,但是军主、军副和幢主都很不错,颇有应变之机。”杨晟很快回答。 虽然他杨晟和那几个低级军将相处得不太好,却并不会因此贬低他们。这是作为世家子弟应有的气度。 “应变之机?唔,不错!”杨昱颔首道,“你去把他们召来,并且安排人手接替西门防务,我有很重要的任务交给他们。” “属下斗胆,”听说是很重要的事,而且要交给这几个低级军将,杨晟难得的动了好奇,“敢问大都督是何任务?” 杨昱看了这幼弟一眼,并不打算瞒他:“我准备派他们去联络台军。” “什么!”杨晟大为惊讶。这么重要的任务,居然要交给那几个低级军将?这让他深感自尊受到了严重的挫伤,连忙拱手向杨昱请命:“请大都督将此事交给属下,属下敢以xìng命担保,一定会完成任务!” “元旭,我知道,”杨昱叹了口气,难得的显现出作为兄长的温情,在幼弟肩膀上轻轻的拍了拍,“可是你的身份太过敏感。如今城里人情不安,我再派自己的幼弟出城,众人会怎么想呢?他们只会认为我有私心,才会先将自己的亲属送出险地……如此一来,这荥阳城将更加难以坚持。” “哦!”杨晟明白了。他郑重的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小弟愿和兄长一道,与这荥阳城共存亡,绝不堕了咱恒农杨氏的名声!” 第一六章:分道扬镳(上) 杨昱盼望的援军,其实并不算远,领军将军、录尚书事、上党王元天穆,已经率部进入司州,正驻扎于东郡滑台城,离荥阳不过三百余里,若是派出前锋骑兵救援,两rì便可赶到荥阳城下。 但是元天穆并不想救援荥阳城。对于他和身后的尔朱荣而言,荥阳陷落,甚至洛阳陷落,都不是什么太大的事,某种程度上还正中他们下怀。 虽然身为魏朝宗室,但由于血脉极疏,元天穆对于皇室并无什么感情。在遇到尔朱荣之前,他不过是个小小的太尉掾属,之后与尔朱荣深相结讬,很快便被举荐为别将、都督、并州刺史,然后参与废立,诛杀朝臣,除太尉,封上党王,增封至三万户;在尔朱荣返回晋阳后,又入京录尚书事,监修国史,以领军将军掌管整个洛阳台军,成为整个魏朝中枢的实际主宰者。 由于权势如此显赫,天子元子攸对他极为恩宠,口称皇叔,特许他乘车马过大司马门入朝。然而元天穆心里很明白,天子并不甘心于傀儡的地位,继位不久,即以外戚李琰之出任荆州刺史、三荆二郢大行台;自己录尚书事,天子就任命安丰王元延明为尚书令,任命杨津为吏部尚书,此二人皆是才高望重,对他代换各州刺史的行动造成了极大的阻挠;还有这次平定青州,邢杲余党还没肃清呢,天子已经趁着他尚未返回洛阳的机会,任命亲舅父李延寔为东道大行台、大都督、青州刺史……种种动作,显然证明天子有其自固之心。 当初才将元子攸扶上帝位时,尔朱荣由于诛杀过重,在河南地方很不得人心,几乎不敢进入洛阳城内。因此,他们两人曾经想过,要将国都迁往并州晋阳或相州邺城,以瓦解皇室在河南的支持力量,方便就近控制。可惜由于都官尚书元谌舍命直谏,尔朱荣又为洛阳城的壮丽所震撼,迁都之议终于作罢。 如今洛阳面临倾覆的威胁,元天穆却想到,这或许是逼天子和百官迁都的大好时机。虽然这件事他还没有和尔朱荣商量,但绝对有利于他二人进一步巩固权威。以尔朱荣的才智,肯定能明白这一点,并且对他的计划大表赞同。 既然有了这样的想法,他也就乐得暂驻于此,坐观荥阳及整个司州的危局。 可惜,并不是所有人都明白他这番考虑的。 府门外响起一声惨呼,骠骑将军、前军大都督、颍川郡公尔朱兆昂然而进,手中还提着滴血的长刀。元天穆皱了皱眉头,从座位上起身迎了两步:“万仁,你要见我,直接进来便是,何必拿下人作法呢?” “那厮诳我,说您身子不适,无法处理军务。我一生气,手就重了一些。”尔朱兆大大咧咧的回道,仿佛刚才刺死的只不过是一只野兔儿。 “那么万仁,你见我是有什么军务吗?”元天穆随意敷衍道。 “请您让我率军前往荥阳!将那支猖狂的南军杀得一个不留!让我天柱叔父看看咱们的勇武!”尔朱兆大声请命。 这个白痴!除了杀人还会什么?元天穆几乎想痛骂尔朱兆一顿,把他赶出自己的领军府。可是,他知道这毫无作用,因为尔朱兆既然说了,即使得不到他的同意,也会私自领军前往荥阳的。而他这样做,并不是出于对天子的忠心,只是单纯的想显示自个的勇武罢了。 也好,就让他去一次吧,也免得军中那几个朝臣总说他拥兵自重,见危不救。但是救援力度也不能太大,否则真让他击垮南军,败坏了他的如意算盘,那便是弄巧成拙。 “我准了,”元天穆点了点头,“你就率本部的三千骑兵,前往荥阳城下击垮南军吧!” “只率本部三千骑兵?”尔朱兆一呆。他们可是有三十万人的!连他的前军,也有三万将士,其中两万人都是骑兵,怎么就让他率三千人去? “你不敢吗?”元天穆望了过去,“南军也就陈庆之那七千人值得一战,余外皆是元颢沿途收纳的各地降军,何须太多兵力?当初在滏口关外,你跟随天柱,以七千骑直冲三十万叛军本阵的勇气到哪去了?” 受到元天穆的激将,尔朱兆果然一口答应:“好!我就率本部骑兵三千去荥阳,取下那南军将领陈庆之的人头!” 说完,他也不和元天穆拱手告退,直接就提着长刀转身离去。 看着尔朱兆的背影,元天穆摇了摇头。这浑人!难怪尔朱荣虽然欣赏其勇健,却断言他最多只能将三千兵呢!根本就没有一点头脑啊! 不过,他毕竟是尔朱荣的侄儿,真让他遇险了也不好。 想到这里,元天穆叫过一名护兵,令他将隶属于前军的夏州都督李荣召来。 不一会儿,李荣身着全副戎服,前来领军府晋见:“夏州都督李荣,见过大将军殿下!” “李荣,前锋大都督尔朱兆已率三千骑驰援荥阳,我命你率本部骑军出发,准备接应尔朱都督。”元天穆命令道。 “是,末将这就出发,尽快赶上尔朱都督。”李荣拱手领命。 “你赶不上的。他所部骑兵极为jīng锐,马也是好马,而且他急于求战,一定是倍道而行,你怎么赶得上?”元天穆微微一笑。那个家伙的xìng格,他可是极为了解:“不过你也用不着赶上尔朱都督,只需尽力跟上便可。我料他到达荥阳后,肯定是人困马乏,很可能会败下阵来,到时你就好好接应他,护送他的败军返回大营。” “是。”李荣领命而出。 ……,…… 与此同时,在荥阳城那边,有十六骑悄悄出了北门,向着济州方向疾驰而去。为首之人乃是王建,刚被杨昱提拔为统军,并兼了个大都督府长兼行参军的属职,在他身边的,是提拔为军主的周惠、夏侯敬夏侯宗德,提拔为军副的田颖田子聪,周惠的两名家仆周忠、周禄,以及杨昱麾下的十名亲兵。谢邦谢世裔同样升任了军副,但是却没有和他们同行,因为王建担心他受不住这一路的奔波。 至于他们留下的那两幢士兵,都已经撤了下来,由谢邦代为统辖。四门的防务,改由大都督府的亲兵负责,连大都督杨昱本人都亲临一线,可见他是下了最后的决心,准备死守城池以待救援。 杨昱很清楚,一旦发现城内派人外出求援,南军肯定会明白,这荥阳守军已经难以支撑下去,从而发起最猛烈的进攻。他想要等到援军到达,就必须拿出最大的努力。 而王建等人的任务也不轻松。从荥阳通往济州的道路,很可能已经被南军封锁,他们必须绕过封锁,然后一路向东寻找过去,找到台军主力,呈上杨昱的亲笔信件。跟随他们的那十名亲兵,都出身于荥阳郡、东郡这一带,既可以当作向导,必要时也可以掩护他们。 十六骑一路东行,夜以继rì,披星戴月,其中的艰苦,自然不用多说。其间他们的确遇到了封锁和追捕,好在素质不怎么样,被他们成功的钻了过去。 赶到当天深夜,众人已经行出一百六十余里,不仅马力到了极限,人也累得晃晃荡荡。周惠骑马不多,大腿已经磨得生疼,几乎快要支持不住。他借着星光,咬牙拍马上前,赶到王建的身边建议道:“仲立,咱们歇息一阵如何?赶了四来个时辰,人和马都快坚持不住了,更有两人已经失散在了后头!” “咱们再坚持下,”王建和周惠一样,口里也喘着粗气,“之前我问过了,前面不远便是酸枣城,咱们尽快赶到那边。” “赶到那边,有什么不一样吗?”周惠提醒他道,“你想想,南军近在咫尺,又是深更半夜的,城里会给咱们开门么?” 王建想想也是,便听从了周惠的意见,令众人暂时下马歇息。 把马赶到路边,才一下马,周惠就一个趔趄,仰面躺倒在了路旁的田垄边。夜风吹来,带起一些垄上杂草的气息,周惠觉得那是从未有过的清香。 周忠和周禄两人也下了马,走到周惠身边躺下。他们虽然身子健壮,骑术比周惠好,却也是第一次这么急迫的赶路,因此同样累得不轻。然后,王建、夏侯敬和田颖也陆续蹒跚着走过来,围着周惠躺成了一圈。 “仲立兄,如果说荥阳和洛阳都陷落了,北海王正式登基,你准备怎么办?”周惠忽然问道。 “你怎么会问这个问题?”王建扭头望了过来,“就算荥阳陷落,还有虎牢关,还有台军,洛阳怎么可能陷落?” 在他的心中,洛阳是绝对不会陷落的,去年葛荣肆虐河北,今年刑杲起事青州,哪次不是十万数十万的人马?结果可曾踏进洛阳一步? 事实上,这也是大多洛阳周边民众的想法。自从孝文帝迁都以来,洛阳周边就从未遭过任何兵灾,就是去年尔朱荣进京,也是洛阳台军主动放他进来的,没有发生什么战事。至于纵兵诛灭两千朝臣,那当然不算是打仗,而是虐杀。 “这个……我不是说如果嘛?”周惠支吾道,“我觉得,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台军……” 夏侯敬忽然竖起食指,对两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他弓起身,将耳朵紧紧的贴在田垄边。听了半刻之后,他笑着向两人宣布:“我听到了数千马蹄声,是从东北边传过来的……我敢保证,这一定是台军的前锋骑!” “太好了!”王建喜形于sè,猛地翻身坐了起来,“既然前锋骑兵星夜赶来,台军主力肯定也在全力回援之中!咱们荥阳有救了!” 周惠却是大吃一惊。记得《南史》上曾经记载过,陈庆之以七千人,在攻下荥阳城后,又在城下击败三十万北魏台军。而在史学界中,《南史》的风评并不好,这段记载常被认为是过于夸大,周惠也一直相信这一论断。可如今看来,魏朝台军居然真的回援了……那么,到底是陈庆之的确那般逆天,还是历史已经发生了改变? “既然这样,咱们也算完成了任务,”愣了好一会,周惠总算回过了神,“现在咱们怎么办?慢慢回转荥阳吗?” “不!”王建坚定的摇了摇头,“我要加入台军,和台军前锋骑一道击垮南军贼骑,为延之兄报仇雪恨!” “仲立,说得好!”田颖大表赞同,“也算上我一个啊!” “自然不会丢下你们!”王建笑着锤了他一拳,“咱们马上扯些麦草,在路边生起火堆,快点……到时前锋骑自然会注意到我们,然后我们就表明身份和他们汇合!” 他并没有过问周惠和夏侯敬的意见。在他看来,大伙一直并肩作战,这次自然也是一同行动,一起为樊迟及其余府户军同僚报仇。 可是,周惠却有别的想法。他似乎记得,台军的前军大都督是尔朱荣的侄儿尔朱兆,而尔朱家却是契胡人,也就是十六国时期的羯族。这一族极为残暴,晋末大肆残杀汉民,以中原汉人仕女为“两脚羊”,圈养迁徙,供其jiānyín和宰杀,东下的二十万洛阳士人、军士和民众,被石勒追上后围而shè之,相践如山,无一人得以幸免;如今则有尔朱荣纵骑兵虐杀北魏朝臣,血水骨肉俱化为泥土,引得洛阳切齿痛恨;而后来的侯景,其行径也不遑多让,率众南渡之后,将繁华的建康变成一座死城,整个江南也因之化为地狱,人口损失百万以上…… 羯人,可谓是五胡之中最无人xìng的一族。 周惠不在乎为北魏效力,因为北魏在孝文帝汉化之后,已经由夷入夏,成为华夏的一部分,并且在华夏文化、制度和典章上多有创建,为之后的隋唐盛世打下了根基。可是,对于残害华夏子民、破坏文化传承的羯族,他实在没有一丁点的好感,当然也更不愿意在羯族人的麾下效命。 作为一个有dú lì人格的人,总要守住某些底线,不能够毫无原则。 眼看王建、田聪、夏侯敬三人带着剩下的八名军士,已经开始下田收集田间的麦草,周惠叹息一声,也带上周忠、周禄两人上前帮忙。然而,在他的心中,却早已划下了自己的底线,无论是回荥阳继续守城,还是回家等待元颢攻下洛阳,他都没有任何意见,但是绝不加入尔朱兆的前锋骑! 第一七章:分道扬镳(中) 麦草准备好了,王建从腰侧取下木燧,努力在路旁生起了火堆。此时台军前锋骑已经距离不远,如同闷雷一般的马蹄声贴地而来,震动着众人脚下的地面。他们凝神静气,翘首以望,很快便看见了踏破夜sè而来的大队骑兵,其中有三十余骑离开队列,径直冲着火堆而来,显然是来查探情况的侦骑。 这股侦骑来到火堆边,立刻分成三队,不由分说的将王建一行人分开包围了起来。借着火堆的火光,周惠看清了这些侦骑的面容,个个皆高鼻深目,显然都是契胡尔朱氏部落兵。这一族世居尔朱川(现山西朱家川),自称为尔朱氏,在北魏初投靠。之后道武帝离散诸部落为编户,这一族由于“以类粗犷,不任使役”,和敕勒(高车)诸部一样,依然保持着部落形态,也因此将羯族血脉和习俗传承了下来,并且将族名改成了契胡(羯族名声实在太恶劣)。 周惠转过头,看了看身边的王建。王建的反应十分沉稳,既没有因为被包围而惊慌,也没有因为众人的胡族面貌而惊讶,他双手抱拳,朗声说道:“诸位可是台军前锋骑的人?末将王建,是河南府户军统军,驻守荥阳,在军中担任大都督府长兼行参军之职。此行是奉杨大都督之命,前来寻台军救援的!” “你们是荥阳的府户军?”侦骑中为首之人打量着众人的服sè,态度总算平和了下来。他令众人收起武器,大大咧咧的吩咐王建:“不必去寻台军了,咱们正要去找那帮南狗的晦气呢!你跟我去见咱们尔朱大都督,说说南狗是什么样儿!” “遵命!”王建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顺着对方的称呼说道,“末将与南狗有仇,正要随尔朱大都督效力,借重台军前锋骑的虎威,和南狗拼死一战!” “好,看你们深夜飞骑赶路,也有几分胆力,就都随咱们同去荥阳吧!”对方身为侦骑统领,自然看出了他们的情况,“不过,你们那马却是不太中用,我和尔朱大都督说下,拨几匹好马给你们。” 尔朱部擅长养马,部落的马匹不仅雄骏,而且多得以山谷来记数。他们平常出军,基本都是一人双骑,如今经过两个月的东征,虽然马匹损耗极大,所剩的备用马匹已经不多,但拨出几匹还是没问题的。 “谢过将军!”王建大喜,连忙招呼众人一同跟上。 周惠既已打定主意,此刻便顺势提了出来:“仲立,我就不去了。这一路颠簸,我已经累到了极限,实在无法再随你回荥阳。” 王建一愣,奇怪的望向周惠。周惠累了是不假,但这番话却是托词,王建可以肯定这一点,两人虽然只相处了几天,但是配合极为默契,已经算是相互了解颇深的知交。 正要仔细询问,侦骑统领却不耐烦了:“王参军,咱时间不多。大都督严令,明rì必须赶到荥阳城,经不得耽搁……此人既是你下属,敢不遵军令,直接斩了便是!” 他唰的一声抽出长刀。 “统领且慢!”王建连忙止住了他,诈言说道,“这位乃是……乃是河南府郡兵统军,和末将是平级,不需要听从末将的命令。” “原来是郡兵,”侦骑统领轻蔑的望了周惠一眼。郡兵的战斗力之差,整个魏朝都是出了名的,难怪禁不住奔波之劳:“那就由他走吧!真要跟来,老子还看不上呢!” 他勒着缰绳,一夹马腹,战马立刻转身飞奔,追赶前锋骑的队列。在他的身后,是属下的一众侦骑,王建眼神复杂的望了周惠一眼,解下腰间的干粮袋丢给他,也带着夏侯敬、田颖等人跟了上去。 “仲立兄,谢了!”周惠接过干粮袋,向众人的背影拱手作别。 这段时间,他跟着王建等人,着实学了不少东西,几人也配合得极佳。王建长于治军,有大将之风;夏侯敬从军经验丰富,查探敌情颇有一套;他自己虽然不擅武艺,却胜在所知广博,思维开阔,这几rì着实帮了王建不少忙,很有作幕僚的资格。而王建也很关照他,刚才的一番诈言,不仅解除了周惠的xìng命之忧,也成全了他离开的心愿。 周惠既然离开,周忠和周禄自然也不会跟去。两人看着大路上的黑sè洪流,彼此对望了一眼,由周忠开口问道:“二郎君,咱们今晚是要在这里休息吗?” “恩,休息半宿吧,咱们不用赶时间,”周惠点了点头,“明天一早,咱们就起程回家去。” “不回荥阳城吗!”周忠惊讶得叫了起来,“二郎君,你是府户军军主啊!城里还有两幢人等着你呢!” “王仲立不是回去了吗?还有夏侯宗德、田子聪,他们都可以指挥的。”周惠回答道。 其实,他很想提醒他们几个,让他们小心行事,或者干脆打消去荥阳的想法,因为他觉得尔朱兆这么急迫的赶到荥阳,很可能会败在陈庆之的手中。可王建正急着为樊迟报仇,想必是听不进这番劝告的;更何况,刚才除了王建他们以外,还有尔朱部的侦骑在场,他们向来肆无忌惮,盛气凌人,怎么会允许别人当面作这种猜测呢? 周惠可不想英年早逝,而且是死于言语不慎这种毫无必要的原因,只好把这些话憋在心里,然后祈祷他们吉人天相。 月sè忽然黯淡了下来,周惠抬头一看,见月亮已经隐藏进了一片yīn霾之中,东北边的天上,还有大片的的乌云,正缓缓的往西南边飘过去。 似乎是要下雨了啊。 ……,…… 趁着雨还没有落下来,周惠强撑着疲惫的身体,和周忠、周禄赶到了酸枣城下,准备次rì进城躲雨。至凌晨时分,又有一支骑兵呼啸而过,似乎也是往荥阳城去的,然而周惠却明白,荥阳城是守不住了。一场大雨,足够将三十万大军拖住几天,没有大军主力的配合,只靠区区两支远道赶去的骑兵,绝对无法阻拦陈庆之攻城的步伐。而面对这场降雨,知道台军主力无法回援,荥阳城守军的士气将更加低落,恐怕都支持不到台军前锋骑赶到的那一刻。 这场雨断断续续的下了两天,周惠主仆也在酸枣城逗留了两天。这座城曾经是汉末关东诸侯会盟宣誓、相约讨伐董卓的地方,却的的确确是一座小城,小得周惠找不到任何感兴趣的地方,也没有什么认识的人,只能无聊的待在寄宿的小寺庙内。因此,到了第三天早上,尽管驿道有些湿滑,周惠依然坚决的带着两仆上路了。 三人走到下午时分,路上渐渐出现了零零散散的游骑,从某些骑士的模样来看,想来便是尔朱兆麾下的部落骑兵,至于另外的人,应该隶属于后来增援上去的另一支骑军吧!毫无疑问,他们的确是打了败战,不然也不会像这样士气低落,而且完全失去了统辖。 眼见游骑越来越多,望过来的眼光也极为不善,周惠尽管很想找到王建等人的下落,却也明智的决定远离这些人。于是在某个岔口处,他带着两仆离开了通郡驿道。 和驿道想比,小道自然是更加难行,着实给主仆三人带来了不少麻烦。而更加麻烦的是,周惠发现他们居然迷路了。 “阿禄,你不是向二郎君保证,说熟悉这一带的吗?”周忠气急败坏的吼道。 “这……”周禄语塞了。他看了看周惠,支支吾吾的辩解道:“其实也就去年初冬来过一次,是和大郎君一起收铜料来着。谁知道,这盛夏的景物,和初冬很有些不同……” “这也没关系,”周惠安慰周禄,“咱们往北走,估计很快就能到大河边上,然后沿着河岸上溯,自然能够找到伊水河口……而到了那里,就很容易回到咱们家住的地方。” “还是二郎君见识高!”周禄总算松了口气,连忙奉承起周惠来。 “得了,别光说这些乖话,留着劲快点赶路是正经!”周忠没好气的望了周禄一眼。 于是主仆三人又转而向北,逆着黄河往西而去。 两天之后,主仆三人总算找到了伊水,距周家碾不到五六里路。看着熟悉的故乡田园,周禄大大的松了口气:“二郎君,咱们就快到家了!” “唔,是啊!”周惠点了点头。这地方,他曾经带周文和七七来过两次,算是周围比较熟悉的地方。只不过,他现在总有些异样的感觉,而且周围的气氛有些不对头…… “王五,你低头躲什么?莫不是怕我追帐不成?”周禄忽然抓住路旁某个年轻人的胳膊,含笑打趣他道。 “阿禄!是你!”被称为王五的年轻人仔细看了好一会,才确认了周禄的身份。他上下打量着他的装束,颇为惊讶的问道:“咋换了这身衣衫?我还以为是乱兵哩!” “这是咱大魏戎服!你不认得?不想搭理就算了,还胡扯说是什么乱兵?”周禄锤了他一拳,“你这人真不地道,白替你还酒债了!下次再一同去市集,非得让你回请我一顿才行!” “还有闲心提喝酒的事?”王五神情发急,压低声音说道,“你们家出事了!还不快点回去看看!” “什么状况?”周惠连忙插话道。 “有乱兵抢了你们家!还打伤了人!你父亲已经去了!”王五指了指周围,“你看,乡邻见到你们穿这身衣服,哪个不是躲躲闪闪的?” 老仆周平死了?周惠一惊,顾不上和王五道谢,转身便往家中急奔。 三人转过陌头的一道土坎,远远的就看见屋前竖起了白布制成招魂幡,隐隐还有禅唱声传来。他们心知不妙,连忙快步赶回家中,赶往禅唱声所在的东厢院。 东厢院偏堂内,堂门已经被放倒下来,盛放着老仆周平的尸身,他的遗容十分安详,大概是经过一番整理,但依然能够看出明显的伤痕。门板的旁边,平婶梳着丧髻,身着麻布孝服抚尸痛哭,长子周福同样身服斩衰,跪在门板的前头,一张张的烧着串起的纸钱。他的脸上同样有伤,却掩饰不住浓浓的悲哀和愤怒。 看见父亲果然已经死去,门外的周禄蓦然一声痛嚎,匍匐着爬进堂内,一直爬到门板边,跪下来和母亲一同哭灵,然后周忠也走到周福身侧,帮着他从钱串上扯下纸钱,一张张的投往火堆之中。 周惠同样也十分伤心。恍然之间,他仿佛回到了三个多月前的滏口关外,看见这位老仆半跪在他的旁边,为他的苏醒而激动得老泪众横;之后的一路上,又背着行李忙前忙后,无微不至的照顾着他。 虽然他知道,老仆的这种深厚感情,其实是为着原本的周惠而发。可是,受着照顾的却的的确确是他本人,也一直对这番照顾心怀感激。 想到这,周惠走到老仆周平的遗体边,直直的跪了下去。 “哎呀!使不得!”平婶惊呼着,慌忙含泪扶住了周惠,“二郎君,咱们是下人,怎么当得起您的跪拜啊?” “平婶,别拦我,”周惠轻轻挣脱平婶的手臂,“不说别的,就两个月前在河北,如果没有平伯的照顾,我肯定回不来。” 说着,他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响头。 “二郎君……”周福和周禄看着周惠如此大礼,颇有些手足无措,最后一起跪向周惠,各自把头磕了回去。 “唉!你们真不必这样,”周惠叹了口气,“都各自节哀吧!” “是。二郎君。”两人点了点头,望向周惠的目光中满是感慕。 平婶抹了抹眼睛,又上前搀扶周惠。周惠也就顺势站起来退到了旁边。他急迫的想弄清情况,但现在周平一家都如此悲痛,显然不适合细问端倪。好在周忠的弟弟周财也在偏堂里,负责伺候做法事的僧人,这一会儿,他正往灵台的灯中添加香油呢,倒是可以叫过来询问一番。 见周惠招手示意,周财提着油罐,走到周惠的身侧问道:“二郎君有什么吩咐?” “你跟我来,”周惠把周财带到外面,“我问你,平伯是怎么受伤的?” “是在保护作坊时,被乱兵打伤。” “哪来的乱兵?南军吗!”周惠立刻追问道。 这正是他以前担心过的事情。陈庆之那支军队,战斗力固然可观,但祸害起人来更加厉害,连陈庆之自己都亲口对部下说过,“吾至此以来,屠城略地,实为不少;君等杀人父兄、掠人子女,亦无算矣”。 “不是南军,”周财摇了摇头,“小人早上去买香油和纸钱,听县里的人说是咱大魏的军队,本来在东边守关,因为害怕南军便逃往河北……小人还听说,他们沿途造了很多孽,很多人家都遭了殃。” 守卫虎牢关的朝廷军队?周惠立刻明白过来。难怪乡邻们会躲着他们,原来是才被身穿同样戎服的军队祸害过……而下令这样做的人,自然便是虎牢关守将尔朱世隆了! 羯族尔朱家的人,果然都不是什么好货sè! 周惠顿时双手握拳,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怒意。 第一八章:分道扬镳(下) 然而,知道了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军主,对方却是尚书仆shè、前将军、仪同三司,手握两万虎贲,身后还站着权倾天下的柱国大将军、都督河北诸军事、晋阳王尔朱荣。两者之间的差距,无异于蚂蚁和大象之别。 好在他并非是全无机会。作为后世人,他知道这个时代的大势,也知道尔朱家不会长久,就算他什么也不做,几年后尔朱家也会一蹶不振,家破人亡。在这个过程中,他如果借势而行,不仅能够跟着痛打落水狗,把这次的仇怨报复回来,还能趁机爬到一个较高的位置,避免家人和自己再遭到类似的欺凌。 这是一个中长期的规划。在此之前,却只能先行忍耐啊…… 周惠慢慢松开了拳头。 或许是听到了偏堂内的动静,东厢正房内的周文、七七一同跑了过来。看到是周惠站在院子里,两个孩子都非常高兴,七七立刻抱着周惠的双腿,顺势猴在了他身上,大有不抱她便不罢休的架势。 “七七别闹,我还有事要去见阿翁呢!”周惠揉了揉七七的头发。 这时,西厢的周念也出来了,默默的接过了周惠的佩剑。看着这几个孩子,周惠心里感到一阵温馨和安慰。 幸好,他们都安然无恙。 “伯父伯母还好吧?”周惠问妹妹道。 “都很好。”周念简单的回答。 “乱兵过来时,有没有受什么委屈?” “没有,”周念脸sè微变,显然是心有余悸,“那些人很凶,非常凶,闯进屋里拿刀砍着胡床,逼伯父交出粮食……伯父很配合的给了,还特地穿上你那套郡尉官服,满口说着‘理当报效朝廷’之类的话,然后那些乱兵就没有太为难咱们。” 周惠微微点头。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啊! 他把七七交给妹妹,前往伯父周植所居的后堂。后堂里周植和周恕都在,周恕头上裹着带血的白布,显然也伤得不轻,然而周植却还在严肃的训斥他: “跟你说多少次了,别那么小家子气!那些恶人要钱,你就给他们,别跟他们硬扛,拿鸡子去碰石头……把人保住了,还怕钱挣不回来?” 周植是真的非常失望,也非常伤心。老仆周平在这个家中已有数十年,虽为主仆,实际上情同家人,因此当周平被人从作坊抬回来时,他立刻亲自去县里请来大夫;在他伤重不治后,又妥善安排后事,还亲手为他布置了灵堂,请来附近寺里的僧人超度他。 周恕心里同样也不好受。 宝_书_网_w_w_w_._x_ b_a_o _s_h_u_._c_o_m 他和老仆周平之间的感情,并不比父亲周植低什么,甚至还有过之。当初周植从军那阵,他差不多是周平一手带着的,而这两年他接手作坊以来,更是帮了许许多多的忙。如今由于他应对失误,致使周平伤重而亡,他在痛惜之余,也忽然想到了周惠当初的建议,以及他临走时的那番叮咛。 “如果听允宣的话,趁早将钱收好,大概就没有这件事了;或者,干脆建一支乡兵起来,那十几个混蛋兵痞也肯定不敢动手的……看来,还是读书人有见识啊!”周恕在心里颇为后悔的想到。 因此,在看到周惠走进来、向周植和他两人打招呼时,周恕的表情既有羞愧,也有几分隐约的期待:“允宣,你回来了?家中的事情……” “事情我都清楚了,阿兄,”周惠点了点头,面容变得越发沉静,“行凶的是虎牢关守军。他们听闻南军冒雨攻下荥阳城,继而击溃回援的尔朱兆所部前锋骑,立刻就放弃虎牢关逃往河北。之所以在沿途大肆抢劫,是为了筹集渡河之后的军资……如今洛阳以东,已经无险可守,朝廷手中唯一的jīng锐也弃关逃离,如果南军继续进兵,京师洛阳应该也守不住的,这河南司州、洛州、豫州地界,恐怕是要变天了呢。” 听了周惠的话,周植和周恕面面相觑,心中大感震惊。他没有想到,形势居然已经严峻到了这个地步,连京师都要遭受兵灾;而面前的侄儿,居然能够了解到这些朝廷大事,把形势看看如此分明。 本来他还想问问周惠,是不是私自从荥阳逃了回来,以后要如何向官府申辩之类,但现在朝廷自个都自顾不暇,他也就没必要再担心。 周恕却是另一番心思。女儿七七的黄金寄名锁,他已经看了,知道弟弟认识了某位宗室朝贵,弟弟了解的这些朝廷大事,说不定就是对方透露的。那么,要是有对方帮忙,说不定能将这次的巨额损失找回来…… “允宣,那些被抢的钱粮,你有什么办法吗?”他满怀希望的问道。 “他一个郡学生员,能有什么办法!”周植不悦的瞪了儿子一眼,“允度,吃了这么一个大亏,你还没学乖吗?还想把惠儿也卷进去?” “是。”周恕无奈的低下了头。 “惠儿,”周植转向周惠,面上和颜悦sè,“我记得,一个多月前你就和我说过,这京师要遭兵灾,如今果然是应验了……你有这样的见识,咱家的前途自然就落在你的身上,我呢年纪也大了,以后家里的事情,就由你来做主吧!还有,最近既然有兵灾,你就留在家里安心读书,等事情平息下来再作打算。” “这恐怕做不到,”周惠摇了摇头,“洛阳换了北海王做主,登基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大肆招兵备战,咱家是府户出身,肯定跑不掉的。” “那就让允度去。”周植毫不犹豫的说道。 “阿父,那可是乱党!”周恕急忙提醒自己的父亲,“给乱党当兵的话……” “就算是乱党,要招兵咱们躲得过吗!”周植瞪了儿子一眼,“你不去,难道又让惠儿去不成?这次在荥阳,听说咱们一方死的人极多,连护城河内都满是尸体,惠儿能逃出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您都知道这么凶险,那还让我去当兵?”周恕差点抓狂,“阿父!您真不想要我这个儿子了么!” “伯父,还是让我去吧,”周惠连忙打起了圆场。 “你不能去。我刚刚说了,把家主的位置交给你,”周植看着儿子和侄儿,眼中蒙起了一丝悲凉,“这世道,看来是要乱啦,只有惠儿你才能应付得来……阿文和七七,他们也很喜欢你的。” 周恕的脸一下子白了。他能够打理好作坊,自然也有几分jīng明,听父亲这话,几乎是作好了牺牲自己这个儿子的打算。对于这种取舍之道,父亲向来很擅长也很果决,正如以前卖掉家里的永业田和赏田开作坊,也如这次爽快的交出粮食换来家中的平安。而自己正是由于这次应对失误,间接害死平伯,让他作出了弃儿子保侄儿的决定。 想通这一点后,周恕心中极为后悔,同时也有些恨自己的父亲,甚至还恨上了弟弟周惠。然而自个父亲都已经有了决断,再悔恨有什么用呢? 幸好周惠的一句话,将他从深渊里拉了回来。 “伯父,您不知道,我这几天已经升任府户军军主,虽然是最极低的领兵将,名字却已经入了官籍,想躲都躲不掉的……所以北海王一旦征兵,还是让我去吧!而且,我自己也有想法,便是在北海王的军中,也一样能够应付得来。”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周恕大松了一口气。至于好在哪,是周惠躲不掉征兵呢,还是他能应付得来,恐怕连他自己也分不清楚,只能说是兼而有之吧。 周植犯了踌躇。如果不是没办法,他何尝想把自己的儿子置于险地?可是,为了家族着想,最重要的还是周惠,只看他几天不到,就升任军主,进入官途,便知他今后大有可为,家族也将在他的手中发扬光大。 “惠儿,你真的有把握应付得来么?”他沉吟着问道。虽然他相信周惠的眼光,言语中却仍然有几分担忧,“要是天子击败北海王,你就是乱党啊!” “您放心。”周惠胸有成竹的说道。 ……,…… 在王建、周惠等人出城求援时,谢邦被留在了城中。这本是王建爱护他的意思,然而接下来的几天,却成了他自出生以来最艰难的一段经历,也让他着实见到了南军的强悍。他们一次次的攻城,如同cháo水般拍击着荥阳的防线,拍击着守军们本就低落的士气,原本撤下来休整的府户军,也因为大都督府的亲兵伤亡过重,不得不再次走上了城墙,他本人也被火线提拔为一军军主。好不容易挺过了白天,守军以为能稍事休整,对方却又趁夜发动了全力进攻,而这一次,他们终于没能坚持下来,被南军突入城中,不分军民的到处烧杀,引发了整个荥阳的彻底混乱和崩溃。 眼见城中混乱,大都督杨昱吩咐他和那个杨晟率余部离开西门,护送大都督府内的荥阳太守、西河王元悰离开。然而,城内此时已经乱成了一锅粥,那些本该守城的三四万郡兵,此时倒成了动乱的巨大助力,有的像没头的苍蝇般到处乱窜,有的一个劲向外逃跑,和回援城内的守军撞成一团,甚至还有部分人趁火打劫,大肆劫掠城内民户,成为南军的有力帮凶。他和杨晟直接击散几股乱军,好不容易回到大都督府,元悰却早已和少数护兵一同逃离,于是他们只好返回西门与大都督杨昱汇合,结果一同落入南军主力的包围中,领头的杨晟当场被乱箭shè死,他则成为了对方的阶下之囚。 次rì凌晨时分,在南军的竭力维持下,城内的数万郡兵或者逃离荥阳,或者被北海王元颢就地收编,城内的乱象终于结束,连着各处的火头也被大雨浇熄。只不过,此时的荥阳城内早已成为修罗地狱,到处都是各种各样的尸体,其中固然有穿着军服的郡兵,更多的却是平民,甚至还有不少一丝不挂的女尸,显而易见是遭到了什么对待。城内的建筑也毁坏了许多,连大都督府都有小半边被烧塌,无数失去家园的平民,或者如行尸走肉般暴露在大雨和灰烟中,或者冒雨寻找亲人的踪迹,或者抚着亲人的尸体哀哀痛号。 到了下午,台军的三千前锋骑冒雨而至,南军立刻迎了上去,两支骑兵在大雨之中展开残酷的拼杀。战斗持续了约半个时辰,台军前锋骑不支败退,南军算是守住了荥阳。随后,为了替攻城和骑战中战没的同袍报仇,南军将俘虏中统军以上的将领全部拖出,一个个剖腹挖心,斩首示众。杨昱一家五口,本来也要受到这种处置,然而北海王元颢却说服南军统领陈庆之,将杨昱父子保了下来,并且妥善安葬了阵亡的帐内都督杨晟杨元旭。 谢邦和杨晟并肩战斗过一阵,其人虽然傲气,却是刚正勇武,极得军心。对于他的阵亡,谢邦心中颇感惋惜,但也只能无可奈何的看着。连他自己,也被南军关进荥阳府的府牢中,防止他带着那支颇有战力的部队发动叛乱。 看着yīn暗cháo湿的牢房,谢邦忍不住苦笑。发动叛乱?这还真是高看他了哩!那支部队之所以能保留着完整的建制,并且一直坚持到最后,都是王建、周惠两人整军有成,并且率他们歼灭了先天晚上的夜袭部队,如此方能保持着相当的士气和凝聚力,和他谢邦关系不大。况且,他家中还有老父,还有守寡的姐姐和年幼的外甥,在见识了南军的强悍之后,怎么可能会轻掷自己的xìng命、发动毫无胜算的叛乱呢? 虽然好友樊延之死在对方手上,王建因此断指立誓,决意要替延之复仇,可他却没有这样的想法。一则两军征战,难免会有死伤,没有必要耿耿于怀;二则他也没有王建那么决然,说他软弱也好,说他没有气节也好,在见识过战场的残酷和血腥之后,他现在只想保住xìng命,回家去照顾父亲、姐姐和外甥。 不知道王建、周惠等人现在如何了?王建算是幸运,城陷时不再城中,否则以他统军的官职,难免会像那三十多名军将一样遭到处决。至于周惠,那家伙颇有些机巧,有他在,出城的几人想必不会有什么事情吧…… 正胡思乱想着,谢邦忽然听见有人下了牢房,将牢门吱吱呀呀的打开,然后大声唤着他的名字:“陈郡谢邦!出来!咱们将军要见你!” 第一九章:北海入洛(上) 荥阳城府衙,昨rì还是魏朝南道大都督府,今rì却成了孝基皇帝元颢的行宫,原本的主人杨昱,则变成了元颢的阶下之囚。望着门口新立的诸般仪仗,谢邦心下感叹不已,这就是所谓的世事无常吧! “再往前走!”负责押送的将吏推搡着谢邦,打断了他的思绪。 几人越过正门,来在府衙的右偏堂前。这未被火烧的右偏堂,便是南军统领陈庆之的卫将军府,府门前树立着旗麾、金鼓等物,有二十名班剑武士担任仪仗,另有十余名身着明光铠的护兵,为首之人见到五花大绑的谢邦,知道是将军要的人带到了,于是上前将谢邦接收过来,带着他前往偏堂晋见。 偏堂内的陈设非常简单,谢邦才一进门,便看见了端坐书案之后的陈庆之。其人面白无须,五官清朗,身上并未着戎服,只穿着一袭白袍,外罩白sè披风,看上去浑然不似统兵的大将,反倒像熟读经书的儒生多一些。 这就是一路屠城略地、连下三十余城的南军统领陈庆之?谢邦忍不住有些发怔。他原以为,能够下令虐杀荥阳三十名领军武将,这南军统领定然十分凶恶粗鄙,却没料到对方居然是这么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 “见到将军,还不跪拜!”身后的护兵喝道,作势要踢谢邦的膝弯。 “无妨。”陈庆之挥了挥手,止住了护兵的动作。 他之所以要见谢邦,大半是看在他的家门上面。陈郡谢氏,在北朝不算什么,然而在江左自东晋以来便是顶级门阀,其子弟亦皆不凡,家中名士辈出,所谓“谢家子弟,衣冠磊落”。 陈庆之心里十分好奇,为什么会有谢家子弟流落北方,并且屈就一个小小的军主职位? 等到谢邦进来,陈庆之颇为挑剔的打量了一阵。见谢邦容貌十分清秀,虽然身着两裆铠,铠甲上满是尘泥,气质却依然十分柔和,他心中便有了几分欣赏之意,于是出言制止了护兵对谢邦的折辱,并且继续命令护兵道: “给他松绑,然后下去吧!” “是。将军!”护兵依命解开了谢邦身上的绑缚,然后拱手离开。 “坐!”陈庆之命令谢邦道,指了指旁边的苇席。 “谢过将军。”谢邦拱了拱手,尽量平静的在苇席上跪坐下来。 陈庆之再次打量了他一眼,出言问道:“你自称是陈郡谢氏子弟,可有家系为证?” “回将军,在下乃是刘宋卫将军、散骑常侍、荆州刺史领南蛮校尉谢公讳晦之后,”说到家系,谢邦倒是镇定了,毕竟这是他家的得意之处,“昔年先祖外镇江陵,为中枢所疑,不得已举兵自卫,事败后一门多被诛杀,只余末子世和公逃入蛮部,即为在下五世祖先。” 陈庆之点了点头。他自幼在梁武帝身边侍奉,由沈约续编的《宋书》,他很早就读过,大致知道那段历史。当初宋武帝刘裕驾崩前,任命徐羡之、傅亮、谢晦、檀道济四人为顾命大臣,辅佐太子刘义符;然而刘义符即位后,行为非常荒诞,无法稳定刘裕死后动荡的人心,四人便废了少帝刘义符,改立其弟刘义隆,还先后赐死义符和义隆的另一个兄长刘义真。义隆亲政后,不满四人权势过重,于是以两位兄长之死为由,先后诛杀了中枢的徐羡之、傅亮,讨伐外镇的谢晦,谢晦这才不得不举兵拒命,出兵前见自家军容严整,旗旌相照,还叹息说“恨不得以此为勤王之师”。 谢晦是谢安之弟谢据的后嗣,这一支在谢晦时权势达到顶峰。但由于谢晦兵败,一门兄弟子侄几乎株连殆尽,谢据传下的这一支几乎灭绝。谢晦本人有两子两女,长子谢世休在建康被杀,两女一嫁彭城王刘义康,一嫁新野侯刘义宾,另有一子不知所踪,估计就是这谢邦所说的五世祖谢世和吧! 想到这里,陈庆之差不多就能够确信谢邦的家系了。然后他又看了看谢邦的官籍,心中忽然一动:“你说你先祖名谢讳世和,为何自己以‘世裔’为字?这岂不是犯了家讳?” “禀将军,表字与名相同,算不得是犯讳,”谢邦的神态更加从容,“以‘世’为表字,正是先祖世和公的遗嘱,用以提醒子孙后嗣,虽然入了蛮部,也不要忘记自己的家承。” “原来如此!”陈庆之哈哈一笑,离座走到谢邦面前问他,“能事我乎?” 什么?谢邦诧异的望向陈庆之。 “你可愿意入我幕府任职?”陈庆之更加明确的发出了邀请,“此间事了之后,我可以上奏陛下,让你以陈郡谢氏子弟的身份南返归国,重列士族门墙之内。” 他的神情非常恳切。在他看来,重列士族门墙,这已经是非常优厚的允诺。要知道,江左士族可以世代豁免税赋,成年后便按照门第,直接授予相应阶级的清资官,身份极为高贵不凡。他陈庆之尽管屡立功勋,但由于出身寒微,一直都担任着宣猛将军、飚勇将军这样的低阶浊号官职,直到这次北伐前才被任命为东宫直阁将军,算是踏进了清资的行列,然而这清资只限于他本人,他义兴陈家依然不是士族。 也因为家世低微的缘故,他虽然被元颢任命为卫将军,有了开设幕府的资格,但江左却没有任何士族子弟愿意入幕府辅佐他。至于北朝这边,那就更没有了,抛开南朝臣子这一身份不谈,仅凭他一路屠城略地的残酷行径,就很难获得北朝士子的认同。 陈庆之现在是求贤若渴,哪怕是一个还没有列名士籍的谢家子弟。毕竟,他和魏主元颢一路势如破竹,现在已经打到了这里,攻下洛阳、执掌北朝朝政指rì可待。挟着如此声势,幕府之中却没有什么人辅佐,这实在是太寒碜了些;何况,他也实在需要积聚一批人才,否则谈什么执掌朝政? 只可惜,谢邦对此没有什么兴趣。听了陈庆之的提议,他立刻摇了摇头:“将军请谅,家父年老力衰,在下别无兄弟,必须在家奉养,因此无法入将军幕府任职。” 不愿意是么?陈庆之在心里冷笑了一声。他早就清楚,那些士族子弟自命清高,鄙薄庶务,能力不见得有多少,架子却一个个摆到了天上。可他却没有想到,连谢邦这样一个还没有列名士籍的子弟,居然也敢和他打马虎眼儿。 “既然你执迷不悟,那我只好公事公办。”陈庆之说着,慢慢踱回书案边,拿起一份卷宗扬了扬:“陈郡谢邦是吧?你的官籍我看了。升任军主的职务,似乎是叙前晚防守西门之功?……哼!于守方为功,于我方则为罪,你说我该怎么处置你?” “这!”谢邦脸sè一白。他哪知道,这陈庆之翻脸比翻书还快,刚才还笑意吟吟的询问家承、许诺相邀来着,可一转眼变换了这副嘴脸。想到自己还是待罪的囚犯,再想到外面被剖腹挖心、斩首示众的三十多名将领,他忍不住微微打起了哆嗦。 “你说,我该怎么处置你?”陈庆之再次冷哼一声,将官籍扔到谢邦面前。 官籍落地的声音并不重,谢邦却吓得浑身一震。到了这会,他也再顾不上什么矜持,连忙离座而起,跪倒在陈庆之的书案之前:“将军容禀!在下赴朝廷之征,皆因家中全无兄弟,仅有老父,不得已而至此,其后抗拒大军,则譬如弓箭,由人所指而shè,纵有冒犯之处,也恳请将军念及人伦大义,容在下归家奉养老父天年……更何况,前晚防守西门,在下并非主将,只是恰逢其时而已,这一点请将军务必明察!” “你不是主将?”陈庆之望了过来,“那么主将是谁?” 谢邦没有回答,只是深深的低下头去。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出卖王建、周惠二人。 “哦,倒是我冒昧了,”陈庆之微微颔首,“卖友乞命,义所不为,我也不来为难你。只不过,要查出当rì的西门主将是谁,这于我并不困难,即使你不说,也自然会有人愿意说的。” 事实上,陈庆之还真有些兴致,想知道那晚是谁防守西门来着。他派去夜袭的军士,都是军中特别挑选的jīng锐,往rì夜袭偷营,从无失手,却在那一战中折损了二十三人,这是一笔不小的损失。 想到这里,陈庆之心中未免索然,于是向谢邦挥了挥手:“你下去吧!若是愿意留下来,便自去营门报备,依然领军主之职;若是不愿,可速速回乡,努力赡养老父。” “多谢将军!”谢邦大喜过望。刚才听了陈庆之的话,他心里免不了替王建、周惠担忧一番,好在自个的小命总算保住了,这是不幸中的大幸。 他再次拜谢了陈庆之,“在下告辞!” 陈庆之点了点头,自去翻阅卷宗,不再理他。 这时候,外面的护兵再次进来,半跪着向陈庆之禀报道:“将军!我方前锋遣信使来报!虎牢关守将弃关逃往河北,我方已经进占虎牢关,击破崿岅之敌,获伪侍中尔朱世承、伪东中郎将辛纂!洛阳以东,已经再无任何守备!” “是么?”陈庆之蓦然起身,“赶快传信使进来!我要问话!” ……,…… 尔朱世隆弃关而逃的消息,同样由信使飞马传往洛阳。元子攸闻讯,立刻在式乾殿召见吏部尚书杨津,任命他为领军将军、中军大都督,统率洛阳现有的全部军队,抵御南军即将到来的进袭。 以杨津为防守主将,是元子攸反复考虑之后的选择,一则杨津忠心耿耿、德高望重,可以镇得住目前的乱局;二则杨津善于守城,当世罕有其匹(韦孝宽乃杨家女婿)。几年前六镇鲜于修礼、杜洛周起事,杨津时任北道行台、定州刺史,正处在两股贼军之间,他修理战具,增营雉堞,在没有任何外来支援的情况下,在定州孤城内坚守了三年之久,还设计离间贼军,间接除掉了鲜于修礼等人,极大程度上牵制了六镇乱军的行动。因此,如今面对南军和元颢的进逼,元子攸希望杨津能够守住洛阳,等到台军主力赶回来将其击败。 然而杨津却没有接受任命。他手执笏板,拜倒在御案面前:“微臣不敢奉诏!请陛下收回成命,再思他策!” “杨卿有何高见?”元子攸奇怪的望着杨津。他并不怀疑杨津的胆略,也不怀疑他的忠诚,可是敌方刚攻下荥阳,继而击败台军前锋,吓走虎牢关守将,正是气势极盛之时,本方却是极度空虚,除了守城还能有别的办法吗? 杨津却没有直接回答。他放下笏板,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书信,交给内侍上呈元子攸,并且向他解释道:“陛下,这是南道大行台臣昱在荥阳陷落前送出的书信,因担心半路遭到拦截,故而没有派出军使,而是交给家仆,以家信的形式送到微臣私宅,由微臣代为转呈御览。其间若有不恭之处,还请陛下恕罪。” “无妨。”元子攸随意的说道,从内侍手中接过书信打开。渐渐的,他的眉毛皱得越来越紧,脸sè也变得极为难看,终于一把揉起了信笺。 “天穆竖子!居然敢怀着这种心思!其心真可诛也!”他愤怒的拍着御案大骂。 “陛下请息怒,”杨津躬身下拜,“微臣认为,这件事应该确凿无疑。臣有族侄名宽,在台军中担任都督,颇得天穆信赖。据他所言,天穆进入司州后,便称病搁置军务,在滑台城驻留了下来,但实际上身体极为康健。至于骠骑将军臣兆,之所以率军前往荥阳,也不过是为了彰显自身的武名而已,否则的话,何以来去匆匆,根本不与城内守军联系呢?” 元子攸微微颔首。他很认同杨津的判断,尔朱兆的确就是那样的xìng格。至于杨宽(隋朝杨素的亲叔祖父),他同样可以完全信任,当年他还在潜邸时,两人便已经相交莫逆,那次杨宽被广阳王元渊连累,受到朝廷的大力通缉,还是他偷偷将杨宽藏在自己家中,一直坚持到朝廷发布赦令为止。杨宽对他也极为感激,在北海王元颢担任大行台北征葛荣,许以行台左丞的高位时,杨宽毫不犹豫的予以拒绝,说是还未报答他的厚恩。 很显然,这次杨宽冒险送出元天穆的情报,便是对他的报答……元子攸心中一暖,点头示意杨津:“杨卿请继续说。” “是,”杨津叩了叩首,“微臣认为,既然台军不会回援,死守洛阳便是毫无意义,甚至可能惊扰陛下銮舆……故微臣斗胆,请陛下考虑暂时出狩地方。” 第二〇章:北海入洛(中) “出狩地方?”元子攸微微苦笑。他能够去哪里?虎牢关已经被占,车驾已经无法东就台军;南面倒是有外戚李琰之驻守,然而三荆地方早已残破,无法承担接驾、护驾及送驾的任务;西面关中?关中不仅残破不堪,万俟丑奴、萧宝寅的叛军还正闹得天翻地覆呢!至于北面……北面倒是有粮有兵,却已经形同藩镇,人事和税赋几乎都掌握在尔朱荣手中。 如果去投尔朱荣,结果会是如何?元子攸沉吟了好一会,依然下不定这个决心,于是把目光投在了御案前的杨津身上。 “杨卿……你认为,天穆此谋,天柱(尔朱荣)是否参预?他是否也有逼朕迁都的心思?” 元子攸的这个问题,杨津也没有把握妥善答复。对于尔朱荣这个人,他的感觉实在有些复杂。一来此人击败葛荣,挽救了整个河北地方,他作为北道行台,孤军坚守定州城长达三年,亲身体验过叛军造成的危害,也深知这一胜利意味着什么,说是挽国家于危亡都不为过;况且,在长史李裔叛变、定州城陷于贼党之后,他成为葛荣俘虏,几乎要被叛军处决,结果是尔朱荣将他救了出来,这笔恩情不可谓不重。 但在另一方面,尔朱荣架空天子,这又是他的义理所无法容忍的事情。更别说之前的河yīn之难,他弟弟武卫将军杨暐还被尔朱家骑兵所杀。 想了好一会,杨津才开口道:“陛下,此事关联甚重,请容微臣三思……不过,之前安丰王曾对微臣说过,不能让天柱率大军进入河南,否则我皇魏将再无立足之所。但以如今的情势而言,恐怕是不得不借重天柱了,陛下若想保住朝廷对河南的处置权力,就必须出狩北方,同天柱一道击败元颢,如此陛下有亲征之名,天柱便无插手之机。” “……杨卿所言甚是,”元子攸微微颔首,“朕亦须仔细斟酌啊!” “是,微臣告退。”杨津知机的辞别元子攸,缓步退出了式乾殿。 看着杨津远去的背影,元子攸端坐御床,久久没有任何动作。天sè渐渐暗了下来,数名内侍鱼贯而入,逐一点燃殿内烛台,将整个式乾殿照得灯火通明,身边的近侍也替他点燃了御案上的连枝蟠龙灯,然后小声的提醒道:“陛下,已过酉时中刻,是否要起驾回**歇息?” “知道了,”元子攸挥了挥手,“阿翟,你先下去。” “是。”内侍李阿翟躬身领命。然而,他才走下陛台,殿门外忽然又进来一队内侍,他们径直向陛台而来,毫无顾忌的将李阿翟堵在了陛台前面。李阿翟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尴尬的躬身跪到一旁。 众内侍也停下脚步,纷纷在陛台前跪了来,为首一人朗声启奏道:“陛下,奴婢奉宣光殿令谕,请陛下即刻回**歇息。” 宣光殿是皇后寝殿,元子攸的皇后,乃是尔朱荣的长女尔朱英娥,她原本是元子攸堂侄孝明帝元诩的妃嫔,被尔朱荣强塞给元子攸。元子攸和元诩关系极好,自幼即在宫中伴读,本不想纳他的未亡人,还是黄门侍郎祖莹引晋文公接纳怀嬴的古例说服了他。 若是论姿sè,尔朱英娥足为**之冠,可xìng格却是太不堪领教了,专宠好妒自不必说,还常仗着其父的名头压迫元子攸,手下的内侍乃她当年为妃嫔时的旧人,也跟着她狐假虎威,在元子攸面前一直这样僭称“宣光殿令谕”! 元子攸本来是准备回**的,也可以像往常一样,忽略掉皇后内侍们的不恭,可是当前面临的险恶处境,却令他突然萌发了一阵怒意和悲哀。地方不是叛乱,就是藩镇,朝廷权柄也cāo于强臣之手,便是在宫内,也要受皇后欺压,朕这皇帝当得还有什么意思?还有什么必要留恋这洛阳宫? 再看见自己的内侍跪在一旁,元子攸心里更加愤怒:“阿翟!你跪着做什么?朕不是让你去西省传朕口谕,宣中书舍人高卿过来议事吗?” “啊……是!”李阿翟连忙答应道,低着头匆匆忙忙的离开。 “你们也下去吧!”元子攸收敛起表情,“告诉皇后,说朕今晚有要事商议,就在这式乾殿安歇。” “陛下……”为首的内侍还想继续说什么,却被元子攸用紫檀镇纸砸在了左肩。他惊疑的抬起头,不敢相信这位素来好xìng子的陛下会突然发飙。 “下去吧!”元子攸吐出一口浊气,“你们对皇后的忠心,朕是知道了……这镇纸赏你。” “是。”内侍不敢再说什么,恭敬的捧着镇纸退出大殿。 不一会儿,当值的中书舍人高道穆(名恭之,以字行)奉召前来。他才觐见完毕,元子攸就劈头对他说道:“朕yù西狩关中,高卿以为如何?” “陛下!”高道穆讶然唤道。他自然明白,天子为何要出狩地方,但心里却很不认同:“如今南贼虽占虎牢,其士众却是不多,能够乘虚到此,皆因沿途守将不得其人。陛下若亲帅宿卫,背城一战,臣等竭其死力,必能击破南贼!” “杨元晷不是我大魏名将吗?”元子攸摇了摇头,“至于亲帅宿卫,此事大可不必再提。朕自小长在宫中为先帝伴读,戎事实非朕之所长,出战则胜负难期。届时事有不谐,恐怕洛阳将大受贼军荼毒。” “即便如此,陛下也不当西狩关中,”高道穆继续进谏,“关中关中荒残,叛乱未息,车驾怎么能够西狩呢?一定要暂避锋锐,保全洛阳的话,陛下不如渡河,征天柱、上党(元天穆)引兵来会,犄角进讨,则旬月之间,必可成功,如此方为万全之策啊。” 听了高道穆的这番谏言,元子攸心里终于下定了决心。为今之计,他只能渡河北上,借助尔朱荣的力量才能反攻元颢了。可是,对于尔朱荣的心思,元子攸依然怀着疑虑,更何况元天穆肯定也会前往汇合,到时若两人一合计,将他君臣全部扣押,然后矫诏迁都晋阳或邺城,朝廷便要失掉河南根基,成为砧板上任由对方宰割的鱼肉,而这大好江山,也将非复为皇魏所有。 到底该怎么办呢……元子攸陷入了沉思之中。 “陛下?”见元子攸久久不语,高道穆试探着唤道。他的声音在空寂的大殿中回荡着,听上去颇有些凄凉之意。 “哦!”元子攸回过神来,看了着外面的天sè,“现在是什么时候?” “回陛下,方才打过小更鼓,已经过了戌时中刻。”李阿翟跪地回奏。 “过了戌时中刻?甚好,”元子攸忽然站了起来,向高道穆点了点头,“高卿,朕将单骑渡河北上,卿可为我知会众臣,令众臣各自返家,休沐一月。” “陛下岂可弃群臣北上!”高道穆大惊失sè,连忙拜倒在地,“微臣不敢奉诏!” “高卿,朕这么做是有原因的,”元子攸坦然说出了自己对尔朱荣、元天穆的担心,末了向他解释道,“若朕单骑而往,则朝廷中枢仍在洛阳城内,彼等没有理由另立朝廷;而平乱之后,彼等必须奉朕南返,以迁就朝廷中枢,迁都之事自然作罢。” “陛下苦心,微臣已经明白,”高道穆恍然大悟,心中却有了新的担忧,“只是,陛下单骑而走,恐怕会有弃宫室、百官于不顾的声名,从而大失四方人望。” “四方人望?四方叛乱横行,朕有人望么?”元子攸自嘲的一笑,“所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不过如是而已……且由他去吧!” “是,”高道穆感慨的躬身拜倒,“陛下虽言单骑出狩,左右却不可乏人。微臣既为侍臣,自当随陛下渡河北上。” “准了,”元子攸颔首表示认同,然后飞快的写下一道诏旨,交给一旁的内侍李阿翟。 “明rì将此诏旨交给安丰王,令他遍示在京群臣!” ……,…… 五月二十三rì傍晚,元子攸夜开殿门,取骅骝厩御马数匹,自显阳殿后永巷而出,弃宫室、百官渡河北上,随行的只有中书舍人高道穆等几位当值的侍臣。在北中郎将杨侃的接应下过河后,元子攸命高道穆于烛下作诏书,宣示远近,告知天子车驾所在。 这一下,洛阳城内顿时炸开了锅,众臣齐聚尚书台内,商量该如何行事,就连称病多rì的淮南王元彧,也被尚书令、安丰王元延明强拖了过来,和他一同入尚书台主持大局。而最倒霉的,则属当rì在式乾殿当值的内侍李阿翟,不仅当晚被皇后尔朱英娥叫过去痛打了一顿,这一大早又必须带伤接受诸臣的盘查。 尽管有李阿翟转达的诏旨,然而奉诏的人并不多。杨津接受过元子攸的召见,知道元子攸有他自己的所考虑,因此和年迈的兄长、司徒杨椿奉诏返乡,同时令担任通直散骑常侍的儿子杨愔渡过河桥,和侄儿杨侃随侍左右;城阳王元徵,其妻乃是元子攸的表妹,闻讯即刻渡河追随子攸而去,是唯一北渡的宗室诸王。 至于其他的人,却大多不肯离开中枢,可惜怎么商量也找不出一个主事的。有资格临朝称制(摄政)的大宗宗亲里面,子攸生母文穆太后李嫒华已故,皇后尔朱英娥不得臣心,几个亲兄弟子直、子纳、子正皆已不在,而他本人也还没有子嗣出生……有人提议由尚书令、安丰王元延明称制,毕竟他是当朝尚书令,天子的最后一封诏书也是颁布给他,然而他自忖并非献文、孝文帝子孙,去大宗血脉已经疏远,又知道当前的形势难以挽回,怎么会接受这个烫手的山芋呢? 那么,谁和元子攸血缘最近?仔细叙来,居然就是率领南军的北海王元颢元子明。元子攸的父亲彭城王元勰,和元颢的父亲北海王元祥乃是亲兄弟,而且最得孝文帝信赖。孝文帝审判失德的冯皇后,临终前遗诏赐其自尽,即是交待于元勰、元祥这两个弟弟;在宣武帝继位后,二人则以皇叔之尊,分领司徒、司空辅政中枢。 不仅如此,单以个人声望而言,元子攸还赶不上作为堂弟的元颢。在尔朱荣入洛前,元颢已经担任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相州刺史,受命领兵讨伐葛荣;而元子攸仅仅在宫中担任孝明帝的伴读,资历和官位都远在元颢之下。之所以能够继承大位,不过是尔朱荣以铸金像占卜天命的结果而已…… 这样多方权衡,众臣的议题慢慢的变了方向,从最初的是否奉诏、不奉诏当以何人代理中枢,变成了是否接纳北海王元颢入洛这一话题。而元子攸与元颢之间的竞争,也变成了本朝内部关于大位归属的争端。 在这番讨论中,临淮王元彧的意见占据了主流。他向来以丰仪宽雅、明经厚德见称,对举止轻脱、惟知驰shè的尔朱荣极度厌恶,况且去年河yīn之难时,众多宗室死于尔朱家骑兵的虐杀,侥幸存留下来的,只要是稍有志气,无不对其恨之入骨;反倒是梁朝,在当时接受了不少宗室和汉臣避难,他元彧也曾是其中的一人,还受到梁帝的格外器重和优待。便是其余朝臣,也大多有亲故罹难于河yīn,其后虽然迫于尔朱荣的威势,不得不迎奉元子攸入继大统,却谈不上什么诚心拥戴。 更加关键的是,如今洛阳城极度空虚,元子攸放弃守城之责前往河北,而元颢的大军却正越过虎牢关向京师进发。也就是说,除非他们真的奉诏休沐(放假),否则除了接受元颢之外,其实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 眼看元颢已经到达巩县地界,距离洛阳城不到四十里,众朝臣终于统一了意见,决定以临淮王元彧、安丰王元延明为首,率百官迎接元颢继承大位。 当临淮王元彧、安丰王元延明这两位声望卓著的宗室同意出面,并传令封闭府库,准备法驾奉迎新天子时,众朝臣心中悬起的石头终于落下,一个个都感觉轻松了许多……或许,之前的种种权衡和对比,不过是众人在为自己寻找接纳元颢的理由吧! (这一章写得真心累啊!上本书曾被批评像史书不像小说,因此在这里颇为纠结了一阵。不过,就算是要写故事,历史背景也不可忽略。) 第二一章:北海入洛(下) 北魏制度,天子回京,百官郊迎四十里,元颢在得知元子攸弃宫室、百官北逃后,便很从容的在巩县县衙驻跸下来,等待洛阳方面的反应。此时尽管洛阳群臣还没定计,元颢的同胞弟弟东海王元顼、舅父故殷州刺史范遵等亲属,数次出任地方时征辟的属吏,还有他平时交结的京中权贵等,却都纷纷赶往巩县投奔他,一时之间,简陋的巩县县衙内车马连辏,冠盖相属,颇有一番繁盛气象。 谢邦的家离县衙不远,看着元颢将有得势的势头,不禁更加为王建、周惠两人担心起来。元颢得势,陈庆之自然水涨船高,尽管他在离开荥阳府衙前,只听见陈庆之随口提了一句,说要查出当晚杀他士卒的西门主将,并不一定真的和两人计较,但一旦计较起来,对于王建、周惠便是灭顶之厄。 依谢邦的想法,这是很有可能的事。荥阳城那三十多名将领被虐杀,不就是由陈庆之亲口下令,以祭奠荥阳攻城战中阵亡的五百余南军士卒么?况且,王建当时已经是府户军统军、大都督府属吏的身份,本该是被处决的将领之一。 好在王建等人并未回荥阳,很可能还留在台军之中,让谢邦放下了大半颗心。至于周惠的家,谢邦略略听说过一些,知道是住在伊水之畔,便沿着伊水一路找了过去。 找到周惠家的时候,他们家正在为老仆周平出殡。出殡的队列颇见规模,不仅有周惠一家,还有作坊中受过周平安置的流民。本来依周恕的意思,是要将这些流民全部遣散的,毕竟家中剩下的粮食已经不多,但是周惠却一力坚持,让他们继续留在了周家。 同袍见面,自然是免不了一番殷勤,谢邦以后辈之礼见过周植,便被周惠请入书房之中,互叙了各自别后的情形。听说王建、夏侯敬、田颖都随台军前锋骑去了荥阳,谢邦再一次担起了心思,当rì城外那场骑战,他虽然没有亲眼目睹,却也能料到该是如何的惨烈。 “你放心,他们三人各有所长,彼此也很默契,想来是不会有事的。”周惠宽慰他道。 谢邦点了点头。在府户军中时,周惠的几次判断都很准确,他对此十分信服。于是,他也将自己的担忧告诉了周惠,并且问周惠道:“允宣,依你看来,那南军统领会不会真的与你和仲立为难?” “我看不会,”周惠思索了片刻,“那支南军虽然残暴,但陈庆之自己,却并非是残暴之人。” “真的吗?”谢邦奇怪的望着周惠,“下令虐杀所有的守城将领,这还不算残暴?!” “可他不是没有为难你么?”周惠微微一笑,“我觉得,他下那道命令,主要是为了安抚部下的情绪。” “听你这么说,那我就算是放心了,”谢邦松了口气,拱手和周惠作别,“如此我便告辞,允宣你要好好保重,近期最好小心一些。另外,听说允宣与辞世的家人情谊极好,也请节哀顺便为是。” “怎么!不多留一阵吗?你还没用过饭呢!”周惠连忙挽留道。 “心领吧,”谢邦勉强露出一个笑容,“这几天家父担着心思,身子有些不好,家姊前几rì也迁了过来,我要好好照顾。” “那我就不好强留了,”周惠弯腰长揖,“多谢世裔兄专程前来报讯。家中丧礼结束后,我会登门回访,拜会令尊和仲立他们的家人。” “随时恭候。”谢邦回了一揖,转身离开了房间。 把谢邦送上陌头外的驿道,周惠慢慢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思索着。他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危,正如他对谢邦所言,南军虽然残暴,但陈庆之自己却并非是残暴之人,所以不会因为牺牲了几十名夜袭士卒就来追究他的晦气。 之所以作出这种判断,是因为周惠知道陈庆之在洛阳的不少事迹。他在进入洛阳不久,因水土不服而病倒了一阵,当时中大夫杨元慎自言能够除祟,却在除祟文中对其大加嘲讽,骂曰“吴人之鬼,住居建康,小作冠帽,短制衣裳”,并指桑骂槐的呵斥庆之,“乍至中土,思忆本乡,急手速去,还尔丹阳”。但是陈庆之却没有怎么着,只是惭愧的埋怨“杨君见辱深矣”,而且在返回建康后,还感慨的说,“昨至洛阳,始知衣冠士族并在中原,所谓帝京翼翼,四方之则,江东所不及也。” 不仅如此,周惠还判断出,陈庆之身边现在很缺人才。这是显而易见的事,他毕竟出身于寒门,在南方时虽受粱帝器重,担任文德殿帅,统领着梁朝为数不多的jīng锐骑兵(即文德殿宿卫军,曾为萧衍送其次子萧琮赴徐州前线,不久萧琮叛逃北魏,梁军几乎全部溃散,仅陈庆之所部文德军全师而还),也曾假节督军前线,但名位却十分低下,不可能有世家子弟相投;所以,在荥阳得知谢邦的家系时,他才会出言招纳,一来是壮大自个幕府的声势,二来也借助陈郡谢氏的招牌自抬身阶,为他义兴陈氏的晋升士族之路增加筹码。 对了,陈庆之是义兴国山人,国山县是后来从义兴周氏所居的阳羡分出,义兴周氏的祖居,孝侯周处及子孙的墓葬,还有陆机撰下的《孝侯墓碑铭记》,都是在如今的国山县境内。所以,义兴国山陈氏和义兴阳羡周氏,实际上乃是名副其实的同乡。 陈庆之的乡土观念极强,他手下的七千南军,除了两千文德宿卫军以外,其余的三军差不多都是同乡人,几天前首先突破荥阳城防的幢主宋景休、幢副鱼天愍,一个出自临近义兴的东阳郡,一个出自义兴临津(国山、临津两县皆系阳羡分出)。后来他担任南兖、北兖二州刺史,麾下担任先锋的前军军主,便是出自义兴周氏的周荟(陈朝大将周文育的养父)。 想到这时,周惠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如果自己主动去投陈庆之,结果会是怎么样?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周惠自己都吃了一惊。前几天还在荥阳与之敌对,指挥所部杀了对方二十多名夜袭士卒,现在却转而主动投靠? 然而仔细想想,这个主意还真是不错。陈庆之身边缺人,又看重同乡,自己前去相投,只要表现出sè,得到重用是必然的。反正,等到元颢入主洛阳,自己这个前府户军军主也免不了被征,那么与其在府户军中挣扎,还不如直接跟随陈庆之,获得更高的起点。 在这个时代,身为寒门子弟,想要出人头地实在太难了。像陈庆之这样的人,实在是很逆天的存在,整个梁朝五十多年之间,能够显赫闻达、获得刺史高位的寒门子弟,也仅有陈庆之和俞药两人,《南史》中有传记的则只有陈庆之。相比起来,北朝的情况要好得多,以才干起家的寒门子弟不乏其人,但也需要获得相当的赏识和机会。 或许,这就是我的机会吧……周惠心里想到。 至于忠节,在这个时代实在太过稀有,也太过奢侈,稍后参与覆灭尔朱家、在西魏东魏身居高位的,有几人不是几换门庭?又有几人能够把握自己的命运? 唯一可虑的是,如果他投了陈庆之,那么在元颢失败后,该如何自处呢? 周惠不认为自己有能力改变历史,元颢也毫无疑问会遭到失败。虽然他失败后,麾下的绝大多数人都安然无恙,继续在元子攸手下任职(包括将元颢迎入洛阳的淮南王元彧),可是在陈庆之手下的人自然不同(实际上一个投靠的都没有),那毕竟是南军,是北魏的宿敌。 不过,自己想那么远做什么呢?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目前最重要的事情,乃是依托陈庆之,获得更高的位置和相当的声名。至于其他的,大可以从长计议。 周惠下定了决心。 那么现在要考虑的,就是找个合适的契机。毕竟就算诚心相投,也同样需要注意方式的问题,总不能像《隋唐演义》中一样,直接找上对方纳头便拜吧!他若是真那么做了,即便是受到接纳,也免不了会被对方看轻。而且,以后对景儿追究起来,一个主动投敌的罪名就能让他万劫不复…… 前面忽然传来一声呼喊,听起来似乎是周忠的声音:“二郎君!家主请您立刻回去!” 周惠抬头,发现果然是周忠,正大步向他这边过来。他只好快步迎了上去,向周忠询问道:“怎么,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是,”周忠抹了抹脸上的汗珠,“刚才里长来到咱家,说是县里有令,今年的租赋照收,请咱们尽快缴纳上去。” “什么!”周惠一惊,“朝廷不是说,赴征的府户、编户一律给复三年么?怎么又要咱们缴纳今年的租赋?” “是,家主也这么和里长说过……可里长却说,下诏给复的是先前的朝廷,征收租赋的却是当今天子,所以先前的诏令通通不算!”周忠的神情非常愤慨,“二郎君,您说这不是欺负人么?咱们辛辛苦苦给朝廷打仗,家里却被朝廷军队抢劫。留下的那点粮食,差不多也就刚够糊口,可这当今天子却又要征咱们的税!他nǎinǎi的,还让不让人活了啊?!” 当今天子?那就是北海王元颢了。周惠心里微微冷笑,果然是个扶不起的主,这还没正式登基呢,就开始大肆聚敛了啊……真是,别说朝廷之前有给复诏令,就算没有,遇到这种兵灾,按照惯例也该减免税赋的! 想了想,周惠转头问周忠道:“阿忠,家里的粮食还能支持多久?” “如果算上流民,即使不用缴纳租赋,也只够支持大半年时间,”周忠看了看周惠的脸sè,“所以大郎君说,咱们不能再收留那些流民,反正现在作坊已经毁了,短时间内无法开工,所以不需要那些额外的人手……” “这怎么可以?用则取之,不用则弃之,然后把人家往绝路上推?”周惠不以为然的评价道。 说话间,主仆两人已经到了自家门外,刚好和里长打了个照面,周惠向他略一点头,便快步走进了正堂。 “惠儿,你总算来了,”周植松了口气,“县里重新征税的事,你应该知道了吧?” 周惠点了点头:“已经听阿忠说了。” “那依你之见,咱们该怎么办呢?”周植追问他道。 “除了遣散流民,把粮食节约下来,还能够有什么办法?”周恕叹了口气。经过前几天的那件事情,他对周惠的态度好了很多:“允宣,我知道这样做不太厚道,但咱们遇到这么一个不守承诺的朝廷,自己又刚遭过兵灾,实在没余力顾到他们了。” “阿兄的意思我明白。不过,乡里乡邻的,咱们还是顾及下名声,”周惠沉吟着,忽然想到了个一箭双雕的好主意,“这样吧!我去下县衙那边,看能不能在天子面前进几句谏言。” “允宣!你能够觐见天子吗?”周恕大吃一惊。 “觐见天子?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情,”周惠笑了笑,“不过,天子身边的重臣,我倒是可以见到一位,说不定能够请他代为进谏几句。” ……,…… 既然打定了主意,周惠看着天sè还早,便立刻启程出发了。 来到县城后,他在县衙附近打听到杨昱的居所,向门前的护兵拱手道:“烦请向杨大都督通传,河南府户军统军、大都督府长兼行参军王建,有要事求见大都督。” “你是河南府户军统军,并且是大都督帐下属吏?”护兵怀疑的望着周惠。周惠身上穿着一件普通的白袍,看上去实在不像是领兵的军将。 “不错,”周惠抬了抬下巴,“这位兄弟很面生啊!我以前似乎没有见过?是最近才跟随大都督的么?” “唔……”护兵含糊的支吾一声,“那么,王参军求见大都督,究竟所为何事?” 看到他的反应,周惠心里更加笃定了。他就知道,以杨昱的身份和名望,就算被元颢保下来,也免不了会受到陈庆之方面的监察。 “此事关联甚大,非你所能过问,”周惠很神气的一拂袍袖,“还是快去通传吧!莫要让我久等!” 第二二章:各逢其主(上) “好,我这就替你通传。”护兵再次打量周惠一番,快步走进了宅门。不过,他并没有去见杨昱,而是找了宅中的军将汇报。这军将乃是陈庆之军中的一名幢主,奉命监视杨昱的行动,杨昱能够见什么人,也完全由这军将说了算,本人则毫无自主的权力。 听完护兵的汇报,军将翻开大都督府属吏名册,果然在最后一行看到了王建的名字,职衔正是以府户军统军本职领大都督府长兼行参军。 “看来是真的了,”军将把名册放下,小声吩咐护兵道,“咱们破城时,统军以上的敌将一个都没放过,此人肯定是奉命出城去执行什么公务,因此才逃过了处罚……我先让他见杨昱一面,听他们说什么,你就在外面安排好人手,等他一出门,立刻抓他去见将军。” “是。”护兵领命而去,放周惠进入杨宅。 周惠走进宅门,才转过照壁,军将便已经迎上前来,冲他拱了拱手:“原来是王参军!大都督正在府内等候,请随在下前去晋见。” 周惠心里了然,这应该是杨宅内实际的主事人了,于是也煞有介事的拱手回礼道:“劳烦兄台了。不知兄台怎么称呼?” “在下是大都督的家将,向来只在宅内行走,并未领什么职衔,王参军无须放在心上。”军将颇为机灵的回答,随后指了指不远处的房间,“大都督便在房内,王参军自去参见便可……唔,此系私宅,倒也无须太过拘礼。” “有劳了。”周惠心中暗笑,依言推开了房门。 房间之内,前南道大都督杨昱踞坐胡床,双眼微闭,面容非常沉静。听见房门开合,他依然闭着双眼,没有任何动作,完全是无动于衷。 周惠上前几步,半跪在杨昱面前,大声禀报道:“属下王建,奉命前往台军求援,特来向大都督缴令!” 听说是王建,杨昱这才张开眼睛扫了面前的人一眼,面上微现惊诧:“你是……!唔,我现在已经不是大都督,也不想再参预军事,你也不用缴什么令了,就此退下返乡吧!” “回大都督,属下确已返乡,也明白如今的情势和大都督的处境。但有两件事,属下必须来见大都督。”周惠继续禀报。 “是吗?”杨昱似乎松了口气。或许他想起来了,王建和面前这周惠,都是颇为知机之人,否则他也不会选中他们出城寻找援军:“那么你就说说看。” “是,”周惠低了低头,“第一件便是向大都督缴令……当rì属下一行连夜赶路,于酸枣城外遇见台军前锋骑。属下认为,既然前锋骑星夜奔赴荥阳,则台军主力必将接踵而至,而我等也就完成了求援任务,便没有继续前往台军大营。只可惜,台军主力后来似乎并未出战,这是属下的失职,请大都督原宥。” “这件事情我已知其原委,不怪你们,”杨昱微微颔首,“还有一件事情是什么?” “第二件,是北海王殿下重新征收税赋之事……属下认为,此举甚为不妥,如荥阳才经兵灾,河南巩县、偃师县为虎牢关逃军荼毒,两地民众生计极为艰难,据先例该当减免税赋才是。况且,大都督先前曾向朝廷请旨,凡荥阳守城兵丁,皆给复三年赋税,如今北海王殿下即将身登大宝,却推翻朝廷当rì的承诺,岂非令朝廷失信于民?……因此,属下恳请大都督为两地民众计,为昔rì麾下的荥阳守军计,劝谏北海王殿下收回成命!” 说完,周惠一拜到底,等待杨昱的答复。 杨昱看着面前的周惠,半晌才叹息了一声:“你表字允宣,出身河南郡学,是吧?有这一番见识,可见圣贤书没有白读。只不过,旧天子之意,难称新天子之心,这是必然的事情,我如今身份尴尬,心思亦复寂寥,实在无法完成你的请托。” “大都督的话,属下不敢苟同,”周惠抬起头来,认真的望着杨昱,“对于民众而言,可没有什么旧天子和新天子,只有大魏朝廷。朝廷政争,民众何辜?若北海王殿下自认大魏正统,便该顺天应民,躬行仁政才是……至于大都督的处境,明眼之人自然清楚,之所以居于北海王左右,没有为朝廷守节,乃是要留下转圜的余地,免得彻底决裂后给家人带来灾祸。可是,为民请命,乃是难得的义举,行之有利无害,大都督为何要推托呢?” “唔,你说得有理,”杨昱终于被周惠说服,“只不过,北海王殿下这两天很忙,有很多亲旧故吏等着接见,还要忙着正式登基,恐怕要等几rì才有空考虑你说的事情。” “属下认为,到了晚些时候,北海王应该有时间,”周惠略一思索,“这县城简陋狭小,容不下那么多趋炎附势之徒,那些人自己也住不惯,晚间想必还是要赶回洛阳城歇息。” “的确是这个道理,哈哈!”杨昱抚须大笑,“允宣,前几rì在荥阳,我真该招纳你入幕府的啊!” “这是大都督厚爱,属下可不敢当,”周惠知道,第一个目的已经有了着落,于是很知机的向杨昱告辞,“那就就不多打扰了,请大都督保重。” “恩,去吧!”杨昱笑着点了点头,“自己小心。” 出了杨昱的正房,先前那军将立刻迎了上来,很客气的要送周惠出去。对此周惠毫不意外,极为配合的跟着他出了杨宅大门,然后就看见门口站着二十余名军士。 “啊,摆出这阵仗,是要抓我去见某人么?”周惠向军将笑了笑,“那么走吧!” ……,…… 周惠冒着王建的名义求见杨昱,王建本人却正在驰援虎牢关的途中,身边自然跟着夏侯敬及田颖二人。 当rì荥阳城外一战,尔朱兆前锋骑败北,三人仗着中途换乘的马力优势,随尔朱兆的中军逃离战场,在夏州李荣的接应下返回台军大营。考虑到尔朱兆所部损耗严重,元天穆将他调整到后军,与都督杨宽一同执掌军务。 杨宽出身恒农杨氏,是杨津的族侄,杨昱、杨侃族弟。他在洛阳朝贵中交游极广,与当今天子元子攸、北海王元颢皆有很深的交情,元子攸继位时,即任命他为洛阳令。其后他虽然担任台军都督,跟从元天穆东征刑杲,却依然兼着洛阳令的官职,所以,尔朱兆调任后军大都督后,鉴于麾下都是部落骑兵,便把王建等三人拨到杨宽的麾下,分别担任帐内军主、队主等低阶军将。 不久,前线传来虎牢关失守、洛阳形势危急的消息。这消息传到台军大营,元天穆倒是依然淡定,诸多洛阳台军将领却坐不住了。他们家住洛阳六坊,一家老小全留在城中,怎么能够看着洛阳陷落?于是他们纷纷鼓噪,强力要求元天穆立刻回援。元天穆拗不过他们,只得下令全军开拔,并以左卫将军费穆为前锋大都督,率两万洛阳台军向虎牢关进军。 或许是所谓的本xìng难移吧,在行军的途中,身为后军大都督的尔朱兆,又只顾自个赶路,把杨宽所部抛在了后头。为了不被主将落下,杨宽只得自认倒霉,命众人加快行军速度,并且取消了沿途的休息时间,连到达酸枣城时也没有丝毫停留。 继续往前走了数里,军中的王建三人忽然想起来,这里不正是当初和周惠主仆分别的地方么?一时之间,三人尽皆唏嘘,这几天时间之内,实在发生了太多的变故啊! 而心思最为细腻的夏侯敬,还回想起了当时周惠所问的一个问题。 “仲立,你还记得吗?允宣离开咱们之前,似乎问过你,说如果荥阳和洛阳都陷落了,北海王正式登基,你准备怎么办……是不是啊?” 被夏侯敬这么一提醒,王建也想了起来:“好像是这么问过。当时我很不以为然,回答说就算荥阳陷落,还有虎牢关挡着……哎,没想到形势真的会变得那么恶劣,这虎牢关一失,洛阳还真可能陷落在北海王手中。” “你们是说,现在这个状况,允宣当时就已经预料到了?”田颖看着王建、夏侯敬两人,目光显得有些呆滞。 “说不定,他还料到前锋骑必败,因此才不愿同去荥阳呢。”夏侯敬继续猜测着。 “你这么想,就实在太高看允宣了,”王建呵呵一笑,“他毕竟不是诸葛孔明,也不是王景略,怎么可能看得那么准啊?” “他要真看出来,就该劝阻咱们别去蹚那浑水,”想起那天的骑战,田颖依然有些后怕,“娘的!亏了宗德机灵,咱也有两下子,不然非得交代在荥阳城外不可!” “对了,咱们到的那会,荥阳城似乎已经陷落了?”夏侯敬皱了皱眉头,“当时世裔还在城里内,不知道他会不会出什么事情?” “是我考虑不周,”王建叹了口气,“早知荥阳城会陷落,我就该听允宣的建议,让他和咱们一块出城的……事到如今,只希望他吉人天相吧!” 想到谢邦生死未卜,几个人心情都有些沉重。 这时候,数名风尘仆仆的骑兵自前方疾驰而来,径直驰往都督杨宽的中军。王建知道,恐怕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不过他并非台军,虽然担任帐内军主这样的亲近职务,却只是为了安置他这个府户军统军而已,实际上既没有任何兵力,也没有什么职权。所以,就算台军中发生什么大事,也和他们三个无关。 但出乎王建的意料,杨宽居然派来一名护兵,招他立刻前去议事。 尽管心里感到十分纳闷,王建却丝毫不敢怠慢,很快随护兵来到杨宽跟前。 “王军主,我听说你在荥阳城时,曾经击退过南军,因功升为统军之职?后来又随尔朱骠骑一道,和南军骑兵恶战过?”杨宽直接问道。 “回禀都督,正是如此。”王建在马上拱手回答。 “你认为,南军的战力如何?” “回都督,属下接触的主要是骑军,大约有两千人左右,其战力颇为可观……至于步军,虽然没有见过,但据属下身边的一名军将所言,极其擅长守城、夜战和偷袭。”王建想了想,给了南军颇高的评价。 “是么?”杨宽皱了皱眉,“你身边那名军将,他的话可信吗?” “属下认为是可信的,”王建答道,“当rì击退南军夜袭,正是依靠了他的先见之明。” “原来如此,”杨宽点了点头,“你去吧!稍后还有命令。” “是。”王建领命道。不过,突然被问了这么多问题,他忍不住起了好奇之心:“属下斗胆,敢问军中是否发生了什么事情?” 杨宽没有回答。他略一沉吟,问起了另一个问题:“王军主,我听说你在荥阳时,曾经担任过杨大都督的属吏?” “是,”王建的回答非常坦白,“不过,那是在遣属下出城求援之前,主要为了方便和台军交涉,倒不是真的看中了属下的能力。” “即便是这样,能够将如此重要的任务托付给你,也足可见得你的不凡了。杨大都督是我族兄,他的眼光我非常信任……”杨宽说着,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心,一把挽住了王建的手臂,“王仲立,你可愿追随我吗?” “只要是和南军拼杀,属下便竭诚效命!”王建郑重的说道。 “好!我正要去会一会南军!”杨宽大喜,“那么你就入我帐下,领一军千人,担任帐内军主之职!” “属下愿效死力!”王建躬身领命。 虽然同为帐内军主,但领兵和不领兵,区别是非常大的。 “你刚才不是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情吗?现在可以告诉你了,”杨宽笑了笑,“刚才我收到消息,天子车驾已经渡河北上,在河内郡召集四方勤王兵马,领军殿下令我等放弃虎牢关攻略,前往河北与天子汇合……不过,我麾下台军皆洛阳人氏,岂可见家园危急而不救之理?南军虽气势正盛,我部却也不弱,若能联络友军一同进攻,未尝不能光复伊、洛!” 第二三章:各逢其主(四) “知道了,”陈庆之点了点头,吩咐鱼天愍道:“杨大都督已经投效陛下,你即刻传令撤出宅中人手,今后亦须以礼相待。” “是!”鱼天愍拱手领命,又进一步请示陈庆之,“那名为王建的贼将,将军是否要提审?” “你刚才说,他白天见过杨大都督,密谈多时?”陈庆之心中忽然一动,“除了他以外,杨大都督还见过谁?” “只有王建一个……不过,后来杨大都督出门,弟兄们一路监视,见他进了陛下行宫。行宫兄弟们进不去,所以之后他见过谁,属下就查不出来了。” “那个我自然知道,我不也在行宫里吗?”陈庆之叹了口气。 他部下这些人,论拼杀倒是好手,但有头脑的却不多。北上之前,他特意带上了十二岁的幼子陈昕,担任参军倒还算是凑合,可惜这孩子半路上生病,不得不送他返回建康,此后身边就一直没有合适的人协助。 所以,元颢得到杨昱投效后的喜悦,他完全能够理解。当时他心里还颇为纳闷,杨昱的态度为什么会突然转弯?在此之前,别说主动求见元颢,就是元颢屈尊见他,他都没有怎么理会……不过,刚才听了手下鱼天愍的禀报,他倒是明白了一些,杨昱转变态度的关键,很显然是和那王建的一番密谈。 对了,王建这个名字,他似乎有点印象。前几天他审问谢邦手下的俘虏,听说那人曾断指明誓,和自己这支南军不死不休,而当晚正是他击败了派去的夜袭jīng锐……那么,他这次来,是否有什么蹊跷?是否预料到会被捉住,然后于提审时效法荆轲之行? 陈庆之坐在书案后,越想越觉得可疑。想了想,他再次招来鱼天愍:“王建被捉住时,有没有进行反抗?被关押之后反应如何?” “回将军,这人的反应的确很怪!被捉住时,他似乎就知道会被捉一般,还笑着问咱们……后来被关押,他也显得非常镇定,向咱们索要酒菜饭食,吃完后就安然睡了过去。” 死士!陈庆之脑海中立刻冒出了这个词。而且,这种有所觉悟的死士,还是死士中最坚定、最难对付的一种,具有极其严重的威胁。对付这种人,除了彻底抹杀以外,没有第二条处理方式。 陈庆之在心里冷哼一声。仅仅一介死士,就想取他的xìng命,该说这人是太过自信呢,还是不自量力?也不动脑子想想,他陈庆之一路屠城掠地,结下无数仇怨,若是那么容易被刺杀,怎么可能活到现在? 想到这里,陈庆之大声吩咐鱼天愍:“你马上派人过去,将那人杀了,首级挂在宅外示众!” “是!”鱼天愍大声领命。 “对了,趁他睡熟,先下了他的武器,免得他临死前反扑!”陈庆之继续吩咐道。 “将军,”鱼天愍摸了摸脑袋,“这人没有带武器啊?” “没带武器?”陈庆之一愣。没带武器,此人用什么刺杀? “的确没带武器,只穿着一件白袍,其余什么也没有……属下让人仔细搜过。” “你们仔细搜过?”陈庆之略一思索,“他的手指有没有残缺?” “没有,手指很完好,连指甲都修得整整齐齐。搜查的弟兄们都说,这人不像是军将,倒像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似的。” 世家子弟?陈庆之忽然有点明白了。这人态度镇定,并不是因为豁出去了一切,而是自认能够游刃有余。而杨昱之所以会请陛下免除租赋,显然是出于这个人的请求,并且被这个人的那一番密谈所折服。 这是个人才。陈庆之很快做出了判断,同时又略略有些庆幸。幸亏自己提了武器的事,否则就要错杀此人了。而其中的罪魁祸首,便是这毫无眼sè的鱼天愍。 真是,枉自己念在同乡之谊,以及他首先突破荥阳城防的功劳,特地拨到身边准备培养提拔来着。 “你们是怎么在办事?连人都分不清!”陈庆之瞪着鱼天愍,大声怒喝道,“还不把人请过来!” “请过来?……将军,请谁?”鱼天愍楞道。 “还能有谁!你这蠢货!”陈庆之恨铁不成钢的骂了一句,接着又叹了口气,“算了,你们都退下,我亲自去请人!” ……,…… 周惠这一觉睡得很沉,或许是今天经历了太多事情,并且考虑了很多,故而十分劳累吧! 不仅如此,即便是在梦中,他也依然在考虑着,设想着今后的前途。 显然,他的前途是光明的,以他表现出来的才能,毫无疑问会被陈庆之收为属吏。而陈庆之身为第二品的高位将军,其属吏的地位自然也不低,即便是幕府内最低级的长兼行参军,也能够有从八品的阶级,最高级的长史、司马则是从四品,仅仅比下州刺史低了一阶。 不知道陈庆之会以何职相授?他现在身边没人辅佐,得到一个第七品的诸曹行参军大概不难,转正后去掉“从”字为正式参军,那就是从六品的属官;再升一阶至第六品,便可担任下郡郡守的职务…… 迷迷糊糊之间,似乎有人在推搡他,但是周惠却懒得理会。直到梦见伯父周植过来,直闯他的郡守府,逼着他迎娶那个张二家的未婚妻,并且把他绑着送进洞房,他才打了一个激灵,猛的翻身坐起。然后,他心有余悸的摸了摸身下,结果居然发现真的是一张胡床! “这……”周惠愣住了,他清楚的记得,自己应该是睡在苇席上才对。 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清朗的声音:“足下醒了么?” “是。”周惠下意识的应道,紧接着便发现不妥,因为那声音非常陌生。于是他转头看了看背后,发现一张堆着文书的书案,书案后是一副带着微笑的面容。 “陈将军?”周惠试探着问道。 “正是陈某,”陈庆之点头,“下人无状,擅自将足下请来,陈某在此聊表歉意。” “将军言重了,”周惠定了定神,向陈庆之拱手笑道,“贵属下虽然冒昧了些,却也并未为难在下,反倒是在下叨扰了府上的一顿酒食……之后在下因事多发困,就这么睡了过去,倒是让将军见笑哩。” “足下倒是从容。”陈庆之也笑了。不过,想到此人差点冤枉被杀,自个却是毫不知情,酣然高卧,他的话中未免带了些玩味的意思。 第二四章:各逢其主(五) “在下自认襟怀坦荡,将军也非无理好杀之人。既然如此,在下便是被捉,又何必无端的担心什么呢?”周惠的表情极为轻松,浑不知自己其实已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那也未必,”陈庆之摇了摇头,目光径直刺了过来,“你虽然不是王建,却也曾为荥阳守城将吏,而且还在当rì出城求援诸人之中吧?究竟姓甚名谁?” “将军所料不错,”周惠从胡床上站起来,端身向陈庆之一揖:“义兴周惠周允宣,拜见陈将军。” “义兴周氏?”陈庆之容sè一动,“除三害之周孝侯的后嗣么?” “在下正是孝侯后嗣,”周惠微微一笑,“不过,所谓的‘除三害’,却是有些说头。” “哦?”陈庆之来了兴趣,“此话怎讲?” “先祖‘除三害’之事,首见于刘临川所著《世说新语》之中,其后遂广为流传。可是,《世说新语》并非正史,情节多经修饰,并有很多不实之处……杀虎斩蛟,显然是传说之语;言先祖曾向吴郡陆士衡、陆士龙求教,则更是无稽之谈。陆士衡出生于吴永安四年,陆士龙出生于吴永安五年,皆自幼随其父镇军大将军陆抗长于荆州,至其父病故后,陆士衡统领其父兵马,陆士龙返回吴地,其时年方十三;然先祖出生于吴嘉禾七年,较二陆年长二十三四余岁,当时已年近四十,由东观左丞转任无难督,可谓名德已成,何须向陆士衡、陆士龙求教?二陆虽贤,又何敢言教于先祖呢?至于刘临川之附会,大概是由于陆士衡曾为先祖撰写碑铭,于文中盛赞先祖才德吧!” 事实上,这是一段著名的公案,当初周惠在学校时,曾经专门考证过,并且在TY论坛上发了出来。只可惜,南朝刘义庆小说《世说新语》附会在前,唐代房玄龄正史《晋书》引用在后,于是广为流传,变成了“浪子回头”的经典励志故事。 “原来如此,”陈庆之感叹道,向周惠点了点头,“陆士衡之《晋平西将军孝侯碑》碑文,在下也曾见过……世弟能为先祖阐发此说,孝侯可谓有后矣。” “何敢当世兄谬赞?”周惠正容回礼道。 同在桑梓,是为世谊。古人极重乡党之情,如北魏名臣清河崔光,偶见同郡二人并被掠为奴婢,立刻以自家二口相赎;中山甄密,为中山王元英参军,于钟离受挫于南朝名将韦睿,同乡人苏良被俘虏,甄密便用所有私财把他赎了回来……这些都是为人称道的举动,也符合当时的道德习俗观念。 因此,尽管周惠家族早已离开义兴阳羡,但得知了他的家系后,陈庆之便立刻以“世弟”相称,其中固然不乏拉拢之意(陈庆之其年四十余,周惠二十,因先世并无交往,故以平辈相称),但主要还是出于这种习俗。而周惠改口称呼“世兄”,则是投桃报李,对陈庆之的拉拢表示回应。 这“世兄”、“世弟”的称呼一出,两人间的距离一下子变得亲近了许多,陈庆之也就问起了更加深入的问题:“我听下人说,世弟是因为与杨昱杨元晷密谈,因此才被请来……不知世弟求见杨元晷,是为了什么事情呢?” “主要有两件事情,”周惠回答得非常坦白,“第一件是缴令,当rì奉命出城救援之事作一了结……虽然此后在下已经弃职返家,无须再向杨大都督负责,但在下认为,无论是做人还是做事,都必须有始有终。” “不错。”陈庆之点头赞赏道,同时也明白了周惠的言下之意。已经弃职返家,并且结束了身负的任务,岂不就是说可以出仕他人? 他的脸上堆满了笑容:“那么第二件,是不是拜托杨元晷,请他为河南府、荥阳郡两地民众说情,减免今年的租赋?” “正是,”周惠哈哈一笑,“世兄既然已从下人口中得知,又何须问在下呢?” “倒不是下人禀报的。你和杨元晷的密谈,他们听得不大明白,”陈庆之摇了摇头,“不过,稍后杨元晷为此向陛下请命时,我刚好就在行宫之中。” “已经去过了么?杨大都督倒是信人,”周惠心中大感安慰,“事情想必是成咯?” “不错。陛下已经同意,于正式登基后额外施恩。” “太好了!”周惠大松了一口长气。见陈庆之有些惊讶的看着他,他连忙进一步解释道:“在下之所以如此高兴,主要是因为寒家也能蒙此恩典,从而渡过目前的难关……不瞒世兄,寒家才经尔朱世隆败军荼毒,家中存粮大部被劫,家人也颇有伤亡,若北海王殿下坚持要强征租赋,则只能遣散追随寒家多年的流民,于家誉颇有妨碍。” “是么?”陈庆之玩味的看着周惠,“我观世弟颇有才能,为何汲汲于自家一隅?有道是‘求田问舍,羞见刘郎’,世弟难道没有更大的抱负吗?” “刘郎乃汉之昭烈,在下怎敢相比呢?”周惠呵呵一笑,“况且,家业并非小事,先贤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也是要先齐家后治国么?而家伯与在下的最大心愿,也是要兴复家业,重列世家门墙之内。” “原来如此。”陈庆之完全明白了。周惠此行,正是要投奔他的。一来两人乃是同乡,叙上关系后天然的有几分亲近;二来他家受尔朱世隆败军荼毒,不愿跟随尔朱家支持的元子攸;三来他也希望能跟随自己建功立业,重新成为士族中人。 对于他而言,这完全是意外收获,手下正少能够协助的人呢,结果就遇到了这么一位诚心相投的同乡。而从这位同乡的行事、风度和言辞来看,其才能非常值得信赖,完全可以胜任自己的辅佐属臣。 想通这一节,陈庆之大喜过望:“哈哈!真没想到,我北征到此,居然能够遇到世弟这等故人!天愍,马上准备酒宴,我与周家世弟不醉不休!” ……,…… 第二四章:各逢其主(六) 酒宴上的气氛很好,周惠和陈庆之谈了许多,尤其是关于周处及义兴周氏的事情。作为立德、立功、立言皆有所成的“阳羡第一人物”,周处的大名不仅在义兴广为传扬,几处任所及建康城内也留存着不少关于他的遗迹。故里“葬剑埋冠”之孝侯墓,“谁令双溪rì夕波,却作陇水东西流”之孝侯祠,建康城为东观左丞时的故居子隐堂,以及附近“六代豪华归茂草,少年风节有高台”之孝侯台,如今都保存得非常完善,而陈庆之的住处,即和孝侯读书台相距极近,如今谈起来,倒惹起了他的几分乡土之思。 当晚,周惠就宿在陈庆之宅内。次rì告别,陈庆之把他送出正门,握着他的手道:“允宣,我与你虽系初会,却甚为投契,也了解了你的志向和才能。因此,希望你能入我幕府,担任录事参军一职,不知允宣可愿屈就?” “愿为将军效命。”周惠很干脆的应承道,随后一拂下裳,跪立着向陈庆之躬身下拜。 经过昨晚的长谈,这已是水到渠成的事。况且,陈庆之对周惠的确很看重,出手就是录事参军这样的重职。这一职在诸参军之中,地位仅次于谘议参军,比功曹、记室、户曹、仓曹、中兵等参军都要高,而且和谘议参军一样都只有正职,没有作为代职的行参军,较王建的那个长兼行参军(见习代职)更是不知高了许多。 魏朝士族出仕,称为“释褐”,其担任的第一个官职,称为“起家”。释褐与起家,都有相应的规格。有爵位继承、出身勋臣功卿或世家大族的嫡系子弟,起家皆担任内官(朝官),官品、官职则视其出身和继承的爵位而定,最高的是宗室公爵,起家为尚书诸曹员外郎、符玺郎、太常、光禄勋、卫尉丞等从六品清职;一般的世家子弟,如果没有恩荫,起家大多担任各亲王、开府、大行台、大都督或高品将军的属官,然后由属官转任内外官(朝官或地方长官),次一等的则担任外官(刺史、太守、县令等地方长官)属官;而寒门子弟,除了少数有名声的能被征辟为属官外,绝大多数人只能担任没有品阶的属吏,然后通过才干慢慢往上爬,如果能转为有品阶的属官,便称之为“以干吏起家”,其人rì后一般都是得力之臣。 陈庆之任命周惠为属官,这是将他当作世家子弟在看待。换了在别的地方,以周惠这样的家门,绝对没有如此的待遇,更别说起家便担任从六品的录事参军。所以,仅从释褐出仕的前途而言,入陈庆之幕府绝对是他最好的选择。 周惠甚至有些不恭敬的怀疑,陈庆之是不是根本不明白这些。毕竟他出身庶族,在梁朝担任的最高职务是东宫直阁,换算成魏朝品阶只有从五品,远没有资格征辟属官…… 然而陈庆之显然并非胡乱授职,他继续交代周惠道:“不瞒允宣,我幕府内现在没有什么得力之人,诸职大多空缺,今后尚须多多仰仗……允宣此去安排了家中事项,便请尽快前来履职。” “是,属下明白,”周惠点了点头,“除安排家事外,属下还要探望昔rì几位同袍的家人……虽然属下知道,他们目前很可能在尔朱氏军中,与本方份属敌对,但昔rì同僚一场,于情于义,属下都要稍加照应。这一点还请将军勿要相责。” “此乃义举,我怎会责怪呢?”陈庆之微微一笑,“不过,若是他rì战场相逢,允宣当如何处之?” “既已立誓效命将军,自当尽职尽责,努力克敌。”周惠毫不犹豫的说道。 “好,我相信允宣。”陈庆之拍了拍周惠的肩膀,然后凑近他的耳边,小声说道,“另外,曾与王建防守西门、击退我方夜袭之事,允宣最好别再提起……当rì夜袭身死的军士之中,有一人为东阳宋景林,其兄长宋景休,乃是我麾下难得的勇士,深得军中诸人敬服跟从。如果得知允宣你是那一役的副将,以他的xìng格,恐怕会私下寻你为难,让你在军中难以自处。” 周惠神情微愕,居然还有这种巧合么?不过,这问题并不是太严重,作为同僚,对方就算知道了事实,也不会做得太过,毕竟那是战阵上发生的事情。 “多谢将军提醒,属下记住了。”周惠笑了笑,与陈庆之一揖而别。 回程的路上,才出县城不久,周惠意外的遇见了周忠。大概是赶路赶得太急,他的额头上沁满了细细的汗液。 “二郎君,昨晚您一夜未回,家主担心不已,特地让小人前来寻您!”他大声禀报说。 “恩,我没事。”周惠随意的应道。 “家主还说,事情办不成没关系,只要自己平安就行,您毕竟担任过府户军军主,见北海王那边的人还是要冒风险的。回头大家一起想办法,总能够度过难关。”周忠继续转述着周植的话。 “我知道。”周惠点了点头。 想到家中有人惦念,再想到自己惦念的妹妹和一对侄儿,周惠的心中颇感温馨。在这个时代,他们是自己最大的牵挂,也是最大的后盾;自己在这个时代中努力谋划,争取更高的地位,除了自身的抱负以外,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他们。 “阿忠,”他拍了拍周忠的肩膀,“我有一个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你愿意帮我完成吗?” “小人一定尽力!”周忠大声说道。 “你帮我把家中的流民组织起来,训练成自家的护卫,”周惠拍了拍他的肩膀,“之前在府户军中,你见识过王仲立的整军方法,也跟我一同收编过郡兵,想来应该没有问题。至于家主和大郎君那里,我会说服他们的。” “整编护卫没有问题,”周忠疑惑的望着周惠,“可是,家里的钱粮……” “钱粮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担任了从六品属官,俸禄足够补足缺口。而且,只要我再立下战功,获赐一个封爵的话,就能够拥有自家的私兵!” 第二五章:功成见疾(一) 五月二十五rì,也即是周惠接受陈庆之征辟的那一天,洛阳朝臣准备着天子法驾和盛大的仪仗,出洛阳郊迎至巩县县城,向北海王元颢奉呈劝进表,进献皇帝服御,请天子起驾返回洛阳。与此同时,留守荥阳的宋景休部却派人告急,言台军前锋两万人已攻克中牟,即将抵达荥阳城下,请陈庆之速速定夺。 得到消息,陈庆之只好辞别元颢,率全军前往荥阳支援。对此元颢颇有些遗憾,之前他已任命陈庆之为散骑常侍,准备以他和侍中、济yīn王元晖业一同参乘入京,现在却不得不改变主意,临时任命东海王元顼为散骑常侍,与元晖业一同参乘。 元顼是元颢的亲弟弟,因此昨rì自洛阳前来觐见后,便被元颢留在了身边。 或许是住处太差吧,元顼显然没有休息好,勉强侍立在元颢身旁,脸上还带着几分倦容。元颢看在眼里,倒有几分过意不去:“子高,是为兄不好。这巩县行宫实在太过简陋,不该强留你的。” “陛下言重了。能够随侍左右,是臣弟的荣幸,”元顼见兄长此刻心情极佳,小小的开了个玩笑,“若陛下自觉施恩未足,大可以再追加恩典嘛!” “此事容易,”元颢略一思索,“待为兄入京之后,就在城内赐你一所豪宅,以补偿你昨晚的委屈如何?” “此言当真?”元顼大喜。他本来就这么一说,没想到还真的会有赏赐。 “当然了,君无戏言,”元颢笑道,“何况,你现在乃是皇弟的身份,在城内怎能没有宅第?” “如此就多谢陛下了!”元顼不假思索,立刻报出了一所宅院,“臣弟想要延年里高阳王故宅!” 此言一出,非特元颢惊讶,连一直沉默的侍中、济yīn王元晖业也吃了一惊。 确实,那所宅子的确博敞弘丽,号称仙居,远过诸王之宅,只看其前两任主人的身份便知。第一任是灵太后大长秋卿、金紫光禄大夫刘腾,刘腾是宦官,曾救过灵太后的xìng命,深为其所信重,权势倾于朝堂;第二任主人,则是孝文帝之弟高阳王元雍,同样深为灵太后器重,位居丞相之位。只不过,这两人都没有好下场,刘腾由于阿附元乂幽禁灵太后,被重夺大权的灵太后剖棺戮尸,没收所有田宅,元雍则受到尔朱荣的指明讨伐,与嫡子太常卿元泰一同死于河yīn之难。 “子高,你真要那所宅子?”他好意的提醒元顼,“那可是有名的凶宅啊!” “凶宅又如何?陛下以数千之众,转战屡克,可谓天之所授,气运无穷,足以镇住其戾气。”元顼瞪了元晖业一眼。 他是真的很想要那所豪宅。往年高阳王雍在世的时候,他身为其亲侄,曾多次造访,亲眼见过其富丽华贵之气象,几乎可以媲美洛阳皇宫。 不仅如此,宅中还有一处凉风堂,前有万年千岁之树,因此堂中幽静清冷,是极佳的避暑之地。如今正值夏rì炎炎,他本人又体胖惧热,那所可以避暑的宅子,简直就是专门为他准备的啊! 看着弟弟那望眼yù穿的样子,元颢哂笑着摇了摇头。不过,对于弟弟刚才的那番奉承,他很是听得进去。这一路攻城拔寨,虽然冲锋在前的是陈庆之,但没有他的名份,没有他的调略,陈庆之能有这么顺利吗?例如身边的济yīn王元晖业,如果不是他亲自招揽,怎么可能带着近万羽林军投靠? “怎么,陛下不愿吗?”元顼见元颢摇头,心下凉了半截。 “放心!朕既已许你,自然不会食言,”元颢笑了笑,“入京之后,朕立刻把那所宅子赐给你!” “臣弟谢过陛下!”元顼欣喜的躬身下拜。 “不用免礼。”元颢虚扶着说。在弟弟感激涕零的目光之中,他深刻的意识到了皇帝之尊贵,认识到了自己出口成宪的莫大威权。 抚今追昔,元颢可谓是万千感慨,当初听闻尔朱荣入洛时的犹豫,自河北渡河南遁时的彷徨,江东面见梁主时的落魄,以及一路随军北征路上的艰辛,这一切都似乎有了价值,而上天也终于给了他丰厚的回报。 车驾一路西行,进入洛阳东郭,很快转入了东阳门御道,然后沿御道直达洛阳宫。车驾所过之处,两旁皆有洛阳民众跪迎,宫前的阖门外的御道两旁,也是黑压压的跪了一片,都是品阶不够、无份迎驾的内官;进门继续往前,便是南止车门,门后是中书、门下两省,道旁依然跪了一地。元颢在此下了车驾,由众官簇拥着进入端门,即到了整个宫洛阳的核心地带,沿着御道所在的中轴,分别是太极殿、式乾殿和显阳殿,还有式乾殿两旁作为书阁的含章殿,以及作为乐斋的徵音殿。诸殿皆位于高台之上,愈发显得巍峨高耸,而其中最为宏大庄严的太极殿,即是举行大典和朔望大朝会的地方,此刻早已布置完毕,只等元颢前来,便可立即举行登基仪式。 登基仪式上,最重要的一项是授玺,例由侍中跪呈。元颢在御床上坐定之后,群臣之首的侍中、临淮王元彧出列,从内侍李阿翟手中接过金盘,金盘上铺黄绢,并排摆放着三枚玉玺和三枚金玺。三枚玉玺,皇帝之玺用于封命诸侯及三师、三公,皇帝行玺用于赐诸侯及三师、三公书,皇帝信玺用于征调天下之兵;三枚金玺,天子之玺用于封命藩国之君,天子行玺用于赐藩国之君书,天子信玺用于征调藩国之兵。这套制度起于西汉,为之后的两晋及南朝所承,除六玺以外,还有一枚传国玉玺,即秦朝李斯所制,称为受命之玺,藏而不用。北朝也承袭此制,但因传国玉玺不在,另刻一镇国神玺,称为“承运之玺”,与作为“受命之玺”的传国玉玺相颉颃。 不过,正如传国玉玺仅用于朝代更替、天子封禅一样,魏朝的镇国神玺也是藏而不用,皇位更替时仅授六玺即可。元子攸离宫时,虽然带走了三枚玉玺,却也不敢把镇国神玺带出(毕竟他不想咒魏朝灭亡),众朝臣只需重刻三枚玉玺,便能将全套国玺凑齐。 望着呈上的六枚国玺,元颢抑制着心中的激动,从临淮王元彧手中接过金盘,然后高高的举过了头顶。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殿中诸臣尽皆跪地,向着新天子元颢躬身叩拜。 ……,…… 第二五章:功成见疾(二) 台军前锋大都督费穆领两万虎贲自中牟攻向荥阳,后方的领军将军元天穆却已经向各部派出了信使,令诸部前往石济汇合,然后一同渡河北上护驾。尽管这是奉着天子明诏,但中军诸将依然十分抵触,四万中军虎贲按着原定方针继续进攻,将中牟以西的大梁城也攻了下来。然而,除洛阳六坊的羽林、虎贲两部以外,台军中还有近二十万来自河北诸州的府户军,他们却愿意跟随元天穆渡河前往河北,如此一来,大梁城的四万虎贲也不得不随同大军主力和元天穆一起行动。 作为元子攸朝廷的实际控制者,元天穆兼职极多,其中最关键的自然是管理尚书台的录尚书事、统领洛阳台军的领军将军这两职;而他率台军主力出征,又依惯例领大行台(行台全称行尚书台)职务,麾下的所有属官,则全部安排在行台系统之中。 如今他这个大行台准备渡河北上,行台诸臣却大多不肯追随,纷纷向元天穆辞去官职。元天穆知道他们念着洛阳故里和朝廷中枢,并且对河北的尔朱荣心怀成见,也不加任何留难,任由他们辞官离开。 对于元天穆此举,武卫将军贺拔岳颇有异议,向元天穆进谏道:“殿下纵使不借重他们的能力,也应当把他们约束在军中。就这样放走的话,他们肯定会径直返回洛阳,为北海所用,徒然增加他的人望和声势。” “阿斗泥,我知道,”元天穆叹了口气,“可是,把他们强留在军中,也无法指望他们实心任事,反而会引起他们及其余朝臣的怨愤……咱们都在朝廷中枢,和这些朝臣共处,不能把关系弄得太僵。” 说起来,这都是河yīn之难带来的后遗症,从那个时候起,几乎所有汉臣(指文化而非血统)都和他们尔朱一党划清了界限,即使慑于他们的兵威不得不屈服,也愿意辅佐他讨伐刑杲叛军,但却绝对不会真心投效。 如今想起来,元天穆心中未尝没有后悔过,他们当初做得实在是太绝了些。 “前军的费穆还没有回音吗!”他突然问贺拔岳道。 “是,”贺拔岳点了点头,“他们毕竟都是洛阳人,似乎一心要攻下虎牢关,拯救洛阳危局。” “哼!算了,由他去吧!”元天穆冷哼道,重重的坐回胡床上面。 贺拔岳心里一叹。他知道,元天穆是准备舍弃费穆了。 和他们这些出身边地或六镇的镇戍军不同,费穆是洛阳台军出身,曾在北地坚持抵抗六镇叛乱,也曾率军驰援南部荆州,俘虏入寇的梁朝大将曹义宗,可谓是台军中难得的名将。然而,去年灵太后毒杀孝明帝,立三岁娃娃元钊,正是他引尔朱荣南下,利用职权放尔朱荣渡过了河桥。之后,又是他煽动尔朱荣,纵骑兵将两千洛阳朝臣全部虐杀。 河yīn之难那件事,可以说是尔朱荣受到了费穆的欺骗,帮他肃清了掌握朝政、压制武人的洛阳汉臣(依然是指文化而非血统)。虽然这同样是边地镇戍军的普遍想法,也是当初六镇起事的最重要原因,但事后大部分利益都落入了洛阳台军的手中,边地镇戍军却获益不大。其后尔朱荣为高欢所怂恿(可见高欢此人之yīn险,自己得势后终身不称帝,此刻却大力怂恿尔朱荣),准备废魏称帝之时,立刻就受到洛阳台军的大力抵制,使得尔朱荣不得不打消了想法,低声下气的向元子攸服罪求情(当然元子攸也只能好言相慰)。 可以说,要不是去年尔朱荣击破六镇叛军,立下挽国家于危亡的不赏之功,现在掌握朝廷的依然会是台军方面。饶是如此,尔朱荣还是不方便长留洛阳,因此才以宗室出身的义兄元天穆代为执掌中枢。 也罢,这或许是那家伙应得的……贺拔岳决心保持沉默。 当初尔朱荣南下时,前锋是尔朱兆、高欢和贺拔岳三人。其后无论是虐杀朝贵,还是代魏称帝,贺拔岳都持反对态度,甚至还建议尔朱荣斩杀提议的费穆和高欢。 门外的护卫来报:“殿下!行台郎中济yīn温子升求见!” “哦,温郎中还没有走吗?”元天穆高兴的站起来,“快请!” 济yīn温子升,字鹏举,晋大将军峤之后,世居江东。他的祖父温恭之,曾任宋彭城王义康户曹,避难逃往魏朝,在济yīn郡冤句县安家。温子升少时家贫,在广阳王元渊(避他喵的讳,害我查了墓志铭才知道真名,李渊来咬我啊)家中马坊教诸奴子书,后来为大名士常景所推崇,名声大震,被御史中尉东平王元匡召补御史,元子攸继位后担任南主客郎中,修起居注。其文传入江东,为梁帝萧衍极力推崇,称“曹植、陆机复生于北土”。而元天穆也非常看重他,东征时强召他为行台郎中,还威胁他说,“今复不来,便须南走越,北走胡耳”(越指梁朝,胡指柔然)。结果温子升只好从命,跟着元天穆东征,并加了个伏波将军的职务。 可惜,温子升也是准备辞职的,同时也最后一次向他提出了谏言:“陛下因为虎牢关失守,才不得不离开京师,如今元颢刚刚继位,人情未安,如果全军前往征讨,必定有征无战……所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殿下若能够克复京师,奉迎大驾,这是齐桓、晋文一样的功业,岂不比奉诏北上更有价值吗?放着这样大的功业不要,属下私下里为殿下觉得可惜。” “我明白温郎中的意思。”元天穆点了点头。他知道,温子升的话很有道理,但问题是他不想当辅佐元子攸的齐桓、晋文,而是要进一步削弱魏朝的根基。而且,虽然尔朱荣对他非常尊重,但是像这样的大功,要立也只能由尔朱荣亲自来立。 所以元天穆只能敷衍温子升:“但是天子发了明诏,作为主力的河北府户军坚持也北上,我总不能上违帝命,下逆军心。” “既然如此,”温子升躬身一揖,“请殿下允许属下辞去行台郎中的职务。” “准了,”元天穆微微的挥了挥手,“去吧!” 第二六章:功成见疾(三) 周惠前往陈庆之军中履职时,陈庆之正率军驻于虎牢关内。在此之前,他已经令宋景休部放弃残破的荥阳,前来和主力汇合,现在他的手中一支完整的南军。 经过一路的征战,特别是攻击荥阳城、对决前锋骑这两次惨烈的战斗,南军现在只剩下六千两百余人,而他们要面对的台军,仅前锋费穆部便有两万。考虑到兵力差距问题,元颢在陈庆之离开巩县前的时候,曾经提议将一万河南郡兵拨入他的麾下,却被陈庆之婉言拒绝。 之所以这么做,陈庆之自然有他的原因。一方面他是以文德宿卫军起家,向来秉持着“兵在jīng而不在多”的观念。前年他和领军曹仲宗(曹义宗之兄)、寻阳太守韦放(韦睿之子)攻涡阳,也是这个费穆率军而来,他先以两百骑击破对方的前锋,然后以jīng兵夜袭,破敌方四层营寨,是为他的成名之战;之后梁帝令他送元颢北归,破丘大千、元晖业、杨昱等,也无不是以寡敌众,却尽皆克敌制胜。 第二方面,两军之间的配合也是问题。先别说梁魏本为敌人,难以做到和衷共济,便是两军的军制也大不一样。以最基层的一军为例,魏朝以游牧起家,一军固定是一千人(如金国之猛安谋克、蒙古之百夫千夫),大部队行军作战,皆以此为最小单位;而梁朝则沿袭晋代郡国兵编制,上军两千,中军千五,下军一千,如陈庆之所部,便是两千文德宿卫骑军,再加一上军、两中军的步军。 连基层兵力编排尚且如此,其他行军方式、营地设置、作战风格等差异更大,陈庆之以前没有率领过上万人的兵力,现在也没空去琢磨和弥合两支截然不同的军队,所以干脆只领本部出战。 尽管兵力悬殊,但陈庆之并不担心。北军擅长野战,不善攻城,而他麾下的步军,却都经历过淮南战场的一系列拉锯战,于守城极为擅长。况且,魏朝先世进军河南时,曾经大力构筑过虎牢关的防御,与滑台、碥礅和金墉并为河南四镇,因此虎牢关的防御极为完善,是魏朝腹心少有的坚城,也是陈庆之生平仅见的几座坚城之一。 陈庆之甚至庆幸,幸亏尔朱世隆不战而逃,否则他真的没有把握攻下这样一座坚城。 走在宽阔结实的城墙上,望着城下的百余台军游骑,陈庆之神情极为放松,笑着对身侧的周惠说道:“允宣,当rì你在河南府户军中,也算是领兵将领之一,可知尔朱世隆为何不战而逃么?” “回将军,属下略知一二,”周惠拱了拱手,“尔朱世隆此人,虽为尔朱荣从弟,于军略却并不擅长,惟以谨慎勤勉见称,因此尔朱荣令他为尚书仆shè,掌管洛阳府库,并不给其兵权……至于掌管京中的两万虎贲,则是由于元天穆率军东征后,只有他有掌军的资格,而他驻守虎牢关,更是属于赶鸭子上架,毕竟他不可能将两万虎贲的控制权交出。因此,面对将军的赫赫威名,他选择了退避三舍,以保存手中的实力。” “难道他不明白,放弃虎牢,便等于拱手让出洛阳城吗?”陈庆之奇道。 “将军有所不知,尔朱家的根基在并、肆二州,实力则全在河北。洛阳失守,于他尔朱家并无妨碍,反而能够削弱魏朝,更方便他尔朱家控制朝政……况且,由于去年河yīn之难,尔朱一党在洛阳朝臣中极不得人心,他们自己也知道这一点,犯不着为了这些不合心意的朝臣损伤实力。” “原来如此。看来,我等能入洛阳,也是颇有内情啊!”陈庆之叹道。 刚才他问周惠,其实并未期待周惠能够知道多少,毕竟周惠当rì只是临时召集的府户军,因为父荫才得以身居将领之位。可是,他没有想到,周惠却了解得这么详细,见地如此深刻,这让他对周惠的期待又高了几分。 “允宣,”陈庆之回过头看着周惠,“我对魏朝内部的情形不熟,这方面要多多借重你的见识,望允宣能竭诚相助。” “这是属下的职责,”周惠拱了拱手,“何况将军又是如此厚待,属下敢不尽心竭力!” “如此我就更加有把握了,”陈庆之欣慰的点了点头,指着城下的游骑问道,“那么,关于费穆此人,允宣有什么看法呢?” “费穆此人,是台军中难得的名将,前年台军驰援涡阳,去年驰援荆州,都是以他领军,而且两战皆捷。”周惠抬起眼角,微微瞟了陈庆之一眼,毕竟涡阳之战时他是假节督将,虽然以一次突袭和几次夜袭奏凯,最终却还是被费穆逼退。不过,看到陈庆之表情十分郑重,显然是在认真倾听他的分析,他也就放心的继续说了下去:“属下认为,此次他为挽救洛阳家园而来,攻势将会非常的猛烈。但只要我们守住了最初的一段时间,他就不得不退兵,甚至很可能向洛阳的陛下投降。因为攻略虎牢关,本来就是他和其余洛阳台军将领的意见,背后的元天穆不会支持他,否则当初将军攻略大梁、中牟时,台军主力便该出手拦截。” 事实上,周惠一直认为,陈庆之北征如此顺利,主要是钻了台军出征在外、元天穆本人怀有私心的空子,若真的与台军主力野战,他恐怕是力有不及;而他之所以北称为名将,是因为稍后以六千多人防守北中城,三rì十一战皆捷,从而将尔朱荣五十多万大军阻于黄河北岸的光辉战绩(回江东后被梁帝任命为都督缘淮诸军事,统筹淮河防线)。也就是说,陈庆之的长处应该在于突袭和防守,尤其是防守中的突袭,那更是用得出神入化。后来他防守淮南,连东魏名将侯景进攻都没讨到便宜,不得不丢弃辎重败走;反倒是他主动进攻东魏时,被豫州刺史尧雄击退。 听了这略显不恭的话,陈庆之并不在乎,只是豪壮的一笑:“既然如此,那咱们就先给费穆一个教训……佛念!速速整理骑军,随我出击关外,把这股游骑击溃歼灭!” ……,…… 第二六章:功成见疾(四) 虎牢关战事开始,洛阳却是一片升平景象。新天子元颢先于太极殿大飨群臣,次于永巷南的显阳殿引见宗室,其间繁华盛况,自然不须细说。至月末辍朝之rì,因天气酷热,又引见王公侍臣于清徵堂行宴乐之礼,继而畅游北宫华林园。 华林园位于翟泉之东,园中有大池,即东汉之天渊池,池边有石洞穿地而过,与城西穀水、城东阳渠、城内翟泉相通,虽时值酷夏,园中依然非常清幽,兼之园中景致优美,让诸人不觉心旷神怡。 当初孝文帝营建洛阳时,主持之人是名臣李冲和将作大匠董爵,李冲心中颇有沟壑,除连结诸水以外,还因地制宜的将天渊池改造,分隔出流觞池、洗烦池、扶桑海等多处水域。各池之间通以曲水,名之曰流化渠,取“乾道曲成、万物无滞”之深意。其间的各处殿堂,除少数沿袭魏晋旧名,如魏文帝之嘉福殿(曹丕、曹睿驾崩处)、凌云台、百尺楼、碧海曲池、灵芝钓台等,大多数也和流化曲水一般,在名字中蕴含着很深的寓意。 当然,元颢现在是想不到这些的。他站在洗烦池边,颇有些志得意满的对群臣笑道:“昔年明帝年少,太后恣作威福,虽宴游而往往不乐,诸臣皆引为憾事。朕今rì既与卿等宴乐,当无高而不升,无小而不入,如此方不负此番胜景啊!” 他的话音刚落,立刻有侍臣拜倒在地,叩谢皇帝恩典:“此乃陛下隆恩,臣等躬逢其盛,实感荣幸之至。” 看见有人牵头逢迎,其余人自然不甘落后,纷纷向元颢谢恩。元颢哈哈一笑,另众人尽皆平身,带着他们继续游览园中景致。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有内侍前来禀报:“陛下,临淮、安丰两位殿下求见!” “是吗?还不快请进来!”元颢连忙吩咐道。 临淮王元彧,安丰王元延明,正是率群臣迎驾的两位宗室。元颢即位,也没有亏待他们,元彧录尚书事,全权主持尚书台;元延明则担任领军将军重职,负责重建洛阳台军。 没过多长时间,两位宗室重臣联袂而至,元颢亲自前迎几步,脸上满是笑容:“呵呵,两位来迟了,已经错过清徵堂之宴。晚些时候,就请两位与朕一同用膳如何?” 此言一出,在场的众侍臣皆大感欣羡。不过,以这两位宗室的名望和功绩,也当得元颢的这般厚待。 “多谢陛下厚爱,”元延明躬身拜谢,“臣下此来,是为了向陛下禀报征兵之事……” “此乃公务,不妨稍后再说,”元颢笑着拉起元延明,“难得今rì诸位大臣都在,两位可稍稍偷闲,随朕游幸一番。” “是,陛下。”元延明躬身领命。 然而,对于元颢的这番好意,元彧却不太领情。他皱着眉头,指着附近一处殿堂向元颢问道:“陛下可知此堂何名?有何典故?” “此堂名为‘矛茨’,至于典故……”元颢略一思索,决定趁机向元彧示好,“久闻临淮博古通今,正要请教一二。” “回陛下,臣下的确很清楚,”元彧毫不客气,向着众人侃侃而谈,“此堂原名‘凝闲’,取夫子闲居之意。后高祖孝文皇帝得见,改其名为‘茅茨’,并以之晓谕群臣曰,不可纵奢以忘俭,自安以忘危……以高祖之经天纬地,尚且如此谨慎,况陛下新登大宝、人情未安,外有叛军叩关乎?!” “文若,你这是做什么?”元延明连忙上前,拉住元彧的衣袖劝他,“陛下与群臣宴乐,也是君臣和睦的意思,何必说这些尴尬的话,扫陛下及诸位大臣的兴致呢?” “诸位大臣?”元彧望了在场众臣一眼,越发冷笑道,“当年高祖宴游,随侍之任城(元澄)、彭城(元勰)、中山(元英)、李思顺(李冲)、王子雍(王肃)、源思礼(源怀)、杨延庆(杨播)等,皆当世之望,于今目之为名臣。故茅茨堂东名曰‘步元庑’,堂西名曰‘游凯庑’,拟诸臣为尧舜之八元八凯,为一时之佳话……然臣观陛下左右,多为籍籍无名之辈,或以故旧得进,或以阿谀得幸,岂能当得‘大臣’之名?” 说完,他一拂衣袖,向元颢躬身一揖,径直出华林园而去,留下了脸sè铁青的元颢和满面尴尬的诸多近臣。 “唉!”元延明叹了口气,劝慰元颢道,“陛下,文若向来耿直,之前对长乐也是这样,请陛下别往心里去。” “朕明白。”元颢点了点头。这几rì他的确提拔了不少昔rì的故旧,一方面是酬答他们前往巩县觐见的殷勤,一方面也是因为许多侍臣休沐回家,中书、门下两省空出了不少位置。不过,元彧所说的也是事实,他提拔的那些人里,的确没有几个具备担任天子近臣的才干和名声。 望着众人不知所措的模样,元颢完全失去了宴游的兴致。他挥了挥手,令众人各自散去,只留下了安丰王元延明一人。然后,元颢走进茅茨堂,在上首御床上坐定,向元延明问道:“你刚才说,是为了征兵之事求见?” “是。”元延明应了一声,从袖子里拿出一纸奏札呈给元颢。元颢接过奏札,粗略的翻看了两眼,便摇摇头丢到了一旁。 “洛阳六坊子弟,居然如此不堪役使了么?”他轻声说道,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在说给面前的元延明听。 “回陛下,情形正是这样,”元延明躬身向元颢解释,“近些年来,四方多事,朝廷入不敷出,除台军之外,其余六坊子弟应给之钱粮、衣帛等,很少能够足额发放,因此众人尽皆丧气,武备自然大为松弛。” “那就降格录用好了,”元颢挥了挥手,“不管怎样,先召集起来再说。” “是,微臣遵旨。”元延明点头领命。 元颢略一沉吟,忽然问元延明道:“安丰,你觉得,是不是可以再向梁朝请援?之前咱们总以为南兵懦弱,但朕观陈庆之所部,其战力不输北地jīng兵,当可报以期待。”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元延明大惊,“若梁朝增兵,自当配与陈庆之麾下。然庆之以七千人即纵横淮北,若再得增援,陛下可有把握约束?况且,若其兵力充足,难保不生异心,万一事有不谐,则我大魏危矣!” 听了元延明的话,元颢陷入沉思之中。 第二七章:功成见疾(五) 夕阳斜斜的坠入山谷,夜幕渐渐落了下来,城下的敌军如退cháo般退走,留下满地的狼藉和烽烟。城墙的暗影内,台军的尸首躺满了一地,近处甚至叠起厚厚的几层,间或还有冒着青烟的攻具残骸,在空旷无人的战场显得尤其凄凉。 与死伤颇重的台军相比,虎牢关守军由于防守得当,只受到了轻微的损失,伤者也都得到了妥善的安置。城墙上的军士都非常的放松,看着敌人远去的背影,纷纷发出了各式各样的笑骂。 而陈庆之做得更绝,他回到营地后,立刻派人传召文德骑军军副马佛念、近期擢升的步军军副宋景休两人。周惠心下明白,他这是想夜袭的意思。虽然今晚正值朔rì,月sè全无,正合偷袭只用,但他还是觉得不妥,连忙出言劝谏陈庆之道:“将军!敌人远道而来,夜中定会防备我方,偷营恐怕难以收到成效。属下认为,我方还是以稳妥为主,只需守住两三天,敌人自会再作打算。” “允宣,你没注意到今rì的战况吗?敌方的损失如何?”陈庆之微微一笑。 “是,敌方确实损伤颇重。但这也属平常,毕竟他们远道而来,又是在进攻虎牢关这样的坚城……可是,单论野战的话,敌方还是颇有战斗力的。” “既然这样,敌方为什么还要攻城?”陈庆之提醒周惠,“费穆也算久经战事的名将,难道会不明白这个道理?论理说,他至少该休整一rì的,之所以急着攻城,要么是迫于麾下众将的意见,要么是他本人已经乱了方寸,这其中无论是哪一种,都是临战之大忌……如今敌方不顾行军辛劳,强行轮番攻城,势必累上加累,很难说还有多少jīng力;而我方骑军却养jīng蓄锐已久,本身又擅长夜袭,此去定可奏捷而还!” “将军高见。”周惠心悦诚服的点了点头。看来,谈到真正的战阵之道,自己实在是差了许多。同时他心里却是一动,敌方这么急迫的攻城,是被早先那百多名游骑的覆灭而激怒,还是已经得知元天穆放弃了他们? 总之,正如陈庆之所言,敌军远道而来,立刻轮番攻城,确实是累上加累了。这一次夜袭,因而也值得报以期待。 不一会儿,马佛念、宋景休两人相继来到将军府中。马佛念依然身着白袍白甲,宋景休却换上了魏军的黑sè常备戎服。 “佛念,你现在立刻率全军出城,于敌军营寨前挑衅。若敌军大举出动,可速速回转,我将令城上举火备弓以接应;若敌军不出,可绕营而走,以弓箭shè击敌营,务使其惊扰一番。”陈庆之吩咐道。 “是!”马佛念大声领命。 “至四更时分,你部骑军再出击一次,皆马裹蹄,人衔枚,潜至敌营突袭。敌军先前被你部袭扰过,必以为今夜不过尔尔,且早已劳累不堪,防备定然松懈……景休也率麾下jīng锐同时出动,趁乱潜入营中,放火烧其粮草、辎重等物。” “属下遵命!”宋景休也大声应道。 “去吧!”陈庆之点了点头。 待到两人离开,陈庆之令护兵拿出一副围棋,邀周惠同他对弈两局,等待骑军第一次夜袭归来。周惠知道陈庆之棋艺不差,因为史书上记载说,他少时在梁帝萧衍府中担任侍从,主要任务就是陪萧衍对弈;不过,周惠却是后世之人,见过不少现代谱局,因此自认能够应付一二。事实上也正是如此,仗着见识方面的广博,周惠在开局之时,往往颇有妙招,令陈庆之耳目一新;然而随着棋局的深入,周惠就渐渐捉襟见肘,直至完全落入下风。 看着满局的疮痍,周惠感到十分无奈。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他毕竟不是真正的棋道高手,开局之所以能抗衡,完全是仗着后世的见识,等到需要随机应变的时候,他就只能望子兴叹了。 不过,陈庆之对周惠的评价却是挺高:“允宣开局极有新意,可见天赋极佳;所欠缺的,只是一些耐心和经验而已。假以时rì,若能好生磨练,棋艺必将居于我之上。” “将军太高看属下了。”周惠苦笑了一声。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以后还是藏拙吧! 于是他轻轻的转移了话题:“将军料敌及处分皆为jīng妙,两位将领也是久经战阵之人,此次夜袭必可奏凯,守住此关也自然毫无疑问。那么属下斗胆,请问这一战之后,将军准备如何行事呢?是继续攻城略地,还是前往洛阳安享尊荣?或者率军返回徐州刺史任上履职?” “这可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陈庆之摇了摇头。沉吟了片刻,他决定向周惠坦白:“允宣不是外人,我就明说了吧!当初陛下立北海王为魏主,令我率军送其北上,实际上是想借助魏主的身份,间接控制淮南、淮北之地。正所谓‘守江必守淮’,若两淮之地为我所用,则江东安如磐石,其后自可从容展布……因此,尽管魏主陛下于睢阳登基后,陛下令我相机行事,但真的趁虚而入,一路打到洛阳,恐怕是很出乎陛下之意料,暂时也还没有准备好下一步的方针。” “原来如此。”周惠恍然道。 事实上,梁帝萧衍共任命过三位魏主。第一位是北魏徐州刺史元法僧,因为靠山元乂倒台,惧怕受到清算,举徐州之地谋逆,被击败后南投萧衍,被萧衍立为魏主,在淮南颇搅了些风浪;第二位是元颢,起初是安置于睢阳,为梁朝守了大半年的边境,然后才趁着刑杲之乱北征;第三位是汝南王元悦,同样置于境上,以觊侵逼,后来高欢击败尔朱,准备立元悦为皇帝,元悦便背梁归魏,然而高欢见他举止清狂,又改变主意立了他的侄子元修。 想了想,周惠提醒陈庆之:“不过,属下见过军报,如今形势于将军颇为不利。至荥阳以东,沿途中牟、大梁、考城尽皆为台军所陷,齐州刺史沛郡王元欣也拒绝了魏主陛下的招揽,连带着襄州刺史贾思同、广州刺史郑先护、南兗州刺史元暹亦不受命。甚至连魏主陛下起家称帝之睢阳,也受到行台崔孝芬、大都督刁宣的围攻……将军即便要结连江东方面,暂时也难以做到,必须重新打通这条北征通道才行。” “允宣倒有好见识,”陈庆之面露笑容,显然非常满意,“打通两方通道,正是我方的当务之急。我辞别魏主陛下,率军东向,也是为此而来。” ……,…… 第二七章:功成见疾(六) 第二天凌晨,马佛念、宋景休双双夜袭得手,返回虎牢关向陈庆之告捷。而在此之前,陈庆之、周惠已经得到巡城军士的禀报,相率登上城墙,远眺着三四里外的台军前军营地。营地内冲天而起的大火,以及隐隐约约传来的嘈杂声,让城墙上的众人看得心旷神怡。 “恭喜将军!”周惠拱手向陈庆之致贺,“经此夜袭,台军前军是走是降,今rì当可见分晓。” “哈哈!”陈庆之长笑一声,“允宣莫忘了,这才是开始呢!” “是,属下自当追随将军。”周惠答道。 事实证明,周惠的预见十分正确,历史也依然按着原本的轨迹运行。到了上午,台军前军大都督费穆遣使者单骑叩关,表达了情愿归降的意思。不过,使者同时也带来了两个条件,一是降洛阳不降南军,受降之人必须是天子亲自派出的使节,在使节到来之前,虎牢关必须保证台军前军的粮草供给;二是台军前军投降之后,天子不得追究台军攻击虎牢关的罪责,不得撤换军中各级将领。 这是题中应有之意,陈庆之很快同意了使者的要求,然后派周惠飞马向洛阳尚书台告捷。 洛阳的录尚书事元彧、领军将军元延明得到消息,立刻带着周惠,联袂求见天子元颢。元颢听了两人的奏报,又亲自向周惠问清了其中的详细情形,自然是欣喜不已。他正愁兵力不够呢,结果就凭空得到两万jīng锐,对于投降的诸人,他只有赏赐拉拢的道理,哪里会追究他们的什么罪责? 唯一的问题,却是对前军大都督费穆的处分。此人去年引尔朱荣入洛,撺掇他屠杀洛阳朝臣,其中不少人都是元氏宗亲,皇宗所居的寿丘里内,当时几乎家家戴孝,无数崇门丰室,高台芳榭,转而题为寺院,为惨遭横死的家主超度。京师之人到此,观诸寺廊庑绮丽之情状,未尝不咨嗟叹息;而遗存下来的宗室,但凡稍有志气之人,无不对尔朱荣、费穆等罪魁恨之入骨。例如之前在虎牢关被俘的尔朱世承,就已经被元颢下令脔杀。 元彧和元延明乃宗室中的翘楚,河yīn之难时因为领兵在外,才侥幸逃过这一大劫。因此,两人虽然都赞成接受台军投降,但同时却坚持要处死费穆。这下元颢可犯难了,他虽然也痛恨费穆,却更想接受那两万台军jīng兵。 察觉到元颢有所意动,下首胡床上的元彧立刻厉声劝谏:“陛下!费穆此人必须死!否则何以阐明天道?便是诸位朝臣,大多是不愿附从尔朱一党,因此才拥戴陛下,若陛下对此人心存姑息,恐怕诸位也不会答应!” “朕明白,朕当然明白。”元颢抚了抚额头,神情越发犹豫。 眼见事情陷入僵局,周惠伏地向元颢奏禀:“启奏陛下,小人有一浅见,或可解陛下与两位殿下之困扰。” 元颢这才重新注意到了跪在门外的周惠:“哦?你有何意见?” “小人认为,去年的河yīn之变,与如今的攻击虎牢关,这是两件不同的事情。陛下接受台军前军的归降,虽不能以虎牢关之事处置费穆,但可以追究其撺掇河yīn之变的罪责。”周惠扬声奏道。 “不错!将两件事分开处理,那么即便接受费穆的归降条件,再将逆臣绳之以法,朝廷也无出尔反尔之名。”安丰王元延明大喜。 “唔,此议可行。”元彧沉吟了片刻,也同意了周惠的提议。 “既如此,朕这就颁下明诏,赦免台军攻击虎牢关的罪责。”元颢颔首道。 元延明却把目光望向门外,出言问周惠道:“你是何出身?有何经历?在陈车骑军中担任何职?” 周惠略一犹豫,选择了正面实话实说:“小人义兴周惠,出身河南府户军,曾蒙父荫入郡学三年。之前小人以府户军军主防守荥阳,奉杨大都督令出城寻台军求救,后于巩县向杨大都督复命时,为陈车骑所获,且念在同乡之谊,邀小人出仕幕府,任录事参军之职。” “录事参军?”元延明大感惊讶,“义兴周氏,似乎并非士族?” “的确非士族出身,”周惠躬身道,“因此,对于陈车骑的厚爱,小人非常感激。” “也罢,国朝虽重士族,却也不乏征辟寒族的先例,”元延明略略一笑,向御床上的元颢拱了拱手,“陛下,此人既出身国朝,适才又进言有功,可恩赐一内官,也是笼络陈车骑的意思。” “安丰此言甚是,”元颢略一思索,“卿出仕未久,可兼领门下录事一职,仍为车骑府录事参军。” 门下录事是从八品上阶的内官,去车骑府录事参军应有的第六品上阶隔了好几个品级。不过,属官和内外官毕竟不能等同,只有属官的话,还算不得朝廷之臣,见天子必须以“小人”为自称,从属官到内官,可谓是真正跨过了从平民到官员的台阶。 至于品阶上存在差距,这也是很自然的事。正如元颢所言,他才刚刚出仕,名望全无,又非士族出身,能够正式入品阶,兼领从八品上的官职,已经是看在陈庆之的面子上。 “是,微臣恭领天恩。”周惠叩首致谢。 元颢随意的点了点头,笑着向元彧、元延明说道:“此事就交给两位了,派何人为使节,也全仗两位处分,朕先回**歇息。” “陛下……”元彧脸sè一肃,正要劝谏元颢,却被元延明暗地一拉,抢过了他的话头:“是,臣等告退。” 被元延明抢先,元彧无奈的住了口,离座恭送元颢和侍臣离去。等到御辇离开,元延明笑着劝元彧道:“文若,陛下新登大宝,又是青chūn正盛,稍稍留恋**也属平常。朝政的事情,咱们多担着便是,如此也算‘垂拱而天下治’嘛!” “垂拱而治,可不是这等治法,‘谆信明义,崇德报功’,陛下做到了几成?”元彧一边往外走,一边摇头叹息,“如今四方未安,朝野皆想望陛下之风政,而陛下自谓天授,遽有骄怠之志……” “此事稍后再说,”元延明打断了他的话,在周惠身边停了下来,“义兴周惠是么?” “是,”周惠躬身道,“见过安丰王殿下。” “不必多礼,”元延明微微一笑,“此次台军归降,陈车骑所部居功至伟。你既为车骑府录事参军,可将军中立功人等报上,朝廷将考其出身、事迹,酌情给予赏格。” “下官遵命。”周惠低头答道,心里却忍不住一动。 论理说,陈庆之所部乃是客军,军中封赏皆由陈庆之主持。可是,朝廷现在却要插手,难道是已经开始疑忌陈庆之,准备拉拢其部众了吗? 第二八章:烽烟暂息(一) 费穆所部两万前军投降的那天,后军都督杨宽部已经赶到荥阳附近,距虎牢关只有大半rì的路程。率领前锋侦骑的帐内幢主夏侯敬,甚至联系上费穆部,传达了杨宽那个合军进攻虎牢关的建议。可惜他却是来迟了一布,前军诸将已经决定归降元颢。 接到夏侯敬带来的回复,杨宽无奈的放弃攻略计划,转往石济和元天穆汇合。 由于绕了一段路,杨宽到达的时候,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不过,元天穆正想笼络杨氏一门,对杨宽本人也十分器重,自然不会追究。听说杨宽部到来,他甚至还亲自出账迎接,握着杨宽的手笑道:“之前诸将皆说,景仁少时与元颢多有交往,恐怕不会跟来,只有我坚持认为,景仁并非轻于去就之人……如今景仁果然来了,也不枉我的一番等候和期待啊!” “劳殿下等候,这是末将的不是,”杨宽略有些感动,但却不会真正和元天穆交心,于是随意找了个理由敷衍他,“末将因为夜行失道,浪费了两天时间……” “景仁来了就好。”元天穆并不在意,依然握着杨宽的手步入主帐中,起鼓召集诸将,安排全军渡河。 二三十万大军,渡河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还是在石济这样的渡口。然而,此时的河桥南岸,已经在元颢的手中,起兵的平阳王元敬先被元颢诛灭,元天穆既然不打算和元颢死掐,也就没法使用河桥……反正,他也不怎么急迫。 在此之前,杨宽的族兄北中郎将杨侃,听闻南岸陷落,也放弃了北中城,率所部军士前往护卫元子攸。元子攸任命他为度支尚书,兼给事黄门侍郎,封敷西县公,同时转中书舍人高道穆为黄门侍郎,在众臣的侍从下一路北行。 车驾到达相州,众臣发生了一些分歧。司州牧、城阳王元徵等人提议前往邺城驻跸,为着邺城有魏朝行宫,建有澄鸾殿等宫室,合于天子的身份和威仪;此外,先期渡河的尔朱世隆所部两万虎贲,也正驻扎于邺城,元徵认为可以将之收归到天子身边。然而杨侃、高道穆却认为,应该直接入滏口关召见尔朱荣,令其聚集河北诸州的镇戍军、府户军,尽快击败元颢,收拾河南、淮北局面,免得为梁朝所乘。 他们却不知道,其实他们并没有什么选择。此时的尔朱荣,已经自晋阳引军南下,并且派人敦请天子车驾西入滏口关;甚至连尔朱世隆率军占据邺城,也是出于他之前的授意。 由于来得匆忙,来不及征召各州军队,连并、肆两州府户军之前也随尔朱天光东征刑杲,另外还有三千本部骑兵拨到尔朱兆手上,跟随元天穆担任前锋骑,尔朱荣现在能带的兵马并不多,只有尔朱氏本部的余下五千骑兵。但是,由尔朱荣作为统帅的部落骑兵,其战力自然远比尔朱兆领军时强大,士气也高昂到了极致。整个山西(太行山以西)地方,在尔朱荣入洛之前,就已经是这支骑兵纵横驰骋的猎场,兵锋所及之处,不管是汾州山胡,还是六镇叛军,无不所向披靡。 对于这支骑兵的战力,尔朱荣极为信赖,否则他也不敢以之冲击三十多万六镇叛军。因此在两天之前,接到尔朱世隆传来的消息,说尔朱兆败于南军之手时,尔朱荣感到非常意外,一方面大骂尔朱兆无能,一方面也对南军陈庆之有了很深的兴趣。 尔朱荣此人,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为人极为粗鄙,举止也很轻脱,却非常有识人之明。尔朱一族之内,从弟尔朱世隆谨慎勤勉,尔朱荣令他为仆shè,他留心几案,傍接宾客,颇有解事之名;侄儿尔朱兆长于骑shè,矫捷过人,尔朱荣令他为先锋,每所攻击罔有不破;尔朱天光善于用人,抚民有方,虽亲缘最疏(从祖兄子),却尤为尔朱荣所重,以之总统肆州兵马,镇守根基之地,去年举兵入洛,以及出征葛荣,都是由天光全权镇守后方。 至于最倚重上党王元天穆,原本不过是个小小的太尉掾属,尔朱荣却深相接托,以义兄称之,与他本人分别居于并州北部的太原郡和南部的上党郡;而元天穆也没让尔朱荣失望,无论是在并州刺史任内,还是代为执掌中枢之时,都对尔朱荣忠心耿耿,所做的每一事也都深合尔朱荣的心意。贺拔氏三兄弟,原本不过是六镇军主、幢主,为尔朱荣所获,立即得到大展才能的机会,如今一任征北将军、蔚州刺史镇守地方,一任中山道大都督手握重兵,一任武卫将军、金紫光禄大夫参赞军事。此外还有高欢、侯景、慕容绍宗、斛律金等,或起于微末,或出于戚属,或远道来投,一旦为尔朱荣所用,皆是功名大显,身居重职。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尔朱荣既然对陈庆之来了兴趣,也就等于是肯定了他的领军才能。 此次出兵,由于深为信重的尔朱天光不在,尔朱荣留下了自己的柱国大将军府长史、散骑常侍尔朱彦伯。彦伯是尔朱世隆的长兄,生xìng和厚,虽然威仪不足,却能够接纳众心,因此尔朱荣托以后方,改以大行台侍郎(尔朱荣兼任大行台)司马子如主持柱国府诸事。 行至并州乡郡,因为是妻子乡郡长公主封地所在,尔朱荣令众人稍事歇息。郡守闻太原王、柱国大将军到,连忙前来拜候,却被尔朱荣不耐烦的支开。 “遵业,你说上党王怎么就渡河了呢?他有三十万台军在手,击败元颢、陈庆之应该没什么问题,为何要退军避战,还让出大河天险啊?”他高踞胡床,问司马子如道。 “大王,这件事的确有蹊跷,”司马子如拱了拱手,“微臣认为,上党王殿下可能是考虑到台军的名分吧!虽然他是台军统帅,但台军毕竟是天子亲军,若由台军击败北海,其所得的功劳和威名自当归于天子名下……所以,前一阵青州才被台军平定,天子立刻任命其舅父李延寔出镇青州,上党王殿下对此虽然不满,却也只能默许了这项任命。” “哈哈,多半就是这回事儿!”尔朱荣大笑,“既然上党王有这番考虑,咱们岂能不配合?所以也不用紧赶了,等天子进了滏口关再去会他!” “是,大王高见!”司马子如赞道。 “还有,遵业你去把那郡守叫回来,说本王要征用他的郡守府住两rì!” ……,…… 第二八章:烽烟暂息(二) 在河南地方,随着元天穆二十多万大军转进河北,荥阳以西顿时一片空虚。陈庆之率部向东侵攻,很快收复了丢失不久的荥阳、中牟、大梁诸城,兵锋直达淮北的兖、徐两州地带。眼看就要接近徐州梁郡,解除睢阳之围,打通与江东方面的通道,洛阳忽然传来元颢的紧急命令,请陈庆之速速率部回援。 接到飞骑传来的诏令,周惠感觉非常奇怪。据他所知,此刻元天穆应该还在渡河,河北尔朱荣集结大军的速度也并不快,而且洛阳现在也有了近十万兵力,何必还召陈庆之这六千多人进京? 再联想到前次朝廷对陈庆之表现出来的疑忌,周惠大胆的猜测,这必定是元颢的借口,其本意是不愿陈庆之与梁朝取得联系,甚至还要阻止陈庆之进入徐州。 这是很有可能的。毕竟陈庆之是元颢任命的徐州刺史,若进入徐州后举全州之地归梁,元颢不仅会失去了这一支jīng锐援军,而且连魏朝的国土也要丢掉一块。 出于职责,周惠把他的猜测禀报了陈庆之。陈庆之听了之后,颇为沉默了一阵,才开口问周惠道:“依允宣之见,我军应当如何应对?” “依属下浅见,将军目前有三策可行。上策是继续南征,与江东取得联系,请梁帝陛下大举增兵……如今两魏隔河并立,皆无暇顾及江东,若能起大军北伐,至少可尽得淮南、淮北之地,如此则将军旷世之功可建,公侯之封可得。” “此策不妥,”陈庆之摇了摇头,“陛下若大举北伐,当以宗室为帅。我观陛下诸弟诸子,皆无统军之才能,恐洛口之事复见于今rì。” 周惠微微一叹。洛口之事,可谓是梁朝永远的疮疤。当时梁朝国力正盛,名将云集,梁帝起举国之兵三十万北伐,器械jīng新,军容甚盛,北人以为百数十年所未之有。可惜领军的皇弟临川王宏懦弱怯战,听说魏朝名将中山王元英率军来攻,立刻惊惶失措,于暴雨之夜弃军率护卫难逃。大军失去主帅,近三十万人各不统属,很快也纷纷逃归,死者高达五万人。 然而,以亲近宗室领兵,这也是没办法的选择。南朝自晋末以来,朝代更替频繁,梁帝本人也正是以齐将身份起兵夺位,怎么可能将全国之兵交给外姓将领呢? “允宣说中策吧!”陈庆之断然说道。 “是,”周惠点了点头,“中策是入据徐州,举全州之地入江东……近几年来,因元法僧叛魏入梁、两国频相征讨,徐州战乱频频;去年羊侃南投、魏行台于晖征讨,又是一番磨折。将军兼有魏主、梁帝之名份,必可安定徐州,而后举州入梁,也不失公侯之封。” “此策甚合我意,”陈庆之抚掌赞道,却依然心怀顾虑,“只不过,陛下令我全力辅佐魏主,如今魏主有事相召,我却擅自入据徐州,恐怕有遽取富贵、不为国计之名。届时若魏主以此诉于陛下,我难免会因此见责。” “那依将军之意,必先禀明魏主,获魏主准许后方能入居徐州?”周惠感到非常无奈,“将军认为,魏主会允许将军这么做吗?如今大军正要入淮,魏主却紧急召回将军,这不就是魏主的态度?” 事实上,这也正是陈庆之后来的遭遇。他回到洛阳后,短时间内其实根本没有事,甚至有闲心和那些身负江东背景的文臣交游,还因为不服洛阳水土而病了一些时rì,直到尔朱荣大军召集完毕后,元颢才重新起用他防守北中城。期间他也曾请求元颢让他回徐州上任,但自然遭到了元颢拒绝,气得军副马佛念挑唆陈庆之,让他干脆杀掉元颢,自己占据洛阳…… 陈庆之在军事上极为勇决,但权略方面却实在太过犹豫。 面对周惠这有些尖锐的谏言,陈庆之却反而想通了,笑着向周惠说道:“允宣勿急,魏主陛下与我一同北征,数月间极为相得;而我这支jīng锐,也深为魏主陛下倚重。如今才定河南,河北、山东、关内诸地皆未归附,何愁我们没有立功的机会呢?” 就怕元颢不思进取,守着河南的两州之地、守着洛阳的繁华之景坐以待毙……周惠在心里暗想道。那rì离开太极东堂时,临淮王元彧的话,也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陛下自谓天授,遽有骄怠之志……” 显然,历史并未脱离轨迹,陈庆之如此,元颢也是如此。陈庆之尽管颇为器重他,但依然按照他自己的xìng格和观念,作出了和历史上一模一样的选择;至于元颢,他身边不是没有诤臣,可是连立下拥戴首功的宗室重臣元彧都劝不动他,其余人又能如何?说得极端一点,就算周惠当面告诉元颢,说按照历史,你这样绝对得不到好下场,他也不会有任何的改变,倒是周惠自个的卿卿xìng命很可能就此断送。 想到自己设法投奔陈庆之,并努力成为了他的心腹,结果却依然无法改变什么,周惠忽然觉得十分失望。他顺着陈庆之的话,拱手向他请示道:“将军所言极是。那么,属下这就整理辎重粮草,准备返回洛阳?” “恩,去准备吧!”陈庆之点了点头。 或许是看到周惠的情绪有些低落,他又笑着安慰这位rì渐得力的辅臣:“允宣,虽然我军没能达到预定目的,但你凭着收复河南地方的参赞功劳,博一领绿袍当无问题。如此一来,也算衣锦还乡了吧!” 绿袍是六品官的服sè。周惠目前担任从八品门下录事,只能服青衿,但他所领的属官“车骑大将军府录事参军”,却是实实在在的从六品,而正如陈庆之所言,凭着他这番参赞军务的功绩和历练,回洛阳后转为同阶的朝官肯定没什么问题。 对于出身寒门的子弟而言,出仕一月即能擢升为从六品朝官,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例如现任度支尚书、给事黄门侍郎的杨侃,出身名门恒农华yīn杨氏,袭父爵华yīn伯,初次出仕也只是扬州刺史长孙承业的录事参军,品阶还没有现在的周惠高。 想到这一点,周惠必须承认,选择投奔陈庆之是极为正确的选择。当然,这也是因为陈庆之府内无人,也愿意提携他,否则像杨昱对王建那样,按照他的寒门出身,给个从八品下的长兼行参军也不算亏待。 他郑重向陈庆之躬身致谢:“是。都是将军厚爱,属下才有今rì。” 第二九章:烽烟暂息(三) 正如陈庆之所料,军队才返回洛阳,周惠立刻由门下从事晋升为门下员外散骑侍郎,品阶也得到了相应的提升。不仅如此,听说周惠的父亲曾被追赠为巩县男,朝廷也特地赐予周惠巩县男的散爵,以示褒扬勋臣之意。 此外,南军中的马佛念、宋景休两人,也同样因为军功受到嘉奖,分别担任从六品的襄威、厉威将军。陈庆之本人没有再晋升爵位,却被赐予一座城内豪宅,并女乐、鼓吹各一部,奴婢、僮仆数十人,对此陈庆之没有推托,很安心的住了下来。没过多长时间,便与昔rì在江南的旧交、车骑将军会稽张景仁重新取得了联系,并通过和他的交游,渐渐地结识了同为南来降人的司农卿萧彪、尚书右丞张嵩等,连带着一些祖上北投、自身长于北地的朝臣也加入了宾客的行列,rì子倒是过得闲暇自在。 既然府主无事,作为属官的周惠也不必跟随。向陈庆之告假后,他便返回了巩县伊水之畔的家中。 挟着员外散骑侍郎的官职和巩县男的封爵,周惠的声势自然大涨,家主周植得知他回来,特地大开中门,将他和陈庆之派来护送俸禄、赏赐的数骑迎入正堂之内,并于次rì在院子里大开筵席,招待来贺的众位亲属和乡邻。 筵席之上,面对众人的恭贺,周惠表现得非常淡定,让包括姑父、舅父在内的众位长辈赞不绝口,连夸周惠态度沉着,果然有朝臣之风,不输于邻郡大族荥阳郑氏子弟云云。特地从张家庄赶过来的准岳父张二,更是笑得合不拢嘴,显然是对周惠极为满意。 然而,已经和周惠相处多时的伯父周植,却看出他心里颇有隐忧。 等到筵席结束,周植立刻把周惠叫到后堂,很关切的问道:“允宣,刚才在筵席上,难得众位长辈和乡邻都那么抬举你,可你却没有什么欢欣的表现,反倒像是担着心思。我想,这其中必定有什么缘故吧?” “您为什么这么说?”周惠反问道。 “这不是很明显的事情?从昨天回来起,你就一直漫不经心的,自家人怎么会觉察不到呢?”周植伸手示意周惠坐到他的对面,“七七都特地跑来和我说,你昨晚看书时,把书拿反了都不晓得。” 周惠微微露出一个苦笑。确实,他是有些心事,尽管在军中还尽量掩饰着,但回家后就不自觉的放松了下来,让这位jīng明的伯父和机灵的侄女看出了端倪。 “如此看来,我掩饰的功夫还不够呢。”他笑着摇了摇头。 “在家里用得着掩饰什么?”周植瞪了他一眼,“说吧!是不是担心家里的事情?上次你走得急,我没来得及和你深谈,不过我听说,你似乎是在南军中任职?” “是。因为怕家里担心,就没有说得太详细,”周惠坦然承认了,“不过您放心,我自有保全之道,绝对不会连累家中。” “我担心这个做什么?自你年初从河北回来,行事毫无错漏,眼光也看得长远,由你来当这个家,我非常放心。”周植呵呵笑道,然后话锋一转,“不过,你自己的事,也应该和家里说说才好……是不是对下个月的婚事不满?或者是看你少年得志,京师有士族向你提亲?” “您这话从何说起?”周惠略感窘迫。这一段时间,由于军务繁忙,他差不多都忘了定下的那门亲事,可是周植这么一说,他才意识到,原定的婚期就是下个月啊! “唉,当初定下那门亲,实在是我太心急了,哪想到你会有现在的这番前程?”周植微微一叹,“如果真有士族和你提亲,你一定要和我说。这是关系到咱们家前途的大事,我就算拼着被大房张氏埋怨,被乡邻们戳脊梁骨,也要和张二家解除婚约……” “不是这件事情,伯父!”周惠打断了周植的话。 他现在心里十分烦闷,不太想再拿什么婚事增加烦恼。 “好好,我不说,你自己把握就行。”周植也看出周惠的情绪,很配合的结束了话题。 “恩,”周惠站起身来,“那您慢坐,我先回书房去。” “你去吧!”周植点了点头,“允宣,你现在是朝官,如果是官面上的事,我的确不太懂,你不跟我说也没关系。不过,你今年才二十岁,出仕不到一月,已经担任朝廷从六品高官,还封了爵位,可谓是年少有成。即便是邻郡的郑家子弟,也很少能够得到这样的际遇,更何况咱家还不是士族身份?……所以,你已经非常上进了,没必要计较太多,伯父也不可能要求你做得更出sè。” “我知道了。”周惠脚下一顿,愣了半刻才继续步出正堂。 这几天来,因为没能阻止陈庆之回军,他一直感到十分无力。原本他以为,凭着自己的先知先觉,只要得到发挥的机会,完全可以利用历史甚至改变历史,为自己和家族博得一个光明的前程。可是,事实证明,光凭一张嘴是成不了事的,历史自有其固有规律,历史人物也自有其行事风格,那种以口才纵横捭阖、白衣而取卿相的励志故事,只可能存在于三流架空小说或某些小白的幻想之中。 然而,伯父刚才的话却提醒了他。虽然他现在改变不了历史,也改变不了别人,但他至少能改变自己,并且在年仅二十的弱冠之年,就已经以寒门子弟身份跻身朝堂,获取封爵,达到了很多世家子弟都难以企及的高度。 更何况,他现在已经体现出了相当的影响力。例如河南、荥阳两郡减免租赋,不就是他极力说动杨昱向元颢进谏的吗?便是杨昱,他在原本的历史上并未出仕于元颢(入洛阳后免官),但如今不也还担任着中书令的重职? 恩,也许该抽空去拜访一下杨昱了。凭着巩县的一番深谈,他应该愿意和自己结交,而有了他的关系,也就等于以后多了一条退路和自保之道啊! ……,…… (ps:今天稍迟,晚间还有一章) 第二九章:烽烟暂息(四) 杨昱家住洛阳城东郭景宁里,在青阳门外三里御道南,门前不远便是阮曲水,附近还有魏晋名士阮籍的故居。当年孝文帝迁都洛阳,杨昱之父杨椿在此立宅,宅成后分宅为寺,名曰景宁,祝祷家国平安宁和,而这也就成了里坊的正式名字。 之前周惠拜访谢邦,从他口中得知了杨昱幼弟杨晟阵亡的事情。这次他去杨宅,一则拜侯杨昱,二来也是吊唁这位曾经同在西门抗敌的同僚。 严格来说,周惠并非杨家亲友,门第更是远远不如,若贸然登门吊唁,免不了有失礼高攀之嫌。因此谢邦虽然身为杨晟阵亡前的伙伴,却一直没有前去。不过,周惠曾为杨昱属下,如今是从六品的朝官,以故属后进身份登门,倒也勉强说得过去,至少不算是辱没了恒农杨家的门楣。 带着周财及其兄周忠训练的几名流民部曲进入洛阳,周惠首先去内城拜望陈庆之,得知陈庆之出门会友未归,便直接去了城东景宁里的杨宅。 到了杨宅门前,周惠报上姓名、家门和官职,门仆的神情果然有些犹豫。不过,见周惠仪容不俗,而且年纪轻轻,已经是从六品的员外散骑侍郎,他也不敢以寻常寒门子弟视之,最后还是选择了进宅向杨昱通报。 不多时,门仆从宅内出来,向周惠躬身致意道:“我家大郎主在中院等候,请郎君随小人前去入见。” “劳烦贵管家了。”周惠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倒也没有期望杨昱亲自出宅迎接,能够在中院而非宅内等候,这已经是对待后进的较高礼仪。于是他示意周财等人留在门外等着,然后跟着门仆进入了杨宅。 拜见寒暄完毕,周惠立刻表达了吊唁杨晟的意愿:“当rì在荥阳西门,在下曾和元旭兄联手抗敌,对元旭兄的气度极为心折,只可惜一直无缘拜会。前次拜访好友陈郡谢邦,却得知元旭兄为国捐躯,在下深感遗憾惋惜,故不嫌冒昧,特地前来吊唁英灵。” “允宣有心了。”杨昱略一思索,点头同意了周惠的请求,带着他由宅内便道前往相邻的景宁寺中。杨晟的灵柩,即是停留在寺中的右厢房,由寺中僧人做七七四十九天的**事予以超度。 先前元子攸北渡时,留下诏令让诸臣回乡休沐,杨昱的叔父杨津便奉着年迈的兄长杨椿,携在洛的一门老小返回了恒农华yīn老宅。如今偌大的杨宅之内,只有当rì被元颢俘虏的杨昱父子五人,因此杨昱令幼子杨孝和为杨晟丧主,主持哭灵、答唁诸事。 在杨晟灵前上香祭拜后,杨孝和身服齐衰(五服中第二等丧服,仅次于斩衰),庄重的向周惠跪拜致谢,周惠亦郑重回拜,表现得一丝不苟,同时也深合礼仪。看到周惠的这等表现,杨昱显然有所触动,十分客气的请周惠回宅续谈。 周惠知道,这是杨昱将他当作了杨家亲友,否则便该送客出门才是。而这等拉近关系的大好机会,他自然不会错过。 进入内宅正堂,分宾主坐定,杨昱开口道:“前时不久,陛下已追去年河yīn旧事,将前征南将军费穆明正典刑,满朝文武,无不拍手称快……此事允宣可知道?” “是,几天前在下回洛阳,已经在马市见过示众的费穆首级。”周惠点头应道。 “此事说起来,还有允宣的一份功劳呢,”杨昱微微一笑,“安丰王殿下和我见面时,听说你曾为我的属下,言辞间对你颇有赞誉。” “这是安丰王殿下错爱,在下何以克当?”周惠谦逊的说。 见周惠态度谦和,毫不居功,杨昱脸sè更加明朗,笑着点了点头:“好,不伐已功,不矜其能,允宣有大家子弟之风。” “得杨公一言之赞,在下深感荣幸。”周惠躬身笑道。 “哎,允宣,越和你相处,就越觉得你和舍弟杨愔颇为相似,”杨昱叹道,“当初你在巩县的那番话,我现在还记忆犹新。不瞒你说,前时舍弟北中郎将杨侃接驾渡河,事后念及阖家百口安危,曾想过弃车驾前来洛阳,多亏杨愔当时奉命从驾,以君臣大义相劝,又提醒说已有我在元颢麾下,家族当保无虑……可以说,允宣对我的那一番劝告,等于是保住了舍弟杨侃的清誉啊!” 原来如此……周惠在心里点了点头,杨昱之所以愿意接纳自己,恐怕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不过,历史上杨昱虽然没有出仕元颢,杨侃同样是听从了杨愔的劝说。所以,得到杨昱的这份感激之情,他实际上算是借了杨愔的东风。 至于说周惠和杨愔相似,则是非常高的赞誉。杨愔字遵彦,是杨津之子,母亲是名臣源子恭的妹妹,自小风度深敏,恬裕自若,号为杨家之千里驹。后来杨氏一门遭尔朱氏荼毒,杨愔投入高欢麾下,成功的打倒了尔朱一党,高欢录其功,奏明朝廷追封杨氏一族,计有太师、太傅、丞相、大将军者二人,太尉、录尚书及尚书令者三人,仆shè、尚书者五人,刺史、太守者二十余人,为古今臣族封赠第一。杨愔也对高氏竭诚相报,为文宣帝高洋之宰辅,并得以迎娶了东魏孝静帝皇后、高洋之妹太原长公主为妻,晋封开封郡王。 天保五年之后,文宣帝高洋嗜酒任xìng,行事多有荒诞,全靠杨愔一力维持,公卿拜授,施号发令,宣扬诏册,多出于杨愔之手,所谓“一人丧德,维持匡救,实有赖焉”,因此才能“主昏于上,政清于下”,维持住北齐十多年的强盛。 杨昱将周惠比作杨愔,这是非常高的赞誉了,连周惠自己都觉得担不起。他离座起身,向杨昱躬身谢道:“此事在下实在不敢居功,杨公赞誉受之有愧。” “此事我心中有数,允宣无须太谦,”杨昱笑着示意周惠回坐,然后话锋一转,“不过,既然与允宣订交,又曾忝居上官,我便有几句交心的话要说,希望允宣你不嫌冒昧。” 第三〇章:烽烟暂息(五) “杨公请赐教。”周惠在座位上拱了拱手。 “如此我就直言了,”杨昱一捋颌下长须,“允宣既出自义兴周氏,当知令祖晋平西将军周孝侯之故典吧?” “先祖令名,在下自幼倾慕,其故典当然记得。”周惠回答说。 “可知令祖何以谥为‘孝’否?”杨昱紧接着问道。 是在问周处的议谥文么?周惠心里隐约明白了杨昱的意思。那段议谥文,由晋元帝的太常卿会稽贺遁所拟,周处第四子周硕将其写在《风土记》的序文之中,周惠作为子孙,自然免不了要背得滚瓜烂熟。如今杨昱既然问起,他也就很熟练的背了出来:“履德清方,才量高出;历守四郡,安人立政;入司百僚,贞节不挠;在戎致身,见危授命:此皆忠贤之茂实,烈士之远节。按谥法执德不回曰孝。” “履德清方,贞节不挠;在戎致身,见危授命……真是说得好啊!令祖子隐公不愧是先朝之名臣,”杨昱击节赞叹,“如此说来,令尊在荆州奋勇抵御桓叔兴之乱,直至为国捐躯,可谓是上承先祖‘在戎致身,见危授命’之遗德,不辱先人之令名。” 听杨昱说起先父事迹,周惠连忙依礼起身,拱手回答杨昱道:“是。先父旧rì之义,在下亦铭记在心。” “我想允宣也该记得,”杨昱点了点头,语气忽然变得有些严厉,“既然如此,允宣为什么不能循义而行?当rì在巩县为南军所执,为何不能贞节不挠,反而改节侍奉?允宣父祖皆为我大魏之府户军将士,如今自己却为南人效命,既废君臣之义,复逆父子之伦,可乎?!” 果然是这件事呢……周惠在心里叹了口气。 的确,按照这个时代的观念,他乃是地地道道的魏人,除非家门为魏朝所弃,否则就应该为魏朝守节尽忠。然而在周惠看来,如今的魏朝和梁朝,一个开隋唐盛世,一个继汉晋遗风,都可以说是承扬华夏一脉的邦国。