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宝书网(xbaoshu.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欲买桂花同载酒》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1节 《欲买桂花同载酒》 作者:桑微 作品简评:vip强推奖章 阿桂从小失去双亲,又被狠心的叔叔婶婶卖掉,却意外捡到比她小三岁的方喻同,两人相依为命,彼此扶持,在逆境中艰难成长,凭着智慧和勇气,终于从黑暗走到黎明,逃荒、定居、科举、为官、治世,他们从独善其身到兼济天下,也拯救了和他们一样活得水深火热的百姓们。本文基调偏暖,温馨治愈,能给人精神上坚定的力量,烹一壶茶,翻几页书,就像欣赏了一场乱世纷争到盛世太平的精美画卷。 第1章 冲喜 红衣怜,梨靥惜。 秋八月,本该是惠风和畅的好天。 奈何天公不作美,接连下了好几日的大雨。 村口那棵桂花树才冒出些嫩黄小苞,夹在浓绿树叶间还未沁出袭人香味,便在疾风骤雨中零落成泥。 南马村并不大,仅二十来户人家。 大雨绵延滂沱,将村里的黄土小路连成一片汪洋,村人屋舍零星散布其中,宛如一座座孤岛。 快到中秋,村头村尾家家户户却都门户紧闭,并无一丝半点喜气。 实在是今年收成太差,颗粒未收,食不果腹,又连日大雨,何谈中秋团圆。 村尾一处破落人家。 老枣树、矮篱笆,屋前的小菜圃已被暴雨打得七零八落。 年仅十二的阿桂咬着唇瓣,一动不动跪在檐下,雨水打得半边身子都湿透了,终于等到屋里人出来。 妇人三十出头的年纪,穿着半旧皂色粗布长裙,抱着铜盆,居高临下地看着发梢都在滴水的阿桂。 这是阿桂的二婶许升香,高颧骨,吊梢眼,生得一副刻薄的相貌。 她盯着阿桂发白的小脸,气不打一出来,嗓音尖锐地斥骂道:“你这狼心狗肺的丧门星!我含辛茹苦把你养这么大!又给你找了这么好的人家!就是让你这么孝敬我的吗?明天就要嫁人了,你现在摆这副死样子给谁看呢?!” 若不是念及阿桂明日出嫁,怕她身上添了伤口要被那个破落秀才“退货”,许升香恨不得拿竹篾抽她一顿。 阿桂仰起头,雨水顺着下巴尖儿淌下。 细瘦指尖攥住许升香的裙角,嗓音涩哑,“二婶,求求你,不要把我卖掉……” 许升香一脚踢开她,力道不重。 但阿桂在雨中跪了许久,哪里受得住她这一脚,直直栽了下去。 …… 阿桂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关在了柴房里,手脚俱被绑住,身后的柴火硌得后背生疼。 身上湿透了的衣裳倒是被换掉了,但随便糊了一层柴房墙壁根本无法挡住外头的斜风冷雨,吹得她牙关直颤。 屋檐上的雨水声淅淅沥沥,这雨,好像没个停歇的时候。 阿桂听着雨声,唇抿成一条线,下颌绷得紧紧的,眼睛盯着柴房的门,半晌没动。 直到柴房的门口有了动静,“吱呀”一声,二叔端着一碗冒热气的稀粥走了进来。 二叔一双眼皮总是往下耷拉着,不敢拿正眼瞧人。 他长相懦弱,性子也是如此。 看到阿桂弱小无助地倚在柴火堆上,他垂下愧疚心虚的眼,搅动着碗里的几粒黄小米,”阿桂,饿了吧?喝点粥暖暖身子。“ 他舀了一勺稀粥递到阿桂嘴边,这粥熬得极稀,几乎就是水。 大概是许升香想着明日阿桂便要出嫁,不愿再浪费家里的粮食在她身上。 阿桂不想死。 她抿了抿快要干裂的唇,喝了一口稀粥,润了嗓子,冰冷的身躯稍稍暖了暖。 她重新鼓起力气,低低哀求道:“二叔,我才十二……我不想嫁人……” 二叔的手颤了颤,眼垂得更低,又舀了一勺稀粥递到阿桂嘴边,语气无奈又自责,“阿桂,是二叔没用,挣不来银子,可你妹妹病成那样,你瞧着也是不忍心的吧……” 二叔口中的“妹妹”,是阿桂的堂妹,也是二叔唯一的女儿小花,今年十岁,自小被二叔和二婶视若眼珠子般宝贝着。 可前不久,阿花染了恶疾。 家中积蓄本就无多,一来二去,钱财耗尽,也未将她的病治好。 正巧隔壁村有位缠绵病榻的破落秀才想要续弦冲喜,聘礼给的不薄。 许升香擅自做了决定,将阿桂的生辰八字送了过去。 聘书下了,日子选定了,若不是今早阿桂碰上邻村过来的媒婆说漏了嘴,知晓她明日便要出嫁。 只怕是还被蒙在鼓里。 阿桂鸦睫轻颤,闭上眸子,眼角滑落两滴清泪,声音极低地颤抖着。 “所以叔叔二婶便要用我,去换小花的命?” 二叔被她这样一问,愧疚地别开眼,讪讪地回道:“阿桂,都怪二叔太窝囊……但你莫怕,二叔已经打听过,那秀才已是药石无医,命不久矣,这续弦冲喜算是最后的法子。“ 阿桂闭着眼,下颌微微抬着,指尖紧紧攥着灰扑扑的裙角。 二叔还在继续劝她,“那秀才缠绵病榻数年,对你做不了什么。你嫁过去之后,仍像每日在家一般,只需喂猪劈柴做饭便是。我和你二婶养了你这些年,这养育之恩暂且不说。小花是你帮忙带大的,你难道忍心看着她病死么?” 外头的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和二叔说的这些话一道,像是冰冷地浇在了阿桂心上。 她疲倦地蜷了蜷身子,睁开眼,咬着唇说道:“二叔,我省得了……我嫁。” 二叔听她终于答应,垂着眼露出一个敦厚老实的笑容,“你从小就听话,二叔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来,快喝粥吧,凉了就不好了。” 他又舀起一勺稀粥,递到阿桂嘴边。 阿桂蹙了蹙眉尖,抬起被绑在一起的双手,“二叔,你能帮我解开吗?我想自己端着喝。“ 二叔愣了愣,旋即小心翼翼地笑道:“阿桂,这是你出嫁前的最后一晚,二叔以后想喂你喝粥都没机会了,今晚,还是让我喂你吧。” 阿桂微怔,唇角淡淡扯出一抹无奈和讥讽。 装什么叔侄情深,说到底还是不信她罢了。 …… 翌日。 一辆驴车大清早便到了阿桂家门口,驴子的头顶戴了一朵红花,这便是来接阿桂去成亲的“花轿”。 只有车夫一个驾着驴车过来,简陋得不像话。 实在是方秀才本就因为治病家徒四壁,再加上冲喜说起来也并不好听,便一切从简,不愿大张旗鼓。 许升香倒不介意来娶亲的排场如何。 驴也好,马也好,她只管聘礼那白花花的银子到手,迫不及待地便将换了身红衣当做嫁衣的阿桂从柴房拽出来,当烫手山芋似的摁到了驴车上。 仿佛是怕阿桂中途跳车逃走,白花花的聘礼就打了水漂。 许升香想了想,让二叔按住阿桂的手脚,将阿桂系在脖子上的那枚玉佩扯了下来。 这玉算不上什么好玉,但这是阿桂她娘留下的唯一遗物。 阿桂急得眼眶发红,却被摁着动弹不得,瘦弱的身子颤抖着,”你把我娘的玉佩还给我!“ “你急什么?这东西又不值钱,我还能拿去卖了不成?”许升香不屑地撇了撇嘴,将玉佩随意往怀里一揣,“只是此去七八里路,二婶怕你路上丢了,先替你保管着,下回见面再还你。“ 阿桂揪着眉头,死死盯着许升香转身摆步的背影。 二叔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宽慰道:“阿桂,你二婶这也是图个心安,你莫要怪她……快去吧,你娘的玉佩不会丢了的。” 说罢,他也转身进了院子,摇摇头,将大门插上。 来接阿桂的车夫是邻村的,隐约看懂了一切,叹了口气摇摇头,“方秀才家的,你叫阿桂是伐?驴车容易颠,你可坐稳咯。” 他扬起手中的树皮鞭,驴车缓缓动了起来。 从昨儿早上就一直未停的雨落在驴车的茅草顶上,这顶只有四根柱子撑着,四面透风,随着驴车的颠簸,愈发摇摇欲坠。 阿桂在微湿的干草堆上,蜷成一团,扯着袖口。 说来好笑,阿桂穿的这身“红嫁衣”,是她这些年来,唯一一件新衣裳。 从前都是小花每年穿新衣,旧了破了的衣裳留给她。 因为阿桂比小花大两岁,高出小半个头。 所以穿小花的衣裳时,袖子和裤脚总会短上一截,显得滑稽又窘迫。 如今穿上合身的衣裳,阿桂仍旧习惯性地去扯袖口,才发觉袖口已经盖住了手腕。 阿桂并不是一直这么苦。 她爹原本是田庄上的管事,家境殷实,也很是疼她。 所以阿桂从小也算是泡在蜜罐子里长大的,只是六岁那年,她爹却因为贪墨主子钱财欺压佃户而进了大牢。 阿桂知道他爹不是那样的人,肯定是被栽赃陷害的。 她娘也这样说。 在病榻上,一直念叨着他爹是被冤枉的,很快便因为忧思成疾去世了。 阿桂的娘去世之后,阿桂就被接到了二叔二婶这里生活。 二叔待她还算温和,可二婶却总是嫌她吃得多,嫌她是个丧门星赔钱货…… 即便刚来这里,才七岁时她就能帮着喂鸡喂猪劈柴烧火,也动辄就被打骂。 后来,三叔搬来了隔壁,日子好过了一些。 三叔会护着她,会教训欺负她的二婶。 二婶很怕三叔,在他面前怂得不敢说话。 可今年春时,三叔应征入伍,阿桂的日子也就越发难熬了。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2节 可阿桂如何也想不到,二婶竟会如此狠心,将她“卖”掉,去换小花治病的银钱。 其实,也有别的法子吧。 只是“卖”掉她这法子最省事,来钱也最快。 阿桂苦涩地扯了扯嘴角,躺在干草堆上望着天。 蓝天无垠,广袤无间。 雨色空濛,连成长线。 一只孤鸟无畏地展开翅膀,顶着雨,正往更高更远的天空飞去。 第2章 雷雨 龙蛇蛰,惊天地。 驴车走得慢,停在方秀才家门口时,天已经黑了。 门口挂着一盏残破的灯笼,在凄风苦雨中摇晃,几乎快被吹灭。 借着微弱的灯火,阿桂打量起她未来的“家”。 这儿,似乎比二叔家还要破落。 院子没有院墙,只有一圈木篱笆歪歪斜斜地插着,门板也被风雨吹得摇摇欲坠。 屋子只有两间,都点着昏暗的灯,墙壁像是随便找了些黄泥巴糊起来的,随时要倒。 车夫是这村的,自然知道方秀才家过得有多凄惨。 这境况,谁来了都会望而却步,更何况是这么个小姑娘。 他轻咳一声,“阿桂?快进去吧,外头还在下雨呢。我就住在村东头,若是有事需要帮忙,你使唤小同去叫我便是。” 小同? 阿桂微怔,还不明白他口中的“小同”是谁,车夫已经驾着驴车走远。 忙活了大半日,冷飕飕的,他迫不及待回家吃上一口婆娘做的热汤饭。 而阿桂,回头看了一眼刮着冷风斜雨的空院子,心中莫名有些怅惘。 她哈了哈冻得有些僵直的手指,慢慢推开了那扇被雨水浸湿的木门。 “吱呀”一声,木门开了。 没人来接她。 正屋里响起一连串的咳嗽声,方秀才的声音虚虚传了出来,“小同,去看看是不是你刘叔把人接来了?” 侧屋原本还点着一盏灯。 方秀才话音未落,那灯就被吹灭了。 唯有小雨淅淅沥沥的打在屋檐上。 沉默无声,是最好的抗拒。 阿桂咬了咬唇,走到檐下,拍掉发丝和红嫁衣上的水珠,然后敲门。 “请进——”方秀才说了两个字,又咳起来。 阿桂抬手,局促地推开了眼前这扇散发着腐朽雨水味道的木门。 方秀才住的屋子,只能用四个字形容——家徒四壁。 正中间摆着缺了一个脚儿的方桌,用捆在一起的几根树枝撑着。 没有椅子,桌上只放着一盏旧铜灯,火光昏暗,里面的灯油快要燃尽,随着阿桂开门进来的动作,差点儿就被外头的冷风吹灭。 屋子里仅剩的另外一件家具,便是方秀才躺着的那张床。 也是破破烂烂的,随着方秀才咳嗽的动作,嘎吱嘎吱的响,让人担心它随时都要散架。 阿桂走进去,对上方秀才那眼窝深陷形如枯槁的病容。 他脸上透着久病的苍白,瘦得像干骨柴。 与他不同。 阿桂虽然经常被二婶克扣一日三餐,略显面黄肌瘦,发育不良的样子。 但她的眼睛很漂亮,像琥珀色的宝石,鼻尖冻出的浅粉犹如刚冒尖的花骨朵儿,正是娇嫩的年纪。 方秀才看到她,身躯一震,目露惊讶,随后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你……你才几岁?” “十二。”阿桂垂下眸,低声回答。 方秀才再次剧烈地咳起来,伏在床边,几乎快把肺咳出来似的。 他的眼神里,全是被骗的愤怒和绝望。 “十二、十二岁……”方秀才咳了一口血之后,含糊不清地喃喃着。 阿桂不太明白方秀才的意思,怔在原地,指尖不安地攥着衣角,没有说话。 方秀才掏出一块洗得发白的帕子擦了擦嘴角后,费力地扭头朝着侧屋喊道:“逆子!你、你给我、过来!” 他因为生气的缘故,说话越发上气不接下气。 艰难地喊出这句话后,又开始剧烈咳着。 阿桂敛下眼,看来“方秀才时日无多”这句话,二叔没有骗她。 一个比阿桂矮了大半个头的身影从侧屋里慢慢走出来。 他在门口站定,踢了一脚门槛,似乎在憋着气,不愿意踏进来。 阿桂借着烛火,看清了他。 是个小孩。 眉眼间和方秀才有些相似,但更俊秀更好看。 只是脸上脏兮兮的,身上也是,像从雨天泥地里打了个滚儿出来的。 阿桂在打量着他的时候,他也在看着阿桂。 阿桂似乎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他的冷漠和疏离。 她垂下眸,下意识扯着红嫁衣的袖口,削瘦指尖蜷着。 方秀才强撑着身子,斥道:“逆子!逆子啊!” 他有一堆话想骂,奈何力不从心,说几个字便喘不上来气。 事情是这样的—— 方秀才知晓自个儿命不久矣,可他的儿子方喻同才九岁,年纪尚小,他去后无人照顾。 是以,他将自己的棺材本拿了出来,请村里的媒婆帮他娶个媳妇儿。 为了冲喜是一说,但更重要的,是他希望他去世之后,仍能有人来照顾方喻同,贤惠善良,知冷知热。 媒婆带来的消息让方秀才很满意。 姑娘年方二十,貌若无盐,嫁不出去,又正好需要银子给妹妹治病,所以愿意嫁给他来冲喜。 年方二十——已经是能照顾人的年纪,又正值年轻有力气的时候。 貌若无盐嫁不出去——以后不用担心她给方喻同找后爹。 为了给妹妹治病嫁人——这姑娘善良,愿意为了家人付出。 一切都像是为了他的要求量身定做的,方秀才高兴之余,也起了疑心。 恰好媒婆送来庚帖时,方秀才那几天眼疾犯了,便让方喻同把关。 当时方喻同认真瞧过,说没问题,方秀才这才放了心。 到了这会儿才知道,哪里是没问题? 明明是大大的问题! 小姑娘才十二岁,给方喻同做童养媳还差不多! 难不成还指望着她能给方喻同当后娘? 方秀才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这事又实在太糟心。 顿时气急攻心,一口污血喷了出来,染脏了半边床榻。 方喻同原本还郁郁寡欢的脸色骤变,忙跨过门槛走进来,想要替方秀才清理。 可方秀才瘦得骨瘦如柴的苍白手掌却用尽全身力气般,将他推开,“逆子!!!!” “爹,我错了……”方喻同敛下眸子,闷声道歉,“但我就是不想你给我找什么后娘!那些银子,还不如用来给你治病……” “当时送来的庚帖上,写着出生年岁的地方脏了,若是细看,能看出她才十二岁。可以拿庚帖去寻那王媒婆的错处,把银子退回来!”方喻同站在床边,语速流利,听起来是早已盘算好了一切。 他伸手往后,正好指尖对着阿桂。 阿桂垂下眼,身子一颤,当做什么都没听到。 方秀才叹笑几声,“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便是华佗在世只怕也救不回来,苟延残喘罢了,何必再浪费银子?爹也得为你今后盘算才是。” 为了治病,从前的宅子卖了,他们一家三口搬到了现在这间破茅草屋。 很快,他的结发妻子实在熬不住跑了,狠心抛下了他和懵懂无知的稚子。 方秀才不想用他的棺材本去治病,死后他也无所谓是风光大葬还是草席卷着随便埋了。 他只是担心他唯一的儿子才九岁,没爹疼没娘爱的,能活下去么? 方秀才抬起病入膏肓的脸,对上方喻同坚韧倔强的脸。 他又移开视线阿桂弱不禁风的小身板,重重叹了一口气。 “罢了……明日,叫你刘叔送她家去。” “好,我跟着驴车一起去,把被骗的银子要回来。”方喻同终于达到目的“不要后娘”,一直紧绷着的下颌松泛了些。 方秀才咳了一声,看向阿桂,眼底倦色难掩,“你叫……阿桂是吧?”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3节 阿桂紧咬着唇瓣,削瘦指尖紧紧攥着袖口,身形纤细单薄。 一眼就能瞧出她的境遇很不好。 方秀才低低叹气道:“小同,你送她去你屋里歇息吧。” “那我呢?”方喻同嘴角下压,似乎有些不大乐意。 方秀才又被气到,干瘦的手拍着床板,“你还有脸问?!若不是你,人家怎会到这儿来?” “还不是因为你一把年纪了还惦记着给我找后娘?”方喻同喃喃着,没好气地瞪着一旁立得端正的阿桂,“跟我走吧!” “逆子!你这个逆子啊!”方秀才气得嘴歪。 稚子无知!根本不懂父爱如山似海! …… 阿桂跟着方喻同到了侧屋。 里头没点灯,黑黢黢的一片。 他不悦的表情隐在黑暗里,恰到好处地融在一起。 阿桂悄悄攥紧袖口,听得他说:“你直接睡,就别浪费我家灯油了。” “好。”阿桂低低应了一声,就见他团团朦胧的身影,走出去关上了屋子的门。 听到他的脚步声走远,阿桂一直僵着的身子终于松弛下来。 还未歇口气,天空中忽然传来“轰隆”一声。 