既然如此,那么他在哪一边都无所谓背叛,只要不投尔朱荣一党、不投北部柔然就行。其余的考虑,就是看哪一边能够重用他,能够给他和他的家族带来更好的前程。 按照他目前的家世,如果没有绝大机遇,很难在魏朝得到重用,只能和自己的家族一道,在随后的数十年战乱中颠沛流离。在这种情况下,谈论忠于朝廷实在太过奢侈,也毫无必要,例如在当前的荆州、徐州战乱区域,两国之间掠夺民众、或者民众避难他逃的事情,不是每天都在发生么? 换而言之,谈守节也是要有资格的,正如卖国同样要有资格一样。一般的升斗小民,省吃俭用的买辆邻国的小车,不过是为了实惠而已,实在上升不到卖国的高度;真要卖国,也该是那些庙堂之臣才能做到的事情。 以杨昱的经历和立场,这些他是想不到的。作为魏朝名门世家,即便他们自己不想要什么官职,官职也自然会主动来找他们。依然以杨愔为例,他十四岁跟随父亲杨津前往定州,很快就因为父亲守城之功,被荫封为第六品的羽林监,赐爵魏昌县男;考虑到他的年龄还小,杨津替他拒绝了官职;然而去年回洛阳之后,他马上又被授予从五品的通直散骑侍郎;这次随驾渡河北上,则转为第四品的通知散骑常侍,而他现在只不过是十九岁的年龄。 与之对应的,是寒门子弟出仕之艰难。王建为府户军统军,立有守城却敌之功,身上还继承了巩县男的散爵,被号称知人的杨昱破格提拔,也只能担任第九品的长兼行参军。 更极端一点,即使不愿出仕,单纯的宅在家中,在士族和寒门也完全是两种际遇。高等士族做宅男,叫做养望,如谢安之在东山;低等士族做宅男,叫做隐居,如陶潜之在南山;而寒族在家中,则连宅的资格也没有,只能为了生计拼命cāo劳,应付朝廷的各种租赋和劳役。假令陶潜没有士族免于租赋的待遇,同样需要艰苦的为生计cāo劳,他绝对没有“悠然见南山”的闲情,也绝对没有“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骨气。 由于这番缘故,不管是在南朝还是北朝,无数庶族和寒门都削尖了脑袋,努力的想爬进士族的门槛。在这种情况下,周惠为了家门前途,投奔同出寒门、又有同乡之谊、愿意重用他的陈庆之,这实在是他最好的选择。 想到这里,周惠甚至有些顾影自怜的意思。如果不是朝廷强行征召,又找不到其余的出路,他为何明知荥阳会陷落,还冒着生命危险去守城?如果不是投靠陈庆之,立下参赞军务的功劳,他哪来的车骑府录事参军,哪来的从六品员外散骑侍郎?又哪能登堂入室,在这杨府内堂接受杨昱的教训?恐怕连进门的资格都没有吧! 不过,争论这些朝廷制度,是非常无谓的事情。所以周惠没有和杨昱分辩什么,只是拱了拱手道:“杨公以大义相责,以先人遗德非难,在下不敢反驳。只是陈车骑与在下乃是同乡,又对在下颇为赏识,在下终不能无动于衷。回家请示伯父之后,为了家门前途,在下也就不计毁誉,投入到陈车骑麾下……况且,陈车骑目前是大魏武都县公、车骑大将军,在下为陈车骑效命,也等于是为大魏效力,否则朝廷何以封官赐爵?” 这番话正好击中了杨昱的软肋,让他一时无法反驳。不错,周惠的确出仕于陈庆之,间接的为元颢效力,但这是为了家门前途。他杨昱为了家族安危,不也同样出仕于元颢么? 这样设身处地一想,杨昱总算是部分的理解了周惠的处境,也隐约明白了他此次登门拜访的目的。沉吟了许久,杨昱决定接纳周惠的心意,然后给他一个承诺,毕竟周惠帮过他的忙,而且本人颇有能耐,德行上也不差,这一点从周惠愿意为河南、荥阳民众请命就能看出。 此外,以杨昱仕宦多年的见闻,像这样的寒门子弟,只要有机会跻身朝堂,往往都能成为一时之秀。若周惠也能如此,届时说不定会成为杨氏的助力…… “允宣的苦衷,我是理解了一点,希望你好自为之,”杨昱微微点了点头,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今rì之会,我与允宣甚是投契,希望以后还能有机会畅谈。”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周惠欣喜的说道,然后躬身向杨昱告别,“如此在下先行告辞。改rì若蒙杨公召唤,在下必定乐意从命。” 第三〇章:烽烟暂息(六) 出了杨宅,周惠和周财等人汇合,来到青阳门御道上。从御道往北,和景宁里相对的是孝义里,也就是陈庆之故交、车骑将军张景仁所居。按照周惠的猜测,陈庆之十有仈jiǔ是在张宅,但周惠之前已去过陈庆之宅邸,尽到了问候之意,倒没必要贸然去登张景仁的门。 于是他继续向北穿行,往外郭三门所在的阳渠堤道而去。然而,在路过孝义里东面的洛阳小市时,他忽然发现了一个熟人:邵县侯元宝炬。 和上次一样,元宝炬依然骑着马,后面跟着一辆马车,看他过来的方向,显然又是从平等寺而来。周惠乃驭马上前,笑着拱手和他打了个招呼:“元兄!可还记得在下么?” “原来是周兄!”元宝炬稍一思索,很快认出了周惠,也拱手向周惠回礼道。 “哈哈,当街相逢,真是幸会!”周惠上下打量了元宝炬一番,略带恭维的笑道,“看元兄的模样,和上次几乎毫无二致,京师这番风云,于元兄倒是云淡风轻呢……还是从平等寺为令郎祈福回来?” “从平等寺回来倒是不假,却并非为犬子祈福,而是祭拜前年过世的次兄,今天正好是他的忌rì,”元宝炬微微叹息一声,“至于云淡风轻嘛,周兄这么说也不无道理,反正京师再怎么变,于我这个边缘人是没什么关系的。” 元宝炬的次兄?那就是临珧王元宝晖了,也就是去年死难之幼帝元钊的父亲。说起来,这父子俩都是可怜人,一个自幼被囚七八年,长大后好不容易封王,却不幸因年早逝;留下的三岁娃娃,被胡太后选为傀儡皇帝,结果继位不到一百天,就被尔朱荣沉入了黄河。 “原来如此,”周惠颇为同情的点了点头,努力安慰他道,“既然不须再为令郎祈福,令郎想必十分康健。” “正是,看来犬子的灾厄的确已经过去,这还要谢谢贤叔侄的成全啊,”提到儿子,元宝炬的脸上露出了笑意,“除此以外,在下还将周兄的《三字经》抄了几十份,分别赠送给家有蒙童的亲友,一则为犬子积德,二来也可为周兄扬名。” 哦?就这样传抄出去了?版权呢?订阅呢?推荐呢?周惠在心里吐槽道。不过,元宝炬的确是好意,他也无法责怪古人的思维。(古人就是死脸人……) “如此就多谢元兄了,”周惠勉强拱了拱手。 “对了,周兄名惠字允宣……义兴周惠?!”元宝炬忽然一惊,目光诧异的望了过来,“前时在陛下面前进言,以河yīn之事将费穆明正典刑的那位门下录事,是否就是周兄?” “正是在下。”周惠点了点头。 “居然真的是周兄!”元宝炬连忙跳下了马,郑重的躬身向周惠致谢道,“费穆此獠,撺掇尔朱荣作难河yīn,残杀我元氏宗室,侥幸得存者,但凡稍有志气,无不对其切齿痛恨。而周兄当廷进言,助朝廷以大义诛之,可谓功德无量,还请受我元三一拜!” “岂敢受元兄大礼!”周惠也连忙下马,几步赶过去扶住了元宝炬。 然而,元宝炬却十分执拗,坚持完成了拜礼,周惠无奈,只好勉强受之。 这可是未来的西魏文帝的大礼呢……他在心里想到。但这位未来的至尊,如今显然是毫无自觉,从方才自称“边缘人”的言语来看,反而还有几分无法出仕、不甘寂寥的牢sāo。 这时候,后面马车旁的一名僮仆忽然走了过来,在元宝炬耳边说了两句。见元宝炬微微点了点头,那名僮仆便走到周惠前面,深深的躬下身道:“我家娘子令小人代为向郎君致谢,感谢郎君仗义进言,为我家娘子报了家国之仇。” “贤伉俪真是太客气了,”周惠无奈一笑,令周财上前扶起那名僮仆,“要说致谢,刚才已经受之有愧,又何敢再劳烦夫人?” “这个……周兄想必有所误会吧,”元宝炬指了指后面那辆马车,“车内并非拙荆,乃是舍妹,刚和我一同祭拜次兄回来。” “令妹?”周惠诧然。元宝炬只有一个妹妹,即后来的平原公主元明月,倒是历史上著名的美人,在后来的孝武朝掀起了几起大风波,可以归到红颜祸水那一类……但是,她为什么要向自己致谢? 或许是看出了周惠的疑惑,元宝炬主动解释道:“舍妹的夫婿,正是死于去年的河yīn之难。舍妹作为服丧之人,不方便在街上抛头露面,因此遣家仆代为致谢。” “原来是这么回事,”周惠点了点头,顺着元宝炬的心情叹道,“去年的河yīn之难,造下无边杀孽,可谓是天怒人怨;费穆此獠伏诛,正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之征。而那尔朱荣作为罪魁祸首,想必也难以得到善终吧!” “但愿如此!”元宝炬大表赞同,随即展颜一笑,“那些事暂且揭过不提……我倒是很佩服周兄,初次见面还是寒门白身呢,这才过了两个月,却已经担任了从六品员外散骑侍郎,真令人刮目相看哪!前次在邸报上看到周兄的名字,我都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这其中自然有些曲折。”周惠微笑着说。 那份邸报,他在陈庆之府上也看到了,上面写得非常简单,元宝炬身为宗室侯爵,虽然能看到邸报,却毕竟远离朝局,自然不会知道其中的详细情形。 他心中忽然一动,指着洛阳小市对元宝炬提出了邀请:“所谓相请不如偶遇,在下自杨府吊唁元旭兄出来,却和元兄于街市中道相逢,可见颇为有缘,不如找个地方小酌几杯、叙叙别后情形如何?上次见面,还没来得及请教元兄尊讳哩!” “也好,我也正想与周兄畅谈一番。”元宝炬略一沉吟,接受了周惠的邀约。 随后,他转身吩咐僮仆们:“李忠,你要仔细送你家娘子回宅;阿庆阿德,回去告诉娘子,说我在街上遇到故人,今天晚一点回家!” 第三一章:战云再起(一) 六月十五rì,是魏朝举行朔、望大朝会的例行时间。按照制度,除告老、告病或身负特旨之人以外、所有在京的七品以上内官,都必须入太极正殿觐见天子(最低价者为从七品下奉朝请,名字来由一望而知)。周惠身为从六品员外散骑侍郎,正是在入朝之列。因此,在前一天的六月十四rì,他便从家中赶到了城内的车骑府,住进陈庆之给他安排的右厢房。 驭马行到车骑府门口,周惠正要进宅,即看见有一人昂然出府,其人身上衣着极为随意,神情却颇是倨傲。两人相交而过时,周惠很有礼貌的停下步伐,向他拱手奉揖,此人却并未回礼,只是从鼻子哼了一声,便从周惠身边走了过去。 周惠一愣,居然还有这样的无礼之徒?见人奉揖,他就这么哼一声作为回应?人家元宝炬,堂堂宗室侯爵、未来的至尊都没这么倨傲呢!还有,他不是来拜访陈庆之的么,怎么连仪容也不修饰一下? “此人是谁?可是来拜访将军之人?”周惠指着那人的背影,向门口的僮仆问道。 僮仆自然认得周惠,闻言连忙躬身回答:“回周参军,此人是中散大夫弘农杨元慎,却并不是来拜访,而是为将军治病的。” “治病?”周惠讶然,“将军病了么?什么时候的事情?” “是前天,从城东孝义里张车骑府回来后,就突然觉得不舒服;昨天请了大夫过来,说是风邪入体,开了一张药方,将军服药后,却感觉更加的不适……然后今天这位杨大夫就主动登门来见,说是可以治好将军。” “这人会治病吗?”周惠感到非常的怀疑。虽然他是朝廷中散大夫,但此“大夫”并非彼大夫,而且看他那倨傲模样,估计最厉害的本事还是气人吧! “参军可不能小瞧杨大夫,他的本事非常厉害,在我们洛阳名气可大呢。”僮仆郑重的说道。 “哦!我倒忘了,你是陛下调拨过来的,是土生土长的洛阳人,”周惠一笑,把手中的缰绳递给僮仆,“就借你吉言,希望将军已经被他治好了吧……我要去见将军了,麻烦管家叫人把我的马牵到马房。” “是,小人会让马房好生照顾。”僮仆应命说。 对于这位毫无架子的参军,他非常的有好感。 周惠微微点了点头,转过照壁,穿过中门,径直往陈庆之的卧房而去。 卧房之内,陈庆之和衣而躺,脸sè一阵红一阵白,显得极为难看,而且头发上居然还带着水珠。在他的塌前,散布着一些细灰,似乎是刚烧过了什么东西。 见到这情形,周惠大吃一惊,几步赶到陈庆之塌边,关切的询问道:“将军!这才几天时间没见,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 陈庆之喘了几口气,闭上眼睛瞑了一会,脸sè总算好了点。他勉强坐起来,指了指边上的胡床:“允宣放心,我的病其实并不很严重。” “可将军这模样……”周惠在胡床上坐下,心里颇有些忐忑。陈庆之在洛阳因为水土不服生病,这他是知道的,之前也并不如何担忧,毕竟水土不服只是小问题。但是看陈庆之刚才这情况,却似乎病得非常严重啊! “都是刚才杨元慎闹的,”陈庆之叹了口气,“这人言辞极具锋芒,前rì我在城东张府宴饮,乘着微醉贬低了北朝几句,结果被他驳得说不出话来,回到宅中就感到胸口烦闷,而且无心饮食。这还不算,今rì他一反常态,主动过府来见,说是能祛除我身上的祟邪,我本不想见他,几个僮仆却说得天花乱坠,把他的本领夸到了天上地下。结果……咳咳!” “原来如此。”周惠点了点头。 经过陈庆之这番提醒,他终于想起了那杨元慎是谁。此人是晋朝冀州刺史峤六世孙,曾祖杨泰,从刘裕入关担任上洛太守,后来投奔魏朝,被明元帝任命为广武郡、陈郡太守,赐爵临晋侯。到他父亲杨辞,便不愿再做官,而他则子承父志,乐山爱水,好游林泽,虽然担任第四品中散大夫的高官,却经常辞疾退闲,更别说担当任何庶务。 在这洛阳城内,杨元慎的名声极大,号称三绝。一为嗜酒,饮至一石神不乱,常慷慨叹息不得与阮籍同时交游;二为善谈,不仅学识广博,而且jīng通玄理,陈庆之和他辩论,完全是自找苦吃;第三就是解梦,名声下及僮仆,上及王侯。当初广阳王元渊奉命,率十余万台军北讨葛荣,夜里梦见身着衮衣(三公的服饰),靠着槐树而立,认为是很好的征兆,特地跑去请教他。他和元渊说,这是要做三公的祥瑞,听得元渊极为高兴。然而,等元渊离开,他却告诉交游的人,说槐字是木傍鬼,广阳估计要死了,死后当得三公。后来广阳王果然被葛荣所杀,追赠司空公,和他说的分毫不差。 至于杨元慎对陈庆之做了什么,后来也由僮仆传了出去(毕竟不是自家人,口风不严很平常),记载在时人的笔记中。当时杨元慎写了一纸除祟表文,然后披发仗剑,当头喷了陈庆之几口水,将除祟表文穿在剑上烧掉,边烧边念,什么“吴人之鬼,住居建康,小作冠帽,短制衣裳”,什么“乍至中土,思忆本乡,急手速去,还尔丹阳”,将陈庆之大大嘲讽了一通。陈庆之不好发作,只能伏枕苦忍,这才气成了那副模样。 想通了其中的原委,周惠离座上前,扶着陈庆之躺了下来,安慰他道:“既然将军并无大碍,属下也算是放心了,还请好好将养歇息。等会属下去门下省一趟,替将军告病,推了明天的大朝会。” “有劳允宣,”陈庆之微微点头,颇为感叹的说道,“看来我是不能闲下来,一闲下来就生病。之前转战上千里,夺城三十余,也没有遇到什么病痛。” “将军是静极思动了吧!”周惠微微一笑,“不过,魏主陛下正忙于宴游享乐呢,短时间内不会有什么动作。” “是啊!”陈庆之叹息了一声。元颢的举止,他和众朝士交游,也听说了一些。原本他还希望能借机招揽几个像周惠这样的人才入幕,但是众朝士虽为南人,却大多不愿再和南朝有什么瓜葛,尤其是看到元颢这模样后,更是纷纷推辞不迭。 (ps:之所以写杨元慎,是因为后面有戏份。原本还可以写更多,例如两人间的正朔之争和那篇著名的除祟文,但为了避免灌水之嫌,全部略去。) 第三一章:战云再起(二) 陈庆之不明白,为什么元颢会变成这样?从率军北上徐州算起,两人已经共事了大半年,他并未发现元颢有这种贪图逸乐的毛病,否则岂能忍受千里转战、曝师于野的辛劳?是以上次在兖、徐边境被元颢召回时,他还认为是想把他这支强军用于别的方向,却没想到元颢会不思进取,停止所有的攻略,只顾在洛阳宫中rìrì宴游。 不过,以他现在的状况,就算元颢让他出兵,他也没办法做到。所以,当务之急还是好好养病,争取早rì康复。 陈庆之端起床塌边的苦涩药汤,仰头一饮而尽。 ……,…… 次rì大朝会,并没有什么大事,不过是走了个过场,然后由天子大飨群臣。作为从红朝来到魏朝的穿越者,周惠非常理解这种状况。要知道,按照魏朝编制,在京内官总人数为二千三百七十余人,其中官阶在七品以上、有资格出席大朝会的,至少也有一千两百多,在这种情况下,难道还能讨论具体事情么? 真正处理rì常事务,其实是在尚书省朝堂举行的小朝会,或两三rì一朝,或五rì一朝,视天子勤劳程度和时局安定状况而定,出席者都是掌握庶政的朝臣;至于更重大、或更机密的事务,则是在式乾殿、含章殿或太极东、西两堂,由天子和少数重臣、信臣商议解决。 周惠自认不是天子信臣,离重臣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因此在朝飨结束、接到天子宣召的时候,周惠是实实在在的大吃了一惊。随后,他由内侍引导着,转过太极正殿,来到右边的太极东堂,肃立在外间等候召见。 此时的太极东堂内,已经汇聚了四位重臣,分别是录尚书事、临淮王元彧,领军将军、安丰王元延明,右卫将军、台军大都督宗正珍孙,尚书左丞、前西北道行台李苗。这四位重臣,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曾出外领兵,元彧、元延明自不必说,李苗和宗正珍孙两年前也曾经同掌西北行台,讨平汾、绛两州蜀贼,是真正的得力之臣、朝廷栋梁。 如今将这四位有领兵经验的重臣召集过来,显然是即将面临战事。 就连多rì来耽于酒sè的元颢,如今也振作了一些,很沉着的交代众人道:“诸位卿家,朕昨rì接到消息,长乐和尔朱荣已经离开长子城,召集北地兵马往司州河内郡而来,元天穆所部叛乱台军,正赶去和长乐汇合……之前朕曾经致书长乐,以大义及利害劝其南归朝廷,可惜他却执迷不悟,宁愿受尔朱贼党摆布和利用,因此朕只能加兵征之,望诸位卿家同心同德,扶保我大魏基业!” “自当为陛下效命!”元延明拱了拱手,“只是,尔朱贼党来势汹汹,锐气正盛,臣以为应当以防守为先,依托大河天险,将贼党阻于河北之地……如今正值酷暑,贼党曝师于外,时rì一长,必定会上下离心,自行逃散。” “安丰言之有理,”元颢作势沉吟了片刻,顺水推舟的同意了他的意见,“那么,请安丰率军四万沿河据守,并征用河上所有船只,防止贼党暗地渡河;宗正大都督转任车骑将军,率军一万前往河内,助太守元袭坚守郡城;李左丞转任北中郎将,前往北中城修葺城池,与郡城互为依托。另外,稍后朕将亲出黄河南岸,为李卿后盾;朕亲征之后,朝中诸事,皆委临淮与尚书台决之。” 这个方案,是元颢昨晚与元延明商议后的结果,如今的这番话,主要是说给其余三位重臣听的。而三人听后,也尽皆凛然受命。 “安丰,卿既然外出,台军中枢就无法顾及了。朕yù把领军将军一职交给太子,卿则以大司马率领所部台军,如此可还妥当?”元颢忽然对元延明说道。 元延明诧异的望了元颢一眼,这可不是昨晚说好的方案啊!不过,天子既然发话,他不得不从,只好向元颢拱了拱手:“臣遵旨……然则西、东两方委之何人?” 魏朝制度,领军将军总领台军,下辖左卫羽林、右卫虎贲,诸武卫、直阁、直寝、直斋等;护军将军低领军将军半阶,领四方中郎将和诸关津尉。不过,护军将军已经空缺了很长一段时间,因此领军将军便兼领四方中郎将,乃是一等一的重职。之前此职由元延明担任,西中郎将和东中郎将自然由他安排;但如今元颢将此职转交给太子,太子元冠受却还只有十余岁,不可能处理军务,因此元延明要向元颢问明白。 “若卿等守住河内郡,守住北中城,守住黄河天险,则西、东两方自然无事。”元颢不假思索的回答。 “是。”元延明只得躬身应道。 等四位重臣离开,元颢这才召周惠入见,先温言抚慰了一番,随后转入正题问道:“昨rì见陈车骑告病奏折,朕问过门下诸录事,说是周卿所呈……朕想知道,陈车骑病情究竟如何?可要朕遣太医诊治?” “回陛下,府主之病,乃是水土不服所致,其实并不严重。若能够好生休养,几天内便可痊愈。”周惠如实上奏说。 “如此甚好,”元颢大感欣慰,“卿回去转告陈车骑,让他善自珍重,尽快康复,朕还需借重他的力量。” 什么?周惠心中一惊。史书上不是说,元颢入洛以后,就听从临淮王元彧、安丰王元延明等人的撺掇,开始疏远陈庆之、准备和梁朝决裂了么?怎么还有这么一出?听他的语气,这是依然要委以重任啊! 如此也好,陈庆之受重用,他自然水涨船高。虽然他现在已经是从六品朝臣,但能够更进一步的话,他自然是求之不得。更何况,他现在虽然有了官职,却还没有什么名声,也需要继续跟随陈庆之,得到更多的施展机会。 定了定神,周惠伏地应道:“陛下口谕,微臣一定如实向府主宣达。” 第三四章:北中从战(二) 忽然,城外的鼓声变得越发急促,数支吹角同时响起。长长的角声之中,三支千人军缓缓向前,向北中城压迫过来。第一声,诸军到达攻城阵地;第二声,诸军捺枪卷幡,张弓拔刀;第三声,诸军立时举刀扬弓。三声吹角声后,中军令旗扬起,都督杨宽大声吼道:“铁盾上前!弓手压制!刀兵搭云梯上!” 杨宽的话音刚落,近百面宽大的铁盾即刻竖起,结着横阵向前推进,很快抵达城墙百来步之外,躲在盾兵后面的弓手立时发力,数百支羽箭离弦而出,shè向预定的那段城墙。城墙上的盾兵迅速举盾,护住后面的弓手和枪兵,随后弓兵上前,靠着城垛向城下的弓兵回shè。他们居高临下,又有城垛作为掩护,很快就压制了城外的弓兵。 这时候,刀兵们也已经行动起来,他们两两排成长列,将各自的手盾护在头上,扛着一架架云梯向前急冲。在城头弓兵的照顾下,他们沿途免不了丢下一些尸体,但大部分人都冲到了城墙边,然后竖起云梯向上攀爬。 见到这种情形,城头上的白袍军并未慌乱,有条不紊的抵御着。盾兵搬起擂石狠砸墙下敌人猬集之处,弓兵伺机shè杀失去防护的敌兵,枪兵则数人一齐合力,将架起的云梯纷纷推倒,爬到中途的人尽皆摔得头破血流。 这样的情形不断重复着,大半个时辰过去,攻城部队依然没有取得任何进展,自身的伤亡却在不断扩大,让压阵的杨宽十分焦灼。他咬了咬牙,将马槊递给护卫,顺手取过一名刀兵的长刀和手盾,就要亲自带人上前,却被身边的王建等人死死拦住。 “都督不可!”王建大声劝谏杨宽,“北中城城防坚固,南军也都不是善茬,自然不是轻易能够攻下的,都督何必轻身犯险呢?” “话虽如此,但前线弟兄们伤亡惨重,我终究不能作壁上观!”杨宽扬刀一指城门,“如今城墙上战事正紧,想必是牵扯住了南军的全部jīng力,我准备出动撞城椎,从城门那边突破,仲立可敢与我同去?” “都督既有此意,末将自当代劳!”王建拱了拱手,“请都督允许末将率本部出战!” “也好!”杨宽略一思索,“那我就等仲立的好消息!” “末将一定全力以赴!”王建点头道,令众人搬来撞城椎,组织起数百名刀盾兵作为掩护,奋力冲向北中城城门。 或许正如杨宽所言,南军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城墙上吧,他们这次的行动及为顺利,很快将撞城锥送到了城门前,以田颖为首的二三十名军中壮汉抬起撞城锥,结结实实的向城门撞去。不一会儿,城门便轰然洞开,等候在门外的众人顿时狂喜,纷纷呼喝着涌进了城门。 手下弟兄建功,王建同样是非常高兴。但是在高兴之余,他心中却隐约感觉有些不对头,居然就这样攻进去了?南军向有守城之名,北中城扼守河防之重,怎么可能一鼓而下? 只不过,王建还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就被身边的军士簇拥着进了城门甬道。城门甬道长约三丈,走到中段之时,王建终于听出了不对,前头传来的那一声声惨叫,即便在众人的呼喝声中也十分清晰,他心知情况有异,连忙大声呼吼,令身边诸人尽皆举盾护住身前,全力戒备可能的攻击。 果然,才出了城门甬道,立刻迎面飞来一阵箭雨,箭雨穿过不甚严密的盾阵,将一名名军士shè翻,连王建都差点被shè中脸颊。他连忙屈膝蹲身,将手盾斜斜扬起,护住了面门和胸腹要害,抬头看时,才发现面前乃是一道瓮城,城墙三面皆有南军守卫,方才的箭雨,即是来自于对面城墙上的守军。而己方先前进入的军士,由于缺少防备,只顾着冲入瓮城,差不多已经尽数被灭,尸体横七竖八的散布在城中。 一块礌石忽然落了下来,将王建身边的一名军士砸翻在地。王建立刻明白了,自己上头的城墙上也有敌军,他连忙退入甬道之内,用尽全力向身后呼喊道:“有埋伏!速退!” 这声呼喊如此之大,终于让门外的攻城军士明白了过来,不再和甬道内的士兵抢道,而王建等人也得以顺利撤出。可是就这一会儿,已经有近百名军士倒在了强弓之下。 站在城头观战的陈庆之,同样也听到了王建的呼喊。他看着飞速退走的敌军,用惋惜的口气对周惠说道:“这军将倒也当机立断。要是他舍不得这城门,率部坚守在甬道内外,我便可放出门内骑军,将其全歼于城下!” 周惠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他似乎觉得,城下这军将的声音有些熟悉。不过,此时也容不得他多想。前一会时,他心里还十分担心,认为这样以城门设伏过于弄险,而现在却大松了一口长气,这巨大的反差,让他心里充满了庆幸和佩服,根本无暇考虑其他的疑问。 “将军真是好算计!”他向陈庆之拱了拱手,“直到刚才,属下还认为,这样轻易放弃城门,实在是冒险了些……” “是啊,连你也这么觉得,敌方就更不会料到这一招了,”陈庆之笑道,“不过,虚虚实实,本为兵法奇正之道。而如此一来,敌方就难以摸透我方的布局,并且得到一个深刻的教训,再也不敢轻易对城门发动攻击。” “那样最好,”周惠点了点头,“毕竟,咱们是守军,能够挡住敌人即可,不需要杀伤多少敌人。若是随意浪战,敌军固然是损失惨重,咱们也难以吃得消,于双方都没有好处。” “挡住敌人不成问题。这座北中城小而坚固,诸般设施齐备,不愧是专为防守所建的城池,便是有数十万大军来攻,也必须以少部jīng锐硬啃,绝大多数人只能在城下空耗钱粮。”陈庆之信心十足的说道。 “或许,敌军会想其他的办法吧!”周惠略一思索,“例如截断河桥,孤立我军?或者干脆放弃河桥,另找其余渡河通道?” “哪有这么容易?截断河桥,或者另找通道,都要有船只才行,可这河上的所有船只,不都被安丰王集中在南岸了么?”陈庆之一笑,拍了拍周惠的肩膀,“允宣,那些都不是咱们的事,你不必想那么多,咱们只要守住北中城就行了!”; 第三五章:北中从战(三) 王建领败军返回阵地,向杨宽回报了攻城的情形。杨宽吁了一口长气:“没想到南军如此大胆!守城第一天,就敢放弃瓮城城门设下圈套!” “末将指挥不力,辜负了都督的期望,请都督责罚!”王建半跪着请罪道。 “这不怪你,是我太过急切,”杨宽上前扶起了王建。经此一败,他反倒清醒了许多:“南军守城的确很有一手,凭我手中的实力是无法攻下的,再继续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了,徒然折损士卒,挫伤我军锐气。” 想到这里,杨宽心中忽然有了一丝明悟,前一会陈庆之那样折辱他,未尝没有故意激怒他的用意。否则的话,他大概不会主动向元天穆请战,也不会忽略掉北中城的瓮城,冲动的向城门发动进攻,从而落入南军的埋伏。 陈庆之果然不愧是转战千里、连战连捷的名将啊!杨宽叹了口气,转头大声命令道:“鸣铎!传令撤兵!” 铎声之中,所有攻城军士都丢弃云梯,撤回到铁盾阵后面,由盾阵掩护着缓缓退回,整个军阵也退回到主阵之中。南军没有追击,只是派出少部骑兵出城把云梯全部烧毁,防止被下一轮的攻城部队利用;城门自然也关了起来,不知道会不会派人在甬道内坚守,还是依然布着埋伏?然而,这已不是杨宽要考虑的事情,听着城头刺耳的齐声欢呼,他沉着脸sè,把军务委托给副将,单骑前往主帐向元天穆汇报。 元天穆没有怪罪杨宽,很理解的点了点头:“北中城城防坚固,南军亦是难得的劲旅,自然不可能轻易落城。景仁,你试探出了南军虚实,这也是一大功劳,可为我细述此战经过,供帐中诸位仔细参详。” “是。”杨宽领命,将城墙攻守的态势详细的叙述了一番,并且重点说了城内瓮城设伏的事情,言语之间对南军的评价颇高。帐内众人听后,大多不甚服气,认为是杨宽在为自己的战败找理由。他们纷纷向元天穆请命,誓要攻下城池,让南军见识大魏台军的厉害,一雪之前河南避战的屈辱。 “你们懂什么!”元天穆一声断喝,压住了帐中的纷扰,“杨都督所部不弱,攻势也强,南军却应付得游刃有余。就算换了你们,还不是一样损兵折将?瞎嚷嚷个什么!……传令!我军后退十里扎营,等待尔朱兆、贺拔岳率领的主力前来汇合!” “要是尔朱万仁领前军的话,肯定……”一名军将低声向同僚抱怨。 “叱奴干!”元天穆瞪了他一眼,“你有什么话要说?” “大王,我没有什么话,一切都听大王吩咐。”军将唯唯的说。他可不敢在军帐内当众顶撞元天穆,就算尔朱兆本人也不敢,有次尔朱兆在尔朱荣面前和元天穆顶牛,当即被尔朱荣拖下去抽了十鞭,这事全并州都知道。 “那就都下去吧!”元天穆并未苛责,挥手令众人退下。 目前这支前军,是以并、肆两州府户军为中坚,向来由尔朱家亲领,有人念着素有骁勇之名的尔朱兆,这实在是很自然的事情,元天穆也不好过于责备。 当初过河时,由于前军大都督费穆投降,元天穆以尔朱天光率并、肆府户军执掌前军,然而上月月末尔朱荣离开晋阳不久,收伏的六镇余部便开始频频闹事,留守的尔朱彦伯却无法约束他们;尔朱荣无奈,只得调回尔朱天光,任命其为并、肆等九州行台镇守北地。如此一来,前军失去了统辖,元天穆又不放心起用xìng格躁进的尔朱兆,就只能亲自率领前军,把中军交给尔朱兆,并且留下贺拔岳,作为尔朱兆的副手辅佐他。 望着远处岿然不动的北中城,元天穆十分庆幸,幸好他作出了那番安排,把前军放在自己手中。若是换了尔朱兆执掌,大概会不顾伤亡的拼命进攻,在坚实的城墙面前撞得头破血流吧! ……,…… 元天穆的担心,很快就变成了现实。次rì尔朱兆率中军前来,果然在军议上提起了攻城的事情。他是尔朱荣亲侄,领骠骑将军,身份足以和元天穆抗礼;而元天穆所依靠的洛阳台军,由于先前放弃费穆之事,大都对元天穆有所保留,因此尔朱兆得到了绝大多数人的赞同,元天穆拗不过众将,只得下令对北中城展开攻击。 战鼓震天,吹角长鸣,众都督率麾下诸军裂阵而出,一支支千人军轮番攻向城墙,如海浪一般激烈的冲刷着北中孤城。在他们身后,是二十余万大军的齐声助威。天上的云翳,也似乎被这宏大的气势冲破开来,显现出动人心魄的蔚蓝天空和炎炎烈rì。烈rì如火,光线却有些扭曲,仿佛这空气中都燃烧着白焰一般,然而在以北中城为中心,以浩浩大河为界线的十数里半圆内,这支黑衣黑甲的围城大军,似乎就成了一片黑sè暗影,连六月的炎烈阳光都无法穿透。 两天时间内,大军对北中城发起了整整十轮进攻,动用的兵力也越来越多,到了最后,几乎是漫山遍野,冲向城门和每一段城墙。然而,北中城却如同海浪中的巨礁,始终坚定的矗立在黄河岸边,将敌军海浪般的攻势一一撞散,其间飞溅起来的浪花,便是敌人留下的一具具死尸。 当然,面对这种激烈的攻势,北中城守军也受到了激烈的考验。第一线的守军,如今已经换过了一半,剩下的人也大多带着伤痕。周惠原本跟随在陈庆之身边,后来也被派去东城,接替受伤的宋景休担任主将,不得不亲临一线迎敌。仗着周怀君、周怀章等五名亲卫,他持剑斩杀多人,自己只是受了点轻伤,并且数次将攻城敌军击退。但是为了保护他,五名亲卫已经全部挂彩,特别是周怀国、周怀荆两人,一个左胸中了一箭,一个右大腿几乎被刺穿,只能抬下城墙去接受治疗。 眼看红rì西沉,敌军再次退走,周惠疲惫的扶着城跺坐到墙面上。这漫长的一天,总算是过去了!而其余的守城军士,见主将带头,也尽皆松懈了下来,连欢呼的力气也都欠奉。; 第三五章:北中从战(四) 身边的周怀洮递上水袋,周惠大喝了两口,感觉恢复了些jīng神。他扶着周怀洮站起身子,随手把水袋递给旁边的一名军士,然后沿着城墙走过去,一边检点守军伤亡状况,一边抚慰着众人。众人虽然和周惠不熟悉,却也听说过义兴周氏的名声(义兴郡既是晋朝为表彰周氏所设),又见他以文臣身份亲临战线,守城杀敌毫不含糊,因此都很尊重这位主将,周惠所过之处,众人纷纷强打jīng神站起,持着武器向他致敬。 巡城结束,周惠将几个幢长召集到城门楼,略带沙哑的安排值夜事项:“白天战事激烈,辛苦诸位了。然而北军虽不擅长夜袭,却也不得不防,晚上仍请各幢安排人手,妥善守卫各自的防区……迟些时候,我会下去巡查,若有疏忽者,自有将军的军法处置!” “分内之事,我等自然理会得,请参军放心。”众人纷纷表态道。 周惠点了点头。正要令众人散去,一位军将径直走进了城楼,身后还跟着几名护兵。周惠定睛一看,正是前任东门守将、新任右军军主东阳宋景休。他感到有些无奈,明明吩咐过楼下守军,任何人上城楼都必须通报,即便城中主将也一样,可宋景休就这么闯进了东城守军中枢。不过,谁让他是前任守将呢?而且他右半脸还裹着白布,显然是带伤上阵,周惠也无法苛责,只能压抑住不满,主动迎上前去:“是宋军主么?伤势可曾好了些?” “一点小伤,不妨事的,”宋景休大大咧咧的把手一挥,“周参军,将军听说你受了伤,两个护卫进了重伤营,特地召你返回中军,东门守将之职,由本军主接任。” 周惠明白了。这是陈庆之见战事太过激烈,担心他有所闪失,因此才把他召回身边。对于这份爱护之意,周惠颇为感动,也就向宋景休拱手道:“如此我就领命回中军了。之后的东城防务,还请宋军主多多费心。” “放心吧!”宋景休咧嘴一笑,“在我手上,兄弟们谁不尽力?” 周惠点了点头,带着周怀君、周怀章、周怀洮三人离去,身后隐约传来宋景休和众幢主的说笑声,气氛比周惠在时热烈得多。 周惠自嘲着一笑。当然了,他们毕竟是多年同袍,自己肯定比不过的。这样一想,陈庆之召回他,似乎也有考虑军心的因素。毕竟这两rì的战情太过激烈,而自己虽然以前守过荥阳西门,思虑也颇为慎密,足以胜任东城守将,却难以获得部下全心全意的拥戴。 至于几天前要过来的那一军,陈庆之看不上他们的战力,因此才调去防守毫无战事的城南水门。不过,那一军都是司州人,有两幢还是自己以前的部下,想得到军心不难…… 想到这一点,周惠对三名亲卫说道:“怀君、怀章、怀洮,你们不用跟着我了,直接去南门协助阿忠、阿禄掌军吧!你们激战了这几天,斩获敌军多人,无论是功绩还是经验,担任一队队主、甚至一幢幢副都不成问题。” “那二郎君的安全怎么办?”周怀君立刻问道。 “没事的,我在将军身边,自然有将军的亲卫护着。倒是那一军,说不定就是咱们之后最大的依仗,一定要切实掌握在手中。”周惠郑重的说。 “小人明白了。”周怀君低头领命,和其余两人直接前往城南。 周惠继续去往城北,中途还转道伤患营,探望了受伤的周怀国、周怀荆。到达城北时,却发现陈庆之还没有安歇,而且还在接见他从军中拔擢的仓曹行参军。 “准备一批引火之物,稍后我有大用。速去!”陈庆之大声吩咐道,然后笑着向周惠点了点头,“允宣来了?听说你受了伤,不知伤势如何?” “左臂中了一箭,但不算严重,没有伤到骨头。”周惠拱手回答。 “那就好,那就好!”陈庆之松了口气,“我下午巡查伤患营,发现你两名护卫都在,一问才知道你也受了伤……好在宋景休那小子伤势稍有好转,缠着让我放他回去领军,我就顺势把你调回到身边来。” “将军爱护之情,属下甚为感激。”周惠感动的说道。 “这等小事,何足挂齿,”陈庆之站起身,从亲卫手中接过佩剑,邀请周惠道,“我正要前去巡城,允宣既然无碍,便和我一起去吧!” “是。”周惠领命。 一行人来到城墙上,沿城墙缓缓而行。此时已是戌时中刻(晚八点),暑气已经散去,但空气却十分沉闷,城下浓浓的血腥味飘散上来,仿佛要将人裹进血池之中一般。好在经过两天的血战,周惠已经熟悉了这种气味,如今自然也能够忍受。 “看这沉闷的天气,恐怕两三天内就要下雨了。”陈庆之忽然说道。 “这倒是好事情!”周惠喜道,“如此一来,敌军不便攻城,我军也能趁机休整休整。” “怎么,允宣认为咱们难以坚持了吗?”陈庆之呵呵笑着。 “这倒不是,我军虽有伤亡,元气却依然还在,”周惠摇了摇头,“只是,如果得不到休整,带着伤痛和疲惫抵御敌军,免不了要付出更大的损失。” 陈庆之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周惠的意见,同时还宽慰他道:“允宣放心,就算没有大雨,敌军也难以继续维持这两天的攻势……所谓‘刚不可久’,敌军连续强攻了两天,锐气已失,士气已泄,而且阵亡数千,营中伤患近万,怎么也该处理一下才行,否则暑气蒸腾之下,很可能会爆发时疫。” “是啊!这两天强攻,敌军死伤着实不少。”周惠心中颇为感慨。回味陈庆之的话,他忽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刚不可久,柔不可守……适才进门,见将军令仓曹准备引火之物,可是要出城夜袭,给敌军一个教训?” “哈哈!允宣正可谓知我,”陈庆之一笑,手指城墙数里之外的敌营,“允宣可曾看出设么端倪?” 周惠依言往外看去,只见敌营一片寂静昏暗,仿佛是暂时收起了爪牙的洪荒巨兽一般,显然早已按军律熄火实行宵禁。借着月末的微弱星光,周惠只能辨出敌营的大致规模,细节方面根本无法看清。 “属下眼拙,未知将军何指?”他拱手请教道。 第三六章:北中从战(五) “你看敌军的前营,是不是颇为杂乱?”陈庆之提醒道。 周惠向近处的前营仔细看过去,果然发现了一些端倪。 按照魏朝军法,每军立营,当以大都督居中,左右虞侯、左右厢四军共六都督在外,每营逐长、横列的帐幕数,以及单距、总距都有定规,并于中心立标、四方立端,然后设下四塞四围安置防务,以防敌军偷营。可是,面前这部敌军,却没有按照军法立下营寨,不仅参差不齐,有的甚至和主营区完全脱节,如此一来,四塞和四围的防务自然无法谈起。 “原来如此!”周惠明白了,“我听说,敌军前军大都督乃是元天穆兼任,如今主力到达,元天穆自然返回中军主持,而前军就暂时失去了统辖;此外,这两天攻城的部队,既有洛阳台军,也有地方府户军,甚至还有敕勒、山胡部族,估计难以严格执行魏朝台军军法……又或者,经过这两天的强攻,他们已经非常疲惫,并且认为我军不可能再有夜袭之力,因而不愿费那个力气去认真安营?” 陈庆之惊异的望着周惠:“允宣倒是颖悟,一看之下就分析出了这么多……稍后可愿随我一同袭营么?” “将军要亲自去?!”周惠大吃一惊,“此等争锋之事,自有文德骑军中的诸位代劳,何必劳动将军?且将军身负重任,如何能够以身犯险!” “允宣的意思我明白,无非是认为我武力不足,去了也添不了什么力量,反而有可能没于阵中是吧?”陈庆之望着远处的敌营,坚定的语气中透露出强烈的自信,“这你就错了,将为兵之胆,可没说一定要猛将!只要为将者身先士卒,士卒自然奋勇争先,甚至可以进一步说,我这没有多少武力的主将,如今也亲自出马了,部下还有什么理由不拼命死战?我都可以不惜xìng命,他们难道还要偷生苟活?” “至于说以身犯险……战阵之上,xìng命相搏,风险自然是有的。但若能怀着必死之心,发挥最大战力,必能破敌制胜,自身也就安稳得多;如果心意不坚,行动犹疑,临战必先求稳求全,反倒可能会招致失败。” 说到这里,陈庆之微微一叹,转身拍了拍周惠的肩膀:“允宣啊,说到兵事,你的判断和眼光都是极准,但心意上却不够果决,这样守城还好,一旦临阵迎敌,说不定就要吃亏……总之,就这样决定了。你若是只满足于参赞军务,倒不用克服这种心障,就留在城内接应也没有关系。” 原来让我随同骑军袭营,还有这番栽培的用意……周惠心里颇为感动,向陈庆之郑重的点了点头:“将军都这么说了,属下还有什么可犹豫的?这条xìng命,今天就交给将军吧!” ……,…… 当晚三更时分,陈庆之亲领骑军一千,暗地出城偷袭敌军营地。他选择的目标,正是和主营区脱节的那两部,一部是汾州都督叱奴干所部山胡,另一部是首先攻城的杨宽所部台军。 叱奴干是尔朱荣一手扶植的,对尔朱家极为忠心,为了抢占攻城序列,特地将军营前移了不少,如若因此受到袭击,可谓是自作孽不可活。然而杨宽却是知兵之人,怎么会犯如此错误呢?其答案很让人无语,因为错的并不是杨宽,而是其他的几部兵马。他们都是尔朱荣配下的府户军,派来一线后很自然的聚到了一块,严格按照军法扎营的杨宽部,反倒被他们撇到了旁边。 对于其余几部的行径,杨宽很是恼火,可惜他们职位相当,互不统辖,谁也没有约束对方的权力。即便是担任主帅的元天穆,如今也不一定能够管得下来,毕竟他们人数接近二十万,还有尔朱荣的亲侄儿尔朱兆撑腰;而在前军费穆投降后,元天穆倚靠的洛阳台军已不足七万,并且大多与元天穆离心。 若非如此,按照元天穆之前的决定,他们根本就不会这么强攻,大可以采取策反、买通等其他的手段。要知道,如今洛阳城内,不少朝臣都对元颢失望不已,已经有多人逃过大河,前去向天子汇报洛阳虚实,高道穆侄儿高子儒,甚至在天子面前断言说,元颢之败,只在旦夕之间。 这一点,从元颢安排的北中城守将,就可以看出不少端倪。之前的守将李苗,是梁朝太仆卿李膺之子,十多年前北投魏朝;如今的守将陈庆之,则干脆就是南朝客将,都不算是魏朝之人。而元颢这样安排人事,除了借重南人守城之能以外,未尝没有防备属下那些洛阳台军将领的用意。 想起北中城守军,杨宽尽管曾败于其手,现在却是颇有几分佩服。别的不说,光那份从容面对二十多万大军的勇气,还有连拒十一轮攻势的坚韧,就足以称得上是天下有数的强军。不过,他们毕竟只有六七千人,应付完这三天的强攻,很难说还剩下多少力量,也断不会轻易消耗兵力。有鉴于这两个原因,杨宽不认为守军会出城夜袭,所以并未把前营的情况报告元天穆,由着那些同僚自行其是。 事实证明,他实在小看了这支南军。 三更将过的时候,枕着头盔和衣而眠的杨宽,忽然感觉到地面微微震动,听起来像是包住了马蹄的骑军。他一个激灵跳起来,急忙冲出营帐,寻找自己的令官和护卫。然而,这时候却太迟了,一支南军骑军已经来到前营之外,自叱奴干和杨宽两军军营的结合部冲入,然后一分为二,一部骑兵前往攻击叱奴干,另一部直扑杨宽的zhōng yāng主营而来。他们人还未到,两轮箭雨已经先至主营,附近几十个冲出营帐的护卫,大部都丧生在箭雨之下,连杨宽本人也被shè中了胳膊。他心知不妙,连忙逃离zhōng yāng营区,前往西面右厢的王建军中召集兵力。 王建没有辜负杨宽的器重。由于夏侯敬的jǐng醒,他比杨宽更早察觉到敌军来袭,很快就点燃营火,在营前聚拢了三四百人,正好将逃过来的杨宽护住。而这个时候,zhōng yāng主营已经燃起了熊熊大火,将白袍骑军照得纤毫毕现。; 第三六章:北中从战(六) 火光之中,白袍军也发现了西面右厢的动静。他们立刻调整方向,沿着营内预留的通道,以极其严整的阵型发起冲锋。这一次,同样是箭雨开路,打乱王建刚刚整理好的防御阵型,然后绕过一个角度,从斜方切入阵势之中,带起无数的惨叫和大片的血光。 看见这一幕情形,杨宽和王建目眦yù裂,几乎咬碎了牙齿。他们不约而同的抽出长剑,大吼着集结余下的兵力,甚至还斩杀了几个转身脱逃的士兵。可是,面对着白袍骑军的杀戮,士兵们却早已失去斗志,纷纷逃离这群白衣煞神,根本无法收拢起来。有些人慌不择路,甚至一头撞进被点燃的营帐之中。夏侯敬眼见事不可为,连忙提醒王建、田颖等人,一起护着杨宽离开右厢,前往其余军中组织防御。 作为攻击的一方,周惠却是另一番心境。他紧跟在陈庆之身边,仗着骑术已有相当火候,又是骑着军中配合熟练的战马,很好的跟上了众人的行军步伐和攻击节奏。在陈庆之和他的周围,是鱼天慜率领的数十名护兵,帮他们清除掉所有的威胁,因此陈庆之和他可谓是安如泰山,连剑上都没有沾染一丝血迹。尽管如此,只听着同袍们的呐喊声,看着敌军如败草般倒在面前,感受着本方所向无敌的气势,就足以使他血脉贲张,心头激昂得无以复加,仿佛化身为交响乐中的强音符,随着一首宏伟的乐章在空气中激荡着。 这才是战场!这才是无敌的骑军!身为其中的一员,和同袍一起酣畅淋漓的冲杀,如狂风一般扫荡着敌军,世间可有比这更加痛快的事情? 周惠高高扬起长剑,如同擎着一面旗帜,与众人同声呐喊着。 骑军没有停下步伐,继续在营中纵横肆虐。烧完杨宽的中军主营,击破反应迅速的右厢王建,又找上了设防的左右虞侯军。虞侯军虽然设有鹿砦、栅栏等防御工事,却是针对外部攻击,哪里料到敌人会出自背后,从本部主营方向发动袭击?尽管他们竭力抵抗,却依然被白袍骑军搅成了一锅乱粥,死伤自然也极为惨重。 这时候,杨宽终于整理好了一支大致完整的兵马,排着盾阵向骑军逼近过来,沿途的乱兵见状,立刻有了主心骨,纷纷向后阵集结,很快就聚起近三千人。有了这么一支兵马,杨宽心中有了充足的底气,大声分派指挥,誓要把这支骑军围杀在虞侯营中。 然而,他却是忘了,除了陈庆之这一部骑军以外,还有攻击叱奴干的马佛念部。叱奴干出自山胡,活动于汾州山间,习惯于山地作战,于平原战阵不甚熟悉,因此营帐扎得无比粗疏,根本挡不住骑军的肆虐,很快就化为了一片火海。而滕出手来的马佛念部骑军,便从东南方向疾驰来援,正好击在杨宽战阵的侧翼。 刹那之间,骑军便击破薄弱的侧翼防卫,如狂风般撞入战阵之中,将其内部搅成一团,然后自另一面破阵而出。受此打击,杨宽好不容易聚起的战阵立时崩溃,前排的盾阵也露出极大的破绽。陈庆之趁机挥军直冲,又从正面击破了战阵。 战阵破而重结,却又两次被击穿,对军心的打击不是一般严重。到了这一步,任凭杨宽再有本事,也已经是无力回天了。他无奈的长声一叹,决定放弃这座千疮百孔的军营。 由于时值月末,天气也有些yīn郁,晚间的夜sè非常黑暗。正是因着这种天气,南军才会出城夜袭,攻破两座军营;然而另一方面,这夜sè却也能够掩护他们,让他们撤出军营隐蔽,想想还真是非常讽刺。而杨宽也确信,南军夜袭的主要目的是攻破本方营地,并非杀伤本方的力量,只要他们放弃军营,南军就不会冒着被逮的危险实施追杀。 “大家分头撤退!”他沉声吩咐身边的诸位将吏,“仲立,田军副,夏侯幢主,你们和我一道!” 王建紧咬牙关,望着耀武扬威的白袍敌骑,眼睛里几乎喷出火来。一个多月之前,也是这么一支白袍骑兵,在荥阳城下纵横肆虐,对两百府户军和数千郡兵大肆屠戮,他那时正在城墙上,却碍于军令,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好友樊迟被敌骑shè杀。 从那个时候起,他就立誓和白袍军不共戴天,而当rì率领骑兵的军将,他也牢牢的记在心中,正是侧击本方军阵的那支骑兵的统领。此刻,他正与第一支骑兵的统领汇合,并且拱手向对方问候,显然地位要低于对方。 那么说,后者应该就是这支骑兵的最高统帅陈庆之了……王建在心里飞速思量道,把目光转向了那个人。其人面容白皙,甚是清朗,身着白sè明光甲衣,披着一件白sè披风,正含笑向先前那名统领点头,大概是表示赞许的意思。在他的身边,是一干神情严肃的护卫,其中有一人地位似乎颇高,在陈庆之以及那名统领面前也十分随意,脸上神采飞扬,面貌看上去倒有几分熟悉,似乎是……周惠!? 王建突然愣住了。再仔细看了看,那的确是表字允宣的周惠,是伊水周家的周惠……可是!他为什么会在陈庆之军中?而且地位还似乎不低?! 想到周惠居然加入了南军麾下,王建感到更加的愤怒。不错,周惠是不认识樊迟,可他总是府户军出身吧!樊迟和手下那些人,都是府户军的同僚,被敌人杀死后,他周惠不仅不思报仇,反而投身于敌……这在王建看来,无疑是一种背叛行为,不管周惠有什么理由都是无法原谅的。 “仲立,还愣什么!”杨宽大声喝道,“贼人占势,须得暂避锋芒!先留住xìng命,总会有报仇的一天!” “是,都督!”王建应道,最后看了一眼敌骑,看了一眼昔rì的战友,怀着满腔的疑惑和愤怒转身离去,很快消失在黑暗之中。 (ps:下午开始首页强推!(⊙o⊙)!哎,11W字三江,17W字强推,小众作品压力山大啊!其实我并不急,奈何编辑好意……顺祝各位节rì愉快!或者说是诅咒也不错╮(╯▽╰)╭) 第三七章:伏波中渚(一) 陈庆之没有久留,见其余诸部营中相继举火,很快脱身返回城内。魏军前军也没有追赶,毕竟大军深夜宿营,最重要的是镇之以静,否则引起全军混乱甚至营啸,其后果比局部遇袭还要严重得多。 只是,经过这一场凶狠的夜袭,前军的士气也下降了许多,对南军免不了生出几分忌惮的心思,也再没有了随意安营的胆量。不仅如此,由于次rì忽然下了场大雨,地上一片湿滑,他们想攻城报复也没辄,只能郁闷的望北中城兴叹。 等到尔朱荣大军听闻战报,率部落骑军冒雨前来汇合,攻城军的士气算是有所恢复,而算上即将到来的军队,整个围城大军数目也达到了五十万人,是魏朝自太武帝拓跋焘饮马长江以来,北方第二次聚集起如此规模的兵力。 中军大帐之内,叱奴干与杨宽并排跪伏,向主位上的尔朱荣、元天穆两人禀报遇袭的经过。尔朱荣听罢,起身在两人面前慢慢踱了几趟,忽然向叱奴干质问道:“这么说,是你没按军法扎营,而且首先被南军骑兵击破?” “大王饶命!”叱奴干跟随尔朱荣已久,明白尔朱荣这是起了杀意,连忙叩头向他求饶。可是,叱奴干这头一叩,就再也没能够抬起来,明亮的刀光之中,他的头颅滚到尔朱荣脚边,圆睁的双眼中尽是恐惧。 另一边的杨宽,从小自视甚高,六镇之乱时曾代父据守怀朔镇,领镇中豪杰抵御首先起事的破六韩拔陵;也曾流落北方柔然部,进过柔然可汗阿那瑰的王帐;如今河北河南的两位天子,不管是元子攸还是元颢,他都是素有交往,相处从容。可如今面对尔朱荣的权威,他依然感到有些忐忑。 人说这位晋阳王治军极苛,御下极严,果然如此……他在心里想到。 “抬下去埋了。”尔朱荣就着**擦干刀血,反手还刀入鞘,随意的挥了挥手,仿佛驱赶着一只讨厌的苍蝇。然后他转过头来,盯着杨宽问道:“你是恒农杨宽?” “末将正是。”杨宽低头一躬。 “你很好,能够严守军法,并且挡住敌骑半刻,为其他各部赢得了反应时间,”尔朱荣赞许的点了点头,一指营中诸将的末位,“军议也算上你一个吧!” 在座诸将,几乎都是大都督以上的身份,尔朱荣给杨宽一个位置,也就是准备拔擢他为台军前军大都督。元天穆素来看重杨宽,对这个任命也很满意,笑着对杨宽说道:“柱国厚赏,景仁还不谢恩?” 杨宽本不愿跟随尔朱荣。然而在这个关口,又当着帐内的众位大都督,他不好拂尔朱荣的颜面,只能先谢过恩赏,坐到诸将之末的位置。 这次军议的内容,是讨论如何对付南军。由于前三rì攻城尽皆受挫,昨rì还被袭破两处营帐,诸人对南军的战力有了充分的了解,明白难以攻破他们据守的北中坚城。因此,当元天穆再次提议停止攻城,尔朱荣立刻表示了赞同。 “大兄这个提议非常好。南军善长守城,所以元颢把陈庆之派来,想依托这座城把咱们挡在河北,咱们不能够按他划下的道道来行事!”他大声和诸将说道。 和元天穆相比,击破葛荣、都督河北诸军的尔朱荣无疑具有更大的权威。他的这一句话,就等于为整个军议定下了基调,剩下要讨论的问题,就是如何绕开北中城,突破面前的大河天险。到时候,只要有数万军队渡过大河,很快就能击败元颢仓促召集的那支台军,这一点绝对是毋庸置疑的。 要突破大河天险,最省力的办法,无疑是抢夺或者赶造一批战船。然而,大河上的所有船只,都被安丰王元延明收拢到了南岸,片板不允许下河,根本没法进行抢夺;赶造战船倒是费不了多大的事,但却要花上不少时间,如今五十多万大军聚集河北,军心禁不起如此怠慢,朝廷和尔朱荣也没那么多粮饷可以虚耗。 如果溯大河而上,或者往下游走,也许可以能够找到船只,毕竟元颢麾下军队不多,只可能据守洛阳附近的一段河岸。往下游的话,甚至还有齐州刺史元欣、青州刺史李延寔接应。但是,这里也有问题,一则绕过这段河防,就等于绕过了洛阳以东的虎牢关、或者洛阳以西的函谷关,过河之后,还要攻下其中之一,方能够并进洛阳,而虎牢关、函谷关的坚固程度,并不比北中城差上什么;二来除了河桥,在其余地方渡河,短时间内只能送过去小部分军队,以这小部分军队进入敌境,攻击坚固的关口,其难度之大可想而知,还不如老老实实的依托河北诸州,继续以大军攻打北中城。 排除这两种方法,可行的就只有策反、买通守军一途。实施这种调略,北中城守将陈庆之,河桥中渚守将李苗,无疑是最关键的目标。然而陈庆之乃是南朝客将,奉梁帝之命辅佐元颢,要让他背叛家国,丢下妻儿,绝对是不可能的事情;李苗是投降魏朝的南人,调略的难度同样极大,因为这些南人大多孤身穷窘来投,深受魏朝的大恩,又没有家族之类的牵绊,可以说都是最为忠诚的臣子,如今元颢掌握中枢,他归于元颢麾下,自然是竭诚效命,以他平素的xìng格和作为,恐怕也不可能投降。 或许,可以从他们麾下的人着手? 尔朱荣和元天穆汇集众议,遍览情报,终于找到了两个合适的人。其一是北中城守将陈庆之的录事参军、元颢所封的员外散骑侍郎义兴周惠,其二是协防河桥中渚的夏州义兵首领宇文莫纥。 “这个义兴周惠,究竟是什么底细?”尔朱荣向武卫将军贺拔岳问道。 贺拔岳出身洛阳太学,是六镇诸将中难得的文武双全之人,有一个金紫光禄大夫的文职散官,在元天穆麾下大行台属官纷纷辞别之后,由他暂时担任元天穆的领军府长史之职,协助府主处理军务。听到尔朱荣的询问,他在座位上拱手答道:“回柱国殿下,此人所出身的义兴周氏,并非本朝士族,之前并未有人出仕本朝;属下也只是在元颢发布的邸报中,得知他担任陈庆之的录事参军,曾随庆之转战河南,积功封为员外散骑侍郎之职,是陈庆之府中唯一转为内官的属官。另外,此人还有一个巩县男的封爵,可以判断是洛阳巩县人氏,并非随陈庆之北来的南人,因此属下认为很有调略的价值。” 第三七章:伏波中渚(二) “唔,的确有调略的价值,”尔朱荣点了点头,“军中或者天子身边,可有人与这周惠有过旧交?” “这个嘛,”贺拔岳面露难sè,“此人素来籍籍无名,其家也非士族,恐怕……” “没人认识他,你还提他做甚!”尔朱荣瞪了贺拔岳一眼,“另外一个呢?” “宇文莫纥是夏州义兵首领,因元颢伪诏,率州中义兵前来助防洛阳,被安排在李苗麾下,”贺拔岳先说了宇文莫纥的身份,见尔朱荣似有不解,便仔细向他解释道,“当年李苗为西北道行台,讨汾、绛两州蜀贼,曾借过宇文莫纥之力,因此对他非常信任,委托他防守河桥。属下认为,如果能策反他,即可抢到河桥中渚,得到聚集在中渚的大批船只,运送我军jīng锐抢占大河南岸;就算事有不济,至少也能烧掉河桥,断绝北中城的外援,城内守军失去粮草、器械供应,军心必沮,再攻此城便可事半功倍。” “原来还有这么个说头,”尔朱荣沉吟片刻,忽然叹了口气,“可惜我把宇文部拨给了侯渊,正在幽州攻打韩楼叛军。不然的话,有宇文部的首领宇文泰在,凭着同宗的情分,再许下丰厚的奖赏,想必可以说动那宇文莫纥。” “柱国殿下不必为难,”贺拔岳微微一笑,“虽然宇文部去了北地,但宇文莫纥的侄儿却在军中。此人名叫宇文贵,是宇文莫纥长兄宇文莫豆干之子,仕夏州刺史源子邕为统军;后子邕为葛荣所杀,此人随柱国殿下平定葛荣,由统军升为别将;这次平定刑杲,同样立下不少功劳,已被领军殿下擢升为都督。” “那还等什么!”尔朱荣大喜,转头对元天穆道,“大兄,烦你把这宇文贵叫来。此战的突破口,说不定就要着落在他的身上。” 元天穆点了点头,大声吩咐帐外的令官:“来人!速去传换右厢都督宇文贵来见!” ……,…… 尔朱荣并不知道,在他准备拔擢的杨宽手下,即有三人与周惠颇有交情。此刻,王建正在夏侯敬的营帐内,向他求证周惠之事:“昨晚遇袭时,我见白袍贼骑之中,有一人在贼首陈庆之周围,看其身形和面貌,似乎是和咱们失散了的周允宣。宗德,你眼力比我好,可曾看得分明?” “原来仲立也发现了么?”夏侯敬叹了口气,“如果我没看错,那的确就是允宣。” “居然真的是他!他竟然投靠了南贼!”王建大怒,昨晚积累情绪一下子宣泄了出来,“枉我还和他并肩抗敌,把他当作知己好友来着……从现在起,我王建和此人一刀两断!若他执意不改,早晚不死不休!” 夏侯敬却没有这么决绝,反而还劝王建道:“仲立,不要这么快就下结论,或许允宣是有什么谋划或苦衷呢!” “他能有什么苦衷!”王建一拂袍袖。由于心情激动,对于夏侯敬回护周惠的行为,他的话中也颇有不满:“我知道,他周惠并不认识樊延之,连你也和延之不熟,所以我并不要求你们一定为他报仇。可是,延之是我的好友,于我和世裔有恩,你们和我是知交,至少该理解我的立场,怎么能够投靠我的仇敌!” “我可没有投靠南军,”夏侯敬微微苦笑,“不错,仲立你说得很有道理,我们的确理解你的立场。可是,你能够理解允宣吗?他除了有咱们这些好友,还有身后的家族,而他又是个把家族看得极为重要的人,否则他一个郡学生员,从未接触过武事,怎么会替家中长兄赴征从军呢……依我的想法,万一是他的家族受到威胁,或者想替家族挣一个前程,暂时投靠南军也是可以的。例如在荥阳拔擢你的杨大都督,他为了保全族中老小,不也投靠了元颢么?难道你能说他是叛贼?” “这不一样!”王建怒气冲冲的叫道,带着几分责备的眼光望向夏侯敬,“宗德,我真没想到,你会这么回护那个家伙!可我要提醒你,你现在乃是台军骑兵幢长,决不可姑息南贼!” 说完,他一掀夏侯敬的帐门,大踏步返回自己的军帐。 夏侯敬无奈的摇了摇头。这个王仲立啊,就是把情谊看得忒重了些,一遇到涉及亲人或故交的事,他就分外的激动,上次樊迟樊延之战死是这样,这次周惠周允宣他投也是这样。 然而话说回来,也正因为王建重视情谊,他夏侯敬才会与王建倾心结交。 对于两人之间这份难得的交情,夏侯敬同样也非常重视。只不过,除了交情之外,他还有更重视的东西,例如家族门第,例如个人前程。所以,对于周惠投靠南军的举动,他倒是能够理解几分。 谯郡夏侯氏,乃是魏武本宗,曹魏时显贵无比,晋时也为盛门。后来晋室南渡,山东、淮北士族皆入建康,他们由于抵御胡族,逐渐转变为武力强宗,后来和京兆韦氏、京兆杜氏、河东柳氏、河东裴氏等士族就近迁于襄阳,使襄阳所在的雍州武力大盛,成为南朝两大武力中心之一,宋孝武帝刘骏、梁帝萧衍皆以雍州武力起家,柳元景、裴方明、韦睿、曹景宗等南朝名将皆出于襄阳诸族,且诸族之间世代联姻,势力根深蒂固。 由于南朝动荡,襄阳诸族尽管有武力作为后盾,家族却并不安全。如柳元景等,即便位极人臣,身受顾命,也不免遭受灭门之厄(并非灭族)。因此,为了保全身家xìng命,诸族之中多有人北投魏朝,例如在南齐内乱时,时任徐州刺史的裴叔业便率部属北投,而叔业的南谯太守夏侯道迁,虽为裴氏姻戚(道迁之姊嫁叔业之兄裴叔宝),却与叔业关系很差,在此之前便已单骑奔魏。而这个夏侯道迁,便是夏侯敬的亲祖父,仕魏为散骑常侍、平南将军、华瀛二州刺史,南兖州大中正,封濮阳县开国侯。 第三八章:伏波中渚(三) 要说夏侯道迁,可谓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他十七岁时,家里要为他迎娶韦睿的堂姐,他却和家里说,“yù怀四方之志,不愿取妇”,家里以为他说着玩,依然为他筹备婚礼,气得他把心一横,离家西逃益州,至死也没有娶正室。后来他立功封爵,每年俸禄三千余匹,却专供酒馔,不营家产,还念着孔融的旧话道:“坐上客恒满,樽中酒不空,余非吾事也”,表现的非常豁达。 然而,正因为他的这种态度,家业很快就衰败了下来。先是儿子夏侯夬学了他的坏榜样,只顾大吃大喝,将家产田园全部卖尽,而且欠下大笔债务,连弟弟妹妹也不免饥寒,夏侯夬之妻裴氏(度支尚书、扬州大中正裴植之女,裴叔宝孙女,论亲缘是丈夫的表姑),自以出身名门,和道迁诸妾、夏侯夬诸弟关系极差;到了孙子夏侯籍时,由于瞎了一只眼睛,几个叔叔便以他仪容有缺为由头,说他父亲夏侯夬也是庶子,和他争起了爵位继承权,一族人闹得不可开交,整个洛阳南城都传为笑话。 夏侯敬的父亲夏侯翙,于夏侯夬诸弟中最为年长,爵位继承诉讼时,只差一点便能抢过濮阳县侯的家爵,然而最终朝廷还是以长幼有序为由,把爵位判给了夏侯翙的瞎眼侄儿夏侯籍,也就是夏侯敬的堂兄。夏侯翙心怀不甘,家中又极为穷困,于是改籍为河南府户,准备在从军立功后,挟功再次向朝廷要求爵位继承权。可惜他运气不好,正赶上桓叔兴南叛,结果没于南荆州。朝廷追封时,又略过了河南世袭府户之外的人,所以夏侯翙一无所追,留下孀妻和未成年的夏侯敬相依为命,并且不得不迁出了洛阳城南归正里居所。 不仅如此,夏侯敬也是个运气极差的人。他从小练习武艺,自认足以继承父志,博取军功,然而他才投入御史中尉李彪之子、南荆州刺史李志的麾下,稍稍立了些功绩,洛阳就发生了河yīn之变,李志南投梁朝。他舍不得母亲,只能返回巩县家中赋闲,直到上个月再次被征入府户军中。 昨天晚上,见到周惠的那一刻,夏侯敬和王建同样感到震惊。可是,让他震惊的不是周惠投身南军麾下,而是这短短一个月内,周惠显然已经青云直上,有了相当高位的官职,能够与元颢所封的武都郡王、车骑大将军陈庆之并居中军,达到和另一名南军骑兵统领分庭抗礼的地步。仅从这一点上,夏侯敬就认为周惠的选择非常合适。 不过,陈庆之毕竟是南军,无论此战是胜是败,都不可能长久滞留北方。到那个时侯,除非周惠举族南迁,否则就只能与南军分道扬镳,甚至会因为从逆遭到魏朝的清算。 夏侯敬相信,以周惠的智略,不难看出这一点。那么,他该如何度过这个难关呢? ……,…… 北方再次过来一支魏军,周惠和陈庆之不难觉察。两人并肩站在城楼上,透过大雨之后的清新空气,遥望着城外的魏军大营。 “没有大军,没有天子车驾,但中军旌旗已经换过。显然,来者应该是尔朱荣,除了天子以外,只有他的地位在元天穆之上。”周惠向陈庆之分析道。 “是尔朱荣么?”陈庆之有些惊奇,“以他的身份,怎么就带着这么点骑军过来?” “骑军虽少,却是万不可小觑。去年尔朱荣击败葛荣数十万乱军,就是以他麾下的七千部落骑兵为主攻力量。对此尔朱荣也颇为自矜,据说他平常出晋阳之外,即是以这支部落骑兵为扈从,所以此事并不足怪,”周惠笑着和陈庆之解释,“不过,尔朱荣都督河北诸州,又有天子在军中作为号召,麾下怎么也该统着二十万以上的大军。属下估计,等到路上雨水一干,那支大军的主力便会前来汇合。” “允宣的意思是说,汇聚在这北中城下的大军,人数将会达到五十余万?”陈庆之哈哈一笑,“能得北地五十万大军来攻,这是昔rì宋文帝当政时,举全国之兵北伐后才有的待遇啊!我陈庆之何其幸也!” “有将军在此,就算兵马再多,也难以攻下北中城。”周惠也凑趣的说道。 这话并不是奉承。经过昨天的夜袭,周惠是真的对南军有了无比的信心。眼前的河北军大营虽然一望无际,但他却不再像前几天那么担忧。而且他还清楚的记得,尔朱荣在历史上并未攻下北中城。在洛阳失陷、元颢弃宫后,陈庆之依然率大部南军逃过了黄河,一直逃到颖水边才被尔朱荣追上。 也就是说,在这段时间内,他依然能放心的待在陈庆之身边,获取他现在所急需的资历和声望。只不过,元颢注定会失败,这在他不思进取、困守河南时便以注定;在大河天险被突破后,辅佐他的陈庆之也只能弃城南归,这同样是毋庸置疑的。周惠如果不想坐观成败,然后艰难的随陈庆之南逃,那么就该做好准备才行。而凭着他现在的影响力,虽然无法改变元颢失败、庆之南归的定局,但至少可以未雨绸缪,给自己谋划一条后路。 于是他把话题一转,向陈庆之谏言道:“属下担心的是,尔朱荣会另辟蹊径,例如设法破坏河桥,截断我军后援之类。到时候,我军孤悬河北,没有粮饷器械接济,军心恐怕会有所动摇,而凭着城内剩余的那些物资,也难以长时间应付敌人的轮番强攻。” “截断河桥,谈何容易!”陈庆之不以为然的说道,“北军没有船只渡河,临时赶造也来不及。更何况,中渚不是还有李苗将军守着么?咱们又何必费这番心思?” “虽然如此,咱们还是不得不防。”周惠明白陈庆之的考虑,城内的兵力就那么多,都已经有了安排,没有多余的力量守备那段河桥。因此,他顺势提起了自己名下的那支杂军:“如果将军是因为兵力有限,无法分出力量的话,属下倒有一个想法……如今刚下过大雨,敌军又还在集结,恐怕几天内都不可能发动进攻。属下左右无事,想暂时前往城南水门,学着将军的治军方略,把名下那支小军整理一番,用来替将军守备河桥。” “看来经过昨晚一战,允宣倒生出了几分领兵的兴致呢,”陈庆之略一思索,笑着点了点头,“也罢,我就先准了。只不过,一旦敌军攻城,则军中诸事繁杂,允宣必须回来助我,我这里可离你不得。至于守备河桥,能帮李将军一把当然更好,帮不了也没有什么大碍。” “蒙将军见重,属下自当遵命。”周惠躬身回答说。 第三八章:伏波中渚(四) ……,…… 到得城南水门,召集军中将士校阅,周惠诧异的发现,这支杂军的士气居然极高,而周忠、周禄、周怀君、周怀章、周怀洮诸人,在军中分任幢主、幢副等职,也很顺利的站住了脚,颇得军士拥戴。整支为数一千一百余人的军队,差不多都被掌握在自己人手上,不少军士望向周惠这个军主,神情中甚至还带着几分尊崇的意思。 情形比预计的还好啊!周惠心中大感安慰。他原以为,凭着之前整军和守城的情份,不难掌握府户幢和荥阳郡兵幢,只要拢住这一部分,其余两幢也只能选择跟随,至于忠诚方面,大可以慢慢加以笼络。可是,没想到周忠他们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周惠心中颇为好奇。校阅完毕后,他把五人召集到城楼内,询问他们整军的经过。 “其实也没什么,”周怀洮笑得十分憨厚,“小人听说,这些人都是收编的荥阳守军,都是河南府和荥阳郡的人,就把二郎君向天子求告、免征两地租赋的事情说了出来。” “原来如此!”周惠呵呵大笑。 当初做这件事情,出发点是为了自家的生计,为了留下作坊、露田那几十户跟随多年的流民,因而周惠并没有如何宣扬。然而,周围一带的民户,却都知道是里正去周家催科、周惠往巩县一行后,朝廷才暂停了征收租赋,并于次rì下诏免两地租赋一年;另外,周惠在巩县拜访杨昱、继而被南军捕获的事,也作为市集谈资在整个巩县流传着。等到周惠这个寒门子弟突然得官,震动大半个巩县,巩县民间很自然的把这三件事联系了起来,从而将免除租赋的功劳归在了周惠的名下。 正是由于这一传言,军中众人才对周怀洮的话深信不疑,毕竟在这支军中,地位最高的那幢河南府户军都是出自巩县一带,很容易证实这个消息。如此一来,他们自然愿意服从周忠这几名出自周家、亲身经历过战事的幢长或幢副,也对周惠这个军主心悦诚服。 想通了事情原委,周惠颇为感慨,这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吧!而有了这支忠诚不二的军队,周惠就更有了保全自己的把握。 “你们做得很好,我很欣慰,”他笑着点了点头,吩咐众人道,“阿忠,我现在提拔你为军副,其余四人分任各幢幢主。你们去把军中诸人的籍贯乡里统计一番,特别注意那些有威望、有勇力的人,我明rì整军时要用。” “这个嘛……二郎君……”周怀君等三人yù言又止,面露难sè。 见他们态度犹疑,周惠很是关切的问道:“怎么,觉得事情难办?还是说没有信心当好这个幢主?” “二郎君,怀君他们都不识字!”周忠代为禀报说。 周惠:“……,……” 虽然经历了一点波折,整军的事情还是很顺利的进行着,周惠严格按照籍贯,将全军序列重新编排,选出各队队主、押官、旗头,各幢幢副,以及中军虞候、押衙、执鼓、吹角诸般职司,继而申明军法,教以战阵。其中一千为战兵,每队五十人,共二十队,周惠准备将他们分为前军幢、后军幢、左厢幢、右厢幢四部,先初步训练列队之法,然后设四方旗,申明旗令、鼓令、角令,以之指挥诸方进退。这是教战的基础,之后还有离合、奇正等项,并以夺旗为科目进行战法训练,但是周惠明白,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根本没办法完成后续训练,而他也只需要这一军初步辨识军令,遇事听从指挥,并保持相当的凝聚力,能够全军退往河南地方。 由于时间甚紧,周惠安排的训练非常密集,大大超过了军中通常的定量。好在城内粮饷尚足,仓曹属吏是周惠一手提拔,军中的供应非常丰厚,周惠本人也甚得军心,众人还能够咬牙坚持下来。而经历过几次激战,特别是代宋景休守城、随陈庆之夜袭那两次,周惠总算有了几分为将的觉悟,对军法执行的非常严格。两三rì之间,他已经动用十几次军杖,处罚了近百名懈怠的军士,让众人在尊崇之余,也不免添上了几分敬畏。 到了第四rì,周惠和之前一样,亲自下到军中,在城南校场上训练麾下士卒。然而,临近中午的时候,城外忽然战鼓齐鸣,似乎是要攻城的架势。周惠和陈庆之有约,听到战鼓响起,只得把训练之事交予周忠,上马疾驰前往北城待命。 径直前往北门城楼,陈庆之早已守在那里,城墙上的军士也都严阵以待。周惠望向城墙外面,却发现敌军前营一片平静,并没有什么准备攻城的迹象。相反,在黄河岸边,却有一支魏军在忙碌着,似乎是在筑一座土坛。 “将军,敌方这是在做什么?似乎不像是攻城?”周惠奇怪的问陈庆之道。 “这是在筑坛,准备由天子祭祀河伯之神。”陈庆之神情严肃的回答。 周惠一愣,随即点了点头,明白了陈庆之的言外之意。 按照历来礼制,天子亲征,过名山大川必行祭祀,大河为四渎之首,祭祀须以太牢,礼仪尤其隆重。如今敌军既然开始设坛,也就是说元子攸的天子车驾即将到达。 果然,没过多长时间,远处山坡后面便冒出一支大军,军中高悬着天子旌旗,正是元子攸的前军仪仗。与此同时,一支骑军从中军主营驰出,在沿路排成笔直的御道,将天子车驾迎入中军。不久,御道又继续向南延伸,一直到达河边的土坛,元子攸身服衮冕玉辂,领群臣至坛前,行积柴燎坛之礼,以太牢祭河伯之神。方圆十数里的所有将士,一时尽皆出营拜倒,齐声高呼万岁,声音远震数十里。 看见城外这副情形,城墙上的守军少见的sāo动起来,显然是被这番气势所震撼。 天子亲征,燎坛祭河,声势果然格外不同。 仿佛是慑于这番气势,大河中渚之上居然横生异变,一支军队蓦地冲上南段河桥,在桥上点燃了几处大火,火势很快蔓延开来,将河桥南段笼罩在一片火光烟尘之中,其间隐约传来交兵和惨叫的声音。 第三九章:伏波中渚(五) 这变故来得如此突然,把两岸三方都惊住了。片刻之后,城外魏军再次大声欢呼,声势比之前更加雄壮。与此相应,城墙上守军的sāo动也更加剧烈,许多人都是面面相觑。 “难道是河伯显灵了么!这北朝天子,真能够与上天沟通?”陈庆之身边的一名护卫如痴如醉,口中喃喃说道。 “胡说!分明就是早有预谋的叛乱!”周惠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事,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大声呵斥着口不择言的护卫。随后,他转头望着陈庆之,向他拱手进言道:“将军!中渚突然遭此变故,形势恐怕相当危急,还请速速派军增援!” “唔,的确是一场叛乱。那叛乱之人,倒是颇有头脑,也很能把握时机,知道借用天子祭河的声势,”陈庆之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周惠的判断,可接着却否决了他的建议,“只不过,我方步军都已经完成部署,能调用的只有骑军,不方便通行河桥。” “将军请三思!”周惠连忙大声劝谏,“万一敌军占领中渚,截断河桥通道,不仅会断绝本城的后方供应,而且还能得到大批渡河的船只,让我方的坚守变得毫无意义!” “我知道,可是能怎么办?抽调守城的步军?”陈庆之一指城下,“你看,敌人气势正盛,很可能会趁机发动进攻,我必须先确保守城力量才行。” 周惠略一思索,立刻明白了过来,这的确很有可能。甚至可以进一步推断,中渚叛军之所以选择南段河桥下手,而没有动北段河桥,除了因为南岸有元颢亲自率领的数万大军外,未尝没有吸引城内守军、削弱城防力量的考虑。 而就在这时,城外的鼓声忽然一变,长长的角声随之响起,敌军前营迅速行动起来,数支部队离营而出,显然是准备将城池的三面团团包围。 陈庆之叹了口气:“允宣,你也看见了,所以努力守城吧!至于中渚,不是还有李苗将军么?他依托河阳中城,守住中渚应该不难,咱们要相信他的能力。” 周惠点了点头,也许真的是如此?而且他似乎记得,河桥中渚在历史上的确没有陷落。 可是,他很快又想到,和原本的历史相比,如今的情形已经有了一些不同。例如他手中的那支千人军,是从李苗的手中要过来的,原本该留在黄河中渚驻防;除此以外,叛乱发生的时间也有了变化,刚好赶上天子祭河的大好时机,这肯定对双方的士气有着极大的影响,此消彼长之下,说不定就能改变这场叛乱的结局。 现在该怎么办?周惠在心里飞快合计着。显然,河桥绝对不能陷落,那些船只绝对不能落入河北魏军手中,否则不管是陈庆之还是他本人,都会失去逃离北中城的希望。此外,自己既然从李苗手中要了一支军队,现在就该帮他一把才行,这同时也是在挽救自己,是在报答陈庆之的知遇之恩。 想到这里,周惠毅然对陈庆之说道:“将军!请允许属下率本部军队出战!” “你的军队?”陈庆之愣了片刻,方才反应过来,“是那支在荥阳归降的杂军?以他们的状况,能够出城平叛吗?” “正是,”周惠点了点头,“虽然是降军,却是我当初防守荥阳西门时的旧部,战力和忠诚度都颇为可观;相比较而言,李将军手下的郡兵或义兵,说不定还赶不上我的这支部队……而且,将军前几天不是说过么?战阵之上,若能怀着必死之心,发挥最大战力,必能破敌制胜。属下既然蒙将军如此教诲,平rì又深受将军厚待,此刻自当竭诚为将军分忧。” “好,允宣有古之君子风范!”陈庆之笑着拍了拍周惠的右肩,“那么我就等着允宣的好消息……来人!置酒!我要为允宣壮行!” “谢将军赐酒!”周惠接过酒樽一饮而尽,向陈庆之躬身揖别,然后转身下了城楼,驭马驰往城南而去。 城南校场上,周忠依然带领众人训练着。尽管此时城外敌军已经发动了进攻,但有之前数天的先例,众人都坚信城池不会轻易陷落,也知道守城和他们没什么关系,因此情绪都非常稳定,几乎没有受到城外的影响。反倒是见周惠驭马过来,众人都微微吸了口冷气,这位领从六品员外散骑侍郎职衔的军主,可比军副周忠要严厉得多啊! 在众人的目光之中,周惠径直走上校场中间的高台,令军中鸣起吹角。长长的角声之中,所有士卒纷纷取回校场边的兵器,全副武装的汇聚在高台之前,等候军主校阅和训示。 周惠同样也换上了武装。他身着明光铠,手提五尺长剑,走出了高台上的军帐。军帐之外,当值的押衙躬身向他禀报:“军主!全军一千一百二十四人,除受刑将养的十七人以外,其余全部到齐!” “很好,”周惠略一颔首,回头大声向众人喊道,“诸位想不想回河南?想不想回家?” 这个问题有点敏感,众人担心受到斥责,一时都没有回答。周惠也不强求他们,自顾自的继续问道:“河南乃我乡土,我是一定要回去的!诸位可愿随我同归河南?” 听周惠自己首先承认,众人不再犹豫,纷纷大声回答:“愿意追随军主!” “好!”周惠提起手中长剑,一指水门之外的河桥:“可是!那边有一股叛贼,不敢和咱们正面交战,却妄想烧掉河桥,截断咱们回乡的通道,把咱们困死在这城中,以此换取自己的荣华富贵……诸位说说,对于这些无胆叛贼,咱们应该怎么处置?!” “杀死他们!”少数暴躁的士卒立刻大声高呼。而发现周惠没有制止,反而赞许的点了点头,更多的人也相继附和,声音此起彼伏,渐渐汇成了全军高呼的整齐口号:“杀死他们!杀死他们!” “对!杀死他们!”周惠把长剑用力一挥,做了个斩杀的动作,“这是关系到全军生死存亡的大事!绝对不能让叛贼得逞!此战,我身为军主,将站在队列的最前面,望诸位也不要退缩!否则必受同袍唾弃!军法也绝不轻饶!” 第三九章:伏波中渚(六) ……,…… 中渚发生变故,要说最焦急的人,无疑是大河南岸的元颢。这不仅是因为河桥南段被烧,断绝了他与中渚李苗、北中陈庆之的联系,也不仅是因为中渚的大批船只可能落入河北军手中,对他的沿河防线造成巨大威胁,更重要的还有天命和正统的问题。 想想看,元子攸才燎坛祭河,大河中渚立刻有军队策应,若是任其成事的话,落在军民眼中,岂不就说明元子攸身负天运,乃是大魏正统,故能得到上天及河神的眷顾么?而元子攸是正统的话,他元颢元子明不就成了篡逆? “杨忠何在!”他站在望台上大声传唤道。 全副武装的直阁将军杨忠立刻上前,拱手向元颢请命:“微臣在此!陛下有何吩咐?” “你速速调集船只,领本部虎贲宿卫攻上中渚,务必将叛贼歼灭!” “陛下,”杨忠迟疑着躬下身去,“如今正值夏汛,河水湍急,行船颇为困难,而且很容易被冲散队列,到时只有少数人登渚的话,恐怕起不到什么作用……陛下,微臣不怕死,只怕救援不成,耽误了陛下的大事!” “那你说怎么办?”元颢简直要气急败坏了,“难道就这样任由中渚陷落?!” “陛下请看!”身边的近侍史那桐忽然指着河北,尖着嗓音提醒元颢,“北中城有军队去支援中渚了!” “是吗!”元颢大喜,连忙撇开杨忠,转眼向北岸望去,果然见一支千余人军队出了北中城,飞快的向中渚冲过去。为首之人身着明光铠,手提五尺长剑,身后跟着好几个身着两裆铠的护卫,显然便是这支军队的主将。沿途遇见一支前来阻挡的小股乡兵,这主将即刻和身扑了过去,当即将前列的两名乡兵劈下了河桥。受他的鼓舞,身后的护卫和士卒大为振奋,很快便冲入敌军之中,将这支乡兵彻底击溃。 “真是好一员勇将!果然不愧是陈车骑麾下的人!”元颢以手加额,感谢着上天的眷顾,“有此人率军支援,河桥中渚无忧矣!”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望台下的众臣闻言,纷纷躬身下拜,向元颢致上恭贺之词。 “众卿不必多礼,”元颢遍观台下众臣,见诸臣大多碌碌,结果挽救这一危局的还是南军,心中不禁大为感叹,“可惜临淮不在……平rì他常谏朕疏离陈车骑,不知看到了这一幕,他还有什么话可说!” “陛下,这人不是南军,”史那桐虽为阉人,倒还有些见识,连忙提醒元颢道,“陛下请看,他们穿的是黑衣黑甲,是我大魏的军队!” “我大魏的军队?”元颢定睛一看,果然如史那桐所言,却是他刚才太过激动,一时忽略了这支军队的服sè。 好在他此时心情极好,并不会在意这个疏忽,反而还有些高兴。看来,在他自己募集的军队中,还是有忠诚勇武之将的么! 只不过,在高兴之余,元颢也感到非常疑惑。他很清楚的记得,除了陈庆之所部之外,他并没有安排其余军队入驻北中城。那么这突然冒出来的勇将,还有他麾下的千余军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 已经攻上河渚的周惠,并不知道他给元颢带来的困惑,更不会想到居然会被冠上“忠诚勇武”之名。刚才遇到那小股乡兵阻截时,他其实颇感棘手,然而身处河桥之上,避无可避,只得仗着有铠甲防身,硬着头皮猛扑了上去,没想到却一下子劈倒一人,吓倒一人,从而大大鼓舞了本方士卒,一鼓作气的将这股乡兵全部赶进了黄河。 这样干脆利落的胜利,让周惠对陈庆之的统军心得又多了几分体会。他抖擞起jīng神,率麾下千余士卒冲上河渚,径直前往交锋最为激烈的地方,也即是河渚另一边的河阳中城。 由于河渚地基不牢,河阳中城自然也不可能修得有多坚固,与其说是一座城池,倒不如说是水寨更为确切些,大部分都是木制结构。宇文莫纥是个聪明人,他烧掉河桥南段的同时,事先安排在水寨中的人也趁机放了好几把火,把整个河阳中城搅得一片混乱。如此一来,尽管他只有六七百夏州义军(叛军?),算上策反的夏州郡兵也不到两千,依然比不上李苗手中的三千兵力,却成功的将其压制在了河阳中城之内。 要说李苗,也是曾经外镇一地、讨平两州蜀贼,算是颇有经验的宿将。然而,他毕竟是文臣,在台军中并无职务,所领的都是仓促召集的地方兵马,统率并不能由心。夏州义军首领宇文莫纥,原本是他深为倚重的旧交,托以守备河桥的重要任务,却没想到对方会反叛,而且还选中了一个极好的时机。猝不及防之下,他不仅要平复城寨内部的混乱,而且军心也出现了动摇,理所当然的大落下风,哪能够贸然出城讨伐叛军呢? 然而,当周惠挟着战胜之势,士气如虹的前来支援时,形势立刻发生了变化。城内的各地兵马,固然因此倍受鼓舞,人情大安;城外的围城叛军,更是不得不引兵散去,以免遭受内外夹击之厄。 “往河湾退!”宇文莫纥满脸不甘,大声招呼手下的叛军,“河湾有小寨,可以抵挡敌人!事有不济,还有船只可以渡河!只要把船驶到河北,就是咱们的大功!” 听到宇文莫纥如此鼓舞士气,周惠心中大定。显然,宇文莫纥仓促应对,犯了一个错误。他不提退路还好,一提退路,麾下士气固然有所回升,却失去了拼力死战的战意,绝对无法抵挡住自己这士气如虹的平叛军。 由此看来,自己这一仗是赢定了! “弟兄们!敌人已经胆寒,速速随我进击!”周惠高举长剑,再次领头向敌军冲去。身后的千余军士,也无不奋勇争先,随军主追击仓促撤退的敌军。 眼见属下尽皆弃小寨而不顾,人人争相逃往河湾抢夺船只,宇文莫纥总算明白过来,自己刚才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他试图召集身边的人抵抗,只可惜兵败如山倒,谁还会听他的呢?好不容易拉拢的夏州郡兵,已经纷纷丢下武器,向面前的军队投降;而自己那数百残部,则注定会遭到灭顶之灾,不是死于对方的冲击之下,就是死于水流湍急的河中。 宇文莫纥叹息了一声,提剑刺入了自己的小腹。 第四〇章:渐入风云(一) 红rì渐渐西沉,清凉的河风吹上北岸,将中渚的喧嚣送到河坛前边。元子攸看着河湾得胜欢呼的军队,看着出城会师的河阳中城守军,脸上的失望怎么也掩饰不住。刚才祭河过后,中渚有军队破桥立效,诸军皆呼万岁,诸臣也纷纷致上贺词,他还以为自己身负天运,因此有这样一番异兆。可是,随后的事态发展,却给了他沉重的打击。 就连攻击北中城的军队,也被尔朱荣收了回来。显然,中渚的失败,也影响到了大军的士气,因此尔朱荣才会下令收兵。 “这混蛋军将,真是太可恶了!还有李子宣,枉我曾引他为司马,却丝毫不顾君臣之道、主从之情!”城阳王元徵满脸愤慨,说出了元子攸的心里话,“待陛下平定元颢,一定要重重的治这两人的从逆之罪!” 元子攸心中一叹,自己终究是个信望不足、前途多舛的乱世天子啊!而大魏两帝并立的乱局,显然也还要持续一段时间。 “上党,你统领台军多时,可知这名军将的身份?能够和南军一同驻守北中,想必不会是无名之辈吧?”他问前列的元天穆道。 “回陛下,此人并非台军军将,臣也不认识此人,”元天穆拱了拱手,“不过,据臣所知,北中城内皆是陈庆之南地部众,只有其录事参军义兴周惠,乃是我国朝之人,麾下才会身穿国朝戎服。” “义兴周惠?居然是这个人!”侍中、东平郡公李彧惊道。 元天穆同样大为诧异。贺拔岳不是说那周惠素来籍籍无名,其家也非士族么?李彧乃司徒李延寔嫡子,尚丰亭公主,是元子攸的表兄兼姐夫,朝中屈指可数的亲贵,怎么会知道听过他的名字? 元子攸也转头望向李彧:“怎么,子文认识他?” “是,臣的确听说过这个名字,”李彧拱了拱手,“上个月的月初,臣为五岁的长子庆生,邵县侯曾送给臣一篇《三字经》,其文颇为不凡,言简而蕴大义,兼之朗朗上口,正合孩童入学发蒙之用,署名即是这义兴周惠。邵县侯还说,这人虽出身寒门,却颇有士家子弟之风,而且为人淡薄,邵县侯曾许以西席之位,却被其以奉家命教导子侄为由拒绝……” “为人淡薄?那怎么会投靠南军,爬到从六品录事参军的高位?”元天穆呵呵一笑。 对于这周惠,他心里倒没有多大的恶感。虽然这人坏了尔朱荣的计划,但是在另一方面却也算是帮了尔朱荣和他的忙。否则任由中渚陷落,元子攸将会获得巨大的信望,对他和尔朱荣篡权夺国颇为不利。 依元天穆的意思,本不愿天子坐镇军中,是以他之前才会请命先发,并且和尔朱荣设计图谋中渚,希望在天子到达前抵定局势。只可惜此城太过坚固,天子又执意前来,才成了现在这样的情形。 或许该和尔朱荣商议一下了…… 想到这里,元天穆向元子攸拱手作别:“臣还有军务要同柱国商议,就此先行告退。” 说完,他骑上护卫牵过来的战马,丢下一干君臣,沿御道驰往中军大账。 望着远去的上党王元天穆,黄门侍郎高道穆气得满面通红。 “真是岂有此理!”他躬身上奏元子攸,“陛下!上党君前跋扈,御道直驰,臣请治其大不敬之罪!” “高卿无须如此。上党乃是武人,又立有大功,不必用朝廷礼仪严格约束他,”元子攸挥了挥手。这高道穆啊,也太忠直了些!治元天穆之罪,是眼下能办得到的事情么?还是讨论些实际点的议题吧! ……,…… 元天穆回到中军大帐,正好遇见出账的右厢都督宇文贵。后者见到元天穆,连忙止步躬身施礼,元天穆点了点头,径直走进大帐之中。 尔朱荣离座上前,向元天穆问道:“大兄,河坛祭礼已经完成了么?” “还没完,但也没什么可看的,”元天穆和尔朱荣并肩前行,同往账中主位坐下,“天宝兄刚才,可是在接见这宇文贵?” 天宝是尔朱荣的表字。如今有资格以表字私下称呼尔朱荣的,全天下恐怕也只有元天穆一人。 “正是,”尔朱荣点了点头,“这人知道利用天子祭河的时机,可见是个机灵人。依我的意思,虽然立功不成,却也可以奖励一番,不知大兄有没有什么意见?” “天宝兄是说,河渚起事的时机,是宇文贵定下的?”元天穆沉吟着问道。 “大兄猜的不错,”尔朱荣哈哈一笑,“别看这人外表粗豪,心思却颇为细腻。我问过他了,他说从军前曾经在郡中进学,知道天子过名山大川必行祭祀,才和叔父约定了这样一个发动的时间。” “如此说来,这人就是心向天子,不可予以重用!”元天穆连忙劝谏,“天宝兄想想,他叔侄若能成事,受益最大的是谁?是祭河的天子!天宝兄难道没有看见,刚才中渚发动时,诸军都在对天子山呼万岁吗?若是中渚真的被攻了下来,天子势必大得朝中之望,大收诸军之心!” “唔,大兄这话很有道理,”尔朱荣也明白了其中关窍,“那么大兄觉得该怎么安排?” 元天穆略一沉吟:“我认为,可以免去都督,提拔为南边小州刺史。如此一来,既奖赏了他的功劳,也把他踢出了台军,免得被天子拉拢过去。” “就按大兄的意思办!”尔朱荣从善如流,很快决定了余文贵的前程。 不仅如此,通过元天穆的话,尔朱荣还想到了更加深入的问题:“天子在军中,这实在是不妥,一旦取得什么战绩,必定会归到天子的名下,于你我很有些妨碍啊。” “正是这个道理,”元天穆点了点头,“只不过,天子似乎也明白这一点。前时我前来会师,受到天子召见,曾以安危劝车驾退往后方,天子却执意不从。” “既然有这么一番关碍,那可就由不得他了,”尔朱荣冷笑一声,“我这就亲自去劝!如果他还不从,我就以退兵为要挟!连理由都是现成的……我方刚刚受挫嘛!又没有船只,大军留在这北中城外,不过是空耗粮饷罢了!”; 第四〇章:渐入风云(二) 尔朱荣打定主意,待元子攸和群臣结束祭礼返回,立刻和元天穆前往帝帐谒见。然而,这番谋划终究是没有成功。元天穆以安危相谏,元子攸明白他的企图,自然是婉言拒绝,要和大军共同进退;尔朱荣以退兵要挟,也受到元子攸身边诸位大臣的竭力劝阻。 “如今大军刚刚集结,没有受到任何损失,却以河渚受挫退兵,实在是闻所未闻!难道柱国自并州发兵时,便知道有中渚义兵效命,而且一心指望那几百人成事了?”黄门侍郎杨侃是台军宿将出身,反驳的话说得非常理直气壮,“自古用兵,何尝不是散而更合,疮愈更战,怎么能以小挫就放弃呢?一谋不成,再思他谋便是。柱国认为北中城难以攻下,河桥难以夺取,也没有任何船只,何不征发民材,多设木筏,全军分散渡河?我军人数远远多过元颢,元颢能够防备得来么?只要有一成兵力能够过去,便可以建成大功!” 同为黄门侍郎,高道穆则是另有一番说辞:“今陛下乘舆飘荡在外,主忧臣辱,柱国拥数十万之众,辅天子而令诸侯,岂能轻易言退?若散去大军,人情失望,元颢便可大收民心,征兵天下,再想征讨便没有这般容易。此所谓‘养虺成蛇,悔无及矣’,下官认为柱国应该能够明白。” 还有杨宽,他是元子攸的旧交,而且依然兼着洛阳令的官职,如今奉诏领本部守卫帝帐,也正好留在天子帐内。听尔朱荣提起中渚之事,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前rì听贺拔将军提及,那周惠既然封爵巩县男,其家必居于巩县,末将属下刚好有几名将吏也是巩县人,回去之后问起,居然和那周惠关系非浅……若柱国有意,末将愿遣属下前往招揽,即便不能建功,至少可收离间之效,让陈庆之对其心生疑虑。” 听众人如此反对,尔朱荣大感头疼。他虽然长于战事,也能知人善任,却不擅长谋划与权衡,否则当初就不会被费穆等台军将领利用,和整个洛阳的士族结下深仇;而如今虽然不忿这些朝臣的言语,却也深受上回的教训,知道不能如当rì在河yīn那般恣意妄为。 在权谋方面,他向来倚仗元天穆,如今也很自然的把目光投向了这位义兄。 出乎尔朱荣意料的是,元天穆居然同意了众人的意见:“诸位说得很有道理。撤军之事,的确需要从长计议。” “如此甚好,”元子攸总算放下了心,“兵者,国之大事也。此战的胜负,非但决定着我大魏的兴亡,也和诸位的荣辱和声名大有干系。柱国、领军都是社稷重臣,天下之望,还望实心任事,勿负朕心;几位卿家的意见也都很好,柱国可酌情实施。” “是。”元天穆拱了拱手,与尔朱荣联袂而出。 回到中军大帐,尔朱荣喘着粗气坐上胡床,恨恨的拍着床沿道:“这些该死的汉臣,惯会强词夺理,还总是与我等作对!总有一天,要寻个由头,把他们全部杀了才痛快!还有大兄,咱们不是商量好了么?怎么突然向天子让步?” “天宝兄,那些朝臣虽然可恶,说的话却也在理,”元天穆徐徐向尔朱荣解释道,“我仔细想了下,如今确实不能轻易言退,否则我等势必信望大失,手下等着立功的诸将也难以认同;而且退兵之后,再要聚兵打败元颢,便须大费一番工夫。” “依大兄的意思,咱们就这么向天子认输么?”尔朱荣很不甘心的说。 “朝堂之上,天子占据大义名份,咱们是难以相争的了……之前我一直试图拉拢群臣,如今看来却多半是白费了功夫,”想到渡河前,手下的大行台属臣纷纷借故请辞的事,元天穆总算死了那份心,“不过,各地的实权,咱们却可以拿过来。到时候中枢失去地方支撑,看这些朝臣还如何硬气!” “大兄请讲。”尔朱荣亲手端起送上来的酪浆,递到元天穆的手边。 “我的意思是,咱们可以趁现在,进一步将河北以外的大权也掌握到手中。例如徐州,如今乃是元颢之党与天子之臣相争,咱们既然要扫平元颢,便可以安排一支兵马,领三徐大行台,控制荥阳以西直至两淮的广大地域;还有关内,如今为万俟丑奴、萧宝寅等所据,咱们也可以派军平叛,将潼关以西全部掌握在手中。如此一来,天子政令不出洛阳,国库毫无租赋可收,自然无法再违逆我等。” “哈哈!真是好计谋!”尔朱荣抚掌大笑,“我这一盏酪浆,送得真是值了!” 元天穆也微微一笑,顺着尔朱荣的话喝了一口酪浆:“只是这两地大行台的人选,却要请天宝兄好好斟酌。一者必须可靠,以免被天子拉拢;二者也要有相当的能力,否则镇不住这么大的局面。” “唔,”尔朱荣略一思索,“三徐可交给仲远,关内就由大兄帐下的贺拔岳平定如何?” 听说是这两个人,元天穆眉头一皱:“贺拔岳能力超群,足以平定关内,只是资历还差了些,也不熟悉关内情势;至于仲远,生xìng贪婪不说,还特别肆意妄为,天宝兄难道不知?当年天宝兄兵威稍盛,得朝廷之见重,仲远便摹写字迹,又私刻官印,以天宝兄的名义向朝廷请人为官,收受大量财货供其酒sè花费……其行径如此浪荡,怎么能够予以重用呢?” “大兄是这么看仲远的么?”尔朱荣笑道,“我却是认为,仲远虽然贪婪,却也识得大体,否则卖了那么多官,何以从来没有把手伸向我的军中?况且,他既然以我的名义‘举荐’了不少人,又是彦伯的亲弟,世隆的亲兄,若出任三徐大行台的话,就算我不帮忙,也有巨大的人脉可以利用。” “果然还是天宝兄看得透彻,”说到尔朱荣的知人善任,元天穆也不得不佩服,“那么贺拔岳怎么安排?” “平定元颢之后,可以先出任西道大都督,安排他镇守函谷关以西;待时机成熟后,便可领兵入潼关讨万俟丑奴。”尔朱荣不假思索的回答。 第四一章:渐入风云(三) 宇文莫纥的叛乱,被周惠平定了下来,然而河桥南段却已经烧失,两岸交通陷于断绝。另外,中渚的形势也不太稳定,从逆的千余夏州郡兵,虽然有李苗的安抚,但始终是个不稳定的因素。有鉴于此,李苗征得陈庆之的同意,将周惠一军暂时留在河渚,帮他镇守河阳中城,监控夏州郡兵的动向。 相对于率部重修南段河桥的李苗,周惠的任务比较轻松。挟着击灭宇文莫纥的威势,他任命那支郡兵的军主为守城副将,带在身边严加监管,又将几个幢主对调任职,和熟悉的旧属分开。如此一来,他既遵守了李苗的承诺,没有惩处任何人,却让夏州郡兵上下疏离,暂时失去了有效的运转,从而大大降低了他们铤而走险的可能xìng。 这一招使得如此巧妙,连李苗也赞不绝口,完全不再担心夏州郡兵的问题。对此周惠也颇为自矜,安居于河阳中城之内,却没有想到北中城那边竟出了变故。 就在周惠驻守河阳中城的第三天,北中城的东门守将宋景休,忽然带人来到河阳中城,在城外指明要见周惠。周惠以为他是奉命传达什么消息,立刻令人打开城门,请宋景休一行入城内说话。 宋景休却毫不领情,话中有话的回答道:“进城就免了!你这小子yīn险狡诈,谁知道是怎么想的!” “宋军主这话从何说起?”周惠一时间满头雾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说。 “从何说起?从荥阳城说起!”宋景休大喝一声,“周参军,我只问你两句话!第一,城外河北军军中的副军主田颖田子聪,和你可是故交好友?第二,当rì我军夜袭荥阳城,你可是西门守将?” 原来是这件事情!周惠想起来了,当初他答应陈庆之的征辟时,陈庆之曾经告诫他说,最好不要提曾经防守西门、击退南军夜袭之事,因为当rì夜袭身死的军士之中,有一人为东阳宋景林,其兄长宋景休,乃是深得军中诸人敬服跟从的勇士,而以宋景休的xìng格,恐怕会私下寻他为难,让他在南军中难以自处…… 也就是说,这件事现在已经暴露了么?又是谁暴露出去的? 周惠在心里飞快的想着。陈庆之首先可以排除,因为他既然有那番交待,就肯定会帮忙严守秘密;当rì的士卒也可以排除,他们目前都在自己麾下,和宋景休毫无瓜葛;唯一有可能的,就是当rì的另外几名同僚,而且刚才宋景休也提到了田颖田子聪,说他是河北军军中的一名副军主,想必是河北军注意到了中渚的事情,进而查出自己的身份和来历,派那个大嗓门的家伙在城下招降或者离间吧! 刹那之间,周惠忽然感觉有些自豪。很显然,自己在河渚的表现,已经引起了河北军的关注,而那可是五六十万大军!先别说其后果如何,至少从这一刻开始,他的名字已经被河北军高层记在心上,其中包括永安帝元子攸,柱国大将军、太原王尔朱荣,领军大将军、上党王元天穆等,这些都是站在这个时代巅峰的人物! 在这个乱世,只要有了善战的名声,再加上适当的人脉,还担心没有出头之rì吗? 可以说,从来到这个时代,一直到目前为止,周惠所做的一切,都只有两个直接目的,第一是张扬名声,第二是聚集人脉,第三是获取资历。这三件事情,对于世家大族子弟而言,可谓是水到渠成。人脉自不必说;名声方面,只要不是太过废材,从小就有圈子内的长辈代为吹嘘,例如某某七岁能诗八岁属文之类;长大后一旦加冠,必定出任官职积累资历。然而作为寒门出身的人,想要获取名声、人脉和资历,却是如鲤鱼跳龙门一般的困难,如果没有过人的才学或者多年的cāo守,没有名士或贵官代为举荐,就只能以个人才干熬取入品之资,偶有急功近利,便被冠上“小人”的称号,一辈子也难以洗脱。 周惠知道,在某些人的心中,他恐怕已经是不折不扣的“小人”。幸好他一直很注意这点,投靠陈庆之,是以酬答同乡之情、知遇之恩的理由,虽然失之于忠,却占住了一个“义”字。另外,他本人的形象品质也不坏,无论是在杨昱还是陈庆之手下,他都是兢兢业业,立下了不少功绩,这同样为他加分不少,否则杨昱哪有耐心和他这个寒门子弟交结…… “怎么?周参军,周允宣!不敢回答我的话吗?”城下的宋景休再次大声喝道。 周惠耸了耸肩。他并非怕事之人,到了这一步,难道会退缩么?于是他很沉着的回答:“不错,田子聪的确是我的故交,之前在荥阳郡酸枣城外失散,没想到却去了河北……至于当rì在荥阳西门,彼此尚属敌对,我为西门守将,职责所在,自然要击退城外的夜袭!” “好,周参军果然有担当!”宋景休赞了一句,脸上却是一片铁青,“我也不说暗话,当rì夜袭的勇士之中,有一人乃是我胞弟宋景林,不幸死在守军手上,连尸骨都没有带回……周参军,这手足之仇,是无论如何都要报的!我敬你是个人物,也是敢于冲阵的勇将,只要你现在交出三名凶手,让我剖心祭奠胞弟,这件事情便算揭过!” 交出凶手?要我拿手下人顶缸?真要这么做了,我这兵还能带下去?周惠嗤之以鼻,这宋景休名为和解,实则想塌他的台,其心颇为yīn险。不过,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他和这宋景休,关系只是一般,如今有了杀弟之仇,以他的xìng格是万不能相容的。 事已至此,又关系着军中的威望,那我也犯不着和你客气……周惠主意一定,大声回复宋景休道:“宋军主,当rì守城,我是主将,你要寻仇,只管冲着我来!倒是我要敬告宋军主一句,两军征战,各为其主,这是公义;若宋军主私自和同僚寻仇,便是违反军纪,将军也饶你不得!” “呸!你周惠一个北人,弃家国投靠我军,还配合我讲公义?真是笑话!”宋景休勃然大怒,立刻撕下了表面上的客套,“还拿将军来压我?我随将军这么多年,和将军并肩出战、纵横淮南淮北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敢拿将军来压我!信不信我立刻向将军提议,把你这北人逐出我军?!” 第四一章:渐入风云(四) “宋景休!我为将军属官之首,你敢如此和我说话?真是好大的胆子!”周惠也是大怒。这宋景休,已经是在成心塌他的台了!以帐下军将的身份,领区区十几骑,就敢在他这一军上千士卒面前大肆斥责,他如果还忍气吞声,今后颜面何在?又有何威严继续统率这一军士卒? 他唰的抽出长剑,遥指城下的宋景休道:“你以下犯上,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绑了,交给将军严加处置?” 呼应着周惠的这句威胁,他身边的周忠也抽出了长剑,继而是寨墙上面的士卒。他们感于军主勇担责任、维护属下士卒的气概,纷纷举起了刀枪呼应,仅有的几十名弓手立刻张弓搭箭,一齐指向城下的宋景休。 “好!周允宣,你有种!”宋景休冲着寨城吐了一口唾沫,手勒缰绳拨转了马头,“你给我等着!看将军到底是向着谁!” “不送!”周惠哈哈一笑,转身走下了城寨。 虽然斥退了宋景休,在手下士卒面前也表现得极为硬气,可是周惠心里疏无得意之情。他心里很明白,宋景休说的是事实,在这整支南军之中,他是不折不扣的外人。就连陈庆之,虽然非常看重他,也希望他一同南返,却也很清楚周惠投靠他的主要目的,只不过他和周惠一样同出寒门,理解周惠光大家业、追求仕途的心思,因此甫一接纳,便授以从六品车骑府录事参军的高位。 如今发生这种事,以宋景休在军中的影响,他的处境将更加尴尬。这一点毫无疑问,陈庆之也很清楚,并且还特意交代他不要再提此事。但如今随着周惠声名鹊起,又有昔rì的同僚指证,事情已经无法隐瞒。 也许,现在就是他离开南军的合适时候?或者说是脱离南军的难得契机? 周惠坐在河阳中城衙门内,胸中心cháo起伏,一个多月来和陈庆之交往的点点滴滴,纷纷涌现在他的脑海中。欢宴相谈,驻守虎牢,转战司州,榻前探病,同赴北中,并肩袭营……可以说,从陈庆之身上,他不仅得到了如今的地位,也学到了很多东西;当然,他同样也回报了不少,无论是献计献策,还是协理军务,都很帮了陈庆之的忙,连车骑府现有的架构和属吏,也都是他一手完成,极大的缓解了陈庆之在军务政务上的负担。 正因为如此,陈庆之才会如此见重,想在北地事了后让周惠随他南返,并授以长史之位,作为他最倚重的辅弼属臣。然而他却不知道,周惠根本不愿前往江东。 换而言之,周惠终究是要离开南军的,否则他为什么会要求这一军士卒,并且努力的培养和掌控他们?要知道,这些士卒都是河南、荥阳两郡人氏,可以护卫周惠返回河南,却断不会随他前往江东。 那么,如今有了合适的脱离契机,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周惠在心里叹息了一声,令护卫前去请周忠过来,把城中的军务托付给他。 听周惠说只带少数护卫入城,周忠急忙谏阻:“二郎君,发生了这样的事,还是谨慎些为好,免得为小人所害!” “阿忠放心,城内有将军压着,没有谁敢乱来,”周惠摇了摇头,“带上太多士卒的话,反而显得不尊重将军。” “虽然这么说,小人还是放心不下!若二郎君执意不带太多士卒,便请务必带上小人!”周忠上前两步,半跪在周惠面前,“小人得二郎君如此倚重,家主也曾吩咐小人照顾好二郎君,万一二郎君有什么不测,小人如何还能独活!” “哎,阿忠你这是何必?”周惠走到周忠面前,一把拉起了他,“也罢!咱们就一块进城,看那个宋景休敢不敢动我……说真的,没有你在跟前,由别的人担当护卫,我还真有些底气不足。” “是!小人遵命。”周忠拱手应道,满脸都是毅然的神情。 周惠知道,他是真的认为这趟非常危险,也做好了同生共死的打算。想到这一点,周惠心里的感动自不必说,同时也非常庆幸,来到这个时代四个月后,终于有了第一个舍命追随的人啊! 他动情的拍了拍周忠的肩膀:“阿忠,你现在是军副,也是我最信任和倚重的人,以后就不要自称什么小人了。如今在这个家中,我也能够做大半个主,就赐你表字为‘允恭’如何?” 赐予表字,这就是当作一门亲族看待,因为下仆是没有表字的。非但没有表字,连姓和名都不能够自主,要随着主家的心意而更换。 周忠虽然不太明白这一点,心里却隐约觉得,取个和两位郎君一样格式的表字,似乎不合自己的身份。他抬头看着周惠,言语间颇为迟疑:“这个……小人可不敢当!” “有什么不敢当的,”周惠微微一笑,“你父亲随我父亲没于南荆州,家主为你改名为‘忠’,一则褒扬你父亲的忠诚,二来也已经把你当作义子来看待……你看我和大郎君,还有长姊周慈、小妹周念的名字,和你不是差不多吗?所以,今后你就是咱们家中的亲族,彼此以表字相称即可。” 看着周忠大感愕然,似乎又要跪下去,周惠连忙拉住了他:“允恭,你不用再推辞。就跟你说的那样,咱们这一去很可能会有危险,何苦还在身份的问题上纠结?” 说完,他舍了周忠,叫来衙外的护兵,令他前往河桥工地,请李苗返回河阳中城一趟。 李苗是xìng情中人,得周惠的救援之恩和倾心接纳,已经将他当作了知交。听闻周惠相请,他立刻放下手头的事,带着少数护卫赶了过来。周惠叫上周忠,一起把李苗迎进城内,将刚才发生的事情,以及整件事的由头都告诉了他。 “所以,在下必须回北中城一趟,在陈车骑面前把这件事情了结。城内的防御,以及看管夏州郡兵的事情,只好先委托给子宣兄。”周惠最后说道。 “这南军军将,真是太跋扈、太不讲道理了!”李苗虽然是南人,却与梁帝萧衍有仇(其叔父兼嗣父梁州刺史李畎,先为萧衍所负,继为萧衍所杀),对南军自然没有什么好感,“允宣,依我说,你干脆就离了南军,别再与他们搅在一块!以你的能力,以及前rì立下的大功,只要归了朝廷,肯定能够受到重用的。如果允宣你愿意的话,待这南段河桥修好,我立刻前去觐见陛下,请陛下给你安排一个好职司!” 第四二章:渐入风云(五) “子宣兄的好意,在下心领,”周惠点了点头,“不过,陈车骑于在下有知遇之恩,同乡之情,在下就算要辞去属官,也必须先作个交代。之后的事情,就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吧!” “如此,我就不拦允宣了,”李苗并未听出周惠的言外之音,“辞别南军之后,可仍旧来这河阳中城驻扎,率部帮我看住夏州郡兵,待河桥修好后再请陛下另行安置。” “在下理会得。”周惠拱手向李苗谢道,带着周惠等人前往北中城, 一行人刚走到河桥中间,又有十余骑出北中城南门而来,周忠以为是宋景休,连忙令众人戒备。周惠却摇了摇头,止住了众人的动作,因为他已经看清楚,为首之人穿着青衣官服,乃是他自军中提拔的车骑府中兵行参军张慕唐。 张慕唐也发现了前方的周惠,连忙跳下战马,把缰绳交给身后的士卒,上前向周惠拜揖道:“周参军,宋军主寻你为难之事,将军已经知道了,因此特地派下官前来知会,说已经重重斥责了宋军主,请参军安心在河阳中城驻防。” “将军让我先留在河阳中城?”周惠敏锐的发现了其中的不对,“这么说,军中还是有人附从宋军主,准备和我为难,连将军也担心无法禁止他们,只好让我暂避风头是么?” “这个嘛……”张慕唐迟疑了片刻,知道瞒不住这位jīng明的上官,不得不点头承认,“将军的确有些担心,因为宋军主在军中颇有人望,深得士卒敬服……例如这一回,敌军派人拉拢周参军,本来是城北发生的事,将军已经严令不得外传,可由于此事涉及到宋军主胞弟身死的内情,便有人触犯将军的禁令,私下将此事捅到了城东。” “原来还有这样一番折腾。”周惠微微一叹。陈庆之待他,还真是非同一般的爱护。不过,既然已经打定主意,周惠也只能辜负他了:“将军的意思,我已经完全明白,只是这样躲着避着,终究不是解决之道,所以烦请你和我一同进城,有些话我要和将军面谈。” “可是,周参军现在方便进城吗?”张慕唐担心的说。 “没关系的,他们不敢太过造次,更何况还有你在身边陪同。”周惠安慰他道。由于已经决定离开,他的态度十分轻松,甚至和张慕唐开起了玩笑:“就算我真的是待罪之身,也要见过将军后才能明正典刑嘛!” 张慕唐见这位上司如此镇定,心里倒是颇为佩服,同时也慨然应允了周惠的要求:“既然周参军这么说,下官自当遵命。” ……,…… 尽管南段河桥还没有修好,中渚的战报还未能传递到南岸,南岸的元颢却也知道了平叛主将的身份。原因很简单,跟随陈庆之在北中城驻守的魏朝官吏,只有员外散骑侍郎周惠一人,既然河北军都能通过之前的邸报得出判断,元颢自然更加容易查出来。 立下这样的功绩,奖赏那是少不了的。按照魏朝叙阶的惯例,元颢决定擢升周惠为通直散骑侍郎,晋爵巩县子,另加伏波将军,而周惠的官阶,也相应的由从六品晋升到了从五品。 六品到五品,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台阶,自九品中正制实行以来便是如此。士庶之别,也即是以五品为界限(俸禄为两千石,两千石以上及以下,礼制中便是殿上人和殿外人的区别),五品以上为高品,可以荫封子弟,晋惠帝时设立的国子学,就是专为五品以上官员的子弟而设;五品以下则为卑品,一般的寒门子弟,很难突破这个界限,尤其是在南朝,因为有计资定品的中正规则,寒门子弟最高只能定为第六品,终生也就只能升到六品官阶。 相对而言,北朝突破五品界限要容易许多,孝文帝在初建士族门阀制度时就说了,“(寒人)必有高明卓然、出类拔萃者,朕亦不拘此制”。因此,魏朝各代都有以才学、吏干或军功起家的寒门子弟,因能力或功劳特别出众而晋升到高品,他们一旦突破的话,只要三代连续得官,也就自动转为士籍,拥有士族的各种特权。 三代连续得官,这个条件其实非常容易。因为所谓的“得官”,是连追封和荫封也算在内的,而晋升为高品官阶的寒门子弟,很多都立有不小的功劳,追封父辈和荫封子弟乃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所以,在决定晋升周惠为从五品的同时,元颢也下令追封其父为从六品员外散骑侍郎、巩县开国男爵,荫其子侄一人为从九品员外司马督,然后令尚书祠部曹查录其父及其子侄的姓名,令司州大中正将义兴周氏转为本州士籍。 说来也实在是巧合,现任的司州大中正,刚好就是出身司州恒农杨氏的中书令杨昱。杨昱和周惠有过交往,很乐意的执行了元颢的命令,并且还建议元颢为周惠另行安排职司,将他调离陈庆之的身边。 这是杨昱一直就有的想法。他很欣赏周惠的见识,也很承他在巩县的那番劝谏之情,唯一不满的是,周惠在德行上颇有所亏,居然背弃家国,出任南军主将的属官……如果说之前,周惠只是他欣赏的寒门子弟,可以给予规劝,却不必费力去帮忙的话,现在周惠已经列名士籍,就有了让他扶持的资格。因为凭着此番救援中渚的战绩和名声,周惠的前途即便不乏磨难,也终究能够自荐于朝堂,成为恒农杨氏的得力臂助。 “杨卿说要拉拢周惠?”元颢颇为怀疑,“朕听说,陈车骑对这周惠十分倚重,周惠也是倾力报之。半个月前陈车骑患病,颇思江南风土,周惠亲手拉着步挽(一种很舒适的人力车,供老弱之人代步),把陈车骑迁到城南金陵馆安置下来,不久陈车骑便霍然而愈……主从既然如此相得,朕即便诏令周惠别任,他恐怕也不会轻易奉诏。” 第四二章:渐入风云(六) “陛下,臣惠毕竟是我大魏之人,家族也在河南府境内,怎么会一直追随陈庆之呢?”杨昱显得胸有成竹,“当rì在巩县行宫,微臣请旨给复河南府、荥阳郡两地租赋,陛下可知是出于谁的建议?” “难不成……是这周惠建议的么?”元颢沉吟着说。 “正是如此,”杨昱躬身应道,“以微臣的浅见,臣惠既然心系桑梓,就绝对不会弃家国,也不会自绝于朝廷,特别是在如今陛下施以厚恩,将其家族转为士籍之后……另外,如果微臣所料不错的话,臣惠赖以平定中渚之乱的那支军队,应该是以他驻守荥阳时所带的那两幢旧部为主体,也都是河南府、荥阳郡之人。所以,他既然从臣苗手中接过了旧部,和朝廷之间就更加多了一重羁绊。” “唔,杨卿所言甚有道理。”元颢点了点头。之前发现平定中渚叛乱的乃是魏人时,他就起过招揽之心,因为他手中的亲信得力将领实在太少,在南朝看见一个状貌瑰伟的北人杨忠,便立刻委以护卫重任,把他从白身提拔到了从四品直阁将军的高位。 以周惠当rì的表现,显然要胜过这个寄予厚望的杨忠,若真如杨昱所言,能够将其招揽过来的话,无疑会成为他手中的得力之臣。 唯一值得担心的就是,如果将周惠和他的那一军拉拢过来,会不会削弱北中城的防御?陈庆之本人是否会心生不满?如今五六十万河北军止步北中城下,rìrì空耗钱粮,这个大好局面实在难得,也完全依赖于陈庆之那支南军之力。元颢虽然看重周惠,却也不想因为拉拢他的事情,影响到如今的整个战局。 “虽然有这个可能,但朝廷并不清楚最新的情况。拉拢周惠的事,还是等修好河桥、重新和北中城联系上了再讨论吧!”元颢最后说道。 ……,…… 北中城的城守衙门内,陈庆之手捧茶盅,在正堂上来来回回的踱着。他现在很是烦恼,由于宋景休的擅自寻衅,他身边最得力的属臣周惠,这次很可能不得不离开。 发生这种事情,陈庆之自然对宋景休非常恼怒,可惜却不好贸然加以处置。因为陈庆之心里明白,周惠身为北人,突然成为他的属臣之首,凌驾于麾下所有将士之上,军中对此早就颇有微词。和周惠比起来,宋景休勇武过人,每战必身先士卒,在军中大受众人的衷心敬佩,人望和口碑完全占据优势。而且宋景休的胞弟死在周惠的手中,是受害的一方,更加能够得到众人的同情,所以两人之间的这场矛盾,几乎所有人都支持他。在这个时候,陈庆之如果坚持维护周惠,恐怕不利于军心的团结,情况严重的话,甚至会影响到麾下的战力,影响到北中城的防御大计。 更何况,严格按照梁朝制度的话,宋景休并非是陈庆之的下属。他们那三军,是配在梁帝所封的魏王元颢麾下(晋朝及南朝制度,大国置三军五千人),陈庆之只是以直阁将军、文德殿帅的身份,领文德宿卫骑军代为指挥而已。尽管梁帝考虑到指挥方便,配给元颢的士卒大多出自义兴、东阳等郡,都算是陈庆之的同乡,但这只是加强了众士卒对陈庆之的拥戴,却并非改变两方之间的从属关系。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嚣,让陈庆之更加的心烦。他正要将茶盅往地上一摔,心中却忽然想起,这茶盅还是周惠替他在城南四通市所购,于是好好的将其放回案前,大声令护卫出衙门查看究竟。 不多时,护卫便回到衙门,向陈庆之禀报:“将军,是周参军、张参军两位来了!在他们的外围,有好些军士跟着,骂周参军是北军余孽,扬言要请将军杀掉他,为荥阳城外阵亡的同袍报仇……” “胡闹!当rì在荥阳,我不是顺着众将的心思,残杀了荥阳城所有将领,以此祭奠诸位阵亡将士么?难道这还不够给他们出气?”陈庆之的怒意顿时勃发,“战阵之上,各为其主,本来就没有办法计较!更何况事情早已过去,连主将杨昱都被魏主保了下来,为何现在却偏偏抓住允宣不放?” “将军请息怒!”面对陈庆之少见的怒火,那名护卫连忙劝道。 陈庆之瞪了他一眼,忽然发现有些不对:“怎么是你在执勤?鱼天愍呢?” “这个……鱼统领今天有事,令属下临时替他一天。”护卫有些支吾的回答。 鱼天愍有事?大概是和宋景休有关吧!他们两人的关系一向很好……陈庆之叹了口气。他现在已经很清楚的明白,到底是谁违反了他的封口令。 好在除了这两个胆大妄为的家伙,外面的诸多士卒都还十分克制,也非常尊重他这个主将,在他发话之前,没有人敢擅自侵犯周惠一行。 对于公然违反将令的人,还有什么好说的?陈庆之当即决定免去鱼天愍的职务:“也罢!鱼天愍不来,以后你就是我的护卫统领了。现在立刻召集护卫,随我出去接应参军。” “末将遵命!”新任统领大声应道。 有陈庆之亲自出马,很快就斥散围观士卒,将周惠一行接进了衙门。陈庆之握住周惠的手,非常关切的说道:“允宣,你怎么来了?如今城内无事,我不是让张参军知会你,让你暂时留在河阳中城的吗?” “这是将军的爱护之意,属下自然能够明白,”周惠微微摇了摇头,“只不过,属下同样很清楚,由于属下和宋军主的那番私仇,将军现在肯定很为难。所以,属下决定辞去车骑府录事参军的职务,请将军务必允准。” “这怎么可以!”陈庆之一口拒绝,“我府中诸事繁杂,如何离得了允宣?至于你和宋军主的事情,我自然会妥善调解,允宣你无须放在心上。” 第四三章:执令京邑(一) “将军,宋军主的xìng格和人望,您比我更加清楚,当初就曾经特意嘱咐过。”周惠叹着气道,心中为陈庆之的器重和维护感动不已。可既然已经决定离开,话却不得不继续说了下去:“有了这番私仇,宋军主和军中的大多数将士,都已经不能容忍属下留在军中。将军若要调解,恐怕很难做到;强行压制的话,又会影响到军中士气,于守城要务大有妨碍……至于将军府中诸事,如今已有各曹行参军和曹吏负责,即使离了属下也没有什么妨碍。所以,属下能够放心的离去,从而免除将军麾下的这番纷扰,这也算是最后一次为将军效命吧!” 说完,周惠拜倒在陈庆之身前,等待他作出裁决。 听了周惠的这番请辞,陈庆之默然无语。他心里明白,周惠说的都是事实,而衙门外渐渐响起来的喧嚣,也证明了军中士卒对周惠的怨念。他如果想平息事态,最好的办法便是任周惠离去,如此则自己不必左右为难,周惠也能够脱离纷争。 “唉!事已至此,还能有什么办法呢!”他叹息了一声,把周惠扶了起来,“允宣,你如此为我考虑,我也不能让你难做……以允宣你的才能,以及如今的功绩和名声,就算离了我这里,也不难得到魏主的重用,自致于青云之上,获取锦绣前程。” “在下谢过将军,”周惠顺势站了起来,向陈庆之致谢道,“这一段时间,在下随将军学到了很多,今后果真有了些许成就,都是将军的提携之恩,奖掖之德……此恩此德,在下将永远铭记。” “允宣客气了,”陈庆之令护卫取来佩剑,先在手中摩挲了一番,然后递给周惠道,“此剑是我当年宿卫东宫时,时任左卫将军、太子詹事的都梁县侯韦怀文韦公(韦睿)所赠。韦公体质虚弱,每有出战,皆弃马乘轿,手握三尺竹仗指挥,我对此倾慕不已,后来以文弱之身,自请率军出外,大半都是慕韦公之事迹……如今咱们临别在即,我便以此剑转赠允宣,以寄我对允宣的殷切之望。” “将军下赐,不敢有辞。”听说是已故梁朝名将韦睿的赠物,周惠大感兴奋,双手从陈庆之手中接过佩剑。不过,想到陈庆之也是不输于韦睿的名将,周惠心里忍不住哑然失笑。真是,自己都和陈庆之共事了一个多月,有什么必要因为韦睿的一件赠物而激动呢? 想到这里,他顺势恭维陈庆之道:“以将军转战千里、直下洛阳、抵御河北百万大军的战绩,已经足以和韦公比肩。他rì南返,也自当有公侯之封,不使韦公儒将之名专美于前。”(历史上陈庆之尽管全军覆没,逃回江东后依然封爵永兴县侯,死后追赠为散骑常侍、左卫将军,鼓吹一部,谥曰“武”,比韦睿的“严”字谥号评价更高) “若能如此,就承允宣的吉言了。”说到自己的光明前程,陈庆之脸上也绽开了笑意,把离别的惆怅冲淡了许多。 “所以,请将军一定要珍重,即便事有不谐,也务必保留有为之身,”周惠再次向陈庆之躬身长揖,给了他最后一个忠告,“河北军虽然拿北中城没有办法,却很有可能在别的地方作出突破,届时将军须得当机立断,弃城渡河,以免陷于绝境之中。” “我会记住允宣的话。”陈庆之知道周惠料事极准,很认真的点了点头。 ……,…… 由于中渚及南岸的勤勉,南段河桥很快就再次修通。李苗留下周惠守城,自己押着夏州郡兵过河前往谒见元颢,详细的汇报了三rì前中渚平叛的经过,并且将周惠的事情一并上禀。 听说周惠被迫离开了南军,元颢大喜过望,当即派人前往中渚,诏令周惠前来谒见。此时,尚书祠部曹的复文也到达了军中,上面列着周惠父亲周析、侄儿周文的详细籍录,元颢点了点头,很快批准了两人的封赠,交还给呈文的祠部郎中。 除了祠部郎中以外,同行的还有尚书都兵郎中清河崔士安。崔士安掌管都内之兵,地位十分关键,元颢见他前来,很关切的问道:“崔卿何以到此?可是洛阳出了什么变故?” “回陛下,京中尚无变故,”崔士安躬身回奏,“只是陛下亲征在外,抽空了洛阳的所有兵力,只留下千余河南府郡兵守城,城内的治安状况颇为不佳,甚至还出现了不少流言。临淮殿下对此十分担忧,是以遣微臣前来,请陛下回调些许兵力,并遣一员得力将领坐镇,以维持城内的稳定和治安。” “是么?”元颢略一思索,目光掠过御案上放着的周惠履历,忽然想起前rì召见杨昱时提到的事情。这周惠是河南府巩县人氏,麾下也大半都是河南府的府户军或郡兵,与他一样都出自河南府,也许可以调他前往洛阳维持? 以周惠从五品的官阶,虽然离从四品城门校尉还差了两级,却可以担任洛阳令,以此职假城门校尉,率本部及河南府郡兵主持城内治安。如此一来,既能够将他彻底与南军隔开,也显示了招揽和重用的诚意,可谓是一举两得的事情啊…… “临淮的意思,朕已经知道了。他要求的维持兵力和得力将领,稍后自会派出,”元颢点了点头,“两位卿家可先回城,等候朕的消息。” “臣等遵命。”两位尚书郎中一同告退。 才把两人打发出河阳南城行宫,周惠正好奉命觐见。元颢见他身着绿袍,体魄并不如何魁伟,言语间忍不住啧啧称奇:“听说周卿本为河南郡学生员,体魄也不甚魁伟,当rì却能身先士卒,以迅雷之势击破叛军,实在令朕大开眼界!” “贱名微行,得入陛下圣目,微臣幸何如之,”周惠拜倒在地,很从容的向元颢回道,“《论语》‘宪问’一章之中,记夫子曾有言曰‘仁者必有勇’,微臣虽不敢以仁者自居,却也愿从夫子之圣教。” “好一个‘仁者必有勇’!”元颢见周惠态度从容,应对得体,一时大为赞叹。不过,适当的敲打也是必要的,元颢久居人上,对此道自然是驾轻就熟:“然则夫子也有言曰,‘君子义以为上。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周卿可知此语何解?” 第四三章:执令京邑(二) 果然来了,就知道会提投靠陈庆之的事情……周惠心里暗想道。 关于这个问题,他之前受到杨昱的诟病时,已经是想得非常透彻,也有足够的理由为自己辩护。但如今元颢既然要敲打他,他就不能堵了元颢的话头,所以只好主动送上门去挨训:“请陛下训示。” “唔,”元颢略一颔首,显然很满意周惠的态度,“义有小义,有大义。小义者,私义也,责于乡闾小人,苟不能行,必恃勇而为盗;大义者,公义也,责于庙堂君子,苟不能行,必恃勇而为乱……朕听说,周卿当rì入陈车骑幕府,乃是感其知遇之恩、同乡之情,此皆为私义,以周卿当rì之身份,行之或不为过;然如今周卿为庙堂之臣,当执‘忠于王事,恪尽职守’之公义,行事必以国事为先,勿负朕之厚望。” 周惠略感诧异。这件事情,就这么揭过去了么?然而,想起元颢毕竟是赖陈庆之的力量而身登帝位,和忠于魏朝、深恶南人的杨昱立场不同,周惠也觉得可以理解。 而话说到这个地方,谒见差不多就该结束,剩下的酬功封赏、新职任命,自然有尚书各部根据朝廷制度和天子圣意斟酌,然后由中书省的文学侍臣拟诏,交给门下省的近臣传达。 周惠恭敬的拜辞道:“陛下圣训,微臣铭记在心,退下后必仔细揣摩。” ……,…… 回到河阳中城没过多长时间,周惠就接到了元颢的封赏诏书。诏书中擢升周惠为通直散骑侍郎,晋爵巩县子,另加从五品伏波将军职衔,由车骑府录事参军转任洛阳令,假城门校尉,给假两天,限本月初五前到任;另外,鉴于周惠的功劳,还追封其父周析为从六品员外散骑侍郎、巩县开国男爵,荫封其侄周文为从九品员外司马督。 加官进爵,这是题中应有之意,周惠并不感到惊讶。毕竟,他驰援李苗,击破叛军,守住河阳中渚,于整个战局极为关键,还间接的挽救了元颢的信望,这是很大的功劳。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出身太过低下,而且还将功劳分润给了父亲、侄子和整个家族,得到的封赏绝对不止这些。然而,新授的洛阳令、假城门校尉这两职,却是大出他的意料之外,因为这两职都非同小可。尤其是洛阳令,执令京邑,地位极其重要,而且可随时面见天子,向来是宗室或功臣子弟所居。魏朝迁都后的第一任洛阳令,是宗室河间公拓跋陵的嫡子元志,以清辩文才知名,他在路上遇见职掌纠察百官、百官皆须回避的御史中尉李彪,就敢当面和他争路,然后把官司直接打到孝文帝面前,而孝文帝听了他的理由,便令两人折尺量道,各取其半而行,此后成为定例。 换而言之,洛阳令在洛阳内外城郭,就是可以横着走的角sè,除了天子乘舆以外,遇见亲王、公卿都不需要让道回避。 至于城门校尉,则是掌城门屯兵的重职,初设于汉朝,统司马及丞各一人,十二城门候各一人,出从缇骑一百二十人,曹魏、元魏都沿袭汉制,目前官阶为第四品,与太常、光禄、卫尉三少卿同格。周惠只有从五品,因此加一“假”字,表示越阶临时担任。 即使是这样,这一职和洛阳令同授,也等于是将洛阳内外城郭及城门关防全部相委。 如此程度的重视,不仅李苗大为歆羡,连声道贺,周惠本人也莫名惊诧,但同时却感到非常的担忧。他谢过李苗的收留举荐之情,便令周忠代为约束麾下,令周禄将受伤未愈的周怀国、周怀荆送回巩县家中休养,然后驭马前往洛阳向杨昱请教。 杨昱早已知道周惠的封赠,笼络和征调周惠,也是他首先向元颢提议。然而,听到元颢对周惠的任命,他也免不了十分吃惊,并且担心起了周惠的前途。 “擢升允宣之事,我已经预先知晓,还曾经向陛下建议说,可择一小郡外放安置。如此一来,允宣不仅可以与南军划开界限,还可以脱离中枢的纷争,安心在地方积累资历,那么就算中枢有变,朝廷夺去你的所有封赠,之后也不难凭借名声和资历得到起复……我却没想到,陛下会如此的器重你,任命你为洛阳令、假城门校尉!”杨昱叹息了一声,“你可知道,这对你并不是好事情。万一大河防线被突破,永安陛下重回洛阳,你背着南军的包袱,又身居如此重职,可谓罪上加罪,很可能立即遭到处斩,连大赦令都救不回你来。” “晚生很明白这一点,”周惠点了点头,“不过,凡事所出,必有其因。晚生想请教杨公,中枢是否有什么特殊变故,令陛下会把这样的重职,贸然交给晚生这样一个家世不显、资历浅薄的人呢?” “要说变故的话,其实也没有什么。不过,洛阳城内的确是不太安定,尚书都兵曹对此极为担忧,或许是他们向陛下要求兵力支持吧!”杨昱沉吟着说,紧接着却想起了一个关键,“对了,陛下是不是接见过你?有没有交代过什么话?” “这倒是有的。”周惠点了点头,将元颢那番敲打的话和盘托出。 “陛下要你忠于王事,恪尽职守?”杨昱想了想,忽然明白了过来,“原来如此!” “杨公想到了什么吗?”周惠连忙问道。 杨昱点了点头:“这个任命的确事出有因……允宣可知,洛阳城内除了不稳以外,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不少官员似乎对陛下已经失望,陆续有人逃离洛阳。所以,陛下才任命你为洛阳令、假城门校尉,用的就是你的家世不显和资历浅薄。只有你这样的经历,才会对陛下的器重铭感五内,并且不会和洛阳官员串通,从而替陛下看紧这个洛阳,防止再有官员外逃。” “什么?陛下的心思居然如此深沉?”周惠大吃一惊。他分明记得,无论是南史还是北史,对于元颢的评价都不怎么好,而且以元颢这两个月的作为来说,至少骄怠自满、任人唯亲这两项是跑不掉的。 第四四章:执令京邑(三) “允宣可是信了京师之风评,以陛下为暗弱之主么?不错,陛下自即位以来,行事的确失之放纵,以致公私不安,人情失望。但允宣若因此而存着怠慢之心,恐怕将有不测之祸!”杨昱仿佛看出了周惠的心思,郑重提醒他道,“须知陛下本非心思浅薄之人,以夺爵赐死的罪藩之子出仕,却能大得朝廷信重,屡次统领大军出征,并获三师、三公之高位,这岂是心思浅薄之人所能做到的?广平、汝南为帝室至亲,临淮、安丰居宗室之望,然而较之陛下,名位和资历却皆有所不如。否则的话,梁主何以舍汝南而重陛下?济yīn王、丘大千等两淮重臣何以纷纷归降?临淮、安丰两位殿下又何以甘心率百官郊迎劝进呢?” 周惠点了点头。杨昱曾经和元颢共事,一同征讨关内叛党,虽然合作得并不愉快,但对元颢本人的xìng格自然了解颇深。 “杨公这一番话,可谓金玉良言,晚生受教了,”周惠拱了拱手,“方才晚生还在想,令郎孝邕有第七品员外郎的荫封,可以荐他担任城门丞或者假城门司马,替晚生统带麾下那一军士卒。若能如此,令郎能够即刻起家得一要职,而晚生便可以辞职归乡,脱离中枢的这番是非……” “允宣辞职的话,能否获准先不说;便是辞职,也莫扯上我家孝邕。他xìng格比较急躁,可应付不来你的这番提携,”杨昱摆了摆手,“况且,他现在正替叔父担任丧主。刻下并不方便出仕。” “这么说来,晚生只好另寻他途。”周惠叹道。 他现在已经有了一番名声。别说是辞职,哪怕失去现在的官阶和爵位,之后也随时可能受征复出。唯一放不下的,就是现在这一军士卒,若要辞职的话,就必须作出适当的安排,将他们留在编制之内。那么等到他复出时,有之前的渊源,很容易便能再掌这一军,正如他在北中城把这一军从李苗手中要过来一样。 当然。他也可以不辞职。安心的待在洛阳令、假城门校尉的位置上,等元子攸名下的河北军打到这里,便立刻献城相投。可是,休说这种毫无节cāo的事他做不做得出来,即使真的咬牙做了。因此而保住官阶和爵位,他的名声也会完全毁掉,之后除非他愿意以尔朱荣等只重军功、不管私德的军阀为靠山,否则便随时可能受到御史的弹劾,从而失掉得来的一切,并且再无复出的可能。 到底该怎么做呢?这还真是个难题。但可以确定,杨昱这边的杨孝邕显然是不能指望了,他也就没有必要再打扰杨昱,于是起身向杨昱告辞。 “允宣慢走。”杨昱把周惠送出正厅,忽然拜托他道,“舍弟的四十九rì法事,如今只剩下十余天,此事允宣是知道的。等到圆满之后,我将携孝邕扶柩归葬故里。届时若允宣依然假城门校尉,还望莫要留难我父子二人。” 周惠一愕,杨昱也发现局势很紧了么?看来聪明人还是不少啊! 他点了点头,向杨昱承诺道:“叶落归根,人之常情,贤父子归葬至亲,晚生自然没有留难的理由。” ……,…… 驭马离开杨府,周惠沿着青阳门御道随意的走着,心里想着刚才和杨昱的那番商谈。按照杨昱的说法,可以肯定的是,他现在不方便立即辞职,即使辞职也会被元颢留任,况且他已经答应了杨昱,至少要协助他父子两人离开。 可是,也不能一直做下去啊!否则难免会打上了元颢顽党的标签,再加上之前担任陈庆之属官的事,真会像杨昱所说的那样被当即处决。 到底还是没有根基的问题。正因为没有根基,虽然明知这次的机遇伴随着巨大的风险,他还是义无反顾的投入到了其中,以求得出人头地的机会。这一点,他现在显然已经做到了,当初一同投身府户军的四人之中,比起在河北军中担任军副的田颖,可能担任军主的王建,不知道担任什么的夏侯敬,还有赋闲在家的谢邦,他显然要成功得多。而只要躲过当即处决的风险,随后元子攸肯定会下旨大赦,他就能安然无恙的返回乡里,凭着北中从战、伏波中渚的名声,等待朝廷或哪位府主征辟他复出担任官职。 自孝文帝迁都以来,魏朝对于士人,可以说是非常宽待,除非是你死我活的朝廷政争,亦或是现在这样的夺位之战,否则很少会处决犯事的士人,凡有大臣负罪当死,都允许其归第与家人诀别,然后从容自尽,以保留作为大臣的体面。与此相对应的是,很多人黜职后,不久都能够再次起复;甚至连赐死的大臣,之后若有子弟显贵,都能够重新获得追封和赐谥。 法令如此松弛,这也是魏朝后期政局败坏的主要原因之一。例如河间王琛,担任定州刺史时大肆搜刮,灵太后评价说“唯不将中山宫来,自余无所不致”,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三次因为贪污而罢官夺爵,结果又三次得到起复;后来领军作战,一败于氐、羌,二败于鲜于修礼,同样是屹立不倒,直到第三次被葛荣击杀,才彻底结束了折腾不已的一生。 至于大赦,在魏朝更是频繁,宣武帝在位十八年,大赦八次;孝明帝在位十三年期间,灵太后一人就大赦了十六次,有时甚至一年三赦。而大赦如此频繁,有多少罪都很难丢掉脑袋,众臣也就越发的肆无忌惮。连身为天子的元子攸,在即位前深受孝明帝的信赖,也会徇私枉法,将作为通缉要犯的杨宽藏到家中,一直等到朝廷发布赦令。只从这一件事上,就可以知道魏朝法令松弛到了什么程度。也难怪后来尔朱荣在河yīn虐杀朝臣时,会拿洛中士人骄侈成俗、败坏朝政作为他的借口了。 正是知道魏朝宽待士人,法令松弛,而且大赦频繁,当初周惠才敢铤而走险的投靠陈庆之,并能够预先为自己制定好脱身和起复的计划。只不过,现在这计划出了点问题,他必须尽快解决。 p 第四四章:执令京邑(四) 周惠出神的想着事情,不知不觉间就过了孝义里,到达洛阳小市附近。这时候,耳边忽然传来一声略显耳熟的招呼:“前面可是周兄?” 周兄?是叫我么?周惠有些迷惘的抬起头,眼前便出现了一张印象深刻的面孔,正是见过两面、有过赠答之缘的邵县侯元宝炬。 说起来还真是巧合,每次和这邵县侯见面,都是在这城东小市附近。不过,这或许不难理解,他的父亲元愉,还有舍宅为平等寺的叔叔元怀,都是虔诚信佛之人,平时颇有交往(史载元愉‘崇信佛道,用度常至不接,与弟广平王怀,颇相夸尚,竞慕奢丽’),所以他经常出入平等寺也在情理之中。 “原来是子炜兄,”周惠回过了神,下马向元宝炬拱手道,“可是又自平等寺奉佛而来?” “不错,”元宝炬回答着,颇为疑惑的望向周惠,“倒是周兄,不是在随车骑大将军陈庆之驻守北中城么?怎么有空在这洛阳城东闲逛?” “驻守北中,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周惠状似无奈的一笑,“在下当rì在荥阳守卫西门,曾击杀过陈车骑帐下一名得力军将的胞弟,此事最近被揭开,在下为了不让陈车骑为难,已经主动离开了北中城。” “原来是有这么一番变故,”元宝炬点了点头,“这样也好,周兄毕竟是我大魏之人,效力于客军终归不妥,如今能够待职京师,也算是回到了正途。” 待职京师?哦,自己这样信马由缰的闲逛城东。倒真像是待职的模样。 面对元宝炬的误会,周惠也不说破。回以一个尽量轻松的笑容。不过,他毕竟搁着心事,而元宝炬也立刻发现了这一点,很关切的问道:“周兄可是担心职司的问题?如果愿意屈就的话,我倒是有些门路。现任河南尹天水杨机杨显略,曾为先父藩国中尉,与我数有交往,以周兄的官资和才学,由他荐任从六品河南郡丞当无问题。” “子炜兄误会了,”见元宝炬这么热心。周惠也不便再隐瞒。将自己的新任命和盘托出,“不瞒子炜兄,几rì前在下平定中渚叛乱,因此得入陛下法眼,如今已擢升从五品通直散骑侍郎。加伏波将军,并实授洛阳令、假城门校尉两职,不rì便将上任……刚才心不在焉,乃是深感职责重大,因而沉思熟虑,倒是有劳子炜兄费心为在下安排。” “什么!前rì平定中渚叛乱之人,居然就是周兄么!”元宝炬大为震惊,“没想到周兄不但富有文学之才,还颇得领兵之要。实在让人佩服!” “适逢其会而已,当不得子炜兄谬赞。”周惠随口谦谢着说。 “允宣实在无须太谦,”听说周惠担任了这两项重职,元宝炬的态度变得更加热切,直接称呼起了周惠的表字,“如今允宣即将执掌洛阳城门关防。我倒要向允宣举荐一人,或可成为允宣的得力臂助。” “是吗?”听到“得力臂助”四字,周惠心里一动。既然说是臂助,而且又和元宝炬这样的近支宗室相熟,想必也有官身了。他现在正愁没人帮忙接掌麾下那一军士卒呢,或许可以拜托给元宝炬的这位熟人?若能如此,就算到时取不回那一军,也能和元宝炬这位未来的至尊结下另一份善缘吧! 想到这里,他立刻答应元宝炬道:“既是子炜兄的举荐,想必不会有问题,还请将其姓名、籍贯和履历示下。” “那我先多谢允宣了,”元宝炬拱了拱手,“此人姓元名整字子肃,乃本朝宗室子弟,曾担任从六品骑都尉之职,现任从六品河南郡尉。他的父亲,生前担任从五品奉车都尉职务,去年在河yīn死于尔朱荣之手,所以前时长乐往附河北尔朱荣,他虽然是长乐的侍卫官,却选择了留在洛阳城内。可没想到的是,当今天子即位之后,立刻把侍臣全部换成了自己的故吏旧交,他也被解职回家赋闲,还是我拜托杨府尹,荐他担任了现在这个官职,却是做得十分委屈……允宣若是愿意,不妨荐他担任城门司马,为允宣统领缇骑,以他曾任骑都尉的经验,肯定能够胜任愉快。” 元宝炬介绍的非常仔细,周惠也听得非常认真。起初听说其人姓元字子肃时,他差点吓了一跳,以为是哪个近支宗室呢。要知道,河北那边的元适元子攸,河阳南城的元颢元子明,还有面前的元宝炬元子炜,这三位天子或未来至尊,表字都是这种格式。不过,听说他父亲只是掌御乘舆车的从五品奉车都尉,周惠也就放下了心,这元整元子肃,看来只是偏远宗室子弟,所以他还是用得起的。 元整所担任的骑都尉,掌监羽林骑,位阶和统领缇骑的城门司马一样都是从六品,连职衔也非常类似,其中的区别,仅仅是前者掌巡查皇城、随驾出入,而后者掌巡查各处城门、随校尉缉拿犯人罢了。可以说,元宝炬的这个举荐,真的是再合适不过。 这样一想,周惠忽然发现,元宝炬的交游还真是意外的广阔啊!各位宗室他认识,河南尹他认识,自己这个新晋士人他也认识,才一提自己那个假城门校尉的职务,他马上就能举荐合适的辅佐人选。如此一来,在帮助自己的同时,也给了元整一番提携;而如果自己真的待职洛阳,说不定真会接受他的举荐,从而欠下一份提携之恩。 从这一情况来看,元宝炬虽然远离朝堂,除了一个邵县侯的封爵外,没有任何的职衔,但潜在的影响力却不可小视。难怪他出仕之后,立刻青云直上,成为宗室中的第一人,直至登上西魏的天子宝座。 不过,这些都不是他现在要cāo心的事情。他只知道,元宝炬举荐的那个人,真的是非常合他的心意,也让他忍不住当即提出了要求:“子炜兄,咱们左右无事,不如现在就去河南府衙,让我见见这元整元子肃如何?” “允宣都说了,我自然无有不遵。”元宝炬笑着说道。 (ps:元宝炬表字没有记载。但是他长兄元宝月字子焕,按照北魏宗室的取字原则,我私下给他取字为子炜……炜者,光明也,与炬相通。) p 第四五章:执令京邑(五) 由建chūn门进城内,绕过周回三里的翟泉,便是河南府衙门。周惠之前曾经来过,并且和王建、夏侯敬、谢邦、田颖入衙门内晋见,领取府户军官职,对这里的印象很深,毕竟他的从军生涯,乃是在这个地方开始的。当时的河南尹,还是依附元天穆的元子思,等到元颢入洛,元子思自然被斥退,职务由安南将军、司州别驾杨机接掌。 故地重游,周惠很快就发现,这里的人气比上次萧条了许多,建chūn门御道北面,当rì河南府户军集结的那片校场上,如今只有数百名郡兵cāo练着,都是被元颢挑剩的羸弱之人,这些郡兵固然是有气无力,带领他们的军将也毫无责任心,很随意的歪在泉边树下的一张胡床上面打着盹儿,手上甚至还抱着一只酒瓮。 看着此人的形容,周惠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这货该不就是元宝炬推荐的元整元子肃吧? 他的预感显然就要变成现实,因为元子攸径直走向了那名军将。不仅如此,另一名十三四岁的健壮少年也跑了过来,大力的推搡他道:“姐夫!快醒醒!邵县侯来看你了!” “阿毅,别扰我,”军将嘟哝道,“管他什么侯什么公的,只有不是你姐就成……” “是街对面的邵县侯啊,姐夫!”被称为阿毅的少年不屈不饶的推着,只可惜军将看似摇摇yù坠,却总能像不倒翁似的稳住身形。这看似滑稽的一幕。却让周惠瞪大了眼睛,因为他曾经听文德宿卫骑军军副马佛念说过,骑兵在马上作战,下盘一定要稳当。腰腹一定要灵活,而看这军将的下盘和腰腹,显然是一名极为出sè的骑将。 果然不愧是监羽林军的骑都尉,也不愧是御乘舆车的奉车都尉之子……周惠忽然来了一些兴趣。 被唤作阿毅的少年,见推不倒这位军将,只好另寻他计。他仔细观察着军将的呼吸俯仰节奏,忽然伸手一探,迅速向他手中的酒瓮抓去。可这军将看似迷糊。却能下意识的将酒瓮往外急撤,而阿毅则顺着他的撤势一推,终于将他推得失去了平衡,也让军将惊醒了过来。有点手忙脚乱的稳住了身子,酒瓮也依然在手中抱着。 “好你个阿毅,倒是有了点长进!”他哈哈大笑道,“咱们再来!” “姐夫!邵县侯在旁边呢!”阿毅连忙提醒道。 “哦……是子炜兄么?”军将眨了眨眼,这才看清一旁的元宝炬和周惠二人。他把酒瓮放下。向元宝炬拱手致歉,“子炜兄,刚才是我怠慢了。来,咱们喝酒!我先自罚一樽!” “子肃。你可不能再喝了,”元宝炬拦住了他的酒樽。“这一阵子,你每天就这样练兵吗?” “那我能怎么练呢?”元整元子肃放下酒樽。长声叹息着说道,“子炜兄,我是骑将,只会带骑兵。这些步军,我可实在带不来,更何况还都是挑剩下的老弱,看着都让人丧气!” 元宝炬知道元整说得不错,也没有反驳什么,只是转过话题问道:“杨府尹不在么?” “杨府尹去洛阳县衙了,”这次回答的是名为阿毅的少年,“听说县里又积了些政务,而新的洛阳令还没有到任,杨府尹放不下心来,昨rì就去了那边。” “又去洛阳县衙了么?”元宝炬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元整散乱的发髻上面,“子肃,我有事情要和你商量,你先稍稍整理下仪容,别在人前失礼。” “子炜兄,你别打闷葫芦,有什么事情就直接说吧!”元整看了看元宝炬,又看了看周惠,直觉告诉他事情与周惠有关,“这位是?” “我是新任洛阳令义兴周惠,并领伏波将军,假城门校尉,掌洛阳内外治安和城门关防,说来也算是河南郡兵的上司,”周惠笑呵呵的望着元整,好似看着一块宝玉似的,“听子炜兄说,子肃长于骑战,因此我想荐子肃担任我的城门司马,统领缇骑巡查各处。” “统领缇骑?这事情不错,比守着这些老弱残兵强多了!”元整哈哈一笑,向元宝炬、周惠两人拱手致谢,“既然是子炜兄的好意,在下更是没有二话,也谢过周将军的举荐之情。” “子肃的xìng子还是这么急,”元宝炬笑着摇了摇头,“也罢,等子肃你整理好,咱们就一块去洛阳县衙,让你向杨府尹提出辞呈,之后交代了公事,允宣便可行文向尚书吏部和都兵部荐举子肃。” “看来我也这洛阳令也要及早上任了,”周惠笑道,“原本还有两天假,准备回乡一行,却没想到县衙积了那么多公务,居然劳动府尹代为处理……对了,子炜兄,河南府尹可以兼理洛阳县吗?” “一般是不成的,但杨府尹有些不同。他之前曾以伏波将军任河yīn令、洛阳令两职,官声极好,离任后还有洛阳吏民为他在县衙门外立了清德碑。如今他虽为河南尹,对洛阳县依然十分关注,见洛阳县公务积累太久,便奏明陛下,以府尹兼理洛阳县事,”元宝炬向周惠解释说,言语间颇有期许,“如今允宣也和杨府尹一样,以伏波将军任洛阳令,他rì说不定也能主政河南府哩……” 说话之间,元整已经下了翟泉池边石阶,就着水面草草整理好仪容,戴好郡尉武冠,催促元宝炬和周惠道:“子炜兄,周将军,咱们这就动身如何?反正洛阳县衙也不远,出了建chūn门过马市和阳渠东石桥就是!” “那去吧,”元宝炬熟知元整xìng情,有些无奈的说道。 一行人离开校场,出建chūn门沿阳渠向东而行,连那个被唤为阿毅的少年也跟着。经周惠主动问起,元整才想到将这个少年介绍给周惠:“这是我内弟长孙毅,今年十三岁,自幼父母双亡,和他姐姐两人相依为命,之后就一起来了我家,倒是个非常机灵的孩子,武艺也还使得……阿毅,来见过周将军!” “是,姐夫,”长孙毅应了一声,却指着前面的马市说道,“姐夫你看!马市外怎么围了这么多人?难道是杨府尹要处决洛阳县的死囚吗?” p 第四五章:执令京邑(六) 周惠一怔,不是说杨机颇有清德知名么,怎么一来就见他处决死囚?要知道,魏朝前期虽然法令极苛,但是在中后期,对死囚都非常慎重,而且在太武帝时,即采纳源贺的意见,“宥诸死刑,徙充北籓诸戍”,“一岁所活,殊为不少”,到了孝文帝当政期间,因为哀矜庶狱,死囚大多得以保留xìng命,发配边镇戍守,之后便差不多成为定例。 更何况,除叛逆等特别严重的罪行以外,死囚一般都要留待秋后处决,而现在不过是初秋时分,怎么就如此急迫了呢? 四人加快脚步,排开围观的人群,来到马市的正门之外,便看见一名囚犯背门而坐,头戴一具大得惊人的重枷,几乎被压得了直不起腰来。在他的身边,有两名狱吏持械看守着,另有一名十余岁的女孩,身着仅能勉强遮体的破旧衣服,正竭力用小手托着枷锁,好减轻囚犯的负担。 仔细打量着这具重枷,周惠暗暗咋舌。他曾经听人说过,这种重枷号曰“弥尾青”,长一丈三尺,喉下长一丈,乃是魏朝最重的大枷,轻易不会动用。而动用这种大枷,几乎比处决死囚更加难得一见,也怪不得会有这么多人围观。另外,那个托着重枷的孩子,显然也很能吸引众人的注意和怜悯,周惠就听见身旁有人在慨叹,说这囚犯倒生了个好女儿之类的话。 周惠同样也很感慨,再想到这个女孩和妹妹差不多大,处境却如此凄惨,忍不住就懂了恻隐之心。他走到狱吏面前,很是和蔼的问道:“两位。这人究竟犯了什么事情,居然动用这么大的重枷?” 见周惠穿着绿袍官服,身边还跟着一名头戴武冠的军将,狱吏不敢怠慢,躬身向他和元整回答道:“回禀两位官人,此人盗窃宗室贵戚之家的财物,按律当判斩首,或者发配边镇;但府尹念他乃是初犯,而且还有子侄需要抚养,不适合流放到边地,因此动用大枷禁锁十天。以代替斩首的刑罚。” 那小女孩却是机灵。听周惠向狱吏问起囚犯的事,立刻扑到他面前跪下求告:“官爷!求你放了我的叔叔!他是为了给我治病,才不得不去偷别人财物的……叔叔还说,要偷就偷有钱有势的人家,不然偷了像我们这样的小户人。人家肯定承受不起损失……” “这倒是个义贼,”周惠转头向元宝炬叹道,“我倒有心救他一救,不然十天下来,恐怕也免不了大病一场,也等于是到了绝路……子炜兄,我既为洛阳令,可不可以改判?律例上可有什么条款可依?” “本朝麟趾格律令,我却不是太熟。”元宝炬摇了摇头,“不过,允宣既然颇有才学,又说他是个义贼,倒不妨引经义决狱的前例,看能不能有所转圜。” “子炜兄高见!”周惠点了点头。心中立刻有了主意。 元宝炬口中经义决狱,是由汉时董仲舒提出来的断案方法,由于多引《公羊chūn秋》的内容,又可称为《chūn秋》决狱。这种断狱方法,在汉朝时期十分普遍,北魏兴起之后,也废除了军法或部落旧法,重订律令,并于太武帝太平真君六年下诏,“诸有疑狱皆付中书,以经义量决”,等于是将经义作为决狱的最高判定。而后来改订律令的诸大臣中,声望最为隆重的名臣高允,即是“博通经史、天文、术数,尤好chūn秋公羊”的经义决狱大家,改订律令时也参考了不少经义决狱的原则。 经义决狱的原则,概括起来主要有两项。一是法不违礼,二是法求于心。法不违礼很好理解,礼律古代本为混通之学,魏朝士族又最重礼法,自然将礼居于法之上,以之作为决狱标准,最为典型的就是处理孝道与法令之间的冲突。例如藏匿罪人,本是违法行为,但如果父子之间藏匿的话,就绝对不会追究藏匿者的责任;与之对应的是,儿子如果状告父亲,不论有理无理,首先就是犯罪行为,必定受到惩罚。 至于法求于心,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注重犯罪动机。如果主观上没有犯罪行为,即使违法,也不会给予惩处,例如两家结婚之后,有谣传说男方已经在外面病死,然后女方家族将女儿另嫁,那么即使男方回来,也不会追究女方重婚的罪责,因为她并不是要故意犯罪。除此以外,如果动机合于道义,即使有意犯罪的话,按照经义决狱的主张,也能够凭着这好的动机减免不少罪责。 如今周惠想改判此人,就是想引用上述最后一条。所以他很快和元宝炬等人赶到洛阳县衙,拜见代理政务的河南府尹天水杨机杨显略,然后拿出身上携带的诏旨,向他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见周惠是新任的洛阳令,又与元宝炬联袂而来,杨机的态度颇为谦和:“县内政务纷扰,周令能提前销假履任,甚是难得。至于改判此案,只要能妥善处理,我并没有什么意见。” “杨府尹如此大度,下官感佩不已,”周惠躬身拜揖,进一步问道,“不知这囚犯是何身份,所窃的是哪一家?” “这囚犯名为申屠和,却也有些来历。他有一位姑母,曾为庶人元禧宠妾,生有两子,因此元禧谋反后,他家也受到牵连,彻底败亡了下去。至于失窃的那家么,”杨机转头望向元宝炬,“乃是已故右中郎将赵郡李作予家,子炜应该是知道的。” “居然是舍妹的夫家?”元宝炬大感诧异。右中郎将赵郡李作予,正是他的妹夫,同时也算得上是他的表弟(元宝炬母亲杨氏原为歌姬,深受其父元愉爱幸,因担心她过门后受正妃轻视和欺凌,托李作予的祖父赵郡李恃显收养她,诈称赵郡李氏女儿),他如何能不知道?只不过,“前rì与舍妹见面,舍妹并未提起这件事。敢问杨府尹,不知舍妹家中被窃去了什么东西?” 杨机回答道:“子炜放心,被窃的东西并不多,几件首饰和衣裳而已,衣裳估计是犯人准备改小给侄女穿的,首饰则也已经全部追回。令妹也未曾遣人出告,乃是金铺掌柜见首饰形制不凡,知道是宫中赐物,因而主动送来告官,然后顺藤摸瓜查明了此案……虽然事主未予追究,但令妹毕竟是亲王之女,身份亲贵,按律自当严惩犯人。” “原来是这样,”周惠明白了原委,心中更加笃定。他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向杨机和元宝炬拱了拱手:“那么下官倒有一法,既可以惩恶扬善,也可以补偿李家的损失。” p 第四六章:昔人重逢(一) 经过周惠引经据典的争取,杨机解除了申屠纥逻重枷十rì的刑罚,改为没入李家cāo持三年贱役。这样处理,既惩罚了他盗窃财物的罪责,也避免了他因受刑过重而伤及xìng命,并给他一个安身立命之所,让他叔侄二人得以免于饥寒。 将申屠纥逻从重枷礼放出来时,周惠惊讶的发现,此人身形居然极为雄壮,这让他更加感慨不已,对元宝炬说道:“以此人的体格,足以横行街市,或者落草为寇,所谓‘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是也,可他却能够甘守清贫,足见本质不坏。子炜兄不妨转告令妹,勿以偷窃而轻视此人,若能善加接纳,以其守卫门户,必可大收其功。” “方才在县衙里,允宣说了他那么多好话,连杨府尹都被你折服,我和舍妹又怎么会轻视他呢?”元宝炬笑着回答道。 “杨府尹也真是。在下不过偶起怜悯,想帮这人一把,结果就被杨府尹拿话套住,不得不销假提前上任,”周惠摇了摇头,“离家近一个月,难得陛下给了两天假期,本来还想回去探望一番的。” “允宣也体谅下杨府尹如何?最近洛阳城内颇不安稳,事务繁多,他手下只有那么千余羸弱郡兵,就算把jīng力和力量全部用在洛阳,恐怕也难以应付得来,更何况他总判河南府,手下有十余个县要顾及,还要赴尚书省朝堂听事呢?”元宝炬替杨机分辩道。 “在下自然明白,也能体谅杨府尹的处境。”周惠点了点头。 ……,…… 既然走马上任,管理这首善之区,周惠也很快开始履职。他把自己那一军从河阳中城调来。安置在马市和租场之间的营地,以周忠周允恭兼任县尉。维持洛阳诸城区的治安;城门校尉的职责,周惠全部委托给城门司马元整元子肃,由他率领身着红sè戎服的缇骑,总督洛阳内外诸门关防。 至于他自己,则是全力处理洛阳县内堆积的政务。这些政务,很多都是些非常简单的纠纷,周惠既然不熟悉魏朝现行的麟趾格律令,干脆全部依据经义执行判决,速度倒比一般县令快了不少,而且还赢得了不错的评价。 这在当时而言。并不是离谱的事情。周惠以前看史书或裨官野史。就经常看见某某名臣硕儒主政地方,三两rì之内判完挤压数月的政务,引起全县轰动之类的事情。譬如庞统,担任耒阳令时,因嫌官小。故意轻慢政务,尽废县事,等到引起刘备的注意,即将调任身边时,则“手中批判,口中发落,耳内听词,曲直分明,并无分毫差错”。于半rì间将百余rì积累的政务全部清理干净。这虽然是有所夸张的小说家言(《三国演义》文,《三国志》则说是“守耒阳令,在县不治,免官”),但自有其现实来由,也就是撇开律令。引用经义决狱的原则进行判案。 周惠虽然只是粗通经义,比不上那些浸yín多年、顺手拈来的名臣硕儒,但他有现代社会的经验。在现代的英美,所采用的海洋法系,实际上就和经义决狱非常类似,只不过经义决狱以经义礼法为最高判定,而英美法系则以过往判例、或者陪审团代表的民意为指导而已。因此周惠先依据礼法和民情作出判断,然后再从经义中寻找支撑,也大致能够胜任愉快,颇有几分“名臣硕儒”的风范。 与河南尹杨机一样,周惠作为洛阳令,也必须入尚书省朝堂听事议政。总理朝政的录尚书事、临淮王元彧,乃是魏朝的经义大家,因周惠曾入陈庆之幕府,本来对他很有些不待见,但如今听了周惠经义决狱的名声,又见洛阳治安的确大为改善,倒是改变了不少态度。某天散朝时,还特地送了他一张新制的琴,以示勉励和训诫的意思。 “虽为新琴,却也能发清音,唯琴铭尚无,周令可细细思之,自行补上,”元彧颇有深意的交待周惠道,“后汉《白虎通》有言,‘琴者禁也。禁止于邪,以正人心,感发善念’,周令既有经义决狱之能,当知先贤此言之深意。” 这是将新晋士族的自己比作新制的琴,希望自己能够坚守节cāo……周惠心中了然,躬身向元彧致谢:“殿下厚赐,下官不敢推辞,定当奉入正堂,朝夕相对。” “如此甚好。”元彧点了点头,满意而去。 回到洛阳县衙,奉命送周怀国、周怀荆二人回家调养的周禄,已经自巩县来到了洛阳。他恭敬的向周惠复命道:“听说二郎君建立大功,得到朝廷褒赏,家族得以改入士籍,家主大感欣慰,令全家焚香告祭先祖,并且令人妥善照顾怀国和怀荆两人,还各自赏下好米二十石,免除了他们父母的劳役。便是大郎君,听说文小郎君被荫封为员外司马督,成为朝廷从九品内官,也感到非常高兴,特地令小人代他向二郎君致谢。” “阿兄客气了。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周惠微微一笑,“你阿娘和阿兄可还好么?平伯刚刚故去,本来不该让你随我从军的,只是我身边实在少不了亲信的人。” “二郎君别这么说,小人可担待不起!至于小人的阿娘和阿兄,有家主妥善安排,自然也没什么需要担心的地方,”周禄躬下身去,“另外,二郎君上次和庄西张二家的三女儿定亲,这个月已经到迎娶的时候。不过家主认为,咱家现在是士族,二郎君是身服绯袍的朝廷大臣,不能够再和农家结亲,所以准备向女方退掉这门亲事,让我来问二郎君怎么说。” 亲事?对了,自己刚回家那会,伯父是为自己定下了一门亲。那个时候,尽管自己大力反对,却没办法改变伯父的决定,可现在那位伯父却主动提出退掉……想到这里,周惠心里不免有些好笑。 尽管周惠并未把亲事和什么张家女儿放在心上,不是刚才周禄提起,他甚至都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婚期就在这个月中。但如今听说伯父准备退亲,周惠却觉得不太妥当,也对不起临淮王元彧刚送的那张新琴。 “这样不妥!”周惠连忙吩咐周禄,“烦你再回家一趟,请家主不要退掉亲事,只需暂时推后一两个月,等我忙完这段时间就行。否则的话,咱家的名声可就坏了,今后怎么在乡里立足呢……反正,我现在也能够自立,不需要和其他士族攀亲,免得被人说咱们负义忘本,趋炎附势。” p 第四六章:昔人重逢(二) ……,…… 被周惠释放的申屠纥逻,带着侄女申屠迦娜返回家中,休养了两rì之后,便主动前往城东昭义里的李府待命。看在元宝炬和周惠的面子上,李家对他颇为优待,让他担任家中门房总管,而他的侄女申屠迦娜,则被孀居的主母娘子、元宝炬之妹元明月收为侍婢。 能够脱离重枷禁锁,免去xìng命之忧,连叔侄两人的生计也得到保障,申屠纥逻对元宝炬、周惠两人的感激之情自不待言。原本他宁愿居无定所,以替人帮拥为生计,也要坚持留在洛阳,是希望有朝一rì,逃往南朝的表弟元翼元仲和、元昌元茂和能够重归大魏,因为前几年朝廷已经下令,允许谋反的前咸阳王元禧、前京兆王元愉诸子重归宗室属籍,并且追封元愉为临洮王,由长子元宝月、次子元宝晖先后袭爵。 所以,只要两人愿意回来的话,不仅没有任何风险,还能够恢复宗室的身份,而元翼身为元禧幸存的诸子之首,甚至很有可能重新被封为郡王。到了那时,他作为元翼的亲表兄,也能够借此获得朝廷官职,进而重振申屠氏的家业。 只可惜,元翼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市井上的传言却是不断。有的说他受到梁帝的器重,被封为咸阳王;有的说他亮节高风,把王爵让给了嫡出的弟弟元晔;有的说他领南朝青、冀二州刺史,正在和大魏故国交战;还有的说他图谋举州入魏。不小心被梁帝察觉而遭到诛杀……总之就是没有任何确切的音信,也让申屠纥逻一次次失望。到了现在,他差不多是绝了那个念想,如今有了主家。而且待他不薄,他也就很安心的为主家效力。 这一天中午,申屠纥逻奉李府大总管的命令,往家寺送去两桶香油,替已故家主李作予的祈福海灯上供。回来的时候,他看着天sè还早,时间比较充裕,就顺便去了建阳里一趟。 建阳里位于阳渠北面、洛阳县衙所在的绥民里以东。在整个洛阳都十分知名。里内士庶二千余户,普遍都非常的崇佛,虽然没有豪富大贵之家,却合力供养起了璎珞、慈善、晖和、通觉、晖玄、宗圣、魏昌、熙平、崇真、因果等十所寺院。这些寺院感于民众的恩德。也倾力为他们提供方便,不仅没有设置任何出入门槛,还专门辟出一些空房,收留里内无家可归的贫苦信众。 之前一个多月的时候,因洛阳形势不稳。申屠纥逻生计无着时,叔侄俩就曾经在慈善寺住过一段时rì,直到准备行窃之前,为了避免亵渎佛祖。影响寺院的清誉,才勉强搬离寺中。所以他现在手上有了点余钱。就立刻想到去寺里捐献功德,顺便拿回寄放在那的几件行李。 来到慈善寺中。寺中的知客僧人却还认得申屠纥逻,见他往大殿功德箱里投钱,双手合什致了一礼,笑着问候道:“申屠檀越,上两旬离去时,令侄似乎有些伤风,不知现在是否已经安好?” “劳和尚挂念,小侄的病已经痊愈,”申屠纥逻合什回礼,然后向知客僧人询问道,“请问和尚,在下当rì住过的厢房,如今是否有人入住?在下还有几件行李放在房中,不知是否方便拿回?” “哦,当rì檀越才离开,下午便有几位檀越住了进去,说是远道前来洛阳寻亲……不过这并不妨事,申屠檀越要拿回寄放的行李,那几位应该愿意行此方便。”知客僧人回答说。 “那在下就去了。”申屠纥逻说着,合什向和尚告辞。 来到之前住过的厢房,申屠纥逻正要敲门进去,却听得房间内有人在说话,而且用的还是鲜卑语。他本不愿偷听墙角,但自迁都以来,朝廷明诏禁止官员使用胡语,整个洛阳也皆以说汉语为风尚,如今居然能遇到说鲜卑语的人,不免让他感到有些奇怪,于是忍不住停了敲门的手,稍稍将耳朵靠近了门边。 结果他惊讶的发现,房内谈论的内容,居然是与他有恩的洛阳令周惠来着。 “元道叔叔,你的意思是说,如今掌管洛阳的周县令,就是当rì在滏口关遇到的那个周惠呀?”一个小女孩用清脆的声音问道。 “十有**没错。当rì我曾经看过那人的荐任文书,姓名、表字、还有籍贯都符合。如果说是巧合的话,未免也太难以让人相信……只不过,当rì那人的身份似乎非常寒微,连个刚入流的边地郡尉职务,都要疏通关系才能到手,怎么可能突然担任洛阳令呢?这可是从五品的高官啊!”被称为“元道叔叔”的人回答。 “我说元道,你肯定是弄错了!”另一个较为粗犷的声音插了进来,“这个洛阳令,听说还兼着伏波将军、假城门校尉,显然是以军功起家。可当rì我们遇到的那个周惠,一看就知道是个毫无胆气的家伙,怎么可能立下军功?别的不说,最近几rì打街道上经过的缇骑,你也看到了,不输咱北边的jīng锐骑兵,这样的部属,是那种无胆之人能够压得住的?” “拨力叔叔的话不能相信!”先前的小女孩嚷道,“你还说那周惠是个废人呢……” 申屠纥逻听到这里,心中忍不住大怒。周惠主政的这十余天,判案曲直分明,将积压多rì的洛阳政务处理得仅仅有条;而且,他手下的缇骑和士卒也颇为勤勉严格,由于他们维持得力,整个洛阳治安大为好转。市井间谈起这位县令,哪个不是心服口服,赞誉有加?怎么可能是什么无胆的废人? 更何况,周惠还改判了他的案件,把他从一丈三尺的重枷中解脱出来,否则就算是他身子再健壮,也绝对不可能安然捱过十rì枷锁,轻则生上一场大病,重则有xìng命之忧。 愤怒之下,他一脚踢开房门,也用鲜卑语大声向里面喝道:“你们胡扯!” p 第四七章:昔人重逢(三) 突然有人闯进房间,而且还用鲜卑语大声呵斥,房间里的宇文博、宇文元道顿时大吃一惊。 前些天的时候,由于尔朱荣离开晋阳,留守的尔朱彦伯威望不足,不少受尔朱家压迫的六镇镇民都试图起事,想趁机推翻尔朱家,其中有人居然打出宇文部前任首领宇文洛生的旗号,以利用他在镇民中的巨大威望发展势力。 事实上,六镇镇民被尔朱荣收服后,除上层部分受到重用以外,下层镇民一直都饱受尔朱部陵暴,rì子过得非常艰难,时不时就聚众给尔朱家找点麻烦。尔朱荣和尔朱天光在时还好,一个能够压制住他们,一个能够安抚住他们;可是等到尔朱天光前往镇守关中,尔朱荣被元子攸诛除后,占据晋阳的尔朱兆就再也控制不住了,于是六镇镇民闹得更凶,“大小二十六反,诛夷者半,犹草窃不止”。尔朱兆无奈,只好向高欢和贺拔允请教,结果被高欢的表现所欺骗,听从了贺拔允的馊主意,将这些镇民一股脑的交给高欢代为管辖,从而亲手为整个尔朱家的覆灭埋下了祸根。 如今的这次sāo乱,只是““大小二十六反”的一次前奏罢了。而且宇文部的绝大部分人,都已经跟随首领宇文泰北上,讨伐占据幽、平二州的韩楼叛党。少了他们这些旧部,即使打出宇文洛生的旗号,也没有多大的说服力。只不过,作为宇文洛生在世时最受信重的部属。宇文博和宇文元道向来对宇文泰不怎么信服,也就没有跟随宇文泰一同前往幽州,而是留在晋阳照顾宇文灵吉。他们听说有人打故主的旗号,担心被卷入事件之中。给整个宇文部带来灾祸,便禀明尔朱彦伯,带着宇文灵吉和几名亲信离开晋阳南下,准备投奔灵吉的亲舅父、担任洛阳台军大都督的武卫将军贺拔岳。 之所以直接前来洛阳,是宇文元道的意见。他原本以为,以三十万台军的实力,足以迅速击破元颢党羽,只须在洛阳等待随军的贺拔岳。可是。他并不知道,台军并未向洛阳进攻,而是在下游渡过黄河,前去和尔朱荣会师。即将进攻由元颢所部据守的河内郡;而他们一行人渡河时,刚好就抢在了元颢封锁黄河之前。 等到进入城中,发现城内处于戒严状态,他们才发现自己犯了错误,而这个错误显然非常严重。作为尔朱荣麾下宇文部的人。只要让守军发现他们的身份,毫无疑问会被当作jiān细遭到处决。情急之下,宇文元道让众人乔装一番,假称是远来为侄女寻亲的外地人。从而得以在慈善寺栖身,以避开洛阳守军的搜捕。 在寺里躲了几天。听香客说元颢率全部军力前往河阳南城,洛阳城内防卫空虚。治安一片混乱,根本没有进行什么搜捕,几人这才放下心来,走出寺院打探消息。结果,他们就正好遇到周惠担任洛阳令的事,然后对他的身份来了兴趣。为此宇文元道特地查探了几天,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目前的从五品洛阳令、假城门校尉、兼伏波将军义兴周惠周允宣,正是四个多月前他们在滏口关山中救出的那个归德郡尉! 只不过,一个出身寒门、刚刚入流的从九品边地郡尉,怎么会在短短四个月内平步青云,成为执令京邑的从五品绯袍贵官?这实在是匪夷所思。而宇文博更不相信,那个一跤摔晕了的无胆郡学生员,能够以军功起家,并且带出一支jīng锐的缇骑。甚至连宇文灵吉,也因此对她坚持救下的那个倒霉鬼来了兴趣,参与到两人的争论之中。 当然,为了不引起注意,他们用的是在洛阳被主流轻视、只有少数落魄族人继续使用的鲜卑语,却没想到事情如此之巧,会有个同样懂得鲜卑语、并且对周惠充满好感的家伙来踹他们的房门。 房门被踹开的那一刻,宇文博以为是遇到搜查的差役,立刻欺身上前,准备先将来人制服,以免暴露众人的身份。然而申屠纥逻却也是身强力壮、反应灵敏之辈,很快闪开了宇文博的攻击,和他扭打在了一块。两人你来我往,很快就交换了好几招。 宇文元道心思较为活络,见来人身着直身青衣,乃是大户人家仆从的打扮,而且还空着双手,显然并非官府中人,便连忙止住了宇文博:“拨力兄!先住手!有话好好说!” 对宇文元道的话,宇文博向来极为信任,闻言连忙退后两步,挡在了宇文灵吉身前,拿目光盯住对面的申屠纥逻。申屠纥逻则惊怒的望着宇文博,不明白此人为何如此蛮横,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招招向人的要害招呼。不过,刚才全力打了一阵,他也明白对方不是好惹的,倒也没有继续的心思,只是同样紧紧的盯着对方。 见到申屠纥逻的神情,宇文元道更加放心了,拱手以洛阳音向对方问道:“这位兄台,在下几人在房里闲话,为什么要突然踹开房门,出声斥责?” “你们背地里胡乱说周县令的坏话,我曾经受他的恩德,自然听不过去!”申屠纥逻怒哼一声,“别以为乱说话就不用负责,信不信我现在拉你们去见官?” “乱说话?哈哈!”宇文博大笑一声,“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多着呢,你怎么就知道咱们说的一定是你那位周县令?” “你还狡辩!看来真是想去见官了!”申屠纥逻怒道,转身就要去县衙告发这几人,却被宇文博和宇文元道一同拦在面前。 “想走?哪有那么容易!”宇文博冷笑着说。 “拨力兄!”宇文元道瞪了他一眼,转头和颜悦sè的向申屠纥逻道歉,“不好意思,我阿兄xìng子比较急,兄台别往心里去……刚才闲话,也是我等的不是,如果冒犯了兄台的恩人,还请多多担待。” 听宇文元道温言道歉,申屠纥逻却不好发作了:“这个,在下也不是故意来听几位的私聊,只是之前在这房间住过,还有行李没取走,结果刚准备敲门,就听到几位在说鲜卑话,一时觉得比较奇怪……总之,在下也有不对的地方。” “原来如此。那么就没什么问题了,”宇文元道微微一笑,“房间里原来的物事,咱们都没有动过,其中若有兄台的行李,就请尽管取回。” p 第四七章:昔人重逢(四) 说完这句话,他拉着宇文博退到一旁,示意申屠纥逻自便。 申屠纥逻本想再客套两句,但看着宇文博依然耿耿于怀,其余几人也都神情戒备,隐隐护在那唯一的小女孩身侧,也就免去了这番心思。他取了自己的行李,径直离开了房间。 然而,走出寺院之后,申屠纥逻回忆刚才的情形,越想便越觉得不对。刚才那帮人之中,除了唯一的小女孩以外,其余几个都是正值盛年的壮汉,怎么都不像是前来洛阳寻亲的普通人家。而且,自己贸然闯入了房间,他们的态度也很可疑。抢先出手的那个人,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担忧,因而竭力想要将他制服;但另外一个主事的青年,却对他表现得十分客气和顾忌……那么他们先前住进去时,对知客僧人说谎,是在遮掩什么?现在又是担忧或者顾忌着什么? 申屠纥逻正想得入神,一匹战马忽然停在他的身边,让他颇为吃了一惊。抬头看时,却是周惠手下的城门司马元整元子肃,正随意的勒着战马,脸上神采飞扬,身后还跟着三十余名红衣缇骑。 当rì元宝炬和周惠救他的时候,元整也跟在两人的身边,显然和两人关系颇深。想到这一点,申屠纥逻不敢怠慢,连忙躬身问候道:“小人申屠纥逻,见过元司马。” “啊!果然是你么,”元整笑着点了点头,目光在他的手上逡巡着,“你提着这些行李,是要搬到李府去?” “正是,”申屠纥逻把手中的行李放在路旁。向元整拱手作揖,“不知司马叫住小人。可有什么见教? “也没有什么事情,就是想确认一下,”元整呵呵一笑,“好了,现在你可以走了。” 确认一下?申屠纥逻一怔,随后明白了过来,是自己带着的行李引起了元整的怀疑。他不禁摇头苦笑,自己一向自诩奉公守法,没想到会受到这种待遇。然而这也不能怪人家,谁让他之前曾经行窃过。背上了犯罪前科呢? 倒是元整身边的长孙毅比较机灵。看出申屠纥逻神情有异,小大人一般的安慰道,“我等职责所在,你莫要往心里去。周校尉说了,最近东边局势不好。虎牢关已经戒严,城内尤其要注意,千万不能发生变乱,让这座古都的诸多胜迹遭到损害……申屠兄也是洛阳人,想必能够理解周校尉的苦心。” “对了,”元整听长孙毅如此安慰申屠纥逻,忽然想起一桩事情,“我听说,你在这城东住了十多年。想必对各里各坊都很熟悉吧?如果有什么异常情况,希望你能通报咱们,咱们都住城西,对这边不是很熟。” 申屠纥逻无语。哪有这么拜托人的?就凭你前一会的怀疑,一般人就绝对不会再听你的拜托吧?不过,看在周惠的面子上。申屠纥逻决定不和他的态度计较,并且顺势把刚才在慈善寺中的事情告诉了他:“要说异常情况,倒是有这么一件……” ……,…… 与此同时,慈善寺的宇文博、宇文元道诸人,也正在谈论刚刚离去的申屠纥逻。 “看来倒是我多心了,这人的确是来取行李的,并非解雇盘查咱们,”宇文博松了口气,“既然这样,也就没什么问题了。” 宇文元道却摇了摇头:“拨力兄,咱们还是小心为妙,立刻搬离这个地方。” “拨力叔叔不是说没问题么,为什么还要搬啊?”宇文灵吉有些不情愿,“这里住着就很好,我这几天还去了前面礼佛,让佛祖保佑咱们平平安安呢!” “郡主,平安不是求来的。菩萨也说过,求人不如求己,所以还是要咱们自己留心,”宇文元道安抚了宇文灵吉一句,然后向宇文博解释道,“拨力兄,刚才咱们表现得有些不妥,难保不会引起那人的怀疑。而那人既然尊崇洛阳令周惠,说不定会去向他告发咱们。” “你说得不错!”宇文博也反应过来,“事不宜迟,咱们赶快收拾行李离开!” “元道叔叔,你不是说,现在那个洛阳令,就是咱们曾经救过的周惠,为什么还要躲他呢?”宇文灵吉甚为不解,“咱们是他的恩人,他难道还会为难咱们嘛?” 宇文元道心里苦笑。自家这郡主啊,实在是太过善良了,根本不知道人心的险恶。那个周惠能在短时间内爬的这么高,受命执掌京师重任;又在短短十来天内,大致维持住了洛阳城内的治安,可以说是既会钻营又有能力的寒门干吏,同时也并非甘于平凡的人。而这样的人,岂会被什么救命之恩所约束? 他怜惜的走到小女孩跟前,摸了摸她的头发:“郡主,咱们现在必须先离开这里。其余的事情,以后有时间再和你说。” “好。”宇文灵吉点了点头。对于这位元道叔叔,她一直是很信任的。 几个人迅速收好行李,前往佛殿向知客僧人告别,宇文灵吉还坚持给了好些布施,作为寺里收留他们的酬答,倒令知客僧人过意不去,殷勤的把他们送出寺外。 他们还没出建阳里,迎面便过来了一群人。领头的宇文罗仁眼尖,认出正是那踹门壮汉去而复返,后面则是城门校尉麾下的三十多名红衣缇骑,显然是前来捉拿他们的。于是他连忙向后面告jǐng,却是已经迟了片刻,对面的人也已经发现了他们。 “没想到,他们的速度居然这么快!”宇文元道一声叹息,止住了蠢蠢yù动的宇文博,“拨力兄,对方人多,又是专司巡查的缇骑,咱们斗不过他们。唯今之计,还是不要反抗为好,免得伤到了郡主,或者被对方当作jiān细而遭到格杀。” “不成!”宇文博拔开宇文元道的手,准备取出暗藏在行李中的短剑,“城内正在戒严之中,咱们这样束手就擒,恐怕也没有什么好下场的!” “那就赌一赌,赌那周惠到底念不念救命之恩,”宇文元道看了看宇文灵吉,“我想,郡主既然救了他,又只是个孩子,他至少要放过郡主吧!” p 第四八章:昔人重逢(五) 出洛阳内城阊阖门外,至城西七里外郭有张方桥,是朝士送迎西去宾客亲朋的地方。周惠按照当rì的承诺,带着周禄等二十余人,把扶柩回乡的杨昱、杨孝邕父子送出桥外,和两人拱手作别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贤父子请一路保重。” “允宣也保重,”杨昱点了点头,指着桥外不远处的望止亭,向周惠提议道,“然则临别之时,怎能无酒?我这里有昨rì酤来的新酿鹤觞,不如去亭中小酌几杯如何?” 周惠心里明白,杨昱这是有话要和他说。尽管如此,听说杨昱居然有鹤觞酒,他也是大感兴趣:“鹤觞酒之名,晚生却也听过,据说仅出于城西洛阳大市的治觞里,乃河东人刘白堕所酿,饮之香美沉醉,京师莫不趋之若鹜。但有朝贵出郡登藩,多携以作为饷馈,名声逾于千里……不过,这种酒一年仅一酿,故而极为珍稀,晚生上月想酤来孝敬家伯,却被告知早已售完,怎么杨公还能酤到呢?” “呵呵!允宣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杨昱微微一笑,令家仆从车里取出酒具,然后携了周惠的手,一同前往望止亭,边走边和周惠解释,“鹤觞酒的确是一年一酿,每年夏季酿好之后,以大罂盛贮,暴于炎夏rì中,经一旬便愈加醇美……这是刘家的酿酒秘术,所以每年出酒都在七月初旬,我也是偶然得知。允宣若要酤酒孝敬令伯的话,还须尽快前往。迟一月便酤不到了的。” “原来还有这一番内情,晚生却是不知,”周惠笑着恭维道,“杨公见识果然广博啊!” “一些奇技yín巧而已。哪能算得上什么见识呢?”杨昱摆了摆手,顺势转入了正题,“前rì尚书台闻报,尔朱仲远已经率军在齐州渡河,正兼程向荥阳行进。临淮王殿下把文书转到河阳行宫,陛下不得不分兵前往虎牢关防卫,并且令太子率军前往西面函谷关……对于这件事情,允宣是如何看待的?” “战局不太乐观。”周惠摇了摇头,“此事已经在洛阳传开,城内人心颇有几分动摇,治安压力大增。然而晚生最当心的。却不是东面的现成威胁,而是这件事体现出来的动向。显然,河北军认识到难以攻下北中城,故而选择了分头攻略。如此一来,虽然需要多耗些时rì。但正好击中了咱们的软肋,毕竟咱们兵力不足,战线延长之后,沿河防御免不了会削弱一些。很可能在哪处被河北军突破。” “允宣所言甚是,不少朝臣皆作如此看法。恐怕已经有了避难的心思,”杨昱替周惠斟满酒樽。“允宣为洛阳令,受命执掌关防,准备如何应对?” 如何应对,周惠心中自然有所决断。不过见杨昱殷勤的为自己斟酒,又提及诸多朝臣,周惠大致猜到了他的意思,很配合的拱手问道:“请杨公指教一二。” 杨昱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起了另外的事情:“允宣可知,为何有如此多的洛阳朝臣奉迎当今陛下?一则因河yīn之事,对永安陛下及背后的尔朱氏党羽不满;二来当今陛下曾多次掌军出征,事变的前月,才奉命总台军与河北府军征讨葛荣;最后一条,才是为各自的家族前途和身家xìng命做打算……因此,众臣本希望由当今陛下整合朝廷,击败河北尔朱一党,则大魏朝纲得正,众人也能得翊戴之功。然而如今看来,此事多半已不可为,和尔朱党羽的争斗,看来还是要继续下去啊!” “杨公的意思我明白了,”周惠点了点头,“无论是永安陛下还是当今陛下主政,大魏都还是大魏,尔朱一党才是真正的叛逆和威胁。目前在朝中的诸位,也大多是忠心于大魏的臣子,需要留着有用之身,继续和尔朱一党在朝廷上周旋。” “好!”杨昱举起了酒杯,“允宣能明白这一点,可见也是我大魏的忠臣。也希望允宣自己保重,若永安陛下有心清除尔朱一党,则他rì必定能够再次为朝廷效命!” ……,…… 经过和杨昱的一番深谈,周惠从城西返回时,已经下定了辞职的决心。只要他一辞职,不仅能够脱离朝廷中枢漩涡,保全自己的xìng命,而且在短时间内,洛阳关防也将无人执掌,让众朝臣得以顺利离开,以免破城后受到乱兵的欺凌。 这个决心一下,他整个人也轻松了许多,甚至还想起杨昱的提点,让周禄等人趁着出酒时节,前往城西洛阳大市旁的退酤里、治觞里采购名酒鹤觞,准备带回家去孝敬伯父周植。 等到他驭马回到洛阳县衙,已经是下午申时中刻,县尉周忠和城门丞陆康立刻迎了上来,由陆康躬身向他禀报道:“禀校尉,元司马刚捉住了几个北地来的人,随身都藏着短剑,司马认为他们很可疑,已经将他们羁押在城门寺中。如何发落,还请校尉示下!” “北地来的人?”周惠略感奇怪,“大河不是早已被封锁了么?他们是怎么来洛阳的?” “根据收留这几人的慈善寺说,他们已经住了二十余rì,那时候大河尚可通行。”陆康回答道。 “住了二十余rì?”周惠想了想,“那么你们有没有问过寺院,这么长一段时间,他们做了些什么?有没有什么可疑的行径?” “他们没有做什么,可阿毅说这一点就很值得怀疑。因为据寺院说,他们自称是来为小侄女寻亲的,却成rì深居简出,根本不像是在寻找亲人的模样。” “你是说,他们还带着一个小侄女?”周惠皱起了眉头,“那你们为何要捉拿他们?捉拿时他们反抗了没有?” “是李府的申屠纥逻举报,说是去取留在寺院里的行李,偶然撞破了他们的私聊,然后发现他们形迹非常可疑。而且,被申屠撞破之后,他们立刻离去,这显然是心虚的表现。元司马认为,如今城内人心不稳,必须严加防备,所以将他们全部捉拿……不过,捉拿他们时,他们倒非常配合,并没有试图反抗。” p 第四八章:昔人重逢(六) “这样啊。”周惠点了点头,心里大致猜到了事情的真相。那几个北地人,估计真是来洛阳投亲的,但他们所投的亲戚,很可能是尔朱一党,是当rì协助元天穆掌握京师的部下,如今自然随元天穆去了河北军中,属于和元颢敌对的阵营。所以他们一直不方便外出,也不敢被官府中人发现。 涉及到敌对阵营的将领,又是在敏感的戒烟时期,这件事情便不能归于治安范畴,也无须沿用治安判定标准。所以,事情并不需要查得多么明白,这几个人的罪名可大可小,处置也是可重可轻,全看周惠自己的考虑。他如果想借机立威,震慑城内别有居心的人,便可以把他们打成jiān细,从重加以处罚;如果没有这种心思,也不妨轻轻放过,只暂时羁押他们一段时间。 周惠并无立威的意思。他现在只想卸下职务,同时利用元整的身份,将麾下那支军队的建制保留下来,所以他决定不管这件事情,全部推给元整去处理:“事情我已经知道,如何处理,由元司马决定即可,最近我这县衙里公务颇多,难以兼顾那边……以后若有类似的事情,也都交由元司马解决,只需事后和我说一声。” “是……不过……”陆康yù言又止。 “不过什么?”正要进县衙的周惠回头问道。 陆康上前两步,在周惠的耳边低声禀报:“他们说认识校尉,四个月前曾在滏口关和校尉结交,希望能够见校尉一面。因为这句话,元司马不好轻易处置,特地令我前来请示校尉。是否要见见他们?” “怎么,司马担心我与河北军有什么联系?”周惠呵呵一笑。“你让元司马放心,我绝对不会和尔朱一党的人结交。” “是,下官这就转告元司马。”陆康施了一礼,转身离去。 周惠走进县衙后院,信手拂了拂正堂上那张新琴,然后取来纸笔,起草上呈尚书吏部曹的辞职表章。才磨好墨汁,写下寥寥两行开头,周禄便走了进来,向他汇报酤酒的事情。 “辛苦了。”周惠点了点头。“你先让人把酒放着,咱们离京返乡时再一起带回去。” “是,”周禄答应着,恭敬的向周惠请示道:“二郎君,小人明天恐怕要先回去一趟。” “明天是你父亲的七七忌rì嘛。我记得的。”周惠理解的说道。很显然,周禄并未听出他说“一起带回去”的含意,然而想到时间已经不早,辞职表章不一定能在今天写好呈上去,他还是同意了他的请求:“你先回去也好。记得带上一瓮鹤觞,替我贡在平伯灵前。” “小人领命。”周禄感动的施礼离开。 想到平伯,周惠忽然觉得有些寂寥之意。时间过得真快,居然就要到平伯的七七忌rì了。当初在滏口关外碰面,然后一同回乡。自己是多承了这位老家人的照顾啊…… 对了!滏口关?周惠忽然一惊,刚才城门丞陆康说什么来着?那几名嫌犯居然知道他四个月前去过滏口关的事情?而且身边还带着一个小女孩? 他有些失态的站起,几乎碰翻了书案上的砚台。要知道,出于特定的缘故,他对于去过滏口关的事,向来是讳莫如深。在平伯去世之后,几乎就没有其他人知道,甚至连家主周植,也只知道他们是在相州境内遇贼返回罢了。而那几个人既然知道,很显然就是当初把他从堑沟里背上来,并且翻看了他身边那封荐书的人! 那么他现在该怎么办为好呢?周惠背着手,在正堂上踱来踱去。 毫无疑问,最理智的办法,便是趁机重惩那几名嫌犯。只要他们都不在了,这世界上便再没有任何人知道自己当初的事。只可惜,周惠并非那种铁石心肠、杀伐果断的人,那几个人毕竟算是救了他,他不可能对他们如此决绝。更何况,其中还有一个十余岁的小女孩,也正是她吩咐自己的护卫,好心的将他救出了堑沟,不然平伯绝对找不到他,他自己也绝对爬不上来,只能在那个荒山野岭的沟底无奈的仰望星空,等待死亡的再次降临。 尽管只见过一面,但周惠却清楚的记得,那小女孩面容微黑,鼻梁高挺,整个人显得英气勃勃,声音非常的清脆,话语间一片天真烂漫。另外,当时她脚上有伤,似乎是跌进堑沟时扭到了脚踝,所以由护卫背着,但神情中毫无怨艾的意思,面对平伯的感激跪拜,她还非常懂事的加以阻拦。 这样的一个小女孩,让他如何能下得了手?虽然周惠还不知道那几人的确切身份,但就算真是敌对的一方,他也没办法生起任何伤害她的心思。 周惠打定主意,立刻丢下写了几行的辞呈,令护卫牵来战马,飞快的骑着往城门寺赶去。 城门寺内的城门司马元整元子肃,已经审问过宇文博、宇文元道诸人。他以给宇文灵吉上刑作为威胁,很顺利的套出了几人的身份,乃是尔朱家麾下的宇文部部众,也知道他们此来洛阳,是要投靠元天穆麾下大将、武卫将军贺拔岳。既然如此,他也就毫不客气的作出了判决,准备在城东马市将几人当众处斩,以jǐng告城内的尔朱党羽勿要生事;至于宇文灵吉,则按照处理犯罪女子的惯例,没入舂槁官坊为奴。 由于处在戒严时期,洛阳城实行军法,城门寺定案程序极为简单,只须问明事实、酌情宣判即可,其余签字画押、上呈复核等一套统统不用。所以听到元整的宣判后,宇文博、宇文元道等人就已经明白,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今rì将是他们的最后一天,而宇文灵吉将从此在舂槁官坊的苦役中度rì。 被押回城门寺的监牢,众人尽皆绝望不已,纷纷以鲜卑母语大声诅咒周惠,宇文元道更是深感自责:“早知那周惠如此忘恩负义,咱们就不该束手就擒,是我害了大家!” “是我救错了人了!”宇文灵吉也忍不住愧疚道,“如果再遇到,我肯定……肯定……” 她想说肯定不会救。可是,仔细想了一下,她还是觉得应该去救人。这个深思熟虑的结果,让她心里感到更加羞愧,终于忍不住捂着脸呜呜大哭。 哭声之中,宇文灵吉忽然感觉不对,周围一下子变得非常安静。她疑惑的抬起头,就看见牢门已经打开,一位二十余岁的白袍士子,正躬身拜侯在众人面前。 p 第四九章:自投囹囵(一) “在下义兴周惠,拜见各位恩人,”周惠向众人作了个团揖,“真没想到,居然会在这种情况下与各位重逢……” “你原来还记得!”宇文元道一声冷笑,打断了周惠的话,“那你这算什么?是来给咱们饯别的吗?” 宇文元道旁边的宇文博,本来感到奇怪,这人为什么会拜侯他们这些死囚,待听到两人的对答,这才认出周惠的身份。顷刻之间,他立刻大怒:“原来你就是那忘恩负义的家伙!居然还敢出现在咱们面前!横竖咱们已经没了活路,信不信我现在就拿你抵命?” “兄台误会在下了,”周惠尽量诚恳的解释,“城门寺的公务,在下已经全部委托给了元司马,并未介入今rì的事情。而且,几位恩人说得并不是很明白,在下听到通报时,只以为是各位胡乱攀扯,过了好一阵才想到可能是你们几位。” “别说得好听!”宇文博余怒未息,“你是假城门校尉,城门寺的代理主官,怎么可能不理公务?!” “拨力兄,你先别急,”宇文元道拉了宇文博一把,转而问周惠道,“事到如今,周校尉乃是刀俎,我等皆为鱼肉,不知周校尉准备如何处置咱们?” “各位于在下有搭救之恩,在下岂敢怠慢?”周惠拱手答道,“实不相瞒,在下中午并不在衙门,而是前往城西送恒农杨元晷父子返乡,回来之后,在下便准备仿效杨元晷的做法,辞去身上的所有职务,因此连官服都已经脱了下来……如今既然得知几位恩人蒙难。在下自然义不容辞,拼着徇私枉法的名声也要搭救诸位。同时也正好借此放弃官职,返乡闲居。” 听周惠说要搭救他们几人,几人纷纷松了口气,放下了心里的大石头。宇文博倒也干脆,立刻拱手向周惠道歉:“是我宇文博错怪周校尉了。刚才说话过分了些,还请周校尉莫要往心里去。” “原来是宇文兄,”周惠向他点了点头,“上次在滏口关外,几位急于返回,未曾告知尊姓大名;刚才在下来得匆忙。也只是向城门丞问清了羁押几位的地方。并未详细取阅各位的卷宗。不知可否请宇文兄替在下引见诸位,并且告知详细的判决?” “这个好说,”宇文博首先指向破涕为笑的小女孩,“这位是洛生王的爱女宇文灵吉,当rì正是她吩咐咱们救你出来的;这位是宇文元道。本名宇文叙,以字行于世,我呢是宇文博,字拨力,和元道都是洛生王的亲信旧部;其余的几位,也都是洛生王的下属,现在都随我两人护卫在咱们郡主身边。” 说到这里,他皱了皱眉头:“至于详细的判决嘛……” “判决还是不说为好,免得你说出来晦气。周校尉听着也尴尬,”宇文元道明白他心里的想法,笑着接口说道,“反正,既然周校尉有所承诺,先前的判决自然算不得数的。” “元道说得不错。”宇文博顺势收住了话头,“既然算不得数,那也就不用再提。” “几位是宇文部的人啊!”周惠恍然大悟。宇文部是武川镇颇为著名的部族,虽然早在魏初便已经被离散,但依然有着颇高的名声,也颇有些旧部世代跟随。当rì攻下武川镇的破六韩拨陵帐下大将署王卫可孤,即是被宇文肱、贺拔度拔、独孤库者等人聚众攻杀(独孤部尤重,首领世袭领民酋长之职;更重者则世袭第一领民酋长,如契胡尔朱部、敕勒叱列部等;另鲜卑侯莫陈部、鲜卑乞伏部也曾有首领为第一领民酋长);而宇文肱的三子宇文洛生,则是葛荣帐下大将,在北地名声极大,被六镇乱军称呼为“洛生王”;除此以外,半个月前被周惠攻杀的夏州乡兵首领宇文莫纥,也是宇文部被离散出去的一支;而洛阳目前也有宇文部的离散族人,其中颇有人位居高位,例如宇文元道的族兄、曾任台军都督的宇文永,例如前兖州刺史宇文金殿之子、世袭安喜县侯宇文显和。 有这样现成的名声,拿他们几个作法震慑城内,实在是非常适合,难怪元整、陆康会如此迅速的结下此案。而身为当事人,他们几个得到的判决自然不会那么吉利。 想到这里,他再次向几人作出了承诺:“几位放心,在下必定会保证各位的周全。” “一切全都仰仗周校尉。”宇文元道、宇文博等人纷纷拱手致谢。 “恩,我也相信你!”宇文灵吉也眨了眨眼睛,“元道叔叔见识很好,但看你总是看不准。上次说你糊涂,这次说你忘恩,但是都没有说对哩!” “这个,周校尉,在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是唐突了!”宇文元道尴尬的说道。 ……,…… 对于元整元子肃而言,最近的rì子可谓是分外舒心。周惠不仅举荐他为城门司马,而且将缇骑人事和关防重任全部相托,他说要拣选人员,将一些骑马shè猎的同伴引入缇骑,周惠毫不干涉;好友从七品武骑常侍陆康赋闲在家,他请周惠酌情提携,周惠立刻行文举荐他为城门丞……可以说,如今的城门寺,基本上成了他的地盘,而周惠对此毫不在意,还进一步将rì常公务也交给他全权负责,让他在事实上成为了执掌全城关防的城门校尉。 带着一干故友驰骋于洛阳街市,享受着洛阳民众的敬畏和大权在握的感觉,元整怎么能不意气风发? 元整并没有架空周惠的意思,之所以引入那些同伴和好友,完全是因为他们的能力和彼此之间的默契。然而,因为周惠的这种大气态度,元整在感激他的举荐之外,又增加了几分钦佩之情,能够如此放权的上司,还真是不多见。而其中体现出来的信任,则更是让他颇为感慨,也非常合他那直爽的xìng格。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为了报答周惠的这份信任,元整拿出了极大的热忱,努力的协助周惠维持全城治安,并且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可以说,如今洛阳的安定局面,至少该算他三成的功劳。 p 第四九章:自投囹囵(二) 所以,听说宇文博一行乃是尔朱荣麾下宇文部的重要人物,前来投奔元天穆手下大将、武卫将军贺拔岳,他立刻决定处置他们,已达到震慑城内的目的。至于形势是否会发生变化,尔朱荣、元天穆是否会卷土重来,而宇文部与贺拔岳又将如何报复,他根本就没有去顾及,依然坚决的写好处决宇文博等人的通告,然后张贴到洛阳九门的城门边。 回到城门寺,他惊讶的听城门丞陆康说,周惠居然难得的过来了,正在衙门后面的校尉私院等他,而且周惠并未身着官服,只穿着一件白sè长衫,显然并非公务而来。 尽管如此,元整依然没有怠慢,很恭敬的和陆康上前见礼,坐在周惠的下首候着。 “子肃辛苦了,”周惠笑着点了点头,“刚才和士宁聊了一会,稍稍问了下这边的情形,得知子肃一直非常勤勉,我听了很是放心和欣慰。” “这是下官分内之事。得校尉如此信任,将城门寺政务全权相托,下官怎能不倾力报之?”元整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很恭敬的拱手作答,“更何况,此事也甚合属下的脾胃,并未感到什么辛苦。” “子肃请安坐,”周惠笑着抬手示意元整,“我这次来城门寺,并非是为公务而来,子肃不必作这回复上官的格式。当然,听子肃这么说,我也感到更加的放心,可以毫无牵挂的辞去职务。” “校尉要辞职?!”元整诧异的望着周惠,又望了望陆康,“这话从何说起?” “子肃兄不必看我,我也不知道其中缘由。校尉说,要等子肃兄回来一同商量。”陆康微微苦笑,“我也想劝过校尉。但不知其中的由头,而且校尉的态度也十分坚决。” “士宁倒是诚恳。”周惠心下非常感叹。 这个时代,无论是在官场还是民间,都没有那么多的尔虞我诈,没有那么多的勾心斗角,一旦作出接纳和承诺,彼此便倾力相托,这实在是分外难得。如陈庆之和他之间,尽管分属南北,引为属官之后。就将府内所有政务都交给了他。丝毫没有什么避忌;而如今他虽然没有征辟属官的资格,无法将元整和陆康引为臣从,但元整和陆康受到他的举荐,担任他在城门寺的下官,也都如此恳切的为他效劳和考虑。并未生出什么篡权的心思。 当然,也正是由于两人都只是下官,并非属官,属于朝廷编制,他才能够抽身离开。否则的话,府主一旦去职,作为臣从的属官也就只能去职了,毕竟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而鉴于两人的心态。他对自己的计划更添了几分把握,可以放心的将麾下那支府户军交给元整,让他帮自己把那支军队的建制保留在城门寺中。 想到这里,他望向元整的眼光显得分外亲切:“既然子肃回来,咱们就可以说到正题了……我之所以辞职,是为了被子肃捉住的宇文博、宇文元道等几位。听说子肃已经对他们作出判决。但我想请子肃尽数开释,并且由我以辞职的方式来承担所有责任。” “难道他们真是校尉的旧交?”元整十分疑惑,“实际上,他们的处罚可轻可重,下官在决定之前,听他们说是校尉的旧交,曾让士宁专程去县衙问过……” “这个,我在北地确实没有什么旧交,但他们却是我的救命恩人,之所以假称旧交,大概是出于谦虚,不愿以恩人自居的意思。否则的话,我也不会一时想不起来,更不会随便因私废公,”周惠略带歉意的向元整解释,“几个月前,我曾去河北平州任职,恰逢葛荣余部韩楼作乱,相州、冀州的葛荣残党纷纷响应,于道中大肆劫掠,我因此差点送了xìng命,幸亏他们搭救才得以返回河南。” “原来是这样,”元整点了点头,“校尉为报答救命之恩,不惜丢弃官职,这是难得的义举,下官对此十分敬佩。只是,现在要释放他们,却有些不方便……” “校尉有所不知,”见元整有为难之sè,陆康很默契的接过了他的话,“子肃兄已经在洛阳九门贴出告示,定于明rì于马市将他们处决,如今要释放的话,难免有失信于民之虞。即使校尉辞职,事情却也不好掩盖,恐怕会让众人生出不必要的猜测,从而影响到城内的治安和人心。” “你们不用为难,我既然要负责,那么就会负责到底,”周惠郑重的向两人作出承诺,“等到放了他们几人,我会去向监管城门寺的卫尉寺自首,由卫尉寺昭告城内。如此一来,城内知道事出有因,又有城门校尉担负罪责,自然不会胡乱猜测什么。” “这!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吗?!”元整大惊,“还请校尉三思!” “子肃莫急,我已经很认真的考虑过,”周惠摆了摆手,“昨rì中午,我送中书令杨公回乡,杨公和我讨论了当前的时局。按照我们的结论,当今陛下恐怕无法打倒尔朱一党,而洛阳也很快就要重新落入河北军的掌握之中,到那个时候,朝廷上诸位忠于国朝、一心打倒尔朱氏的大臣们,如果还在城内的话,恐怕会遭到进城乱军的荼毒。所以,当时我就有了辞职的考虑,一来是借此让城门寺脱离当今陛下的控制,二来也能够保全自己的xìng命。” 说到这里,周惠离座而起,很是恳切的拜托两人道:“两位都是忠于职司的人,这一点我很清楚。但子肃乃国朝宗室,士宁也出身勋臣八姓之一的陆氏,与尔朱氏既有强臣篡政的国仇,也有河yīn之难的家恨,当以朝廷大局为重。我辞职之后,两位可以借口失去主官统辖,在短时间内放松诸门关防,由着诸位大臣出城避难,rì后再寻机复出,助朝廷压制尔朱一党的野心;不过,城内的治安不可松懈,两位务必尽力维持,以防有人趁机肆虐。我麾下那支河南府户军,大部分人都曾随我在荥阳守城,也平定过中渚河桥之乱,战力颇为不弱,如今全部交给两位指挥。” p 第四九章:自投囹囵(三) “校尉如此用心良苦,我和士宁还有什么好说的!”元整慨然应允,“城内的治安,我等定会努力维持;那支河南府户军,我和士宁也会妥善代管,等待校尉脱狱复出。” “好,子肃果然没让我失望!”得元整这番承诺,周惠心下大喜,进一步鼓励道,“两位并非主官,不用为阵营问题负责,只需忠于职司、实心任事即可;若能维持住洛阳,力保城内宫阙、民居,以及诸府库、官署免遭乱民肆虐,便是为我大魏立下的一件大功。届时无论是当今陛下还是永安陛下掌握京师,都会对两位的守职行为大加赞赏,颁以厚赐。” “只是,若果如中书令杨公及校尉所料,永安陛下将重掌京师,校尉自己又当如何?”陆康担心的问道,“校尉能担任洛阳令、假城门校尉,可见深受当今陛下信重,届时是否会受到追究?” 岂止担任这两职,还有之前参赞南军、北中从战、夜袭前营和伏波中渚的事,河北军和元子攸不追究才有鬼了……周惠心里微微苦笑。然而,做下这些事情,都是为了获取名声和积累人脉,周惠心里丝毫不感到后悔,也早有了承担后果的心理准备。 “追究是免不了的。但我身处卫尉寺监狱,至少能躲过当场的清算;然后永安陛下为了平息乱局,肯定会下旨大赦,我的xìng命自然无忧,不过是追夺封爵、免官回乡而已,”周惠达观的耸了耸肩,“但是我确信,尔朱党羽如此猖獗嚣张。如此居心叵测,永安陛下为了制约他们的势力。肯定会渐渐起用如今为了打倒尔朱一党而迎奉当今陛下的诸多朝臣,也终究会和尔朱一党走向决裂。到时候,我有和尔朱氏大军对阵的经历,有伏波中渚、执令京邑和弃官报恩的名声,陛下自然也会想起我,并且重新予以启用。” ……,…… 在整个巩县地界,要说谁是这几个月来最为传奇的人,那么必定非伊水周家的周惠莫属。他正如天上的彗星一般,不仅出现得突兀。而且消失得也迅疾。出现的时候。他是那么的耀眼,以寒家子弟的身份,居然在短短几个月之间,便爬上了从五品朝官的高位,率麾下的河南府户军执掌整个洛阳。将邻郡名门荥阳郑氏的子弟都比了下去;然而才过了半个月,县里却忽然传出流言,说他由于私自放走好几名死囚,已经被卫尉寺解官夺职,待罪狱中。 这个消息在县内传开、并且基本得到确证以后,巩县民间大抵还是惋惜同情的居多,毕竟这位周家二郎君曾上书当今陛下,免去了河南府、荥阳郡两地的一年租赋,为桑梓造福不小;然而。也有些好事者幸灾乐祸,还特地编出一首乡谣,说这周惠是“白衣出门,青衣出仕;绿袍回乡,绯袍夺职;囚服待罪,寿服待死”。以示对伊水周家和这周惠本人攀入士籍的嫉恨和嘲弄。 总之,不管是惋惜还是嫉恨,伊水周家出了这么一个彗星般的人物,在巩县是彻彻底底的出名了,同时也让乡邻们避之不及。这也难怪,彗星的俗称不就是扫把星么?碰到的人可是要倒霉的…… 然而却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曾与周惠在荥阳并肩守城的谢邦,他听说周惠获罪,连忙从家中赶往伊水周宅,向周惠的家人表示慰问。 让他惊讶的是,周宅内的人却似乎不怎么担忧,依然从容的做着各自的事,脸上毫无任何异样的神情。家主周植见他到访,还搬出一瓮酒来与他对饮,很自豪的介绍道:“这是我家允宣在城西酤来的‘鹤觞’,据说是很难得的好酒,以孝敬我这个伯父。今rì谢家郎君不嫌寒家晦气,远来慰问,老夫便与谢家郎君痛饮一番,以表寒家的感激和欢迎。” 长者盛情相邀,谢邦不好拒绝,也就暂时放开了周惠的事。而且,周家居然有鹤觞酒,这也令谢邦非常惊讶:“鹤觞之名,小侄也曾听说过,听说饮之香美醇厚,醉后经月不醒,京师权贵趋之若鹜,寻常人等极难酤到。没想到老伯这里会有,这倒是小侄的口福。” “什么醉后经月不醒,不过是唬人罢了!”周植呵呵一笑,“不瞒谢家郎君,我家允宣前几rì单独为中书令恒农杨公送行时,从他口中得知了鹤觞酒的酿制时节和秘法,倒是找到了一点诀窍。听他说,这鹤觞酒的秘诀便是在盛夏rì光下曝晒,既能够继续发酵,也能够进一步蒸馏浓缩,提高里面的什么‘酒jīng’的浓度,所以才会那么醇厚醉人……为此,他还设了一法,可以把其余的酒也加以浓缩,我家允度已经试过,方法确实有效,馏出来的酒同样很能醉人,只是不如鹤觞醇厚,如今作坊里还在继续弄这个呢。” “居然还有这番说道!”谢邦大感惊讶。这既是因为周惠的这番见识,更因为周惠和现任中书令、前任东南道大行台杨昱的交往。 当初他们几个驻守荥阳的时候,杨昱是城内的最高主将,双方地位判若云泥;然而如此周惠却和杨昱密切,居然可以单独送行,宛若世交。 他定了定神,顺势关切的问起了周惠的处境:“不知允宣兄可好?我听说他由于私自放走死囚,现在被囚在卫尉寺,心里很是担忧。” “谢家郎君有心了。但允宣有信到此,详细说明了他的所有谋划;还有家里的一位贵客,也替他分析了一番,得出了大致相同的结论。所以家里并不担忧,否则老夫哪还有心思喝酒呢?”周植举樽相邀,向谢邦的慰问表示谢意,“不过,今rì谢家郎君能来,足见是重情之人,老夫也就不隐瞒什么。其实,那几名死囚乃允宣昔rì的恩人,如今正藏在寒家做客,为免走漏消息,寒家便没有在乡里澄清什么。但是允宣弃官报恩,这是难得的义举,必将为世人所称道。即使暂时因此获罪,也没有太大的妨碍,反而于名声颇为有利,连卫尉寺也没怎么为难他,寒家也都以他为荣。” p 第五〇章:自投囹囵(四) “原来如此,”谢邦点了点头,“老伯的话,自然是不错的;允宣兄的才能,小侄也曾经有所见识。只不过,难得身居高位,却转瞬间丢官去职,陷身囹囵,小侄颇为允宣兄可惜。” “兄台此言差矣。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一个清朗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替周植回复了谢邦的这番叹惋。 谢邦转过头去,见说话的人是一位二十多岁的青年,衣着非常普通,神气却很是不俗。他走到两人的几案面前,以客礼问候了周植和谢邦,显然并非是周家的子弟。 “元道贤侄来了?快请入座!”周植连忙招呼道,并且向谢邦介绍了来人的身份,“这位是武川宇文叙,字元道,正是我刚才提到的那位贵客,于允宣有搭救之恩。当rì允宣在河北遇险摔下堑沟,陷入昏迷之中,多亏元道等几位施以援手,才得以脱险醒转过来……元道贤侄,这位是允宣昔rì在府户军中的同僚好友,陈郡谢邦谢世裔,曾和允宣一同驻守荥阳,之后荥阳陷落,就离开了府户军,返回乡里安心奉养高堂。” “原来是谢兄,”宇文元道拱了拱手,向两人致歉道,“刚才听两位相谈,贸然出言打扰,实在是唐突了。” “贤侄说哪里话?”周植招来周福,令他为宇文元道准备酒樽,“你的见地,老朽是很佩服的。前几rì接到允宣的信,老朽还以为只是单纯的宽慰言语,为他担着好大一份心思。若不是你开解一番,可没那么容易安下心来。” “晚辈可不敢居功,”宇文元道谦逊的一笑。“这其中的大部分关联,晚辈也是见到允宣兄的处置。又得知了一些内情,然后才能够明白过来的……而晚辈此来,是为了向老伯辞行,好去处理一些紧要的私事。” “元道有事情要做?要离开这里了?”周植大感诧异,连忙劝阻他道,“如今形势不怎么安稳,几位又都来自河北,不熟悉这河南地界,便是有什么事,也不必急在一时么……如果几位信得过。不如让寒家代劳。寒家虽然能力有限。但有了允宣这两个月的经营,如今人手和钱财还算充裕,应该能够帮得上忙。” “老伯的好意,晚辈心领。但老伯有所不知,晚辈其实是河南洛阳籍贯。少时曾经在洛阳住过,如今也还有一些同族,所以行动上没什么妨碍。而且这是晚辈的私事,只需晚辈一人便可,其余的人,还有我家灵吉娘子,都还要拜托老伯照顾的,而等到他们问起晚辈,便请老伯将此信代为转交。” 说完。他从怀里拿出一封写好的书信,把它放到周植面前。 “……既然元道这么说了,老朽也不方便阻拦。只是,如今周边都在打仗,元道务必多加小心。”周植叹了口气,吩咐周福取来三千钱交给他。作为他此去的花费。 “谢老伯赐言。不过钱的话,三百便已足够,多了反倒不好。”宇文元道说着,从钱串上取了两三百钱,和周植、谢邦揖别。 ……,…… 事实上,宇文元道一行离开晋阳,前来投奔贺拔岳,并不是他自己的主意,而是出自宇文部现任首领宇文泰的谋略。 当rì在晋阳,尔朱荣治军极为严苛,六镇下层镇民苦不堪言,宇文部虽然处境稍好,却不怎么受尔朱家的重用,宇文泰早已有了率部离开的心思,却始终没有什么好的机会。到了尔朱荣率军南下,六镇镇民sāo乱纷纷,并且有人打出宇文洛生的旗号,他一方面为了撇清关系,一方面为了寻找出路,便致信给留在晋阳的宇文元道,让他们带着宇文灵吉,前往洛阳投奔灵吉的舅父、武卫将军贺拔岳。 在这封信中,他恳切的劝告宇文元道,无论是元道诸人,还是整个宇文部,都没有必要抱残守缺,必须另谋出路。如果宇文元道还念着自己是宇文部的人,并且想继承前首领宇文洛生的遗志,将宇文部发扬光大,便请他遵从首领的命令。之后若归于贺拔岳麾下,可寻机向贺拔岳提议,让他向尔朱荣提议,将昔rì在武川镇的同僚诸部全部迁往洛阳,以制约出自洛阳六坊的台军羽林、虎贲两部。以尔朱荣、元天穆对贺拔岳的信任,这件事情不会有多大问题,而如此一来,贺拔岳的力量将大大增长,今后若要平定关中或淮北等叛乱地区,他将是最合适的主将人选之一,宇文部作为首先加入贺拔岳麾下的武川镇亲信,又有宇文灵吉与他的亲缘,也自然会受到格外重用,从此平步青云,海阔天空,彻底脱离如今在晋阳半死不活的窘况。 就是这一封信,让宇文元道对这位xìng格深沉、名声不显的年轻首领刮目相看,也对信中描述的宇文部前景心驰神往,当即选择了遵令行事。 前几天的时候,宇文元道听周惠说河北军已经分兵,由尔朱仲远于下游齐州渡河,攻击洛阳虎牢关以东,由尔朱兆与贺拔岳率洛阳台军主力溯流而上,攻击洛阳函谷关以西,便决定前往函谷关至洛阳一带,看能否寻机渡河,指引贺拔岳直击洛阳,从而先行为宇文部立下一番大功。因为他已经知道,洛阳城内极为空虚,执掌城防的周惠已经放弃职责,将唯一有点战斗力的府户军交给他人,所以只要有少部兵力能够偷渡渡河,进入洛阳城内,控制住朝廷中枢和台军六坊,元颢麾下便将纷纷溃散,再也无法守备大河一线。 如果能够立下这一番功劳,无论是贺拔岳还是宇文部,亦或是他宇文元道自己,前程都将是无比光明。他本来很是希望,宇文博能够和他一同行动,只可惜之前却没能够完全说服他,他尽管愿意带宇文灵吉前来投奔贺拔岳,却声明只对仍禁于晋阳为人质的宇文普提和灵吉兄妹俩效忠,不会投入宇文泰的麾下,让宇文元道颇有些无奈。 好在如今有周惠的家族照顾,宇文博、宇文灵吉都非常安全。确信了这一点之后,他也能够放心的和几人分开,独自前去完成自己的计划。 p 第五一章:自投囹囵(五) 离开巩县伊水周家,宇文元道绕过洛阳一路西行,寻找可以渡河的地方。可是,防守大河一线的安丰王元延明,不仅收缴了所有的船只,而且在河岸各处要点都有布置,他根本找不到任何地点,反而差点被守军发觉。 宇文元道无奈,只好离了河岸,沿官道继续往西,于次rì早上到达新安县地界。这里是函谷关所在的地方,元颢太子、领军将军元冠受便是驻守在这里,只不过大部分军队都驻于县城和沿河地带,城东的函谷关守备并不太严密。宇文元道cāo着一口洛阳话,随便编了个前往渑池县访亲的借口,然后塞给守关士卒一百钱,便顺利的通过了这座洛阳西塞。 事实上,说函谷关是洛阳西塞,这实在很有些勉强,因为这座关不仅防御平平,所处的位置也非险要,甚至可以说名不副实。所谓“函谷”,乃是由于关在谷中,深险如函而命名,但那说的是秦时的函谷关,位于崤山之下的谷道,西据高原,东临绝涧,南接秦岭,北塞黄河,是整个关中的门户,也是关中和关外的分隔点,曾多次为秦国挡住关东诸国。可惜到了汉武帝时期,屡立大功的楼船将军杨仆,因耻于作关外之人,故而奏请武帝,将函谷关东移三百里,迁到他所居的新安县以东,并且主动捐出家财,担负了新关的修建费用。从那以后,这座赫赫有名的先秦雄关就成了纯粹的摆设,其原本担负的防卫和地标职能,则由汉末建安年间重修的潼关所替代。 考虑到这一原因,以及防守重点位于大河一线的态势,元冠受这支驻军如此亲慢函谷关的防御。倒也是可以理解。然而,继续前往新安县城。宇文元道发现,这座位于防线西端的守备重地,城内防御同样疏松,连守城的士卒都轻忽职守,只顾着趁机敛财,想要进城的人,只要不是太过惹眼,交上十几二十个钱后,便能够畅通无阻,身份、目的之类一概不问。这让宇文元道心里忍不住感叹。看来这西端重地。还真是形同虚设啊!面对这样稀松的防御,如果河北军能够在西面偷渡部分兵力过河,毫无疑问能够一鼓而下,然后直捣洛阳。 打定了主意,宇文元道继续西行。于午间进入渑池县内。这里距洛阳已经有百里之遥,黄河在其间绕过一道曲线,与官道之间距离再次拉近。宇文元道再次折往河岸查探了近两里,都没有看到任何守军,显然这一带已经是河南防线之外,于是他放心的离开官道,溯着河岸一路往西,寻找可以渡河的地方。 然而,虽然防线未能延伸过来。沿岸却同样看不到任何船只。宇文元道经过了几个渡口,不仅看不见任何摆渡的船家,连几间小屋内空无一人,看样子早已停渡多时,而船只大概也是被安丰王预先缴去。 宇文元道思索了片刻,决定再试着往前走一段距离。这样又走了近半个时辰。他终于在十余里外发现了一个渡口,渡口边难得的停着两只小船,岸上还有一间船家居住的小屋。他欣喜的奔到屋前,敲着门大声招呼船夫出来,可惜出来的却不是船家,而是两名身着两裆铠的军士。 这是守军布下的暗桩!那两艘船更是陷阱!专门引诱像他这样意图过河通报消息的人! 刹那之间,宇文元道在心里作出了如此的判断。 面对两人的厉声喝问,宇文元道忍住内心的惊骇,尽量平静的回答道:“两位军爷,小人是住在附近的乡民,想过河探望亲戚,还望两位行个方便。” 说完,他再次从袖子里摸出二三十个铜钱,想和前两次那样贿赂这两名士卒。可惜这一次他却失算了,对方根本不接他的钱,其中一人直接将钱打掉,然后拿刀搁在他的颈边,逼着他走进河边的树林内。 树林里面,隐藏着二十余名jīng壮军士,为首之人瞧见宇文元道被捉着进来,神情大为惊讶:“这不是洛生王身边的元道统领么!” 这人居然认识我?那么说,应该不是台军中的人了……宇文元道诧异的抬起头来,仔细打量着对方,也似乎想起了一点端倪:“可是独孤部的人?” “正是!”对方拱了拱手,“在下是独孤部的独孤伏,曾在首领身边担任亲卫,见过洛生王和拨力、元道两位统领……还愣着做什么?快把刀放下!” 听对方自报家门,宇文元道松了口气。当rì在葛荣军中的时侯,宇文部的首领宇文洛生,独孤部的首领独孤如愿,是出自武川镇的两大著名人物。宇文洛生以交游广阔、英勇善战著称,而独孤如愿则以美容仪,善骑shè知名,同时他的家世也十分显赫,部族是魏朝最初的八部之一,之后虽然被离散,首领依然世袭领民酋长之职。北魏开国太武帝的第二任皇后,即是独孤部出身,同时也是明元帝的生母;至独孤如愿的祖父,地位也依然很高,曾担任过沃野镇镇将。 不过,据宇文元道所知,独孤部和宇文部一样,都被尔朱荣派去了幽州,如今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他向独孤伏问了这个问题。 “幽州已大致平定,贵部和我宇文部,都已经随中山道的贺拔大都督南下,元道统领不知道吗?”独孤伏反问道。 “我并未随首领北上幽州,而是奉命前来洛阳,”宇文元道向他解释,“这次从洛阳西来,乃是得到了一些很重要的消息,又听说河北大军已经分兵,由尔朱大都督、贺拔将军溯流向上渡河,故而特来寻大军禀报。” “这太好了!”独孤伏大喜,“好叫元道统领得知,贺拔大都督已经与尔朱大都督合兵,并且从马渚的前伏波将军杨剽那弄到了几艘船。只可惜船只太少,没办法运送太多兵力,因此大都督和首领遣我等先行过河,查探河南的布防情报后再作打算……如今有元道统领到此,正好省下了我等的一番工夫啊!” p 第五一章:自投囹囵(六) ……,…… 宇文元道随独孤伏过河,前往主帐拜见中山道大都督贺拔胜。胜弟武卫将军贺拔岳、独孤部首领独孤如愿、宇文部首领宇文泰等并在帐中,这几人的家族,再加上如今在尔朱荣帐下的念贤,乙弗部武川镇支族的首领乙弗库根,宇文泰的姐夫尉迟檀,便是当rì召集武川豪杰、袭杀破六韩拨陵大将卫可孤的主谋者,也是武川镇内极具威望的世代将族,其名声传扬整个北地。例如宇文泰的长兄宇文颢,便深为时任持节、车骑大将军、敦煌镇都大将的阎提所欣赏,得以娶其女儿为妻,生子宇文什肥、宇文菩萨、宇文萨保。贺拔兄弟的父亲贺拔度拔,则被怀朔镇将、北道行台、杨宽之父杨钧所重,召为帐下统军,帮他抵御卫可孤的侵袭。 事实上,在六镇起事、尔朱荣等人抬头之前,杨钧给贺拔度拔的统军,以及他和宇文肱、独孤如愿等世袭担任的军主,已经是非常高的军职。当年孝文帝率军三十万南征,作为偏师主帅的离城镇将、岐州刺史刘藻,也不过是东道别将,孝文帝晏驾时的武卫将军魏鸾,名臣高聪,名将傅永、杨大眼,当时虽各为将军、郡守,军职都仅仅是一介统军而已。只是后来四方扰乱,权臣用政,多次给诸将加恩晋级,军职才泛滥起来,正如西晋八王之乱时,皇后及当政诸王为了拉拢朝臣,皆滥授朝廷名爵,以致狗尾续貂的前事一样(高官戴貂蝉冠,饰以貂尾和金蝉,因封官太多。貂尾不足,改以狗尾。此是狗尾续貂的典故)。 这种滥授军职官职的事情,在西魏达到了极致。当时府军中最低级的领兵将领,两人共掌一军两千人,和以前的军主类似,却都领着都督、仪同三司、散骑常侍、车骑大将军的高位,简称仪同。仪同之上,还有开府、大将军、柱国,一柱国督两大将军,一大将军督两开府,一开府督两仪同。 贺拔胜、贺拔岳投靠尔朱荣较早。目前已经是大都督的军职;独孤如愿和宇文泰。都是去年葛荣覆灭后跟随尔朱荣,目前一为别将,一为统军。四人同出武川镇,自少时便相互交游,如今虽名位差异极大。彼此却没有什么隔阂。宇文元道跟着独孤伏进账时,几个人都是言笑晏晏,围着书案举杯同饮,相处得极为随意和融洽。 听到宇文元道的报告,贺拔岳表示了谨慎的怀疑:“这个周惠的话可信么?我与尔朱大都督率军溯河西进,这是何等重要的军情!他如何得知且不说,怎么可能当面透露给元道?” “阿斗泥兄,我倒认为这可以理解,”宇文泰笑着向众人分析。“从元道的叙述看来,这周惠是个聪明人,明白元颢时rì无多,洛阳不可坚守,早已有了弃官去职的心思。他将元道一行释放,自己主动投入卫尉寺监牢。这既是为了报恩,也是为了自保,同时也向我方释放善意,可谓是一举三得的妙招。” “如此说来,这周惠以私义私利而废公事,却是个不忠之人,”贺拔岳摇了摇头,“元道,今后不可与此人交结,灵吉也要尽快接回来才好。” “阿斗泥,何必这么迂腐?若非这周惠念及私义,灵吉和元道他们不就完了吗?”贺拔胜哈哈一笑,向宇文元道点了点头,“元道,你带来的情报很有价值。我和尔朱大都督正担心船只太少,没办法运送太多人马哩!但据你这么说,只要动用小部分兵力,便能够击溃元冠受的新安守军,然后破函谷关直击洛阳,立下这讨平元颢的第一大功!” 贺拔胜擅长骑shè,这种突袭战法,是他最擅长的作战方式。当年他防守怀朔镇,率十余骑就敢突围而出,前往朔州向临淮王元彧求救,回来后又冲破包围进入怀朔镇城中;之后还再次奉命领少数人突围,前往武川镇探察军情,整个北地莫不推其胆略。 除了贺拔胜之外,独孤如愿也是这种豪勇的xìng格,两人可谓是惺惺相惜。当年袭杀卫可孤的时候,主事的诸人之中,属他最为年少;前一阵征讨韩楼,他单骑向韩楼大将袁肆周挑战,然后将对方生擒,立下极大的战功。 因此,听了贺拔胜的话,独孤如愿立刻表示赞同:“破胡兄所言极是!如若渡河往击敌军,请务必让我跟随。” “好!我这就去和尔朱大都督商议,想必他也是赞成的!”贺拔胜离座而起,出了营帐径直去寻尔朱兆。 看着他的背影,贺拔岳有些无奈:“阿兄也忒急了,期弥头你也是。河南沿岸的敌军,总需要有人牵制吧!” “不是还有阿斗泥兄你么?”独孤如愿毫不在乎的说道。 “是啊!”宇文泰笑道,“尔朱大都督xìng格躁进,柱国和领军两位让阿斗泥兄辅佐大都督,本来就是要借重阿斗泥兄替他掌握大局。” “这倒是真的,”贺拔岳也笑了,“期弥头,你向来和阿兄非常投缘,如今要随他渡河,我也不好留你。不过,黑獭却不能再走了,我的长史雷道宗前一阵去了晋阳接我的家眷,现在身边缺少亲信的人,你必须留下来帮我的忙。” “阿斗泥兄有命,我黑獭自当遵从。”宇文泰很干脆的答应道。这正是他原本的打算。 “那真是太好了!”贺拔岳欣慰的点了点头,“我本来还担心,你会不会念着从军攻克洛阳的功劳,也跟期弥头一样坚持渡河呢……” “阿斗泥兄,我期弥头也不是贪功之人啊!”独孤如愿立刻向贺拔岳申诉,“只不过比较合我的xìng子罢了!” “好,是我失言,我自罚一碗,”贺拔岳端起酒碗一饮而尽,指着贺拔胜留下来的座位招呼宇文元道,“元道,你也坐!别讲什么虚礼……顺便和我说说,我那灵吉外甥女现在如何了?从去年在滏口关外告别他母子俩,现在已经快一年没见了呢!” p 第五二章:有险无难(一) 尔朱兆与贺拔胜的行动极快,定下战略之后,当即将十余艘船只和赶制的木筏集中,由陕县东部的硖石渡口,分批运送两千余骑渡过黄河,然后急驰五十余里,越过渑池县境内,直扑元冠受所驻的新安县城。元冠受虽担任着领军将军的重职,年龄却只有十二岁,军务皆由元颢指定的亲信旧将执掌,用的是他们的忠诚可靠,能力上都只是一般。这些人驻在城内,仗着有大河天险和沿河防线,只知道大肆搜刮,想办法奉迎当今太子元冠受,哪里料到会有敌军自西面而来? 面对河北军jīng锐的突袭,新安城西门乱成一片。此刻正是下午时分,出城返乡的百姓颇为不少,外面的人见骑兵来势汹汹,大部分都涌向城门,试图抢在他们到来之前躲进城去;而城内的人听到马蹄的轰响,却有相当多的人想逃往城外,两方面相互拥挤,更加剧了混乱的程度。门口的守军想把城门关上,却被乱纷纷的人冲散,哪里还到得了门口?直到骑兵袭杀过来,才将城门重新疏通,留下一具具死于刀下或马蹄下的死尸。 眼见城门失守,敌骑凶恶,城内本就散漫的士卒纷纷溃逃,其中甚至还有部分领军的将吏,才组织起来的防线立时崩溃。领军的贺拔胜大喜,率军直入新安县衙,生擒元颢的太子、领军将军元冠受。 眼见天险已不足为恃,太子元冠受也被生擒,麾下诸军气势立刻大沮。他们都是元颢在这两个月内重新召集的台军,无论是战力还是斗志都很薄弱,如今既不能抢回太子。又担心受到追究,哪还有什么士气呢?面对尔朱兆拿元冠受祭旗的威胁。函谷关守将立刻献关出降,放开了洛阳西面的门户。 函谷关既下,尔朱兆、贺拔胜派人前往关外的千秋亭和关内的柏亭,在两处同时燃起烽火,告知北岸函谷关有变的消息。一时之间,隔岸对峙的两军尽皆震动。北岸已接到贺拔岳快马送来的通报,士气立刻大振,纷纷放出准备好的木筏,作出渡河决战的势态;南岸的大司马、安丰王元延明却是大惊失sè,太子元冠受兵败。函谷关失守。居然没有任何人来通报他一声! 其实这也好理解。太子麾下,尽皆是元颢的亲信,与元延明关系极疏,且由于先前两方争夺领军将军的职务,还隐隐与他有些对立的意思。如今元颢的太子被掳走。众人如丧考妣,纷纷作鸟兽散,哪还想到去通报他? 况且,从渑池到洛阳,又只有一条沿着榖水的官道,几支逃出新安城的军队,好不容易重新聚拢起来,也都被兼程东行的尔朱兆、贺拔胜所部骑军所击散。 从望台回到帐中,元延明长叹一声。无力的坐倒在主位上:“太子麾下,都是些无能之辈啊!这下可误了大事!” “先弄清楚情形再做计较!”大司马府长史代元延明吩咐门外的令官,“你速速传大司马将令,让前锋骑前往函谷关探明敌情;另外,为了以防万一,你传令中军左右两厢。让他们分别抽调三千人马,左厢据守关北的白超垒,右厢回援洛阳!” “是!”令官领命而去。 “殿下不必太过担忧,”长史安慰元延明道,“我方早已收缴了大河上下三百余里内的所有船只,敌军便是侥幸找到十几艘船,也不可能运送太多兵力过来;而仅凭木筏的话,在河上是没法与咱们争锋的。” “我不是担心函谷关的这部敌人。值得担心的,是洛阳城内的民心,还有这支新募台军的士气啊!”元延明依然在叹息着,“咱们最大的倚仗,便是这大河天险和沿河防线,如今被敌方突破,即使只有一小支军队,却也打破了咱们的预期,证明天险不足为恃,防线难以挡住敌人,那民心和士气将会沮丧到什么程度?况且,敌军运力不够,过河的肯定是百战jīng锐,否则不会这么轻易的打到函谷关……” 说到这里,他忽然摇了摇头:“不对!新安城连函谷关,也有两万余人,即使守将没什么本事,也不至于丢得如此之快……一定是出了什么变故!” “是,属下已经派前锋骑去函谷关打探了,请殿下静候消息。”长史会意的答道。 正在这时,令官忽然急匆匆的返回主帐,身后还带着一名神情惊慌的将领。长史看到来人,立刻大惊失sè:“陆仁,你不是镇守东垣县城吗?东垣城是洛阳以西的最后一处屏障,位置极为紧要,你怎么擅自来了这里!” “禀殿下和长史,太子殿下在敌军手中!”陆仁跪倒在两人面前,“他们抵近城门,以太子殿下的xìng命相要挟,末将不得不放弃了东垣城!” “原来如此!”元延明总算弄清楚了情形。可是,这情形却很让他无奈,元冠受是储君,元颢也仅有那么一个儿子,他的安危实在太过紧要,别说是陆仁区区一个东垣守将,便是他自己也要投鼠忌器,避免危及到他的安全。 以元冠受的身份和年龄,当初就不该领军出镇西线。只可惜元颢不能完全信任他元延明,手下的亲信之中,又没谁具有独当一面的能耐和资格,只能将自己的儿子放过去,利用他储君的身份作为招牌。可以说,从那时候起,西线便成了整条防线的软肋,而今天的失败就已经注定。 “敌方领军的将领是谁?”长史代元延明问道。 “是前骠骑将军、颍川郡公尔朱兆,以及中山道大都督、易阳县伯贺拔胜!” 又是尔朱家的人!看来,长乐王元子攸也好,北海王元颢也好,还有自己这安丰王,终究是斗不过尔朱家的人啊……而经过这一次征讨,尔朱氏的势力肯定会更加膨胀,元氏宗亲的大仇再也没有可能报得;至于他自己,作为元颢的领军主将,除了自尽或者南逃以外,已经没有了其余的选择。 元延明忽然感到浑身无力。他轻轻的挥了挥手,示意令官及陆仁退下。 p 第五二章:有险无难(二) ……,…… 正所谓兵败如山倒,函谷关和东垣城的陷落,几乎摧毁了河南本就不甚坚定的军心,整条大河防线也随之动摇。没过多长时间,这个消息便蔓延开去,河北沿岸数十里内的各部陆续发动,乘着近期准备的数千木筏强渡大河;而面对这一态势,河南方面的反应却十分迟钝,甚至还有消息说,主将安丰王元延明已经弃军离开,由洛阳南面的伊阙逃往南朝,于是河南防线多处被河北军突破,很快迭次崩溃。 北中城外围的河北军,也趁机再次发动进攻,试图拿下这座坚持了近一个月的坚城,由城南的河桥直趋洛阳城北,却依然被陈庆之麾下挡住。然而,通过两岸军队的异常表现,以及上下游河面上的喧嚣,陈庆之也发现形势的不对,似乎是出了什么重大的变故。再想起周惠临走时的谏言,他当机立断,率军弃城撤往大河中渚,然后一把火烧断了北端河桥。 这个时候,中渚也已经开始受到攻击。近千河北军乘着木筏,直接靠往大河中渚,攻向由李苗驻守的河湾,想抢占湾内停靠的船只。以李苗麾下的军队人数,本不用担心社么,无奈本方形势堪忧,军心散乱不已,一时居然被逼得节节后退,若不是陈庆之所部到来,几乎就要丢掉这片河湾。 趁着敌军暂时被击退的空隙,陈庆之找到守将李苗,大声问道:“李将军!南岸究竟出了什么事?为何纷扰大作,一片混乱?” “末将也不是很清楚!”李苗犹豫了一下,又接着补充道,“好像是洛阳以西发现了敌军,另外还有许多不好的传言……众军因此都颇为担忧,却又没有任何命令和说明,故而人心颇为惊惶!” “陛下乘舆何在?还有,周允宣曾助你守城,并暂驻在你城中。可知他如今担任何职?” “陛下前几rì去了虎牢关,据说也受到了攻击!但虎牢关极其坚固,想来必定无碍。”既然已经回答了,李苗索xìng将自己知道的情况和盘托出,“至于允宣,之前被任命为洛阳令。假城门校尉,主持洛阳治安和关防;但几rì前他私自放走城门寺的死囚,已经主动前往卫尉寺投监待罪!” “允宣居然被下狱了?”陈庆之大为诧异。在他看来,周惠是一个很看重名位的人,也善于保全自己。怎么可能会为了什么死囚弃官投监? 陈庆之认为,这其中必有蹊跷之处。只可惜形势紧急,他没有时间去深究,而李苗已经很郑重的拜托他道:“陈将军,你是陛下亲封的武都郡王,麾下军队的战力也是极其出众,将数十万河北军挡住一个月之久,河南诸军无不钦服;当此危急时刻。将军若能够前往西线。必能替陛下稳定态势,再次立下莫大功勋!” 让我去西线?这可能么!如今西线形势不明,诸军混乱不堪,别说李苗区区一个尚书左丞、龙骧将军,便是元颢在此,亲自向他下达这样的命令。他也绝对不会接受。否则的话,无论是西线发生了什么变故。还是这河桥一线落入河北军的手中,他都没有任何机会返回梁朝。 “李将军。我是客军的身份,于西线地形和将领不熟,诸军也不会服从我,去了能济得什么事?”陈庆之毫不客气的摇头拒绝,“如今洛阳三面受敌,我只能退往洛阳以南,为陛下震慑南线新附地区,防止南线再出什么事态,然后等待下一步的命令……这大河中渚,还望李将军能继续坚守一段时间,等待陛下返回洛阳主持!” 说完,他向李苗拱了拱手,率军迅速往南段河桥而去,显然是准备退往大河南岸。 看着陈庆之这支jīng锐如此干脆的离开,李苗心中暗自腹诽。什么震慑南线?分明是看中了洛阳南部的伊阙通道,为自己准备返回南朝的退路而已……可是,在作为客军的陈庆之而言,这的确是最为合适的选择,他李苗既没有权力约束南军,也没有阻止他们的能耐。 不仅如此,眼看着陈庆之率部离去,被压缩到河渚边沿的数百河北军又恢复了士气。他们重新振奋起jīng神,纷纷大声呐喊着,向守备河湾的李苗发动了进攻。李苗本想竭力抵挡,北岸的元子攸却派杨宽传来口谕,若他能够交出中渚阵地,协助河北军重修被陈庆之烧毁的北段河桥,即可赦免之前抵抗大军的罪责。李苗见北中城已经陷落,河南守军大势尽去,已经没有了继续坚守的理由,只好选择向元子攸输诚。 能够占据中渚,获得河湾的大量船只,尔朱荣、元天穆尽皆大为高兴。元天穆立刻传令杨宽,迅速领本部渡河击溃对岸防御,然后直取洛阳城。 这是个很轻松的任务,南岸的守军见陈庆之南走,中渚李苗投降,早已军心尽失,纷纷弃河溃逃,只有小部分军队还坚持守备,并且烧毁了南段河桥,以阻拦杨宽部的进攻。 由于这一延迟,西线的尔朱兆、贺拔胜率先取得了突破。他们马不停蹄,驱散沿途的几支溃军,于当rì下午越过张方桥,抵达了洛阳外郭之下。尔朱兆大喜,顾不得行军的疲惫,下令所部一千五百余骑尽数下马,准备对西郭门展开进攻。 就在这时候,郭门却忽然打开,百余名缇骑缓缓出城。走在最前列的,是城门司马元整元子肃,以及十二余岁的陈留王元宽。 看见这些人的态度,尔朱兆虽然头脑不算灵光,却也明白是来献城投降的。他本不想接受任何人投降,甚至还想着在城内大肆抢掠一阵,然而有陈留王元宽在场,他倒不好做什么太过分的事情,因为陈留王元宽除了是元子攸的亲侄儿以外,还是尔朱荣极其看重的女婿。而他目前骑着的白马,乃是尔朱荣曾经的坐骑,去年约定婚姻时才作为礼物送给了他。 第五三章:有险无难(三) 元子攸有兄弟三人,庶长兄元子直,同胞嫡兄元劭元子纳,胞弟元子正。其父彭城王元勰被暗害后,由元劭元子纳袭封,至孝明帝时,因元勰功高,另封元子直为真定县公,元子攸为武城县公,元子正为霸城县公,而元子攸素为孝明帝所亲,不久又进封长乐王。后来尔朱荣率军入洛,立元子攸为帝,却又为高欢等人所惑,准备自行称帝,于是杀元劭与元子正,令迟来的百余名朝臣作禅表,之后明白事不可为,于是奏请大肆追封被杀的诸多朝臣。元子攸的兄弟之中,元劭追封为皇帝,元子正追赠丞相、都督中外诸军事,加鸾辂九旒、黄屋左纛,只有元子直早已死去,躲过了河yīn这一劫。尔朱荣立刻奏请元子攸,追封元子直为陈留王,邑两千户,由长子元宽袭爵,次子元刚封千户浮阳王,三子元质封千户林虑王,并把自己八岁的小女儿许给了元宽,以示看重和拉拢之意。 当rì元子攸北逃,元宽兄弟三人,以及元劭之子彭城王元韶、元袭,元子正之子元钦尽皆年幼,没有随行,故而留在洛阳之中。如今河北军即将兵临城下,城内防御薄弱,元整入卫尉寺监狱请教周惠之后,便依着他的主张,主动向河北军放开城门,并且把身为尔朱荣女婿的陈留王元宽搬出来,以阻挡先期到达的河北军肆虐京师。 这一招果然有效果。元整看着郭门外突然安静下来的军队,心中暗自佩服周惠的智计。他在马上高拱双手,朗声说道:“城外是哪位将军?在下乃城门司马元整元子肃,暂时执掌洛阳关防,如今已奉天子亲侄、尔朱柱国女婿陈留王殿下之命。封闭了内外宫室和各处府库,等待天子乘舆和柱国大驾。” “我是骠骑将军尔朱兆!”尔朱兆略感郁闷。恶声恶气的通报了名字。 “原来是柱国殿下亲侄尔朱将军,”元整拱着手,继续照搬周惠的话,“将军既然先到,便请入城交接,并约束麾下部众,勿要惊扰城中士民,伤及天子、柱国之厚德。” 听元整搬出天子和尔朱荣,要求他约束部众,尔朱兆更加郁闷。一旁的贺拔胜见他不回话。驭马走到他的身边。低声提醒他道:“将军,咱们孤军深入,一路奔袭百多里,不就是为了夺下洛阳的首功吗?如今到了城下,还有什么可犹豫的?至于答应儿郎们的犒赏。有了宫室和府库在手中,难道还担心拿不出来?况且,能够免去这番劫掠,在上党王殿下那里也是一份人情啊!” “也只能这样了。”尔朱兆点头叹道。 事实上,十多天前他与贺拔岳出发时,上党王元天穆就曾经特意交代过,若能先行进入洛阳的话,勿要惊扰城中,以免他这个主政的录尚书事不好善后。尔朱兆本不愿听他的话。之前对麾下部众许下犒赏时,还当作笑话一样说给贺拔胜听。然而如今元整搬出尔朱荣的名头,尔朱兆就不得不掂量了。之前尔朱世隆在洛阳,也是忤逆元天穆,结果被尔朱荣当场抽了二十鞭,尔朱兆可不想再受这样的处罚。 他无奈的和陈留王元宽打了招呼。然后狠狠瞪了元整一眼,径直率部众进入洛阳外城。贺拔胜却对这小小的城门司马颇为欣赏,又见他那百余缇骑jīng神十足,心里更添几分看重,不禁起了招揽之意。他特地走在队尾押阵,趁机把元整叫到身边,很是亲切的问道:“元司马是隶属于城门寺么?未知主官是哪一位?我是中山道大都督贺拔胜,我弟贺拔岳是武卫将军,即将担任西道大都督,若元司马有意出外领兵,我兄弟皆乐意接纳,并将亲自向城门寺主官提出,然后以都督之位相授。” “原来是贺拔大都督。”元整听说这人是那宇文灵吉的亲舅,心里暗自嘀咕,幸亏没把那宇文灵吉没入舂槁官坊,否则现在还有好果子吃?至于他的招揽,元整不假思索,立刻表示了拒绝:“城门寺的主官,乃是伏波将军、假城门校尉周惠周允宣,也是之前向朝廷举荐在下的人。如今虽然被羁押在卫尉寺监狱之中,但在下受周校尉厚恩未报,只能先谢过大都督的好意。” 听元整这么一说,贺拔胜也想起来了,昨rì宇文元道曾经说过,现任洛阳令、假城门校尉周惠,为了报答宇文灵吉当rì在滏口关外的搭救之恩,同时辞去元颢所授的官职,故而将他们一行尽数释放,并且主动向卫尉寺自首投监。 对于周惠的这番行动,贺拔岳很是不以为然,认为有失忠诚之道;但是贺拔胜却不这么看,认为他是个懂得报恩、知道进退、待友坦荡的人。兄弟俩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分歧,自然与他们的经历有关。贺拔岳出身洛阳太学,颇习儒经,投靠尔朱荣后,便一直在他麾下效力,深受尔朱荣器重和信赖,得以和元天穆等人一起掌控洛阳台军;贺拔胜却由于名声极大,深受北地诸位镇臣的看重,曾先后在好几位镇臣手下任职。 他的那段经历,说起来很有些传奇sè彩。起初的时候,是和父亲、兄弟一同离开武川镇,协助怀朔镇将、北道行台杨钧守城;怀朔、武川相继陷落后,众人合谋袭杀卫可孤,由贺拔胜驰告时任朔州刺史费穆,还没返回就传来贺拔度拔、宇文肱的死讯,于是被费穆招揽至手下;之后费穆弃州返回洛阳,被广阳王元渊帐下统军;元渊回洛阳后又隶属仆shè元纂镇守恒州;至恒州陷落后改投肆州刺史尉庆宾;直到尉庆宾与时任并、肆行台的尔朱荣不和,尔朱荣引贺拔岳等攻陷肆州,贺拔胜才和兄长贺拔允、弟弟贺拔岳再次重逢,并改投尔朱荣帐下。 有鉴于此,贺拔胜并不反感周惠惜身的行为,甚至还有着几分欣赏和感激。毕竟周惠救了他的外甥女,这是报恩的义行,而且以弃职的方式放弃洛阳城防,也能让这座繁华的巨城免遭兵火之灾。 他忽然心中一动,向元整询问道:“今rì以陈留王的名义封闭宫室、府库,开郭门迎接我等,是否也出自那周惠的主张?” “……正是。”元整诧异的望着贺拔胜。 他没有想到,这貌似粗豪的将军,却也有着颇为细腻的心机。 “哈哈!原来如此!”贺拔胜侧身拍了拍元整的肩,“你放心,营救周惠的事情,我也会出一份力的……到时候,我兄弟向他借用你,你可不能拒绝啊!” 第五三章:有险无难(四) ……,…… 事实上,用不着贺拔胜说话,周惠也自认不会受到株连。他从一开始,就只担心河北军入城后的肆虐和报复,故而才主动投入卫尉寺监牢,并且让元整以陈留王元宽的名义控制洛阳宫室和府库,向首先入城的河北军移交城池,确保洛阳的安宁和诸朝臣的xìng命。 在周惠的心中,尔朱氏与河北军诸将,大抵都是残暴的居多。尽管他救了宇文灵吉,也知道贺拔胜、贺拔岳等人的xìng情,却没有把希望寄托在他们的声援上面。他最大的倚仗,是魏朝宽松的法度,以及元子攸本人的xìng格。 自孝明帝以来,魏朝对朝臣向来宽纵,元子攸则生xìng宽容温和,是个特别善于隐忍的人。当初尔朱荣杀他同胞兄弟,几乎绝灭他的宗族,他也能够忍耐下来,依然对其好言相待;录尚书事元天穆将他彻底架空,他也多次加恩,外示优宠;武卫将军奚毅,中书舍人兼黄门侍郎朱瑞,并为尔朱荣的亲信,分居禁中和中书、门下,替尔朱荣监视他的举动,他同样厚加赏遇,“待之亦不异余人”,以至于两人皆背弃尔朱氏,成为他这个傀儡天子的腹心。 因此,七月二十rì的时候,元子攸自河北乘船南渡,以杨津为首的诸位返朝旧臣、以临淮王元彧为首的诸位元颢降臣前往北邙迎驾,流涕谢罪,元子攸都好言慰劳,没有当场加罪任何人,只在午后入居华林园时,下令诛杀了元颢的太子元冠受和亲弟弟东海王元顼。 但周惠却是低估了那件事对元子攸声望的影响,以及元子攸本人对他的怨念。贺拔胜也肯定不知道。周惠是因为什么原因而受到元颢激赏,从而得到破格晋升。并受命执掌京师治安和关防的。否则的话,他必定不会如此信誓旦旦。 当rì周惠击灭中渚宇文莫纥,虽然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知道他身份的人却不多,除了受命向北中城离间周惠的王建、夏侯敬、田颖之外,基本上只限于军中那些地位在大都督之上、有资格参与机密的人。贺拔胜虽然任职中山道大都督,却是自北面而来,没有见到过当rì的情形,也不知道军中那番密议;即使是贵为天子的元子攸,起初也不知道是谁的手笔。然而他得到过杨宽的通报。也就知道是周惠坏了他的好事。 在接见击破元颢西线、首先进入洛阳的尔朱兆、贺拔胜两人时,元子攸的兴致原本极好,一番抚慰之后,当场晋封尔朱兆为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然后轮到贺拔胜,他不明就里。提到了这段时间维持京师稳定的周惠,希望天子将其放出,并酌情予以留用,结果元子攸立时不悦,虽然没有当场发作,却也改变了主意,没有给予贺拔胜任何封赏,只是不痛不痒的勉励了几句。 而这个时候,元颢自虎牢关逃往淮北。跟从的数百沿途相继失散,已经在临颍被县卒江丰斩杀;安丰王元延明一家、车骑大将军陈庆之先后由伊阙绕过虎牢,后者因嵩高县上游颍水暴涨,数千士卒难以猝渡,被尔朱荣率军衔尾追击,麾下死伤殆尽。只得削去头发假扮和尚,偷偷越过汝yīn郡,转道淮南渡江逃往南朝。 接到临颖县飞马传来的元颢首级,以及司州南部传来的战报,元子攸大喜,加大丞相、柱国大将军尔朱荣为天柱大将军,增封通前共二十万户;其余北来军士、随贺文武及诸立义者也各加封赏。二十四rì河桥修整完毕,又和尔朱荣在北邙山下的都亭宴劳元天穆及北来督将,以上党王元天穆为太宰,城阳王徽为大司马兼太尉,并出宫女三百,缯锦杂彩数万匹,班赐有差;与此同时,凡受元颢爵赏阶复者,全部予以追夺。 处理完封赏事宜,元子攸不负众望,立刻下旨大赦。凡河南诸州诸郡,先前附从元颢者,只要迷途知返,朝廷一概不问;如沛郡王元欣等河南立义者,还另外加官阶二级,以示褒扬,元欣则加封五百户,由沛郡王改封为淮阳王。 周惠作为元颢所封的通直散骑侍郎、伏波将军、巩县子,官爵自然也被追夺一空。可是,尽管卫尉寺的绝大部分犯官都被开释,他却依然被羁押在监牢内。这一点很让他不解,众人不是说天子发布了赦令吗,为什么还把他关押在这里呢? 直到元整元子肃前来探望,周惠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个时候,元整由于护卫洛阳、迎接北军有功,已经晋升从五品通直散骑侍郎,并接替周惠的职务,担任了假城门校尉。不仅如此,由于他是宗室出身,手中又掌握着周惠留下来的余部,元子攸对他的期望颇高。知道他和邵县侯元宝炬关系密切,居然能抛弃当年父亲因元宝炬父亲拖累而冤死的过节,将元宝炬引入朝中,任命为大鸿胪卿。 大鸿胪卿是第三品高官,元宝炬甫一入朝,就能身居如此高位,周惠倒是能够理解:“邵县侯乃帝室近亲,若非为先父所累,为先朝太后所禁,早该继承或别封王爵,九卿之位于他其实算不了什么。更何况,如今宗室凋零,北地武人大得进用,天子为了尽量平衡朝局,自然要重用宗室,邵县侯既然得以起复,今后自是前程无量;子肃兄虽与帝室偏远,但有天子的信重,前程也大有可为啊!” “这都是周校尉的举荐和谋划,我心里非常清楚,”元整xìng情直爽,知恩图报,尽管如今替了周惠的职务,态度却一如当rì担任下属时那般恭敬,“我也向陛下提起了校尉的功绩和苦衷,但是陛下却对校尉当初击破中渚义军、搅乱祭河大典的事耿耿于怀,因而特地令卫尉少卿将校尉继续羁押,等待返任的卫尉卿魏子建判决。” 搅乱祭河大典?周惠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现在明白,问题是出在哪个地方了。当初元子攸才燎坛祭河,中渚宇文莫纥应时发动,固然是借了元子攸祭河的声势,但元子攸何尝不是也借了宇文莫纥的势呢?若其能够顺利占据中渚,以这个时代的普遍观念,元子攸便是承继天命、沟通河伯的真命天子,河北数十万将士都会心生尊崇,于朝廷及他本人的威望极为有利。 可是,这一切都被他的出兵所破坏。 p 第五四章:有险无难(五) 至于魏子建,周惠也听说过他的名字和事迹,因为他有一个非常著名的儿子,著《魏书》的魏收。魏收好自我标榜,因此在《魏书》自序中对自家父亲极尽夸赞之能事,也有非常详细的记载。当初元颢入洛时,魏子建正担任卫尉卿的职务,由于不愿附从元颢,携家口居洛南,至元颢平定后还洛。不过,周惠很怀疑,这位极为拗口的魏卫尉还能否履职,因为魏收在书中也说了,其父魏子建“先苦风痺,及此遂甚”。 想到中渚之事及魏子建的生平,周惠又想起了李苗。李苗曾在魏子建手下担任过统军,中渚宇文莫纥起事时担任守将,不知道他现在如何了呢? 元整很快回答了周惠的话:“李将军因阵前立义,重修河桥,已经被陛下赦免,并且加了一级,由尚书左丞转为太府少卿。” 太府即是汉代的少府,由孝文帝改为现名,掌财称库藏和器物营造。听说李苗无事,周惠心下安定了许多。看来,元子攸虽然对中渚之事心怀不满,但并未到置他于死地的地步。否则的话,大可以引孝明帝时处死高道穆之兄高谦之的先例,于赦令发布前另诏判决。 如今赦令既然已经发布,元子攸绝不会因他一人而废朝廷信望,便是要处置他,也不会太过严重,顶多是一年半年的徒刑而已。 ……,…… 正如周惠所预料,魏子建回到洛阳后,虽然继续担任卫尉卿,却由于严重中风,没有办法理事。不得不上书辞去了职务。然而,周惠也由卫尉寺监牢转到了廷尉寺监牢。这说明朝廷已经不再把他当作渎职自首的卫尉寺官员,而是犯事待罪的一般囚犯。 廷尉寺掌天下刑狱,和卫尉寺监牢相比,监牢的条件自然要差了很多。好在周惠并不是养尊处优的人,倒不至于无法忍受。另外,卫尉寺掌管宫室和城门关防,职责机密,只允许如假城门校尉元整那样的寺内相应职官探监;而廷尉寺则不同,允许犯人的家属探视。才转入监牢不久,依然担任军副的周忠。奉家主周植之命的周禄。就先后入监探视他,而他甚至还苦中作乐,托周忠给他带了一本《chūn秋公羊传》,朝夕诵读,和当rì以经义断狱的判例互相印证。进一步对其中阐释的微言大义加以理解。 到了第四rì,元整和长孙毅也过来探监,并告诉了他两个好消息: “新任廷尉卿,乃是前任河南尹杨显略杨公。杨公一向不畏权势,又对允宣兄颇为欣赏,由他来判决,想来必定能够顶住陛下的意见,给允宣兄一个公道。” “公道不公道且不谈。杨公新任廷尉,有许多事情需要交接。想要正式履职判案,恐怕得需要好些时rì,”周惠苦笑着扬了扬手中的《chūn秋公羊传》,“看来我这书,可要读上好一阵子了!” 结果,周惠这书一读就是半个月。他本人知道原委。心里并不如何惊慌,然而家中的人见他关押了这么久,却以为他的事情十分严重,连向来颇有主见的周植都大感焦急,再次派周禄前来洛阳,一则为周惠送两件秋衣,二来也问问周惠自己的意见。 收到周禄送来的衣服,周惠这才意识到,时间已是闰七月的月末,按照阳历是九月中旬,天气马上就要转凉了。而自己来到这个时代,也有了整整半年的时间,如今想起监牢外面的情形,居然不是现代的高楼大厦,而是洛阳的宫室朝堂,门巷阊阖,以及那青槐荫陌、绿树垂庭的优美景致;还有伊水河畔家门前的那十几株垂柳,也经常出现在他的回忆之中。 看来自己是渐渐融入了这个时代啊!而这洛阳dì dū的秋景,又是怎样的动人呢?周惠出神的想道。 这样一想,他忽然很想看看外面的景致,也对长久的关押生出了几分厌倦之心。不过,他并不后悔自己这半年来的作为,甚至包括那场让元子攸对他大生怨念的中渚之战。毕竟以一个寒门子弟的身份,能够在两月内升到从五品高位,能够在天子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这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成绩。况且,他执掌洛阳近半个月,清理积累的政务,维持城内的治安,让元整和平的移交给河北军,都很好的维护了这座dì dū名城,比历史上的情形要理想很多。仅从这一点来看,他就已经凭着自己的影响力做了一些有价值的事情,而关于这点,他相信整个洛阳的民众自有公论。 送走周禄才三四天,周忠的弟弟周财却又来了。周惠在感动家里的关心之余,却也觉得没有必要如此殷勤。毕竟每次探监,照例都要送上一笔关照的,家里就算薄有资财,也不用如此空耗在那些胥吏和狱卒身上。 周惠叹了口气:“前天阿禄来探监,我不是说明了缘由、让他转告家主不用担心吗?连你的兄长允恭那里,也已经托阿禄带话,让他继续协助元校尉掌握好府户军……你现在又来做什么呢?” “禀二郎君,今天是您成亲的rì子,”周财的语气略有些结巴,“小人奉……奉二房娘子之命,一同前来探望!” 成亲的rì子?周惠一愣,这才想起当初他让周植推迟婚期的事情。显然,周植把婚期推了一个半月,定在八月的月初,也就是现在这个时候。不过,如今他这新郎身陷囹囵,即使如期结亲,也是无法亲自出面迎亲的,倒是委屈了他那位从没见过的“二房娘子”。 然而,紧接着周惠忽然回过神来:“一同前来探望?你的意思是说,张家娘子也来了?!” “是的。”周财连忙回答道,然后快步走出牢室,从外面过道带着一位少女过来。少女头上梳着垂鬟分肖髻,身着红sè的交领襦裙,怀中抱着一个深蓝sè的包袱。看她的年龄,大约有十七八岁的模样,容貌颇为清秀,脸上却是一副惴惴不安的神情。 p 第五四章:有险无难(六) 很显然,她就是那张家少女,是周植给周惠定下的聘妻。虽然周惠原本没有什么感觉,也没有抱多大期望,但是看见她这副怯怯的姿态,周惠忽然一阵意动。再想起她这么一个未出阁的少女,很可能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现在居然能够前来京师廷尉监牢探望他,他心中忍不住起了一些感动和怜惜。 如果是像她这样的聘妻,就算完全由长辈做主,也应该可以接受吧! 周惠心中暗忖着,含笑向这位聘妻点了点头:“没想到是在这廷尉监牢和你相见,倒是委屈你了。不过,你能走这么远来看我,我心里很是安慰。” 张家少女没有回答,只是怔怔的打量着周惠。片刻之后,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低下了头,有些慌忙的打开包袱,取出里面的衣服抖开。那是一件黑sè的棉质长袍,袍子镶着红sè的宽幅褶边,褶边上绣着金sè的吉纹,看上去非常jīng致。 “这是你亲手做的吗?”周惠颇为欣赏的打量着衣服,“我曾听嫂嫂说,你的女红做的极好,看来还真不是虚言。” “是……是妾身上个月做的,”张家少女低头回答,“郎君的事迹,妾身听到了许多;之前听说郎君不肯悔婚,妾身……妾身很是欢喜。” 说着,她鼓起勇气,隔着牢门把袍子递给周惠。周惠既然在心里接纳了她,此时也不客套,立刻接过来穿在身上,感觉衣服上还留着皂角的香味,显然拿过来前刚刚洗过。另外还有一丝幽香,不知是从衣服上透出来的,还是自面前这少女身上而来,让闻惯了监牢龌龊气味的周惠jīng神一振。想到这衣服既然是面前的少女亲手缝制,必定是朝夕放在她的怀中,一针一线的绣着褶边和吉纹,他有些不厚道的扯起衽领。低头仔细的嗅了嗅,发现衽领上面的确透着淡淡的幽香。 看见周惠这略显亲佻的举动,张家少女的脸上飞起一道红晕。但她并未生气。见衣服穿着非常得体,脸上还露出了淡淡的笑容。然后她微微侧过头去,打量着周惠的侧面。周惠知道她的意思,也配合的左右走了两步。在原地转了两圈,让她查看衣服是否合身。 “没有什么问题吧?”他笑着问道。 “嗯……衣领上的吉纹少绣了几针,”张家少女取出包袱里的针线,“请郎君转身跪坐,让妾身把纹路补齐。” “好。”周惠依言转身。靠着牢门跪坐下来。张家少女也同样跪坐着,把手伸进牢门内,帮周惠一针一针的补着领上的纹路。两个人靠得很近,少女温热的气息吹在周惠的颈间,飘进周惠的鼻子,闻起来非常舒服,让他颇有些心猿意马的意思。 片刻之后,少女把衣领稍稍扯起。放在口边咬断了丝线。感觉到颈间的动静。周惠回过神来,知道她已经把纹路补好,心中居然莫名其妙的有些失落。 “已经补好了么?”他随口问道。 “恩……”身后的少女回答着,忽然轻轻啜泣起来。 大概是在担心我的安危吧!周惠心里感动,温言抚慰她道:“你不必担忧,我虽然被关了这一个多月。但不会有什么大碍,顶多是丢官弃职而已……我知道。不能亲自迎亲,实在是委屈了你。但是等我出去之后,一定会记着你这番探监的情意,把你所受的委屈全部补回来。” 然而听了周惠的话,张家少女不仅没有停止啜泣,反而伤心的哭出了声音。 “怎么回事?”周惠感觉到不对头,起身向周财大声讯问,“家里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禀……禀二郎君,前天张家悔婚了!”周财苦着脸回答周惠,“三rì前新任洛阳令上任,罢免了我阿兄的县尉职务,还派人收回朝廷之前划给郎君的六顷职分田,把小人遣回乡里。乡里听说二郎君一直被关在狱中,现在又见到这情形,纷纷传言说二郎君恐怕是犯了重罪,连大赦令都救不回来。张家信了传言,便向咱家提出要解除婚约,免得……免得女儿一过门就成了寡妇,自家还要受咱们的连累!” “乡人无知,专作无稽之谈!”周惠嗤之以鼻。 按照魏朝制度,诸宰人之官,各随近给公田,刺史十五顷,太守十顷,治中、别驾各八顷,县令、郡丞六顷,更代相付。周惠当rì担任洛阳令,是天下诸县令之首,不仅能参与朝政,领取朝俸,而且还同样有六顷职分田。但是如今新任洛阳令上任,职分田自然转手,县尉也同样要换人,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你回去让家主转告张家,张家娘子既已许我,便是我的聘妻,推迟婚期尚可,废弃婚约则不能,”周惠看了一眼哭得惹人怜爱的张家少女,言语间忍不住有些急迫,甚至还带上了隐隐的威胁,“当rì我身服绯袍,未曾改变初衷;今rì虽暂为囚徒,张家怎么就不能担待一二?又焉知我不能脱离牢狱,再入朝堂?” “可是,张家为了冲淡晦气,已经将这位娘子另许他人了!”周财无奈的摇了摇头,“家主对此十分生气,已经决定和张家绝交,还命令大房娘子不得再与娘家来往……小人是去张家传话时,受张家娘子的请求,才私自带她来给二郎君送衣服的;送给狱卒的探监例钱,也是张家娘子自己积攒的私房嫁妆。” 怎么会这样?周惠怔怔的退了两步。难得见到这位聘妻,并且彼此十分心仪,若是能结合的话,可以说是这时代难得的佳偶。如果说他之前不愿悔婚,只是为了家族和自己的名声考虑的话,现在就是实实在在的想娶这温婉清秀、颇重情意的少女了……可是,两人居然有缘无分,只能这么见上一面? 看到周惠脸上隐藏不住的失落,张家少女更是伤心。她啜泣着叠好包袱,含泪向周惠肃拜道别,然后扶着牢门站起来,步履蹒跚的走出了牢室。 p 第五五章:白衣还乡(一) 仿佛松了口气似的,周财向周惠躬身一揖道:“小人这就送张家娘子回乡。二郎君请自己保重。” “等等!”周惠叫住了他,“你回去和家主说,张家娘子赠我寒衣,可谓情深意重,我本人很是中意;咱们能不能和张家解释一下,将这桩亲事挽回来。” “这个嘛……”周财面露难sè,“事情都到这了这个地步,二郎君还念着做什么?咱家毕竟还是士族身份,怎么能够迁就乡里的农家呢?” “咱家居然没有从士籍上除名?”周惠大为诧异。他本来以为,自家列名士籍本就勉强,如今自己丢官,上代的追封和下代的荫封都要追回,恐怕很难保住士族的身份。 他连忙追问周财:“你从哪得来的消息?” “是弘农杨氏的一位郎君说的,”周财回答道,“上个月的中旬,这位郎君前来咱们家,感谢二郎君之前登门吊唁、城西送别的情谊。家主向他问起二郎君,他告诉家主不用担忧,说有几位官人替二郎君说了不少好话,连咱家的士籍也保留了下来。” 大概是杨昱之子杨睦杨孝邕吧!周惠想。至于保住士籍,那自然是杨昱的功劳,他是现任司州大中正,掌管州内的士籍,在这件事上发言权极大。 作为中枢兼务,大中正都是从州内世家大族里面选拔,一般由在中枢任职的德望兼备之人担当,除非其人犯法或者致仕,否则很少轻易更换。杨昱既然还担任着这个兼务,证明他并没有受到追究,依然在朝中任职。 对此周惠并不觉得奇怪。因为杨昱的父亲杨椿乃是六朝元老,当朝司徒公。自孝文帝幼时便在禁中侍奉,资历和声望无人能比;他的两位堂弟杨侃和杨愔,随元子攸北渡,一直侍奉在乘舆之侧,且有建策之大功,已经是元子攸最为信任的近臣。凭着自家人的这般功业,任他有多大的罪责都能担待下来,何况他本人同样曾经屡次立下功绩,投入元颢麾下也是事出有因,完全可以原谅。 当初元颢入洛。选择追随他的朝臣之中。不少都像杨昱那样,是为了保护家门起见。就连杨侃接应元子攸过河时,元子攸都曾主动劝杨侃,让他暂时返回洛阳投靠元颢,以保证家中数百口人的安全。只不过当时已经有了杨昱在元颢麾下,杨侃才听从了堂弟杨愔的劝说,矢志不渝的跟随元子攸。 真正让周惠奇怪的,是张家居然如此不识好歹:“既然如此,张家能够和咱们联姻,已经是高攀了家门,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他们也应该想到,既然咱家士籍得以保留,我的事情就不会太过严重。为什么急着解除婚约呢?” “这都是家主要考虑的事情,小人自然不清楚,”周财低头躲过周惠的直视,连话语间都有些躲躲闪闪,“二郎君要知道的话,直接问家主就是……小人先去了。免得张家娘子在外面久候!” 说完,他立刻转身离去,动作显得颇为匆忙。 “你回来!”周惠意识到其中的猫腻,向周财大喝道,“给我把事情说清楚!” 然而周财听到这话,步子却迈得更急了,很快便消失在牢室的入口边。 到了这时候,周惠哪还会不明白?很显然,这件事情里肯定有家主周植的谋划,不然周财也不敢向他隐瞒,更不敢违背他的命令。 他的那位伯父,自他正式获得朝廷官职起,就一直想解除这桩婚约,然后替他在士族中另行结亲。等他执掌洛阳的时候,事情本已提上rì程,只是迫于他当时的要求,不好主动解除罢了。如今难得他身陷囹囵,乡里人不明真相,传得凶险无比,让对方心生退意,他哪有不趁势答应的?即使没有在背后推波助澜,肯定也不会积极的去挽回什么。 至于那张家女儿的心思,甚至还有自己的心愿,都不是那位伯父要照顾到的,正如之前他替周惠定下亲事那样。只不过,那时候他需要一个贤惠持家的侄媳,对她的家门不作要求;而现在他希望周惠能通过和士族联姻,进一步巩固自家的士族地位。 想清楚了事情的真相,周惠心中郁闷无比。可是他现在身居狱中,便是明白又能如何?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就算他现在出得了监牢,恐怕也难以挽回什么,或者说服那位伯父改变主意。毕竟他是为了自家的家门着想,行事也合于这个时代的习俗。 他长长的叹息一声,脱下身上的这件jīng致长袍。因为他觉得,自家实在辜负了那位张家娘子,自己也不配再穿这件她花费了大量心血、满含着情谊赶制的衣裳。 没想到的是,周惠才把衣服脱下,对面不远处的监牢里,忽然传来一个粗豪的声音:“娘的!又叹气做什么!还让人安生不!” 周惠早知道,这间牢室的十数间监牢中,除了他以外还关着另外一人。当初他诵读《chūn秋公羊传》时,对方就曾经喝骂过,因此周惠认为那是个粗鄙的莽夫,便不再理他,反而读得更加大声,气得对方把牢门捶得哗啦直响,让守门的狱卒紧张了好一会。 如今听他再次喝骂,周惠自然没有好气:“我自嗟叹,与你何干?” “怎么没干系?老子听得不自在!”对方一声冷哼,“原以为赦令既下,还被关在这廷尉牢中,应该是个人物,没想到却是这般没用……哼!大好男儿,果真看中那张家女子,出去后直接抢过来便是!何必长吁短叹,作此儿女之态?” 听了这几句用词不俗的话,周惠大为诧异。看来,对方粗莽则有之,却并非他所认为的鄙陋无文之徒。而他的奇怪思维,更让周惠哭笑不得。赦令救不到的,便是个人物了?这是哪门子的逻辑? 不过,经过对方这么一吼,周惠还真觉得心里好受了许多。他隔着牢室走道,向对方拱了拱手,言语间不无讽刺:“如此说来,倒是在下失敬!不知足下做了哪些作jiān犯科的事,能称得上是个人物呢?” “倒也没什么,就是抢过尔朱荣的马,当过葛荣的官而已,”对方哈哈一笑,“强抢女子的事,我兄弟却也做过,抢的还是博陵崔家!” p 第五五章:白衣还乡(二) 说着,他也不管周惠愿不愿意,径直将当rì强抢博陵崔家女子的事一一道来。其兄求婚如何被拒,两人如何商议,如何纵马直入其庄,将崔氏女抢至马上,如何强着她在野外草草成亲,当场行礼野合,那崔家人如何愤怒,却又不得不捏着鼻子上门送来嫁妆……说的是口沫横飞,酣畅淋漓,还不时爆出几句粗口,把大名鼎鼎的博陵崔家百般嘲弄。 周惠知道他是故意的,想拿这些粗俗的话来恶心他。不过,他显然是失算了,正如他并不是周惠所认为的鄙陋之人一般,周惠也并非像他认为的那么正经和道学。对于他的那番描述,周惠虽然十分愕然,却也不至于生气,反而感到有些新鲜。没想到在这个时代,士族之中也有这么特立独行、无法无天的家伙啊。 然而,对方却讲得越来越带劲,好一会都没有中止的迹象,似乎是因为关押了太久,又没有说话的人,所以闷了满肚子的话似的。周惠听了这一会,渐渐有些不耐烦,直接说破他的出身,以此堵住了他的话匣:“足下也是世家大族中人吧?” 对方果然一噎,话音戛然而止。片刻之后,他闷闷的问道:“你怎么晓得?” “很简单,有资格登门向博陵崔氏提亲的,难道还能是庶族寒门?”周惠扳回局面,之前的郁闷几乎一扫而空,于是继续拿话抵住他,“还有,那位被抢的崔家娘子,现在想必就是尊嫂了,足下这么大揭兄嫂的**,恐怕有失厚道哩。” “是我一时口快,没想到这一节,”对方十分干脆,立刻承认了自己的失误,“你这人倒还有点见识。就是忒不利落了些!真要看上那女子,直接要过来不就成了?上次来看你的那个什么军副,不是说有一支府户军依然会听你的话么。难道连这点事都做不到?用得着在这里长吁短叹?” “自然是做得到的,但问题不在这里,”周惠叹了口气,“这件事情。其实是家伯的主张,我身为后辈,在这件事情上却不好违背他;强行行事,势必会大大折损自家的声名,也于我现在的处境不利。细想只好就此作罢……可如此一来,却不免辜负了那张家娘子的情意,故而才会有这番嗟叹。” “你这人倒还是个重情重意的人,但总归还是不够利落,过得太不自在!”对方不以为然的说道,“堂堂大丈夫,若有所好,自取便可。何必管什么长辈。管那些烦死人的臭规矩?” “足下说得倒是利落,然则又为何进了这廷尉大牢,关得满心不耐?这难道就是足下想要的自在rì子吗?”周惠反问他道,“况且,足下和博陵崔氏相邻,想必是冀州士族。如今却关在这洛阳,想必犯案不轻。难道就没想过会拖累自家声名、牵连家中长辈么?” 他的这句话,似乎正说到了对方的痛处。让对方沉默了好一阵。半晌之后,他再次哈哈一笑:“大丈夫生于天地间,但求行事酣畅,念头通达,哪能顾得了那么多?不过,有所为有所不为,倒也是君子之风,刚才算我高昂错看了你,现在给你赔个不是罢!” “高昂?”周惠诧异的反问他,“渤海高氏的高昂高敖曹?” “没想到你也听过我的名声,”高昂笑道,“不错!我就是渤海高氏的高昂,朝廷的通直散骑侍郎、武城县伯,也是纵横河北的马贼!” ……,…… 洛阳宫北的华林园内,已界七十四岁高龄、即将归老还乡的司徒公杨椿杨延寿,正在向元子攸奉表辞别,并为之前赐下的朝服几杖,安车驷马、给扶传诏等仪仗拜谢天恩。其弟侍中、司空公杨津杨延祚,其子散骑常侍、镇东将军杨昱杨元晷,其侄黄门侍郎杨侃杨士业、通直散骑常侍杨愔杨遵彦,嫡孙员外郎杨孝邕,侄孙秘书郎杨师仲,尽皆肃立在其身后,一同向元子攸拜谢。 对于这位忠于魏室、功勋卓著的六朝元老,元子攸是实实在在的舍不得。他走了以后,还有谁能够为他制约元天穆?可是,杨椿的年龄也确实大了,身体也不太康健,还刚刚经历了丧子之痛,也实在无法继续留在朝中。前年担任关西大行台、负责平定整个关内时,就因为生了暴疾不得不辞任,结果朝廷不得不赦免兵败的齐王萧宝寅,接替他担任关西大行台的职务,然后就有了萧宝寅叛魏称帝之事,整个关内也因而更加混乱不堪。 国难思能臣啊!杨椿这一走,能够辅弼朝政的重臣又少了一位,尔朱党羽的气焰势必会更加嚣张。想到这样的处境,元子攸走下御座,执着杨椿的手潸然泪下:“司徒公先帝旧臣,实为元老。但高尚其志,决意不留,朕既难相违,深用凄切。” “昏老之人,蒙陛下如此看重,老臣实感惭愧。”杨椿扶着鸠杖,准备跪地叩拜,却被元子攸强扶着,免去了他的这一礼仪。不仅如此,元子攸还再次赐下绢布,令羽林卫五十人送杨椿回乡,让身后的杨津、杨侃等人尽皆感激涕零,纷纷拜谢天子的恩惠。 然而,杨椿之子杨昱却向元子攸请求辞职,理由是要照顾年老的父亲。元子攸自然不会答应,他还要依靠这位曾经的徐州刺史、东南道大都督,制约现任的三徐大行台尔朱仲远呢。 “卿家四世同堂,阖家百口,且上下敦睦,当世莫不钦羡,难道还担心司徒公没人照顾吗?”元子攸抬手扶起杨昱,“朕知道,卿还为之前屈身元颢的事耿耿于怀。这其实大可不必,朕完全能够理解。现任御史中尉高卿道穆,乃是第一位随朕北狩的近臣,其侄不一样是依附元颢?朕问他当初为何没有带子侄随行,他直言回答说‘臣家百口在洛,须其经营。且yù其今rì之来,知京师后事’,朕亦毫不怪罪,仍授其侄秘书郎中,转通直散骑侍郎……朕既没有怪罪道穆叔侄,卿又曾于荥阳血战,朕怎么会苛责呢?” p 第五六章:白衣还乡(三) “陛下仁厚,微臣铭感五内,”杨昱也颇为元子攸的大度所感动,“当rì荥阳之战,麾下诸将尽皆死于王事,微臣每思及此,未尝不惜之愧之。有西门守将、巩县子王建,曾击退夜袭,出城求援,如今因微臣及太府卿臣宽的推举,擢升从六品厉威将军,以勋臣子弟用为太府寺丞;然另一守将周惠,其品xìng和才能尤为可观,如今却还系于廷尉监牢。陛下既有容人之量,又有爱才之心,何不遣之用之?” “为这罪人周惠,卿还要和朕顶上一场么?”元子攸无奈的叹道。 上次将周惠转入廷尉监牢的时候,元子攸本想将其家族黜落士籍,本州大中正杨昱却坚持认为,周惠既然有从五品的资望,还执掌过京师,其父也曾立功受爵,家族就应该留在士籍之中。临淮王元彧得知后,也引用九品律令替他申辩,说士籍系于门资,与功过无关,如南朝谢晦、沈攸之据荆州反叛,陈郡谢氏、吴兴沈氏依然为士族;本朝扰乱三齐、受到三十万台军征伐的刑杲,其出身的河间刑氏,不也没有黜落士籍?结果元子攸拗不过他们,只好打消了那个心思。 不仅如此,连刚刚致仕的杨椿,闻言也扶着鸠杖向元子攸解释:“陛下,老臣曾经教导过家中子弟,令他们多多奖掖后进,勿要交结权臣,故而犬子虽忤圣意,却也是奖掖后进、为朝廷揽才的意思,这一点请陛下明察……老臣也听说,那周惠执掌京师的时间不长,但处事明晰,治政有方。很好的维护了京师的稳定;还有他所举荐的城门司马和城门丞,都是忠于朝廷的宗室勋门子弟。正是他们守住宫室府库,将其移交给朝廷麾下的官军。由此想来,京师能安定的回归朝廷手中,其实颇赖那周惠的维持和荐人功劳。” “司徒公所言甚是,”元子攸点了点头,“不瞒司徒公,前河南尹、现廷尉卿天水杨机,也是引其治政和维持之功,只判了罪人周惠监禁三个月的刑罚。如今既有两位卿家替他分说,朕索xìng就免了那罪人剩下的刑期。将其遣送回乡罢!” ……。…… 周惠自然不知道,杨椿和杨昱父子,已经在华林园替他免去了罪责。此时的他,正与渤海高敖曹海阔天空的闲聊着,聊到兴致盎然的时候。连之前与张家娘子无缘的失落心情,也因而冲淡了许多。 对于渤海高家,周惠自然不会不知道。渤海高家势力极大,名声极高,当初葛荣肆虐河北,河北的不少世家大族率乡闾避往三齐,朝廷在三齐侨立河北州郡,其父高翼就是理所当然的渤海太守,并兼东冀州刺史职务。而当时的河间刑杲。家门和声望颇不如高氏父子,因朝廷论及资荫,将河间太守之职另授其堂侄刑子瑶,愤而掀起反乱,结果就闹出那么大动静,引得三十万台军征伐。所以朝廷对高氏父子极尽拉拢。虽然他们在河yīn之难后附从葛荣,但一旦重归朝廷,即刻封高翼为乐城县侯,别封次子高敖曹为武城县伯、通直散骑侍郎,授长子高乾为给事黄门侍郎,兼武卫将军。到了高欢崛起时,为了拉拢高乾、高敖曹兄弟,派嫡子高澄前往拜见两人,以叔祖相称呼,也就是他高欢自居为两人的子侄。 至于高敖曹这位“马槊绝世”的名将,那更是鼎鼎有名,被时人视为项羽一般的人物。他的xìng格甚至行为,也和项羽十分接近,年少时最烦读书,长大后结交北地豪杰,颇有纵横天下之志。因而在河yīn之难后,认为天下将乱,于是起兵受了葛荣的官职;后来尔朱荣被诛,又再一次起兵保境自守,得知其兄想投靠高欢,起初极为不忿,送去女子裙钗以示羞辱,直致高欢派嫡子高澄来拜,他才勉强赞同,成为高欢手下的第一重将,死前麾下已经统率着七十六部都督。 此外,高敖曹还是个坚定的汉族主义者。高欢虽自承鲜卑人,每申令三军皆用鲜卑话,但只要他在,就必定改为汉语,以照顾他的心情。高欢起家时的好友,鲜卑大将刘贵,只因说了句“一钱汉,随他死”,他便怒得拔刀相斫,然后鸣鼓会兵攻其大营;还有高欢的门仆,只因轻视他为汉人,不许直入府内,他便当场将其shè杀,而高欢知道了这一严重冒犯行径,也丝毫不加怪罪。 以高敖曹的籍贯和行径,与周惠本来很难有什么交集。然而如今却正是他落难的时候。前时尔朱荣平定葛荣,由于过往的私怨,以及其兄高乾与元子攸的交情,于是以曾经附从葛荣、不宜居于中枢的理由,将他兄弟俩罢职还乡。还乡后高乾颇为安分,他却yīn养壮士,又行抄掠,这次尔朱荣召集河北众军,为防他在后面捣乱,令冀州刺史将他诱捕,送到晋阳看管起来。继而晋阳六镇镇民sāo动,又把他带到身边,入洛后就监禁在这廷尉监牢之中,由元天穆严加看管,连朝廷发布大赦也没将其开释。 在高敖曹而言,这是他第一次入狱。以前兄弟几人虽然长期四处劫掠,却是来去如风,官府怎么也捉不着,只能拿几人的父亲高翼顶罪。故而在河北大乱之前的好几年中,高翼几乎一直在冀州监牢里面渡过,只有每次大赦后才能短暂的回家,然后必定又会被几个儿子的恶行拖累下狱。高翼对此忧心忡忡,曾向乡人抱怨道:“我四个儿子都是浪荡货,等我死后,哪里找人给我盖上一锹土呢?” 对于父亲的委屈和抱怨,高敖曹并非没有感觉。后来他父亲去世后,因他的功绩,被高欢扶起的朝廷追赠为使持节、侍中、太保、录尚书、六州诸军事、冀州刺史,谥曰文宣。他特地回乡祭父,把坟茔堆得高高的,在坟前跪拜道:“老爹!您生平害怕死后得不到一锹土,今天被压这么深,应该了解我的孝心了吧?” 因此,之前周惠指责他牵连家中长辈,高敖曹难得的没有反驳,并且向周惠赔了不是。然后随着话题的深入,两人鉴于对尔朱荣、对北地鲜卑的共同恶感,又都被关在监牢中闷了这么些时rì,于是就聊得更加畅快和投机。 p 第五六章:白衣还乡(四) 高敖曹素来桀骜不驯,之前周惠从陈庆之驻守北中,抵御河北五六十万官军,甚至平定中渚宇文莫纥,绝掉河北军破局的大好契机,这在诸多朝臣看来,是屈身事贼、负隅顽抗,可高敖曹听了之后,不仅不以为罪,反而赞叹不已,对周惠更加高看,认为是大丈夫张扬之气的行为。谈到如今的局势,他更是直言世道已经混乱,无论是朝廷重整山河,还是英雄趁势而起,都需要费上许多工夫,只要是有勇猛或者智谋的人,都不难得到发挥能力、获取功名的机会。 “允宣老弟,你这两月做的事情,朝廷上许多大臣一辈子都未必能赶得上。可是陛下却不知拉拢,将你罢官革职,关在这鸟地方,真是他娘的浪费人才啊!”他叫着周惠的表字,为周惠鸣不平道。 “那高老兄你呢?”周惠顺势问道,“陛下不也把你关在这么?” “我的情况和你不同,关我的是尔朱一党,不是陛下,”高敖曹虽然说话粗鲁,心里却是明白,“除非我父兄向尔朱家屈服,或者陛下决心摆脱尔朱家的控制,不然我就只好继续待在这鸟地方……唉,要是我父兄再果断些,我自个也多长点心眼,哪能落到尔朱家手中?如今我高昂三十有七,家中骁勇过千,却没能建立一点半点的功业,还要在这里浪费时rì,想来真他娘的憋闷!” 说到这里,他重重的摇晃着牢门,以发泄心中郁结的闷气。 周惠沉默不语。各人各有各自的际遇和难处,他也知道高敖曹说的是事实。历史上直到次年元子攸诛杀尔朱荣后,才将他从监牢里放出来。以抵御尔朱世隆的进逼。于是他“推锋径进,所向披靡”。“帝及观者,莫不壮之”,即刻授予直阁将军。不久他长兄高乾驰赴洛阳,元子攸见之大喜,以高乾兼侍中,加抚军将军、金紫光禄大夫,镇河北;又以他为通直散骑常侍、平北将军,让他和长兄一同回去,招集部曲乡闾,与洛阳为表里形援。 好一会之后。他才斟酌着安慰高敖曹道:“高老兄莫急。如今河北诸州皆为尔朱党羽。其从弟尔朱仲远又占据了淮北淮南,关内则为贼党所盘踞,朝廷还能收得上赋税的,只有这河南一地,而且也同样受制于元天穆等人。陛下虽然魄力有所欠缺。但在尔朱家的这般进逼之下,早晚都会有所动作。届时以高老兄的家族势力,以高老兄的一身勇武,还有令兄与陛下的交情,自然不难脱离牢狱之灾,并且得到朝廷的重用。” “但愿是像老弟所说的这样吧!”高敖曹闻言平静了些,“只是,陛下真要有所动作,靠朝廷上那帮没骨头的人是不行的。必须找一批敢和尔朱家作对、自个又有能力的人帮忙。像老弟这样的人,陛下本该倾心接纳,现在却还被关在牢中……” 他的话音未落,牢室大门忽然开启,身服绿袍的卫尉丞手持文书走了进来。在两名皂衣狱卒的带领下,他径直走到周惠的监牢前。上下打量了周惠一番,与文书上的描述核对后问道:“可是居于巩县的义兴周惠?” “在下正是。”周惠不卑不亢的回道。 “奉陛下口谕:罪人义兴周惠,先从南贼,再从叛党,其罪实深,即有赦令,亦当监禁三月,以儆效尤。姑念其治政有绩,荐才有功,特加恩免去监禁,着即开释,遣返本乡。”卫尉丞手捧文。 真的就这么开释了?周惠心下大喜。看来这当今天子元子攸,如今就已起心和尔朱党羽较量一番了啊!而他既然获得加恩,显然已经被元子攸记在心上,复起之时、重用之rì恐怕也不会太过遥远。 他恭敬的拜倒在地,向北面致谢道:“罪人叩谢圣恩!” “周世兄请起,”宣完公文,卫尉丞令狱卒打开牢门,笑着将周惠扶了起来,“在下是天水杨纾,伯父既是现任卫尉卿。往常曾听伯父说,周世兄为洛阳令、假城门校尉,处事明晰,治政有方,深得吏民敬服。如今一见,果然风采可观。” “哈哈!”斜对面的高敖曹也笑道,“允宣老弟,看来真给咱们说中了!这么一来,我也不用再忍耐多久,很快就能离开这晦气的廷尉监牢……哈哈!” 听高敖曹出言不逊,杨纾皱起了眉,正要呵斥两句,周惠却止住他道:“这位渤海高敖曹,是北地有名的豪杰之士,素来壮气过人,杨世兄莫要苛责。” “既有周世兄代为分说,我不与他一般见识。”杨纾点了点头。 “怎地?我高昂还怕了你不成!”高敖曹大声喝道。 “高老兄,我知你的胆力和委屈,却也犯不着和廷尉寺斗气,”周惠收好《chūn秋左氏传》和张家娘子所赠的长袍,抱起前时家中送来的其余衣物用度,全部送到高敖曹的监牢前面,“如今天气渐凉,牢内yīn湿,高老兄大有为之身,自己要多加保重。若不嫌粗陋,这些衣物和服被,就都送与高老兄御寒吧!” 之前的时候,周惠隔着走道和几间监牢,就隐约发现高敖曹身上仅穿着单衣,在这仲秋时节非常惹眼。想来是因为他被诱捕时正值盛夏,身上便是这般装束,而他的家族远在河北冀州,且为尔朱家所忌,因此不方便来洛阳探监,自然也没有能够给予关照。 借着这个机会,他总算看清了高敖曹的形容。和他设想的不一样,高敖曹虽然体格魁梧,相貌却长得十分俊秀,豪侠而有风神。这也难怪,他乃是世家子弟,兄长高乾“美音容,进止都雅”,他自然也不会差到哪去。 对于周惠的好意,高敖曹毫不客套,立刻便接了过来。 “好,我高昂承你老弟的情,”高敖曹目光炯炯,向周惠拱手道,“等到脱离牢狱,我一定去寻老弟大醉一场!” “敢不奉陪!”周惠笑着和他作别,转身离开了这间牢室。 p 第五七章:白衣还乡(五) 出得廷尉监,门前便是东阳门内御道。周惠望着御道旁落叶飘零的槐树,以及对街不远处昭仪尼寺中透出来的秋景,想着这一个多月的监禁生涯,心中不禁有恍然隔世的感觉。 起初他自投卫尉寺监牢,本以为只需待上几天,等到河北军入城便可出狱。没想到却被关了这么久,甚至差点被判三个月的监禁。但不管这么说,当前这一难关他是过去了,虽然丢官去职,但是名声和资历都在,自家还意外的保住了士籍。 在监牢的这一阵中,他除了读书之外,也想过自己今后要走的道路。 关于这个问题,其实没什么好想的,既然他不愿附从尔朱一党,那就只能依靠朝廷。尽管他曾随元颢与河北军作对,但是和相当部分的朝臣一样,对元子攸并不怎么排斥,只是不满他身后的尔朱党羽,同时也希望在乱局中有所作为。 元子攸肯定也明白这个关键。因此一旦他和尔朱荣生出嫌隙,便会大量起用这些黜落的朝士,而他也能够义无反顾的为元子攸效命,进一步光大自己的家族,经营自己的前程。 之前他结交杨昱,举荐元整和陆康,其实都是在为此布下伏笔。而且在河北军进城前,元整去卫尉寺监牢征求他的看法,他还为他出了个好主意,那就是借陈留王元宽之名交出洛阳,从而实现了京师的平稳过渡,也让元整、陆康大大的长了一回脸。上次元整探监时,就已经担任着通直散骑侍郎、假城门校尉的职务,陆康也被擢升为员外散骑侍郎,领城门司马。协助元整掌握城门寺和那支城卫军。 以元整如今的职司,以及和廷尉卿杨机的渊源。想必会得到他出狱的消息吧! 周惠目光一转,果然看到了元整和陆康两人,此外还有城卫军军副周忠。三人各自牵着马,身后还跟着另一名牵马的军士,正等候在廷尉寺门前不远处。 看见周惠出来,三人尽皆上前相迎,纷纷笑着恭贺周惠脱离牢狱。周忠把自己的马交给身后的军士,从他手中牵过备用的马匹,拉着马嚼子牵到周惠身旁。 “二郎君,请上马。”他恭敬的向周惠说道。 “允恭。你现在也是族中子弟。又比我年长,直接称我的表字即可,”周惠笑着纠正了他,然后向元整问道,“子肃兄。城卫军的情况如何?虽然我现在已经是白身,不该再过问军中事务,但他们随我守过荥阳和北中两城,维持过洛阳治安,还在中渚打过一战,我心里很是挂念。” “好教允宣兄得知,他们现在都很好,陛下也对这支驻守京师的军队十分看重。前rì陛下在西林园校猎,城卫军也奉诏参与。而且表现不错。允恭还因练兵之功,以及之前担任洛阳县尉的资历,得了个从八品宫门仆shè的兼官。”元整笑着回答周惠说。 “哦?倒要恭喜允恭了!”周惠向周忠拱手致贺道,心里颇为安慰。 看来当初在履历上,将他列入家中子弟,还真是做对啦!否则。依然背着家仆的身份,周忠别说得到冗从仆shè的兼官,便是那城卫军军副也当不长久。 “二郎君可别寒碜小人,”周忠连忙摆手谦辞道,“其实小人本不想受那个兼官的,但在众军之前,却不好忤了陛下的口谕。可是接受之后,心里也颇为不安,毕竟二郎君刚刚丢掉了官职……” “允恭你这就想错了。以允宣兄的名声和资历,难道会长时间蛰居么?”陆康翻身上马,对其余三人笑道,“咱们先回城门寺再说吧!允宣兄刚刚出了监牢,也需要休息一阵,仔细修饰一番。” “那倒是,”周惠抚着嘴边参差不齐的髭须,“入狱近两月,是该修饰下才行。” “我倒觉得这样不错,”元整大大咧咧的说道,“允宣兄毕竟是带过兵、当过将军的人,何必学尚书台那些少年郎官?那些人啊,个个都以年少自傲,jīng心修饰仪容,闹得像大户人家里的娈童似的……” “哈哈!”周惠瞧着陆康白皙无须的面孔,忍不住感到好笑。这元子肃的话,简直就是指着和尚骂贼秃么!而陆康也笑着摇了摇头:“子肃兄!你啊……” 几人就这样一路谈笑着,很快就越过廷尉、卫尉寺诸署,到了半从属于卫尉寺的城门寺前,旁边则是太府寺下属的太仓署和导官署等机构。元整令属下牵走几人的马匹,把周惠请入后院叙话。 随意聊了些近期的情形,元整把话题转向了几rì前的西林园校猎。正是在那场校猎之中,周忠得到了从八品冗从仆shè的兼官,而元整作为这支城卫军的军主,则受到了元子攸的亲自召见和宣慰。 得天子如此看重,元整可谓是志气昂扬,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信心,也对举荐他、提点他的周惠满怀感激。然而周惠听了他的转述,却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子肃兄,照你说的情形,恐怕很有些不妥。”他直言不讳的向元整说道。 “有何不妥?”元整不解的望着他,“陛下看重这支城卫军,不是我等的幸事吗?便是允宣兄,有组建这支军队的往rì功绩,今后也能多几分起复的把握啊!” “话是这样没错。可子肃兄想过没有,陛下为什么会看重这区区一千军队?” “还请允宣兄指教。”元整拱了拱手。 “因为这支军队现在驻于内城,而且掌握在你这位宗室手中……你想必知道,那些忠于皇室、不愿附从尔朱党羽的宿卫军,前一阵大都归顺了北海王,如今不是战死,便是被遣散,余下台军则尽归尔朱党羽。所以,这支出自河南、颇有战斗力的城内军队,就成了陛下能够动用的少数可靠力量之一,也是陛下希望争取到的,”周惠叹了口气,“只不过,陛下不该表现得这么明显。毕竟城卫军本来就是临时设置,因你的投效之功才得以保留,如今得到陛下的这般看重,很可能会遭到尔朱党羽的忌讳,轻则被调出城外,重则被遣散回乡。” p 第五七章:白衣还乡(六) “这匆忙之间,我哪能想到什么办法?”周惠摊手道。 “或许事情到不了那一步?”陆康沉吟着说,“咱们除缇骑外,就这千余士卒,又身负关防重任,怎么会调出或遣散呢?依我看,允宣兄是多虑了吧!” 周惠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他可没有陆康那么乐观。 ……,…… 隔着城门寺不远,太府寺衙门附近的一间酒肆之中,夏侯敬、田颖二人,也在向厉威将军、太府寺丞王建辞别。 “你俩真的决定弃官回乡了?”王建颇为遗憾,“好不容易才获得从七品官衔,就这样辞去,为免太过可惜。剩下我一个人在这洛阳,这rì子也是没味得很。” “没味?当这个劳什子荡寇将军才叫没味呢!”田颖最近牢sāo满腹,如今当着好友的面,很痛快的全部倾泻了出来,“上头掌权的重用的全是河北人,从来不把咱俩当一回事;同僚则大都出身洛阳六坊,看咱们俩就跟像看乡里猴儿似的!咱们自己手下没有一兵一卒,还不许轻易出营,结果每天点卯后,就只好睡他娘的死猪觉……这无聊的rì子,还不如回家孝敬老娘,找世裔一块耍子来得痛快!” 王建沉默不语的举起了酒樽。和两位好友比起来,他自己的处境又能够好多少呢? 魏朝的太府寺,前身即秦汉时九卿之一的少府监,曾掌山海池泽之税,以给帝室供养,职权颇为重要。然而自汉武帝设立尚书台之后,九卿的职权便弱化了许多。何况如今天子大权旁落。朝廷赋税和京师府库尽在尔朱氏手中,太府寺能够做的。不过拱手画圈而已。连太府卿杨宽、太府少卿李苗如今都无所事事,牢sāo满腹,他这小小的从六品绿袍寺丞又能做得有多愉快? 当rì杨宽持天子诏书招降李苗,奉元天穆之命率军渡河,王建满以为能够跟着立下恢复京师的大功,或者衔尾击破南军,替好友樊迟报得大仇。可是尔朱荣得知杨宽暗中和天子暗通款曲后,立刻让元天穆将杨宽从台军中调离,升为有职无务的太府卿。他们三人作为杨宽的亲信,自然也没有了什么前途。只是分别给了从六品厉威将军、从七品荡虏将军、荡寇将军的杂号将军空衔。 好在王建有一个巩县男的袭爵。还曾经担任过杨昱的长兼行参军,因而得以按照勋臣子弟的旧例,安置到太府寺中担任寺丞。这个职务虽然没什么权力,却好歹让他有了一点盼头。否则的话,他王建现在的处境。也就和夏侯敬、田颖一模一样。 “我算是看出来了,如今尔朱氏当政,咱们这些河南人,无论是在朝廷上还是台军中,都很难有什么前途,”夏侯敬感叹着,向王建提出了建议,“仲立兄,你现在是从六品。再升一阶,便可以担任下郡太守、上县县令的职务。到时候,你不妨请杨府卿替你谋取一郡,然后我和子聪就可以去投奔你,大家一起建点功业出来……我俩都有从七品资历,给你当郡丞、郡尉还是够格的。” “这主意不错!”田颖立刻表示赞同。“到时候让宗德当郡丞,我就当郡尉带一两千郡兵玩玩,哈哈!” “此事我也曾经想过,而且以我现在从六品朝官的职衔,若是自请出外,担任正六品郡守也够格了,”王建叹了口气,“可是,下郡一般都在边地,辖区不过一两县,计口不过两三千,哪来一两千郡兵?有哪有什么功业可建的?别说建功,面对边境的混乱,恐怕连自保都成问题。咱们的父兄,不都折在南荆州了么?还有宗德,你不是也在南荆州见识过吗?” “说到郡兵,我倒想起了咱们在荥阳的那支军队,”夏侯敬叹了口气,“仲立兄,子聪,你们想必还不知道,那支军队做了哪些事吧?他们投靠北海王后,被拨到李少卿手上驻守河桥中渚,然后被允宣要去守北中城,随他击破中渚起事的夏州乡兵,又跟随允宣进了城门寺,现在已经是堂堂的洛阳城卫军了!” “还有这回事!”王建讶道,“城卫军的地位,虽然不如台军羽林、虎贲两部,却比一般的府户军更高啊!可允宣不是已经罢职下狱了么,他麾下的军队怎么还能留在城门寺中?” “这我就不清楚了,”夏侯敬摇了摇头,“但是我听人说,允宣身边的周忠依然在军中担任着军副,可见允宣的影响还在。” “我说呢!允宣那小子,难怪敢率军出城支援,原来是有这么一支旧部在手中!”田颖一拍酒案,“仲立,当rì你是统军,允宣不过是你的副手,现在能不能想办法调到城门寺,把那支军队拿过来?那么我和宗德就不用辞官了,直接在里面担任幢主职务,比在台军中混rì子要强得多!” “这恐怕不行,”王建沉吟道,“城卫军直属城门寺,主官城门校尉是正四品,我现在还远远不够格。况且,城门寺职权紧要,现任假城门校尉元整,乃是立下献城投效之功的宗室,正得天子眷顾,非等闲人可以替代。” “那就没办法了!”田颖听王建说得艰难,一下子泄了心气。 夏侯敬却似乎想到了什么:“照仲立兄这么说的话,或许有一些机会……” “什么机会?”田颖连忙问道。 “我也说不好,”夏侯敬摇了摇头,“其中涉及到朝局,涉及到朝廷大臣,我对那些一点都不熟,便是有机会,又有什么办法能够把握呢?” “是啊!咱们都是寒门出身,能够借着这次从军的功劳,擢升有品阶的朝官,这已经很不容易了,”王建叹了口气,顺势劝阻两人,“所以你们再忍耐一阵如何?或许会有什么机会也说不定……就这么辞官回乡,我认为是非常可惜。” “仲立你不用再劝,我和宗德已经想过很多!”田颖断然拒绝,“在台军里面的那种rì子,我是一天都不愿再过的!” p 第五八章:谁之机遇(一) 如夏侯敬、田颖辞官之事,在台军中并不少见。辞官者也多是河南之人。正如田颖所说的那样,掌握台军实权的将领都出身河北,下层将吏和普通士卒,大部分都是洛阳六坊的世袭兵户,自有他们的小圈子,其他郡县的人很难融入。也就是说,他们不仅得不到提拔,还要受到同僚排挤,自然就无法在军中久呆。 作为魏朝台军主力的羽林、虎贲,出自昔年迁都时从驾的鲜卑、敕勒等部的部落军,以及作为其后裔的洛阳六坊子弟,向来是自成系统,居洛阳为中枢常备军。若有大规模出征,则征召河北府户军补入,合计总规模可达五十万人。除此以外,便再无任何军队能够进入台军之中。 即便是当年投靠北朝的薛安都、裴叔业叔侄、夏侯道迁等人,虽然各自率有部曲,并且安置于洛阳,但都没被纳入台军之内,而是解除兵权转为文职。先后内附的大阳蛮桓诞、田育丘两部十万八千余落,虽然按照当年安置后燕、胡夏、北凉降户的惯例和方式,被朝廷编为河南府户军,但主要任务是守备南线,对抗南朝,大致也和台军无缘。 鉴于这种军制,出身河南府户军的夏侯敬、田颖等人,进入台军后没有任何基础和依靠,当然会受到孤立和排斥。 先后投效于魏朝的荆州蛮族,除了大阳蛮的这两部外,还有另一部也颇具规模,被称为南阳蛮。但是这一部并非主动内附投效,是在孝文帝南伐时,攻陷新野、南阳两地后所征服,因此他们没有像大阳蛮一样安置在河南,而是被迁到魏朝故都平城戍守。 很显然,在朝廷的心中,那支南阳蛮的地位是和大阳蛮没法比的。这一点,从首领获得的封赠很容易看出来。大阳蛮的桓氏,被封为襄阳开国郡王。太和年间降爵后依然是郡公;而南阳蛮的樊氏,爵位乃是没有任何封邑的归义侯。 然而到了今天,两方的地位却倒转了过来。 大阳蛮这边。由于桓诞之子、襄阳郡公桓叔兴南叛,麾下的河南府户军陷于溃灭,等于是名存实亡。之后六镇起事,河南府户又和六镇兵户一起。被朝廷转为了普通编户。直到上次元颢来袭,河南极度空虚,朝廷无奈之下,才重新召集河南府户军。结果这支府户军不愿附从河北的尔朱氏,大部分都投靠了元颢。成为他重建台军的重要班底,又随着元颢的败灭而纷纷逃散。 另一支南阳蛮则迁到晋阳,则成为尔朱家的麾下,其首领樊子鹄,代替曾任平城镇长史的父亲樊兴为尔朱荣效力,被封为都督府仓曹参军,不久代尔朱荣前往洛阳,得到胡太后的亲自接见。被封为直斋将军、南和县开国子。回晋阳后又得到尔朱荣的擢升,担任行台郎中,行上党郡事。至尔朱荣入洛拥立元子攸,他奉命都督河东军事,击败晋州刺史崔元珍,得以担任晋州刺史职务。晋爵永安县开国伯。两月前又因为抵挡元颢的功劳,晋封中都县公。然后奉命进京担任抚军将军,协助领军将军元天穆掌握台军大权。他留下的晋州刺史之职。由尔朱荣手下另一大将高欢继任。 樊子鹄长于应变,进入台军之后,很快就得到元天穆的欣赏,代替出外的贺拔岳,成为元天穆最为倚重的臂助。 这一天早上,尚书台收到了西道大都督贺拔岳的飞书告急,声言周边有蜀贼作乱,恐将流入他的防区,而他兵力有限,希望台军尽快作好支援准备。 贺拔岳的xìng格,元天穆非常清楚,如今他发来这封文书,证明事情十分急迫。因此,元天穆毫不怠慢,立刻召来抚军将军樊子鹄一同商议。 把文书交给樊子鹄看过之后,元天穆径直向他问道:“子鹄,你是跟随天柱多年的行台旧人,在京诸将,你比我更加熟悉。依你之见,如今该派何人为将,领兵支援贺拔岳呢?” 樊子鹄并未直接回答。他沉吟了片刻,反过来针求元天穆的意见:“大王心中可有人选?” “是有两个人选,正要让你斟酌,”元天穆点了点头,“一个是武卫将军贺拔胜。他的能力极为出众,之前担任中山道大都督时,无论是挡住北边韩楼,还是南下攻击元颢,都做得非常出sè。而且他是贺拔岳的亲兄长,如果让他率军出征,必能与贺拔岳jīng诚配合,一举平定蜀贼。” “贺拔胜的能力的确足够,可正由于他是贺拔岳的亲兄长,因此不能够让他出征,”樊子鹄立即表示反对,“昔rì末将在晋阳时,天柱曾经说过,贺拔三兄弟皆是雄才,不可安置一处,因而遣贺拔允为刺史外镇河北,又遣贺拔岳入京协助大王;如今贺拔岳出外为西道大都督,才留贺拔胜在京为武卫将军……这一点请大王务必留意。” “既然天柱有言在先,那就换其他人吧!”元天穆想了想,“太府少卿李苗如何?他出身蜀地,昔rì曾以尚书左丞为西道行台,讨平汾、绛蜀贼,在关西颇有威名。” “李苗是南人,南人向来只忠于天子,很少投效天柱和大王。以他掌军平乱的话,恐怕会大涨天子的势力。”樊子鹄直言不讳的说道。 两个得力人选都被驳回,元天穆摇了摇头。好在他脾气一向很好,并未因此而感觉受到了冒犯:“你说的都很在理,看来是有一番考虑。那么你倒是说说,让谁去比较合适?” “大王觉得末将如何?”樊子鹄拱了拱手。 “你要率军出外?”元天穆立刻摇了摇头,“这样不妥,你担任抚军将军,是我的得力臂助,怎么能够轻易离开京师?” “大王,末将之所以主动请命,正是为了辅佐大王安定京师、安定河南地方啊!”樊子鹄连忙向元天穆解释,“大王认为,这河南地方,目前最大的问题是什么?京师之中,又有什么隐患?” “依你之见呢?”元天穆顺势问道。 “是河南府户军!”樊子鹄毫不犹豫的回答,“当rì元颢入洛,重建十万台军,便是以留在洛阳的六坊子弟、还有重建的河南府户军为班底。如今我方掌握洛阳,六坊子弟尽在控制之中;但是府户军却散于河南郡县,一旦sāo乱起来,或者被有心人所用,恐怕会于朝局不利。末将与这部府户军颇有渊源,因此自请为行台尚书,将这些府户军召集起来,纳入朝廷的掌控,然后率他们前往西面平定蜀贼!” p 第五八章:谁之机遇(二) 自请为行台尚书?召集河南府户军平定蜀贼? 元天穆抬眼望了望樊子鹄。他心里明白,樊子鹄的这个提议颇有私心在内。 魏朝的行台,全称行尚书台,是临时设置的机构,按方位分为东、西、南、北、东南、西南、西北、东北八道。这八道与魏朝初期的八部颇有渊源,最初只任命诸道大使,担负监察、宣慰、屯田等单一任务;后来国家多事,各地纷扰,又以道为单位,任命都督、行台总管一方军政(加大则管理区域更大,如西道行台管理三秦,西道大行台则可管理整个关内,称关内大行台)。这两职的区别,在于行台可以自行募兵,并且一般都兼任地方刺史,因而能更加有效的行使职责,是魏朝在地方的最高军事长官。 樊子鹄要求的行台尚书,在诸行台中比较特别,管理的不是地方,而是中枢河南地带。由于京师位于河南,所在有朝廷尚书台,因此只能任命行台尚书,但同样有自行募兵的权力。是以樊子鹄要求这一职务,以方便他召集河南府户军。 可是,如果让樊子鹄把河南府户军掌握到手中,他的力量势必大大增强,个人的地位也会更高。这种情况,是元天穆不愿看到的;而对于樊子鹄本人的私心,他自然更加不赞同,甚至还感到有些厌恶。 “河南府户,不是都转为编户了吗?之前的好几年里,他们根本没有一点sāo动,若非元颢没有来袭,朝廷强行征召,也就那样安安稳稳的过下去了。怎么如今在你的口中,就成了河南的问题?还扯到什么京师的隐患?”元天穆皱着眉头说道。 “大王,末将这么说,自然是有原因的,”樊子鹄看出元天穆的不悦,只能继续加码。“之前河南府户的确很安稳,可是这次被朝廷征召后,大部分人都曾效忠于元颢。与咱们河北府户军作对,其中颇有死伤;有些立义投效的将吏,尽管得到朝廷的封赏,进入台军之中。但都受到排挤,最近纷纷辞职离开……大王认为,这些人是否还会继续安稳下去?” “你说的是有点道理,”元天穆微微点了点头,“但这和京师又有什么关联?” “自然是有关联的。”樊子鹄稍稍压低了声音,“大王还记得前几天在西林园校猎时,天子特旨召来的城卫军么?那支城卫军,便是以河南府户军为骨干,曾经协防北中城,平定中渚起事的夏州义兵,并且将洛阳移交给尔朱车骑。可以说,那支军队的战力相当不俗。几次都在战事中起到了关键作用……如今这支军队驻于内城。掌握在宗室手中,而且已经引起了天子的注意,如果不加以防范的话,很可能被天子拉拢过去。到时候,天子在内城有了倚仗,岂是咱们的福分?说不定还会想到召集河南府户军对抗咱们。或者起用那些离开台军的河南将吏和咱们作对。” “子鹄,你这就多虑了!”元天穆笑了起来。“召集河南府户军?这是不可能的。朝廷的租赋和府库,都掌握在咱们手中。天子哪来钱粮召集军队?更何况,天子xìng格向来柔弱,全赖天柱和我等之力,方能登上帝位,镇压四方乱局,不可能有这样的决心。” “……大王英明。”樊子鹄无奈应道。他心里明白,自己这个借机收编河南府户军、扩大自身权势的主意算是泡汤了。 “但你说的城卫军,的确是个问题。我会想办法解决的,”元天穆微微一笑,“还是继续说平定蜀贼的事吧……既然你有意为朝廷分忧,我就请陛下任命你为镇西将军、西中郎将,率两万台军支援贺拔岳如何?” 四镇将军与抚军将军同阶,名位略有过之;率军出征蜀贼,亦有功劳可得。然而,失去抚军将军的位置,也就是离开了台军中枢,这无疑是元天穆疏远他的表现。 看来,自己这次是cāo之过急了……樊子鹄心里略有些后悔,却只能顺从元天穆的安排。 “是!末将谨遵大王号令!” ……,…… 回到家中的周惠,rì子过得平静而温馨。虽然之前他被关在监牢时,乡里颇有些不好的流言,但如今他平安归家,流言自然全部平息下来,那些曾经恶意揣度的好事者们,也都不得不换上了几分敬畏的心思。 毕竟,他曾经在短短两个月内,从寒族白衣子弟升为绯袍朝官,以一人之力将家族抬入士籍,并且立有军功,执掌过京师防务。这样的人,无论如何都是值得敬畏的。如今就算赋闲在家,也有朝廷官员和世家子弟前来拜访,焉知不能得到起复,重新回到朝堂之上? 之前听信流言、急着退婚的张家,如今是悔恨不已。然而家主周植已经断绝了两家往来,事情便再无挽回的余地。即使周惠本人有意于那位张家娘子,在这件事情上也不能反对周植的决定,否则便是违背伦常。而且,经过这场风波,两家就算勉强结亲的话,不仅周家会大损声望,张家娘子也无颜在周家立足。 周惠明白其中的关窍,所以并未向周植提出任何意见,却在同时拒绝了重新考虑婚事的提议,以此表达自己的不满之情。 好在家中一切顺利,无论是周福管理的作坊,还是周财管理的农庄,都经营得十分兴旺。由周禄等人接手的数十名部曲,都是出自家中收留的流民,虽然训练一般,但对家族的忠诚度颇高。此外,长兄周恕对他的态度改观了许多,一对侄儿侄女依然活泼可喜,这些让周惠心里都非常安慰。 转眼之间,十余天便过去了,时间已经到了八月中旬。后世的这个时候,是家人团圆的中秋佳节,然而如今却还没有形成这一习俗。倒是在八月十四rì,民间皆以朱水为孩童点额,名为“天灸”,替他们厌除疾病。周惠入乡随俗,自告奋勇为侄儿侄女点了天灸,又特地放了一天学假,驾着牛车带他们去希玄寺进香祈福。 等到傍晚时分回家,城门司马陆康却已等候多时。他见到周惠,仿佛是看到了救星,忙不迭的把他拉到书房内,拱手一揖到底:“允宣兄!城卫军的事,还真给你说中了!我这次来,是替子肃兄向你讨主意的!” p 第五九章:谁之机遇(三) 听说是城卫军的事,周惠也十分关注。在他的设想里,那支军队迟早要回到他的手上,否则何以将周忠和其余三名家仆都留在军中? 他一把挽起陆康,示意他在案后坐下来:“士宁莫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是录尚书事、领军将军、上党王元天穆!”陆康依言就座,把事情和盘托出,“元天穆似乎注意到了陛下对城卫军的看重,因而耿耿于怀。他特地向卫尉寺、城门寺发来文书,说京师防卫例由羽林、虎贲诸军轮流执勤,城卫军虽曾卫戍京师,并立有献城功劳,但毕竟只是出于从权,并非国家常制。如今叛逆既除,中枢已安,可解散城卫军,赐钱放还乡里……对此子肃兄自然不愿从命,眼下正为此犯愁呢!” “此事的确比较为难。”周惠皱着眉头说道。 关于这件事,之前他曾经担心过。然而在家中闲居了十多天,习惯了平和的rì子,心里倒是放松了许多。反正,无论元子攸是为了自保,还是想拿回权柄,手中都必须掌握几支随时可以动用的武力。在这位天子的身边,也不乏忠心耿耿的人,自然会替他出谋划策,保住这支城卫军。 “天子那里,是否知道这件事呢?” “是。子肃兄已经把事情上奏陛下。但元天穆掌握台省,又以恢复常制为由,陛下也不好干涉他,只能够默许此事。同时陛下还安抚子肃兄,说一旦有了缺额,便提升他为直阁将军之职。”陆康回答道。 直阁将军是从四品,虽然带兵很少。却承值禁中,是不折不扣的天子近臣。而且比元整如今的从五品假城门校尉高了两阶。在一般的情况下,这个职务绝对是个香饽饽,向来以亲近宗室充当。去年担任直阁将军的宗室元肃,是名将中山王元英亲侄,也是尔朱荣正妻北乡郡长公主的侄儿,如今已被封为鲁郡王。因此,元子攸既然无法阻止元天穆,便把这一职务许给元整,以示看重和拉拢之意。 只不过,如今天子自己都失去了权柄。作为近臣的直阁将军又有什么权力呢?不过是名目上好听一些而已。况且以元整的xìng情。估计更喜欢担任统兵军官,不见得会愿意在禁中承值,否则他坐等元子攸的直阁将军任命便可,何必派陆康来向周惠求教? 从拉拢元整这件事也可以看出,元子攸的确有自己的想法。可他身边却没有什么能臣出谋划策,居然连千余人的城卫军也无法留下来。 如果让自己来谋划,会怎么保留城卫军?周惠思索着站起来,在书房内来回踱步。 陆康转过头,看了看外面的天sè,不由得有些着急:“允宣兄,你倒是快点想个办法啊!再晚些,我今天就回不成洛阳了,子肃兄那里还在等我的回音呢!” “今天回不了。先住下来便是。”周惠随口应道。 “这不成,我今天一定要回去。元天穆的命令很急,咱们的时间已经不多,”陆康摇了摇头,“况且,明天是大朝会的rì子。我是从六品内官,无故不得缺席,还有机会和子肃兄一同面见陛下。” “明天是八月望rì,我倒差点忘了。”周惠点了点头。当初他第一次见到元颢,时间正是六月十五的望rì,那时他不过是从六品的员外散骑侍郎,正好和面前的陆康差不多。 想到陆康的官阶,周惠忽然灵光一闪,心中有了个主意。 “士宁,目前的河南尹是谁?”周惠问道。 “自杨显略杨公升任廷尉卿后,河南尹的职位还空着。在杨公之前担任河南尹的元子思,由于被高道穆顶替了御史中尉职务,原本有意再履此任,但他xìng情刚暴,已经和元天穆失和,因此受到元天穆反对,迟迟没有任命下来。” “既然如此,你回去转告子肃,让他奏请陛下任命元宝炬元子炜兄担任河南尹,”周惠微微一笑,“子炜兄被闲置了那么多年,目前担任大鸿胪卿的闲职,恐怕不是那么称心。虽然河南尹名位在六卿之下,但我想他肯定愿意屈就的。” “可是,这和城卫军有什么关系呢?”陆康不解的问道。 “如果把城卫军转为河南府的郡兵,自然就有关系。”周惠回答。 “此计甚妙!”陆康立刻明白了过来,“元天穆担心城卫军,不过是城卫军驻在城内,掌握诸门关防,位置和职责十分关键,而且掌握在宗室手上。可是转为郡兵后,就没那么起眼了,也不会引来元天穆的忌惮。” “城卫军里,很多人原本就是河南府的郡兵,如今也算回归本途。只不过,郡兵和城卫军,待遇上差别很大,陛下若想继续保持这支军队的士气,就必须厚加犒赏,好在元天穆承诺赐钱给他们,倒是能够借花献佛……此外,郡兵向来闲散,必须着人严加训练,方可保证这支军队的战力不会退步。” 说到这里,周惠认真的望向陆康:“不知道士宁愿不愿意离开朝堂,屈就从六品河南郡尉的职务呢?” “当然愿意,”陆康爽快的答应道,“反正子肃兄离开城门寺,我这城门司马也肯定也要让出来。到时候,我就向元宝炬元子炜兄自荐担任河南府郡尉,他也是认识我的,肯定没什么问题。” “这样就最好了。”周惠点了点头。 其实,依周惠的想法,元整和陆康在中枢担任内官,实在没什么前途。如今朝堂皆在元天穆的控制之中,他们不是尔朱一党,即使立有投效之功,也终究会被排除出城门寺这等关键位置。至于军队,那更是别想了,尔朱一党以军权篡夺朝政,怎么可能让天子在京师的内城重地掌握军队? 正因为京师军队都在尔朱一党手中,次年尔朱荣才会以本部四五千骑前来,并且放心的出入洛阳皇宫,连侍卫都懒得带几个。而元子攸想拿回权柄,也只能选择宫廷暗杀一途。可是,由于手中没有任何军权,他们杀死尔朱荣等人后,面对尔朱世隆的反扑,只能临时召集城内万余民众抵抗,差点被尔朱荣那四五千骑攻下京师。 p 第五九章:谁之机遇(四) 诛杀尔朱荣,是北魏末年最大的一次转折,其影响极其深远。所谓富贵险中求,周惠想要平步青云,真正进入北魏朝堂中枢,就绝对不能错过。况且,他本来就看不惯出身羯族、生xìng残暴的尔朱氏,平伯正是因尔朱世隆纵兵抢劫而受伤身亡,仅从个人情感上来说,他也愿意参与诛杀尔朱荣这件大事。 然而,在原本的历史上,参与诛杀尔朱荣的诸人,后来大都受到了尔朱兆的清算,其结局都很不好。孝庄帝本人被擒往晋阳,缢死于佛寺之中,灵柩放了两三年,待尔朱氏为高欢所灭后,才得以返回京师安葬;表姐夫城阳王元徵逃往故吏寇弥家中藏匿,被寇弥谋杀,尸体送尔朱兆请赏;表兄兼姐夫侍中李彧侥幸逃脱三四年,却连累其父东道大行台、青州刺史李延寔,被尔朱兆派人于州馆杀害;杨侃也参与了其事,结果惨遭族诛,一门数百口只逃脱了少数几人;御史中尉高道穆,光禄卿鲁安,率领宫中伏兵杀元天穆等,事后尔朱兆破京师,同样没有逃过死难…… 之所以变成这个结果,主要原因还是没有军权在手,缺少自保的力量,虽然靠着太府少卿李苗冒死截断河桥,侥幸逼退了尔朱世隆,但却无法应付尔朱兆的反扑。 此外,元子攸本人也错判了形势。他在下决心诛杀尔朱荣时,曾召中书舍人温子升问汉末杀董卓事,并且评价说“王允若即赦凉州人,必不应至此”,以为杀尔朱荣、元天穆、尔朱荣嫡子尔朱菩提,然后赦免其党,他们便不会生乱,因而饶过了在洛阳的尔朱世隆等人。可他却没有细想,当rì王允诛董卓的时候,董卓仅占有凉州一地,而当时尔朱荣侄儿尔朱兆留守并肆诸州。从弟尔朱仲远为东南道大行台占据三徐,族弟尔朱度律为东北道大行台占据河北,族子尔朱天光为关内道大行台占据关内。势力已经遍布天下,比汉末董卓的威势不知强了多少。而且这些人都是尔朱荣的亲族,包括在洛阳的尔朱世隆、尔朱彦伯等人,都有资格统合尔朱部落。进而继承尔朱荣的事业,怎么可能因一纸赦令便向他投诚呢? 周惠既然知道历史的走向,自然考虑得更为长远,知道要善加谋划,从而趋利避害。也就是说。他既要参与诛杀尔朱荣之事,也要提醒朝廷暗中积蓄力量,应付尔朱党羽接下来的反扑,以保住这个朝廷,保住自己的xìng命和功绩。 只是这力量从哪来,如何躲过尔朱氏的控制,周惠在狱中考虑许久,却依然不得其法。如今为了保住那支军队。他通过元整向元子攸进言。将其由城卫军转为郡兵,郡兵向来战力低下,不受重视,因此很容易躲过元天穆的目光。 而这样的做法,也让周惠心中升起了一丝明悟。 ……,…… 天sè渐渐暗了下来。洛阳皇宫之内,处处燃起了的明亮的灯光。唯有东南角的尚书台是一片黑暗,显然众臣已经纷纷回宅安歇。诸处宫门及永巷两端。也相继落锁,将整个皇宫与外界完全隔离成两个天地,只有太极殿之前的端门依然开着,供中书、门下两省的天子近臣出入皇宫核心区域。 门下省今rì由黄门侍郎、乐陵郡公朱瑞当值。他是代郡桑干人,太原太守朱惠之子,长厚质直,敬爱人士,因而被尔朱荣引为大行台郎中,甚见亲任,后来入京师为中书舍人,居腹心之地,替尔朱荣监控元子攸。不过他善于自处,虽然负着尔朱荣的使命,却也和元子攸相处得极好,元颢内逼时,不辞辛劳的侍奉左右,颇得元子攸的赏遇。因此他虽然转为黄门侍郎,却依然兼着中书舍人,一身居两省之要,为当世所少见。 不仅如此,元子攸听说他意yù归于沧州乐陵朱氏一族,还任命他为沧州大中正,由北海郡公转为乐陵郡公,以从其意。对此朱瑞也非常感动,侍奉元子攸越发尽心。 元子攸勤于政事,尽管受制于元天穆等权臣,依然朝夕省纳,孜孜不已。如今天sè渐暗,他仍然就着烛光,浏览由朱瑞送过来的奏疏。这些奏疏,基本上都已经由录尚书事元天穆批示过,如今送呈御览,不过是知会报备的意思,无论他有什么意见,都依然会依着元天穆的批示施行。 就连这点职权,也是朱瑞替他在元天穆那里争取过来的。好在他尚于隐忍,明知自己无法决断什么,对奏疏还是看得十分仔细,还不时和朱瑞讨论几句。 “御史中尉高道穆的这份奏疏,朕觉得很好,朱卿不妨也看看。”元子攸把一份奏疏递还给朱瑞。 朱瑞双手接过奏疏,展开一看,是奏请重置廷尉司直的事情。廷尉司直是孝文帝初年所设,掌斟酌刑辟是非,每有御史出外,则以司直俱发,所到州郡,分居别馆,御史纠察之后,则移交司直斟酌或覆问,以防冤屈。不过,至宣武帝重用外戚高肇后,其党肆意妄为,常以御史攻击内外群臣,便废弃了这一职司,以防受到廷尉寺的干预,之后也一直没有恢复这一设置。 “高中尉倒是实心为国,”朱瑞叹道,“他是御史中尉,掌御史台,却主动向廷尉分权,着实令人佩服!” “是啊!高中尉在奏疏中说,‘jiān猾之徒,恒思报恶,多有妄造无名,共相诬谤。御史一经检究,耻于不成,杖木之下,以虚为实’,朕以为此语说得极切。若能重置廷尉司直,则能够及时纠正,以免冤屈。否则正如高中尉所言,‘得尧之罚,不能不怨’,何况朕这寡德之君呢?” “陛下仁厚,天下共知,”朱瑞拱手为礼,在奉承元子攸之余,也趁机为尔朱荣等人说着好话,“况陛下即位以来,先平葛荣,再诛刑杲,又逐北海党羽,挽宗庙于倾颓,还天下以清宁,成不世之功勋,又何必妄自菲薄?” 不世之功勋?元子攸心中苦笑。那些都是尔朱荣的,和他这天子却没什么关系,尔朱党羽也因而掌控了整个朝堂。就说高道穆这份奏疏吧!他实心为国,主动分权,可元天穆还不是一样不准?而其中的缘由,元子攸也知道,因为御史大多是尔朱荣一党,是元天穆弹劾朝臣、守臣的利器,自然不愿重置这廷尉司直来掣肘他。 p 第六〇章:谁之机遇(五) 至于高道穆这御史中尉,实则早已被架空,只能负责纠察朝官仪容举止的小事。上次他姐姐寿阳公主行犯清路,却是被高道穆令赤棒卒击破马车,惹得公主进宫来向他哭诉,可他这天子还不得不替姐姐向高道穆致歉,并阻止高道穆辞去官职。 这不仅仅是为了清名,也是为了朝局。能够抗衡尔朱党羽、忠心辅佐帝室的重臣本来就少,怎么能够因处事过于方正而离开朝堂? 可惜他受制于权臣,能够做的也就那么多。如今明知他的奏疏极有道理,却碍于录尚书事元天穆的反对,只能搁置一旁。 拿起另一份奏疏,乃是中书令、安东将军魏兰根所上。魏兰根乃宿将,曾随李崇北讨蠕蠕,随萧宝寅西征关内,葛荣为乱时,河北流民南渡,他奉命持节出使齐、济、二兖四州安抚,侨置郡县,结果处置不当,引得外甥刑杲反叛朝廷。于是他只好投靠元天穆,得以随其征讨,戴罪立功。返回洛阳后,元子攸令其为太府卿,不拜,然后得元天穆举荐,遂转中书令这一重职。 看到奏疏上的署名,元子攸本想丢下,可是才略略扫了一眼,就被其内容吸引了目光。 这份奏疏,说的正是撤除城卫军的事情! 率属于城门寺的这支城卫军,是内城中除羽林、虎贲外唯一的成建制军队,战力颇为不俗,更难得的是掌握在宗室手中。没有被元天穆所控制。然而,这一点显然引起了元天穆的忌惮,如今魏兰根上这份奏疏,便是为元天穆撤除城卫军寻找合适的理由。而这理由也很好找,依照国朝旧例,京师防卫都是由羽林、虎贲两军负责;城门寺依例掌京师城门屯兵,不能越俎代庖。也不应居于内城。因此,魏兰根向朝廷或者说是元天穆进言,城卫军必须迁出。或者解散编制;元天穆自然也从善如流,代天子接受了他的意见。 如果这封奏疏得到落实,那么内城中所有的武力。都会完全处在元天穆的控制之中。他这堂堂天子,身边将没有任何可靠的防卫,生死完全cāo于尔朱党羽之手。这样的境况,甚至比元颢入洛前还要窘迫,那时他身边至少还有一支出身宗室、号称“宗子军”的羽林军护卫,而这支军队却投了元颢,最后不是葬送于虎牢关外,便是在随元颢南逃的途中散亡。 想到此处,元子攸忽然感到一阵烦躁,脸sè也变了一些。朱瑞察觉到他的异样。连忙奉揖告退,并劝谏他早点歇息,勿要太过cāo劳。 “也好,”元子攸点了点头,“朱卿也回省歇着吧!” 说完。他带上应诏王道习,径直出了式乾殿。 过永巷回到后宫,迎面便是皇后寝宫宣光殿。高高的殿堂内灯火通明,照得周遭的夜幕一片朦胧,显然寝宫的主人还没有歇息。元子攸看着灯光,忽然冷笑一声。令乘舆拾阶而上,直入宣光殿内。 皇后尔朱英娥,天柱大将军、太原王尔朱荣长女,原为孝明帝妃嫔,尔朱荣入洛不久,改嫁元子攸为皇后。她是极为出众的美人,栗sè头发,鼻梁高挺,肤sè白皙如玉,体态婀娜多姿,尤其是一双湛蓝的眼睛,配上内陷的秀丽眼眶,仿佛是两口幽蓝的深井似的,略显迷离的眼波一旦荡漾开来,总能让人情不自禁的投身其中,沉迷得难以自拔。 当初元子攸娶尔朱英娥的时候,也曾经迷恋过好一阵,后来却由于她太过强势,太过妒忌,渐渐的疏远了她,即使被强着临幸宣光殿,往往也是同床异梦,草草应付。自从赶走元颢以来,元子攸更是没有再没碰他这位皇后,因为他知道,元颢肯定召她侍寝过,他的前任应诏近侍李阿翟,便是由于一力劝阻而被元颢下令杖杀。 可是,如今被尔朱荣义兄元天穆恶心了两次,元子攸忽然很想发泄一番,并且直接找上了尔朱荣的这个女儿。怀着这种心情,他一进寝宫,立刻就斥退所有近侍和宫女,拦腰抱着尔朱英娥带往内室。 受到元子攸的这般对待,尔朱英娥起初感到十分屈辱,在元子攸的怀中大声惊叫,剧烈挣扎,努力抬脚踢他,然而都被元子攸镇压了下去。等到被元子攸压在身下,闻到他熟悉的体味,她才忽然反应过来,这人本来就是他的丈夫啊!为什么要抗拒呢? 只是没有想到,一向文质彬彬的丈夫会如此粗暴和强势。尔朱英娥在惊讶之余,却也对元子攸生出了几分好感。她自小在尔朱川的草原上长大,见惯了族人的勇武和父亲的英姿,然而无论是前任丈夫孝明帝元诩,还是目前的丈夫元子攸,都是颇为懦弱的人,让她心中颇为烦躁和鄙薄。 也许,之前是看错了他吧……她主动抱住了自己的丈夫,湛蓝幽深的眼眸越发迷离。 这一次欢好,居然是如此的尽兴。 良久之后,寝帐内的动静才渐渐平息下来。元子攸吐出一口长气,感觉心里的郁闷减轻了许多。还有这尔朱英娥,脾气向来极差,此时却宛如猫儿似的,乖乖的躺在他的怀中,似乎被他吓坏了一般。 “陛下……”她忽然呢喃着唤道。 元子攸低下头,望着尔朱英娥诱人的眸子,几乎又一次迷失在她的眼神之中。他心里烦闷既去,此刻免不了微微有些愧疚的意思。再怎么说,毕竟是有过合体之缘的女人,似乎不该迁怒于她,更不该对她如此粗暴的。 “刚才是朕过分了,”他对尔朱英娥说道,“朝中诸事纷扰,朕心里颇为烦郁。” “妾身是皇后,陛下却是天子,尽可随心所yù,哪里说得上什么过分呢?”尔朱英娥一边说着,一边往元子攸怀中拱了拱,让自己躺得更加舒服。 元子攸叹了口气:“卿说朕可以随心所yù……那么,卿愿意服从于朕吗?” “妾身愿意。”尔朱英娥顺从的答道。 这一回答,令元子攸大感诧异。她不是向来以尔朱荣之女而自傲自大的么,如今为什么这般驯服?就因为朕是天子吗? 也许,自己身为天子,确实应该强势一些,不必事事皆仰人鼻息? p 第六〇章:谁之机遇(六) ……,…… 次rì大朝会,元子攸在太极殿接见众臣,一反常态的议起了政事。他拿出高道穆的奏疏,对群臣说道:“前rì御史中尉高卿上疏,奏请重设廷尉司直,案检御史所纠劾,以防有诬谤之事。疏至台阁,录尚书事上党王不许,然朕却以为可行。何者?廷尉掌天下刑辟及疑狱,本有覆问之权,若能当时稽检,则可及时科案,免去诸多牵延和磨折。” “陛下!”