电闪雷鸣交加,大雨倾盆而至。 方喻同慌张颤抖的声音从隔壁传来,“爹!你怎么了爹?!” 阿桂一惊,连忙拉开门,提起裙摆,盯着正屋里那盏被狂风骤雨吹得正在狠狠摇晃的烛火跑过去。 一进屋,恰好对上方喻同一双憋泪憋到通红的眼睛。 阿桂呼吸凝滞,想要说话,手里却被他塞了一块冰冷的帕子,“你看着我爹,我去找大夫过来!” 方喻同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大雨里,泥水在他脚下飞溅。 或许是因为太着急,阿桂眼睁睁看着他摔了一跤,又手脚并用地飞快爬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拼了命似的跑得更快了。 第3章 红烛 烛花摇,冷疏衾。 许是连日的阴雨天气实在难捱,方秀才的恶疾又发作了。 他不是头一回发病,早已习惯,只是憔悴深陷的眼窝里,仍卷着无奈和悲凉。 “那傻孩子,这么晚……又下、下这么大的……雨,去、去哪找大夫去……” 他奄奄一息、断断续续说着。 被褥上,是大片触目惊心的血。 血迹未干,方喻同没来得及清理就出去了。 阿桂于心不忍,捏着湿冷的帕子走过去,“……方、方叔叔,要喝点热水吗?” 许久没说话,阿桂的嗓子有些涩哑。 方秀才费力侧过头,看着她澄澈如琥珀的双瞳。 他没有计较她喊他的称呼,垂下眼,虚弱得不像话,“不用了,我好像……快撑不下去了……” “方叔叔,您再坚持一会。”阿桂急忙倾身说道,”您儿子已经去给您请大夫了。“ 方秀才知晓她的年纪后便要送她回家,还让他儿子把屋子让给她歇息。 阿桂知道,他不是坏人。 方秀才看向门口,幽声叹道:“我等不到他了……” 他的目光很是复杂,遗憾、不舍、担忧交织在一起,看得阿桂心头一突。 她爹被官兵带走的那一日,也是这样看她的。 那时年幼,不懂这一眼的含义。 如今才知这是意味着即将永别。 阿桂站起身,长睫微颤,声音低细,“方叔叔,我去找他回来。“ 方秀才的眼睛瞪圆,死死攥着身下的褥子,“你莫走,且听我交代完后事……” 外头狂风骤雨,气势吓人,屋里唯一那扇窗户都像是快被吹掉了。 阿桂听到他的话,身子一颤,紧咬住唇,不敢看向行将就木的方秀才。 他的语速变得流利,或许是回光返照。 阿桂没有听到他再咳一声,而是将他的盘算都交代完毕。 方秀才说还未来得及给她上户籍,让她明日家去,权当没发生过这桩事便是。 那聘礼方秀才已猜到是不可能全退回来的,只求能退回一小半给方喻同做盘缠,让他去苏安城找他娘亲。 阿桂点头答应,又听得方秀才气若游丝的嘱托道:“告诉他,好好读书,挣个功名,光耀我方家门楣!” 说罢,方秀才又叹了一口气,看向门口。 只有一串串雨珠顺着屋檐往下坠,只有滂沱雷雨声。 他等不到方喻同回来了。 方秀才失望地阖上眼。 撑了这么多年,他还是没有撑到小同长大成人的那一天啊…… 骨瘦如柴的手,无力地重重垂下。 阿桂见他这样,慌张地过去摇了摇他的手臂,他纹丝不动。 她只好颤着指尖去探他的鼻息,已经……没了呼吸。 那张脸过分的苍白,在昏暗的灯火照映下,阿桂后背不自然地起了一身冷汗。 好像又回到了她娘亲病死在她眼前的那个夜晚,身子又麻又僵,仿佛有一股冷气往天灵盖蹿。 阿桂不知道自个儿怔了多久,直到有脚步声跌跌撞撞地冲过来。 方喻同一身泥和着雨水,湿漉漉地推开门。 看到方秀才倒在床榻上,他原本就泛白的唇色似乎更加白了几分,陡然瞪圆了眼看向阿桂,”我爹他……“ “原是想等着你回来的。”阿桂喉咙发紧。 方喻同踉跄着后退几步,小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床榻上的方秀才。 他摇着头,冲过去,抓住方秀才微凉的手使劲摇。 原本就快散架了的床架“嘎吱”作响,摇摇欲坠。 可无论怎样的摇晃,床上的人连眼睫毛都没抖动一下。 方喻同喃喃着,“爹,你是不是怪我跑得太慢,没给您找来大夫,所以才不理我?我、我再出去找!” 他掉头便想要往外跑,却被堵在门口的阿桂挡住。 “让开。”他小脸阴沉,磨着后槽牙说出这两个词。 这小孩,年纪不大,眼神倒是唬人的凶。 阿桂不怕他,和他打了两个照面之后,她差不多摸清了他是怎样的性子。 村里有不少小孩都这样,纸老虎似的,以前欺负她的时候一个比一个来劲,后来喊她姐的时候,也一个比一个乖。 阿桂直接拎着他的后领,仗着比他力气大一些,将他拽到墙角摁着他坐下,“你莫要再乱跑了,别让你爹担心你。“ “爹……”方喻同怔怔地坐在地上,抱着膝盖,“我没有爹了……“ 微弱的烛火摇晃着,阿桂好像看到有什么闪烁着光,从他敛着的眼角滑下。 一颗一颗晶莹,砸在他满是泥泞的布鞋上。 阿桂迟疑着,将一直捏着的那块湿冷帕子递给他,温声道:“哭出声来,或许会好过一些。“ 她转身去桌上端起油灯,去了侧屋。 听到身后方喻同压抑在喉咙里的哭声,逐渐放大,逐渐撕心裂肺…… …… 等到那边哭声渐小,狂风骤雨依旧没停。 无休无止的电闪雷鸣越发让人心头发慌。 阿桂取了侧屋里干净的被褥,抱成一团回了正屋。 她将油灯重新放回桌上,却忘了那桌子的脚是用烂树枝撑起来的。 力气没掌控好,“哐当”一声,桌子倒了。 幸好方喻同手脚够快,护住了油灯,不至于让屋子里彻底黑下来。 方秀才床褥下垫着草席,还是干净的。 阿桂将沾满了脏血的被褥扯出来,搬动着方秀才的尸首,将他平稳地安放在了草席上,又铺上从侧屋拿过来的干净被褥,将草席卷起来。 阿桂从小做活,力气比同龄女孩子大上许多,再加上方秀才久病多年,骨瘦如柴,早已不如成年男子的重量,所以阿桂独自便能将他安置妥当。 她回过头,微弱灯火中,小孩垂着俊秀的眉眼,泥扑扑的脸颊上冲刷出了几道未干的泪痕。 仿佛仍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怔怔站着未动。 朦胧摇曳着的昏黄色光晕下,两人拉长的影子似是在狂风暴雨中飘摇着。 阿桂正要说话,忽而听到侧屋那边传来一阵巨响,像是天塌了似的,比头顶的雷声还要震耳欲聋,激荡着耳膜。 阿桂吓得身子一颤,忙提着油灯出去看。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4节 只见那侧屋的房顶,塌了一半。 雨水和着泥水,很快便淹没了侧屋,像是蓄出了一个小池子。 阿桂惊讶地张着嘴,身后传来方喻同的声音,“这房子年久失修,早就要塌了。” 他努力将语气控制得平淡,阿桂却一眼便看透了他的压抑和难过。 爹死了,住的房子也塌了。 今晚的一切,对这小孩来说,应当是天塌地陷般的经历。 她攥了攥手中的油灯,轻声安慰道:“幸好没砸着人。” 方喻同压了压嘴角,抬眸看向阿桂。 她站的地方恰好屋顶破了。 漏下来的雨水裹挟着寒意,落在她温凉的脸颊上,溅开小小的水花。 阿桂被沁凉的雨水砸得长睫一颤,这才发现这正屋的屋顶有好几处都在漏雨。 她抬头看去,有些担心这儿的屋顶也会因为年久失修倒塌。 阿桂拉着方喻同到唯一一个不漏雨的墙角坐下,同他解释道:”若是屋顶要塌,砸不到墙角,这里最安全。“ 方喻同没说话,但也没起身。 两人就这么静默无言地坐着,隔着一手臂长的距离。 灯火在他们之间微弱地摇曳着,为两人镀上一层昏黄的光晕。 雨还在下,雷声倒是小了些。 却又刮起了狂风,在外呜呜咽咽作响,似鬼哭狼嚎。 阿桂悄悄攥紧袖口,咬着唇瓣。 正屋的那扇木门却是顶不住了,忽然大开,狂风肆虐着像强盗一般闯进来。 吹得阿桂浑身打起了寒颤,也吹得那微弱的灯火彻底熄灭了。 周围陷入了铺天盖地的黑,幽深浓重得像泼了墨一般,伸手也拨不开一缕黑暗。 阿桂屈着膝,数着方喻同的呼吸声,悄悄往他那边挪了挪。 方喻同站起来,轻车熟路地摸黑走到门边,将木门重新合上,又将那张坏了的桌子搬到门后堵着。 太黑了,阿桂看不清他在做什么。 虽然能听到声音,她还是不自觉揪着眉头,紧咬住唇瓣,身子蜷成一团,止不住的微微颤抖。 “你怕黑?”小孩略带稚气的声音在她头顶漫开,仿佛驱散了些许黑暗。 阿桂抬头,竟看清了他那双纯粹明澈的黑瞳。 阿桂微微一怔,她怕黑吗? 应该是怕的吧…… 阿桂印象最深的两个夜晚,都是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一是她爹被带走后,她躺在床上等着他回家,可等到太阳升起,却等来了爹爹入狱的消息。 二是她抱着娘亲冰冷的尸体,哭了一整宿。 深浓的黑仿佛总能勾起蜷在阿桂心底的痛意,又似是掐着她细嫩的脖颈,让她喘不过气来。 趁着她出神发呆的这会儿,方喻同弯腰端起油灯察看,而后轻啧一声,“灯油用完了。” 阿桂僵直脊背,又听到他从她身边走过,像是去了床边找什么东西,悉悉索索的响声传来。 …… 火折子的亮光转瞬即逝,方喻同转过身,手上秉着一根喜烛。 喜烛偏红的火光将黑暗驱散,映着他纤长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 他走过来,用喜烛点了一滴蜡,固定在阿桂裙侧的地上。 阿桂穿着的红裙仿佛被喜烛照得越发红彤彤的。 原本被突如其来的黑暗吓得煞白的小脸,也被烛火辉映得像是红润起来。 唇瓣紧紧抿着,尖瘦的下巴磕在膝盖上,琥珀色的瞳眸惊人的亮。 “将就着用吧。”方喻同不太自然地瞥了一眼屈膝蜷成一团的阿桂,快速收回目光,挨着她不远坐下。 他没有告诉她。 这喜烛是他爹托人买来,准备在她来时便点上的。 他爹说,穷得什么都给不了她,但也不想太委屈她。 洞房花烛夜,即便只有烛火作伴,也该表示他们方家待人的心意。 可他特意将喜烛藏了起来。 因为他,从来就不需要什么后娘。 第4章 后娘 雨潇潇,复朝朝。 天边晕出一道青色的光亮,昨夜的雷雨滂沱仿佛一场旧梦。 阿桂靠墙坐着睡了一宿,醒来时发觉手脚皆麻得难以动弹,脖颈也僵得不像是自个儿的了。 她费力地扭着脖子,看向外头乌沉的天色,心头微紧。 看起来,今日似乎还要下雨…… 阿桂回过头,冷不丁对上方喻同那双纯黑的瞳眸。 “你何时醒了?”阿桂长睫微颤,敛下眸捶着发麻的双腿,站不起来。 方喻同板着小脸没理她,将地上那截只燃了一小截的红喜烛收进衣兜里,自顾自走了出去。 阿桂赧然,看来昨晚她不知何时睡着后,这小孩为了节省,便将喜烛吹熄了。 她竟浑然不知。 短短两日间经历了这么多事,她实在太累,睡得极沉。 阿桂抬手触了触微烫的脸颊,忖度着她熟睡中应当不会做磨牙打呼流口水之类的事。 忽而听到外头院子里响起了说话声。 她连忙扶着墙壁站起来,理了理衣裙压出的褶子,而后快步走到门口。 方喻同正领着两位打扮简朴,穿布衫系头巾的壮年男子迎面走过来。 看到阿桂,他们皆是一愣,反应过来后,目光渐微妙,“小同,这是你爹给你找的后娘?” 方喻同清俊的脸立刻板起来,声音低沉,“她不是,她才不是我后娘,” 两位壮汉扶了扶头巾,对视一眼,颇为尴尬。 这小姑娘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和他们女儿差不多的年纪。 说实话,问这话的时候,他们都有些害臊。 但他们是方家的左邻右舍,前些日村里的媒婆往方家来得频繁,是以他们对方秀才打算续弦冲喜的这件事也有所耳闻。 且又听说昨日村东头老刘驾着驴车出了村去接人,就是方秀才托老刘去的。 所以阿桂的身份,虽方喻同极力否认,可仍旧昭然若揭。 “张叔李叔,我爹他……就在里头。”方喻同沉着脸,踩到门槛上站着,两手扶住门框,挡住了张李二人打量着阿桂的视线。 阿桂也终于反应过来,大抵这两位是来帮忙安葬方秀才的。 她忙侧过身,垂下眼,到门后站着。 张李二人走进来,合力将裹着方秀才尸首的草席抬了出去。 顺口安慰着方喻同,“小同,你莫要太难过,你爹这也……算是解脱了。” 方家的院子,成天到晚都飘着药味儿。 方秀才得拿药当饭吃才能吊着命,也苦了方喻同。 早些年方秀才虽病着,但还有些家底,方家媳妇也在,方喻同尚能和其他被父母捧在手心里的小孩一道嬉闹着去泥巴地里撒欢打滚。 可后来,方家媳妇不见了,方秀才把祖屋卖掉,换了这间四处漏风的屋子。 自搬来后,左邻右舍看着方喻同一天天长大。 也看着他脸上的笑容一天比一天少。 此时,方喻同的下颌绷得死紧,他没有说话,紧紧护住裹着方秀才尸首的草席。 眼眶里渐渐憋得泛红。 阿桂想要跟上去,方喻同却一把推开她。 他声音压抑,皱着眉赶她走,“你一个外人,跟过来作甚?” 阿桂喉咙发紧,拽着草席问道:“就这样把方叔叔埋了吗?……棺材呢?“ 只裹着草席埋起来,实在过于寒碜简陋。 方喻同看她的瞳眸缩紧,忽然像只莫名其妙被触怒的小兽,眼睛泛红透着凶意,“若不是为了给你下聘礼,我爹怎会连个棺材都没准备?!” 阿桂愣在原地,眼睁睁瞧着他们把方秀才的尸身抬出去。 半晌,脑子向来灵活的她终于将这几日的事情理顺,也明白了方秀才临终前为何那般无奈,那般不舍。 原来他那些白花花的银子,宁愿不买棺材,也要聘个续弦回来,不是为了冲喜,更重要的是为了方喻同。 所以他看到她时,才会那般气愤痛心。 因为他的算盘落了空,银子也全没了,连棺材钱都不剩。 阿桂掐了掐掌心,幸好方秀才没有恼羞成怒,把她转手卖掉,而是让她回家把银子退回来。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5节 可退银子这事…… 阿桂唇角抿起淡淡的苦涩,怕是难于登天。 …… 阿桂在院子里等了许久。 她没把自己当成方家的人,所以当主人不在家的时候随便进他们的屋子,便显得很没教养。 阿桂虽出身不高,后又算是在农户里摸爬滚打长大的。 但六岁之前,她懵懂记事时,听娘亲说过不少教诲。 阿桂的娘亲生得一副圆月般的面庞,杏仁眼,樱桃嘴,说话总是柔声细语,是阿桂心底温柔如脉脉春风般的珍贵记忆。 过了一会儿,又下起了雨。 方喻同总算回来,脚步匆匆,清俊的小脸耷拉着,斜风细雨中看不清眉眼。 他拿出一个干巴的面饼,小心翼翼掰成两半,递给阿桂较小的那一半,“隔壁阿婆给的,省着点吃。” 阿桂接过来,正巧看见他脸上明显的泪痕,微微一怔。 又碰巧阿桂一天一夜粒米未进的肚子咕咕响了一声,在这雨声寂寂的院子里,格外明显突兀。 阿桂微赧,忙垂下眸子,紧紧攥着袖口,颊边泛起淡淡的霞色。 方喻同不耐地睨了她一眼,“嫌这饼不够吃?大胖说得对,女人都麻烦……” 他嫌弃的语气丝毫不加掩饰,不由阿桂分说,便从阿桂手里将那小半边饼抢回来,然后将原本属于他的那大半边饼塞到阿桂手里,撇嘴道:“快吃吧,吃完就送你家去,还不知要走多久。” 阿桂轻声应下,咬了一口手里的饼。 又干又硬,像是一颗颗小石子,堵在喉咙里咽不下去。 但阿桂也不是没有吃过苦的,这样的饼,她能吃。 她慢吞吞掰着饼放进嘴里。 方喻同已经三下五除二将那小半边饼吃完,又去打了一小壶水,仰头喝了几口后递给阿桂,朗声道:“方才回来时,路过刘叔家,我请他送我们一趟,从你家拿回银子我再给他酬银,可他说他没空。” “那……”阿桂呐呐道,“我们要走回去不成?” “去村口等等,看有没有牛马驴车要路过你们村子的,捎我们一程。”方喻同擦了擦唇边的水渍,打量着阿桂,“你可记得你家在哪?” “……当然记得。”阿桂被水润过的殷红唇瓣悄悄蠕动,“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方喻同的耳朵尖得很,竟听到了她小声辩驳的话。 “我看你和三岁小孩也差不离,都傻兮兮的。”他不知从哪扯来根杂草,衔在嘴边,吊儿郎当地斜眼看她。 阿桂咬住唇瓣看他,小脸微愠泛红,眸子雪亮蕴水。 这死小孩…… 罢了,她比他大,不和他计较。 阿桂收回目光,闷声不吭地往外走。 方喻同追上来,还叼着那根杂草,在她身后喊道:“喂,村口在你后边!你连东南西北都弄不清啊?还说你不是三岁小孩?” “……”阿桂调转方向,郁闷地不去看方喻同嚣张的嘴脸。 她觉得他才像个三岁小孩,真的。 幸好这会儿雨又停了,不用冒雨去村口。 阿桂故意将步子迈得很大,仗着腿比方喻同长,让他不得不小跑着才能跟上她。 方喻同似乎没发现她故意“欺负”他腿短。 他不像他爹那样病秧秧的。 他一边跑步一边说话都不带喘气的,只是劝道:“你不用走这么快,村口很快就到了。” 正丰村不大,也就三十来户人家。 确实,很快他们到了村口,没想到居然不少村民都在这儿。 村口地势低,好几片水洼都积着浑浊的泥泞。 一队官兵脸色很难看,拿着一本小簿子说道:“官府通知!南河下游决堤,大水冲垮了许多州县,死伤无数!雨未停,洪水即将泛滥至这一带!你们若是不想死的,赶紧收拾细软撤离村庄!” 村民们一听此话,都慌了神。 想要再细问,这队官兵们却匆匆上马离去,似乎是赶着去下个村庄通知撤离。 阿桂望着他们马蹄驰骋溅起的泥泞,一时有些恍惚。 官府送来的消息肯定不会作假。 只是这南河决堤,死伤无数,若是要逃,她和方喻同两个小孩,又能逃出哪里…… “刘叔,你不是说你要出去办事没空送我们吗?怎么会在这里?”方喻同忽然扯住一个人,打断了阿桂的思绪。 她一侧头,正巧对上刘叔那尴尬无奈的笑容。 阿桂了然,将方喻同拉开,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刘叔似是松了一口气,理了理衣袖,匆匆离开。 方喻同叼着杂草的腮帮子鼓鼓的,生气道:“刘叔为何要骗我?” 阿桂微微蹙起眉尖,有些意外地看着方喻同。 原来他是真不懂。 刘叔不是没空,只是觉得他们肯定讨不回银子,不想白跑一趟。 虽有同村的情分,但在这食不果腹的困难时节,情分不能当饭吃。 阿桂打量着方喻同还未张开的清俊眉眼,心中略有思量。 看来方秀才的日子虽困难清苦,却还是一直宠着护着这小孩。 说好听些,这小孩仍有着一颗赤子之心,不懂人情世故。 说难听些…… 那便是幼稚。 如同三岁稚子。 阿桂越发理解方秀才临终时的神情言语,又想起她爹,眼眶渐渐泛了酸。 她微微叹了一口气,咬咬牙道:“回去收拾东西,我带你一起逃!毕竟……我是你娘,不能丢下你一个人。” “我才不要你当我娘!”方喻同仍叼着那杂草,不屑地扭开头。 阿桂无奈地盯着他的后脑勺,正想着该怎么哄这不听话的死小孩。 他忽然又回头,漆黑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不知从哪学来的这一套,叼着杂草,昂着下巴吊儿郎当看她。 “喂,你这么好看,不如给我当媳妇儿吧!我不会亏待你——” 一个“的”字湮没在他口中,取而代之的,是“啪”一下的清脆巴掌声。 前方,濛濛细雨,又开始飘。 第5章 等我 草中英,寒炉烹。 轻盈的雨丝落在方喻同细碎的额发上。 他捂着脸,漆黑的眼眸瞪圆,当场懵住。 阿桂看到他指缝间的脸颊肉迅速泛起红印,别过头,攥着袖口轻斥道:“不许说这种浑话。” 方喻同扁扁嘴,欲言又止,缀在阿桂身后似霜打了的茄子,捂着耷拉的脸。 他这模样,阿桂见怪不怪。 南马村那些欠收拾的小孩被教训过之后都这样。 只是好像又听到他在身后喃喃着。 似乎在说什么大胖小胖都有媳妇儿,偏偏就他没有。 阿桂回头看他时,他又不说话了,叼着杂草扭过头,像是在生她的气。 冒着小雨回到方家,阿桂躲在檐下,抖了抖身上的雨水,“收拾些干粮细软,我带你去南马村。从我家退了聘银,我便不管你了。” 他不想她当他后娘,她也正好不想摊上他这个麻烦。 之后最好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方喻同撇了撇嘴,从方秀才那屋里拎出几个小布包,塞到阿桂怀里。 阿桂一一打开,只有几个快熟透了的橘子、一小包剥了壳的花生米,一袋细长的粟米,还有一把颗粒饱满的玉米。 看方喻同那模样,除了这些,也摸不出旁的了。 阿桂叹了口气,将小布包重新系紧,全部塞到方家最后一床干净的褥子中间,再把褥子仔细叠好,用麻绳绑到背上。 再没什么好收拾的,两人又重新冒着小雨往村口的方向去。 方喻同走在她后面,一直郁闷地别着脸。 红红的五指印,火辣辣地印在颊边。 阿桂见他这样,愧疚地咬了咬唇角。 她也没想到他的脸蛋儿这么嫩,明明她力气用得不大…… 村口。 须发皆白的老村长正拄着拐杖站在老槐树下,许多村民围在他身旁,正商量着什么。 这棵老槐树已守护着正丰村上百年了,树冠茂密葱茏,挡住了大部分的绵绵细雨。 老村长咳了一声,正色道:“那便这样决定了,大伙儿一块走,路上有个照应!没收拾东西的都赶紧回去收拾收!一个时辰后咱们就从村口出发!” 洪水不等人。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6节 大家都知道这个道理。 阿桂拉着方喻同,挤到村长身边,小声问道:“村长爷爷,咱们是往南走还是往北走啊?” 阿桂知道,他们所在的村,只是南国一个普通的小村庄。 而南河,正是流经南国大部分疆域的一条大河,自东向西,汇入大泽。 所以南河若是发了大水,只能往北或往南逃。 老村长摸了摸胡须,眯起眼道:“往南边走!快要过冬了,南边暖和!” 阿桂琥珀般的眸子泛起光,“那我们可以一起走吗?” 南马村就在正丰村的南边,虽然只有两百里路,但她们两个小孩跟着村民们一块结伴而行,肯定更安全。 村长毫不犹豫地应下,“这是当然……咦?你是哪家的孩子?” 村长眯了眯眼睛,细细打量起阿桂。 他老眼昏花,看了半晌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恰好上午来过的那位邻居张叔就在旁边,他按住方喻同的肩膀,连忙解释道:“村长,这是方家的小子和他后——” “和我妹。”方喻同抢先截断了张叔的话,说得有板有眼。 在场的村民皆是一怔,有人心直口快地问道:“小同,你爹向来只有你一个独子,何时多出来一个妹妹?我倒是听闻他昨儿请老刘去南马村接了个——” “接的私生女,我爹一把年纪了,说出来我都替他害臊。”方喻同捂着脸,指缝里漏出来的红印倒真有那么一两分害臊的意味。 大家:………… 正丰村并不大,谁家的鸡下了几个蛋都不算新鲜事儿。 更何况是方秀才要续弦冲喜的大事,早就不是秘密了。 所以这会儿看着阿桂,都心知肚明。 只是诧异这小姑娘看起来年纪这么小,比方喻同才高出半个头,真是作孽。 村长轻咳一声,“行了,都收拾东西去吧,别再耽搁了。” 方家小子素来混不吝,连他爹有私生女这种事都敢随口胡诌。 村长不敢再让大家问下去,不然怕是要将方秀才气得诈尸。 大家也都应和着散了。 阿桂瞥了一眼方喻同,他胡说八道起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看来是常做这样的事。 她暂时没跟他计较这些,而是将他按在树下,“你在这儿坐一会,等我回来。” 阿桂随□□代完,走得匆忙。 没有注意到方喻同漆黑的瞳眸缩紧,一直紧紧盯着她的背影。 …… 阿桂步履匆匆,冒着细雨,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黄泥巴。 村里各户都忙着收拾东西,跟要打仗似的,乱成一团。 阿桂找到一户灶火还未扑灭的人家,借着他们的灶火将花生米都炒熟,重新放到小布包里。 她又去找一户人家借了他们的石磨用,将那一袋粟米全磨成了粉。 幸好她是做惯了活儿的,力气不算小,动作麻利,做完这些也不觉累。 可回到村口老槐树下时,却发现方喻同不见了! 阿桂急坏了,他一个小孩,身无寸物,能去哪儿? 正丰村的地形她不熟,只能去找村长求助。 才说完,村长捋着花白的胡须尚未反应过来,旁边就有个七八岁大的圆脸女娃娃脆生生地说道:“我看见小同哥哥往池塘那边去了!” 村长脸色大变,忙说道:“下这么大雨,池塘可是要淹死人的!谁去找找小同啊!!” 这会儿都在忙着收拾清点家当,谁有空管别家的小孩? 阿桂咬了咬唇,见无人应声,便道:“我去!池塘在哪儿?” “那边。”女娃娃小手一指,声音稚嫩,“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就到了。” 阿桂走得很快,生怕方喻同不小心掉进了池塘里。 还没走到池塘,就看到方喻同蹲在水沟旁,埋头不知在挖什么。 阿桂悄悄松了一口气,却更加气不打一处来,直接冲过去,提住他的衣领,把他揪起来。 “为何不在村口等我?” 池塘水深,万一掉下去了,谁捞他? 方喻同脸上的巴掌印被他抹的泥巴遮住,鼻尖也沾上了泥泞,漆黑眼眸凝着光,仿佛被她怔住了。 半晌,他从旁边草丛扯了根草,又衔在嘴里,扭头道:“你不是走了吗?” “谁说我走了?”阿桂瞪起眼眸,拔掉他嘴里的杂草,又从口袋里拿出两粒花生米,塞到他嘴里。 花生的醇厚香味在唇齿间绽开,方喻同愣住,直勾勾地看着他。 “好吃吗?”阿桂也捻起一粒花生米,放进嘴里。 轻轻一咬,又焦又脆,她仿佛好久都没吃过这么香的东西了。 方喻同也是。 他啧舌回味着,敛下眸,忽然轻声道:“当年我娘,就是这么骗我的。” “什么?”沉浸在花生香味里的阿桂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让我在村口等她。”方喻同握拳,指甲深深陷进肉里,“我等了她很久,每天都去等她,但她再也没有回来过。” 阿桂心头复杂。 原来,他以为她也骗他,打算抛下他不管。 “我不会骗人。”她拉住方喻同,拍了拍他衣上的泥,“如果我让你等我,我就一定会回来。” 方喻同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从裤兜里摸出几条还在活蹦乱跳的泥鳅,“送你。” 第6章 山洞 光景促,不可闻。 阿桂拉着方喻同回到村口的时候,村长正在挨家挨户清点人数。 他点了两遍,反复确认再没有落下的,便朗声道:“大家伙儿再仔细瞧瞧,咱们这就往南边去咯!” 各家各户便都挑着担子,背着包袱,或是合力抬着木箱。 阿桂见到那位六叔费力地牵着驴车走在人群中间。 还有些把自家鸡狗也都带上了,颇有些鸡飞狗跳的架势。 阿桂和方喻同都还小,也无长辈带着,走得自然比大人慢。 只能缀在队伍的最后面跟着。 虽说官兵来通知了消息之后,大家都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离开,可心底终究还是有些唏嘘不舍。 若大水没有淹到正丰村,或许等洪水退去,还有回来的时候。 可若是这一带都被冲垮,从此便是背井离乡,再无重回故土的时候了…… 所以离开的脚步,大家走得都不快。 连日的雨让原本就不好走的路愈发泥泞不堪,走起来拖泥带水的,很是费力。 大人走得累,有些娇气的小孩更是哭着闹着,非要自家爹娘扛着抱着。 前头时不时闹成一团。 阿桂瞥了眼身边方喻同,他眉眼安静,倒像是能吃苦的。 只不过方喻同没出过远门。 才走了小半日,阿桂就发现他的脚底磨了个血泡出来。 村长正指挥着年轻力壮的村民支起一个简易篷布,挂在两棵树桠之间。 全村人都挤在一块挡雨,吃着干饼填填肚子,好恢复些力气待会儿继续赶路。 阿桂瞧着方喻同脱了鞋,面无表情地挤着他脚底的血泡。 她拍了拍他,从褥子里扯了块干净的布给他,“你的手太脏,若碰到那处,定会发脓溃烂。用布包着,会好一些。” 方喻同接过来,闷声道谢。 只是他实在不太会包扎,缠得脚掌像只肿起来很高的馒头。 阿桂弯腰,“我替你弄。” 可方喻同却似被闪电劈了似的,“唰”地一下站起来,别开脸,硬邦邦地说道:“我才不需要你帮我!” 不知这小孩又在别扭什么。 阿桂讪讪地收回手,从怀里掏出几块指甲盖大小的干饼,放在竹筒盖里接了些雨水泡软,再递给他,“马上又要赶路了,只能先吃点这个填填肚子。” 这是早上方喻同给她的干饼。 她没全部吃完,藏了一些。 在二叔二婶家待了这么些年,阿桂习惯性地只吃六分饱,且总要藏些吃食在身上才安心。 方喻同也看出来这是阿桂早上没吃完的,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你怎么没吃完?” “我饭量小。”阿桂抿了抿唇,琥珀色的眸子里像是蕴着雨色空濛,“你吃吧。” 方喻同接过来,又问道:“你呢?” “我刚刚已经吃了。”阿桂撒起谎来,眼睛都不眨。 大家一起赶路会走得更慢一些,她估摸着要两三天才能到南马村。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7节 她和方喻同两张嘴,要省着些吃。 所以她只在饿到心里烧得慌的时候,会磕一两粒花生米顶顶饿,但这些都不需要告诉方喻同。 他还小,正是长身体的年纪。 方秀才既然拜托了她,她就会在把银子退给他之前,多照顾他一些。 再说,阿桂这么些年,已经习惯了饥饿的感觉。 若吃得太多,她反倒有些不适应。 方喻同并不知道这些,三下五除二吃完了那几块干饼。 阿桂见他似乎没吃饱,又给他递了几粒花生米。 他接过去,放到嘴里咬着,小小的俊脸沉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大家都随便填了填肚子,收拾东西继续赶路。 又走了小半日,村长便遣着村里几个腿脚快的去找找夜里落脚的地方。 雨还下着,虽然不大,但地上都是湿的。 天也黑得早,得早些给大家寻个夜里的住处。 大家都不想一天到晚身上都湿漉漉的,更不想又湿又冷地睡在泥地里。 晚上若是能生个火,烤得一身暖烘烘的,多好。 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在天快黑的时候,有村民回来报信,找到了一个山洞,只是离大路远一点。 阿桂盘算着这样一绕,又得多耽搁小半日才能赶到南马村。 但是也没辙,她总不可能和方喻同两个去赶夜路,便同大家一块绕路去了山洞。 …… 这山洞确实宽敞,正丰村二十几户人家全在里面,也不显拥挤。 她们赶过来的时候,已经有些走得快的人家过来生起了火,烘得整个山洞里都亮堂,也暖和。 阿桂也借了火,在路上折了些树枝过来,搭个简单的小火堆,摆上几块在山洞里捡的石头,就成了个临时炉灶。 树枝都是湿的,被火烘得冒出一阵阵白烟。 阿桂被熏得咳了几声,起身去山洞外将小布包里那几个快要熟烂了的橘子拿出来,借着雨水将橘子表皮清洗干净,又把竹筒里方喻同送她的那三条泥鳅冲干净身上的泥水,重新换了干净的雨水盛着。 回来时,方喻同正坐在“炉灶”旁用小手扇着烟,一脸不耐,却没有挪开。 山洞里各家各户已经开始烹火煮饭,有的家中富余些,接了雨水熬出一锅浓浓的粟米粥,撒上一些熏鱼干身上撕出来的细小肉丝,这年头,一条鱼都要省着吃上十来天,但也足够香得其他人啃着手里的窝窝头都觉得是味同嚼蜡。 就连方喻同,也板着张小脸在默默咽口水。 唯独阿桂置若罔闻,她一直用竹筒养着那三条泥鳅。 现在,她从竹筒里取出一条条还活蹦乱跳着的泥鳅,用细小的树枝直接串上,放到火上炙烤。 方喻同盯着闪动的火舌发呆,阿桂将串着泥鳅的树枝一头递给他,吩咐道:“拿着转动,不要停下来。” 随后,她又将洗干净的几个橘子拿出来,全扔到了火堆里。 方喻同忽然站起来,有些急,“你怎么把橘子扔了?” “烤橘子,你没吃过吗?”阿桂按着他坐下,接过他手里的泥鳅树枝,均匀地转动着,“你别急,先把你脚上的布取下来,换两条新的包着。” 一路上都是坑坑洼洼的烂泥巴,大家的鞋袜早都脏兮兮的。 方喻同的脚底还有血泡,若是被泥巴水一直泡着,又憋在鞋子里,肯定要发脓溃烂的。 方喻同一怔,一瘸一拐地跑到山洞外边去弄,不让阿桂看。 踩了一天烂泥,脚上又脏又丑,还长了血泡,快要发脓,这么丢脸,他才不要被她看到笑话。 阿桂举着泥鳅树枝,微微扯了扯嘴角。 ……这小孩。 方喻同回来的时候,后边居然跟着好几个小孩。 阿桂没仔细看。 她刚用树枝从火堆里划拉出烤好的橘子,呼着气将热腾腾的橘子皮剥开,又剥了一小瓣橘子肉在三条被烤着的泥鳅上挤了挤。 好几滴橙黄的橘子汁液挤到泥鳅的表皮上,迅速被火焰烤得消失无踪,似是被烤熟的泥鳅吸收了,又似是被蒸发了,连空气都有了橘子淡淡的甘甜味,裹挟着泥鳅肉的焦香,甚至能看到泥鳅尾巴尖儿沁出的一滴油脂。 方喻同和他后面的几个小孩都吸了吸鼻子,忍不住凑过来。 旁边不断响起吸溜口水的声音,不止有方喻同的,其他几个小孩更夸张,只差没把口水滴到烤着的泥鳅上面去了。 阿桂全都当做没听到,也不抬头。 她虽然心肠软,但现在这种有了这顿没下顿的时候,她不可能大发善心把泥鳅和橘子分给其他小孩吃。 他们都还有爹娘,不像她和方喻同这样没人管的。 几个小孩在阿桂身边,嗅着香味,眼巴巴地说起了话。 方喻同道:“我都跟你们说了,今天我有吃的,而且比你们的都好吃!怎么样?现在相信了吧。” 阿桂听着,弯了弯唇角,火光映着她琥珀似的眸子,如同质地上乘的宝石。 她猜到这几个小孩许是方喻同自小到大的玩伴,所以他的语调有了几分变化。 一个声音还带着稚气的女娃娃提出了质疑,“她是谁呀?我们都没见过她!她做得这么好吃,才不一定给你吃呢!” “大花,你不相信就算了!”方喻同耸耸肩,在阿桂旁边坐下,“这是我的媳妇儿!她做的东西,当然要给我吃。” 说罢,他可能是为了提高说服力,又指了指脸上那个还未消去的巴掌印,“你们不是问我脸上怎么弄的吗?嗐,算了告诉你们,这就是她给我亲的!” 第7章 分食 …… 阿桂嘴角弯起的笑容凝固,抬眼看过去。 漂亮的琥珀色眸子里,映着方喻同刚洗干净的侧脸,倒是白皙无暇。 她琢磨着,是不是该给他半边脸也补上五指印。 两边都来一巴掌,岂不是更对称? 而方喻同,显然没有感知到危机。 他吊儿郎当翘起腿坐着,还在炫耀,“大胖小胖,以后我也有媳妇儿了!