中书令魏兰根手执笏板出列,向元子攸提出异议,“此事已由尚书台驳回,臣等位居中书,亦认为事非古始,不得滥设职官,因而附从尚书台的决议,陛下何必逆众臣之意呢?况且,今rì乃朔望大朝会,国朝惯例,陛下但受群臣拜见即可,政事当在尚书台朝堂与诸位执事之臣相商。” “廷尉司直乃高祖孝文皇帝所创,虽事非古始,却能交济时要,于朝廷大有裨益。若非宣武时为权臣高肇所撤,何至于劳高卿上疏重置?且高祖钦明稽古,协御天人,朝野轨度,斟酌用舍,焕乎其有文章,魏卿自以为可过之乎?” “微臣不敢!”魏兰根连忙下拜谢罪。孝文帝乃元子攸的伯父,魏朝公认的圣明之君,元子攸把这位伯父搬出来,他魏兰根怎敢与之相较? “至于大朝会的惯例,朕当然明白。然御史掌纠察百官,若有妄滥之举,众臣皆受其害。故须汇聚众议。广为咨询方可,”元子攸顿了一顿,提高声音宣示道,“众卿以为何如?” “陛下圣明!微臣谨遵圣谕!”御史中尉高道穆、廷尉卿杨机执笏躬身,率先表示赞同。 中书令魏兰根被驳倒,两位相关部门的主官也表态赞同,众臣沉默片刻。绝大部分都躬身下拜,齐声赞道:“陛下圣明!” “那么事情就这么决定了。”元子攸望向众臣之首的元天穆,见他脸sè铁青。心中在惴惴之余,却也有着从所未有的快意……就仿佛昨晚压着尔朱英娥的娇躯,肆意凌辱征伐那般的感觉。 当然。拂了这位权臣的意思,自然免不了要进行安抚。想到此节,元子攸收敛起心中的诸般思绪,如往常那般露出温和的笑容:“上党脸sè不佳,可是最近劳累过度了么?得臣如此,朕心甚慰啊!今特赐布挽,可安车出入大司马门。” “臣虽烦劳,却还没有累到需要布挽的地步!陛下好意,还请收回!”元天穆语气僵硬。显然极为不满,“臣还有紧要公务在身,恕臣先行告辞!” 说完这句话,他袍袖一拂,径直离开了太极殿。 ……。…… 随着录尚书事、上党王元天穆的离开,众臣也纷纷相继告退,于是大朝会提前结束。元子攸既已扳回一城,对此也没有苛责。他留下御史中尉高道穆、廷尉卿杨机二人,请他们到太极东堂议事。假城门校尉、通直散骑侍郎元整,城门司马、员外散骑陆康。也被近侍告知前往太极东堂,在外间等候天子的宣召。 高道穆、杨机两人随乘舆到得堂内,不约而同的向元子攸致贺:“陛下今rì当着众臣批驳上党,得以稍振朝纲,臣等虽无寸功,却也大感振奋。” “这些套话就不用说啦!”元子攸心情不错,态度十分随意,“朕把两位卿家请来,是为了商议遴选廷尉司直的事情。” “启禀陛下,此事早有成例在先。如今依太和故事,置司直十人,名隶廷尉,秩以五品,选历官有称,心平xìng正者为之即可。”高道穆回答道。 “高中尉之言,固为持正之道,微臣也很是赞同,”杨机拱了拱手,“但依据如今朝堂上的情势,似乎可以稍稍变通。” “如何变通?”元子攸笑着问道。 “这是微臣的一点浅见。微臣以为,如今朝政为尔朱党羽所控制,常指使御史攻讦不愿附从的诸臣,气焰颇为嚣张。陛下选用廷尉司直,可优先择取曾与尔朱氏为敌、并且兼资文武之人充当,则必能勇于任事,抑制尔朱党羽的气焰。” “曾与尔朱氏为敌?”元子攸脸sè微变。他当然明白,哪些人曾与尔朱氏为敌,而元颢就是得到他们的拥戴,才能够在洛阳与河南盘踞两个多月的。 对于这些人,元子攸能够理解。他们当rì选择了元颢,没有跟随他,是因为他乃是尔朱荣所立,也受制于尔朱荣派出的元天穆等人,可以说是尔朱党羽的招牌。然而,这些人毕竟反叛过他这个天子,其内情与杨昱、高子儒、还有面前这杨机大为不同,他在心理上一时难以重新接纳。 杨机见元子攸神情犹豫,离座跪倒在御床面前,继续为众人请命:“微臣明白,这些朝臣曾经与陛下作对,其罪颇为深重,理应废黜在家。然陛下身为天子,当有囊括四海之胸襟。且古人有言,使功不如使过,陛下既已赦免彼辈,如今又委以重任,彼辈必能痛改前非,尽职尽责,为陛下抑制尔朱党羽……此番情势,请陛下务必斟酌!” 元子攸沉吟了片刻,委实难以抉择。他看了看旁边的高道穆,决定问问他的意见:“高卿,当rì你是第一个不愿附从元颢、从朕出狩河北的朝臣,你觉得杨卿此言可采纳否?” “微臣认为可以采纳。”高道穆素来忠直,眼中若不得半点细沙,此刻却难得的理解了那些曾经从逆的叛臣。 “既然如此,那就依杨卿所奏吧!”元子攸下定了决心。 他待人向来颇为宽厚,此刻执念一去,忽然觉得心中大宽。之前对群臣附从元颢的种种芥蒂,还有不能得到众心的失落之情,似乎都已经成为了过眼云烟。 “陛下圣明!臣实在感佩得无以复加!”杨机以额触地,诚心诚意的赞颂道。 “杨卿不必多礼,”元子攸微微露出笑容,“然则杨卿既有此议案,可有合适的人选吗?” “此事颇为关键,微臣亦当细细思之,”杨机回答道,“不过,现成的人选,微臣倒是有这么一个。前伏波将军、洛阳令义兴周惠。曾在北中城力抗河北大军,胆气颇为不俗,后为元颢执掌京师,虽然时rì不长,断狱却极为jīng妙……如今陛下若能用之为廷尉司直,必能恪尽职守,竭诚为陛下效劳!” p 第六一章:变生波澜(一) “周惠断狱之事,朕也稍有所闻。只不过,此人出身寒家,所行颇亏于cāo守,即有干才,终不脱小人行径,恐怕难以大用。”元子攸摇头说道。 对于那个搅了祭河大典的家伙,他心中实在难以原谅。 “陛下……”杨机还想说什么,元子攸却抬手止住了他:“此事颇为重要,两位可仔细斟酌,不必急在这一刻。” “是,臣等告退。”高道穆从胡床上起身,拱手向元子攸应道。杨机见高道穆告退,也不好再劝什么,和他一同退出了太极东堂。 接下来便是元整和陆康的觐见,话题自然是城卫军的处置问题。 之前中书令魏兰根上疏,将这支军队迁离或者解散,这已经得到了元天穆的允准,元子攸也没有什么理由驳回。而且,他心里很清楚,尔朱一党对于军权和租赋极为重视,不比朝堂政争,还可以想办法转圜。所以几天前元天穆一盯上这支城卫军,他就明白事情不妙,因此才会把直阁将军之职许给元整,表示一种拉拢的意思。 之前元颢还未作乱的时候,元整曾担任过虎贲中郎将,同样在禁中当值,元子攸对他并不陌生。在元子攸的印象中,这是个骑术超群、xìng格耿直的勇武之士,但也就仅仅是个勇士而已,并未给予多大的关注。然而在河北军叩城那会,他以陈留王元宽的名义献城,成功的阻止了尔朱兆肆虐京师。此后元子攸便改变了看法。认为他不仅是位勇士,也是颇具胆识、知道变通的将才,从而对这位偏远宗室青眼有加,寄予厚望。 有鉴于此,元子攸将元天穆处置城卫军的消息告诉元整后,颇有些期许的望着他,希望他能够保住这支军队。而元整果然没有让他失望。立刻提出了不错的建议。 “城卫军驻于城内,执掌关防重任,确实引人注目。唯今之计。陛下不妨以河南府郡兵人数不足、人员尽皆羸弱为由,将之全部转为河南府的郡兵。郡兵向来不受重视,城卫军转为郡兵。不仅其建制和人员能够整体保留下来,还可以避开尔朱党羽的耳目。更妙的是,郡兵虽然驻于城东,校场却在城内的河南府衙附近,和驻于城内其实没有多大区别,陛下若有事相召的话……” “咳咳!”元子攸咳嗽一声,打断了元整最后一句露骨的言语。这时候的他,还远没有下定和尔朱党羽摊牌的决心,之所以拉拢元整和他麾下的那支军队,更多的是有备无患、求个心安而已。否则的话。以堂堂天子之尊,身边没有任何可靠的武力,xìng命全部cāo之于他人之手,这种感觉肯定是非常糟糕的。 “子肃的主意不错,就这样办吧!”元子攸略一沉吟。“如此一来,河南尹这一职就要安排可靠之人才行。可惜以子肃的品阶,担任河南尹还远远不够,尚书台那边肯定不会赞同。” “陛下无须烦恼,可转大鸿胪卿、邵县侯元宝炬担任此职,”元整依着周惠交待的话。拜倒在御床之前,极为诚恳的劝说元子攸,“邵县侯乃帝室近亲,素来xìng情强直,忠于朝廷。当年若非不满胡太后擅权,与先帝谋诛内廷嬖宠,恐怕早已晋封王爵,位居常伯……微臣知道,邵县侯之父曾举兵反叛,累及肃祖,于陛下有极深的罪责。但如今宗室凋零,权臣用事,正须重用邵县侯这等可靠之人匡扶社稷啊!” “子肃如此恳切,朕岂能不为所动?”元子攸走下御床,亲手扶着元整起身,“朕乃天子,岂会以私废公?否则的话,邵县侯早已被革职废黜,下旨永不叙用,朕何必重新用他为大鸿胪卿呢?如今既有子肃此言,朕就下诏转其为河南尹、晋爵南阳郡公好了,料想尚书台也会奉诏的。” “陛下英明!”元整拱手赞道。 “至于子肃你,虽然失去了禁卫军,但朕依然多有借重之处。若是有意的话,可即刻入禁中为直斋,稍后再迁直阁;陆卿可转虎贲中郎将,仍旧隶于子肃,同值禁中。” 直斋将军与直阁将军、直寝将军一样,都是台军中的宿卫近职,也是元子攸现在能够作出的最好安排。这三职皆为从四品,之上便是武卫、左右卫、抚军、镇军、中军、护军、领军诸职。但是这些更高职务的任命,全部掌握在以大将军兼任领军将军的元天穆手中,元子攸基本没有什么发言权。 元整曾为虎贲中郎将,明白这其中的内情。尽管依他的xìng格,本不愿再次入值禁中,担任这等有名无实的“将军”职务,然而为了继续留在台军里面,并维持自己的官阶,他只好接受天子的这番好意。陆康却已经和周惠商量过,主动降职担任河南郡尉,在元宝炬手下训练那支郡兵。他如此识大体,元子攸自然乐于接受,事情就这么决定了下来。 觐见结束,元整和陆康离开了洛阳宫。走在返回城门寺的东阳门御道上,元整不解的询问陆康:“士宁,你说允宣是怎么了?这些事情,明明都是他的主意,如果咱们把实情告诉陛下,他应该不难得到起复。可是,他为什么不让咱们提起他呢?” “允宣兄见事明晰,大概有他的想法,咱们何必替他担心?”陆康笑着回答,“况且,陛下既能放弃成见,重用子炜兄,当然也能起用允宣兄的。” “你说的不错!”元整点了点头,“只是如此一来,功劳都被咱们俩占去了,心里倒有些过意不去。” “倒也没必要抱愧,咱们不也是帮了允宣兄的忙么?”陆康依然微笑着,只是嘴角微微向上倾起,让这个微笑看上去有些讽刺的意味,“否则的话,他那个家仆出身的族兄,怎么能够一直担任着副军主的职务,还得到冗从仆shè的兼官?” p 第六一章:变生波澜(二) 听得陆康语气中有贬低周忠得意思,元整勒住了马,严肃的对陆康说道:“士宁,允恭虽不擅和士人交接,但号令公正,做事勤恳,颇得众士卒的爱戴,怎么能以出身轻之?何况咱们还是亏了允宣的举荐和指点,才得以入陛下圣目,即使不必以故主相待,也当顾念他的恩情,替他照管好这支旧部才行。” “我自然理会得,”陆康笑着点了点头,“子肃兄既入禁中,照顾那支军队的事情,就全部交给我吧!” “如此我就放心了。”元整欣慰的应道。 他向来xìng情耿直,极重承诺。如今得到陆康的亲口应承,便丝毫没有任何疑虑,驭马继续前行。 只不过,陆康却有他自己的想法。他陆氏一族,乃鲜卑步六孤部后裔,位居魏朝勋臣八姓的次席,地位便如汉姓的崔卢李郑一般。在孝文帝以前,一族曾有步六孤俟、步六孤丽两支世袭王爵,太和年间例降为公,累世尚宗室公主;至去年元子攸即位,尔朱荣擅政,则循庶姓封王旧事,晋封陆丽重孙、东郡公陆子彰为濮阳郡王,荣宠显于当世(子彰母为献文帝女常山公主,妻为咸阳王元禧女上庸公主,自幼养于彭城王元劭家,为元子攸所亲)。陆康虽然是庶支出身,却往往以宗姓为荣,即使为周惠所举荐,待之甚为恭敬,内心却颇有些轻视之意。 在陆康看来,周惠这样的寒门子弟。本来是毫无前途的。之所以能得到出头机会,一度执掌洛阳,只不过是由于他掌握着那支府户军,并且有邵县侯元宝炬、廷尉卿杨机等人为他张目而已。可如今府户军即将转入他的手中,周惠便失去了他的倚仗;而天子则对其颇有成见,方才在太极东堂,杨机当面为他说情。却被天子一口拒绝,可见是很难得到天子的原宥。既然这样,他这堂堂勋臣子弟。还有什么呢理由继续奉承周惠呢? 至于邵县侯、或者说南阳郡公元宝炬那里,是否会继续和周惠结交,并且给予提携。陆康认为没有什么可能。否则的话,何以周惠入狱一个多月,他从来没有前往探视过? ……,…… 陆康却不知道,元宝炬之所以没有探视周惠,并非是有意疏远,而是因为他被一件麻烦的事情牵扯住了全部的jīng力。 元宝炬兄妹共有五人,自幼被羁押于宗正寺,后来又寄养在叔父清河王元怿家中,一同经历了许多艰辛。关系极为亲密。后来长兄和次兄相继病死,弟弟元宝掌、侄儿幼帝元钊皆死于河yīn之难,仅剩下了妹妹元明月这么一个至亲,元宝炬对于这个妹妹,自然是备极关怀。然而这个妹妹却非常不幸。嫁入李家数年,始终没有生下一男半女,至去年丈夫李作予身亡,在夫家更是没有了任何依靠。 按照魏朝礼制,丈夫亡故,妻子须身服齐衰。为丧礼第二等,期限一年。元明月自去年六月法事结束,开始为丈夫服丧,至今年六月底已经期满。期满之后,因李作予既无兄弟,又无子嗣,近支的几个堂叔、堂兄都图谋李作予留下的田产和房舍,纷纷嚷着要把元明月遣回娘家。元明月心中气苦,央元宝炬替她和李家周旋,并从近支后辈中择一孝顺之人收养,以继承丈夫的宗祧,免得丈夫身后凄凉,祭祀无着。 唯一的妹妹发话,元宝炬自然责无旁贷。于是这两个月,他一直在尽力替妹妹处理这件事情,连鸿胪寺的那点公务,都是全部交给自己的下属代劳,自然也就忽略了周惠这边。元整、陆抗等人之所以不知道,是因为元宝炬一直在尽力掩饰着,毕竟妹妹家中失和,乃是她家的家丑,不便宣扬开来。 只可惜,如今魏朝境内世风rì下,赵郡李家虽为天下名门,但宗支既多,其中免不了有害群之马。尽管元宝炬竭力转圜,但李作予的众堂叔、堂兄丝毫不顾同族之情,也没把元宝炬这个宗室放在眼中。在他们看来,元宝炬家门凋零,这么些年一直被朝廷冷落,也不受当今天子的待见,有什么值得忌惮的? 如此情势之下,元明月的处境可谓非常艰难。家中的大部分仆从,都纷纷另谋出路,有些人还投靠那些近亲,帮他们图谋李作予的家产,少数有职司的人,甚至被收买过去,私自将管理的田产移交。整个家宅之内,如今就只剩下陪嫁的贴身侍女小冯,以及被周惠判给元明月的申屠纥逻、申屠迦娜叔侄,还坚持守在元明月的身边。 眼见李宅一片空虚,那些图谋家产的亲戚更加肆无忌惮,开始公然上门威逼,或者派人于夜间潜入宅中,试图盗取房契之类。而如今的洛阳令却是个庸官,在他的治下,洛阳甚至还不如当初河南河北两军对峙时安稳,自然也无法禁止这些不法之事。好在申屠纥逻身手不俗,他手持一根铁棍,白天紧守门户,晚间四处巡逻,等闲二三十人都难以近得身前。然而他毕竟不是铁打的,坚持了小半个月后,也渐渐有了不支的迹象。 要是周县令还在就好了。当初两军交锋、洛阳人心惶惶时,他都能够维持事态;要是他如今还在任上,何至于由着那些人这般猖獗? 申屠纥逻心里忍不住这样想到。 不过,周惠虽然离任,当初的洛阳县尉周忠却还在,而且手下有一支城卫军。城门寺的主官、假城门校尉元整,乃是主母之兄邵县侯元宝炬的好友,两人相交极为莫逆。如果由主母通过邵县侯提出请托,或许能够从城卫军中搬来少许士卒,替主母守卫自家宅院吧! 想到这里,申屠纥逻立刻向主母元明月进言:“夫人,最近那些人越来越放肆,小人恐怕难以应付过来。为今之计,夫人可托舅爷帮忙请些得力人手,好保住咱家的家业和夫人的安全。” p 第六一章:变生波澜(三) 第六二章:变生波澜 元明月不过是二十余岁的小妇人,本没有多少见识。这一阵面对里里外外的困境,她几乎是一筹莫展,多亏了申屠纥逻,才得以继续维持这个门面。所谓患难见真情,对于申屠纥逻的话,她很能听得进去:“好,就依申屠管事的主意。小冯,你去舅爷家一趟,说我请他派些人手来帮着看家。” “是!请娘子保重。”侍婢小冯领命,立刻去往城西寿丘里邵县侯宅。 听了小冯转述的要求,元宝炬颇感为难。这几年他一直受着朝廷的冷落,家中也就刚好能撑个门面而已。妹妹家中的情形,他也知道一些,如果有多余人手的话,早就借调了过去,何必要等她派人来提出请求? “三郎主,您不是认识很多朋友的吗?可以请他们帮忙嘛!”侍婢小冯是元家的旧人,对元宝炬的家况和交游十分熟悉,见他面有难sè,连忙替他出主意道。 “小冯,你不明白,”元宝炬叹了口气,“我认识的人,大抵都是勋贵子弟,即便是家境再怎么破落,也绝对不会去做这等看家护院的事情。如果是我自己还好,多少算个宗室,看在朋友一场的份上,他们可能愿意委屈下;可是妹婿却只是赵郡李氏宗支,生前官职不过第七品的员外散骑,死后才追赠从四品右中郎将(河yīn之难后,尔朱荣为了安抚洛阳士族,死难者普遍追赠五级)。他们怎么会愿意去帮忙呢?” “夫君,你难道忘了,还有个义兴周允宣么?”元宝炬之妻乙弗氏提醒道,“听说他有几个家仆在城卫军中,城卫军的主官又是子肃,和咱家向来交情极好。你去请他借调过来,他和周允宣都应该会同意帮忙的。” “这倒是个办法!”元宝炬大喜。然而想到周惠。他心中很有些惭愧的意思,“说起来,还真是对他不住。前一阵他帮过我和子肃的忙。可是他下狱之后,我却忙于明月的事情,一次都没去探望过……等我去城门寺见过子肃。少不得要亲自去巩县登门拜访一趟,表示慰问和致歉的意思。” 他的话音刚落,中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子炜兄,你是要找我么?我也正好有事和子炜兄你说哩!” “哈哈,还真是巧了!”元宝炬听出是元整的声音。这家伙每次来拜访,总是直入中门,从来没有先经门房通传。元宝炬知他爽直,也不放在心上,大笑着迎了出去:“子肃有什么事要和我说?” “当然是好事!”元整自顾自的坐了下来,“今rì大朝会过后。陛下接见了我,拔擢我为直斋将军入宫承值;此外,陛下还有意晋升子炜兄为南阳郡公,出任河南尹的职务,相信过几天就有任命下来……子炜兄。河南尹不比大鸿胪闲职,乃是管理整个河南府的执事官,这下你终于能够一展抱负了!” “这的确是个好消息。我也要恭贺你晋升从四位,出任天子近臣啊!”元宝炬欣喜的点了点头,继而却笑叹道,“只不过。我正有事要请你帮忙呢。如今你离开了城门寺主官的位置,倒是颇有些不方便了。” “没关系!我虽然离职,但陆士宁还在么!新的城门校尉,要过几天才能任命下来,这期间城门寺数他最大,有事直接和他说也行。他以后还要担任你得属官,自然不会拒绝你的意见,”元整向元宝炬保证,并且自告奋勇把事情揽了过来,“如果子炜兄放心的话,不妨把事情告诉我,由我来帮忙安排。” “那就麻烦你了。”元宝炬也不客气,将妹妹元明月的事情和盘托出。 “原来明月妹子的处境这么艰难,”元整嗔怪道,“子炜兄,你太见外了。像这种事,你早该让我帮忙的,也省得明月妹子受这半个月的煎熬。” “这毕竟是妹婿家的家丑,我本不愿把事情闹大,免得妹妹在李家更加难做,”元宝炬叹了口气,“不过,现在他们闹得这么过分,舍妹处境艰难,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依我说,既然孝期已过,子炜兄干脆把明月妹子接回来,再仔细择一端良之人相配。她今年才二十一的年龄,又没有子嗣,难道就这么在李家守一辈子寡么?”对于元宝炬兄妹的坚持,元整很是不以为然。 “子肃叔叔说的对。”乙弗氏端着酪浆出来待客,正好听见了元整的建议。对此她也表示了赞同:“夫君,你就这么一个妹妹,也是咱们唯一的至亲,何必让他受这等委屈呢?” “依我说,子炜兄干脆让明月妹子向河南府告状好了!反正你马上就担任河南尹,自然可以处理好李家家产的事,并趁机把那群落井下石的家伙教训一番!”元整更加起劲的建议道。 “此举却是不妥,”元宝炬摇了摇头,“舍妹不喜诉讼,上次家中被盗,都没有前去报官,更何况这等有碍家族声誉的事?况且,就算她愿意上告,由于事涉至亲,我当回避此案。否则无论怎么公平,李家族人都不会心服,又要把事情闹到廷尉寺去,其影响势必更加恶劣。” “这一点倒不可不虑,”元整皱眉说道。忽然,他仿佛想起了什么,神情一下舒展开来:“子炜兄不是说,要去巩县探望周允宣吗?允宣向来颇有智略,上次尔朱兆兵临城下,就是亏了允宣的主意,才阻止他手下的部族兵肆虐京城,连带着我也得到了陛下的看重。所以子炜兄去见他时,不妨问问他的主意,或许能够有合适的办法!” “听你这么说,我得尽快去见见周允宣才行,”元宝炬也露出了笑意,“他目前赋闲在家,或许我还有别的事要拜托呢。” “子炜兄想征辟允宣担任属官么?”元整反应过来,不禁抚掌称妙,“不错!以允宣的能力,担任郡丞都绰绰有余了。只是我怀疑,他可能不愿立刻出仕,不然我今早就可以替他在陛下面前说话的。” p 第六二章:变生波澜(四) “我却是认为,若是以从六品郡丞征辟,允宣应该不会拒绝,”元宝炬颇有把握的笑道,“说句不厚道的话,允宣虽然曾经担任从五品高职,但那是元颢的赐封,实际上算不得数。况且,他家虽然列于士籍,门楣却也比寒门高不了多少,总不至于还要自重身份吧?” ……,…… 怀着这样的信心,次rì接到尚书台的正式任命后,元宝炬立刻带上一名家仆,出发前往巩县拜访周惠。 巩县虽然邻近京师洛阳,县中却没有什么世家大族,义兴周氏这样的新晋士族,都已经算是有数的家门。元宝炬虽然没来过周家,然而家仆稍一访问,便很容易的找到了周惠住着的地方。 策马站在离周家碾不远的陌头上,元宝炬很快就注意到了伊水边的十多株垂柳。这些垂柳长得非常高大,大约很有了一些年月。由于时值仲秋,满树的叶子都已经枯黄,飘飘荡荡的落满了树下的水面,让枝叶显得有些稀疏。而透过这些稀疏的枝叶,主仆两人隐隐约约看到了一片宅院的轮廓,显然就是周家的住宅。 “倒是个幽静的住处啊。”元宝炬笑着和家仆说了一句,驭马沿着小路缓缓而行,很快就到了柳树下面。元宝炬翻身下马,把缰绳丢给家仆,向宅院的大门走去。 才刚走到门边,即有一个五六岁的女童出家门来,正好和他迎面碰上。看着这女童。元宝炬立刻认出了她的身份,因为她的颈间,正带着之前他送的黄金寄名锁。 鉴于当rì的那段因缘,元宝炬对这女童印象不错,也颇有几分好意。他满脸和颜悦sè,含笑向女童问道:“你是允宣的小侄女,名叫……七七。对不对?” 七七惊讶的抬起头,瞪大眼睛望着元宝炬,不明白这个陌生人为什么会认识他。然而她却颇为机灵。见来人装扮不俗,很快就想到应该是阿叔的朋友,于是很懂事的回答道:“是呀!七七是我的小名……客人是来找我阿叔的么?我这就去和阿叔说!” 说完。她蹦蹦跳跳的跑进里屋,去书房通知周惠。 不一会儿,周惠抱着七七来到了大门口。看见来人是元宝炬,他连忙放下七七,拱手热情的招呼道:“原来是子炜兄!子炜兄大驾光临,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啊……七七,你去请阿翁过来,说有贵客登门到访!” “恩!”七七点头,再次跑进屋内。 “真不好意思!子炜兄难得前来,本该大开中门迎接才是。可惜家中却没什么规矩。连门房都没有一个,倒是怠慢了子炜兄。”周惠略带歉意的说道,将元宝炬迎进正堂。 元宝炬心中了然。周家毕竟是新晋士族,根底尚浅,也没有多少底蕴。自然谈不上什么规章礼仪。有鉴于此,他招揽周惠的把握又大了一些,然而口中却很客气的说道:“允宣,你我乃是知交,何必这么见外?况且,上次你身系囹囵。我却因俗务缠身,未能前去探望,实在很对不住你。这次过来,第一桩便是要向你致歉的。” “子炜兄客气了。”周惠含笑回应道。 这时候,周植也来到了正堂。他一看元子攸的装束,便知来人身份不低,连忙吩咐周惠:“允宣,还不请客人上座?” “是,子炜兄请,”周惠摆手将元宝炬请入上座,又对周植介绍道,“伯父,这位是我上次说过的邵县侯,讳宝炬,字子炜,乃国朝近支宗室。七七戴着的长命金锁,便是数月前子炜所赠。” “啊呀,原来是邵县侯爷!”周植心中大喜。宗室侯爵专程登门拜访,这对周家的名声该有多大好处?他连忙吩咐跟着的小孙女道:“七七,你快去见你阿妪和阿母,说有贵客登门,须准备上好筵席接待!” “怎么又是我……”七七嘟哝了一句,准备第三次跑进里间。 听到小女孩的抱怨,元宝炬忍不住一笑,出言止住了她:“七七,你不用忙……周世伯也别客气,我这次冒昧登门,是有要事和允宣商量。您只须准备两壶好酒,让我和允宣在书房边喝边谈便可。” “这如何使得?有酒无筵,岂是待客之道?更何况侯爷大老远的过来,寒家怎能不好好招待一番?”周植坚持道。 “伯父,就依子炜兄的意思吧!”周惠知道这位伯父的考虑,对此他也十分理解。然而他同时也明白,元宝炬并不愿太过张扬,毕竟他堂堂宗室侯爵,来拜访便已经是降尊纡贵了,怎么能闹得众人皆知? 尽管这样,周惠依然很感激元宝炬的来访,特地让家人取出所剩不多的鹤觞酒招待他。名酒风味,果然不凡,元宝炬一尝之下,便有些动容的意思:“这是鹤觞酒!乃城西治觞里刘家所出……我听说,这酒极为珍贵,等闲人家都很难购得,近期则早已断货。没想到,允宣家中居然还藏着!” “确实很难买。我也是上次送杨元略返乡时,得了他的指点,才及时购到了十余瓮,连家伯平常都舍不得多喝。不过,子炜兄难得来访,自然要不吝招待啊,”周惠笑着说道,拿起另外一壶替他斟了半樽,“对了,子炜兄你再尝尝这一壶,看有什么区别。” 元宝炬依言小酌了一口,仔细品味后说道:“这一壶也不错!比起鹤觞酒来,香美虽有所不如,醇厚却还过之,也是难得的佳酿,不知是何处酤来?” “哈哈!这是敝家自酿的酒,乃是将普通的酒浓缩而得,其味道自然醇厚了!”周惠笑得十分高兴,“不瞒子炜兄,这几个月敝家都在忙酿酒的事情,花了不少的jīng力、家财和人手,所出的酒虽然自家觉得不错,却还没有经外人品评……如今能够得到子炜兄的这般评价,看来味道的确很好,之后若是在市面出售,定能成为敝家的一大财源!” “允宣要经营酒肆?”元宝炬一愣,忽然想起元整的话来。难道这周允宣失意之后,已经准备放弃仕途,学那陶朱公经营产业么? p 第六三章:变生波澜(五) 周惠笑着点了点头:“是啊!敝家田产极少,想要发家,只能在其他产业上面下工夫。之前家伯曾经以铸钱挣得一份家产,算是小有心得,然而上个月的时候,天子下诏改铸永安五铢,并限定民间铸钱的规格,于是敝家现有的钱范就全部报废了,这一产业的利润也被压到了极低的水平。有鉴于此,敝家只好另辟蹊径,看这酿酒业是否可为。” “原来如此。”元宝炬明白了,周惠是真的想开酒肆来着。对此他很不以为然,出言劝阻他道:“允宣yù经营家业,这固然也是正途,却有些浪费你的才识。据我看来,虽然允宣在仕途上暂时受阻,但已经是小有名声,今后未必不能起复,再次为朝廷效命。如果仅仅因为这次小挫,就贸然改弦易张,投身经营之道,我窃为允宣不值。” “子炜兄此言差矣!《礼记》有言,yù治其国者,先齐其家。可见经营家业,也是很重要的事情,家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嘛!”周惠笑了笑,替元宝炬斟满了酒樽。 他说这番话,自然是有用意的。实际上,一见到元宝炬来访,他就大致猜到了是什么事情。很显然,元整已经按照他的主意,向天子推荐元宝炬担任河南尹,而元宝炬之所以屈尊前来,除了表示礼贤下士的态度,以便征辟他担任属官外,还能有什么目的呢? 然而,周惠却不愿接受元宝炬的征辟。因为他一旦成为河南府的属官,便是元宝炬属臣的身份,除非元宝炬离任或者他主动辞职,否则天子不太可能再召他入朝。可是,无论是从自身的意愿来说,还是为了将来要做的事,他都需要进入朝堂才行。既然如此。他就没有理由接受元宝炬的征辟,为自己受征入朝平添障碍。而且,与其等元宝炬提出后他再拒绝。还不如事先就寻个理由堵住元宝炬的口,免得伤了两人之间的情分。 实际上,他的确有经营酒肆的计划。以便利用开发出来的蒸馏酒工艺赚钱。这个时代的酒,基本上都属于酿造酒,酒jīng农度一般低于二十,味道比较清淡;而他开发的蒸馏酒则高达五十至六十,故而才被元宝炬称赞说“味道醇厚”。可是,家中的作坊,向来由长兄周恕负责,根本不需要他亲自主持。 元宝炬不明就里,见周惠如此答言,以为他当真不愿仕进。只好打消了征辟的心思。本来,如果周惠愿意受征的话,由他安排人手护卫李宅,或者受理妹妹的诉状,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不用他再另外再提出。然而如今无法征辟周惠,元宝炬只好提出借调人手之事:“实不相瞒,之前舍妹家中出了麻烦,有亲族图谋妹婿留下的田宅。舍妹无法应付,托我代为周旋调解,因此才未能去廷尉寺探望允宣……如今事情越闹越大。已经影响到了舍妹的安危,但我却没有合适的人手安排过去,又听说允宣有几名家人在城卫军中,故而想请允宣调拨一名,领少部士卒护卫李宅,事后我和舍妹自有酬报。” “这个容易,”周惠点头应允,“子炜兄尽管调人,我想子肃和士宁都会玉成此事。” “总要先知会允宣才好。这支城卫军,毕竟是允宣的旧部嘛!”元宝炬笑道。 这是他的真心话。城卫军即将转为河南郡兵编制,他作为新任的河南府尹,原本可以直接调派人手,但是他们几人都知道,这支军队乃是周惠一手带出来,然后交给元整建功的,如今也由周惠的族兄和心腹家人掌握在手中。如果他们把周惠当作朋友,愿意继续保持交情,就必须承认和尊重周惠的影响力。 “子炜兄见外了,”周惠谦虚的说道,心里却颇为自得,“听子炜兄所说的情况,令妹在李家之内,处境似乎颇为艰难。既然如此,不如让令妹返回母家,为之再择良配。” 实际上,元宝炬的妹妹元明月,的确没有在李家久留。后来元宝炬得封南阳王,大受孝武帝元修的器重,她还被封为平原公主,引得仆shè孙腾与侍中封隆之争相求婚,互相在孝武帝元脩面前拆台,最后相继投奔到河北高欢麾下;而元明月则被堂弟元脩暗中接纳,成为宇文泰毒杀元脩的最主要契机。 如今听周惠和妻子乙弗氏、好友元整一样,也劝他将妹妹接回来,元宝炬显然是意动了:“舍妹回来倒是无妨,可她要是回来了,妹婿遗留下来的家业肯定会被族人瓜分,自己和先祖的祭祀也就没了着落……当年李家曾收先母为义女,有大恩于我兄妹,是以先兄在世时,才会将舍妹嫁入李家,如今由着李家祭祀断绝,此举甚为不义,是以我才颇感为难。” “如果是这样,我倒有个釜底抽薪的法子,”周惠笑了笑,“子炜兄不妨以令妹的名义,将家宅舍为寺庙,并寄进所有家产,由庙中僧众世代为李家人念经祈福。如此处理,可以对李家人的身后事有所交代,那些族人也没有话说。” “是了!我怎么忘了这一招!”元宝炬恍然大悟,连忙站起向周惠拱手致谢,“多谢允宣指点迷津!” 周惠笑了笑。所谓鬼神之事,不过是求个心安罢了。他虽然替元宝炬出了这个主意,自己却是不信的,能够想到这个法子,还是从他们元家那儿学来。在去年的河yīn之难中,元氏宗室大受荼毒,很多宗支的男丁都死亡殆尽,城西寿丘里一带的王侯宅第,大都相继题为寺庙,由僧众为亡人祈福,每年到了佛诞,京师士女常常前去城西,在参拜之余,观其廊庑绮丽,未尝不叹息感伤。 这些事情,元宝炬都很清楚,例如他经常去的平等寺,就是他堂兄弟元诲、元脩舍其父广平王怀生前宅第立下的,除了供奉父亲之外,去年还添上了死于河yīn之难的嗣广平王元悌。而他之所以一时没能想到这个法子,大概是所谓的“关心则乱”吧! p 第六三章:变生波澜(六) 两件事情都得到妥善的答复,元宝炬心中十分欣慰,深感这一趟没有白来。虽然没能征辟周惠为属官,但是人各有志,他也不好勉强,继续和周惠随意聊了一阵,就起身和周家人辞别,返回洛阳准备上任之事。 洛阳城门寺那边,则是另一番情形。 当rì大朝会后,元整、陆康一同在太极东堂外等待觐见,亲耳听到天子拒绝了杨机起用周惠的建言。陆康认为周惠已经很难得到起复,因而起了背离之意,于是他当即告诉元整,说周惠让他们只举荐元宝炬,不要为他自己说话。元整尽管难以理解,却认为周惠自有深意,于是隐瞒了周惠在其中的功劳。 等到元整离开城门寺,入宫为直斋将军,陆康便召来周忠、周怀君、周怀章、周怀洮四人,告知元天穆下令解散城卫军的事。可是他却隐瞒了周惠的主意,只说城卫军即将解散,问周忠等人何去何从。 周忠等人之前也听到过一些风声,如今事到临头,尽管免不了惊讶和失望,但都对此深信不疑。其中周怀洮算是机灵了点,连忙向陆康问道:“陆司马昨天去见我家二郎君,难道没有商量出办法来吗?” “我的确去见了允宣兄,”陆康点了点头,脸上摆出一个苦笑,“可是,上党王的命令,连天子都不好驳回,允宣兄又能够有什么办法呢?他毕竟只是罢官蛰居的人啊!” “这个……子肃兄怎么说?”周忠想了想问道。 “子肃兄已经离开了城门寺,朝廷很快就会任命新的城门校尉。到那时候。我也免不了要离开,所以你们最好早作打算,我现在还是城门司马,可以勉力伟你们安排。”陆康进一步逼迫众人道。 “那就没办法了,”周忠无奈的叹了口气,“士宁兄,你颇有智计。我向来都十分佩服。依你之见,我等该如何自处?” 陆康假意思索了片刻,向周忠回答道:“允恭有从八品冗从仆shè的兼官。可以担任缇骑队主,留在城门寺中;至于另外三位,我实在无能为力。恐怕只能返回巩县家中。” “我家二郎君不在,两位又要离开,我自己留在城门寺干什么?”周忠摇了摇头,“况且,我等既受我家二郎君之托,自然是共同进退,若要返家,便只好一起回巩县去……可是这么一来,却是辜负了我家二郎君的筹划,我等回去后该如何交代啊!” “允宣乃明理之人。一定能谅解几位的。”陆康假意安慰他道,心中却暗自得意着。 只要周惠这四名亲信离开,他便可以彻底清除周惠的影响,然后塞进去一些私人,将这支军队纳入自己的手中了。事后就算周惠明白过来。他一个罢官夺职的寒门子弟,又能有什么办法翻盘?实际上,现在元整不在,他既然决意舍弃周惠,完全可以撕破脸面,将四人强行解职。只不过顾虑到他们在城卫军中的人望。不希望闹得太过决绝,以免妨碍他下一步收拢和掌控这支城卫军的计划…… “请教陆司马,不知这支城卫军解散后,军中的士卒将如何安置?”周怀洮忽然问道。 陆康心中一阵惊讶,这倒是个机灵人,一下子问到了关键。然而他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很大方的回答道:“依我的猜测,第一幢是河南府户军旧部,大概会被遣散回乡;第二幢原是荥阳郡兵,自然是回荥阳原籍;第三幢、第四幢都是河南府人氏,大概会补入到河南郡兵中去吧!” “既然如此,咱们就各司其职好了,”周忠赞许的看了一眼周怀洮,“我为军副兼第一幢幢主,便随第一幢回乡,听候我家二郎君的下一步安排,怀君可与我同去;怀章、怀洮随第三幢、第四幢一同行动,遇事由怀洮拿主意。” “如此安排,颇为妥当。”陆康无奈的同意了。然而在他的心中,却已经打定主意,只等周忠一走,便立刻找个由头,强行将留下的两人逐出军中。 正在这时,执掌门禁的缇骑忽然来报,元整的内弟长孙毅奉直斋将军元整之托,前来求见陆司马及周军副。陆康心中大惊,莫不是元整发现了什么蹊跷,故而让他来知会周忠,阻止自己?然而长孙毅乃是熟人,又有前任主官的托付,陆康没有理由拒绝,只好令缇骑将其请入偏堂,然后和周忠一同前去见他。 让陆康庆幸的是,元整并未发现什么,只是遣长孙毅转告他,邵县侯想借用周惠的家人,速速带少数士卒前往李宅保护他的妹妹,邵县侯会把此事知会周允宣,并且在事后向借用之人奉上一笔酬劳。 原来只是这样的事情!陆康心中松了口气,趁机向周忠说道:“既然如此,两位这就前去帮忙如何?允宣兄与邵县侯颇为相善,想来必定会同意的。” “如此甚好。”周忠一口答应。 “那就有劳两位了,”陆康点了点头,“两位前去帮忙时,不妨多带上一些亲信,照应起来也方便。” 说完,他借口有公务要处理,将四人送出了城门寺衙,令他们依旧返回驻地。 回驻地的路上,周忠将邵县侯借人之事告知三人,并且让周怀君和他一同前往。对此周怀君没有什么意见,周怀洮却质疑道:“允恭兄,你乃堂堂从八品冗从仆shè,而且还是士人的身份,怎么能做守家护院的事情?我听说,邵县侯的妹婿,生前也不过是第七品的员外散骑,允恭兄为他护院尚且不可,何况是他的遗孀?” “怀洮,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周忠微微一笑,“上次阿禄前来洛阳探望二郎君时,家主曾经托他转告我,二郎君的婚约已经解除,让我留意二郎君的好友家中,是否有合适的女子可以求娶。我仔细考虑了一番,发现只有邵县侯的这位寡妹合适。此外,我曾经数次随二郎君和邵县侯会面,发现邵县侯也很看重二郎君,如今他不找别人,偏偏托我等前往李家保护他的妹妹,焉知不是也有意将其妹妹许给二郎君么?” “这怎么可能?”周怀洮大摇其头,“邵县侯乃是宗室,咱家毕竟只是新晋士族,怎么可能会联姻呢?” “二郎君如此人才,有什么不可能的?”周忠对周惠信心不是一般的足,“在半年之前,二郎君不过是寒门布衣,你能料到他会穿上绯sè官袍,执掌整个京师的关防和治安么?能料到咱家会成为士族么?况且你也说了,邵县侯那位去世的妹婿,生前也不过是第七品,比咱们二郎君的从五品低了三阶,他妹妹能嫁过去,如今寡居家中,怎么就不能改嫁到咱家?” p 第六四章:失人得人(一) “就算这样,也不能让允恭兄你去,”周怀洮想了想,“不如和我换一下?允恭兄毕竟是有官职在身的士人……” “士人又怎么样?我在两三个月之前,不也是二郎君的家仆?”周忠拍了拍周怀洮的肩,“怀洮,你向来机灵,应该能够看得出,二郎君不是一般的人,就说这半年吧,咱们跟着做了多少大事?恐怕连家主都没有奢望过!而咱们都是由二郎君亲手提拔起来的人,今后也肯定会受到重用,但是不管到哪一步,咱们都不应该忘了自己的出身。” “允恭兄说得很是!”周怀君哈哈一笑,“像我们几个,本来是流民,如果不是亏了二郎君的好意,别说进城卫军担任幢主,怕是连活下去都困难……说实话,离开城卫军,我心里是不愿的;可如果是关系到二郎君的婚姻大事,看家护院也不算什么。” “所以怀洮,这件事情你不用再劝,只要和怀章一起管好那两幢士卒就成。”周忠看着两人吩咐道。 “是。”周怀章点了点头。 周怀洮本来想提醒周忠,事情似乎有些不对,他是有官职在身的士人,由他留在军中应变,比自己要更加合适。可如今其余三人都这么说,周怀洮也不好再坚持什么。毕竟在这几个人里面,他的资格是最小的。周忠是世代家仆,得到家主的赐名和二郎君的另眼相待,自然非他所能够比肩;便是其余两人。也都比他年长,由周惠赐名时排行在他之前,可以算是他兄长的身份。 希望不会出什么事才好!望着前面不远处的军营,周怀洮心里暗暗想着。 ……。…… 次rì上午,新任河南尹元宝炬、新任城门校尉相继到任履职,各自自引僚佐。陆康被解除城门司马的职务,随即为元宝炬所征,担任河南府从六品郡尉之职。同时城门寺也接到七兵尚书、尚书都兵曹的文书,将城卫军的编制解除,士卒补入河南府为郡兵,由内城迁往城东马市附近的驻地。 对于这一驻地。周怀章、周怀洮并不陌生。当初他们随周惠维持京师治安,也就是驻在这边,离洛阳县衙只有不到一里的路程。直到后来天子返回京师,将他们划为城卫军编制。他们才迁往内城,驻扎在城门寺附近一带。 如今重新迁回此处,这也没什么问题。而且,和陆康告诉他们的不同,军中的第一幢、第二幢并没有离开。整支军队依然维持着原状。 然而,到了次rì开伙的时候,供应给众人的却是有些发霉的米粮。这种米粮,别说和城卫军的待遇想比。便是最初担任郡兵时都没有吃过!随后,不知道是谁透露出来的消息。说是从城门寺转入河南府后,本来按季发到众人家中的粟米、布帛都要取消。如此一来。众人更是义愤填膺,纷纷找上周怀章、周怀洮两位幢主,要求二人去向河南府请命。 正在这喧哗的当儿,河南府郡尉陆康出现了。他带着十余名随从,驭马驰往营中的主将台,向众人大声喝道:“你们这是干什么?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天子脚下,岂能由着你们这般胡闹!” “陆司马,不是我等闹事,是河南府待咱们太苛刻,居然给咱们吃发霉的米粮!”一名队副走上前来,半跪着拱手向陆康这位老上司告状。 “瞎说!天子脚下,怎会有这种事情!”陆康大声呵斥道。 “事实就是这样,属下哪敢乱说!”那名队副拿过身边一名士卒的饭碗,将其倒在主将台面前,“陆司马若不信,可以看看大家的碗里是什么!” 听到这队副的话,陆康立刻走下台来,仔细查看倒在地上的伙食,又拿过附近几名士卒的陶碗看了看,忽然大声怒喝道:“周怀章、周怀洮,你们给我出来!” 周怀章和周怀洮对望了一眼,彼此都颇为惊讶。他们原本正为众士卒的要求而头疼,堂堂第三品的河南府尹,岂是他们这没有品级的幢长能见到的?然后见新任郡尉陆康过来,两人尽皆松了口气,以为有这位从六品上司出马,便不用他们两人冒昧的去向府尹请命。可是没想到,陆康却如此不客气的叱名相召,语气中大有相责的意思。 好在两人问心无愧,并不怕陆康追究责任,于是很从容的排开士卒,走到了陆康面前拱手致礼:“陆司马何事相召?” “我问你们,这是怎么回事?”陆康指着地上的米粮问道,“为什么给士卒吃这种伙食?原本发下来的上等粟米呢?” “禀陆司马,今rì发下的便是这等米粮,我等也问过粮官,说是秋粮还没解到京师,最近几天只有这等陈粟霉米供应,请咱们担待则个。”周怀洮躬身禀报说。 “周幢主,你这谎话说得倒挺像样啊!”陆康冷笑了一声,“你大概不知道,今天的米粮,发下前我曾经看过,明明是上等的粟米,怎么说是陈粟霉米呢?” 周怀洮心中一惊,立刻明白其中有蹊跷。可是他现在还弄不清楚,只好继续回答陆康:“属下所言,句句属实。陆司马若不信,可以召粮官来问话。” “自然是要问的,否则你们也不会死心,”陆康点了点头,大声喝道,“粮官何在!” “下官在此!”粮官立刻应道,却是隐在陆康带来的一行人之中。 “我问你,周幢主所言是否属实?” “禀陆郡尉,下官发给两位幢主的,的确是上等粟米,更没有说什么请众人担待的话。须知秋粮早已解来京师,下官怎么会空口胡说呢?”粮官拱手应道,“请陆郡尉明察,还下官以公道!” 他的话音刚落,先前那队副已经领着几名亲信,大声的鼓噪起来,骂周怀章、周怀洮两人虐待士卒,要求陆司马惩治两人的贪污之罪。众士卒本就心怀怨意,见有人起头,平素一些轻视两人出身的人立刻跟着起哄,请求将两人治罪,另行任命新的幢主。 到了这时,周怀洮哪还不明白?这就是陆康设下的圈套,要将他们两人从幢主的位置上赶下来!至于这粮官,很显然已经被陆康预先收买,否则何以前后言语相悖,又隐在陆康的随从之中? p 第六四章:失人得人(二) 只可惜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知道事实又有什么用?群情激奋之下他俩作为众矢之的就算能自证清白也没有多大的效果何况他俩还没有呢? 一同受到冤屈的周怀章神情却是极为不忿。 无弹窗 更新快他紧盯着陆康双目中似乎要喷出火来:“陆司马你是我家二郎君引荐的人现在做得这么绝对得住我家二郎君吗?” “笑话!我为河南府郡尉秉公行事何来决绝之说?”陆康大义凛然的向巩县方向拱了拱手“真正对不住允宣兄的乃是贪赃枉法的你们!我处置你们后正要将此事告知允宣兄恐怕允宣兄还要谢我替他清理门户哩!” “河南府郡尉?” “不错!陆散骑已经为府尹所征担任本府郡尉之职。”粮官代陆抗回答。 这话显然很有些讨好的意味“散骑”一般用来简称正员的散骑常侍或通直散骑常侍以陆康的员外散骑侍郎兼官还远远不够资格。 然而所谓县官不如现管(这里的“县官”最早指代天子古时代的“县”为帝王所居之王畿王畿与九州是为赤县神州)陆康这郡尉虽不如之前的城门司马贵重却正好管着他们。而了解了这一点周怀洮立刻想通了陆康栽赃的动机他是要清除周惠的影响将这一支颇具战力的军队收为己用作为自个的晋升之阶。 眼见周怀章神情激愤颇有抗辩到底的意思。周怀洮连忙遮到他的身前恭敬的向陆康拱手说道:“我等皆是家中仆从护卫我家二郎君从征本没有担任幢长的能力;如今发生这种事更没有办法待在这个职位。然而我家二郎君把我俩安排在军中如今没有新的命令传来。我俩不能擅离情愿辞去职务为普通士卒只求能够继续留在军中。” 周家二郎君即是前伏波将军、假城门校尉周惠。周怀洮把他的名义打出来刚才附和喧嚣的众人即刻平息。毕竟他们对两人不满是出于他们的仆从身份。而不是出于周惠。恰恰相反对于那位进言豁免河南府、荥阳郡两地租赋并带领他们平定中渚叛军、执掌京师治安的前任统领众人只有打心底的感激和敬服。 而他们一停就只剩下了先前那位队副和身边的二三十人还在吵嚷不仅没有了前一刻的声势反而还显得非常尴尬。 看来周惠在军中的影响颇高不是那么容易清除……陆康心里暗自忖道。 依他的本意自然是趁着群情激奋之际将两人当即处斩。从此便死无对证还泼了周惠一身污水。然而如今周怀洮借着周惠的威望让众人平息下来此事便不太容易了。好在同时周怀洮也表示了服软的意思并且主动辞去幢主职务。他也算是达到了预定目标没必要做得太难看。反正他现在是这支军队的主官手中还有朝廷发下来的抚慰钱粮可以慢慢把军心争取过来。 “既然你俩知罪认罚那么看在允宣兄的面。我也饶恕你们两人”陆康放缓了语气“不过你俩却不能再留在军中就依着允宣兄对元府尹的承诺和允恭等人一同看守李宅去吧!” “是谢郡尉不杀之情!”周怀洮躬身应道强拉着周怀章出了营房。 走到一个僻静处周怀洮才放开了周怀章。周怀章素知他颇有机智而且周忠也交代说以他为主这才没有如何挣扎。可是在周怀章的心中却是颇感气愤与不满如今才得到zì yóu立刻责备周怀洮道:“怀洮这明明是诬陷你不辩白不说还一口承认下来!你可知道二郎君对这支军队倾注了多少心力!现在你这么一承认咱们失去职位倒是没什么却要误了二郎君的事情而且还要连累他和咱家的声誉!” “辩白?如何辩白?”周怀洮反问他道“你没看见那架势?咱们硬挺的话陆康就能当即要了我们的命!咱们一死事情就成了铁案。到那时候你说还有谁来替二郎君和咱们分辨替咱们洗刷这冤屈?” “这……”周怀章张了张口却没有什么话来反驳。他能够明白周怀洮说的是事实可他的情绪却依然非常低落“洗刷冤屈?咱们怎么洗刷冤屈呢?找允恭兄吗?” “找允恭兄没用。他不是当事人与这件事没有什么关系。咱们要洗刷冤屈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周怀洮叹了口气“况且允恭兄名位在陆康之下也辖制他不住。要找就找地位更高能够辖制住他的人。” “你是说元子肃元校尉吗?”周怀章连忙问道。 周怀洮立刻摇了摇头:“元校尉是没什么机心人查不查得清楚且不说和陆康关系却是太过密切。我曾经听二郎君说过卑不谋尊疏不间亲。所以咱们没有能力对付陆康也没有办法让元校尉相信咱们两个周家家仆。” “那么该找谁?”周怀章为难了“咱们认识的官不就是这么两三个?” “何必要咱们认识的?只要二郎君认识就可以啊!”周怀洮指了指西北方向的河南府衙“现任河南府尹不就是咱二郎君的知交同时能够辖制陆康的人?我听说七七小娘子所戴的长命金锁还是这位府尹没当官之前送的可以算是二郎君所说的“布衣之交”。还有如今咱家又帮了他的忙替他守护李家的那位妹妹他总该顾念几分情谊吧!” “话是这样不错可他乃从三品大员现在又住府衙之中。咱们当幢长时尚且没资格求见;现在背着这样的罪名那就更加见不到他了!”周怀章无奈的叹道。 周怀洮却是胸有成竹:“这个交给我我能够有办法见他。不过他不一定能够完全相信我所以还得麻烦二郎君出面才行。” “好咱们分头行事!”周怀章认真的点了点头“你负责找元府尹洗刷冤屈我把此事告知允恭兄后就即刻赶往家中二郎君出面!” 第六四章:失人得人(三) 告别了周怀章周怀洮在府衙附近踩了半天的场子然后从偏门厨房混进了府衙中。 无弹窗 更新快这是他早先想好了的计划。由于元宝炬刚刚履职诸事繁杂府中颇为混乱而且府衙护卫本由河南府原来的那帮郡兵负责新召的人和留任的人互不相熟厨房又是容易忽略之处其中大有浑水摸鱼的机会。鉴于这种情况他假装成奉命执勤的新进人员很顺利的留在了府衙之中。 仗着头脑机灵口头乖巧周怀洮很快从留任护卫口中弄清了府衙的布局。到了半夜的戌时初刻他为了制造面见陈情的时机又偷偷点燃附近一间较为dú lì的柴房引得众人纷纷前来救火连府尹元宝炬都被惊动而他则趁乱潜入了府衙的里间。 等到元宝炬救火归来周怀洮突然现身很恭敬的半跪在他面前拱手施礼道:“小人周怀洮乃是前伏波将军、假城门校尉周允宣的家仆特来向元府尹罪。” 有护卫擅入里间元宝炬本来是怀着几分jǐng惕想将他斥退出去或者叫人进来擒拿。然而听说他是周惠的家仆特地为罪而来态度又那么恭敬也就放下了戒备之心。他转身在主位胡床坐好抱着姑妄听之的态度喝问道:“自承有罪可向官自首为何擅闯我河南府衙?况且你既为允宣的家仆想必曾在城门寺、洛阳县衙当值知道府寺衙门的诸般条规。如今以待罪之身。又犯擅闯之条可是不想要这xìng命了么?!” 很显然元宝炬还没有听说周怀洮的名陆康并没有把处置他们两人的事情报府衙。明白了这一点周怀洮心中更加笃定。他低下了头很恭敬的禀报道:“府尹教训得是。但小人现在已经离开了军营没有什么官。所犯罪行又是在这府衙之内因此只好向元府尹自首。” “在这府衙之内?这话这么说?”元宝炬一怔。他记得自己是委托了元整和周惠。安排周惠的家仆带人守护李宅却并没有召周惠的家仆入值府衙啊。 “小人刚才犯了两条重罪一为擅闯府衙。二为府衙纵火。”周怀洮很老实的交代道。 “什么!刚才那把火是你放的?”元宝炬惊怒交加猛地从座位站了起来大踏步的走到周怀洮面前。 “是。”周怀洮抬起头平静的望着面前的元宝炬仿佛是豁出了一切似的。 元宝炬本想一脚踢翻这人然而看见这种目光他也跟着平静了下来明白其中必有蹊跷。否则的话他一个小小的家仆为何会如此胆大妄为?毫无来由的犯下重罪不说。还主动摸到里间来向他投案? 更何况刚才那一把火放得极有分寸并没有烧到紧要地方也很难蔓延开来。他到场之后。只是命人稍稍清理了一下便成功的隔离了火势。 “你老实交代到底有什么目的?”元宝炬又重新坐了回去“还有你说的离开军营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回府尹的话事情是这样的……”周怀洮将白天军营中的事情和盘托出。最后叩头说道“小人并不在乎自己的荣辱也不为失去幢主的位置而可惜只是不愿白白受到冤枉从而影响义兴周家和我家二郎君的清名。况且陆司马乃是我家二郎君所举荐如今却作出这等事情心xìng未免太过凉薄;元府尹征辟这种人担任郡尉小人私下认为不太合适。” “大胆!”元宝炬一拍面前的几案“我如何行事需要你来指手画脚吗!别忘了你身还背着两条重罪!” “是。小人自知罪责颇深无论府尹如何处置小人都不会有半点怨言。只求府尹能够彻查发霉军粮之事以免伤及我家二郎君的清名。”周怀洮依然跪伏在元宝炬面前。 “……你起来说话吧!”元宝炬沉吟着说道。无论如何作为一名家仆能够有这样的忠心和勇气都是值得赞赏的事情:“你说陆郡丞冤枉了你俩可有什么证据?” 见元宝炬过问这件事情周怀洮心中大喜恭敬的回答道:“禀府尹小人是没有什么证据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可是小人出身流民多亏二郎君收留拔擢才有今rì怎么敢做出对不住二郎君的事情?况且小人在京师无田无宅无亲无故吃住都在军中哪来的本事准备那么多发霉的军粮呢?” 元宝炬点了点头。这件事情的真相其实不难查明只要严加审讯那个粮官便可。而在他的心中差不多已经相信了这家仆的话。正如他所言以他的能耐根本筹集不到那笔发霉的军粮;而作为官的陆康如果想陷害自己的下属那简直是太容易不过。 对于陆康这个人他实际并不熟也不了解他的人品只知道是元整那个阶层的朋友常常帮元整出些或靠谱或不靠谱的主意;然而面前这家仆却是表现出了足够的忠心和坚持。要知道遇到这种事情他没有被当场执行军法已经是托了周惠在军中的遗泽;而像他这样的身份若非甘冒奇险行这样的自投罗网之计本来是完全没有可能见到他这河南尹的也就不可能当面为自己辩白。 尽管如此元宝炬也不可能立刻作出判断。他略一思索吩咐周怀洮道:“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但你说的都是一面之词我不能完全相信所以要先把你留在府中。还有你擅闯府衙又于后院纵火虽然事出有因却依然是重罪事后也定要责罚。” “小人理会得。”周怀洮叩头应道。 元宝炬点了点头传人进来将周怀洮押解了下去。望着他的背影元宝炬忍不住感到有些头痛。如果他所言属实的话陆康估计是不能信任了可他却是天子面前挂过号的否则也不会轻易背弃举荐他的周惠。那么自己就算看不惯他的忘恩负义又该以什么理由将他斥退、并且找到合适的接替人选呢? 第六四章:失人得人(四) 还有他身后的主人周惠元宝炬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透他。 无弹窗 更新快当初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元宝炬只以为他是个薄有才的寒门子弟想宴他为教导儿子的西宾;然而才过了两个月他就已经做了不少的大事情从白衣寒士变成了绯袍大员并且挣下了相当的名声。 如今他蛰居家中却又拒绝自己的征辟似乎想弃仕从商。然而他今年才二十岁已经有扼守北中、伏波中渚的战绩有断狱理政的能名和弃官报恩的义名还有这样机灵忠心的家仆并且得到他的誓死效忠怎么可能甘心淡泊就此放弃仕途? ………… 巩县的周家宅院前面周惠在河畔垂柳之下设酒招待来访的夏侯敬、谢邦和田颖三位昔rì同僚。秋rì的阳光十分宜人透过稀疏的枝叶照shè下来洒下丝丝柔和的金光;身边的伊水流淌得极缓河面落满了枯黄的柳叶在西风中微微飘荡。此景此情虽然略显寂寥却也有着不一般的清朗并且将友人相会的气氛衬托得格外热烈。 三人之中谢邦早早回归乡里与周惠往来颇多;夏侯敬虽曾与周惠在北中城对敌心中却对周惠颇为佩服;田颖和王建乃是至交本来不愿与周惠和好然而他随杨宽前往河北那会儿周惠对他的老母颇有接济所以在谢邦的强拉之下也不得不跟着两人前来周家表示答谢结果一顿酒还没喝完。所有的芥蒂都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允宣听说你这酒是自酿的还准备售往京师不知可有什么名目?”他轻轻摇了摇手中的酒樽。带着些微的醺意问道。 “此酒名为‘酴釄’以其颜sè如荼靡花瓣、并且酒味浓郁醇厚而命名。”周惠笑着回答。 荼靡花别名就是酴釄明代《群芳谱》说它“sè黄如酒固加酉作‘酴釄’”如今他用来拿作自酿酒的名谁知道是花sè似酒还是酒sè似花呢? 而且“酴釄”这名目到了唐代。指的就是重酿的酒因酒味浓郁还得以贡入宫廷成为御用贡酒之一。《旧唐书?职官志》中明确的记载道。“若应进者则供chūn暴、秋清、酴釄、桑落等酒”。 这四种贡酒除“酴釄”为重酿酒外“chūn暴”、“秋清”、“桑落”都是以酿酒节令命名。最为有名的桑落酒酿于农历九、十月间。所谓“十月桑落初冻则收水酿者为”(北朝《齐民要术》)在如今这魏朝已经名声赫赫。仅次于河东刘家所出的鹤觞酒是权贵之家款待贵宾好友时所备。例如在前些年时。清河王元怿为权臣元乂所害其同母弟汝南王元悦了无仇恨之意。后来还以桑落酒招待他被世人所鄙薄评价为“尽其私佞”。 “酴釄……浓郁醇厚……果然是个好名!”田颖呷了两口咂着酒味赞道。 “就还有很多。子聪若是中意尽可放量。”周惠笑着替田颖斟满了酒樽。 “那我可要多饮几樽了”夏侯敬不无深意的说道“不然等到这酒在京师出售想必价格不菲咱几个都是穷汉恐怕是难得有机会再喝到了哩!” “宗德放心。今后三位可随时来访我必以这酴釄酒款待”周惠说着转头吩咐一旁侍立的周怀荆“怀荆你去后院再取一瓮酒来!顺便带几盘饯好的果脯!” “是。”周怀荆领命而去。 “我说了嘛!允宣乃是重情恋旧之人。咱们同乡好友不用和他客气。”谢邦举起酒樽替周惠劝酒道…… 直到红rì西斜酒宴才终于结束四个人都有些醉意熏熏。周惠原本想留他们住下然而谢邦明早有事田颖家中还有六旬老母今天都必须赶回家中。周惠挽留不得只好让周怀国、周怀荆两人套好车马送他们各自返家并约好下月重阳时再聚。至于夏侯敬他醉得比较厉害周惠略一思索和周财一同把他搀回了自己所住的房间。 当晚两位好友抵足而眠一夜无话。至次rì早醒来夏侯敬发现自己宿在周惠的房中表现得十分感动和惭愧在起床梳洗之后还连连向周惠表示歉意。 “实在不好意思!咱天一时高兴喝多了点结果还要麻烦允宣替我安排。” “咱们是同乡好友以前曾经一同防守荥阳何必如此客套呢?”周惠很自然的回答。 “这可不好说”夏侯敬呵呵一笑“允宣已经列名士籍名声在外这一阵颇有些士族中人来访其中甚至有太府寺的李少卿(李苗)这样的高官以及恒农杨氏这般名门的嫡系子弟(杨昱之子李孝邕)。正房中的那张琴则是前录尚书事临淮王殿下所赠……如此声势怎可与以前相提并论?” “宗德这么说就见外了。你们昨天能来我实在非常高兴”周惠微微一叹“不瞒你说我还担心你和子聪恨我呢!几天前世裔来访说子聪在他面前把我大骂了一顿因为当rì你们几个随杨景仁在河北军中时曾遭到陈车骑和我的夜袭差点葬身军中……” “战场各为其主有什么好说的。更何况允宣当时也不知道我们在杨都督麾下啊!”夏侯敬宽慰道“你看子聪不也是原谅你了么?” “宗德能够理解就好!”周惠笑着点了点头。 “关于这件事我倒是很佩服允宣的”夏侯敬认真的望过来“当rì在荥阳城时允宣才初次从军虽然颇有智计但是在战阵却非常生疏。可是才过了一个月允宣便成为了南军首辅以八千士卒挡住五六十万大军还能率骑兵袭破我方前营并且平定中渚起事的夏州义军进而执掌整个洛阳……如今不管是统军能力还是个人名声允宣兄都已经远超咱们几个这实在是令人感佩不已啊!” 第六四章:失人得人(五) “宗德太高看我了”周惠状似无奈的一笑“能够做下这些事情不过是因缘际会而已。 无弹窗 更新快到了现在能力和名声不好说却是被罢职下狱关了一个多月后遣回本乡……倒是仲立和你们两个至少有了个出身算是没有辜负这一番经历。” “允宣看来你还是有所保留不愿和我开诚相见啊!”夏侯敬叹息着摇了摇头“先投南军再从北海从而获得相当的地位迅速积累资历和名声这难道不是允宣的谋划?之后见北海王大势已去又借着报恩的机会主动弃职投监以避开河北军的清算等到朝廷发布大赦……允宣兄你对战局朝局的了解还有这审时度势的能耐已经达到了相当的高度怎能不让我敬服非常!” 周惠没有说话心里却非常吃惊。他和夏侯敬并肩作战过几天知道他战阵经验丰富尤其善于探察敌情哪知道他还有这本事居然能够看穿自己的谋划呢?惊讶之下他甚至还微微转过了头以避开了夏侯敬直视的眼光。 对于周惠的沉默夏侯敬并不怎么在乎自顾自的说道:“实不相瞒我平时饮酒向来节制昨rì之所以放量豪饮醉倒在席间一则是允宣兄的酒实在浓郁醇厚二来也借着醉酒留下来看看允宣兄对我的态度并且教一件紧要的事情。” “原来如此。”周惠点了点头。 其实夏侯敬的意图。他早已猜到一些否则怎么会把他安排在自己的房间里面?这样的举动在如今是表示极大的信任和亲近然而在后世却免不了有些暧昧的意思。 “这么说允宣兄是答应我了?”夏侯敬笑道。 “宗德说”周惠再次点了点头“教不敢当。或可参详一二。” “是这样的。前两天骠骑大将军、东平郡公派人前来招揽我和子聪为他效命。子聪由于老母在堂不愿轻易出仕。已经拒绝了他的招揽;我却颇有建功立业之心只是对这位郡公不熟不知道投靠他的前途如何。因此想听听允宣兄的意见。” “东平郡公?李彧李子?”周惠诧异的望着夏侯敬“你俩是怎么认识他的?” “不是我俩认识他是他知道我和子聪两人。而且这还是托了允宣你的福哩!”夏侯敬呵呵一笑“当rì你击破中渚义兵身份被河北军查了出来都督杨宽得知你出身巩县府户军后特地来向我们三人打听然后禀报了去由我和子聪前往城下劝降。以离间你和南军的关系……因为这个任务我和子聪还得到了党王的召见名也侥幸传扬到了一些将领的耳中。这位李子李骠骑或许就在那时知道我俩的吧!” “这倒是难得的机遇”周惠也笑了起来。“要说这位李骠骑身份倒是很不一般。他又出身陇西李氏祖父乃高祖孝皇帝时的第一名臣、陇西郡公李冲;父亲乃是现任太傅、青州刺史、东道大行台李延寔去年曾封濮阳郡王;姑姑则是彭城王妃、当今天子的亲生母亲;妻子乃是天子的亲姊丰亭公主。所以他于当今天子既是嫡亲表兄。也是嫡亲姐夫可谓是天子驾下第一亲信之人除骠骑大将军重职外还特授开府仪同三司的确有自引僚佐的资格。” “这样么”夏侯敬沉吟了片刻“允宣兄认为如此一位亲信贵戚为何会招揽我这个备受冷落的从七品小官呢?我去投效又是否获得前程?” 为什么会招揽他们?周惠当然知道。这位李骠骑平生交游颇广后来元子攸诛杀尔朱荣在宫中所埋伏的武毅之士几乎全部是由他所进用。 很显然他现在已经注意到了夏侯敬和田颖认为他们出身河南如今又备受冷落是可以忠心为天子效命的勇武之士。而对于投效无门的夏侯敬而言这乃是获得进用、建功立业的大好机遇。 正要这般回答他门外忽然闯进了一个人。周惠定睛一看居然是他之前安排在城卫军中的周怀章。 “怀章!你怎么回来了?”他诧异的问道。 “二郎君小人该死!”周怀章拜倒在地向周惠罪“小人昨天傍晚就已经回来听说二郎君已经醉酒安歇就没有打扰您准备今天趁早过来禀报。可没曾想到的是这一觉就睡到了现在!” “这不怪你。从洛阳赶过来自然是很劳累的多歇一会有什么关系?”周惠通情达理的安慰道离座扶起了周怀章“说说吧洛阳发生了什么事情?” “是关于城卫军的事……”周怀章yù言又止看了看一旁的夏侯敬。 周惠知道他的意思。不过夏侯敬是他的同乡好友难得又对他如此坦诚他觉得应该同样表示出相当的信赖:“你有事尽管说这位是我的知交夏侯宗德不需要有什么避讳。” “是”周怀章躬身应道“禀二郎君昨天城卫军已经解散转为河南府的郡兵编制;前城门司马陆康担任了河南府郡尉的职务……” “呵呵这是我的安排”周惠笑道“前几天的时候他曾经专门来教过我。” “二郎君的安排?”周怀章瞠目结舌“那么说先把允恭兄调离再让陆康那厮……让陆郡尉诬告我和怀洮把我俩逐出军中也是二郎君安排的咯?” “允恭离开了城卫军?陆康诬告你和怀洮?”周惠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感到事情似乎有些不对“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是这样的……”周怀章将昨rì的事情和盘托出连周忠为周惠谋娶元明月的事情也没有隐瞒。周惠听着听着发现事情已经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握心中渐渐有些着急。可是碍于夏侯敬在身边他的脸一直保持着平静没有当场失态。 等到周怀章说完周惠沉着的点了点头:“这事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好好休息。” 第六四章:失人得人(六) 周怀章垂手答应一声,走出周惠的卧室。 “允宣兄好手段!”夏侯敬拱手恭维道,“离开城门寺数月时间,居然还能在城卫军中维持这般的影响和权威。” “只不过是意外收获,”周惠刻意的淡化着这件事情,“当初我提拔元整和陆康,并且将军队托付给他们,是为了借重他们稳定京师,好对自己的职责有所交待,并不曾有什么图谋。元整继续重用我安排的人,这固然是知恩图报的义举;但陆康将他们斥退,却也是如今世态之下的平常人心。” “允宣兄既然让我听到这件事,又何必向我隐瞒其中的内情?”夏侯敬笑着说道,“说句实话,在我平生认识的人当中,只有允宣兄能够让我衷心佩服。像之前的那番举措,我是事后想了很久才明白,可允宣兄却能够预先看清形势,然后做出最合适的选择,正可谓是见事明晰、考虑深远。所以,如果允宣兄说控制城卫军乃是意外收获,并非有心为之,我却是怎么也不会信服的。” “意外也好,有心也好,总之现在是不成啦,”周惠叹息了一声,“这个陆康,我其实没有多少接触,乃是元整所推荐。元整为人真诚直爽,我以为他所荐的人也应该差不多,却没想到他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他没有否认夏侯敬的话,也就等于是变相承认了他的判断。 夏侯敬明白这一点,心中并不因此而看轻周惠。反而只有更加的敬服。像这般行事,才是思虑深远的人所为啊! 只不过,周惠毕竟出身寒门,能用的人并不多,否则的话,何至于以家仆协助掌军?何至于把军队交给相处不久的下属?家仆再有能力,身份毕竟太过低下。在他本人离开后,很难切实获得麾下的钦服;那么一旦下属有了异心,排除掉他那些协助掌军的家仆。这支军队的控制权就要换人。 想到这里,夏侯敬心中一动,拱手向周惠问道:“事到如今。允宣兄准备怎么办?” “自然是将陆康撵出军中,”周惠冷笑一声,“他大概以为,我入狱那阵,邵县侯元宝炬没来探望我,是表示疏远的意思,所以才敢轻视于我吧?却不知其中别有内情,邵县侯也已经专程登门致歉……如今他为劭县侯属官,却做出这种背叛荐主的事来,只要我将此事知会劭县侯。劭县侯自然不会容他!” “那么,允宣兄可有接替他的人选?”夏侯敬继续追问说。 这的确是个问题。虽然周惠对元宝炬知之颇深,有把握说服他换下陆康,可是换下之后,他又能推荐谁继任?河南郡丞虽为属职。毕竟也是从六品的朝官,除府主征辟外,还必须得到朝廷的认可。而除了陆康外,他却没有哪个人选能够帮他掌军,同时还有任职的资格。 既然没有办法回答,周惠干脆反问夏侯敬道:“宗德这么问。是否有什么建议?” “是有一个建议,”夏侯敬点了点头,“允宣兄觉得仲立怎么样?他现在担任从六品朝官,也是当初和允宣兄一同带过府户军的人,如果由他来帮允宣兄的忙,肯定能够继续保持在军中的影响力。” “你说王仲立么?”周惠奇怪的望向夏侯敬,心中颇为怀疑他有什么私心。要知道,当初建立府户军时,他的地位还在王建之下。之后虽然经过一段时间的整军和征战,军中士卒皆归心于他,但人心的事情,谁能说得清呢,陆康不就是现成的范例?如今他推荐王建掌军,是否是想让王建把那支军队拿回去? 不过,太过分的话,周惠自然不会说出来。所以,他拿了其余的理由来质疑夏侯敬:“仲立不是在担任太府寺丞么?况且,昨天聪不是说,仲立对我的怨气很深吗?我想,他很可能不会愿意帮忙。” “允宣兄有所不知,我和聪回乡之前,仲立曾设宴为我俩饯行,言语间不乏牢sāo,显然在太府寺干得并不愉快。允宣兄若是荐仲立为河南府郡尉之职,掌握昔rì那支府户军,仲立定然会乐意赴任的……至于仲立的怨气,主要是针对允宣兄投效南军的事情,但允宣兄终究离开了南军,南军也已经全军覆没,仲立的怨气自然大半消弭,也愿意和允宣兄重归于好。毕竟,咱们都是同乡,你俩还沾亲带故的,难得在朝廷谋了个出身,正该和衷共济、相互提携才对,哪能够一直生分下去呢?” 夏侯敬的这番言辞,让周惠陷入了沉默。他心里承认,这些话说得很有道理,王建也的确很适合替他掌军。可是,才经过陆康背离的事件,他现在对人心颇有疑虑,一时间却是很难抉择。 想了好一会儿,周惠决定再赌一次。正如夏侯敬所言,他们乃是同乡,又曾为军中同袍,彼此颇为相知,正适合引为臂助。所谓“众志成城”,他如果想作出一番功业,只凭自身肯定不能够成事,必须要接纳一些人在身边,如果他连王建、夏侯敬都不能信任,今后还能够相信谁? “宗德的建议很好,”周惠郑重的点了点头,“我这就去一趟洛阳,向河南尹、邵县侯元宝炬推荐仲立,由他担任河南府郡尉。” “允宣兄有如此气量,真是令人佩服!”夏侯敬面露微笑,离座向周惠躬身长揖,“不是恭维允宣兄,咱们几人里面,只有允宣兄才是做大事的人。我虽然自认有些能力,但是比起允宣兄却大大不如,更没有允宣兄这般眼光;便是仲立兄,向来行事稳健,为人仗义,是我四人之中的首领,但是却没有允宣兄这么善于经略,恐怕也难以有太大的成就……如今允宣兄能够从善如流,毫不忌讳的举荐仲立掌军,已经有了做大事的诚意和气度。那么咱们几人的前程,想来都要着落在允宣兄的身上了!” 第六七章:疑忌渐生(一) 周惠诧异的望着夏侯敬,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人是在表示愿附骥尾的意思。他心下大喜,笑着拉起了夏侯敬:“好你个宗德,居然拿仲立的事情来试探我!真是,我连元整那样的宗亲都不忌讳,怎么会忌讳仲立呢?你和他愿意帮我的忙,我是高兴得很……咱们这巩县,没有什么名门世家,也从来没有出过什么人物,桑梓之间,几乎得不到任何助力。如今咱们因缘际会,有了这点资历和出身,已经是非常难得,但若想真正做出一番事业来,自然要相互提携关照才行啊!” 这事说来奇怪,巩县乃是京畿地带,天子脚下,但是在周惠之前,县内却从来没有人能够跻身魏朝朝堂。唯一有点出息的人物,乃是魏朝初年的张宗之,曾担任仪曹、库部二曹尚书,赐爵巩县侯。可他却是个阉宦,因家族获罪而受腐刑入宫,之后才平步青云,自然不值得众人去倾慕和效仿。 夏侯敬笑着点了点头。这正是他的考虑。虽然他并非巩县人氏,父母还都出身名门,但是和周惠、王建一样,也不可能从宗族得到任何帮助。父系的堂兄夏侯籍,虽然继承了祖父夏侯道迁的濮阳县侯爵位,但由于前些年争夺继承权的事情,早已和夏侯敬父子断绝来往;而且自尔朱荣一党掌权以来,朝廷连百官的俸禄都难以供给,像夏侯籍这样的袭封爵位。其爵禄自然尽皆断绝。rì子同样也很不如意。 母系的安定皇甫家那边,外祖父皇甫澄曾担任南齐的梁、秦二州刺史,舅父兼姑父皇甫徵,在夏侯道迁率梁、秦二州投靠魏朝时,正担任着南梁的安定、略阳二郡太守职务,夏侯道迁想提携他,准备把他列为归附魏朝的首谋,他却以“创谋之始,本不关预,虽贪荣赏。内愧于心”的理由,拒绝了夏侯道迁的提携,因而也没能获得爵位,只担任了魏朝征虏将军、粱州刺史羊祉(羊侃之父)的征虏府司马。而且很早就在梁州离开了人世,只留下两个孤儿和寡母夏侯氏相依为命,连消息都断绝了好几年。 鉴于这番出身的缘故,夏侯敬的功名之心,比周惠、王建都要来得迫切,可他却同样得不到任何外援,只能依靠自己打拼。四年前他辞别寡母,投入南荆州刺史李志(李彪长子)麾下,好不容易积累了些功劳,却遇到河yīn之变。李志南投萧梁,只能黯然返家;这次跟随杨宽在北中城下苦战多rì,却由于杨宽被调离台军,只得了个从七品荡虏将军的空衔,而且连俸禄都没有。 这连番的坎坷,让夏侯敬在自叹命薄的同时,却也对周惠无比佩服。这家伙一投南军,二投元颢,可谓是双料的叛臣。然而他却趁机做下了诸多大事,结交了不少贵官。也赢得了好些名声,事后还能安然无恙的抽身而退!而且,同样是弃官回乡,自己是真的失意而返,也看不到什么前途;可周惠却不然。凭着身上的士籍,以及往rì的名声、资历和人脉。他肯定不会一直蛰居家中,之后一旦得到起复,很可能就是五品绯袍朝官,让他和同时弃官的田颖望尘莫及。 不仅如此,周惠出仕一场,除了名声、资历和人脉外,也得了很大的实惠。无论是陈庆之还是元颢,都没有亏待他,他才做了不到两个月的事情,却拿了两季的首席属官俸禄和一季的从五品朝官俸禄,家中一下子阔绰了许多。现在他又酿造出了酴釄酒,准备在洛阳经营酒肆,显然于商贾之道也有留心,能够光大自家的产业,不至于像自家的祖父伯父那样,只会坐吃山空,导致家道迅速败落。 这样的人,当然是值得投效的。这次他也试探过了,周惠不仅顾恋往rì旧情,而且心胸非常宽阔,是难得的好上司。正所谓“附骥尾则涉千里,攀鸿翮则翔四海”,自己跟着他,绝对不会吃亏。 ……,…… 晚些时候,周惠令周福、周禄两人套起车马,运送两车酴釄酒前往洛阳,由周怀国、周怀荆率家中部曲担任护卫。夏侯敬也一同跟随在周惠身边,准备按照周惠的建议,前往骠骑大将军、东平郡公李彧李子文府上报备。 “李家三代忠良,又是天子至亲,他征辟你们这些被排挤的河南军将,很可能是出自天子的授意。要知道,如今台军都掌握在尔朱党羽的手中,天子身边几乎没有什么防卫,处境不是一般的艰险。一旦朝中有什么变故,恐怕就只有依靠你们。”周惠和夏侯敬并辔前行,侃侃而谈。由于之前的交心,他现在对夏侯敬坦荡了许多。 “依允宣兄之见,朝中会有什么变故呢?”夏侯敬沉吟着问道。 “自然是天子和尔朱一党的冲突,”周惠不假思索的回答,“早上我问过怀章,据他说,这几天在洛阳,除了晋升邵县侯元宝炬为南阳郡公、任命他为河南尹以外,还有两件很重要很轰动的任命。一是天子直接下诏,转任殿中尚书赵郡李神俊为吏部尚书,分录尚书事元天穆的选官荐官之权;随后尚书台便发布诏旨,任命西征蜀贼的樊子鹄为都官尚书(掌刑狱)。这显然是元天穆的反击,因为天子最近对刑狱非常上心,还重设了廷尉司直来纠察冤狱……由此可见,天子已经开始和尔朱党羽争斗,试图夺回部分朝政的主导权,而元天穆等尔朱党羽则是针锋相对。这样下去的话,迟早有一天会摊牌的。” “原来如此,”夏侯敬点了点头,“那么允宣兄又准备如何?” “咱们河南人,要想出人头地的话,除了紧跟天子的行动之外,还能有其他的选择么?天子不可能放弃河南这最后的倚仗,尔朱一党则只会重用他们河北之人,”周惠笑着摇了摇头,“眼下这一会,天子对我们这些北海王的旧臣还怀着芥蒂。我虽然地位不算高,但因为搅了天子的祭河大典,估计被记恨得颇深,短时间内应该难以起复……” 说到这里,周惠哈哈一笑,指了指身后的两辆马车:“所以嘛,我这段时间,就先帮着家里把酒肆开起来好了!” 第六七章:疑忌渐生(二) 两人说话间,已经到了rì中时刻。周禄知道周惠有午食的习惯,特地拍马上前,请示周惠是否要小歇一阵,用些吃食。周惠搭手看了看天sè,发现已经到了正午,也就令众人在官道边择一荫凉之地驻下,然后令周禄取来干粮,邀夏侯敬一同进食。 用过午食上路,两人继续连辔前行,却不再谈论官面上的事,而是随意的闲谈着。夏侯敬想到昨天曾听周怀章提及,他那位族兄周忠之所以自降身价,以从八品官员之身前往李宅护卫,是希望周惠能够迎娶孀居的李家娘子,从而与宗室结成婚姻,于是拱手恭贺道:“允宣兄与南阳郡公私交颇好,人才又很可观,这样一门亲事,想来很有成就的希望吧!我倒要先恭贺允宣兄才行。” “宗德,你就别说风凉话了。宗室贵戚,怎么可能与咱们这等人家联姻?而且,我本人实际上也没有这个意思,都是家伯过于急切,族兄过于热心,才导致了这样的误会。”周惠笑着摇了摇头。 这是周惠的心里话。在他的心中,现在全部是想着抓住当前的机会、尽快出人头地的事情,很少考虑过自己的婚姻。之前在狱中见到那位张家娘子,他曾经为她的贤淑温婉心动过一阵,仿佛是挑动了心底的哪根琴弦。然而这根琴弦很快被伯父的算盘击断,他也就暂时熄了婚配的心思。 不过,对于伯父周植和族兄周忠的心情。周惠也能够理解。一则和宗室联姻之后,伊水周家的士族身份将更加牢实,可以堂堂正正的打出“义兴周氏”的名号。二来,他的年龄也确实不小了,按照国朝“男十五、女十三以上,得嫁娶”的律令,他早该婚配才是。好在他是男方。还有一些zì yóu;若为女子,便没有这般便宜了,无论是两晋还是南北朝。都不会允许这种情况,不是“女年十七父母不嫁者,使长吏配之”。便是“女子十五不嫁,家人坐之”。南朝陈后主的著名宠妃张丽华,得宠时甚至只有十岁,而且于次年十一岁时,奇迹般的诞下了陈叔宝的太子陈深…… 夏侯敬却不肯放过周惠。他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一个好话题,怎么能就此罢休?面对周惠的推脱言辞,他一本正经的反驳道:“允宣兄此言差矣!国朝风俗,山东重婚娅,代北尚贵戚。咱们这些寒士,的确很难介入山东崔卢李郑诸家的圈子。但只要有相应的官职,却很容易和宗室这样的代北家族联姻。” 说完这句话,夏侯敬还举出了两个具体的范例。一是宣武朝的茹皓,他出身县衙小吏,以善园林得宠。领直阁将军,负责华林园诸作,得娶仆shè、领军将军高肇之妹,其弟则聘安丰王元延明之妹为正室;二是洛阳人侯刚,家世寒微,以善鼎俎得进。迁冗从仆shè、尝食典御,之后擢升左中郎将,除卫尉卿,其子分娶江阳王元继、尚书长孙承业之女,司空公、任城王元澄虽私下瞧不起他,但公坐对集之时,礼仪上从来都不会亏缺什么。 “允宣兄你想啊,连这些人都能与诸王联姻,你的家世、人才更胜他们百倍,只要能够重回朝堂,如何娶不得宗室女子呢?”最后他笑着说道,神情上颇有些戏谑的意思。 “哎,宗德,咱们不是在闲谈么,怎么又说起官面上的事情?而且这话说说就罢了,可当不得真,”周惠摆了摆手,笑着反问夏侯敬道,“不过,听了这些贵戚间的陈年旧事,我倒是很奇怪,宗德为什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都是家母昔年见闻,平rì用来勉励我努力仕进的。说这些人都能够联姻贵戚,光大家门,何况咱谯郡夏侯家?”夏侯敬感慨的叹了口气,“只可惜我至今功业渺茫,浪费了家母的一片苦心。如今见允宣兄颇有希望,也就顺口说了出来,若是当真成就了婚姻,或许能作为咱们的表率吧!” “这么说,令堂定然是出身名门世族了?”周惠颇有兴趣的追问道。 夏侯敬略一犹豫,微微点了点头:“家母出身安定皇甫氏。家外祖讳澄,曾为南齐秦、梁二州刺史;家舅子玄公,在南梁和国朝都曾经担任过太守一阶的职务。” “……你是夏侯道迁的后嗣!”周惠一下瞪大的眼睛。 夏侯敬所说的子玄公,乃是出身安定皇甫氏,曾任南梁安定、略阳二郡太守的皇甫徵皇甫子玄,也是夏侯道迁的女婿。夏侯道迁为南梁征虏将军、梁秦二州刺史庄丘黑的长史,带汉中郡,在庄丘黑死后,率梁、秦二州归附魏朝时,这位女婿自然也和他一同归附。 很显然,皇甫徵不仅娶了夏侯道迁的女儿,还把妹妹嫁给了夏侯道迁的儿子,也就是夏侯敬的父亲。而面前的夏侯敬,也就是夏侯道迁的孙辈。 至于堂堂豫州刺史、南衮州大中正、濮阳县侯夏侯道迁的子孙,为什么会沦落到如今这个境地,这肯定颇有一番心酸的内情。但是夏侯道迁本人生xìng豁达,不营家产,其嫡子夏侯夬更是“xìng好酒,居丧不戚,醇醪肥鲜,不离于口”,把钱都花在饮食之yù上面,很快就负债累累,“谷食至常不足,弟妹不免饥寒”,这些都是正史上明文记载的事情,所以周惠并不感到惊讶。 反应过来后,周惠连连向夏侯敬致歉:“不好意思!刚才当面直呼令祖的名讳,实在是非常失礼,还请宗德原谅则个。” “允宣兄,你太jīng明了!我才说出家舅的名姓,你就把我的家门猜了出来,”夏侯敬苦笑着说道,“实不相瞒,关于自家的家门来历,我一直讳莫如深,以免因后人之不肖,累及到先祖的英名。就连仲立他们几个,虽然和我相交数年,也都不知道我的这番底细。” 周惠哈哈一笑。说起夏侯敬这位舅父,那可是南北朝有名的实诚人,岳父夏侯道迁给他送现成功劳,他却毫不犹豫的拒绝。还有他的两个儿子,也是有名的实诚人,次子皇甫亮仕北齐居邺都,想把房子卖掉,买主问他卖房的原因,他每次都据实回答“为宅中水淹不洩,雨即流入床下”。结果直到他老死为止,房子都还没有卖出去…… 当然,他肯定不会说,自己是记得史书上皇甫徵的事迹,毕竟《魏书》现在还没有撰成。而眼见夏侯敬面带惊疑,他略一思索,便想出了合理的解释:“这有何难!令堂既出身名门,令舅又曾在南朝和本朝为官,显然令祖也必然是北附的名门勋贵。再结合宗德的姓氏,我如何还猜不到令祖的身份呢?” “我是服了允宣兄,”夏侯敬连连拱手,“从现在起,我不敢在允宣兄面前说话了!” “哈哈!如此说来,宗德身上还有秘密啰?”周惠笑呵呵的看着这位好友,心里是无比的开心。 p 第六八章:疑忌渐生(三) 大约一个半时辰后,一行人到达了洛阳东郭。入郭门转往东阳门御道,行至门外二里御道北面,便是太傅、青州刺史、东道大行台李延寔所居的晖文里。这里是城东的核心地带,在西晋时期,便是整个洛阳最好的宅区,有蜀主刘禅宅、吴王孙皓宅和晋司空张华宅。如今的李延寔宅所居之处,便是蜀主刘禅旧宅所在的地方。除李宅之外,晖文里内还有前太保崔光、前冀州刺史李韶、前秘书监郑道昭等三宅,此外还有胡太后为其母所立的秦太上君寺,皆是鳞次栉比,丰堂高门,可见主人身份之贵重。 在晖文里的北牌坊外,夏侯敬告别周惠主仆,骑马沿里内中道缓缓而行,不一会儿就到了李宅外面。通报之后,很快有家仆将他带入宅中,安置在演武场附近的一处院落。 出于礼仪起见,夏侯敬当即向家仆提出,要先前往正堂拜见府主李骠骑。然而下仆却告诉他,大郎君此时不在宅内,请他先好好休息,等到大郎君回来,得知他已经安置在府中,自然会传令赐见。 既然这样,夏侯敬也不坚持。他在院内稍稍整理了一番,便信步走到了演武场边,观察场上练习武艺的众人。十丈见方的演武场上,皆以青砖铺地,左边有数列兵器架,刀枪剑戟一应俱全;右边则是大小石锁,石担,供人锻炼臂力之用。整个场上大约有四十来人,可以想见都是李彧招纳来的。身份也应该和他差不多。 想到这一点,夏侯敬忍不住有些吃惊。他这从七品荡虏将军职衔,虽然没有什么部下,但是放到台军或郡内,当个军主、郡尉是毫无问题。如今李彧招纳这么多低阶军将,到底是要做什么呢? ……,…… 洛阳宫的徵音殿内。天子元子攸、皇后尔朱英娥设着酒馔乐舞,招待新婚不久的陈留王元宽夫妇。陈留王是元宽庶长兄元子直的长子,他的这位王妃。则是尔朱荣的小女儿、皇后尔朱英娥的妹妹,今年还不到九岁的年纪。以这个年纪出嫁,实在是早了些。因此尔朱英娥颇为怜惜这个妹妹,不时召她进宫,像今天这样设宴设乐款待。 除陈留王夫妇外,席间还有城阳王元徵及王妃李氏,以及东平郡公李彧夫妇俩。李氏乃太傅李延寔长女,也是元子攸的嫡亲表妹;李彧的正室,乃元子攸的同母姐姐丰亭公主,同样都是极为亲近的皇亲。 正如当初宣武帝看重高肇一样,元子攸对舅家也极为看重。元徵这位表姐夫,还有李彧这位表兄。可以算是他最为信赖的两位大臣。虽然从血缘上来说,城阳王元徵比较疏远,乃是景穆帝曾孙,和皇宗已经隔了文成、献文、孝文三代,但如今却俨然是最有权势的宗室。领侍中、大司马、太尉公,加羽葆、鼓吹,封邑高达二万户,仅次于擅权掌政的太原王尔朱荣和上党王元天穆两人。 一直到申时中刻,宴乐才告一段落。皇后尔朱英娥离座而起,径直携了妹妹。一同回后宫宣光殿叙话。元子攸只好笑着摇了摇头,令侄儿元宽独自回府安歇。见此情形,元徵和李彧也知机的告辞,携着各自的正室离开了徵音殿。 然而,走到离宫前的止车门不远处时,忽然有内侍前来,请元徵和李彧继续鉴赏乐舞。两人尽皆心领神会,各自令家仆套好车马,护着家中主母回宅,然后联袂往徵音殿而去。 徵音殿内,元子攸令人将剩下的酒馔撤往偏殿,赏给众内侍分享。然后换上普通的酒宴,请元徵、李彧两人入席,并且令亲近内侍留在殿檐下把风。做完这番安排,元子攸才放下了心,开始和两人一同商议机密。 “子文,你前rì密奏,说尔朱天柱有废立之心。此言是否确切?” “回陛下,臣之所奏,句句属实,”李彧躬身应道,“上个月尔朱天柱嫁女,曾指着陈留说道,‘我终当得此婿力’……陛下不妨想想,以尔朱天柱的跋扈xìng格和泼天权势,几曾将宗室亲王看在眼里?又有什么事情需要借重尚未束发的年幼亲王?” 元子攸没有回答。他也不需要回答,因为答案非常明显,那就是废长立幼。 “陛下,此事臣也有所耳闻,不过臣却认为,事情还没有那么紧迫,”元徵到底是三朝重臣,考虑事情比李彧要来得稳重,“依臣的浅见,尔朱天柱说这句话,大概有两个原因。一是宫中颇有传言,谓陛下与皇后不和,而且陛下大婚已有一年多,皇后却还没有梦熊之兆,这或许让尔朱天柱心感疑虑……” “朕的后宫之事,何须要他cāo心!”元子攸一拂袍袖,不悦的打断了元徵的话。 “陛下所言自然在理。可当rì陛下登极时,皇后尚为先帝之嫔御,论理当入瑶光寺修行。尔朱天柱既引怀嬴之事,奏请陛下纳为正宫,肯定是希望她能够诞下太子的。”元徵颇为沉着的奏道。 元子攸默然无语。这是很明显的事情。至于他与皇后不和,尔朱荣为什么会心感疑虑,元徵没有说,他也不愿、不敢想得太深。因此,他很快转移了话题,继续问元徵道:“那么依皇叔之见,另一个原因是什么?” “另一个原因,是两月前京师光复时,陈留率城门司马元整封闭宫室府库,使京师洛阳避免了一场刀兵之灾,”元徵很从容的侃侃而谈,还借着元子攸尤为关注之机,给最近极为受宠的元整上了一剂眼药,“虽然世人皆知,此事乃城门司马元整之谋,但是城内还有彭城、始平两王,皆是陛下嫡侄,较陈留更为亲贵。然而城门寺却舍嫡就庶,舍亲就疏,偏偏选择以陈留的名义封闭宫室府库,这或许让尔朱天柱认为,洛阳朝野内外,都更加认同陈留的名义……” 说到这里时,元徵知机的停住了口。而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元子攸听了他的话,立刻吩咐待诏王道习:“速去传直斋将军元整入见!” p 第六八章:疑忌渐生(四) “陛下,元将军到晚间才会当值,”王道习提醒元子攸,“现在元将军应该在门下省安歇,陛下是要去门下省宣他觐见吗?” “是么……”元子攸有些犹豫。门下省中,好几个人都是尔朱荣安置的亲信,也知道元整是他所提拔。他选在元整当值之前召两人密议,本来就是为了避人耳目,可现在要是宣元整过来,岂不就是惊动了他们? 李彧却是看不过去了。元徽向来多嫉,不yù人居其前,这他是知道的,却没想到他连一个从四品的直斋将军都不能相容。而对于这位便宜姐夫,他也没有多大好感。事实上,前些年父亲李延寔把姐姐嫁与元徽,他本来是一力反对,因为整个洛阳的权贵都清楚,元徽既小气又嫉妒,不是值得托付的人,连他的原配于氏也死得不明不白。 当初于氏在世时,曾经与广阳王元渊jiān通,元徽知道后,便在胡太后面前大肆诋毁元渊,迫使胡太后罢免了元渊的所有官职。直到六镇破六韩拔陵反叛、临淮王元彧整套失利,元渊才重新得到起复,并且将其平定了下来。可是等到鲜于修礼再反,元渊再次出征,元徽便在朝廷上百般拖他的后腿,说他携子握兵在外,恐怕会有异图,于是胡太后命担任副帅的章武王元融暗地防备,而元融和元渊向来交好。把事情告诉了他,结果元渊心生惧意,事无大小,不敢自决,最后应对失据,全军覆没。 然而,尽管整个洛阳的权贵都知道元徽是什么样的货sè。天子却对他深信不疑。这一方面是他娶了李彧的姐姐,是天子的表姐夫;另一方面也是他善于矫饰迎逢,让天子认可了他的忠诚。李彧对此虽然不满。但也是无可奈何。要知道,前些年胡太后擅政时,只偏爱自个的亲眷私宠。这家伙明明面目可憎,却能够成为胡太后心腹,其迎逢的工夫可想而知。 正由于元徽做过胡太后的心腹,而胡太后被尔朱荣沉入大河,因此他不可能投靠尔朱一党,而且还心怀忧怖,不得不竭力帮着元子攸和尓朱氏对抗。所以,李彧虽然不怎么待见他,但是却也还能和他共事。毕竟他们作为天子近亲,都是一根绳条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只是有些时候,元徽这家伙实在太过争宠争权,例如现在难得密议,他居然就借机给元整上眼药。这种不上道的行为。让他实在很看不下去,不得不转移了话题: “陛下,直斋元整的事情,可以稍后再说。眼下,臣却有一桩极为紧要的事情上奏。” 听李彧说得严重,元子攸果然转移了注意力。放弃了对元整的追究:“是何要事?子文可速速奏来。” “是。臣认为,眼下京师兵力尽在尓朱一党手中,陛下的安危不可不虑。因此臣特地拣选了数十名低阶军将,都是出身河南、曾立义反对元颢、却为尓朱党羽排斥的人。陛下不妨以优待勋臣武将的名义,将他们收至御前,则众人必会效死护卫陛下,遇事也可有所周旋!” “此事可行,”元子攸赞许的点了点头,“自从左右卫率的诸卫诸府随元颢覆灭,宫中防卫确实薄弱了许多。” 左右卫率,全称是太子左右卫率,自晋朝起就是防御禁中的主力。如南朝梁的左右卫率,共有十一卫,兵力高达上万人。直阁、直寝、直斋等将军,也是属于左右卫率编制,因此全称是东宫直阁、东宫直寝等,只不过左右卫率所奉的并不仅仅是太子,因此通常省去“东宫”二字。特别是在魏朝,自孝文帝迁都以来,太子基本都是幼年登基,连河南府尹边上的东宫都没修成,这左右卫率自然就是天子的亲卫。 随后的小半个时辰,君臣三人又议了些杂事。看着天sè已经不早,偏殿的诸近侍也皆来谢恩,元子攸便结束了密议,留两人用过晚膳后,遣他们各自回宅。 等到傍晚元整上值,元子攸却又想起了元徽的话。他把元整召来,很关切的问道:“子肃,朕听人说,你与陈留颇为交好,不知可有此事?” 陈留……陈留是谁?元整一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天子说的是陈留王元宽。他半跪在御座之前,老老实实的回答道:“回陛下,陈留乃近支亲王,身份贵重;末将却是偏远宗室,蒙陛下提携之前,不过是六品虎贲中郎将,年岁也颇有隔阂,故而与陈留并无什么交往。” 没有什么交往?元子攸心中一凝。既然没有交往,元整当初还奉他的名义封闭宫室府库,难道真如元徽所疑,陈留王元宽已经是众望所归? 尽管心中颇有疑虑,元子攸面上却丝毫不露,态度反而更加亲切:“子肃正在执勤当中,无须如此多礼,可平身回话……你说和陈留并无交情,当rì骠骑将军尓朱兆兵临京师,为什么奉他的名义封闭宫室府库呢?” “回陛下,这是为阻止尓朱骠骑肆虐京师,”元整按照当rì周惠的嘱咐,原原本本的回答道,“尓朱家麾下部落骑向来跋扈,劫掠成xìng,当年还在抵御六镇叛乱时,就曾因私怨攻破肆州,击杀忠于朝廷的肆州刺史尉庆宾。去年河yīn之乱,也曾于京师当街劫掠。因此,为了防止他们肆虐城中,末将才抬出陈留,借着他身为尔朱天柱爱婿的身份,好让尓朱兆和他麾下的尓朱部落骑有所收敛。” “原来是这样,”元子攸点了点头,心中总算放心了一些,“你有如此机变和忠心,实属难得,足为宗室之典范。朕不负前言,下月直阁将军出缺,你可递补担任。此外,朕还要额外追赏,赐你河yīn县开国子爵,并追赠你的先人。” “蒙陛下如此厚待,末将定当誓死报之,”元整心中既是感动,却又深深的感到惭愧,“只是,末将能够入值禁中,已经是陛下的莫大恩典,实在不敢再受陛下的封爵。” s 第六九章:疑忌渐生(五) 第六九章:疑忌渐生 “朕为天子,此言既出,岂可收回?”元子攸笑道,“你不用再推辞了。从今往后,朕还要多多借重你的这份机变和忠心呢!” “陛下如此错爱,末将更不敢受!”元整再次拜倒在御座之前,“末将不敢欺瞒陛下!之前献城时的种种举措,还有前几天安置城卫军的办法,都并非末将这愚鲁之人所能运筹,而是出自末将的荐主、前任假城门校尉周惠周允宣的主张。刚才的那一番道理,也是他在卫尉寺监牢中告诉末将的。” “……你是说,这些都是周惠的授意?”元子攸皱着眉头问道。 “是!”元整低下头去,“末将是个粗人,走马shè箭、冲锋陷阵是末将所长,这些运筹的事,却并非末将能够做得……如今陛下这么看重末将,末将实在不敢接受,以免到了用人之时,却不能够有所裨益,从而辜负陛下的期望!” 元子攸胸中一堵,几乎想当庭骂元整一顿,然后佛袖离开。真是的!他要在尔朱党羽控制的宿卫军中,安排一个实缺的直斋将军,该有多么的不容易!之前看到这家伙,以为他既有头脑,又有忠心,是宗室内难得的人才,可以放在身边随时出谋划策。因此他才下定决心,拿出城门校尉与河内太守两个关键职务,让元天穆让出了一个直斋的位置。可是却没想到,这家伙居然说。那些主意都是别人帮他出的! 然而,望着元整那恭谨的态度,还有那无辜的眼神,元子攸却怎么也发不出火来。谁让他之前没有问清楚呢?事到如今,他只能够聊以自慰,至少他还有足够的忠诚,而且知恩图报。毫不昧功,知道替自己的荐主张目。 至于那个周惠,他这一阵是听了好几遍了。恒农杨昱出为东道行台。陛辞时推荐过他;廷尉卿天水杨机遴选廷尉司直,第一个就提了他的名字;还有骠骑大将军、东平郡公李彧进献的《三字经》,署名也是“义兴周惠”…… “你先下去吧!”元子攸叹息了一声。“继续在徵音殿当值。” “陛下仁厚,末将定当誓死效忠!”元整拜谢着站了起来,拱手退出了式乾殿。 仁厚是么?不错,许多朝臣都是这么说,元子攸也自认心胸并不狭窄。例如那个周惠,尽管曾随南军驻守北中,还搅乱他的祭河大典,他都没有过多为难。在他的印象中,那周惠确实有些能耐,在洛阳的朝野两方都算薄有声名。然而国朝选士。向来注重门资,这是高祖孝文皇帝定下的制度;如今四方多难,权臣当朝,他本人第一看重的则是忠心。在这两方面,周惠却都不合格。 ……。…… 晚些时候回到后宫,路过皇后所居的宣光殿时,元子攸望着殿台上的灯光,想起城阳王元徽的提醒,决定再次临幸皇后尔朱英娥,好尽快让她诞下自己的子嗣。 只要皇后生下太子。尔朱荣就不会考虑陈留王元宽了吧!到时候即使废长立幼,继承人也是他自己的骨血,不至于像侄儿孝明帝那样无后而终。 想到孝明帝,元子攸忽然打了个寒噤。当rì孝明帝年岁渐长,为了清理当时的混乱政局,重新恢复泱泱皇魏的荣光,他试图奋力一搏,从自己的亲生母亲胡太后手中夺回权柄,结果触犯了胡太后的忌讳,倚重的几位近臣尽皆被杀。等到妃嫔生下了一个女儿,连他自己也遭到胡太后的毒害,然后由那个尚在襁褓中的女儿继位登极……这样的先例,让元子攸颇为心惊胆颤。皇位交替,权力之争,从来都是满含着血腥。就算自己愿意退位,又能有什么好下场么?连亲生母子尚且不能相容,何况自己和xìng情暴虐跋扈的尔朱天柱? 一念至此,元子攸倏地改变了主意,令乘舆绕过宣光殿,向天子安歇的嘉福殿而去。回头侧望,宣光殿的殿台上依然灯火通明,歌舞之声隐约可辨,连空气中都似乎荡漾着融融暖意和兰惠清香。可是在元子攸的心中,此刻的宣光殿却不啻于yīn森的阎罗殿,而那位容貌妍丽、体态妖娆的尔朱皇后,自然便是手执生死薄、决定他元子攸死期的催命判官。 直到进入嘉福殿,和宣光殿隔了扶桑海,元子攸才觉得心安一些。这扶桑海与嘉福殿,都是曹魏旧制,象征着天rì作息之处,是天子在后宫的单独歇息之所;海中那二十丈高、由石刻鲸鱼背负的灵芝钓台,则是天子盛夏避暑之地。而曹魏的魏文帝曹丕、魏明帝曹睿,最后都得尽天年,驾崩于这嘉福殿中。 希望自己也能得尽天年才好……元子攸躺在内殿中想着,辗转了好一阵才睡去。 次rì是小朝会之期,元子攸被近侍叫醒,依例入尚书台朝堂听事。由于睡眠不足,他的神情颇有些恍然。好在这尚书台是录尚书事、上党王元天穆的地界,基本上也没他什么事情。 出乎他意料的是,才在御座上坐好,尚书台众臣尽皆俯首躬身,向他山呼万岁,并由录尚书事元天穆致上恭贺之词。 “众卿免礼,”元子攸以手遮口,微微打了个呵欠,然后很随意的问道,“不知贺从何来呀?” “回陛下,是幽、平两州的韩楼伏诛之事!”元天穆脸上放光,和元子攸的恍惚形成鲜明的对照,“韩楼乃葛荣余党,如今终于伏诛,则大河以北,再无任何叛乱!” “哦,这倒确实值得庆贺。”元子攸打起了一点jīng神。无论如何,曾经肆虐大半个河北、让胡太后和孝明帝素手无策的六镇叛乱,如今是在他的名义下平定的。仅凭这一件功绩,他就可以告享太庙,向皇魏的列祖列宗报功。 “平叛诸将,封赏可曾拟定?”他接着向元天穆问道。 “是。立功诸将的封赏,尚书台诸臣已经拟好,正要请陛下明诏颁行。”元天穆说着,将一份奏折递给待诏王道习。 从王道习手中接过奏折,元子攸颇为欣喜的展开。然而,才看了两行,他的脸sè已经变得十分严肃,残留的睡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s 第六九章:疑忌渐生(六) 奏折的第一行,是对尚书左仆shè、征东将军、燕郡公刘灵助的封赏。刘灵助乃燕郡人,以善于卜筮为尔朱荣所看重,曾在其府内担任功曹参军之职,是尔朱荣的得力亲信。因此,元天穆对他的封赏特别大方,以之以行幽州事,加车骑将军,兼东北道幽、平、营、安四州行台,全权管辖东北诸边州的所有军政事务,成为继东南道尔朱仲远之外的第二个方面大员。 毫无疑问,这是尔朱荣对朝魏朝的第二步分割。以刘灵助的亲信程度,一旦担任了行台之职,朝廷将很难撤换他,反倒是他的职权可能进一步扩大,成为东北道大行台,总管魏朝的整个东北地区。 而且,这个任命也延续了之前的先例,进一步动摇着魏朝的根基。这才是最为要命的事情。想想看,尔朱荣平定河西,河西并、肆、汾、广、恒、云六州成为他的控制区域;平定葛荣之乱,河北诸州的刺史全部换成他的私人;平定元颢,元颢攻下的淮北全部由尔朱仲远接手管辖;如今韩楼伏诛,东北诸边州又脱离朝廷的控制;那么照这样下去,等到他平定关中,整个关中自然也逃不出他的掌心……到了那个时候,朝廷还能剩下什么?寥寥河南诸州及残破的南道三荆地区而已! 除了任命本身之外,刘灵助这个人也让元子攸很不满意。他的出身极为低贱,在投靠尔朱荣之前。做过脚夫和贩夫,也干过山贼强盗,十足的无赖小人。直到向范阳刘弁学了卜筮之术,投靠笃信卜筮的尔朱荣,并且因屡次占卜皆得灵验,才得以飞黄腾达,如今也俨然成为朝廷肱股。并且居官仆shè,封爵郡公,让朝廷的选士制度变成了笑话。例如他不愿擢用的周惠。虽然出身不高,品行稍亏,但是和这个刘灵助相比。简直就是天潢贵胄、重生圣贤…… 第二行是对侯渊的任命,由燕州刺史转为平州刺史,晋封厌次县开国侯。这一条看上去倒还合理,毕竟侯渊是击溃韩楼的领军主将,从有名无实、已经废弃的燕州转任平州实职,这并不算过分,而且燕州治下的归德等郡,如今也是划归在平州的治下。可问题在于,朝廷早先曾任命清河崔长文为平州刺史,如今却被元天穆硬生生的换下。也没有做出任何的说明和安排。他这样的行径,将朝廷以往的政令当成了什么?废纸一张吗? “刘卿和侯卿的任命不妥,”元子攸放下奏折,压抑着怒气说道,“刘灵助只不过是慰劳北地流民。将他们送返幽州而已,当不得如此程度的赐封;侯渊劳苦功高,理当厚赏,但拟任的平州刺史已有其人,可另择他州安置。” “陛下此言,臣不能认同!”元天穆随意的拱了拱手。“戡乱之地,设大行台全权善后,这是朝廷已有的惯例。刘灵助为尚书左仆shè,又负责安置诸州流民,正合出任大行台职务……至于前平州刺史清河崔长文,从受命以来,至今没有到州赴任,岂能算是一州刺史?这般尸位素餐,早该黜落才是!” 崔长文为什么没有到州,不就是由于这场叛乱吗?元子攸愤愤不平的想到。可是,面对元天穆的气焰,他却着实有些心惊,只好拉自己提拔的吏部尚书李神俊为后援:“李卿,你为吏部尚书,掌选官任官之事,对此有何意见?” “回陛下,微臣刚上任不久,情况未明,不好贸然屡职。”李神俊恭敬的回答道。 元子攸无奈的点了点头。他之所以转李神俊为吏部尚书,是由于之前河yīn之乱时,尔朱荣曾经为高欢所惑,准备即时代魏称帝,令迟来的百多位朝臣起草禅位诏书,诸臣惧于先前二千多朝臣之死,大多领命而行,只有李神俊、李谐、温子升等三人拒绝,其风骨名闻天下。因此,他并不担心李神俊会害怕元天穆的凶威,但他刚刚上任却是实情。 “既然陛下点头同意,便请尽快发中书省拟诏。”元天穆步步紧逼,丝毫不给元子攸留下任何余地。 “一切都交给上党吧!”元子攸怀着怨气的答道,“中书令魏兰根,向来亦步亦趋,紧随上党,上党直接找他便可,何必多此一举,劳烦朕来居中传达?” 他原本是讽刺的意思,但元天穆居然就直接答应了:“是。臣谨遵陛下令谕。” 这一下,元子攸彻底没了脾气。他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宛如木偶一般,继续坐在御床上听众臣奏事。可众臣说的是什么,他却一点也没有听进去,只看见各人脸上的嘴巴一张一翕,然后慢慢的扭曲着,全部变成上党王元天穆的模样。 直到一张较为陌生的面孔走上前来,提到“河南郡兵”四字,元子攸才回过了神。这是新任的河南尹元宝炬,说的是河南郡兵中的事: “禀报陛下!微臣新任的河南郡尉陆康,与军中粮官合谋,私吞军粮牟利,并嫁祸于麾下幢主,如今已人赃俱获,移交廷尉寺收监……微臣特地向陛下报备,并请陛下允准微臣另行征辟人选。” 陆康?元子攸心中十分诧异。陆康不是元整的心腹、那位前城门司马么?之前这人主动降任河南郡尉,以便为他继续掌握那支城卫军,还曾经让他颇为感慨,如今怎么就突然做出这样的事,变成了待罪的囚徒? “事情是否属实?”元子攸沉吟着问道,同时暗暗瞟了元天穆一眼,担心引起他的注意。 好在元天穆向来轻视郡兵,对小小郡尉的事并不在乎。 “回陛下,事情已经查明,并有涉案粮官的口供。”元宝炬拱手回答。 “既然如此,便依卿所奏,再行择人充当。”元子攸点了点头,决定先结束朝议,稍后再私下过问这件事情。否则的话,他以天子之尊,对小小河南郡尉的事表现得太过关注,恐怕会引起元天穆的jǐng觉。 s 第七〇章:酴釄远扬(一) 散朝之后,元宝炬出尚书台,回到内城东北角的河南府衙。府衙后院的客房内,周惠正手执白子,为昨晚的对局复盘。他的眉头紧紧皱起,显见得态度颇为专注,连元宝炬进来也没有任何反应。元宝炬呵呵笑着,上前伸手搅乱了棋局,向周惠邀约道:“都已经是定局了,还耿耿于怀做什么?不如一起去后堂,再小酌几樽,边喝边说如何?你送的那‘酴釄’酒,真的是很不错。” “怎么能不耿耿于怀,这可是一个得力的家仆啊!”周惠叹了口气。 昨天他在城东安顿下来,立刻前来府衙拜会元宝炬,同时送上三瓮“酴釄”新酒。原本他以为,必须要费上一番口舌,才能说服元宝炬撤换陆康,没想到他昨天就已经查明事实,将陆康送往廷尉寺收监。周惠在惊讶之余,连忙向元宝炬询问究竟,才知道是周怀洮甘冒风险,设谋潜入府衙内,在他面前揭穿了陆康。 得仆如此,周惠自然极为高兴,连忙在元宝炬面前替他通融,承诺赔偿府内的所有损失,并且甘愿缴纳罚金。可是,元宝炬却提出以棋局对赌,若周惠胜,便引“chūn秋决狱”之条赦免周怀洮;但是若周惠落败,则要将周怀洮送给他。 结果,周惠果断的输了,不得不依照赌约,将周怀洮送与元宝炬。 好不容易发现有这么一个人才,却在一局棋的时间内失去。周惠是真的很心痛。直到被元宝炬拉到后堂,他依然不能释怀,叹着气对元宝炬道:“唉,我原以为,自己见过不少经典棋局,能够把握住局势,没想到却是这么个结果……正可谓‘世事如棋局局新’。不能够套用之前的招数啊!” “世事如棋局局新,允宣的说法很有禅理,”元宝炬点了点头。“说真的,当初你报恩弃官,将城门寺和自己的旧部交给子肃。我真的很佩服你的心胸。可是,像子肃那样的实诚之人毕竟少见,更多的却是陆康这种小人。允宣对他推心置腹,却是太过轻信,差点害得自己的忠仆命丧军中。” 周惠默然,郁闷的举起酒樽,喝了一大口闷酒,却不知道是为背信弃义的陆康,还是为昨晚输掉的周怀洮。 “事已至此,允宣有什么打算?”元宝炬含笑看着周惠。“可要改变之前的主意,赴征担任我的郡尉重新掌军?如果允宣有意的话,我将会在陛下面前竭力争取,绝不让允宣的才能埋没。” “子炜兄,这件事就算了。”周惠摆了摆手,“不瞒子炜兄,先前我把族兄和家仆留在城卫军内,的确有借机起复的心思。但是现在却无所谓了,我近期并无出仕的打算;退一步说,即使我哪天要出仕。也不能一心指望这支旧部,或者绑在这支旧部身上,否则前途也不过是一军主而已。” “允宣你倒是豁达,”元宝炬摇了摇头,“可是,这支军队刚由城卫军转为郡兵,地位和待遇大大下降,却又出了这种事情,主官和幢主全部去职……这个时候,正需要如允宣这样的旧rì主官稳定军心啊!” “此言甚有道理,”周惠点了点头,趁机将王建推销给元宝炬,“现任太府卿恒农杨宽,不知子炜兄是否认识?” “恒农杨宽杨景仁么?倒是有些交往。”元宝炬点头应道。 周惠就知道是这样。杨宽那人,交游真不是一般的广阔,之前河北河南对峙时,无论是河南的元颢元子明,还是河北的元子攸,还有后来即位的孝武帝元脩元孝则,都和杨宽是布衣之交。 “既然这样,事情就好办了,”周惠微微一笑,“杨景仁有一名旧将王建,曾与我一同创建府户军,在军中也颇有威望。而且他目前担任从六品太府寺丞之职,正好与河南郡尉同阶,转任过来也正好合适。为子炜兄计,不妨前去知会杨景仁,请他将王建拨与河南府,料想他一定不会拒绝。” “合适倒是合适,却不知这王建心xìng如何?”元宝炬略一沉吟,“允宣想必也清楚,河南郡尉是朝官,除府尹征辟外,还必须得到陛下或尚书吏部曹认可。而且陛下对这支军队不无期望,必须保证主官对陛下的忠诚。” “子炜兄放心,王建重情重义,肯定会忠于陛下,忠于职责,不至于投靠尔朱一党。况且尔朱一党信任的,可都是河北人,河南诸将除了忠于陛下、跟随陛下,怎么可能还有其他的出路?”周惠反问道,“就说杨景仁吧,上党王对他那么看重,最后却转为闲职太府卿,除了他和陛下过从甚密外,不也是因为他是河南人么?” “如此就没有问题了。”元宝炬笑着同意了周惠的推荐。 ……,…… 周怀洮归了元宝炬,也就接过了护卫其妹元明月的差使,将周忠等人解放了出来。元宝炬原本想让他们重新回到军中,但是却被周惠所拒绝。 正如之前对元宝炬所说的那样,他现在已经想通了,最近他很难得到元子攸的谅解,没必要将自己绑在那支旧部上面,还不如腾出人手,做些更紧要的事情。反正,以他在军中的影响力,只要他得到起复,多得是机会重新掌军;而太过执着的话,倒显得过于处心积虑,让陆康那种人都能有指责他的底气。 回到城东临时租下的院落,周惠令周忠等人准备了三瓮“酴釄”,送往廷尉卿杨机府上,以答谢他叔侄俩之前对他的照顾。然后他又带着周福,携三瓮酒前往景宁里杨宅。 对于周惠这种行为,周福内心颇感肉疼。他暗地想,二郎君毕竟没当过家,不知cāo持家计是多么艰难,要是大郎君,肯定不会这么大手大脚……可是周惠在家中威望rì重,他不敢当面指责,只好旁敲侧击的给周惠算账:“二郎君,市面上的清酒,一斗值十斗粟米;醑酒一斗值粟三斗。咱们这‘酴釄’,是用清酒重酿,味道醇厚无比,恐怕一斗得值上好几匹绢布哩!” s 第七〇章:酴釄扬名(二) “几匹绢布?你也太小看咱们的酒了,”周惠哈哈一笑,“要我说的话,十几匹还差不多。而且,还不是随便能够买到的。” “十几匹绢布一斗?!”周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然了!”周惠点了点头,“这可是咱们独酿的酒啊!除了咱家之外,他们想要喝这么醇厚的酒,只能等待六七月份的鹤觞酿成之时,价格也是和这差不多。” 说起鹤觞的价格,周惠忍不住有些痛心。上次他辞官之时,仅仅买了那么几瓮,结果居然就用去了大半季的俸禄。 按照魏朝的规定,朝廷内外百官的俸禄,皆以官方比价准绢给钱,每匹绢布值钱两百。这个比价,是孝文帝铸造太和五铢之初定下来的,几十年都没有任何变化。但是在市面上,由于后来私钱颇多,绢布差不多都可以卖到三百的价格。上个月朝廷新铸永安五铢时,为了平抑绢价,特地出府库藏绢数千匹,至洛阳西大市、东小市以两百钱的价格出售,结果很快就被抢购一空,而绢价也依然没有降下来。 至于为什么用绢布发放百官俸禄,是由于朝廷租赋皆以粟米、绢布征收的原因。和这些收上来的绢布数量相比,朝廷每年铸出的钱,其数目实在是少得可怜,除了供应市集之外,基本上只用于发放赏赐之类。例如名臣李肃、李冲两人去世时,朝廷在赐仪仗、绢布之外。还分别赐钱三十万作为丧葬费用;之后虽屡有赐钱之举,但都不过几万几十万的数额,只有胡太后擅政时,赐了一百万钱给自己的父亲下葬,是整个魏朝有记载的最大一笔赐钱。 也由于铸钱量不多,市面上但凡遇到百钱以上的交易,基本都是以绢布和粟米来进行。绢布如前所述。粟米作为正式货币通行,则是起于军中,是孝文帝年间。彭城镇镇将薛虎子首先向孝文帝上疏,以粟米代替绢布发放军饷,让镇兵们既可以食用。又能够用于小额交易,此后就成为了朝廷的正式制度。不过,粟米的市面比价更加复杂,往往由于时节和年成的不同,有着非常大的波动幅度。在如今这秋收季节,按照一般的年景,大约是一斛粟米换一匹绢布的比例。 周福曾经随周植、周恕管理过铸钱作坊,对于这些钱财上的比价十分熟悉。他听到周惠预定的价格,在心里默默算了算,感觉实在高得离谱了点儿。他以为是周惠对钱财不熟。因而才定了这么高的价格,便连忙出言提醒周惠: “二郎君,咱们的酒,定在三四匹绢布就差不多,可以保证有相当的赚头。太高的话。恐怕很难卖出去,也不是一般人能够买得起的了呢。” “我本来就没想过当一般的酒卖,”周惠笑了笑,“咱们要走高端路线……高端路线不懂?简单地说,就是专门卖给达官贵人,像城西刘家的鹤觞那样。成为招待贵客、馈赠远官的最好礼物。到了那时,这十几匹绢一斗酒的价格,自然也不算什么了。” “还是二郎君有计较!”周福恍然大悟。想到这酴釄酒的光明前景,他在兴奋之余,却也更加的患得患失:“可是二郎君,刘家的鹤觞酒,已经有二三十年的口碑;咱们这酒却是刚酿出来,谁知道那些贵人买不买账?” “你说得不错,所以咱们要先建立口碑,”周惠赞同的点了点头,“刘家的口碑是用时间建起来的,但是我却有人脉可以利用。南阳郡公是宗室近亲,恒农杨家是累世名族,各自都有极其广泛的人脉,所以我要定时把酒送给这两家,在联络感情之余,也等于是在推广咱们的酒……你想想,只要这酒在他们的圈子里受到好评,咱们这酒还愁卖不出去吗?” “是!二郎君教训得是!”周福完全明白了。他兴奋的搓着手,主动向周惠请命道,“这件事情,以后交给小人来办可以么?” “自然是要交给你们,”周惠笑着应道,“不过,这一遭必须由我出面方可,否则能不能进门不说,人家还不一定接受呢!” 周福连忙点头称是。他跟着周植cāo持家务多年,对这些事情自然非常清楚。 在这个时代,人与人之间、家族与家族之间的交往,都是要讲究门第的。上次周惠之所以能够进得恒农杨家的门,是由于他和杨昱之前有过交往,当时已经担任朝廷官职,而且还有吊唁杨元晟的名义。 然而,如今杨昱已经放了外任,家中主事的乃是杨昱堂弟杨侃,周惠却是和他不熟,甚至连一面之缘都没有。有鉴于此,他虽然知道杨侃今rì休沐在家,但在请门房司阍通传时,并没有提到杨侃,只说是求见杨昱之子杨孝邕,要答谢之前他落难那会,杨孝邕赴巩县登门报讯的情谊。 出乎周惠意料,当他随杨家僮仆走进中门,闻报出迎的不仅有杨孝邕,还有一位中年文士,其人宽衣博带,望之年约四十余岁,容貌很是雍容。另外还有两位二十余岁的青年,皆是一身白衣,风神俊秀,让周惠忍不住大感心折。 虽然这三人周惠都没见过,但是看杨孝邕对他们的态度,显然都是家族内极为亲近的长辈和弟兄。他们四人一起出迎,可谓是极为隆重的礼仪,周惠自认没有这个资格。不过他略一思索,很快就大致猜到了其中的原因。很显然,那位中年人便是杨侃,两位青年则是他的弟侄,估计是正在叙话,但是因杨侃出来迎接,他们也不好在堂上端坐,便干脆一起迎了出来。 尽管如此,周惠也已经深感荣幸了。他连忙趋步上前,深深的奉揖道:“可是黄门侍郎杨公当面?晚生义兴周惠,实在不敢当杨公亲迎!” “果然是你周允宣么!”杨侃微微一笑,仔细打量了周惠一番,然后上前扶起他的胳膊,“先进中门说话吧!” “恭敬不如从命,晚生就愧领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得杨侃看重,但周惠依然大方的点了点头,随杨侃进入了中堂。 s 第七一章:酴醾扬名(三) 看见周惠的这番从容态度,杨侃心里暗赞了一声。入中堂坐定之后,出于礼仪,他向周惠介绍了两位陌生青年人的身份:“这是吾家十六弟,名愔,字遵彦;这是吾长婿,出自京兆韦氏,名叔裕,字孝宽……” 杨遵彦!韦孝宽!周惠心中大震。这两个人,可都是千古留名的人物啊!只要提到南北朝,就绝对绕不过这两个名字。前者是齐文宣帝高洋的丞相,自天保五年高洋失常后,北齐朝堂几乎由他主导,朝廷公卿拜授,施号发令,宣扬诏册,差不多都出自他一人,百寮观听,莫不悚动,因此尽管高洋无道,当时的政治却还清明,史称“主昏于上,政清于下”。韦孝宽则是西魏、北周名将,玉璧一役,以孤城挡高欢的倾国之兵,坚守五十多rì,杀伤七万余人,迫得高欢旧疾复发,不得不败退回国,并于两个月后郁郁而终。 如果只有一个杨遵彦在,周惠倒不至于如此震惊,毕竟他是杨家子弟,而且杨昱之前就提高过,甚至还拿他俩来做过对比。可是,周惠却没有想到,居然能在这里遇到韦孝宽。 不过,京兆韦氏和弘农杨氏,都是关内名门,互相通婚已久,关系的确是非常亲密。昔年杨昱之父杨椿为关内大行台,引韦孝宽的父亲韦旭为大行台右丞;至杨侃随长孙稚西征,任潼关大都督。则引韦孝宽为司马,并以长女嫁之;此外,杨侃自己的长子杨师仲,娶得也是京兆韦义远之女,后来杨侃参与诛杀尔朱荣,尔朱天光便假意以韦义远招慰杨家,进而诛杀了杨家满门两百余口。 或许是周惠听到介绍后脸sè有异。杨遵彦奇怪的问道:“允宣兄听过我的名字么?” “当然!曾听令兄提过,”周惠定了定神,拱手应道。“竹林别室、铜盘重肉之杨家千里驹,果然辞气温润,神仪秀发。端的是令人心折!” 竹林别室、铜盘重肉,这是杨遵彦少年进学时的事情。当时杨家两代就学者三十余人,唯杨遵彦好学不倦,风度最为深敏,因此家中特地为他在竹林边別葺一室,以铜盘具盛馔以饭之,表示对他的褒扬,并以此督励余人;时任黄门侍郎的杨昱对这个弟弟尤其看重,说他“驹齿未落,已是我家龙文;更十岁后。当求之千里外”,因此便号称杨家千里驹。 这话稍微显得有些不合身份,毕竟周惠与杨昱平辈结交已是勉强,言语间向来以“晚生”自称;与杨遵彦虽可随意些,却也不好提人家少年时的事情。因为那向来是身为世交长辈才有的称许,表示奖掖后进的意思。 而周惠话一出口,立刻就反应了过来,连忙拱手向杨遵彦致歉:“不好意思!此言却是唐突了遵彦兄,还请恕罪则个!” 杨遵彦笑着点了点头,表示无妨。然后便不再说话。 “足下也是风度不俗啊!”坐在杨遵彦下首的韦孝宽笑道,“刚才听下人说足下来访,我倒是迫不及待,想要见见与南军坚守北中、力拒六十万大军的足下是何等风范,却没想到是如此文秀之人。” “此事说来惭愧,”周惠苦笑着摇了摇头,“不提也罢!” 当然了,与南军陈庆之为伍,在篡帝元颢麾下效力,自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况且,当rì杨侃也在北中城外,在那“六十万大军”之中,而且还是元子攸的心腹。 “过往种种,确实无须再提。”杨侃颔首道。 真要说起来,当rì在叛军之中的,除了周惠以外,还有恒农杨家的家主杨昱。就连杨侃自己,接元子攸过河后,也曾经想过投奔洛阳,以保存恒农杨家一门。多亏当时杨昱已经在元颢阵营之内,可以庇护整个家族,他才听了杨遵彦的劝告,坚持随天子一路北走,从而成为忠臣之表率,并得到天子的格外器重。 因此,当杨侃返回洛阳,得知堂兄杨昱是听了周惠的劝告,才作出投靠元颢的决定,心里对周惠便有几分感激。否则的话,他堂堂恒农杨氏子弟,朝廷黄门侍郎,何必出中门迎接周惠这个罢官夺职的寒门后生? 虽然如此,在他的内心深处,实际上对周惠并不如何重视。如今见他登门,心中的第一个想法,便认为他是前来请托求官的。好在他确实有些才能,又曾与尔朱氏对敌,倒是可以为天子所用,不妨替他通融一个官职。 心中打定了主意,杨侃脸上微露笑容,颇有深意的向周惠问道:“适才听家中仆人通传,允宣此来,是为了见我家孝邕?” “正是,”周惠拱了拱手,“之前晚生系于廷尉,家中不明就里,颇感彷徨,多亏孝邕亲赴巩县,告知其中关节,家中才安定了许多。因此晚生最近刚恢复元气,家伯立刻令晚生前来登门道谢,并且送上几坛家酿好酒,略表谢忱。” “既然长者有赐,孝邕便收下吧。”杨侃略一点头,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 然而杨孝邕却曾品尝过酴釄酒,闻言颇有喜sè,向周惠问道:“可是仿造鹤觞所酿的那种酒么?” 周惠点了点头:“不错。此酒已经定名,唤作‘酴釄’。” “那可要多谢令伯的好意了,”杨孝邕笑着拱手致谢,并且向杨侃解释道,“叔父有所不知,义兴周家所酿的酒非常不凡,几乎可以与城西刘家的鹤觞酒比肩。” “是么!”杨侃忍不住有些动容。刘家所出的鹤觞酒,那可是整个魏朝的顶级名酿,是迎宾馈赠之极品,而且非常稀少,仅每年的六七月间能够酤得,其他时候都是有价无市,出再多绢布都很难买到。 “叔父当面,侄儿岂敢有虚言,”杨孝邕点了点头,脸上露出回味之sè,“与鹤觞相较,香美略有不如,醇厚却有过之。” 两人说话之间,杨家家仆已经带着周福来到堂前院内。周福放下酒瓮,向周惠躬身复命,周惠向他点了点头,离座步出中堂,捧着一瓮酴釄酒献到杨侃的案前。杨侃有些不信,扯开酒瓮的封泥,酝酿月余的浓郁酒香立刻挥发开来,在整个杨府中堂内弥漫着,闻之令人醺然yù醉。 趁着众人略微失神的当儿,周惠向杨侃躬身拜别,又向杨遵彦、韦孝宽和杨孝邕作了个团揖,朗声对众人说道:“酴釄酒已经送达,在下这就告辞,不打扰几位叙话了。” 说完,周惠拱手退出堂门,领着周福离开了杨宅。 s 第七一章:酴醾扬名(四) 返回城东院落的路上,周福疑惑的询问周惠:“二郎君,这样就成了么?你进杨宅才不到半刻,恐怕连话都说不了几句哩!” “恩,已经成了,”周惠点了点头,“士族中人,最重风仪。凡有交往,只要稍稍表现出来,比成百上千句话都要有用。” “哦,”周福似懂非懂的应了一声,又接着问道,“可是,二郎君都进了杨家中堂,应该是很得他们看重,为什么不多留一会儿?” “留下来做什么?让别人看轻吗?”周惠笑叹一声,“咱们和恒农杨家走动,从家门上说是属于高攀;况且我现在乃是白身,杨黄门却正得天子眷顾,逗留不去的话,倒显得我别有所图,想请他帮忙谋取官职似的。” “那二郎君现在想不想谋官呢?”周福连忙问道。 这是整个周家最关心的问题,不仅周福想知道,连家主周植、长房周恕也非常关注。毕竟周家有目前的地位,都是因周惠一人所致;而家族的前途如何,也完全系于周惠一身。 周惠略一沉默,笑着摇了摇头:“这个问题,不是你能够知道的。” “是!小人多嘴了,”周福连忙低头赔罪,并顺势转移了话题,“那还要不要给哪家送酒?例如上次在咱家避难的灵吉小娘子,是二郎君的恩人,还和念儿小娘子相处得不错。小人听说,她家也有人在朝廷当大官……” 给宇文家送酒?周惠哑然失笑。宇文家的首领宇文泰。目前担任第五品步兵校尉,随西道大都督贺拔岳镇守函谷关以西;宇文灵吉的舅父贺拔胜倒是在洛阳,担任武卫将军、金紫光禄大夫,进爵真定县公。可他却是尔朱一党的人,立场所在,周惠怎么能去拜访他? “不用,有南阳郡公和恒农杨家便够了。”他简单的回答道。 “是。”周福眼珠一转,“那城东昭义里的李家呢?” 城东昭义里李家,乃是指左中郎将李作予宅。李作予去年已经过世。而且生前和周惠毫无瓜葛,所以周福问的自然是他的遗孀、元宝炬的妹妹元明月。 周惠忍不住翻了翻眼睛。看来,从周忠到周福。还有周怀君、周怀章等人,似乎都得了那位伯父的授意,认定他要娶那个元明月了。可问题在于,两方的门第相隔实在太远,以他现在的身份还无法高攀;而且别看元明月现在少人问津,等到明年元宝炬晋封王爵,大后年她本人晋封公主,求亲的人就会趋之若鹜,还引得高欢两大宠臣封隆之、孙腾互相攻讦。 周惠虽然有信心在那之前获得足够的地位,却不愿掺和那种狗血的事情;更何况。对于那位害死孝武帝的红颜祸水,他也没有什么好感。史载孝武帝西逃时,单单只带了她一个,将皇后、妃嫔和另外两名暧昧的堂姊妹全部抛下,使得其中的元蒺藜自缢身亡。另一位安德公主沦落东魏,后来被高洋手下的胡兵轮辱至死。之所以会这样,要么是元明月太过好妒,要么是她心计太深,都不是什么值得赞扬和倾慕的xìng格。 “让你送酒,你还真送上瘾了么?咱们那酒十分难得。怎么能随便乱送?”周惠转过身,轻踢了周福一脚,“好生跟我回去罢!” ……,…… 因着杨宽的担保,元子攸同意元宝炬征辟王建,而王建也很快接受了夏侯敬的劝说,辞去了太府寺丞的闲职,以宣威将军出任河南府郡尉,连品级也升了一阶。不过,周惠知道王建还有心结,因此让夏侯敬隐瞒了一些事情,王建并不知道这是出于周惠的推荐。 除此以外,由于黄门侍郎杨侃的称许,元子攸终于抛弃成见,接受了廷尉卿杨机的荐书,任命周惠担任第六品廷尉监。这个官职起于秦朝,历代皆沿袭,魏晋后与廷尉正、廷尉平统称为廷尉三官,掌平决诏狱和参议疑狱,和后世的官方辩护律师有些相同。 事情就是这么奇怪,周惠并未向杨侃求官,但杨侃却认为这是有风骨的表现,因此当杨机上奏说廷尉监出缺、推荐周惠出任时,他在元子攸面前帮着说了好话。也因为这个原因,虽然周惠没有谋求过起复,朝廷上却突然掉下了这么一领介帻皂衣,这么一枚墨绶铜印。 依周惠的本意,其实并不想接受这一官职,他的志向和前途都不在廷尉寺中,和应付这份差事相比,反倒是目前开设酒肆的事情更加紧要。然而这个官职显然来自于杨机的推荐,是杨机对他的好意和看重,他不方便推辞;此外,作为元颢的旧臣,如今得到元子攸的授官,他也不能够拒绝,否则说不定有留恋旧主之嫌,从而彻底失去起复的机会。 好在廷尉监的事情不多,平时一般没有什么实际业务,属于半个虚职,特别是如今存在十员廷尉司直的情况下。廷尉司直此官,除承制出使、覆理御吏检劾外,若寺有疑狱,则参议之,职权和廷尉三官有些重叠,而且名位又比廷尉三官要高,完全可以代替理事。 考虑到这些原因,周惠接受了廷尉监的职务,然后在城南归正里购了一所住宅。这个举动,让夏侯敬等知情人颇为惊愕,毕竟归正里乃朝廷为安置南人所建,里名很让人褒贬,不少北附的南人都耻于居之。可周惠一个北人,却偏偏在那边买宅,这不是自讨没趣吗? 周惠却自有道理。他之所以选择在城南置宅,乃是由于此处和四通市毗邻,可以利用它聚集起来的人气。四通市内云集四方商贩,尤其是西域胡商,在城南安家的便有上万户,因此市内汇聚着诸地难得之货,号称囊括天下珍奇。洛阳城中的豪富奢侈之家,往往前来此地选购,而他们这些人,便是除达官贵人以外,能够消费酴釄酒的另一客户源。 只可惜,周惠的计划虽好,其中却有一个很关键的失误。这个失误,如果用后世的术语来说,就是产品推广与客户源脱节。结果,虽然酴釄酒得到了元宝炬与恒农杨氏的推崇,也在京师的官员阶层中获得了很高声誉,但是与元宝炬和恒农杨氏结交的,却大抵是崇俭自励者多,除非是大宴或者送别,很少有人会来买酴釄酒。 至于那些豪富奢侈之家,以前在宗室贵戚中有许多,例如“僮仆数千、女伎数百、每饭数万钱”的高阳王元雍,叫嚣“不恨我不见石崇,恨石崇不见我”的河间王元琛等,但他们基本都在河yīn之变中遇难,如今只剩下那些京师中的大商人,和官员阶层并没有交往,自然也无从得知酴釄酒的大名。 s 第七二章:酴醾扬名(五) 在这个时候,周恕已经来到了京师,接管酒肆的经营业务。那些护卫也分为两班,一班由周福领着护卫运酒车队,另一班留在洛阳充当脚夫,负责送货和收纳。一个月下来,虽然交易不多,只有寥寥十数笔,但由于利润极厚,却也有着不小的收入。对此周恕极为满意,已经将作坊全部委托给周禄、周财两人,自己专心留在洛阳管理酒肆。 但是周惠却并不满足。在他的设想中,这酴釄酒不比刘家的鹤觞差多少,销量应该远不止这个水平。如果说刘家的鹤觞远达千里之外,闻名整个魏朝,他这酴釄酒至少也该扬名京师,畅销洛阳全城才对。至于广告,他觉得已经是尽到了最大的努力,免费送酒推广不说,他这第六品朝官都在当垆卖酒,难道还不如卓文君那个寡居的白富美轰动? 周惠却不知道,官员经商,在这个时代并不是什么稀奇事情。 魏朝起于北地部落,对商业一向颇为重视。在立国之初,便专门设有官商,代表官方与其他部落、西域胡商进行交易,或者充当秘密使者。地位较高的官商,甚至能够随侍天子身侧,例如有一次太武帝出巡,匈奴独孤部刘显想趁机于众中刺杀,多亏商人王霸察觉,悄悄踩太武帝的脚示jǐng,于是太武帝jǐng觉,立即还宫。到了后来,朝廷设尚书省时,还专门设置商、贾二曹,统管各级官府配置的商人。因此。整个魏朝前期,负责国中商业的都是朝廷官员,直到孝文帝时下诏“罢诸商人,以简民事”,才结束了这一制度,官商也基本终绝。 虽然官商制度终绝了,经商的官员却大有人在。定都平城那会。已经是“京师民庶,不田者多,游食之口。三分居二”,其中不乏朝廷官员。例如尔朱荣的祖上三代,虽然世袭梁郡公。位居将军、刺史,却一直以贩马为业,并且仗着封地毗邻平城的优势,积累了大量财货,给尔朱荣留下了起兵的丰厚家底。之后魏朝迁都洛阳,同样是“俗尚商贾,机巧成俗”,连诸王都参与其中。在孝文帝南伐时,出身庶民的商人王训,因出粟助军。还被向来注重门第的孝文帝格外提拔,担任了假清河太守的职务。 说得更夸张一点,京师那些朝廷官员,但凡家底丰厚、豪富奢侈的,基本上不是贪污。就是依仗权力经营商业而来。要知道,即使是正一品高官的俸禄,每年也不到一千匹绢,哪能够支持住那般豪奢的rì子?最典型的就是河间王元琛,不过是偏支宗室,爵禄不多。却敢叫嚣“不恨我不见石崇,恨石崇不见我”,除了“唯不将中山宫来,自余无所不致”的贪污本领外,就是任职秦州时参与西域贸易所得,因此他有得自波斯国的千里马,有“作工奇妙,中土所无”的琉璃碗、赤玉卮数十枚,让诸王皆服其豪富。 和这些朝廷诸王、诸贵,或者利用官商传统、倚仗权力经营的朝官相比,周惠这小小的第六品廷尉监,自然是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 rì子就这样慢慢的过去,酒肆的生意依然半死不活。周惠在廷尉寺点卯之后回来,看着前院寥落的人气,往往是暗叹不已,后来干脆将事情全部丢给兄长周恕,自己躲到后院读读书,喝喝闷酒,借以打发无聊的时光。 九月下旬的某天中午,他从廷尉寺回来,照例躲进了后院。然而才过了半刻钟,前院的周怀章忽然前来通报,说有两位官人专程前来访他,大郎君请他快去前院接待。 两位官人?周惠心中十分诧异。他在洛阳官场的交游不算广阔,如元宝炬、杨侃、杨机、元整等人,不是身居要职,便是随侍帝侧,除了休沐的rì子外,绝对没有中午便回的道理。至于杨机的侄儿、现任廷尉丞杨纡,还有入宿卫军任职的夏侯敬,虽然地位不高,也都是公务繁忙,哪里会有这等闲情? 反正现在也没什么事,周惠便随周怀章一同去往前院,看看到底是哪两位的大驾。结果,他着实的吃了一惊,来人居然是现任太府寺少卿李苗,以及中散大夫杨元慎。 两人之中,李苗曾与他在黄河中渚并肩抗敌,是关系不错的同袍,不过他乃北附的南人,在魏朝并无多少交游,因此周惠上次送酒时,下意识的忽略了他。至于杨元慎,只在陈庆之府前见过一面,若非他头戴高得夸张的峨冠,形象过于另类,让周惠印象深刻,此时肯定认不出来。而且,由于他出言折辱陈庆之,周惠对他颇有恶感,也没有任何的结交。 尽管如此,周惠看到他,还是很客气的一并打了招呼:“原来是子宣兄和杨大夫,两位大驾光临,真是令舍下蓬荜生辉,还请入内院叙谈。” “叙谈当然是要的,可咱们得首先算算旧账,”李苗大声埋怨着,“我说允宣,你实在太没义气了!迁来洛阳一个月,却从来没有拜访过一次!若非我听杨景仁说你家酿有好酒,如今在这开了间酒肆,我还不知道你就住在我家附近呢!” 杨景仁便是太府卿杨宽。他出身恒农杨氏,乃杨侃的族兄,自然知道周惠卖酒的事。而李苗身为太府少卿,与杨宽乃是同僚,得到消息也不奇怪。不过,周惠与李苗颇有交情,既然来到洛阳定居,论理的确是应该拜访他,并且告知酒肆之事的。 如今面对李苗的埋怨,周惠唯有低头认错:“的确是我疏忽了。只是,我实不知子宣兄便住在附近,而且近期也颇为疏懒,否则肯定会登门拜候。” “疏懒我倒是知道,”李苗笑着点了点头,“我这太府少卿,元慎兄的中散大夫,可谓是清闲之至了,没想到去廷尉寺一看,你这廷尉监居然早已回家……然而话说回来,你终究是理亏了,不知准备如何向我赔罪?” “子宣兄既然来这,肯定是早有所图,”周惠哈哈一笑,“没说的!舍下这酴釄酒,任两位开怀畅饮,咱们不醉不休!” “元慎兄,我说了吧?”李苗转过头去,对一直沉默着的杨元慎笑道,“周允宣是重情好客之人,咱们上门到访,定有酴釄酒招待,何必带这些累赘东西?” “什么累赘东西?”周惠奇怪的问道。 李苗指了指门外,那里停着一辆马车,车上全是装着绢布,估计有几十上百匹之多。 s 第七二章:酴醾扬名(六) “杨兄这是何意?”周惠脸上露出不悦之sè,“既与子宣兄来访,何必带上这些,可是看不起在下么?” “我之来此,专为美酒,不为访人。 :看小说”杨元慎硬邦邦的说道。 周惠顿时一噎。这人怎么如此可气?他不计前嫌,热心的想要招待这人,这人却说出如此话来,一点颜面也不给他。 同来的李苗见气氛不对,连忙打起了圆场:“允宣有所不知,元慎兄身负大才,向来直傲,还请勿要放在心上。至于这些绢布,允宣收下便可,元慎兄有世禄在身,家计不错,平生所嗜者惟有美酒,并不差这点酒资。” “允宣,这位官人说得对,咱们就收下好了!”周恕从柜台后走过来,笑呵呵的插言道。 说完这句话,不等周惠反应过来,他立刻吩咐门口的两名家兵,把车上的绢布搬进屋内。周惠本来想阻止,却是迟了一步,只好笑叹着摇了摇头,向两名家兵补充道:“不用抱那么多,各取一匹便可,其余的都还回车上。” 两名家兵正要领命,杨元慎却又发话了:“都搬进来便是。美酒难得,岂能贱卖?” 听了这话,两名家兵一时愣了神。他们在这酒肆已有月余,却还从没见过客人嫌酒便宜的,如今他主动多给绢布,大郎君自然乐得实惠,可二郎君却又不让多收,到底该听谁的? “允宣不用客气,尽管收下便可。”李苗向周惠笑了笑,“元慎兄酒量极大,饮至一石仍不乱神。前rì在城东张车骑家聚宴,七人共饮两斗酴釄,他一人就喝了一半,却依然还没尽兴,故而才会慕名前来……即使用不了这么多。多的不妨就存在这里,反正元慎兄也不会只来这一趟。” “如此,便请两位上座吧!”周惠点了点头。将两人请入内间,令店内负责待客的家兵把酒呈上来,并且去不远处的酒楼换一桌上等宴席。 落座之后。杨元慎不发一言,从桌上抱了一瓮酒,拍开封泥后径直灌入口中。周惠坐在一旁,看得是目瞪口呆,心中暗自咋舌。这个家伙,不愧是饮酒一石的人形酒坛啊!近五十度的酴醾酒,他居然就跟喝水似的! 鲸饮了一大口酒,杨元慎放下酒瓮,大声赞叹道:“如此醇酒,喝着真是痛快!只可惜生得太晚。未能与阮步兵(阮籍)、刘参军(刘伶)同时,否则该是何等惬意!” “允宣,看来你这酒确实很好,”李苗呵呵一笑,向周惠举了举酒樽。“上次元慎兄如此慨叹,还是在七月间痛饮鹤觞酒的时候呢。” 杨元慎并不答话,继续抱起酒瓮往口中倾倒,未过多时,容量四升的酒瓮便被他鲸饮一空(北朝一升合现代三百毫升)。杨元慎抱起另一瓮酒,才拍去了封泥。忽然横睨着周惠道:“有酒岂能无乐?听说临淮王曾送琴与你,不知可能奏得一曲半曲来?” “杨兄有此雅兴,在下理当献丑。”周惠微微苦笑,令周怀章去后院正堂取琴。待琴取来之后,周惠略一思索,弹起了古琴名曲《华胥引》。这首琴曲,传说是黄帝梦游华胥国,醒来后感其无为而治所奏,想必能够契合杨元慎的心情。 虽然周惠知道,黄帝谱曲仅仅只是传说,而现代的《华胥引》也可能与古代不同,但是其乐曲的确十分庄严,音韵非常畅达,是周惠读大学时很喜欢听的一首古琴曲,也是他得到这张琴后首先捡起来的曲目。 事实证明,周惠的选择确实没错,铿锵悠扬的琴声,让杨元慎听得十分惬意。弹至第三段《乐生》,他兴致大发,难得的放下了酒瓮,以手边著筷打着拍子,摇头晃脑的吟道: “当垆擅旨酒,一卮堪十千。无劳蜀山铸,扶授采金钱。人生行乐尔,何处不留连。朝为洛生咏,夕作据梧眠。忽兹忘物我,优游得自然。” 一首《长歌行》吟罢,琴曲也刚好到了终点。杨元慎看了看周惠,转头向李苗问道:“这琴曲倒还入耳,值得酬唱一番,不知李兄可有此兴?” “我就算了吧!”李苗笑着拒绝道,“有元慎兄大作在前,我还是藏拙为好。何况元慎兄名闻京师,乃洛中酒宴常客,兴致一高,尤喜清谈玄理,品评诗词。我若有拙作,恐怕很快就会流传开来,到时岂非颜面大失?” “各抒胸臆便可,何须如此作态。”杨元慎毫不留情的点评说。 “我却没有元慎兄这般旷达,也没有元慎兄的大才。”李苗并不生气,显然是习惯了杨元慎的毒舌。 “你这人无趣得很,”杨元慎摇了摇头,“白白辜负了这飘香美酒,辜负了这绕梁弦歌。” “既然这样,不如由允宣吟咏一首如何?”李苗趁机说道,“所谓主随客意,元慎兄既然有兴,允宣也该有所表示嘛!” “是么?”杨元慎略一思索,“如此也好。能弹得这般琴曲,心中想必略有沟壑。” 这话说得不太客气,但是周惠却没往心里去,而且还生出了一个想法。杨元慎博识文渊,清言入神,尤其善于解梦,不仅在当时非常有名,而且流传到了后世,在唐代的志怪小说《酉阳杂俎》、宋代的著名类书《太平广记》,都记录了他的解梦事迹。既然如此,他何不借杨元慎之口,将酴釄酒的名声传扬开来呢?李苗说他是“洛中酒宴常客”,其交游想必非常广阔吧? 至于乐府诗词,周惠在现代曾经多有涉猎,区区一首《长歌行》,却还难不住他。 打定了主意,周惠笑着点了点头:“我倒没问题。不过,既然是酬唱,自然该有酬唱的琴曲,可否劳杨兄也弹奏一曲么?” “可以。”杨元慎简单的回答道。 于是周惠将琴交给周怀章,令他送往杨元慎的案前。杨元慎接过琴,稍稍试了下音sè,很快就弹奏起了阮籍所作的《酒狂》。这首曲子颇为杂乱,意在描绘混沌的情态,泄发内心积郁的不平之气。然而周惠却并未被琴身所扰,很从容的吟出了一首《长歌行》: “穷通一时运,荣辱何关身。不意门前客,欣然见故人。意气青云里,生涯寄金樽。莫伤平生志,莫负此光yīn。但饮酴釄酒,为君长歌行。岂不见,萧萧暮雨北邙侧,古今贵贱同一尘?” 吟咏声中,杨元慎忽然止住了弹奏。 >vid/< 第七三章:无心插柳(一) “好一个‘穷通一时运,荣辱何关身’,好一个‘意气青云里,生涯寄金樽’,好一个‘萧萧暮雨北邙侧,古今贵贱同一尘’!”李苗满饮一樽醇酒,向周惠抚掌喝彩道,“允宣此诗,果然旷达!由此看来,允宣并未被如今的闲置所扰,真可谓是洒脱之人!” 杨元慎沉默了片刻,也不得不表示了赞许:“‘萧萧暮雨北邙侧,古今贵贱同一尘’,的确是难得之辞。不过,既然还有‘穷通’、‘荣辱’之念,也就还没有真正超脱。” “能够真正超脱,那就是圣贤一流了,古往今来也没有几人,”周惠呵呵一笑,“如阮步兵、刘参军那样托酒避世,难道不也是一种执念?” “你说得不错,”杨元慎微微点头,推开瑶琴离座而起,“今天已经尽情,恕我就此告辞,下次有空,定当再来拜会。” 说完,他向同来的李苗拱了拱手,径直离开了房间。周惠周惠本想送他出宅,李苗却止住他道:“元慎兄xìng有怪癖,不喜迎来送往,允宣尽管安坐便可。” 周惠一听,也就回到了自己的座位。想起两三月前,他在陈庆之宅邸门口见到杨元慎,他同样是独自一人,既没有带任何的随从,也没有任何人送出门外,看来这的确是他惯常的行事风格。这种行事风格,在注重三礼、以礼治政的魏朝而言,不得不说是够独特的。 听了周惠的评价。李苗呵呵一笑:“岂止是这样,还有更过分的哩!往常有人慕其高仪,投刺在门,元慎兄往往称疾高卧,推脱不见,让人败兴而归……不过,想要请到元慎兄。其实也容易,只要备好鹤觞、桑落等好酒,他绝对会闻香而来。连请柬都不用。” “这倒是个请人的好办法,”周惠也笑了起来,“我想。以后能让杨大夫闻香而来的,应该再加上酴釄酒了吧!” ……,…… 杨元慎博识文渊,清言入神, 宝_书_网_w_w_w_._x_ b_a_o _s_h_u_._c_o_m 尤其善谈玄理、并且长于解梦,名气不是一般的大。京师之中,但凡有什么聚会,都以请到他为荣。而正如李苗所言,想要请到他,最方便的莫过于准备好美酒。则他必定乐于赴约。至于聚会由谁召集,他却并不怎么在乎,得到过他解梦的人,既有如广阳王元渊这样手握大军的宗室,也有阳城太守薛令伯这样弃郡逃归的罪臣。甚至连南军陈庆之的聚会也不拒绝。要知道,当时对于这支南军,除少数南人以外,京师中人尽皆避之不及,更别说主动前去拜访陈庆之了。 结果,杨元慎带着一车绢布、前来城南换取酴醾酒的消息传开后。周家这伊水酒肆的生意很快有了极大起sè,几乎到了供不应求的地步。周恕只好加派人手,以保证货源的供应,然而如此一来,家中的酿酒速度却无法赶上,之前的存酒渐渐告了空乏。 眼见这番情形,周恕连忙和周惠商量,看是否能扩大酿酒规模。但是周惠却不同意。他心里很明白,目前这脱销的情形,并不会一直持续下去,等到十月后新酿的桑落酒上市,必然会分流相当一部分销量。况且,物以稀为贵,以酴醾酒这么高的价格,只能够走高端路线,否则如何与桑落酒竞争? “阿兄,像这样就可以了,”他劝阻周恕道,“你看城西的河东刘家,明知道自家的鹤觞酒有价无市,为什么每年都只酿那么多?一则是受到酿酒节令的限制,二来也要维护其供不应求的口碑。咱们的酴醾酒不比鹤觞、桑落,一年四季都能酿造,这已经是同于流俗、略显泛滥了,再酿那么多,岂不是在毁这酴釄酒的名声?” “你说的自然有道理,”周恕讪讪的笑着。从酿造酴釄酒以来,他是彻底服了这个弟弟,对他言听计从,可是有钱货不能赚,未免又让他感到可惜:“要不这样,咱们断掉那几家的免费供酒?反正酴釄酒现在已经名动京师,用不着再借他们来扬名。” “也就那三四家,每家每月三瓮酒,能够值多少?”周惠笑着摇了摇头,“停供的话,于咱们的名声不好。况且,我现在虽然担任着闲职,却总不能一直闲下去吧?之后要获得天子的信任,要在朝堂上立足,都必须借助他们的力量才行。” “那就继续送吧。”周恕点了点头。他心里很明白,自家目前的地位,都是由于周惠出仕的原因。而家族要想获得更大的前程,也只能指望周惠更进一步。 “还有一件事情,也请阿兄斟酌,”周惠继续说道,“我认为,没必要留着这么多绢布,大可以全换成粮食。只要有粮食,咱们就可以继续酿酒,自然也能赚到更多的绢布……如今秋收刚过,粟米价格很低,正是换购的大好时节。” “好,我马上让周福去办!”周恕连忙点头答应。 ……,…… 十一月初三,库存的最后五车酴釄酒送到了洛阳,周惠立刻留出十二瓮,让周怀章等人分别送往元宝炬、杨侃等四家。和前两个月一样,送往元宝炬家的酒,依然由周怀章负责,直接送往城西南阳郡公宅,然而当周怀章把酒送到时,居然发现元宝炬也在宅邸之中,而且还亲自接见了他。 “你来得正好,”他笑着向周怀章说道,“之前我派怀洮去酒肆购酒,听说差不多已经售空,没想到这月依然有酒送来……酒固然是好酒,但这份心意却更加难得。你回去和你主人说,我很感谢他的心意,并且请他明rì午后前来赴宴。” “是。”周怀章恭敬的答道。 元宝炬点了点头,让下人送周怀章出门。随后,他取了一瓮酒前往家祠上供,留了一瓮酒准备明rì的宴会,然后将最后一瓮酒送往妹妹元明月的院落。 这个时候,李家的事情已经完结,家中的宅邸舍为寺庙,田产也转为寺产,一切都是按照周惠的建议。而元明月也回到了娘家,住在之前未出阁时的居处。 s 第七三章:无心插柳(二) 元宝炬兄妹五个,自幼便父母双亡,彼此相依为命。 免费电子书下载无论是幽居宗正寺内,还是养于叔父清河王元怿家,都是住在一起。后来长兄元宝月得封临珧王,于城西寿丘里置下这所宅子,也把弟弟妹妹全部接到身边同住。只可惜家门多难,他本人和次弟元宝晖相继病死,幼弟元宝掌也死于河yīn之变,如今只剩下了元宝炬和元明月两人。 对于这惟一在世的至亲,元宝炬极为珍视和关爱,难得周惠送来酴釄酒,他没有给自己留下,却在上供和宴客之余,给这妹妹留了一瓮。当然,这其中除了关爱之外,还有一个特别的缘故:明天是元明月的二十一岁生辰。 接到侍女小冯和申屠迦娜送来的酒,元明月自然明白兄长的好意。可是在她而言,却并不感到如何开心,只是随意的点了点头:“就放在偏厅好了……恩,迦娜,你先倒上一卣,送去给你的阿叔,说是我的意思。前一段时候,实在是偏劳了他。”(卣:汉晋盛酒器具,口小腹大,有盖和提梁) “是。”申屠迦娜高兴的答应道。 她的阿叔申屠纥罗,十分喜欢这酴釄酒,这一点她知道得很清楚。前时明月娘子从李宅迁来,家主赐了这么一卣酒给他,他喝过后连声称赞,还难得的放下矜持,向一同获赐的周怀洮讨了一樽。 如今得到明月娘子的这份厚赐,他一定会非常喜欢吧! 然而。在替兄长高兴之余,申屠迦娜也感到十分奇怪。按说明天是明月娘子的生辰,又接到家主送来的美酒,她应该十分开心才对,为什么脸上反而显露着一些儿哀戚? “呵呵!你自然是不知道了,”侍女小冯指挥申屠迦娜放好酒瓮,语气中透露着老资格的优越。“不过呢,看在你前一阵那么尽心的份上,我倒是可以说给你听……明月娘子的生辰。也就是老主母的忌rì啊!” “是明月娘子的阿娘吗!”申屠迦娜瞪大了眼睛。 “你该叫老主母。”小冯纠正她道。 “恩,”申屠迦娜顺从的点头,“也就是说。老主母是因为生明月娘子才去世咯?难怪明月娘子会伤心。” “才不是这样,”小冯向外望了一眼,压低声音说道,“其实,要不是怀着明月娘子,老主母早就死了,是明月娘子帮老主母延了几个月的命……等到明月娘子一生下来,朝廷就赐下白绫,将老主母缢杀在产房里面。” “啊!”申屠迦娜一声惊呼,差点打碎了手中的酒卣。 “死丫头鬼叫什么!”小冯连忙捂住了申屠迦娜的嘴巴。“给我小声点!” “呜呜……”申屠迦娜左右挣扎两下,见逃脱不了小冯的魔掌,只好连连点头,表示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小冯这才放下手掌,很严重的告诫她道:“这些隐秘的事情。你可不要到处乱说哦!让明月娘子知道了,看不撕了你的嘴才怪!” 申屠迦娜眨了眨眼,心想明明是你在乱说,为什么要撕我的嘴呢?不过,小冯是老资格,她可不敢反驳。只能顺着她的意思回话:“恩,我明白的……话说明月娘子好可怜,都没见过自己的阿娘一面。” “谁说不是啊,”小冯叹了口气,“所以每到自己生辰的那几天,明月娘子都很伤感,有时候还会取玉笛上到阁楼,吹一首很悲伤的歌……你听,明月娘子又在吹笛了。” 申屠迦娜侧过耳朵,果然听到了一阵幽咽的笛声。 ……,…… 元宝炬把酒上供在在亡母的灵位前,和乙弗氏一同去寻妹妹元明月,邀她下午去城西冲觉寺和城东平等寺进香。才接近元明月居处的院落,即听到了元明月在吹着玉笛,所吹的曲子,依然是往常所吹的《咸阳王歌》。 这首乐府杂曲,是咸阳王元禧谋逆被诛之后,他府中的姬妾所作,其词云:“可怜咸阳奈何作事误,金床玉几不能夜踏霜与露。洛水湛湛弥岸长,行人那得渡。”这首歌的名气颇大,甚至流传到了南朝,在南朝避难的魏臣们,虽然颇得梁帝厚待,但每听到演奏这首歌,总会自伤际遇,涕泣下泪。 元明月之所以吹这首曲子,自然是有感于怀。但感怀的不是咸阳王,而是自己的父亲京兆王元愉。咸阳王和京兆王,两人的出身和遭遇极为相似,都是天子最年长的弟弟,都是因外戚高肇的迫害而谋反,甚至连封地、封号都差不多,都是在长安附近一带。后来宣武帝驾崩,高肇伏诛,朝廷下诏为两王平反,也是发在同一封诏书之中。 除了感怀父亲,或许也有对母亲的感怀。元明月的母亲杨氏,乃是歌姬出身,不仅容貌极佳,体态妖娆,而且能歌善舞,擅长各种乐器,因而被其父京兆王元愉看中,数年间极近宠爱,一起生下了四子一女。虽然她被正妃于氏所忌,被于氏的姐姐于皇后毁了容貌,元愉也没有改变心意,后来在邺城称帝时,便把她立为自己的正宫。 作为两人间唯一的女儿,元明月不仅继承了其母的容貌和身段,而且也继承了母亲的音乐天赋。在父亲平反那阵,朝廷发回抄没的京兆王府家产时,她偶尔看到这一支玉笛,听长兄元宝月说是母亲的遗物,立刻就喜欢上了它,而且很快就学会了吹奏。 元宝炬理解妹妹的心情,不想贸然打扰,和乙弗氏驻足站在院外的树下,一直听她吹完了曲子才走进院中。等到他们走近元明月的阁楼,元明月已经看见了兄嫂,下楼把两人请进了楼下正厅。 见妹妹眼圈微红,元宝炬刻意露出一脸稀烂的笑容,大声向她恭维道:“一阵子没见,妹子的笛曲吹得越发好了。可惜妹子才回来,我却已经身负公务,只有在这难得的休沐rì子,才能够听得一声两声。” “阿兄又来拿我取笑,”元明月勉强展开笑靥,“你和阿嫂一起过来,肯定是有事要说。” >vid/< 第七四章:无心插柳(三) “也没有什么。最快更新 就是下午我和你阿嫂去冲觉寺、平等寺进香,看妹子要不要同去,”元宝炬笑道,把话说得十分体贴,“这两三个月,可真是难为你了。如今回家来,也不必一直闷在屋内,不妨四处走走,消散消散心情。” “阿兄说得是,”元明月轻轻点了点头,“这一阵事情繁杂,是有好些rì子没去拜祭两位王叔了。” “那就这样吧!下午动身前,我让小御来叫你。”乙弗氏笑了笑,脸上却微露踌躇神情,似乎有些yù言又止的模样。 元明月和乙弗氏十分相熟,哪还看不出她的意思?于是主动向她问道:“阿嫂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请尽管直说。” “这个嘛,确实有件事情想问你。”乙弗氏点了点头,同时给丈夫使了个眼sè。元宝炬见状,笑着站起身来:“你们姑嫂俩慢慢叙话罢!我还有些事情,就先回前院了。” “阿兄慢走。”元明月连忙起身,和乙弗氏一同把哥哥送出门外。再回到厅内时,乙弗氏却没有回到自己原先的座位,而是坐到了元明月的身边。 这是表示亲密的意思。很显然,乙弗氏要说的,是一些很私密的事情。意识到这一点,元明月脸上忍不住浮起了几丝晕红,整个人也显得更加的娇媚。 “明月妹子,你现在这模样,真的是漂亮极了!”乙弗氏侧身望着她。口中忍不住啧啧赞叹。“只可惜李家妹婿命薄,这么早就离开了人世,无福消受这般美人儿。” “阿嫂尽乱说!”元明月娇嗔道。 “我可没有乱说啊,”乙弗氏笑意盎然,“你的美貌,连南朝岛夷人都听到过,还特意赋诗道,朱门九重门九闺,愿逐明月入君怀。入君怀,结君佩。怨君恨君恃君爱……” “你再说,我就不理你了!”元明月佯怒转过身子,以衣袖捂住了耳朵。 “好好,我不说就是。”乙弗氏笑着扯下元明月的衣袖,“其实啊,我这次过来,是你阿兄的意思。他说你既然离开李家,就要考虑重新婚配的事情,因此特地让我问你,心中是不是有什么人?如果有的话,家里可以替你准备。” 听到是自己的婚姻大事,元明月不得不转过身来,半真半假的埋怨道:“我才回家。阿兄怎么就提这事了?难道这么大的宅子,就容不下我这主仆四人?” “你那阿兄,难道你还不清楚?他怎么可能容不下你呢?”乙弗氏连忙向元明月解释,“之所以关心这件事情,自然是有原因的。清河王叔家的季葱妹子,你阿兄说她小时候常和你一道,现在想必还记得她?” “自然是记得的,”元明月点了点头,“听说她丈夫去年也过世了。” “是啊!和李家妹婿一样,都是死在河yīn。”乙弗氏叹了口气,“她没有生下子嗣,同样是回了娘家,到上个月时,被阿兄伯信嫁给了现任吏部尚书、陇西李家的李神俊。李尚书虽然风韵秀举。博学多闻,却是不修闱薄。颇有浪荡之风,前年丧偶之后,立刻就和范阳卢元明争相求娶荥阳郑严祖之妹。郑家女子向来轻薄,而郑严祖之妹更是李尚书的远房外甥女,他败坏伦常不说,还各率家仆在李家门前大打出手,被整个京师传为笑谈,一世清名丧尽……而且,李尚书今年已经五十有三,季葱不过和你同岁,年龄足足差了三十多,嫁过去怎么能够琴瑟和鸣?伯信把她嫁过去,不过是贪着李尚书的权位罢了!” “这桩婚事,真真委屈了季葱。”元明月叹息着点了点头。 “是啊!俗话说‘初嫁从父,再嫁从己’,伯信这么做,实在太不厚道,”乙弗氏也附和着叹息了一声,“所以你阿兄才让我过来,问你自己的意思。毕竟你现在年过二十,婚事经不起耽搁,你阿兄关心这件事,也是出于对你的爱护之心啊!” “是。我很感激阿兄……”元明月低头应道。 “你能明白就好,”乙弗氏拉起了元明月的手,脸上也换上了笑意,“那么就和我说说,你心中可有中意的人?呵呵!不用害羞,虽然我还比你小了几个月,却是你的阿嫂,你阿母又不在,这事你不和我说,还能和谁说去?当年你嫁入李家,还不是我和大嫂替你换上吉服,把你扶上婚舆?” “可是我……我哪有什么人啊!”元明月捂住了脸,闷闷的说道,“李郎过世后,我一直为他守孝,从来不见生人。这些事,阿兄还能不知道么?” “你阿兄自然心里有数,可总该问过你才好,”乙弗氏笑着点了点头,“既然这样,那就听你阿兄安排?他虽然舍不得你,可女儿家嘛,总得有个归宿,不好独守空闺。咱姑嫂俩都是过来人,难道还不清楚?” 听了乙弗氏的话,元明月好一会都没有做声,只有头上的金步摇微微颤动,显示着主人心里的紧张。乙弗氏却也不急,坐在她身旁含笑看着。 半晌之后,元明月终于轻轻点了点头:“好吧!一切……一切都凭阿兄安排。” ……,…… 乙弗氏得到准信,心中大感安慰。她继续坐了一会儿,随意谈了些闲话,便起身向元明月告辞。临走之前,她从袖中拿下了几份乐府诗笺,说是京师中最近几位青年俊彦的佳作,携来请元明月品评。可是结合两人之前的话题,元明月自然明白,这所谓的品评,其实就是为她择婿的第一步,她向来喜欢乐府诗词,这一点阿兄非常清楚。 所以,那些诗作的主人,便是阿兄替她拟定的人选。一想到这,元明月脸上忍不住又渐渐发烫起来,拿起诗笺的手也缩了回去,仿佛一打开它们,便有一个个所谓的“青年俊彦”从纸上跳出,闯进这私密的闺楼把她上下打量,左右品评,甚至还肆意轻薄。 “阿兄真是害人不浅!”她含着薄怒嗔道,想唤小冯或者申屠迦娜过来,把这些诗笺统统扫出门去。可是,仔细思索了阿嫂的话,她终究还是取过诗笺,有些慌乱的回到了楼上闺房。 >vid/< 第七四章:无心插柳(四) 回到闺房之后,元明月一待便是大半个时辰,直到乙弗氏遣侍女小御前来请她,她才记起要出门进香的事,连忙换小冯和申屠迦娜替她整妆,然后带着她俩一同出了闺楼。 来到前院,元宝炬已经准备好了马车。他看见妹妹神思不属的样子,心中既觉得有些好笑,同时又生出无比的怜惜。这个妹妹,从出生就没见过父母,并且还幽禁在宗正寺中,背着叛王之女的名义,因此养成了极为敏感的xìng格。在小的时候,她不仅怕黑,还怕见生人,平常总是紧跟着几个兄长,恨不得一直牵着谁的衣襟;到了晚间,常常要握着哪个兄长的手,她才能安然入睡…… 依她的xìng格,看见那些诗笺,估计心情很难平静下来吧! 想到这里,元宝炬笑着吩咐小冯,让她好生服侍元明月坐上马车,又扶着乙弗氏上了另一俩,然后驭马守护在两辆马车旁边。其余随行家仆和护卫,自有周怀洮等人安排,他为人机灵,又曾担任过幢主,这些事情自然不在话下,也因而颇得元宝炬看重。不过,他的姓并没有改,毕竟元氏乃国姓,不像其他家族那样,能够随便赐予家中仆从。 一行人刚出了宅邸,前一会送酒的周怀章忽然再次过来,请周怀洮代为通报求见。元宝炬随意的应允了,直接把他叫到马前问道:“可是你主人有话要传达?” “是,”周怀章恭敬的点了点头。“我家二郎君说,明天下午有一件要案,他要和杨廷尉一同参议审理,因此无法赴宴,只好辜负公爷的好意了。” “哈哈!”元宝炬大笑起来。对于周怀章的话,他根本就不信:“你家主人最近很懒散,常常提前回家。寺里的公务也是能推就推,和他相熟的人都知道。如今却怎么突然勤政起来,连赴宴都没时间了?……你回去和你家主人说。就算真的有事,也必须给我推掉。我这河南尹难得休沐两天,难得设宴相邀。他怎么能够失约?” “禀公爷,我家主人是真的脱不开身,不是有心推脱!”周怀章连忙拜倒在马前,“朝廷有诏旨下来,晋升我家主人为从五品廷尉司直,参与明rì的案件审理!” “朝廷的诏旨?”元宝炬疑惑的看着周怀章,难道周惠是真的脱不开身?不过,朝廷下诏,这是很严肃的事情,他一个家仆。绝对不敢胡乱捏造。 也就是说,事情应该是真的了……元宝炬点了点头,神情复杂的挥手斥退周怀章。 旁边马车上的乙弗氏,也听到了周怀章的这番言语。她把车旁的小窗打开,探出头来问元宝炬道:“夫君。那周家二郎君,明天是否无法赴宴了?” “是啊,”元宝炬叹道,“邀请的几人之中,他是我最欣赏的一个。虽然家门低了点,却是文武皆能。前程远大,而且为人厚道,擅长经营。妹子要是嫁给他,肯定不会受到委屈。” “夫君自然不会看错,”乙弗氏点了点头,“半年前在洛阳小市门口,夫君第一次和这位周家二郎君见面时,妾身也在一旁。别的且不说,他对妹妹和侄女的爱护态度,妾身现在还印象颇深……至于家门嘛,咱家是宗室,还用得着攀附什么名门世族?