我媳妇儿比你们俩的媳妇儿加起来还漂亮!” 阿桂虽然常年挨饿做活,身板瘦削,显得有些面黄肌瘦。 但是她的眼睛很美,一双眸子便能支撑起整张脸,赛过村里的其他所有小姑娘。 忽然被方喻同这样大声夸奖,阿桂心里蠢蠢欲动想扇他巴掌的心思,熄灭了些。 她移开目光,看到一个敦实胖乎的小孩,比方喻同高了一个头,应该就是大胖,撇起嘴角嫌弃道:“切!小同,你别以为我蠢!你脸上是被打的!才不是被亲的!” 旁边还站着一个和大胖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只是比方喻同更矮一些的小孩,大概是小胖。 他附和着点点头,“俺爹被俺娘打的时候,脸上就是这样哩!” “你们小孩懂什么?”方喻同不屑地摆摆手,“打是亲骂是爱,这是打的,就是亲的!” 阿桂:…………就你歪理多。 大胖和小胖也听得瞠目结舌,瞪着圆圆的眼睛看着方喻同。 方喻同炫耀完毕,还不过瘾,又回头朝阿桂问道:“媳妇儿,能吃了吗?” 阿桂直起腰,将烤得焦脆泛着油光的泥鳅不经意晃了晃,弯起唇角道:“你叫我什么?” 方喻同明显抿了一下口水,然后偏开头,又开始别扭起来。 大胖小胖挤过来,眼巴巴地打招呼“你……你是小同的媳妇儿吗?” 阿桂淡声道:“我不是,你们不要听他瞎说。” “我知道,你是小同的后娘!”声音稚嫩的女娃娃咽着口水说道,“我听我娘说的。” “就你嘴多!”方喻同忽然跳了脚,推搡着女娃娃,连带着大胖小胖还有另一个女娃娃也被他赶走,“起开起开,别在这儿看着我们吃东西!你们老子娘叫你们都回去喝粥!!“ 过了会儿,方喻同一个人走了回来。 他似是松了一口气,抬起双手垫着后脑勺,故作松快地解释道:“方才那是大胖小胖和他们的媳妇儿大花小花。” 阿桂:……你们村的小孩真会玩,小小年纪居然都有了媳妇儿。 方喻同又郁闷地撇撇嘴角,“大胖小胖经常有吃的塞给她们,所以她们愿意给大胖小胖做媳妇儿,村里其他小孩也都有媳妇儿,就我没有。“ 因为太穷,穷到他自己都吃不饱,哪还有好吃的给其他人。 阿桂瞧着他漆黑的眸子垂下,颇为可怜。 心中也是不忍,便将泥鳅树枝递给他,“好了,吃吧。” “谢谢媳妇儿。”方喻同顿时眉开眼笑,伸手就要接过来。 可阿桂忽然将手一缩,又眯起眸子,“你叫我什么?” 方喻同搓了搓手,语塞。 阿桂挤出一丝笑容,耐心道:“退回银子后,我们便两不相欠,所以我不算你的后娘,但你还是该正经些,不许再乱喊。” 方喻同低低应了一声,“那我叫你什么?” 阿桂眼珠转了一圈,眼底有了浅浅的笑意,“叫我阿姐。” 她知道这小孩肯定不愿意。 但也得给他点教训,让他不要太没头没脑。 什么后娘,什么妹妹,什么媳妇儿。 都不行。 方喻同果然不愿意。 扭开头,腮帮子微微鼓起。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8节 阿桂也不急,自个儿捻了一小块泥鳅肉,放到唇边咬着。 她很久都没吃过肉了,虽然这是放在平时都没人愿意吃的东西,但对于阿桂来说,已是难得。 更遑论这种逃难的时候。 唇齿之间,绽着清甜的肉香。 阿桂极珍惜的慢条斯理撕完泥鳅树枝上的泥鳅肉,而后看向方喻同。 他耸了耸鼻子,情不自禁地咽着口水。 却不肯回头,也不愿唤她。 唇瓣无奈地抿成一条线,阿桂叹道:“既然你不愿意,那这些我就都吃完了。” 她又拿起一根泥鳅树枝,正要撕上头的泥鳅肉。 方喻同忽然猛地转过身来,含糊不清地喊了一声,“阿姐……” 喊完,他的耳根子憋得有些红,似乎有些委屈。 阿桂不知道方喻同虽然家里穷,但在村子里却是孩子王,爬树打架掏鸟蛋,他都是顶厉害的那一个。 从不屈于人下。 若不是他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他也不至于这么委屈他自己唤她阿姐。 阿桂没打算和这小孩计较太多,小小欺负一下就行了。 她弯起唇角递给他一根泥鳅树枝,“吃吧。” 方喻同没敢再乱说话,接过来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咬进了嘴里。 不过刚咬一口,他就愣住,惊讶地看向阿桂。 从前他又不是没有吃过泥鳅。 这玩意儿土腥土腥的,全是泥巴土,难吃又磕牙。 可现在吃的……肉质细腻清甜,一点儿腥味都没有,而且特别干净! 若不是亲眼看到阿桂将泥鳅串在树枝上,自己又亲手放进了嘴里,他都要怀疑这吃的是不是泥鳅了。 泥鳅能有这么好吃??? 阿桂看出他的疑惑,轻笑道:“你没弄错,这就是泥鳅。” 她掏出方才剥开的烤橘子,因为一直坐在“灶火”旁,所以橘子肉瓣还算温热,她撕开几瓣留下来,剩下的递给方喻同,“我滴了些橘子汁液上去,可以去泥鳅的腥味。而且将泥鳅在竹筒清水里养了大半日,路上换了好几次水,可以让它们吐去身体里的泥沙。” 原来是这样。 方喻同有些讶异地看着阿桂,没想到她懂这么多。 “能……能让我们也尝尝吗?” 大小胖和大小花不知何时去而复返,在后边怯生生地开口,整整齐齐地吸溜着口水。 大小胖是兄弟,能看出来家中算是比较宽裕,不然也不会养得他们两个白白胖胖的。 大胖端着一小碗鱼丝粥,小胖则拿着一小块烤馅饼,闻着有点儿果香,也不知是什么果馅儿的。 大小花是姐妹,也长得相似,都是小圆脸,眼睛黑汪汪的,只是也比较瘦小,可能家里比较穷,不然也不会一天到晚给大小胖当媳妇儿,在他们身边馋吃的了。 她俩捉襟见肘地掏出两小块干饼,也眼巴巴地瞧着,“我们不白吃,我们可以换着吃吗?” “哼!拿干饼跟我们换肉!大花小花,你们这不仗义吧?”方喻同不屑地抬起鼻孔,哼了一声。 大小胖连忙护着“媳妇儿”,“我们的鱼丝粥和烤馅饼也给你们。” 这回方喻同倒是心动了,他偷瞄瞄了一眼。 阿桂看在眼里,抿唇笑道:“好啊,大家一起换着吃。” 这样,能吃到更多不同的东西,不然她和方喻同只吃泥鳅和烤橘子,也太单一。 还是饼和粥更能饱肚子,长力气。 大家围坐在一堆,分享了各自的食物。 阿桂也不是小气的,只剩一根泥鳅和两个橘子怕不够吃,她又给大家都分了三粒花生米。 去了土腥味的泥鳅外焦里嫩,烤过的橘子更加香甜柔软,就连炒花生,也脆生生的格外香。 大家坐成一圈吃完,看阿桂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阿桂好像听到他们在窃窃私语,明明泥鳅、橘子、花生他们都吃过,怎么今天偏偏就觉得不一样,就变得那么好吃了呢? 好几颗小脑袋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很是热闹。 阿桂弯唇笑笑,没有加入,而是收拾起地上的橘子皮、树枝还有一些碎屑。 又将褥子在“灶火”上烘了一会儿,将褥子里的雨水湿气都烤得松软又暖和,再扑到冰冷的地面上,轻声道:“很晚了,大家都快回去睡觉吧,明早天一亮便要赶路。” 大小胖和大小花都依依不舍地跟阿桂道别,舌尖上的奇妙感受还余韵犹存,以至于让他们都忽略了旁边的方喻同,只记得阿桂做的好吃的。 被忽视的方喻同脸又沉了下来,赌气似的也不跟阿桂再说话,侧着身子就躺进了褥子里。 褥子里的温软让他猝不及防的一怔。 明明是他以前睡过的褥子,明明硬得硌人,今天却觉得格外柔软,还有久违的暖意,让他想起了小时候娘亲带着他睡觉时的感觉。 他瞄了一眼阿桂,她正在专心细致地添着火。 火光为她的面庞镀上了一层暖光,衬得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格外水亮,像是蕴着比月色更美的波光。 阿桂好像感觉到什么,朝他看过来。 他连忙闭上眼,侧过身。 只是默默挪了挪,将褥子留出更多的一大边,给阿桂睡。 第8章 商量 …… 第二天天刚亮,大家就都陆陆续续起来,收拾好行囊,马不停蹄地继续赶路。 山洞里干燥温暖,可外头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雨依旧下着,又湿又冷,似乎无休无止。 虽然雨下得不大,却给人心头笼上了一层愁意,前方永远是白茫茫一片雨幕,是让人看不清又走不到尽头的路。 气氛比昨儿更沉重。 小孩也都不再嬉闹,脚步拖沓,带着泥泞雨水,脸垮得老长。 方喻同的脚底又磨出了两个血泡,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坑坑洼洼的泥路上,钻心似的疼。 阿桂看出来他在咬牙忍着,便想扶着他走。 可他竟一把甩开阿桂,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比她走得还快,一溜烟便到了队伍中间去。 阿桂无奈地摇摇头。 这小孩,是真别扭,要面子。 这一赶路,又是一整日。 村长瞧着雨一直没停,怕洪水泛滥过来的速度比他们赶路还要快,所以也不敢叫停。 只能让大家一边冒雨赶路一边啃着手里的干粮,正好干巴巴的饼或窝头被雨水淋湿泡软,也不再那般干硬得难以下咽。 直到夜色彻底黑下来,大家才停下来,找到了一个已废弃荒芜的驿站歇脚。 虽已年久失修,屋顶漏雨,院墙透风,但也总比在荒野里风餐露宿要强一些。 不过这驿站倒是有七八间屋舍,因为有二十来户人家,并不好分,大人们便商量着让小孩都挤到最好的那一间。 只有那间屋子不透风不漏雨,苦了谁也不能苦了孩子。 阿桂和方喻同虽无大人带着,但也侥幸分到了一席之地。 终于重新安顿下来,未得片刻喘息,小孩们便哭闹着喊吃饭。 肚子都饿得震天响,伴随着哭声此起彼伏。 驿站也有厨房,虽然废弃,但几个灶台仍在。 打扫归置一下,各家各户轮流用灶台生起火,接了雨水烧开,再熬上一锅米粥。 驿站渐渐飘起了烟火粥香。 阿桂想用灶台,自然是抢不过那些大人的。 不过她也没闲着,她提着裙角,去驿站里转了一圈。 在一个堆满了废弃杂物的屋子里,寻到一个笨重的铜鼎,或许就是因为太重,所以驿站的人离开时才未带走它。 阿桂费力地把铜鼎搬到外头院子里用雨水冲刷干净,再搬到厨房时,灶台已经空了几个。 阿桂忍着饥饿,给灶台添上了火,架起借来的锅,将她磨好的粟米粉掺了些雨水,搅成糊糊吃。 而那个铜鼎,也有用处。 阿桂捡了几支烧得正旺的湿柴火出来,放在铜鼎下。 又扔了些玉米粒到铜鼎里,再找了块石板将铜鼎牢牢盖住。 铜鼎渐渐烧得泛红,没过多久,就传来闷闷的爆裂声。 空气里,也飘出玉米粒爆开的独有香味。 阿桂一边守着,一边搅着锅里的糊糊。 忽然发现,门边挤了几颗小脑袋。 正是方喻同带着大小胖和大小花,蹲在门口,眼巴巴地望着。 阿桂失笑,招手道:“你们都进来吧,外头冷。” “阿桂姐姐,你又在做什么好吃的呀?”小胖拼命呼吸着空气里的香味,鼻子都快皱成一团。 “小心,别碰那鼎,容易烫着。”阿桂给他们都用树叶盛了些糊糊。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9节 没装太多,因为粟米粉本就不多,要省着吃。 更何况,本就约好了,他们几个也会带些吃的来分享,杂七杂八加在一块,也能吃个五六分饱。 大小胖带了两个肉包子,虽然肉少得可怜。 大小花带了几根地瓜干,虽然黑乎乎一团,完全没有卖相。 但食物珍贵,大家都十分珍惜地分吃着。 阿桂搅出来的粟米糊糊最受欢迎。 几个小孩吃到最后,把树叶上蘸着的一些糊糊都舔得精光,树叶越发显得绿油油的。 这还不够,大家都还要舔着嘴角,连一丁点糊糊也不肯放过。 “不知为什么,阿桂姐姐做的粟米糊糊格外香。” “好像和俺们平时吃的糊糊都不一样哩!” 他们都砸吧着嘴,回味无穷。 方喻同倒没表现得他们四个那样,漆黑的瞳眸盯着阿桂,不置一词,更没提好吃两个字。 但是也悄悄,舔了舔唇角。 阿桂抿起嘴角,摇摇头。 哪里有什么不同,顶多是掺水的多少影响了一丁点口感而已。 更多的,应当是他们的心理作祟。 因每人分到的糊糊都不多,显得珍贵,又是用树叶盛着,稀奇一些。 说话间,铜鼎下的柴火也都烧尽。 阿桂没有再添,而是掀开那块烧热的石板,捂了捂耳朵,又用洗干净的细长树枝把里头爆开的玉米花都取了出来。 她放进去的玉米粒只有一小把,所以大家分得都不多,只有四五颗而已。 放进嘴里,香香脆脆的,一咬又迅速变软,似是消融在嘴里。 而玉米爆开后的独特香味,却弥漫在舌尖,久久不散。 几个小孩吃得眼睛都亮了,瞪得圆圆,看着阿桂。 “阿桂姐姐,这是什么?俺娘从来没给俺做过哩!” “太好吃了呀!我都舍不得吃完啦!” 阿桂将最后一颗放进嘴里,轻轻咬破,淡笑道:“不算什么,我也是偶尔发现玉米能这样爆开,特别香,也很饱肚子。” 大小胖和大小花都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用崇拜的眼神看着她。 大花抓着她的衣角,红着脸问道:“阿桂姐姐,我能给你当媳妇儿吗!我不要大胖了!” 大胖也嗤之以鼻,“我也不要你了!我要让阿桂姐姐当我媳妇儿!” 小胖和小花也对视一眼,而后别开头。 哼! 阿桂摸了摸鼻尖:…………不好意思我是不是破坏你们感情了? 被挤到一边完全被无视的方喻同郁闷地将最后一粒玉米花扔进嘴里,忽然伸手揽住阿桂的肩膀。 “你们是不是不长记性?我早就说了,阿桂是我媳妇儿!洞房花烛你们听过没?我们已经——” 啪! 这次,脸上的巴掌印,终于对称了。 …… 翌日,阿桂醒得极早。 看看外头的天色,还是黑的。 主要还是因为一直下雨,天又冷,所以天亮得晚。 若是夏日晴好时,她现在应当已经在准备早饭了。 阿桂轻手轻脚地起了身,给她旁边的方喻同盖上另一半褥子。 这小孩,昨天被她恼羞时扇了一巴掌之后,就开始跟她生气。 一直都没同她说话,还用后脑勺对着她睡了一晚。 不过,阿桂不后悔。 再来一回,她还是要扇他。 该! 谁让他乱说话。 嘴上没个把门儿的,以后定要吃大亏的! 阿桂又接了些雨水去厨房烧开后,一半盛进竹筒里。 另一半熬了一小锅粟米粥,水多,粟米少。 放上两颗炒熟的花生米,纯属是点缀和安慰。 从方家带出来的粮食,已经吃得差不多了。 阿桂是绞尽脑汁,能省便省。 她吹了吹稀粥,垂下眼,慢慢喝了一口,饿得发慌的心口总算得到了些许安抚。 这粥喝起来和喝水也没有多大区别,让她想起了在二叔家的最后一晚,二婶熬的那碗粥。 粥是热的,心却很凉。 阿桂知道,二叔他们应该也已经在逃难了,或许早已离开了南马村。 可今日,她还是得带着方喻同去一趟。 阿桂正慢慢想着这些,头顶忽然拢下来一片阴影。 她抬起头,方喻同正板着小脸,眉眼清俊,写满了不高兴。 他的脸颊两边,若仔细看,便能看出浅浅的巴掌印。 左边是前几日的,已经消了不少。 右边是昨晚的,但阿桂力气用得比之前小很多,所以两边倒是显得一样深浅对称。 阿桂倒没愧疚,目光平静地递上温热的粟米粥,“喝吧,今日要赶很远的路,吃饱了才有力气。” 阿桂把粟米几乎都盛到了方喻同的这一份里,方喻同面无表情地接过,咕嘟咕嘟喝完,然后扭头便走。 他走得不快,一瘸一拐的,脚上磨出的血泡还未好。 阿桂轻松便追上了他的脚步,轻声问道:“要不要我扶你?” 方喻同没回答,加快脚步。 便是钻心似的疼也只皱着眉头。 阿桂咬了咬唇瓣,攥紧袖口,没有再说什么。 驿站外头渐渐热闹起来,大家都收拾了行囊,准备继续出发。 有小孩哭着闹着,想要多睡一会儿。 也有村民抱怨,这两日赶路脚都磨破了,也不知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年迈的村长见多识广,也是大家的主心骨。 他劝道:“你们莫急,我们再走两日就到了景江镇,去了那儿,我们再决议决议。” 阿桂走到村长身边,小声问道:“村长爷爷,若我们想去南马村,是不是今日就不能与大家同路了?” 村长一怔,“你要去南马村?” 阿桂点头,“我还要带小同去。我二叔二婶便在南马村,他们还欠小同的银子,我要去讨回来。” 村长又怔忡了一会儿,这才出口劝道:“南马村说不定也撤离了,你们两个年纪太小,单独去南马村,不合适。” 阿桂也知道,和方喻同脱离了大队伍,会很危险,也很艰难。 可是她更加确信,如果不去南马村,她可能就再也找不到二叔二婶的踪迹,再也找不回那笔银子还有她娘的玉佩了。 村民们也听到了阿桂她们的对话,三言两语地劝她们不要走。 阿桂咬唇想了想,回头朝一声不吭的方喻同说道:“这样如何?我们约定一个地点,你先跟着村长爷爷他们走,我去南马村追我二叔二婶,等我把银子拿到手,再去找你。” 第9章 米粥 …… 方喻同的回答,是直接攥住了阿桂的手腕,回头冲村长说道:“村长爷爷,各位叔叔婶婶,还有我的兄弟们,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今儿个我们便先走了!后会有期!” 阿桂:…………真不知他从哪学的这一套一套的。 大家也都看得有些愣,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着。 真要走? 方喻同斩钉截铁,“她家还欠着我家银子呢,若不寻回来,我爹要从地里爬起来敲我脑袋的。” 他又开始口无遮拦,大家都不敢再问。 忌惮着方秀才还没过头七,说这些多晦气! 大小胖和大小花费力地挤进来,眼睛里都隐隐有泪光转动,巴巴地望着。 方喻同拍拍他们的肩膀,“不用想我!” 可他们无动于衷,而是继续巴巴地望着。 “阿桂姐姐,以后你还回来吗?” “阿桂姐姐,我会想你的!”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10节 “阿桂姐姐,你别忘了我们呀!” 方喻同:??? 就这样,带着全村人的祝福和不舍,阿桂和方喻同离开了大队伍,在离驿站不远的岔路口,踏上了去南马村的那条小路。 与景江镇两个方向。 虽阿桂只和他们短暂相处了两三日,但还是依依惜别。 或许是因为一块逃难的情谊,也或许是因为他们都送了一点粮食给她们俩。 虽然都送得不多,但积少成多。 且今年收成确实不好,能送一丁点,也是心意。 正丰村的乡亲们虽然都有多多少少的毛病,但也还算质朴善良。 阿桂目送着他们远去,直到消失在茫茫雨幕中,才放下挥得有些泛酸的手。 方喻同在旁冒着酸气,“弄得像是你村子似的。” “……”阿桂这才意识到,手腕还被他攥着。 她连忙甩开,紧了紧身上背着的褥子,“走吧,去我们村子。是你要跟过来的,路上可别说苦。” 方喻同不置可否地撇撇嘴,一瘸一拐地跟上。 阿桂抿着唇瓣,脚步不着痕迹地放慢了一些。 …… 南马村离驿站并不算远。 阿桂和方喻同冒着雨赶了一天的路,片刻也没有停歇,终于在天黑之前赶到了南马村。 只是果然,南马村俨然成了一座雨中的空村,早已人去楼空。 连着赶了三日的路,便是做惯了活的阿桂也有些吃不消,腰酸腿软,脚底磨得起了一层厚厚的茧子。 但阿桂还是强打起精神,带着方喻同一户户门敲过去,看还有没有人在。 终于,在敲到十来户的时候,阿桂居然听到了人声。 开门的,是头发花白年逾古稀的老人,拄着拐杖,佝偻着腰。 阿桂一怔,“陈爷爷,你没走?” “阿桂?你怎的回来了?”陈爷爷眯起眼,打量仔细后,也是一愣,又看向方喻同,“这是?” “路上捡的。”阿桂敷衍了一句,又关心地问道,“陈爷爷,村里只剩下你没走了吗?” 被“捡”来的方喻同在后边回身看雨,漆黑的瞳眸映着滴答的雨水,默默鼓起了腮帮子。 陈爷爷也没太在意他,跟阿桂唏嘘道:“是啊。你二叔二婶都走了,昨儿刚走。村长好像是要带大伙儿去开州一带,说是那儿水肥草美,气候也好。” 开州? 阿桂一愣,开州与景江镇是两个方向,幸好她们没跟着正丰村的大队伍走,不然这银子怕是永远都追不回来了。 不过听到二叔二婶昨儿才走,阿桂也稍稍放了心。 到时她和方喻同走走近道,应该能追上。 陈爷爷领着阿桂和方喻同去屋里避雨,拄着拐杖道:“你们今儿就睡我家吧!瞧你们饿得都跟瘦猴似的,我去给你们做点儿吃的。” 阿桂也知道二叔二婶家估计不好落脚,陈爷爷愿意收留她们一晚,自然是极好。 她快步追上陈爷爷,温声道:“谢谢陈爷爷,不过饭就我来做吧,我们自己带了粮食,总不能太麻烦您。” 陈爷爷哈哈一笑,“你这孩子,就是太讲究。” 今儿早上正丰村的乡亲们送了不少糙米。 阿桂抿起唇角,一边淘洗,一边问道:“陈爷爷,你怎么不和大家一块逃?” “逃?我都这岁数了,能逃到哪里去?走不动,也逃不动咯!”陈爷爷叹了一口气,浑浊的眼睛黯淡下来。 阿桂咬着唇,心底有些难受。 她知道,陈爷爷家中除了他,还有一子一女,且都已成家。 只怕是这次逃难,都嫌陈爷爷年纪大,腿脚不便,是个累赘,所以才将他留了下来。 这世道,北边西边都在打仗,听说兵荒马乱的。 这南边好不容易安定一些,却又发了洪水。 大家都很难熬,她也不好评判谁的是非对错。 赶了好几天的路,阿桂也累得不轻。 好不容易能有屋子可以住,阿桂想早些睡下。 便只是简单地熬了锅糙米粥,用小碟盛了些陈爷爷这儿晒好的萝卜干,把干辣椒切碎打湿,再和萝卜干一拌,配着粥吃,颇绝。 方喻同像是饿坏了,吃了两大碗还没够,怏怏地舔了舔嘴角。 陈爷爷笑眯眯的,推了推自己的那一碗,“小同啊,你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多吃一些,我的给你。” “陈爷爷,这不行,那你怎么办?”阿桂阻拦道。 “我老了,容易积食,这不,中午吃的好像都还在肚子里呢,现在哪吃得下。”陈爷爷拄着拐杖起身,摆摆手,“我先去睡了,你们就睡东边那间屋子吧,我已经收拾出来了。” “谢谢陈爷爷。”阿桂和方喻同齐声说道。 说罢,两人对视一眼,都扭开头。 方喻同气性大,到现在都还没消气,一路上都不愿和阿桂说话,还记着她扇他两巴掌的事儿呢。 吃完饭,两人都去东屋早早睡下。 虽陈爷爷只收拾了一张床,但他们都还是小孩,可以横着睡,各睡一头,离得远远的,谁也不打扰谁。 …… 这一晚,重新睡在可以遮风挡雨的屋子里,有床褥,有衾被,对于二人而言,十分珍贵。 因为太累,两人都是头刚沾着枕头便睡着了。 轻浅的绵绵呼吸声,在屋子里响着,好像能驱散想要吹进来的斜风冷雨。 第二日。 天蒙蒙亮,方喻同便习惯性地醒了。 一睁眼,他瞧见阿桂坐在床头,手里……捧着他的鞋。 这几天赶路,他的鞋已经破了个洞,脚趾会露在外头,且鞋底也开了。 方喻同臊得慌,不知道她捧着他的鞋作甚,忙烧着脸去抢。 “你醒了?”阿桂手一缩,不慌不忙躲过他的小手,“你别急,等我帮你把鞋缝好,就去熬粥。” 方喻同:……他难道看起来很像一个饭桶吗? 为什么她和他说的话,总是这些。 方喻同收回手,讪讪地坐在一旁。 阿桂从陈爷爷那儿借了针线,手脚麻利,动作如梭,很快便将方喻同的鞋缝补好。 她又找了些破旧棉绒,缝进鞋里做鞋垫。 她的神情很专注,面庞温和,琥珀色的眸子像宝石。 方喻同盯着她,慢慢有些出神。 阿桂缝完鞋垫,抬眸冲他一笑,“好了,现在鞋底很软,你便是走再长的路,也不容易磨出血泡了。” 她笑起来时,眸子明艳不少。 方喻同怔在原地,心头一烫,垂下眼去。 这种被人温柔关心着的感觉,他从未有过。 不适应,想闪躲,不敢承认他喜欢。 阿桂弯腰将鞋放到他脚边,“你试试。” 方喻同恍恍惚惚穿上,脚底一片柔软,心也好像跟着跌在了棉花团里似的。 阿桂又拉了拉他,“走,我去熬粥,你帮我生火,会吗?” 方喻同清醒过来,挺了挺胸脯,“当然会,你别瞧不起我!” 他爹说过,他现在是小男子汉!什么都能会! 他终于不再和她闹别扭,又恢复了正常。 一鞋泯恩仇。 阿桂笑了笑,这小孩,真好哄。 阿桂和方喻同一块到厨房去生火做饭。 外头雨暂时停了,陈爷爷咳着要过来帮忙,却被方喻同送回屋歇着了。 方喻同重新回到厨房里,却发现阿桂在盯着陈爷爷家的米缸发愣。 他一头雾水的凑过去,也呆住了。 陈爷爷家的米缸,只剩下了薄薄一层米。 昨儿他说午时吃多了,是骗他们的。 这哪能吃撑? 估计都不够塞牙缝的吧! 方喻同愧疚地垂下眼,“昨儿我吃了那么多,还把陈爷爷那份也吃了,他是不是饿了一整晚?” 阿桂也没想到,陈爷爷的儿女居然只给他留了这么一点米。 估计是觉得洪水很快就要泛滥到南马村,陈爷爷吃不了多少,就得一命呜呼,所以不想浪费粮食吧。 她叹了一口气,摸了摸方喻同的脑袋,“你别内疚,我们想办法再补偿陈爷爷便是。”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11节 方喻同一抖脑袋,又开始闹别扭,不高兴地看着阿桂,“谁让你摸我脑袋的?你不知道男人的脑袋不能随便摸吗?” “……你就是个小孩而已。”阿桂先是一脸无语地看着他,很快眸子里又泛起笑意,“不过你脑袋摸起来挺舒服的,像我们村里的阿黄。” “你过来,再让我摸几下。”阿桂招招手。 方喻同一脸防备地看着她,“阿黄是谁?” 听她那语气,还挺亲昵。 阿桂笑而不答,想要拉他过来。 方喻同灵活地躲开,“就不让你摸!” 然而,他长得比阿桂矮,力气又比阿桂小。 所以……怎么逃得开阿桂的“魔掌”。 …… 不久之后,陈爷爷闻着粥香过来,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 就看到方喻同顶着乱糟糟像鸡窝的头,捧着碗,鼓着腮帮子气呼呼地蹲在门口喝粥。 他像是和那碗粥有仇。 咬牙切齿地喝着。 第10章 车马 …… 方喻同一直憋屈地捧着碗在外面,一碗粥喝得极慢! 完全和昨天狼吞虎咽的那架势不同,而是细细磋磨着。 阿桂失笑,头发乱糟糟的他看起来像只可怜兮兮的小兽,又可爱又好欺负。 她又想揉他了。 不过他是个有脾气的,她也不敢接二连三地刺激他。 只好遗憾地把“想揉他”这个冲动先压下来。 阿桂喝完粥,收拾好,便打算去二叔二婶家一趟。 路过方喻同身边,他不肯看她,她也就没有叫上他。 她走时小花还病着,就住在家里,也不知道传不传人。 方喻同还是不去为好。 …… 二叔二婶家离得挺远,不然她昨日趁天还没黑就去了。 这里她待了六年,再熟悉不过。 如今再来,却都翻得乱糟糟的,能看出二叔二婶逃难时的匆忙。 明明才离开三四日,阿桂站在院子里望着这一切,却感觉日子好像已经过了很久…… 她不敢多耽误,很快便在家里扫寻了一圈。 二婶是个顶厉害的角色,果然没留下一丁点有用的东西,一个铜板和一粒米都没剩,全都被他们带走了。 阿桂一直心心念念的玉佩自然也没找到。 只寻回了她用惯了的那把小镰刀,只是刀刃上缺了一个大口子,可能也因为这样,二婶才嫌弃地没有带走这镰刀。 阿桂心疼地摸了摸那个缺口,她记得她走时,这把刀还是好好的。 也不知道二叔二婶怎么弄坏的。 除了这把小镰刀,阿桂又找了一会儿,再也找不到什么能带走的东西。 她心情沉重地回了陈爷爷家。 门口,方喻同正蹲着,好像是在伸长脖子等她。 看到她的身影之后,又扭开头,假装在欣赏风景。 阿桂没心情搭理他,和他擦肩而过。 袖口却忽然被他拉住,“喂,我还以为你扔下我走了。” 阿桂侧过头,琥珀色的眸子对上他漆黑的瞳眸,“你叫我什么?” “……阿、阿姐。”方喻同闷声唤道。 他才不是认怂,只是看她似乎不太开心,哄哄她而已。 阿桂另一只手摸了摸他脑袋,“乖。” 方喻同:……算了,他忍,不和她一般计较。 阿桂理了理被他捏得皱巴巴的袖口,“我们也要赶路了,虽然南马村的大队伍应当走得不快,但不好多耽搁。” 方喻同点点头,两人一起走进院子里,正好遇到陈爷爷拄着拐杖,拿着一个小包袱,“阿桂,小同,知道你们要走了,我给你们准备了一些干粮,留着路上吃!” 阿桂接过来,是红薯、土豆、芋头,沉甸甸的一小包。 陈爷爷笑着说道:“那几个不孝子不知道我还藏了这些在地窖深处!不然只怕也要被他们带走哩!” “陈爷爷,这些我们不要,你留着自个儿吃吧,你米缸里也没剩多少米了,会挨饿的。”阿桂没有告诉陈爷爷,她和方喻同商量之后,把剩下的那些正丰村村民们送她的糙米,都留在了他的米缸里。 虽然不多,但也是她们的心意。 陈爷爷摆摆手,笑道:“我本就吃不了多少,饿几顿,洪水一冲,这辈子也就这么活够了。你们不同,都是小孩,又在长身体,还要赶路奔波,粮食你们吃,才不算浪费!” 他在笑,可阿桂和方喻同都有点儿想哭。 两人对视一眼,不用说话,却默契地知道了对方的想法。 阿桂深吸一口气,笃定地看着陈爷爷,“陈爷爷,你和我们一道走吧!” 陈爷爷想也不想,立刻摇头,“这怎么行?我会拖累你们的。” “陈爷爷才不是拖累。”方喻同漆黑的眸子也透着坚定,有板有眼地说道,“陈爷爷,我们年纪都小,加起来也没您大,都没出过远门,更别提独自赶路。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你和我们一道,肯定能让我们避开许多危险。” 陈爷爷听得一愣一愣的,打趣地看向阿桂,“你这阿弟倒是能说会道,也不知你在哪儿捡的。” 阿桂笑道:“他爹很厉害的,听说二十来岁就中了秀才,他自然差不到哪里去。” 陈爷爷惊讶地看着方喻同,“虎父无犬子,小子你以后前途不可限量啊。” 听到他们都这样夸自个儿爹,方喻同情不自禁地挺直了小腰杆,弯起唇角,压都压不下去。 …… 陈爷爷几番推却,最后还是决定和他们一同上路。 一则是拗不过阿桂和方喻同。 二则也如方喻同所说,让他们两个小娃娃独自赶路,他实在不放心。 他好歹年轻时候也是出过几回远门的,有他在,至少不会迷路,夜里也知晓如何避开那些豺狼虎豹。 再则,这世道,最可怕的是人心。 两个小娃娃能分辨什么是非对错,好人坏人,陈爷爷也担心他们俩半路被人拐走。 商议过后,陈爷爷便开始收拾家中的东西。 他让阿桂和方喻同帮着一块收拾,觉着有用的,便都带走。 天灾人祸,家不成家。 陈爷爷喟叹一声,也不知他还是否能落叶归根。 阿桂得了陈爷爷的首肯,在他家翻找了一圈,才发现大多数有用的,都已经被带走了。 她只收了早上给方喻同缝鞋的针线团,还有昨儿他们盖的那床破旧衾被。 方喻同背了个破破烂烂的竹筐过来,里头乱七八糟地放了些破烂,阿桂也没瞧太仔细。 陈爷爷则把他的全部家当都打包起来,装在暗褐色包袱里,背在背上。 一老两小,就这么冒着濛濛细雨,离开了南马村。 连着这么多日的雨,路越发泥泞不堪,很不好走。 陈爷爷本就腿脚不便,拄着拐杖,即便方喻同和阿桂扶着他,步履仍旧踉跄。 原本阿桂和方喻同再走快些,便能在一两日间追上南马村的大队伍,毕竟他们只提前一天出发,而且大队伍肯定比他们走得慢。 却因为陈爷爷,不得不放慢步伐。 一两日过去,阿桂她们倒是路过了不少南马村众人留下的痕迹,比如火堆和脚印。 明明就在前边,却就是追不上。 幸好这一带地势平坦,不用翻山路。 但雨一直下,光是白天夜里寻找能歇歇脚的地儿,就把他们难得够呛。 正是晌午,阿桂他们在大路旁的一棵树下避雨,啃着地瓜干歇脚。 今日又下了大半日的雨,这会儿正是雨下得最大的时候,他们便索性停下来填填肚子。 陈爷爷唉声叹气,愧疚地拄着拐杖看雨,“是我拖累了你们,不然早该赶上你二叔二婶他们了。” 阿桂小脸认真,浓密长睫沾了雨丝,却仍旧卷翘,“陈爷爷,您别这样说,若不是您教了我们许多,只怕我俩走不到这儿来。” 之前是懵懵懂懂跟着大队伍走。 单独赶路,才知道要注意的事儿那么多。 比如遇到林子时,最好不要从中间穿,不然容易迷路。 再比如过碎石地时要用树枝先探探每个石块是否稳固。 方喻同也点头劝道:“陈爷爷,多亏了您,我才知道这雨天赶路还有这么多门道。” 陈爷爷笑了笑,眼角褶皱丛生。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12节 正要说话,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了马车哒哒的声音,还有清脆悦耳的铃铛作响。 三人皆是一愣,齐刷刷看过去。 就见一辆马车踩得泥水飞溅,从他们来的方向,往南而去。 看来,也是因为洪水将至而逃难的。 马车上,正值壮年的车夫正专注地扬鞭赶路,并未看路边他们三人一眼。 而马车里的帘子,忽然掀开一条小缝,露出一张白皙可爱的脸,是一个和方喻同年龄相仿的女娃娃。 她好奇地垂眼打量着满身是泥的阿桂三人,仿佛从未见过世间疾苦一般,高高在上。 马儿健壮高大,马蹄有力迅捷,很快便拉着车驾还有那个女娃娃,消失在他们的视野里。 他们三人也已吃完,简单收拾好行囊,继续赶路。 方喻同一脚踩进脏扑扑的黄泥地里,感慨道:“这真是同人不同命啊!” 阿桂眸光微闪,没接话。 刚刚那马车,与她在村里见过的那些简陋的驴马牛车都不一样,更像是小时候她住在庄子里,曾见过京中的主子来巡庄时坐的香车宝马。 挂着香囊,系着铃铛。 听说里头还熏着比黄金还贵的香料,铺着比水还要软的丝绸,她爹说过,那是大官才能坐的马车。 阿桂紧紧攥着湿漉漉的袖口,收回思绪,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毕竟,和她不是一路人,隔着望尘莫及的距离。 只是,她又想她爹了。 …… 阿桂没想到,和那辆马车,很快又再次相遇。 她们晌午后只走了小半日,便看到那辆马车陷在前方的泥地里,车夫正焦头烂额地推着车轱辘。 可那片地全是烂泥,车轱辘牢牢陷进去,纵使车夫用力得脸都憋红,也仍旧纹丝不动。 阿桂三人走过去,看着车夫焦急的模样,忍不住问道:“需要我们帮忙吗?” 车夫原本还高兴,可看到这一老两小,很快又垂头丧气,“你们估计……也帮不上什么忙吧?” 方喻同板起脸,“你小看我们?我们力气都很大的!” 说罢,他狠狠掰断了旁边一根树枝。 “噗嗤”一声笑从头顶传来。 