只要妹婿人才可观就行了。” “事已至此,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元宝炬微微摇头,向后面的马车瞧了一眼,稍稍压低了声音,“咱们的邀请已经发出,不可能为他一人而改变约定。就算他人才再可观,错过就只能是错过了……总之,一切随缘。” 随缘,是佛门最常用的说法,元宝炬事佛虔诚,理所当然的会有这么一说。乙弗氏和丈夫一样,也是虔诚的佛门信众,闻言也立刻表示赞同:“夫君说得是。”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然而,周怀章的通报,夫妇俩的这番言辞,元明月却听得清清楚楚。原本对于那周惠,她并没有多大的印象,只记得他在降伏和诛杀费穆之事中出力颇多,算是为河yīn之变中遇难的人报了一半的仇,而其中也包括他的丈夫和四兄。为此,她那回随元宝炬去平等寺进香,半路遇见周惠时,还特地遣仆人向他致谢。可是如今听了这些话,她却忽然对那周惠感兴趣起来,满心希望周惠能够前来赴宴,好见一见到底是何等人物。 人的心思,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总是对得不到、或者错过了的东西格外关注,尤其是像元明月这般敏感的小妇人。 怀着这样的执念,元明月的这次“相亲”自然没有什么结果。当那几位预定人选赴宴入席时,她在帷幕后瞧着众人,总是不由自主的想,不知那周惠该是什么模样呢?等到元宝炬以奏乐助兴的名义唤她上前,请众人各自作一首乐府诗歌,由她选择其中一首演奏,她看着众人尽皆惊艳于她的丽sè,纷纷在诗歌中极尽夸赞,却不由自主的想起前rì所见的诗笺,想起周惠那首颇为洒脱的《长歌行》,并且顺手演奏了出来。 这个结果,不仅让众人尽皆失望,也让元宝炬极为惊诧。众人失望倒还罢了,不过是因为所作诗词没被美人看中;可元宝炬却很清楚的知道,妹妹这番选择所蕴含的内容。 按照他和元明月的约定,先让她隐在帷幕后面,品鉴席上众人的风度和言辞;之后奏乐助兴,请众人各自赋诗,则是鉴赏各人的文采。等到鉴赏完毕,她演奏谁的诗歌,就等于是选中了谁,然后元宝炬就留那人叙话,说明席间演奏者的真实身份,并且告诉对方,今rì乃是她的生辰。对方只要不笨的话,自然能够明白他透露自家妹妹生辰的目的,又见过了元明月的姿sè,听过她的乐曲,想来不会拒绝这样一位出身宗室、sè艺俱佳的美人,然后便可以禀明父母,择rì上门提亲。 可是,在座众人的诗歌,元明月却没有选中任何一首,而是奏起了周惠的旧作,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s 第七五章:无心插柳(五) 廷尉寺内,以廷尉卿杨机为首,众人正在重审一件疑难案件。案件的当事人,是阳城郡前任郡尉、原河南府户军军主黄嵩,他出身河南府户,几月前元颢内逼时,曾担任府户军军主,并兼任阳城郡郡尉,率军驰援荥阳城。 阳城郡位于司州南部,治所在嵩高山南麓的阳城县,故郡名阳城,距离洛阳约八十里。这一郡辖颍阳、阳城、康城三县,户数才三千出头,人口不到一万二,是理所当然的下郡,因此郡尉的品阶很低,也就是刚刚入流的第九品罢了。然而,就是这么一个第九品的郡丞,却连司州和尚书刑部曹都无法定案,以至于连廷尉卿杨机都亲自参与审理,显然是有着很深的内情。 整件事情,要从元颢内逼的时候说起。当时尚书台为了抵御元颢,再次召集司州、洛州的河南府户军,并许诺给复三年租赋。阳城郡作为当年桓诞的驻跸之地,郡内府户众多,很快便组织起一支千余人的府户军驰援荥阳。然而,等到元颢入洛,为了筹集军备,却推翻了中枢之前的承诺,继续在司州收取租赋,只有河南府、荥阳郡两地得到豁免。这一下,阳城郡的府户军便不乐意了,他们同样出兵支援荥阳,同样死伤惨重,为什么还要承担租赋?更何况,这一郡的三县,原本是属于河南府辖下,直到孝昌三年前才**置郡,为什么不能跟河南府辖下的洛阳、偃师、巩县等地同等待遇? 鉴于这些不满情绪,他们很快就背离了元颢,后来元颢在临颍县被县卒所斩,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被颍水上游的颍阳、阳城、康城三县府户军所牵制,麾下亲卫尽皆失散的原因。所以,元颢的首级一送到京师,元子攸就下令犒赏阳城郡府户军,并且给复阳城郡三年钱粮,以示褒扬之意。 如果是在之前。这个命令很容易落实,无论是管辖阳城郡的司州,还是朝廷的尚书民部曹。都不难拿出这样一笔钱粮来发放犒赏,以及返还阳城郡今年缴纳的租赋。然而,如今情势却不一样,朝廷的府库都掌握在尔朱党羽手中。司州府库也被之前的元颢用得一干二净。因此,兼任司州牧的城阳王元徽,便和录尚书事上党王元天穆打起了擂台,谁也不愿承担这笔额外的花费。 不仅如此,由于之前几番动荡。郡中也是府库空虚,太守为了节省钱粮,将整支府户军遣散回家,却没有发放所欠的军饷和补贴。结果众府户忍无可忍,聚众攻下郡城,赶跑了朝廷任命的阳城太守,并公推前府户军军主黄嵩执掌郡务。只可惜,如今时值初冬。郡内没有任何钱粮。黄嵩根本支持不下去,又不愿承担叛乱之名,因此不等朝廷派军征讨,便主动遣散军队,前来洛阳的司州府自首。 与此同时,阳城太守也来到了洛阳。向尚书兵部曹告急。这样一来,尚书台和司州府两方面又起了争论。尚书台认为这是一起叛乱。即使首谋自首了,也应该派兵平叛镇压。以免威胁到京师;而司州府则认为,这只是一起民变而已,是尚书民部曹失职,不愿返还钱粮,才逼得遣散的府户愤而驱赶太守,如今最重要的,乃是安抚军中府户,镇之以静。 事实上,两方争论的实质,乃是河南诸州的控制权。这一地带是天子最后的倚仗,也是魏朝统治的核心,尽管元天穆权势熏天,一时却也无法介入。然而这一突发事件,于他却是介入河南地带的大好时机,只要坐实郡中府户的叛乱之名,然后派忠于尔朱家的军队平叛进驻,就等于是在河南地带钉入一个楔子,从而打破这铁板一块的局面。 阳城这一郡,虽然户口不多,地理位置却极其重要。其东不远处的伊阙,是从洛阳至荆州的要道,而这一郡则居于颍水的最上游,俯视整个豫州,并可沿着颍水直通豫州最jīng华的颍川、汝阳、陈郡等地,最后直达淮南寿阳八公山一带。当年前秦苻坚南征,先遣其弟苻融率军出颍口,然后与其会师于寿阳;二十多年前,中山王元英也是沿着这条通道南下,击败萧衍之弟临川王萧宏的五十万大军,然后向东攻克马头,进围钟离,结果被梁朝名将曹景宗、韦睿击败。 所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无论是身为天子的元子攸,还是兼任司州牧的城阳王元徵,都能够看出元天穆的这一谋划。为此,元子攸一面拉拢刚刚平定蜀贼回到京师的樊子鹄,改封他为襄阳郡公,出任荆州大中正,以示褒宠之意,一面将这件疑难案件交给廷尉寺,令廷尉卿杨机妥善审理。为此,他还征求了新任尚书令临淮王元彧的意见,特地下诏晋升周惠为从五品廷尉司直,一同参与审理此案。 也难怪天子会想到周惠,这件事情的确绕不开他。一则他身负断狱之能,如今在廷尉寺任官,有参议案件、执狱议人的职责;二来当初元颢重征司州租赋,却豁免了河南府、荥阳郡两地,乃是听从了杨昱的劝告,而首先倡议的也正是他。此外,从桓叔兴南投以来,河南府户军由于jīng锐尽失,仅仅只剩下一个空名,再没有人能够晋身朝堂之上,而周惠则是其中唯一的特例,如今也是所有河南府户中地位最高之人。 可以想见,在一众河南府户中,肯定是广为传扬着周惠的事迹,其中既有为民请命、报恩弃官的义举,也有从战北中、伏波中渚的英姿。虽然后两件事触犯了元子攸,属于屈身事贼,但战绩却是实实在在的,放眼整个魏朝的军中,也没有第二名将领曾经驻守孤城,力抗五六十万大军,并且还趁夜袭破大军的前军营垒。 s 第七五章:无心插柳(六) 这种种过往的资历,有些是周惠的有意经营,有些则是随意所为,属于无心插柳之举。例如他进言免除河南府、荥阳郡两地租赋,本来只是为了解除家中的困窘,同时给杨昱一个投靠元颢的名分和台阶,却没想到因此而获得了为民请命、造福乡梓的声名,也让他得到了临淮王元彧的看重,从而建议元子攸赐予他一领绯袍。 至于案件本身,其实并不复杂,黄嵩表现得非常合作,将事情的始末和盘托出。弄清了郡中的状况,再结合其后的背景,这整件事情的脉络,便完全呈现在审理此案的三人面前。 “周司直,你是河南府户出身,和阳城郡府户一样,也应朝廷募令驻守过荥阳,算得上半个当事人。如今你奉诏问案,不知可有什么高见?”杨机令人将黄嵩押回牢内,沉吟着向周惠问道。 “下官认为,这件事情乃尚书台诸公的失职,”周惠毫不犹豫的回答道,“昔者圣人有言,‘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千乘之国,尚且要恭敬其事,使民以信,何况我泱泱大魏?尚书台既然奉诏犒赏阳城府户军,又承诺过给复租赋三年,怎么能够借故推拖?诸公如此行事,既失职于天子,又失信于下民,将天子的权威和中枢的信用置于何地了?” “周司直此言差矣,”听周惠把过错全部算到尚书台头上,参议的尚书都官郎中何范极为不满,立刻反驳周惠道。“朝廷行事,自有其纲。当初收取的阳城郡租赋,都存放在司州仓曹,并未解往尚书台,也该由司州返还到郡。故此次变乱,咎在司州,与我尚书台无关。” 两人都言之凿凿。却各执一词,让杨机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这依然还是延续着之前的争端,只不过把地点换到廷尉寺。由廷尉寺和尚书都官曹代理而已。从他的立场上,自然是站在忠于天子的司州牧元徽一方,支持周惠的推论。并且从轻议决黄嵩的罪责。然而,尚书都官郎中是尔朱一党的人,背后站着录尚书事元天穆和都官尚书樊子鹄,想让他低头认输,接受周惠提出的说法,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周惠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他频频引经据典,和何范互相争论变乱的责任归属,仿佛是铁了心的要压倒对方。杨机作为主审,原想保持中立的姿态,在两人的主张之间求得一个平衡。既保证天子的心意,同时也让尚书台无话可说。可周惠这样坚持,这样毫不妥协,却让他根本无法达成一丁点的共识。 近半个时辰过去,争论依然在进行着。杨机实在看不下去了。借着何范出外更衣的机会,他严肃的向周惠交待道:“允宣,我知你向来排斥尔朱党羽,如今新得明诏,更有竭诚尽忠、以报天子厚遇之心。然而,此案背后牵涉颇多。不可能尽如人意,像你这样坚持己见,已经是近于意气之争,除了耽误时间以外,于事情并无半点好处。” “杨公的意思我知道,”周惠笑着点了点头,“如今不是追究责任之时。最重要的,是将这件事化解,不给上党王介入河南地带的机会。” “不错,此言一语中的,说得再透彻不过,”杨机面带赞许的点了点头,继而又堆起了满脸的疑惑,“既然允宣明白,为何还这样争锋相对,在责任的归属问题上浪费时间呢?” “杨公,这不是浪费时间。我这样做,自然是有用意的,”周惠解释道,“言辞交锋,也和战阵一样,可以运用策略来击败对方。例如这场争论,我们是要把整起事件化解,这是我们的战略目标。而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就是一种战术,目的在于牵制对方的注意力,同时也消磨对方的耐心。等到对方心浮气躁的时候,我们突然退后一步,并且抛出关键的问题,对方肯定会在先前的问题上穷追猛打,从而忽略和放弃真正的关键。” “原来如此,”杨机欣慰的点了点头,“允宣不愧是郡学生员出身,也不愧是以军功起家的将才,居然能如此活用兵法……我看这个办法好,就按照允宣的意思来吧!” 两人刚达成默契,尚书都官郎中何范更衣回来,板着脸回到了正堂右下首的座位。杨机向周惠使了个眼sè,撤回前倾的身子,正容在书案后面坐定。 于是,周惠按照预定的计划,继续和何范纠缠,甚至还以官衔来压他,并且隐晦的嘲笑他的服sè(廷尉司直从五品,绯袍最低阶;尚书诸曹郎中第六品,绿袍最高阶)。而杨机则继续保持沉默,仿佛将事情全部交给了周惠,又仿佛是在静等两人争出个是非曲直一般。 这样又继续了小半个时辰,何范终于失去了耐心,他一拂绿sè官服的袍袖,从右首书案后离座而起,愤怒的瞪着周惠道:“这是廷尉寺正堂,我不和你这廷尉司直争论;若有胆量,可到尚书台朝堂来,在上党王殿下面前和我争论,到时候我才服你!” “何郎中,你这是什么话?身为尚书郎中,居于朝廷中枢,怎么能说出这种意气话来?”杨机终于开了金口,却是斥责何范有失风范。 “是啊!”周惠幸灾乐祸,在旁边火上加油道,“何范,何范,风范究竟何在?” “你……”何范抬起右手,戟指着周惠,气得满面都是怒容。 “周司直,你更是不成体统!”杨机一拍书案,“东拉西扯不说,还拿官阶压人,拿名字讥人,这岂是商议案情的态度?简直就是胡搅蛮缠!” 周惠顿时愕然,稍稍愣了片刻,才躬身向杨机告罪,同时向何范致歉道:“廷尉教训得是,下官失态了……何郎中也请宽坐,刚才我多有得罪,还请海涵!” “哼……罢了!”何范气呼呼的应道,勉强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咱们继续问案,”杨机咳嗽了两声,“此案涉及到司州和尚书台,你两人又各执一端,争锋相对。我本想居中保持缄默,让你两人论清是非曲直,可是你俩却弄成了意气之争,只好就由我来作出裁定了。” s 第七六章:燕雀巢堂(一) “咱们重审这起案件,主要是为了裁定两个问题。第一个,引起阳城变乱的原因,显然是由于朝廷失信于阳城郡府户,没有返还征收的粮食布帛,也没有发放应给的犒赏,因此其责任要么在司州,要么就在尚书台,二者必居其一……这个问题,正是刚才你二人所争论的关键,我听了这一阵,几经完全明白了你俩的意思,现在也差不多有了中肯的结论。” “杨公愿意裁定,那是最好不过的了,”周惠呵呵一笑,脸上故意露出得意的神情,“如此就请杨公将结论说出,我等绝无异议。” “我认为,这件事的责任应该在司州,毕竟阳城郡处于司州的管辖之下,收上来的租赋也是由州中仓曹保管,然后才解往尚书台。因此,尚书台并未直接管辖阳城郡,自然也就不用对这起变乱负责。”杨机严肃的说道。 “什么?”周惠从座位上站起来,脸上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向上首的杨机确认道,“杨公是说,引起变乱的责任在司州?” “正是,”杨机点了点头,向洛阳宫的方向遥遥一揖,“此案一了,我将如实上奏陛下,并请陛下严旨申饬司州府,责令其承担所有的善后事宜。” “杨公此言,果然中允!”尚书都官郎中何范大喜过望,连忙出言表示赞同。 他原本以为,杨机曾担任过河南尹,又是廷尉寺的主官。肯定和廷尉司直周惠立场一致,将所有的责任都推给尚书台。因此他才会坚持己见,寸步不让,以免让自己代表着的尚书台吃亏,影响他自己的名声和仕途。 如今杨机出言替尚书台开脱,他也算是不辱使命,维护了尚书台的立场。想到这里。何范蓦然轻松了下来,一股成就感油然自心底而生。为了这个结果,他花费了多少口舌?特别是那个廷尉司直周惠。一直和他过不去,还指名道姓的讥讽,简直是可恶之极!幸好杨机秉公执断。没有袒护自己的下属,否则自己还真有可能输掉这场交锋! 他转出书案,走到正堂当中,诚心诚意的向对面的杨机拜倒:“杨公慧眼如炬,明断如神,下官实在佩服之至!”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何郎中不必多礼,”杨机也起身上前,亲手将何范搀回座位。“何郎中,如今时候不早,咱们就此结案如何?” “一切听凭杨公做主。”何范感激的拱手应道。 “如此甚好!”杨机唤书吏取来笔墨,很快拟好了三份判书。署上名字之后,他令书吏把判书传给何范。何范看了看其中的内容。大致便是杨机刚才所说的,此事的责任主要在于司州府,因此请天子严旨申饬,责令全力善后云云。既然这样,何范自然毫无疑义,很干脆的在三份判书后面一一副署。然后又令书吏把判书还给杨机。 这是他故意所为。按照惯例,副署次序是按照各人的官阶,周惠的官阶在他之上,因此他即使不先把判书转给周惠副署,也应该在副署后把判书转给周惠,可他却直接把判书还了回去,显然是依然对周惠怀着不小的怨忿。 当然,周惠的副署还是少不了的,杨机很快把判书转给了他。等他也完成了副署,这起案件便宣告了结。杨机吹了吹判书上的笔迹,自己择了一份放好,准备明rì和奏疏一同呈上;又取过一份交由何范,让他带回尚书都官曹;至于最后一份,则是递给书吏,让他转交廷尉丞杨纾存档备查。 令人把何范送出廷尉寺,正堂上只剩下了杨机和周惠两人。两人互相对望了一眼,忍不住呵呵大笑起来。 “下官真没想到,这何范如此好说话!也亏得杨公手段了得,让他入彀中而不自知,”周惠向杨机躬身一揖,学着何范的言辞和语气恭维道,“杨公慧眼如炬,明断如神,下官实在佩服之至!” “我说允宣,你不要太促狭了!”杨机笑着摆了摆手,“再怎么说,能够如此顺利,也是亏了他的配合啊……明天你与我一同进宫,把判案的经过和结果奏明天子,再将黄嵩转往司州监牢。” “如此一来,这件事情都算完全平息了。”周惠笑着点了点头。 这是当然的事情。既然责任在司州,并且由司州全权负责,那自然就是地方上的一起民变,尚书台没有任何理由介入。至于所谓的“严旨申饬”,那不过是表面工夫而已,以司州牧元徽的圣眷之重,申饬再多又有什么要紧的? ……,…… 出廷尉寺的时候,天sè已经暗了下来,但这毫不影响周惠的好心情。 依他的想法,既然天子颁下明诏晋升他,并让他参与廷尉寺要务,说明天子已经原谅了他,并且表现出了相当程度的看重。既然如此,他那件得自北海王元颢的绯袍,现在就算是完完全全的漂白啦!从今往后,他周惠周允宣,便是堂堂正正的绯袍朝臣。 骑马回到城南居所,前院的伊水酒肆已经歇业,周恕正在院中清点绢布。从绢布的数量上看来,今天的生意不错,虽然酒肆走上层路线,主要以售酒为主,平时一般不接待顾客,但名声打出去后,酴釄酒根本不愁销量。 当初周恕接手酒肆时,曾经想改变做法,设大堂接待上门客人,然而周惠只做了一个简单的计算,就让他打消了主意。因为酴釄酒实在太贵了,客人上门喝酒,点上一瓮半瓮,便是好几匹绢布,所以注定不会有多少人上门。而能够喝得起酴釄酒的,基本非富即贵,除开像杨元慎那样的异数,或者是李苗等成心白喝的家伙,绝大多数人都是遣家仆前来下单,不会亲自光临酒肆。连酒肆设置的四个雅间,基本上也很少启用,而且不是招待杨元慎带来的同伴,就是招待李苗、杨纾、夏侯敬等朋友。 感觉到周惠在后面,周恕转过身,打量着他身上的绯袍,脸上露出了笑意:“允宣回来了?东雅间有位贵客,已经等了你好一会儿,是否要立刻去见见?” “好,等我先换下衣服,”周惠点了点头,“来人是李少卿,还是宗德?” “都不是,”周恕略显神秘的一笑,“去了你自然就明白。” s 第七六章:燕雀巢堂(二) “哦?阿兄这么说,我倒是迫不及待,要看看是何许人物了。最快更新 ”周惠点了点头,干脆就穿着绯袍往前院走去。 走到东雅间门口,周惠掀开竹帘,结果还真吃了一惊。雅间里面,居然是曾经在周家避难的宇文灵吉和宇文博!除了他们主从俩,另外还有一位英武大汉,正和宇文博喝得不亦乐乎,宇文灵吉却是百无聊赖,撅着嘴在一旁闷闷的瞧着两人。 救命恩人当面,周惠连忙趋步上前,向两人深深一揖:“原来是灵吉小娘子和拔力兄!” “哎呀!你总算回来了,”宇文灵吉笑逐颜开,小大人一般的吐了口气,“等了你这么长时间,他们又只顾着喝酒,一直都不理人,真是闷坏了我哩!” “你们等了我很久?”周惠心有所悟,笑着向宇文博问道,“这么说,是有事情要找我咯?” “恩……这个嘛,其实也没等一会儿,”宇文博搔了搔脑袋,“上次蒙你搭救,又在你家避了那么长时间,心中实在感激。那个……前一阵的时候,我听说你在这开了酒坊,因此就带了我家小娘子过来,特意向你表示感谢。” “这是应该的,”周惠笑着谦辞道,“所谓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几位曾救过我,我自当尽心报之,拔力兄勿须放在心上。” “不对!”宇文灵吉眨了眨眼,奇怪的望着宇文博,“拔力叔叔。你干嘛说谎啊?之前你让我一同过来,我问你为什么,你明明说是要借故上门,让他家把藏着的酒拿出来……” “原来如此!”周惠看着宇文博那尴尬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 宇文博毕竟是洒脱之人,尽管被宇文灵吉揭穿了谎话,一时间脸sè颇有些窘迫。却很快恢复了常态,很坦然的向周惠说道:“不错,我就是特意来买酒的……你家的酴釄酒很好。喝过之后,其他的酒都能淡出鸟来,可惜咱们这几天聚宴。遣人来买酴釄酒,都说暂时缺货,很扫大伙的兴致。然后就有人说,这恐怕是抬高身价的做法,因此托我借故上门,免得你们家藏私。” “我可没有藏私啊!”周惠笑道,“实不相瞒,家中窖藏的酒,近期已经差不多售完,只剩下留着待客的十余瓮。不过。拔力兄要喝,随时都可以过来,只要舍下还有酴釄酒,肯定会拿出来待客的。” “酒没了,可以再酿嘛!”宇文博不以为然的说道。“我问过你阿兄,他说是你不让多酿,怕遇到市面上的桑落酒,一时难以售出。其实这大可不必,和桑落酒比起来,你这酴釄酒更合口味。别家不好说,至少我能够保证,帮你解决一二十斗不成问题。” 听了这一番话,周惠算是明白,为什么周恕如此大方,愿意拿酴釄酒招待宇文博了。原来他是想通过这位救命恩人,劝说自己扩大酴釄酒的酿造规模。很显然,最近看着酴釄酒将近售空,他又患得患失起来,舍不得放弃那些到手的订单。 与此同时,周惠心中也非常惊讶。如果说宇文博没有跟随宇文泰,是因为放不下宇文灵吉,选择留在她的身边,这尚且可以理解;那么他声称要大批购进酴釄酒,却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一二十斗酴釄,那就是三百余匹绢布,宇文博哪来这么多家财? 然而,坐在一旁的宇文灵吉,却是提醒了周惠。不错,宇文博确实没有那么多家财,可宇文灵吉的舅父贺拔胜却有。贺拔胜是武卫将军、真定县公,俸禄和爵禄极多,自然买得起一二十斗酴釄。而且除贺拔胜以外,还有好些六镇将领也留在洛阳,他们长于严寒的边地,xìng情豪爽,绝对会喜欢味道醇厚的酴釄酒,并且不吝重价。 毫无疑问,这是一笔很大的生意,连周惠也忍不住动心。这样的大宗生意找上门来,也许不该白白错过?虽然之前他出于避嫌,没有给贺拔胜送酒,以免和尔朱党羽扯上什么关系,但如果纯粹是商业上的来往,想必不会有什么妨碍。 “好,”周惠点了点头,“既然拨力兄发话,我自然无有不遵。明rì我便和家兄商量,再多酿些酴釄酒。” “这就对了!”宇文博拍着大腿笑道,“不瞒你说,这洛阳城的确是很热闹,可惜不太合咱们的脾胃,让咱们感兴趣的东西不多。可你家这酴釄酒,咱们却都很喜欢。这不,听说我和你们家有旧交,能够让你们拿出酴釄酒,立刻就有人和我一同过来了!” “你是说这位兄台吧?”周惠笑着望向另外一名军将,心中并未怎么在意。不过,看在宇文博的面子上,他还是热情的替对方斟满了酒樽,“既然是拨力兄的好友,我自该尽心招待,先请兄台满饮这一樽!” “周兄果然是热忱之人啊,”对方呵呵一笑,顿时显出极为出众的风度来,连昏暗的灯光都似乎亮了些,“我是武川镇的独孤如愿,曾听说过周兄驻守北中、力抗大军之英名,算是闻名久矣。不过,我最佩服的,却是周兄弃官报恩的信义。此次随拨力前来,一是为了酴釄酒,二来也见见周兄!” ……,…… 和寇洛、赵贵、宇文泰等武川诸将不同,独孤如愿并未随贺拔岳一同前往函谷关,毕竟他已经官居安南将军,晋封爰德县侯,颇受尔朱氏的重用,地位比贺拔岳差不了多少,不需要跟随他获取建功的机会。而且,从他这安南将军的官职来看,估计是要前往南线,协助尔朱氏控制荆州。 历史上他担任新野镇镇将,带新野太守,是在建明年间,似乎就是明年的事情,而任命则出自尔朱世隆所立的长广王元晔。 这又是一位名垂后世的人物。不过,周惠出仕以来,所见的名人着实不少,虽然乍听他自报姓名时,心中免不了有一番惊讶,却也很快镇定了下来,颇有风度的与他互相酬答。酬答过后,又令人重新摆上酒宴,殷勤招待两人,于是觥筹交错,宾主尽欢,只有宇文灵吉颇为不耐,在一旁频频打着呵欠,却是被酒意正酣的三人完全忽略,连宇文博都顾不上管她。 >vid/< 第七七章:燕雀巢堂(三) 次rì同廷尉卿杨机一同进宫,入含章殿陛见元子攸。元子攸看过杨机呈上的奏疏和判书,得知事情已经化解消弭,自然是非常高兴,很殷切的勉励两人道:“如今四方多难,皇纲失统,此乃国之不幸,亦是朕之失德。然而有卿等忠臣、能臣为辅弼,足见上天并未厌弃我大魏。还望卿等再接再厉,继续效力国家,若能重整山河,再正朝纲,朕又何吝公侯之封?” 得天子亲口勉励,杨机和周惠即刻拜倒,叩谢天子的嘉言:“臣等得陛下赏识,受国家厚恩,敢不尽心竭力!” “这是朕之书阁,并非朝堂,两位卿家可平身奏事,不必为朝礼所拘。”元子攸笑着从御床上站起来,虚扶着两人道。然后,他又详细的询问了问案经过,得知是周惠的策略建功,立刻大加赞赏:“周卿之名,朕已数次听说,今rì得卿之力,朕心甚慰……朕曾听杨元晷言及,当rì周卿屈事庶人元颢,乃是因家中堂伯没于尔朱世隆乱军、自己又为南军所执?朕得知此番内情,再观周卿之事,觉得其情颇有可原,故而并未追究。如今周卿重列朝堂,为朕效力,朕自然一体相待,不异余人。” 周惠没有想到,元子攸贵为天子,居然会知道平伯这样一个寒门下仆的事情,并且以此为他开脱。尽管他很清楚,这是元子攸拉拢人心的举动,和他前rì任命樊子鹄为荆州大中正没有多大区别,但是在刹那之间。他依然觉得非常感动和荣幸。 古往今来,有那么多天子,刚愎自用、威福自专的比比皆是,但如元子攸这么宽厚、这么体贴臣下的却是不多。尤其是这南北朝时代,各种奇葩暴君层出不穷,这就更显出了元子攸的可贵。 当rì他脱离河南府户军,若非是清楚元子攸的xìng格。知道不会受到太严重的追究,他岂敢贸然去巩县县城投靠陈庆之,贸然为元颢效力? 想到这一点。周惠躬身长揖,颇为诚心的拜谢道:“陛下宽厚,古今难得一见。微臣抚今追昔,其愧实深。”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此事既已揭过,那么看将来即可,”元子攸含笑点了点头,对周惠的态度非常满意,“周卿既能心念桑梓,能报南人知遇之恩,自然也能够心系国家,竭诚为朝廷效力。朕对周卿的才能不无期许。也很放心周卿的德行。” “是。微臣定当牢记陛下金言,朝夕自励。”周惠再次躬身拜谢。 “如此甚好。”元子攸点了点头,传当值的直阁将军元整入见,令他把两人送出端门。 元整曾为杨机的属官,也曾得周惠的举荐。是以元子攸有此吩咐。元整虽为天子身边有数的近臣,品阶还在周惠之上,却并不以身份自矜,很热忱的把两人送到端门之外。临别之时,他还特意拉住周惠,为陆抗的事情致歉道:“允宣兄。之前我错信了陆康那厮,致使你两位家仆蒙冤,被迫离开军中,实在是对你不住。等他从监牢出来,我大概也不干这差事了,到时一定找几个人好好教训他,帮允宣兄出这口恶气。” 找几个人好好教训他,帮允宣兄出这口恶气。” “何必如此?咱俩现在都是绯袍朝臣,没必要跟他这破落子弟一般见识,”周惠笑着摇了摇头,“倒是子肃,你现在是直阁将军,有数的天子近臣,怎么还颇有牢sāo,说出不干这差事的话来?” “哎,别提了!成rì闷在宫中,做些守门护殿的事,实在无味得很,还不如当初在城门寺呢!至少还有一支缇骑可带!”元整苦着脸摇了摇头,“更何况,陛下之所以看重我,是由于之前阻止尔朱兆肆虐京师的功劳。然而,那却是允宣兄你的主意,我不过是奉命而行。陛下得知这番内情后,对我虽然还是很信任,依前言提拔我为直阁,却不如以前那般看重……我已经请求过陛下,请他放我外出带兵,大概很快就能解脱了吧!” “呵呵!这你就想错了,”周惠笑道,“我敢和你打赌,陛下肯定不会放人。” 元整顿时愕然:“这却是什么缘故?” “很简单啊!如今陛下身边,尽是尔朱家的耳目和爪牙,能你这么个信任的宗室直阁,实在难能可贵,怎么会轻易放你外出?”想到元子攸处境之难,周惠忍不住颇为感慨,“你应该知道,宫中的左右卫、诸武卫、直阁、直寝、直斋等要职,例由宗室和勋臣子弟担当,首重对天子的忠诚,能力倒是其次……如今皇纲失统,太阿倒持,台军和宿卫军尽由元天穆掌握,才由边镇将领入内当值。这样的情势之下,陛下把你安排在宫中,肯定花费了好些周折。为子肃计,应该恪尽职守才好,别辜负了陛下的一番苦心。” ……,…… 当rì下午,元子攸遣内侍至侍中、大司马、太尉公、司州牧城阳王元徽宅,以州内民乱,下诏申饬其失职之罪,责令他妥为善后,并且罚俸半年,充作善后之资,以示惩罚。 这自然是杨机和周惠的建议,元子攸认为可行,故而全盘照办。反正,他对元徽如此信任和看重,元徽也一直表现得非常忠诚,可谓是君臣相得,不用担心他因这区区罪诏而介怀。 至于罚俸半年,是为了补充州内钱粮的不足。元子攸觉得,以他城阳国两万户的封邑,大概不会把那区区数百匹绢布放在心上。当初在宣武帝时,他城阳国仅有一两千户封邑,就曾经主动缴纳国封绢二千匹、粟一万石,以充军国之用,此事曾经在朝中传为美谈,并且频频被宣武帝用来诫励宗室。 然而,接到这封罪诏,城阳王元徽却非常的不淡定。按照朝廷惯例,罪诏除了颁给当事人,还要写入邸报,录入起居注,从而宣教百官,垂诫后世……这是多么损伤颜面的事情! 还有那罚俸半年的处罚,也让他非常肉痛。虽然他封邑不少,诸王中仅次于太原王尔朱荣和上党王元天穆,但谁会嫌自己的收入太多呢?不错,当初他的确曾经上疏捐出国封,但那是在宣武朝,朝廷的府库非常充足,因此他知道宣武帝不会接受,以免损伤朝廷的体面,而他就可以凭着那番姿态,换取到宣武帝的圣眷和自己的名声。可如今国用大匮,这几百匹绢布罚没了,难道还指望天子会补偿给他? s 第七七章:燕雀巢堂(四) 元徽并不怪天子。欢迎来到阅读 他知道天子xìng情仁厚,待臣下极为宽容,平时一向以恩义结之,不会轻易给予责罚。如今他颁下这封罪诏,很显然是有人在背后给他出主意,而且还是他非常看重的人。毕竟这位天子除了仁厚之外,耳根也是极软,很容易被信任或看重的臣子左右。 他看了看前来传诏的内侍,感觉非常面熟,显然是经常在元子攸身边侍奉的人,地位比待诏内侍王道习差不了多少。遣这样亲信的内侍传诏,这是元子攸对他的看重,而元徽心中则冒出一个想法,也许他知道给天子出主意的是谁? “辛苦这位待诏了,”元徽恭敬的接过诏书,向内侍拱手为礼,“请待诏回宫回禀陛下,臣对陛下的责罚毫无异议,明rì朝会之后,将专程进宫,当面向陛下谢罪。” “殿下的话,奴婢一定如实回禀。”内侍连忙回礼道。对于这位深得圣眷的宗室重臣、三朝元老,他丝毫不敢怠慢:“奴婢前来时,陛下还令奴婢带话给殿下,说颁下这份诏书,只是为了安抚尚书台而已。陛下圣意之中,其实对殿下并无任何介怀,请殿下尽管宽心。” “陛下如此仁厚,着实让臣铭感五内啊!”元徽双目微红,向着洛阳宫的方向遥遥拜谢。随后,他转过身来,顺势问起了自己关心的问题:“陛下这两rì心情如何?饮食都还好吧?我知道陛下向来勤于政务,肯定又见过不少大臣。你们在陛下身边当值,应该多照顾陛下,有时候也不妨劝劝,别让陛下累着才是。” “殿下教训得是,”内侍低下了头,“好教殿下放心,陛下这两rì心情不错。今天中午陈留王妃进宫,陛下还特意和皇后一起设宴招待,喝了两樽珍藏的鹤觞酒。至于政务。只在早上接见过廷尉寺的杨廷尉和周司直,应该算不上什么劳累。” “如此就好,如此就好。”元徽连连点头。表情很是欣慰。 等到内侍离开,元徽立刻变了脸sè。他看了看手中的诏旨,心中连连冷笑。廷尉卿天水杨机,廷尉司直义兴周惠,两个毫无背景的下等士族而已,居然也敢向天子进言,下罪诏给我这大司马、太尉公兼司州牧?给我这宗室重臣、三朝元老?如此恶气,教本王怎么忍得下去?本王非得重重报复一番,方能显出本王的手段和威严! ……,…… 与此同时。在伊水酒肆的雅间之中,周惠正招待着太府少卿李苗。 前rì周惠接到明诏,升迁为从五品廷尉司直,李苗从邸报上看到消息,昨rì午后就曾经专程来访。可惜周惠当时正在廷尉寺中,与何范周旋到很晚才回。李苗扑了个空,是以今rì再次过来,一则向周惠致贺,二来也蹭蹭酒吃。 周惠了解他的xìng格,自然是不吝接待。席间说起前rì的升迁和昨rì的审案。周惠略略有些酒意,又知道李苗为人诚恳,因此毫无隐瞒,将整件事情的首尾和盘托出。然而李苗听说后,神情立刻一变,很严重的告诫周惠道:“允宣,这么说的话,你是得罪城阳王了,rì后可务必要当心些!” “应该不至于吧?”周惠带着酒意笑道,“他的为人,我也知道一点。当年为广阳王元渊与他的妻子私通,在胡太后面前百般诋毁广阳王,甚至连他出征葛荣时依然不放过,致使广阳王惊恐不安,进退失据,十万台军一朝尽丧……可是,我只是让他收一份罪诏,捐半年俸禄,以便安抚尚书台,化解朝廷的危难而已。他好歹是天子最信重的大臣,封邑又高达两万户之多,难道连朝廷大局都不顾吗?连这点损失也受不起吗?” “罪诏都已经颁下了,大局他还是会顾的。损失的半年俸禄,对他也的确不算很多,可他肯定忍不下这口气,”李苗叹息了一声,“允宣可能不知道,当初他晋封司徒公那会,我曾经担任过司徒府司马,和他相处过大半年,对他算是非常了解。其人蜂目豺声,嫉妒惜财,表面上看来柔和恭谨,实际上极为猜忌,一点点的睚眦之忿,也必然会想着报复……允宣,你本来已经得到天子看重,自己也颇有干才,可谓是前程似锦,但如今得罪了这位殿下,恐怕会有很多磨折!” 李苗的这番话,让周惠的酒意立时醒了大半。 昨rì在廷尉寺议案,他劝杨机把这黑锅丢给元徽之前,想起这位司州牧、城阳王的为人,的确有过一些犹豫。然而,除了这样做以外,他实在想不到其余的办法,好化解这一危局,同时让尚书台的元天穆无话可说。故而他只能如此行事,同时指望元徽看在天子的份上,能够顾全下大局,理解杨机和他的做法。 可李苗以元徽故吏的身份提出告诫,他却不得不jǐng惕起来。要知道,身为故吏的人,即使离开了府主,也都会对府主保持极大程度的尊重甚至忠诚。例如当年的义兴周氏,一门jīng华皆被王敦诛杀,势力烟消云散,却仍有昔rì故吏冒死上书,替周氏诸人鸣冤平反。而如今李苗违反这一规则,要么是他有失忠诚,有么是元徽实在太过不堪。 毫无疑问,在李苗和元徽之间,他应该要相信前者。在这个时代的史书上,很明确的记载着两人的事迹。同样是国难当头,李苗面对尔朱世隆的进逼,虽然不为元子攸所重,担任着太府少卿的闲职,却主动冒死率孤军截断河桥,逼迫尔朱世隆退往河北,自己也不幸战没;而后来尔朱兆率军攻入,禁卫奔散,元徽却抢了宫中的马,丝毫不管天子的数次恳求,只顾着自己抢先逃命。 可是,就这么一个“睚眦之忿,必思报复,xìng多嫉妒,不yù人居其前”之徒,毫无辅佐天子的气度和品格,如今却是天子的第一信臣,身居大司马、太尉公,司州牧之位。有这样的人在天子身边,即使朝臣中不乏忠诚能干之人,又如何能够得到天子的重用,进而对朝政和时局有所匡益呢? >vid/< 第七八章:燕雀朝堂(五) 城阳王元徽对周惠的报复,来得出人意料的快。次rì午间,便有敕使入廷尉寺传诏,录周惠议案之功,加授第五品员外散骑常侍,并以折冲将军出任阳城太守,负责安抚郡内府户事宜;其遗下的廷尉司直职务,由廷尉丞杨纾接任。 听说是出任阳城太守,周惠心中了然,这定然是城阳王元徽的主意。要知道,经过上次的河南府户变乱,如今的阳城可谓是一团乱麻,不仅治安败坏,而且仓库空虚,那些府户虽然被黄嵩遣散,但肯定不会安分守己,并且还指望着郡中发放的军饷和抚恤过冬。这样的情况下,任何人出任阳城太守,都不是件轻松的事情,免不了会饱受一顿煎熬。 更何况,阳城郡乃是司州治下,归司州牧元徽管辖。如今他既然得罪了元徽,那么上任之后,毫无疑问会受到对方的诸多刁难。别的手段不说,他只需在安抚府户的事情上做点手脚,例如暂时扣住应发的钱粮布帛,便能让周惠焦头烂额。一旦他应付不来,让郡中再发生什么变乱,他的仕途便截然而止,甚至还面临着牢狱之灾、xìng命之忧。 毫无疑问,这种事情元徽绝对干得出来。当初在孝明帝时,他连广阳王元渊都敢坑,连十万大军都敢断送,连平定葛荣这样的军国重事都敢儿戏,区区一个阳城太守算得了什么? 廷尉卿杨机向来忠直,然而看见这份诏书。却也隐隐感觉到周惠的前途不妙,只能好言勉励他说:“允宣,这是陛下对你的看重,要借重你在河南府户中的地位和名望,好安抚郡中那些不安分的人。当初令你参审此案,陛下想必就已经有了这个想法,因此才任命你为廷尉司直。以便奉诏前往地方检覆案情……” 周惠微微苦笑。奉诏检覆案情,和出任当地太守,这能够一样么?前者只需短暂逗留。查明问题,不必担负善后责任;而后者却是要去解决问题,直面这惨淡的人生。这该是怎样的不幸者啊? 杨机的勉励仍在继续:“……陛下格外任命你为折冲将军。又加员外散骑常侍,这都是对你的补偿,也是对你的看重。因此,允宣你勿须以离开中枢为意,只要处理完这件事情,陛下还是要调你回来的。” “陛下的好意,我自然知道。”周惠尽量露出一个笑容。 他的确一点都不怪元子攸。这位天子xìng格温和,耳根极软,是非常清楚的。后来这位天子诛杀尔朱荣,完全是被逼得太狠。而且还有元徽、李彧等贵戚重臣的大力推动。饶是如此,他依然还犹豫了很长一段时间;而尔朱荣临死之前,也根本就不信天子会有这个决断,每次进宫都大大咧咧,只带少数几个随从。 不管是真的xìng情如此。还是单纯的为了拉拢人心,元子攸对待臣下之仁厚,那确实没得挑,整个南北朝也唯有之前的孝文帝元宏、如今的梁帝萧衍可以比拟。例如他给周惠加的这两个官职,其中就大有说头,可谓是莫大的恩德。外放官员出任将军。这按照魏晋以来形成的惯例,是刺史才有的待遇和规格(无将军职衔的刺史,称为单车刺史,比领兵刺史地位低很多),如今授予周惠,足以补偿他降格担任下郡太守的失意。 至于散骑常侍、散骑侍郎之类的门下贵职,那更是极为难得,依例只授予贵戚信臣或归附南人。例如现太府少卿李苗,十五岁时嗣父兼叔父梁州刺史李畎被诛,他愤而投靠魏朝,便“以客例,除员外散骑侍郎”。数月前周惠以南军陈庆之录事参军身份,因功得授员外散骑,再转通直散骑,也同样是这个“客例”;而如今他以太守、将军身份再次得授,自然是属于前者,是元子攸格外赐下的恩宠。 周惠不是元徽,没有他那么狭隘和厚黑。如今天子都做到了这个地步,他难道还有话说?只能是顾全大局,明知处境艰难也要勉力上任,以免辜负天子的期望。 然而,在感恩之余,周惠对于元子攸也有些失望。这位天子是好人,却不是位好的统治者,即使不被元徽蒙蔽,而是被群臣左右,至少也说明他缺少主见,不适合治理国家。若在承平年代,凭着他的这番仁厚,守成大概毫无问题;然而如今天下纷乱,权臣当国,以他的这种文弱xìng格,恐怕是无法应付得来。 大局如此,他这小小的蝴蝶,恐怕还起不到什么作用。迄今为止,他先后辅佐陈庆之和元颢,对于前者更有着极大的影响,然而费尽了心力,却并没有改变他北征的结局。一番折腾下来,也只不过给自己某了个出身、给家族谋了个门楣而已。这一点,他之前就已经思考得十分透彻,如今何必又为了元子攸的恩义之举,不自量力的想些不可能的事情? 然而,想到前rì陛见时,元子攸那谆厚的态度,周惠心中却感慨不已。在接触之前,这位天子对于周惠,不过是一个历史人名,他所有的遗憾、所有的惨痛都不过是一段记录而已,周惠大可不放在心上。然而如今有了君臣之名,有了还算相得的接触,再联想到他历史上的悲惨结局,周惠却有些不忍视之了。可是,纵然他想替这位天子效力,想为他改变什么,却隔着悬殊的身份,隔着丰厚的资历,也隔着“睚眦之忿,必思报复,xìng多嫉妒,不yù人居其前”的第一信臣元徽,隔着元子攸本人的眼光和xìng格。 回到城南的家中,周惠心中依然无法释怀;出任阳城太守后要面临的困境,又让他颇感心烦意乱。而正在这时,周怀洮却忽然过来了,说是奉主家娘子乙弗氏之命,前来请周惠赋诗一首,以补前rì未能赴宴的遗憾。 s 第七八章:燕雀朝堂(六) “这却是为何?宴会不是已经过了吗?”周惠颇有些不耐烦的问道。 “回二郎君,小人倒知道一些大概,”周怀洮虽然归于元家,对周惠却依然非常恭敬,自然是知无不言,“前rì宴上,明月娘子亲自奏乐助兴,在座的人都纷纷赋诗,可结果明月娘子谁的都没取,却唱了二郎君之前的《长歌行》,然后家主和家主娘子便感叹道,二郎君真不该缺席,并希望能够得到二郎君的佳作。” 周惠摇了摇头,在心里哂笑了一声。这元子炜,经历了那么多,不该是贪享安逸的人啊!最近自己连接两次诏命,正是繁忙之时,他怎么一再以这些风月闲事相扰?难道他真以为,现在国中是一片安定祥和,天子和当朝诸臣可以高枕无忧,垂拱而治? 不过,既然是他家的邀请,周惠却不好怠慢。他唤人取来文房四宝,磨了小半池浓墨,然后提笔一挥而就,写了一首格律工整、在这个时代极为少见的七言绝句:“府尹宴邀辞切切,佳人揭调歌依依;洛中秋sè诸君咏,河北烟尘谁与知?” “拿去送与你家主人吧!”周惠把诗文交给周怀洮说。 很显然,他正在为赴任阳城的事头疼,并没有注意到,周怀洮先前说的是“奉主家娘子乙弗氏之命”。否则的话,他大概会稍稍思索一下,为什么会是身为内眷的乙弗氏相邀。 周怀洮才离开,夏侯敬却又来了。他是伊水酒肆的熟人。如今心情又极为迫切,因此直接闯入后院周惠的房间,和他说起了早上在宫中值勤时的见闻: “允宣兄,你真可谓是风云人物啊!昨天刚觐见天子,让天子颁诏责罚司州牧、城阳王元徽,今天一散朝,他就直奔太极东堂。在天子面前给你下绊索了……我刚好领了第八品殿中将军职衔,在外间将他的话听了个大概。他先把你夸赞了一通,说你在河南府户中颇有威望。而且颇有治政之才,任职洛阳令期间,将京师庶政打理得井井有条。如今阳城府户动乱,只有你是最合适的善后人选。然后见天子有所意动,他又很恳切的提出,你如今虽然效忠于天子,但毕竟曾为元颢叛臣,不适合留在陛下身边,最好是遣出朝堂,出往地方理政。结果天子还真被他说动了,立刻表示说要斟酌斟酌……” “我知道,我知道。诏旨都发到手上了呢!”周惠随手拿起诏旨,颇为不恭敬的丢给了夏侯敬过目。 夏侯敬举手接过,粗略过目了一遍,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看来天子依然对允宣兄颇为看重,虽然遣往地方任职。却加了将军职衔和门下兼官。或许等允宣兄厘清了阳城郡务,依然有机会调回中枢?” “厘清阳城郡务,此事谈何容易!”周惠叹道,“如今国库空虚,估计很难拨付足额的钱粮布帛,否则大可及时犒赏府户。给复郡民,何至于弄到郡中生乱?再说了,就算朝廷拨付了,也要经过司州,只要那位兼任司州牧的城阳王稍稍作梗,我就得焦头烂额……前任阳城太守,可是被赶出了郡城、如今正待罪阙下的!” “此事不可不虑,”夏侯敬皱起了眉头,“不瞒允宣兄,我听到你出外担任太守,除了惋惜之外,未尝没有一些庆幸的心思。我认为,如今中枢被河北之人控制,咱们河南人前途有限,还不如出外镇守地方为好,至少能够切实的做些实事,攒点功劳。因此当初我离开台军,和仲立辞别的时候,曾经劝他谋取一郡,免得在太府寺空耗着……可是,听允宣兄如此一说,这阳城太守,还真不是个好差使啊!” “主要是钱粮的问题。只要钱粮到手,把府户安抚住,其他就什么都好办。”周惠沉吟着点了点头,认真的在心里盘算着。 “不错,确实是这个道理,”夏侯敬赞同道,甚至还更进一步,想起了安置府户的问题,“依我说,钱粮到手之后,允宣兄大可以将府户召集起来,jīng心选拔,建立一支以河南府户为主、为数四五百人的jīng锐郡兵。到时候再有战事,需要台军出征时,允宣兄不妨向朝廷上书,以折冲将军的身份率府户军随同征战,想必能获取相当的功劳,获取更高的官职。” 说到这里,夏侯敬忍不住有些兴奋。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以周惠第五品折冲将军的职衔,在台军中足够担任一军别将,甚至是一部都督。而后他主动申请跟随周惠,再汇合王建的河南府的郡兵,召集田颖、谢邦一同从战,他们五人便能够再次相聚了!而且,届时他们将是堂堂正正的台军主力,周惠是独领一军数千人、直领千五百的领军都督,比当rì在荥阳时的境况要好上不知多少倍! 然而,周惠却似乎无动于衷,依然拿手指轻敲着书案,不知道在想着什么。这样一幅模样,让夏侯敬颇为着急,连忙提醒他道:“允宣兄,你还在想什么?这次出外,虽然责任不轻,但也未尝不是一次机遇!否则的话,就只能留在京师之中,和城阳王元徽之流勾心斗角,争夺那些河北人手上漏掉的残羹冷炙!” “是时候下定决心了!”周惠忽然一拍桌案,猛的站了起来。可是,从他的语气听来,这句话与其说是回答夏侯敬,倒不如说是自言自语更恰当些。 夏侯敬并未计较这一点。他听周惠有所决断,立刻松了口气,在客位上坐下来问道:“允宣兄可是决心召集郡兵,以供他rì率部出战?” “不错,但不仅仅是如此,”周惠点了点头,“宗德,自从那rì你们来访,告知备受排挤、失意辞官的事时,我就萌生了一个想法。咱们河南府户军,当年也曾经有过一段辉煌,襄阳郡公桓叔兴为南荆州太守,以河南府户军为主力,领蛮夏兵力两万多人征战南境,多次击败南朝,扩地十六郡、计五十余县。南朝雍州刺史萧藻,乃粱帝亲侄,宗室中号为俊才,领粱帝赖以起家的雍州兵,却屡屡受挫于咱河南府户军,以至于损兵折将、丧城失地……虽然前些年桓叔兴投靠南朝,府户军jīng锐尽丧,但如今时隔十余年,河南府户的元气想必已经恢复,咱们为什么不能重建整支府户军?” s 第七九章:阳城立足(一) 夏侯敬没有想到,周惠居然有如此抱负。重建整支河南府户军,从而独当一面,纵横整个南境!这远远超出了夏侯敬的预期,也让他格外振奋,深感没有看错周惠。 但在周惠而言,把前途寄托在南境三荆地方,却是不得已之举。 所谓三荆,乃是指魏朝荆州、东荆州和南荆州。其中东荆州设置最早,理于沘阳,前身是用来驻兵防备蛮人、护卫豫州腹地的乐陵镇,地方极窄。荆州是孝文帝太和二十二年所置,当时魏朝已定都洛阳,国势大盛,孝文帝率军三十万南征,南朝齐明帝无法抵挡,拱手让出南阳、新野、南乡、北襄城及西汝南、北义阳五郡,可惜孝文帝当时病发,于是半途而废,次年再次南伐时更崩于军中,因此未能继续南下,攻克南齐的雍州和荆州。南荆州则是襄阳郡公桓叔兴所拓,由前镇东府长史郦道元检行而设,理于安昌,辖十六郡、五十一县,虽然地方不小,却是蛮人聚居的地方,计有蛮民万余户,属于羁縻地带,且由于刺史桓叔兴、李志先后南投,如今已是名存实亡。 因此,这块地方虽然编制极大,但实际上没有多少地方和人口,几年后贺拔胜统治此处时,虽然他军略超群,手下更有独孤如愿、杨忠等名将。却依然被高昂、侯景驱逐,被迫逃往南朝栖身。可以这么说,无论是从力量上来看,还是从历史走向上来看,经营这里都很难取得多大的前途。 然而除了这里以外,周惠想要有所作为,又能够去什么地方呢?rì后的东魏。是由高欢所领的六镇镇民为主力所建,西魏则是以武川镇子弟结合关内豪族为统治核心。他一个河南司州人,无论在哪一边都没有什么人脉。很难获得出头的机会,还不如顺应这即将到来、无法挽回的乱局,重建本应消亡的河南府户军。争取在三荆地区开出一方天地,然后挟地自重、见机而行。 至于如何从阳城郡迁到三荆地区,周惠也已经胸有成竹,其关键就在于河南府户军,在于阳城郡和荆州之间的广州。 魏广州本为鲁阳镇,太和十八年迁都洛阳,改其地为荆州,四年后南征获五郡之地,于是将此州废弃,改于彼处立荆州。到了去年。尔朱荣在河yīn大肆屠杀洛阳朝士,前中尉李彪之子、南荆州李志愤而投降南朝,南朝名将曹景宗之弟、雍州宁蛮长史曹义宗趁机进攻魏荆州,率军包围了州治穰城,朝廷担心荆州陷落。司州人心更为动荡,因此将鲁阳一带划出,立为广州,遣平昌县侯郑先护率军为刺史,作为司州的第二屏障。 这一州地形极险,号称“山川盘纡。原隰沃衍”。向南出三鸦关,拊宛、邓之背;北首伊阙,则当巩、洛之胸;西指嵩高,而陕、虢之势动;东顾汾、陉,而许、颍之要举。因此除作为广州州治之外,还在鲁阳设置了南中郎将府,与虎牢关的东中郎将府、函谷关的西中郎将府、北中城的北中郎将府共为洛阳四塞。 数月之前,周惠跟随陈庆之时,曾驻守虎牢关,逼降大都督费穆的台军前锋两万余;然后又进驻北中城,抵挡尔朱荣的五六十万大军主力,从而挣得了善于守关的名声。一旦他再为元子攸立下功劳,并且重建了河南府户军,则不难升任南中郎将甚至广州刺史,然后依照河南府户军的先例,率军进入三荆地区,助南道大行台、荆州刺史李琰之抵御南朝。 所以,这阳城郡三县之地,便是周惠的第一块跳板,是他建立第一支府户军,然后以之为天子所用、获取功劳和升迁的地方。 面对夏侯敬的惊讶神情,周惠叹了口气:“我本想留在朝廷,留在天子的身边,得到天子的信任和支持后,自上而下的将河南府户军重建起来。然而,既然有人从中作梗,那我就只能改弦易张,从一郡之地开始,以点带面的展开重建了。” “允宣兄有这番志向,我十分佩服,”夏侯敬定了定神,“可是,重建府户军谈何容易?那需要大笔的钱粮。如今朝廷匮乏,连郡中的犒赏都难以凑手,怎么可能支持允宣兄呢?” “谁说用朝廷的钱粮了?我自己捐献家财、经营产业,然后再依据孝文皇帝的均田制,召集流民入郡中荒地屯田,难道还养不起郡中那三千余府户?”周惠洒然一笑,“城阳王能够钳制我的,无非就是钱粮而已。我如今自己充实郡库,他难道还能从郡中夺走不成?按照天子的诏令,郡中可是免除三年租赋的!” “允宣兄要捐献自己的私财?”夏侯敬更加惊愕。他知道,周惠自家的家底颇丰,这几个月更是靠酴釄酒赚了不少布帛,俨然为京师之中的新晋富室。可夏侯敬知道,这一切来得并不容易,无论是为了摸索工艺,还是为了推广名声,周家都付出了不菲的人力、心力和钱粮,他现在却要将这些收入都捐出去? “是啊!”周惠点了点头,“正所谓一叶知秋。朝廷政局如此,用人如此,恐怕无力收拾乱局。这样的情势之下,积聚再多的钱粮又有什么用?一旦发生纷乱,反倒会招来觊觎,自取祸乱……当rì南军攻下荥阳时,尔朱世隆沿途纵兵大掠,我家受损尤为惨重,人财两失,这不就是现成的范例么?” 说完这句话,周惠忽然一愣,心中忍不住想起一个人来:rì后的北齐高祖神武帝,现任晋州刺史、铜鞮县伯高欢。 当初高欢为怀朔镇函使,某一次送信来洛阳,恰好碰到征西将军张彝之子、尚书郎张仲瑀向朝廷上奏,求铨削选格,排抑武人,不使豫清品,结果引得宿卫羽林军sāo动,聚众千余围攻尚书台,还焚烧张彝之宅邸,致使张彝父子重伤身亡。而朝廷和胡太后担心羽林军作乱,并没有怎么追究,还发布大赦以安宿卫军之心。于是他回到怀朔镇后,立刻倾尽他正妻娄昭君带来的嫁妆,结交镇内及北地的豪杰,并且对亲友说:“朝廷为政无道,恐怕迟早有祸事发生,这些财物留着有什么用?” s 第七九章:阳城立足(二) 这件事情,史书上记载得非常清楚,并且还断定高欢“自是乃有澄清天下之志”。对于这种说法,周惠心中颇觉不以为然。须知人的志向,往往是随自身地位而变化,或者逐步破灭,或者水涨船高,不可能脱节太多。即便是要“澄清天下”,也必须脚踏实地,一步一步的向上攀登,否则的话,便是好高骛远,无法成事。 最典型的是三国时的曹cāo,他在《让县自明本志令》中,很明白的阐述了自己的志向历程,“始举孝廉……yù为一郡守,好作政教,以建立名誉,使世士明知之”;“后征为都尉,迁典军校尉,意遂更yù为国家讨贼立功,**封侯作征西将军”;“后领兖州……遂平天下,身为宰相”,于是便有“人臣之贵已极,意望已过矣”之言,并退还天子加封的三县共两万户封邑。直到后来彻底统一北方,建立偌大基业,他才有了改朝换代之心,却也没有自己动手,而是暗示身边的近臣道,“若天命在吾,吾当为周文王”,从而把事情交给嗣子曹丕,自己依然保持着汉臣的身份离开人世。 那么,自己的志向又是什么呢?有如今的资历、人脉和名声,还有对历史脉络的把握,担任阳城太守不过是个开始,之后的南中郎将甚至一州刺史都不算困难。可是,这些不过是经营自身的名位罢了,自己若是汲汲于这些东西,扭曲了自己的心xìng和旨趣不说。与自己向来鄙薄的那些趋炎附势、争权夺利之人又有多大区别? 作为一个后世人,自己来到这个时代,到底要为什么而努力?要追求什么,要做些什么,才算是不负此生? 周惠想着这个问题,忍不住有些痴了。 ……,…… 略带恍惚的把夏侯敬送出门外。周惠定了定神,将长兄周恕请到了后堂,说起了捐献家财之事。不出他的意料。周恕立刻表示反对,并且举出大量事实,力陈这段时间来的种种艰辛。希望周惠不要意气用事,让一家人的努力付诸东流。 然而周惠却早有定计,还专门准备了一番说辞,自然不会被周恕劝服。他很恳切的对周恕说道:“阿兄,我知道你的辛苦,家中赚到这些资财,也大半都是靠着你的经营之力,因此我很理解你的心情。可是,这些资财不会白捐,按照朝廷惯例。定然要赐下一个没有封邑的散爵,以示对咱家的褒扬。这个散爵,咱们俩都不领,留给伯父接受,让伯父的晚年增加几分光彩。身后也多几分荣耀,即等于是咱兄弟俩为他老人家尽一份孝心啊!” 周惠提到尽孝,周恕立刻无话可说了。尽孝乃是大义,他如何能够出言反对?更何况,他身为人子,也非常清楚自个父亲的心思。他那位老父亲。向来以名门之后自居,时刻想着光耀门楣,若是知道能换来一个散爵,别说是捐出家中的这些资财,恐怕连他老人家的残命也可以舍掉…… 眼见周恕的态度有所松动,周惠趁热打铁,语重心长的劝道:“阿兄,钱财并不是积蓄和节省出来的,该花的还是要花。与其节流,不如开源……当初咱家遭到兵灾,铸钱作坊被毁,情形是何等的艰难?然而这酴釄酒一酿成,资财不就滚滚而来了么?” 事实上,当时家中遭难后,若非周惠请杨昱向元颢进言,免除河南府和荥阳郡的租赋,接着他本人又出仕南军,送回来一季禄米,恐怕家中就要闹起饥荒来。如今周惠虽然不提他自己的贡献,周恕却是了然于心。想到这堂弟智略出众,向来事事为家中着想,而自家能有今rì之势,也多半是靠了这堂弟的经营,他尽管万分舍不得这两个多月来的心血,却也咬了咬牙说道:“一切听凭你安排就是!” “好!有阿兄这句话,我就放手施为了!”周惠喜道,“不知家中现有多少资财?” “大约有两千八百余匹绢布,其中有近两千匹已经换成新黍,计有一千七百余石。”周恕不假思索的回答道。 “居然这么多!”周惠有些惊讶。他向来不管账面上的事情,原本以为这两月工夫,最多能够积蓄千余石新粟,没想到酴釄酒这么好卖,这么好赚。不过,想想酴釄酒每斗近十匹的利润,他心中立刻释然了,很快在心中计算起来。一石新粟,也就是四钧,合一百二十斤。舂成粟米,以斛计量,一石大约可得米三斛,那家中这些新粟,也就相当于是五千余斛粟米,这么大一笔粮食捐献出去,已经能够换得一个散子爵,想必会让伯父非常高兴,并且支持他接下来的行动。 周家自己有舂米作坊,但是规模不大,也就刚够处理自家那三百余亩田地的收成。如今时间紧迫,他只能把这些新粟运到城东租场,直接从官坊换出黍米来。至于其中的高额费用,他也顾不了那么多。 毫无疑问,这些粟米捐献出去,不过是在司州仓曹账簿上记录一笔,然后就会全部拨给阳城郡,冲抵一部分应由州府下拨的钱粮。这笔钱粮,足够让周惠把那数百号郡兵安抚住,暂时渡过这个年关。 然而,如果司州牧、城阳王元徽扣住剩下的钱粮布帛,郡中依然难以支撑。毕竟郡中明年没有租赋可收,只靠郡中那些公廨田的收成,拖到明年新粟成熟的时候,也没办法补上缺额,即使算上他本人的十顷太守田也不够。更何况,他还想养一支jīng锐郡兵,应付明年即将到来的变乱呢! 好在周惠已经想到了主意,那就是招纳流民屯田。 根据周惠所知,阳城郡未设立时,境内原为颍阳、阳城两县,县中基本以府户为主,青壮常年随桓晖、桓叔兴兄弟俩征战南线,人口繁衍极慢,自落户以来的二三十年间,基本只维持在原有的水平。因此,这两县还有许多荒地,又地处颍水上游,足够开垦出不少良田来。 三年之前的孝昌二年,朝廷在颍阳、阳城置郡,又分阳城新置康城县,本来就是为了就近安置河南府流民,只可惜国家连年多事,原太守也十分废材,因而一直没有什么动作,如今正好由周惠来大展拳脚。 s 第八〇章:阳城立足(三) 两rì之后,周惠将廷尉寺的公务交接完毕,又上了一封奏疏,向朝廷捐献五千斛粟米,冲作阳城善后之费。元子攸大为感动,再次召他入宫陛见,温言嘉奖了一番,并且许以巩县子的散爵。周惠立刻奏请天子,以尽孝为由,把爵位转授给家中的伯父,并且豪言道:“微臣年方弱冠,又蒙陛下拔擢,正是大有作为之时,当为陛下建功效劳以取封爵,何必领这输粟之功?” “卿有这等抱负,朕心甚慰!”元子攸频频点头,脸上笑意盎然,“这番话朕是记住了……朕听说,当rì庶人颢兵进京师,卿曾编练府户军赴援荥阳,立下过一些战功,可见颇有练兵之材。如今朝廷将有事于关中,忠臣良将,大有用武之处,卿在阳城安抚住那些府户后,可依旧编练为军,以备他rì建功之用。” “微臣恭领陛下圣谕!”周惠立刻应道。 看来,天子并不希望由尔朱一党单独主导关中征伐,希望河南也能分润部分功劳。可据周惠所知,到了明年年初的时候,关中万俟丑奴叛党由于乏食,就会大肆侵扰关中大行台长孙稚控制的残余地区,让朝廷不得不派兵平叛。这匆忙之间,别说是元子攸,就连尔朱荣都有些措手不及,因此尔朱天光西进之初,兵力和军资都是极少,堂堂骠骑将军、广宗郡公,直辖兵力居然只有区区千人,而元子攸则只能发洛阳以西路次民马配给军中。并派亲信杨侃晓谕赤水蜀贼,让他们向朝廷投诚,输送军马。 也就是说,周惠想要赶上这次关中征伐,就需要在两三个月内处理好阳城的善后事务,并且编练出一支jīng锐兵力出来。这么逆天的事情,他自认无法做到。所以只能辜负元子攸的美意了。不过,元子攸的这个口谕,却给他打开了方便之门。让他可以放手行事。 如今制约周惠的,只剩下了钱粮的问题。毕竟他召集流民屯田,至少要等到明年才有产出。这期间的大半年时间内,他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供养流民,还要负责筹措种子、农具、耕牛等以供屯田之用。 钱粮从哪里来?还是要在酴釄酒上想办法。这一次,周惠寅吃卯粮,将明年的酴釄酒预售了出去。 他吩咐周惠在酒肆外贴出公告,又在京师中广发消息。由于周惠赴任阳城,洛阳城南伊水酒肆即将停业,今后的酴釄酒,主要采取预售的方式,若有需求。可先预付六成订金,然后视取酒时间支付余款,取酒时间越迟,则支付优惠约大。至明年chūn季取酒,售价优惠一成。只需补上三成的未结款项;夏季取酒,补上两成;秋季取酒,补上一成;冬季取酒,则以订金冲抵售价,余款全部免除。而到了预定取酒时间,伊水酒肆将直接送酒上门。 如此出售方式。完全是凭借周惠的信用。好在这个时代商人的信用颇高,而周惠在洛阳也算颇有声名,仅仅是弃官报恩那一件,就足以让人对他的品格和信用抱以期待。 虽然是这么说,但如此出售方式毕竟乃周惠首创,众人都前所未闻,免不了心怀犹疑。两三天之内,都没有任何人前来支付订金,让周恕心中十分焦虑,而周惠也趁着筹划运送五千斛粟米,以及征辟田颖、谢邦两人为属官的余暇,暂时留在京中。 到了第四天,终于有人前来下单了。来人正是之前请周惠多酿些酒的宇文博,他拖着三车绢布,大张旗鼓的前来城南,当场预定了五十斗酴釄酒。这样一番动静,终于让周惠兄弟俩松了口气,也对宇文博感激涕零,将他请入雅间招待。 打开一瓮酴釄酒,周惠亲自满斟了一樽,敬奉到宇文博面前,感激的对他说道:“拨力兄,你可真是帮了我的大忙啊!有你这么一出,咱们这预售总算开张了,也肯定会在京中传扬开来,带动其他人来下单预订!” “宇文兄放心,我兄弟俩一定保证按时把酒送到,一滴酒都不会少了你的。”周恕同样斟了一樽酒,奉到宇文博的面前。 宇文博也不客气,接过两杯酒一饮而尽。他抬袖抹了抹嘴,笑着回答两人道:“允宣兄的人品,我自然不会有任何怀疑;这两杯酒,我也乐意接受。不过,允宣兄要谢的话,却是要去谢贺拔将军,是他让我前来预订酴釄酒,并且特意闹出这番声势的。” “是真定县开国公、金紫光禄大夫贺拔武卫将军么?”周惠沉吟着问道。 “除了他还能有谁?”宇文博呵呵一笑,“贺拔将军对你十分看重,之前你落难时,他就曾经在天子面前替你讲情。这次听说你出外担任太守,还颇为遗憾的说,像你这样有才能的人,应该留在朝廷中效力才是。” 贺拔胜替我说清了?周惠心中哭笑不得。这个贺拔胜啊,他身为尔朱荣的亲信大将,在天子面前替自己说清,恐怕不仅起不到任何作用,而且还会适得其反,让天子认为自己和尔朱家有所关联……哎,这算什么事呢? 可是人家毕竟是一片好意,如今又帮了大忙,周惠只能继续表示感谢:“原来还有这件事,我真是感激不尽。拨力兄回去后,还转告贺拔将军,说我周允宣一定牢记这番好意。” “好,我一定把话带到,”宇文博又自顾自的斟了一樽酒,倒进自己的口中,痛快的呼出两口酒气,“允宣,你放心,这么好的酒,绝对不愁卖的。不信的话,咱们赌两瓮,马上就有另外的人过来下订单!” 他的话音刚落,门外的周怀章已经跑上楼来,在外面向两人禀报道:“大郎君、二郎君,门外又有人送来两车绢布,自称是安南将军、爰德县侯独孤家的下属,是不是也请来这边一起接待?” “我去把人请上来!”周恕听说又有绢布上门,立刻高兴的接口道。 周惠看了看宇文博的神情,心中略一思索,立刻就明白了,这两家根本是约好了的。他笑着点了点头,大方的认输道:“两瓮酴釄酒是吧?行!这赌局我认了!” s 第八〇章:阳城立足(四) ……,…… 贺拔家和独孤家一共预定了八十斗酒,预付了八百四十匹绢布的酒资。有了这些绢布,再加上之前换粟米时剩下的资财,足以再从官舂坊换到三千斛粟米,供七八百人支撑到明年新麦成熟的时候。 凭着这份底气,周惠便能够开始下一步的招纳流民计划。 此时,距离他接到诏书已有五天,郡丞谢邦和郡尉田颖也已经赴征前来,同行的还有周忠所领四十八名部曲。这些部曲,都是从跟随周家多年的流民中所选拔,之前不是在家中的农庄帮佣,就是在家中的作坊里揽活,对周家都有了相当的归属感,因而很值得信赖。周惠留下其中的一半人作为扈从,令其余的人返回巩县,在附近招纳流民前往阳城郡开荒,并许诺负担开荒期间的一切用度花费,事后按照现行的制度分给桑田,并且转为国家编户,让他们在阳城郡中扎下根基,从此安居乐业。 考虑到酴釄酒的预订前景,周惠把首批招纳的目标定为四党五百户,由负责招纳的二十四人分任四名党长、二十名里长。其余一百名邻长暂时空缺,由流民自己决定,只要在开荒的过程中,有人能够拉到四户组成一邻,便可担任邻长,按律免除一丁的租役。 做完这些,周惠将周怀君、周怀章四人留在京中协助周恕,令刚被刚被赦免的府户军军主黄嵩先行返回阳城。迅速召集一幢心腹士卒,并且将周惠接任阳城太守、捐献自家私粟赈济府户的事晓谕全郡;令周忠为郡中粮官,统率二十多名部曲,押着第一批的千余斛军粮赶往郡内,然后他又去了趟廷尉寺,和昔rì的同僚作别,并携酒探望昔rì的狱友高昂高敖曹。 高昂的情绪非常不好。他向来流窜河北,惯于无拘无束,几曾被羁押过这么长时间?若非周惠这一阵在廷尉寺任职。不时携酒去看他,恐怕早已在狱中闹出事来,转往太仆寺驼牛署严加禁制了。饶是如此。他依然非常暴躁,让周惠看着十分担心,只好托继他之任的廷尉司直杨纾代为关照一二。 十一月中旬初,周惠终于离开了洛阳,和谢邦、田颖一同前往阳城赴任。时值腊月前的小阳chūn时节,天气非常不错,马匹在融融的冬rì下缓缓而行,不时嗅一嗅着路边经霜的白sè衰草,显得非常的闲适,让行路的三人都感到十分惬意。 “真没想到。咱们还有同行赴任的一天,”谢邦瞧着身上的青衿官服,感慨的向周惠问道,“允宣兄,你怎么想起征辟我为郡丞的?毕竟我既非士族出身。又不像子聪那样,有从七品荡寇将军的资历。” “论起出身,我本来也并非士族啊!”周惠笑道,“咱们曾经共历患难,如今又以兄弟相称,自当互相提携。还用讲什么出身和资历?况且,世裔心思细巧,非常适合担任这样的职务,我也正需要你来帮我的忙。” “自当为允宣兄分忧。”谢邦拱手回答道。 周惠欣慰的点了点头:“家中可安顿好了?还有子聪,你母亲那里没问题吧?得你之助,我十分的高兴,之前还担心你不肯来,或者你母亲不让你离家呢。” “家母说,之前蒙允宣兄照顾多时,如今好意相召,自然没有推辞的道理。而且家母本来担心我xìng子太冲,如今却有世裔同行,她也能放心得下。”田颖大大咧咧的说道。 “原来如此,”周惠笑了笑,“不过,你母亲毕竟年纪大了,没人照顾可不行。不妨由我派人把你母亲接到我家农庄,让庄里的农户家属妥善照顾。” “那样最好了,”田颖感激的答应着,心思却已经飞到了百多里之外,“允宣兄,那阳城郡中,真有一支人数上千的府户军么?” “我还能骗你不成?”周惠呵呵一笑,“不过,现在还只能召集两幢军士,由你和原军主黄嵩各负责一幢的召集和训练。否则的话,流民的粮食恐怕就不够了。” “关于流民的问题,”谢邦微微皱起了眉头,“允宣兄,你给我的规划,我已经看过,似乎是准备招纳两千余户?这整个阳城郡,也不过是三千余户而已,你招纳这么多流民,如何能够安置得来?” “这个你不需要担心,我已经问过了黄嵩。据他说,郡中大多是河南府户,青壮常年在外从征,户口一直没怎么增长,田地开垦规模也不大,基本都还维持在二三十年前刚迁入时的水平。因此,仅新置的康城县内,就有许多未曾开发的荒地,足够辟出上千顷田来,”周惠连忙宽慰谢邦,“你可知道,此处为何叫做康城么?因为那一带,起初是夏朝中兴之主少康的封邑。而上下游不远处的阳城县和阳翟县,则是夏禹先后建都的地方,到战国时期韩国灭掉郑国,也同样选择在阳翟一带建都……你想啊,如此宜居的地方,如今却只有数百户,怎么可能容纳不了两千户流民?” 事实上,周惠甚至想过,要将自家和附近的农户也迁来康城县。因为按照原本的历史,过不了几年,巩县那一带便会成为战乱之地,几十里之内尽成鬼域,其间的那些农户,不是逃往他处,就是死于战乱之中。然而,正如他没有把握改变这个前景一样,他现在也无法说服那些乡邻,甚至都没有把握说服自家伯父周植,让他弃下两代先人的坟墓,弃下先人传下的田宅,弃下他自己含辛茹苦建起的作坊。 明明知道事情即将发生,可是却无法挽回,即使要未雨绸缪,也必须等待合适的时机。想到这些,周惠在心中叹了口气,却也没有办法可想,毕竟他只有如今这般地位。若能够安置下两千户流民,使他们安居乐业,免于颠沛流离,同时帮着他供养那支郡兵,这已经是他在经营自身地位之余,凭着自己的良心所能做到的极致。 s 第八一章:阳城立足(五) 阳城郡治于阳城县,距洛阳大约一百二十余里。 免费电子书下载作为从洛阳到汝、颖地区的必经之路,沿途每隔二十里设置有亭,每四十里设置一所官驿,在郡城以北约二十里处,还有汉末“洛阳八关”之一的轘辕关。不过,魏朝自迁都以来,司州地区一直非常安定,这道关口也几乎成为了摆设,仅仅只驻扎了十余名驿卒,而越过这道关口,便从巩县进入了阳城县地界。 周惠三人走得不快,近百里的路程,他们足足走了两天。当他们到达轘辕关时,正好与运送第一批军粮的周忠车队汇合。这是周惠预先的吩咐,他要给黄嵩留出足够的时间,让他能够召集一批可靠的士卒,同时将自己捐粮赴职的消息宣告全郡,好平息府户们的不安和戾气,并且收拾郡中的民心。 黄嵩是一个非常敦厚、没有野心的人,这从他主动解散郡兵、前往京师自首可以看出。有感于他的敦厚,周惠特地帮他说了几句话,让他直接获得了廷尉寺的赦免,免去了转往司州府的一番磨折。对此黄嵩自然十分感激,又曾听说过周惠的名声,因而主动投入他的麾下,协助他进行郡中的善后事宜。 算算时间,距离黄嵩先行返郡,已经过去三四天了,交代的事情想必有了些眉目。是以周惠一进轘辕关,便取出随身的太守印信,行文召黄嵩率部前来迎接,同时护送军粮前往郡城。 两个时辰不到。黄嵩已经带着百余名士卒来到轘辕关,向周惠汇报郡中的进展: “禀太守,属下已经依照您的吩咐,召集了一幢士卒。除这里的一百人以外,其余士卒都派往县内,宣告太守赴任的消息,协助各县县令维持治安。” “师岳的动作倒是不慢!”周惠打量着他带来的百余名郡兵。赞赏的点了点头。他原本以为,如今郡中和附郭的阳城县都没人主持,黄嵩身兼两方维持重任。想要整军前来,怎么也得等到明天,没想到他却来得如此迅速。 看来。这黄嵩倒颇有些能耐,难怪之前会受到府户们推举,暂行本郡郡事。想到这一点,周惠忍不住露出了笑容,指着关内的车队说道:“这是第一批运来的粟米,合计有一千斛,你们把它护送到郡城后,就分给召集的这一幢军士吧!” “属下谢过太守!”黄嵩欣喜的拜倒在地,向周惠致谢道。他带来的那些士卒,闻言也纷纷拜倒。感谢太守的恩德。 “这是大家应得的,勿须如此多礼。”周惠彻底的放下了心。一人四斛粟米,这是周惠制定的给复额度,比起魏朝征收的每床(一对夫妇)两石租税还差了点儿,至于应返还的调赋和朝廷许诺的嘉奖。他暂时还无法承担。好在黄嵩安抚得力,这些府户军士也很知足,要求得并不多。按照这样的额度算下来,就算城阳王元徽一毛不拔,只靠着他准备的五千斛粟米,就已经足够应付善后的花费。 接着。周惠又宣布征召第二幢士卒,由到任的郡尉田颖负责。这幢新召的士卒,将会分到几rì后的第二批粟米,他们和如今的这一幢,便是明年编制内的郡兵,可领取每季一匹绢布的津贴。至于其他曾经赴征出战、处于给复范围内的府户,则要等待第三批、第四批的粟米到来,才能够从郡中得到给复的租税。 可想而知,这个消息传开之后,众府户都会纷纷前来应征,以便早rì获得给复的租税,而田颖便可以择优录取,jīng选出一幢jīng壮的军士。更何况,他们还能按季拿到津贴,这绝对是一笔意外的收入。 按照魏朝的均田制,授田的编户要承担租、调、役三种赋税,其中租为露田地租,每对夫妇两石粟米;调为桑田地租,每对夫妇一匹绢布和八两丝绵;役为力役,每丁每年三十天,基本上是以担任郡兵的形式,六年一轮,每轮半年。因此,郡兵和台军、府兵不一样,乃是编户的义务,并没有任何军饷和津贴可拿。 周忠负责家中的农庄,曾经应过力役,对郡兵之事有所了解,如今见周惠居然给郡兵发放津贴,心中颇感不以为然。出于维护周惠权威的考虑,周忠没有当众质疑什么,然而等到私下和周惠相处时,他立刻劝谏周惠道:“二郎君,我知道你是想要拉拢这些士卒,咱们也出得起这笔费用,可是拿自家私财来发犒赏,这毕竟不是长久的法子啊!” “允恭,你的意思我明白,”周惠摆了摆手,“我这样做,自然是有用意的。只不过,其中的关窍还不便说明,而且也并非当务之急。现在最重要的,是招纳流民垦荒,并且保证他们的用度。” “原来是这样。”周忠立刻说道。对于周惠的话,他向来深信不疑:“那我就等着,看二郎君如何展布吧!” ……,…… 五rì之后,田颖的第二幢士卒征召完毕,第二批军粮也适时到达。不过,这次的阵仗比一次大了很多,除了护送的二十多名部曲,还有近百户拖家带口的流民。这些流民大多流窜于周家碾一带,依靠替编户帮佣过活,和周家的流民非常熟悉。如今受到周惠派出的流民部曲招纳,纷纷离开巩县前来阳城,又不约而同的聚集在周家的运粮车队旁边。 好在周忠返回洛阳时,途中就已经遇到少数南来的流民,因而他除了预定给府户的一千斛粟米外,还特意多载了五六百斛,作为南来流民的口粮。这些流民到达轘辕关,便由谢邦派驻的书吏登记造册,然后各领四斛粟米,就近伐木为材,建造栖身的房屋。 这是安置流民的第一站。毕竟现在虽然天气还好,但马上就要进入腊月,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变天。为了避免这些流民受冻,周惠必须在变天之前安置好他们,哪怕只是建造简单的木棚屋,也能够帮他们度过这个冬季。 第八一章:阳城立足(六) 在伐木建房的过程中,周惠偶尔发现,附近居然有一片露天的石灰石矿床。这让他非常高兴,立刻择地开挖了几处石灰窑和砖窑,令人赶制简单的木制模具,组织已经建好自家棚屋的流民烧制石灰和青砖。这虽然比较费时费力,但只要石灰和青砖制好了,便能很快建起一些小型的木顶砖房,比原先的木棚房要更加暖和,更加结实。那些流民反正无事可做,也都乐于新建砖房,改善自家的居住条件,而他们原先的木棚房,便可以留给新来的流民。 由于新近履任,时间又接近年关,郡中诸事繁杂,周惠看着第一批砖房建好后,把事情委托给了周忠,自己返回郡城处理公务。然而,轘辕关流民安置区的工程,却依然在持续进行着,甚至还有流民出卖手艺,以帮忙烧砖建房为条件,换取新来流民手中的粮食。 结果,在chūn节前的短短四十余天内,石灰窑和砖窑的规模居然扩充了许多,而流民安置区也建起了上百所小型砖房,并且还自发形成了专门的场所,供周围的三四百户流民进行交易,俨然是一处颇为热闹的市集。 周惠偶尔抽空,和郡丞谢邦一同前来,看着其间的喧嚣场面,忍不住有些发愣。这哪是像什么流民区?简直就是后世的zì yóu市集、跳蚤市场,比郡城里都还要热闹!毕竟郡城也不过就三四百户人家,虽然rì子过得比这些流民殷实。生活比这些流民稳定,却远不如他们这般活跃,就算是到赶集的时候,也不可能这么倾巢而出。 负责管理安置区的人,是周惠之前派出招纳流民的二十几名部曲,周忠还特地把周怀国从京师调来,由他牵头负责此事。如今见到周惠。他立刻跑过来见礼,并且不无怨言的说道:“二郎君,您倒是看看。这些人都是怎么了……唉,最开始的时候,他们只是用来换砖房。然后把木棚房卖给新来的流民,还说是二郎君鼓励他们这么做的,咱们也就不好阻止。可接着不知道是谁突然起意,把手上的零零碎碎拿出来售卖,结果众人群起效仿,弄得天天都跟赶集似的!有几个狡猾的人甚至乐在其中,在其中投机倒把,低买高卖,开起了自己的破烂店铺……” “有没有作jiān犯科、逞勇恃强的事情?”周惠打断他道。 周怀国一愣,继而摇了摇头:“这倒是很少。毕竟都是巩县一带的流民。算是知根知底,而且咱们招纳的时候,就已经把那些品行不好、懒惰成xìng的人排除在外。” “如此说来,民风倒是颇为淳朴啊!”周惠感叹的望向谢邦,“世裔。你看这些流民,都可算是很会生活了。如今才刚刚安顿下来,手中有了三四斛粟米,就开始为家计cāo劳,自发形成这么一个市集。” “我倒是认为,太守发给他们的粟米多了些。”谢邦不以为然的回答道。经过这一个多月的历练。他已经习惯了以郡丞的眼光来看事情:“发给流民粮食,是想让他们安心留下来,可他们却拿来肆意挥霍,这实在要不得。依属下说,太守不如少发点粟米,例如只给个一斛半斛,刚好够他们糊口,属下保证不会有人拿出来乱换东西。” 周惠理解的点了点头。作为郡丞,谢邦这么想是无可厚非,即使换了这个时代的任何州郡官吏,恐怕也都是如此认为。而且,事实也正如他所说的那样,流民区的市集和交易,差不多都是无根之萍,是完全建立在周惠配给的那四斛粟米之上,因为这些人都是流民,自己没有任何产出。 但是依周惠后世人的观点,这个流民区却是颇有意思,完全可以作为一个典型的案例,用来进行经济学上的推断和分析。而从这些自发的、异常活跃的经济行为中,他也看出了不少有价值的亮点来。 “世裔,你认为,这个流民安置点的情形如何,比起一个月前是不是大有改善?还有那些新建的砖房,是不是比最初所建的更加jīng致?更能够吸引流民来投?”他反问谢邦道。 “太守所言不错。”谢邦点了点头。 “这样就成了,”周惠微微一笑,“我敢说,只要咱们稍加引导他们,并且继续供给少量的粮食,这个安置点会建得越来越好,比强令他们修建的效果要好上很多,甚至还能发展出一所颇为繁荣的关市来。” “可这又有什么意义?”谢邦反问道,“咱们招纳他们,供给粮食,是让他们屯田的,不是为了建安置点和关市。” “屯田自然是主务,却不必全部去屯田啊!他们颠沛多年,大多学了些其他的手艺,而且有些流民也不乏才能,之所以流落到如今的境地,不过是际遇欠佳罢了。咱们的屯田刚刚起步,人手十分缺乏,这些有手艺和才能的流民,却是不能够任意埋没,”周惠一指简陋的关墙,“譬如说我要增筑这轘辕关,便可以召集安置点内那些专门烧砖建房的人主持,自然会比一般的流民和征伐的役民更加合用;还有世裔你,不是正在规划屯民们的居处吗,也不妨交给他们负责。至于筹备种子、耕牛、农具之类的事,你同样可以借重这里的人,从这屯民点里挑几个善于经营的,绝对比你临时找来的书吏做得更妥贴……” 说到这里,他立刻转头吩咐周怀国道:“怀国,你马上找几个识字的部曲,把这个安置点的情况统计一下,看哪些人在烧砖,烧石灰,哪些人在建房子,哪些人开了店铺,哪些人又已经把粟米花得差不多……统计完之后,立刻报到郡里来。” “是。”周怀国领命而去。 谢邦没有说什么,静静的思考着周惠的话。过了好一会儿,他佩服的拱了拱手:“太守所言,可谓匪夷所思,却又非常切合要务,属下一定切实照办。不过,增筑轘辕关之事,属下认为没有必要,还请太守仔细斟酌。” “这我当然知道,不过是打个比喻,”周惠别有意味的望向京师方向,“司州向来安稳,咱们又不可能长久留在任内,自然没必要费心増筑这轘辕关。” s 第八二章:进退何如(一) 视察完毕,周惠和谢邦正要返回郡城,忽有一骑进入轘辕关,沿官道疾驰而来。来人身着宿卫军军将服sè,却没有带头盔,看其形容,居然是在宫中承值的殿中将军夏侯敬。 “哈哈,世裔,你看是谁来了?”周惠呵呵笑着,令身边的随从先行离去,然后携着谢邦的手一同下了山坡,站在官道旁边大声招呼道,“来者可是宗德?我和世裔都在,何不下马驻足,暂且一叙?” 听到周惠的呼声,夏侯敬一勒手中缰绳,座下战马扬蹄长嘶,停在了两人面前。他滚鞍下马,望着周惠和谢邦,脸上明显带着诧异的神情:“真是允宣兄和世裔?你俩怎么会在这个地方?” “这里是咱们的治下,有什么奇怪的,”周惠笑道,上下打量着夏侯敬,“倒是你,不是在禁中当值吗,怎么有空来这阳城郡?看你这风尘仆仆的样子,似乎赶得很急啊,难道有什么紧急公务?” “正是,”夏侯敬点了点头,从怀中摸出一封文书,“除夕之rì,宫中要举行岁末大傩,须骑军六千,步军六千,各自依钟鼓演练阵势,相互挑战拒击。骑军由羽林军中选拔,步军则例由司州州郡兵中征调,其中阳城郡须出两幢士卒,前往京师候命……我知道消息后,就主动去司州府接了这个传令的任务,顺便探望你们三人。” “原来如此,”周惠接过文书。粗略的看了看,忍不住微微一哂,“户口三千,须出两幢士卒,那位司州牧、城阳王殿下,还真看得起我阳城郡哩!” “况且还是和羽林军骑兵演练对战。”谢邦也不忿的插话道。由于是在私下场合,他的态度随意了许多:“允宣兄。咱们这州郡步兵,如何是羽林军骑兵的对手?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 “世裔有所不知,傩祭一向都是这样的。已经有六十多年的历史了,”周惠解释道,“骑兵象征着我国。步兵象征着南人,规矩就是南败北捷,以耀兵示武于国中。所以,州郡兵本来就是作陪衬的,倒不是欺负咱。” “原来允宣兄都知道,”夏侯敬讶然,“我本来还想提醒你和子聪,只需遣一幢主率军便可,不必自己前去,以免在观礼的陛下和朝臣面前出乖露丑呢!” “承情之至!”周惠笑着拱了拱手。令随从把马匹牵来,“好了,你的公务已经办完,现在就随咱们回郡城吧!子聪看到你来,肯定也会非常高兴的。” “是啊!有好一阵没看见他了。”想起当初一起效力于都督杨宽、攻打北中城的往事,以及同在台军中混吃等死的情形,夏侯敬忍不住莞尔,“这厮很喜欢带兵,如今担任这郡尉职务,恐怕是如鱼得水。不知道有多自在!” 说道这里,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连忙问周惠道:“允宣兄,你和廷尉司直杨纾是好友吧?” “不错,”周惠点了点头,“几个月前,我被关在廷尉监牢那一会,多承他叔侄俩照顾之情,算得上是通家之交。” “那你恐怕得回京师一趟,”夏侯敬皱起了眉头,“前几天的时候,他在河内郡遇难了!” ……,…… 杨纾之死,自然不是意外,而是城阳王元徽对杨机的蓄意报复。 当rì为了拔擢元整,元子攸向元天穆作出让步,把依附于他的原直斋将军拔擢为河内太守,以便给元整腾出位置。然而没过多长时间,元子攸就后悔了,一则元整并不能像他所期望的那样,在他左右出谋划策;二来这河内郡地位实在太过重要,自汉代起就是司州最核心的三辅、三河地区之一,并且居于大河北岸,关系着洛阳河防和北中城的安危。 因此,元子攸召来城阳王元徽、侍中李彧、黄门侍郎杨侃、御史中尉高道穆等亲信,让他们想办法收回这河内郡的治权。而几人商议了一会,也很快由李彧提出了一个办法,那就是以渎职贪污弹劾现任河内太守,将他赶下这个职位,然后换上忠于帝室的人。 在一般情况下,这个办法确实很有用,毕竟尔朱党羽大多贪暴,很容易被御史抓到把柄。只可惜,如今御史几乎都是尔朱一党的人,高道穆虽然担任御史中尉,实际上却根本掌握不了御史台。黄门侍郎杨侃甚至直言道,即使高道穆掌握实权,恐怕也不一定能够奏效,尔朱党羽基本都是军将出身,向来跋扈,如何会把御史台放在眼中? 意识到这一点,君臣几个都颇为丧气,很快结束了会商。然而,元徽却留了下来,建议元子攸派廷尉司直杨纾前往河内郡,把太守渎职贪污的铁证收集到手,以此堵住元天穆的嘴巴,然后直接下诏换人。元子攸不知这是元徽的借刀杀人之计,依言令杨纾前往,结果他很快触犯了尔朱党羽的忌讳,不明不白的死在了郡中。 杨纾之死,对廷尉卿杨机打击极大。他自己膝下凄凉,半生只得一女,故而着力培养这个侄儿,准备由他继承宗祧。谁知道如今横遭不测,白发人送黑发人,让他的这番心血全部付诸东流。 获知这个消息,杨侃作为参与会商的人,也很快猜到了是谁在下yīn招。他心中大为唏嘘,吩咐长子杨师仲前往吊唁,又把事情告诉了自己的堂弟、通直散骑常侍杨遵彦。一时之间,兄弟俩尽皆喟叹,对当下的朝局忧心忡忡。 正在喟叹之间,门房忽然有人来报,京兆韦家派人前来报丧。杨侃大惊,连忙传其入内。 不多时,便有一位头裹素缟的老仆进来,当堂跪在地下,面带戚容的禀报道:“小人奉郎君之命,前来向亲家郎主报丧。我家老郎主,已经于本月十八病故于南豳州!” “伯昇兄病故了吗?”杨侃连忙追问道。 “正是。”老仆低下了头。 “真没有想到,姻兄走得如此匆忙!才以右将军出任南豳州刺史,不到半年光景便驾鹤西行了!”杨侃又是一番唏嘘。他令人把韦家老仆扶起来,详细问了韦旭病故的经过,又吩咐这位韦家老仆道:“凶信我已经收到了,很快就会派人前去吊唁。你回去转告吾婿孝宽,让他节哀顺变,勿要太过伤怀。” s 第八二章:进退何如(二) 他的话非常诚恳,老仆一一答应着。等到接见完毕,自有杨家仆人领他下去招待。 目送着老仆走出中门,杨侃久久不语,似乎是依然不能释意。见此情形,一旁的堂弟杨遵彦宽慰他道:“阿兄,你也不用再伤感了。人五十不称夭,韦世兄也算得尽天年。况且有子若孝宽,可谓后继得人,想来应该能够瞑目才是。” “我是在为孝宽可惜啊!”杨侃微微摇了摇头,语气中满是遗憾,“如今朝廷将有事于关中,孝宽身为关中名门俊彦,声名早已著于乡里,若能够随军出战,定可建功立业,博得似锦前程,岂是如今这从六品宣威将军所能屈乎?可是,伯昇兄一走,孝宽就必须依制守孝三年,只好错过这绝佳的机会!” 杨遵彦是纯孝之人,听到堂兄这么说,顿时拉下了脸sè:“阿兄如何说出这等言语来?守孝乃人伦大义,何等重要!昔年文明太后驾崩,孝文皇帝尚且守孝三年,何况是身为人子人臣的孝宽?” “道理我自然明白,不过是感慨一句罢了。”杨侃摆了摆手,随意的回答道。 杨侃这敷衍的态度,杨遵彦如何看不出来?顿时之间,他心里就来了气。再加上这段时间,他这堂兄以天子心腹自居,和城阳王元徽等人过从甚密,也让他非常担心家族的前途,决定犯颜直刺,规劝这堂兄一番。 于是他离座而起,走到杨侃的面前。拱手施礼道:“阿兄,我有几句不吐不快的话,想和你说一说。若有冒犯之处,还请阿兄细细思之,不要匆忙见责。” “遵彦,你我同宗骨肉,有话尽可直言。”杨侃见杨遵彦态度郑重。也肃容回了一礼。 杨遵彦点了点头:“阿兄早年淡泊守志,闲居家中,亲朋相劝早rì仕进。则曰‘苟有良田,何忧晚岁,但恨无才具耳’。让我听着非常佩服,至今未尝或忘。可是!自从随天子北狩以来,阿兄骤得亲信,rì与元徽这等小人交接,岂是居身之道?伯父家训,戒我等勿犯公论,勿交权门,阿兄难道都忘了吗!” “我所效忠的是天子,何曾结交城阳王?”杨侃怫然不悦,“身为人臣。竭诚事君,这有什么不对?” “竭诚事君,固然在理,可阿兄为家族想过没有?”杨遵彦严肃的望着自己的堂兄,“子曰。‘有道则仕,无道则可卷而怀之’,如今外有太原雄踞,内有上党当国,天子不但失去权柄,还受欺于元徽这等佞媚嫉妒之徒。阿兄为何要深陷其中?就算阿兄竭诚侍奉天子,天子最为倚重的却是元徽之徒,这样如何能够成事?阿兄若是执迷不悟,越陷越深,只会给咱家带来祸患……” “够了!”杨侃一声怒喝,粗暴的打断了杨遵彦的话。 杨遵彦立时住口。他心中明白,这位堂兄已经听不进任何规劝,说得再多也只是白费口舌,即使连大堂兄杨昱回来,恐怕也无济于事。想到这里,他忍不住一阵灰心,转身踱出中堂,慢慢的走到了前宅门外。家仆以为他要出门,连忙牵出他惯常所乘的驯马,他也就随意的骑了上去,信马由缰的沿着青阳门御道踽踽而行。 小半个时辰过去,马儿忽然停了下来,响亮的打了几声喷鼻。杨遵彦从沉思中惊醒,举目一看,眼前乃是中书侍郎河间刑邵的住宅,也是他平时拜访得最多的人家。而刑宅的人也对他非常熟悉,一听见马的喷鼻声,立刻便有人出来迎候,并且进屋通知自家主人。 见此情形,杨遵彦尽管心中郁结,却也忍不住莞尔。他亲昵的拍了拍马头,把缰绳交给刑家下仆,然后径直走进刑宅。 既然到了这里,那就顺便访一访好友吧!正好,他刚刚决定了一件事情,只是还拿不定主意,也不妨征求下刑邵的意见。 刑邵字子才,雅有才思,和中书舍人温子升俱为当世文宗,与稍后的魏收并称为“北朝三才子”。说起来这刑邵也是位奇人,率xìng简素,不修威仪,也从不以才位自傲,而且明明家有宽宅,却宁愿居一斗室,坐卧皆在其中。此外,他和自己的妻子也很疏远,很少在内室留宿,有一天去内室找妻子商量事情,家养的看门狗居然不认识他,冲着他狂吠不已。 虽然从年龄上来说,刑邵今年已经三十有三,比杨遵彦大了十五岁,却非常欣赏这位少年俊彦,引为忘年之交。如今听说杨遵彦登门来访,他很殷勤的迎出中门,将之引入自己的斗室,又从房梁上取了果脯,招呼他一同享用——只为这房间非常狭小,大部分都放着书籍,故而食物只能吊在房梁上。 杨遵彦是刑邵的常客,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也不会和他客气。于是两人一边啖着果脯,一边随意的聊着。刑邵问起杨遵彦的来意,杨遵彦毫不隐瞒,将自己和堂兄杨侃的那番争论和盘托出,连杨纾遇害的内幕也没有避讳。末了,他郑重的请教道:“子才兄,方才在路上,我想着是不是该放弃官职,前往嵩高山隐居,或许能够让舍兄心有所感,从而回心转意……不知子才兄以为如何?” 邢邵略一思索:“我对令兄并不熟悉,不好作什么判断。不过,遵彦所引用的那句‘有道则仕,无道则可卷而怀之’,的确是甚合我意。若是真要弃官隐居,我愿意一同前往,和遵彦朝夕相对,优游于崇山秀岭之下,尽林壑泉石之兴。” 才子口吻,果然不凡。“崇山峻岭,林壑泉石”之句,可谓道尽了嵩高本地风光,让杨遵彦颇有向往之意。再想到和这位知交好友朝夕相对、结伴优游的光景,他再无任何犹豫,郑重的向刑邵问道:“子才兄此言当真?” “自然是真的,”刑邵呵呵一笑,“遵彦以为我留恋这中书侍郎的官么?成rì夹在陛下和魏中书之间,还要受省内尔朱党羽的气,难道很有趣味吗?” 事实上,这并不是刑邵第一次起意归隐。数年前他担任著作佐郎时,因文采出众,受当时的文林前辈、都官尚书陈郡袁翻所嫉,每每在人前诋毁他,他就曾经托疾辞官,前往青州避祸,并且“终rì酣赏,尽山泉之致”。 s 第八三章:进退何如(三) 第八三章:进退何如 自从迁洛以来,魏朝官员隐居,往往都选择在嵩高山,一则嵩高山为中岳,景致和名声都足够作为隐居之地,二来此山离京师不远,可以免去不少奔波之劳。◎聪明的孩子记住 超快手打更新 .◎例如裴叔业之侄、夏侯道迁的外甥,崇义县开国侯、扬州大中正、兖州刺史裴植,就曾经请求解官归隐,赐死后遗令子弟,将他葬于嵩高山北坡;其弟舒县子、扬州大中正、中书令裴粲,则在被元颢任命为西兖州刺史后弃州归隐,至今仍在此山之中;幼弟裴衍,于兄弟中学识才行最优,少年时便辞官归隐了十多年,出山后先于淅阳击破曹景宗之弟、曹义宗之兄曹敬宗,再与北讨都督、乐平县公源子邕出河北,讨平归附葛荣的相州刺史、安乐王元鉴,因功封抚军将军、相州刺史,赐爵临汝县开国公,可惜不久后被葛荣所败,与源子邕一同战没。 当然,也有些动机不纯的隐居者,本是借着隐居的幌子来沽名钓誉,自然也会选择此山,好让名声尽快传到京师。一百七十年后的唐朝落魄进士卢藏用,就用这个方法弄到了官职,只不过京师变成了长安,隐居之地也换成了长安附近的终南山罢了,而由于这一成功案例,便有“终南捷径”这一典故的诞生。 刑邵和杨遵彦,皆是出身高门。声名早著,而且一为中书侍郎,一为通直散骑常侍,都是中枢显官,自然用不着借隐居来抬高身价。两人主意一定,很快上表辞去官职,一径往阳城县境内的嵩高山而去。 有道是“无官一身轻”。他们既然辞官归隐,也就用不着再急着赶路。因此两人且行且止,走得十分悠闲。直到三四天后才到达了轘辕关。 两人进入关内,正要继续前行,却发现这关内不远处的地方。居然依着山岭立起了一大片房舍,粗略估计,怕是有数百户之多,其间人声鼎沸,往来如织,比一般的市集还要热闹;而附近的山岭上面,还有人在开山采石,烧窑制砖,不时有简陋的小车从那边过来,运着砖石、木材等物前往居民区。拉车的人尽管衣着简陋,却是干劲十足,显露着勃勃的生气。 一时之间,刑邵和杨遵彦尽皆讶然,不明白怎么会有这么多住户。别的不说。这山岭之中并无什么田地,没有任何出产,他们要靠什么过活? “难道是新设的关市么?”邢邵沉吟着说道。 杨遵彦摇了摇头:““应该不是。阳城郡乃司州治下,东南有豫州、南豫州,西南有广州和三荆,离边关还有很远。怎么会在这里设置关市?况且,这两年南人频频犯我边境,也不可能置关市互通有无。” “遵彦所言甚是,”邢邵点了点头,“可阳城县乃中县,户口也就一千多,怎么会有数百户人家住这山岭之中呢?” 疑惑之下,邢邵走近居民区,叫住一位拉着木柴路过的年轻人,询问为何有如此多的民户住在此地。 看见是两位冠带文士,年轻人不敢隐瞒,连忙停住车子回答道:“俺们大多是河南府的流民,被周太守重新编户,暂时安置在这个地方。等到过年开chūn,就要往康城县开荒种地去。” 流民?邢邵和杨遵彦对望了一眼,彼此都能看出对方的惊讶。等到年轻人离开,邢邵语带感叹的说道:“时事多艰,河南府首善之地,居然也有这么多流民。然而,这些流民如此生气勃勃,略无颠沛流离之象,却又是我平生所未曾见。那位收纳流民开荒的周太守,可谓是治政有道,抚民有方啊!” 杨遵彦赞同的点了点头,并且笑着补充道:“说起这阳城郡的太守,我倒是知道一些。其人名惠字允宣,年仅二十余,与家兄元晷颇有结交,我也曾见过一面,风采颇有可观之处。之前他本为廷尉司直,由于得罪了司州牧、城阳王元徽,故而被外放此郡。” “此乃天子之误,朝廷之失,”邢邵叹息了一声,“yù涉千里,逐骐骥而策蹇驴,吾不知其可也。” 他的这句话,是说元子攸虽然勤于政事,有心重整朝局,却没有识人之明,把有才能的臣子遣往外方,倚重像城阳王元徽那样的小人,因此不可能达到目的。而对于这一说法,杨遵彦也大感认同,否则他何须劝堂兄急流勇退? 忽然,邢邵又想起来了一件事情:“周惠周允宣,可是酿造酴釄酒、以‘潇潇烟雨北邙下,古今贵贱同一尘’酬答杨元慎的那位?” “正是。”杨遵彦点头应道。 “如此说来,倒是值得去访一访了,”邢邵哈哈一笑,“遵彦既与这位周太守相识,不如替我引见引见,结交一番?别的不说,至少该有酴釄酒招待吧?” 提到周家的酴釄酒,杨遵彦也动了心:“也好,咱们左右无事,去访一访也成!” 于是两人拔转马头,继续沿官道往郡城而去。 走到半路上,忽然有一支军队迎面过来。两人连忙避到路边,把主道让给这支军队。然而,就在军队渐渐走近时,杨遵彦却赫然发现,领军之人便是他们要访的周惠周允宣。 他从小聪记强识,虽然只和周惠见过一面,却有把握不会错认。因此,他立刻滚鞍下马,高声招呼道:“前面是周太守么?我乃恒农杨愔,可否留步一叙?” 听得有人相唤,周惠从沉思中惊醒。抬头看时,乃一位十七八岁、风神俊秀的白袍少年,看着似乎有些面熟。又听他自称恒农杨愔,周惠立时便反应过来:可不就是杨昱之弟杨愔杨遵彦么! 对于这位杨家千里驹,周惠心慕以久,如今中道相逢,心中的惊喜自不必说。他连忙和身边的田颖交代了一句,让他率这支小军先行,自己则跳下战马走到路边,连连拱手笑道:“果真是遵彦兄!能够在这里和遵彦兄相唔,真可谓是意外之喜啊!” s 第八三章 :进退何如(四) “我也是颇觉意外,”杨遵彦同样拱手为礼,“不瞒足下说,我二人刚从辳辕关过来,正要去郡城拜访足下呢。” “能得遵彦兄相访,诚谓荣幸”周惠笑道。 这可不是套话。杨遵彦出身高门,人品出众,眼界也不是一般的高。他曾写过一篇《文德论》,认为古今辞人皆负才遗行,浇薄险忌,而当世更为不堪,唯邢子才、王元景、温子升三人彬彬有德素,可堪相知。由此可见,他的眼光高到了什么地步。 这样一想,周惠很自然的望向和他同来的人。其人年在三旬上下,相貌清隽,虽然未修边幅,却自有一种从容适意的态度,估计也非泛泛之辈,很可能就是杨遵彦所看重的三人之一。不过,温子升现任中书舍人,除正员尚书郎,兼得天子元子攸、录尚书事元天穆信重,不会轻易出京。而面前这位,大概是邢邵邢子才,或者是王牾元景吧 “足下是河间邢子才,还是北海王元景?”周惠试探着问道。 邢邵心中讶然,颇感兴趣的望向周惠:“周太守为何会如此猜测呢?” “很简单啊遵彦兄人中龙凤,平rì所交亦非凡俗。我曾听元晷兄言道,遵彦所深敬者,一为河间邢子才;一为北海王元景,俱为当今文德兼备之名士。我观足下率情简素,风采不凡,想来必为其中之一。”周惠笑着说道。 他这一番话,既赞扬了杨遵彦。也对邢邵和王昕两人不无推崇。邢邵听在耳里,自然是很中听的。拿他和王昕相提并论,他同样感到十分欣慰。当初他避祸隐居青州时,听说王昕出任东莱太守,就曾经特意迁往东莱,和王昕比邻而居。后来他的堂兄刑杲作乱,他本人受到牵连。遭郡中义军捉拿,多亏王昕以身蔽伏,呵斥众人“想捉拿子才。就先捉拿我”,他才能够幸免于难。 因此,对于王昕。他不仅惺惺相惜,而且还满怀感激之情。而如今听了周惠这番言辞,他连着对周惠也高看了许多。 “哈哈遵彦,这位周太守,可谓是你的知己啊”邢邵转头向杨遵彦笑道,然后向周惠拱手施了一礼,“河间邢邵,见过周太守。” “如此称呼,实在不敢当请直呼表字即可,”周惠连忙谦辞。“否则的话,我岂不是要称足下为邢侍郎?称遵彦兄为杨常侍?真要这么称呼,那就无趣得很了,恐怕这青山茂岭也要笑我等俗气呢。” “既然这么说,那我痴长几岁。就托大唤你一声允宣吧”邢邵笑着点了点头。 他本来就是个非常随和的xìng子,从不以才名和官职自矜,士无贤愚老少,皆能倾心交接,上到五六十岁的李神俊,下到十七八岁的杨遵彦。都是他的忘年好友,如今再加上一个周惠,也不算什么事情。 第八四章:进退何如(六) “得志又如何?不得志又如何?时局到了这个地步,别说他这阳城太守,就算当朝三公,大概也是身不由己的时候多,”邢邵笑着摇了摇头,“况且,我等既然已经隐居,又何必再关心这些朝堂上的事情?” “我等虽然隐居,却还有亲眷在朝中任职,如何能不关心呢?”杨遵彦叹道,“令兄东牟太守邢子良,不是被当朝太傅、东道大行台李延寔公辟为属官,转任乐安内史了么?李太傅为天子母舅,父子二人皆被信任,身居内外重职,一旦时局变化,便是首当其冲。(.)而令兄在李太傅府内任事,又岂能免去一番磨折?” 听杨遵彦提起胞兄邢臧,邢邵颔首不语。良久之后,也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叹息。 ……,…… 与邢邵、杨遵彦中道偶遇,虽然令周惠颇为意外,却不过是旅途上的一段插曲而已。辞别两人之后,他驭马疾驰,很快就赶上了田颖、夏侯敬一行。此时距离轘辕关已经不远,周惠令全军前往关城暂歇,又叫来管理流民安置区的周怀国,令他加赐流民粟米,每户两斛,以为新年之庆。周怀国领命,立刻吩咐手下部曲下到各里,把这个消息公布开来。不一会儿,整个安置区便沸腾了,四五百户流民尽皆称颂不绝,有的人甚至望天叩拜,感谢太守厚恩。 周惠站在关墙上,望着流民区的这番动静,心里感慨良多。**这片土地上的农民。其实要求得很少,能够有点粮食果腹,有个地方安身,就已经非常心满意足。可惜这样的条件,很长时间都达不到,直到一千多年后,每年的chūn节期间。依然还上演着这种“叩谢太守厚恩”的戏码。而这一千多年之间,又有几个当政者把这些小民放在心上,又有谁在乎过这些小民的诉求?史上记载的所谓“民意”。大部分时候都只做着两件事情,要么是“若大旱之望云霓”,期望新的统治者能好一些;要么是“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列队欢迎新的统治者驾临。即使到了现代,也不过是披上一层外衣,换上个新的花样,想起来真让人叹惋不已。 然而,以当世的观点而言,他的这些举止,的确是了不得的善政。否则的话,在这滴水成冰的深冬季节,流民们缺衣少食。无处落脚,不知道要遭多大的罪,也怨不得他们会像这般感恩涕零。 想到这一点,周惠心里便坦然了许多。之前为了出人头地,辗转于陈庆之、元颢麾下。费心与杨昱、元宝炬结交的种种策谋,不管是光明正大的,还是见不得光的,如今都似乎得到了道义上的支撑。 也许,我来到这个时代,就是为了做些有意义的事情!任职一郡。则造福一郡的民众;任职一州,则照顾一州的民生。而为了做更多的事情,就必须获得更大的力量,取得更高的地位。 只可惜,他毕竟出身寒门,如今虽然名列士籍,在士族中的交往却非常淡漠,身边能用的人,也就是河南府户军中的夏侯敬、谢邦、田颖、黄嵩这几个,以及从家中拔擢的周忠、周怀国等人而已。即使能够更进一步,也因为人才的缺乏,终究成不了什么气候。 夏侯敬无事,这时也走上关墙。他站在周惠的身边,问起了途中那两位士子的事情。周惠毫不隐瞒,将邢邵、杨遵彦归隐之事和盘托出,说着说着,他忽然想起了同样隐居嵩高山的裴粲,于是向夏侯敬问道:“宗德,我听说你祖姑母是嫁入了裴家,不知前中令、扬州大中正裴公文亮,于你是何亲缘?” “以亲缘而论,应为我表伯父。”夏侯敬不假思索的回答。 “哦?”周惠来了兴趣,“不知可曾有过交往?” “这个嘛,”夏侯敬为难了片刻,决定据实相告,“听家母说,昔rì家父和我那位堂兄争夺爵位继承权时,这位表伯父曾经劝阻过,并且表态支持堂兄。家父得知以后,心中颇为不忿,渐渐的疏远了裴家,等到家父破出门墙,境遇大坏,两边就彻底绝了交迹……而且,听说我那位堂兄也和裴家不甚亲近,本来在口头上说好要联姻,却因堂兄幼时得了眇目残疾,无法仕宦,裴家便再没有提起这笔婚约。” 周惠无语。夏侯敬的那位父亲,xìng格固然是偏激了些;然而裴家那边,却也不免太过势利。当然,这也是人之常情,所谓“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是也。如恒农杨氏一族,杨昱那一门和杨宽那一门,血缘早已极为疏远,但这两门皆世代显达,因而到现在还叙班论辈,走动频繁;而裴家和夏侯家虽为两代姻戚,夏侯敬祖姑嫁裴叔业长兄裴叔宝,生裴植、裴飏、裴瑜、裴粲、裴衍兄弟五人,夏侯敬伯父又娶裴植之女,生夏侯敬堂兄夏侯籍,可谓是亲上加亲,如今却俨然路人似的。 这个道理虽为陋俗,可是却很难超脱。为了夏侯敬的前途,周惠必须替他谋划。 “这样可不成,”周惠摇了摇头,正容向夏侯敬说道,“你那位表伯父,曾为孝明皇帝侍讲,担任中令之职,还是现任扬州大中正,在士林中的地位极高。你家想要重列士籍,就不能不与这位表伯父和解,并争取到他的支持。” “此事我也曾经想过,却找不到合适的契机。贸然上门的话,无法成事不说,甚至还会自取其辱。”夏侯敬学着周惠的习惯摊了摊手,语气中满是无奈。 “契机的话,现在倒是有的,”周惠微微笑着,“宗德可知道,你那位表伯父现居何处么?” 夏侯敬惊讶的望了过来:“这却不知……难道允宣兄知道?” “不错!”周惠点了点头,抬手指着嵩高山的方向,“你那位表伯父,如今就隐居在嵩高山中,具体地方不难探出。宗德若是有意和解,我自当代为寻访,并且妥善安排会面之事。” s 第八五章:府户立军(一) “如此就多谢允宣兄了!”夏侯敬喜道,躬身就要向周惠作揖。(.)周惠连忙扶住了他,含笑拍着他的后背说道:“宗德,你我曾同赴国难,如今又同气连枝,就宛如兄弟一般,何必这么见外呢?再说了,若是你能重列士籍,咱们做起事来,不也就更加趁手了么?” 夏侯敬点了点头,和周惠相视一笑,也抬头望向关墙之内。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轘辕关。之前他虽然去过南荆州,走的却是西面伊阙关那条官道,并没有经过这里。如今站在这关墙上,仔细打量着这座废关的地势,他忽然发现此处比伊阙关险要得多。在关墙之内,东面是嵩高山主峰,西面是万安山,南面是少室山道,道路回环盘旋,颇为艰险,而北面的来路,便是从洛阳到这阳城郡的唯一通途。 “此关不简单啊!”夏侯敬忍不住赞叹了一声。 “宗德也看出来了?”周惠笑着应道,心中大感安慰,暗忖果然没有看错他。 实际上,这轘辕关关的地势之胜,在洛阳八关中都算得上突出,控制着从洛阳通往汝地、颖地、襄地的捷径。然而,和伊阙通道、虎牢关外通道相比,这里的道路实在太过艰险,不利通行,因而在安定的时候,人们都宁愿走其他两条路,而此处也就人迹稀少,又不需要应付什么敌情,因此往往被忽略和废弃。可一旦洛阳发生变乱,这里便成为险中之险。重中之重,甚至关系到天下的归属。当年刘邦起兵,攻击洛阳失利,便是据此关退守阳城,然后以少量兵力守备,引主力前往西南武关,赶在项羽之前攻入了关中;后世李密屡破强敌。威震河南河北,在诸方割据势力中最为强大,却在偃师与洛阳王世充对阵时。因过于轻敌、未查地形之故,被其轘辕关的少量伏兵乘高袭营,导致一败涂地。无力回天,不得不向李渊投诚。 由于这个原因,周惠才见到这轘辕关的地势时,心中便有了一番计较。他认为,以如今的情形,洛阳恐怕免不了生乱,说不定会波及到这阳城郡来。因此,他决定在合适的时候重修轘辕关,从而把动乱阻挡在阳城、康城之外。到时候,他进可率军支援洛阳。建功立业;一旦事有不济,也可退据此关,那么赖着关墙和道路之险要,只凭郡中的少量兵力便足以保境自守,维持住自己的地位和安全。 只可惜。无论是郡丞谢邦,还是郡尉田颖,都没有意识到这里的重要xìng。或许他们有其他的能耐,例如田颖武力颇有可观,谢邦则善长交际,但都不是能够商量大事的人。他如今能够依靠的。只有面前这夏侯敬而已。 想到他们三个,周惠很自然的又想起了现任河南郡尉王建。之前的很长时间里,王建都是他们三人的头儿,无论是见识还是才能,都在他们三人之上。如果他也能来帮自己的忙,那可就最好不过。而且,眼下他有一个想法,也必须得到王建的支持才成。 “宗德,你最近和仲立还有交往吗?”他向夏侯敬问道。 夏侯敬点了点头:“有过一些,还借花献佛,拿你送的酴釄酒招待过几次……允宣兄这么问,可是想托我作个中间人,和仲立重归于好?” “事关咱们的前途,我必须得到他的支持,”周惠沉吟着望向夏侯敬,“你和他相交颇深,想必很了解他的xìng格。依你之见,他是否会支持咱们?” “那要看是什么事情。”夏侯敬不假思索的回答。 “是关于岁末傩祭之事。我想请他放出手下那支以河南府户组成的郡兵,和咱们这支郡兵合在一处,然后由他亲自指挥,在傩祭上竭力和羽林军骑兵对拼一场,好让天子亲眼看看咱们河南府户的战力,继而支持咱们重建府户军。” “这样做……似乎不合傩祭的规矩啊!”夏侯敬提醒周惠道。 “不合傩祭的规矩?”周惠呵呵一笑,“你可知道,傩祭原本是怎样的么?两军各为四军,持军械旗幡周回转易,以相赴就,演练诸般攻守战阵;战阵演罢,便是实战演习,由骑将率诸军轮番上场对决,其中虽然有南败北捷的规矩,军械也换成了演习的木制道具,却都是全力以赴的实战……只不过,后来胡太后当政,不喜傩祭中出现伤亡,原本骁勇善战的羽林子弟也渐渐退化,因而就只剩了这个演习的空壳。” “话虽如此,但你如今恶了城阳王元徽,行事却不能不小心些,”夏侯敬依然忧心忡忡,“万一他以此为由,在天子面前告你的黑状,恐怕……” “既谋非常之功,当行非常之举。如今四方多难,天子曾经嘱咐我好生练兵,我就在御驾前展现出咱们府户军的军容和实力来。以天子素来的仁厚宽容,肯定不会因此而降罪的,”周惠摆了摆手,“你只告诉我,有没有把握说服仲立就行了!” “说服仲立应该不难,”夏侯敬斟酌着回答道,“仲立行事,向来习惯于全力以赴,如今又关系到咱们河南府户的前程,他肯定愿意听从你的主张。再说,阳城郡郡兵由子聪率领,他也乐意和子聪并肩作战。即便是允宣兄你,虽然暂时交恶,却也有周济他的家人、举荐他任河南郡尉的情分……” 听夏侯敬提起情分,周惠连忙打断了他:“宗德,我那两件事别和仲立提起。否则的话,纵使他不好拒绝,却显得我挟恩图报一般,以后就更不好相见了!” “不错!还是允宣兄考虑得周全。”夏侯敬点头应道。 ……,…… 一行人到达京师,已经是腊月二十六,距岁末傩祭仅有三天时间。夏侯敬自去司州府复命,周惠也礼节xìng的拜见了司州牧、城阳王元徽,然后夏侯敬携了田颖前去劝告王建,周惠则前往廷尉卿杨机府上吊唁好友杨纾。 和一个多月前相比,杨机的形容苍老了许多。这也难怪,寄予厚望、准备当作继嗣的侄儿含冤身死,白发人送黑发人,谁能够受得住这样沉重的打击?面对杨机毫不掩饰的哀容,周惠既是伤感,又是不忍,却只能好言相劝,让杨机看开些,自己也保重些儿。 “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看不开的?”杨机木然的摇了摇头,“我伯侄二人,忠心为天子效命,却落得这样的结局!世道不公如此,我还有什么念想,还有什么尽忠的心思?从今以后,我只和光同尘,做那浑浑噩噩的庸碌之官,混到乞骸骨告老还乡的那一天罢!” s 第八五章:府户立军(二) 周惠微微摇了摇头,心中叹息了一声。(.)欢迎来到阅读杨纾的死,的确很让人心寒,尤其是那些尚在实心任事的朝臣们。他们见到杨纾的遭遇,岂能没有物伤其类、甚至引以为戒的考虑?而像邢邵、杨遵彦那样的清高之人,甚至就干脆的弃官隐居了。 元子攸信任元徽,这实在是他最大的失策,可谁让元徽是他的表姐夫,本人又那么擅长逢迎呢?别的且不说,只元颢进逼那一会,元子攸弃京北狩,宗室诸王中仅元徽一人跟随,这就是多大的情分? 尽管周惠自诩颇有口才,但现在却不知道如何劝说杨机。到了他告辞的时候,反而是杨机劝着他道:“允宣,你如今在外任职,大老远的回京师来吊唁,足见你的盛情。我知道,你现在年纪还小,又出身寒素,满心都是建功立业、光耀门楣的心思。当rì我出仕之初,何曾不是这样?可如今不比当年,孝文皇帝留下的贤臣尽皆凋零,太和遗风早已烟消云散,实在不是出头的时候。我劝你凡事谨慎点,安心的熬着资历,只要不发生什么差错,官阶自然能够稳稳的升上来。” 杨机的这番劝告,周惠自然不打算听从。他拱手应承了几句,然后离开杨纾的灵堂,返回城南的伊水酒肆。 由于周恕和周忠都回了巩县,准备参加年终的祭礼,酒肆中只有周怀君、周怀章等人守着粮食布帛。这些资财,是周惠屯田的最大倚仗。等到翻过年来,便会由返回的郡兵护送着解往阳城,而伊水酒肆也将结束营业,暂时关闭一段时间。 闲坐了一会儿。夏侯敬和田颖也来了。他俩给周惠带来了好消息,王建同意配合他们,将亲自领着郡兵参与傩祭,并且出动那支jīng锐,全力和羽林骑军对决。 “好!有仲立的这句承诺,咱们的计划就成了!”周惠喜形于sè,“河南府辖地极广,比好些州还大些。往年傩祭的时候,参加的郡兵高达两千多。他们与咱们合在一块,正好就是中军和后军,就算没有左、右两军的配合。也足够和羽林骑军会上一会!” ……,…… 魏朝的羽林军,前身是四方四维八部众中拓跋本部的武力,向来由宗室掌握,是皇帝亲征时的扈从。也是倾国出战时的主力中军。孝文帝和之前的诸代帝王,都有亲征的传统,如太武帝拓跋焘,十五岁时便率军北征。击破进犯的蠕蠕军队;孝文帝亲政后,也多次亲征南朝。拔其沔北五郡,置为荆州。最后还病逝于南征的大军中。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支军队都是jīng锐中的jīng锐,战力强悍无比。 可是,孝文帝汉化之后,国中渐渐养成重文轻武之风,原为军中骨干的上层贵族更是骄奢yín逸,沉湎于京师繁华,因此羽林军的地位大大下降,战力也急剧衰落了下去。除此以外,宣武帝和孝明dì dū是幼年继位,都没有亲自出征过。特别是孝明帝,一直被胡太后、元乂等人架空着,比傀儡好不了多少,而且在位的十数年间,政争、天灾和叛乱此起彼伏,国势渐渐衰弱。在这种情况下,别说亲征,连大规模的战事都承担不起,到了最后几年,六镇扰乱河北时,孝明帝几次下诏亲征,结果不是受到胡太后的阻扰,就是被财政状况所限制,最后都无疾而终。 没有亲征和大规模战事,羽林军就没有用武的机会,渐渐的成为了摆设。直到邢杲叛乱,陈庆之趁机北伐,羽林军才再次得到出战的机会,主力随上党王元天穆出战青州,另外两万人拔于济yīn王元晖业麾下。可是,这两万羽林军依城而守,占尽地利人和,居然挡不住陈庆之的七千人,而且一战而溃,全部跟随元晖业向北海王元颢投降。 由此可见,魏朝羽林军的战力,已经衰落到了何等地步!周惠敢于以步军对抗羽林骑军,也主要是鉴于这样的事实。 腊月二十九rì的下午,除夕大朝会结束之后,元子攸率领一众朝臣来到西林园御苑,参观今年的岁末傩祭。这个时候,六千羽林骑军和六千郡兵都已经准备就绪,其中羽林骑军身着魏朝的黑sè戎服,列于御苑北面,排出攻击阵型;六千郡兵按地域方位分为四队,每队一千五百人,分别身着象征东、南、西、中四方的青、赤、白、黄四sè戎服,分别担任南军的右、后、左、中四军,皆作防御之势。中军自然是河南府的郡兵,由从六品宣威将军、河南郡尉王建统领;周惠的阳城郡在司州南部,因此与一千河南府郡兵身着赤sè戎服为后军,本人身为从五品折冲将军、阳城太守,同时兼任整支步军的统帅。 天子驾临,自然有一番盛大的礼仪。这岁末傩祭,也是耀兵示武的盛观,而且已经延续了六十余年,形成了一整套的常制,其间的排场却也不必细说。等到告祭完毕,随着大鸿胪寺的命令下达,岁末傩祭正式开始。 顿时之间,主阵台前钟鼓长鸣,两方将领皆带上面具,上马指挥各自辖下的军队。等到钟鼓声一变,各军纷纷扬起旗幡,手持军械,随钟鼓的节度迭次经过主阵台,在天子及朝臣面前演练跪起前却、周回转易诸般变化。这是诸军rì常cāo练的内容,难度不高,即使郡兵也能应付得来,诸军在各自将领的指挥下,也各自完成了这些演习内容。 和其余诸队相比,周惠这后军的演练斌不算突出。这是很自然的事,他麾下的五百郡兵,毕竟是重新召集起来的,训练的时rì不长,而且和其余一千河南府郡兵的配合也不甚默契。可是,这支郡兵却颇有特点,其中的大多数人都居住在山岭附近,擅长林间狩猎,弓术都非常可观。是以周惠在编制后军时,将他们全部划为弓兵,而且每人都额外带着数支木制短矛,用来在关键时候打乱敌方的阵型。其余的一千郡兵,除人手一支长戟外,每两人还共同负责一面大盾,可以排出严密的盾墙,作为整支步军的第一道防线。 很显然,周惠为了对抗羽林骑军,还是有针对xìng的作了一番布置。至于这些布置是否能够奏效,那必须由接下来的实战演练来回答。 >vid/< 第八六章:府户立军(三) 完成阵列演练,各军纷纷回到阵地,恢复了南北对峙的格局。接下来,实战演练偏要开始了,代表礼乐的钟声骤然停下,代表征伐的角声凄厉的响起,而鼓点也由舒缓变得格外急促。在这鼓角声中,众将士尽皆齐声大呼,声音响彻整个西林园御苑。与此同时,两方主将也摇动军中旌旗,指挥麾下的各军调整阵势。南方四军依然排出防御阵型,由左、中、右三军平列在前,各自支着长枪,保护军营内带着纛旗、旌旗的后军。北军则排出攻击阵型,由两千人居中为主力,其余四千人分为左右虞候、左右厢四军,分列于中军的四维,也即是东南、西南、西北、东北四个方向。其东、南、西、北四方皆留出通道,方便主力中军整队出击。 这两方排出的阵势,也正符合南北两朝的布阵习惯。南朝沿袭晋制,上军两千,中军千五,下军一千,故南军以一千五百人为一军;北朝起于代北游牧部落,因而每军便是一个单独的千人队。南朝以步军为主,主将一般不亲自出击,而是留在营中以纛旗、旌旗节度诸军;而北军的主将常常身先士卒,其所率的中军便是主力jīng锐,用来当作整个战局的决定xìng力量,如当年道武、太武、孝文等皇帝亲征时所率的拓跋本部骑兵、台军羽林骑军便是。 按照最初的傩祭制度,南北两方应依着正式战局。由各自的前锋、偏师对决。按胜负决定主力作战的地点;其后才会进行主力决胜,由北军骑将率各军出阵挑战,南军步兵更进退以相拒击,待北军占据南军军营即告结束。**然而,到了最近这些年,由于重文轻武的风气,傩祭的实战演练也简省了许多,一般是由北军的中军主力出击,直接“击垮”南军防御取胜。这种演练方式,已经毫无实战的味道。不过是取个热闹吉利罢了。也难怪夏侯敬去通知周惠时,还想着要提醒他,让他随意派个幢主去应付。 可是,周惠既然打定了主意。又以从五品折冲将军的高阶身份参与其中,取得整支南军的节度之权,自然不会甘于当作陪衬,以己方的百般狼狈来衬托对方的英武善战。看着对方的中军离营而出,他沉着的挥动旌旗,指挥王建的中军向前进发。然后,他叫来指挥后军盾兵的、后军弓兵的田颖和黄嵩,最后一次交待道:“咱们的计划,可都记住了么?” “记住了!”两人大声应道。 “好!”周惠点了点头,“你俩各回本部。依计划行事!” ……,…… 北军的两千中军骑兵缓缓行进着,到越过两军的中线时,整支骑军渐渐的加快了速度,准备向南军发动冲锋。然而,当他们冲到南军前面约六七十步的时候,对方营中忽然飞来两阵箭雨,当头落在前排骑军的头上。这突如其来的打击,顿时令众人大感愕然,不约而同的放慢了步伐。等待自家主将的命令。有些被南军shè中的倒霉鬼,甚至还破口大骂起来。 这些shè来的箭支,虽然都去了箭头,没有什么杀伤力,可他们也都只穿着布甲。被箭支打在脸上身上还是很疼的。 领军的北军主将却也愣了。按照这些年的惯例,南军不是应该一触即溃的么?怎么还以弓箭阻击他们?而且郡兵向来散漫。这时候怎么这般敬业?还有,如今己方骑军已经失去了速度,也没有足够的加速距离,还要不要继续向南军发动进攻呢? 看着突前南军所排出的整齐枪阵,北军主将心中很有些犹豫,于是回过了头,望向天子和群臣所在的主阵台,希望能得到一些提示。 就在这个时候,突前南军忽然向两边一分,让出中间通往军营的道路来。北军主将顿时大喜,这些扮演南军的郡兵,还是很守规矩的嘛!他立刻令麾下众人继续进军,沿着突前南军让出的道路,直接冲向南军的大营。 然而,才通过了大约一半,南军大营中忽然摇动旌旗,一支千余人的军队冲出军营,在军营面前排起了数道盾墙。在各盾的缝隙之间,还伸出密密麻麻的木制长戟,宛如受到挑衅的刺猬似的。这样的阵仗,顿时让北军大惊失sè,再次停了下来,以免撞到这盾墙戟阵上面。 不仅如此,在盾墙戟阵的后面,还飞出了一支支短矛。这些短矛比弓箭的距离近,但是攻击力却更强,让盾墙当面的北军骑兵胆寒不已。好在这些短矛并非针对他们,而是shè向还未入阵的后续部队,逼得他们不得不退后离开。而原本退向两边的突前南军便趁机合拢,一部继续排出枪阵防御北面,一部转身持枪进逼,将先行入阵的数百骑包围在四支南军中间。 被枪阵、盾阵四面包围,又失去冲刺转圜的空间,北军骑兵已经落入南军的圈套之中,即使真心想要反抗,也很难突破数千人的包围,何况这只不过是傩祭的演练?于是,当周惠摇动旌旗,令左、右两支长枪军向中间发动进攻的时候,陷在阵内的北军纷纷下马,向南军弃械投降。 此情此景,虽然是在预料之中,但周惠依然十分感慨。这羽林骑兵,居然已经退化到了这个地步!昔rì随孝文帝兵不血刃取得沔北五郡的威势,随中山王元英击破五十余万梁军的武功,如今已经是荡然无存,只剩下被京师繁华掏空了的躯壳和jīng神,以及被陈庆之一鼓而下、两月间先后降于元颢和尔朱荣的巨大屈辱。 在震天的欢呼声中,周惠离营进入阵内,令人把北军主将押到身前。北军主将自然极不服气,他一把摘下傩祭面具,大骂南军不守规则,使jiān计诱他们入圈套,还声言要禀明天子,将南军诸将全部下狱治罪。 “不用你去禀明,我现在就和你去天子面前分说。”周惠呵呵一笑,令人把这北军主将绑了,押着一起前往主阵台前。 s 第八六章:府户立军(四) 主阵台上的天子及朝臣们,鉴于往年傩祭的惯例,原本并未将这实战演练放在心上。当看到突前的南军主动让开道路,放北军主力攻击大营时,众人都以为南军即将依例败北,而傩祭也行将圆满结束。然而,南军却忽然以短矛投刺截断北军骑兵,并且将其先头的数百骑困于阵内,生擒担任北军主将的左中郎将、通直散骑常侍元劾。这样一番变化,让众人一时间尽皆愕然。 不等元子攸发话,大司马、城阳王元徽已经遣备身侍卫前往钟鼓台,召大鸿胪卿琅邪王皓来见。王皓见到天子身边的备身侍卫,自然明白是要讯问北军失利的事情。然而,他哪知道南军为什么忽然发力,将北军困于阵中?可是上命难违,他在无奈之下,也只能随备身侍卫一同前往主阵台,心中一边痛骂担任南军主将的折冲将军、员外散骑常侍周惠,一边想着如何应付天子的问询。 与此同时,周惠也押着北军主将过来了。想起这周惠素rì的作为和名声,王皓心中一动,向备身侍卫说道:“陛下yù询之事,本官大致能猜到一些。此事除鸿胪寺之外,也和演习的两军主将有关,烦请将军稍侯片刻,待他二人和本官一同前往谒见。” 备身侍卫却十分尽职,立刻驳回了王皓的要求:“大司马只召鸿胪卿往见,并未说让两军主将同行。” “本官是大鸿胪卿,自然知道谒见的规矩。可也有从权之理嘛!”王皓笑着说道。**身为大鸿胪卿,他的口才自然颇为出众:“让他二人在钟鼓台候着也可以,但回话时涉及到他们,未免又要劳烦将军多跑一趟,还不如等他们过来,让他们也一同去主阵台下候着,等待陛下宣召时再上台谒见。” “这样却还使得。”备身侍卫略一思索。同意了王皓的要求。 等到周惠押着元劾过来,王皓立刻问道:“周将军,此事是你的主意。本官自然会在天子面前替你分说。可是,咱们虽然事先有这一番计较,却毕竟违了往年的规矩。待会陛下问你时,你可要仔细回话!” 事先有这一番计较?这话从何说起?周惠诧异的望向大鸿胪卿王皓。设圈套算计北军,这是他的私自行动,因为他非常清楚,鸿胪寺绝对不会允许他这样做。可如今这王鸿胪卿却满脸郑重,煞有介事的说出这番话来,仿佛他那突然的举动,原本就是在鸿胪寺制定的傩祭步骤之中一般,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仔细看了看王皓的脸sè和眼神,周惠忽然笑了。很显然。王皓是在瞒天过海,想把这突发的意外转为事先的计划。等到天子讯问时,只要他能说得过去,也就掩盖了失察之责,避免了丢官之危。甚至还能得到用心任事的名声。 当然,这有一个前提,前提就是周惠有充足的理由,能够将这件事情解释过去。如今他这么说,事实上就是在和周惠通气,让他先说说自己的理由。以便他在天子面前回话。 周惠原本是准备独力面对天子,仗着自己的口才和天子的仁厚化解责任,如今有鸿胪寺一同分担,有大鸿胪卿代为分辩,事情自然更加容易。而王皓这样做,不仅是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同时也是在向他施恩,并且对他的才智、品行表现出了极大的信赖。 如果他有充足的理由,能够解释这件事情,两人自然有功无过;但若他原本没有什么计较,纯属胡作非为,那两人都逃不掉破坏傩祭的罪责。 想到这里,周惠不禁对王皓生出一些感激,于是很恭敬的回答道:“傩祭大典,末将岂敢造次?如今四方多难,叛乱纷纭,羽林军为天子中军主力,如今也该整军备武,随天子平定四方,因此末将才在阵中设伏,jǐng示羽林军要留意武备,不可像前些年那样松弛无度。再者,当rì末将出镇阳城郡,陛下曾令末将留心武事,努力练兵,以备他rì征战,故末将才这样认真节度,让陛下检阅末将练兵的绩效……此番内情,王公尽可上禀陛下,以陛下素rì之仁厚,想来不至于苛责我等,说不定还会嘉奖我等的良苦用心。” 王皓点了点头,心中总算安定下来。他是天子的近臣,自然也了解天子的行事风格,对于朝臣从来都是以恩义结纳,便有过错,只要事出有因,极少降下惩罚。例如半年前车驾北狩之时,群臣纷纷投降元颢,这是多大的罪责?可等到车驾返回京师,却立刻下令大赦,饶恕了绝大多数从逆的朝臣,如温子升等人甚至原职留用,这是多么宏大的气度? 于是他放心的前往主阵台,留周惠一行在台下等候,自己随备身侍卫上前谒见天子。 事情果然不出两人所料。听了王皓转述的理由,元子攸立刻释然了,还笑着对大司马、城阳王元徽说道:“两月前皇叔举荐周卿出任阳城太守,果然是知人善任。如今周卿不但安抚了郡中的叛乱府户,还得到众人的倾力追随,也不负皇叔举荐他一场呢。” 元徽尽管深恨周惠,此时却也不便从中作梗。毕竟天子已经认可了此事,而且还称赞了他的举荐之功,于他也是颇有荣耀、颇得圣眷的事情。只不过,就这样放过周惠,他却是无法甘心,只好婉转的挑刺道:“虽然如此,但北军主将被南军生擒,这兆头却不太好,也破坏了傩祭的制度。” “傩祭的制度?”元子攸略一思索,向以jīng通故典著称的尚令、临淮王元彧问道,“城阳皇叔的意见,临淮以为如何?” “回陛下,臣却是认为,此举正合于傩祭之制!”元彧瞪了元徽一眼,很干脆的回答道。 对于元徽这个佞臣,元彧显然是看不惯的。别的不说,就昔rì向胡太后进谗、葬送讨伐葛荣的广阳王元渊和十万台军之事,就足以让元彧对元徽嫉恶如仇。他是忠心国事的宗室,也和广阳王元渊一样领军出征过,岂能容得下这等谗害出征大将、败坏国家大局的小人? s 第八六章:府户立军(五) 此外,对于羽林军的松弛无度,临淮王元彧也极为担忧。.欢迎来到阅读五六年前时,因徐州刺史据州南叛,他与安丰王元延明率两万羽林军进逼彭城,那时便发现羽林军战力极差,因此奋战了很长时间,战局都没有取得任何进展。幸亏这时驻守彭城的豫章王萧综心生异志,主动出城投降,他俩才得以收复徐州,而这也就是近十年来羽林军取得的最大胜利。 如今面对天子的问询,元彧直言不讳,借傩祭指出了羽林军的弊端:“昔年高宗文成皇帝创傩祭制度时,意在耀兵示武,整军扬威,其演练阵势,有飞龙腾蛇之变;演习实战,皆奋勇而争先。可到了前些年的时侯,胡太后当政,国中惟知骄奢yín逸,武备极为松弛,故台军屡屡受挫于叛军,连羽林军的傩祭也变得形同儿戏一般……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岂可不慎而重之?正如大鸿胪卿臣皓适才所言,如今四方多难,叛乱纷纭,羽林军为陛下中军,必须留意武备,随陛下平定四方才是。而羽林军的整军备战之路,臣以为,不妨就从今rì这傩祭开始!” “好!临淮此言,可谓深得朕心,令朕顿起平定四方之志啊!”元子攸笑着点了点头,吩咐大司马、城阳王元徽和大鸿胪卿王皓,“就依临淮皇叔之意!” 城阳王元徽见天子主意已定,也就知趣的不再置喙,并且顺势向他请示道:“陛下,北军主将被南军生擒,已经失了锐气,是否要重新派遣一位主将?” “正该如此。”元子攸应道,把目光投向了几位宿卫武将。 武卫将军奚毅明白天子的想法。首先出列请命:“陛下,末将愿担任北军主将。为陛下击破南军,请陛下允许!” “陛下,末将愿往!”直阁将军将军元整也反应了过来。 元子攸看了看奚毅,又看了看元整,心中立刻决定了主将人选:“奚将军位居从三品高阶,又是代上党王出席,岂可亲自上阵?随朕一同在此静观即可……子肃,你代奚将军下去见一阵罢!若是你果然能击破南军,朕就将元劾的通直散骑常侍职务转授于你!” “末将遵命!一定不负陛下期望!”元整半跪着施了一礼,脸上笑开了花。 入宫承值的这几个月来。可把他给郁闷坏了。如今终于有了上阵一展身手的机会,而且对手还是好友周允宣!这怎么不让他心花怒放呢? 奚毅心中却是一叹。他是尔朱荣的属官出身,还是尔朱荣的亲属,在尔朱荣还没率军入洛之前,就常常通命于秀容和洛阳之间。后来尔朱荣抗表入朝,即遣尔朱天光和他先行入朝,与尔朱世隆密议废立天子之事,并且选定了当时尚为长乐王的元子攸。因此,元子攸虽然对他非常尊重,却因为他和尔朱荣的深厚关系,总是不愿衷心信任他,哪怕他一再表示忠诚也毫无作用。 他向元子攸躬了躬身,默默的退回原位。看着元整下了主阵台,意气奋发的提起木槊,驭马驰往北军大营。 随后,元子攸又宣召周惠上台,好言勉励了几句,令他返回南军大营继续主持。至于被俘的北军主将、左中郎将元劾。自然落不了好,不仅被削去通直散骑常侍的兼官,还受到了罚俸半年的处罚。 等到两军主将到位,鼓声再次响起,示意傩祭继续进行。在震天的战鼓声中,元整扬起中军旌旗,召回逡巡于南军阵前的残余中军。不一会儿,这支经过重整的军队再次离营而出,在元整的率领下向南军阵地扑来。 周惠知道,这一次是注定要失败的了。虽然刚才元子攸交代过,让他奋力和北军周旋,无须将就“南败北捷”的制度,但元子攸都已经派自己的亲信宿卫将领上阵了,他若是还不知趣的败下阵来,岂不是太没眼sè?更何况,这次的北军主将是元整,即使是出于情谊,他也应该成全他的功劳。 因此周惠干脆放弃后军,将田颖、黄嵩召到身边,和王建的中军一同突前,草草布下了几列枪阵。 枪阵才布置好,元整已经率军冲了过来。冲在前面的数列骑兵,是他刚才重整队列时,特地挑选出的雄壮士卒,而他则高擎木槊,亲自冲在整支骑军的最前面。 这一次,没有南军的弓箭阻击,北军骑兵顺利的接近了南军枪阵。元整木槊一扫,砸翻当面的两名南军士卒,一马当先的突入了阵中。其他人见主将如此英武,也各自抖擞jīng神,奋勇击破当面的防御,将本就不甚牢靠的枪阵冲得七零八落。 枪阵一溃,又面对着骑军的冲击,整支中军立刻节节溃散,有些士卒躲避不及,甚至还伤在了北军的战马之下。王建原先已料到这个结果,因此并未试图反击,只是尽力收拢士卒退往两侧,同时妥善救助受伤的人。 周惠身为整支南军的主将,自然不能学王建那样退出,而是尽力逃往大营,扮演好主将的角sè。田颖和黄嵩紧紧跟着他,一左一右的护卫在他身边。然而,元整却认准了他们这三个戴着傩祭面具的将领,坚持不懈的追赶着。他的骑术极为jīng湛,很快接近了周惠等三人,把其余人都抛在了后面。 看到这副情形,田颖和黄嵩顿时怒了:“这北军主将,真他娘的嚣张!咱们让着他,他就真以为咱们好欺负么!” 说着,黄嵩扭转上身,抽出背后的几支短矛,接连掷向元整,意yù逼他停止追击。田颖则干脆拔转马头,返身向元整冲去。周惠阻之不及,干脆放弃逃遁,和田颖一同发动进攻,以全同袍之义,同时也看看元整如何应付。 短矛袭来,元整不慌不忙,扭身藏到鞍甲右侧,于是三支短矛尽数落空。随后,战马忽然向右一转,显露出他持箭勾弦的身形,同时一箭飞速而至,正中黄嵩的前额。 >vid/< 第八七章:府户立军(六) 元整这一箭力量甚大,尽管是去了箭头的箭支,还隔着厚纸面具,黄嵩依然感到额上生疼。他知道,如果是真正的交锋,在这一箭之下,恐怕他已经死了大半个。抬头看了看前方,好些北军骑兵正在赶过来,继续顽抗也没有什么意义,于是他知趣的下了战马,依着演习规则退出了战斗。 田颖却还不肯屈服,他紧握长枪,趁着元整攻击黄嵩的间隙冲到近前,大声呼喝着横扫过去,想将元整砸下战马。元整已经换回长槊,见田颖来势汹汹,长枪带着风声扫来,暴喝一声“来得好”,然后踩着马镫立起身子,双手横持长槊,借马力格挡对方的进攻。 双方的武器猛烈相格,郡兵中制式的长枪终究不够坚固,只听得“咔嚓”一声,长枪已经居中断为两截。田颖看着手中的半截枪杆,脸sè顿时沉了下来,而元整则不假思索,顺势一槊刺出,直指田颖的颈间要害。田颖见其来得迅捷,格挡不及,只得斜身避过,却不料元整手腕一抖,长槊的槊尖划出一个半圆,然后变直刺为下砸,直接将他砸下了马去。 元整得势不饶人,驭着战马上前两步,居高临下直刺摔倒在地的田颖。眼看田颖难以闪避,周惠连忙上前,持枪向元整的腰身刺去,意图围魏救赵,逼元整回槊格挡,从而放弃对田颖的攻击。可是,元整似乎早料到了似的,双腿驭着战马斜绕半圈。躲过了周惠这一枪直刺,同时还转到了周惠的侧面。周惠收手不及,马上的身形略一摇晃,立即被元整抓住机会,照样一槊砸翻在地。 这时候,已经有数骑赶到了近前,为首之人见田颖滚落在地。(.)连忙提槊刺他。但由于还要照顾战马,只有一只手的力量,因此这一刺并不甚急。田颖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槊身,然后猛力一拉,在借力起身的同时。也将马上的人扯了下来。 田颖一脚踢开那人,持着长槊抖了一个枪花,大声招呼元整道:“你这军将,不过是仗着兵器占优,马术也比我jīng,才侥幸赢得一招半式罢了!如今我也有了长槊,你要是个好的,就下马和我一战!” “有何不敢!”元整哈哈一笑,轻巧的跳下马来,“我正愁手脚活动不开。你俩一起上我也不怕!” “算了,子聪!你看北军都围了过来,咱们再坚持又有什么意义?”周惠从地上翻身爬起,一把摘下脸上的傩祭面具,苦笑着冲对面的元整问道。“对面可是子肃么?你刚才这一槊,砸得可不轻啊!” “哈哈,正是!”元整也摘下了面具,露出一张意气风发的面容来,“战阵之上,自当尽心尽力。允宣兄勿要怪责……而且不瞒你说,我已经好久没这样痛快了,刚才料到是你,本想收手一些,却还是忍不住砸了下去,如今也还没打过瘾呢!” “你现在是北军主将,还是收敛着点儿,”周惠笑着指了指主阵台,“由着xìng子和咱们打上一场,痛快倒是痛快,却让陛下、各位朝臣、还有上万将士全部候着不成?” “不错!倒是我失了计较。”元整点了点头,重新戴上傩祭面具,令身边聚集过来的数百骑排好冲锋阵型,然后一马当先的向前驰去。他手中的长槊高高擎起,仿佛是一面胜利的旗帜,而在他刚才这一战的鼓舞下,整支骑军也气势大增,一往无前的直冲南军大营,蹄声过处,仿佛天边隆隆不断的闷雷似的。 “这才是骑军该有的声势啊!”目送着这支骑军,周惠感叹的说道。 “可惜咱们留了手,没有全力布阵,也没有全力阻栏他们。”黄嵩牵着马走了过来,话语中颇有不甘之意。 “照你这么说,他们还没穿上重骑装备呢!”周惠笑着提醒黄嵩,“骑军冲锋起来,本来就不是步军所能抵挡,而且羽林军可是重骑军的编制啊!” “我很怀疑,他们这些勋贵子弟,还能不能穿得上那身重骑装备。”田颖摇了摇头,他和夏侯敬在台军中混过一段时间,稍稍见识过羽林军的德行。 “这话倒是不假,可咱们参加傩祭,本来就是作陪衬的,”周惠微微一笑,见北军骑兵已经占领自家大营,知道实战演练即将结束,于是叫过几名聚拢来的护兵,令他们去请王建等人前来汇合,准备一同前往钟鼓台复命。 ……,…… 虽然南军终究败下阵来,而且败得非常干脆,元子攸却依然对南军赞赏不已。他看得很清楚,南军是留了手的,别的不说,第二次排出的枪阵,就远没有第一次那么坚韧和整齐,也没有体现出那般聚散如常的能耐。更何况,南军只出动了中军,兵力只比北军骑兵稍多一点,连后军中的弓兵都没有发力。 这样也好,如果南军真的全力和北军争锋,不仅会耽误他和众臣的大量时间,南北两军中也免不了出现相当严重的伤亡。南军主将周惠这般应对,诚可谓是知机之人。 因此,等到实战演练结束之后,元子攸破格召见了南军诸将,对诸人慰勉有加。当他得知黄嵩便是之前解散阳城叛军、单独赴廷尉寺请罪的那名军主,立刻下令恢复了他的从七品荡寇将军职衔;而王建指挥河南府郡兵排出的枪阵,以及田颖和元整交锋时表现出来的身手,也让元子攸非常满意。 “虽然河南府户军已经解散了近十年,卿等却不愧是世代将门子弟,军略和武艺都颇为可观,朕看着很是欣慰……那支以府户为主的中军,其军容和战力尤为出众,比一般的台军都要强,果然不愧是曾经驻守京师诸门的城卫军啊!” “陛下谬赞了,”周惠见机会难得,顾不得唐突,话中有话的提醒元子攸道,“他们只是郡兵,半年的劳役行将期满,很快就要归家为农,岂能和台军相比呢?” “南阳,是这样吗?”元子攸把目光望向南阳郡公元宝炬。他是河南尹,河南的编户劳役由他负责。 “回陛下,正是如此,”元宝炬出列奏道,“国朝制度,每丁每年服劳役六十天。按照三五发丁的服役方式,编户家有三丁,则每年须服役半年;家有五丁,则两人各服役五个月。这一支郡兵是八月间由城卫军所转,因此明年开chūn便要解甲归田。” s 第八八章:国事家事(一) “如此劲旅,就这样解散,却是可惜了。(.)”元子攸喟叹着说道,神情若有所思。片刻之后,他才回过神来,挥手斥退周惠、王建等人,下令继续进行傩祭。 这个时候,傩祭已经接近了尾声,不久便宣告结束。于是南北两军离开御苑,各自返回驻地,等到朝廷依例发下犒赏,各郡郡兵便可回归本郡。 身为司州辖下的太守,周惠既然来到京师,自然不能错过元旦的大朝会。不仅是他,连田颖、黄嵩二人都有从七品官阶,也有参与大朝会的资格。因此,他们没有立即率军回去,暂时都留在了京师。周惠固然还有一些人要拜访,田颖也趁机和王建、夏侯敬两人好好聚了几次,只有黄嵩没有什么交游,留在营中节度郡兵。 由于好友杨纾身死,周惠自然要首先吊唁,前两天已经登门拜祭过。除此之外,周惠拜访的第一家,乃是景宁里杨昱的宅邸。 杨昱于他,可谓是恩情极重。当初他投陈庆之帐下那阵,若非杨昱替他周旋分说,恐怕很难回归为本朝之臣;等到待罪廷尉寺,也亏了杨昱的坚持,他家才留在了士籍之中。如今虽然杨昱在外任职,但礼不可废,周惠才把郡兵安顿好,估量着杨侃已经从宫中回来,立刻前往杨宅拜望。 在中堂见面之后,周惠向杨侃细述了中途遇见邢邵、杨遵彦归隐的事情。杨侃听在耳中。不免再次怅然,好一会都没有言语。沉默了大半刻,他才想起正好有事要说,于是嘱咐周惠道:“允宣,先时你提到河南府郡兵役期将满,陛下很是关心,回宫后又提起了这件事情。然后南阳郡公就说。此事既然是你周允宣首先提起,大概会有什么想法,而陛下也当即颔首表示赞同。因此。明天大朝会结束之后,陛下很可能留你谒见,你果然有什么想法的话。不妨再细细斟酌一番,等到陛下垂询时,也好更加妥善的回禀。” “晚生的确有个建议,如今陛下有意垂询,自当妥善思之,”周惠点了点头,向杨侃拱手致谢,“多谢杨公提醒。” “如此甚好。”杨侃略略颔首答道。 见杨侃神思不属,语气也颇为萧索,周惠知道他是想起了杨遵彦的事情。于是知机的起身向他告别:“那晚生便先回去,仔细斟酌明rì陛见的答辞。改rì有空的话,再来府上拜侯。” “唔,今rì乃是除夕,我也不虚留你了。”杨侃站起身。把周惠送出堂外,又叫来自己的长子、秘郎杨师仲,让他代自己把周惠送出宅门。 离开杨宅,周惠看着天sè尚早,又前往河南府衙拜侯河南尹、南阳郡公元宝炬。元宝炬见到周惠,首先就埋怨道:“允宣。上次我邀你赴宴,你恰好有诏命在身,不克前来,这也就罢了。后来我派怀洮请你赋诗一首,你怎么写了那些字句?什么‘洛中秋sè诸君咏,河北烟尘谁与知’,倒好像咱们都没心没肺,惟有你周允宣忧国忧民似的!” “这个……的确是我孟浪了,”周惠笑着躬身长揖,“还望子炜兄多多担待,不要往心里去。” “我自然不会见怪,”元宝炬扶起周惠,“虽然当时有些不高兴,但第二天听说你被贬往阳城担任太守,安抚刚刚叛乱的府户,我也就完全释然了……唉,说起这件事,城阳王实在做得过分了些,也怨不得你心中大为郁闷。” “子炜兄能够理解就好,”周惠点了点头,“至于城阳王殿下,我人微言轻,不好置喙,好在阳城府户已经安定下来,而我也可以做点实事,却也不用再介怀什么。” “允宣说的,可是接纳流民的事情?”元宝炬举手邀请周惠就坐,脸上笑容可掬,“此事已经传遍整个河南府,连陛下也有所耳闻。往年的时候,每到年末时节,总有成百上千户的流民涌到京师来,靠着河南府衙、洛阳县衙、还有诸寺院的接济度过寒冬。今年有阳城郡帮忙安置,来京师中的流民比往年少了好些,咱们也轻省了不少,施粥施衣,都比往年来得从容……允宣此举,可谓功德无量啊!” “不过是略尽职责而已,”周惠谦逊一笑,“前年朝廷分阳城置康城县,又新设阳城郡,原本就是为了安置河南府的流民。只不过这两年国中诸事繁杂,纷扰不断,这件事才耽搁了下来,如今我既然居于此任,自当为朝廷分忧,为桑梓造福。” “此言自是正理,”元宝炬连连颔首,语气中满是感慨,“只可惜朝中诸公,大多庸碌无为;地方官长,率以贪腐为务。若是天良未泯,得闻允宣此言,宁不愧杀了他们?” 周惠心中暗笑,这南阳郡公元宝炬,还是一位当代“愤青”呢!然而,官场本来就是最为污秽的地方,明哲保身、以权谋私乃是常态,古往今来莫不如此。即使在有限的几段时间内,上有明君,下有贤臣,号称天下大治,也免不了这些蝇营狗苟的事情,何况是在如今这个末世时代? 以元宝炬近支宗室的身份,这么说自然没什么不妥,然而周惠却不方便附和着批判朝政,只得随意的应道:“既然食君王之俸禄,受百姓之供养,原该实心做点事情。” “居功而不自傲,允宣可谓心xìng淳厚,”元宝炬赞赏的点了点头。随后他似乎也意识到,刚才实在扯远了些,于是话锋一转,问起了周惠的来意:“允宣此来,除了拜侯之外,应该也有什么事情要说?可是关于郡兵的事情?” “正是,”周惠坦然的承认了,“实不相瞒,我想奏请天子,将河南府户军重建起来,一则以之辅弼朝廷,和尔朱党羽抗争;二来也可以收拢那些出身河南,因而不受尔朱氏待见、地位待遇皆不如意的将卒,避免之前的阳城叛乱之事再度重演……这件事关系到河南诸州的府户,尤其与司州府户密切相关,原本应该由司州牧、城阳王牵头,然而那位殿下实在不像个做实事的,因此我希望子炜兄能和我一道进言,一道承担责任,先在河南府、阳城郡两地试施。” s 第八八章:国事家事(二) 元宝炬原以为,周惠是放不下那支由他亲手带出,曾随他驻守北中、转战河桥、执令京邑的府户军jīng锐,想继续保留其建制,却没想到他心思这么大,居然想重建整支河南府户军! 这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整个河南地方,如今有府户十多万户,一旦成军,编制将高达近三万人。即使在魏朝极盛的太和、景明时期,这么一支军队也足够引起朝廷的重视,故其首领桓诞得封襄阳郡王、征南将军、东荆州刺史,听其自选郡县,赏遇极其隆厚。 如今这个时代,四方多难,天下纷扰,朝廷仅能保有河南一地。这支河南府户军一旦重建起来,毫无疑问便是朝廷最主要的力量,其重要xìng甚至超过台军。台军如今的编制也只剩下不到十万,其中羽林军约两三万人,战斗力已经急剧衰落,难以承担大任;七万虎贲军倒还有相当强悍的战力,前年在费穆的率领下驰援涡阳,击退梁朝领军将军曹仲宗、直阁将军陈庆之、寻阳太守韦放等人,去年又随费穆驰援荆州,生俘来犯的梁军主将曹义宗,但由于去年和尔朱荣合谋掀起河yīn之难,遍诛宗室和洛阳朝臣,早已受到朝廷的忌惮和猜疑,到费穆被元颢诛杀之后,就全心托庇于元天穆的羽翼之下,同样不能作为朝廷的依靠。 那么周惠重建这支军队,是要准备做什么?这一点元宝炬不得不先弄明白。**虽然周惠邀他一同参与。并且由他领衔,但他是近支宗室,除非是奉命领台军出征,否则不可能掌握任何军队;而周惠则是府户出身,对于一干府户而言,具有天然的亲和力,如今又安抚了阳城叛乱。在整个河南府户群体中声望极高。如此一来,府户军一旦重建,自然是唯周惠马首是瞻。周惠在朝中的地位也将扶摇直上,为善足以牵制元天穆,扶持天子和朝廷。为祸则能拥兵自重,让天子和朝廷的处境雪上加霜。 尽管和周惠是布衣之交,又亲眼看见他治理洛阳,弃官报恩,安抚阳城府户,收纳河南流民,可谓是德才兼备,cāo守可嘉,自己对他也不无期许。可是,他的功名心实在太重。为了出人头地,甚至不惜效力于南军,焉知他得志之后,是否能始终如一?会不会改弦易张?连王莽还有谦恭下士的时候呢! “此事关联甚大啊……”元宝炬沉吟了片刻,忽然郑重的向周惠问道。“不知允宣平生的志向是什么?” “我的志向?”周惠忍不住一愣。他本来以为,元宝炬会问自己邀请他一同重建府户军的用意,那么自己便可以坦然告诉他,是为了他们两人的前途,自己有了他的支持,重建府户军会容易得多。一旦成事的话,自己和自己身后的家族就能够扶摇直上,获得更高的地位和影响力;而他元宝炬得到这份功劳,有了这支府户军为后盾,也可以更早的晋封王爵,真正进入到朝廷的核心之中……可是,元宝炬却问起了自己的志向来,这是什么原因呢? 难不成,这位rì后的西魏文帝,现在就已经对帝位有了想法,因此要寻找几个辅弼的人?这也说不通啊!据周惠所知,他虽然对自家的天下极为看重,却并不热衷于天子之位,因此后来权臣高欢追赠其父为太师时,宗室诸王和朝廷诸臣趋炎附势,纷纷前往祭奠,只有时任司空公的他不屑一顾,说活着的三公拜祭死后才追赠的太师,世间哪有这个道理;后来在西魏被宇文泰扶上帝位,登逍遥观望嵯峨山,又对左右侍臣说道,“望此,令人有脱屣之意。若使朕年五十,便委政储宫,寻山饵药,不能一rì万机也”,表现出一旦太子年长,便要弃位归隐的心思。 努力思索了一阵,周惠才徐徐言道:“子炜兄有此一问,大概是见我热衷功名禄位,不能安贫乐道,因而怕我误入歧途,堕落至小人之尤?若果真如此,就是子炜兄的偏见了,须知我今rì虽被视为寒门出身,义兴周氏却曾世袭乌程县公,极盛时一门五侯,乃江东顶级门第,号称‘江东之豪,莫强周沈’。沈氏人物辈出,有随宋主刘裕攻入关中、覆灭姚秦的沈田子、沈林子兄弟,有辅佐宋主刘骏定难登基、官至司空的沈庆之,有出镇荆州,和齐主萧道成抗衡的沈攸之,有高才博洽、辅佐梁主萧衍得国、官居尚令的沈约,至今依然繁盛;而寒家被王敦枉诛之后,便一蹶不振,其后还沦落蛮中,直至随故襄阳王桓诞归附本朝后,方才重回文明之邦……昔rì种种繁华,虽然已被雨打风吹去,但是先祖既有这番功业,做子孙的自然不能妄自菲薄,甘于下贱,子炜兄以为如何?” “此乃人之常情,”元宝炬点了点头,“没想到允宣乃孝侯嫡裔,难怪会不甘平庸。” “至于志向……士人之志,不外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四项;士人之业,立功、立德、立言三事而已,”周惠越说越顺畅,也逐步理清思绪,说出一番入情入理的话来,“昔年先祖子隐公,立功、立德、立言皆有所成,号称‘阳羡第一人物’,至今依然声名显赫,晚年虽然因弹劾前朝梁王司马肜,受其逼迫,以五千孤军攻击七万叛贼,却言道“是吾效节致命之rì也”,于是酣战终rì,力尽而亡;其子宣佩公,先平占据扬州的妖贼石冰,再平谋反称帝的陈敏,又平假吴主孙皓之子孙充立国的吴兴钱璯,三定江南,开复王略,晋帝特分吴兴之阳羡、长城之西乡、丹阳之永世置义兴郡,为周氏郡望,以彰其功。如今四方多难,正是忠臣报国、大丈夫建功立业之时,我愿效仿两位先祖,领军为朝廷平定叛乱,即使如子隐公那般为权贵所忌,马革裹尸,也绝对不改其衷。” s 第八九章:国事家事(三) “好!”元宝炬拍案而起,手持酒卣、酒樽踱到周惠的案前。**他先替周惠斟满了酒樽,自己也满满斟上,然后举着酒樽相邀道:“允宣此言,当浮一大白,还请满饮此樽!” “子炜兄敬酒,我自当遵从,”周惠举樽一饮而尽,又正容向元宝炬问道,“这么说,子炜兄是答应我的提议了?” “允宣勇于任事,忠心报国,我岂有推脱之理?”元宝炬放下酒卣,郑重的作出了保证,“明rì大朝会后,我也会和你一同前往觐见陛下,奏请重建河南府户军。” “如此,这件事也就定了下来。”周惠欣慰的点了点头。看看门外的天sè,已经将近晡时,周惠度量着元宝炬也该回家了,于是从座位上立起身,拱手向元宝炬辞别。 然而,元宝炬却叫住了周惠:“允宣且慢。我还有一件事要说。” 周惠只得重新坐下,有些奇怪的问道:“不知是什么事情?我洗耳恭听。” “却是一件私事,”元宝炬脸上换上了笑容,“允宣可知道,当rì我为何请你赴宴么?” 周惠心下明白,元宝炬还有后文,因此很干脆的回答:“我实不知,请子炜兄指教。” “其实,那天乃是舍妹的二十一岁生辰。我在家中设宴,本意是为舍妹择婿,所邀的皆是洛中青年俊彦,而允宣你也列名其中。”元宝炬笑呵呵的说道。 “……原来如此,”周惠顿时大为尴尬。讪笑着摸了摸鼻子,“难怪我听怀洮说,令妹曾经亲自下席,奏乐助兴,我当时还诧异,以令妹之身份,为何会行此歌姬之事来着……如今看来。大概是子炜兄的特意安排,想让令妹亲自择婿!” “允宣所料不差,”元宝炬点了点头。“舍妹乃是再嫁,所谓‘先嫁从父,再嫁从己’。我必须尊重舍妹自己的意愿。因舍妹长于音律,故而我以助兴为名,请赴宴的诸位当堂赋诗,由舍妹择一演奏。舍妹演奏谁的诗歌,便是选中其人为婿,我便可以留其相商,而以舍妹的才貌和身份,其家中必定不会拒绝……可我没想到,舍妹没有选中赴宴的任何一人,却演奏起了允宣的旧作。我心中感到奇怪。托贱内探听舍妹的口风,算是稍稍明白了她的心意,这才派怀洮请你赋诗一首,以补先前未能赴宴之憾。” 说到这里,元宝炬含笑望向周惠:“虽然允宣未能赴宴。没有亲眼见过舍妹的才貌,但这只是无关紧要的枝节。今rì我把此事向允宣挑明,也就是相商的意思,允宣可派亲信家仆回乡,将此事告知令伯父,令伯父想必不会拒绝。” 周惠心中苦笑。那位伯父得知能和宗室联姻。岂止是不会拒绝?恐怕要乐得不知像个什么似的,立即迈着老腿赶来京师提亲。然而,和宗室联姻,官场上固然视为荣耀,在士林中却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免不了要遭到“凭裙带提携”之讽,名声也要大受连累。如杨遵彦后来在北齐,娶高欢长女、曾为孝武帝皇后的太原长公主,就颇以为耻,有次见到士林好友顿丘李庶,还自嘲的指着身上的紫罗袍、金镂大带道:“我此衣服,都是内裁,既见子将,不能无愧。” 更何况,魏朝的公主也不是那么好相与的,遇到xìng情好的固然不错,可是摊到xìng情差的就遭大罪了。如宋文帝刘义隆之子刘昶,由于是第一个归附魏朝的南朝皇子,受到孝文帝的格外优待,生前封大将军,加宋王之号,先后娶三位公主,死后加以殊礼,备九锡,给前后部羽葆鼓吹,其声势之显赫,连宗室亲王也比不上。可是到他嫡孙刘晖时,不幸娶了宣武帝之姊兰陵长公主,因公主xìng情严妒,夫妇俩势同水火一般。刘晖私幸公主侍婢,侍婢怀了身孕,公主笞杀了侍婢不算,还剖腹拿出其孕胎,将其凌迟节解,然后用草填进侍婢的腹内,浑身**着抬到刘晖面前去示威;后来公主自己怀孕在身,和刘晖斗xìng使气,刘晖把她推下床,打了她一顿,导致她伤胎而死,朝廷立刻削去刘晖的宋王封爵,判处死刑,幸亏遇到朝廷大赦,才勉强捡回了一命,但家业却从此衰顿了下去。 周惠虽然没有见过元宝炬的妹妹,那位rì后的平原公主和逐入君怀的“明月”,但度其品xìng,大概应该和这位兰陵长公主差不多。导致侍中封隆之、仆shè孙腾反目,和堂兄孝武帝元脩**,这或许不是她的错;但是孝武帝西迁时,把另两位私通的公主丢下,导致一人当即自缢身亡,另一人沦落北齐,之后被胡兵轮暴而死,这肯定是出于她的妒忌之心。至于孝武帝后来和宇文泰翻脸,被毒杀于宫中,她则是其中的直接导火索,导致了北魏从事实上到形式上的正式灭亡,可谓是不折不扣的红颜祸水一汪。 只可惜,在这件事情上,他依然没有什么发言权,一旦那位伯父拿定主意,他就毫无反对的余地。正如元宝炬所言,他本人有没有见过其妹的才貌,这都是细枝末节;而且元宝炬既然把话说开,挑明当rì设宴的内幕,自然也有成就的把握,其话语间虽说是相商,却并未征求他的意见,只是直接请他派亲信家仆通知家中。 尽管内心极不情愿,周惠却不能直接推辞。一则元宝炬刚刚答应帮他在天子面前进言,促成重建府户军之事,这是非常大的情分,如今两家联姻,乃是进一步加强关系的善缘;二来在元宝炬的眼中,自家的妹妹肯定是好的,既有才貌,又有出身,和义兴周家这样的新晋小士族联姻,主要是看在他周惠的面上,是对他周惠的抬举和提携。 这样权衡了一会,周惠只能努力堆起笑容,勉强摆出一副荣幸的模样:“子炜兄乃近支宗室,令妹身份高贵。然而,寒家却是新晋士族,岂敢高攀?” “允宣何必谦逊,刚才的豪气到哪去了?”元宝炬哈哈大笑,“前一会不是还说,义兴周氏乃江东顶级门第吗?既然如此,我为允宣的知交,理当率先表示认同。更何况,允宣有为国靖乱的忠心和壮志,如今又有重建府户军的功业,rì后自然成就不俗,岂能以门第高低来限制呢?” s 第八九章:国事家事(四) 说到这里,元宝炬举起酒樽,对着周惠笑道:“事情就这么定了,允宣勿要再推辞。” 他是真的非常高兴,终于为妹妹找到了合适的归宿。无论是看人品和才能,还是从个人前途上来说,周惠都是妹妹的良配。更难得的是,周惠忠心为国,和他同心同德,本来已是布衣知交,待到联姻之后,关系就更近了一层。 至于周惠本人的意愿,元宝炬根本不会去考虑。在这个时代,长者赏识后辈,上位者提携地位低的人,于是“以女妻之”,乃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也是士林中难得的佳话。太原郭逸夫妇赏识年仅弱冠的清河崔浩,清河崔浩赏识穷极来归的太原王慧龙,高阳王元雍提携司州别驾荥阳郑幼儒,恒农杨侃提携帐下司马京兆韦孝宽,都是这样“以女妻之”。如今他以近支宗室之尊,嫁寡妹于新晋士籍的周惠,其情形较之前几例也不遑多让。 和周惠作别之后,元宝炬返回城西寿丘里家中。到得门前,自有仆人牵马下去喂养,而走到中门时,妻子乙弗氏闻报,已经迎出门来,替他解下身上的披风,交给侍女送回房间。 夫妻俩并肩进入中堂,乙弗氏略带埋怨的问道:“今rì乃是除夕,一家人都在等着呢!怎么反倒比平常回来得晚了些儿?” “你且莫怪我,”元宝炬呵呵一笑,“我要说出原因来,保管教你喜之不尽。” 然后。他携妻子一同落座,将周惠来访、约定婚姻的事细细道来。乙弗氏听了,果然欣喜不已:“今年真乃咱家的福运之年,你进爵郡公,再次出仕;钦儿的身子也比往年健旺,没有再遭什么病灾;如今妹子才离开李家,立刻就有佳婿上门……待会祭奠先父、先兄的时候。咱们可要好好向他们报喜!” 