方喻同抬起头,看到方才那女娃娃又挑起了帘子,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满是好奇和新鲜。 方喻同掰着下眼睑,朝她做了个鬼脸。 这都境况了,还在笑,真是不知人间疾苦! 哼!我吓死你! 女娃娃没被他吓到,反倒笑得愈发花枝乱颤,朝方喻同问道。 “你真有意思!你叫什么名字?” 第11章 轱辘 …… 方喻同朝那个女娃娃继续翻白眼,“你是谁呀?我才不告诉你,略略略!” 阿桂见他愈发不成体统,生怕他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这小孩,一点儿眼力见都没有。 她连忙挡在方喻同身前,微微颔首道:“抱歉,我阿弟太过顽劣……” “无妨,小女也只是随意一问。”马车里忽而传出中年男人温和敦厚的声音。 帘子被彻底掀开,露出一张不怒而威的脸,目光平静,气度不凡。 阿桂只瞥了一眼,瞧见他月白色菊花纹织金绸袍料的衣领,便知这位定是爹爹口中的大官,见到便要行礼,不可冲撞。 年代久远,她也只和爹娘学过一两回,自然不太记得该如何行礼。 只好作了个揖,磕磕绊绊地道:“拜、见过大人……” 方喻同在后边不屑撇嘴,蛮不乐意。 要不是陈爷爷按着他,估摸着又要“出言不逊。” 那中年男人摆手道,“我已辞官归隐,你我同是南国百姓,无需这些规矩。” “那我们该如何称呼你?叫大叔太过显老,不如叫你大哥吧?”方喻同忽而冷不丁来了一句。 “……”阿桂回头,警告性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抬眸温声道:“大人是否需要我们帮忙?” 方喻同委屈地看了陈爷爷一眼,不明白阿桂瞪他干嘛。 他爹和陈爷爷都说,出门在外,嘴要甜一点。 他也看出来了马车上这位肯定不是普通人,所以他刚刚才故意夸对方年轻,说不定还能捞点什么好处。 可是阿桂却瞪他。 难道……是他还不够甜? 方喻同正百思不得其解,那边中年男人已递给阿桂三个大白馒头。 他说话谦逊又客气,“烦请你们帮我推车,先吃点东西,才有力气。” 阿桂咽着口水,客套几句,接了过来。 对中年男人来说,或许这馒头不值一提。 可他们,却连吃都舍不得吃。 阿桂捏着那又软又香的馒头,和这几日硬得像石子的窝头、地瓜干都不一样。 她把另外两个馒头分给了方喻同和陈爷爷,垂下眼,将她分的那一个收进包袱的最里层,小心藏好。 方喻同接过白面馒头,直接就着啃了一口,吊儿郎当道:“大哥,我们吃完就——” 话没说完,他差点又被阿桂扇了一巴掌。 幸好他躲得快。 方喻同暗自庆幸,不明白阿桂为什么又扇他。 明明才比他大三岁,跟只母老虎似的,动不动就打人,以后怎么嫁得出去? 陈爷爷也用拐杖戳了戳方喻同,让他别瞎说话。 方喻同闷头啃完整只馒头,很是满足。 他终于吃饱了一回,好像四肢百骸里生出了无穷力气。 他走到陷进泥里的车轱辘旁边,豪情万丈道:“看我的!” 他用力一推,车轱辘纹丝不动。 大家的目光都注视着他,脸上顿时就挂不住了。 方喻同轻咳一声,厚着脸皮伸手到车窗旁,“我没吃饱,还想再要个馒头!” “小同。”阿桂低声呵斥。 那女娃娃却饶有兴致地看着方喻同,拿出一个馒头,“喏!给你!你叫小同吗?” “你再给我一个馒头我就告诉你。”方喻同将新得的馒头用破布包着,放进他身后的竹筐里,嘴上还不忘继续诓馒头。 “小同!”阿桂呵斥他的声音拔高了几度,“莫要贪得无厌!” 马车上,中年男人也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他放下帘子,告诫女娃娃,“怡儿,你莫要再同那小孩说话。他品行不好,不可交也。” 才这么一会,中年男人对方喻同的印象便已极差。 他只觉这小孩吊儿郎当、不知礼节、不懂节俭、没有自知之明、还贪得无厌。 那个小姑娘,倒还不错,也不知父母如何教出差异如此之大的一对姐弟。 马车外,方喻同被阿桂呵斥之后,垮着脸站在阿桂身边。 阿桂被雨水浸得发白肿胀的指尖,紧紧钳着车轱辘。 “我喊三二一!我们一起推!” 方喻同不情不愿地搭了把手。 陈爷爷和车夫则在前面用力拽着。 “三二一!三二一!” 四人团结起来拧成一股绳,经过几番努力,终于车轱辘有了松动的迹象。 “再加把劲儿。”阿桂一双手已经弄得脏兮兮的,用手肘抹了抹脸,还不忘给方喻同鼓气。 方喻同撇撇嘴,不耐道:“我已经使出吃奶的劲儿了!” 阿桂狐疑地看着方喻同。 她怎么感觉他就是在装装样子,一点儿力气都没使。 这小孩,还挺精。 阿桂心里刚嘀咕了一句,不留神车轱辘忽然一下被推了出来。 她重心稳,很快便站稳。 反倒是方喻同,被突然转动起来的车轱辘带动,摔了个狗啃屎。 阿桂吓了一跳,扶起满脸是泥的方喻同,“你没事吧?” 对不起,是她错怪了他。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13节 原来他连吃泥的劲儿都使出来了。 方喻同从地上爬起来,就着雨水抹了一把脸,越发像只小脏猫。 他也不在意,漆黑的眸子蕴着淡淡的恼意,“帮完忙了,可以走了吧?” 阿桂点点头,转身和那位大人道别。 中年男人无奈道:“这趟走得急,我身上也没带多少银钱。” “出门在外,谁不会遇上些难事?”阿桂微微颔首,摆手道,“我们并不是为了银钱才帮大人的,更何况您已经给我们几个馒头,已是极好的酬劳。” 中年男人欣赏地看着阿桂,觉得这小姑娘很是不错。 偏偏这时,方喻同又凑过来,顶着花猫脸,冷不丁插话道:“你要是想感谢我们,不如就捎我们一程。我瞧你这马车也宽敞,而且刚刚要不是我们,你这马车都走不了哩!” “小同!”阿桂回首,低喝道,“莫要再乱说话!” 他一副吊儿郎当又理所当然的样子,让中年男人频频摇头。 这小孩,真是与他阿姐相去甚远。 中年男人捋了捋胡须,隔着马车帘子,语气为难,“捎你们一程自然可以,只是我这马车至多再负重一人,你们谁坐?” 方喻同不假思索,扶住身后老人,“那就让陈爷爷坐吧。” 中年男人微微一怔,方喻同这番言行,倒是让他愣住。 看来这小孩,倒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 陈爷爷受宠若惊,连连摆手道:“不了不了,我这身上脏,别脏了这样好的马车!” 中年男人道:“无妨,你坐在车夫旁,正好替他看看路。” 阿桂也很高兴,陈爷爷不用再跟着她们跋涉受苦,连忙劝道:“是啊,陈爷爷,这车板子有两头,你坐上去不碍事的。” “多谢这位大人!您真是菩萨心肠!”阿桂抢着朝马车上的中年男人鞠了几个躬,生怕他反悔似的。 “可是你们两个……”陈爷爷皱着眉,很不放心。 方喻同又不知何时拔了根野草叼着,吊儿郎当道:“陈爷爷,你不用担心我俩,你就先去安全的州县安顿好。” “是啊,陈爷爷,等我和小同追上了南马村的大队伍,跟着他们往南走,肯定能和您汇合的。”阿桂也帮腔。 陈爷爷看向马车,垂首道:“老朽厚着脸皮求大人帮帮忙,勉强载他们一程,南马村的大队伍就在前头,若是乘马车,至多大半日就能追上!他们俩都是没爹没娘的孩子,还望大人怜悯一二!” 中年男人思忖片刻,松口道:“至多半日,不然这马怕是吃不消。” 阿桂大喜过望,拉着方喻同又是好一阵鞠躬道谢。 马车终于缓缓重新动了起来,沿着大路往南。 阿桂和方喻同被揣在车夫和陈爷爷之间,挤得有些难以呼吸。 他们浑身都是泥和水,也不好意思坐脏了人家里头的车厢。 只是这路也不好走,两人好几次差点被颠下马车去,但也总比冒雨趟泥去赶路要强上许多。 中年男人说至多半日。 可没想到,才过了小半日,阿桂就远远看到了南马村的大队伍,甚至一眼就瞧见了她的二叔二婶。 赶了这么久的路,大家都累得不想说话,衣衫褴褛狼狈、面容憔悴不堪。 阿桂的二叔背着小花,二婶脚步拖沓,前后都背着两个大竹筐,走在队伍最后边。 马车哒哒,伴随着铃铛声,由远及近,惊动了南马村的队伍。 他们立刻分散到大路的两旁站着,看着驶过来的高大马车,双目无神。 和阿桂之前的态度一样。 大家都知道,这马车以及里头的人,和他们是两个世界,可望而不可及,除了在路上的擦肩而过,永远都不会有旁的交集,所以也不必浪费多余的表情和目光。 可马车,却缓缓停了下来。 队伍里,陈大一家都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再次盯着马车车驾,失声喊道:“爹?!” 阿桂的二叔和二婶也愣在原地,望着刚从马车上跳下来的阿桂,半天反应不过来。 第12章 叔婶 …… 方喻同搓了搓手上的泥,从车板上跳下来,不屑地看着陈大,“别喊我爹,我可没你这么又老又不要脸的儿子。” 这句,是替陈爷爷骂的。 毕竟,这是陈爷爷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所以陈爷爷骂不出口。 但是方喻同能。 方喻同想好好孝顺他爹,却已没了这个机会。 陈爷爷还活得好好的,陈大却撇下他去逃难,真是丧心病狂。 陈大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臊得不知该说什么。 这几日乡亲们都问他,为何没带他爹一起走。 他的解释都是他爹不肯来。 可现在,他爹却巴巴地赶来了,这说明什么? 乡亲们的目光像是一把无形的锯子,陈大再厚的脸皮也撑不住。 倒是他媳妇儿,脸皮厚得更胜一筹,竟有脸贴上去问,“爹,你怎的来了?这是坐的谁家马车?” 陈大也好奇地看过去,他爹怎还认识这样厉害的人,竟从没告诉过他? 可惜,陈爷爷并没理他们。 马车里的人也未露出庐山真面目,只听得淡淡的一声“走”,马车车夫扬起马鞭,又驾着车扬长而去。 马蹄踏起的泥甩到了陈大一家的裤脚上。 但这会儿,陈大他们一点都不关心自个儿裤脚脏没脏,凑到阿桂跟前焦急地问道:“阿桂,刚刚我爹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一声不吭就坐马车走了?” 阿桂抬眸看了他一眼,又听到陈大媳妇小声嘀咕,“那老头自个儿坐马车享受,倒是撇下我们一家子,还要冒雨赶路哩!” 方喻同也听到了陈大媳妇的话,不像阿桂那样沉默,而是直接出口刺道:“你们撇下陈爷爷逃难时,怎的不说这些?你们把家中的粮食全部带走,只给陈爷爷留下几粒米时,怎的不说这些?” 旁边看热闹的村民们,小声议论着。 偶尔有零碎的词句飘到陈大媳妇耳朵里,嗡嗡作响。 陈大媳妇推搡了方喻同一把,大步冲出人群,留下气急败坏的一句。 “哪里来的小孩?也没个人管管!胡说八道些什么?” 至于是不是胡说,明眼人都能瞧出来。 陈大还留在原地,腆着脸问道:“阿桂,你可知刚刚那马车里坐的是谁?为何要载我爹?” “听说是京城里的大官,退隐回江南。”阿桂如实答道,“我们帮了他一个大忙,便送我们一程。陈爷爷腿脚不便,那位大人说直接送他去嘉宁。” 陈大眼睛一亮,搓了搓手,“阿桂,那我们一家也去嘉宁投奔那位大人,不知能否给我们安置几间屋子,安排个好差事?” 阿桂一怔,眼神复杂。 陈大真以为她们帮了那大人多大的忙?竟敢开这样的口? 她正要解释,那边她二叔二婶已经挤过来了。 一看到她,都腆着笑脸,欢喜道:“我家阿桂来了?” 和前些时日将她“卖”给方秀才冲喜时,判若两人。 村长轻咳一声,让大家继续赶路,莫要再耽搁。 二叔二婶则拉着阿桂重新跟在大队伍最后边走着。 “阿桂,你怎的来了?自你走后,你二婶可一直惦记着你呢!”二叔替阿桂掸了掸肩头的湿树叶。 二婶则点头,笑意未达眼底,而目光掠过方喻同时,又出现了一抹嫌弃,“这是哪里来的小孩,怎的一直跟着你?” “这是方秀才的儿子,他爹死了,再无旁的家人,只好跟我走。”阿桂目光淡淡地说完,看向二叔背着的小花,“小花病好些了吗?” 其实,这算是明知故问。 现在的小花趴在二叔背后,唇色苍白,形容枯槁,奄奄一息,连眼睛都睁不开了,瞧着像是快要撑不下去。 将死之人,阿桂刚见过方喻同他爹,所以见到小花,心中一紧,有了极不好的预感。 二婶将她拉到一边,小声埋怨道:“别提了,你走之后,银子才到我们手上,原本商议着我和你二叔带着小花去镇上住些时日看病,可还没得及走,就收到官府消息,说是发了洪水,让咱们赶紧离开南马村。” “……如此说来,那三十两聘银还在你们手上?” 阿桂也是听方喻同说起,才知道聘银的数目。 听到阿桂提起聘银,二婶立刻脸色变了。 原本还假意笑着,此刻却是一丝笑容全无。 她绝口不提银子的事,反而板着脸说道:“方秀才既死了,你便脱了那边的干系。他的儿子,你操什么闲心去管着?一个小孩,除了知道张口要吃饭伸手要穿衣,还会什么?我告诉你,赶紧甩了这拖油瓶,别来浪费我们家的米” 阿桂攥着袖口,咬唇道:“方秀才续弦是为了给他儿子找个后娘,等他死后可以照顾他儿子,可你们却骗了方秀才,将我十二的年纪瞒报成二十。现在,我不管他儿子,谁来管?” “谁来管也轮不着你管!”二婶的声音狠厉了些,“你自个儿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呢,你还想作甚?再说,谁叫那方秀才好哄骗,还怪得着我们?” “……谁家二十的姑娘愿意好生生嫁给他?也不撒泡尿好好瞧瞧!” 二婶泼辣地叉着腰,在阿桂身边碎着嘴。 反正她们走在最后头,也不愁被旁人听见。 没多时,她又忽然惨叫一声,龇牙咧嘴捂着脑袋,“哪个王八羔子!敢砸我?!” 方喻同从她身边跑过去,一边掂着手里的石头,一边朝她做鬼脸。 二婶想追他,奈何身上背的东西太多,根本跑不动。 而方喻同却灵活得很,像一条鱼儿似的,钻到队伍前头去了。 “赶走他!赶走他!一定要赶走他!”二婶咬牙切齿,重复了好几遍。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14节 阿桂看到二婶捂着被石子砸得肿胀发红的额头,像长出了一个难看的犄角。 忍不住抿起嘴角,心中闪过快意。 …… 又走了大半日,终于到了夜里歇息的时候。 方喻同只在吃东西的时候出现,抢走了二叔二婶两个糍米饭团吃,其余时候一概抓不到他的衣角,把二婶气得直翻白眼。 尽管二婶大喊有小孩抢东西吃,但方喻同经过其他人身边时,并没有人去拦他。 南马村的村民都不大喜欢阿桂她二婶,都知道她爱占便宜,唯利是图,又泼辣蛮横,谁愿意帮她? 再说,这是阿桂她们家的家事,他们没必要管。 二婶只好又在阿桂耳边不停念叨,“阿桂,你赶紧让他走!他凭什么混在咱们南马村的队伍里头?他又不是咱们南马村的人!” 二叔也在旁边帮腔。 阿桂喝着稀粥,轻声道:“他是打算走的。” 二叔二婶松了一口气。 “你们把三十两聘银还给他,他就走。” 二叔二婶那口气又提到了嗓子眼儿。 “银子还他?!凭什么?这银子到了咱们手里,哪有还回去的道理!” “就是!他一个小孩,要那么多银子作甚?” “不管他了,爱走不走,反正这银子呐,他一个子儿都别想拿回去!” 阿桂垂下眼,喝完最后一口稀粥。 无语。 二叔捧着一大堆东西过来,二话不说塞进阿桂身边的竹筐里,“阿桂啊,你二婶受伤,你得多帮帮她,这些东西,明日起就由你背着赶路吧。” “对了,你喝完粥了吧?喝完了赶紧站起来试试,看东西重不重?” 阿桂以为,二叔问她重不重,是为了口头关心她一下。 没想到她还是高估了自己,低估了他的无耻。 二叔叹着气说道:“若是觉得不重,那二叔再放点东西进来。唉,二叔老了,还要背着你妹妹,实在背不动了啊……” “……”阿桂任由二叔把她拉起来,将竹筐压到了她背上。 那竹筐出乎意料的重,她瘦弱的背脊一下子被压弯,根本直不起来。 二叔遗憾地叹了口气,“看来这竹筐于你而言还是太重了啊……” 阿桂以为,他至少会帮她拿掉一些。 可他却说,“罢,阿桂你就背着这些吧,也不必再帮二叔。若是背不动了,你就咬牙撑着,不用坚持太多时日,很快咱们便能赶到嘉宁。听官府说,那里会收容咱们这些逃难的人。” 阿桂:…… 她错了,她再也不胡乱“以为”。 果然不该对他们抱有任何期待。 阿桂重新坐下,将竹筐放在她身边。 垂下琥珀色的眸子,心中暗忖。 三十两银子沉甸甸的,若是藏在衣兜和袖袋里肯定会被人发现惦记。 所以二婶肯定是守在行囊之中。 现在二叔就这么随意地将这个竹筐给了她,那三十两银子所在范围,又可以缩小一圈。 …… 赶了一日的路,大家吃完东西,都累得倒头就睡。 二叔二婶也是如此,躺下没一会儿便呼噜声震天响。 阿桂坐了小半日的马车,倒是没那么累。 她在火堆旁守了一会儿,二叔二婶睡得像死猪,小花也一直闭着眼毫无苏醒的迹象。 她叹了一口气,蹑手蹑脚把方喻同叫了过来。 他一直在角落里缩着,到底比不上火堆旁暖和。 阿桂将被雨水浸得冷湿的被褥烘干,铺开在离火堆不远不近的地方,朝方喻同轻声道:“快睡吧。” 方喻同从怀里掏出一个被压扁的粢米饭团,递给阿桂,“给你留了一个。” 