元宝炬的父亲是京兆王元愉,祖父是高祖孝文皇帝元宏,在往上自然也是数代天子。所以别家除夕祭祖。他家只能祭奠父兄,因为祭祀天子,乃是天子才能做的事情和职责。 ……。…… 与此同时,在巩县周惠的家中,周植身着巩县子的从五品朝服,率领着长子周恕、族侄周忠、侄女周念、长孙周文、孙女周南祭拜列祖列宗。周南也就是七七,今年已满六岁,到了发蒙之年,因此八月间周惠回来后,替她取了现在这个学名。 众人净手过后,居中的家主周植上前出列,从家仆周福手上的托盘中依次取过酒樽。一一酹于供桌之前的地上,然后将三支酒樽放到另一边周禄手中的托盘上。酹酒完毕,周植取过周惠事先撰写好的祭文,扬声念道:“时维岁暮,节届履端,虔备庶品,用修时祭,敬荐馨香,伏惟尚飨。”念罢,周植退回行列。由童男嫡孙、从九品员外司马督周文燃香,敬献于先祖牌位之前。等周文退回原位,家仆周财取来拜毯,在一行人面前展开,周植乃率众人上前,各自跪在拜毯上。随他再三叩首拜祭。 家中子孙拜祭结束,主母王氏和长房儿媳张氏也上前来。两人净手过后,从仆妇平婶手中接过豕头、全鸡、全鱼三牲祭品,奉于供桌之上,然后同样上前跪拜,在三叩首。 至此,整个祭祖仪式便告完成。周植领众人回到前面正堂,吩咐周怀国、周怀君等四名仆从家中的仆妇摆上家宴,并且传家中的仆人前来,按例发放年终犒赏。一时之间,众人谢声笑声不绝,整个堂上都洋溢着欢快的气氛。 看着众人的表现,周植感慨不已:“今年真乃咱家的福运之年啊!赖祖宗的荫德,咱家总算重归士籍,有了这番兴旺的景象。允宣年初前往河北任职,不幸中道遇险;后来出仕,先被大军包围在北中城,后被朝廷关押到廷尉寺,好在他有福运在身,每每逢凶化吉,最后还恢复官阶,出镇一郡,可谓是咱家的莫大荣耀。我因你兄弟俩的好意,获得了这个巩县子的封爵,虽然年事已高,不贪什么荣赏,却足以告慰列祖列宗。等到我死后,把这爵位写在碑铭中,进祖坟也有光彩哩!” “阿父说的自然不错,”周恕在一旁陪笑道,“只是,今rì是节庆,阿父身子也还硬朗,何必提什么身后之事呢?” “人老了,总有进土的一天,这有什么忌讳的?”周植捋着颌下长须,笑得十分达观,“如今咱家重归士籍,我的心愿以了,就算现在咽气也能瞑目……原本我想在今天祭祖时,当着祖宗的牌位,把家主的位置交给允宣,可惜他却没法脱身回来。不过,我既然存了这个意思,说不说都没有什么分别。年后你去了京师,有事直接问允宣即可,不用再派人回来征求我的意见。” 周恕点了点头:“是,儿子遵命。” “阿翁,你不是说,祭祖是咱们全家的大事吗?阿叔为什么不回来?我都几个月没看见他啦!”周南倚在祖母王氏怀中,闻言脆生生的说道。 “你阿叔现在是朝廷上的人,国事大于家事,尽忠比尽孝更重要。”周植笑呵呵的回答。 对于这个聪慧的孙女,周植是极为看重,比对嫡孙周文还疼爱得多些。虽然他和周恕说话,周南身为小辈,本没有插言的道理,可他并不以为忤,还很认真的回答了她。 而且,听周南提起几个月没见周惠,周植还想起了另一件事情,于是向老妻王氏说道:“允宣在外任职,没办法教念儿、文儿和南儿。念儿和南儿倒还罢了,文儿却是有荫封的人,功课不能够耽误。等过了初三,你回王家省亲时,去王七兄家探望下,看他还在教授生徒没。如果还有这个jīng神,咱们就把文儿送过去,先跟着王七兄学两年,等大了些儿、有了点基础后,再送他进郡学修业。” “这个……阿父有所不知,”周恕皱着眉头插话道,“允宣和七舅家的二郎仲立,据说曾经在战场上互相拼命,关系闹得很僵,恐怕不太好说话的。” s 第九〇章:国事家事(五) “是么?”周植想了想,望向一直沉默着的周忠,“允恭,你是跟随允宣出兵的,可清楚这件事情?” “回郎主,此事小人的确知道一些,”周忠起身回答道,“之前二郎君和王仲立同在荥阳驻守西门,王仲立的一位好友死于城外南军的手中,其部属指责王仲立见死不救,王仲立当即断指明誓,要为好友报仇。/后来二郎君受陈将军厚遇,入南军担任陈将军的首席幕僚,一同在北中城抵挡河北大军;王仲立则和夏侯宗德、田子聪投入恒农杨宽帐下,随河北大军围攻北中城。因此二郎君随陈将军袭破杨宽部军营时,便和王仲立狠狠的厮杀了一场,两人就此结下了怨仇。” “我还以为是同袍反目呢,原来却是这样!”周植呵呵一笑,“如此说来,倒是七兄家的二郎太执着了。战场上各为其主,都是奉命厮杀,说什么怨仇不怨仇的?王七兄和我都从过军,知道军中的律令和规矩,不会计较这种事情。否则的话,田子聪为何会依然与允宣交接,还接受他的征辟,把老母也送到咱们庄上照顾?” “是,果然还是阿父了解人情,”周恕讪笑一声,向周植提议道,“既然是为文儿延师,就由我这做父亲的亲自走一趟!还有田子聪的阿母,既然是委托给咱家照顾,就万不可薄待,今rì该请来一同赴宴才好。” “早让你媳妇请过了!还等着你这会来提醒不成?”王氏笑着摇了摇头,“只不过。老人家说今天是咱们的家宴,不好相扰,所以要等到明rì才过来。” ……,…… 次rì晌午,田子聪的老母徐氏果然如约前来,由王氏和儿媳张氏一同延入后堂接待,侄女周念也被叫来。在一旁相陪着。 才叙了一会话,前面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诸人出门看时。便见周南提着一盏jīng致的宫灯,正往后堂跑来。看见几人站在门口,她欢快的叫道:“阿婆。阿母,小姑姑,阿叔派人回来啦!带了好多礼物!还有,阿叔要娶婶婶了呢!” “惠儿要娶亲了?南无阿弥陀佛,这真是大喜事!”王氏喜得双手合什,张口念佛,又向周南追问道,“相准了谁家的女子?嗯,想必也不会和你说……报信的人在哪儿?” “小人在此,”院门口的周怀章应道。趋前向王氏、张氏和周念拜揖,“小人拜见主母,拜见少主母,拜见小娘子!” “不用这么多礼节,”王氏笑着点了点头。“你只告诉咱们,你二郎君相准的是谁?” “是河南尹、南阳郡公的胞妹,”周怀章回答道,又向田子聪的老母徐氏躬了躬身,“原来田老夫人也在。令郎田郡尉托我问候您,并带信说他一切都好。昨天刚参加过傩祭,表现很不错,因此今天早上大朝会时,天子特地颁下双倍节赏,计宫锦六匹、彩锻十匹、钱六千、贡米十斛。田郡尉自己用不着这些,托我全部带回来孝敬您老。” “令郎倒是出息了,更难得有这般孝心,恭喜!恭喜!”王氏笑着向徐氏致贺。 “同喜!同喜!”徐氏笑得合不拢嘴,向周怀章点头致谢,“辛苦管家了!烦管家回去时也带个信,说我现在很好,比原先在家时强了好多些,令他莫要挂念,安心做他的事情。” “小人一定把话带到。”周怀章躬身答应。 “好了,你继续和我们说惠儿的事。”王氏见田家的事情已完,连忙追问周怀章道。 “这个……请主母恕罪!”周怀章再次奉了一揖,“刚才拜见家主,二郎君所带的话还没有说完。过来拜见主母后,便要继续前去回话。” “既这么着,你就去!”王氏通情达理的点了点头。 于是周怀章离了后院,前往正堂寻家主周植。 周植刚把周恕、周忠两人叫来,吩咐他们赶快调集钱粮,扩造自家宅邸:“……新妇是宗室贵女,下嫁到咱们家,是咱们家的天大造化,可不能够有丝毫委屈。明天你俩就把京师里的钱粮调一部分回来,扩建三四起院舍,好安置那位新妇,新妇的各sè用度,也务必要准备妥当!” “是,”周恕点了点头,顺便建议周植道,“还有咱们家的祠堂,是不是也要新建一所?” 周家现在的家祠,原本是上代人居住的后堂,和这间正堂只隔着一堵墙壁。等到周植在院后另建了院舍,就因地制宜,把先人居住的地方改为家祠,供奉祖宗的牌位。如今若新建三四起院舍,周家宅邸将达到相当的规模,那间家祠便显得十分局促。 “你说得不错!我竟然是忘了,”周植连连点头,“咱家现在是士族,祠堂是家族的脸面,确实要新建一所才好……” 听到这里,周怀章心中暗自钦佩,二郎君果然是料事如神。他稍稍咳嗽一声,上前给众人奉揖:“郎主、大郎君、允恭兄!” “怀章来了?正好要叫你呢,”周植笑着扶起周怀章,指了指下首的座位,“你是跟允宣从过军的人,又当过城卫军幢主,不必太过拘礼,坐下说话!” “小人遵命,”周怀章领命落座,拱手请问周植,“刚才小人进来,似乎听到郎主在说扩建院舍的事情?” “不错,”周植微微颔首,手捋颌下长须,“咱家新晋士籍,我和允度对士族的婚俗都不熟悉,还得靠允宣才行。不过他是新郎官,又有公务在身,没有自己主持的道理。因此,你回去之后,让允宣开一张单子,把要注意的礼节、要准备的用度都列出来,顺便在京师中请一位得力的司仪。只有这样,咱们才料理得明白,不至于让外人笑话。” “此事还请郎主斟酌,”周怀章趁机禀道,“小人回来时,二郎君交待说,刻下迎亲有许多不便,不妨先订了亲,等一段时间再筹备婚事。” “哦?”挺说是周惠的交待,周植倒不好漠然视之,“有什么不便,允宣可曾说明?” “禀郎主,二郎君说明了的。他说家中迎娶这位出身宗室的新人,肯定要扩建居所,准备各sè用度,花费想必颇大。可如今二郎君刚刚在阳城屯田,还新设折冲府,奉命组建一支为数千人的府户军,这是关系朝廷大计、领内民生的事情,也关系到咱家的前途,远比他自己婚事重要,如果在婚事上花费太多,等到需要钱粮时便难以趁手。而且,咱们才新晋士籍,就这般大兴土木,讲求排场,宛如多收了三五斗便要纳妾的乡野愚民一般,很容易遭来士庶的讥讽,于咱家的名声不利。” s 第九〇章:国事家事(六) “……这倒是不可不虑,”周植陷入了沉吟。 “二郎君还说,除了时机以外,结亲的双方也不方便,”周怀章继续说道,“在二郎君这边,开chūn要准备屯田之事,还要重修民籍,编练府军,事务极其繁忙,很难抽出时间应付那些繁文缛节;在元家娘子那边,她和兄嫂感情深厚,如今刚刚回归娘家,也最好缓一段rì子,让她和兄嫂多团聚一阵。” “唔!允宣说的极是,”周植点了点头,语气中不无遗憾,“如此说来,只好如他所言,先订下亲事,等一段时间再迎亲了!” ……,…… 周惠原本打算着,在元旦大朝会过后,便率军返回阳城,准备chūn耕之事。毕竟这关系到好几百户流民的生存和前途,轻忽不得,为此他甚至连巩县老家也没回,以免被林林总总的迎来送往、繁文缛节牵绊住,耽误好几天时rì。但如今要和元宝炬之妹订亲,他只好继续耽搁两天,要等伯父周植上京来,协助他完成这件事情,并且以姻弟之礼正式拜会元宝炬,如此方不失礼仪。 趁着这个空闲,周惠把当前的几件要务提点出来,仔细斟酌了一番。 当前的头一桩要务,毫无疑问是要妥善安置那数百户流民。不仅要在chūn耕之前,为他们择定和划分开荒的田亩,重新把他们编上户籍,还要帮他们造好容身的房舍,准备开荒的耕牛和农具。并且规划灌溉荒田的沟渠。其中的前两件,谢邦已经着手一段时间,带人在康城县规划出了四十余顷沿水荒地,再加上郡中的近二十顷公廨田,以及颍阳、阳城两县的闲田,足以安置七八百户流民,而轘辕关前的流民也尽数编入了白籍。如今不过是为他们分置地方、然后改流民为编户、打造正式编户的黄籍而已。 至于建房的事情,有那批以建房为副业、并且乐在其中的流民协助,周惠认为不难。开挖沟渠。工作量也算不大,康城县那边虽是积年荒地,却有颍水穿境而过。再加上境内的几条小支流,只需要引水入田便可;颍阳、阳城的田地要麻烦些,却有旧年废置的现成沟渠,将其重新开挖便大致能够敷用。农具更加简单,谢邦早已采买完毕,可惜耕牛却有些不够,但这也就罢了,反正周惠要求不高,并没有奢望屯田的第一年便能大熟。 第二件要务,是编练府户军。之前周惠同元宝炬一同建议天子。如今朝廷仅能控制河南地方,中枢台军也无法动用,不妨借着去年抵抗南军、陷于元颢后又归附朝廷的功绩,将之前改为编户的河南府户重新划出来,以加强河南地方的军备。提高朝廷应变的实力。天子同意了他们的建议,也同意先在河南府、阳城郡试行,却坦言钱粮为元天穆、尔朱世隆所掌控,不由朝廷之手,因此无法提供多大支援,只能依着府户军的旧例。豁免从军府户家中的租赋,却无法按季发放应给的钱粮布帛。对此周惠早有心理准备,也没有怎么感到失望。只不过这样一来,无论是元宝炬的河南府,还是他自己的阳城郡,都养不起太多的府户军了。 虽然钱粮不称手,但是在其他方面,元子攸却给了充足的支持。周惠要求自行任免辖下三县的县令,元子攸毫不犹豫便同意了,反正这三县人户稀少,如今转为府户之后,就基本没有了朝廷编户,是下县中的下县,县令不过是八品而已,官阶比周惠自行征辟的郡丞、郡尉还有所不如。而且,朝廷任命县令,郡中太守本来就有推举之权。 此外,为了方便周惠编练府户军,元子攸还给予了周惠征辟折冲府属官之权。这无疑是额外的殊荣,也让周惠对元子攸颇为感激。 北魏开府制度,朝廷诸皇子、诸始蕃王、诸开国公爵侯爵,都有自己的官署,主要国臣由朝廷任命,一来替藩国规划封地体制,二来也起到监视、规劝的作用。如杨昱刚出仕时,便被任命为广平王元怀的左常侍,后来朝廷因京兆、广平二王不逊,国臣大多纵恣,令御史中尉严查,众国臣获罪伏法者三十余人,只有杨昱和博陵崔楷因时常忠谏得免。 诸封藩之外,朝廷上的正一品诸公、从一品诸从公中,除了太师、太傅、太保这三师不置官署,大司马、大将军这二大,太尉、司徒、司空这三公,还有其余的诸仪同三司、诸开府,都各自征辟属官,协助自己治事。此外,镇守一方的高阶将领,也都有征辟属官、开府治事的权力,并且各以将军职衔为府号,称为督府。但是,有资格开督府的人,无一不是将衔在从二品以上、或者兼任要路刺史的大员,周惠这个正五品折冲将军、阳城太守,还远远没有这个资格。 因此,周惠的折冲府并不完全,只能任命两位属官,一是负责军械钱粮的折冲司马,二是掌管府户户籍的折冲参军,不是真正的开府或者督府。 经过一番思索,周惠决定任命周忠为康城县令,原康城县令转任阳城县。周忠是朝廷从八品冗从仆shè,有出任康城县令的官阶,而且他以前一直在家中管理农庄,又曾担任过城卫军军副,想必能够妥善管理那数百户流民。负责军械钱粮的折冲司马,周惠准备交给堂兄周恕,他现在是士籍,已经有资格被征辟为属官,而且本来就掌管着京师里的钱粮,如今不过是多了军械之事。 至于折冲参军,周惠实在找不到人选,只好先空着,由郡丞谢邦兼理事务。 这样安排,虽然大体算是知人善任,却免不了任人唯亲的嫌疑,可是谁叫他无人可用呢?康城县令、折冲司马这两职,对于庶民来说是可望而不可及的职位,但是对士族中人而言,都是小到极致、不屑一顾的微官甚至浊官。他倒是认识邢邵、杨遵彦,也知道他俩隐居在阳城县境内的嵩山中,可人家出身太高、声名太重,别说出任周惠的属官,便是周惠把自己这折冲将军、阳城太守的职务让给他们,他们也绝对不愿意接受。 在这个时代,想要做点事情,实在是太难了。地位高的士族中人,有着种种的牵绊和制约,不可能随心如意;地位低的人呢,即使千辛万苦的谋到了一点地位,也很不容易延揽人才,终究难成大事。 周惠叹息着摇了摇头,放下了手中的笔。抬头看了看天sè,差不多已经是未时时分,于是提着两瓮酴釄酒,出门拜访离家不远处的好友李苗。 s 第九一章:明月入怀(一) 李苗与周惠为同袍知交,得周惠按月馈酒,家中颇有一些寄存。如今伊水酒肆歇业,预售的酒也还没有运来,京师中已经购不到酴醾酒,只有少数几家还能拿出此酒待客,而李苗家便是其中之一。 由于这个原因,今rì来李家拜会赴宴的人着实不少,周惠进到前厅时,厅中席上已经有了十来余人,觥筹交错之间,气氛正是热烈。这些人之中,有的周惠已经十分熟悉,如京中宴会常客、中散大夫杨元慎,李苗任尚书左丞时的同僚、同居于归正里的前尚书右丞张嵩等,但是也有几张面孔看着非常眼生,显然都是李苗的新交。 “允宣来了……还有酴醾酒!哈哈,咱们正愁酒不够呢!”李苗非常热情的邀周惠入席,又替他引见那两三位陌生的宾客。 “这位是范阳卢柔卢子刚,年方十六,善属文,在加冠之前,文才已为当世所知。如今虽然尚未出仕任官,想其前程必然可期,”李苗指着末座的一位少年介绍道,同时笑呵呵的揶揄两人,“我听说允宣曾受临淮王殿下瑶琴之馈,且不rì将和南阳郡公之妹结缘,恰好子刚最近也为临淮王殿下所看重,得其以女相妻……同为临淮王殿下所赏识的人,又都是宗室贵婿,你二人不妨多多亲近些,哈哈!” “义兴周惠,见过卢郎君,”周惠向卢柔拱了拱手,然后在他的身边落座,略带惊异的向李苗问道。“子宣兄的消息倒是灵通,不知由何处得知?” 李苗还没答话,杨元慎已经展开了他的毒舌功夫:“如此倒要恭贺允宣了。南阳郡公为近支宗室,近来渐得天子眷顾,隐隐已有封王之望。到那时,其妹或许也将晋封公主,而允宣便可借此裙带之力。博得一领紫罗袍,一条金缕带。像这般唾手而得金带紫袍,一则省了允宣多年打熬资历的工夫。二来也省了置备衣装的费用,真可谓是一举两得呀!” 紫罗袍,金缕带。是魏朝公主驸马的正式装束,和一品、二品显官的紫sè袍服非常相似,且都由内廷剪裁,故而杨元慎有此一说。 “元慎兄,你啊!每次不刺我几句,也就不算是见我这一面。”周惠笑着摇了摇头。相交数月以来,他早已经习惯了杨元慎的毒舌。 然而,同坐的卢柔却不淡定了,脸上也很有些挂不住的意思。他要娶的临淮王之女,虽然血缘去天子大宗比较疏远。很难获得公主晋封,但临淮王声望卓著,如今又重新担任尚书令重职,未尝不是没有机会。于是乎,杨元慎刚才的话。在揶揄周惠的同时,也将他一并绕在了里头。 尽管卢柔少年老成,却到底是少了些阅历,闻言立刻愤而反驳:“杨……杨大夫!紫袍金……金带,我视之期期如……如草芥耳!奈何以此……此薄人!” 他这句话一出,杨元慎、周惠尽皆惊愕。当然。这并非由于卢柔的话如何jīng妙,而是这位加冠之前即有文名的少年,居然有口吃的毛病! 不仅如此,卢柔的这句话,严格来说是站不住脚的。他虽然出身范阳卢氏这等高门,交游和婚姻都非同一般,但是本支的仕途却不甚显达。其祖父卢洪,终官不过是从五品中书博士,乐陵、阳平二郡太守而已;其父卢崇为嫡长,少立美名,本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却不幸早夭,死前仅为骠骑府法曹参军,连正式官阶都没有;其叔父卢仲义,担任从六品员外散骑常侍,去年死于河yīn之难后,才破格追赠了幽州刺史的显官。因此,这次众人聚会,他这范阳卢氏子弟才委屈的坐在了末席。而按照这个时代的常情,参考父祖官途来衡量本人仕途的话,卢柔恐怕是很难获得紫袍金带的地位,何来“视之于草芥”之谈? 杨元慎自然明白这一点,却没有再出言反驳。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毕竟卢柔口不能言,无法持论,和他打嘴皮子架,不是摆明了欺负人家身有残疾么?所以,杨元慎很有风度的站起来,向卢柔拱手致歉道:“是我失言了,卢郎请多多见谅!” 卢柔聪敏无比,稍一转念,便明白了杨元慎的心思。这让他心里更加恼怒,于是忿而起身,向李苗告辞道:“家岳……曾道,李子宣善……善属文咏,工尺……尺牍之敏,当世期期罕及,嘱我多多……多多亲近。今rì一……一见,其其……其名倒,倒是不虚,惜乎交……交游不慎,请恕我先……先行告退!” “哎,何至于此?”周惠连忙拉着他回到座位,替他斟满了一杯酒,并且笑着解释道,“元慎兄此言,不过是玩笑罢了,为这走了倒没意思。况且,他是对我而言,并非是对卢郎君你,你又何必往心里去呢?” 只可惜,周惠的话并没有起到效果,卢柔一扯衣袖,从他的手里挣脱,然后气呼呼的离席而去。 看着卢柔的背影,周惠惋惜的摇了摇头。就在刚才,他已经想到了这人是谁。卢柔卢子刚,乃是贺拔胜出镇三荆地方后的大行台郎中,也是其主要谋主之一。后来随贺拔胜辗转到达关中后,立刻被宇文泰任命为从事中郎,与郎中苏绰对掌机要。 卢柔虽然卓有才能,地位却是不高,而且也不擅长交游。在原本的历史上,等到赏识他的岳父临淮王元彧一死,他立刻就失去了晋身之阶,努力活动了许久,依然因身负残疾,没有得到任何人的提携和重用。否则的话,他一个文名卓著的高门子弟,何至于投靠出身镇户的贺拔胜、意图以军功起家呢? 也就是说,只要周惠善加延揽,很可能将这位不甚得意的高才纳于麾下。当然,前提是他的地位再高一些,能够开辟出一方足够广阔的天地,让人把前途寄托在他身上…… “算了,允宣!”李苗一声呼唤,将周惠的思绪拉了回来。看着周惠面露惋惜,他略带无奈的一笑:“人走了就走了吧,咱们继续边喝边谈……刚才你不是问我,怎么会知道你的婚讯么?这要说起来,倒是很有些意思!” s 第九一章:明月入怀(二) 说着,李苗一五一十,将整件事情和盘托出。**却是他的一位好友之子,数月前应邀去元宝炬家做客,席间见到元家“歌姬”的容貌和琴艺,不由得沉迷了进去,自此念念不忘,茶饭不思。好友夫妇百般询问,方知其中缘由,又见其rì益清减,jīng神渐差,于是再三上门向元家请求,希望能将那位歌姬赎买出来,纳为自家儿子的姬妾。元宝炬被他们烦得不行,只好直言相告,说那rì献艺助兴的,乃是自家妹子,绝不可能作人姬妾。好友夫妇愕然之下,想到其妹乃寡居归家之人,这才反应过来。所谓“初嫁从父,再嫁从己”,当rì元宝炬设宴,原是由其妹自己择婿来着!再结合其妹在宴会上所奏的《长歌行》,好友夫妇自然明白了,元宝炬之妹所选择的是谁,而其子也只能熄了此心。 “此事在咱们这个圈子内颇有流传,南阳郡公恐怕也有些骑虎难下。偏偏允宣当rì却没去赴宴,之后又外调阳城为太守,只有令兄留在京师。令兄籍籍无名,又没任何官职,南阳郡公自然是不好屈尊上门的,此事也就耽搁了下来,”李苗笑饮了一口醇酒,“不过,如今允宣回到京师,又拜访了南阳郡公,姻缘自然是水到渠成。于是刚才我特地出言相试,果然你就立刻承认了。” “哈哈!元慎兄刚才虽然是说笑,却真得恭喜允宣才行。毕竟佳人难得啊!”前尚右丞张嵩笑道,“说起来也是出人意料。没想到南阳郡公之妹,会是这般才貌双全之人。然而其前夫赵郡李才李作予,为人却是鄙陋不堪。昔年他在城东昭义里随广宗潘崇和学《服氏chūn秋》,与颍川荀颖荀子文为同窗,他听说荀子文家住城南,便讥讽说城南有四夷馆,不知足下为何方之夷。荀子文不甘示弱。反唇相讥道,城南是国都南面向阳胜地,有什么不好的?若言川涧。伊、洛峥嵘;语其旧事,灵台石经;招提之美,报德、景明;当世富贵。高阳、广平;四方风俗,万国千城;若论人物,有我无卿。这一番话,说得李作予哑口无言,全体学子也一同大笑,连潘崇和也笑着说,汝颍之士利如锥,燕赵之士钝如锤,果然是这样……本来,这不过是件口角小事而已。李作予却恼羞成怒,从此便退出了学堂,而且和咱们城南士子也全部断了交接,真是可笑之极!如今允宣同样居于城南,却得其遗孀倾心。不知道李作予泉下有知,是否会气得死复重死,哈哈!” 这一席含讥带讽、替城南士子出气的话,说得众人一齐大笑。周惠在诸人中年龄最轻,资历最浅,也只得附和着一笑置之。 然而。品味着颍川荀颖荀子文的那番言辞,周惠却另有一番感触。 灵台石经,灵台是汉光武帝所作,基址虽颓,至今犹高五丈余,其东有魏武帝曹cāo所立的辟雍,而本朝的明堂,便是位于辟雍的西南面;石经是东汉蔡邕所刻,以篆文、蝌蚪文、隶写chūn秋、尚二部,立于太学门前,供后儒晚学勘误取正之用。报德、景明,报德寺乃高祖孝文皇帝所立,为冯太后追福,其东便是魏朝太学、国子学所在,由孝文皇帝亲笔题名为劝学里;景明寺乃世宗宣武皇帝所立,复殿重房,青台紫阁,有房舍一千余间,虽外有四时,而内无寒暑,所谓“竹松兰芷,垂列阶墀,含风团露,流香吐馥”,号称“珈蓝之妙,最得称首”。这些至今依然还在,记录着洛阳历史之辉煌,见证着魏朝文治之隆盛。 至于高阳、广平,是指孝文皇帝亲弟高阳王元雍,以及宣武皇帝同母弟广平王元怀。这两王亲贵无比,孝明帝即位时,受宣武帝遗诏,与清河王元怿一同辅政。荀子文作辞的正光年间,正是高阳王元雍权势最盛的时侯,身担丞相之重,富兼山海之饶,出则鸣驺御道,铙吹响发;入则歌姬舞女,丝管迭奏。其所居住的王府,几乎能和洛阳皇宫相齐,王府中有僮仆六千,女伎五百,每食必以数万钱。自汉晋以来,诸王再如何豪奢,也没有达到这个程度。 只不过,这样的豪奢行径,肯定不是孝文帝迁都洛阳、推行汉化的本意。而这“当世富贵”的高阳王,也终究没能得到善终。去年的河yīn之难,他便是第一个被杀的宗室,而且是父子数人一齐丧命,全部在尔朱荣的胡骑脚下化为肉泥。便是“有我无卿”的颍川荀颖荀子文、赵郡李才李作予,以及当rì的许多同窗,也同样没有逃过那一劫,大都死在了河yīn。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河yīn之难的惨剧,只不过是乱世的第一个**,其后还有许许多多的战乱和死伤。周惠知道这一点,因而用心谋划,努力挣扎,并且已经开始着手收纳流民,修整军备,希望能够有所补益。然而京师中的大多数朝臣和士子,如今依然是浑浑噩噩,那些庶民则更惨,根本没有谋划的余地和挣扎的机会,只能够听天由命,坐等灾难临头。即使侥幸未死,也不得不背井离乡,千里迢迢的迁往邺城或关中。 闲聊依然在进行着。有人由元宝炬之妹抚琴飨客之事,聊起了京中能歌善舞的一众歌姬,另一人便提到卫将军源士康新纳的侧室徐月华。其人本是高阳王元雍的侍妾,善弹箜篌,能为明妃出塞之曲,每鼓箜篌而歌,哀声入云,行路听者莫不驻足,俄而成市。另有歌姬二人,一人唤作修容,另一名唤作艳姿,并蛾眉皓齿,洁貌倾城,其中修容能弹蔡氏五弄,尤擅《渌水》歌;而艳姿则能跳火凤之舞,有幸观者无不赞叹。然后他又说道,可惜这二姬命薄,高阳王雍死后,便没于胡骑之手,不知所终,言下颇有惋惜欣慕之意。 听到这里,周惠再也坐不下去,于是起身向李苗告辞。走出前厅,身后隐约传来李苗责怪众人的话:“你俩喝多了,言语间实在放浪了些。南阳郡公之妹身份贵重,又是允宣的未婚正妻,怎么能和陷于胡骑的歌姬扯在一块去?” 周惠摇了摇头。唉,路漫漫其修远兮! s 第九二章:明月入怀(三) 周惠不太留心婚事,尽管经由李苗的那番话,从侧面得知元明月才貌不俗,却也没怎么放在心上。这也难怪,魏朝宗室女子,有些确实太过不堪;而元明月的“红颜祸水”事迹,在史上还有明文记载着。周惠先入为主,自然对这婚事不报什么期望,虽然无可奈何的接受了,也依然是能拖就拖,尽量推迟。 然而,在元明月的心中,因之前的那几件事情,却已经有了周惠这个名字。她的侍女申屠迦娜,曾得周惠的厚恩,自然也向着周惠,每每提及,总是以好话相应。如此两个月下来,元明月心中固然酝酿出了一份感情,对周惠生出几分期待;申屠迦娜也渐渐得到看重,和元明月之间好感rì增,其亲密程度,居然已和服侍数年的侍女小冯相差仿佛。 这天晌午,申屠迦娜帮元明月去取东西,在前院碰见了阿兄申屠纥逻。听阿叔说周家伯侄刚刚过来,正在前厅拜候家主,申屠迦娜连忙放下手中的事情,跑回元明月的后院通报。 得知周惠伯侄一同登门,元明月心里清楚,这肯定是周家履行除夕之约,前来商议婚姻的事情。对此她原本已经期待许久,然而事到临头,心中倒有些患得患失起来,申屠迦娜提议说去前厅偷偷瞧下,她却怎么也不肯答应。 看她这般扭捏,申屠迦娜跺脚发急道:“明月娘子,你不是问了婢子好几回。那周家二郎君是哪般形容吗?现在人来咱们家了,怎么能不去看下哩!” 说着,她不由分说,双手扣住元明月的手腕,拉她去往前厅。元明月拗不过她,也就半推半就的随她去了。 主仆二人穿门过院,又沿回廊绕过中门。很快就到达了前院。正要继续往前走,却见家主元宝炬领着一位年近六十的华服老者迤逦而来,此外还有一位二十余岁的白袍士子。紧紧的跟在华服老者身后,虽然是亦步亦趋,却毫无局促之态。望之自有一番深敏清朗、从容自然的风度。 申屠迦娜连忙停住步子,和元明月掩在廊柱之后,指着白袍士子悄声说道:“那人便是周家二郎君了。当rì婢子的阿叔被大枷锁在马市之前,他也是穿着一身白衣,召来看守的县吏问话,然后重新审理了阿叔的案子……婢子现在还记得那天的情形呢!” 元明月不置可否,悄悄望了半刻,忽然吩咐申屠迦娜道:“咱们向后堂瞧阿嫂去。” “去后堂?”申屠迦娜眨了眨眼,“不听周家说什么咯?” “要听你自个听好了,”元明月把手一摔。“我要去和阿嫂说说话儿。” 说完,她自顾自的转过身子,沿来路绕回后院。申屠迦娜无奈,只好随她一同回返。 可惜她俩走了远路,去得迟了些。来到后堂乙弗氏的居处时。乙弗氏已经不在,侍女小御上前禀报说,主母已经去了厅中,要以通家之礼和周家伯侄相见,商量两家联姻的事情。 “既然这样,我就在房里等阿嫂回来。你也不用管我。自己先下去!”元明月吩咐道。 “是。”侍女小御顺从的去了。 等到小御一走,元明月却没有留在房中,而是穿过去往后厅的过道,隐在帘幕后面听着厅内的动静。到这时候,申屠迦娜才明白,这位明月娘子托辞来瞧嫂嫂乙弗氏,实际上却是知道乙弗氏会出去见客,而她便可以躲在过道中,从容偷听两家的商谈。 ……这位明月娘子,还真是不坦诚啊! 想通了此节,申屠迦娜心中好笑,在元明月后面偷笑不绝。见元明月羞恼着回过头来,向她怒目而视,作抬手yù打之状,她连忙吐了吐舌头,尽力忍住笑意,和元明月一同偷听外面的谈话。 这个时候,两家已经商谈了好一会儿,提到了婚礼的rì程。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寒家能与贵家联姻,自然是千从万愿,希望早定吉rì。可是允宣却提醒老朽说,令妹只有贤伉俪这么一对至亲,想必感情极好。如今才除服归家,应该先缓一阵,让令妹与贤伉俪多多团聚,以慰之前在李家时的烦扰和孤零……” 听到这样一句话,元明月转身便走,径直回了自己的院落,把自己单独关在了闺房中。申屠迦娜不明所以,本想去问问小冯,可惜最近因元明月和她rì渐亲密,小冯对她多有不满,她虽然才十一二岁,却自幼生得孤苦,对人情冷暖了解颇多,自然能看出小冯的嫉恨之情。如今想到这一节,她只好打消了向小冯询问的心思,闷在心中暗暗纳罕着。 她不知道,周植刚才的那番话,恰好说到了元明月的内心深处。元明月虽然出身尊贵,乃宣武皇帝亲侄女,高祖孝文皇帝亲孙女,可是生平却极为坎坷。才在襁褓之中,便已父母双亡,而且还背着叛王之女的名义,被幽禁在宗正寺中,和四位兄长相依为命。长到七八岁上,宣武帝驾崩,权臣高肇伏诛,他们兄妹总算熬出头来,得以重归宗室属籍,并且被叔父清河王元怿收养。元怿乃宗室内著名的贤王,风神俊秀,恭孝慈仁,元明月对其极为孺慕,视同亲生父亲一般,可惜才过了四年不到,元怿便被权臣所害,让她伤心不已。好在这时长兄元宝月得封临洮王,她倒不至于没有依靠,然而天不假年,长兄在二十三岁上便不幸病故,袭爵的次兄元宝晖也同样于两年后辞世。到了去年,四兄元宝掌更是在河yīn惨遭屠杀,次兄留下的三岁侄儿元钊葬身黄河中流,她的至亲之中,只剩下了这位被胡太后闲置于家、因而逃过一劫的三兄元宝炬。 事实上,如果不是她已过婚龄,阿嫂乙弗氏又拿堂妹元季葱的不幸经历劝她,她宁愿继续待在家中,和兄嫂朝夕相对。毕竟她的第一次婚姻,实在是太过失意,丈夫李作予死后,诸堂亲纷纷图谋家中的产业,让她烦不胜烦;况且,就算李作予还在,也不过是个鄙陋之人,终rì只会斗鹰走马,吃酒寻欢,夫妇间并无多少趣味,反倒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烦忧。 s 第九二章:明月入怀(四) 如今听到周家那么体贴,元明月一方面感动不已,庆幸自己的终身终于有了合适的依靠;一方面却又想起了自己在李家的那些事情,想起了自己的从小到大的坎坷经历,想起了生下自己的当天,即被一条白绫缢杀于产房的母亲。** 她打开几案上的博山香炉,投入一小块的伽罗沉香,对着袅袅升起的篆烟默默祝祷。祝祷之后,又摘下母亲遗留下的玉笛,想演奏那首无比熟练的《咸阳王歌》。可是,因心中百感交集,才吹了两个音节,她就不得不停了下来,只好将笛子握在手中珍重的抚摩着,秀目中也淌下了两行清泪。 到了晚些时候,乙弗氏受元宝炬之托,来到元明月的闺房,和她说了换帖订亲之事。 “周家考虑到你才除服归家,要和咱们团聚一阵,因此提议把婚期订到今年仲秋。趁着这段时间,他们家也好妥善准备,不至于太过委屈了你。”乙弗氏笑着和元明月说道。对于周家的这番心意,她也是颇有感触:“我原以为,周家和咱家结亲,于自家的声望颇为有利,因此肯定会迫不及待的让你过门。没曾想周家却这般从容不迫,考虑得如此周到。仅凭此番大家风度,还有那周家二郎君的人品,便知这义兴周家兴旺在即了。你嫁到这样的人家,虽然暂时有些委屈,但前景却是可以期待的。” “一切听凭阿兄阿嫂安排。”元明月低着头回答。 乙弗氏点了点头,忽然想到侍女小御的禀报。于是问元明月:“你白天去后堂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也没什么事情,就是想找阿嫂说说话儿……恩,一个人闷在院里,终究是无聊了些。”元明月脸蛋微晕,随口掩饰着说道。 “这也是有的,”乙弗氏理解的点了点头。“你是才出孝期的人,本不方便到处走动。那些堂婶堂嫂、堂姐堂妹,因着前年那件事儿。也大多和你一样,纷纷减了交往,有的甚至遁入空门。为自家亡亲修行祈福,闺门之内是清寂了许多……不过,你如今已回了自己家,又是订亲的人,倒不妨活动一些。如今乃是正月,往年咱们常常泛舟伊洛,临水宴乐,这是风俗,也没必要忌讳什么。等到初七人rì那天,咱们就去城南伊水泛舟渡厄。湔裳酹酒,除一除身上的晦气。” “是。”元明月点头应道,脸上露出笑容,一时间明艳无俦,满屋生辉。 ……。…… 正月初七的人rì,又称人胜节,据说是女娲造人的rì子,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节rì,而且往往用来衡量本年的家运。若是天气晴好,便预示着一年人口平安。出入顺利,而众人便趁时盛装出行,于水边湔裳酹酒,泛舟渡水,意为“送晦”、“渡厄”,所谓“彩胜年年逢七rì,酴醾岁岁满千钟”是也。反之的话,就是后代杜甫所写的“元rì到人rì,未有不yīn时”,“云随白水落,风振紫山悲”。 这年的初七,恰好在雨水节气后的第三天,众人原以为会遇到yīn雨气候,却不料自节气当天起,一连三rì都是晴好天气,气温也渐渐暖和起来。因此到了人rì,前来城南伊水宴饮泛舟的人不是一般的多。元宝炬忙了半rì之后,下午也携着妻儿、妹妹一同过来,恰好碰见堂兄范阳王元诲夫妇、堂弟汝阳县公元俢、堂侄广平王元赞一行,此外还有元赞之母、已故广平王元悌的遗孀郑大车。他们两家向来交好,于是很自然的走到了一块儿,在河边找了个依水傍柳的佳处支起帷障,临水设宴为乐。元宝炬还令周怀洮骑马回邸,取两瓮酴醾酒过来,好招待元悔、元俢一家。于是众人开怀畅饮,气氛极为热烈。 元明月跟着阿嫂乙弗氏,与元诲之妻李氏、广平王元悌遗孀郑大车同坐一席。酒过三巡,众女都有些醉意,李氏持着酒樽,向乙弗氏赞叹道:“这酴醾酒滋味醇厚,着实令人沉迷。前时听说城南伊水酒肆停业,京师无酴醾酒可酤,我还惋惜了好一阵,没想到妹妹府上还有这许多。” “呵呵!说起这酴醾酒,倒是托了明月妹子的福,”乙弗氏笑道,“前rì义兴周家来向咱家下聘,聘礼中有酴醾酒三十余瓮。姐姐若是喜欢,回头我遣人送你两瓮便是。” “如此就谢谢妹妹了!”李氏欣喜的应道。 同为孀居之人,郑大车却注意到了元明月受聘之事,于是连忙向乙弗氏打听:“这么说,明月妹子是许给伊水周家咯?” “正是。”乙弗氏点了点头。 “这如何使得?”郑大车摇了摇头,不以为然的质疑道,“伊水周家家门寒微,怎堪与咱们宗室贵胄联姻?这件事情,却是妹妹失了计较。” “家门寒微又怎么了,只要女婿人品出众便可。咱家是宗室,难道还需要攀附名门世家吗?”乙弗氏笑着说道,“周家二郎风神清朗,气度从容,更兼文武之才,名望已著。如今方弱冠之年,却已是正五品折冲将军、员外散骑常侍……说句冒昧的话,贵家虽为天下望族,族中子弟却也少有这等人物呢!” 她本是无心之语,并无什么深意,把周惠和郑家子弟相提并论,也只是因周惠出身巩县,恰好和荥阳郑氏为邻,在巩县的乡评中,也常常这样拿周惠和荥阳郑氏子弟相较。可是,郑大车素以自家家门为荣,闻言自然极不自在,而乙弗氏那句“难道还需要攀附名门世家”,则让她尤其不忿。 荥阳郑氏的门风,向来都不怎么样,甚至可说是以放荡不节而天下闻名。如郑大车的父亲、通直散骑常侍郑严祖,便公然和出嫁的堂姐通jiān,士林无不叹其无耻,郑严祖本人却毫无愧sè。因此,族中若有出嫁女子丧夫,很少有坚持守寡的人,往往上月刚成遗孀,下月便为新妇。如今广平王元悌已故去近两年,郑大车原本早想归家重嫁,偏偏膝下有一遗儿,被大伯子范阳王元诲强留在元家,早已积了一肚子的怨气。如今稍一对景,便马上在心中爆发了出来。 你们不需要攀附名门大族,岂不就是说咱们荥阳郑氏攀附你们了?你们元家守寡的女儿连寒门子弟也嫁,却为何偏偏把我这名门之女拘在家中? 郑大车心里愤愤不平的想道。 s 第九三章:明月入怀(五) 怀着满心的怨忿,却又无法发作,郑大车意兴怏怏,顿感这酒宴索然无味。侧身望向另一席上六岁的儿子元赞,元赞正坐在元脩身边,和这位叔父撒着欢儿,可惜元脩却有些心不在焉,不时向她们这一席望过来,似乎是注意到了哪个人。此时见她望向那边,元脩显然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躲开了她的目光。 郑大车素xìng风流轻佻,擅风情之事,如今见自家小叔子的形容,哪还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做什么?她心中暗笑,原来这小叔子也不是个老实的主儿,在座的四人之中,三人是他的嫂嫂,元明月则是他的堂姐,哪有他觊觎的余地?可见世人都是虚言矫饰的多,如这小叔子元脩,表面上是个守礼的人,此刻不也露出了马脚?自己往常拿言辞挑他,亏他还总做出那副正经俨然的模样来! 事情很明显,元脩这是看上了自己的堂姐元明月。其余三人之中,两位嫂嫂是他时常见面的,从没见他现出这副真形;堂嫂乙弗氏也常去平等寺礼佛,一季之内也有数面之缘;只有堂姐元明月是多年未见,又生得这般姿容,怨不得这小叔子会一见倾心。 想到这里,郑大车心中忽然一动,刚才被那乙弗氏气着了,何不在她小姑子身上出一口恶气呢?还有自己的大伯子范阳王元诲,总是说他元家怎么怎么守礼,她作为元家的媳妇,也不能弃子另嫁云云。真是可恨之极。那么,等到自己居中凑合,让这小叔子和守寡的堂姐做出事来,岂不就是打了他的脸?到那时,看他还有没有脸再说这些话,还有没有脸强留自己在元家独守空房! 郑大车想做就做,于是笑着向李氏提议道:“姐姐。/今天我妯娌俩承乙弗姐姐以酴釄酒款待,少不得要回请一番。下月chūn分前后,咱们就请她去城东踏青如何?我听说。出东门二十里许,有一所希玄寺,乃高祖孝文皇帝亲创。宣武皇帝又开凿了石窟,比城中诸寺庙还恢宏些,咱们也不妨去拜访下……明月妹子也来,总闷在家里可不好,你我都是寡居之人,要多散散心才是。” “这话说得不错,”李氏点了点头,含笑望向乙弗氏和元明月,“两位可同意了?” “既然两位盛情相邀,我姑嫂怎好推托?”乙弗氏笑着答应。“那希玄寺,我也曾经听人说起,只是离得稍远了些,一直都未曾去过。如今因着两位的相邀前去拜访,这也不失为一种佛缘呢。” 听乙弗氏说这是“佛缘”。郑大车心中暗自得意。她知道南阳郡公元宝炬一家素来信佛,如今以拜访希玄寺相邀,果然说动了她姑嫂俩。 只可惜,在她的计划之中,这可不是什么佛缘,而是孽缘。 ……。…… 回到家中的第二天,郑大车以指点儿子学业为名,将元脩请到了王府。然而,在中堂接见元脩时,甫一见面,郑大车便斥退众仆,严厉的质问他道:“孝则,你老实招来,昨rì在伊水边,为何频频偷瞧明月妹子?恩?” 元脩脸上一愕,随即强辩道:“我何曾偷瞧什么?阿嫂别胡乱冤枉好人。” “你这小子,又在我跟前装正经!”郑大车毫不避嫌,一把扯住元脩的衣裳,“咱们现在就去找阿兄阿嫂评评,你觊觎自家堂妹,到底该是不该!” 这一下,元脩顿时慌了。他知道这位二嫂的xìng格,虽然容貌姣美,却是异常泼辣,毫无半点淑女闺妇之风。当初次兄广平王元悌在世时,就一直被她治得死死的,连姬妾也没纳过。如今她说要扯自己去对质,那就真做得出来,而自己也绝对辩不过她。 尽管元脩向来尚武,颇有勇力,如今被抓住把柄,只得屈服于郑大车的纤手之下,连连向这位嫂嫂拱手作揖:“此事是我不对,阿嫂千万饶我这一遭!赞儿的学业,我一定用心!” “呸,原来也是个没胆鬼,”郑大车眼波横转,语带双关的啐道。随后,她换回了笑容,请元脩入座,又亲手奉上酪浆,很体贴的说道:“怨不得你看中明月妹子。她那副模样和身段,我见了都爱不过来,何况于你呢?” “阿嫂说笑了。”元脩讪讪说道。 “这可是真心话,”郑大车半真半假的叹了口气,“你年岁渐长,是该要成亲了。往常我和你长嫂也曾帮着留心,看谁家的女子可堪和你相配。然而如今看来,却没有一个能及得你明月妹子的。” 元脩不自觉的点了点头。等到反应过来,却是迟了,郑大车已经看在眼里,在他面前笑得花枝乱颤,好一会才止住了笑声。 “呵呵!脩小子,你这可是招了哦!”她似笑非笑,得意的斜瞅着元脩,“既然招了,我也不为难你,只是以后少在我面前装模作样!有话早些告诉我,好处多着呢!” “是,只求阿嫂多看顾些,”见郑大车不告发此事,元脩总算定下神来,“昨天的事,请嫂嫂千万别告诉大兄!” “你放心,我何苦作这个恶人?反倒是为你觉得可惜,”郑大车点了点头,“原本以你的身份,想娶谁家的女子都没问题,可惜你看中的,却偏偏是你那堂妹。而且她最近订了亲,留在家中的rì子已经屈指可数……唉,至少在明面上,你是注定无缘和她亲近啦。” 这已经是很明显的暗示,然而元脩却不够敏感,没有理会到那句“至少在明面上”的言外之音。郑大车见他如此不解风情,只得恨铁不成钢的直言询问道:“脩小子,你只和我说,想不想再见你那堂妹一面?稍稍一亲芳泽?” “当然想见,”元脩点了点头,“可是,如果被大兄知道,恐怕不得开交呢!” 他幼年丧父,全仗同母长兄范阳王元诲抚养。元诲虽为庶子,却颇有名声,早早就被破格晋封王爵,而且他不仅自己持身正直,对弟妹也是严格要求。例如昨rì人胜节,两个未嫁的妹妹虽然想同去,可是因尚未出阁,就被这位长兄强令留在了家中。 如果范阳王元诲知道元脩觊觎自己的堂妹,肯定是一顿家法板子砸下来。 “你个没胆量的,谁说要在家中?”郑大车伸出纤指,在他脑门上戳了一记,“我已经给你安排好了,在城东二十里外的希玄寺!” s 第九三章:明月入怀(六) ……,…… 和郑大车约定之后,元修满心都记挂着这件事情。然而,等待的rì子,总是分外的难熬,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几乎消磨掉了元修所有的耐xìng,也让他心中的yù念更加刻骨铭心。好几次在梦里,他都梦见了那位堂妹,容颜是那般的明艳无俦,身姿是那般的婀娜动人,无论是一举一动,还是一颦一笑,都让他深深的沉醉其中。 如果说在人胜节那天,他心中还有一些cāo守,只是想多见上堂妹几面的话,那么到了如今的chūn分时节,经过这番等待的煎熬,还有阿嫂时不时的暗示和挑逗,他心中的cāo守早已被yù念冲垮,满心想着要得到那位堂妹,将她揉进怀中恣意爱怜一番。 于是,当这天郑大车派来心腹婢女,告诉他可以动身时,他立刻令人牵出骏马,并斥退想要跟随的仆从,独自骑着往城东希玄寺而去。 希玄寺规模极大,方圆百丈的院落之内,错落有致的散落着诸多佛塔、金堂、讲堂、钟楼、藏经楼、僧房和斋堂等建筑。这是完整的佛家园林格局,即所谓的七宝珈蓝,由孝文皇帝下旨建造。除此以外,在园林后面的山上,还有宣武皇帝时开凿的石窟,乃是为父亲高祖孝文皇帝元宏、生母文昭皇后高照容祈祷冥福而建。可以说,这所寺庙之中,寄托了两代天子的心意,虽然不在洛阳城中,却也是极为不凡。因此。每年佛诞节行像的时候,这所寺庙都会应邀参加,前往洛阳宫宣阳门外受天子礼佛。 元修的父亲广平王元怀,乃是孝文皇帝和文昭皇后所生,是宣武皇帝唯一的同胞手足。照理说,到了这佛民清净之地,在这所由亲祖父开创、由亲伯父为祖父母祈祷冥福的寺院中。无论是元修还是郑大车,都应该收敛态度,庄重礼佛才对。可他们却满腹yù念,各自怀着别样心思,实在是殊为可叹。可见他们虽然名为礼佛。实际上却毫无诚心,对自家那位功业彪炳、声威赫赫的先祖也没有任何的敬畏。 像这样毫无信仰、毫无敬畏的人,乃是最可怕也最可恨的一种。他们没有任何底线,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一旦掌握了权力,更是任xìng妄为,只要能满足自己的私yù,可以将任何伦理与道德都抛在脑后…… 和李氏、乙弗氏、元明月一进门,郑大车便留下心腹婢女,吩咐她指引元修前往后山。随后,她准备好香烛纸钱之类。诈言为各自的亡夫祈福,邀元明月一同去后山烧化。元明月本无意于此,无奈拗她不过,只得随了她的心思。 这一去就是大半个时辰。两人不仅各自祭奠了亡夫,还参观了后山的石窟雕刻。其中已完工的第一窟尤其jīng美。甫一进门,两侧便刻有极为盛大、jīng美绝伦的《帝后礼佛图》,全图分为两部,各有三层,左侧为孝文皇帝行列,右侧为文昭皇后行列。之前分别由众多比丘僧、比丘尼引导,帝、后本人居于中层,各自身着盛装,施伞盖、羽葆等宏大仪仗,由近侍、侍女搀扶着,底层则刻画文武大臣、后宫嫔妃,分别作为帝、后的扈从。整幅石刻共有人物数百,相互密集重叠,顾盼照应,其构图之协调,刀法之熟练,造型之逼真,匠心之独运,都是稀世罕见,乃是魏朝石刻艺术的最高成就。 元明月素来信佛,以前也见识过不少石刻。然而,在这盛大恢弘的《帝后礼佛图》前,她也忍不住惊讶赞叹。此外,石窟三壁描画佛门典故的千佛龛,zhōng yāng正柱四面雕绘的三层主佛龛,乃至天顶的莲花、卷草和化生浮雕彩绘,藻井周围环绕的飞天,壁脚的伎乐天、神王和力士,甚至佛龛龛楣的火焰纹、七佛莲花等,也都是jīng美异常,让她目不暇接,好一会都无法挪开步伐。 趁着这机会,郑大车悄悄的离开了石窟。不多时,便见小叔元修匆匆而来,一边走着,一边焦急的四处张望。郑大车知道,这小叔子是在寻找元明月的身影,本想再逗一逗他,然而看他表现得这般急迫,却不适合再过多为难,于是她登上附近的石坡,挥着手帕向他示意。 元修正努力的四下搜寻,很快发现了这位二嫂。他欣喜的奔过去,迫不及待的问道:“阿嫂,明月妹子何在?” “在石窟里观摩石刻呢,”郑大车笑意盈盈,“这处石窟乃先皇御制,等闲人进不来,如今里面就只有明月妹子一个人。” “那是最好不过!”元修喜不自胜,向郑大车躬身一揖,“多谢阿嫂成全!” “哎,谢我做什么?”郑大车连忙折身避开,“是你自己来这希玄寺拜山,然后巧遇明月妹子而已。之后姐姐和乙弗姐姐问我,或者追究起来,我可是什么都不知道。” “这个……”听郑大车提起长嫂李氏和堂嫂乙弗氏,提起两人事后的追究,元修忍不住有些迟疑,“两位嫂嫂该不会找来吧?要是明月妹子恼了我,把这事告诉她们……” 然而,事情都到了这一步,郑大车哪里还许他悬崖勒马,立刻替他壮胆道:“你放心,我也就是说说罢了,哪怕真要有什么事,事后明月妹子肯定不会声张。如果你还担心两位嫂嫂来打扰你,我就过去拖住她们,顺便把看守洞窟的僧人也遣开如何?” “不错!还是阿嫂想得周到。”元修连连点头,随即把心一横,径直往第一窟而去。 看着元修的身影消失在洞窟之内,郑大车抿了抿嘴,脸上露出得计的笑容。她向四周望了望,发现没有什么闲人,于是也转身离开。 她之所以这样做,一方面是履行刚才的承诺,遣开山门前守护洞窟的僧人,并且设言拖住那两位妯娌,好方便元修行事。在另一方面,却也是为了把自己撇清开来,以免事情败露后受到指责。 ——正如她刚才和元修所说的,“我可是什么都不知道”。 s 第九四章:异变之初(一) 差不多在元修进入寺院的同时,另有一行数人也来到了寺外,其为首之人,赫然就是现任员外散骑常侍、折冲将军、阳城太守的周惠周允宣。 按说周惠牧守阳城,身负屯田、建军重任,应该是非常繁忙才对。在年初的时候,他甚至连家都没回,才在洛阳和元明月订下婚事,便急匆匆的赶回了任所。可如今正值chūn播前夕,他却为何有此闲暇,出现在这个地方呢? 这就要从上月订婚时说起了。当时周惠之所以阻止家中大兴土木,除了拖延婚期以外,还有另外一重原因,那就是为迁居作准备。依他的想法,如今天下将乱,巩县正位于虎牢关和京师之间,极易遭到兵火,应当早早迁离才行。可是巩县有周氏两代祖坟,有三代人辛辛苦苦经营的故居和产业,周惠自忖刻下还无法说服周植。可如果任由他扩建家宅,不仅耗费人力和钱粮,也会加重迁居的阻力。尤其是宗族祠堂,一旦新建起来、迁入先祖牌位后,迁居的阻力将达到极大的程度,因此周惠无论如何都要阻止。 此外,返回阳城的这一个月中,周惠共接到三次邸报,每次都是坏消息: 第一次是去年年末的事情,假镇南将军、都督三州诸军事、梁州刺史傅竖眼之子图谋叛魏自立,割据南郑,为城中守军所执,告诉傅竖眼后杀死,傅竖眼本已缠绵病榻多时,闻讯便发病身亡。之前被傅竖眼拘于城中、又被其子私自放走的巴州刺史严始欣趁机反叛,据巴州投向南朝,朝廷任命宗室元俊继任梁州刺史,与益州刺史长孙寿合兵击之。 第二次是淮南,东徐州豪族吕文欣等杀刺史元大宾,据城造反,朝廷遣都官尚书平城樊子鹄等率军讨伐。 最后一次则为关中万俟丑奴。万俟丑奴乃高平镇人。这一镇和代北六镇同时发动叛乱,如今六镇已平,这一镇屡经朝廷征讨。却依然占据豳、泾二州,而且接纳了被朝廷击破的萧宝夤,势力颇为强劲。令镇守长安的关内大行台长孙稚大感头疼。到了最近一段时间,因军中乏食,这伙叛军再次侵扰关中,又有赤水蜀贼复反,遮断潼关至长安的道路。朝廷和元天穆闻报,立刻授意西道大都督贺拔岳,令他戒备潼关,准备随时出兵。 这此起彼伏的叛乱,深刻的提醒着周惠,天下依然多事。大乱已经不远。因此,当周惠听说周植不顾他之前的劝告,执意要新建宗族祠堂时,连忙托言回乡祭祖,离郡赶回巩县家中。以去年两遭兵灾为理由,提前抛出了迁居的主张。周植虽然还没有同意,却也放弃了新建宗祠的想法,并且同意把周念、周南交给他带往阳城,好在闲暇时教他们功课。 恰好在这时,作坊中的第一批酴釄酒已酿好。要送往武卫将军、金紫光禄大夫贺拔胜家中,周惠便和周怀君等人一同押着酒车离开巩县,准备到了官道岔路后再分道扬镳。而这希玄寺,和向南的官道相隔不远,周念想到半个月后就是清明节,两月后是母亲的忌rì,到时不一定能够过来,于是央求周惠,让他带着来希玄寺为亡父亡母祈福,并且提前祭奠母亲。 周惠曾听平伯说过,这希玄寺的后山,乃是京师北邙山的余脉,风水绝佳,所谓“死葬北邙”是也。因着这个缘故,但凡来寺中为亡亲祈福的人,无论是达官显贵,亦或一般平民,都习惯于去后山祭奠一番。前两年的周惠、周念兄妹也是如此,每到清明和父母忌rì那三天,都来这为父母祈福,并且在寺院的后山施行祭奠。 此时面对妹妹的要求,周惠自然不能拒绝。他在寺门外不远处离开酒车,又把几名护卫留在路旁,只领着周念、周文二女进入了寺中。 祈福随喜之后,周惠呈上供奉,取了一份灯烛纸钱前往后山。在后山的山门之前,周惠本该绕路上去,可是他却惊讶的发现,山门居然没有僧人看守,只有一条空荡荡的参道,其尽头便是由宣武皇帝下旨建造的皇家石窟。 见此情形,周惠忍不住怦然心动,想去石窟参观一番。目的不为别的,就为第一窟中所刻的《帝后礼佛图》。 在周惠原本的那个后世,巩县石窟寺的《帝后礼佛图》极为着名,乃全国仅存的一件孤品国宝,全世界也只有两件。另外的那件,原是刻在龙门石窟的宾阳中洞内,却在民国时期被盗往国外,分两部分珍藏于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和堪萨斯纳尔逊艺术博物馆,令无数的文物专家扼腕叹息。 不仅如此,经历了上千年的侵蚀和多次的战乱,巩县的那件也免不了受到损害,如第四、第五窟内的刻图,就很残缺了一些,只有第一窟内的六副大致完整,而且是三处刻图中最jīng美的一处。可惜周惠虽然久闻大名,却始终没有机会亲眼瞻仰一番。 如今这个机会摆在了周惠眼前,自然免不了意动。然而,稍稍考虑了片刻,周惠决定放弃这个机会。毕竟擅闯皇家石窟虽然没有多大罪责,可他乃是借着祭祖之名离郡回乡,若是节外生枝的话,便是罪上加罪,一旦传扬出去,定然会遭到御史台的弹劾,甚至还有城阳王元徽的构陷,实在得不偿失。 正当他准备转身离去,前面石窟那边,忽然传来了女子的呼声。呼声颇为含糊,大概是被捂住了嘴,但依然可以听出是在求救,而且语带呜咽,显得十分凄楚可怜。 眼见事态急迫,周惠顾不得禁令,飞快向石窟那边冲去。 循声冲进第一窟中,周惠便见一男一女纠缠在一起。男子大约二十余,头扎金丝冠缨,身着圆领紫袍,正用胳膊将女子勒在怀内,把头埋在那女子的颈间,一手捂着他的嘴,一手在她胸前胡乱摸索。被他勒住双臂的女子,身着茜红sè的曲裾,外着交领大袖的翟纹素sè曳地深衣,头发高高挽起,正奋力的挣扎呼救,偶一抬头,明艳的脸上满是泪痕。 毫无疑问,这是哪个权贵子弟,意图仗着身份,对这女子遂行不轨。而看着女子的凄楚模样,周惠不由得义愤填膺,厉声喝止对方道:“住手!” s 第九四章:异变之初(二) 元修虽已意乱情迷,然而在这一声断喝之下,依然下意识的停住了动作。趁着他这一愣神儿,怀中的元明月用力把他推开,急步躲到了中间石柱佛龛的对面。 刚才突然被堂弟元修抱住,她是真的被吓坏了。他的父亲京兆王元愉,元修的父亲广平王元怀,一个是宣武帝最年长的弟弟,一个是宣武帝的嫡系同胞,俱为宣武帝所不容,彼此很有些同病相怜的意思;两人又志趣相投,都崇尚奢华,笃信佛教,故而关系极为亲近。因着这番渊源,他们两家一直都相处得极好,如元宝炬夫妇两个,就常去他们家舍宅所立的平等寺进香祈福……可是谁曾想到,这堂弟居然会做出这等天理不容的事来! 如果被元修得逞,结果会是如何?元明月简直都不敢细想下去。好在神佛开眼,祖宗有灵,冥冥之中施以援助,派人救她于危难边缘,免去了她这番沉沦之灾。 想到这一点,她连忙双手合什,对着石柱佛龛和南壁为祖父祈福的《帝后礼佛图》虔诚致敬,心中也蓦然安定了许多。 然而,转头看了看门口那位身着家常袍服的青年,元明月却又忍不住有些担心。从他的衣着和年龄来看,大概是家住附近、前来祈福烧香的士子,恐怕难以压服元修,而且他擅闯这皇家祈福之地,已经是犯下了一番罪过…… 还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元修回过神来之后。抬头望向坏了自己好事的人,果然万分恼怒,当即厉声呵斥道:“你是何人!胆敢擅闯此地?信不信我押你去衙门,重重治你擅闯禁地之罪!” 这番话疾言厉sè,元颢满以为可以吓退周惠,而元明月也耽着心事,生怕这士子不敢和元修对抗。转身逃离这皇家石窟,依然由着元修肆意妄为。 好在周惠并不是普通的士子,深知这石窟的来历和用途。如今听到对方如此威胁,他很自然的被勾起了某些遥远的记忆,一时间倒是颇为感慨。哎。这些不成器的权贵纨绔,向来都是这般嘴脸,自己犯了事,不仅毫无愧sè,就拿自家势力或老爹的身份来压人,几千年的没有变过。 “擅闯禁地?呵呵,好大的罪名啊!”他双手抱怀,脸上似笑非笑,“如此说来,想必你是哪位皇宗了。倒是失敬之至……只不过,在下误闯禁地,罪过并不算大,闹将出去,也就是羁押数月、罚些钱帛而已。可是你呢?身为宗室子弟。在高祖孝文皇帝创建的佛门清净之处,在先帝为高祖孝文皇帝祈祷冥福的石窟中,做出这等有伤风化之事,传出去又将如何?若让宗正府知道,免不了要开除宗室属籍,贬为庶人吧?” “宗正府?有意思!”元修好似听到了最大的笑话。哈哈大笑起来。他xìng格本来颇为强硬,只不过一直被严厉的长兄和泼辣的二嫂压制着,如今面对这坏他好事的陌生士子,猛然就爆发了出来,“好!你尽管去告!到了宗正府,我看你怎么死!” “这位郎君,你告不了他的,”元明月躲在石柱佛龛对面,好心的提醒周惠道,“他就是现任宗正卿!” “现任宗正卿?”周惠反应了过来,“你是汝阳县公元修!” 被周惠叫破身份,元修这才有些失措和彷徨,仿佛是被剥去了衣衫一般。他盯着周惠,脸上神情变幻不已:“足下究竟是谁?本公出任宗正卿,也就是这一两月间的事,足下既然知道,想必也是官中的人,可敢报上名姓和官职?” “我干嘛要报上?”周惠呵呵一笑,仔细打量着这位rì后的末代出帝。史载他胆大无礼,先后把三位堂姐堂妹收入后宫,果然是个sè胆包天的家伙,难怪会做下这等事情。还有那位被他侵犯的女子,大约二十余岁,黛髻高挽,上着攒丝金凤步摇钗,另施翠珠花钿,装扮既像闺中少女,又似妇人,想必是哪位皇宗的妻室,否则也不会来这个地方。 不过,周惠自己也犯着擅闯禁地、甚至还有私下离郡的罪责,自然不会傻到自曝身份:“你是宗室亲贵,多少有些能耐,我何必自讨苦吃?” “哼,你倒是知道些利害好歹,”元修放下了心,“既然如此,你现在就速速离去,本公可以当作此事没有发生过!” “这可不成,”周惠摇了摇头,“我既然都擅闯了,自然不能白闯一趟。你现在就放了这位娘子,否则我宁可丢官,也要将你的丑事抖露出去!大家都是官面上的人,届时会有什么后果,想必也不用我告诉你吧?” 说着,周惠投过目光,望向元明月道:“这位娘子想必有亲眷同来,何不去寻他们做主?我在这里先拖着。” 元明月恍然大悟,连忙点了点头:“是,麻烦这位郎君了,也请自己小心些儿。” “你敢!”元修大惊失sè。如今事情未成,无法挟制元明月,要真让她这么出去,和长兄范阳王元诲一说,那他可真要遭大罪了,两条腿都要被打折掉! 情急之下,他的头脑飞速运转,终于想到了另外一个要挟元明月的主意。 “好姐姐,你真要把事情宣扬出去么?”元修背起双手,好整以暇的说道,“姐姐可要想清楚了,你是成过亲的人,我却还未婚配,自然比我更加通晓人事。如今你又孤身在家,我若反咬一口,说是你勾引我在先,不知道你在人前说不说得清楚?以后又还怎么做人?” “你……”元明月大惊。她刚刚和义兴周家订亲,自喜终身有托,可真要担上居寡不节、勾引堂弟的恶名,那她还有什么脸面出嫁? “无耻!混蛋!”她大声斥骂道,差点又哭了起来。 看着这幕闹剧,周惠无奈的翻了翻眼睛。唉,这些魏朝的宗室,还真是乱得一塌糊涂。说起来,这都是当年那位胡太后的错。她寡居宫中,肆行**,连宗室中着名的贤者、德行俱佳的清河王元怿,也被迫做了这位嫂嫂的入幕之宾,成为他一生中无法洗脱的污点。有道是“上行下效”,难怪整个魏朝的宗室和上层士族都这般荒yín。 不过,这些和他周惠有什么关系呢?即使是对于自己的未婚妻元明月,他也没有抱有多大期望,又何必去管这元修?只要他还没有登位、没有当着他的面打元明月的主意就行。 s 第九五章 :异变之初(三) 至于这一次,既然已经成功的阻止了事态,惩罚肇事者已经没有那么重要,而且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否则的话,真让元脩反咬这女子一口,即使努力澄清了真相,她自己的名誉也不免受到损伤。 “看来两位是各有顾忌啊”周惠叹了口气,“既然这样,两位就对着满室的佛龛、对着孝文皇帝的遗影发誓,往后各自罢手如何?元宗正不再打扰这位娘子,这位娘子也不再计较今rì的事情。如此可还妥当?” “这……”元明月抬起臻首,望了望对面的元脩。虽然她无法原谅这可恨的堂弟,可她一个待嫁的女儿家,更不愿卷入这种是非之中。仔细权衡了片刻,她终于决定放下这件事情:“如果他肯先向佛祖和先祖发誓,以后不来打扰我,我就不把事情说出去” 元脩心知今天已无法如愿,能够逃过堂姐的追究,已经是趁了她顾忌名声的便宜。他心中再不甘心,如今也只得听从周惠的意见:“要我发誓可以。不过,除了我们二人以外,你也必须发誓才行。” “我就不必了吧,”周惠摊了摊手,“你们都是当朝权贵,我一个微末小官,何尝愿意卷入你们之间?又何必与你这当朝宗正卿过不去?” 元脩想了想,的确是这么回事,也就不再强求。他掀起袍服下摆,上前跪倒在《帝后礼佛图》之前。嘴唇随意的嚅动了两下。便起身站到了一边。见他这番敷衍的态度,元明月颇感无奈,却也不愿和他深究,于是娉娉婷婷的跪倒在地,小声的发下了几句誓言。 “如此便没有问题了。”周惠微笑着说,侧身让开了洞窟正门。 元脩冷哼一声,大踏步的走出了洞窟。经过周惠身旁时,他停住脚步,狠狠的瞪了周惠一眼,然后才扬长而去。 周惠无奈的摇了摇头。看来。这元脩是个特别记仇的人,今rì被坏了好事,绝对不会善罢甘休。意识到这一点,周惠忽然想到。周念和周南还在山门那等着呢,若是这元脩不分青红皂白,把气出到她俩身上,那可就糟糕了 然而,正当他准备赶过去时,门口的立佛后面忽然传来一声轻笑,两个小小的身影随后钻了出来,正是周念和周南她们两个。 周惠心里松了口气,口中却责怪她们道:“念儿,七七。我不是告诉你们,这地方不能乱闯么?怎么还是跟了过来?” “阿叔自己都乱闯了,我和念儿姑姑为什么不能?”周南嘻嘻一笑,望着走过来的元明月,宛如偷到肥鱼的猫儿一般,“而且,我们要是没跟过来,哪里能听到这样有趣的事情,见到这么漂亮的姊姊呢?” “你这鬼丫头”周惠笑骂了一句,向走过来的元明月点头打过招呼。吩咐周念、周南两人道,“这里咱们本不该来的,咱们得赶快离开,再让人看见就不好了。” “这位郎君请留步”元明月连忙唤了一声,向周惠盈盈万福。“得郎君施以援手,还未请教尊姓大名?府上是哪一家?我也好遣人登门致谢。” “这却是何必呢?”周惠驻足回头。含笑提醒她道,“此事于娘子的名声颇有关碍,如今既已平息,最好就付诸云烟吧至于感谢,刚才这一礼便已足矣。” 说完,他牵起周念、周南的手,迅速离开了石窟参道。 看着周惠远去的身影,元明月忽然觉得有些失落。回想起刚才的情形,她的心中忍不住泛起了几丝涟漪,而那个人的形象,也渐渐和他曾远远见过一面的未婚夫周惠重合起来,似乎那本该就是同一个人似的。 可据她所知,周惠正在阳城担任太守,作为一郡的主官,不可能轻易离开任职之地,否则便有擅离职守的嫌疑。所以,这只能是她自己的妄想吧 唉,元明月啊元明月,你都是已经订了亲事,为什么还要对别人动心?虽然没和周家二郎君正式见过面,但是从声望和文才看来,应该是不错的良配。这就已经很好了,难道还能期望更多? 元明月怔怔的立了片刻,又在心里责怪了自己几句,才慢慢的走回山前,去寻不知什么时候走散了的堂嫂郑大车。 郑大车正和李氏、乙弗氏在讲堂听经,这自然是她拖住两人的主意。敲今天距二月十五的佛祖涅槃rì不远,寺中有数位高僧在宣讲《大般涅盘经》。这部经文,据说是佛祖涅槃入灭前宣说的最后一部,内容十分神妙,两人一下子便听住了,也相信了郑大车的说辞,没有去深究她为何与元明月分开。 等到元明月找过来,三人发现元明月神情略显恍惚,或真或假的连忙询问究竟。元明月自然不会明言,只说是刚才在后山石窟站着看了好一会,感觉有些劳神,想快点回家休息。众人听她累了,也就偕同出寺,令等候在寺外的侍婢仆妇套好车马,一同赶回了洛阳。 姑嫂二人回到南阳郡公宅邸,元宝炬关切的问起妻子和妹妹的行程。听说是去了希玄寺,他笑着对两人说道:“这还真是巧了刚才周家家仆送酒过来,我问起允宣的近况,他说允宣为了组织流民chūn播,清明时无法赶回,故而前天刚趁着闲暇回乡祭过祖。今天他带着妹妹和侄女返回阳城,正好也顺道去了趟希玄寺……” “这是真的吗?”元明月浑身一颤,蓦然想到了石窟前牵着两个小女孩的人。她顾不上矜持,急切的向元宝炬追问道:“阿兄,他真的去了希玄寺,还带着妹妹和侄女?” “是的。听说是去给亡父亡母祈福烧香,”元宝炬点了点头,奇怪的望着妹妹和妻子,“难道你俩在寺里碰到了允宣他们?” “寺里那么大,咱们又是女眷,哪能轻易碰到一处呢?”乙弗氏回答道,略带捉狭的推了推元明月,“兴许去找过明月妹子也未可知?” “没……没有啊彼此都不认识,怎么到得了一处呢?”元明月连忙掩饰着说。 可是,想起那人的从容风度,她的心里却是欢喜无限。 ~zz) 第九五章:异变之初(四) ……,…… 周怀君给南阳郡公宅邸送完酒,又往武卫将军贺拔胜家中而去。贺拔胜见周家送酒过来,心中颇为高兴:“好,这酴醾酒来得正是时候,阿斗泥他们马上要出征关中,我正好用这酒给他们壮行!” 于是他痛快的结了剩下的四成尾款,又增订了二十余瓮,以供自家享用。 反正,他们兄弟俩收入极多,除了俸禄、赏赐之外,还各有数百户封邑,而且每季都是足额发放,绝对不会遭到一丝一毫的克扣。 正看着下人清点绢帛之时,门前卫士进来通报,说三郎主贺拔岳自潼关派人过来。贺拔胜传令入见,却是在贺拔岳帐下担任卫府行参军的宇文元道。 见礼之后,贺拔胜问了贺拔岳的近况。得知有许多武川旧将前来投效,帐下已经汇集了不少豪杰,都意图随贺拔岳西征建功,贺拔胜满意的点了点头,向宇文元道问道:“你府主派你前来京师,为的是什么事情?” “此事颇为重大,将军一看便知。”宇文元道从怀中拿出一个信封,双手呈上。 贺拔胜接过信件,粗略看了一眼,便霍然站起身来。这封信是贺拔岳的亲笔,他在信中说道,如今河北已经平定,淮北也有尔朱仲远镇守,只有关中万俟丑奴堪为劲敌。如今他即将入关征讨,若是无法建功,自然免不了罪责;可若是他将之平定的话,功劳却又太重。很可能遭到猜疑。因此,他特地派人询问贺拔胜的意见,看有什么办法能够避开这个难题。 “你跟我来,”贺拔胜把宇文元道叫进里间,沉吟着问他道,“关于这个问题,你们想必也讨论过了吧?可曾想到什么办法没有?” “是讨论过了。”宇文元道点了点头,“雷长史提议说,可以请尔朱天柱派一人为帅。由府主担任副手。如此一来,败则有人承担主要罪责,胜则有人分润一部分功劳。府主自然再无此番忧虑。” “这主意好啊!真不愧是雷绍宗!”贺拔胜欣慰的评价说。 “是,大伙也差不多都是这么认为。可有人却说,如果派来的人过于强势,或者兵力众多,那咱们岂不就成了陪衬?兴许只能从人家手里捞到一点残汤,”宇文元道向贺拔胜解释,“因此,府主特地遣我回来,看将军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呵呵,这个办法就不错。”贺拔胜笑道,“我知道你们担心的是什么,是怕尔朱天柱把尔朱兆派来吧?这个大可放心,须知关中已战乱数年,平定下来之后。还必须好好安抚才行。尔朱兆虽然最受信重,但我曾和他并肩作战,对他知之颇多,凭他那轻率急躁xìng格,肯定做不来这事。我认为,尔朱天柱向来知人善任。绝不会派他去关中。” “那依将军之见,尔朱天柱会派何人为主帅?”宇文元道连忙追问道。 “大概是尔朱天光吧!”贺拔胜沉吟了片刻,“尔朱天光擅长抚民,虽然亲缘最疏,却也深得天柱信重。去年围攻北中城时,晋阳六镇镇民sāo乱,便是由他出任河东并肆等九州行台,留守根本之地,才免去了尔朱天柱的后顾之忧。” 说到这里,贺拔胜忽然笑了起来:“这样是最好不过了。尔朱天光于战阵并不擅长,即使担任主帅,也必须倚重你们才能成事。再者,如今京师空虚,能用的那点儿台军都随樊子鹄去了东徐州平乱,尔朱天光带不了多少人,那就更要依靠你们建功……你回去和你府主说,就按照雷绍宗的意见去办!” “是!”宇文元道躬身答应,转身退出了里间。 才走到廊上,宇文灵吉已经闻讯,和宇文博一同赶了过来。见到宇文元道,她立刻欢快的扑进了他的怀中:“元道叔叔,你终于回来了!我一直念着你呢!” “是,我也想着灵吉小娘子。”宇文元道爱怜的揉了揉她的长发。抬眼看着一身常服、担任贺拔家管事的宇文博,宇文元道颇为感慨,既佩服他照顾宇文灵吉的忠心,却又为他闲置武艺、舍弃功业而感到不值。 “拨力兄,好久不见。”他微笑着问候道。 “哈哈!是有好久不见了,”宇文博爽朗的拉住了他的胳膊,“走!咱们喝酒去!周家的酴醾酒,你想必很长时间都没喝到了吧?” “这恐怕不行。我有紧急公务,必须尽快赶回潼关,”宇文元道笑着摇了摇头,“拨力兄的好意,我心领就是。等到下次回来,一定请拨力兄开怀畅饮,咱们不醉不休。” “好,那我就等着,”宇文博笑道,并未听出宇文元道话中的敷衍之意。他顺势拍了拍宇文元道的右肩,好心的提醒他说:“你大概不知道,周家的酴醾酒现在没得卖了,连周允宣都去了阳城郡任职。咱们想喝的话,必须先预定才行……对了,他家送酒的人应该还在,我这就去和他说说,让他下次送酒时替我准备两瓮,专门留着等你回来。” 说着,他兴冲冲的去往前院,寻周怀君说这件事情。宇文元道不好劝阻,只能任他张罗,心中在感动之余,却也甚觉惆怅。 ……,…… 十rì之后,周怀君送完第二批酴醾酒,按照周惠的吩咐,押着新换的粮食前来阳城。回报时提起宇文博的话,周惠念着两人间的情谊,自然一口应承下来。 不仅如此,听说宇文元道回来送信,他还敏锐的想到了一个问题。 据周惠所知,宇文元道因着上次传讯的功劳,颇受贺拔胜、贺拔岳看重,如今正在贺拔岳的卫将军府担任行参军。如今贺拔岳西征在即,却遣他专程回来送信,肯定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商量,而且还和这次西征有关。 而就在昨天的时候,周惠刚刚接到邸报,说朝廷应假卫将军、西道都督贺拔岳所请,任命尔朱天光为使持节、都督雍岐二州诸军事、骠骑大将军、雍州刺史,以贺拔岳为左厢大都督,侯莫陈悦为右厢大都督,一同入关讨伐万俟丑奴。 之前的时候,朝廷只任命贺拔岳单独入关,并未提到其余二人。如今贺拔岳才派人和兄长联络,接着就有了这样的建言,显然这两件事之间是有关联的。 s 第九六章:异变之初(五) 贺拔胜并非忠义守节之人,历仕怀朔镇将杨钧、广阳王元渊、行台仆shè元纂、肆州刺史尉庆宾,然后才投入尔朱荣帐下。杨钧之怀朔镇、元纂所镇之恒州、尉庆宾之肆州相继陷落,元渊、尉庆宾先后兵败身亡,贺拔胜却始终无事,其中固然有些特殊机遇,却也证明他擅长保全之道。如今其弟放弃西征主帅的位置,显然是为了避开风口浪尖,以免遭到尔朱氏帐下诸将的嫉恨。 西征关中的功劳,实在是太大了;而关中的重要xìng,也是毋庸置疑的。百里之岐周,灭商朝六百祀之王祚,千里之雍秦,制六国八千里之疆域,这且不去说他。单说自晋末以来,称霸一时的刘、石、苻、姚之辈,割据数代的十六国之徒,据关中而兴起的就有多少? 因此,几年前六镇一发难,关中立刻有人趁势想应,继而此起彼伏。尽管朝廷先后以宿将杨椿、萧宝寅、长孙承业为大行台入关征讨,屡屡破敌下城,却始终难以尽收全功,萧宝寅甚至还叛魏自立,兵败后又与万俟丑奴合流。 如今六镇、三齐、淮北皆平,葛荣、刑杲、元颢俱已伏诛,只有关中还依然有万俟丑奴、萧宝寅僭居帝号。这次出兵关中,乃是朝廷的最后一次大规模平叛,若能成功的话,其主帅便是当然的关内大行台,执掌整个关中的政务和军务,地位可以与录尚书事元天穆、三徐大行台尔朱仲远比肩。 贺拔岳虽然资历颇深,能力出众。但是突然提拔到这样的高度,同僚诸将都不会服气他,肯定要想方设法的加以诋毁;时间一长,他免不了会遭到尔朱荣疑忌,轻则有丢官之虞,重则有杀身之祸。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兄弟俩如此谋划一番。也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可是,他们大概想不到,这个举动会带来多大的后果吧? 就西征本身来说。其关联已经非常重大。等到此事结束,魏朝的几处大规模叛乱便尽皆平息下来,其余各地虽然偶有小叛。都不足以对朝廷产生太大的威胁。这时候,就轮到尔朱荣和朝廷摊牌了。是将平叛期间纳入控制的河东、河北、淮北、关中等广大地域交给朝廷,还是另起炉灶,建立自家的天下?这个问题显然不需要回答,尔朱荣的嚣张跋扈,朝廷上下还有谁不清楚? 因此,朝廷要么束手就擒,由着尔朱荣改朝换代,则天子身为尔朱荣的女婿,又素有恭慈仁厚之名。<.. ..>或许能够像汉献帝那样得尽天年,诸臣只要曲意逢迎,也仍然不失爵禄;要么就只能奋力一搏,诛除权臣,然后收拾其占据各地的诸多残党。 尔朱氏乃世代牧马部族。族中并无多少能才。尔朱荣本人固然骁勇善战,治军有方,智略却不甚突出,只因他善于抓住时机,又知人善任,先后将元天穆、高欢、贺拔三兄弟、司马子如等大批英才揽于麾下。并且善加驱使,这才成了如今这番气候。其余得力的诸族人中,亲侄尔朱兆有他的骁勇,却既无谋略,又无眼光,治军也不过“能将三千人”;从弟尔朱彦伯待人随和,却失之平庸;尔朱世隆处事谨慎,却失之胆怯;尔朱仲远颇识大体,却失之贪暴;只有尔朱天光能够得人之力,兼有抚民之能,但是军略只是一般,而且关系太过疏远,不可能继承他的地位;能够继承他地位的尔朱菩提、尔朱叉罗、尔朱文殊诸子,如今都还年幼,不堪大任。 在原本的历史上,尔朱荣、元天穆二人死后,尔朱家有柱国大将军尔朱兆继承河东基业,有录尚书事尔朱世隆掌控朝廷中枢,有东南大行台尔朱仲远占据荥阳以东,有关内大行台尔朱天光占据潼关以西,有东北大行台尔朱度律执掌东北诸州,实力不可谓不强,却因为众人能力欠缺,败于河北高欢之手,最终成全了高欢和宇文泰二人。 但是,高欢和宇文泰之所以能够抬头,其根源就在于贺拔兄弟的这次谋划。他俩把尔朱天光引到关中,导致六镇镇民无人妥善管理和安抚,在尔朱荣死后频频发动叛乱,尔朱兆烦不胜烦,便听从了贺拔允的馊主意,把这些镇民全部交给高欢,成为其起家对抗尔朱氏的根基;他俩拒绝了主帅地位,结果时任天柱府长流参军的侯莫陈悦得以抬头,随尔朱天光一同西征,并与贺拔岳分任左右厢大都督,其后尔朱天光身死,贺拔岳攻伐关中各地,侯莫陈悦便与高欢合谋,刺杀了贺拔岳,让宇文泰得以代贺拔岳统合武川诸将,最终占据整个关中。 高欢和宇文泰,这两位绝代双雄,可谓是数千年历史中唯一一对棋逢对手的宿敌。两人分别占据东魏西魏,相互大战五次,次次惊心动魄,结果谁也奈何不了对方,就这样对峙了十多年,一直争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死后分别被追封为北齐高祖、北周太祖。 想起两人的事迹,周惠不由得悠然神往。大丈夫立身处世,为国为民、实心任事也好,称王称霸、张扬野心也罢,谁不想建功立业,告慰平生之志呢?他收纳流民,重建府户军,不也是为了作出一番事业来吗? 然而,要作出自己的事业,除了个人的能力和奋斗以外,出身、资历和人脉也很重要。例如周惠,他虽然明知这次西征乃是出人头地的大好时机,天子数rì前也遣人来,问他的府户军可堪一用,他却只能放弃这次机会。因为他知道,自己是河南府户出身,在以武川诸将为主的西征军中根本占不住脚,只能够立足河南地方,依靠这支府户军方可成事。 好在河南府户中颇有一些人才。王建、夏侯敬、田颖、谢邦等昔rì同僚,都各自具有一定的能耐。王建擅长治军,战阵也颇有可观;夏侯敬见事极明,从军经验非常丰富;田颖天生蛮力,是员不错的战将;谢邦心思细腻,处理文籍十分妥贴。他们虽然起于微末,声名不显,可一旦得到施展才能的机会,便立即现出了自己的光华。 第九六章:异变之初(六) 此外,在河南府新建的另一支府户军中,军主韩英和军副陈欣也都非同凡俗。韩英今年刚十八岁,字木兰,河南东垣县人,其祖韩景乃府户军旧将,孝文帝太和年间曾担任荆州赭阳太守;陈欣字永怡,河南宜阳县人,与韩英是表兄弟。他们那一军的府户,也主要来自洛阳以西的东垣、宜阳诸县,因此被称为府户西军;与此相应的,原先那支由周惠带出来的旧军,因主要来自洛阳以东的巩县、偃师两地,也就被称为府户东军。 和本该籍籍无名的王建等人不同,韩英、陈欣都是青史留名的人物。在元脩西迁不久,两人分别召集乡党起兵,寇掠东魏,并受西魏封爵,后来皆官至刺史、骠骑大将军、仪同三司,乃西魏诸将中少数非武川、关陇出身的统兵重将。史载两人“里闬姻娅,少相亲昵,俱总兵境上三十余载。每御扞,二人相赴,常若影响。故数对劲敌,而常保功名”。不过,史书中为了避隋炀帝杨广的旧讳(杨英),将韩英改名为韩雄,其子即为平定江南、生俘陈后主的隋朝名将韩擒虎。 韩英和陈欣二人,武力都很不俗,尤其是韩英,弓术非常厉害,虽然是家中的次子,但深得乡里府户所推崇,在军中的声望颇高,父兄也都对他寄予厚望;陈欣弓术不如韩英,却能够散财施惠,极得部众之心。自两人担任军主、军副以来。帐下千余军士尽皆膺服。号令所及,无不凛然听命。因此,尽管这一军新立不久,但是号令严明,上下同心,在新晋府户军别将王建的严格训练下,已经显出一两分劲旅的风范来。 别将是军中的领兵实职,高于统军、军主,低于大都督、都督。府户军在成军之后,就恢复了这套编制。由元宝炬出任府户军大都督,周惠出任府户军都督,而王建则为别将,田颖、黄嵩俱为统军。 元宝炬是近支宗室。领府户军大都督不过是挂个名儿,又未曾经历战阵,自然不可能亲自领军出战。一旦遇到战事的话,还是周惠这个府户军都督领衔,而河南府的府户东军、府户西军,还有别将王建,韩英、陈欣这两名军主、军副,都是他的当然部属。有鉴于此,他自然非常关注那两军中的情况。 当初由于陆康设谋,周忠等人尽皆离开军中。军中不少士卒也暂时受到蒙蔽,对周忠、周怀章、周怀洮颇有怨忿。然而,等到事实真相大白,这些怨忿就变成了愧疚,周怀章在京师的那会儿,本幢的几名队主、队副还专程找过他,向他表示歉意和忠心。因此,当周惠让周怀章接纳那几名低阶将吏,请他们按时通报军中情形时,他们毫不犹豫的就同意了。 看着河南府的两支府户军势态不错。周惠心中颇为高兴。只可惜,他这阳城郡实在太小了点儿,即使除开洛阳县那十多万户,户口也只相当于河南府的一成。考虑到郡中chūn耕在即,自家的粮食布帛也有限。周惠并未继续征召士卒,只是将流民中那些以采石、烧窑、建房为业的人聚集起来。将他们转为府户,并且给了两个幢的编制,这样才总算凑齐了一军。 不过,其中真正能够派上用场的,还是随他参加傩祭的那两幢人,而新组的两幢中老少混杂,往往是全家一齐加入,上有四五十岁的半老头子,下有十二三岁的鼻涕小儿,根本无法参加训练和作战。好在周惠并不指望他们去拼命,只不过是看中他们的手艺,按照府户军的待遇把他们养起来,组织他们为流民建造简易的房屋罢了。 对于这种情形,担任郡尉的田颖颇有不满。他新近擢升府户军统军,可是手下却连一个完整的军也没有,比一般的军主还不如。可是,谁让阳城郡就这么点人呢?都进府户军的话,谁来种地?郡中又如何支付他们的粮饷布帛?总让周惠自己掏私财,这并不是常法,而且还可能遭到某些人的猜疑。 周惠只好安慰田颖,这只不过是暂时的,等到流民继续涌入,就可以将更多的府户从农事中解脱出来,让他们尽数从军训练。 事实上,他已经在这么做了,不仅继续招纳流民入境,而且还打算在条件适合的时候,动员巩县的乡邻、河南府两军士卒的家属一同搬迁。那些编入府户军的工匠,将来也有他们的作用,那就是重修阳城北面的轘辕关。为此,他甚至计划继续扩大他们的规模,直至编成一支专业的工匠兵。 去年年末那两个月,周惠通过预售酴釄酒,一共筹集到了近万匹布帛。这样庞大的数字,让周惠也有些吃惊,毕竟这只是预付的五成货款。然而,仔细一想的话,却也在情理之中。 在这个时代,酒实在是太重要了,祭奠要用酒,节庆要用酒,rì常宴会要用酒,接待践行要用酒,走亲访友要用酒……甚至邻里之间串门,酒也是最好的礼物。后世杜甫逢安史之乱,和妻子儿女避居羌村,回家之时,尽管民生普遍凋敝,粮食无比金贵,尚且有“父老四五人,问我久远行”,并且“手中各有携,倾榼浊复清;苦辞酒味薄,黍地无人耕”,各自携自家省着口粮酿出的薄酒来招待,何况如今崇尚奢靡的洛阳? 近万匹布帛,也不过是千余瓮酴釄酒而已。要知道,整个洛阳有十数万户,汇集天下四方、西域诸国的资财,处处都是富商大贾、达官显贵,对酴釄醇酒的需求量该有多大?仅去年九、十月间,伊水酒肆就售出了两百余瓮,得布帛三四千匹。 仗着这笔丰厚的资财,周惠前后已接纳流民一千四五百户,几乎相当于整个阳城郡原有户口的一半。可惜谢邦手下吏员不足,前一阵安置预计的四五百户流民,众人丈量荒地,规划沟渠,准备农具,已经是忙得天昏地暗,根本无法安置额外的人。周惠只好另辟蹊径,让周恕、周禄、周怀国等人在郡内新建多处作坊,依照巩县故居的模式来吸纳多余民户。 这些作坊中,既有酿酒、铸钱等家中的老行当,也有开山、建窑这些由流民发展出来的“业务”。一时之间,郡内热火朝天,处处大兴土木,显现出好一番朝气蓬勃的气象来。 第九七章:关中征伐(一) 在周惠接到邸报同时,朝廷已经开始着手关中征伐。新任侍中的杨侃首先奉命入关,慰谕截断潼关至长安道路的赤水蜀贼,让他们归顺朝廷,放开道路,并且献马于西征军,作为今年缴纳的赋税。 恒农杨氏累代贵显,深为关内之民所推崇。杨侃叔父杨椿,曾任雍州刺史、关内大行台;杨侃本人曾任关内大行台长孙稚的行台左丞,兼潼关大都督,从萧宝夤手中夺回长安。因此,朝廷才特地遣他前往慰谕,借恒农杨氏和他本人在关内的声望说服赤水蜀贼。只可惜,如今关内纷扰已久,朝廷又缺乏信望,根本无法招安赤水蜀贼。 尔朱天光兵力不多,与贺拔岳部众合兵一处,也才只有三千余人,平叛的主力都在长安驻守,要等他到任后方能纳入麾下。如今见赤水蜀贼不肯让开道路,不由得心怀犹疑,停驻在潼关一带逡巡不前。 见此情形,贺拔岳只得前往大都督府,向尔朱天光劝道:“蜀贼不过是草寇而已,如今不愿降伏,正好让我等先立一功。大都督若是连他们都忌惮的话,入关面对万俟丑奴那样的大敌,又如何能加以征讨呢?” 尔朱天光为人颇为大度,并不是死抓权力不放的人。 . .他素知贺拔兄弟勇武善战,手下又聚集着众多武川豪杰,心中早有倚重之意。此刻见贺拔岳话中有求战之意,他也就顺水推舟的说道:“既然这样。我就把此事全权托付于你。由你率军征讨赤水蜀贼、打通前往长安的道路吧!” 此言正合贺拔岳之意。于是他一口应承下来,立时击鼓聚众,召集帐下诸将议决。 不多时,武川诸将纷便已汇集在贺拔岳的军中。其中有卫府长史雷绍字道宗,都督中山人刘道德,卫府司马、步兵校尉宇文泰字黑獭,别将、屯骑校尉李虎,别将寇洛字仲陵,别将赵贵字元宝,别将王雄字胡步头。别将达奚武字成兴,别将若干惠字惠保,帐内统军韩果字阿六拔,十六岁的统军侯莫陈崇字尚乐等。其中除刘道德是贺拔胜任中山道大都督时所纳、如今拔与贺拔岳帐下效命外。其余人都是武川镇子弟。这些人随尔朱氏平定葛荣,驱逐元颢,是以屡经升迁,虽然都没有多少部众,整个左厢全军也不过两千余人,但各自的官位和军职都不低,不少人还有县子、县男之类的封爵,有资格参与军中事务。(. 这些人之所以离开晋阳,投奔到贺拔岳帐下西征,一则晋阳乃尔朱氏老巢。是尔朱部落羯胡人的天下,六镇诸将再有地位,部众也免不了受到欺凌;二来西征乃平叛大举,有许多功劳可得,一旦集功升为刺史、都督,便可在关内独当一面,远比如今像这样领着空头官位、军职要强。 因此,听到贺拔岳即将出征赤水蜀贼,众人纷纷大表赞同,各自请命。而事情也就这么定了下来。于是左厢军全军整装,即刻沿渭水南岸往长安而去。 潼关位于渭水入河处不远,距离长安约有三百里的路程。武川镇诸将随葛荣、尔朱荣纵横河北地区,经常跨州作战,自然不把这点距离和途中的赤水蜀贼放在眼中。他们倍道兼行。于次rì晌午到达渭南郡新丰县东,与数千蜀贼隔渭水相遇。左厢军毫不迟疑。立时渡过渭水击破敌军,虏良马两千余匹。 消息传到潼关,尔朱天光大喜,立时率余部西行入关。他一边走,一边持着朝廷谕令,沿途征集民马,征召青壮从军。到达长安时,已经征集了近万匹马在军中,帐下士卒也扩充到了近三千人。 进入长安之后,众人才发现,这里的情形比预计的还要差。 关中本为富饶之地,物阜民丰,自归于魏朝以来,常以近支亲王出掌,并编有一支jīng锐的府户军,收服数个敕勒部族,兵锋直达西域腹地,设鄯善镇、焉耆镇以镇守边陲。但近来由于高平镇敕勒诸部屡次反叛,连年战乱不休,关内的民力和物力损耗极大,已经无法支撑一支大规模的军队。整个长安城中,兵力也不过万人上下,难怪以长孙稚之才,也只能据长安而守,无法彻底扑灭万俟丑奴。 尔朱天光初到长安,不熟悉关内地形,如今见兵力也占据劣势,不由得再次犯了踌躇。消息传回晋阳,尔朱荣大怒,遣骑兵参军乘驿马来到长安军中,责打尔朱天光一百杖,并且派来两千尔朱部落jīng骑,令他迅速出兵。 恰好在这时,万俟丑奴也动了。他率本部主力围攻岐州,又遣大行台尉迟菩萨、仆shè万俟仵率步骑三万牵制长安方面。两人自武功县渡过渭水,围攻官军在长安以北立下的营寨,尔朱天光遣贺拔岳将本部两千骑前往救援,却没有来得及,营寨已经被尉迟菩萨攻拔,千余守军尽皆溃散。 兵力不足,态势居劣,士气又受到挫伤,形势对西征军非常不利。 在这个时候,贺拔岳终于显现出他的本事来。他压下手下众将的异议,派人转告尔朱天光,随后决然的择五百骑渡过渭水,主动邀击尉迟菩萨的三万步骑联军。 尉迟菩萨没有想到,贺拔岳居然敢以区区数百骑兵前来挑战,因此根本没有布防。贺拔岳见敌境空虚,于是攻破县城,故意杀其县令、县丞及数十名民众,以此激怒尉迟菩萨。尉迟菩萨闻报,果然亲帅步骑两万前来追击,但此时贺拔岳早已渡过渭水,返回长安城内。 次rì,贺拔岳率数十骑抵临渭水岸边,隔岸招抚尉迟菩萨。尉迟菩萨不理,令帐下亲信传语应答。贺拔岳以尉迟菩萨慢待他为由,隔水shè杀其所派的亲信,再次挑衅对方。 连遭贺拔岳两次挑衅,尉迟菩萨怒火中烧。第三rì贺拔岳再次引百余骑驰临渭水边时,他立刻抛下步军,率五千轻骑渡河追杀。然而,这一次贺拔岳已有准备,在南岸横冈之后埋下了伏兵。当尉迟菩萨骑军半渡之时,伏兵立时发动,仗着居高临下的优势,向渡到渭水南岸的敌军发动冲锋。尉迟菩萨猝不及防,两千骑军尽被击溃,本人也被贺拔岳生擒。 第九七章:关中征伐(二) 正所谓兵败如山倒,眼看官军气势汹汹,自家的前部骑军溃散,首领尉迟菩萨被擒,剩下的三千骑军顿时士气大衰。他们好不容易才抢渡过河,原本是想支援前部,却没料到前部溃散得如此之快,如今他们猬集在渭水岸边,毫无腾挪转圜的余地,只能成为官军的活靶。 有百余骑转身入水,试图泅渡回北岸,顿时被一阵箭雨笼罩,几乎死伤殆尽,而河面上也顿时绽放出一朵朵妖艳的血花来。 贺拔岳满意的点了点头。他知道,这支骑军已经丧失斗志,无法继续作战了。于是他收回马弓,向河岸边大声叫道:“下马免死!” “下马免死!”左厢军众人轰然响应,齐声大呼,一时震天动地。 呼声之中,不知道是谁首先下马,于是便宛如头一张倒下的多米若骨牌似的,引起了叛军骑兵彻底崩溃。众叛军都纷纷效仿,各自下马弃械,随官军的命令离开了河滩。 没有马匹,这些叛军就失去了绝大部分战力。贺拔岳也不再管他们,只是令都督刘道德率五百骑看守战马和尉迟菩萨,自己则率领其余军队渡河进击。 北岸的叛军虽然人数不少,几乎是渡河左厢军的十倍,可他们却都是步军,战力极其低下,根本无法抵御贺拔岳。 事实上,无论是北部六镇还是高平镇,都是以骑兵为主,步军只负责建立营寨、运送辎重等任务。与其说是步军,还不如说他们是辅兵更合适些。而这支叛军的人,很多都是豳州、泾州的普通编户,只因被万俟丑奴夺走了所有粮食,才不得不随军而来,冀图攻下长安,抢夺城中的粮食。眼看着首领尉迟菩萨被俘。南岸骑军非死即降,众人自然毫无抵抗之意,很快交出辎重投降官军。 留守后方的叛军行台仆shè万俟仵同。乃万俟丑奴的族党,除辅佐尉迟菩萨外,也担负着监军之责。听说尉迟菩萨主力尽没。他连忙率残部向西逃窜,与围攻平秦郡雍县(原雍城镇,岐州州治所在)的万俟丑奴汇合。 在报告战况的时候,万俟仵同为了逃脱战败之罪,一方面把责任都推给大行台尉迟菩萨,一方面极力夸大官军的人数和战力。万俟丑奴军力大丧,又畏于尔朱氏的威名,害怕重蹈河北葛荣的覆辙,连忙解围而去,全军向北逃往泾州的安定城(泾州州治所在)。 到了这个时候。尔朱天光才率军出长安,与贺拔岳汇合,西向解岐州之围。不过,他并没有趁势进击,而是采纳了帐下都督、征虏将军于谨的主意。退回到汧水、渭水交汇处的岐州武都郡据险而守,然后宣告雍州、岐州诸郡道:“现在已经入夏,天气渐渐炎热,不是征讨之时,等到秋凉后再图进取。” 于谨放出的这个假情报,让万俟丑奴深信不疑。他素知尔朱氏麾下素来畏热。之前侍奉朝廷时,每年只在冬chūn时节留驻洛阳,逢夏rì便退回北方凉爽之地,号为“雁臣”。去年五、六月间,尔朱荣奉天子南下,率五六十万大军围攻北中,职责何等重要!彼时他尚且有“秋凉后再行围城”之语,意图暂时休兵,何况是两度迟疑的尔朱天光?天光在潼关、长安逡巡不前,被尔朱荣派人重责一百军杖,这可是连整个关内都知道的。 因此,万俟丑奴连忙前进至岐州以北,将诸军散布开去,分别在百里细川的肥沃之地立营屯田,好补充自家军粮的不足。 既然抢不到雍州、岐州的粮食,那我们就自己种吧……万俟丑奴心里想道。 为了防止官军的sāo扰,万俟丑奴还作了充分的准备。他派人在营田外的各处险要立下寨墙,各遣数百到一千骑军且战且守,又总立一处大寨,令太尉侯元进领五千骑军驻守,随时支援受袭的地方。 只可惜,他的这番心血注定要白费了。官军并不打算sāo扰他们,而是要全力出击,一举荡平他们。 得知万俟丑奴驻军分散,尔朱天光与贺拔岳决定趁势出击。他们先遣侯莫陈悦佯攻别寨,而后主力尽发,在半路截住前往支援的侯元进,不多时便将其俘虏,然后趁势攻破侯元进的主寨大营。 和上次一样,贺拔岳并没有为难战败的叛军,除侯元进以外,其余的俘虏尽皆放之。得知官军如此宽大,其余诸小寨的守军纷纷出降,将各处营田和屯田诸军暴露在官军面前。万俟丑奴眼见大势已去,一时又无法聚拢诸军,只得弃营而走,准备逃往泾州。 然而,贺拔岳的动作比他更快。才荡平了侯元进的大营,他便趁夜直取泾州,逼降叛军刺史俟几长贵。万俟丑奴无奈,只得率残部折往西北,意yù返回自家的高平镇老巢,却于次rì被贺拔岳轻骑追上,仓促间一军尽没,自己也被贺拔岳手下统军侯莫陈崇生擒。 万俟丑奴被擒获,叛军立刻分崩离析。前魏朝齐王、关内大行台,叛军太傅萧宝夤留守高平镇城内,被城中归降的士卒抓获;叛军陇右行台万俟道洛率众六千,退保秦州、泾州交界处的牵屯山,被贺拔岳击破后又率千余轻骑往西南方逃去,投靠秦州略阳郡贼帅王庆云。 至此,肆虐数年的高平镇叛乱,终于被朝廷平定了下去。 ……,…… 消息传到洛阳,元子攸却没有多少欢欣之意,反倒有些忧心忡忡。他原本以为,这关内叛军肆虐多年,要费上许多时rì才能平定。那么,他新近整编的羽林军,正在重编的河南府户军,自然就有许多建功立业之机,从而成长为足以依靠的力量。 可这样一封捷报,却将他的期望化为了泡影。 “这么说,天下便是没有叛乱啦!”元子攸把尚书台呈上的奏疏放下,语气显得十分索然。 “正是如此。”尚书令、临淮王元彧躬身应道。 然而,见元子攸面无欢悦之sè,他大概也能想到他的担忧,于是隐晦的试探了一句:“只不过,臣恐贼平之后,方劳圣虑。” 第九八章:关中征伐(三) “贼平之后,方劳圣虑”云云,是晋朝镇南大将军杜预所上奏疏中的话。当时杜预犯病,晋武帝司马炎派他抱病征吴,杜预上奏疏推辞,说“取吴不必臣自行,但既平之后,当劳圣虑耳”,提醒晋武帝司马炎,让他妥善安抚东吴旧地和旧臣,以免有人趁机作乱。可惜晋武帝死后,其子晋惠帝愚痴,中枢频频变乱,于是妖贼石冰、广陵相陈敏、建威将军吴兴钱璯先后起事,据有扬州,全赖义兴周玘(时为吴兴人)、吴郡顾荣、会稽贺遁等本地大族才得以平定,继而由司马睿、王导入主,延续晋朝之祚。 如今临淮王引用这句话,明里说关内屡经叛乱,民生凋敝不堪,需要择贤能可靠之人镇守和治理,暗里却是在提醒元子攸,天下寇盗未息时,尚且可以牵制尔朱荣,让他无暇图谋改朝换代的事情。而且他想要率军平乱,就不得不借助魏朝中枢的号令,以指挥各地的刺史、都督,调配全天下的兵力和钱粮。可是,如今各地贼寇皆平,尔朱荣声望达到顶峰,很可能会谋求取魏朝而代之。 元子攸何尝听不出他的意思?不说别的,尔朱天光的报捷文书,并非直呈尚书台,而是呈给晋阳的尔朱荣和上党的元天穆,再由他们转呈过来。仅从只一点,这就可以看出尔朱家的跋扈。 尔朱荣是都督中外诸军事,如果说把捷报呈送给他,还情有可原的话。那呈给元天穆是什么意思?他已经由从一品录尚书事晋封正一品太宰,正率虎贲军驻于河东上党封地,从侧面牵制万俟丑奴,军事职权上还不如尔朱天光,尔朱天光为何绕过尚书台,先呈书于他呢? 不仅如此,随尔朱天光报捷文书而来的。还有尔朱荣和元天穆的两封奏疏。元天穆在奏疏中,不顾他已离开尚书台的事实,越俎代庖的建议朝廷给予诸将封赏;这倒也罢了。尔朱荣的奏疏,却是向朝廷要求九锡! 九锡是天子赐给勋臣的九种礼器,乃人臣的最高礼遇。然而。自从王莽引用古礼、从汉平帝手中获得九锡以来,这一殊礼便成了人臣篡位的前奏。后汉的曹cāo、曹魏的司马昭、东晋的桓玄、以及其后的刘裕、萧道成、萧衍等,无一不是先取九锡,然后由自己或自己的儿子改朝换代。 以魏朝而论,立国一百多年以来,获得九锡的仅有两人,一个是投降本朝的刘义隆之子、宋王刘昶,一个是辅佐高祖孝文帝迁都改制的任城王元澄。但这两人的九锡,都是死后才追加,并非生前所接受。 当然了。尔朱荣并未直接向朝廷索要,而是说他府内的参军劝他自加九锡,而他听了很不高兴,将其逐出幕府云云。从这个表述上来看,他大概还有试探朝廷的意思。看朝廷如何答复这一无理要求,从而判断出朝廷对他篡位的态度。 可是,既然尔朱荣出言试探,那就说明他已经有这份心思了。要知道,当初河yīn之乱时,他就曾经试图取代魏朝。只是因大多数将领反对、多次占卜皆为不吉才作罢。而到了现在,他显然是认为五分天下已有其四,自己的功劳和声望也达到了顶点,谋求取代魏朝的时机已经成熟。 这正是元子攸一直担心的事情,担心到他甚至不敢去想,仿佛他一想到,尔朱荣也会跟着想到似的。他自己也知道,这实际上是一种逃避的行为,和掩耳盗铃没有什么两样,但却是唯一能够让他安心的方法。否则的话,他恐怕都无法安心入睡,尤其是被迫留宿在尔朱英娥宫中的时候。 想起尔朱英娥,元子攸更觉惊心。年初人胜节那一rì,他喝了几樽南阳郡公元宝炬进献的酴醾酒,半醉后宿于宣光殿皇后寝宫,临幸了尔朱英娥几次,结果尔朱英娥便有了身孕,于今已是小腹高隆。她本来xìng情就非常不好,怀孕后脾气更是大得吓人,把元子攸管得如同死牢之中的囚犯一般。 毫无疑问,一旦尔朱英娥产下男婴,便是理所当然的太子,而他这个天子的使命甚至生命也就走到了尽头。过不了多长时间,尔朱荣就会逼迫他禅位,继而将朝政完全纳入手中,毫不费力的取代魏朝。 迁都城,立幼主,趁机掌控整个朝政,向来是篡位的最好方式。之前元颢入洛,他宁愿留在长子小城等待尔朱荣,也不愿前往邺城行宫,便是为了防止尔朱荣趁机逼迫他,造成迁都的既成事实。可如果太子出生、尔朱荣逼他禅位于太子的话,他就根本无法拒绝,只能坐视朝政完全落到尔朱荣手上。 即使是现在,他手中的权柄也少得可怜,一直受制于录尚书事元天穆。好不容易等到虎贲军有事于外,元天穆不得不亲自率军出征,却还有个尚书左仆shè尔朱世隆留守尚书台。而这洛阳皇宫之中,本为天子禁苑,非亲信勋臣不得居其职,却也有中书令魏兰根、黄门侍郎朱瑞、武卫将军奚毅等尔朱家党羽监视他。 因此,尽管元子攸知道临淮王元彧的言外之意,却只能装傻充愣,顺着字面上的典故回答道:“是啊!关内久经战乱,人心也不安稳,想要治理好,的确不是容易的事情!” 此言一出,元子攸顿时感觉轻松了一些。至于为何要这样做,是为了继续逃避事实,还是避免殿外的侍卫报告魏兰根、朱瑞、奚毅等人,恐怕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 或许是从这次装傻充愣中得到了启发,元子攸想到了回复尔朱荣的方式。他本不愿赐其九锡,如今尔朱荣既未明着索取,他也就假装没有看出奏疏里的言外之意,一本正经的给尔朱荣下诏,褒奖他维护朝廷制度、拒不接受九锡之礼的忠谨。 此外,他还将这份诏书刊于邸报之上,颁示天下群僚,好坐实尔朱荣的这份“忠谨”之心。 第九八章:关中征伐(四) 诏书传到并州,尔朱荣极为不满。(. 他觉得,自己扶元子攸登上帝座,替他平定肆虐河北数年的六镇叛民,帮他赶走篡位的元颢重返京师,如今则又派尔朱天光平定了关内,可谓是功业彪炳。凭着这样大的功劳,难道还换不到一个九锡么? 以他现在的实力和威望,就算自取九锡,朝廷可有能耐挡得住他?之所以说得那么委婉,是上党王元天穆为天子考虑,给他机会施恩于尔朱家,没想到他居然就这么不识趣! 尔朱荣越想越愤怒,在晋阳王府内大发雷霆。恰好在这时,尔朱天光传来后续战报,说万俟丑奴麾下行台万俟道洛逃入秦州,投靠秦州叛贼头领王庆云,于是很不巧的触到了霉头。尔朱荣在盛怒之下,当即命府内骑兵参军刘贵前往关内,再次责打尔朱天光,并且削其广宗郡公的封爵,严令他迅速进兵剿灭秦州叛贼。 听到这样不近情理的命令,麾下众人尽皆面面相觑。骑兵参军刘贵尽管向来峻峭严酷,攻讦无所回避,很称尔朱荣的心思,此刻也不敢随意应承。他出列跪倒在他面前,苦求尔朱荣收回成命。 真是,尔朱天光是那么好打的?其人乃是尔朱荣最为看重的后辈,不rì就将出任关内大行台,权势仅在尔朱荣、元天穆二人之下。刘贵上次奉命杖责,已经是颇感惶恐,生怕会因此而得罪尔朱天光,哪还架得住再来一次? 大行台侍郎司马子如和刘贵同为怀朔镇人。两人素来交好,自然明白好友的难处。他连忙提醒尔朱荣:“大王,万俟道洛出逃,不是出于高平镇民李贤之计,借降将万俟阿宝设下的圈套么?他俩假称万俟丑奴击败了咱们,传令让万俟道洛率军前往追击,把高平城交由阿宝留守。这才骗得万俟道洛率军出城,由阿宝把镇城交给广宗郡公。否则的话,万俟道洛如果以手中的六千jīng兵死守高平城老巢。广宗郡公哪能这么容易拿下?” “你这是在质疑我吗?”尔朱荣微微眯起双眼,望向司马子如喝道。 “属下岂敢!”司马子如连忙跪地,“只是属下听说。上党王得知这件事后,认为此计极佳,已擢升李贤为高平县令,并且把高平镇的善后事宜全部交给广宗郡公。现在大王却认为这是广宗郡公失职,派人严加责打,恐怕会扫了上党王的颜面。” 听司马子如提到上党王元天穆,尔朱荣总算平静了些儿。他如今执掌魏朝权柄,连天子都无法加以约束,放眼普天之下,也只有元天穆还能劝得住他。 “……你说得不错。”尔朱荣思索了片刻,颔首吩咐刘贵道,“既然上党王已有处置,你就不用去关内了,直接去壶关城找上党王。请他下令让天光进击。” “大王英明!”刘贵连忙应道,起身退回属臣行列,后背却已经被汗水浸湿,抬头和对面的司马子如相对,彼此都能看出对方眼中的后怕。 这尔朱天柱,是越来越肆无忌惮了。如尔朱天光这样的左臂右膀,亲信重将,也丝毫不留情面。可是他尔朱荣能随意的处置麾下,他们这些领命执行的属臣却不好过啊!得罪了那些实权亲贵,今后他们还怎么在军中立足? 等到离开荣府,刘贵立刻把司马子如请到家中,设酒摆宴招待。他先满斟了一樽京师传来的酴醾酒,奉到司马自如面前道:“遵业,刚才在王府,可真是多谢你了。否则的话,就算尔朱骠骑xìng情再好,连续两次被我当众杖责,也肯定会怀恨在心,那我以后就没指望混个刺史、大都督之类的实缺啦!” “这么客气做什么?咱们是过命的交情,互相照应是应该的,”司马自如自己取过酒樽,斟满后在刘贵手中一碰,“来,咱们喝!” “恩!喝!”刘贵举樽一饮而尽,满意的咂了咂嘴。这京师来的酴醾酒味道极醇,实在很合他们几人的脾胃。 他刚把酒樽放下,便听得司马子如问道:“仆贵兄,你准备什么时候去壶关城?” “还能什么时候?喝完这顿酒就去!”刘贵叹着气道,“天柱的xìng情,你又不是不知道?命令一下,怎么会允许我隔rì动身?” “是啊!在天柱身边应差,真心不容易,”司马子如点了点头,“如今看来,还是贺六浑兄弟看得透彻,早早就趁着樊子鹄入京,自请出外接替作了晋州刺史。当时众兄弟还笑他,说他居然不愿在天柱跟前奉承,是自毁前途呢……可如今他在晋州作威作福,咱兄弟几个却在干些吃亏不讨好的差事,如同猛虎手下的伥鬼一般。” 说到这里,司马子如顿了顿,然后趁势告诉刘贵道:“仆贵兄,我决定了,明天就去找天柱,自请前往京师任职。” “这……”刘贵一愣,“天柱能答应吗?” “怎么会不答应?”司马子如笑道,“你难道没看出来,刚才天柱是因没有得到九锡,因而借题发挥、迁怒于尔朱骠骑么?由此可见,自上党王殿下离开京师后,咱们在中枢的影响小了很多,尔朱荣宗(世隆字荣宗)这个左仆shè根本控制不住局势。所以呢,我这个大行台侍郎,正好可以入尚书台帮他一把。” “你倒是机灵,”刘贵望着司马子如,颇感无奈的说道,“可惜我是中外府的属官,想进京师都没辙。只好指望着还有平叛机会,和侯莫陈悦一样随军出征吧!” 尔朱荣为都督中外诸军事、北道大行台,麾下属官分属中外府和大行台署。其中中外府乃尔朱荣自己的幕府,属官完全由他自己征辟;大行台署的官员,则名义上属于尚书台,包括大行台本人,往往也挂着尚书令、尚书仆shè的兼官,一般行台则是由各部尚书、尚书左右丞兼任,如李苗就曾以尚书左丞任西道行台。 所以,司马子如可以很方便的调往中枢尚书台,而刘贵只要还在府中,就只能等待尔朱荣的处分,或者像高欢那样外任刺史,或者如前长流参军侯莫陈悦那样,随军出任大都督。除非他吃了雄心豹子胆,敢主动向尔朱荣辞职。 第九八章:关中征伐(五) 刘贵自然不敢这么做,也不甘心丢掉现在的地位。酒宴过后,司马子如告辞回家,他便叫起亲兵数人,径直往上党郡壶关城而去。 这时候,太宰、上党王元天穆也正要派人去晋阳,告知万俟道洛进犯原州的消息。 原州也就是高平镇,在六镇及高平镇叛乱时便已废镇设州,但由于长期被叛军割据,朝廷无法派人治理,因而习惯上一谈称为高平镇。这次尔朱天光平定万俟丑奴,见高平城附近水草缺乏,便令大都督长孙邪利行原州事,以高平令李贤为原州主薄,率军退屯城东五十里牧马息兵。不久,他又令贺拔岳率部南驻泾州,令右厢大都督侯莫陈悦引兵进驻谓州,自己率两千尔朱部落jīng骑返回长安城。 然而,之前尔朱天光平定原州,是籍着降将万俟阿宝和镇人李贤的计谋,属于投机取巧,免不了留下了许多隐患。结果他刚一退兵,城内的万俟丑奴、万俟道洛余党立刻起事,聚众千人围攻督府,将行原州事的都督长孙邪利诛杀,并且派人联络外逃的万俟道洛;另有贼帅达符显,也趁机收拢余部,率众围攻高平城。在这内外夹击之下,高平城很快陷落,高平令、原州主薄李贤星夜出城,走小道前往长安尔朱天光处告变。 也就是说,即使没有尔朱荣的命令,尔朱天光也肯定会继续征伐。如今尔朱荣既然派刘贵过来,元天穆便令他带着最新情报回返。然后给尔朱天光送去新的命令。 除了命令之外,送去的还有朝廷对西征诸将的封赏。 主将尔朱天光原为使持节、骠骑大将军、都督二雍二岐四州诸军事、雍州刺史,如今进为关内大行台,增邑至三千户,但降号为抚军将军,削爵为侯,以此作为他放走万俟道洛、未竟平叛全功的惩戒。 左厢大都督贺拔岳星夜平定泾州。便为泾州刺史,并录之前的战功,加号车骑将军、都督泾原二州诸军事。进爵樊城县开国公,邑两千户。 右厢大都督侯莫陈悦,原为征西将军。现以本将军除鄯州刺史,加金紫光禄大夫,封栢人县开国侯,邑五百户。 其余军中诸将,也各自封赏不一。其中唯有侯莫陈崇、于谨、宇文泰功大,故而封赏也最为隆厚。侯莫陈崇随贺拔岳破尉迟菩萨,亲手擒获贼首万俟丑奴,特晋安北将军、太中大夫,封临晋县侯,邑八百户;征虏将军于谨。献奇计破万俟丑奴,封石城县开国伯,邑五百户;宇文泰为贺拔岳司马,每战必从,献策袭取泾州。断万俟丑奴北归原州之路,晋都督、征西将军,封宁都县开国子,邑三百户。 如今既然原州发生叛乱,便以都督、征西将军、岳府司马宇文泰行原州事,率本部替贺拔岳安定后方。另有尔朱天光帐下别将李弼。因功晋都督、征虏将军,封石门县开国伯,其人乃右厢大都督侯莫陈悦的襟弟,便拔于侯莫陈悦帐下,为右厢前军都督。 这一留一拔,乃是平衡之道,可避免左厢功劳太大,军力太强,造成主将两翼失衡。 命令和封赏传到关内,西征诸将尽皆踊跃,尔朱天光也顺应军心,即刻率军将万俟道洛赶回秦州,并趁机征讨割据秦州、收留万俟道洛的贼酋王庆云。 王庆云相比万俟丑奴,势力要小得多,而西征军乃得胜之师,士气极为高昂,军力也扩充了不少。王庆云如何能是西征大军的对手?洛水城外第一战,王庆云、万俟道洛兵败,笼城固守;第二战,洛水东城被攻破,贼军纷纷逃入西城,再也不敢和官军交锋。 西城较之东城,地势险要得多,官军一时难以攻克,只得以大军重重包围。这一下,西城贼军立刻扛不住了。时值六月盛夏,城中又没有水源,众人又热又渴,哪里还有什么坚守的心思?王庆云、万俟道洛见形势不妙,每rì都有士卒潜逃出城,只好下令弃城突围。 突围时间自然是半夜,然而在白天时,便有军中将吏逃出城外,将消息告知尔朱天光。尔朱天光唯恐抓不住王庆云、万俟道洛两名贼首,让他们再次死灰复燃,于是采取于谨的计策,投书城中道:“形势到了这个地步,你们除了投降,已经别无他路可走。如果你们无法决定的话,我就给你们三天时间,让你们好好考虑。这三天内,我们不仅不攻城,而且还退后半里,任你们取河水引用。” 消息很快在城中传开,立刻有贼军出城取水,官军果然任他取水回城。其余贼人见状,也纷纷出城,而官军也丝毫没有阻拦,于是城中的军心顿时安定下来。尽管王庆云、万俟道洛依然决心趁夜出逃,不少原本打算跟随的将卒,却都纷纷打起了退堂鼓,让两人身边的护卫力量削弱了许多。 不仅如此,尔朱天光还暗地准备了大量七尺木枪,于黄昏时节布置在城外各处,令埋伏的士卒严加守备,预防贼军出逃。又在城北准备好云梯,准备趁夜攻城。 这两番jīng心布置,都起到了应有的作用。当晚王庆云、万俟道洛出逃时,驰马先进,不小心撞在长枪上,马匹各自伤倒,于是枪阵之后的伏兵立时发动,将两人尽皆擒获。城中那些固守的士卒,因失去两人的节制,防卫非常松散,很快被官军趁夜攻入城中,全部成为了俘虏。 对于这些人,官军丝毫没有手软,前后俘虏的士卒及青壮合计一万七千余人,全部被尔朱天光、贺拔岳、侯莫陈悦下令坑杀,其余的家小,则分给军中将士为奴。 至此,关内万俟丑奴极其余党终于彻底覆灭,官军还顺便收拾了割据秦州的王庆云。而这两股最大的反叛势力一灭亡,其余三秦、河、渭、瓜、凉等州,乃至鄯善、焉耆等地的部族,都纷纷遣人前来归顺,关内之地也终于重归朝廷号令之下,并且顺理成章的纳入了尔朱氏的势力范围。 第九九章:关中征伐(六) ……,…… 六月中旬,上党王元天穆亲自前往并州,向尔朱荣通报消息。 除了通报消息以外,他还有另外一件事情和尔朱荣相商。这件事情起于五月中旬,乃是因前河内太守见关内战事正烈,自请率部前往关内支援而起。当时元天穆在帐下择了自己的一位属官,以尔朱荣的名义上表推荐他继任,朝廷却不顾他的表章,改以渤海封隆之担任河内太守的职务。 元天穆知道,封隆之的父亲,殿中尚书、冀州大中正封回死于河yīn之乱,他本人对尔朱氏恨之入骨,而朝廷择他守河内郡这一要地,显然是对尔朱氏怀有戒心。于是他特地遣人知会天子和尚书吏部曹,质问说尔朱天柱于有大功于国,荐任区区一个正五品太守,朝廷为何要为难,并威胁要以虎贲军护送属官前往履职,驱逐已经履任的封隆之。 结果,吏部尚书李神俊不堪压力,辞去身上的所有职务。天子却受尚书令、临淮王元彧怂恿,强硬的回复说:“画野由君,理非臣请。若尔朱天柱不为魏臣,天子也可以取代;现在既然是臣子的身份,就不应该推翻尚书台的任命,强行派人取代已奉命履职的官员。” 鉴于这样一件事情,元天穆觉得,这几个月以来,他和尔朱荣两人都不在京师,仅凭尔朱世隆似乎控制不住事态,才让天子和朝廷得以自行其道。如今眼看着关内已经平定下来,无须他和虎贲军继续留在河东作为牵制。他觉得应该和尔朱荣商量一下,看是不是让他重新返回中枢掌权。 等到他率亲卫到达晋阳王府,结果却扑了个空,王府郎中令告诉他,大王平明时便召集本部数千jīng骑,而今正在西山围猎。 元天穆摇了摇头。他知道,尔朱荣围猎。乃是严格依照行军制度而行,军法非常严苛。寒暑不舍,险阻不避。手下将士即使孤身遇见猛兽,也不容退后半步;而若有一只猎物逃走,则必有数人为其抵命。因此。每逢围猎之时,众将士无不凛然如对大敌,不敢有一丝一毫的轻忽。 正因为如此,尔朱荣手下的部落jīng骑才如此jīng锐,敢以区区七千之众,直击三四十万葛荣叛军的中军本阵。 可是,在元天穆看来,尔朱荣如今身为天柱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身份极其贵重,功业也到了顶点。实在没有必要再这样自律。他手下猛将如云,会集天下豪杰,难道还找不出冲锋陷阵的人吗?就算他本人愿意这样,他手下那些部落jīng骑,都是迭立大功的人。屡屡获得赏赐,个个身家不菲,也不一定都乐意忍受如此严苛的制度。[ . ] 元天穆决定劝一劝尔朱荣。 来到西山,通过重重阵地和关防,元天穆终于在一条绝谷中见到了尔朱荣。尔朱荣已经得到通报,笑着把他迎往阵前。指着前方示意他道:“大兄你看!” 元天穆顺着他的指示望去,那里有一只吊睛白额的猛虎,被十余人手持长戟逼在绝谷的尽头,正伏着前半身,以前爪紧扣地面,作飞身yù扑之势。偶有士卒稍微一动,它便呲起尖锐的虎牙,不住的向其低声咆哮。 “好一头大畜生!”元天穆啧啧赞叹,“往rì我居京师之时,也曾在西林园御苑见过几头猛虎,却都没有这般雄壮,没有这般凶恶的气势。” “御苑的老虎,都是养惯了的,哪能和啸傲山林中的猛虎相比?”尔朱荣哈哈大笑,“不过,这畜生确实了得,几次东突西窜,死伤了我二十多名儿郎,才被我逼到这穷谷之中。” “如此说来,倒真是可惜了,”元天穆叹道,顺势挑起了话头,“天宝兄帐下的将士,随兄长征战数年,无一不是功高赏重之辈,如今正该安享富贵尊荣。倘若白白死于畜生的爪牙之下,实在是不值得。” “安享富贵尊荣?哈哈!”尔朱荣笑道,“大兄是认为,咱们的功业已经成就,到了该收兵放马的时候了吗?” 元天穆正要继续相劝,前方有军将过来,叉手向尔朱荣请示:“大王!属下已经将猎物逼入绝地,如何发落,请大王宣示!” 尔朱荣略一思索,向元天穆微微一笑:“大兄难得来晋阳一趟,又说未曾见过这般雄壮的猛虎,那我就擒下来送给大兄好了!” 然后他转过头,吩咐那军将道:“可听明白了?这是送给上党大王的礼物,若是伤了半点皮毛,立即军法从事!” “……属下遵命!”军将略一迟疑,依然领命而去。 元天穆一听,顿时来了兴趣。所谓“困兽犹斗”,这猛虎本已极其凶恶,如今被逼到绝谷之中,那更是不好招惹。他倒想看看,这些士卒如何将其生擒,而且不伤半点皮毛? 他仔细盯着那军将,只见他到达猛虎外围后,立即招来十余名士卒,令他们丢掉武器和弓箭,然后穿上厚厚的皮衣,就这样空手进入了戟阵之内。 猛虎见有人靠近,立时猛扑上来,当即将其中一人按倒在地,一口咬住了咽喉。然后它把头一扬,将其喉管生生撕裂,鲜血洒得满地都是,情形极为惨烈。 猛虎回过斗大的头颅,再次咆哮着向其余人示威。呲起的尖利虎牙上,还带着鲜红的血迹,显得无比狰狞。 然而,其余人却毫不退避,依然奋勇上前,与其近身相搏。 惨烈的搏斗之中,又有三人先后丧生在猛虎的爪牙之下,连那名军将也受了重伤。但其余五人终于抓住机会,将猛虎掀翻在地,分别制住其咽喉和四支利爪。见此情形,立刻有人取来绳索,帮着将猛虎紧紧缚住,抬到了尔朱荣和元天穆生前。 那位肋部被抓伤的军将,也由两名士卒搀扶着前来。他推开搀扶的士卒,勉力向尔朱荣复命道:“大王,猛虎已经生擒,请大王验收!” “好!”尔朱荣赞许的点了点头,“你的功劳,我记住了。先下去好好休息。” 元天穆看着这名浑身浴血的军将,再看看被缚住的凶恶猛虎,尽管心中仍有些不以为然,却也不得不为尔朱荣麾下士卒的勇气而敬服:“如此勇士,实在难得。” “哈哈!大兄看得起这些儿郎,我听着也高兴!”尔朱荣一把攘住元天穆的胳膊,“走,咱们回府喝酒去!大兄此来必有要事,咱们在酒宴上细说!” 第一〇〇章:尔朱入洛(一) 于是,尔朱荣当即下令收兵回城,留天柱府长史尔朱彦伯清点猎物,犒赏将士,自己设宴为元天穆接风。 等到喝得差不多的时候,尔朱荣下令撤去剩酒残炙,与元天穆把臂进入里间。其余人等知道两人有要事商量,也各自知趣的离开了大厅。 听元天穆说尔朱天光已经彻底平定关内,尔朱荣欣喜不已,立即决定恢复尔朱天光的封爵,并且加号为骠骑大将军。至于朝廷驳回荐任人选之事,他倒不怎么放在心上,很随意的和元天穆说道:“大兄话已出口,自然是要算数的,改rì派两千人去河内,将封隆之驱逐出郡就是了。若要重返中枢,也可直接回京师,反正朝廷上大都是些无胆之人,大兄一到,只会听凭处分,断不敢有二话,又何必犹豫什么呢?” “不是这般说,”元天穆摇了摇头,“如今天宝兄勋业已立,位望已极,可如果想得到九锡之礼的话,光凭武力却还不够,必须调政养民才行,如现在这样盛夏围猎,就和天时相违,不免伤犯和气。朝廷上的事情,大抵也是如此,最好还是按照制度来。如今我虽然说要强行驱逐封隆之出郡,却不过是让朝廷重新考虑罢了,并没有真正用武力相迫的意思。” “这些事我不太懂,还是照旧由大兄料理吧!我只负责出兵作战的事情,”尔朱荣大大咧咧的说道。“大兄说朝中有人作梗。我看却也简单,这不是刚逮住那头猛虎么?如果他们不悔改的话,大兄就让他们入围和老虎相搏,看他们还硬气不……至于我,虽然国中已经平定,却还有南朝没有攻下来,称不上什么勋业。等到大兄把京师料理好了,我就率军南出鲁阳关,扫平三荆地区的生蛮北填六镇,回军之时。顺便将河西汾州的山胡也灭掉;到了明年,则简练jīng骑,由江淮地区南下,过江擒拿萧衍老儿。所以。我现在还不能收兵放马,必须时常严格cāo练,以免众人心生懈怠,像朝廷上的羽林军那样战力大衰。” 这是在回答元天穆的问题,也是尔朱荣的心里话。他是真心觉得,朝廷上的那些大臣没有什么用,而他的志向也不仅仅是平定魏朝,所以才宁愿一直待在晋阳练兵。然而,元天穆却很清楚的明白,没有中枢的名分。光凭武力肯定不能成事,甚至都无法取得足够的武力。 当rì胡太后毒杀孝明帝元诩,立刚出生月余的女婴和三岁的元钊,尔朱荣率麾下数千部落jīng骑南下,其实是非常冒险的行为。若非他事先联络武卫将军费穆,并且打出拥立元子攸的旗号,河桥守将郑先护等绝对不会投诚,而尔朱荣也就只能望河兴叹。 正是有了中枢名分,他元天穆才能统领羽林、虎贲两军,并且征发河北府户。聚集三十余万大军征讨邢杲。正是有了中枢名分,在元颢篡居帝位时,他俩才能征调五十余万人马,将元颢赶出京师。正是有了中枢名分,尔朱仲远、尔朱天光才能出任大行台。分别控制淮北、关中的广大地区。否则的话,仅凭尔朱部落那数千骑兵。即使个个能以一当十,又如何能控制魏朝五分之四的疆域? 元天穆虽然出身魏朝宗室,但是血脉极为偏远,在遇到尔朱荣之前,在官场上辗转十五载,才仅仅升迁到从五品的太尉掾属之职,之后得尔朱荣的举荐,很快晋升为别将、都督、并州刺史,并且参与废立,诛杀朝臣,除太尉,封上党王,增封至三万户,凌驾于所有宗室诸王之上,其知遇和提携之力可谓是如海之深。不仅如此,尔朱荣还一直非常尊重他,长期以“大兄”相称,族中亲信子侄稍有顶撞,便当众施以杖责。纵观古今,有哪位主君能够做到这个地步? 可以说,他现在的一切权势和威望,都是拜尔朱荣所赐。所以,他对尔朱荣忠心耿耿,哪怕他要取代自家的天下也毫不迟疑,也真心期望他能够顺利上位。 如今尔朱荣这样轻视中枢,元天穆忍不住感到极为头疼。他自幼读史,知道在魏朝以前的前赵、后赵事迹。如刘聪、刘曜、石勒、石虎等人,兵锋不可谓不利,地盘不可谓不大,可由于轻视典章制度,一味倚仗武力,国中屡次发生动乱,特别是在新君继位之时,往往就是一场波及整个上层的浩大劫难,结果只能如昙花一般兴盛片刻,终究无法长久。 元天穆认为,一定要改变尔朱荣的这种心思。 那么,该如何去改变呢? 在心中思索了片刻,元天穆忽然有了一个好主意。 “天宝兄,如今炎夏即将过去,何不同去京师暂住一段rì子?”元天穆笑着邀请道,“都会繁华之地,虽然没有并州驰猎之乐,却也别有一番富贵气象。而且,皇后已经怀孕六月有余,陈留王妃年龄还小,离开双亲这么长时间,免不了会心怀思念。天宝兄此去京师,既可以震慑百官,又可以探视皇后娩rǔ之喜,慰藉陈留王妃思亲之心,岂不是一举多得?” “去京师暂住?”尔朱荣心中一动。尽管他不怎么喜欢京师,却不得不承认,京师的气象极为不凡,其宫阙建筑之盛,远非他这晋阳小城可以比拟。 当rì河yīn之难后,尔朱荣自知招怨不小,本yù迁都邺城,结果遭到都官尚书元谌等人的激烈反对,一时间僵持不下。后来他与元子攸同登凌云台,望见周围宫阙壮丽,列树成行,气象森严无比,忍不住为其所慑,因而才主动退让,放弃了迁都的提议。 想起京师的壮丽森严气象,尔朱荣也觉得有些怀念。时间过得真是飞快,不经意之间,河yīn之难就已过去两年多了,期间他先后消灭葛荣,驱逐元颢,安定三齐,扫平关内,人望既已隆重,声威也复大张,自然不用再担心民怨的问题。况且,天子是他所立,皇后是他长女,两人所生的孩子,便是他的第一个孙辈,他确实也想去探视一番。 第一〇〇章:尔朱入洛(二) ……,…… 按照元天穆的建议,尔朱荣以秀容第一领民酋长的身份,很正式的向朝廷上书,表明了前往京师朝觐的意愿。 这是孝文帝时形成的规矩,当时国家刚刚迁都洛阳,不少人都难以忍受中原的炎热天气,尤其是那些未被离散的羯胡、敕勒等部族。于是孝文帝特别下旨,允许诸领民酋长、镇民酋长秋朝京师,chūn还部落,时人号曰“雁臣”。而他们每次前来京师的时候,便照例要上书朝廷,请求天子的允许。 只不过,自从数年前六镇起事以来,高平镇的敕勒部族也跟着掀起叛乱,尔朱部落则一直转战东诸州,都没有亲自前来京师朝觐过。等到尔朱荣擅权,一方面不耐中原地区的炎热,一方面惧于河yīn之难的怨忿,更是免了这朝觐的规矩,之后无论是平定葛荣,还是驱逐元颢,都只在京师短暂的驻留了几天,接着就引兵返回晋阳,而朝廷也无力约束于他。 如今他突然如此正式的请求入京,不免引起了天子和一众朝臣的猜疑。 “这是对朝廷的挑衅,是在向陛下示威来着!”担任大司马、太尉公、司州牧的城阳王元徽向元子攸进言道。 他是元子攸的表姐夫,也是元子攸最为亲信的宗室重臣,如果说朝中谁最不愿尔朱荣、元天穆前来京师的话,那绝对非他莫属。. . 一直以来,他都是反对尔朱氏的中坚人物。这次尔朱荣突然前来,不管有什么后招,是要重掌朝政,还是推翻元子攸,都是他无法忍受的事。 元子攸本人更是忧心忡忡。前一阵的时候,他被皇后尔朱英娥逼得太严,于是令其叔父、尚书左仆shè尔朱世隆进宫。期望他好生劝诫一番,让她守点妇道。可尔朱英娥却当着尔朱世隆的面说:“天子是我爹爹立的,现在却和我拿起姿态来了。早知道这样。我爹爹就该自己当这个天子,看他还敢和我犟嘴不。”尔朱世隆听到这大不敬之言,不仅不劝诫。反而赞同的点头应是:“我也是这么想的。如果阿兄自作天子,我现在也能封个王爵。” 两人的这番对话,是如此的肆无忌惮,如此的惊心动魄,叫元子攸怎么能够淡定得下来?更何况,告知他这番对话的不是别人,乃是尔朱荣的另一亲信、当初和尔朱世隆一起择他继位的武卫将军奚毅。 之前的时候,奚毅曾多次向元子攸表态,说他出身本朝“八姓”勋贵之家,本不愿侍奉羯胡。若是到了事态紧急之时,希望能够替天子效命。元子攸虽然一直很尊重他,却始终不敢信任,只以为他是在替尔朱氏试探来着。因此,每次他都敷衍奚毅说。“奚卿这番忠款,朕一定记在心中。但朕担保尔朱天柱没有异心,你可以安心为他效命。”直到他将两人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语相告,比他在宣光殿安排的侍女说得更详实,元子攸这才了解到他的忠心,并且引为亲信臂助。 根据奚毅的透露。尔朱荣和元天穆,已经对他数次介入朝廷人事、死保河南地方治权的态度心生不满,这次来洛阳,其中的一个目的是等待皇后分娩的消息。若皇后诞下太子,便以太子继承帝位;若是公主,则扶持尔朱荣的另一女婿陈留王元宽。元宽今年才十三岁,自然不可能亲自视事,而尔朱荣、元天穆便能够彻底掌握朝堂,恣行其篡逆计划。 奚毅言之凿凿,所述又与情理相符,由不得元子攸不信。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也再没了逃避的余地,而且尔朱英娥怀孕已六月有余,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 可是,他能够怎么做呢?尔朱荣这次入京,虽然没有河北大军随行,却带上了他部落中的五千jīng骑。这些部落jīng骑骁勇无比,曾在河北击溃三四十万六镇叛军,生擒叛军首领葛荣,仅仅凭借他们的力量,就足以压制整个京师,更别说同来的还有虎贲军,他们可都是向着元天穆的! 想到这里,元子攸忍不住后悔了。在半个月之前,府户军都督、阳城太守周惠上书朝廷,建议扩大府户军规模,并且在河南诸郡遍设军府,新设京畿大都督一职,以临淮王元彧或其他擅长战阵的宗室出任,统一指挥各地的郡兵。可是,城阳王元徽以郡兵不堪大任、朝廷也无此旧制为由,否决了这项提议。 现在想起来,周惠的这项建议可谓切合时用,若是有那么一支成规模的府户军,并且能统一指挥河南郡兵,他现在的转圜余地就大得多。说句有失立场和身份的话,当初元颢在洛阳,不也是凭借着这些杂军死守大河防线,一直坚持了两月之久? 周惠曾与南军一同驻守北中城,也曾为元颢守过京师,俱有非常突出的功绩。虽然彼时属于敌对的一方,现在也还怀着些许芥蒂,但元子攸却不得不承认,这个人确实颇有才能。前时他提出那个建议,或许不无私心,但城阳王元徽的私心更重,毕竟他从没率军征战过,反倒间接的葬送过台军一次,害死广阳王元渊、章武王元融等人,和掌军的诸宗室关系极差。他之所以反对周惠,除了和周惠之间的私怨外,或许还有排斥异己的用意在内。因为他心里知道,一旦设立京畿大都督,无论是哪位擅长军阵的宗室出任,都不会和他站在同一边,反而注定会成为他在朝堂上的劲敌。 元子攸不是笨蛋,虽然信任元徽,却也知道他的这些事情,并且持有一定的保留态度。否则的话,他明知临淮王元彧和元徽势如水火,又曾犯过拥立元颢的绝大错误,为何还提拔他担任尚书令呢? 只可惜,临淮王元彧空有人望和品德,于实务上却不甚擅长,无法帮到他太多。 朝堂上的情况就是如此,有像尚书令、临淮王元彧这样名声卓著、位望隆重的贤德之臣;有像司州牧、城阳王元徽这样身居至戚、深相结托的亲信之臣;有像御史中尉高导穆那样,敢于当街砸破天子亲姊车驾的正直之臣;也有像征东将军、豫州刺史郑先护那样,在藩邸时即有旧交,能够舍弃守卫河桥职责、放他和尔朱荣入京诛杀胡太后的义气之臣;甚至还有像武卫将军奚毅那样,愿意舍弃大好前途追随的忠节之臣。然而,却没有什么真正得力,能够帮他排忧解难、治理整个天下的辅弼之臣。 第一〇一章:尔朱入洛(三) 第一〇一章:尔朱入洛(中) 不知道那周惠怎么样? 元子攸的心里,忽然跳出了这样一个念头。 . .然而,这个念头很快被他自己所否决。 先不说周惠能力怎么样,只凭他那低下的出身和浅薄的根底,想在朝堂上立足恐怕都不容易,更不用说参与中枢决策了。何况他现在又那么年轻,之所以能够达到现在的地位,一是凭着跟随南军的军功得以出头,二是靠着维护洛阳的功劳获得赦免,他在其中固然体现出了相当的能耐,但是更多的却是机缘巧合。 不过,他在阳城郡倒是做了不少实事,先是稳住了叛乱的府户,然后又收纳安置了上千户流民。如今那些府户都以重归军籍,隶属于他的折冲府之下;那些流民或者在康城县开荒,或者进入周家自己的作坊,生计都还能够维持,也吸引了更多的流民前往投奔。而受惠于阳城郡的收纳安置,京师周边的流民大大减少,治安状况比往年改善了许多。 从这两点上看来,周惠不失为一方良牧,或许能够在地方上承担更大的责任也未可知? ……,…… 洛阳京师之内,因尔朱荣即将率军入朝而引起的sāo动,也影响了邻近的阳城郡。这一段时间以来,时不时就有一两位朝臣越过轘辕关郡界,像数月前的邢邵、杨遵彦那样,弃官进入嵩高山中隐居。周惠原本打算抽空入山去探访一下,可是郡中事务实在冗繁。不仅要继续收纳流民,安排新的住地和荒田,原有的垦区在秋收过后,也必须重新规划一番。毕竟当时由于时间紧迫,谢邦等人经验不足,规划方面做得并不是太完善。 这些不太完善的方面,充分的在屯区的收成和治安上体现了出来。尽管郡中、县中都给予了极大的支持和鼓励。但是屯区的收成并不算好,除去来年的口粮和种粮之外,剩下的粮食并不多。甚至都无法支付周惠预先借给他们的口粮。此外,各里各党的屯区范围也没有划分好,有的屯民甚至为了边界和水源的事情发生了械斗。好在各里长、党长都是周惠安排的人,倒是很好的将事态控制了下来,没有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 各作坊的事情,基本上由周福、周禄、周财等老家人在负责。他们曾在家中作坊主事多年,基本上都能够胜任,其中运行状况最良好的,自然还是铸钱、酿酒这两样老行当。尤其是酿酒,因周惠的有意鼓励,其经营规模已经越来越大,逐步取代了巩县老家的份额。而且这里酿酒所用的材料也很不错,水是取自颍水上游的山间活水,窖是从城西雇佣来的资深酿造师所开的窖,都比巩县老家的强,而酿出的酴釄酒也更加清冽。比以前更受欢迎。 至于铸钱作坊,原本是周惠用来安置多余流民,并未期望有多大收益。然而,负责采山开窑的流民们,却很意外的发现了一处铜矿,令周惠欣喜不已。鉴于魏朝早已放开商禁和矿禁。连“一年之中,准绢而言,犹不应减三十万匹”的河东盐池都不入官,去年又发布新钱,鼓励民间协助铸造,周惠自然丝毫不用忌讳什么,立刻以府户军中的匠户们主持开矿,大肆铸造永安五铢。 这些新铸的五铢钱,可以说帮了周惠的大忙,一方面用来收购酿酒用的粮食、开荒用的农具,缓解他的财务压力;一方面也作为饷俸下发给府户军士和郡县吏人,或者收购府户、屯民们手中的余粮,大大的促进了郡中的经济活动。 如今在阳城郡当地,周惠的声望可谓是如rì中天。因此,当他下令扩充府户军,下令重新规划屯区、大兴水利设施时,诸府户和屯民、流民纷纷响应,府户军很快扩展到了一千正兵、一千匠户的规模,而屯区的各项规划也开展得有声有sè。 除此之外,他还有两件要事,一是动员自家和乡邻迁徙,二是和元明月结亲。 就周惠而言,这两件事中,只有第一件刻不容缓,第二件却无须太过急迫。然而,周植的想法却刚好和周惠不同,而且随着婚期越来越近,他的心情就越来越着急,恨不得立刻把宅院扩建起来。只不过,五月间他过六十寿辰时,已经将财务全部交给周惠、周恕兄弟,周恕是个守财奴的xìng格,向来是想着法子省俭,周惠呢又有意控制,结果扩建之事一直没能提上rì程,急得他连连派人去阳城郡催促,得到的回复却是大义凛然,说家中主仆数人都正忙于公务,要为朝廷分忧,为地方造福,无暇分心自家的私事…… 到了七月中旬,尔朱荣即将率军入朝的消息传开,京师周边顿时谣言四起。有说尔朱荣要强行入主河南,以手下诸将分掌诸郡诸州;有说尔朱荣要挟持天子迁都河北,以河南民众北填六镇边地;有说尔朱荣不满朝中众臣,将再行一次河yīn之难……尤其是身处京畿地带的河南府诸县,因京中不时有官员辞职隐居,甚至举家搬迁,谣言更是传得沸沸扬扬,让诸县民众尽皆忧心忡忡。 也怨不得众人这般惊扰,这些年世道不宁,年年战乱,河南民众早已经历过许多。孝明帝年间为了平定六镇,向河南地方加征的六年租赋,已经让不少人家不堪重负,沦为流民。而由于六镇之乱席卷河北,许多河北民众都背井离乡,前来河南地方避难,虽然朝廷因此侨置了东冀州、南幽州及州中诸郡,以安置从冀州、幽州南逃的诸郡流民,并且派人给予赈济,但那些流民历尽艰辛、妻离子散的惨景,却是河南民众所亲见。 还有去年,元颢入洛那一会,南军攻破荥阳郡,城中被俘虏的数万士卒,都是河南诸州诸郡的子弟,亲身经历过战乱带来的苦痛,有些人还死在了南军骑兵的铁蹄之下,或者成为城破后南军泄愤的牺牲品,这更让河南民众对战乱深恶痛绝。 甚至连未经战乱的巩县、偃师两地,不也遭到了乱兵的荼毒么?下手的人,居然还是朝廷派往虎牢关、抵御元颢的官军。而当时领军的主将,就是尔朱荣的堂弟尔朱世隆。 堂弟尚且如此,何况是曾经虐杀三千朝臣、凶名传遍天下的尔朱荣本人呢? 趁着这番纷扰,周惠终于说服周植,让他同意迁到阳城郡来。 第一〇一章:尔朱入洛(四) 不仅如此,见周家抛弃祖宅和作坊迁离县内,附近的不少乡党也动了心思,纷纷跟着迁移到了阳城郡。[. 这样的情形非常普遍。每逢世道将乱之前,普通民户都会跟随本地的大族一同迁徙,一则大族消息灵通,更兼家大业大,会慎重的选择避乱之地,跟着他们比较安全;二来作为乡党,跟随着本地大族,也能够相互支援,并且得到不少照拂。如前几年六镇肆虐河北,冀州的高乾、高昂兄弟迁往河、济一带,就有上千户乡党追随,以至于朝廷侨立东冀州时,很自然的就任命其父高翼担任东冀州刺史的职务。 对于这些上门投靠的乡党,周惠自然不会慢待,很快替他们安排好住处,按照魏朝《均田制》中的迁徙条例划给露田和桑田。其中有些农户和周家一样,乃是河南府户出身,甚至还有子弟在河南府的府户东军之中,周惠更是安排得殷勤备至,还特地行文尚书民部曹,给他们争取到了应有的免除租赋待遇。 等到处理完这桩事情,时间已经到了八月初,距离婚期的rì子已经屈指可数。{.好在两家早已订亲,“六礼”之中的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这五礼都已经完成,只剩下最后的“亲迎”这一项,周惠向司州报备之后,获得了为期九天的假期。 这是朝廷的制度,官员除了每月的休沐之外,成亲时有九天婚假。正室待产时有半个月的产假,任期满三年后还有三十五天的省亲假,司州没有任何道理阻拦。 于是,八月初十的时候,周惠和伯父周植、伯母王氏、一同来到洛阳,住进了伊水酒肆。到了八月十五rì傍晚,周惠怀抱一只用彩丝绑住翅膀的大雁。带着手执火炬的迎亲花车队列,和作为傧相的李苗盛装出门,驭马前往城西南阳郡公府。迎接未婚妻元明月过门。 经过一番繁文缛节,以及女方家属的重重刁难,周惠终于登堂入室。进入到后院闺楼之内,见到了自己那位闻名已久的新娘。彼时新娘并不盖头,故而周惠得以目睹元明月的容貌,果然如历史上所言,有倾国倾城之姿容。周惠早有心理准备,又夹杂着许多别的心思,对此倒是极为淡定。只不过,让他奇怪的是,这新娘看上去颇有些面熟,倒像是曾经在哪个地方见过一般。\\.. \\ 直到将元明月迎到自家。周惠依然纳闷不已。想他自来到这个时代以来,一直殚jīng竭虑,为自家的前途甚至xìng命挣扎着,除了自家亲眷和曾经探监的张家三娘以外,何曾见过什么年轻女子?可是他却没有功夫去细细思索。应付女方家中的重重关卡,回家后又要合卺结发,招待宾客,几乎耗掉了他的全部jīng神。最后入青庐之前,面对杨孝邕、夏侯敬、长孙毅等同辈的嘻闹,还是元明月抚琴待客。帮着解了两人的围。 元明月弹奏的,是后汉乐府名曲《董娇饶》:“洛阳城东路,桃李生路旁;花花自相对,叶叶自相当。chūn风东北起,花叶正低昂;不知谁家子,提笼行采桑。纤手折其枝,花落何飘飏;请谢彼姝子,何为见损伤。高秋仈jiǔ月,白露变为霜;终年会飘堕,安得久馨香。秋时自零落,chūn月复芬芳;何时盛年去,欢爱永相忘。吾yù竟此曲,此曲愁人肠;归来酌美酒,挟瑟上高堂。” 这悠扬动听的琴声,一时间传遍了整个伊水酒肆。酒肆雅座中的杨元慎,本不耐这些繁文缛节,来此全为畅饮周家的酴釄美酒,然而听到这琴曲,却也暂时止住了酒樽。 倾听了好一阵,杨元慎轻轻的叹了口气:“琴曲美则美矣,可惜不是什么好兆头。” 同座的是杨元慎的好友李苗,也是这场婚礼的傧相。他素知杨元慎善于占卜,颇有神验,闻言连忙追问道:“元慎兄何出此言呢?” “从琴曲中可以得知,”杨元慎略一思索,“此曲乃是古曲,借花繁必谢之意,以寓女子盛年早逝之命,本与允宣家无关。然而曲中第一句‘洛阳城东’,最后一句‘挟美酒’,却和允宣家产生了关联。他家正好在洛阳城东,家中又擅长酿造美酒,岂不正好应了这古曲中的词句?所谓冥冥中自有天意,新妇过门,正是易命改运之时,然而新妇却弹出这一曲来,我恐怕她是难以善终。” “这!”李苗大惊,“元慎兄,先失陪了!我这就去和允宣说!” “琴曲已经弹完,说了有什么用?徒增烦恼而已,”杨元慎摇了摇头,“再说了,如今这世道,别说一女子的命运,就是贵为天子和宗室又如何?我听说新妇乃南阳郡公之妹,而南阳郡公家遭难的人还少了?上至其父京兆王,下至其侄幼帝元钊,哪个能逃脱不幸之命?” “是啊!”说起死于前年的三岁幼帝元钊,李苗也很是唏嘘,同时还想到了将其沉于黄河的尔朱荣,想到了如今这混乱的时局。虽然他这个太府少卿乃是清闲职务,在朝堂上是大半个边缘人,却依然为时局担忧不已:“自从尔朱氏入京师以来,京师之内暗流涌动,已经显出了末世气象。不少朝臣都弃官而去,举家出逃,或者返回乡里,或者隐居嵩高……元慎兄,你对这时局怎么看?” “我一介闲人,早已不问世事,平生所好唯有美酒而已,你问我有用吗?”杨元慎随意的伸了个懒腰,放开双腿箕坐席前,举樽一饮而尽,“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如今末世气象已现,天下从此多事,这河南地方自然首当其冲。所以,我准备近rì前往嵩高山隐居,避开这是非之地,不时还能找允宣要些酒喝。” “……如此也好,”李苗沉默了片刻,赞同的点了点头,替他斟满了酒樽,“元慎兄素来淡泊名利,又好山水,如今隐居正当其时。我是个俗人,身当朝廷之任,无法效仿君子,就在这里借花献佛,预祝元慎兄一路顺风吧!” 第一〇二章:尔朱入洛(五) 杨元慎说到做到,次rì便向门下省提出辞呈,然后很快的离开了京师。 他在京师的时候交游广阔,可大多数只是酒席上的泛泛之交,很多都进不了他的大门。真正能够交心,能够志趣相投、或者相互理解的朋友,仅仅只有寥寥数人,其中自然包括李苗,而周惠大概也算得上是一个。 有鉴于此,杨元慎走的时候十分寂寥,相送至洛阳三门外的只有三四知交。周惠并未前去送行,他还不知道杨元慎离开的消息,这是众人对他新婚燕尔的体贴,不愿以别离来冲撞和打扰喜庆的气氛。 况且,周惠也有很多事情要忙。婚礼当天是不用说了,从黄昏举火出门迎亲、通过重重关卡抱得美人归,再到自家接纳新妇、招待宾朋的种种礼节,忙完后入院内为新人设置的青庐,便已经快到天明的时刻。好不容易合了会眼,感觉到天sè一亮,夫妇二人就得及时起身,由新妇拜见舅姑,否则很容易招来亲友笑话。而到了第三朝,夫妇俩还得回旧居拜祭祖坟,去祠堂告祭先祖,至此婚礼才算结束,新妇也正式确定了身份。 返回京师的路上,尽管美人在侧,周惠的神情却颇有些心不在焉。他心中搁着很多事情,见到沿途秋收之后的景象,就忍不住想起阳城郡内大大小小的事务;京师之中的纷扰局势和紧张气氛,也让他不得不仔细思索;甚至连身边的新婚妻子元明月,他也要留着几分戒意。 回想起婚礼当晚。他被众人灌了不少酒,很有些醉意朦胧,不知道有没有在无意中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作为一个心中藏着许多秘密的人,身边突然添了个毫无隔阂、偏偏又有许多“故事”的妻子,他真心感觉难以习惯。 想到这里,周惠下意识的往外挪了挪,离元明月又远了几寸。 元明月心思敏感细腻。如何感觉不到周惠的态度?一时忍不住暗自叹息。所谓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对于这桩婚事,她原本是期盼已久。但这夫君却总是若有所思,并没怎么在乎她,这如何不让她失落万分? 唉!明明是他高攀了自己。却浑然不把自己放在心上。而自己向来自矜的绝美姿容,也似乎根本打动不了他,他甚至都没认出来,自己便是那天在希玄寺被他所救的女子…… 元明月本来还想旧地重游,和周惠一同再去趟希玄寺,可是见周惠隐隐表现出来的疏远,她身为新嫁妇和宗室贵女,一时也就难以放下矜持,主动提起当rì那件让她既羞愤又欣喜的事情。 两人一路无话,只有驾车的周怀荆偶尔请示几句。{.由车内随侍的侍女小冯代为应答,其余时候都是一片静默,由着两人想着各自的心思。 等到返回伊水酒肆,酒肆中前rì行礼圆房的青庐已经拆除,夫妇俩改住到周惠之前的后院房间。房间已经由申屠嘉娜和其余两名陪嫁侍女收拾过。摆上了元明月的嫁妆和平rì惯用的梳妆台等。梳妆台铜镜的前面,点着一对舞俑顶盘台灯,灯前是元明月常用的博山炉,里面照例燃着伽罗沉香,香烟如篆,袅袅升起。整个房间里都弥漫着宁静的味道。 周惠原本就不太想亲近新妇,如今看着房内完全陌生的陈设,闻着与寺院内同出一辙的气息,顿时就待不下去了。他随意的交待元明月道:“今天你也累了,我不打扰你。你自己早点休息,明天还要回娘家省亲。” 说完,周惠匆匆去了偏院,把主仆三人丢在新房之中。 元明月顿时气苦。世间哪有这样的人?才成亲三天,就把新妇丢到一旁?随身侍奉的小冯也很不忿,絮絮的替自家娘子抱不平,同时瞪了申屠佳娜几眼,只因她常常和两人说周家郎君如何如何,结果却是这般态度。 她甚至还不顾忌讳,拿周惠和之前的李才比较:“当rì李郎君虽然荒唐,喜欢沾花惹草,好歹还有大半月的体贴。可这周郎君……” “小冯,别说了,”元明月心中烦闷,出言打发她道,“他是家主,怎么能背地议论?你现在去偏院伺候着,可别怠慢了啊。” “我才不去!”小冯赌气说道,“要去也该嘉娜去,她不是常说那人的好话么?” “娘子,让我去吧!”申屠嘉娜讪讪一笑,主动申请了侍奉的任务。 来到偏院,周惠正点着灯,在灯下起草几份郡内的文告。感觉到灯光突然明亮了不少,他诧异的抬起头,便见申屠嘉娜站在案前,手持灯签剔着灯花。 “你是……申屠嘉娜吧?”对于申屠纥罗的这个侄女,周惠倒还有点映象。说起来,她能侍奉元明月,还是亏了周惠的成全:“怎么不在房里侍候娘子,却到我这偏院来?” “是娘子让小婢来伺候郎君的。”申屠嘉娜拣着好话回道。 “哦。”周惠随意的应了一声。 “郎君继续忙,”申屠嘉娜体贴的退到门口,“小婢就在这,有事尽管吩咐。” 周惠原本并不急着写什么,只是因天sè还早,才无聊的找点事情来做。如今见申屠嘉娜俏声软语,体贴备至,又是不久前才到元明月身边的人,于是心中一动,招呼她道:“你过来,我有几句话要问你。” “是。”申屠嘉娜走到周惠身前跪坐下,含笑望着这位救了她阿叔一命、让她叔侄俩衣食无忧的恩人。 “你阿叔是叫纥罗吧,现在还好么?还有周怀洮,他是我身边出去的,在郡公府过得怎样?”周惠温言问道。 “回郎君的话,他们俩都很好,很得家主很看重,”申屠嘉娜笑靥如花,“小婢的阿叔,现在是郡公府的门房管事;周阿叔处事灵活,一般负责外面的事情……他两个关系很好呢!” “这就好,”周惠微微颔首,“你是一直跟随在明月娘子的身边?” “恩!”申屠嘉娜点头应是,又主动替元明月说起了好话,“娘子待我很好,见阿叔偷拿她的衣裳,知道是为我准备的,刚见面就赏了我好些布料做衣服……最近这半年来,相处得越发好了,她还教我念书写字呢!” “是吗?”周惠笑了笑,“你家娘子还有这般本事,能够教你念书?” “娘子的本事可大了,笛子吹得好,弹琴弹得妙,别说教我念书了,连诗都能写呢!”申屠嘉娜继续替元明月吹嘘。 第一〇二章:尔朱入洛(六) “你倒是挺向着你家娘子啊!”周惠哂笑一声,不以为然的诘问她道,“不是说这半年才学念书么,又如何知道她能写什么诗文?” 听周惠语气中带着怀疑,申屠迦娜急忙高声分辩:“是真的啊!小婢亲眼看见娘子写诗来着……郎君若不信,改天我把她的诗偷拿出来给你看!” “好了,好了,我也就随便说说,”周惠摆了摆手,“这里不用你帮忙了,先去歇着吧!” ……,…… 第二天早上,周惠依着礼仪,陪元明月回城西南阳郡公府省亲。他们两家人素有交往,又同是青年夫妇,见礼过后,气氛就随便了许多。元宝炬邀周惠进书房商议要事,乙弗氏则把小姑拉进内闱,询问她这三天的情形。 提到这个,元明月语气中满是幽怨:“夫君态度十分冷淡,总是显得心不在焉,成rì连话也说不上几句……阿嫂你也知道,我心中早有了这个人,就算矜持了点,但只要他肯来相就,我自然不会有什么保留,可他却浑不把我放在眼中!” 竟然是这样的情形?乙弗氏纳闷不已。两人正值青chūn之年,凭着小姑的容貌和身段,居然还打动不了新婚夫婿? 她心中很是怀疑,其中是不是出了什么差错。可是在明面上,她却只能安慰小姑道:“最近尔朱氏率胡骑进京,整个京师中都人心惶惶,朝堂上肯定也是暗流汹涌。妹夫牧守一方。又是奉敕整军的府户军都督,肯定有很多事情要考虑。你阿兄又何尝不是如此?半个月来一直忧心忡忡,为现在的时局cāo心,一次都没进我的房内……这不,妹夫刚来,就把咱俩抛到一边,拉着他去商议事情了!” “阿兄不亲近嫂嫂你。是因为你怀孕了吧?”元明月撅着嘴,望向乙弗氏隆起的小腹,目光中满怀着掩饰不住的歆羡。 “呵呵!”乙弗氏笑了笑。这倒是真的。往年她有次流产,即是因元宝炬在孕期中情不自禁之故。从那以后,元宝炬就非常小心了。只要她怀有身孕,就绝对不来扰她,房间里还专门点着清心宁神的伽罗沉香…… 想到这里,乙弗氏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追问元明月:“明月妹子,你现在还是天天焚香祈福吗?炉里用的是什么香?” “自然是伽罗沉香啊!”元明月回答道。 “我说呢!”乙弗氏哭笑不得,“你这个小糊涂,那香是用来清心宁神、驱除yù念的,怎么能用在新婚夫妇房中?回去之后,立刻把那香撤了……恩。我这里还有一些香木,应该能帮到一点忙,你都拿过去用吧!” 说着,乙弗氏从榻上起身,亲手去梳妆台上取了一只小盒。递到元明月的手上,并且郑重交待道:“若是有了身孕,千万不可点这香。往年我不省得,几次小产,说不定就有这香在作怪……可一定要记住了!” “恩!”元明月点了点头。她是过来人,哪能不知道这香是做什么用的? 念及此处。再想到正在书房中和元宝炬议事的周惠,她的脸上忍不住飞起好几道晕红。 ……,…… 周惠和元宝炬在书房中,议的自然是尔朱荣进京之事,以及当下纷乱不已的时局。 这段时间以来,诸多朝臣纷纷辞官离京,在京师中引起了巨大的风浪,其中最为汹涌之处,莫过于朝堂中枢和天子元子攸的身边。 中枢的门下省,掌出入侍从、献纳谏正,向来是天子亲信所居,如今则是鱼龙混杂,既有元子攸提拔的亲信,也有尔朱氏安插的党羽,眼看着一份份辞呈送到省内,有的忧心忡忡,暗自惊心不已;有的却认为是体现了尔朱荣威严,很热切的汇报给尔朱荣。 尔朱荣和他的五千jīng骑住在永宁寺,此寺乃昔年胡太后所建,有僧房楼观一千余间,各各雕梁粉壁,青缫绮疏,规制不减洛阳宫,为当世诸寺之冠。其中的大佛殿,甚至是仿着洛阳宫太极正殿的形制,碑刻中号称“须弥宝殿,兜率净宫,莫尚于斯”;又有九层佛塔,高九十丈,登而望之,视洛阳宫内如掌中,临京师诸坊若院庭。因此,尔朱荣每次入洛,都是居住在这一处,隐隐压制着洛阳宫和整个京师。 就连尔朱荣手下的军将和属官,也往往仗着尔朱荣的威势,肆意陵侮元子攸身边的亲信。他们接到门下省的消息,都附和着说是除旧布新之象,有的人甚至从尔朱荣的姓氏“尔朱”二字中引申出“人主”来,叫嚣着要预先准备禅位表章。 这些人如此公然叫嚣,完全不知收敛,种种大逆不道的话,还有种种肆无忌惮的行为,都传到了元子攸的耳中。元子攸和他身边亲信的元徽、李彧等人,无不为此忧心不已,乃至不顾尔朱荣的耳目,多次在含章殿秘密商议如何应付的事情。 “尔朱荣已经得到这些消息,”元宝炬眉头紧皱,“前rì他进宫来,当面质问天子,是否有害他的心思。幸亏天子应对得当,说外间也有人说你要害我,这些谣言难道可信?尔朱荣才没有继续深究,大笑着请天子一同去西林园shè猎……唉,天子倒颇为敏捷,只可惜他身边那些人很是不堪,如此怎能成得了事?” “三兄,你何必这般在乎呢?”周惠劝解道,“你我虽然身服绯紫,为天子重建河南府户军,却并非天子亲信,影响不到他们的决策。依我之见,倒不如安安心心的把兵练好,或许还有派上用场的那一天。” “我知道,你心中是有些怨气,”元宝炬理解的点了点头,“这也怪不得你,遣出京师不说,几次认真的上书奏事,却都被驳了回来。遭到这种际遇,换了谁都要灰心,而你还能够继续收纳流民,整理郡中庶务,这已经很不错了……不过,天子并未忘记你,前rì见我的时候,还问起了你成亲的事情,并且惋惜的说,你之前的几封奏疏,颇有可取之处,但他现在正倚重城阳王元徽等人,靠着他们和尔朱党羽周旋,也不好拂了众人的意见。否则的话,就算他下诏施行,没有他们的配合,也只不过是废纸一张。” 第一〇三章:中枢布局(一) “天子仁厚,朝堂上人尽皆知,三兄不须解释什么。之前下旨赦免,重新起用,我已经是屡承恩德,如今虽然进言无功,也不会产生什么怨言,”周惠微微叹息一声,“更何况,我是以北海王的逆党起家,曾在北中城竭力抵御王师;三兄家则和天子那一脉有过纠葛,彭城武宣王蒙冤而薨,可以说是因岳丈的直接牵连。本着这些前因,天子再如何仁厚,也总会怀着芥蒂,不可能倾心接纳你我二人。明知不可而为之,这不是做实事的道理,你我与其作那些没用的想头,倒不如踏踏实实的做好手上的事情。” 这几乎是周惠的心里话,也是真心在奉劝元宝炬。因两方私交甚密,他甚至没有忌讳什么,依然以“北海王”称呼被朝廷贬为庶人的元颢,以“彭城武宣王”称呼被元子攸追封为帝的元勰。这番称呼要是传到御史耳中,周惠肯定会因而受到弹劾。 因此,元宝炬心下非常感动,也真心的回答道:“你说的何尝不是道理?但我身为朝廷大臣,身为近支宗室,怎么能够不为国事忧心呢?昔rì先父蒙冤,得胡太后之力才终于昭雪,家兄也因而得封临洮王,我入禁宫为直阁将军,可谓是受恩隆重。然而当胡太后肆意妄为、扰乱国家时,我依然毫不犹豫的起来反对,哪怕被削去官爵、闲置数年,也从来没有后悔过……如今我得天子施恩起复,见天子有心维护社稷。[. 无论是出于忠君之心,还是为了大魏的社稷,都必须竭尽忠诚才行啊!” 他从书案后转出来,在周惠面前躬身拜揖:“我知允宣素来见事极明,善于审时度势。依允宣看来,面对尔朱荣的步步紧逼,朝廷该如何如对?还望有以教我!” “三兄这是做什么?”周惠连忙把元宝炬扶了起来。“你我乃布衣旧交,如今又是我的内兄,若有相询。我岂敢有所保留?” “如此就多多仰仗了。”元宝炬顺势站起,等候着周惠的下文。 周惠微微点了点头。这个问题,其实他以前也想过。却主要是从自身的角度,考虑自己该如何行止。现在元宝炬问朝廷的处断,少不得要花费点心思。 在书房里来回踱了几趟后,周惠回复元宝炬道:“三兄,依我之见,朝廷现在什么都不用做,镇之以静即可。” “镇之以静?”元宝炬大惑不解,连忙反问周惠,“可是!尔朱荣都已经图穷匕见了,朝廷难道还能不管不问吗?” “不。(. 还没有到图穷匕见的时候,”周惠解释道,“难道三兄没注意到,元天穆还在前来京师的路上么?他对中枢更加熟悉,封地也比尔朱荣近。为什么要先让尔朱荣入朝?一则是观察朝廷对尔朱荣进京的反应,二来也作为尔朱荣的奥援。如此的话,尔朱荣内有五千jīng兵,外有元天穆的七万虎贲,足以戒备朝廷。而朝廷即使有心要做什么,暂时也不方便发动。只能镇之以静。若是一味的惶急匆忙,反倒会自乱阵脚,同时也打草惊蛇。” “可是,若朝廷毫无动作,一旦尔朱荣趁机篡位,岂非坐以待毙?”元宝炬追问道。 “不会的,元天穆还没到呢!”周惠微微一笑,“谋朝篡位,改朝换代,乃是天下第一等的大事情,需要照顾到方方面面,礼仪也极为隆重和繁琐,尔朱荣那些手下如何cāo持得来?又有谁具备cāo持的资格?少不得要倚重元天穆才行……况且,自古权臣篡位,大多要先立幼主、或者迁移都城,以借机全权掌控朝廷中枢。如今皇后尚未分娩,尔朱荣再没耐心,也会先等上两三个月,视结果立幼太子或幼女婿陈留王。” “如来如此!”元宝炬茅塞顿开,再次向周惠躬身致谢,“允宣真乃大才,多谢不吝指教!” “大才可不敢当,”周惠逊谢道,“只不过,我是遣出外放的人,不在朝局之内,才比你们这些局中人看得清楚点罢了。正所谓‘不识灵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元宝炬自然不知道,周惠这是无耻的剽窃篡改了后世的名句。他素来信佛,听周惠恭维他是灵山中人,又听这一句诗极富禅意,忍不住顿起知己之感,对周惠更加的推崇。等到用过饭食,他又殷勤的把周惠延入后院,在后院池边的亭台内设酒招待,彼此相对而酌,直到晌午方才散去。 和元明月回到城南家中,周惠感到有些醉意,依旧去了偏院安歇。然而他才刚刚躺下,便见申屠迦娜蹑手蹑足的走过来,一双手背在身后,脸上满是神秘的笑容。 “你这丫头,又跑来做什么?”周惠把手一挥,“我要歇息片刻,这里不需要你伺候。” “当然是有事情啦!”申屠迦娜嘻笑着,从身后拿出一张诗笺来,“这是娘子几月前作的诗文,一直藏在梳妆盒里面,小婢好不容易才拿到……郎君请看!” “是吗?”听说是元明月藏在梳妆盒里的诗,周惠有了些兴趣。接过诗笺看时,便见上面写着一首五言诗: 杨柳绿如烟,惯逐chūn风舞;chūn风不向南,怎识阳城路。 对镜懒为容,调弦不成曲;倏然燕子来,双飞入帘幕。 这首诗用的是近体,介于汉乐府和唐初成型的五言律诗之间,前四句可以看作是汉乐府中的《折杨柳》,后四句则是律诗的格式,正是如今这南北朝时期的风格。而从内容上来看,乃是元明月寄托相思的诗文,对象显然就是“阳城路”外的自己,还表达得非常浓烈。尤其是那最后一句“双飞入帘幕”,简直就像思chūn的妻子写给久别的情郎一般,难怪元明月会藏起来不让人看见。 周惠心下暗笑。这元明月,果真是个多情的人!不过是订下婚事,连面都没见过呢,居然就写这么露骨的相思句子。 然而,在好笑之余,周惠却也颇为心动。遥想到元明月在闺楼之上,看着院内的杨柳枝,忽然惹动相思之情,百般的不自在的回到闺房中,看着镜中的绝美容颜发呆,连瑶琴也无心去弹奏,等到一对燕子飞过来,又联想到两人双宿双飞之事,脸sè立时晕红一片…… 周惠忽然觉得心中有些烦乱。 第一〇三章:中枢布局(二) 正在这时,元明月忽然闯了进来。她刚刚脱去外面的曳地深衣,仅着粉紫sè对襟高腰襦裙,一袭淡黄诃子裹着胸部,颈下还袒露着大片白皙的肌肤,越发显得酥胸高挺,惹人遐想,让周惠的目光再也无法移开。 而在周惠瞧她的同时,她也看见了周惠手中的诗笺,顿时又羞又嗔,指着申屠迦娜骂道:“小贱人!果然是你偷拿了!成心要讨打呢?给我过来!” “好娘子,饶了小婢吧!”申屠迦娜连忙躲到周惠的几榻后面,笑嘻嘻的向元明月讨饶。 “不成!今天别想混过去!”元明月杏眼圆睁,快步逼近申屠迦娜,“若不收拾你这小贱人,我就给你当婢子!” 仿佛是为了验证她的话,小冯适时出现在房门前,手里还提着一条鞭子,脸上颇有些幸灾乐祸的神情。 周惠回过神来,看见诸人的形容,立刻想通了事情的始末。毫无疑问,这是小冯告的密,大概是看不惯申屠迦娜这么一个新来的婢女得宠,想让元明月教训她一顿吧! 事情发展到这个份上,周惠不得不出面了。他咳嗽了一声,对元明月说道:“那个……你就饶她一遭如何?是我昨晚吩咐她,让她取你的诗文给我看的……恩,写得很不错!” 听周惠这么说,元明月不由得晕红了脸,讪讪的站在周惠的几榻右侧,想说什么却又有些不好意思。趁着她停下来的当儿。申屠迦娜嘻嘻哈哈的逃离了包围,一溜烟出门而去。 “娘子,那小贱人逃往你的闺房那边了!咱们正好把她捉住,好好的教训一顿!”小冯在一旁提醒元明月说。 “恩。”元明月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偷眼望着周惠手上的那张诗笺,终于没能鼓起勇气抢回来。快步绕过周惠的几榻,感觉到小冯把鞭子递到她的手中。她也就顺手接过,然后匆匆往闺房而去。 周惠知道,有小冯在旁边煽风点火。元明月羞怒之下,真有可能抽申屠迦娜几鞭。想到申屠迦娜那天真的情态,周惠实在不忍心她受难。只好起身赶往元明月的闺房劝解。 才进入闺房里面,周惠便闻到一股温软的甜香,香味非常好闻,仿佛是妙龄少女身上的气息,却又极其淡薄,若有若无,若隐若现,让人忍不住想探求其源头。 周惠心中微漾,下意识把目光望向元明月,便见她正扬着鞭子。一下抽在了申屠迦娜的右肩。 “住手!”周惠连忙喝止了元明月,又瞪向煽风点火的小冯,“你出去!” 小冯还想犟嘴,申屠迦娜却忍着痛,代小冯答应了一声。强拉着她出了闺房。 仔细带上房门,申屠迦娜撅着嘴埋怨小冯道:“小冯姐姐,我知道你看不惯明月娘子对我好,可也不用这么凶吧?我这是在帮娘子呢!本来想着娘子xìng情温和,不过被她拧几下就够了,你却把鞭子都拿了出来……” “啊?”小冯一愣。“你说是在帮明月娘子?” “当然了,”申屠迦娜翻了翻眼睛,“娘子脸皮薄,心里明明有郎君,却总摆着姿态,让郎君不好亲近她,连话都没说上两句。今天见郎君喝了些酒,我才故意引娘子生气,好让他俩能搭上几句话儿,让郎君留在娘子的房中。” “……真的?”小冯将信将疑,“你怎么知道,周郎君就一定会来劝架?” “我当然知道!”申屠迦娜没好气的回答,“你难道忘了,我阿叔是谁救的?郎君心地那么好,连犯罪的人都能怜悯,见我好心把娘子的诗句拿给他看,怎么会忍心我被娘子责罚呢?” 见申屠迦娜说得头头是道,小冯终于明白是冤枉了好人。她连忙抱住申屠迦娜的右肩,关切的问她道:“好妹子,是我不对!刚才没有打疼你吧?” 申屠迦娜被抱得吸了半口冷气,却故作大方的安慰小冯:“没事的!以前和阿叔在外面,吃的苦多着哩!多亏郎君好心,娘子收留,我们才过上了安定的rì子……现在为了他俩的事情,挨上这么一下,也算不上什么啦!” ……,…… 周惠睁眼望着头上绣帐,感觉脑袋很有些迷糊。他本来不过是阻止元明月抽打申屠迦娜,并且夺下了她的鞭子,结果怎么就把元明月抱上床来了? 可是,现在他就躺在元明月的绣榻上,旁边是两人散落的衣物,怀中则蜷缩着一个如软玉温香般的妙人儿。她的头紧紧埋在他的胸前,身子隐在锦被之中,微露的双肩晶莹如玉。一头青丝披散开来,散发着阵阵沁人的清香,手指偶尔划过她光洁的背部,简直就像是划在最顶级的绸缎上一样。 毫无疑问,两人间已经发生了最亲密的关系,否则不可能有这般亲密的姿态。只不过,周惠却怎么也想不起过程。 他只能认为,这是他被元宝炬灌了不少酒的缘故。 几根青丝忽然在周惠的鼻子下面拂过,周惠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双手不由自主的抱紧了怀中的人。怀中的人身子一颤,接着又连忙一动不动的躺好,可惜周惠已经明白,她这是在装睡来着。 “那个……喂!”周惠轻轻的推了推她的肩膀。 元明月依然一动不动,可身子却紧张得僵硬了起来,甚至还微微屏住了呼吸。觉察到这一点,周惠不由得哑然失笑。 这元明月,先不论xìng情如何,仅看这装睡的拙劣表现,就颇有几分可爱之处呢! 他也不去揭破她,只是小声的背起了她的那首相思诗,同时把最后一句“双飞入帘幕”改成了“双飞并双宿”,让整首诗显得更加的露骨和香艳。 元明月果然受不了这么露骨的句子,闷闷的出言纠正周惠道:“是‘入帘幕’,不是‘并双宿’。” “好吧!”周惠笑着说道,“你要‘入帘幕’,那就‘入帘幕’好了!” 听得这句调笑,元明月立刻羞恼交加,把手伸到周惠的背后,指尖用力的掐了下去。 感觉到她柔嫩的手臂在腰间滑过,周惠的心绪顿时失去平静,如同被投入石头的池水一般荡漾开来。他紧了紧手臂,感受着怀中玉人的娇躯,心头颇觉迷醉。 在如此亲密的调笑和接触之下,心情总是格外不同,而且看她前几天和刚才这会的表现,似乎并非如他之前所认为的那样,是一个放荡的女子。能够确定的倒是,她现在完全属于他周惠一个人。 周惠忽然醒悟,自己是受了历史的误导。历史上的元明月确实十分不堪,但很难说全部是她的原因,毕竟她只不过是个身不由己的小妇人而已。在这纷乱的时代,不少豪杰之士都只能随波逐流,甚至任人宰割,她一个小妇人,又如何能够把握自己的命运呢? 然而,如今元明月的命运已经发生改变,很大程度上掌握在他的手中。只要他有心筹划,她今后的际遇自然会大相径庭。 第一〇四章:中枢布局(三) 第一〇四章:中枢布局(中) “我有一件事不明白,”周惠低下头,抚着元明月的发丝问道,“你我虽然订婚,却从没有见过面,你为何就写出了这样的诗句?” \了解到郎君的仪态和品xìng后,我……妾身很是欢喜欣慰,后来才写下了那首诗!” “如此说来,倒是荣幸之至!”周惠心结尽去,仔细的欣赏着元明月的娇颜,果然发现有点印象。他仔细的思索着,可惜一时却不得要领:“你说当面见过,是在什么地方?” “郎君也忒健忘了,”元明月抿嘴一笑,“今年chūn分那天,在希玄寺后山石窟……” “哎呀!”周惠大为惊诧,“那天居然是你么!还有那个想欺负你的人……” 他猛然坐起身来:“原来他就是元脩那厮!” > “元脩这混蛋!还没登极呢,居然就敢打你的主意了!早知是这样,我当时怎能饶他?非得好好教训他一顿!”周惠大声喝骂着说道。 “你这是做什么?”元明月嗔怪的瞪了瞪周惠。扯过锦被遮到两人身上。因着裸身的羞恼。她并未留意的周惠口中的“登极”二字;而鉴于见到周惠的因缘,如今她甚至不怎么愤恨堂弟元脩,此刻见周惠叫嚣着要教训他,反倒奇怪的问道:“那个时候,郎君不是已经猜到他的身份了吗?怎么现在又大惊小怪的?” “我哪知道……哪知道他想欺负的是你?只以为是哪家宗亲的内眷,因此也没有怎么在乎。”周惠悻悻的一捶绣榻。只可惜,他虽然心中极为愤怒,极为郁闷,却不方便揭出深层的缘由来,只能就事论事的说道:“这些年京师风气不好。寡廉鲜耻的事情很多,我本来犯不着去认真理会,觉得阻止了事态即可。我却没想到,事情居然是和自家有关。也没想到那元脩居然……居然打自家堂姐的主意!” 说到这里,周惠在愤怒和郁闷之外,也颇有些心惊。回想起当rì,如果不是他恰好路过,事情会变成怎么样?元明月又将如何?以她这两天表现出来的矜持,或许现在就已经碍着名声,暗地里屈从于元脩的胁迫了吧! 果真变成那副情形,那不仅是元明月个人的屈辱,也是他周惠的屈辱,连元明月对自己的这份情谊。也未免要受到玷污。 周惠现在是真想揍元脩一顿,可惜这件事情关系到元明月的名誉,并不适合张扬;而且元脩贵为县公、宗正卿,地位远高于他,也不是想揍就能揍到的。 好在自家已经迁往阳城地界,那里是他的辖区,不用担心会沾染京师的歪风。 周惠当机立断,吩咐元明月道:“这京师风气太过污浊,等我婚假结束,咱们就立刻返回阳城。虽然那边条件不如京师。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恩,”元明月顺从的点了点头,“妾身自然是跟着郎君。” “那就说好了。”周惠吐了口气。转头望了望窗外,大概已到了掌灯时分,他感觉心中颇为慵懒。而且还积着好些无法排遣的郁闷,索xìng放弃了起身的心思。 ……。…… 次rì早上,在周惠夫妇依然未醒之时,元宝炬已经带着奏疏进了尚书省朝堂。不过,他虽然有参与朝会的资格,却不方便把这份奏疏当面呈上去。这一点还比不上周惠,周惠有门下省员外散骑常侍的兼官,可以直接向门下省“上封事”,也就是密封的奏疏。 当然,周惠现在正处于休假期间,依照朝廷惯例,暂时失去了参与朝政的资格。况且他即使有这个资格也难以起到作用,之前的几封奏疏,无不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后文。 之所以会这样,除了尔朱氏的阻扰外,还有城阳王元徽从中作梗。元徽生xìng妒嫉,为了维护自己的专宠,有朝臣上军国筹策,经常故意劝天子不纳,以阻止他们的进用之途,这也不是一回两回的事。更何况,周惠还得罪过他呢? 好在除了周惠,元宝炬还有人可以相托,那就是直阁将军、通直散骑常侍元整元子肃。他是天子在含章殿的护卫统领,呈一封奏疏并不难,而且还可以亲自交到天子的手中,避开尔朱氏在门下省的耳目。 元整没有辜负元宝炬的期望,趁着武卫将军奚毅和他当值的机会,将奏疏呈到了含章殿元子攸的面前。元子攸读罢,又找奚毅核实了几处分析,心中豁然开朗,也顿时轻松了许多。他思索了片刻,郑重的交待元整道:“子肃,你回头告诉南阳,说朕记着他这份忠款和识见,也对他寄予厚望,让他妥善掌握府户军,rì后自有大用之时。” “臣下谨遵圣谕!”元整躬身拜倒,继续上奏元子攸,“好教陛下得知,这份奏疏多半出于折冲将军、阳城太守臣惠的识见。因此南阳托臣建议陛下,请陛下在其返郡之前宣其入觐,或许能够有所裨益。” “原来如此。”元子攸点了点头,心中颇有些感慨。 之前周惠数次上疏,其意见颇为中肯,他虽然因种种原因没有采纳,却也记住了他的忠勤,并且庆幸比照着安置南人的旧例,给了他门下省的兼官。却没有想到他在婚假之中,在洞房花烛之时,也依然关心着朝廷的处境,并且作出了这样jīng辟的分析。 如周惠这般,才是真正的忠臣、能臣啊!难怪他一介河南寒士,能够得到南军统帅的厚遇,担任首席幕僚;其后又获得元颢赏识,执掌洛阳京师的关防和治安。只可惜,其人为出身和资历所限,又与他最亲信的元徽不和,暂时只能安置在地方任职。 如今时局纷扰,除了担心尔朱荣篡位之外,朝廷上还有些另外的疑难。既然众朝臣无法解决,倒不妨征求下周惠这个外臣的意见。 ,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一〇四章:中枢布局(四) ……,…… 周惠最终没有能够入宫觐见,因为元天穆已经到了河内郡,逐走河内太守封隆之,并且大肆致书朝中诸臣,或者许以新任,或者劝其留职。经他这样亲自安抚,总算安定了朝中的人心,阻止了这股逃亡的风cháo。 元子攸起心召见周惠,原本就是打算咨询这件事情。如今既然已经解决,而且元天穆又近在咫尺,让他刚放下的心再次悬了起来,他也就无心予以接见,任由周惠一家返回了阳城。 然而元天穆却并没有立即来京师。安抚了朝臣之后,他继续在河内郡逗留了几天,等待朝中和地方上的反应。 虽然尔朱家权倾天下,大河以北全在节制之中,但依然有些人不太安分,乃至蠢蠢yù动。其中有些是受天子一系的影响,如河西贼帅纥豆陵步蕃等,便接受了天子的招安,随时可能东渡大河,侵入河东尔朱氏作为根本的并、肆诸州。还有一些是自发的,如被驱逐的前河内太守封隆之,与尔朱氏有杀父之仇,回到冀州渤海郡家中,立刻与同郡的高乾相结交,图谋举兵反抗尔朱氏。 这些不安分的因子,都必须加以防备,加以和谐。否则的话,一旦京师有变,他们难免会纷纷跳出来,影响整个稳定和谐、繁荣昌盛的大局。 想到防备纥豆陵步蕃的事,元天穆有些惋惜。可惜尔朱天光去了关内,若是他还在河东。根本不用担心什么。而现在以尔朱兆留守,节制河东诸军,压制不太安分的六镇余部,他总觉得不太可靠,只能吩咐邻近的晋州刺史高欢等人帮衬他一些,以防万一。 至于渤海那边,元天穆倒不怎么在意。封、高两家虽然势力不小。但是高家的第三子高昂还在洛阳,监禁在廷尉寺内。如今他的禁期将满,高家投鼠忌器。暂时还不会轻举妄动。 朝中的事情,那就更不用担心了,只要他回到京师。那些人根本翻不起浪来。这一点他非常有把握,之前的近两年时间,京师不都是牢牢的掌控在他手中么?甚至连元颢、陈庆之攻入洛阳那会,他也有把握阻止他们,只是因另有打算,才没有引兵征讨,径直率领着三十余万台军走避河北地方。 更何况,如今还有尔朱荣在,有那五千战无不胜的部落jīng骑在,足以压制整个京师。元子攸等人毫无军权。连宿卫军都无法动用,如何能够斗得过他们? 元天穆忽然皱了皱眉头。说起军权,他倒想起来了朝廷新建的府户军。那支军队的士卒主要出自河南府户,还收纳了些不得意的河南将领,很难被尔朱家收纳。此外。该部的前身是负责京师关防的城卫军,再往前便是攻略元颢时,曾经在河渚击破夏州义军的北中城余部,倒是颇有些战斗力。 这样一支军队,又驻扎在洛阳城东,或许该防备着点。 元天穆本拟将其直接解散。但想到现在正是改朝换届前的敏感时期,动作不宜太大,于是便放弃了这个想法。他略一思索,决定从指挥权着手,将所谓的府户军大都督、河南尹元宝炬提拔为中书监,延入皇宫内的中书省监控起来,改以前河南尹元子思重任此职。 此外,他还准备以领军将军兼任京畿大都督,节制河南包括台军、郡军在内的所有兵马,以防发生意外。 京畿大都督这个职务,魏朝并无旧制,仅在前年元子攸新近即位、葛荣举兵南下时,他短暂的担任过,目的是为了戒严京师周边。如今要图谋大事,自然要行非常之举,大可将这一职务重新搬出来,立为定例。反正,这几年朝廷创制不少,尔朱荣的柱国大将军、天柱大将军,他的这个太宰,都是朝廷所新设,再多个京畿大都督也无妨。 拟定了这些方略,又见河西纥豆陵步蕃尚属安稳,元天穆终于动身前往京师。表章送到门下,元子攸和尔朱荣一惊一喜,却相互告白(按古意解释,勿要误会),俱至城北迎接。 元子攸善于接纳人心,见到元天穆后,不说他越俎代庖,反而夸奖他安抚朝臣之功:“前时天象有异,长星扫过大角,城内谣言纷纷,朝中人心惶惶。亏得太宰威望隆重,戒示诸臣,京师才得以安定。如今太宰终于入朝,朕也总算可以安心了。” “臣居枢衡之重,理当为天子分忧,为天柱效命。”元天穆分别向元子攸、尔朱荣二人施礼道。 他的这番言行,显然很不合礼仪。天子郊迎至城北,乃是酬他平定关内的运筹和牵制之功,他只需向天子一人致答即可,为何要涉及尔朱荣,甚至还把尔朱荣和天子并列?尔朱荣是正一品天柱大将军、太原王,他是正一品太宰、上党王,又何须向尔朱荣施礼呢? 元子攸似乎毫不在意,依然含笑着和元天穆应酬。然而,他身后的侍中、黄门侍郎杨侃却变了脸sè,望向众臣中地位仅在尔朱荣、元天穆之下的城阳王元徽,期望他能够当众指正元天穆。然而,让他失望的是,那位天子的第一亲信却低眉垂眼,假作不知,显然不敢当面向元天穆发难。 杨侃心中叹息,这城阳王元徽,到底还是少了些凛然正气啊!若是尚书令、临淮王元彧在,大概会当面指责元天穆吧。可惜他不赞同天子郊迎的举动,也不愿和诸臣一同出迎,正在家里装病来着。 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是缺少胆气呢?否则的话,他完全可以提出质疑,何必指望城阳王元徽? 至于其他朝臣,那就更不用说了。要么是欠缺胆量,要么已经被元天穆的私信所安抚,要么就干脆是尔朱一党的人。 杨侃忽然想起了秦朝时的一个典故:指鹿为马。当时权臣赵高意图架空二世胡亥,恐群臣不听,乃先设验,以马作鹿献给胡亥。胡亥疑惑,问于群臣,群臣或明哲保身,缄口不言;或阿谀逢迎,附和赵高;而少数回答是鹿的人,皆被赵高一一暗害。 ,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一〇五章:中枢布局(五) 郊迎元天穆回来,杨侃找了个空隙,为未能匡正朝仪之事向元子攸请罪,同时表达了他心中的隐忧。 元子攸自然不会怪罪他,叹息着对他说道:“杨卿,朕何尝不知道天穆违礼?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前年朕刚登基那阵,你还在岐州刺史任上,想必是没有见过尔朱天柱的轻脱行径。他每次入朝,都在宫中宴会,邀朕与皇后出席,并召王公妃主杂聚一堂,男女内外尽皆不避。酒酣耳热之时,便带头匡坐舞叫,大唱胡曲虏歌,令将相卿士悉皆盘旋,连临淮那等从容闲雅、注重礼仪之人,都被他强着跳过《敕勒舞》……和这些比起来,天穆今rì的举动,倒也不算什么严重的事情。” 杨侃目瞪口呆:“王公妃主杂聚不避,将相卿士悉为虏歌,这……这成何体统?朝廷的礼仪和庄严何在?当这天子禁宫是他的虏帐吗?” “如果只是这样,那也就罢了,朕可以不计较。只怕……” 元子攸摇了摇头,没有把话说完。 他想起了元宝炬奏疏中的分析,又听说尔朱荣最近频频前往陈留王元宽宅,有时甚至留宿其宅中。两相印证之下,他知道尔朱荣一时不会发难。 如今距皇后生产,还有一个多月时间,看他二人如何行事吧! ……,…… 元天穆加上尔朱荣,行事更加霸道。他本来是想把元宝炬升为中书监,借以夺其兵权。尔朱荣却直接令御史加以弹劾,削去其所任职务。冀州高、封两家不稳的消息传来,元天穆本拟以高昂的xìng命相要挟,尔朱荣却直接把其从廷尉寺监牢提出来,转往太仆寺驼牛署,令冀州刺史元嶷捉拿高翼、高乾和封隆之。 驼牛署禁制森严,向来是魏朝监禁死囚的地方。数月前解来京师的前关内大行台、齐王萧宝夤。便是禁制在署中,由天子下诏赐其自尽。 对于两人的跋扈,一干君臣约束不来。只好听之任之。 元子攸习惯了这些事情,尚且可以忍受,可是城阳王元徽等人却坐不住了。他们是元子攸的亲信。一身富贵尊荣全在元子攸身上,也注定得不到尔朱荣的欢心。虽然元天穆致信给了众人,保证他们的现有官职,可众人心里都清楚,这只不过是权宜之计。一旦元子攸退位,形势也稳定下来,尔朱荣、元天穆二人铁定会他们开刀。 退一步说,就算尔朱荣侥幸放过他们,他们也肯定会远离权力中枢,那又有什么意思?怎么比得上在元子攸身边备受信任、言无不从? 甚至连元天穆的保证。现在也不见得能够管用几天。看那南阳郡公元宝炬,不就被尔朱荣赶回家中了么? 因此,尽管元子攸听进了周惠、元宝炬的分析,暂时还保持着淡定,元徽等人却一个劲的撺掇元子攸。让他先下手为强。元子攸无奈,只好拿出元宝炬的那封奏折,晓谕众人镇之以静,不要轻举妄动,一切等皇后生产之后再说。 读完元宝炬的奏折,元徽心中暗自佩服其见地。可是在另一方面,却又对其起了戒心。 之前看到元宝炬被夺职,他原本还有些兔死狐悲之意,但现在却暗自庆幸,庆幸尔朱荣将其赶出朝堂,帮他去了这么一个争宠的强劲对手。 杨侃却有另外一番心思。他沉吟了片刻,对元子攸说道:“陛下,南阳的这封奏疏,固然是非常有道理。可是,咱们却不能干等着。如今元天穆已经入京,开始为篡夺朝政布局,咱们什么都不做的话,等到皇后生产那会,再想做什么就都迟了!” “杨卿此言甚是,”元子攸悚然而惊,“那依杨卿之见,该当如何?” “提前发动!先下手为强!”杨侃不愧是带过兵的人,深谙兵法之道,“尔朱氏之所以将南阳赶回家中,一则是夺其对府户军、河南郡兵的节制权力,二来说不定就是知道他曾上过这样一封奏折。既然如此,他们或许会认为,咱们要等尔朱皇后生产后才有动作,因而对咱们掉以轻心。而咱们在这之前发动,正好能够趁他们疏忽之时,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士业兄果然高见!”骠骑大将军、东平郡公李彧大为赞赏,也跟着劝元子攸道,“陛下,机不可失,咱们不能再犹疑了!臣家中还有些忠心的勇士,可以为陛下诛杀贼臣!” 这是众人首次提到诛杀之事,之前他们虽然谈论说阻止尔朱荣,却没有说得这般直白。然而,事到如今,尔朱荣的威势已经达到顶点,宗族党羽遍及天下,控制着朝堂中枢和大部分地域,要阻止他篡夺大位,也唯有设伏诛杀一途。 几人心中明白,相互对望了几眼,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然后一起望向御座,等待元子攸作出最后的抉择。 元子攸沉吟了好一会,依然无法下定决心。他xìng格向来温和,对权力并没有多少yù望。至于尔朱荣,若非他太过跋扈,曾虐杀包括他亲兄在内的众多宗室朝臣,如今又威胁到社稷的安危,那么凭着他的拥戴之力,凭着他击破葛荣、元颢,派人平定邢杲、万俟丑奴的不世战功,由他代为执掌朝政并不为过。 更何况,他心里明白,一旦踏出这一步,就再无回旋的余地,要么是尔朱荣死,要么是他元子攸亡。而他这三年来的忍辱负重,所受的种种磨折,到底是卧薪尝胆、名垂后世,还是白费苦心、贻笑后人,也将有一个最终的结果。 仿佛是看出了元子攸的心情,城阳王元徽提醒道:“陛下,就算侥幸逃过这一遭,继续这样的rì子又有何趣?况且还很可能逃不过呢!” 听到元徽这句诛心之言,元子攸终于不再犹豫。 ,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一〇五章:中枢布局(六) ……,…… 元子攸决心既下,众人开始商议具体的步骤,殿外执勤的武卫将军奚毅也被召进来,由元子攸重新介绍给众人。 得知有这么一位有力的卧底,众人心下更有把握。只可惜,他手下的禁军并非完全可靠,只能够用在事后,而不能用来参与诛杀。真正能够派上用场的,只有光禄寺的少数侍臣,以及骠骑大将军李彧先后进用的百余名勇士。这些人将由侍中杨侃、光禄卿鲁安二人率领,诛杀进宫的尔朱荣、元天穆两人。 或许是觉得大权在握,兵权尽在其手,尔朱荣、元天穆颇为疏忽,之前几次进宫谒见,身边都没带多少随从。这一点,正好给了众人行事的机会,只要能够将他二人杀死,其余尔朱世隆等都翻不起什么大浪。 不过,对于是否能够将尔朱荣、元天穆一齐诛杀,众人心中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因此他们必须妥为筹划善后之事。否则的话,即使元天穆那七万虎贲不愿把兵锋指向天子,仅凭尔朱荣那五千部落jīng骑,就足以把整个京师翻过来。 元宝炬那两支府户军和其余郡兵,原本可以稍稍遏制事态,但如今元宝炬去职,府户军、郡兵都由兼任京畿大都督的元天穆执掌,已经不能作万全的指望。只有奚毅身为武卫将军,有一定的实权在手中,或许能够从虎贲军中拉出一支部队,用来控制京师。并且进一步控制河桥和北中城,阻挡河东尔朱家老巢及河北诸州的反扑。 只要能够僵持一段时间,凭着天子和中枢的名分,许以高官显爵,完全可以将河北诸州招抚过来,甚至连东北道行台刘灵助也不难拉拢。 至于三徐大行台尔朱仲远,有司徒公、东道大行台李延寔牵制。有东南道大都督杨昱依托荥阳城、虎牢关踞守,显然是进不了洛阳。西面的尔朱天光,目前刚刚平定万俟丑奴。还没有切实掌握关内地区,短时间也无法出兵。实在没办法的话,朝廷还可以向两人作出承诺。保证他们现有的地位,他们至少会有所收敛,并且谋求自立,不与河东老巢的尔朱兆合流。 南面则完全不用担心。目前的三荆二郢大行台李琰之,乃是李延寔的族弟,李彧的族叔,元子攸的族舅,又为元子攸所亲自拔擢,自然不会和朝廷为难。 不仅如此,提到京师南面。杨侃还想起了和兄长杨昱交好、前不久刚刚成亲的周惠,于是建议元子攸道:“陛下,折冲将军、阳城太守臣惠,有族伯死于尔朱世隆之手,对尔朱一党向来敌视。倒不妨引为奥援。” 元子攸还未答话,城阳王元徽立刻提出了异议:“臣惠仅任太守,手中兵力不到一军,能够济得甚事?我等行此诛杀之举,关键在于隐秘谨慎,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泄露的危险,更何况是联系百里之外的阳城?” 杨侃心中叹息一声,知道元徽又在嫌忌周惠,可为了善后大局,他必须据理力争:“臣惠虽然兵力不多,却是府户军都督,并曾经担任过洛阳令、假城门校尉,在洛阳城、城门寺及河南府户军中素有名望。若是有他参与,控制京师就更多了几分把握。” “此人之名,臣也略有耳闻,曾与南军在北中城踞守月余时间,倒不是浪得虚名之辈,”骠骑大将军李彧也跟着帮腔,“之前臣向陛下进用的勇士之中,有一人名叫夏侯敬,目前担任从七品殿中将军,乃是臣惠的至交好友。咱们起事之rì,不妨遣其兼程前往相召,也费不了什么工夫。” 元子攸对周惠的印象本就不错,又见两人说得有理,自然是从善如流:“如此,就依两位卿家之议吧!” “末将也向陛下推荐一人,”武卫将军奚毅说道,“中书舍人、兼黄门侍郎温子升,对朝廷忠心耿耿,而且文采极为出众。陛下诛杀贼臣之后,以之起草赦书,安抚尔朱余党,定能起到神效。” “温子升么?”元子攸略一沉吟,“温侍郎文采出众,天下皆知,但其忠心何以见得?” “此事说来颇为难堪,”奚毅尴尬的笑了笑,“末将出身尔朱氏军府,又有些许亲缘,常被目为尔朱氏亲信,中书、门下众臣大多逢迎不迭。只有温侍郎素来鄙薄末将,见面之时,从未假以辞sè。” “哈哈!倒是委屈将军了!”元子攸忍不住笑了起来,“等到事成之后,朕一定让温侍郎向将军赔礼致歉!” “岂敢当温侍郎赔礼。”奚毅连忙逊谢。看着天sè已经暗淡下来,他又提醒众人道:“时辰已经不早,宫中宿卫即将换班,还请诸位尽快离去,以免走漏密议的风声。” 众人听奚毅说得在理,于是纷纷向元子攸辞别,各自离开含章殿。 虽然众人离去,可是元子攸难抑兴奋,心情久久未能平复下来。想起奚毅的推荐,他索xìng派人传谕中书省,特令中书舍人温子升今晚值宿省中,并即刻前来含章殿为天子侍读。 含章殿本为天子书阁,故名“含章”,召中书省的文臣前往侍读,乃是很平常的事情。温子升也只道是天子读书遇到了疑难,进殿见礼之后,便问天子所读何书。 “正读南朝范晔之《后汉书》,讲王允诛董卓之事。”元子攸慢慢的回答。 温子升一愣,心中疑惑不已。不过他并没有多问,而是很自然的讲解了起来。 作为当世文宗,魏朝一等一的大文豪,温子升对四史极为熟稔,连书都不用,便能够讲得头头是道。元子攸原本怀着别的心思,一时居然也听住了。 直到温子升讲完,元子攸才回过神来,于是颇有深意的感叹道:“王允可谓失策,若即时赦免凉州人,必然不会遭到李傕、郭汜之辈的反扑,而汉室或可藉此重光。可惜其身边没有远谋之士,也没有堪作赦文之人,温卿以为如何?” 天子把话说得这么明显,温子升哪还不明白?他毫不犹豫的拜倒在地,向元子攸表示忠款:“微臣久荷国家厚恩,若有效劳之处,虽万死亦不辞!” “好!有温卿如椽之笔相助,朕心甚慰。”元子攸亲自离座,上前扶起了温子升。 ,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一零六章:风暴前夕(一) 尽管元子攸自认行事隐秘,尔朱氏却是党羽众多,居中书、门下等要害者不乏其人。天子与元徽、李彧、杨侃等人串联,他们很快有所察觉,曾多次向元天穆发出jǐng讯。然而,元天穆执掌京师已久,深信自己能够掌握事态,也从未把那些毫无反抗力量的臣子放在眼中;对于元子攸,他这两年来多有欺凌,心中更是轻视到了极致,认为他不过是个xìng情和顺、优柔寡断的傀儡而已,没有能耐作出什么事情来。 况且,从他执掌京师以来,也不是第一次接到这种讯息。如今尔朱荣和他都在,尔朱荣领五千部落jīng骑,他担任领军将军、京畿大都督,京师兵力尽在己手,掌控力度比任何时候都强,有必要担心什么吗? 他还有很多事情要筹划,有很多人需要安抚,实在没有工夫理会这些谣言。 至于尔朱荣,向来xìng情跳脱,惟好shè猎,弓箭向来不离于手。之前在晋阳的时候,有次出门围猎,一名部属紧拦着他的马头奏事,阻拦了他围猎的兴头,他居然直接取弓将其shè杀。如今他接连击破强敌,威势达到顶峰,又添了些刚愎自用、喜怒无常的xìng格,除了元天穆还能劝几句外,其余人都不敢随便进言,唯恐一时不慎惹怒了他,成为他手中弓箭的目标。 到了九月中旬,中书令魏兰根偶尔翻看起居注,发现舍人温子升为天子侍读的记录中,居然多次提到汉末诛杀董卓之事。他心知事情不妙。甚至已经一触即发,连忙遣尚书台的侄儿向左仆shè尔朱世隆告密。 尔朱世隆却是个谨小慎微的xìng格,对于那位堂兄更是无比敬畏,知道他常常以魏武帝曹孟德自诩,根本不敢把这些比他为董卓的言辞拿出来。思索了好半天,他想了一个折中的主意,于是将魏兰根的告jǐng写成密报。然后派部属将这份密报送往永宁寺中,只说是有人张榜告jǐng于自家门前,不敢欺瞒。送来给兄长过目云云。 只可惜,尔朱荣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在他的威逼之下,尔朱世隆的部属不敢隐瞒。将尔朱世隆的欺诈行为和盘托出。尔朱荣顿时大怒,一箭shè死这名部属,大骂尔朱世隆道:“这个没胆sè的家伙!以为我也像他那样吗?不过是些兔子般的朝臣,就吓成这副模样!” 得到这个消息,尔朱世隆再也不敢去触兄长的霉头。其余人亲不如他,贵不如他,自然也都收声敛气,保持沉默。 见暗流却越来越汹涌,尔朱荣却这般刚愎自用,有些明眼的部属暗自惊心。其中地位最高的。乃是新晋左卫将军的真定县公贺拔胜。 贺拔胜并非尔朱氏的铁杆,虽然备受重用,妻儿却还留在晋阳当人质来着,那些昔rì的六镇同乡,也都受着尔朱氏亲信的欺压。屡屡有人奋起反抗,然后又被尔朱兆镇压下去。 和大部分叛乱的镇民不一样,贺拔家世代在武川担任军主、统军,祖父还有龙城侯的封爵,对朝廷颇有忠心。因此在陷于破六韩拨陵那会时,他一家宁愿冒着毁家灭族的风险。以寡敌众,击杀叛军大头领卫可孤,也不愿接受叛军的官职。其后投入尔朱荣帐下,也主要是为了平定葛荣,解救被裹挟的武川同乡,并无跟随尔朱荣覆灭魏朝之心。 有鉴于此,他自然没有必要去犯言直谏尔朱荣。 想起妻儿,贺拔胜不由得羡慕起了弟弟贺拔岳。贺拔岳等人平定关中,劳苦功高,关内大行台尔朱天光已经请示晋阳,将西征诸将的子女接到关中安置。虽然接纳的仅限于成年子女,如宇文泰的侄儿宇文菩萨、宇文萨保,外甥尉迟薄居罗、尉迟婆罗、贺兰盛乐等,目的是让他们随父辈从军征战,或者与同僚联姻,但总比全部陷在晋阳作人质要强。 更可况,因贺拔岳功勋卓绝,两子贺拔贺拔纬、贺拔绚虽然尚未成年,却也得到特许,由尔朱天光亲弟尔朱显寿一同带往关中。得闻此情,怎不让贺拔胜慨叹? 好在他的长兄贺拔允留在北地任官,以他的地位,不难关照自家的子侄。现在要说的话,倒是这京师中颇不安宁,即使尔朱荣允许他把子女接来,他也不太放心,唯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贺拔胜略一思索,吩咐侯命的仆人:“去把灵吉和拨力叫来见我!” 仆人应命而去。不一会儿,宇文灵吉便欢快的跑过来,身后跟着护卫她的宇文博。 “舅叔,你找我啊?”宇文灵吉问道,笑嘻嘻跳到他身边。 “恩,”贺拔胜抚了抚宇文灵吉的头发,“舅叔得到消息,上个月的时候,你的菩萨堂兄、萨保堂兄都去了长安,还有你的几个堂姐和表兄也是。所以啊,我想把你也送到那边,和这些堂兄堂姐、表兄表姐团聚。” “这个嘛……”宇文灵吉想了想,“我菩提弟弟有没有去呢?” “菩提还小,不到从军的年龄,暂时还无法离开晋阳的。”贺拔胜不厌其烦的解释。 “那我就不去了!”宇文灵吉撒着娇儿,抱住了贺拔胜的胳膊,“我要和舅叔在一块!” 贺拔胜心中苦笑。唉,这个孩子,哪里知道洛阳已经风云聚会、暗流汹涌了呢?到时候发生什么事,他免不了会因她而分心,即使能够照顾得来,也是个不小的牵绊啊。 无奈之下,他向对面的宇文博递了个眼sè,让他出面劝说灵吉。 宇文博知道,如今京师风云聚会,贺拔胜是在为灵吉娘子的安危而担心。他会意的点了点头,向宇文灵吉劝道:“灵吉娘子,难道你不想见你黑獭阿叔,不想见元道叔叔吗?” 听宇文博提起宇文元道,宇文灵吉迟疑了。她从小受着宇文博、宇文元道的照顾,又多次同历患难,如今分别这么长时间,还真是颇为想念。 ,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一零六章:风暴前夕(二) ……,…… 和京师邻近的阳城郡内,依然是一片忙碌。周惠携伯父、伯母和元明月返回郡内,安置好他们后,又趁着重阳登高之际前往嵩高山,依约给邢子才、杨遵彦送去酴釄酒,同时也拜会了才安置下来的杨元慎。其后,他前往康城县屯区,听取郡尉谢邦、县令周忠等人的汇报,就地解决一些规划和安置上的难题,一连几天都没空回家。 元明月新婚燕尔,更兼前些天的耳鬓厮磨,正是浓情蜜意之际,哪堪这番突然离别?借着申屠迦娜的撺掇,她鼓起勇气,托言天气渐凉,要给周惠送寒衣,让周怀荆把她送往康城。 马车到达康城县衙,留守的县尉不敢怠慢,立刻把一行人延入驿馆安置,并且派人向周惠通报。 得到元明月寻来的消息,周惠心中明白,她这送寒衣是假,舍不得夫君是真。否则的话,直接派周怀荆送过来即可,何须自己亲自过来呢? 周惠并非无情之人,心结一旦解去,反而更加真挚。对于妻子的这般深情,他心中既是温馨,又隐隐有些惭愧。说来自己也是过分了点,新婚不足不足一月,就把她抛在了郡城。郡城地狭人少,较京师不啻于天壤之别,而且又远离亲属,想来她一时是无法习惯的,难怪会寻到康城县来。 到了县里的驿馆,申屠迦娜正守在房前。看见周惠,她笑着向房内通传:“明月娘子。燕子飞入帘幕啦!” “小蹄子又嚼舌头,想作死么!”元明月红着脸迎出门外,向申屠迦娜啐道,“还不去打水过来,让家主洗洗风尘?” “是。”申屠迦娜笑着去了。 周惠与元明月并肩入内,然后半掩了房门,捧着她的俏脸瞧了片刻:“让我看看……恩。比刚来阳城那会着实憔悴了些。” “还好啦!”元明月听到爱郎的关心之言,心下暗自甜蜜,口中却嗔怪道。“只是夫君也太不像了。这还大白天呢,也不怕人家笑话咱们!” “那你丢下舅姑,一个人来寻夫郎。就不怕人家笑话?”周惠笑着打趣说。 他指的是周植和王氏。虽然他们只是周惠的伯父伯母,但抚养周惠那么长时间,又主持他和元明月的婚礼,其实和父母也没什么区别。元明月作为侄媳,本该和长房的张氏一样在家朝夕侍奉才对。 “谁寻你了?也不害臊!”元明月哼了一声,挣脱周惠的手,把身子背了过去。 本章节 雄霸 手打)“我知道,阳城比不上京师,我人又不在,实在让你受了委屈。” “其实也还好,”元明月顺势倚在周惠怀中。微闭双眼,享受夫君的这番体贴,“两位长辈体谅妾身,并不让妾身在身前伺候,反而还让张氏嫂嫂来帮我的忙。小姑xìng情沉静,待妾身很有礼貌;倒是七七那小丫头有些疯。却也添了不少热闹……” 说到这,她忽然回头瞪了周惠一眼:“念儿和七七一见妾身,马上就认了出来,说以前在希玄寺后山见过。哪像夫君你,居然还要妾身提醒了才晓得!” “我不是解释过了么?当时以为是哪家宗室的内眷,哪好仔细看的?”周惠摇头苦笑,“这事算我不对,可你已经念过三四回了,还要念到什么时候啊?” “偏要念,一辈子也念着呢!”元明月娇嗔着说。 正在这时,申屠迦娜端着水盆进到房中,元明月连忙住了口,取出自己的罗帕,递到周惠的手上:“驿馆的手巾恐怕不干净,夫君用妾身的好了!” 周惠点了点头,就着申屠迦娜的手上洗了把脸,随后拧干罗帕,仔细嗅了一番,顺势放进了自己的袖内。申屠迦娜看着有趣,忍不住笑了起来。然而,感觉到自家娘子羞恼的目光,她连忙吐了吐舌头,端着水盆离开房间。 “好个机灵丫头,”周惠笑着赞了一句,嘱咐元明月道,“你好好歇息,晚些时候我再过来。” “怎么,夫君很忙吗?”元明月失望的问。 “今天倒不怎么忙,”周惠连忙和她解释,“我是想着,你刚从郡城坐牛车过来这边,想必是有些疲倦,先歇息一阵比较好。” “妾身也不怎么倦,”元明月摇了摇头,颇为期盼的望着周惠道,“夫君既然不忙,就多陪妾身说说话如何?” “说说话也行。只是,这大白天的,何必总闷在屋子里头?”周惠略一思索,心中有了一个主意,“既然你jīng神还好,咱们去登高吧!上次重阳节,我去嵩高山会友,没有和你一同出行,今天就算补偿你好了!” “真的吗?”元明月喜之不尽,“那好,妾身现在就换衣裳!” 说完,她把周惠推出门外,笑着关上了房门。周惠摇了摇头,本以为要等好一阵,却没想到元明月很快打开房门出来,身着茜红sè的曲裾,外着交领大袖的翟纹素sè曳地深衣,在他面前轻盈的转了一圈。 “如何?”她含笑向周惠问道。 周惠眼前大亮,往rì的记忆,很快被她这身装扮勾起:“这套衣裳,是你chūn分那天去希玄寺后山时穿过的啊!” “正是哩!”元明月点了点头,心中喜悦无限。 当rì从希玄寺返回洛阳,知道遇见的是未来夫婿,元明月在暗喜之余,也有些遗憾未能当场相认,然后就一直珍藏着这套衣裳,盼望着两人再度重逢、相携踏青的那一天。 如今虽然不是chūnrì踏青,但秋rì郊游也不错,天气同样适合穿这套衣裳…… 元明月喜孜孜的想道。 周惠并不知道她有这番想头,很中肯的建议道:“这康城县十分荒凉,不比洛阳城东,很多地方马车都去不得。你穿这套衣裳,怕是会弄脏了。” “脏了就脏了吧!反正又不用夫君濯洗。”元明月固执的回答。 “额……也行。”周惠拗不过她,只好同意。 ,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一零七章:风暴前夕(三) “此岭名为逍遥岭,是嵩高山的余脉,下游就是土地肥沃的汝、颖地区。前几年还没有分出这康城县时,朝廷准备在这里设阳城关,控制这条从京师通往汝、颖地区的便捷通道,但终究没有修成,”周惠指着颍水下游,向元明月介绍道,“往下十五里,便是阳翟县,曾经是夏禹的封地,战国时还曾作过韩国的都城。咱们这康城县,则是夏朝中兴之主少康的封地。当年夏朝先后被后羿、寒促篡夺,他就是凭着这片封地的一成农田和一旅士卒起家,成为夏朝的中兴之主,所以如今叫做康城县。” “恩。”元明月随口应道,望着爱郎神采飞扬、指点江山的神态,目光不觉有些发痴。她就是喜欢周惠这意气风发的模样,享受和他一同出行的感觉,至于周惠到底说的是什么,她显然没怎么听在心上。 周惠自失的一笑。她一个女儿家,哪里会关心这些历史渊源之类的事情?于是他停止讲述,携元明月认真欣赏附近的风光。 这逍遥岭虽然不甚高大,河口的地势却很险峻,两山相对的峡口约一里许,颍水沿南侧东流,北侧仅容一车通行。山上的树木不甚多,倒是有不少怪石,形状多姿多彩,颇有值得流连之处。其中最大的一块石岩,样子和山羊极为酷肖,因此这阳城关后来便改名为石羊关。 不仅如此,在周惠到来的那个时代。下游不远就是白沙水库自然景区,颇有一些风景名胜,如求子洞、禹王洞、鬼谷子洞、黑龙潭、望嵩桥等。如今虽然还没有这些名目,却也蔚然可观。 主仆三人流连了小半rì,周惠见rì头西斜,于是携元明月、申屠迦娜下山。等到主仆四人汇合,从山坡另一边折返之时。周惠忽然听到几声犬吠,然后便在附近发现了一间小屋。小屋十分简陋,屋前用树枝隔出一片院落。里面喂着十来只土鸡,正欢快的啄着几茎高粱。 或许是听到犬吠之声,屋主人已经开了柴扉出院查看。却是一位年过花甲的老妇人。她见到周惠和元明月装扮不俗,携着男女仆从,知道是城中的贵客,连忙请他俩进屋歇息。 周惠正担心妻子累了,闻言也不客套,扶着妻子进了小屋。屋主十分殷勤,很体贴的将鸡赶到院内庭树上,防止它们吵到客人;然后又端来雪白的菰米饭,配上自酿的绿蚁浊酒,请周惠夫妇品尝。 菰米饭又称雕胡饭。是水生“六谷”之一,和后世的茭白相近,味道十分甘美,将其捧出来待客,足见主人的盛情。这也就罢了。然而酒却是不合适的,因为周惠为了节省粮食,早已明令禁止屯民酿酒饮酒,老妇人以自酿的浊酒待客,显然是违反了郡里的法令。 周怀荆在郡中担任职司,知道这番情由。当即就想呵斥老妇人。周惠却向他使了个眼sè,让他不要多事,然后和颜悦sè的与老妇人闲谈:“老人家,您老高寿?今年的收成可好?家里可还宽裕?” “回郎君,老妇今年六十有二啦!”老妇人笑呵呵的答道,“家中今年的收成一般,但小儿正帮着周太守修路修渠,每月可以从郡里支领一份钱粮,rì子倒还过得去。” “这么说来,您家里就您和令郎两口人咯?”周惠继续问道,“我听说,郡里给屯民都安排了房屋,您为什么在这山边安家呢?” “给安排房屋的都是河南府流民,老妇是从下游的阳翟郡阳翟县来的,所以没有分到。”老妇人回答说,语气中略有遗憾之意。 “这就是郡里不对了,”周惠摇了摇头,替老妇人鸣不平道,“不管从哪里来,现在都是康城县的屯民,应该一体对待才是,怎么能够有所偏颇呢?” “郎君快别这么说,”老妇人连忙替郡里分辩,“周太守替咱们开荒,给咱们提供农具种子,连该交的租赋也是用五铢钱收购,这已经是很厚待啦!哪像咱们阳翟郡,郡里变着法儿侵占良田,逼得咱们这些编户流落在外……” 她絮絮的唠叨着,讲述阳翟郡把民田侵占为公廨田的事,讲述她去年饥荒时饿死的老伴,让周惠夫妇听得无比同情,周怀荆、申屠迦娜和她出身差不多,闻言更是感同身受。 等到离开小院,周惠立刻吩咐周怀荆:“你回去找允恭,让他统计下游阳翟县的流民人数,一体为他们建造房舍。冬天马上就要到了,不能让他们冻着。” “是,”周怀荆垂首答应,又迟疑着问道,“那这位老妇人违反禁令的事……” “人家好意招待咱们,咱们难道还去计较?”周惠叹了口气,“看来这禁令是有些不近人情,毕竟谁家都要祭祀祖先,或者走亲访友、招待客人,怎么能够少得了酒呢……回头我会从酒肆调些薄酒来,允许屯民用手中的五铢钱换购。” “郎君考虑得是。”周怀荆心悦诚服。 “还有,你替我准备两匹绢布,两斛黍米,两瓮酴醾,送给这位老妇人,以答谢她今rì的招待。”周惠继续吩咐他。 “夫君送绢布,是给她家裁衣裳用么?”一旁的元明月问周惠道。 “是啊!”周惠点了点头,“我看着老妇的身上颇为单薄,家中也没什么积蓄,想必是做不起冬衣的。” “既然这样,”元明月想了想,“夫君不如找家里要些往年的旧衣给她家。” “为何要给旧衣裳呢?”周惠感到十分奇怪,“咱们又不少那么几匹绢布,何苦这般计较?” “不是这么说,”元明月解释道,“若是直接给绢布,恐怕他们舍不得裁作衣裳,岂不是辜负了夫君的这份心意?依我看,拿田子聪母子俩往年的衣服给他们就好,田子聪年初的赏赐颇多,母子俩新做了不少衣服,那些旧衣大概是不要了的。” “的确是这个道理,”周惠恍然大悟,连忙依言吩咐周怀荆,顺便夸奖元明月,“没想到你出身宗室之家,还明白这些人情世故,竟比我想得周全。”。。) s 第一零七章:风暴前夕(四) \” “行了!知道是你的功劳,”元明月板起了俏脸,“你还好意思说呢!那些衣裳你阿叔拿出去过,难道我还能再穿不成?索xìng还是赏给你吧……恩,等你出嫁时可以当做嫁妆!” 说到最后一句,元明月忍不住一笑,却惹得申屠迦娜满脸通红。 ……,…… 在周惠离开这规划中的阳城关之际,郡北的轘辕废关之外,正有两骑疾驰而来,其中一人是周惠的家仆周怀章,另一人赫然是担任殿中将军的夏侯敬。 夏侯敬在宿卫军中承值,离京自然是有要紧事务,乃是奉前府主骠骑大将军、东平郡公李彧之托,前来召允宣兄率部入京。 李彧是天子的嫡亲表兄兼妻兄,亲的不能再亲的外戚。如今京师暗流汹涌,帝党将和尔朱一党作生死一搏,李彧毫无疑问是紧紧追随天子的,他的意思也就是天子的意思。 天子征召外军,依照常理而言,乃是外军建立奇功的大好机会。在夏侯敬动身之前,李彧已经将整件事情坦然相告,令他务必说动周惠。可是,他对这次征召并不看好。甚至还怀着某种程度的忧虑。 实际上,就算李彧依然半隐半露,夏侯敬也早已觉察到他们在图谋什么。几rì前的时候,天子召天柱大将军尔朱荣和太宰元天穆宴饮,他和十余位同僚携着兵刃,奉命随杨侃埋伏在明光殿东侧。等到天子近侍前来传讯,杨侃便率他们从东阶上殿。却发现尔朱荣、元天穆已经出正殿至中庭。杨侃顿时懊恼不迭,一拳砸在殿柱之上;而他则明白过来,天子有诛杀尔朱荣、元天穆的意思。他们这些不受待见的河南军将,就是天子仗以行事的唯一武力。 那一天是九月十八,天子诛杀权臣失败。第二天是天子的忌rì。第三天是尔朱荣的忌rì,宫中都没有举行朝会和宴会。到了二十一rì,或许是觉察到了一些蛛丝马迹,两人联袂拜见天子,很快就出宫前往陈留王家,喝得烂醉如泥,然后上表称犯了宿rì旧患,接连两天都推脱了所有宴请,令参与密谋的众人忧心忡忡。 本章节 雄霸 手打)元天穆还通知奚毅本人,让他拟定一份名单,将宿卫军中亲近天子的人全部解职。 众人听到消息。既是惊慌,又是恐惧。惊惧交加之下,城阳王元徽急中生智,准备利用尔朱荣急盼皇后分娩的心思,假称皇后提前产下男孩,赚尔朱荣、元天穆入宫。然后趁机予以诛杀。 毫无疑问,这是图穷匕见的最后一搏。若是未能成功的话,且不说二人将在月末大朝会上大肆清除异己,就是当天他们也无法捱过。无论是二人发现宫中的埋伏,还是发现皇后仍在待产之中,他们都将万劫不复。 事态紧急之下,李彧也破釜沉舟,决定打出所有底牌。于是他便奉命前来阳城郡,然后又在路上碰到了返回阳城复命的周怀章。 周怀章却在心中叫苦不迭。这位夏侯郎君,不知道有什么紧急要务,一路上跑得飞快。可是,他的坐骑乃宿卫军中的上好战马,自己所骑的却是一般的马匹,被他拖了这半路,人马都累得不轻。 眼看轘辕关已经不远,周怀章总算松了口气,向夏侯敬建议道:“夏侯郎君,前面就是轘辕关了。咱们走了这一截山路,何不在关所歇息一会?” “哦!”夏侯敬从思绪中回过神来,随意的问道,“怎么,你家主人在轘辕关设了关所吗?” “正是。”周怀章回答说。 夏侯敬看了看天sè,又看了看周怀章的形容,点点头同意了:“那就歇一会吧!” 于是两人继续赶路,很快到达了轘辕关。让夏侯敬无比惊讶的是,这本已废弃的轘辕关内,居然在大兴土木来着,有上千人正修建砖石城墙、木制营寨,构置各种防御工事,忙得热火朝天。 夏侯敬简直不敢相信,周惠居然如此大胆:“你家主人怎敢如此?他难道不知道,私修关城,乃是近于谋逆的重罪吗?” “夏侯郎君,咱们修的不是关墙,乃是府户新军的军营啊!”周怀章指了指墙外的题额,很认真的解释道,“我家主人奉命重建府户军,可是郡城狭小,原有军营容不下太多士卒,自然要新建军营安置。而这支府户新军呢,又大多出身流民,曾在这附近住过大半年的时间,都舍不得这里。所以家主就向尚书台请命,把这废关撤掉,在原处立了这个新军军营。” 夏侯敬一愣,顺着周怀章的指向,果然发现关墙上题着“府户北营”四字。于是他心中了然,明白这是周惠假借修建军营为名,加强轘辕关的防御来着。 很显然,周惠对京师的形势并不乐观,如今已开始着手准备。 对于周惠的未雨绸缪,夏侯敬不得不佩服。而且,他选的这地方也好,凭借着轘辕关的地势,只要像这样加强防御,再派一两千人据守,足以挡住十几二十倍兵力的进攻。 更何况,阳城郡不比东面的伊阙口,并非南下三荆的主要通道,关联并不甚大。兼之地少人稀,没有什么夺取的价值,即使尔朱氏控制京师周边,也不大可能起重兵来侵犯此地。 昔年魏朝刚入河南时,原东晋荆州刺史司马休之、雍州刺史鲁宗之不为刘裕所容,投降关中的姚兴,之后夹在刘宋和魏朝之间,即是以这一带作为根基建坞堡自守。后来鲁宗之奉命南侵襄阳时病逝,就葬在这轘辕关北面不远处的柏谷坞,其墓碑至今仍然留存着。而前些年襄阳郡王桓诞归附魏朝时,孝文帝许其任择河南郡县安置,他也是相中了这块地方,以之作为自己的本处。 想到这些情由,夏侯敬忽然轻松了许多。 既然周惠已经有所准备,他们还用担心做什么?即使事有不谐,他们还有一条退路,还有周惠手中的府户军,之后也颇有腾挪的余地,无须担心遭到灭顶之灾。 ,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一零八章:风暴前夕(五) “如此说来,倒还真是军营来着,”夏侯敬笑着点了点头,“只是,你们这军营也修得太好了,我曾经在京师台军中待过,连他们的军营都没这么坚固啊!” “没办法,这府户北军以前就是做这个的,说他们是军队,其实像建筑队更多些。我家家主收编他们,主要就是借重他们的手艺,同时给他们一个领钱粮的由头,”周怀章状似无奈的摊了摊手,“他们听说修的是自己的营盘,自然是不吝工夫。而且这附近有好些现成的矿窑,烧砖采石也方便,结果就修成了这样的规模。” “呵呵,其中肯定少不了你家主人的诱导吧!”夏侯敬会意的一笑,“咱们这就进‘军营’歇会,你也趁机换匹好马,一定要尽快赶到康城!” ……,…… 康城县南大路的一辆马车上,尽管元明月强打着jīng神,却毕竟累了大半rì,不久就枕着周惠的肩膀,在马车的摇晃节奏中进入了梦乡。 ><首><发> 回想起昔rì的心结,再想想这婚后一个月的rì子,周惠心中颇为感慨。当初心怀成见的时侯,何曾想到有一天,他会迷上元明月,迷恋她的娇媚身体、可爱神态和对自己的深情呢? 到了现在。虽然他考虑的事情很多,既有朝廷的局势,又有这阳城郡的事务,还有自己的前程,并且乐此不疲的为之规划和奋斗。可是在不知不觉之间,他心中某个柔软的角落,已经被月明月所占据。以至于宁愿丢下手中的要事。花上大半天陪她,只为了让她开心一阵。 算了算时间,周怀君也该从京师回来了。不知道那边情况如何?上次听说元宝炬被免职归家。周惠踏踏实实的吃了一惊,也对自己的前程产生了忧虑。目前最看重他的几个人里面,杨昱一直守在荥阳。杨机已经心灰意懒,元整不擅长政略,李苗则远离决策层,如今元宝炬又被黜落,还有谁能替他在天子面前张目呢? > 刚愎、疏忽加上盲目的自信,从来都是自取灭亡之道。这两人想不死都难。可问题在于,元宝炬这大都督失去兵权之后,天子还会倚重河南府户军么?眼看着大变在即,形势一触即发,他和府户军又还能否得到建功立业的机会? 心中烦乱之下。周惠忽然感觉这马车有些颠簸。于是他吩咐驾车的周怀荆:“车子驾慢些,不要扰了娘子的瞌睡。” “是。”周怀荆答应着,立刻放慢了马车的速度。 然而,过了一会儿之后,前面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响,车子也跟着停了下来。周怀荆在布帘外禀报道:“家主,怀章回来了!同来的还有夏侯郎君!” “夏侯郎君……是宗德?”周惠讶道,连忙跳下马车,果然看见夏侯敬和周怀君驭马立在车前。 见到周惠,两人皆滚鞍下马,周怀章深施一揖,垂手退往路旁。夏侯敬看到了申屠迦娜,知道周惠是携妻出游归来,立时笑着拱了拱手:“允宣兄好兴致!不知道现在是否有空,带我也见识下这康城县的风光?” 周惠心中明白,夏侯敬为宿卫军军将,轻易不会离京,如今他这么说,显然是有事要和他密谈。这倒也好,周惠正想知道京师中的最新消息,有夏侯敬亲自过来,自然比周怀君了解得更加详实。 “怀章,你把马留下,和怀荆、迦娜送娘子回驿馆。”他吩咐众人道,然后和夏侯敬一同驭马离开大路,奔上了附近的一处高坡。 站在高坡之上,夏侯敬却没有直接进入正题。他驭马站在坡顶,遥望着眼前的一切。金sè的夕阳之下,秋收过的农田阡陌交错,从坡下一直延伸到颖水边。颖水边上,每隔里许便有一条宽阔的水渠,如血脉一般伸入农田内,然后分出一条条支脉。这些支脉并未完全开好,如今还有好几支屯民队伍在整修。或许是知道这些水渠十分重要,关系着自家来年的收成,众人的热情都很高,在习习的晚风之中,隐约有欢快的号子声传来。 “真是没想到啊!才大半年光景,这屯区已经有了如此气象和规模,”夏侯敬手勒马缰,感慨的向周惠说道,“我决定了,马上将老母迁到阳城郡来,还望允宣兄关照一二。” “夏侯叔母要来,我是欢迎得紧,当作自家长辈一般照顾,”周惠笑着应承下来,“不过,宗德你大老远的来康城见我,总不会就是为了这一句话吧?” “那自然不是,”夏侯敬语气转为郑重,“天子已经决定了,要在本月二十六rì早上伏兵宫中,诛杀尔朱荣、元天穆二人。我这次来,是应骠骑大将军、东平郡公之托,转达天子口谕,召允宣兄率部入京,协助朝廷控制洛阳城!” “东平郡公李子文么?”周惠肃然点了点头,“李子文是天子亲信,外戚至亲,自然能够代表天子的立场……今天已经是二十四rì,我这就回郡城召集士卒,定于后rì午时赶到洛阳城下。” ,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一零八章:风暴前夕(六) “要建非常之功,自然要冒风险的,”周惠回答得十分慨然,“天子能想起我,让我参与这等密谋,一则是对我的信任,二来也因为我有这支府户军可以动用,而且在洛阳略有声名,可以帮助朝廷稳定京师。无论是为了报答天子,还是为了建功立业,一展宏图,我都不能错过这个大好时机。” 夏侯敬被周惠的情绪带动,也放下了所有顾虑:“允宣兄有这般决心,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出军之rì,请让我在身边追随。” 两人计议已定,于是商量起了具体的步骤。听周惠打听尔朱氏的动作,打听城门寺、府户军中的情形,夏侯敬知道周惠已有成算,心中又多了几分信心。 “就目前而言,情形并不算好,”夏侯敬坦然告诉周惠,“几天前的刺杀失败,尔朱荣或许已有所觉察,一连几天都没有入宫,并且准备斥退天子身边的亲信朝臣。这次以皇后分娩为饵,可谓是险而又险的最后一搏。否则的话,天子失去那些朝臣的力量,就再也无法阻止尔朱荣行篡夺之事。” “不过,城门寺和府户军倒是大有拉拢的余地。城门校尉原是尔朱党羽,但他并非京师之人,对麾下又十分贪暴,在城门寺很不得人心,远不如允宣兄和元将军执掌时那般服众。允宣兄挟天子之命,振臂一呼,很可能将城门缇骑收拢过来。 “府户东军和西军中,依然是以仲立为首。不过。元天穆现任京畿大都督,名份上是府户军的上官,又有虎贲军和尔朱部落骑为后盾,远非府户军所能抗拒。如果元天穆要撤换仲立的话,仲立也只有俯首听命的份儿。 “大致情况,就是这样了。”夏侯敬最后说道。 周惠点了点头,默默的在心里筹划着。 从夏侯敬的叙述来看。历史并未出现太大的偏差,之时多了府户军这样一个变数而已。因着共同的渊源,以及王建与夏侯敬、田颖、谢邦的关系。周惠有把握说服他。更何况,他目前统辖东、西两支府户军,也在这两支府户军上倾注了大量心力。难道就甘心被元天穆撤掉? ><首><发> 尔朱荣的部落骑虽然强悍,军纪却极为严苛。尔朱荣死后。他们自然是护卫尔朱荣的遗孀北乡长公主,并且听从尔朱世隆的指挥。尔朱世隆向来谨慎胆小,眼见尔朱荣、元天穆尽皆伏诛,肯定不敢继续留在城内。 这种事情,尔朱世隆以前就曾经做过。元颢毕竟洛阳之时。他拥着两万虎贲,驻守坚如磐石的虎牢关,却被陈庆之的七千之众吓得望风而逃,连自家兄弟也丢给了南军。而在原本的历史上,尔朱荣伏诛之后,他的第一反应便是率军出逃。准备退往河北,只是因为司马自如的劝告,才转而围攻洛阳城。 如果说尔朱荣是董卓的话,那尔朱世隆就是李傕、郭汜之徒,这个司马自如就是劝凉州军转攻长安的贾诩。所以,此人绝对不能留,不然就得大费一番周折,才能将尔朱世隆和尔朱部落骑赶离城外。 想到这里,周惠胸有成竹的向夏侯敬说道:“尔朱氏必灭,建功正当其时。咱们这就连夜赶往郡内,于明rì整军出发!” ……,…… 当天傍晚,周惠辞别元明月,嘱咐了县令周忠一番,和夏侯敬、谢邦、周怀章、周怀荆四人连夜赶回郡城。郡城内一切如常,由郡尉田颖和阳城令分别负责治安和庶政,周惠叫开城门,见时间尚未太晚,于是直接前往田颖的住处,让他立时取出军中册薄,清点人员军械,征调城中的马匹。 因着后世的习惯,周惠向来重视规范化管理。作为主力的府户南军,虽然成军没多长时间,但一切都有制度可循,人员、军械和马匹的详细状况,乃至任何变化和出入,也都如实的记录在册薄之中。起初的时候,对于这些制度和规范,田颖和众士卒都不太理解,好在周惠威望极高,又推行得非常严格,众人才慢慢适应过来。 如今这关键的时刻,平rì的规范终于体现出了其作用。没过一会儿工夫,军中的状况就完全呈现在众人面前。 “府户南军共一千零九十二名军士,除四十余人告假外,其余人都可以动用,军械也大致充足。军中四百三十余人习shè,通骑术的有六百五十余人,但只有一百七十匹马,连带城中的也不到三百匹。军粮的话……” “军粮不用太麻烦,按照平rì行军训练时的做法,各人携带一rì干粮即可。马匹要尽量征集,到明天卯时出发前,最好能够装备好一幢骑军。另外,黄师岳他们在轘辕关,到时也要随军行动。你预先留出相应数量的马匹,到时就直接编入骑军的队列。”周惠吩咐道。 “是。”田颖一一应承下来,当即传令下去准备。 整个过程之中,周惠都没有说明缘由。直到诸事完毕,田颖才和夏侯敬、谢邦寒暄了一番,然后问周惠道:“宗德匆匆去往康城县,又与太守和世裔星夜返城聚兵,想必是有很紧急的事情吧?难道是跟上回傩祭一样,又要征调咱们取京师?” “这次和上次不同,要动真格的了,”周惠点了点头,把大致情形告诉了田颖,然后笑着和他说道,“养兵千rì,用兵一时。咱们成军已有大半年时间,一直没有真刀真枪厮杀的机会,子聪想必闷坏了吧?” ,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一〇九章:强臣授首(一) 第二天卯时末刻,周惠整理好士卒,率一幢骑兵、一幢弓兵和两幢步兵离开郡城。 为了防止士卒心生退意,他并没有把实情告诉众士卒,只说天子在西林园御苑秋狩,征召府户军前往会猎,兼观本军军容,以备他rì随台军出征。众人听到这个消息,尽皆深信不疑,有部分人甚至踊跃不已,满心期望着像去年岁末那场大傩一样,在大开眼界之余,还能得到朝廷与郡中的双重赏赐。 鉴于这个原因,军中的士气颇为高昂,很快就到达了轘辕关。而出了这关口,便离开了周惠目前的辖区,进入河南府地界,距离京师大约有百余里的路程。 一军之众,步骑结合,一rì之内行军百里,这已经超出了平rì训练的目标,也远远超出了魏朝每rì三十里的行军规制。李彧让夏侯敬前来征召周惠,原本也只是期望他能在计划的次rì赶到洛阳城,协助朝廷维持城中秩序,和奚毅等一同抵挡尔朱部落骑的反扑而已。 这个功绩虽然不小,可是周惠却不甘心,他期望能够做得更多。因此他才下定决心,要在计划当rì的中午赶到洛阳,第一时间控制住全城。 >须知大军行进,很大一部分时间和jīng力都花在择营、扎营、设jǐng、布防、拔营、整军等事务上面,军队规模越大。牲畜辎重越多,这些事务就越繁重。然而,他们这一军尽皆轻装,又是在毫无威胁的本方境内,许多事务都可以省略,唯一需要注意的事项,不过是以骑兵幢为前锋。控制沿途那几个驿亭,防止消息走漏而已。 此外,周惠跟随陈庆之的那会。曾经学到过南军所擅长的夜行、夜袭之法,也以此训练过士卒。如今从轘辕关出发到京师,除了关前的十多里略有崎岖外。其余皆是一马平川,借着下弦月的月sè,趁夜行军并不困难。 当天傍晚时分,这支军队已经行出五十里外,距离京师仅剩一半路程。周惠令士卒就地布帐歇息,却在第二天四更左右叫醒众人,下令烧掉所有营帐,继续向京师进发。 到了这时,不少士卒已经发现情况不对,但是鉴于军纪的严格和周惠素rì的威望。众人都没有说什么,即使有个别人心怀疑虑,却也各自执行了主将命令。 反正营帐已经烧掉,天气又颇为严寒,与其留下来受冻。还不如跟着大部队继续进发。 直到抵达希玄寺附近,距离洛阳城东仅剩二十余里,周惠才再次停下来,下令全军集合。 带上几位军将站在千余士卒面前,望着不少人脸上的疑虑,周惠脸带赞许之sè。扶剑向众人深深一躬。 “感谢诸位对本将的信任!我知道,你们中很多人都在疑惑,咱们一路赶得这么急,还控制沿途驿亭,到底是要做什么?现在本将就向你们宣布!” “不过,在宣布命令之前,本将先要告诉你们一件事,”周惠抬起右手,遥指西面的洛阳城道,“咱们府户军得以重建,主要是因为京师里的府户东军!那支军队起于北中城内,曾随本将抵御河北五十万大军的围攻,随本将支援大河中渚,击破两倍于己的夏州军;又随本将执掌洛阳,转为城卫军编制,在去年的秋狩中获得天子的亲口赞誉!” 说到这里,周惠略一停顿,把身旁的夏侯敬拉到面前:“这位是宿卫军的夏侯统领,他与本将、田统军、还有城中的王别将,都是府户东军出身!去年四月之时,也不过和你们一样,是个普通的府户子弟而已!可是,经过几场战事,如今都已成为堂堂的朝廷命官,统领上千之众的将军!” “现在本将要问你们,想不想晋升军职,想不想要朝廷的厚赏?”周惠大声问道。 众士卒短暂的沉默了片刻,忽然爆发出一阵大呼:“想!” “和府户东军的兄弟们并肩作战,博取战功,你们愿不愿意?” “愿意!”众人回答得更加整齐。 “好!”周惠满意的点了点头,拔剑指向洛阳城的方向,“众将士听令!随本将和夏侯统领赶赴京师,与城中的宿卫军、府户军汇合,护卫天子大驾!” ……,…… 与此同时,在杨侃的安排下,洛阳宫中也布好了埋伏,光禄寺下属的诸校尉、诸郎将尽皆出动,随光禄卿鲁安埋伏在明光殿东户之内;杨侃则依旧率李彧进献的数十名勇士,伏在明光殿东阶,以截断入殿之人的后路。 埋伏既已布好,下一步便是引尔朱荣、元天穆入彀了。众人商议了一会,决定派城阳王元徽前往宣召。一则元徽阅历最丰,善于迎合,应付得来这等勾心斗角的艰险之事;二来他是宗室亲王,又是元子攸的表姐夫,于天子兼为亲属及戚属,由他去通报皇子降生的假消息,更能取信于尔朱荣。 等到元徽领命离去,元子攸心知将要迎来生死一搏,忍不住有些疑虑。他把温子升召到跟前,面有忧sè的问道:“朕听说有太中大夫杨元慎极擅解梦,可惜前时已经弃官隐居嵩高。卿与杨元慎素有交往,不知可能解梦否?” 温子升心中明白,天子这是有所动摇了。他作为奉行儒道的大文士,本着“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宗旨,原本是不屑于这些小道,但是此刻之下,他也只能当仁不让:“微臣倒是了解一些,不知陛下所梦何事?” “朕昨晚辗转反侧,睡得颇晚。大约在四更天时,隐约得到一梦,梦见自己手持千牛刀,将自己的左手十指全部割了下来,可是却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只见满手鲜血淋漓……朕心中一惊,然后就惊醒过来,再也无法入睡,”元子攸叹息了一声,神情更加忧郁,“依卿之见,此梦该作如何解释?究竟是吉是凶?” ,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一〇九章:强臣授首(二) “是吗!”元子攸转忧为喜,抬手虚扶温子升道,“爱卿请起,快快与朕解来!” “回陛下,臣闻‘蝮蛇螫手,壮士解腕’,今尔朱氏心怀叵测,可比剧毒蝮蛇;陛下自割手指,何异于壮士解腕之决心?”温子升侃侃而谈,“割去毒患而不觉痛,自然是吉祥之兆。/” 听温子升将尔朱氏比作毒蛇,待诏近侍王道习也趁机劝道:“陛下,尔朱荣腰间常携有宝刀,或许会暴起伤人,到时还望陛下起身走避,或者准备兵刃抵御。” “朕知道了。”元子攸点了点头。或许是想到梦中的景象,他唤了一名千牛备身侍卫过来,从他手上接过千牛刀。 千牛刀是天子防身兵刃,取“庖丁为文惠君解牛十九年,所割者数千牛,而刀刃若新发于硎”之义,端的是锋利无匹。千牛刀由千牛备身执掌,乃天子最亲近的侍卫;另有备身左右十二人,掌供御刀箭;备身十六人,掌宿卫侍从。 利刃在手,又有昨晚的吉梦为征,元子攸顿时信心十足。他把千牛刀置于御案之下,又用袍服下摆盖好,然后在御床上正襟危坐,一心等待尔朱荣、元天穆上当入宫。 现在,就看城阳王元徽是否能诳倒两人了。 ……,…… 城阳王元徽却是遇到了一点麻烦。他去到城内的永宁寺时,听说尔朱荣一早去寻元天穆,连忙转道去往城东元天穆府邸。到了元天穆府邸。却又得知两人已联袂前去探访陈留王元宽。元徽无可奈何,只得又转往城西的元宽之宅。 如此一番奔波,不仅虚耗了不少工夫,也让元徽心中越来越急。他和尔朱荣向来势同水火,领这趟苦差已是无可奈何,可是关联到众人的前途,关联到他自己的身家xìng命。也只好硬着头皮上罢!哪曾想到尔朱荣这般不安分,口里说因醉酒犯了旧患,却大清早的跑东跑西! 他焦急的望了望天sè。rì头已经生得老高,差不多到了辰巳交接的时辰,不知宫中还能沉得住气不?这时间拖得越长。杀局就越容易暴露啊! 好不容易来到陈留王宅,进门之后,从迎上来的陈留王元宽口中得知,尔朱荣、元天穆正在堂上握槊,元徽总算松了口气。找到了两个正主,现在就看他如何表演了。 元徽不愧是侍奉过三代天子、善讨胡太后欢心的人。尽管心内忧急不堪,面上却丝毫没有显露出来,反而笑得开心之极,仿佛皇后果然诞下了皇子一般。进到中门之后,他立刻丢下元宽。径直走到尔朱荣的身侧,脱下他的帽子欢快盘旋,跳起了尔朱荣素来爱看的敕勒舞。舞了片刻,元徽转到两人身前,双手捧着帽子送还给尔朱荣。 见此情形。尔朱荣顿时大愕。他知道元徽是天子的第一信臣,素来鄙薄胡风,和他的关系更是差到了极点。如今此人却不顾矜持,以敕勒舞取悦于他,这却是什么意思? “天子大喜!天柱大喜!皇后于卯时末刻分娩,诞下皇子一位。母子尽皆平安!”元徽的声音略显颤抖,显得非常激动,同时洋溢着显而易见的欢悦,“天子极为高兴,派老臣请天柱入宫,探望皇后和刚生下的外孙,并且请太宰同去商量建储之事!” “这是好事啊!”尔朱荣恍然大悟,顿时笑逐颜开,“我说你这老货,怎么舍得来我跟前奉承了!冲着你这份心,我以后会照拂你一些儿……大兄,你看咱们是不是该进宫了?这一局的赌注,就赏给侍候的小子们罢!” 元天穆却是有些怀疑。他紧盯着元徽,面上似笑非笑:“显顺兄所言可属实?别是和天柱开玩笑罢?皇后正月初怀胎,如今尚未足月,怎么就说诞下了皇子呢?” “恩?”听元天穆这么一说,尔朱荣也起了疑心。他倏地收起笑容,眼神变得极为锐利,如有实质一般望向了元徽。 在他的目光直刺之下,元徽居然差点守不住心神。好在众人早已虑及这一点,并且编出了一套完美的说辞来:“天柱明鉴!皇后正是早产了半月……不过据太医们回话说,皇后禀天柱之血脉,身子极为康健,兼之福气绵绵,早产半月并无什么不妥,还请天柱放心。” 这番话既合乎情理,又暗含奉承之意,尔朱荣很能听得进去,脸sè和目光也温和了许多。 元天穆还想质疑两句,门外忽然有北乡郡长公主所遣的仆从过来,说是已有两批宫中钦使前往永宁寺报讯,声称皇后已经诞下皇子,请大王和世子入宫探望。元徽听得明白,知道是天子在宫中等得急了,又不知尔朱荣已来这边,才会接连派人前往永宁寺。 天子的这一急切举动,正可谓是无心插柳,歪打正着。很显然,北乡郡长公主已经相信了宫中的假消息,她身为皇后的生母,自然是万分高兴,这才连忙派人前来告知尔朱荣。而经她这么一转述,天子钦使的传讯便成了自家妻子的消息,说服力一下子增加了许多。 “好事倒是好事,只是这天子也忒急了,”尔朱荣向元天穆咧嘴一笑,“大兄,咱们还是去?也不过就一会儿的事,我也确实想见见女儿和外孙!” “……也好,”元天穆略一沉吟,决定顺从尔朱荣的兴致。不过,他依然怀着些许疑虑,故而准备再拖延片刻:“建储之事,非同小可!既然天子召我商量,我必须先妥善谋划才行。此外,入朝拜见天子,咱们也必须先回家换上朝服。” “何必这么麻烦?直接进宫就是了!否则的话,天子见咱们迟迟不到,再接连派出钦使,恐怕连永宁寺的门槛都要被踏破哩!”尔朱荣哈哈一笑,吩咐家中的仆从,“你回去告诉阳睹统领,让他在军中择二十名儿郎,把世子护送到阊阖门外面,等我到时一同入宫……另外,大佛堂中有我和上党大王写好的两块笏板,让他也一并带过来!”。。) s 第一一〇章:强臣授首(三) 元子攸在明光殿等了大半个时辰,阊阖门依然没有传来任何消息。起初他还能够淡然相对,与温子升谈文论学,可是听到辰时末刻的鼓声响起之后,他就再也无法保持镇静了。 “辰时将过,龙蛇交替啊!”元子攸叹息一声,焦急的离座而起,在御案之前来来回回的踱着。踱了三四趟后,他忽然停了下来,唤过殿中的一名内侍吩咐道:“郝千里,你去永宁寺催一催!” “奴婢遵命。”郝千里领命而去。 元子攸勉强回到御座,却没有了闲聊的心情。没过一会儿工夫,他又派出了第二批敕使,心情也更加的急迫。陪侍的温子升见天子这般沉不住气,暗自在心中摇了摇头,却也不好怎么劝说他,以免他心中更加烦乱。 直到他准备派出第三批敕使时,前面终于传来了承宣官的高声通报:“丞相、天柱大将军、太原尔朱王,太宰、大将军领左右、上党元王,大司马、司州牧、城阳元王,侍中、骠骑大将军、太原王世子尔朱菩提奉诏觐见!” 这声通报过后,第二声通报也很快响起,接着是第三声、第四声……很显然,尔朱荣已经进入阊阖门,经止车门、端门,到达了永巷前面。过了永巷,便是天子后宫的范围,正面即是皇后所居的宣光正殿。不过,如今因皇后“分娩”,他这天子暂避至明光殿。尔朱荣、元天穆等人自然要先来这边拜觐。然后才能去宣光殿皇后寝宫。 说来十分奇怪,在尔朱荣等人未到之前,元子攸坐卧不安,只觉得时间过得太慢;可现在人进了宫,他却又嫌众人来得太急。耳中听着一声声通报,他着迷似的望着前殿方向,目光仿佛穿过了重重宫墙,看见尔朱荣等人一步一步向他逼近,脸上还带着惯有的轻视笑容。 “陛下脸sè已变。”温子升忽然提醒道。 “哦!”元子攸反应过来,连忙唤内侍取来一樽酴釄酒。举着玉质的酒樽一饮而尽。 “如何?”他微微喷着酒气问道。 “已经恢复正常,”温子升躬身一揖,“时间紧迫,微臣这就将赦令带出。请陛下善自珍重!” “去吧!”元子攸点了点头,返回御床坐下。 赦令系温子升起草,大意是尔朱荣、元天穆虽屡建大功于国,却有前年的擅杀朝臣之暴举,今rì的篡权夺位之野心,二者功过相抵,尚有余罪,故而予以诛杀。待二人伏诛之后,此事便告了结,其余人等尽皆不问。 之所以准备这封赦令。乃是鉴于东汉末年王允诛董卓后,凉州军惧怕朝廷惩罚,索xìng铤而走险攻破京师的教训。众人一致认为,只要赦令一出,尔朱党羽就会放弃复仇之意,甚至转而效忠朝廷。为此,他们甚至连久在中枢、深知朝廷虚实的尔朱世隆都愿意放过。 先不论这份赦令的效果如何,是否真能够瓦解尔朱残党,只从其内容而言,就绝对会引起天下间的巨大震动。因此。温子升深知责任重大,出去时非常小心。 只可惜天不从人愿,温子升刚出明光殿正门,就遇见尔朱荣等人昂然而来。眼见已经来不及躲避,他干脆把心一横。径直向尔朱荣迎去,当面躬身拜揖。 “是温侍郎啊。”尔朱荣坦然受礼,上下打量了温子升一番,“手中所拿何物?” “回大王,乃是刚拟好的赦令。” “赦令?”旁边的元天穆猛然一惊,厉声喝问道:“为何要发布赦令?” 这一喝之下,温子升还没有说什么,领着众人觐见的元徽心中已经凉了半截。他自然知道,这封赦令上写的是什么东西。 功亏一篑啊!这下什么都完了! 他在心中哀叹道。 温子升却是神sè不变,很自然的回答元天穆说:“依前代旧例,皇后诞下皇子,应该大赦天下,为皇子祈福消灾。太宰认为,朝廷此议是否妥当?” “不错,正该如此。”元天穆点了点头,心中仅剩的怀疑也消逝一空。 趁着这个机会,元徽连忙催促道:“陛下已经等候多时,请两位尽快入觐,然后一同探望皇子如何?” 尔朱荣点了点头,率先步入了明光殿。 ……,…… 差不多同一时候,府户南军已经到达洛阳外围,距离城门不到五里路程。继续往前走,便是洛阳城门寺的jǐng戒范围,绝难逃过城楼上的耳目。 周惠抬头看了看天sè,大概是巳时中刻时分,和他所期望的情形差不多。按照李彧事先透露的计划,这时尔朱荣、元天穆应该已经伏诛,而朝廷的赦令也该贴到了外城四门。 如果是这样,他的事情就轻松了。只须趁机拉拢东门的城门寺缇骑,进城与府户东、西两军汇合,然后请到天子诏令,就能再一次获得洛阳城的控制权,帮助天子稳定城内的局势和治安,获得一份护驾戡乱的奇功。 于是他毫不犹豫,继续向洛阳东城进发。 然而,来到东门外不远处的时候,周惠却发现门口已经戒备森严,由百余名红衣缇骑遮护得严严实实。他顿时大为惊愕,这城门寺能够作出这番应对,显然是处于正常的运转中,并未发生任何的混乱啊! 难道奚疑等人和羽林军如此效率,这么快就控制了城中的事态?或者说……他们的行动失败了,洛阳城和城门寺依然由尔朱荣及其党羽控制着? 周惠对奚疑不是太熟,可是他了解羽林军。按照羽林军的那副德xìng,怎么都该是后一种情况居多。 夏侯敬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他驭马走到周惠身边,小声的商议道:“允宣兄,看来情况有些不对劲,似乎是出了什么岔子……为今之计,咱们进城等于是自投罗网,不如立即撤退,或许能够将大部分士卒撤回阳城,并且躲过尔朱氏的追究!” “别急,先看看情况。”周惠微微眯起双眼,紧盯着迎上来的一小队缇骑。 ,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一一〇章:强臣授首(四) 长孙毅今年才十四岁,还没有到从军的年龄。他之所以能够出任缇骑,一是由于他长得敦实,骑术极佳,二来则是借了姐夫元整之力。不过,他在缇骑队中的人缘很好,如今既然还留在队中,就说明缇骑队并没有改弦易张,依然是原来的那批熟人,否则他即使不被斥退,也无法破格出任队主之职。 这并非不可能的事情。缇骑队掌管洛阳城防,兼顾城内治安,需要对城中情形十分熟悉,因此向来由城内的六坊子弟充当。尔朱氏党羽就算入主城门寺,也很难改变这一现状。 想通了这一点,周惠干脆主动上前,和众人打起了招呼:“阿毅!是你么?哈哈!真没想到,一段时rì不见,你居然都成了缇骑队主了!” “……是周家阿兄么!”长孙毅也高兴的迎了上来,却还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阿兄不是在阳城担任太守吗?怎么突然离郡来了京师?” “你忘了?我除了是太守,还是府户军都督,自然是有军务才来啊!”周惠随意的摆了摆手,又望了望其余诸人,果然发现了好几张熟面孔,“阿俞,九月,阿朝,你们也都还在?是奉命来讯问我的吗?” “不敢!”众人连忙讯谢道,各自拱手不迭,问候这位昔rì的上司。 “那你们摆出这副阵仗做什么?”周惠语带不悦,“我奉命而来,入城时自然会递交相关文书。何必闹得跟防备敌人一般?这青天白rì的,又是京师首善之区,莫非还有谁敢作乱不成?” “将军言重了,”担任队副的费俞讪讪一笑,“京师自然没人作乱,咱们也不敢为难将军。不过,咱们城门寺的侯校尉有令。让咱们严加戒备,咱们身为下属,也只好奉命行事。” “是么?”周惠心中一跳。“这却是为何?” “好像是元太宰的命令,”另一名叫阿朝的缇骑插进话来,“元太宰前一会和尔朱天柱入宫。半路上遇见一队巡逻的兄弟,令他们给侯校尉带了一张纸卷,然后侯校尉就下令严加戒备了。” “原来如此。”周惠哈哈一笑,顿时放下心来。很显然,尔朱荣和元天穆已经进入皇宫,虽然不知为何比计划中迟了许久,但绝对是落入了众人的圈套。 事情依然大有可为,就算要冒点风险,也必须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而且他们都已兼程赶到这京师脚下,怎么还能临阵退缩? )又向长孙毅点了点头:“好吧!既然你们是奉了严令,我也不让你们为难。待我回去叫上几名军中将领,就和你们一同前去会见侯校尉!” 驭马返回军中,周惠立刻招来夏侯敬、田颖、谢邦、黄嵩四人,开门见山的说道:“尔朱荣、元天穆已经入彀。事情大有可为,建功立业正当其时……世裔留下代我约束士卒,宗德、子聪和师岳随我去见城门校尉,咱们见机行事!” “见机行事……可能要当场动手吗?”夏侯敬若有所思的问道。 周惠沉着的点了点头:“宗德可谓知我。” ……,…… 后宫明光殿外,城阳王元徽见尔朱荣、元天穆俱已入彀。于是前往东阶知会杨侃,然后走进殿中,向着东户下面西而坐的元子攸拜了下去:“陛下!时辰已到!” 这一句无头无脑的言辞,让尔朱荣、元天穆尽皆莫名其妙。然而,他们很快就明白了,因为在天子的御座两旁,忽然涌出了数十名将士,手持利刃直奔他们而来。 与此同时,殿外也响起了喊杀声,侍中、黄门侍郎杨侃身披明光甲,当先闯入殿内。等候在庑间的车骑将军、部落骑统领尔朱阳堵见势不妙,即刻挡在世子尔朱菩提身前,却因为手无兵刃,被杨侃当胸刺入,刃尖从背后透出来,鲜血径直滴到了尔朱菩提肩上。 去了尔朱阳堵,下一个就是尔朱菩提。尔朱菩提今年才十四岁,身量尚未长成,又是杨侃等人的首要目标,自然更加无法抵御。他还没来得及走避,也没来得及说一句话,身上已经中了三刀,俱在胸腹要害之处,显见是活不成了。 世子死在眼前,余下的十多名护卫自知不免,各自奋起凶悍之气,赤手空拳的迎向杨侃等人,就仿佛当rì在绝谷空手搏虎一般。杨侃等人估计不足,居然被扑倒了三四个,兵刃也落入了众护卫手中。 当然,他们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短短的几个呼吸之间,又有四五人身中数刀,倒在了庑间的地上。地上鲜血横流,间以残肢,散发着浓浓的血腥味和失禁的臭味,宛如修罗地狱。 抢到三四把兵刃,众护卫当即冲入正殿,准备护卫尔朱荣、元天穆二人。可这时却已经迟了,两人已经被光禄寺的众校尉、郎将团团包围,其中的元天穆首当其冲,当即丧生于刀丛之下,连尸体也被砍为数截。 眼见爱子和义兄遇难,尔朱荣目眦尽裂,如受困的猛兽般嘶声大吼,举起身前的几案抡开包围,径直向东首的元子攸冲去。几把兵刃从身后袭来,他却不管不问,只顾着从腰间抽出利刃,目光紧盯着元子攸,宛如盯着扑食的目标似的,眼中跳跃着无边的怒火和疯狂。 就算是死!也要拉你一起垫背! 到了这时,元子攸先前的布置终于派上了用场。他仗着酒意,一把抽出御案下的千牛刀,刺向和身猛扑过来、前胸空门大开的尔朱荣。 尔朱荣完全没有想到,这个一向唯唯诺诺的天子,一向任由他甚至他女儿压迫的懦弱女婿,居然敢和他当面对刺。毫无防备之下,他的前胸立时中刀,心脏被锋利的刀刃刺透,顿时就浑身抽搐,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然后萎靡的倒在了御案之前。 ,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一一一章:强臣授首(五) 愣了片刻,杨侃首先回过神来。他高举兵刃,疾声大呼道:“尔朱荣、元天穆伏诛!光禄寺速速护卫陛下,其余人随我剿灭残党!” “是!”众人轰然相应,气势大张,很快将剩下的十余名尔朱护卫剿灭。 杨侃踏着地上的血泊,走到元子攸的面前躬身奉揖:“陛下洪福,臣等幸不辱命。” 元子攸点了点头。望着地上尔朱荣怒睁的双眼,他心中忽然感到一阵后怕,酒意顿时化作冷汗挥发出来,只觉得浑身都失去了力气。待诏王道习见状,连忙抢步上前,扶住了元子攸的胳膊。 “尔朱荣、元天穆都死了么?”他向杨侃等人确证道。 “正是,”杨侃俯身抽出尔朱荣胸口的千牛刀,就着其袍服擦干了血迹,双手奉于元子攸面前,“贼臣既已伏诛,接下来,便是由陛下亲掌朝政,重整山河了!” 元子攸接刀在手,稍稍定了定神,挣脱王道习的胳膊,将手中的千牛刀高高举起。 “万岁!”杨侃不顾甲胄在身,带头拜伏在地。 “陛下万岁!大魏万年!”众人纷纷拜倒,齐身赞颂。 ……,…… 周惠带着夏侯敬、田颖、黄嵩,随长孙毅一行到达东门之前。城门校尉侯伏规正等候在门口,看见周惠四人离军而来,心中顿时放下了戒备。他听完长孙毅的汇报,驭马走到周惠四人面前:“周将军说有军务在身。不知文书何在?京师中枢重地,非地方郡县可比,无故引兵相向,可是要诛满门的死罪!” “本将自然是奉命而来,”周惠微微颔首,从夏侯敬手中接过一卷纸轴举到面前,神情显得无比严肃。“天子有诏!即rì诛杀尔朱荣、元天穆,令本将率部入京护卫!若有阻挡者,视为尔朱顽党。可就地格杀!” 他这番言辞,如同惊雷一般,顿时镇住了在场的所有人。 侯伏规同样被惊住了。他愕然的望着周惠手上的纸轴。倒的确是诏书的模样。然而,他实在无法相信,天子居然敢对丞相、天柱大将军尔朱荣动手,于是把手伸向诏书,试图检验其中的内容。 周惠哪能让侯伏规如愿?他手上的是诏书不假,却是去年晋升他为廷尉司直时所颁,自然是经不起检验的。因此,见侯伏规不肯相信,他立时动了杀心,大声向田颖喝道:“田统军。此人试图强抢诏书,必是尔朱顽党无疑!你还等什么?” “是!”田颖哈哈一笑,抡起手边的铁锤,猛地向侯伏规砸去。侯伏规被砸得颈断肩折,顿时一头栽下战马。躺在了血泊之中。 见到这一雷霆手段,又面对着昔rì的上司,众人越发不敢动弹。只有侯伏规的两名亲信红着双眼冲出来,试图替其报仇,却被黄嵩接连两箭shè下马去。 “还有找死的尔朱顽党么?”周惠持着诏书,睥睨着众人问道。 他的目光所及之处。众人纷纷沉默着低下头去,没有一个人搭腔。整个东门前一片静默,只有侯伏规亲信临死前的呻吟。 看来尔朱荣的威名实在太盛了啊……周惠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原本以为,有天子的号令,有他这番震慑的手段,有他昔rì执掌城门寺的渊源,众人会主动响应他,随他一同控制洛阳。可是,结果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 一旁的长孙毅动了动嘴,似乎想说什么,却被他身旁的费俞扯住了衣裳,只好跟着低下了头。 正在这时,一列宿卫军自城内疾驰而来,为首的军将手擎露布,口中大声向道路两旁宣告:“贼臣尔朱荣、元天穆已经伏诛!余皆不问!城中即时戒严,百姓各自回坊,不许在干道上走动,违者以尔朱叛党论处!” 周惠和夏侯敬对望了一眼,两人尽皆狂喜。他们这一番豪赌,总算是赌对了! 而听到尔朱荣、元天穆当真已经伏诛,与周惠口中的诏旨相符合,众缇骑的态度立刻转变过来,纷纷向周惠宣誓效忠。周惠也不客气,当场遣几名熟悉的队主前往内外诸处城门,召其余缇骑返回城门寺集合,然后返回军中,引军直入洛阳东城。 见到这么支军队,那名宣露布的宿卫军军将倒被吓了一跳。好在夏侯敬认识他,和他交待了几句之后,对方立刻释然,并且告知夏侯敬说,骠骑大将军李彧已经前往安抚虎贲军,可去金墉城寻他请示下一步方略。 对于这位军将的建议,周惠很不以为然。他们是河南府户军,有dú lì的编制和军府,虽然是奉李彧的召请而来,却是因着护卫天子的大义,何必要向李彧请示什么?所谓肥水不留外人田,功劳也是如此,与其听从李彧的指挥,还不如请元宝炬出面,把功劳全部留在府户军系统中,增加这支军队在朝廷眼中的分量。 因此,周惠依然决定去与府户东军、西军汇合,以增加麾下的实力。 经过先前城门寺的示jǐng,以及刚才的戒严宣告,东门附近的驰道上已是人迹全无,所有路人全部避入了坊间。周惠以缇骑为先导,率军沿阳渠水边的青石板路一路西奔,半个时辰后就到达了绥民里。这里是洛阳县衙所在,是周惠极其熟悉的地方,再往前不远处即是束石桥,桥对面就是马市、租场及现在的府户军洛阳大营。 驻守大营的主将,自然是卸去河南郡尉职务、专任府户军别将的王建王仲立。因着戒严令的关系,他早已紧闭营门,如今见周惠引军而来,立刻点起两幢士卒,和周惠隔门对峙着。尽管周惠声称是奉诏入洛,要求他一同前往洛阳宫,他也颇为犹疑,不肯立即响应。 ,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一一一章:强臣授首(六) \他当即撤去门前的鹿砦,出营前来拜见。 “呵呵,有仲立兄相助,我等大事可成!”周惠高兴的握住了王建的手,依然像从前那样称呼着他,“时间紧迫,防止城内的尔朱残党不少,随时可能冲击皇宫!烦请仲立兄即刻召集营中士卒,和咱们一同护卫天子!” 王建略一沉吟,选择了相信周惠:“末将遵令!” ……,…… 正如周惠所言,城内的尔朱氏党羽还真准备冲击皇宫来着。 提议的是尚书左丞、金紫光禄大夫司马子如。他深得尔朱荣信重,得知宫内有变,第一时间逃出尚书省朝堂,连家也没有回,就直接来到了永宁寺,向北乡郡长公主告知噩耗。等到消息传开之后,一些将领陆续前来寺中,聚在大佛堂商议下一步动作时,他便透露说宫中防御空虚,提议众人趁机攻进宫内,替尔朱天柱、元太宰报仇。 这个建议得到了不少将领的首肯,纷纷出言赞同。接替樊子鹄的抚军将军田怡当即表示,要将自家的仆从护卫召集起来,跟随尔朱部落jīng骑一同行动。 然而,武卫将军贺拔胜却不愿对天子举刀,当即提出反驳意见:“部落jīng骑乃天柱亲军,军纪极为森严,在座的有谁能够指挥得动?没有这支jīng骑,光靠咱们那些仆从护卫,怎么可能攻得进皇宫?天子既然行这样的大事。难道不会有所提防?说不定,宫里正埋伏着兵马,等着咱们自投罗网呢!” 听他这么一说,众人立刻迟疑了。毕竟天子为了稳定人心,已经赦免了在座诸将。可是,如果他们对皇宫发起进攻,那无疑是犯下了不赦之罪。属于自己找死,天子肯定很乐意干掉他们这些尔朱氏旧部。 “那依破胡兄的意见,咱们该怎么办才好?”有将领问贺拔胜道。 “这个么……”贺拔胜略一思索。“等乐平郡公回来主持吧!” 乐平郡公就是尚书左仆shè尔朱世隆,在京师已有数年,但凡尔朱荣、元天穆不在。京师众人即是以他为主。因此,对于贺拔胜的这个提议,谁都没有话说。 司马子如叹了口气。他知道,这个机会一旦错过,等天子安抚好虎贲军,众人就只好逃出洛阳城了。至于等待尔朱世隆回来主持,那根本毫无益处,以世隆平rì的xìng格,绝对是有多远逃多远。否则的话,宫中事变一起。他就该召集众将反扑,何至于丢下尚书省的诸多亲信,径直逃往自家宅邸呢? ……,…… 贺拔胜这一念之忠,挽救了洛阳皇宫及宫内诸人的xìng命。要知道。此时的洛阳皇宫内,合计也只有数百人,其中还不乏尔朱氏余党,防卫可谓是薄弱之极。一旦受到永宁寺诸将的豁命进攻,肯定免不了沦陷之厄。 他们甚至连宫门都没有关,以方便宿卫出入宫掖。把天子的赦书和戒严令宣示到全城。稍稍有些兵力、建制颇为完整的奚毅部,则被派往河阳城,守卫河桥南端通道。 这是一个漏洞百出的部署。按照当前的情况,他们根本不该分散兵力,而是要紧守皇宫,优先保证元子攸的安全。至于守卫河桥,那更是昏得不能再昏的决定,简直是在逼迫尔朱部落jīng骑和他们死战来着。 肉食者鄙,未能远谋。首谋者城阳王元徽,在中枢浸yín多年,能力和眼光没什么长进,权术和政争的手段倒是锻炼得炉火纯青。他的一切行动,都是从维护自身的权柄出发,并且只着眼于眼前,根本没有为将来考虑。正是他担心元子攸被废,自己失去目前的权柄,才一力主张刺杀尔朱荣,并且设计了这个杀局。 可是,杀了尔朱荣以后怎么办?京师中的局势会如何?这些迫在眼前的问题,他都没有认真考虑过,只以为尔朱荣、元天穆一死,再把赦令和戒严令一发,众党羽自然束手,城中即告太平。而洛阳宫的防御,城中那五千尔朱部落jīng骑,则完全被他忽略。 当周惠率三支府户军转往东阳门御道,汇合御道北的城门寺缇骑,然后率军向洛阳宫而来的时候,宫中刚刚清理完明光殿内的尸首和血迹,并且把尔朱荣、元天穆留下的笏板送往含章殿,请移驾过来的元子攸过目。 元子攸看着笏板,只见上面列着一干朝臣的名字,其中大多是亲天子的人,侍中、骠骑大将军李彧,侍中、黄门侍郎杨侃,光禄卿鲁安,直阁将军元整,门下典御李侃晞等亲信赫然在列,只有首列擦去了一行,不问而知便是地位最高的城阳王元徽。 很显然,这是两人预定的黜落名单,目的在于排除异己,彻底架空元子攸。至于擦去城阳王元徽,那自然是因为他之前在陈留王宅邸奉承得好,受到了尔朱荣的原宥。 元子攸看得触目惊心,口中恨恨不已:“幸好及时行此计划,否则过了今天,就真奈何不了尔朱荣了!” “陛下明鉴,”元徽躬身应道,“尔朱荣当真跋扈之极……” 话还没说完,阊阖门的宿卫军将忽然传来急报,说有一支军队正从东面往洛阳宫而来,人数高达数千,问元子攸该如何应对。 元子攸和元徽听罢,顿时面面相觑。他们手中并无多少军权,军权都在领军将军、京畿大都督元天穆手上,连羽林军也被虎贲军控制着。而这支来意不明的军队,显然不在他们的控制之中,也超出了他们当前的应付能力。 “难道是尔朱氏余党不顾赦令,一意要为尔朱荣报仇?”元徽急得声音都变了,手中的笏板也掉落在地上,心中既是恐惧,同时又感到极度的愤恨。 作为一个纯粹的文臣,他向来不擅军略,对军中将领素无好感,甚至怀着极大的憎恶。这份憎恶,从当年宗室名将、广阳王元渊私通其妻时便已种下,又随着临淮王元彧、安丰王元延明等领军宗室的抬头而不断增长,直至在河yīn惊魂后变成了一种牢固的偏执。 如今才诛杀了无法无天的尔朱荣,又受到数千军队的逼迫,在这宛如天渊的巨大落差之下,他心中的愤恨达到了新的顶峰。 这些粗鄙的武夫们,一个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活该横尸战阵之上,不得善终! ,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一一二章:安定京师(一) 元子攸也非常着急。不过,他和元徽不同,xìng格向来温厚,对军中诸将并无什么偏见。如今虽然不知那一军是何来路,却还不至于完全陷入悲观。 “速速探明是哪一军,再来向朕回报!”他吩咐这名军将说。 军将领命而去。不多时,他便再次返回,兴奋的向元子攸复命:“陛下大喜!来者是河南府户军都督、折冲将军、阳城太守臣惠!他声言应李侍中之托,率军前来为陛下拱卫京师,此刻正在阊阖门外布置防御,并遣其同乡、殿中将军臣敬求见陛下,请示下一步方略!” “是吗!”元子攸大喜过望,立即下令宣其入宫。 当然了,他自然是不认识这“殿中将军臣敬”的,问了城阳王元徽也不知道,结果还是待诏王道习提醒了他:“陛下至尊,自然是不记得这等微末裨将……此人复姓夏侯,乃李侍中进献的勇士之一,曾随杨侍中参与数rì前的那次埋伏。因与臣惠亲厚,故而受李侍中委派,去往阳城召其率部入京。” “原来如此,”元子攸总算想了起来,“子文的确提到过这个名字。” “陛下明鉴!”王道习顺势恭维道。 >又立下这般功劳,可要重重提拔一番!” 元徽见天子兴致不错,只能附和着一笑,心中的愤恨却依然没有平息下来。 ……,…… 阊阖门外,三千府户军层层设防,将宫门护得严严实实。作为主力的是王建辖下两军。周惠那一军远道而来,士卒有些疲惫,列于防线的最后面。 防线布置完毕。王建问起众人奉诏入京的始末,周惠坦然告诉他:“其实,咱们是因着骠骑大将军、东平郡公李彧的委托而来。并未接到天子的诏令。” 王建顿时讶然:“这如何使得?无诏兵进京师,可是犯了大罪啊……唉,宗德啊宗德,还有子聪和世裔两个混蛋,枉我那么信任你们,结果还是把我给坑了!” “事急从权,仲立兄何必大惊小怪,”夏侯敬笑道,“你信不过咱们三个的判断,难道还信不过允宣兄吗?从认识以来。什么时候见他错判过形势的?” 王建无奈的叹了口气,认真的打量着几位好友。夏侯敬是淡定的微笑着,谢邦的脸上写满无辜,田颖则是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情。还有阳城本郡的黄嵩黄师岳,他曾在年初见过。是个颇为稳重的好箭手,脸上却也不见丝毫的慌乱。 很显然,众人都对周惠极为信任,甘心冒着这等风险跟他来京师。 仔细想想,周惠这厮的确很有眼光,运道也非常不错。别的事情且不谈。只说投靠南军、附从元颢这两件,在常人的眼中无疑是不赦之罪,可他却都能逢凶化吉,还挣下了丰厚的人脉和名声。 就连这整支河南府户军,也是因周惠的冒险而来。没有他在年初傩祭上的耀武扬威,府户军不可能得到正视和重建,众人不可能擢升为别将、统军。再更早一些,如果不是他在大河中渚的奋力一搏,作为骨干的府户东军根本保留不了建制,要么和元颢麾下的其余府户一样分崩离析,要么就如阳城郡府户那样被逼上绝路。 “事到如今,我还能够说什么呢?”王建无奈的摇了摇头,“允宣兄,我和这两千余弟兄的前途,只好都托付给你罢!” “我自有分寸,仲立兄尽管放心,”周惠看着这三千士卒和百多缇骑,颇为感慨的叹道,“河南府户军没落已久,重建实在不易啊!咱们几个也都是府户出身,深知报国无门、前途无着的滋味。如今侥幸出头,忝为军中将领,自然要对弟兄们负责,对咱们自己负责……不瞒仲立兄,适才你布置防御的那会,有宿卫军将前来相诘,我已经让宗德求见天子。他是宫中宿卫军将的身份,又是天子至戚李侍中的旧属,比咱们好说话些,想必马上就会获得宣召。” 话音刚落,一名宿卫军将自阊阖门内出来,向夏侯敬大声招呼:“夏侯兄!陛下口谕,宣你即刻入宫觐见!” ……,…… 夏侯敬来到含章殿觐见元子攸,向元子攸禀报了事情的始末和周惠的考虑。元子攸对夏侯敬本已生出好感,如今问明出身,得知他乃名将夏侯道迁之后,又见他风度深敏,应对得当,心中更是大为赏识。 至于周惠私自斩杀城门校尉侯伏规的事情,元子攸也予以了原宥,甚至还有某种程度上的肯定。毕竟侯伏规乃尔朱氏党羽,掌握着诸门关防,职权十分重要。周惠在赦令到达之前除掉他,既没有违反法度,也帮朝廷拿回了这个职位,有利于朝廷控制京师。 “既然如此,就由周卿暂代城门校尉,接手诸处关防吧!”元子攸笑着吩咐,“你们远道兼程而来,原本该歇息一阵。但如今正是关键时刻,能者自当多劳,还望再接再厉,为朕和朝廷分忧。待到诸事安定,朕自然不吝封赏。” “陛下有旨,自当遵从,”夏侯敬面露难sè,“只是……” “有话但说无妨。”元子攸很大度的表示道。 “遵命,”夏侯敬拱手一揖,侃侃而谈,“末将认为,陛下既已赦免尔朱氏旧部,朝廷就应该予以配合。如今侯伏规已死,若是朝廷再接手诸处关防的话,很可能会引发尔朱氏旧部的疑心,逼得他们铤而走险,岂非与陛下的赦令相冲?故末将斗胆,请陛下放开城门,任由他们和五千尔朱部落骑离开京师;而府户军将紧守皇宫,护住陛下的安全和朝廷的威望。” 元子攸沉吟了片刻,忽然问夏侯敬道:“周卿也是这个意见吗?” “回陛下,这正是周将军的意思,”夏侯敬回答道。 ,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一一二章:安定京师(二) 调奚毅去守河桥,正是出于元徽的主张,因此元子攸才特意征求他的意见。 然而,元徽一向嫉贤妒能,见夏侯敬得到天子的妙赏,心中早已存着一份偏见。如今听夏侯敬说是周惠的意思,他越发感到不快,也无法容忍自己的主张被仇敌推翻。 “陛下,臣认为这样不妥,”他一脸严肃的回答元子攸,“正是因尔朱部落骑战力出众,才必须将其截在河南,就地予以歼灭。否则的话,任由这支骑军回到晋阳老巢,岂不等于放虎归山了么?一旦落入尔朱兆手中,势必会成为他最坚强的倚仗,帮他统合尔朱荣的旧部,是去一虎又生一狼矣。” “皇叔说的也有道理……”元子攸皱起了眉头,“可是,就算将其截住,又拿来的力量消灭他们呢?” “这个不难,咱们还有虎贲军!老臣敢向陛下保证,李侍中把那七万虎贲收归朝廷之rì,就是尔朱部落骑的覆灭之时!”元徽豪气万丈的回答道。 ……,…… 元徽的这番豪言,成功的说服了元子攸,也让夏侯敬无功而返。然而,听到夏侯敬转述的说辞后,周惠却是很不以为然。 “城阳王这是纸上谈兵啊!”他叹息着说道,“把希望寄托在虎贲军身上?期望李侍中能够收伏他们?这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李侍中虽然是骠骑大将军,却是不折不扣的文臣,也从来没有经历过战阵。凭着外戚的身份才得到这么个虚衔。而虎贲军向来崇尚军功,前些年又长期受到文臣的排抑和欺压,最看不惯李侍中这等世家子弟,怎么可能轻易被收伏?” 夏侯敬赞同的点了点头:“我也觉得不太可能。但城阳王乃当朝权贵,天子第一信臣,又刚刚立下诛杀尔朱荣的大功,正得天子圣眷。我人微言轻。怎么可能拗得过他呢?” “要是由允宣兄亲自进言,或许还有希望。”谢邦在一旁插言道。 “我去更不中用,”周惠把手一摊。“城阳王对我成见极深,只要是我的意见,他肯定会驳回来……对了。宗德你有没有劝天子起复南阳郡公,让南阳郡公统掌府户军?” “没有,”夏侯敬回答道,“我正要说这事,有进宫复命的宿卫将领通报说,平南将军独孤如愿离开了永宁寺,托戒严宿卫向天子表达忠款。天子闻讯大喜,似乎要和城阳王商议招抚尔朱氏旧将的方略,我也就知机的告退了出来。” 周惠沉默的点了点头。独孤如愿出身魏初八部之一,家族世代为领民酋长。祖父还曾担任过沃野镇镇将之职,对魏朝不乏忠诚。如今尔朱荣已死,他向朝廷靠拢并不意外。 可是,如果朝廷因此而盲目乐观,寄希望于招抚尔朱氏旧部。那只能是白费苦心。尔朱氏旧部里面,固然有独孤如愿、贺拔胜这些心向朝廷的六镇将领,但更多的还是野心勃勃、对朝廷毫无忌惮的狂徒。例如出身怀朔、与高欢极为投契的司马子如,周惠曾派缇骑前往捉拿他,却得知此人根本没有回宅,显然是抛家弃子。铁心要依附尔朱氏和朝廷作对。 他们有尔朱部落骑在手,又有司马子如这等能言善辩、心怀叵测的毒士,真被逼急了的话,谁知道会作出什么事来? ……,…… 输诚的尔朱氏旧将,并非只有独孤如愿一人。到了晚间,当尔朱世隆率五千部落骑焚烧洛阳西门,护送着北乡长公主逃往河yīn之后,武卫将军贺拔胜、吏部尚书朱瑞也先后脱离队列,返回京师向元子攸投诚。元子攸喜之不尽,当即传令召见,着实的慰勉了一番。 与元子攸相对应,尔朱世隆得知二人私自离开,心中大为愤怒,同时也越发感到心惊。 趁着这个机会,司马子如提醒他道:“军中人心不稳,咱们若是一味逃亡的话,众人心中疑虑,只会分崩离析。依我之见,不如引军攻破河桥,借着胜利来振奋军心,同时也打通前往河北的退路,先立于不败之地。” 尔朱世隆正自彷徨,立即被司马自如说动,于是引军沿河而下,趁夜袭破河桥南端的千余守军,杀守将奚毅祭奠尔朱荣,军心立时大振。 在这个时候,司马子如又建议尔朱世隆道:“自六镇起事以来,天下年年战乱,众人都习惯了跟随强大的势力。如今天柱归天,咱们的声威衰弱了不少,若是就这样退出河南,恐怕会受到天下人的轻慢。所以,咱们在退兵之前,必须先宣示一下武力,之后才好整合河东、河北等地,继承天柱的事业。” 经过先前重振军心的计策,尔朱世隆已经视司马子如为智囊。对于司马子如的话,他现在很听得进去:“依遵业之见,咱们该怎样宣示武力呢?” “双管齐下!一面返攻洛阳,保持压力,不给朝廷喘息之机;一面占据北中城,在河北重立天子,召集河北诸州引军来会!”司马子如咬着牙齿说道。 这是一个绝好的时机,也是一个巨大的诱惑。只要尔朱世隆听从他,那么一旦攻破洛阳,尔朱世隆就能全盘继承尔朱荣的地位,而他自己则是下一个元天穆。 想到元天穆生前所拥有的巨大权势,司马子如心中满是期待,眼中闪耀着兴奋的光芒。 只可惜,尔朱世隆并无那般魄力。他迟疑着问道:“洛阳城坚固无比,城中还有七万虎贲,咱们贸然进攻,岂不是自寻死路?” ,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一一三章:安定京师(三) 尔朱世隆沉吟了好一会,依然无法下定决心。司马子如见状,知道尔朱世隆成不了大事,心中在叹息之余,只好放弃独力主导的打算,私下和田怡等得力将领串联,让他们一同敦请尔朱世隆。 在田怡的军帐中,司马子如侃侃而谈:“在下先前曾建议诸位,趁皇宫空虚之时发动进攻,为天柱、太宰及世子报仇,可诸位却被贺拔胜所误,放弃了大好的机会。如今咱们仓皇逃出京师,宛如丧家之犬,连妻子儿女也一概丢下,可谓丢脸至极。即使能够保全xìng命,今后还能有什么前途?又有何面目面对天柱的英灵呢?” 这样一番话,说得诸将又悔又愧。车骑将军田怡当即问司马子如:“遵业兄,依你的意见,咱们该怎么办?” “自然不能善罢甘休!”司马子如慨然答道,将之前游说尔朱世隆的话又说了一通。 众将比尔朱世隆胆大得多,又顾及到各自的前途,于是听从了司马子如的建议,纷纷向尔朱世隆请命。尔朱世隆拗不过众将,只好同意返攻京师。 本章节 雄霸 手打) ……,…… 尔朱世隆休整的这两天,是元子攸自登基以来最为扬眉吐气的rì子。尽管有奚毅阵亡的噩耗,但是尔朱氏总算彻底退出了河南,他也第一次真正掌控了整个京师。 龙颜大悦之下。元子攸也非常的慷慨。南阳郡公元宝炬,真定县公元脩这两位近支宗室,分别晋封为南阳王和平阳王;战死的奚毅,被朝廷追赠为骠骑大将军、宜城郡公;城阳王元徽首建奇谋,除太保,仍大司马、宗师、录尚书事,总统内外;东平郡公李彧。加左光禄大夫,开府仪同三司;济北郡公杨侃,加卫将军、右光禄大夫。其余预谋的光禄卿鲁安。中书舍人温子升,乃至光禄寺诸校尉、郎将,宿卫军诸勇士。也各有其封赏。直阁将军元整,虽然当rì轮休,却也因平rì的忠劳,赐爵上洛县子,晋武卫将军,接替了奚毅的地位。 )邑一百户;夏侯敬以名门之后,超晋第五品直斋将军,员外散骑常侍,仍宿卫皇宫;田颖、谢邦、黄嵩也各自晋为第六品,分领太子屯骑、步兵、翊军三校尉等中枢散官,以示朝廷的褒旌之意。 然而。在这副升官图的背后,却也有些不太如意的事情。其中最重要的,乃是驻于金墉城的七万虎贲军,他们将李彧赶出营外,据城自守,不肯归顺朝廷。元徽录尚书事之后,见这七万人每rì所耗钱粮极多,下月又该发放当季的薪饷,干脆在本月底的二十九rì将其解散,以节省朝廷的开支。 周惠就知道,以元徽那吝惜财用的xìng格,肯定会这样做。而如此一来,城中就剩下了万余羽林军和他这三千府户军,他也不好再向元子攸奏请,让元宝炬复出掌军了。 元宝炬现在是王爵,已经处在了瓜田李下的位置;与其让他冒着嫌疑掌军,倒不如依旧置身事外,避开尔朱氏可能的报复。 况且,由于元徽的嫌疑猜忌,周惠除了当晚撤离阊阖门时见过元子攸一次外,再也没有受到宣召。在他的心中,纵然有万般忠告,也无法传达到元子攸跟前。 既然得不到进用,无力挽救大局,周惠只好坐看事态发展,尽力做些补救的工作。 十月初一那天,尔朱世隆率军抵达洛阳城北,周惠自知兵力薄弱,机动力不足,无法守住长达四十余里的外郭,于是放弃郭城防御,率军进入洛阳内城。尔朱世隆则引军向西,打算自前rì烧毁的内城西阳门突入,幸亏周惠早已抢先将门修好,这才没有让其得逞。 消息传到宫中,众人顿时手足无措。元徽黔驴技穷,只好遣自己的属官、前华阳太守段育前往宣慰。可是,尔朱世隆丝毫没有顾及朝廷和他本人的颜面,直接将段育斩于阵前,然后转往城北,屯于大夏门之外。 眼见事态紧迫到了如此地步,元子攸也坐不住了。他亲自身着御甲御盔,与群臣登大夏门查看敌情。尔朱世隆遥遥望见天子仪仗,知道元子攸已在城楼之中,于是遣尔朱拂律归率千骑出营,至门外索要尔朱荣的尸身。 一众胡骑身服缟素,在城楼之外哀恸不已,哭声震动整个北郭,让元子攸也为之怆然。 正如温子升的赦书中所言,尔朱荣“爰自晋阳,同忧王室,义旗之建,大会盟津,与世乐推,共成鸿业。论其始图,非无劳效”;之后“以葛贼横行,马首南向”,则“舍过责成,用平丑虏”;至“元颢问鼎,大驾北巡”,又“复致勤王,展力行所”。这三件功劳,每一件都惊天动地,不仅于元子攸有大恩,也于魏朝有大惠。 “元龙,麻烦你走一趟罢!”元子攸叫过新任的侍中、尚书左仆shè朱瑞,“你是天柱的旧部,和尔朱氏诸人颇有私交,可为我赐铁劵与世隆,饶恕他之前之后的罪责,并且擢升为尚书令,晋封乐平郡王。” 朱瑞领命,自城楼槌绳而下,前往尔朱世隆军中。尔朱世隆虽然没有为难他,却也仗着麾下的五千部落jīng骑和兵临内城的威势,对元子攸的铁劵不屑一顾:“天柱那么大的功劳,长乐王都能枉加屠害,哪里还有什么信用可言?这两行铁字,就想让我上当?门都没有!你回去告诉他,就说我一定要为天柱报仇,绝对不会降伏,让他自己准备白绫等着!” ,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一一三章:安定京师(四) 好一会之后,才有杨侃勉强安慰他道:“陛下请放心。内城的城墙极为坚实,现有的兵力和粮饷也足够防御,尔朱部落骑绝对攻不进来。” “就算攻不进来,可天子和朝廷困守城中,终非长久之计,”转任司徒公的临淮王元彧直言反驳,“况且,如今最大的忧患,并不在尔朱部落骑,而是在各地的尔朱余部。他们现在想必已经知道尔朱荣的死讯,若是起兵复仇,兼程赶来京师,则京师必不可保,唯有出狩他处避其锋芒……再者,朝廷也必须尽快招抚地方,否则等到尔朱氏再立新君,籍其名分和朝廷争夺,那么朝廷就失去了先机,说不定会重演当rì胡太后之事。” 胡太后之事,就是尔朱荣拥立元子攸,然后攻入洛阳的事情。所谓风水轮流转,当rì是元子攸得势,尔朱荣将幼帝和胡太后沉入黄河;可现在若尔朱氏真的再立新君,攻入洛阳,那么就轮到元子攸受难了。 元子攸顿时无语。杨侃请他放心,可依临淮王元彧后面的推测,就算挡住尔朱世隆,也不过是苟延残喘、或者晚死几天的结果,他如何能够放心得下? 总之,无论是要设防还是招抚,都必须先击退尔朱部落骑,然后才能够从容布置。 “杨卿和临淮皇叔之言,都非常有道理,”元子攸尽力微笑着赞许了二人,“只是,如何才能破此战局,让尔朱世隆退出外郭?” 本章节 狂人 手打)却不过中人之资,于谋略并不擅长,哪能当即给出答复?他们望了望御座,各自拱了拱手,不再说话。 这时候,忽然有承宣官上前通传:“陛下,征虏将军、行城门校尉事周惠求见!” 周惠?元子攸心中一愕。继而一喜,脸上的神情突然开朗了许多。 真是的,这一阵事务众多。居然就把这周惠给忘了么?那天周惠遣夏侯敬入见之时,不就已经提醒过,要防备尔朱氏旧部铤而走险吗?当时他还准备把奚毅从河桥撤回。以免过于逼迫尔朱氏旧部,却被城阳王元徽所谏阻。可到了现在,元徽信誓旦旦要收伏的虎贲军已经解甲归坊,准备要消灭的尔朱部落骑却逼近了洛阳内城。 如此看来,元徽虽然久在中枢,却终究是纯粹的文臣,于兵事并不熟谙。要想解决目前的危局,还是要靠那些领过兵的武将啊…… “快传周卿入见!”元子攸大声命令道。 “是!”承宣官回到城楼入口,宣达了准许入见的口谕。于是周惠拾级而上,走进了城楼的最上一层。 “陛下。如今天sè已晚,府户东军轮休,请陛下拔给一处营地。”周惠向元子攸请示道。 府户军的营地本在城东,如今外郭已经沦陷,自然需要在内城中另外择营安置。 “此事容易。交由尚书都兵曹安排罢!”元子攸迫不及待的一挥袍袖,想询问他如何解决当前的危局,“周卿来得正好……” “末将早已向都兵曹请示过了!”周惠不顾朝仪,打断了元子攸的话,“末将前两天抢修西阳门的时侯,已经请示过三次。但都兵曹却始终没有回复!” 元子攸望向录尚书事元徽:“城阳,这是怎么回事?” 城阳王元徽拱了拱手:“回陛下,都兵曹的确收到过请示文书,但依本朝旧例,非台军不得在内城宿营,故而老臣一直未予受理……” 听到这一番冠冕堂皇、与后世某朝官腔如出一辙的托辞,周惠顿时被勾起了压抑的怒火;再加上受阻于元徽,明明有心有力、却偏偏不得进用的郁闷,他顿时就陷入了暴走状态,数rì间积累的所有怨气,连同之前杨纾被害的愤恨一齐爆发。 反正,他已经打断过元子攸,再打断元徽也不算什么。 “城阳王!你这是什么话?危局当前,你还死死抱着之前的那点过节,执意要为难我么?”周惠咬牙切齿,向元徽怒目而视,“你自己凭良心说说,若非我麾下的士卒得力,抢先把西阳门修好,尔朱叛军是不是早已突进了内城?可是!我麾下的士卒轮番抢修的那会,你居然都不给就近安排营地?结果他们在劳累一天之后,还必须跑上好几里路去城东宿营!现在城东营地陷落了,你还打这副官腔,是不是要让咱们去找尔朱世隆安排啊?” 城阳王元徽没想到,周惠居然不顾君前失仪,当众戳穿他挟私报复的举动。万分羞怒之下,他气得满脸通红如血,抬手戟指着周惠,一时却说不出任何话来。 结果还是元子攸打起了圆场:“府户军劳苦功高,周卿之要求并不过分,城阳何必再拘于旧例呢?当此危局,正需和衷共济,才能度过难关。两位都是忠贞之臣,已为国家立下大功,还望再接再厉,勿负朕之厚望啊!” 天子发话,周惠不得不收敛了怒容。他吐出一口长气,躬身向元子攸请罪:“是。末将失态了,请陛下责罚。” “无妨,”元子攸大度的说道,继续询问之前的问题,“周卿身在一线,想必了解如今的战局,不知可有什么破局之策?” “破局之策,臣已经想过,正要请陛下斟酌,”周惠再次瞪了元徽一眼,“其一,请陛下拣选一支jīng兵,委派得力武将,趁夜偷袭尔朱世隆大营。世隆部大多为骑军,又夺城北民居为营地,晚间施展不开,遇袭后必然受挫。其二,可遣一支兵马出城,将大河上的河桥烧毁,假意要截其退路。如此双管齐下,以尔朱世隆谨慎胆小的xìng格,定然会避往河北,不敢继续留在京师。” “好!”元子攸当即下了决定,“朕这就颁布厚赏,在内城中和羽林军中招募勇士,趁夜袭击尔朱世隆大营。河桥之事,则全权委托于周卿,凭着周卿当rì伏波中渚的能耐,必然不会令朕失望!” 周惠心中一笑。看来,天子还记着当初自己坏他祭河大典的事情…… 这也没关系,天子早已原谅了他,而他现在也正想领这截断河桥之功。 ,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一一四章:安定京师(五) 至于偷袭尔朱世隆大营,周惠也有个合适的人选,那就是被幽禁于驼牛署的高昂高敖曹。高敖曹英武非凡,又曾做过很长时间的马贼,既可临阵破敌,也能来去如风,正适合率军出城偷袭。 当初在河北的时候,高敖曹就曾经抢过尔朱氏的马匹,对尔朱荣毫不忌惮。去年尔朱荣召集河北大军,为防他在背后捣乱,特地将他诱捕,在廷尉寺整整关了一年;前不久因高氏、封氏暗自召集豪杰,又把他转往驼牛署严加监禁,显然是有杀害之意。而高敖曹受到如此苛刻的磨折,必然对尔朱氏恨之入骨,这次有机会报仇,他会爆发出怎样的战力呢?想想还真让人期待啊…… “河桥之事,末将一力当之,请陛下安心等待捷报!”周惠慨然领命,又建议元子攸道,“偷袭之事,末将推荐被尔朱荣关押在驼牛署的渤海高昂。高昂乃河北数一数二的豪杰,定然会马到功成;而陛下从驼牛署死牢中起用他,既能得其勇力,也能兼收渤海高氏之心,可谓是一举两得。” 听周惠领命截断河桥,素来交好的太府少卿李苗也慨然出列:“今之河桥乃微臣所修,微臣深知其间水情,愿与周将军同去,或能有所裨益!” “有李少卿之助,那是最好不过的了!”周惠大喜道。(首 . 发) 据他所知,历史上截断河桥、逼迫尔朱世隆北走的就是他李苗李子宣。只不过,他手中没有什么兵。只能从上游临时招募,结果虽然得以成功,自己却也以身殉职,被涉水而来的敌军击杀于河上,死后追赠大都督、梁州刺史、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河阳县侯。 如今由周惠主导,有府户军可用,自然不会让李苗重蹈覆辙。 “好!好!”元子攸连声赞叹。他完全没有料到。在众多宗室勋贵、亲信大臣纷纷缄口之时,李苗这样一个身居闲职、未受重用的南臣,居然会毛遂自荐。主动以身赴险,为他和朝廷分忧。 “真是患难见忠诚啊!”他感慨的说道,“如此。就请李卿随军同行。事成之后,朕将设侯伯之赏,以谢两位卿家的忠劳!” ……,…… 本章节 雄霸 手打)将高昂从驼牛署放出,即刻任命为从四品直阁将军,令他从应蓦军士中自择千人,用作晚间袭营之用。其余人同样留下,整编为新的虎贲军。协助羽林、府户两军防守城墙。 与此同时,周惠也将防务托付给王建,与李苗、夏侯敬两人统率府户东军,自华林御苑的金谷水道潜出城西。这支军队刚刚休整完毕,军中的主体骨干,乃是他当rì在北中城整编、于河渚击破夏州起事军的士卒。可谓是起家的嫡系旧部。他们经过王建大半年的cāo练,如今重回周惠辖下,不仅战力大大加强,士气也高昂得无以复加。而周惠也极为照顾他们,竭力给他们争取更好的待遇,为此甚至不惜在天子驾前冒犯朝仪,与总统内外、炙手可热的城阳王元徽闹翻。 他之所以敢接受如此危险的任务,很大程度上就是倚仗着这支jīng锐。 李苗也充分体现了他的价值。离开洛阳城后,凭着之前为元颢防守河心时聚下的人脉,他很快就在上游的河yīn县筹集到了足够的船只和柴草,此外还有够吃三天的粮食,大大节省了周惠的工夫。 到了傍晚申时末刻,府户东军由李苗引航,自河yīn的马渚渡口顺流而下,直冲盟津渡口的河桥。河桥的守军不多,除少数向尔朱世隆投诚的奚毅旧部外,就只有元天穆所任河内太守派来的一些郡兵,分别据守桥北、桥中与桥南的河阳三城。这些人战意不高,人又分散,自然不是府户东军对手,因此周惠很快就占据了中渚的河阳中城,放火焚烧两端的河桥。 昏暗的夜幕之下,蜿蜒的火光冲天而起,照亮了河上的大半个夜空,远近二十余里都能看得分明。洛阳城在盟津西南十余里许,城中自然不会看不到火光。 “陛下想必已经登上凌云台,遥望咱们这边的动静吧!”李苗看着河上的大火,言语中颇有自嘲之意,“这河桥,仿佛跟我犯冲似的!算上今天这次,我都已经烧它三回了。” “烧桥总比死人好。”周惠意味深长的应道,态度同样很闲适。他和李苗、夏侯敬三人都清楚,尔朱世隆就算再愤怒再着急,也不可能在夜间渡河来攻。等到了明天,才是考验他们和府户东军的时刻。 “允宣此言甚是,”李苗点了点头,“前几天奚毅将军若是烧掉河桥,然后寻机回撤,也不用死在尔朱世隆手中。” “都是城阳王元徽的馊主意,”夏侯敬叹道,“前rì我见天子,就已经转述过允宣兄的话,天子也有召回奚毅将军宿卫心思,可是城阳王元徽却坚决反对,结果逼得尔朱世隆铤而走险,才到了如今这样危急的地步。” 提起城阳王元徽,李苗忽然想到昨rì大夏门城楼上的事情,连忙关切的提醒周惠:“允宣,你昨天实在冲动了些。城阳王如今总统内外,权倾朝堂,偏偏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你和他那样闹翻,今后恐怕难以在朝堂上立足。” 周惠冷哼了一声:“我不闹,他照样容不下我。” “这也说的是,”李苗无奈的一笑,“本来以你这次率军护驾、安定京师的大功,足以受到天子的重用。可现在恐怕是不成了……不知你今后准备怎么办?” ,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一一四章:安定京师(六) “若允宣兄外放刺史,我也跟着离开京师吧!从五品的官价,担任你的征虏府长史或司马,再带一郡正好合适。”夏侯敬忽然说道。 “宗德愿意委屈,我自然欢迎之至!”周惠点了点头,忽然灵机一动,“不过,我想请宗德自请为阳城太守,继承我留下来的局面。否则的话,换了其他的人,说不定会改弦易张,浪费我这大半年的经营工夫。” “这没有问题。由我自请出任,陛下应该不会拒绝,”夏侯敬笑着应承了下来,“反正,我已决定请老母迁往那边,上任后正好就近照拂,克尽人子之孝道。” “有宗德这句话,那我就完全放心了!”周惠拍了拍夏侯敬的右肩,心中喜之不尽。 ……,…… 河上的大火,一直烧了近半个时辰。城北的尔朱世隆接到斥候报急,亲自登上北郭城楼探视了一番,接着便慌忙召集众将商议对策。然而,尽管大多数将领都赞成夺回,却也无法在夜间渡河进攻。更改变不了河桥被断的现实。有鉴于此,尔朱世隆只得传下将令,让众人今晚养jīng蓄锐,明rì分兵击破敌军,夺回河桥通道。 与此同时,高敖曹也在大夏门城楼上看到了火光,同时还发现了城外营中的动静。他知道周惠已经得手,尔朱世隆麾下士气受挫,必定是在商量明rì派军报复的事情。 那就今晚出城袭击尓朱贼军。狠狠打他娘的一闷棍好了!一则报答天子的厚恩。二来减轻周惠明rì的压力,同时也把心中的积郁尽情发泄出来。 高敖曹摸了摸身上的锦袍。这是八月间周惠来京师娶亲、前往廷尉寺探监时送给他的。当时杨纾早已身故,杨机也离开了廷尉寺,再没有任何人关照他,他好几个月无酒可吃,无衣可换,身上都长出了许多虱子。所以周惠携酒来探望他时,他在感动之余,还特地作诗自嘲说:“何事见烦扰?虱子并跳蚤;努力逮几回,毛都没逮着”。惹得周惠哈哈直乐,立刻送来了全套的新衣。 他是个恩怨分明的汉子,对周惠一年来的厚待,早已怀着感恩之心。这次又蒙他的举荐。才得以脱出死牢,承担如此重要的职责,自然要尽力为对方考虑。 主意已定,高敖曹却并不着急,仍然在城楼上养jīng蓄锐。直到四更时分,他才悄悄下到城楼来,叫醒了宿在附近营地的士卒。 望着一张张略带紧张的面孔,高敖曹徐徐说道:“咱们领了天子的赏格,自然要为朝廷效死力。\不瞒诸位说,本将傍晚时就接到了城阳王的命令。让咱们率部出城偷袭,但本将却没有理会……” 他忽然面露不屑之sè:“那个城阳王知道什么?只顾着往自己手上揽功劳!可本将既为统领,就要维护麾下的士卒,抵制那些乱七八糟的命令……一句话!咱们是来立功受赏的,不是白白送命的!” “将军英明!”不少人立刻面露感动之sè,显然是被高敖曹所折服。 “那么,诸位愿意跟随我高昂吗?”高敖曹大声喝道。 “愿意!”众人纷纷应道。 “好!众人听令!”高敖曹拔出长剑,遥指北门方向,“如今已到四更天,尓朱贼军睡得正沉。正是我等破敌之时!此战,我将为全军尖锋,直踏敌军营地,对敌时若后退半步,人人皆可斩我!可是。若有人临阵动摇,也莫怪我不客气!” 说完这句话。高敖曹脱下外面的锦袍,又扯去身上的明光甲,只留下最普通的黑sè戎服,表示和众士卒同生共死之意。受他的鼓舞,其余几名低价军将也脱去甲衣,紧紧的跟随在他身后,坚定的向北门城楼走去。 悄悄上了城头,众人缒绳而下,一路穿街过访,借着暗夜中的微光摸向尔朱世隆营地。营地范围内一片寂静,虽然安排有军士在外围jǐng戒,但他们欺着城中兵少力薄,态度并不如何认真。而高敖曹部也趁着这一点,很顺利的突破外围,摸到了营地的边上。 到了这时,也就不需要再说什么了。高敖曹令士卒点起火把,然后一声大喝,当先冲入了尔朱氏的营地。 ——竟然不是偷袭,而是正面对战! 面对这突然袭击,尔朱部落骑不愧jīng锐之名,很快就整理好了一支数百人的军队。可是,他们都是骑兵,大半的战力都在骑、shè之上,如今刚刚从睡梦中惊醒,来不及作任何准备,就被高敖曹部逼近身前,不得不以短击长,顿时大落下风,受到了极为惨重的损失。尤其是担任尖锋的高敖曹,左手持剑,右手握刀,当先冲入敌阵,大开大阖,大砍大杀,简直如战神似的,当者无不披靡。 主将英勇如斯,杀敌如草芥,麾下自然大感振奋。他们中的有些人,之前还惧于尔朱部落骑的赫赫声威,暗自腹诽主将的草率。但现在见其纷纷倒在本军的面前,心中顿时生出“不过如此”之类的想法,于是尽皆抖擞jīng神,大声呐喊着随主将一齐冲杀。 酣畅淋漓之中,高敖曹大笑邀战,声震整个尓朱军营:“渤海高昂在此!尓朱世隆,可敢现身与我一战!” 尔朱世隆刚刚起身,得知本方遭到突袭,部众死伤不少,正惶急得不知所措。听到来人自称渤海高昂,他心中更是大愕:“高昂?那个马贼!居然这么快就从死牢里出来了,还领着这么一支强军?莫非……莫非渤海高氏已经突破冀、相两州封锁,率部前来赴援京师?” 如果真是这样,那京师就真心待不得了……尔朱世隆立刻想到了撤退。 至于和名震河北的高昂对阵,他自然是不敢的。别说亲自对阵,就这目前的形势都够他为难的了。毕竟现在乃是黑夜,又处于鳞次栉比的洛阳坊间,尔朱部落骑的骑shè功夫再强,也根本没有发挥的余地。 ,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一一五章:功成出外(一) 只可惜,现在后悔已是枉然,唯有尽力组织防御吧! 尔朱世隆令侍卫帮他穿上重甲,擂鼓集合部众,不多时便有近两千人聚拢。百度搜索: .Suimeng.他正待下令出击,却见敌军尽数灭掉火把,悄无声息的退出了战阵。 “大统领!敌军人数不多,刚才不过虚张声势罢了!”统领尔朱拂律归yīn沉着脸,走上前来请示道,“现在敌军正潜逃回城,我军已经聚拢,是否要出营追击,将其灭于城外?” 尔朱世隆没有回答,向另一名统领问道目建连,你部为前营,情况 “折损两百多儿郎,”尔朱目建连既愧且恨,“请大统领让我出击!若是不能取高昂那马贼的人头,我即刻抹了脖子!” “话别说得太满,咱们以前又不是没和他打过交道?这会儿天sè还这么黑,敌人也不弱,你就一定捉得到人?”尔朱世隆叹了口气,“罢了!咱们天亮后就回河北去……汉人有一句话说得很对,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大河中渚之上,天sè才刚刚破晓,周惠就急令众人加固防御,准备依托河阳中城,抵挡即将到来的报复。然而,尔朱世隆渡来中渚之后,却并未进攻他们,只是抢走了河湾里的船只,继续把军队撤过大河。 周惠心中十分纳闷,尔朱氏向来有怨必报,时候这般克制了?不过,能够避免一场恶战,他也乐得清闲。 直到当天,被高昂接应回南岸,从他口中得知那场夜袭的经过,周惠才明白,是尔朱世隆遭到重重一击,意气受挫,只想着尽快撤回河北的原因。 虽然高昂是趁着黑夜出击不假,但却没有摸进营中偷袭,而是在营外执着明火挑战,然后正面突入营中,杀伤了两百多人。这比偷袭的难度更大,战果更辉煌,也更能够打击尔朱世隆的信心。 看来,还是小看了高昂啊! 周惠心悦诚服,向高昂拱手赞叹敖曹兄英武绝世,令我感佩不已!” “这有?要是我的那些都在,马和兵器也趁手,别说是夜里,就是大白天的,我也敢和尔朱家骑兵见上一战!”高昂哈哈大笑,话语中透露出强烈的自信。 我敖曹兄的能耐。”周惠诚挚的点了点头。他,高昂这并不是说说而已,rì后的韩陵之战中,高欢以步骑三万迎击尔朱家十多万联军,几乎濒于崩溃,正是他以千余骑自栗园出,将尔朱兆的中军击破,才逆转了整个战局。 周惠并不期望能够收伏高昂,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无论是从出身还是势力来考虑,高昂都在他之上,即使和他的私交再好,也不可能举全族之力屈尊于他。更何况,渤海高氏的势力和根基都在河北,而他只能依靠河南府户军起家,两者很难有交集。 对于高昂,周惠就是纯粹的欣赏而已。欣赏他的英武,欣赏他的坦荡,欣赏他的义气。这种毫无功利心的态度,高昂当然看得出来,因此才会和他倾心交结。 两人相视一笑,弃舟上马,径直赶回洛阳城。洛阳城的北郭之外,新任侍中、中书监、南阳王元宝炬,已经奉天子之命前来迎接周惠和李苗。周惠见到他,突然想起前几天私自征召王建所部、单独指挥府户军的事。因此,等到迎军之礼结束,四人同往宫中复命时,周惠立刻向他致歉道三兄,数rì前我与王别将合兵,本想请陛下召你复出主持,可惜为城阳王所阻;次**晋封王爵,我为了避嫌,也不好再提这件事,结果就绕过了你这个大都督,还望三兄莫要介意。” “你也太客气了,咱们至亲好友,难道还为这些事生分了不成?”元宝炬笑着开解道,“更何况,我已是宗室亲王,要那些功劳也没用,何必学那城阳王着力钻营呢?至于这个府户军大都督,本来不过是领衔而已,真要出战,也还得靠你们几个出身府户的将领指挥啊。” “三兄不介意,那是最好不过!”周惠欣慰的笑道。 “介意倒是有些,却不是因为这件事情,”元宝炬看了看同行的高昂和李苗,稍稍压低了声音,“你来了这么几rì,就算再忙,也得派个人去我家通个气、说说我那妹子的情形啊!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离开京师,我夫妇心里着实惦念。” 三兄请放心,她在那边很好,和家里相处得不,”想到元明月,周惠脸上忍不住浮现出几丝温情,同时向元宝炬赔礼道,“这的确是我的不是。因几个亲信家人都没跟来,找不到合适的人通声,本来准备等你来府户军中时和你说的。结果就一齐耽搁了……” 两人说着说着,已经到了内城跟前。令周惠等人惊讶的是,元子攸居然亲自率领着诸位重臣,来到了城北的大夏门外,迎接他们这支立下大功的府户军! 四人顿时滚鞍下马,除元宝炬返回群臣行列外,其余三人尽皆拜倒在天子的驾前,由周惠领衔奏道劳圣驾亲自出宫迎接,臣等惶恐之至!”“卿等不辞辛劳,甘冒奇险,迫退尔朱贼军,解除京师之围。朕不过是稍稍走了几步,算得了呢?”元子攸笑着虚扶三人,当场宣布了对三人及麾下的封赐,“朕有言在先,不吝侯伯之赏……高卿原为通直散骑侍郎,武城县伯,可除通直散骑常侍,加平北将军,晋武城县开国侯;周卿兼有建策之功,可除通直散骑常侍,转第三品平南将军,晋阳城县开国伯,邑七百户!李卿可为都督、征虏将军,封河阳县开国伯,邑五百户;夏侯卿功臣之后,承先代之jīng忠,继父祖之余烈,可嗣祖爵濮阳县侯。其麾下军士,皆赐戎服三领、绢帛五匹、新黍十石,给复七年租赋!军中将吏,不rì将赐下官阶职衔!” “陛下万岁!大魏万年!”周惠等人率先赞道,于是身后士卒也尽皆下拜,齐身赞颂天子的厚恩。 第一一五章:功成出外(二) 在这一片颂声之中,周惠再次拜于御前,向天子恳请道禀陛下,末将自幼身孤,全仗家伯扶养;家中生计产业,则全赖家兄cāo持。百度搜索: .Suimeng.今末将侥幸建功,得陛下如此厚赏,不敢忘家伯周家兄扶持之恩德。故末将不嫌冒昧,请以两百户转封长房,为家伯家兄之世禄。” “周卿有此孝悌之心,诚为可贵,朕岂有不允之理?”元子攸笑着点了点头,“如此,就以两百户转封汝伯,晋巩县开国子爵。” “谢陛下!”周惠诚心诚意的再次拜谢。 或许是见周惠所请得允,夏侯敬也上前奏道陛下,末将也有下情上禀。末将族中之祖爵,在先已由家伯承袭,传于家兄。末将虽然略建微功,但是长幼有序,不合凌驾于家兄之上。且家兄身有眇目之疾,不能仕宦,惟靠爵禄持家,末将若仗着军功相夺,岂不是绝了家兄的生计,成为不悌不义之人?故末将斗胆,请陛下收回成命!” 此言一出,顿时引起了在场所有人的关注。尽管因着天子在场,众人都保持着肃静,但是脸上却出现了各种各样的表情。 同样是出于孝悌,夏侯敬的情状,却与周惠大为不同。周惠是将部分封邑转与家中伯父、堂兄一系,共享天子的恩赠;夏侯敬却是推让家中世袭的祖爵,在失去爵位之余,也等于是让出了嫡脉正统的地位。 于是,有人面带称许,赞叹他的高风亮节;有人小声叹气,为他感到惋惜;也有人暗自称奇,心道世间居然有这样的痴人;甚至有人一脸不屑,觉得他是在沽名钓誉。 元子攸的脸sè却有些yīn沉。他对夏侯敬的封赏,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的。夏侯敬的祖父夏侯道迁,平生未聘正室,几子皆为庶出。后来长房肆意挥霍,变卖祖田,与其余诸房发生矛盾,夏侯敬之父夏侯翙便向朝廷申诉,以长房持家无方,长孙夏侯籍身患眇目之疾、仪容有缺为由,恳请剥夺其继承权,由其他诸房袭爵。结果尚书祠部曹按着长幼之序,依然将爵位判给了夏侯籍。 如今元子攸让其嗣爵,实际上是对当rì的诉讼作出改判。可是,夏侯敬却不愿意接受,并且还当众提出异议,这无疑是冒犯了他的权威。 况且,他对夏侯敬十分欣赏,已经任命他为直斋将军、员外散骑常侍。再把他家的世袭爵位转判给他,本来是想进一步施恩,同时提高他的身份和地位,让他更加忠诚的在身边效劳。可结果呢,夏侯敬却选择了推辞! 在这两项事实之下,即使夏侯敬的理由再正当,也总归是一种疏远的态度。 他吐出了一口长气,压制住心中的不满,然后才徐徐言道夏侯卿亮节高风,朕自然要成全……濮阳县侯的嗣爵,依然由汝之堂兄承袭好了!” 说完,元子攸一挥袍袖,下令摆驾回宫。 见此情形,周惠心中明白,天子已经对夏侯敬有所芥蒂。否则的话,就算夏侯敬不肯嗣爵,天子也会另赐一个较低的爵位,以奖赏夏侯敬的前后功绩。可他这么当众辞封,无疑是冒犯了天子的威严,本来应得的封爵也不免化为了泡影。 他叹息了一声,拍着夏侯敬的肩膀道宗德啊宗德,你这是何苦呢?” “这是在效仿允宣兄的义举啊!”夏侯敬微笑着回答。 “那你可就了,”周惠抬起头,看见众人渐渐散去,于是相携率军回营,在马上推心置腹的劝他道我把部分封邑转赠家伯,实际上是在为家伯、家兄求一开国世爵。天子向来以恩义相待群臣,对于咱们这些掌军的武将,更是乐于施恩结纳,自然不会拒绝我的请托。而你的情况则刚好相反,推辞嗣爵,也就是拒绝陛下的恩惠,陛下岂能有好脸sè给你?就算真的要推辞,你也完全可以事后提出,何必当众冒犯陛下的威严?” “我说的义举,不是刚才的事情,”夏侯敬解释道,“去年允宣兄捐黍助州,得巩县子的散爵,不也是让给令伯了么?那时允宣兄还豪言道,年方弱冠,正是大有作为之时,当为天子建功效劳以取封爵,不必领这输黍之功……我后来入宫承值,从执勤的同僚口中听到这番话后,对允宣兄的豪气颇为敬佩。正所谓见贤思齐,如今自然也不能恃功夺爵,欺凌身有残疾的堂兄。否则的话,一旦传扬开来,名声上可就难听得很了。” “这应该不是你辞爵的全部原因,”周惠摇了摇头,“虽然欺凌堂兄不对,但是关系到家族的传承和正统,你取回祖爵也无可厚非。当年令尊在世时,不也曾经和向尚书祠部曹申诉过么?继承先父的遗志,这正是人子之道啊!” 夏侯敬没有反驳,显然是默认了周惠的分析。 “依我看来,宗德这么做,除了维护的名声之外,应该还有另外一个理由,”周惠稍稍压低了声音,“你是不想留在宫中承值,因此才故意冒犯陛下,对不对?” “真是都瞒不过允宣兄,”夏侯敬笑叹着应道,“不瞒允宣兄,我在宫中待了这大半年,深知天子的仁厚。可惜的是,大部分朝臣都太过不堪,要么碌碌无为,要么不同时务……依我的浅见,天子若依然重用那些人,就算现在逼退了尔朱氏,恐怕也难以收拾局面,将来或有倾覆之危呢!” 周惠明白了。难怪夏侯敬会起意将老母送往阳城郡,并且主动要求离开禁宫。 能够得到夏侯敬的倾心追随,这固然是一件幸事。可是朝局如此堪忧,以至于夏侯敬宁愿放弃天子近臣的身份,放弃濮阳县侯的嗣爵,也要离开京师,这又着实令人慨叹。 他抬头望了望洛阳宫。那位以仁厚著称的天子,估计应该消气了吧?他如今在做?屡承他的厚恩,又能够为他做些? 第一一六章:功成出外(三) 第一一六章:功成出外 元子攸的确原宥了夏侯敬。.次rì颁布后续的封赏,他虽然没有给夏侯敬补授爵位,却任命他担任勋卫府右郎将之职,以表彰他前后的功勋。 这个勋卫府,是朝廷在东宫左右卫率下新设的机构,与亲卫府、翊卫府同格,每府设中郎将一人,左、右郎将各一人,另有中郎、侍郎若干。其中亲卫府诸郎皆为宗亲子弟,再加上现有的千牛备身、左右备身等,统称为亲府备身,官阶从六品;翊卫府主要来自于虎贲军中将领子弟,入则宿卫,出则从骑,称为翊府侍从,官阶正七品;勋卫府由河南府户军中功勋将吏充任,称为勋府庶子,官阶从七品。 三卫府的创建,出自于周惠以前的奏疏,乃是比照汉朝三署郎而设。汉朝诸郡所举孝廉,以及畿内良家子弟,皆补入五官署、左署或右署,分别为议郎、中郎、侍郎等职,其长官为五官中郎将、左右郎将。后来的诸多中郎将,都是比照这三职而来。 当初周惠提出此议,其初衷是整理宫中的宿卫军,加强天子身边的防卫,同时结好羽林、虎贲、府户三军中的低阶将领,给他们一个正式的朝廷官阶和天子近臣的资历。对此元子攸非常赞同,元徽也少见的没有反对,但由于军权旁落,一直无法实施。如今他打倒尔朱荣、元天穆,取回了京师的所有大权,自然可以着手这件事情。 不仅如此,借着设立三卫府的机会,元子攸还完美的解决了封赏立功将吏的问题。参与诛杀尔朱荣的光禄寺诸郎将、校尉,大部分都出身宗亲,元子攸在赏赐钱帛之外,允许其子弟入亲卫府,让诸人都感激不尽;随高昂夜袭尔朱世隆的部众,大多为应募的虎贲士卒,元子攸视其军职和功劳,简拔数十人入翊卫府,授予其正七品的正式官阶;李彧先后进献的那些勇士,大多是出身河南府户、立功后却被排斥出台军的低阶军将,对尔朱氏极为不满,故而才甘冒奇险参与诛杀,元子攸把他们全部编入勋卫府,在奖励官阶之外,也表达了亲信和倚重的意思。 三支府户军随周惠防守内城,截断河桥,自然也少不了封赏。元子攸给了周惠三十个从七品勋府庶子的名额,由他自己把名单呈报上去。于是,不仅田颖、谢邦、韩英、陈欣等领军将领水涨船高,绝大部分的低级将吏也都有了从七品的官阶。尽管这些只是兼衔,他们并不会入宫承值,但众人依然振奋不已。 至于勋卫府的主官,毫无疑问由周惠兼任,王建、夏侯敬分任左右郎将,一人领军,一人承值。亲卫府由武卫将军元整出掌,常驻洛阳宫中。剩下的翊卫府,元子攸交给了自己的布衣之交、曾为台军都督的太府寺卿杨宽,并擢其为使持节、大都督,整理一部虎贲军防守河阳重地;rì常宿卫之责,交给他的副手、曾任太府少卿的翊卫府左郎将李苗李子宣。 赖周惠、高昂等逼退尔朱世隆之功,中枢得以稳定,朝廷也正常的运转了起来。到了十月六rì,皇后尔朱英娥诞下皇子,元子攸大悦,再次大赦天下,藉此招纳尔朱氏旧部顺服朝廷。而这个时候,距离尔朱荣之死已有七天,消息已经飞速传播到了各处,周边各地的反馈也很快传了回来。 首先反应的是豫州刺史郑先护,他与元子攸是布衣旧交,当rì奉胡太后之命防守河桥时,听说元子攸被尔朱荣拥戴为帝,立刻就放开了河桥要害,放尔朱荣大军过河;后来元颢入洛,他为广州刺史,与齐州刺史元欣等坚决抵制元颢的笼络,深为元子攸所亲信,涉为豫州刺史,兼尚右仆shè,封平昌郡公。因此,他听说元子攸诛杀尔朱荣后,立时遣长子郑伟入京觐见,向天子表忠。 三齐的东道大行台李延寔,荆州的三荆二郢大行台李琰之,都是元子攸的外戚,受元子攸之命镇抚地方。两人自然不会和元子攸作对,很快就奉上表章,祝贺元子攸剪除权臣。 然而,河北及淮北的情况却很严峻。淮北是东南道大行台尔朱仲远,已在徐州经营了一年多,势力颇为稳固。他一得到消息,立刻起兵攻下西兖州,扬言要为尔朱荣复仇。元子攸闻讯,即时任命荥阳的东南道大都督杨昱、豫州的尚右仆shè郑先护俱为行台,共同抵御尔朱仲远,并且任命新晋右卫将军贺拔胜为东征都督,率一千虎贲骑军前往支援。 河北的形势更加堪忧。尔朱世隆一逃过大河,立即过滏口关攻下建州,屠城泄愤,然后与尔朱兆会于上党郡长子城,与河东诸州共同拥立太原太守、长广王元晔为帝,并檄告太行以东诸州,倡言起兵南下,为尔朱荣、元天穆讨回公道。 这正是临淮王元彧曾经提到过的情况,周惠前rì也曾经上表,表达对河北、淮北及关内形势的担忧。当时元子攸和元徽、温子升都颇为乐观,认为赦令一出,尔朱余党便不会有什么动作。而周惠则直言道,现在的情况与汉末诛董卓时大为不同。董卓专惟残暴,废帝迁都,极其不得人心,早已受到过关东联军的讨伐;尔朱荣却有大功于国,如今尚未行篡逆之事,即使被诛,也有不少地方会选择追随;再者,董卓掌权之时,惟有凉州一地,死后余部必不可保,招抚或可奏功;可尔朱氏却有河东、淮北两处稳固的根据地,关内也已经大致平定,任何一处都足以对抗河南,怎么可能轻易放弃复仇? 周惠的话很直率,打破了朝廷的美好希冀,可事实偏偏就是这么残酷。元子攸无奈之下,只好召见元彧、周惠、李苗等人,会同亲信的元徽、李彧、杨侃、温子升等一同商议。 s 第一一六章:功成出外(四) 第一一六章:功成出外 实际上,元子攸已经在河北作过一些布置。**他任命任命司空公杨津接手尔朱荣担任过的北道大行台,都督并肆燕恒云朔显汾蔚九州诸军事,赴河东招抚诸州。任命源子恭兼尚仆shè,为大行台、大都督,率步骑一万于太行山筑垒,隔断河东与山东的联系。前中令魏兰根依附尔朱荣,曾经向尔朱世隆密告,差点坏了诛杀尔朱荣的大局,因此尽管元子攸发布了赦令,他依然无法心安,通过待诏王道习向元子攸自请出外。元子攸也应允了他,任命他为北道行台,于定州率募乡曲,安抚山东地方。 “这三位都难以成事。”周惠很直率的告诉元子攸。由于知道自己不为元徽所容,在中枢待不了多长时间,他把话说得非常直接:“杨司空虽然卓有声望,却无掌军之能,以区区五百羽林军入河北募集府户军,如何能够寄予厚望,又岂能撼动尔朱氏经营数年的河东老巢?源仆shè算是知兵,但麾下部属多为降将,如今孤悬于河东、山东之间,一旦遭遇尔朱氏大军的进攻,恐怕难以持久;至于魏行台,长于谋略,短于兵事,为幕僚尚可,为主将则必丧大军。” 此言一出,众人大多变了脸sè。城阳王元徽自不必说,向来都与周惠不睦,如今好不容易筹划了这三项举措,却被周惠批得一钱不值,心里哪能过得去?元子攸知道周惠擅于分析时局,之前的几次判断无不中的,可是见他这样悲观,一时间却是难以接受。甚至连向来看重周惠的杨侃,也因为周惠贬低了他的叔父杨津,心里颇有几分不悦之意。(.) “依周将军之见,该如何应对呢?”他带着些嘲讽的语气问道。 “在控制范围内征集大军!先死守大河、虎牢防线,力保洛阳不失。同时以尚左仆shè朱瑞稳住关内的尔朱天光,以平南将军独孤如愿拉拢天光麾下的武川镇诸将,令其无暇出兵;对河西纥豆陵步蕃、燕辽刘灵助许以重诺,令其趁虚攻击河东尔朱氏老巢。那么一旦达成僵持,或逼得尔朱兆、尔朱世隆撤军,则其威望大丧,再也无力统合尔朱氏旧部,而朝廷便可徐徐招抚河北诸州。”周惠毫不犹豫的回答,丝毫没有在意杨侃的语气。 这是他现在能想出的最好办法。关内尔朱天光刚刚平定万俟丑奴,尚有宿勤明达逃往东夏州;其麾下的贺拔岳、宇文泰等武川镇诸将,对朝廷颇有几分忠诚,大有拉拢的余地。如此双管齐下,则尔朱天光内外不稳,必定要先巩固关内辖区。河西纥豆陵步蕃,历史上曾经逼得尔朱兆放弃京师,并且在尔朱氏的秀容老巢将其击败,后来才死于尔朱兆和高欢的联合攻击之下;燕辽的东北道行台刘灵助颇有野心,在尔朱荣、元天穆伏诛后,已经有自立门户之意,若朝廷给其名分,必然会选择叛离,分化尔朱氏对山东的控制力度。 若能达成这样的有利态势,那么以尔朱兆的用兵水平和轻躁xìng格,绝对无法攻破大河防线,也不可能长久的支持下去,而麾下的尔朱氏旧部也必定各起心思,那时朝廷才有逐一招抚的可能。 至于现在,尔朱氏有新立的朝廷,又挟着为尔朱荣、元天穆讨回公道的名义,颇能得到一些尔朱氏旧部的拥护。这时候朝廷想招抚,显然是事倍功半,没有多少成功的可能。 此外,周惠这一系列筹划,还有压制高欢的心思。在原本的历史上,高欢正是由于帮尔朱兆击破了纥豆陵步蕃,才得到他的绝大信任,得以统率二十余万六镇军民。之后尔朱兆弑杀元子攸,刘灵助借着为天子复仇的名义进攻尔朱兆,带动山东诸州纷纷叛离,高欢才趁机统合了冀州的高氏、封氏等山东大族,然后逐步扩大势力范围,筑起了起家的根基。 这正是对历史先知先觉的好处,可以对症下药,或者未雨绸缪。只不过,先知仅仅是第一步,若是得不到支持,也不过是痴人说梦而已;而按照通常的情况,先知往往都是孤独的,难以得到世人毫无保留的信任。 元子攸也就是这么一位“世人”。听到周惠推翻之前的所有举措,重新提出了全盘筹划,他根本接受不过来。因此,他只能虚言安慰道:“周卿费心了。然则兹事体大,尚要从长计议,朕也须细细思之。” 周惠知道,元子攸是无法接受这番建言了。他在心中叹息了一声,与其余诸臣一同离开了含章殿。 城阳王元徽录尚事,总统内外,自然是留了下来。等到众人一走,元子攸询问他的意见,他立刻趁机诋毁周惠道:“陛下,老臣认为,臣惠心怀叵测,不能予以信任和重用,最好依旧遣出京师!” 元子攸悚然一惊:“皇叔何以见得?” “此事显而易见,”元徽放言道,“陛下不妨想想,若朝廷征集大军,能征的是哪些军队?不过是像抵御元颢时那样,征召河南府户和各郡郡兵而已。这些人能否起到作用且不谈,只说那河南府户,还不是像城东王建那两军一样,尽数归于臣惠的麾下?而臣惠收纳了这些新征的士卒,军力大增,难保不会效仿元天穆那样恃威擅权,是去一虎再生一狼矣!” “这个么……”元子攸沉吟片刻,主动为周惠辩护道,“周卿不会是这样的人。他的名誉一向很好,为报恩尚且不惜弃官下狱,何况是为朕效力呢?只说这一次,他为了护卫朝廷,于一天内行军百余里,又犯险潜出城外截断河桥,这都是忠于王事的表现。以此观之,如何会恃威擅权呢?” “老臣有此疑虑,自然不会是空穴来风,”元徽继续给周惠上眼药,“陛下说他忠于王事,老臣却认为是图谋钻营而已。否则的话,他身为府户军都督,为何弃大都督元宝炬不顾,私自将另外两支府户军收于麾下?宝炬为其旧交,兼有姻兄之亲,尚且夺其部属,岂非见利忘义之徒?另外,他进城之时,曾私自斩杀城门校尉侯伏规。侯伏规虽为尔朱氏党羽,却毕竟是从四品朝廷大臣,连出外掌军的使持节大将都不敢私自处分,他一个地方都督却说杀就杀,这岂非跋扈之极?” s 第一一七章:功成出外(五) 第一一七章:功成出外 这一番诛心之言,令元子攸陷入了沉思。元徽察言观sè,知道元子攸已被说动,表面上不动声sè,心中却暗自乐开了花,生出一种病态的快感来。 哼!周惠小儿,居然敢屡次冒犯于我,真是愚顽之极!你也不想想,中枢是谁在用事,朝局是在谁的掌握之中?只要让我逮住错处,任你手握jīng兵,迭建奇功又如何?一样坑得你莫名其妙,坑得你满脸是血,坑得你万劫不复! 正在这时候,门下省忽然通传,使持节大都督、通直散骑常侍杨宽遣其帐内统军、秘书郎贺若统送来紧急奏疏,声称河桥已经修好,并有前给事黄门侍郎渤海高乾率八百乡曲前来驰援京师,请求天子给予接见,并释放其弟高昂。 “高乾邕来了吗!”元子攸大喜,几乎从御座上站了起来。 渤海高家,乃是冀州大豪族,高乾这一支虽非嫡脉,在州中的影响力却是极大。昔年葛荣作乱时,其家南迁至大河、济水一带,跟随的乡民足有数千人之多,因此朝廷侨立东冀州安置冀州流民时,家主高翼便是当然的东冀州刺史,并晋封乐城县侯。其四子高乾高乾邕、高慎高仲密、高昂高敖曹、高通高季式,或明悟俊伟,或慷慨雄壮,俱为一时之秀,而高乾更是元子攸的故交,昔年他为长乐王就藩时,两人便多有交结。可惜其家为尔朱荣所忌,父子兄弟皆被斥退,高昂甚至被打入了死牢之中。 如今他才诛杀尔朱荣、元天穆等,高乾便率八百乡曲前来驰援,足见其对朝廷和他本人的忠心,这怎不让他大喜过望? “乾邕心向朝廷,则冀州不足平矣!”元子攸笑着和元徽说道。 “此皆陛下素rì仁德所致,固为朝廷之洪福!”元徽很凑趣的拜倒在御座之前,“且臣乾既能以八百之众越冀、相二州前来京师,足见河北人心大多向着朝廷,朝廷大有招抚的余地。方才臣惠说朝廷难以招抚河北,真是何等的荒谬!” “皇叔言之有理,”元子攸点了点头,大声命令身边的待诏近侍,“速往中书省,传令温侍郎草诏,以渤海高乾为侍中,加抚军将军、金紫光禄大夫,尽快前来京师入觐!” ……,…… 周惠并不知道,他才离开含章殿片刻,便已经被城阳王元徽进了谗言。然而在另一方面,他心中却非常清楚,,以元徽睚眦必报、嫉贤妒能的xìng格,肯定不会放过他,遭其进谗陷害是迟早的事情。 所以,当同行的临淮王元彧提醒他小心时,周惠坦然的回答道:“方今时局艰难,为人臣者,理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替陛下和朝廷分忧。若是有所毁誉,也只能由他,我自秉着忠直之心便是。” 说到这里,他侧身驻足,向几步之外的杨侃拱手致歉:“方才心中急切,言语太过诤直,对令叔司空公颇有不敬,还望杨公恕罪!” “……罢了!”杨侃面容转霁,停步向周惠回礼道,“允宣都这么说了,我还能责怪什么?况且,允宣兄的看法也颇有见地,并非存心相轻……不满允宣,舍弟遵彦也同样不看好河北局势,不看好家叔此行,早上还对家叔表达过类似的担忧。” “遵彦回京师了么?”周惠诧异的问道,心中颇以为怪。他分明记得,上个月重阳节时,他去嵩高山拜访杨遵彦和邢邵,两人还悠然自得、毫无出仕之意,怎么现在杨遵彦却抛下好友独自回京? 然而紧接着,周惠立刻就反应了过来,笑着向杨侃点了点头:“是我多问了。遵彦为司空公之子,源仆shè之甥,父亲和舅父受任出外,自然要随行参赞筹谋。” 正所谓“上阵父子兵”,如今这个时代,子侄随父辈出镇地方,甚至代理父职,都是很平常的事情。昔年裴叔业举寿chūn归附北朝,事未成而卒于州,即是由侄儿裴植监护州事;北道行台、怀朔镇将杨钧守镇城抵御叛军,期间病死之后,也是由其子杨宽代为守御。 按照原本的历史,杨遵彦正是由于随父前往河北上任,才会流落河北,侥幸避过家亡国破之灾。后来为报家仇国恨,投刺于高欢辕门,任大行台右丞重职。在覆灭尔朱氏之后,又几经辗转沉浮,甚至变易名姓、逃亡潜隐,终于复归高欢之子高洋幕府,成为北齐宰相,参预和执掌朝政近十年…… 一念至此,周惠忽然感到极不舒服,仿佛是心仪的女子被人抢走了一般—— 这可不成啊!如此俊才,怎么能够让高欢、高洋去糟蹋? 想起历史上他假意投水自尽、改名入嵩山隐居、又东入田横岛讲学的坎坷经历,还有被高洋之弟高演、高湛虐杀至“一目已出”的悲惨结局,周惠心中暗自下了决心,一定要将其纳入自己的幕府之内。 虽然杨愔出身高门,声名早著,去年就已担任通直散骑常侍,当时名位还在自己之上。然而他如今已为正三品平南将军,府户军都督,一旦出外担任刺史,便是使持节的开府重镇;杨遵彦却正隐居家中,没有任何官阶和职务,两人的名位已经倒转了过来。 在这种情形之下,自己诚心邀请他担任州中别驾、平南府长史,为自己的首席幕僚,也许能够打动他也未可知? 此外,杨侃是元子攸诛杀尔朱荣的得力助手,还手刃了世子尔朱菩提,一旦尔朱氏上位,他恒农杨氏便有灭门之祸。周惠深受杨昱、杨孝邕父子之恩,又与杨侃、杨遵彦兄弟关系不错,俨然通家之好,自然不能看着他们受此荼毒。可是,依如今的情况看来,尽管他在努力的挽救着,但是并未起到太大的作用,形势也依然不容乐观。 于是周惠向杨侃拱了拱手:“杨公明rì可有闲暇?我yù登门拜访,顺便见一见遵彦兄,叙叙别来情形。” “允宣光临,自当在家静候,扫榻相待。”杨侃客气的回答。 “如此就说好了。”周惠点了点头。 继续出了止车门,至洛阳宫阊阖门外,周惠恭敬的和临淮王元彧作别。临淮王却忽然叫住了周惠:“允宣,你拜访过杨侍中后,也到我家来坐坐如何?” s 第一一七章:功成出外(六) 第一一七章:功成出外 “这是在下的荣幸,”周惠笑着应允,“不瞒殿下,在下早有登门拜访的心思,一则感谢殿下去年六月间赠琴的美意,二来感谢殿下在去年年末傩祭上的仗义执言。/只不过,殿下名位华重,罕所交接,往来者皆一时之名士;在下出身寒微,素无令德,因此不好贸然上门。” “允宣何必妄自菲薄?仅凭一部《三字经》,以及弃官报恩的义举,就足以裴声京师了。而今rì之忠直,则令当朝兖兖诸公尽皆赧颜,何谓素无令德?可见我当rì眼光不差,新琴也没有白送啊!”临淮王元彧笑着点了点头,翻身跃上从人牵来的骏马,向周惠颔首作别道,“就这样说定了,允宣可不要失约。” “岂敢。”周惠拱手肃立,目送着元彧离去。 回到城南住所,周惠立刻铺开笔墨,准备起草另一份奏疏。奏疏的内容,是继续谏阻元子攸把杨津派往河北,以防止杨遵彦随父上任,从而滞留于河北地方,让他失去招揽的机会。 然而,奏疏才写到一半,忽然有内侍上门颁布诏,言道广州鲁阳蛮不稳,有侵凌司州之象,故解周惠城门校尉之任,以平南将军、护蛮中郎将出镇广州,另加使持节、本州大都督,随机处分平蛮之事。/务必尽心尽责,抚宁荒余,解除司州南面之忧。 周惠一听,便发现了这份诏的蹊跷之处,明白其中必有隐情。要知道,朝廷任免一位使持节的州刺史,并非一件小事,在正常的情况下,必须先由天子决策,或在尚省朝堂上议定,再交由门下审查;审定之后,把意见呈报天子过目,发往中省拟诏;拟好了诏,由天子过目用印,然后才能颁布下来,或者交由尚省执行。这样一套繁琐的程序,至少得花上两三天工夫才能走完。而以元子攸的xìng格,他在遣大臣出外之前,还要和当事人沟通,好言抚慰一番。可是,前一会朝议的时候,他根本没有表露出丝毫的意向。 很显然,这件事情的背后,是城阳王元徽。只有他才能够说动元子攸,并且以录尚事、总统内外的身份,绕过那些例行的程序。同时,朝中用事的亲信重臣里面,也只有他才会容不下自己,一心想将自己赶出朝堂。 至于鲁阳蛮不稳,周惠认为这完全是元徽在捏造事实。 要说起来,鲁阳蛮对魏朝确实没有什么好感,他们在二十多年前的景明年间,曾经屯据形要,聚众反叛,并召集附近诸部,兵力一度高达数万人。被左卫将军、七兵尚李崇奉诏讨平之后,万余户蛮民被朝廷强行迁往幽州、并州等地,没过几年就再次反叛,趁京兆王元愉起事之机聚众南走,试图回到故地,结果遭到朝廷围剿,一个也没有渡过黄河。 正是经过这两战,鲁阳蛮受到了极大的震慑,同时元气大衰,至今都还没有恢复。因此,尽管前两年京师频频动乱,鲁阳蛮却极为安分,没有搞什么动作,还跟着当时的刺史郑先护拥戴元子攸。而如今京师安定了,元子攸下旨褒扬过了,他们这会反倒不稳起来,试图侵凌司州,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然而,从整件事情来看,却又是再正常不过。他屡次和元徽交恶,不可能被其所容,迟早是要被遣放外任的。对此他早有心理准备,如今虽然早了一点,却也并不觉得如何意外。唯一让他有些失落的是,天子才召集他参与朝议,结果马上便听从元徽的谗言,这在证明元徽深得圣眷的同时,也说明他在元子攸的心中并无太高的地位。 失落之下,周惠只能安慰自己,早点出去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能够趁着新立奇功、天子还心存感念之时,被安排到了一个不错的州。 目前朝廷还能控制的河南诸州中,司州是录尚事、城阳王元徽兼任,青州是元子攸的嫡亲母舅、东道大行台李延寔兼任,荆州是元子攸的从舅、三荆二郢大行台李琰之兼任,豫州是元子攸的故交好友荥阳郑先护,齐州是梁帝萧衍之子、投诚于魏朝的丹阳王萧赞,光州是杨津之子、杨遵彦之兄杨逸杨遵道,洛州是宗室元季海,他娶了李冲之女为正室,乃是元子攸的姨父……把这几州除开,广州与司州毗邻,人户高达三万,已经是最好的一州,比什么郢州、楚州、南郢州、东荆州、南荆州都强。 如果是被安排到那几个边州,周惠就真要yù哭无泪了,因为那根本不是遣出外任,而是流放到边荒。例如说楚州刺史宇文贵,他联络中渚夏州乡军,于元子攸祭河时起事,在立下功劳之余,也背上了暗助元子攸的嫌疑,结果被元天穆发配到楚州,屡次遭到南朝和蛮人侵陵,现在连朝廷都不知道州治在哪,也不知道他这刺史躲到了什么地方。 不仅如此,周惠今年才二十一岁。以这个年龄出掌一州,除开那些遥领州职、实际并不履任的诸王不算,已经是魏朝迁都以来的罕见特例,别说他出身寒门,即便是高门大族子弟也很难做到。如光州刺史杨逸,他是第一个投奔新帝元子攸的人,并且在河yīn之难时护卫帝驾,深为元子攸所亲信,才能以二十九岁之龄出镇光州,“时方伯之少未有先之者”。而这个记录,如今则已经被周惠所打破。 只不过,这样一来,他在洛阳就没有几天可待了,天子和元徽既然以鲁阳蛮不稳为由遣他出镇,言外之意就是让他尽快履职。所以,他已经没有什么时间和立场参与朝政,无论是惋惜也好,不甘心也好,都只能眼看着事态向预定的方向恶化,看着杨津前往河北履任,看着杨遵彦随父就职,流落河北地方。 看着已经写了一半的奏疏,周惠遗憾的叹了口气,将其揉成一团,丢进了案边的竹篓里面。 s 第一一八章:失凤得鸿(一) 按照朝廷制度,使持节、持节、假节出外的将领,在接到朝廷诏书之后,必须于次rì入宫拜领符节;自接到符节开始,便须入驻军营,准备出兵之事,不得再与家人、故友相交。有鉴于此,周惠就不得不改变了行程,因为他明天根本就没有时间去拜会杨侃河临淮王。 附近鼓楼的鼓声响起,时间到了未时末刻时分。周惠略一思索,决定立即前去拜访杨侃、杨遵彦叔侄,看能不能通过他俩劝说杨津推掉任命。 到了城东景宁里杨宅,迎出门来的乃是杨昱之子杨孝邕。他告诉周惠,杨侃前一会被宣进宫去,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家中只有十五叔杨遵和、十六叔杨遵彦两人在。 周惠点了点头。杨遵和名谧,是杨津的第三子,光州太守杨逸杨遵道亲弟,也是杨遵彦的亲兄,目前担任镇军将军、金紫光禄大夫。他与杨遵彦虽为杨孝邕的叔辈,但其实比杨孝邕年龄还小,如今杨津奉旨北行,他兄弟俩自然都是要随同的。 值得奇怪的倒是杨孝邕,他父亲杨昱不是新晋东道行台、奉旨抵御尔朱仲远么,为什么他还没有赶赴军中任职? 