粢米饭团一直被他揣在怀里,现在拿出来,仿佛还有他身上淡淡的温度。 阿桂接过来,指尖温凉,弯起嘴角又塞给他,“我已经吃过了,不饿。” “你当我没看见呢?”方喻同气得腮帮子又鼓起来,“你就喝了一碗稀粥,跟喝水差不多,能吃饱吗?” “我习惯了喝这个。”阿桂没撒谎,二婶一般给她喝的都是这个。 饱不饱饿不饿的,她都已习惯。 “他们就是你的家人吗?”方喻同紧皱起眉,不屑道,“那你还不如我呢。” 阿桂勉强地笑笑。 是啊,不如他。 至少他爹多陪了他几年,他娘还活着。 而她爹,生死未知。 她娘,已赴黄泉。 …… 翌日,阿桂仍起得最早。 她先将方喻同轻轻摇醒,让他走远些,免得被二婶揪住,少不了要挨一顿毒打。 方喻同毛手毛脚的,跑走时也不知是故意还是不小心,竟踩了一脚睡得正香的二婶。 他差点绊了一跤,二婶也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声,惊醒了周围的人。 “是哪个天杀的踩了我的脸!”二婶坐起来,抹了一把脸,却抹不掉右边脸上那个泥脚印。 阿桂看到不远处方喻同朝这边无辜地做了个鬼脸,憋住笑意。 忽而又传来二叔的惊呼声,“小花她娘!你快看看!咱们小花……咱们小花好像没有气儿了!” 二婶扶着地面,脸色“唰”地一下白了,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手哆嗦着伸出。 原本还抱怨被吵醒的村民们也都安静下来,目光齐刷刷地注视着。 死人了,这可不是小事。 半晌,二婶跌坐在地上,脚一蹬,痛哭流涕地拍着地面,“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阿桂这死丫头是个丧门星!!她一回来,我家小花就死了!她克死了她爹娘,现在又克死了我家小花!我就不该养着这个克星啊!我的小花啊!是娘害了你啊!你死得好惨啊!!” 第13章 克星 …… 二婶仍在哭天抢地,嘴里骂着些连乡亲们都听不下去的话。 二叔站在一旁,脸色如淬了寒冰,苍白得不像话。 阿桂知道,二叔二婶就这么一个女儿,痛失爱女,于他们着实是巨大的打击。 只是也没想到,二婶骂出来的话如此难听,而二叔……也放任二婶骂着。 小花去世,阿桂也很难过。 可她实在不明白,这如何能怪到她身上来。 更何况,给小花治病的银钱,还是二叔二婶通过“卖”了她换来的。 他们如何有脸,现在这样责怪于她。 阿桂的唇瓣抿成一条线,静静坐在原地,双瞳如琥珀一般澄澈。 乡亲们都是瞧着她长大的,这会儿更是望而生怜。 二婶骂得不解恨,又见周围乡亲们的眼神,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从阿桂来南马村起便是这样,仿佛阿桂就该吃该喝她家的,而她不该打不该骂,更不该说一句重话。 所有人都向着阿桂,也不知道阿桂给这些人灌了什么迷魂汤。 二婶坐起来,哭嚎着拍着地面,指尖颤抖指着阿桂大骂,“……你这个没皮没脸的丧门星!白眼狼!为何不能让你代替我家小花去死!!!我家小花那么可爱!老天不长眼呐!” “……你个天煞孤星!你不回来小花还好好的!” “从前也是这样,你娘原本还好生生的,你和她睡一晚,就把你娘克死了啊!” “再说说最疼你的老三!他去打仗好几年了!一封家书都没送回来啊!估计早被你克死在战场上了吧!” “还有那你去冲喜的方秀才也死了!也是被你这克星给活活克死的!” 二婶一一数着,声音愈发尖锐,伸手薅过来。 阿桂没料到二婶会动手,避之不及,额角被二婶的指甲划破了一个小口子,冷风一激,生疼刺骨。 她连忙站起来,捂着额角跑走。 二叔终于出声,在后头大喊,“阿桂!你去哪儿?这竹筐你还没背呢!” 阿桂咬着唇,眼角泛红,心头却冷笑。 可去他的竹筐吧! 阿桂跑离了队伍,进了林子里。 方才奔跑时灌进喉咙的风割得嗓子生疼。 她眼角泛红,脊背像是不堪重负般微微弯着。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15节 不止是因为额角的疼让她鼻子酸胀,而是心头的寒,因为二婶说的那些话。 在驴车上离开南马村的那天,她告诉自己,从此便是孤身一人,再无二叔二婶这样的亲人。 可到底血脉连心,重新逃难时见到他们,她还想着若是能从二叔二婶那拿回银子还给方喻同,那冲喜这事她可以权当没发生过。 二叔二婶,还是她的亲人。 是她在这世上,仅剩的几个亲人。 原来,她还是太天真。 更何况,二婶说的一句句话,都如同一把尖刀,在她心上剜着。 难道世上真有天煞孤星这一说? 不然为何她身边的人,都会一个个离她而去…… 阿桂扶着树干蹲下来,眼睛润上潋滟的水色,似宝石的琥珀眼瞳像是蒙上了一层水光。 她使劲眨了眨,从脸颊滑落的是连成了珠子似的雨水。 她没有哭。 忽然身后传来脚步声,踩在湿漉漉的树叶上。 方喻同熟悉的嗓音在她身后响起,“你别听你二婶说的话,你不是克星。” 阿桂喉咙发紧,缓缓回过头去,攥着袖口的指尖用力到泛白。 “……可我爹娘,我三叔还有你爹,小花都——” 方喻同板着脸打断了她的话,“你爹娘三叔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知道我爹肯定不是你克死的。” “大夫早就说了,他活不了几日,和你有何干系?”方喻同轻哼一声,“你这人就是这样,什么事都爱往身上揽。” 阿桂咬着唇,没有接话。 方喻同又咬牙说道:“难不成你二婶胡诌几句,你就信了?若你是克星,这几日我们都在一块,为何我还好好的?” 阿桂垂在身侧的指尖颤了颤,眼眶发红。 “我看呐,你二婶就是故意瞎说,想赶你走!怕小花没了,不用再拿银子治病,你会找她要回那三十两银子!”方喻同撺掇道,“你现在胡思乱想,倒不如去帮我把银子要回来!” 阿桂隐有一愣,半晌,眉心重新舒展开,“好,我们赶紧追上他们,不能让她如愿!” 她快步走开,方喻同也紧跟上去。 他看着她渐渐恢复正常的神色,悄悄松了一口气,重新翘起嘴角,扯了根路边的杂草,叼在嘴里咂着。 …… 阿桂重新追上南马村的队伍时,二叔二婶仍旧在最后面跟着。 小花似乎被他们埋了,因为二叔背后背着的,换成了昨晚他原本打算让阿桂背着的那个竹筐。 看到阿桂再次出现,二婶同样没给她什么好脸色看,只是也不再如之前那般歇斯底里,只是翻着白眼冷嗤道:“你又来做什么?” 阿桂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神色温和,柔声道:“二婶,你竹筐里背的东西太重,我帮您拿一些吧。” 她伸手过去,二婶却反应激烈,推搡道:“你做什么?你安的什么心?!” 阿桂咬着唇,歉疚道:“二婶,是我的错,若我能早些嫁去冲喜,你和二叔就能早些带小花去看病了…小花是我一手带大的妹妹,她如今…我也很难过。” 二婶冷笑道:“别跟这儿猫哭耗子假慈悲!如果不是你这个天煞孤星,我家小花根本不用受这么多的苦!我悔啊!我当初就是猪油蒙了心脑子进了水!才看你小小年纪没了爹娘多可怜,把你接来养着!” 阿桂眼底闪过阴霾,唇角翘起发苦的笑意,“二婶,我很感激你和二叔的养育之恩,以后你和二叔把我当女儿,我会孝顺你们的。” 二婶又刺了阿桂几句。 可阿桂一直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可劲儿地求她原谅。 旁边一道走的乡亲们都听不下去了,七嘴八舌地劝阿桂,让她莫再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 再说了,跟着她二叔二婶有什么好的? 活儿都她干,好处她一概没有,吃不饱穿不暖的。 这些年,大家早都看不下去了。 你一句我一嘴的,二婶听得越发烦躁。 她正要耍泼骂人,阿桂却向着她说话,一脸小心翼翼地跟乡亲们说道:“谢谢各位叔婶,可我知道,二叔二婶这些年也是真心待我的,只是家中穷困,才苦了我一些。你们不要再说我二叔二婶的坏话了,他们不是你们口中的那种人。” 乡亲们听得直摇头,这阿桂,实在是太傻太老实了一些。 二婶也压了压嘴角,轻咳一声道:“罢,方才确实是二婶口不择言,若…若你没放在心上,那自然最好。” “二婶,我们都是一家人,我怎会怪你?”阿桂弯起唇,琥珀色的漂亮眼眸里,皆是温和的笑意。 二婶看着,晃了晃神,也跟着笑起来。 这些年都没注意,这丫头长得确实越发像她娘,要是再长大一些,那腰肢脸蛋,不知要迷倒多少男人。 之前把她嫁给方秀才冲喜,只卖了三十两银子,现在想想,真不划算。 听说开州那地方青楼多,富商也多。 把这丫头喂胖些,等她有肉的地方都长了肉,再卖到…… 咳咳,定是一笔好买卖,能赚不少银子! 转眼间,二婶便有了新的盘算。 至于和阿桂是亲人? 呵,自她认定是阿桂克死了她的女儿之后,两人就不再是亲人,而是仇人! …… 阿桂应允着帮二婶背些竹筐里的东西,并不是客套话。 二婶也乐得轻松,将自个儿竹筐里一大半的东西都给阿桂背着,只恨阿桂力气小,不能再多背一些东西。 方喻同看得直咬牙,他很不理解阿桂的做法,这和“认贼作父”有何区别? 可阿桂却将他揪过来,朝二婶说道:“二婶,您再分点儿给他背吧,别看他人小,其实力气也大,更何况,昨儿他还吃了您两个粢米饭团,哪能光吃不干活?” 二婶看到方喻同,确实气得牙痒。 本想先打他一顿,可阿桂却拦下,说这小孩从小被方秀才惯大的,没挨过打,随便打两下便容易打坏,那就不能使唤了。 二婶想了想,逃难时还是多背些家当重要。 以后想要教训他,机会多的是。 二婶是个好吃懒做的,阿桂再了解不过。 所以二婶将身上的东西往方喻同背后的竹筐里放,直到压得方喻同直不起身来,也在阿桂的预料之中。 这样一番折腾下来,阿桂和方喻同的脊背都被压弯,背上了比自个儿还要重的行囊。 而二婶,则挎着个小包袱,轻轻松松走在两人前头,时不时还要回头催促一句,让他们走快些。 方喻同牙都快咬碎,一边走,一边郁闷地看着阿桂。 他不想背这些,可他怕阿桂扇他巴掌,也怕阿桂不帮他要银子回来。 早知道,他就不去安慰她了。 反正她蠢得很,不仅跟坏人认错,还帮坏人做事,而且还害得他也要一起。 真是气死他了!!! 第14章 商队 …… 这一走,又是直到天黑才歇脚。 方喻同累得不轻,把竹筐扔在一旁,倚着树干直喘粗气。 阿桂的小脸也煞白,咬着唇,眸色却亮得惊人。 二叔端着两碗稀粥过来,挤出一抹宽慰的笑意,“今天辛苦你俩了,多喝点粥,吃饱了有力气,不知明日你俩能不能再多背一些,我那还有——” 方喻同实在忍无可忍,直接抬手掀了那碗稀粥。 二叔猝不及防被滚烫的热粥烫了手背,顿时烙出好大一块银子。 他痛嘶一声,还未反应过来,方喻同就已经灵活地躲到了其他人的火堆后。 火光映着他漆黑的瞳眸,熠熠生辉。 他极不耐地控诉道:“喝什么粥!长什么力气!这粥比水还稀!还不如不吃呢!还替你背东西?我看我替你背尸行不行?!” “……小同!莫要胡说!”阿桂象征性地低斥了一句,但不痛不痒的,倒像是鼓励。 方喻同瞥了阿桂一眼,更加来了劲,朝二叔二婶做着鬼脸。 二婶气极,抚着大掌,冲过去追他。 可方喻同个子矮,又灵活,在众人的火堆之间来回蹿着,像在耍猴玩。 二婶脸皮更加挂不住,张口骂道:“你滚!你给我滚!老娘给你吃给你喝,你果然是个白眼狼!” 方喻同“嘁”了一声,也不知从哪学来的这一套,朝地上啐了一口,叉腰大吼道:“你把三十两银钱还我!我立刻就走!什么给我吃给我喝?还不是都花的从我爹那儿骗走的银子?!” 众人哗然。 这……什么情况? 二叔心虚地垂下眼,拿着树枝扒拉着火堆,他向来懦弱,这时候更不敢吱一声。 二婶冲过来拧着他的耳朵,呵斥道:“还不快来跟我一起捉住这个小兔崽子?!我今天非要扒了他的皮,撕了他的嘴,看他还如何乱说!” 说罢,她又拍了阿桂一巴掌,“你还杵着干嘛?!给我追他去!” 阿桂低声应着,提着裙摆往方喻同那儿走。 方喻同原本还吊儿郎当满不在乎的,脸上挂着笑意,可看到阿桂居然也想来追他,顿时小脸板起来。 阿桂张开双臂,朝他扑来。 方喻同气得不轻,小嘴叭叭叭,全一股脑倒豆子似的说了出来,“我还从未见过你们家这般不要脸的!明明是个比我大三岁的小孩,却骗我爹是二十的姑娘家,送去给我爹做续弦,骗了我爹三十两纹银,还硬生生把我爹气死了!我爹死的时候,被骗得连具棺材都不剩啊!”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16节 方喻同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很是真情实感,看得周围的乡亲们眼眶都跟着红了一圈。 多可怜的小孩,多可怜的方秀才。 都是被这天杀的一家给骗了。 方喻同也不跑了,坐在地上开始嚎啕大哭,哭得那叫一个凄凉。 二婶连忙追过来,想要扇他巴掌,却被乡亲们拦住。 就连村长也看不下去了,语重心长道:“阿桂家的,你们...不该昧着良心做这种事啊!” “是啊...我看她家小花可不就是报应么?!” “对!就是报应!就算为了给小花治病,他们有手有脚的怎不能自个儿去挣了?!” “老天有眼,那方秀才没了,或许就是拉着她家小花偿命哩!” 乡亲们的声音越说越大,也越来越肆无忌惮。 二婶被戳着脊梁骨骂,饶是再没皮没脸,也不可能再厚着脸皮去追着方喻同打。 她捂住耳朵,抱紧自己的包袱,灰溜溜地跑了。 当然,也没敢离开南马村的大队伍,而是在最偏僻的地方起了个火堆,脸色难看地坐着。 乡亲们三三两两过来,让她把银子还给方喻同。 她都骂了回去。 不再找那小孩算账已是她最大的退步。 让她还钱? 掏她的银子那就是要她的命! 阿桂早已想到,二叔二婶完全有那么厚的脸皮,就算被乡亲们戳脊梁骨,他们也决计不会愿意把银钱拿出来。 她远远地看着,叹了一口气,朝方喻同道:“等他们睡着,你跟我过去。” 方喻同脸上泪痕未干,不肯理她。 明显是还在生她的气。 阿桂蹲下来,在他身边假装用树枝戳着地上的湿泥巴玩儿,轻声道:“今日你背的那竹筐,里头有什么好东西,你可摸清楚了?” 方喻同鼓着腮帮子,还是不打算理她。 真是个倔脾气,脑子也不灵光。 这小孩真能如方秀才的愿,以后光宗耀祖? 阿桂轻叹一口气,只好将话说得更明白些,“你省些力气,待会拿了银子后,我们连夜离开。” 方喻同犹疑地看着阿桂,惊讶地微张着嘴,终于反应过来,“你要去把那三十两银子偷回来?” “什么叫偷?”阿桂纤细的手指头戳了戳他的额角,“这本来就是你的,我们只是拿回来而已。” 方喻同抿紧唇,没说话。 “...还有,你看上他们竹筐里什么东西,也只管拿走。”阿桂望着他漆黑的瞳眸,再次解释道,“这也不算偷,权当那三十两银子的利息罢了。” 方喻同愣了半晌,扑哧一笑,像是今夜的星辰都跑到了他的眼睛里,藏也藏不住。 阿桂眼底也浮起淡淡的笑意,指尖揩了揩他脸颊上的泪痕。 到底是小孩,又哭又笑的,变脸比风还快。 方喻同果然又变了脸,扭过头去,不自在地说道:“你别摸我脸!” 又让他想起了很久以前,他娘给他擦眼泪的感觉。 心头一时闷闷的。 好久,都没人这样,温声细语地替他擦去脸上的泪。 …… 阿桂把方喻同撇在一旁,回了二叔二婶那边。 替他们看着火,让他们放心的睡觉。 二婶那股子气还没消,埋怨痛骂了方喻同好久,这才骂骂咧咧地去睡觉。 “……二婶,我娘的玉佩,您能还给我了吗?我娘走后,这是我唯一的念想……”趁二婶睡前,阿桂扯着她的袖角问了这一茬。 阿桂似乎有些怯怯,问的时候唯唯诺诺,抱膝坐着,火光映红了她的眼角。 二婶唇角动了动,不知想到什么,从怀里抽出她揣得温热的玉佩,感慨道:“罢,这玉佩也不值几个钱,就还你当个念想吧!只是没想到养了你这死丫头还有点用,起码不是个白眼狼!以后...就靠你给我和你二叔养老了!” 阿桂抿唇轻笑一声,替躺下的二婶掖了掖被褥一角,“谢谢二婶,你放心吧,我会好好孝顺你和二叔的。” 她将“好好孝顺”这几个字念得格外重。 二婶没听出来,又开始絮絮叨叨骂着方喻同。 骂着骂着,困意来袭,二婶拽着她一直不离身的那个小包袱,藏在身侧。 没多久,就开始呼噜震天。 阿桂守了一会儿,又试探了几次。 二叔二婶果然如她所料,睡觉时如同死猪,就连推搡几下都醒不过来。 也不知该说他们太相信她,还是该说他们不了解她。 阿桂唇角勾起笑意,朝远处的方喻同招了招手。 他像只一直在等待猎物的小狼,蹲在角落里。 这时候终于有了机会,“蹭蹭蹭”带着风跑了过来。 阿桂轻手轻脚地把夹在二叔二婶中间的小包袱抽出来,一打开,果然是三十两银子,沉甸甸的。 除了这三十两,还有两串铜板,可能就是二叔二婶这些年的全部身家了。 真是穷得叮当响。 不过以前家里倒没这么穷,只是阿桂她爹还在的时候,二叔二婶跟着沾光,过了几年好日子,养成了大手大脚的习惯。 