面对周惠的质疑,杨孝邕略一犹豫,还是选择了直言相告:“家父认为,荥阳以东的形势不太乐观,比上次元颢入侵时更加严峻。我是家中的独子,自元晟叔父亡故之后,本房内就只剩下我祖孙三代单传,因此家父严令我不得赴任,以免像叔父那样遭到阵亡之厄。” “令尊可谓用心良苦,”周惠感叹着摇了摇头,“只可惜,如今京师也不安全啊!” 杨孝邕正待细问,两人已经走到中门之前。门前站着杨遵和、杨遵彦兄弟,他们见到周惠,一齐含笑迎了上来。把他邀入正堂之中。 两人乃嫡亲兄弟,以杨遵和居长,自然是由他出面接待。不过,他和周惠仅有一面之缘,远不如杨遵彦那么亲近。因此寒暄过后。他就借故离开了正堂,留下杨遵彦和周惠两人叙话。 杨遵彦令仆从取来美酒,满斟之后,笑着举樽向周惠表示恭贺:“离别才一月有余。允宣兄却已立下如此奇功,十rì中两迁其位,当真令人心折!不过,允宣兄不是和家兄相约,要明rì过来拜会的么?为何今天就提前光临了呢?” “这当然是有一番缘故。”周惠回答,“实不相瞒,我刚刚接到天子诏令,即将持节出镇广州,明天恐怕是没有什么闲暇。所以才趁着天sè尚早,特地前来相访二位。” “这却是不巧了,家兄前一会刚刚入宫。”杨遵彦带着歉意说道。 “此事我已经听孝邕提及,”周惠认真的看着杨遵彦,出言试探他道。“我还听孝邕说,令兄杨行台对东线的形势并不看好,因此才把孝邕留在家中……不知遵彦兄对此怎么看?” 杨遵彦颇感诧异:“孝邕把这事都告诉允宣兄了么?” “正是,”周惠笑着解释道,“当初在荥阳。我曾在令兄杨行台麾下,与已故的元晟兄并肩抗敌,有同袍共命之义;后来又在巩县北海王行所,劝令兄以家族安危为重。暂时屈于北海王麾下任职。或许是由于这些渊源,孝邕才不把我当作外人吧!” “允宣兄相劝之事。我也曾听家兄提到过,倒是要谢谢允宣兄的好意了,”杨遵彦沉吟了片刻,选择了向周惠敞开胸怀,“不瞒允宣兄,我的看法也和大兄差不多。在半年多以前,我甚至还曾经劝过二兄,让他不要和城阳王等人走得太近,以免给家族带来祸端,可惜家兄却没有听从。” “城阳王蜂目豺声,寡恩少义,嫉贤妒能,的确不是好相与的,”周惠点头赞同,趁机问杨遵彦道,“那么,对于城阳王提议让令尊前往河北,接替尔朱荣的北道大行台之职,招抚河东诸州,遵彦兄有何意见?” “缘木求鱼而已!尔朱氏在河东经营已久,如今更是已立新君,与朝廷针锋相对,岂是能够轻易招抚的?”杨遵彦摇了摇头,“家父于兵事并不擅长,守城尚可,进取却颇有不足,此去恐怕很难建功。” “遵彦兄之意,正与我不谋而合,当为之浮一大白,”周惠举樽邀杨遵彦共饮,饮罢后关切的问道,“既然如此,遵彦兄何不劝说令尊,让令尊推辞任命呢?” “我何尝没有劝过?可是,家父说他受恩隆重,即使明知不可,也要勉力为之,替朝廷减轻一些压力。我为人子人臣,也不好把话说得太过,暂时就只能这样了,”杨遵彦叹息了一声,“不过,此事我已经和二兄谈到过,二兄似乎有所感触。如今他奉命进宫,若能向天子建言,事情或许还有挽回的余地。” “如果是这样,遵彦兄可就注定要失望了,”周惠苦笑道,“建言之事,我已经试过,可结果呢?却是为城阳王所馋,遣往广州任职。情势如此,令兄建言也没有什么用,令尊司空公,恐怕是注定要去河北的了。” 杨遵彦沉默了片刻,仿佛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既然这样,我兄弟没有二话,惟有不辞劳苦,随行赴任,患难与共,祸福同依。” 他出言一出,周惠就已经明白,自己是没有希望把他招到麾下的了。同辈之间的交情再浓,怎么比得上孝道之重?更何况,杨遵彦虽然暂时没有官职,但以他通知散骑常侍的资历,一旦随其父杨津出外,行一州之事都完全够格,何必在自己这个刺史之下担任幕僚呢? 周惠甚至放弃了招揽的心思,以免唐突好友,损害两人之间的交情。 想到自己和这位俊才无缘,周惠心中充满了惆怅。他就着酒樽,闷闷的喝了一大口,这才勉强提起兴致,向杨遵彦举樽相邀:“令尊忠于国事,贤昆仲恪守孝道,我是敬佩不已。在此就借花献佛,祝愿贤父子一路顺风吧!” s 第一一八章:失凤得鸿(二) ……,…… 从杨宅出来,周惠绕道内城司徒府,准备顺便拜访一下,却听说司徒公、临淮王元彧明rì休沐,如今已返回城西宅邸歇息。周惠看着天sè渐渐暗了下来,心知不免要失约于元彧,只好等待明rì遣人致歉了。 返回城南家中,周惠却发现有数人数骑等候在门前。其中一人见周惠驭马而归,当即爽朗的大笑道:“允宣好兴致!出门访客这么长时间,却教咱们这些上门的客人好等!” “敖曹兄?”周惠听出来人的声音,立刻翻身下马,笑着拱手致歉:“是小弟的罪过!冬天将至,家中下仆前时都去周边招纳流民,现在没什么人在,连我自己前几天也是住军营中,结果却是怠慢了几位!” “哈哈!好说!只要允宣拿好酒出来待客,这怠慢之罪咱就不计较了!”高昂毫不客气的笑道。 他的话音刚落,身后转出一人。其人仪容伟岸,比高昂还高半个头,相貌上颇有相似之处,但是风度十分闲雅,与高昂的雄壮俶傥格外不同。 “三弟,恩人之前,怎可无礼?”这人责怪了高昂一句,随即向周惠躬身奉揖,“渤海高乾见过周将军。舍弟幽禁于廷尉寺那阵,多承周将军照拂;前时又蒙周将军举荐,得以逃脱牢笼,领兵建功,可谓是恩同再造。我忝为兄长,在此替舍弟感谢周将军的恩德。” “原来是高侍郎,”周惠连忙拱手还礼,口中逊谢道,“我与敖曹兄同历牢狱,意气颇为相投,彼此已经引为知交,理当相互照拂,何劳高侍郎相谢?” “我就说嘛!允宣是重情重义之人,何必拘于俗礼呢?”高昂哈哈一笑,亲自替周惠牵过马匹。大声招呼他道,“允宣快去开门备酒!枯等了这一会,酒虫都要爬出来了……这马匹嘛,我来帮你安置便是。” “麻烦敖曹兄了。”周惠笑着点了点头,开门请众人进宅。 酒过三巡。高昂又把四弟高季式介绍给周惠。再次相互寒暄了一番,待高昂入席后才进入正题。周惠问起高乾入京的始末,得知他是听到尔朱荣死讯,特地率部曲前来驰援元子攸。同时营救三弟高昂,结果才到北中城,就得知高昂早已被释放,并且还立下一番大功,除平北将军。晋封开国侯爵。而后,他自己又得到朝廷的飞骑宣诏,于下午入宫觐见了元子攸。 “天子加我为抚军将军,令我和敖曹俱归州里,招集乡闾起事,支持河北行台魏兰根,与朝廷为表里形援……因形势紧迫,我兄弟明天就要动身返回,想着还未曾向周将军致谢。这才冒昧登门。”高乾最后说道。 “这还真是巧了!”周惠感慨的一笑,“不瞒几位,我下午才接到诏旨,明天也要率军离京,出镇广州。若高侍郎……恩。若高将军此刻没来,咱们可就只能错过了!” “允宣要外任地方?还是广州?”高昂大感诧异,“广州那边,不是颇为安稳吗?要允宣去做什么?朝廷现在的大患。是在北线和东线!以允宣的大才,即使不在中枢参与决策。也至少该参与北线和东线的战局,怎么能够放到南线闲置着?” 和渤海高氏不同,周惠的家族本身并无什么势力;而周惠的长处更是在于全局的判断和谋划,目前也正率领着河南府户军。依高昂的观点,周惠这样的人,正该留在中枢发挥作用。可朝廷却把他派往无光紧要的广州,而且还搭上他麾下的府户军jīng锐,进一步削弱京师的兵力,这简直是莫名其妙。 “我看那些朝臣是发昏了!这才刚刚逼走尔朱世隆,就忘了是谁的谋划和功绩!忘了被围时那两天的惶恐不安!”高昂颇为刻薄的评论说。 “老三,这些话可不是咱们该说的。”高乾阻止高昂道。可是看他的表情,显然也对朝廷的这一举措很是不认同。 周惠自己却并不如何可惜。一则是他知道自己为城阳王元徽所忌,不可能留在朝堂之中,被遣出外是迟早的事情。二来正如他对李苗所说的,与其待在京师勾心斗角,还不如出镇一方更为自在,也更有发挥能力、发展势力的空间。 虽然在刚接到诏令时有些失落和无奈,失落于不为元子攸所亲信,无奈于未能改变历史的轨迹。可是,既然已经这样了,周惠也只好接受,正如他当初来到这个时代,不得不接受现有的身份一般。况且元子攸对他已是极其厚遇,不仅给予一个三万户的中等以上州,还把王建和府户东军、西军都拨到了他的麾下;而凭着这两份资本,再延揽一些人才为己用,他可以做出很多事情来。 “其实在地方也没什么不好,”周惠举樽一饮而尽,趁着这番酒意,试着和高乾兄弟谈起了更深层的话题,同时也一舒心襟,借以排遣不为元子攸所重的失落,以及未能收纳杨遵彦的失望,“如今天下已经纷乱多年,中枢威权所丧无几,想要做出一番事业,在地方上其实要便宜得多。我虽然没有贵家那般声势,但手下有这四支府户军,到哪不能有所成就?” “不是三支吗?”高乾奇怪的问道。 “四支。还有一支在郡内,是我从流民中招纳的,差不多相当于是自家的部曲吧!”周惠呵呵笑着,态度极为坦诚。 高乾目光微闪,心中暗自惊讶。 在此之前,高乾虽然对周惠的见识和才能颇为佩服,并且欣赏他结交三弟高昂的为人处事手段,可是心中却免不了存着几分轻视。何者?周惠毕竟是寒门子弟出身,在士族中人脉极浅,即使能够出镇一方,帐下也收纳不了什么人才,终究难成太大的气候。可他没有想到,以族中那浅薄的根底,仅仅凭着一个三千户的下郡,周惠就能拉出两支府户军来,而且还收纳了另外两支! 这份经营势力的能耐,当真是骇人听闻。 第一一九章:失凤得鸿(三) 高乾并非愚忠之辈。当初葛荣肆虐大河以北、太行以东,他曾认为天下即将大乱,生出纵横河北之志,故而广交豪杰,接纳流民建立乡曲,还接受了葛荣的赐封。等到元子攸继位,派人前往三齐招抚,他与父兄相率出降,一方面是鉴于和元子攸的旧交,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自家的前途。可是,元子攸却没有多少实际的权力,而掌权的尔朱荣却记着之前的旧怨,把他们兄弟俩解官赶回乡里,之后还屡次排抑和折辱他们。 尽管如此,高乾并未放弃志向。他闲居家中,依然招纳骁勇,以shè猎自娱。等到尔朱荣一死,他便点起八百余人,千里迢迢的驰赴京师,向元子攸表示忠诚,意图获得朝廷的重用。 山东各世家大族,态度大抵都是这样。他们以文化传承和家族声望为根基,和一味仰仗武力的尔朱氏本就难以相容,又在河yīn之难受其屠戮,对尔朱氏可谓痛恨之极。尽管尔朱荣事后痛悔,大肆追封被杀的宗室和朝臣,可是他们依然不肯原宥,不少人或基于义愤,或心怀异心,纷纷投靠了葛荣,这才有葛荣南下攻略洛阳之事。 例如前河内太守、渤海封氏的封隆之,其人本无多大胆略,可是因父亲封回被杀,也慨然和权倾天下、党羽遍地的尔朱氏对上,被元天穆赶出河内郡后,便与他们渤海高氏互相结连,共同抵制投靠于尔朱氏的冀州刺史元嶷。 只不过,凭他们两家的实力和声望,终究还是小了点,自保或许没什么问题,进取却颇有不足。高乾这次赶来京师,原本就是想获得朝廷的名分,借以扩大影响,同时结连其余亲近朝廷、从属朝廷的家族和重镇。然而,尔朱氏的势力仍在,河北的局势并不理想。到目前为止,他能够借重的,就只有缺兵少将的河北行台魏兰根一人。 如今见识到周惠的经营能力,高乾忍不住想到,如果能够凭着三弟高昂和他之间的交情。与这周惠达成盟约。那该有多好!他们有乡里之望,周惠有经营之才,两方一结合,足以荡平整个冀州。辐shè周边地带,成为一股不可小视的力量。 只可惜,周惠是河南人氏,仅有的根基都在河南,作为最大倚仗的府户军、还有麾下几名得力将领也都扎根于河南地方。即使朝廷忽略这一点。胡乱的把他派往河北任职,他自己也不会答应,因为他不可能抛下自己来之不易的根基,去河北受制于人。 高乾在心中暗自惋惜着,继续与周惠宴饮了一会,便起身向周惠告辞。 ……,…… 看好周惠的人,可不仅仅只有高乾一个。 在高乾兄弟与周惠宴饮之时,城西临淮王府中。临淮王元彧也正设宴招待女婿卢柔卢子刚。 卢柔出身范阳卢氏,河北数一数二的名门大族,自幼父母双亡,为叔母所养,长辈后辈都尽心温情。比亲生母子还亲厚体贴,阖族无不赞叹。他本人又是聪敏好学,未冠即解属文,因此虽然有口吃的毛病。却依然得到了临淮王元彧的器重,把女儿嫁给了他。 临淮王自己没有儿子。对于这位女婿,他寄予了很大的厚望。卢柔本人出身大族,又是少年成名,当然也是踌躇满志。然而,他先代的官职并不高,祖父仅为中书博士,出为太守,不过是第五品官阶;父亲早早夭亡,卒于骠骑府法曹参军,连正式的官阶也没得到;死于河yīn之难的叔父卢仲义,虽然追赠为幽州刺史,生前也不过是从六品员外散骑侍郎。而按照这个时代的常情,参考父祖官途来衡量本人仕途的话,卢柔的仕途也不会太顺利。 不仅如此,卢柔这个口吃的毛病,也给他减了不少分,对他的仕宦造成了很大的制约。卢柔在京师活动了一年,总是高不成低不就;而他翁婿二人,无论是他本人还是临淮王,俱都清名自许,不愿利用临淮王的影响破格得到荫封,或者在临淮王府内安排职位,结果直到现在,卢柔还没有能够出仕。他在激愤之余,只得寄情于醇酒之中,聊以遣怀,临淮王买来待客的酴釄酒,倒有多半都是进了他的肚腹。 此刻,卢柔同样是大喝闷酒,看得临淮王既是不满,又是痛惜,极为恳切的劝他道:“子刚啊,我知道你心绪不佳,却也不能这么糟蹋自己。你是有抱负的人,喝酒应该节制些,前时在东平郡公府上,你使酒诞节,不就被众人讥讽了好几句?这样的事,以后可不能够再有了,否则传扬开来,对你的名声颇有损伤。” “呵呵!如今这……这个世道,名声还有……有什么用?”卢柔醇酒入腹,在期期艾艾之外,连口齿也有些模糊不清,“岳父大人且且看,当朝……为天子所……所重的诸臣,哪……哪一个是……是靠……靠着名声和……和真才实学?录尚书事城……城阳王,嫉贤妒能,向为岳……岳父大人所轻,小婿也不屑……不屑理他;东平郡公李彧,能力也……也只是平平,不过是……因因着外戚至亲得……得到重用罢了!他讥讽我……使使酒诞节,我还……还看不起他呢!” “是你看不上朝中诸贵也好,还是他们不愿用你也罢,可你总归是要出仕的,”临淮王元彧叹了口气,试探着问道,“既然事已至此,你今后有何打算?要不……还是入我的司徒府中为参军事或诸曹行参军?” “这不成!小婿不……不要岳父大人破例。况且,上次在……在李子宣那,杨元慎以……以驸马之……之紫罗袍相讥,我不能……不能落入他……他的口实。”卢柔闷闷的说了句,顺手举起了酒樽。然而,看见岳父临淮王的目光,他略一犹豫,最终将其放回酒案上面,向自家岳父说出了自己的心思:“至于今后……打打算,小婿认为,天……天下纷扰已久,如今又……又面临尔朱氏余党……余党的挑战,想必多有用……用武之地。小婿认为,既然诸朝臣府……府上难以容身,不如入诸将或……或诸重镇的幕……幕府,或可得……得著功绩,进而步……步入仕宦坦途,重振……振家门家声。” 第一一九章:失凤得鸿(四) 卢柔的这番话,临淮王元彧并非完全认同。不过,元彧正想荐他入平南将军周惠的府户军中,如今他有这样的意愿,正好与他此次相召的初衷相合。于是他欣然的点了点头,对这位女婿说道:“子刚此言,甚合我意。不瞒你说,我今rì才见过平南将军周惠,其人虽然出身寒族,才学和品行却是极为可观,在京师颇有令名;此次他赴京逼退尔朱氏,已为朝廷立下惊世奇功,今rì又在朝廷上一番直谏,更显出其忠诚和眼光来。因此,我特意邀他过府拜访,准备把你引荐给他。你既然有意从军,不妨就入他的幕府任职如何?他府中现在没有什么才德之士,正是求贤若渴之时,你若相投,必定可获重用。” “平南将军周惠?”卢柔稍稍一愣。这人他倒是有些印象,那与杨元慎唱和的《长歌行》,在京师流传得颇广,听说还成就了他与南阳王元宝炬之妹的姻缘。此外,那次参加李苗的宴会,他曾经见过那周惠一次,现在想起来,其风度倒是不错。例如杨元慎的讥讽,原本就是对他而发,可他却谈笑应对,在自己愤而离席时,还出言开解和挽留。 可是,真要投入周惠的麾下,卢柔却有些踌躇。不仅如此,他甚至还有些回避这个名字,正如他借酒醉逃避现实一般。因为这个人年龄和他相仿,出身远不如他,现在却挣下了这么大的名声和功绩,以弱冠之龄晋身正三品紫袍大员,并且手握数千jīng兵。 和这个人相比,卢柔的那点微名根本就不够看的。而每次想到这个人,或者从杨宽、李苗等人口中听到这个名字,卢柔都仿佛是在对镜自照,审视着自己名位的卑微,审视着自己内心的逃避,审视自己如今的一事无成。 卢柔心下犹豫着,下意识的取过案上的酒樽。然而。一闻到那芳香浓郁的酒味,卢柔忽然想了起来,这酴釄醇酒也是周惠所酿啊! 他叹了口气,忽然把这樽价值不菲的酴釄酒泼到案前,起身向临淮王元彧躬身一揖:“岳父大人说……说得对!从此刻起。小婿立誓……立誓戒酒。入……入周将军的府户军任职,并且努力上进,绝……绝不负岳父……岳父大人之厚望!” “好!子刚有这样的决心,我心中甚是欣慰。”临淮王元彧离座上前,笑着扶起卢柔道:“明rì周惠来访,我就向他提起这件事情!” ……,…… 次rì是临淮王休沐之rì,他想到周惠已先和杨侃有约。或许要下午才能过来,于是先去了安丰王元延明的宅邸,祭奠这位客死于江南、灵柩新近才北还故国的族兄。 等到他祭奠完毕,返回自家宅邸时,却有一名府户军军将等候在宅中,告知周惠昨天接到诏令,即将赴广州担任刺史,因此无法来访的消息。 临淮王一惊,顾不上细究其中的缘由。即刻向军将追问道:“周允宣何在?大概什么时候出发?” “回司徒公,将军已前往宫中接受符节,军中则在检点名册,清点辎重马匹,需要花上小半天的工夫。据末将接到的命令。是在午后未时左右出发。”军将恭敬的回答道。 “好,我知道了,”临淮王点了点头,“回去转告你家将军。就说我已经知道了,祝他此行一路顺风。” “末将一定把话带到。”军将抱拳作揖。转身离开了临淮王宅。 看着军将离去的背影,临淮王元彧忽然意识到,周惠出镇广州,这不是被遣出朝堂了吗!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心中不禁有些犹豫。 按照他原本的想法,周惠新立大功,如今面对尔朱氏的挑战,必然大受天子和朝廷重用,麾下的府户军也将继续扩充规模,成为羽林、虎贲之外的另一部台军主力。不然的话,何必要以周惠兼任勋卫府中郎将,和兼任亲卫府中郎将的武卫将军元整、兼任翊卫府中郎将的虎贲军大都督杨宽鼎足而三呢? 在这种情况下,女婿投入他的府中,既能为朝廷分忧效劳,自己的仕途也能够得到保证,可谓是两全其美。然而,如今周惠失去天子的圣眷,前往广州任职,事情就不好说了,毕竟朝廷现在的重点是在东线和北线,把人放到南线,就等于是闲置下来。女婿要是跟了周惠,不也就同样失去上进的机会了吗? 此外,他膝下仅有一个女儿,自然是希望女婿留在京师的。否则的话,女儿不免要随夫赴任,想要探视老父将会非常困难。 到底还要不要女婿跟随周惠呢?临淮王元彧在堂上来回踱了几趟,依然无法抉择。最后,他决定把事情告诉女婿卢柔,让他自己做这个决定。 “去后院请郎君过来见我!”他吩咐门外的仆从道。 仆从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引着卢柔来到了正堂。卢柔向岳父见礼完毕,听岳父说了周惠奉命出镇广州的事情,心下稍一思索,便决定随周惠一同赴任。 “岳父大人,依小婿……小婿的浅见,出镇广州也……也大有可为。广州治……治鲁阳,乃南中郎将府……所所在,必为……为府户军兼任,以协防三荆……三荆地区。小婿听……听说,三荆二郢大……大行台陇西李琰之,其人机jǐng善谈,纵览经……经史史百家,却无什……什么军略,只是因……因天子外戚才……才居是职。如今朝局动动荡,河南地……地方不稳,南朝和荆……荆蛮或有动荡,以李……李大行台之能,不足以……以应付,必……必然要求助于……于广州,故周将军的前……前程,必然不会止于……刺刺史呢!”卢柔向岳父临淮王分析道。 “照子刚这么说,周允宣倒是有行台之望啰!”临淮王元彧奇道。 卢柔点了点头。既已决心投入周惠麾下,他也就站在了周惠的那一边,言语中对其颇有厚望:“时局……如如此,外外戚不足……不足为贵,仅凭……凭善谈也难以……难以守守职,唯英杰能能趁势……趁势腾飞。” 临淮王元彧一笑。他知道女婿口吃,无法善谈持论,所以心中颇有怨念。然而,对于这女婿的眼光,元彧还是颇为信服的,如今听了他这番话,忍不住就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第一二〇章:失凤得鸿(五) 魏朝制度,出外节将分为三种,一为使持节,授予平叛台军主将或领兵刺史,可斩从五品以下文武臣僚;一为持节,可斩无官位之人,战时与使持节权力相若,一般授予资深都督或奉旨督军的中枢使臣,紧急时刻也能暂代州事;还有一种是假节,授予边地太守或戍主,以处置违反军令的将吏和士卒。.. 高速更新 除这三种之外,还有一种是“假黄钺”,往往与“都督中外诸军事”一同授予,或者授予统领举国之兵出征的主帅,可以处置包括节将在内的任何官员。因职权过重,此职例不轻受,自元子攸继位以来,假黄钺者仅有尔朱荣一人,连元天穆出征邢杲那会也没有获得。 周惠为平南将军、广州刺史、当州大都督,依例加使持节,立平南府自引僚佐,并且自行征辟州中佐官,以府僚治军,州佐理民。可由于出身的关系,他根本没有什么人才可以接纳,只能以随同出外的王建为平南府从五品司马,以谢邦为平南府第六品谘议参军兼州府主簿,其余长史、诸曹参军、行参军位置大多空缺。元整内弟长孙毅涉嫌参与诛杀前城门校尉侯伏规,等到周惠离职,他在城门寺待不下去,被元整送来府户军中,周惠二话不说,立刻任命这个十四岁的少年为从七品骑曹参军,由此足可见其帐下之窘态。 此景此情,让周惠不由得想起了当初他投靠陈庆之的时候,而现在也终于体会到。陈庆之得他投奔,为什么会那般厚待和重用了。 因此。当临淮王亲自前来军营,将女婿卢柔引荐给他的时候,他简直是高兴坏了。这可是卢柔卢子刚啊!范阳卢氏子弟啊!本该在西魏宇文泰麾下、与苏绰对掌机密的大才啊! 周惠二话不说,当即任命卢柔为平南府第六品谘议参军事,与现任太子步兵校尉谢邦同格,并且超过了其父卢崇生前所任的骠骑府骑曹参军。这干脆之极的态度,让临淮王都大感意外和惊喜,很放心的将女婿留在了周惠身边。卢柔则大为感动。深幸自己跟对了人。 得知周惠幕府之内的窘态,他当即向周惠建议道:“属下有从叔字……字叔彪,好奇策,颇有机……机悟之名,如今正闲……闲居京中,若蒙将……将军不弃,愿投书相召。必可为……为将军致致之。又有中书省从五品著著作郎……博陵崔士谦,深晓军政……之之术,久有从……从军立功之志,只因其父兄叔伯皆……皆没于六镇乱……乱民手中,诸将又大大多出……出身六镇,俱为尔朱氏爪……爪牙。故而一直未得其其主。今将军独树一帜,若以长史之……之位相待,或可收其其辅佐之功。” “既然是子刚所荐,想来定非虚士,就麻烦子刚代为延请好了。”周惠十分高兴的答道。 卢柔却摇了摇头:“不……不是这般说。士谦颇有……有名位。又将为幕……幕府首席,将军最好能……能够亲自延请。以表诚诚心。” “正该如此,”周惠颔首道,遗憾的叹息了一声,“只可惜我已经接受符节,不能轻易出营交结贤士呢。” “将军不……不能出营,但是可以委……委托名位相当的好……好友啊!”卢柔立刻提醒周惠,“属下听说,将军与翊……翊卫府左郎将、河阳县县伯李子宣交……交好,李子宣又……又和士谦相善,将军不妨修……修书予李子宣,让他代……代将军延请士谦入幕。” “好,就这么办!”周惠从善如流,立即派人叫来骑曹参军长孙毅,“你带手下那二十多名缇骑兄弟留在洛阳,听从卢参军的命令。待卢叔彪和崔士谦到达,便护送三位前往广州。” “遵命。”长孙毅拱手应道。 “如此就更……更加妥当了。”卢柔笑着点了点头。对于周惠虚心的纳谏态度和周全的处事风格,他心中十分满意。 周惠却是十分感慨。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啊!他知道河北高门中有很多人才,如这范阳卢叔彪、博陵崔士谦,就都不是等闲之辈。前者曾为贺拔胜荆州开府长史,北归后,又得到北齐司徒公杨愔的器重。北齐平阳重镇的建立,即是出自他的谋略,后来平阳失守,高纬不顾,北齐遂亡于周师。 至于崔士谦,则为贺拔胜的三荆行台左丞,晚年为北周荆州刺史,南接陈境,东邻齐疆,又有蛮人杂处其间,形势极为复杂。他一面抵御外敌,一面招抚领内,于是境内风化大行,每年朝廷考绩,政绩常为天下之最。 可是,就算周惠知道这些人,却也无法与他们结识,更不用说征辟他们入幕。结果这卢柔一来,马上就在那个圈子中打开了缺口,得到了这么两个不错的人才。 尤其难得的是,卢叔彪的兄长卢伯举早亡,卢仲宣死于河yīn,都没有留下子嗣,本宗只剩下他一人;崔士谦的父亲崔楷守殷州,见六镇乱民势大,于是阖家迁入州城,以示坚守之志,等到城破之后,一家大多阵亡。因此,这两人都没有宗族之累,又和六镇诸将或尔朱余党有深重的家仇,历史上既能投靠与尔朱氏决裂的贺拔胜,如今自然也可以为周惠效劳。 卢柔选择推荐这两个人,无疑是花了一番心思。而这投效以来的第一份建议,也可谓是雪中送炭。 望着卢柔因长篇大论而涨红的脸sè,周惠在感激之余,心中也颇为叹惋和怜悯。作为文士和谋士,虽有满腹锦绣,却偏偏不能持论,这真是难为他了。好在上天还算公平,给了他一副好文思,即使面对“书翰往反,rì百余牒”,也能“随机报答,皆合事宜”。 他忽然心中一动,想到了一个主意,于是笑着问卢柔道:“子刚,我听说你极擅属文,不知你读书的时候,口吃是不是好一些?” 卢柔生平最忌“口吃”二字,闻言顿时满脸通红:“将军这……这话是……是什么意思?我虽口……口舌不便,但读书时自自然如……如常人一般顺畅!将军若……若要以此戏我轻我,我即即刻便请辞……辞去职务!” 第一二〇章:失凤得鸿(六) “子刚误会了!”周惠连忙站起身来,请卢柔回到座位,“口舌不便,小疾而已,虽有尴尬,于建功立业并无妨碍。.. 往者汉高帝时,有我同姓先贤御史大夫周昌,能直谏不讳,尽忠职守,至今尚有令名,我岂敢相戏?曹魏大将邓艾,同样有此疾患,却能屯田抚民,奇袭灭蜀,又有何人敢于相轻?不过,我想子刚既然可以流利的倒可随身准备一轴文卷,半筒墨汁,每有所言,则先书于卷上,然后再读出来,岂不是免去了这层尴尬?况且,手不释卷,向来为世人所贵,子刚记下这些平rì的言辞,之后编纂文集的时候,不也能更加完备吗?” “原来如如……如此!”卢柔感激的躬身下拜,“是属下错……错怪了将军!也要感谢将……将军的这……这番建议。” “些许小事,何足挂齿,”周惠上前扶起卢柔,诚挚的拜托道,“令从叔和崔士谦的事情,就都交给子刚啦!我将在广州备好雅舍,敬候三位大才来归。” “自当尽……尽力为将军效劳。”卢柔慨然应诺。 ……,…… 当天的晌午时分,周惠率领着三支府户军离开洛阳,启程前往广州任职。 魏朝广州位于司州和荆州之间,凡有大军行进,必走伊阙官道,先沿伊水出伊阙口,至堙阳后转往汝水流域,沿河便可到达广州汝南郡,然后向南折行。便是州治和南中郎将府所在的鲁阳郡山北县。 或许是怀着一份歉疚,元子攸再次离开洛阳宫,至城南宣阳门为周惠一军送行。周惠看着这位仁厚的天子,想到他可能要面对的厄运,心中叹惋不已,辞别时的语气也颇为惆怅:“末将此去,关山阻隔,再也不能护卫京师,请陛下务必珍重!” “卿之忠诚,朕心里明白。这次逼退尔朱贼军。也多亏了周卿的谋略和奋战,”元子攸连连颔首,殷切的嘱咐周惠,“广州乃前年新置之州,南出三鸦,北首伊阙,用为司州之屏障,故立州治于鲁阳关一带,以其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足以jǐng戒三荆地区。州治所在的鲁阳全郡,在册编户仅有数百。其余多为蛮民,周卿到了那边之后,第一要务便是妥善安抚,尽量少生事端,以保持州治稳定……此为前任刺史郑先护理政之心得,周卿不可不知。” 他这一番言辞,与前rì的诏旨颇有相悖的地方。当时在诏旨之中,可是声称鲁阳蛮不稳,要求周惠努力镇压的。但仔细想来。其中涉及到立州的缘故,州中的地理和户口,还有前任刺史郑先护的述职报告,毫无疑问是花了不少心思。 元子攸就是这样。待臣下颇为用心,但是处事比较犹豫,容易受个人情感的左右。当初诛杀尔朱荣,他就曾举棋不定。犹豫过很长时间。而到了尔朱荣死后,面对城外胡骑的哀恸,他尚且能想起尔朱荣的好处来,并为之感到伤感。何况是对远来救驾、迭立奇功的周惠呢? 所以,尽管他听信了城阳王元徽的谗言,对周惠生出猜忌,可真要把周惠遣出朝堂,他又颇感对不住他,于是特意查了好些卷宗,给周惠提出这份颇有价值的嘱咐,并且亲临城南宣阳门送别。 “末将遵命,”周惠心中感激,忍不住再一次劝谏元子攸道,“陛下,当此离别之际,末将还是要请求陛下,务必整军备战、严防死守。毕竟京师当前面临着极大的威胁,不能掉以轻心,更不能把希望全部寄托在招抚之上。陛下身边的几位信臣,除侍中、济北郡公臣侃外,其他人于军略并不擅长,不可专心倚重。” “此事周卿已经上奏过,朕自会考虑,何劳再提?”元子攸随意的应道,态度颇为敷衍,显然并未往心里去。 周惠苦笑了一声。这就是所谓的“疏不间亲”吧!他固然得到了元子攸一定程度上的信任和器重,可是和城阳王元徽等宗室外戚比起来,自然是不可同rì而语。在这种情况下,就算他再有主意,心里再怎么急迫,也很难改变元子攸的决定,很难左右当前的政局和战局。 无奈之下,周惠只能双手托着符节,躬身向元子攸辞行:“如此,末将这就去了,请陛下早些回宫。” “恩,去吧!”元子攸点了点头。 周惠再次深施一礼,把符节交给兼任平南府司马的折冲将军、府户军都督王建,然后跨上战马,扬手示意全军出发。于是三千府户军尽数起立,浩浩荡荡的随周惠向南折行。 全军由永桥渡过洛水,出得城南外郭,便上了伊阙官道。周惠回过头去,驻马回望着巍峨的洛阳郭城,一时百感交集。他心里非常清楚,这一去广州,恐怕就很难再见到元子攸了。即便是想再回到这洛阳城,也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而到了那个时候,这京师会变成什么样子?自己又会是怎样的情形? “大都督?”身边的王建、夏侯敬出言提醒道。 不错,他现在已经是府户军唯一的大都督,夏侯敬也如愿以偿,出任阳城太守,与王建皆为府户军都督。他随周惠同路前往阳城郡,虽然绕了点距离,却也不算什么,正好能同周惠、王建等人商量府户军的军务。而周惠也准备对四支府户军作出调整,以田颖掌握府户东军,杨英掌握府户西军,随他和王建前往广州。府户南军交给黄嵩,任防城别将,北军交给周忠,任屯田别将,随夏侯敬驻守阳城,一方面加强郡内防御,一方面继续招纳流民屯田,作为广州的桥头堡,防备其受到河南乱局的波及。 想到麾下这几支府户军,还有再次团聚的四位昔rì同袍,以及预定的卢柔、卢叔彪、崔士谦等僚属,周惠觉得释然了许多。虽然他还无法左右时局,无法改变洛阳城与元子攸的命运,可是他至少改变了河南府户军的处境,改变了他们这些人的命运,也有了自保的能力和起家的根基。 周惠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洛阳城郭,决然的回身叱马,踏上了新的征途。 (第一卷完) 第一二一章:纷纭乱局(一) 河南郡最南端的堙阳县,乃太和十三年分颍阳所置,前年新设阳城郡时,这一县本该与颍阳一同划入,可由于县境内有伊阙官道,最终还是留在了河南郡中。 .. 周惠率军行至此处,便将府户南军交与夏侯敬、黄嵩二人,由他们带往阳城郡驻守,并且叮嘱夏侯敬道:“宗德可还记得,去年年末傩祭,咱们率军经过轘辕关时说的话么?当时宗德就看出来,周围的地势很不简单,想必能够明白那一关的重要xìng……如今京师及周边正面临严峻的威胁,或许会重演尔朱荣入洛的悲剧。所以,宗德前往阳城之后,务必继续修筑关城,将乱局挡在关墙之外。连这条经颖阳前往阳城的山道,也必须派人驻守,我让你随咱们一同出发,走这条山道入阳城,就是想让你们先熟悉一下沿途的地势。” “是,末将明白。”夏侯敬严肃的领命,“大都督还有什么吩咐吗?” “还有一件,是你的终身大事。”周惠看着他,脸上微微露出了笑容。 夏侯敬顿时愣了,脸上的严肃全部变成了惊愕:“什么!我的……终身大事?” “是啊!你比我还大两岁,如今晋升为从五品太守、府户军都督,可以重列士族门墙,自然该考虑终身大事啦!”周惠笑着点了点头,“之前我入嵩山拜访邢子才、杨遵彦二位,已经得知令表伯父裴粲裴文亮公的住所。他目前率全家居于嵩高山少林寺,与其兄裴征南(追赠征南将军、扬州刺史的裴植)的墓冢为邻。家中长子、前员外散骑侍郎裴含有一女,年方二八,芳名换做婉兰,容貌和xìng情都不错,正是你的良配。我之前曾代你向裴公致礼问候,裴公并未拒绝,还问起了你的近况,可见对你不无关注之意。如今你主政阳城,只要禀明令堂,遣人下聘。绝对可以成就这番姻缘。” 夏侯敬并非扭捏之人,明白这件事关系到自己的家门声誉,他也认真考虑起了周惠的建议:“允宣兄这么为我着想,我还有什么话说?家母那边,也肯定乐见其成。只不过,裴公为我表伯父,我娶其孙女,是不是差了辈分呢?” “从你祖姑嫁入裴家算起,自然是差了一辈。可是。你伯父不就娶了他表兄裴征南的女儿吗?”周惠笑着开起了玩笑,“裴公已经年过七十。丧偶二十多年了,你总不能指望他有个十四五岁的女儿吧?” 夏侯敬也想通了,笑着向周惠拱手致谢:“允宣兄说得不错,也多承你这番情谊了。等到我把家母接来,便立即禀明这件事情。” “自家兄弟,何必客气呢?”周惠扶了夏侯敬一把,向他作出另一个承诺,“等我在鲁阳安定下来,便要前往阳城郡迎接家小。到时可为宗德向裴家提亲。” “哈哈!到宗德迎亲那rì,咱们可是要去喝喜酒的!”一旁的田颖呵呵笑道。 “你为东军主将,能轻易离开鲁阳吗?”谢邦提醒他说。 “这……”田颖愣住了,下意识的望向了周惠。 周惠含笑点了点头:“放心,到时我会以给假探望家人的名义,准你两人前去阳城的……还有仲立兄,你不妨也把家属和宗族迁到康城。避开巩县多事之地。别的且不谈,尔朱仲远正在向京师进军,谁知道豫州刺史郑先护能否挡得住他?” 王建一直没有说话。自从看着好友樊延之身亡,他就沉默了许多。这次率军随周惠征战。看着夏侯敬、田颖、谢邦这三位昔rì好友皆倾心归于周惠,彼此语笑晏晏,他心中颇有些被疏远的感觉。毕竟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三人都是以他为首,言听计从。 可是,王建不得不承认,周惠的能力、声望和眼光都比他高出许多,能够带领众人获得地位和实惠,对下属也非常殷勤体贴。例如他照顾田颖的家属,为夏侯敬筹备婚姻大事,都足以让人心折和归心。 像这样的上司,谁不愿意跟从呢?就算是他自己,之所以能够获得如今的地位,也主要是因着周惠的提携。例如这一次,如果不是他勉强自己,自己大概是紧守城东军营,错过入城护驾的大功吧?还有他之前得到前河南尹、南阳王元宝炬的赏识,接手府户东军,据说也是因为周惠在元宝炬面前的亲口举荐。 到了现在,尽管王建已经成为他的下属,可周惠依然保持着一定程度的尊重,每每都以“仲立兄”相称。这番谦逊的态度,也让王建十分感动。 听周惠建议他把亲属和宗族迁往康城,王建略一思索,明白其中除了避开河南乱局之外,还有取信于周惠、进一步融合到诸人之中的作用。于是他毫不犹豫,立刻应允了下来:“是。属下这就派随从赶回巩县家中,和家父商量这件事情。” ……,…… 差不多在同一天,暂驻于虎牢关的右卫将军、东征都督贺拔胜也拔营而起,率麾下千骑开赴豫州前线。 实际上,他数rì前就已经接到命令,可由于马匹不足,只能暂时留在虎牢关东中郎将治所,等待洛阳和荥阳方面帮他凑足马匹。 贺拔胜不知道,这到底是由于朝廷方面缺乏军资,还是某些秉政大臣的故意刁难?仔细想想的话,这两方面都有可能。前者有尔朱天光西征、向叛乱蜀贼摊派马匹的先例,至于后者,则有当今的录尚书事城阳王,当时他归附朝廷,元子攸赏赐三千匹绢帛,可诏旨经过城阳王的手中,就硬生生的扣去了一大半,仅仅只赐下了一千匹,其中甚至还有百余匹是多年前留下的陈绢,根本无法使用出去。 如今给他的马匹也是如此。除荥阳方面送来的四百余匹都是合格战马之外,朝廷给的那八百匹战马,质量实在不够看的,有两百余匹已是衰老不堪,根本无法骑乘,好在贺拔胜麾下就一千虎贲骑兵,大不了丢下那两百匹战马,不留任何备用的马匹。 想到这些情状,再看着麾下的寥寥千余士卒,贺拔胜忽然怀念起当初在尔朱天柱麾下的rì子来。那时他担任中山道大都督,率五千jīng骑南下攻击元颢,士卒是六镇jīng锐,马匹是秀容川所出的骏马,可谓是兵jīng粮足,士饱马腾,而他又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第一二一章:纷纭乱局(二) 抚今追昔,贺拔胜失神了片刻,一时间居然有些怀疑,这次投靠朝廷到底是否明智呢?至少从军事方面来看,朝廷并无任何优势,最近的举措也颇为失当。 他摇了摇头,尽力将这些想法从头脑驱逐出去。 无论如何,他贺拔胜即使有所去就,却并非负义负心之辈,现在既然是朝廷的右卫将军、东征都督,自当尽力为朝廷效命。 身后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却是两骑正奋力追赶上来。贺拔胜原以为是虎牢关甚至朝廷的信使,于是回身驻足,等候来骑赶上前来。然而,让他惊讶的是,来者居然是宇文博和宇文罗仁。 宇文博是奉贺拔岳之托,和宇文元道一同前来京师打探消息的。那一会的时候,他才把宇文灵吉送到目的地,京师就已经发生巨变,新任尚书左仆shè朱瑞奉诏前往长安,晋封关内大行台尔朱天光为广宗王,以换取他对朝廷的支持。尔朱天光表面上表示接受,暗地里却对元子攸大为忌惮,在接受其赐封的同时,也接见了河北尔朱氏的使者,受长广王元晔给予的陇西王封爵。 此外,他还故意令贺拔岳向朱瑞泄露此事,说他尔朱天光密有异图,藉此向元子攸施加压力,希望能够逼得他主动外奔,然后重立一位安分的天子。贺拔岳得令后,在依令而行之余,还派出麾下的骠骑府水曹行参军宇文元道前来京师,并委托宇文博代为护送。 如今宇文元道、宇文博的使命已经完成。并且接受了他的拜托,给贺拔岳带几句话,现在照理应该返回长安才是。可宇文博为何没有回去,还大老远的赶来他这边? “拨力,发生了什么事情?难道是我之前没交代清楚,要你再来询问明白的吗?”贺拔胜大声问道。 宇文博咧嘴一笑:“将军,那是元道的事。我和罗仁赶过来,是来为将军效力的。” “那元道怎么办?你就这么让他一个人回去么?”贺拔胜反问道。 “将军放心,元道那边没问题,”宇文博笑着解释。“咱们来的路上很平静,有他们几个护送就足够了。” 贺拔胜点了点头。他知道宇文博说的对。如今关内万俟丑奴已经覆灭,沿途的蜀贼也全部向尔朱天光投诚,路上的确非常平静,甚至连驻军都不多。关内和朝廷之间,虽然暗流汹涌,明面上却还维持着君臣关系,也都抽不出多少力量来防御对方。 对于宇文博的好意,贺拔胜也颇为感动。只不过。他现在势单力孤,手下就这寥寥千人。还都是临时拨给的虎贲军士,指挥起来颇不由心。此次奉命支援豫州刺史郑先护,今后前途如何,实在很不明朗,远不如弟弟贺拔岳那般兴旺和发达。而他之前选择投靠元子攸,一方面是对朝廷尚有些忠诚,二来也是想给贺拔家开出另一条后路,因此只需守住自己的本分即可,并没有期望建立什么殊功。 “你还是回长安去吧!”贺拔胜摆了摆手。“我武川子弟大部分都在那边,诸将也各各身居重职。以你的勇武,无论是归于黑獭麾下,还是投靠我三弟,都不难获取功名,何必跟在我身边受累?更何况,灵吉也少不了你的照顾。” 听到贺拔胜提起宇文灵吉。宇文博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坚定的说道:“灵吉小娘子自有元道他们,我却曾经受过将军这么长时间的恩德。如今将军出征,我自然要在跟前效力。怎么能够只顾着自身的功名呢?” “好!”贺拔胜爽朗大笑,感觉心中宽慰了许多。他侧过身去,把住了宇文博的胳膊,“难得拨力有这份心意,我也不矫情。从现在起,你就担任我的帐内别将!” ……,…… 骑军继续东行,数rì后到达了豫州刺史、东南道行台郑先护军中。郑先护见朝廷派军支援,原本是颇为期待,可见到来者仅有一军千人,不禁大失所望。再发现援军主将居然是新近归降的尔朱氏旧部贺拔胜时,心中更是极为不高兴。 真是的,朝廷派谁不好,为什么偏偏派个降将来?如今尔朱仲远如此猖獗,势压邻近诸州,朝廷以尔朱氏降将率领援军,万一他见势不妙,再次投降尔朱氏怎么办? 尽管如此,郑先护还是接受了贺拔胜这支援军。因为他现在不但要阻拦尔朱仲远,而且还要预防南面梁军的威胁,压力不是一般的沉重。 豫州的南面,乃是梁朝所置的北司州,州治位于义阳三关(河南信阳),扼守通往梁朝郢州(治武昌)的通道。这一块地方,虽然道路险阻,无法供大军通行,可是却非常关键,乃是联接荆襄、淮南两大主战场的关键区域,向来为南北双方所重。因此,早在魏晋时期,这里便是晋朝名将羊祜与东吴名将陆抗屯对峙之处。而到了现在,当魏、梁两国没有发生大规模战事时,这里便是争夺最为激烈的地区之一。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在这条战线上,一直是魏朝占据优势,将南朝逼得节节后退。而南朝的司州州治,也由汝南郡悬瓠城一再退往南方,直到义阳三关才稳定下来,并且丢掉了周围的大片领地,成为魏朝所置的豫、扬、东豫、南兖、东荆、颍、南荆、南颍诸州。可是,自从六镇反叛后,魏朝国势大衰,情形立刻就逆转了过来,南荆州、南颖州、颍州先后反叛,扬州、东豫州、南兖州也相继被攻克。其中,扬州所在的寿chūn成为梁朝的豫州,改原先治合肥的豫州为南豫州,由梁朝名将夏侯亶担任二州刺史;颍州原本夺自梁朝所置的司州,如今也吐了回去,被萧衍命名为北司州,与原有的司州一同交给夏侯亶之弟夏侯夔。 夏侯亶、夏侯夔兄弟皆为一时俊杰,他们从病故的裴邃手中接管这块地区后,趁魏朝动乱屡屡发动进攻,至今还没有任何败绩。而他们背后的郢州(治武昌),则由魏朝咸阳王元禧之子、梁朝所封的魏郡王元树担任刺史,也是个很有能力的人,而且对魏朝诸将颇有号召力,曾协助夏侯亶招降时任颍州刺史的魏朝宗室元愿达举州归附。 面对这三人的组合,魏朝一筹莫展,只能死守州治所在的悬瓠坚城。到了去年年末,夏侯亶终于病死于州中,让刚刚上任豫州的郑先护松了一口长气;可是到了今年,梁朝便将夏侯夔调任为豫、南豫二州刺史,留下来的司、北司二州,则交给了去年攻克过洛阳的绝世名将陈庆之! 第一二二章 :纷纭乱局(三) 陈庆之的能耐,整个魏朝都非常清楚,攻则连破三十二城直入洛阳,守则以八千士卒力挡尔朱荣的五十万大军。凭着这些傲人的功绩,尽管他出身寒门,最后单身逃归健康,却依然得封永兴县侯,领司、北司二州刺史之职。 此外,陈庆之与右翼的豫、南豫二州刺史夏侯夔,背后的郢州刺史元树也颇有交情。早在四年前的时候,他为假节、宣猛将军,就曾经与时任假节、征远将军、西阳武昌二郡太守的夏侯夔同属元树麾下,与接替裴邃的夏侯亶一同攻下寿chūn,可谓是同历战阵的袍泽。 郑先护现为二豫郢颍四州行台,可是东豫州、郢州俱已沦陷于敌,颍州则非常狭小,所领之郡虽然多达二十个,却都是当年萧衍所置的双头小郡,全州总户数还不到四千。所以,他实际上能依靠的,还是只有自己所领的豫州。 以一州之力,阻拦三徐大行台尔朱仲远,同时防御梁朝夏侯夔、元树、陈庆之三部,这形势怎么看都很不乐观啊! ……,…… 十一月中旬,尔朱仲远攻克西兖州(辖沛、济yīn二郡,治所位于今定陶县),气势汹汹的向司州、豫州边境而来。东道行台杨昱、二豫郢颍四州行台郑先护分别率军迎击,互为犄角阻拦尔朱仲远。尔朱仲远知道杨昱曾担任徐州刺史、东南道都督,顾忌他在三徐士卒心中的威名,将突破口放在了郑先护这一军身上。 面对尔朱仲远的全力进攻。郑先护兵力不足,只能结营自守。可是,出于对尔朱氏旧将的猜疑,他拒绝让贺拔胜进入营中,以防他临阵反叛,给自家带来灭顶之灾。 贺拔胜顿时勃然大怒。把他这千余士卒丢在营外,没有任何遮护,人马也不得休息,一旦面对三徐大军的全力进攻,难道还会有活路么! 这强烈的愤慨。让他对朝廷彻底失去了信心。等到尔朱仲远率军攻来,贺拔胜接战不利,立刻弃军而走,带着宇文博等亲信重归尔朱氏麾下。 郑先护看到贺拔胜背离,不仅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反而还大感轻松,犹如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他对手下的众僚属说道:“尔朱氏旧将果然不可信任,稍一接战,便马上叛离朝廷。幸亏本将有所预料。将其置于营外,不然这大营可就危险了!” “使君所言甚是。”众僚属纷纷恭维。 郑先护微微颔。面露笑意。正在自矜之间,忽然有信使从州治悬瓠城而来,声言南梁司、北司二州刺史陈庆之进犯,目前已经渡过淮河,正兼程向悬瓠进发。郑先护闻言大惊,几乎当场失态,而众僚属也纷纷变了脸sè。 他们就这数千士卒,面对尔朱仲远的进攻,已经是捉襟见肘。如何还能应付名将陈庆之的侵袭? 纷纷攘攘之间,倒是征东府司马裴景颜还保持着镇定。他起身奉揖,向郑先护进言道:“使君无须担忧。悬瓠城地势突出,三面临水,不是那么容易攻下来的。陈庆之虽为名将,但毕竟是新近履职,所辖的两州又非常狭窄。不可能有太多兵力。咱们只需依城据守,他就只能望城兴叹。” 裴景颜乃前广州防蛮别将,行广汉郡事。元颢入洛时,郑先护为广州刺史。据州响应元子攸,他便是最坚定的支持者之一。元颢事败之后,他被朝廷赐予保城县开国子的封爵,又受时任太尉的城阳王元徽征辟,为太尉府从事中郎,转谘议参军。等到城阳王元徽谗害杨纾,逼周惠外任阳城,他劝谏无果,于是辞别元徽,投入时任征东将军、豫州刺史郑先护麾下,任征东府司马之职。 对于裴景颜的话,郑先护很听得进去,立时便镇定了许多。他环顾了一下帐内,叫过左第一席的颍州刺史娄起:“娄兄,烦请你率本部回援悬瓠,并转告都督、行豫州事yīn遵和,让他据城而守,勿要出城迎战!” 娄起虽为刺史,但所辖颍州乃是下州,户口仅有三四千,还不到豫州的一成。他的名位,自然也比豫州刺史、二豫郢颍四州行台郑先护差了许多,甚至还在领豫州都督、行豫州事的左将军yīn遵和之下。而他麾下的兵力也很少,还不满一军千人之数,因此郑先护才会舍得让他率军回援。 听到郑先护的命令,他立刻离座上前,向郑先护拱手应道:“是,下官这就出发!” ……,…… 裴景颜猜得不错,陈庆之麾下的士卒的确不多,仅有前军、中军和后军三部共三千余人。其中的前军军主,乃是他的同乡旧交、出自义兴周氏的前浦口戍主周荟,军副则是其二十一岁的养子周文育周景德。 或许是由于周惠的关系,陈庆之过颖水逃回南朝之后,对义兴周氏的人兴趣大增。前时受诏出任司、北司二州刺史,当州大都督,他特地将赋闲在家的周荟征辟过来,任命为前军军主之职。 这已经是一个很高的职位,因为南朝的军主和北朝的军主不同,乃是沿袭晋制,上军两千、中军千五、下军一千,其上即是出镇一方的都督,中间并无统军、别将这两职的过渡。而担任军主的,往往都是朝廷的正员将军,绝非如今大为泛滥的北朝军职可比。当初陈庆之为东宫直阁,所兼任的文德主帅,也不过就是一军军主的水平。 至于周文育,他本姓项,名猛奴,吴郡寿昌人。他是庶民出身,家境极为贫苦,但是人长得非常强壮,力大勇健,善于游泳,十一二岁时已经颇有名气。周荟在寿昌担任浦口戍主时,偶尔见到项猛奴,得知他“母老家贫,兄姊并长大,困于赋役”,于是出资资助项家,并将他收为养子,由时任太子詹事的名臣汝南周舍代为改名,带回宗族抚养教导。 此次率周荟等渡过淮河,重返汝颖地区,陈庆之想起去年剃发南逃的往事,想起去年葬送在颖水间的马佛念、宋景休等人,想起北中城分别的录事参军周惠,一时间感慨不已。 第一二二章:纷纭乱局(四) 虽然因着南北隔绝的关系,他现在还不知道周惠的近况,但是却并不怎么担心。** 以周允宣的机变,想来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况且,魏朝收复洛阳之后,曾经大赦全境,连逃往江南的魏臣也得到了赦免。周允宣手中有千余军队,地位也不甚突出,只要见机些就不难保住xìng命,最严重的结果,也不过是革职回乡、永不录用罢了。 如果是这样,倒是正中陈庆之的下怀。根据他那两个月的观察,周惠对功名和家门非常看重,若是在北朝失去仕进的机会,无法进入士族,想必会另寻出路的。 数rì前他探知尔朱仲远挥兵东进,魏朝豫州刺史郑先护前往抵御,立刻就决定率军进攻魏朝豫州,兵锋直指悬瓠坚城。这除了趁虚而入之外,也未尝没有惊动魏朝上下的用意。要知道,魏朝与司州毗邻,颖水源头的颖阳县北,就是周惠宗族所居的巩县,一旦他这番并进豫州的消息散布开来,传扬到周惠的耳中,周惠说不定会愿意前来相投,重归于他的幕府之下。 所以,陈庆之决定大张旗鼓,把声势造得更大一些。反正北朝现在面临尔朱氏的挑战,豫州则要抵御尔朱仲远的侵袭,绝对没有余力来对付他。 如何把声势造大?陈庆之想到了两个方案。一是围困悬瓠城,此城为豫州州治所在,是整个汝颖地区的第一坚城,一旦被围。必能震动周边。(.)二是招抚州内的蛮族,借用他们的力量扰动州内,或许还能趁机分割魏朝领地,为朝廷再立新功。 这并非不可能的事情。作为魏朝豫州屏障的东豫州,即是蛮民聚居之地,三年前已经为当时的司州刺史夏侯夔、谯州刺史湛僧智所拔,目前由湛僧智坐镇。 攻克东豫州,是梁朝这几年来取得的最大胜果之一,仅次于夏侯亶攻克魏朝扬州、拔掉魏朝淮南重镇寿chūn的那一役。在此之前的数十年内,东豫州蛮民始终是对魏朝最为忠心的一部。不仅挡住梁朝北进的步伐,而且还不时越过淮水,向梁朝的司州地区渗透。当初魏朝豫州豪族白早生袭杀刺史,据州叛投南朝,郢豫二州诸城尽皆落入梁朝之手时,此州蛮民却依然奋力抵抗,一直坚持到镇南将军邢峦的平叛大军到来。期间梁朝百般招抚,甚至许以车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五千户郡公的高位,州中的蛮民首领、魏朝东豫州刺史田益宗也没有降伏。 既然东豫州蛮民都能转投梁朝。豫州蛮民为何不可? 陈庆之对此信心十足,甚至还有更大的野心。希望重复去年的辉煌战绩。只不过,如今魏朝的情势已经不同,支持魏朝帝室的力量,因元颢的败亡受到了极为沉重的打击,而帝室的威望也降到了极点。虽然天子在境上重新扶持魏朝汝南王元悦,和尔朱仲远争夺淮南地区,却仅有魏朝东徐州刺史斛斯椿弃州来投,其余人都铁心跟随尔朱仲远,严密戒备梁朝方面的侵袭。在这种情况下。天子也放弃了北伐的心思,以免重蹈去年损兵折将的覆辙。 正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看着如今铁板一块的三徐地区,想起去年周惠提出的建议,陈庆之总会感到分外遗憾。在那个时候,若他听从周惠的话进占徐州,现在应该是主持淮南徐州刺史了?何至于在颍水边全军覆没。丢掉那身经百战的七千士卒?尤其是那两千文德骑军,乃是东宫禁卫军中的第一jīng锐,又跟随了他好几年,即使在豫章王萧琮献彭城投向魏朝、将佐士卒死没者十之七八时也没受到任何损失。结果却尽数没于颍水中流,连天子听闻后也大为嗟叹。 陈庆之暗地下了决心,这次一定要抓住机会。若能趁机震慑魏朝豫州周边,收伏境内的蛮民,那下一步攻略就好办多了。再集合附近的豫、南豫州刺史夏侯夔,郢州刺史、魏郡王元树,东豫州刺史湛僧智等人之力,攻克魏朝豫州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惜的是,他现在身边没有像周惠那样的得力幕僚,可以帮他了解魏朝豫州的形势,并且出谋划策。如今他兵进悬瓠,虽然能大致判断出城内的兵力,也知道豫州刺史郑先护无法回援,却连守将是谁、能力如何都不清楚,显然无法制定什么有效的计划。至于周围的地形,也只能依靠东豫州刺史湛僧智提供的那点情报。 走一步算一步!好在敌人不多……陈庆之只能这样想道。 ……,…… 周惠率军到达鲁阳,并没有作出什么大的动作,州府中的各从事史、各佐等佐官及手下吏员也大多留任,继续履行职责。这些州府佐官和督府幕僚不同,大多从本州征辟,乃是从属于州府,而不是刺史本人,没有督府幕僚和府主之间那样正式的主从关系,即使刺史离任也依然可以留在州中。正因为如此,即便州中刺史之位空缺一段时间,州府也能正常运转,不至于瘫痪下来。 有鉴于此,周惠也就没有过多的干预,只是令兼任州中主簿的平南府谘议参军谢邦进驻州府,代录州中众事,省署文帐册,以便逐步接管州中的治权。 他的主要心思,还是花在整军练兵之上。在这方面,王建是最可依靠的人,所以周惠特地任命他为镇城都督,全权主持州城中的军事;田颖则为防蛮别将,进驻作为州城屏障的鲁阳关南中郎将府,密切注意蛮民的动静。 卢柔、卢叔彪和崔士谦也从京师过来,带给周惠一好一坏两个消息。好消息是,卢柔的从祖父、范阳太守卢文伟,驱逐了尔朱荣任命的平州刺史侯渊,侯渊虽为平定韩楼之乱的名将,却不敢和卢文伟争斗,因为卢文伟出自范阳卢氏,曾主持督亢陂的重建,灌田万余顷,在本郡本州的声望无人能匹。因此他只能放弃地盘,勒兵南向就食。 “这的确是个好消息,”周惠笑道,“尔朱氏在东北诸州安插的人,以尚右仆shè、幽平营安四州行台、幽州刺史刘灵助为首,其次才是平州刺史侯渊。令从祖并非孟浪之人,敢以区区一郡之力,将侯渊驱逐出州,肯定是和刘灵助达成了什么默契。由此可见,刘灵助已经生出异心,很快也会背弃尔朱氏!” s 第一二三章:纷纭乱局(五) 卢柔、卢叔彪和崔士谦闻言,相互交流了一个眼sè,彼此都有些惊讶。 卢文伟身后有人,刘灵助意图背弃尔朱氏,这是他们推敲了许久才得出的结论。可这周惠才听见消息,立刻就做出了这样的判断,可见其思维之迅速,眼光之灵敏。由此看来,这位出身寒门的府主,能够达到如今的高度,乃是凭着真才实学,并非一时侥幸所得。 崔士谦在秘书省为著作郎,典司经籍,虽不如中书、门下那般亲贵,却也能够得知一些较为机密的事情。如今既然已经离职,周惠及其余二人都已经有所判断,他也不再隐瞒,很从容的拱手道:“将军此言甚是。前时朝廷曾经派人招抚刘灵助,以东北道大行台之位相许,如今想必是收到了成效。” “分化招抚,这是题中应有之意,我也曾经向天子上书言及,”周惠点了点头,对此毫不意外,“那么坏消息呢?可是北道行台魏兰根遭到失败?” 三人再次对望了一眼,却并没有直接回答,由崔士谦反问周惠道:“将军为何有此猜测?” “这也不难。如今朝廷和尔朱氏接战之处,一在河北,一在司豫境上。司豫境上有行台杨元略和郑先护互为犄角,或许还能相持一段时间;可是河北的形势却没那么乐观,三路行台皆不甚得力。而三路之中,杨大行台兵力极少,必须先招纳士卒,一时还不会和尔朱氏碰上;源仆shè手下有兵力万余。扼守太行险要,短时间内尚可坚守;只有魏兰根情形比较特殊,也最容易出现问题。”周惠叹息着应道。 “将军所料不差,”卢柔手持一轴书卷,如读书一般向周惠禀报着具体的情形,“魏行台至河北后,回定州巨鹿郡本籍招纳府户和乡曲,聚起了数千兵力。听说侯渊被逐南下,进至定州北部的中山郡境内,魏行台立即率部出战。却大败于侯渊手中。” 对于从侄卢柔的这番动作,卢叔彪已是见怪不怪。与此同时,他对周惠也更加的佩服,因为他已经知道,正是周惠的这个主意,在很大程度上解决了卢柔的口吃之症。 之前他接受卢柔的邀请,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周惠对卢柔的这番关切和照拂。而到了现在,见到周惠的时局判断能力,他终于下定了倾心相投的决心。 既然这样。卢叔彪也就不再藏着掖着,尽力在周惠面前表现出自己的才华:“魏行台之败。的确是在情理之中。他乃是出外的朝廷罪臣,急于建功赎罪,因此才会主动邀击尔朱氏,以此和尔朱氏划清界限,表达对朝廷的忠诚。可是,他于军略并不擅长,麾下也没有什么jīng锐,一旦接战,难免会遭受重挫。” “叔彪此言极有道理。较之当朝诸公。见识尤其高妙。”周惠明白卢叔彪的用心,自然不会吝惜自己的赞誉。不仅如此,他还趁势从座位上站起来,向三人躬身为揖:“我周惠出身寒族,因着对朝廷的忠诚和天子的错爱,才得以牧守一方,心中着实惶恐。广州为新立之州。蛮夏交杂,也正需要借重三位的大才。从今以后,恳请三位贤士多多指教,一同抚宁荒馀。为朝廷再立新功。” 见周惠如此礼贤下士,把姿态放得如此之低,三人也颇为感动。他们不约而同的起身,拜倒在周惠面前:“将军太谦了。我等既入将军幕下,自当尽心效力。” “好!我有三位贤士相助,可谓是如鱼得水啊!”周惠快步上前,逐一扶起三人,微笑着提议道,“三位远道而来,想必旅途劳顿,不如先歇息一阵如何?我已在州城中安排了一处雅舍,敬候三位入住,晚间还安排了酒宴,为三位接风洗尘。” “将军费心了!”三人纷纷应道。 ……,…… 正如三人所客套的那样,周惠为了安排他们,的确是费了不少心思。好在鲁阳虽然偏僻,却是昔年高祖孝文帝驾崩于南征途中之后、其子宣武帝继位之所,有奉迎新君、举行大典的行宫,有安置诸臣的官舍,有南征将帅进驻的军营。这些房舍虽然建得十分仓促,但彼时正值魏朝的全盛时期,又事关朝廷体面,气象却是颇为不凡。 考虑到三人的出身,周惠特地挑选了两处舍院,一处是昔年的尚书台官舍,乃卢叔彪之父、卢柔叔祖父、时任尚书郎卢光宗所居;一处是昔年的廷尉寺官舍,崔士谦伯父、时任廷尉少卿崔逸崔景俊曾在此住过。这两处房舍都jīng心修葺,焕然一新,又是自家先辈曾经住过的地方,三人对此都非常满意。 关于三人的职务,周惠也作出了一番调整。先是崔士谦,他生xìng明悟,长于治政,除担任平南府长史之外,周惠还让他兼任州中的治中从事史,居中治事,主众曹文书。卢叔彪志尚宏远,任侠好谋,周惠任命他为平南府谘议参军,参谋军务。卢柔聪敏多才,文思极佳,周惠以他兼任州中主簿,接替谢邦的职责。而谢邦则降一格使用,为平南府录事参军,西曹书佐。 西曹书佐即汉魏时的功曹书佐,主州吏及选举之事,职务虽低于别驾从事史、治中从事史和主簿,职权却非常关键,非亲信不得居之。至于录事参军,那是周惠出仕于陈庆之时的起家职务,正如他创建府户军时所任的折冲将军一样,于他都有特殊的意义。 因此,谢邦对此不会有什么意见;出任阳城太守的夏侯敬,甚至还对王建的那个折冲将军头衔羡慕不已。一方面是因王建能够依周惠旧例,置折冲司马、折冲参军,一方面则是因为周惠曾担任过这一职,而他对周惠向来钦服。 十一月初的时候,王建之前派出的家仆返回阳城,向王建禀报迁至阳城的消息。没过几天,周怀国也风尘仆仆的从阳城赶过来,径直往刺史府求见周惠。 第一二三章:纷纭乱局(六) 周怀国是周惠亲自拔擢的五名流民之一,除南阳王元宝炬家中的二管事周怀洮外,余下四人都在家中备受重用,各司其职。 其中周怀君跟随调任颍阳县令的大郎主周恕,负责酴釄酒的生意;周怀国留在轘辕关,负责安置河南府的流民;周怀章原本有些急躁,但在经历过陆康背弃之事后,xìng子沉稳了许多,目前负责情报事务;周怀荆年龄最小,又曾替周惠受过伤,因此被留在家中,和小冯、申屠迦娜等分主内外,侍奉家中主母元明月。另外的周福、周禄、周财等三名旧仆,则依然cāo着旧业,主持家中的铸钱作坊和家中田庄,并且照顾老家主周植夫妇二人。 随着周惠的崛起,家中诸仆的地位也水涨船高。例如周怀国,手中握着周恕拨付的大笔钱粮,已经先后安置流民三四千户,还参与创建府户北军,目前正担任着府户北军军副之职,并兼任康城县县尉,俨然是康城令、屯田别将周忠的副手一般。 如今他抛下手中的诸多职责,风尘仆仆的赶来鲁阳,周惠知道必有要事,连忙把他召入书房,令人捧来酪浆与他解渴。 等他坐定之后,周惠关切的问道:“是河南流民那边的事情吗?” 周怀国放下酪浆,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回家主,的确是流民的事,但是并非只有河南郡,连下游阳翟郡、甚至更下游的豫州都有流民涌来,情况已经非常严重。小人这次来。除了自己的事务以外,还带着主母的家信,以及夏侯府君、允恭兄的嘱托。”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件,离坐奉到周惠的面前。 周惠接过信,看了看封面,认得是元明月的娟秀字迹。不过,相比起家信来,周怀国带来的消息显然更加急迫。因此他把信件放到一旁,关切的向周怀国问道:“居然有这么多的流民么?宗德和允恭怎么说?” “回家主。允恭兄说的是阳翟郡流民。上次家主托他统计流民数目,一体提供房舍,他已经初步统计了八百余户,房舍也在建造之中。但是消息传到阳翟郡之后,又有大量流民涌了过来,康城县已经无法再给予安置。” “这样啊。”周惠点了点头,心中略有些懊丧。 其实,在吩咐周忠善待阳翟郡流民的时候,他就应该想到这个结果。 和人户稀疏的阳城郡不同。阳翟乃是颍水流域的菁华地带之一,自chūn秋战国起就是人烟稠密之处。如今的户口更是高达两万,比一般的州府还繁华,因而才依阳翟县设阳翟郡,提升行政级别。只不过,人户繁衍过多,在这个时代而言并不完全是一件好事,毕竟土地是有限的,承受能力也有限。阳翟郡土地就那么点,已经无法依照均田制足额拨付的桑田(永业田)和露田(口分田)。提升行政级别后,还要划出更多的公廨田供郡县使用。如此两弊相叠,再加上吏治败坏,郡县长和地方豪族肆意侵夺,自然免不了产生大量的失地流民。 如今他在康城县招纳流民开荒,给予优厚的待遇,那些阳翟郡流民得到消息。当然争相涌入和阳翟郡毗邻的康城县谋生。 周惠摇了摇头,继续问周怀国:“那么豫州流民又是怎么回事?” “豫州流民倒是不多。但是夏侯府君让小人转告家主,如今尔朱仲远正向豫州侵袭,南朝或许也会趁火打劫。豫州面临着东南两方的威胁。一旦形势发生变故,必然会有豫州流民向西北方向逃难。到时候,不仅是颍水上游的司州阳翟、阳城两郡,甚至连附近汝水中游的广州襄城、定陵、汉广诸郡也会有流民涌入,影响到阳城郡和广州的治安。”周怀国恭敬的回答道。 “这倒是不可不防。”周惠皱起了眉头。 也怨不得周惠担心。广州辖下的南阳、顺阳、定陵、鲁阳、汝南、汉广、襄城七郡中,以东南角的襄城郡和南端的南阳郡户口最多。其中南阳郡乃是分荆州南阳郡所置,户七千五百,口两万七千,占了全州的四分之一;襄城郡则是割豫州襄城郡的菁华地带所置,男女丁口超过四万,足足占了全州的四成。而一旦豫州动乱,流民蜂拥而来,州中人户最为繁盛的襄城郡便是当其冲。 周惠虽然乐意吸纳安置流民,可是他的能力毕竟是有限的。康城县荒田众多,又有家中钱粮作为安置预算,才能够吸纳三四千户流民;可豫州乃是河南仅次于司州的大州,一旦流民泛滥,他这新任的广州刺史如何应付蛮民和流民的双重压力?就凭借手中现有的府户东、西两军吗? 看着家主为难的神情,周怀国颇为忐忑。可是,该说的事情还是必须得说:“禀家主,河南郡也有大量民户涌入轘辕关,小人已经无力尽数安置……” “也是流民吗?”周惠闷闷的打断周怀国道。 “不是流民,是府户,而且大多是咱们府户东军的家属和宗族,”周怀国连忙澄清,“他们担心尔朱仲远攻进虎牢关,肆虐河南诸县;又见自家的子弟南来广州,家主和王将军、夏侯府君、田统领、谢郎君全部迁到阳城,于是也纷纷跟着迁了过来。” 这倒是一件好事。众府户军家属迁到阳城郡来,于加强自己的实力、维系府户军的忠诚极为有利,同时也证明了他和王建、夏侯敬等人在军中的威望,周惠绝对是乐见其成。甚至可以这么说,等到时机成熟,即使这些府户不愿搬迁,他都要想办法让他们南迁的。 只可惜,如今他们来得不是时候,刚好和阳翟郡流民、豫州流民撞在了一起,给阳城郡和周惠、夏侯敬两人带来了极大的压力。 在这巨大的压力之下,周惠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这一年多时间,他之所以能安置河南郡、阳翟郡的流民,很大程度上都是仗着酴釄酒的利润。可是,如今朝廷形势非常严峻,很可能有倾覆之危。那么,一旦京师失陷于尔朱氏,他还如何销售酴釄酒呢? 一时之间,周惠心乱如麻,居然颇有点四面楚歌的感觉。他挥手斥退周怀国,令他下去歇息,自己却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第一二四章:寒霜烽火(一) 想了好一会,周惠依然没有什么头绪。**烦恼之下,他干脆暂时丢开流民的问题,拿过元明月送来的那封信件。 信件中果然没有写到什么紧要的事,只是说了下家中的近况,说了下小姑周念、侄女周南的情形,然而在字里行间,却隐约表达出一些思念和幽怨情绪,宛如她以前所写的那首闺怨诗一般。周惠看着这些饱含情意的字句,再回忆起元明月的娇态,心中忽有所感,思绪也一下子飞到了数十里外的阳城。 也许该找个借口去阳城一趟,将元明月和妹妹周念接过来?再者,之前在堙阳分别时,他也对夏侯敬有过承诺,要替他向前中令、西兖州刺史裴粲的孙女裴婉兰求亲。 这个想法一起,就再也抑制不住,而在周惠的心中,也自动找到了更多的理由,为他的阳城之行提供支撑。当然,其中的一些理由也非常有道理,面对着如此复杂的形势,主政的夏侯敬和主持家务的阿兄周恕各管一摊,的确难以妥善应对,需要他亲自回去统筹安排,同时也亲眼看看具体的情况。 那么,该用什么理由去阳城呢?出镇地方州郡的长官,没有接到谕旨,一般是不得轻易离州的。年初他担任阳城太守时,以祭祖为名回巩县一趟,尚且勉强说得过去;但现在身为一方重镇,职权上的约束只会更加严格。 周惠继续思索着,一时间却找不到什么合适的理由。不过,他倒是想了一个变通的办法,那就是以巡视诸郡为名,前往州内与阳城郡康城县接壤的顺阳郡境上,和阳城太守夏侯敬、康城县令周忠会晤。/ 这个顺阳郡,并非汉时丹水一带的那个,而是太和年间所新置,辖龙阳、龙山二县。恰好与康城县接壤。同样的道理,顺阳郡以东的广州汝南郡,也不是豫州悬瓠城的那个,而是永安元年所新置,位于鲁阳郡以北。汝水之南。故而同样被命名为汝南郡,治符垒城。 南北朝时期的郡县,就是这么复杂,同名的情况极多。如果不说明是哪个州所辖,根本无法分辨。就算是同一州、同一郡内,也经常有同名的情形,然后以加上方位来区别。例如和广州汝南郡隔汝水相对的司州汝北郡,辖下就有南汝原、东汝原两县;广州辖下的定陵郡。治北舞阳和西舞阳;而已陷落于梁朝的魏朝郢州,则有南安郡南舞阳县,期城郡东舞阳县、西舞阳县…… 打定主意之后,周惠立即请来崔士谦,传达了巡视诸州的想法,令他以平南府长史、广州治中带鲁阳郡,并暂行州事。崔士谦以明悟见长,闻弦歌而知雅意,知道周惠另有其他事情。于是郑重的询问道:“将军巡视州中,是为公事,还是为私事?属下听说将军有家仆前来,是否与此事有关?” “算是公私兼顾!”周惠赔笑着,脸上略有些尴尬。 崔士谦脸sè更加郑重。继续追问周惠:“那么请将军向属下详述。若为公事,属下当为将军参详;私事的话,属下则有谏阻之责。” 周惠无奈,只得把流民泛滥之事告诉崔士谦。 反正。这是他目前面临的最大问题,之后无论有什么举措。绝对绕不过这位首席幕僚。 “原来如此。将军在阳城郡的宗族,一直在以私产安置流民啊!”崔士谦面容转霁,向周惠拱了拱手,“此为造福地方之善政,属下十分佩服。” “长史过奖了。寒家为河南府户出身,又有阳城县开国伯的世爵,理当心系桑梓,尽力照顾昔rì同袍,”周惠谦逊的摆了摆手,实际上却在进一步拔高自家的形象,“只可惜,阳城郡的接纳能力、寒家的财力都十分有限,如今面对大量涌入的流民,虽然想善始善终,却已经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尤其是豫州,一旦发生变乱,连咱们广州也会受到流民的波及。” “这倒是不可不防。”崔士谦眉头紧皱,显然在努力的思索。这样沉吟了片刻,他忽然建议周惠道:“将军,既然阳城郡接纳能力有限,何不让流民道咱们广州来?属下近rì查看州中户籍,发现除襄城、南阳二郡之外,其余五郡的人户都非常稀少,鲁阳、汝南二郡,甚至不满千户,足以安置大量的流民。” “唉,长史有所不知,户籍上的那些人户稀少的郡,少的只是朝廷编户而已。除编户外,还有大量的蛮民,号称为鲁阳蛮。他们占据着大量的土地,种群繁衍极多,二十多年前反叛朝廷那会,人数高达数万,着实不可小觑,”周惠摇了摇头,否决了崔士谦的提议,“如今国势衰微,邻近东荆州、南荆州的蛮民先后叛离,咱们又是新近上任,必须小心应付,才能保持州中的长治久安。若是放流民入州的话,他们蛮民争田,难保不会激起反叛,到时咱们怎生应付得来?” “将军此言差矣,”崔士谦拱手一揖,向周惠反驳道,“如将军所言,蛮民的势力的确庞大。然而,广州本乃中原腹地,本为我华夏子民所居,那些占据此地的蛮民,只不过是趁着中原战乱、南北对峙,才得以逞其凶焰而已。将军为护蛮中郎将,既要以恩义羁縻之,同时也不能放任他们。若是担心军力不足,正可接纳流民入州,借助他们和蛮民对抗。” 这番话合情合理,听得周惠频频点头。可是,在周惠的心中,却并不赞同他的意见。 实际上,对于蛮民的来历,周惠比崔士谦了解得更为透彻,现任北主客郎中魏收后来所著的《魏》中,对蛮人的势力发展和势力范围作过很详细的描述,“魏氏之时,不甚为患;至晋之末,稍以繁昌,渐为寇暴矣;自刘石乱后,诸蛮无所忌惮,故其族类,渐得北迁”,于是“处江淮之间,依托险阻,部落滋蔓,布于数州,东连寿chūn,西通上洛,北接汝颍,往往有焉”,以至于“陆浑以南,满于山谷,宛洛萧条,略为丘墟”。 对于这些蛮民,魏朝一方面招抚,一方面也有所防备。如河南府户军,原本就是为了协助和监视三荆地区的蛮民所建,曾在桓叔兴手下迭立战功;到桓叔兴反叛时,主力则为叔兴麾下的蛮民所灭,几乎名存实亡。 s 第一二四章:寒霜烽火(二) 换而言之,崔士谦的意见,就是魏朝对蛮民的一贯策略;而周惠重建河南府户军,也就接过了这一军的使命,朝廷对他也不无期许。.否则的话,何以任命他为护蛮中郎将? 周惠并不排斥这个任务。可是,他的目光看得更为长远,一直延伸到黄河以北、太行以西的并肆诸州。在那里,尔朱兆、尔朱世隆想必已经举兵东向,攻击截断太行的大行台、大都督源子恭。源子恭手下大半都是降将降卒,得知北道行台魏兰根兵败的消息后,军心必定动摇,估计坚持不了多长时间。另一位大行台、司空公杨津,离开洛阳时仅带着五百羽林军骑,需要先往山东诸州招纳士卒,然而时间是如此紧迫,即使他能够说服山东诸家大族出兵,仓促间又能召到多少多少人呢? 按照这个趋势,尔朱兆很快就能打通南下通道,抵达大河一线,威胁河南地方。到时候,朝廷寻求地方上的支援,能够考虑的就只有三荆、三齐及豫州、广州、洛州。三齐和豫州面临尔朱仲远的威胁,洛州多半都是山地,三荆大行台李琰之才能平庸,都没有余力支援朝廷;而他这个广州刺史,就是朝廷最可倚重的地方重镇。 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广州绝不能发生任何变故。否则别说是提供支援,连他这刺史的位置都将岌岌可危。无论是朝廷要换人平乱,还是尔朱氏趁机侵夺,他都没有办法反对或阻拦。 所以,周惠现在不能行此险着,维稳才是最重要的。崔士谦虽然见识不俗,能力突出,但他乃是大器晚成型的人,现在初膺实务,还远没有三十年后那般惊才绝艳。(.) “此事不急,等我和阳城方面联系过后、摸清实际情况后再说。”周惠摆了摆手,坚持了自己的意见,“期间的州中事务,就委托长史费心了。如有军事,则可与王司马协商。” 崔士谦心中有些失望。不过。出于属臣的cāo守。他还是拱手领命道:“属下一定尽力。” ……,…… 第二天,周惠嘱咐过平南府司马王建后,率录事参军谢邦、骑曹参军长孙毅等数十骑离开了州城。同时令周怀国立即回返,知会阳城太守夏侯敬、颍阳县令周恕、康城县令周忠等,约定三rì后在顺阳、阳城两郡的郡道上会晤。 趁着这三天的空闲,周惠也走马观花,初略的在汝南、顺阳两郡中考察了一番。他惊讶的发现。郡中并无太多山地和蛮民,人烟也比较稠密,沿汝水自西向东,两岸处处都是平整的原野,开垦着大量的良田,并非如他所想象的那般荒废。 辖下如此兴旺,自然是令人欣慰的。然而在欣慰之余,周惠却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侧身向左首的谢邦问道:“世裔。你曾为州中主簿,应该还记得两郡的编户数目?” “属下大致还记得,”谢邦略一思索,“汝南郡七百八十三户,在籍男女丁口二千三百四十四人;顺阳郡两千零四十五户。在籍男女丁口七千二百五十二人。” “这其中肯定有问题!”周惠冷哼一声,“咱们从鲁阳入汝南郡,沿汝水走了小半天,沿途就不下千户之数!” “是因为郡中世家大族的关系!这些大族虽然只算一户。但是人口极多,分的田也多;再加上本族的官田、爵田之类。一户的田产和丁口,恐怕就要抵上好几十户呢。”谢邦向周惠解释道。 周惠点了点头。谢邦曾在阳城郡担任郡丞,对于户籍方面的制度十分熟悉,他的话还是很有道理的。魏朝的情况也正是这样,崇尚三礼,注重孝道,鼓励一族聚居,缌服同爨。如恒农杨氏杨播、杨椿一家,四世同堂,合计两百余口,就常常受到当世的倾慕。 周惠无意挑战这种时俗,心中却依然存着疑惑。不错,有大族的话,户数自然会少些,但是男女丁口应该不会少。有鉴于此,周惠基本可以肯定,这两郡中存在不少瞒报之事。 虽然按照朝廷律令,士族不必承担租赋,可周惠不喜欢被蒙蔽的感觉。而且,既然他们连不必承担租赋的族人也瞒报,那本该承担租赋的编户呢?会不会接纳甚至强迫编户依附他们,借此逃脱应承担的租赋? 周惠沉吟着,吩咐身旁的谢邦道:“世裔,咱们回去后,你仔细查查,这两郡的士族有哪些,族中有多少丁口,各有哪些人担任朝廷官职。然后把数字报我知晓。” “不用查,属下现在就可以告诉使君,”谢邦微微一笑,“这两郡中最大最主要的士族,乃是原籍上谷郡昌平县的上谷寇氏。” 上谷寇氏?周惠也想了起来。这月余时间,虽然他的主要心思都放在军务上,可是对州中的人事也有所留意。他分明记得,州中的首席佐官别驾从事史,乃是由伏波将军寇炽寇绍叔担任,目前已经去职,改任襄城太守;其子寇士肃,年仅二十余,已担任州主簿,为州中第三佐官,前时才由谢邦替下;还有目前的顺阳郡中正、汝南郡中正,乃至汝水北岸司州汝北郡的郡中正,似乎也都是上谷寇氏的人。 “你应该看过寇氏的籍注?”周惠沉吟着问道,“这一家有何来历?” “来头倒是不小,”谢邦慨叹一声,“使君可曾听说寇讃、寇谦兄弟?” 周惠心中大讶,不由得停马驻足:“寇谦?!可是建议太武帝灭佛崇道、改元太平真君、晋封当朝国师的寇谦之?” “正是此人,”谢邦点了点头,“他与寇讃乃是孪生弟兄,如今的寇氏一门,正是寇讃的后裔。” 实际上,当寇谦之还在嵩山学道养望时,寇讃就已经功成名就,因举家投效、招抚流民之功,被太武帝封为轵县侯,并且在河南立南雍州,以寇讃为南雍州刺史,治洛阳。而等到寇谦之晋封魏朝国师之后,寇氏又再获提携,一门先代追赠太守、县令、侯、子、男者十六人,临民者七郡、五县,寇讃则超阶晋封为河南郡开国公。 s 第一二五章 :寒霜烽火(三) 时至今rì,因魏朝迁都洛阳,寇氏也南迁至司州南端,宗族繁衍得越发兴盛。自寇炽算起,其伯祖寇元宝袭河南郡公爵,死后追赠安南将军、豫州刺史;其祖父寇臻寇仙胜生前为郢州刺史,别封县侯;其长房堂伯寇祖叹生前为使持节安南将军、东徐州刺史,假太尉,嗣河南郡公;其父寇轨寇祖训早逝,生前为顺阳本郡太守;其嗣父寇孚寇祖达为南阳太守;其叔父寇治寇祖礼为鲁阳太守、前将军、东荆州刺史,五年前死于征蛮战事,赠卫大将军昌平县开国男;其嫡男寇朏之子承父职,三年前就袭父遗爵,以冠军将军出掌东荆州;叔父寇隽寇祖俊为左将军,目前担任梁州刺史的职务。 不仅是这些起家出仕的亲族,哪怕是家中患病的人,也各有其出路。如寇炽的七叔寇凭寇祖驎,患病十三载,生前也依然能兼着郡丞的职务,占得六顷公廨田。还有他的侄儿寇胤哲,同样是缠绵病榻,却在十四岁时就担任汝北郡中正,直到现在还没有解职。 可以这么说,广州辖下的七郡,每一郡都曾有寇氏的人主政过,而顺阳本郡、汝南邻郡则是其固定的势力范围,郡中正甚至郡太守之职,基本上由寇氏垄断着,若是没有寇氏的人主政,则空出太守之位,由寇氏族人以郡丞、郡尉代理事务。 “这真是惊心动魄啊!”周惠紧紧的皱起了眉头,忽然想到了一个人,“世裔,现任尚书郎、城阳王元徽的亲信寇弥,也是寇氏族人吗?” 谢邦点了点头:“不错,寇弥字祖仁,乃前东荆州刺史寇治胞弟。” “原来如此。”周惠微微颔,心中已经明白,这上谷寇氏一门是什么德xìng。 根据他的记忆,寇氏与城阳王元徽的关系极为亲近。“一门三刺史,皆徽所引拔”,如寇治嫡男寇朏之,在父亲阵亡两年后便子承父职,出掌东荆州。肯定是通过元徽钻营而得;至于寇弥本人。则担任过城阳王元徽的僚属。可是,小人之交,终究无法善终。等到尔朱兆入洛,城阳王元徽逃出洛阳、前往寇弥家中寻求庇护时。这位亲信故吏却不顾昔rì的主从情分,不顾过往的巨大恩惠,派人杀掉恩主,持其头颅前往尔朱兆处邀功。 如果说元徽是没有眼光,那么寇弥及其背后的家族。就可谓没有廉耻。周惠虽然向来和城阳王元徽不睦,也看不惯他的嫉贤妒能,但更厌恶像寇氏这样的忘恩负义之辈。 想到这里,周惠心中已经有所抉择。于是他冷哼一声,策马向前疾驰而去。 ……,…… 上谷寇氏乃广州第一士族,多人在州府中任郡中正、诸曹从事,自然能够探出刺史周惠出巡的消息甚至行踪。对于这位使持节、领当州大都督、握有生杀大权的一方重镇,寇氏的态度非常务实。除先前知趣的让出州别驾从事史、州主簿两个佐官之外,如今得知周惠出巡顺阳,也没有因为他与恩主城阳王元徽的矛盾而轻慢,很快派人前来官道的路口迎接。 他们派出的人,乃是前司州汝北郡中正寇权寇遵略。此人今年三十七岁。系已故顺阳太守寇轨第五子,襄城太守寇炽即其四兄,因夫妇俩一无所出,以二兄寇峤寇遵乐次子为后。也就是目前的司州汝北郡中正寇胤哲。 周惠得知他的身份,又得谢邦小声提醒。知道他是寇胤哲的嗣父,两人父子相传,把持汝北郡中正的职务,心中便颇为不喜。寒暄之后,即以不便扰民为由,拒绝了寇权的邀约,自去郡内驿馆歇息。 寇权向来以家世自矜,前来迎接这位出身府户寒门的刺史,本以为已经体现了足够的诚意,料想这位刺史应该倍感荣幸。可他没想到,周惠竟然毫不客气的拒绝了他。 真是给脸不要脸!寇遵略悻悻的腹诽道。 想当初,出身荥阳郑氏名门的前任刺史郑先护,还不是对寇氏抚慰有加?后来敢拒绝元颢,还不是借用了他们上谷寇氏的影响力?否则的话,他在州中根本招不到足够的士卒,也筹不到足够的钱粮,如何能够应付元颢派出的讨伐军? 然而,仔细一想的话,这位刺史统领府户军,有自己的直属兵力,还真不用看他上谷寇氏的脸sè。反倒是他上谷寇氏,必须小心点儿,避免让这位出巡的刺史抓到什么痛处。那个使持节的头衔,可不是白给的,说是掌握着全州的生杀大权都不为过。 寇遵略顾不得腹诽周惠,急匆匆的赶回家中,请来长房的堂兄寇元孙、本房的二兄寇遵乐一同商议。 正在商议如何应付巡查的时候,襄城太守寇炽长子、前广州主簿寇士素忽然从襄城郡赶了回来。得知刺史住在郡内驿馆,他顾不上休息,也顾不得时辰已经不早,立刻请伯父寇遵乐、叔父寇遵略和他前去拜会。 “还去?”寇遵略冷哼一声,“要去你去吧!这厮架子大得很,我是不愿领教的了!” 寇遵乐却是担任过光州刺史的人,自因病引退道现在,一直是家中的主事者,比弟弟理智得多。他看着侄儿风尘仆仆的模样,很是关切的问道:“你来得如此之急,又急于拜会刺史,是不是郡中出了什么变故,非得借用州中的力量不成?” “伯父明鉴!”寇士素连忙回答,“最近两天,郡中突然涌进了不少流民。咱们打听之后,才知道豫州州治悬瓠城正遭到梁军的围困,州中人心惶惶,所以不少人都离开豫州,进入咱们襄城郡避祸……因为这件事情,阿父现在正担心得很呢!” 寇遵乐微微颔,他知道四弟担心的是什么事情。襄城郡人户本来就多,如今有大量流民涌入,郡中的治安状况势必会急剧恶化。 这倒还是其次,更关键的却是悬瓠城被围,而他的二女儿寇婉华,以及二女婿、前广州防蛮别将裴景颜之弟裴景徽都在城中,一旦城池陷落,自然难以幸存。 四弟和裴景微一家关系极为密切,除景徽是他的二女婿外,他自己和其兄裴景颜也颇有交情,长子裴士素还娶了景颜、景徽的妹妹,所以他决不能看着裴景徽和女儿遭到丧身之厄。 第一二五章:寒霜烽火(四) “如此说来,你父亲是想让刺史出兵救援悬瓠城啰?”寇遵乐沉吟着问道,“只不过,此乃豫州之事,本与广州无关,难道你有把握说动刺史么?” “虽然是豫州之事,但梁人乃是外敌。 . . 在这种情况下,依照朝廷的军法,邻州是可以出兵助战的,”寇士素胸有成竹的应道,“阿父打听过这位刺史的履历,其人本为阳城太守,因入京护驾之功才得以跻身紫袍大员。阿父认为,这位刺史能从阳城出兵救援京师,和尔朱氏作对,要么是忠心为国之人,要么是贪功求进之辈;但无论是哪一种,眼见豫州危急,他都不会拒绝出兵。” “这话倒是很有道理,”寇遵乐点了点头,“那么,我就和你一同前去拜会刺史吧!” ……,…… 叔侄两人主意一定,即刻驭马前往驿馆,边走边商议着合适的说辞。等见到周惠的时候,他们不说自家有亲属在悬瓠城中,只说豫州形势危急,人怀疑惧,大量流民纷纷涌入襄城郡内,希望刺史能够出兵支援豫州,一则为朝廷分忧解难,二来也能安抚豫州人心,缓解广州襄城等郡受到的压力。 “如果使君出兵的话,我上谷寇氏愿意担负部分军粮。”寇遵乐最后说道。 听了这番言辞,周惠的第一反应是感到疑惑。这上谷寇氏,把持着两三郡,自私自利的事情肯定做得不少,什么时候会转变家风,这般大义凛然的替邻州民众考虑? 他狐疑看着这叔侄俩,心道该不会有什么yīn谋吧?是自家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还没来得及掩饰,担心被州中查出来,从而想办法将自己支开一段时间?亦或是自己的态度过于明显,让他们产生了戒心,希望借邻郡的战事削弱自己的力量? 与此相比,梁人侵袭豫州。那倒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如今豫州刺史郑先护在东郡一带抵御尔朱仲远,州中十分空虚,他们当然不会放过这个趁虚而入的好机会。 周惠并不担心悬瓠城的处境。虽然他乃内地刺史,对边境的情势不太关注,也不知道入侵的梁朝将领是谁。但可以肯定是来自于梁朝的司、北司二州。这两州处在魏朝豫州的南面。户口非常稀少,向来只负责防守义阳三关,如今就算全力入侵,也不可能带上太多的兵力。绝对奈何不了地势优越、城防坚固的悬瓠城。 此外,周惠也不愿被上谷寇氏牵着鼻子走,“提供部分军粮”这种程度的承诺,还打动不了他。他现在最关心的,是阳城流民及上谷寇氏的问题。没有必要为其他事务分心,也不打算贸然消耗自己的兵力。 “两位这番博爱之心,我对此十分佩服,”周惠尽量露出温和的笑容,话中却毫无转圜的余地,“只不过,我刚刚上任不久,自州的事情尚且没有理出个头绪,怎么会有力量支援邻州呢?” “使君此言差矣!”寇遵乐略一拱手。昂然劝道,“不瞒使君,在下身犯足疾之前,也曾在光州担任刺史,接纳过不少逃避葛荣之乱的河北流民。深知其中的艰难之状。如今使君尚未理清州事,就更应该出兵救援悬瓠城,否则若悬瓠城一失,大量豫州流民涌入。岂不是让使君的处境雪上加霜,更加难以料理本州事务?” 这番话看似关心。其中的自矜和轻视之意却怎么也掩饰不住。周惠听在耳中,感觉十分刺耳,于是也不再客套,直接拿言语打发他们:“本将的处境如何,不劳两位担忧。那悬瓠城城防坚固,三面环水,也不是那么好攻下的,何必劳师动众?……如今时辰已经不早,本将还要安歇,言尽于此,两位请回!” “原来使君是这么想的,”寇士素等了这半刻,总算找到了插话的时机,“使君可知,如今包围悬瓠城的敌将是谁?乃是梁朝司、北司二州刺史陈庆之!此人去年入侵那会,连下三十余城,一直推进到了洛阳,兵锋极其锐利,使君认为悬瓠城能挡住他吗?” “什么?居然是陈庆之吗!”周惠一下子失去了淡定,猛然从榻上站了起来。 “正是此人。”寇士素应道,心中既有打动周惠的得意,也对他的表现颇为鄙薄。 看你如此装腔作势的故作淡定,原来也不过如此!仅仅只是听到陈庆之的名头,还没见着人呢,就仿佛见到猛虎似的,刹那间变成这副情态! 只不过,看他这副畏敌如虎的样子,肯定是不敢出兵了吧? 寇士素忽然觉得,自己或许是弄巧成拙了。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周惠愣了片刻,忽然重重的点了点头:“好!我决定出兵!” “使君真的决定了吗?”寇士素顿时大喜过望,“要出兵支援悬瓠城?” “决定了。”周惠再次颔道。 就在刚才这片刻之间,他的心中转过了好些念头。先是对陈庆之的怀念,怀念当初和他一同东征的经历,怀念他对自己的种种教导,怀念和他驻守北中城、偷袭河北大军的壮怀激烈;而在这怀念过后,紧接着就是一股跃跃yù试的冲动,想急切的见一见陈庆之,见一见这位昔rì的府主和军事上的领路人,在他面前展示自己的成就,哪怕是以敌军的身份。 当然了,除了心血来cháo之外,周惠在作出决定前,也仔细考虑过其中的风险和收益。 风险方面,周惠觉得可以忽略。陈庆之虽然军略出众,也有着传奇一般的战绩,但彼时他所率领的部队,乃是南朝禁卫jīng骑和同郡子弟兵,还有元颢这个天字第二号的带路党,面对着人心惶惶的魏朝地方守军,自然是攻无不克、所向披靡。如今他为小州刺史,麾下不可能有什么jīng锐,即使趁虚而入,也不可能攻下坚固的悬瓠城,更别说打垮他麾下的优势兵力。 至于收益,一是稳定豫州人心,防止产生大量流民,影响广州和阳城郡的统治秩序;二是提高自己的名望,同时向元子攸显示忠诚;第三嘛,就要从这上谷寇氏身上着手了,救援悬瓠城的要求,毕竟是他们主动提出来的,周惠决定出兵,无论如何都是给了他们脸面,或许还遂了他们的某些心思,自然要收取相应的酬劳和补偿。 第一二六章:寒霜烽火(五) 周惠提出的条件不算苛刻,只是让上谷寇氏协助州中安置阳翟郡的流民。 . . 这个条件同样有三项收益,一是减轻阳城郡的负担,方便夏侯敬优先安排众府户的亲属及家族;二是向上谷寇氏的控制区域内掺沙子,打破他们对汝南、顺阳两郡土地的垄断;第三是留下一个导火索,为之后打压甚至消灭寇氏留下引子。 而且,关于这个条件,周惠有非常充足的理由:“本将查看州中户籍,发现汝南、顺阳两郡户口极少,大有开发的余地。恰好在相邻的司州阳翟郡中,有许多流民无田无房,生计堪忧,本将担任阳城太守时,曾努力安置过,现在虽然移镇广州,却也不能弃之不顾。因此,本将决定引阳翟流民入这两郡垦荒,以收人地两宜之效……两位既然能够为豫州流民着想,想必能体会到本将的这片苦心,所以希望两位能够说服家族,协助本将安置流民。” “这……”寇士素迟疑了。他是寇家小辈中的重要人物,自然知道郡中的户口为何不多。至于让出部分田地安置流民,那更是想都别想,因为流民安置后都是要纳入户籍的,寇家根本落不了什么好,岂不是瘦了自个、肥了州中? 寇遵乐却毫不犹豫,一口答应了下来:“我上谷寇氏为州中大族,自然要襄此善举。” “若能如此,则阳翟流民幸甚!”周惠微微一笑,令驿丞将二人送出驿馆。 出得驿馆大门,寇士素不解的询问寇遵乐:“伯父,您为何要答应刺史的要求呢?咱们协助州中安置流民,郡中就得让出不少田地来。这些田地,即便暂时荒着,但迟早都是咱们上谷寇氏的啊!” “我何尝不知此节?可刺史既然有这个心思,又特意出巡咱们两郡,岂能不吐出一点?”寇遵乐叹息了一声,“与其让州中独力安置。还不如参与其中,至少有上下其手的机会,隐下一两百户应该没什么问题。” “还是伯父想得通透!”寇士素一脸敬服。 他却不知道,这种想法正好落入了周惠的圈套之中。周惠在拜托他们的时候,就料到他们惯于自私自利。免不了做些小动作。从而主动向他送上把柄。 当然,这是之后要考虑的事。至于现在,周惠虽然没空收拾他们,却也有了意外的收获。不仅有望稳定豫州人心。也暂时给阳翟郡流民安排了出路,这出路虽然比不上阳城郡,州中和寇家也不可能给流民太多的支持,但总归是一条出路对吧?而少了豫州和阳翟郡方面的流民负担,阳城郡只需安置众府户的亲属及家族。以家中现有的财力和夏侯敬、周忠等人的能力,周惠觉得应该是能够做到的。 如此一来,他面前只剩下了一件要务:出兵豫州,直面昔rì的府主陈庆之! ……,…… 陈庆之刚刚打了一场胜战。他在颍州刺史娄起来援时,假意向南撤回梁朝境内,引诱守军出城追击。娄起立功心切,仗着手下骑兵比南军jīng锐,悬瓠以南又是一马平川。道路冻得坚硬无比,于是贸然追了过去,准备将南军消灭在汝水、淮水之间。结果才追到溱水附近,就被陈庆之打了个埋伏,狼狈的逃回悬瓠城。 挟着战胜之威。陈庆之引军向北,继续围困悬瓠。而这一次,再没人敢轻易出城应战,攻守双方暂时僵持了下来。 他们都在等。等待郑先护和尔朱仲远的交战结局。 悬瓠城方面,自然是希望刺史郑先护能够继续挡住尔朱仲远的三徐军队。那么随着天气继续转冷,城外的南军迟早都会退兵;更理想的情况,则是尔朱仲远转攻司州杨昱,刺史便能腾出手来回援,将南军消灭于城下。 陈庆之却是希望尔朱仲远击破郑先护,扰乱整个豫州的人心。若能如此,他便可乘机招抚州内蛮族,为梁朝拓地开疆,甚至连悬瓠城也将不攻而落。 怀着各自的小算盘,两方都保持着克制,这一僵持就是三四天。陈庆之依然十分淡定,但是麾下的有些军将却坐不住了,其中就包括前军军副周文育。 周文育阅历尚浅,如今乃是次深入敌境。他在兴奋之余,心中也颇感担忧,毕竟他们才三千多人,兵力似乎太少了点,不适合长期在敌方境内的坚城之下逗留。要知道,魏朝的军事实力极强,去年围攻北中城那会,可是聚集了五六十万大军的!而一旦他们反应过来,己方这三千多人如何能够应付? 他把这个担忧告诉主将,主将陈庆之却呵呵大笑:“魏朝有五六十万大军不假,甚至连百万兵力也能拿得出来,可那是在政令统一、上下同心的情况下。如今魏朝内讧,帝党和尔朱余党争锋相对,处处都是战端和烽烟。在这种情况下,各州不仅无法整合,而且被内耗牵制住大量的兵力,同时还必须防备州中生乱,哪还有什么余力应付外来的进攻?” 陈庆之麾下的仓曹参军,担忧的却是另外的问题:“如将军所言,咱们固然是不怕敌军。但咱们州中本就贫瘠,这样虚耗粮草,终究不太妥当啊。” “这倒不可不虑。”陈庆之皱起了眉头。 南朝军制,士卒有世兵、募兵和征兵这三种。其中世兵是魏晋兵制的残余,地位和待遇都非常低下,战力也极其不堪,自晋亡以来已经rì趋没落;征兵乃是强征从军的编户,一般是在大规模作战时,按照三五发丁的方式征发,军纪和战力都没有保证;至于常备jīng锐兵力,基本上都是以募兵为主。无论是淝水之战时的北府兵,陈庆之纵横淮北的白袍军,还是宋武帝刘裕、梁武帝萧衍赖以起家的军队,都是这种由朝廷或将领招募的公私募兵。 募兵的战斗力不俗,相应的待遇也好,出战时的花费更比平时要多。所以,陈庆之不能长久的曝师于外,还必须留出足够的钱粮,以维持手中作为中军主力的千余募兵。 第一二六章:寒霜烽火(六) 兵贵锐而不贵久,这个道理陈庆之再清楚不过。只可惜,他出兵的这个时候,田间的黍子早已收割完毕,沿途的民户也纷纷出逃,无法就地筹措粮饷;如今这半个月眼看就要过去,预计的两个目标却都没有达成。既没有蛮人主动上门投靠,周惠也没有前来豫州寻他。 这样考虑了一阵,陈庆之只能作出妥协:“咱们再包围三天!三天之后,若是还没有什么进展,咱们就撤回司州……景德,你替我传令前军,去招抚汝水下游的蛮人,让他们投靠东豫州,并且为咱们提供部分粮食。” “遵命!”周文育正闲得无聊,闻言立即欣然而去,把命令传达给养父周荟。父子俩点起五百士卒,沿汝水进入豫州新蔡郡,次rì便到达了蛮人控制的区域。 他们原本以为,挟着击败颍州刺史、兵围悬瓠州城之威,应该很容易让蛮人降伏。况且,东豫州正是蛮人聚居之地,让他们向东豫州靠拢,岂不是正合他们的心意么? 可是,他们却不知道,此地的蛮人称为白水蛮,与东豫州的蛮人向来不睦。因为东豫州的蛮民原本居于淮南光城郡,投靠魏朝后才迁移到淮北,由其蛮帅田益宗统领新设的东豫州。这三十多年来,光城蛮大肆繁衍,同时继续吸纳淮南蛮人,由原本的四千余户增长到一万四千余户,着实挤占了白水蛮的不少生存空间。 周荟父子错估了形势,不仅未能将白水蛮招抚,反而遭到数千蛮人的围追堵截,一rì中接战数十次。赖着周文育的骁勇,众人总算冲破了蛮人的包围,可是周荟却不幸战没,遗体也落入蛮人之手。周文育冒着生命危险冲入蛮群,这才抢回了养父的遗体,身中却也中了好几处创伤,几乎和养父一样死在蛮人手中。 接到这个消息。陈庆之明白,自己这次出兵的第一个目的是不可能达到了。如今前军受创极重,士气大为沮丧,必须尽快撤回州中休整才行。 恰好在这个时候,周惠的两千府户军和两千郡兵已经集结完毕。他率军沿汝水直下豫州。一路上浩浩荡荡。还特意造出巨大的声势来,以便安定豫州的民心。陈庆之原本打算迅速退去,可听到这番动静,他倒不急着走了。因为那支援军一看就不是来拼命的。这样大张旗鼓,唯恐对方不知,不过是想让对方知难而退,避免无谓的争斗而已。再者,对方声称是广州军。这一州陈庆之去年曾听说过,乃是在鲁阳关南中郎将府的基础上分司州所置,估计就跟他这因义阳三关所置的司州差不多,又能够拿出多少兵力来? 尤其让陈庆之在意的,则是领军主将的名号: 平南将军、府户军大都督、都督广州诸军事、广州刺史义兴周惠! 据陈庆之的了解,义兴周氏迁往北朝的,就只有河南郡巩县那一支;义兴周惠,他也只听说过一个,也就是他在魏朝时的卫大将军府录事参军。以及元颢所任命的洛阳令、伏波将军、假城门校尉。可是,陈庆之实在无法想象,那样一个背着敌党、逆党双重头衔的寒门子弟,如何能够获得魏帝元子攸的青眼,在短短一年的时间内青云直上。晋升至大都督、州刺史的地位? 因此,陈庆之决定留下来查探一番,算是对此次出兵的第二个目的有所交代。麾下的前、中、后三军,被他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遭受重创的前军,由军副周文育率领。护送其养父周荟的遗体先行返州;第二部分是中军主力,由他本人率领着留在悬瓠;第三部分是后军,由副将领军至淮水北岸,调集船只作为接应。 南军的这番动作,自然是落入了悬瓠守军眼里。可是,鉴于城内兵力薄弱,以及颍州刺史娄起的前车之覆,悬瓠守将、行豫州事yīn遵和丝毫不敢放松,直到周惠率部到达后才放心的出城。而这个时候,陈庆之已经率中军主力离开悬瓠,撤往汝水对岸戒备。 见此情形,周惠心中明白,陈庆之已经知道他没有决战之心,如今留在对岸,或许就是想见面叙旧而已。于是,他很有默契的派遣平南府录事参军、行军主簿谢邦为军中使节,过河去见陈庆之叙话。 去年在荥阳的时候,谢邦曾经当过南军的俘虏,被陈庆之的审讯吓得够呛。然而,经过这一年多的历练,谢邦早已今非昔比,在陈庆之面前表现得非常镇定。陈庆之根本没有认出是他,直到他主动提起当初的开释之恩时才明白过来。 “这么说,对岸的领军主将确实是允宣了。”陈庆之叹道,心中颇为复杂。 “正是,”谢邦拱了拱手,“允宣兄说,当rì北中城一别,至今已经过去了一年多。期间的种种经历,一时也不能尽述,但是允宣兄很感谢陈将军的教导和提携,也恭贺陈将军晋封县侯,出镇一方。” 他用的是私下的称谓,陈庆之明白他说的是私事,也投桃报李的应道:“允宣言重了,当rì在北方,是我多承他的辅佐才是。另外,他能脱颖而出,受到重用,我也甚感欣慰,烦你替我恭贺一声。” “是,在下一定将话带到。” “有劳了,”陈庆之点了点头,话锋随即一转,“谢主簿既为军使,你家将军还有什么话说?” 这是谈公务的格局,谢邦也收敛态度,肃容应道:“我家将军说,陈将军为司、北司二州刺史,州中颇为贫瘠,何必擅自兴兵,加重治下百姓的负担?淮水之间,大都为蛮人控制地带,魏朝东荆州、南荆州,梁朝北司州、东豫州莫不如是。魏朝与梁朝的争斗,主要是争夺蛮人的支持,因此前有梁朝光城蛮帅田益宗归魏,后有魏朝南荆州刺史桓叔兴附梁,并有田超秀等辗转于两朝之间,时南时北,在很大程度上主导着两方的攻守态势。为将军计,与其像今rì这般师出无功,不如退屯三关,抚蛮安民,待南北大势而动。” 陈庆之略一思索,发现事情还真是如此。他这次退兵,不就是因为粮饷不足、前军又受挫于蛮人吗?而正如周惠所言,昔时设立司、北司二州的初衷,原本就是据守义阳三关,监视淮南蛮人,守住荆州治江陵、郢州治武昌后背,何必要吃力不讨好的侵袭魏朝?而且,就算他收伏了州中蛮人又能怎样,还不是要退回义阳三关? 只可惜,他身边没有得力的幕僚,结果居然还要已经成为敌将的周惠来提醒。 他索然的叹了口气:“请你回复你家将军,他的话我会考虑的。” 第一二七章:紫阙蒙尘(一) 豫州的战局,全都反馈到了洛阳中枢。听说贺拔胜叛投尔朱仲远,朝廷在恼怒之余,也对之前一同归附的独孤如愿产生了疑虑,不放心让他继续待在京师,于是将其遣出朝堂,以平南将军出任荆州新野镇将、带新野太守,顶在了荆襄战线的最前面。梁将陈庆之侵袭豫州,包围州治悬瓠城,朝廷虽然担忧不已,可是却没有任何援军可派,结果还是广州刺史周惠主动救援,解了豫州的燃眉之急。 然而和豫州比起来,河北的形势却更加严峻。先是河北行台魏兰根败于侯渊之手,丢盔弃甲的往附渤海高乾;继而大都督裴庆孙与尔朱世隆私通,被大行台源子恭追还河内斩杀,手下士卒扰动,到尔朱兆、尔朱世隆兵进丹谷时,驻守太行岭的安东将军史仵龙、平北将军阳文义相继变节,六千士卒一朝尽丧;至于并肆诸州大行台杨津,他现在还留在邺城,努力征召士卒,根本没有能力出战。 失去了太行岭,能够挡住尔朱兆的,就只剩下了源子恭驻守的北中城以及大河,形势已经和当初尔朱荣与元颢对峙时差不多。可是,元颢当时有十万台军,还有陈庆之的白袍军,尚且被尔朱荣突破大河防线,朝廷现在却只有区区数千宿卫,如何能够挡住尔朱兆的进攻? 眼见形势如此急迫,元子攸不禁怀念起周惠来。当初安排下三路行台的时候,他就坦言不能成事,并且一一指出了其弊端,当时城阳王元徽还不服气,可结果却和周惠的判断如出一辙;此外,当时他还劝朝廷加强战备,却由于城阳王元徽的阻拦,最终未能实施,否则朝廷至少能够拒河而守,断不至于像如今这样窘迫。 看来。当此纷扰之际,朝廷需要的是周惠那样的能臣,而不是元徽那样的信臣。信臣虽然可靠,却没有办法应付当前的事态,解决朝廷的困境。 只可惜。他醒悟得太晚了。如今大错已经铸就,局势已经无法挽回。他这个天子,又到了不得不出狩的时候。 出狩哪个地方?河北自然是不成的,失去太行岭。尔朱兆、尔朱世隆已经能够纵横河北诸州;东面的青州也不行,虽然是嫡亲母舅李延寔的控制范围,可三徐的尔朱仲远随时都能北上;西面关中的尔朱天光,虽然接受了朝廷赐封的王爵,其心思却无法忖度。去了说不定是自投罗网;所以,他唯一能够去的就是南面,那里有广州刺史周惠,有担任三荆二郢大行台、荆州刺史的从舅李琰之,都是他亲自提拔和任命的嫡系。 元子攸主意一定,立刻颁布了两道诏旨。其一是任命御史中尉高道穆为卫将军、大都督,兼尚书右仆shè、南道大行台。其二是晋封京兆王元愉之女、南阳王元宝炬之妹元明月为襄城公主,别封阳城县开国伯周惠为乌程县侯。 这两道诏旨,传达出的涵义是再明显不过。任命高道穆为为将军。是把宫中宿卫交给他统领,兼任南道大行台,则是让他护送天子和中枢往南迁移。至于赐封元明月,很显然是看在周惠而非元宝炬的份上,所谓未嫁从父从兄。既嫁从夫从子,元明月已经出嫁,自然是从着作为丈夫的周惠;况且,周惠本人也得到了封赏。虽然只是个乌程县侯的散爵,没有什么封邑。但却是义兴周氏在晋朝时的家传爵位,代表着元子攸对周惠为义兴周氏家主的正式认同。 诏书发到尚书省,引起了录尚书事、城阳王元徽的极大愤恨。他没有想到,元子攸居然绕过他,一个人作出了南狩的决断,而且居然不是由他负责。还有对周惠夫妇的赐封,虽然是为了保障南狩通道,可天子明知他和周惠严重不和,却没有征求他的意见,这不是在打他的脸吗? 愤恨之余,元徽又感到极大的惊恐。很显然,天子已经不再完全信任他;而一旦中枢南移,朝廷能够掌握的州郡将大大减少,广州作为三万户的上州,以及荆州的北面门户,刺史周惠的地位将急剧上升。 这种可怕的情况,是元徽无法容忍和接受的。特别是那个周惠,经过数次交锋,不仅没有被他打倒,地位反而越来越高,早已成为他内心的一根尖刺,每每刺得他胸中发闷、心头滴血;到了如今,甚至有可能夺走天子对他的信任,并且对他的地位造成严重的威胁。 元徽决定阻止这件事情,哪怕是影响南狩大计也在所不惜。 那么该如何阻止呢? 元徽略一思索,很快就想到了上谷寇氏。这一家是广州最大的士族,族中的现任梁州刺史寇隽寇祖俊,前广州刺史寇峤寇遵乐,现任东荆州刺史寇朏之寇长明,都是他所提拔。另外,寇隽的兄长、寇峤及寇朏之的叔父寇弥寇祖仁,还是他的亲信故吏,目前在他手下担任尚书郎。 上谷寇氏在顺阳、汝南、汝北三郡生息三十余载,影响遍及附近诸郡。自三年前设立广州以来,州中的别驾从事史、主簿、本郡中正等佐官,各大郡和本郡的太守等主官,一直都由寇氏垄断着。如现任襄城太守寇炽寇绍叔,原本就担任着广州别驾,为州中第一佐官,当刺史出缺时,便由他代理州务。 在这个时代,州刺史想要治理好辖区,就必须和州中大族处理好关系。否则的话,仅靠州中的那些公廨田和租赋份额,一旦遭遇什么变故,根本就没有足够的财力和人力应付下来。更极端一点,甚至有大族将刺史驱逐出州,或者直接予以诛杀。 因此,元徽有充足的理由认为,只要他让上谷寇氏抵制周惠,周惠这广州刺史就绝对当不下去,只能灰溜溜的离开。 更妙的是,寇氏和周惠有着很直接的利害冲突。周惠出任刺史,已经是夺取了别驾寇炽对广州的实际控制权;免除寇炽的别驾职务后,其名下的八顷公廨田也被收回州中,少了一大笔收入;如今天子晋封周惠之妻元明月为襄城公主,寇炽这襄城太守恐怕也当不成,周惠想必很乐意向朝廷上奏,另外任命一位襄城相来管理妻子的封邑诸王及公主的封郡不设太守,南朝称内史,北朝称国相。 元徽主意一定,立刻传令省内的书令史道:“速去传尚书郎寇弥来见我!” 第一二七章:紫阙蒙尘(二) ……,…… 实际上,元徽严重的高估了寇氏对周惠的怨念,也低估了周惠的步伐。在寇氏那边,从寇讚因胞弟寇谦之晋爵、少子寇臻依附国丈冯熙封侯算起,已经形成了趋炎附势的门风,不会轻易得罪朝廷或本州的实权人物;至于周惠么,朝廷晋封元明月为襄城公主的诏令还没传达过来,他就已经开始打这一郡的主意。 以周惠的立场来看,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广州七郡之中,襄城一郡的男女丁口就占到了四成份额,其重要xìng不言而喻。这么关键的紧要大郡,怎么能够由寇氏子弟把持着? 身为使持节、开督府的州刺史,周惠对州中各郡太守的任命有极大的自主权。按照惯例,一般都是由督府长史、司马,或者州府别驾、治中兼带州中大郡和要郡。例如寇炽,原本就是前任广州刺史郑先护的州别驾,然后才得以凭此资格出掌襄城。 既然这样,周惠还有什么好客气的?他在出兵豫州那会,就已经谋划着这件事情。之所以抽调襄城郡的两千郡兵前往豫州,并非是因为襄城郡兵力最为充足,也不仅仅是由于襄城郡正处在鲁阳至豫州的必经之路上,同时还有解除郡中抵抗能力的考虑。 这次从豫州回来,周惠故意令王建统带郡兵走在后面,自己则率直属的两千府户军直扑襄城,抢先控制住郡城中的各处要害。然后,他派人把襄城太守寇炽请到行营之中,准备强行将他解职。 当然了,即便是强行解职,周惠也不会贸然和寇氏撕破脸面。寇炽到来的时候,他亲自出营门迎接,把臂同入主帐,表现出了足够的礼遇。而且,他并没有先行挑明心意,反倒慰勉有加。着实的称赞了寇炽一番。 直到寇炽主动询问,他才笑着摊牌道:“绍叔兄此次安抚豫州流民,功劳非小,我已经替你向朝廷请功。不过,在朝廷的封赏到达之前。我想征辟绍叔兄为州中别驾。并改任顺阳本郡太守,以示褒扬之意,希望绍叔兄勿要推托。” 这番天衣无缝的话,顿时让寇炽大感踌躇。不错。顺阳是他上谷寇氏现在的本郡,他的父亲寇轨生前曾任顺阳太守之职,而出任本郡太守,或者先辈曾担任过的职务,向来都是莫大的荣耀。正如幽州范阳郡中。太守之职往往由范阳卢氏子弟担任,而范阳卢氏子弟身后的最大哀荣,莫过于“赠幽州刺史”一般。 可问题在于,顺阳郡乃是他上谷寇氏的势力范围,就算他不出任本郡太守,郡中的事务也牢牢的把持在寇氏子弟手中;而他一旦转任的话,这人丁最为繁盛的襄城郡就脱离寇氏的掌控了。就算周惠重新任命他为本州别驾,也无法弥补寇氏在影响力方面遭到的巨大损失。 寇炽仔细的望向周惠。周惠的神情非常温和,脸上甚至还带着笑意。可从他的眼神中看来。显然是无比的坚决,断然不会容忍他提出什么反对意见。 那么,他寇炽又敢提出反对意见吗?这位刺史刚刚逼退梁将陈庆之的侵袭,麾下的府户军又控制着郡城的各处要害,无论是威望还是实力。都死死的压制住了他。再想到这位刺史抽离郡兵、占尽先手的心机,以及和自己长子相同的年龄,他忽然感到一阵惊惧。 想到长子,寇炽忽然意识到。他的长子寇士素随军出战,目前正留在周惠督府中。担任户曹参军之职。原本他以为这是周惠的好意,但现在看来倒像是收取人质多些,因为寇士素的官阶不到从五品,周惠为使持节重镇,有任意处置他的权力。 唉,难道就这么把襄城郡交出来?他又实在不甘心。 寇炽沉吟了片刻,努力在心中组织了一下语言,决定先使出缓兵之计:“使君厚爱,原本不该拒绝。下官所踌躇者,治政应当善始善终,如此方为正道。因此,下官希望能够留任一阵,先把安置豫州流民的事务做完,不知使君可能允许?” “绍叔兄心系流民福祉,我心中非常敬佩,”周惠脸上笑得越发温和,言辞间却更加不留余地,“只不过,悬瓠之围已经解除,不会再有豫州流民流落本郡;反倒是在顺阳、汝南二郡那边,令兄寇遵乐已经替贵家作出承诺,要协助州中安置司州阳翟郡的流民。所以,我才想借重绍叔兄的大才,替我照顾那边的事务。这个本州别驾的佐职,既代表着我本人对绍叔兄的欣赏,也是州中对绍叔兄的一片期望啊!” 寇炽无语了。他哪里想到,周惠设下的埋伏如此周全?原本不过是想救出悬瓠城内的女儿女婿,同时加强和裴景颜、裴景徽兄弟的关系,为此还特意拨出两千郡兵支援周惠。结果,周惠却趁机挖了一个双重深坑,而他寇氏就这么毫无提防的栽了下去。 事到如今,再说什么都已经没用了。寇炽在郁闷之余,只能自我安慰,他上谷寇氏乃广州第一世家,周惠不过是一任刺史而已,很可能像前两任的鲁郡王元肃、荥阳郑先护一样,待不了多长时间就转任中枢或别州。到了那时,别说一个襄城太守,就是整个广州还不由着他寇氏折腾? 寇炽深深了吐了一口气,向周惠拱了拱手:“既然刺史早有成算,下官愿意听从安排。” “呵呵,我就知道没有错看绍叔兄!”周惠一语双关的说道,笑着将寇炽送出军营。 等到寇炽离开,周惠立即手书一道命令,解除折冲将军、平南府司马王建的镇城都督之职,改为兼带襄城太守。然后,他把录事参军、行军主簿谢邦召来,令其率五百府户军前往迎接王建,并且把军队和手令一同交给他。 “世裔,你告诉仲立兄,这广州第一大郡,今后就托付给他了。我希望他能够牢牢控制事态,全力控制和训练好郡中的士卒。若是发现有人作梗的话,或恩或威,由他自己把握即可,不用向督府请示!” 第一二八章:紫阙蒙尘(三) 直到离开襄城郡,周惠也没有给寇炽任何机会。 在离郡的时候,寇炽还不得不与周惠及麾下的一千五百府户军同行。毕竟他现在担任别驾从事史,身上没有其他要务,就必须“从刺史行部,别乘一乘传车,故谓之别驾”。而原本是与刺史“别乘同流”的尊崇,现在却成为了束缚寇炽的无形绳索。 次rì到达鲁阳州城,寇炽自去顺阳郡履职,周惠把军务交给谘议参军卢柔、别将田颖,见过督府长史崔士谦、州府治中卢叔彪,告知了解除悬瓠之围、留王建带襄城郡之事,然后才得以回府安歇。 然而,府中却也有周怀章、周怀荆二人在等候。其中周怀章是奉命而来,周惠想让他组建正式的谍报营,以把握周边的形势和动态。此事已经刻不容缓,例如这一次,若非夏侯敬派人来告,他不会知道阳翟郡的流民有那么多;若非他yīn差阳错的去了汝南、顺阳两郡,也很难发现两郡户口之中的猫腻。 这样的疏忽,有两次就够多了。再不留神,等到关键的时候,或许就会带来严重的损失。 周怀荆是另一种情况。身为元明月的管家仆从,他一般都跟随主母行动。如今他站在这里,就意味着元明月已经来到了广州。 对此周惠颇为惊讶,因为这不是他的安排。当然了,他并非不想把元明月接来身边,数rì前在广州境上和夏侯敬、周忠等会晤时,就曾经拜托过夏侯敬。可夏侯敬却告诉他,他现在身为家主,伯父、伯母都在阳城,若是不能接到身边侍奉的话,就必须把妻子留在那边,否则便会遭到不孝的指责。 这并非是空穴来风,北朝的风俗就是如此。如夏侯敬的表伯父裴植,出任瀛洲刺史那会,把老母和诸弟诸妹一起丢在洛阳。只带着妻儿去上任,结果就遭到大半个洛阳的讥讽,并且载入个人列传,成为无法洗刷的污点之一。 周惠无意挑战这个时代的习俗,也非常珍惜来自不易的名望。至于把伯父伯母一同接过来。这肯定不现实。毕竟周氏已经在阳城安家,置下了不少产业,伯父周植和阿兄周恕都要留在那边照管。考虑到这些因素,他只好听从了夏侯敬的劝说。并且让周忠向元明月解释其中的缘由。 如今看到周怀荆在这,他心中既惊且喜,立刻询问他道:“怎么来广州了?你主母呢?” 话音还未落,后堂忽然跑出一个人来,却是元明月的贴身侍女申屠迦娜。她身着男装。快步走到周惠面前,一本正经的拱手施礼:“郎君,娘子请你入内叙谈。” “你是……迦娜?”周惠微微一愣,上下打量着她的装束:“怎么穿成这副模样?” “这个嘛,”申屠迦娜嘻嘻一笑,“婢子有时候要去前厅,或者出门帮娘子做事,这样穿方便呗!免得有人说咱家没有规矩,让女眷在外抛头露面……” 周惠摇了摇头。难道女扮男装就是有规矩了?真是个古怪的丫头! 旁边的周怀章、周怀荆二人见到申屠迦娜。听她说主母有请,立刻知趣的向周惠告辞:“家主才回到家中,一定十分疲倦,小人不敢多加打扰,就此先行告退。” “也好。你们远道而来,有事明天再说吧!”周惠略一颔,让二人下去歇息。 随申屠迦娜进入后院,才转过院门前的照壁。一道倩影忽然奔了过来,伴随着熟悉的体香。直接扑进了周惠的怀中。周惠见申屠迦娜在旁,原本略有些尴尬,可当他顺手搂住明月的腰身,感受到怀中久违的温软时,尴尬立刻不翼而飞,甚至都不舍得把手放下。 在这个时候,他心中只觉得愉悦而温馨,至于可能招来的不孝指责,暂时就放到一旁吧! 这样拥了好一会儿,直到耳边想起一声轻笑,夫妻俩才回过神来。元明月晕着脸,挣脱了周惠的胳膊,同时嗔怪的瞪了一眼申屠迦娜。申屠迦娜吐了吐舌头,轻盈的回到了房间,不多时,房间里便点起了灯烛,烛光透过纸质窗格,将略显昏暗的院落照得一片明亮。 “这都收拾好了么?动作倒是不慢啊!”周惠一笑,和元明月相携进入房中。 让他奇怪的是,房中只有申屠迦娜一人,另一个小冯却不在。 正要出言询问,元明月已经猜到了周惠的心思:“妾身把小冯留在阳城,代为照顾伯姑和小姑了。她年龄大一些,比迦娜管得周全。” “原来如此,”周惠点了点头,“那你怎么想到要来广州?我不是让允恭和你解释了嘛!” “是伯姑让妾身过来的,”元明月的脸sè更加红晕,“伯姑说……说……” “老主母说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嘻嘻!”申屠迦娜笑着补充道,在元明月反应过来前逃了出去,还顺手带上了房门。 ……,…… 第二天上午,周怀章前来求见周惠。周惠把组建谍报营的事情告诉了他,并且交给他第一个任务:“你马上赶回康城县,在县中发展十几个有家有室、已经安顿下来的阳翟屯民,让他们混在流民中进入顺阳、汝南两郡,看那寇氏是如何安排,同时尽量调查两郡中的田地、户口状况。” “小人遵命,”周怀章垂手应了,“家主还有什么吩咐?” 周惠略一思索:“京师那边的情况如何?” “比去年这个时候还顺利些,”周怀章以为周惠问的是酴釄酒的经营情况,连忙报出一串数字来,同时向周惠解释道,“这两月有不少胡商返回西域,购买了大量的酴釄酒,几乎把作坊里的储藏淘得一干二净。预售方面,依然是从十一月初开始,到现在已经定出去半年的份额。大郎主说,到年末的时候,应该就能完成任务。” 周恕还在预售酴釄酒?周惠恍然。难怪上次在境上会晤,他居然没有过来,大概是正忙着吧……可是,他难道没有发现,京师的状况已经非常危急了吗?要不那些胡商怎么都开始跑路? 周惠在心中腹诽着那位阿兄。 第一二八章 :紫阙蒙尘(四) 更让他无语的是,还真有那么多人买账。这其中有两个可能,要么是情况发生了变化,河北方面的战事非常顺利;要么就是朝廷把消息隐瞒得很好,大部分人都被蒙在了鼓中,只有那些胡商从商道上得到真实的消息,纷纷离开了洛阳。 周惠依然不看好源子恭和杨津这对姻兄姻弟,所以他觉得后一种可能更加符合。这样一想,朝廷上个月一直没有发布什么邸报,似乎也得到了合理的解释。如魏兰根战败的消息,还是原任著作郎的崔士谦透露给卢柔、卢叔彪两人的。 可问题在于,朝廷不发邸报披露,战败之事难道就不存在了么?这样和而谐之,如何能够解决实际问题? 还有周恕发出去的预售订单,周惠估计很有一部分都无法履行了。如此一来,自家等于是白赚了六成的订金,这算不算是发国难财啊? 周惠想了想,吩咐周怀章道:“你回去告诉大郎主,让他停止酴釄酒的预售。另外,留几个人在京师,随时汇报情况……” 话还没有说完,一个人影又跑进了正厅,依然是身着男装的申屠迦娜。周惠忍不住皱了皱眉,这丫头,怎么一次两次都这么着?是不是自己平素太过宽厚,元明月又太过宠她,让她恃宠而骄了? 不仅如此,申屠迦娜居然还带着一个人,并且向周惠大声嚷嚷:“郎君大喜娘子大喜京中有好消息传来了呢” “什么好消息?”周惠的眉头依然皱着。 “娘子封公主啦郎君也封了侯”申屠迦娜笑道,把身边的人推到周惠面前。此人见到周惠,立即拜倒在地:“恩公安好小人申屠纥逻拜见” “纥逻?原来是你啊”周惠明白了,怪不得申屠迦娜会直接带他进来,“这么说,消息是你带过来的啰?” “是南阳王殿下让小人来的,”申屠纥逻低头应道,“殿下还说,让小人担任明月娘子的公主家令,希望恩公能够准许。” 公主家令是公主的家臣。通内外之职,典主家之事,虽然大多由仆从之流充任,却也有第九品的朝廷正式官阶。元宝炬让申屠纥逻担任元明月的公主家令,一则让他继续为元明月效劳。二来也给他一个过得去的出身。 这种情形非常普遍。但凡皇子、公主和开国爵位。都设置有相应规格的家臣。如周惠的阳城县开国伯、周植的巩县开国子,就分别设置郎中令、大农、中尉三职,由家中得力仆从担任,同样有正式的品阶。其中最高的是周怀君的侯伯国郎中令。官阶第八品上,班次比夏侯敬曾担任过的殿中将军还高。 “这是应该的。她在李家那会,多亏有你保护才没出什么事情。”周惠点了点头,认可了南阳王元宝炬的安排,“以后你就住在府中。和迦娜一起侍奉娘子。恩公什么的也别叫了,直接称呼家主就成。” “是,家主。”申屠纥逻拜谢道。 “先起来吧你已经有了官阶,以后无须跪拜,”周惠含笑扶起了他,“还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迦娜还嚷嚷说,我也封了侯爵?” “是朝廷昨天在邸报上发布的消息。明月娘子晋封为襄城公主,家主别封乌程县侯。阳城县开国伯如故。”申屠纥逻笑得十分开怀,显然是发自内心的为两人高兴。 “恭喜家主恭喜主母”一旁的周怀章也跟着致贺。 然而,通过这突如其来的封赏,周惠却意识到京中发生了变故。他顾不得答应周怀章,一迭声的追问申屠纥逻道。“纥逻除了这封赏以外,朝廷还发布了什么消息没?” “南阳王殿下只告诉了这些,其他小人就不知道了。”申屠纥逻回答。 周惠点了点头,示意申屠迦娜安排他下去休息。周怀章知道家主有事情要考虑。刚准备出言告退时,却被周惠指派了新的任务。 “怀章。发展谍报的事先放下。你现在就赶往京师,打听发生的事情……算了,反正邸报明天就到,也不会有什么好事……你就直接告诉大郎主,让他赶快行动,把留在京师中的钱粮布帛全部搬回阳城;到了京师之后,立即转告南阳王、临淮王两位殿下,让他们多加小心。可以的话,不妨以卢参军的名义,将临淮王家的那位郡主接来,我会让骑曹参军长孙毅配合你的” ……,…… 周惠的处置慢了一拍,在周怀章赶往阳城通知周恕时,尔朱兆已经率尔朱部落骑兼程南下,迅速抵达大河以北。从这上面看来,尔朱兆可谓深得骑兵突袭之妙,正如他当初星夜驰援荥阳,率部邀击南军,也正如当初与贺拔胜轻骑渡河、率先进入洛阳西门一样。 而这个时候,洛阳宫中却毫无知觉,还在有条不紊的准备南狩仪仗。大都督杨宽曾提醒元子攸,让他注意防守大河一线,可元子攸手中并无多少兵力,又为华山王元鸷所惑,以为大河深广,尔朱氏不可能突然渡河,于是根本没往心里去。 这又是元子攸所信非人了。他满心以为,元鸷曾支持他继承天子之位,元颢之乱时又随他北狩,得以偏远宗室的身份,由晋阳县男先晋昌安县侯,再晋华山王爵,必定会感恩戴德,忠心事君。可他却不知道,其人在担任柔玄镇将时,便与尔朱荣有所交结;在河yīn之乱那会,其人还与尔朱荣同登高坡,坐看尔朱部落骑虐杀朝士。所以,元鸷支持他继位,随他一同北狩,实际上都是附从尔朱荣而非他元子攸;能够破格晋升郡王,也是尔朱荣的恩德。 由于元子攸的这番轻忽,尔朱兆很轻易的渡过大河,由西阳门突入内城中,气势汹汹的抵达洛阳皇宫之外。 此时正是黄昏时分,腊月的凛冽朔风自北而来,在洛阳城上空呼啸,卷起了漫天的黄尘。洛阳宫的宿卫被这黄尘所扰,直到尔朱部落骑冲到宫门前才发觉,各自慌忙的引弓shè敌。可是,在这呼啸的大风之下,弓箭能有什么作用?又如何挡得住身经百战的尔朱部落骑兵? 第一二九章:紫阙蒙尘(五) 接战不到半刻,众宿卫便各自逃散,轻易的让出了最为关键的阊阖门。 . . 门内的洛阳宫中,又有华山王元鸷为内应,约止宿卫不得交兵,于是尔朱兆和麾下长驱直入,很快抵达太极正殿之前。 听到前面的这番急报,刚刚返回后宫的元子攸手足冰冷,几乎当场昏厥。武卫将军、亲卫府中郎将元整连忙将他扶入明光殿中,并且召集后宫宿卫,死守前殿与后宫之间的两处永巷通道。又有翊卫府中郎将、兼领勋卫府左郎将李苗自前殿而来,率领着数十名翊府侍从、勋府庶子前来护驾。这数十名庶子和侍从,都是元子攸的嫡系,有些还曾经参与诛杀尔朱荣的行动,不可能投靠尔朱家,是以才毫不犹豫的跟随李苗。 一行人进入明光殿,见到神情委顿的元子攸,李苗立即大声敦请道:“贼人势大,请陛下速速由永巷两端小门离去!巷内尚有数百忠勇宿卫,必能为陛下支撑一段时间!” 李苗的语气非常急迫,元子攸却置若罔闻。他环顾着殿内,打量着殿内的百多名侍从,又听着前面传来的交兵之声,一时间仿佛陷入了梦魇之中。这个梦魇,是他在诛杀尔朱荣之前常常做过的,梦中的尔朱荣无比强大,怎么也杀不死,还召来麾下的尔朱部落骑兵,将他和一众侍从碾成血泥,如同河yīn之变时遇难的诸多宗室和朝臣一般。 对了,似乎还少几个人……元子攸仿佛找到了摆脱梦魇的关键,打起jīng神向李苗问道:“城阳王何在?李骠骑何在?杨侍中呢?” 李苗没有想到,当此危急之时,天子还记挂着那几位朝廷重臣。他心中感动不已,语气中都带上了几丝哽咽:“回陛下,”“李骠骑已经下朝返回宅邸,杨侍中今rì休沐,想必都能逃出京师;城阳王本在尚书省承值,听得这边的动静。立刻取了骅骝厩的十多匹御马,和麾下亲信一同逃出宫外,想必也能逃出生天。” 城阳王元徽擅自逃了?元子攸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人身兼宗亲和外戚的双重身份,一直是他最为信重的大臣,现在居然就擅自取马逃了? 受此打击。元子攸几乎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他瘫倒在御座上。久久动弹不得,口中喃喃自语道:“是朕所信非人啊!” 这时候,武卫将军元整闯了进来。他身着全副的明光铠,铠甲上血迹淋漓。头盔也不翼而飞,脸上满是大汗,在十二月的冷风中冒着腾腾的热气。 见到元子攸还在,李苗等人拜倒在前,元整顿时急了。大声向李苗等人吼道:“陛下怎么还没起驾!儿郎们支持不住了!” 李苗也反应了过来,现在不是讲究朝礼的时候。他冲元子攸拱了拱手,道了声“陛下得罪”,便令麾下两名侍从架起元子攸,急匆匆的出殿往永巷而去。元整也一声令下,就近召集殿外的数十名宿卫,紧紧的护在元子攸身后。 元子攸无可奈何,只能由着众人行动。偶一抬头,看见不远处的宣光殿。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等等!太子还在宣光殿中!” 太子也就是皇后尔朱英娥两月前所诞之子,虽然有尔朱家的一半血脉,但却是元子攸唯一的子嗣,故而依然得到赐封,取名为元靖。如今尔朱兆已经立了长广王元晔。其人乃尔朱荣正室北乡郡长公主的亲外甥,并且娶尔朱兆之女尔朱秀容为皇后,地位十分稳固,元靖想来已经没有什么价值。留在宫中必定会被扑杀。 元整抚了抚额头,主动揽过这件差事:“太子有末将保护。陛下勿忧!” 说完,他叫过十余名宿卫,大步闯入宣光殿中。 宣光殿是皇后尔朱英娥的正殿,在尔朱荣得势时,殿中的护卫非常森严,根本不容任何外人进入,连元子攸本人都无可奈何。等到尔朱荣伏诛,元子攸立刻遣散殿中的尔朱氏亲信,只留下少数宫女侍奉她。 要说起来,尔朱英娥也是个可怜的女人。父亲被丈夫诛杀后,既失去了父亲的倚仗,也失去了丈夫的欢心,只能终rì以泪洗面,再也耍不得半点横蛮。好在元子攸还算厚道,没有过多的为难她,连太子也都留在她的身边,而这也成了她现在仅有的慰藉。她甚至不顾皇后的身份,亲自为太子哺rǔ,把元子攸派来的rǔ母赶出殿外。 如今元整要把太子抱走,尔朱英娥哪能甘心?她取出偷偷藏好的小弓箭,当场shè杀了一名宿卫;等到小弓被夺走,她依然不肯罢休,发疯似的赶上去捶打元整,仿佛护雏的母鹰一样死揪着他,在他的脸上抓出好几道血痕。 “这女人真麻烦!”元整顾不得尊卑,一拳砸昏了尔朱英娥。然而,这时候太子却醒了过来,在元整的怀中哇哇大哭。这哭声提醒了元整,太子还只有两个月大,离不开哺rǔ的母亲;而且,整个后宫之中,就只有太子这么一个婴儿,他的哭声就是催命符,毫无疑问会引来尔朱骑兵的追杀。 无奈之下,元整看了看昏倒在地的尔朱英娥,试着把太子放到她的怀中,哭声果真戛然而止。于是他横抱住这母子俩,大踏步的离开了宣光殿。 才走到殿外,永巷的某处忽然响起震天的欢呼声,其间还夹杂着“在这里”、“抓住了”之类的鲜卑话。元整知道天子已经落入尔朱部落骑之手,心中顿时大惊,怀中的尔朱英娥母子都差点掉在了地上。 天子都已经被擒,救太子还有意义么?现在该怎么办呢?元整心乱如麻,不停的拷问自己道。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现在绝对不是犹豫的时候。永巷既已被突破,尔朱部落骑迟早会涌入后宫。以他们的残暴和荒yín,在肃清宿卫之后,这后宫肯定会大受荼毒。 想到这里,元整忽然涌出了几分急智。尔朱部落骑在后宫施暴,对于他们这一行人而言,不就是逃跑的最好时机吗? 他把手一挥,大声招呼众人道:“咱们继续往北走,去华林园!” 第一二九章:紫阙蒙尘(六) ……,…… 元徽抢夺十几匹御马,和少数亲信逃出洛阳宫。不多时,宫中已经完全陷入混乱,并且波及到宫外,使得大半个内城都变成了一锅乱粥。元徽本想回城西带上嫡子元延,可是看到这副乱象,只得打消了主意,仓皇由东门逃往外郭;随行的众人明白元徽已经失势,也纷纷借故离去,最后只剩下了尚书郎寇弥及另外一名下仆。 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元徽气量狭小,品格低下,稍有气节和名望的士人都不愿附从。如翊卫府中郎将李苗,虽然担任过元徽的司马,却也根本无法认同这样的府主,还在周惠得罪城阳王后jǐng告他,“城阳王蜂目豺声,寡恩少义,嫉贤妒能”,让他多加提防。 所以,在元徽的身边,最终能够留下来的,都是一群趋炎附势之徒,哪能与他共此患难? 至于寇弥,他心中的打算更为yīn险。城阳王乃是诛杀尔朱荣的主谋,几天前还曾经令他对付广州刺史周惠,于尔朱氏和周惠都是仇敌。如今他虽然失势,却也奇货可居,寇氏将他处置的话,既可以结好本州刺史,又能在尔朱兆处领取一笔极大的功劳。 所以,寇弥一直坚持跟随在元徽身边。等到其余亲信纷纷离去,他便向元徽发出了邀请:“殿下,如今京师是待不得了,请随下官前往我家避难。下官愿以阖族的前途担保,一定为殿下作出妥善的安排。” 元徽正值仓皇之时,见寇弥始终不离不弃,心中早已存着极大的信任。如今听到寇弥的邀请,想起上谷寇氏在广州的势力,他心中顿时大为意动。 刚想一口答应,元徽忽然想起一件要命的事来。如今的广州刺史,乃是和他结下极大怨仇的周惠,手下有数千jīng锐的府户军。往常的时候,他掌握着中枢大政。周惠对他毫无办法,反而要应付他的种种刁难;可现在他被尔朱兆赶出京师,再去周惠的辖下避难,岂不是自投罗网么?上谷寇氏的势力虽然不俗,但是能对付得了使持节的领兵重镇吗?再说了。自己已经失势。一旦周惠强行要人,寇氏会如何抉择?又犯不犯得着为自己和本州刺史作对? 考虑到这些问题,元徽顿时就迟疑了。然而,作为诛杀尔朱荣的谋者。除了南面的寇氏以外,他又能往哪里去呢?北面自不必说,乃尔朱氏的势力范围;东面是尔朱仲远、西面是尔朱天光,也不是什么好去处,终究难逃尔朱氏的追究。 元徽决定先探探寇弥的口风:“这个……祖仁啊。你要收留我,难道不担心尔朱氏的责难?还有,你们家在顺阳、汝南两郡,乃是广州刺史周惠的辖下。此人于我有仇,又是个心胸狭窄、专横跋扈的小人,必然要寻你家的晦气,岂不是因我而连累了你家?” “殿下多虑了,”寇弥笑道,“我寇氏在广州的地位。殿下应该是清楚的,州中刺史亲近还来不及,岂敢仗势逼迫?前任的荥阳郑先护,再前任的鲁郡王元肃,一为名门子弟、天子的藩邸旧友。一为宗室亲贵、尔朱天柱与北乡郡长公主的亲外甥,还不是一样折节相交?那周惠出身寒门,难道还能比前两位更有底气么?他是刺史,我家难道就没有人当刺史吗?” “这话说得很是。”元徽点了点头。寇弥的弟弟寇隽寇祖俊。目前任梁州刺史;侄儿寇朏之,目前任东荆州刺史;再加上告病的前广州刺史寇遵乐。的确有轻视周惠的资格。而且,这三人都是他当权时所提拔,说他是寇氏一门的大恩主也不为过。 寇弥虽然能力平平,官职不高,可是察言观sè的能力却极为出众。尽管现在天sè已晚,看不清元徽的具体表情,可是听其这句话的语气,他就知道元徽已经释去大部分疑心。于是他趁热打铁,进一步坚定对方的心思:“所以请殿下放心前往,让我上谷寇氏稍尽绵力,报答殿下这几年来的提携。” “祖仁这么客气,我就叨扰了罢!”元徽捋着颌下的羊须,接受了寇弥的邀请,然后跟着他折向城南,沿着伊阙官道连夜直奔广州。 ……,…… 城南的伊水酒肆之内,周恕清点完今rì的账簿和绢帛,进到后院偏房歇息。至于正房,那是堂弟周惠的居所,还曾经作过迎亲的婚房,即使他如今身在广州,周恕依然替他留着。 对于目前的地位,周恕十分满意。他少时便随父亲经营作坊,对钱粮上的事情最感兴趣,如今掌管家中财权,手握大量的钱粮布帛,每rì还有那么多的进项,简直是惬意极了。哪怕周惠给他安排了个颍阳县令的职务,他也宁愿留在京师,把政务交给征辟的县丞去折腾。 至于仕途,周恕基本没有什么心思。之前是为自家的家门和自己的能力限制着,现在虽然有周惠提供捷径,可他都已经年过三十了,又没有什么名声,能够有多大的前途?周惠帮他这一房争取了个开国子爵,这已经是极大的好意,可是爵位可以转授,官位却不可以,与其让他违背心意、费力不讨好的去当什么官,还不如把希望寄托在儿子周文身上…… 正想着这些事情,前院的周怀君忽然闯进后院,大声拍打着房门道:“大郎主!发生大事了!有很多人从内城逃过来,说是尔朱家已经攻进了皇宫,还要捉拿在京的士子,一起押往河yīn杀掉!” “尔朱氏打进城了么?”周恕一惊。在河yīn杀朝士的事情他知道,周惠曾经和他说过,是天柱大将军尔朱荣犯下的罪孽,难道现在还要再来一次? 不过,他最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伊水酒肆的安危。去年尔朱世隆纵兵抢劫作坊的恶态,他现在还记忆犹新。如今尔朱氏的兵又来了,谁知道会不会来抢伊水酒肆?这酒肆之中,如今可积着三四千匹绢帛和不少黍米呢! 周恕连忙从榻上跳起来,飞快的穿好了衣服,和周怀君商量怎么处置这批绢帛和粮食。周怀君急了,他得周惠言传身教多时,知道周惠最看重的是什么,连忙提醒周恕道:“大郎主,钱粮虽然重要,可是比不上人的安危!尔朱氏真要再杀洛阳朝士,南阳王殿下和大郎主就都危险了!咱们这里有现成的马车,最好是尽快和南阳王殿下联系上,然后连夜避往阳城或广州!” 第一三〇章:山河摇荡(一) 其实,周怀君说尔朱兆要再杀洛阳朝士,这不过是城中的流言罢了。 . . 上次尔朱荣这样做,多半是受了费穆等台军将领的蒙骗,事后尚且追悔莫急,竭力补救,尔朱兆岂敢再蹈覆辙?就算他再没有头脑,也知道自己和尔朱荣的差距,麾下也总会有一两个明白人。如尔朱兆的长史慕容绍宗,乃尔朱荣的从表兄弟,河yīn之变时就曾经劝谏过尔朱荣,现在岂不会谏阻尔朱兆? 但在这个时候,产生这种流言也不奇怪。和当初河yīn之变时相比,朝廷现在的处境颇为相若,尔朱氏对朝廷的态度却更加恶劣。彼时不过为夺权而已,如今却有诛杀尔朱荣这样无可化解的仇怨,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以尔朱氏一贯的残暴之名,再加上虐杀宗室朝臣的前科,洛阳城内的民众如何能够淡定? 周恕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托堂弟周惠的福,他现在也是士族子弟,顶着第七品詹事丞、颍阳县令的官职,还有开国子爵可袭封。一旦尔朱兆遍诛朝士的话,他还真在名单之中;至于南阳王元宝炬,作为近支宗室,那更是在必诛之列。 涉及到自己和堂弟亲家的xìng命,即使可能是流言,周恕也不敢轻忽,立刻吩咐周怀君道:“那好,你赶快派人去城西联络南阳王殿下,一起避往阳城!” ……,…… 城西南阳王宅的书房内,元宝炬望着面前的亲府备身元仲和,难以置信的问道:“你的意思是说,天子已经落入尔朱氏之手,子肃和你们带着皇后和太子逃了出来?” “正是!咱们走的是华林园金谷水道,出内城之后,黑暗中不辨路途,只好来了城西这边,”元仲和简单的解释了脱险经过,“然后将军说。城西只有殿下值得信任,所以托末将前来传递消息,并且请示该如何保住太子的安全。” 元宝炬点了点头。元整和手下这名亲府备身都是宗亲,对城西这一带最为熟悉,即使在夜中也不会迷失道路。自然会往这边而来。可是。这边难道就安全么?作为皇宗聚居之处,这城西王子坊,无疑会成为尔朱氏的重要关注目标。他们的残害宗室之名,那可不是虚的。在前年的河yīn之变中,不知道有多少宗室变成了绝户! 皇纲失堕啊!天子尚且不得自主,何况他们这些国朝宗室呢?早些年的权势和尊荣,如今早已不敢去想,连富贵和安定也渐渐成为了奢望。就连他自己。现在不也是满心惴惴?若非乙弗氏孕期已至八月,又曾有过小产经历,实在不方便出行,说不定他现在就会想办法离开这是非之地。 好在他介入的不是很深,在诛杀尔朱荣那会,虽然为府户军大都督,却没有参与到核心谋划之中,也没有参与之后逼走尔朱世隆的战事,大概不会遭到尔朱氏的强烈报复。 元整却不同。作为天子的亲信。宫中宿卫的高阶将领,他不可能为尔朱氏所容。至于太子,留在城中更是危险之极,以尔朱氏对天子的仇恨,绝对不可能放过他。 作为近支宗室。天子亲封的王爵,元宝炬必定要竭力保护太子;而元整和他相交多年,他也肯定会帮他寻找出路。 元宝炬定下心来,在书房里踱步了两趟。斩钉截铁的吩咐道:“城内不可久留,太子必须送出去!送往东道大行台李太傅手中。或者三荆二郢大行台李常侍也行!他们位高权重,又是天子外戚,只有他们能够保住太子!子肃和你们几位,自然免不了一番辛劳,但是到了两位大行台身边,肯定能够得到重用的!” 这是元宝炬能够想到的最佳方案了。李太傅即元子攸的嫡亲母舅李延寔,除担任东道大行台外,还兼任青州刺史。附近的齐州刺史萧赞、光州刺史杨逸、济州刺史元子华,也都是元子攸所任命,可谓是帝党中最大的地方势力。三荆二郢大行台李琰之,也是元子攸的外戚身份,周围有豫州刺史郑先护、广州刺史周惠、洛州刺史元季海,实力同样不俗。 “末将这就回报将军,”元仲和拱了拱手,“只不过,还要劳烦殿下准备马车一辆,好马七匹,如此才能逃脱尔朱氏的追踪,尽快赶往李太傅或李常侍那边。” “这个不难。”元宝炬一口答应,亲自出去向家中管事吩咐。 管事周怀洮却主动来报:“家主,城南伊水酒肆派人过来,说是准备趁夜离开京师,请家主、主母和小郎君一同前往阳城避难!” “哎呀,怎么把伊水酒肆给忘了!”元宝炬以手抚额,向元仲和解释道,“伊水酒肆乃平南将军、广州刺史周允宣的产业,经常遣人往来于京师和阳城之间,对这条路线非常熟悉。你们可以前去酒肆,必定能够顺利到达阳城境内,暂时保住太子的安全。之后是东去青州寻李太傅,还是南下荆州召李常侍,都十分的方便。” “是逼退尔朱世隆的勋卫府中郎将、府户军大都督周将军吗?”元仲和追问道。 “不错。还是子肃的至交好友。”元宝炬点了点头。再看着面前的周怀洮,他忽然想起,这是周惠家的旧人,向来灵活机变,此行正有用他之处,于是颇为不舍的吩咐道:“怀洮,你也跟着去吧!到了允宣那边,就不必回来了,留在那边服侍主母便是!” “小人遵命,”周怀洮连忙答应着,又劝说元宝炬道,“京中眼看就有大乱,家主不一起去阳城吗?主母虽然身子沉重,但酒肆中有马车,料想应该无妨。” 元宝炬沉吟了片刻,终究不放心乙弗氏的体质。万一她受不住路上的颠簸而再次小产,不仅坏了肚里的胎儿,本身的xìng命也是堪忧,那时又该怎么办? 他不愿冒这样的风险,只能叹息一声,向元仲和、周怀洮挥手道:“不必了……时间紧迫,你们好生去吧!路上多加小心!” 第一三〇章 :山河摇荡(二) ……,…… 有伊水酒肆的接应,元整得以趁夜带着尔朱英娥母子俩离开,逃脱了尔朱氏随后的追捕。其余的诸多天子信臣,也趁着尔朱兆主力未到、掌控力不足之际,纷纷连夜逃离京师。平阳王元脩和南阳王元宝炬,作为元子攸诛杀尔朱荣后新封的近支王爵,前者见庶长兄尚书左仆shè、范阳王元诲被尔朱兆所诛,又想到死于河yīn之难的嫡兄广平王元悌,只觉得心惊胆寒,于是急忙弃官逃往乡间避祸;后者有家室之累,只得留于家中,暂时倒还没有受到波及。 然而,也有不少身负职司的大臣未能免祸。除上述的尚书左仆shè、范阳王元诲外,还有司徒公、临淮王元彧,新任卫将军、南道大行台高道穆等,都不幸落入了尔朱氏乱兵的手中,随即遭到尔朱兆的诛除。 消息传开之后,朝廷的防御立刻土崩瓦解。河内的大行台、大都督源子恭弃城而逃,在洛阳缑氏城被尔朱兆麾下所执;大都督、翊卫府中郎将杨宽也放弃河阳南城,连夜逃出虎牢关,辗转逃往梁朝控制地带;虎牢以东的东道行台杨昱,心知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于是弃军返回京师,不久又和之前的堂弟杨侃一样逃回原籍;与杨昱互为犄角、一同对抗尔朱仲远的豫州刺史郑先护,也不得不放弃麾下士卒,领少数亲卫南下往附梁朝。 杨昱、郑先护皆去,尔朱仲远面前再无对手,很快攻下司州东郡,西据荥阳郡虎牢关。邺城的北道大行台杨津,不愿和相州刺史李神举城向尔朱氏归款,于是率轻骑南下,准备由济州渡过黄河,与济州以东的侄子东道行台杨昱、济州以西的次子广州刺史杨逸合兵,却不料杨昱已经弃军而走,司州东部也被尔朱仲远攻下。结果只能返回洛阳。 此外,原属朝廷控制之下的诸州,也发生了极大的变故。齐州刺史、丹阳王萧赞,被本州大豪族赵洛周逐出州城,心灰意冷的剃发出家;前任行豫州事元崇礼。原本被朝廷征还。得知尔朱兆入洛、郑先护弃军逃往梁朝后,立刻矫诏杀死现任行豫州事、悬瓠守将yīn遵和,擅自占据州职…… 这些事情说起来极为繁杂,其实都在三四天之内发生。由此可见。尔朱兆入洛的影响有多么大,消息传播得有多么迅速。这些纷至沓来的消息,再加上种种乱七八糟的流言,让周惠目不暇接,不得不打起jīng神努力应付。至于妻子晋封公主的喜悦。以及之前利用阳翟流民对付上谷寇氏的谋划,如今都只能放到了一边。 在这诸多的消息之中,和周惠密切关联的有两个。一个由阳城方面传来,说是武卫将军、亲卫府中郎将元整救出皇后与太子,暂时安置在阳城郡衙门;另一个是襄城王建的告急,说得到豫州yīn遵和旧臣的急报,元崇礼正在州中大肆征兵,准备溯汝水入侵广州襄城郡。 元崇礼入侵广州,这非常好理解。他擅杀现任行豫州事yīn遵和之后。自然要做点事情,以此向洛阳的尔朱氏献媚,争取新帝元晔承认他对豫州的统辖。 对此周惠并不担心。豫州才受到过尔朱仲远和陈庆之的侵袭,人心纷扰,原本就以没有多少力量。是以元崇礼才能趁机起事,矫诏占据州职。可是经他这么一折腾,州中更是大伤元气,对襄城郡造成不了多大的威胁。更何况。周惠才救援过豫州,有大恩于州中军民。元崇礼现在恩将仇报,肯定会大失人望,麾下的士气也必然高不到哪去。 这样一想,周惠或许还要感谢他。他这样不自量力的强行进攻襄城郡,只会便宜周惠麾下的王建。要,王建刚刚接管襄城郡兵,还没有得到士卒的拥戴,指挥上必定不甚如意。可如今襄城郡受到进攻,那些郡兵必定会拼死奋战,将豫州军赶出的家园。而王建便可以借此机会收拢军心,同时获得一份可观的功绩。 可是,这第一个消息,却让周惠大为震动。他绝对没有想到,元整居然把皇后和太子送到了他的控制区! 若非通报消息的是周怀洮,同时还带来了元宝炬的急信,周惠真要怀疑这是流言。 他把元宝炬的急信展开,上面是几行匆匆写就的草书,简略的说明了他对如何安排太子的建议。其一,送往青州李延寔处;其二,交给三荆二郢大行台李琰之。 看罢这两个建议,周惠心中颇不以为然。如今尔朱仲远已经控制虎牢关以东,带着太子前往青州的话,无异于自投罗网,况且李延寔乃天子至戚,尔朱氏岂能容他继续占据青州?荆州方面,也不是那么可靠,李琰之乃是以外戚出掌三荆,并无多少能力和威望,很大程度上依赖着州中大族才能够坐稳位置,并且应付南朝和蛮人的侵袭。 那么,如果留在的治下如何? 这个念头一出现,立刻牢牢的盘踞在了周惠的脑海中。作为元子攸一手提拔的地方重镇,周惠自然有义务保护他的太子,以报答元子攸的厚恩;而且,保护幼主乃彰显忠义的行为,可以极大的提高的名望。 除了报答君恩和彰显忠义,甚至还有更多功利的想法自动跳了出来:天子落入尔朱氏之手,恐怕是再劫难逃,到时侯扶太子继位,可得拥立之奇功;新君年幼,无法理事,可以挟那啥以令那啥…… 周惠摇了摇头,将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甩出了脑海,一颇有些惭愧。很显然,的定力还不够,乍听到这个惊人的消息,就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内心的私念暴露无遗。在这种状况下,他很难找到最为适当的处理方式,倒不好作出抉择。 沉吟了一会,他向周怀洮问道元将军说?” “元将军说,他不擅长处理这些,一切听南阳王殿下和家主的意见,只要能够确保太子的安全就行。”周怀洮回答。 要确保太子的安全么?周惠点了点头。 这的确是当务之急。至于其他的事情,大可以从长计议。 第一三〇章 :山河摇荡(二) 第一三〇章 :山河摇荡(二)是 由会员手打, 第一三一章 :山河摇荡(三) 在这个前提下,周惠很快很快有了合适的对策。 “确保安全很简单,只要瞒住消息就可以了,”他吩咐周怀洮道,“你回去告诉元将军和夏侯太守,请他们先在阳城择一秘密的地方,妥善安置皇后和太子,由之前护送的宿卫担任侍从,并且遣可靠的人服侍。至于南阳王殿下的建议,不妨先搁置一段时间,贸然转移的话,反而容易暴露太子的踪迹。” “是,”周怀洮躬身追问道,“那么长孙参军也留在太子身边?” “也只好如此了。”周惠点了点头。 这事说来凑巧,平南府骑曹参军长孙毅出发的第三天,恰好在途中遇到姐夫元整、周惠长兄周恕一行。得知京师已经生变,长孙毅和周怀章只好放弃了任务,一同护送着尔朱英娥母子返回阳城。 于是周怀洮领命而去。 周惠继续留在书房之中,思考当下的纷乱局面,以及对太子元靖的安排。 天子被执,京师陷落,帝位肯定要换人了。如果在朝廷威望隆重的时候,这绝对是一场政治地震,不知道要震动多少朝官和外官。然而经过胡太后专权、孝明帝被弑、尔朱荣擅政这一系列事件,天子的威望早已严重削弱,人心也变得极为复杂。当此剧变,众人大多怀着私心,明哲保身的有之,顾念自家前途的有之,甚至还有希图幸进、甚至卖主求荣之辈,主辱臣死、忠君报国等纲常大义都被丢到了一旁。作为后世的穿越者,周惠虽然感激元子攸的擢用,但是并无多少死忠之心,此刻自然也要为自己的前途考虑。 可以肯定的是,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中枢朝局都将由尔朱氏一手遮天,以新帝元晔为首的帝党再无半分力量。在这种情况下,河南诸州必定会遭到尔朱氏的觊觎,元子攸所提拔的诸刺史都将受到强力的打压。例如东道大行台、青州刺史李延寔,史书上记得非常分明,他很快就会被尔朱氏诛杀。 和李延寔相比,周惠的地位和亲信程度虽然大有不如,辖地却紧邻京师所在。必定会成为尔朱氏的强力打击目标之一。如今擅据豫州的元崇礼。就是看到了这一点,才不顾自身的虚弱强行进攻襄城。因为他知道,只要他摆出和周惠为敌的态度,就算无法取得什么战果。尔朱氏也很可能会接纳他,承认他对豫州的统辖权。 好在周惠早有准备,在阳城郡时就已经有所筹谋。如今他虽然转任广州,阳城郡却在夏侯敬的手中,依然可以充当广州的桥头堡。这个桥头堡有轘辕关作为屏障。有两支成军已久的府户军,再加上阳城郡的坚决支持,自保能力相当强大。 尔朱氏虽然占据洛阳,根基却在河东,不可能把主力留在河南地带,也不可能在河南募集到太多兵力,因为他们在彻底夺过朝廷权柄的同时,也等于是剥夺了羽林、虎贲两军的存在空间;而且,尔朱兆不可能具有尔朱荣那样崇高的威望。地方上的尔朱仲远、尔朱天光都不会向他臣服,不会允许他在掌握河东老巢、中枢名分的同时,还得到一支高达十万的台军,以免他一家独大,趁势凌逼割据地方的族人。 除了兵力方面之外。还有jīng力方面的限制。尔朱氏不可能把jīng力都放在河南,放在区区广州上面。相比起来,河西的纥豆陵步蕃,冀州的渤海高氏、封氏。还有幽州的尔朱氏旧将刘灵助,那才是尔朱氏更为重要的目标。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敌我两方面的情形,周惠考虑过很多,并且和崔士谦、卢叔彪、卢柔等属官商议过。综合众人的意见,周惠有很大把握挡住尔朱氏的进攻,正如当初的广州刺史郑先护挡住元颢一样。 当然,这里有个很总要的前提,那就是仇恨值不能太高…… 周惠忽然十分庆幸,庆幸刚才作了一个非常正确的决定,让元整他们瞒住皇后和太子在阳城的消息。否则的话,一旦太子在阳城的消息传出去,就算他不打算拿太子做什么文章,自身的仇恨值也会立刻爆表,然后就等着成为整个尔朱氏的眼中钉肉中刺,受到他们的全力进攻吧! 那么下一步该怎么行动?是不是该再次把崔士谦、卢叔彪、卢柔等人找来,就如何安排太子问问他们的意见? 周惠在心里摇了摇头,否决了这个想法。他开府还不到两月,谁知道能不能得到几位河北高门幕僚的倾心?在这件事关xìng命和前途的重大事情上,他暂时只能相信元整等天子亲信,相信自家的族人和仆从。 ……,…… 洛阳京师和邻近司州、豫州的变故,作为广州第一大族的上谷寇氏自然得到了消息。借着这个由头,他们很快停止了接纳阳翟流民的事务,而周惠此时也顾不上计较。 在周惠谋划当前的政局时,他们也在商议自家的行动。首先,尔朱兆入洛之后,帝党铁定失去所有权势,寇弥带来的城阳王元徽这位昔rì恩主,已经再无任何接纳及奉承的必要,他唯一的作用,就是充当上谷寇氏向心朝廷靠拢、向尔朱氏投诚的敲门砖。 除了朝廷和尔朱氏之外,最重要的就是与刺史周惠的关系。在这件事情上,上谷寇氏分为了两派。一派是以前光州刺史寇峤寇遵乐为首,主张和周惠保持友好,毕竟对方乃使持节重镇,不能轻易得罪。而且寇氏可以投靠尔朱氏,这位刺史也未尝不可,若是贸然翻脸的话,一旦这位刺史输诚留任,那寇氏该如何自处? 寇遵乐的意见,得到了大多数族人的认同。他们上谷寇氏的生存法则,本来就是依附权贵,即所谓的“识时务者为俊杰”是也。以己度人,他们自然会认为周惠也该这样,否则的话,像周惠这样出身寒门的人,如何能够少年得志、青云直上? 尤其是寇弥,他一向跟随城阳王元徽在京中,听惯了其对周惠品格上的种种诋毁和贬斥,也知道周惠附从南军、投靠元颢的不良前科。是以在哄骗元徽南投自家时,他就预先为“毫无忠义、惯于钻营”的周惠设定了附从尔朱氏的道路,并且打算利用元徽结好周惠。 第一三一章:章山河摇荡(四) 以广州别驾、顺阳太守寇炽寇绍叔为首的另一派,则主张趁机和周惠决裂,而且态度非常强硬。之前停止接纳流民,即是出于他的坚持;这次听说豫州元崇礼出兵来攻,他更是提议与豫州方面联合,趁机将周惠赶出广州。 “此人外似柔和,内实强硬,手腕也颇为灵活,从强取襄城郡一事便可看出。若任其继续盘踞本州,恐怕会养虎为患,动摇我上谷寇氏在州中的地位。”他慨然的对诸叔父、诸兄弟说道。 “绍叔是对本州的刺史之位有想法吧!”寇遵贵笑着对寇炽说。他是寇炽的亲兄长,但寇炽出继叔父寇孚为嗣(所以字绍叔,不从本辈兄弟的“遵”字),两人从宗法上而言乃是堂亲,房分之间还有些竞争的关系。例如本州别驾之位,本应归于本支长房,但是长房中长子早夭,二子寇遵贵身有足疾,时而发作,连光州刺史之位也不得不辞去,三子寇侣寇遵乐四年前病逝于家中,五子寇权寇遵略才望严重不足,结果就便宜了出继别房的四子寇炽。 听到兄长此言,寇炽当然不让:“我曾为别驾代理州务,这刺史之位却也当得,落入自家兄弟之手,总比受制于外人强得多……不瞒二兄,昔rì我为襄城太守时,与时任豫州都督、行豫州事元崇礼颇有交结,如今正可共同对敌,而后守望相助。” “好,没想到绍叔还有这等关系。本支愿意赞同。”寇元孙说道。 事实上,寇氏一族之中,寇元孙一支才是嫡脉,出自寇讚长子寇元宝,世袭河南郡公;寇遵贵这支出自寇元宝之弟寇臻,因附从国丈冯熙别封开国县侯。但是寇臻这一支仕途更为显达,族中近年的几位刺史皆为寇臻的子孙;寇元宝一支则没落了下去,第三代的嗣河南郡公寇灵孙、寇真孙兄弟,仅能担任边地太守或戍主(灵孙赭阳太守,真孙新城戍主)。较另一支的地位差了许多。 尽管如此,长支的话语权依然很重。寇元孙发话之后,寇遵贵也不得不斟酌一番:“关键还是刺史本人的态度。如果他跟随尔朱氏,自身的地位就有了保障,咱们动他不得,豫州元崇礼也只能退兵。” “既然这样,咱们就试探一下如何?”寇炽咬了咬牙,决心拿刚刚称病脱离周惠督府的长子作筹码,以争取族中对他的支持。“我将派士素前往州中,自请为使者前往襄城。与豫州元都督达成盟约。刺史若同意的话,就证明他有心靠拢尔朱氏,咱们自然不好动他;若是不同意……齐州刺史萧赞就是他的下场!” 这一番貌似稳健的言辞,说服了大多数与会者,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当天下午,寇炽令长子寇士素前往鲁阳郡,试探刺史周惠的态度。 父子俩临别之前,寇炽把寇士素的随从遣开,认真的嘱咐这长子道:“依为父看来。刺史和咱们并非一路,十之仈jiǔ会拒绝与豫州军和解。到时你依旧前往襄城郡前线,联络咱们在郡兵中的心腹,然后留下来等待时机。为父就假称你被刺史扣住,以此为借口鼓动族中起兵。等到咱们攻击州城的时候,刺史必定会召集襄城郡的五百府户军回援,你就可以与豫州元都督里应外合。将那一郡拿到手中,然后率郡兵西向攻击州城!” “孩儿遵命,”寇士素点了点头,“只是。攻下襄城郡之后,若是豫州军不愿撤军怎么办?到时孩儿率郡兵出击,岂不是把这一大郡丢给豫州吗?” “你能想到这一点,可谓是大有长进啦!”寇炽欣慰的望着长子,信誓旦旦的保证道,“好教我儿放心,元都督新近得位,州中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既已出兵向尔朱氏表明态度,就不会在襄城郡浪费时间。而且,国朝自有制度,各州辖区不容轻易更改,襄城郡必然是咱们广州的。到了那时,凭着夺取襄城郡的功劳,你就是当然的太守人选,族中任何人都没有话说。” “孩儿明白了。”寇士素敬服的告别父亲,兴高采烈的往州城而去。 ……,…… 广州鲁阳的州城之中,周惠正紧皱眉头,看着一份最新的求援信,信是由三荆二郢大行台、荆州刺史李琰之所写,声言自己被南阳太守赵脩延软禁州中,请周惠速速派兵解救。 发生这样的变故,周惠极为无语。堂堂的卫将军、大都督、五州大行台,号称“元帅”的方面大员,居然连自己的治所都保不住,还被麾下的一介太守所软禁?就算是出身文臣,以天子外戚而得到进用,也不至于废材到这种地步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南阳太守赵脩延又是何人?”周惠扬着信件,向信使盘问道。 信使年约二十余岁,自称姓杜名冠龙,乃襄阳杜氏旁支,在李琰之麾下的卫将军府担任法曹行参军。面对差不多同龄的青年大员,他的态度倒是极为镇定:“回禀使君,赵脩延乃南阳赵氏族中得力子弟,除担任南阳本郡太守外,还兼任别驾之职,在州中的影响力极大。前天听到尔朱兆入洛的消息后,赵脩延认为大行台乃天子外戚,如今已失去倚仗,于是污蔑大行台意yù举州投奔梁朝,率部袭击州府,然后将大行台软禁在府中,以本州别驾的身份代理州务。” “原来如此。”周惠点了点头。很显然,这是继齐州刺史萧赞被逐之后,又一起弱势刺史被州中强势大族压倒的案例。 南阳宛县赵氏乃当地大族,与南阳西鄂张氏同为郡姓,在魏朝攻下汉北五郡、设立荆州之后,便为州中有数大族之一。赵脩延既然能够出任本郡太守、本州别驾,在南阳赵氏一族中必定有着极高的地位。他和李琰之同在南阳穰城治事,手中又掌握着南阳郡兵,想要袭击大行台府实在是太容易了。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宝书网(xbaoshu.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