后来,家中渐渐败光,再加上小花染了怪病,治病也花了不少钱。 阿桂抿紧唇角,将小包袱重新系上,毫不客气地揣到了自己怀里。 她娘去后,留下来的首饰衣裳都被二婶昧去,如今她只拿这两串铜板,也着实便宜了他们。 那边,方喻同已经搜罗好了其他用得上的东西,都放到了他的竹筐里。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背起竹筐,蹑手蹑脚地离开。 其实这时候,还有不少村民没睡,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 但是大家都默契地选择了沉默。 看到阿桂和方喻同背起竹筐,消失在风雨飘摇的茫茫夜色中。 火堆旁,一声又一声叹息响起。 …… 第二天一大早,南马村的队伍里传来了怎样撕心裂肺的尖叫声,闹成了怎样鸡飞狗跳的样子暂且不提。 就说阿桂和方喻同连夜赶路,走的是另一条岔路,确保不会再与南马村的队伍相遇。 不过他们运气倒也不错,第二天天一亮,居然遇上了刚收拾好行囊,正准备出发的一支商队。 十来号人,都是精壮男子,牵着马,驾着车,虽风尘仆仆却不像难民那般狼狈不堪,一看就是熟门熟路的。 阿桂壮着胆子走过去,轻声问看起来像是领头的一位络腮胡子,“这位大叔,你们这是要去哪里?能捎我们一程吗?” “我们会给报酬的。”阿桂连忙补充了一句。 络腮胡子犹疑地看着阿桂和方喻同,“我们要去苏安城。就你们两个小孩?你们爹娘呢?” 苏安城,不就是方喻同他娘所在的地儿么? 阿桂的眸子亮了亮,抱着怀里的小包袱说道:“大叔,我们爹娘在苏安城等我们,你行行好,捎我们一程吧!我先给两串铜板当定金可好?” 络腮胡子略一沉吟,“捎你们两个小孩倒是没什么问题,只是这儿离苏安城还很远,路途颠簸,你们若是半道上撑不住——” “大叔,我们能吃苦!”阿桂斩钉截铁地抢答。 “那行,你们上来吧。”络腮胡子挥了挥手里的马鞭,指着那架摆满了货物的马车。 可这时候,一直默不作声的方喻同却甩了脸子,直接朝阿桂发火道:“为什么要去苏安城?你这人惯会管东管西?连问都不问我便替我做了决定?!你以为你真是我的谁?!” “我不去苏安城!”方喻同脑袋一拽,气冲冲地往前走。 第15章 玉佩 …… 阿桂只好去追方喻同。 幸好还是下雨天,这商队很谨慎,都是护送着马车慢慢走,所以阿桂想着耽误一会儿也能赶上。 方喻同闷头走得很快。 但她生得比他高,腿也长,很快就追上了他。 阿桂一把扯住方喻同,他还想冲,却动弹不得。 阿桂道:“你要去哪?” 方喻同妄图甩开她的手,“我爱去哪去哪?你管得着吗?” “你爹临走前...让你去苏安城。”阿桂拽了拽他,“你跟我走,我送你去。” 方喻同发疯似的挣扎,瞳眸泛红,“我不去!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阿桂静静看着他,等他闹完,也没有让他挣脱,而是问道:“你知道谁在苏安城,是吗?” 方喻同冷哼一声,伸手道:“把银子还我!说好了的,拿回银子之后,我俩一拍两散!”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17节 他的瞳眸里闪烁着怒意,也不知是气话,还是真早就厌烦了她。 阿桂咬着唇角,思忖半晌,拿出那沉甸甸的小包袱,从里头拿出两串铜板后,声音凝重道:“那你好自为之。” 她没有劝他。 这小孩脾气倔得很,多说无益。 既然如此,她自个儿去苏安城,也好过带着他这拖油瓶。 更何况,银子已经还他。 她又管吃管喝了带着他逃难了这么久,本就不欠他们方家的。 阿桂头也不回,快步追赶离去的商队。 方喻同怔怔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眼神莫名。 …… 阿桂撇下方喻同之后,便恢复了寻常的脚力,走得极快。 溅了一裙角的小泥点后,她终于追上了商队。 商队老大见到她孤身赶来,意外道:“你阿弟呢?” 阿桂神情轻淡地扯了扯袖口,漫不经心道:“他不是我阿弟,只是路上结伴而行的陌生人。他不去苏安城,大叔,只捎我一个的话,能不能少一串铜板?” “行!就当结个善缘吧!”络腮胡子沉吟片刻,还是为难地答应下来,“只是这吃喝……” “我自己带了干粮。”阿桂微微一笑。 络腮胡子点点头,去前头引马。 阿桂坐在最后头的车驾上,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团。 漂亮的琥珀色眼眸里,映着斜斜落下的雨珠。 其实,她也不是非要去苏安城。 只是不知为何,偏偏生了气,和方喻同犟上了。 气他不知好歹,气他不够听话。 却又忍不住想,他孤身一人,不像她能坐上商队的车马行一程路。 也不知道他一个小孩,要怎么办。 阿桂忽然有些后悔,自己不该抛下他。 跟着商队行了小半日,天黑下来。 恰好雨停。 大家找了片林子,生火烧水做饭,说说笑笑,很是熟稔。 都是一群大男人,说笑间都是些荤话。 阿桂一个小姑娘杵在其中,颇有些不适应。 她索性揣上干粮,去林子里吃。 一停下来,又忍不住想方喻同如今到了哪里,也不知他能不能自个儿生火。 若是不会,那可就麻烦了。 阿桂味同嚼蜡地吃完最后一块地瓜干,小口抿着冰冷的水,心头复杂难安。 她从脖颈处拿出娘亲送她的玉佩,指尖细细摩挲着玉佩温润无暇的棱角,小声问道:“娘亲,我是不是做错了……?” 忽然,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阿桂吓得一激灵,连忙将玉佩收回去。 她回头一看,原是两个商队的男人来林子里正打算方便,却听到了她在这边的动静。 阿桂垂下眼,正打算离开,却被那两个男人一前一后的堵住。 “你们想做什么?”与成年男人相比,阿桂才到他们的胸口,问这话时,气势自然矮了一截。 她懊恼地咬着唇,方才不该离商队的火堆太远,现在此处只有那边火堆隐约的亮光照过来,昏暗得不像话。 “别看了,我们没有恶心。”脸上有颗黑痣的男人笑眯眯地问道,“小姑娘,你刚刚拿的那块玉佩,是和田玉吧?” 阿桂讪讪道:“你们误会了,和田玉是价值连城的宝贝,我若是有,怎会在这儿逃难?” 两个男人犹疑地看着她,这样说确实有道理,但还是伸手道:“拿出来让我们看看。” 阿桂捂着脖颈,小声哀求道:“这是我娘留下的遗物,求求你们……” “别废话!若不是和田玉,谁会抢你的?”方脸男人大手一挥,将阿桂推到树干上,“赶紧拿出来!” 阿桂的唇瓣抿成一条线,颤着手指,将脖颈的玉佩拿了出来。 却怕他们勒走,紧紧护住,轻声道:“这只是一般的京白玉,我二婶去镇上的当铺看过。” 若不是因为不值几个钱,二婶怎可能把这玉佩留给她。 “京白玉?”黑痣男人低低发笑,“果然穷乡僻壤的地方,就算遇上了宝贝也会看走眼。” 另一个方脸男人也开始发笑,尽管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里头藏着的贪婪和得意。 “还真是和田玉啊!二哥!我俩发财了!” “是啊,有了这块玉,你我兄弟二人能吃一辈子了!再也不必受这走南闯北的苦楚!”黑痣男人搓着手,兴奋地看着阿桂,“把玉佩交出来,我们可以饶你一命,将你好好送到苏安城!” “这玉佩,就当报酬罢!”方脸男人直接朝阿桂的玉佩伸出手,想要抢夺。 阿桂立刻蹲下来,死死捂住,摇头道:“两位叔叔,求你们高抬贵手,这是我娘唯一的遗物,我...我可以给你们打欠条!等以后我赚了银钱再给你们可好?” 黑痣男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道:“欠条?你可知这枚玉佩能值多少钱?便是卖了你也抵不上半分!” “快将玉佩交出来!你以为凭你的力气,能守住玉佩?若不听话,苏安城你就别想去了!我们会绑了你!把你卖到窑子里去!”方脸男人没有那么好的脾气,直接出口威胁,朝阿桂踢了一脚。 阿桂闷闷受了一脚,站起来假装要给他们,却瞄准他们俩围住她时露出来的空隙,跑了出去。 一边跑,她一边大喊道:“救命!” “叫什么叫?就算让他们听见,他们都是我俩的兄弟,你觉得他们是会帮你,还是帮我们?”方脸男人气极,大步上来拎住阿桂的衣领,打算直接将她拖到商队休息的地方去。 黑痣男人却阻拦道:“不可,若是让他们知道,也得分一杯羹!这是我俩发现的,为何要平白让他们占了便宜去?” 方脸点头道:“还是二哥深谋远虑,我这就将她拖远些!” 两人将阿桂拖到了更远的树林深处。 再也看不见火光,也听不到商队的细碎说话声。 阿桂还在求饶,希望他们放她一马,不要抢走她娘的遗物。 可这两个畜生又哪里听得进去。 见她敬酒不吃吃罚酒,便直接伸手抢夺。 阿桂两只手紧紧握着玉佩,力气竟出奇的大。 两个男人使劲掰,居然掰不开。 阿桂纤细的指尖被他们的蛮力磋磨得血肉模糊,可她还是不肯松手。 黑痣男人没了耐心,焦躁地看了远处一眼,“只怕大哥他们要起疑,我先过去说几句,你再想想法子。” “记住,别闹出人命。” 黑痣男人走后,方脸男人又折腾了一会儿,最终忍无可忍,也忘了黑痣男人的叮咛。 他往地上啐了一口,“老子掐死你!看你肯不肯撒手!” 大掌扼住了阿桂细嫩的脖颈,用力地一寸寸收拢。 阿桂的小脸被憋得涨红,脚尖在空中无力地踹着,却还是紧紧握着那枚玉佩,不愿松手。 这是她最后的念想。 是她愿意用生命来守护的东西。 说她蠢也好,说她傻也罢。 无论如何,她都不松手。 第16章 城门 …… 阿桂被扼得窒息,眼前的黑暗都扭曲模糊起来。 可她依旧死死咬着牙,不愿松手。 恍惚间,她好像看到温柔美丽的娘亲在笑着朝她伸开双臂。 小时候她总是会这样奔入娘亲的怀抱里,温暖柔软,让她怀念了好多年。 可是下一瞬,她又看到脸色苍白的娘亲倒在她面前,削瘦的手指死死捏着一枚玉佩,眼神复杂而不甘地望着玉佩,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娘亲说过,这是她最重要的东西。 阿桂又莫名生出一股子力气,蔓延至胸腔,好似原本快要破碎的喉咙又呼入了一口带着湿意的空气。 这些大概都是错觉吧。 阿桂人生第一回 ,终于知晓死之前到底会看到什么。 后来,她发现不是错觉。 也许是娘亲在天显灵,那方脸男人竟然松开了扼住她喉咙的手,直直栽倒在地。 阿桂的脸颊溅上了温热的雨点。 她晃了晃神,抬手一抹,不是雨,是血,带着浓浓的铁锈味,涌入鼻尖。 恰好她刚吸了一大口气,这味道在胸口涌动,让她的脸煞的一下白了。 有人将她拉起来,拖着她跑。 阿桂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看向牵着她跑的,竟是方喻同。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18节 他手里拿着一块大石头,龇牙咧嘴地笑道:“要是他敢追过来,我再敲他!” 他在故作凶狠的笑。 可阿桂牵着他的手,却明显感觉到了他惊恐之下的颤抖。 这一石头下去,也不知他哪儿来的劲,竟把一个成年男人都敲晕了。 也幸好她和那男人正巧在一个小丘包下,不然方喻同绝找不到这样好的角度动手。 两人光顾着逃跑,没说得上话。 撒丫子不敢停下,怕那方脸男人醒来,也怕那黑痣男人跑来为同伴报仇。 不知跑了多久,等到天边曙光亮起,穿破乌沉沉的云层落下来,像破开雾霾的霞光万丈。 他俩都不知雨是何时停的,携手逃跑的动作都已麻木。 直到此刻,才呆愣愣停下来,扶着路边的石头望着天际发呆。 好美。 阿桂好久都不曾见过这样美的日出了。 她呆呆望了一阵,红日初升,昳丽朝霞恰好染红了方喻同的眉眼之间。 他还是那只脏兮兮的小花猫,身上脸上到处是泥,唯独那双漆黑的瞳眸纤尘不染,正回望着她。 他好像又有什么不一样了。 阿桂抚着早已被路边枝桠划得褴褛的衣袖,轻声问道:“你……你怎么……” 怎么没走。 怎么会救她。 可话到嘴边,她却发现,好似已经问不出口。 “我——” “我——” 两人异口同声,想说的字眼撞到了一起。 阿桂微赧,摸了摸鼻尖,“你说。” 方喻同捂着肚子,鼓起腮帮子,扭头道:“我饿了。” 阿桂莞尔,从怀里掏出一直舍不得吃的那个白面馒头。 这白面馒头到底是好,揣了这么久,还是软的,一点儿都不像自家做的那些窝头,放两日就比石头还硬。 阿桂将整个馒头都给了方喻同,“吃吧。” 方喻同接过去,掰了一半,剩下的给阿桂,“你也吃。” “我不饿。”阿桂下意识地回道。 可方喻同漆黑的眸子就这样炯炯地瞪着她,仿佛还在生气。 她沉默地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细嚼慢咽。 方喻同见她吃了,这才大口大口咬起他的那一半。 阿桂失笑,这小孩。 真是半日不见就长进了,竟都学会凶她了。 …… 虽冒着雨在泥地中跑了一整日,但阿桂和方喻同也不敢松懈。 只是稍稍歇了脚,又继续往和苏安城相左的方向走。 两人都默契地没再提起苏安城,只管埋头赶路。 饿了吃,困了睡,不分白天昼夜。 毕竟夜里若还在下雨,想找歇脚的地儿便很难,又不想大队伍可以同心协力,倒不如走夜路。 白日里雨停,若是困了,倒是可以寻块干净些的地方挤着休息。 两人宛如天地之间自然诞生的两只小兽一般,彻底回归自然,相依为命。 一路往南,过了四五个白天黑夜,两人不再提心吊胆担心与那商队撞上。 却又开始思考另外一个难题。 粮食快要吃完,可他们却再没经过一个村庄,也没见过一支队伍。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似是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阿桂将最后一粒花生米塞进方喻同的嘴里,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 又走了大半日,方喻同说他饿了。 阿桂沉默着在路边挖了些草根,用雨水洗净,送到他嘴边。 方喻同愣了片刻,接过来,大口咬下。 阿桂有些意外,没想到他居然这么轻易便接受了这个事实,且不吵不闹的,乖乖啃起了草根。 都不必她哄。 看来这小孩关键时刻,还是很懂事。 阿桂也洗了一把草根,嚼了起来。 这玩意儿很难吃,又涩又苦,但为了那点儿可怜的饱腹感,阿桂不得不强迫自个儿往肚子里咽。 方喻同皱着眉,极艰难地咽着。 却没说一个不愿吃的字。 接下来两日,他们都只能啃草根。 饥饿烧得心头直发慌,像一场永远都醒不过来的噩梦。 大雨浇着脑袋,浑身都湿腻黏糊。 阿桂宛如木偶一般走着,渐渐有了自个儿是否还活着的不真实感。 忽然,方喻同在她耳边如惊雷一般大喝一声,“有人在前边!” 阿桂浑身一抖,清醒过来,下意识拉住方喻同的手腕,“我们快过去!” 可下一秒,她却眼前一黑,直接栽倒在地。 再醒过来时,阿桂看到的是方喻同一双漆黑的瞳眸,带着焦急,又夹杂着看到她终于清醒过来的惊喜。 “你终于醒了。”方喻同扶她坐起来,给她递了半块泡软的窝头。 阿桂发觉自己坐在温暖的火堆旁,地面干燥铺着草堆。 她望着面前的窝头,恍若是在梦里。 “快吃吧。”方喻同塞到她手里,黑眸里映着火光,颇得意道,“是张叔一家救了我们,他背着你走了小半日,歇脚的山洞也是他寻的。” “这实在太麻烦人家,你——”阿桂轻蹙起眉尖,还未说完,方喻同就直接捏起窝头,塞进她嘴里,堵住了她接下来的话。 他挑起眉梢道:“你且放心,我已给了他酬劳。” 阿桂想起那三十两银子给了方喻同之后,她便没有再要回来。 这小孩身无长物,想必就是用了些细碎银子当酬劳吧。 在逃难这样艰难的时候,能用银钱买到粮食,再贵阿桂也觉得值当。 所以她没问方喻同花了多少银子,小口小口地咬起窝头。 窝头被雨水泡软之后,虽然不再像石子一般硬,可是却口感全无,味同嚼蜡。 但阿桂却吃得格外珍惜,细嚼慢咽着,像是在吃什么美味珍馐。 终于有了吃的,方喻同也松懈下来,不再像前几日那般板着脸皱着眉,和阿桂一同吃了一个大窝头后,学着阿桂平日里的样子,烘了烘被褥,拍拍身侧道:“睡吧。” 阿桂擦了擦嘴角,同火堆对面的张叔一家弯腰致谢。 听张叔一家说,他们是小河村的。 小河村的村民没有阿桂和方喻同他们村那般幸运,直接遭遇了泛滥的洪水。 所以大家都匆匆逃难,并未像正丰村南马村的村民们那般结伴而行。 张叔一家四口幸运地带着家中的干粮细软逃了出来,也许是因为死里逃生,一家人模样比阿桂他们俩还要狼狈不堪。 他们说,这儿离苏安城已经不远,听说洪水不会泛滥到苏安城一带,而苏安城现在还愿意收纳难民,所以打算先进城里落落脚。 听到“苏安城”这个名字,阿桂和方喻同都沉默下来。 张叔的眼睛不大,笑起来容易眯成一条缝,他并未看出阿桂她俩的不对劲儿,反而问道:“你们可是也要去苏安城的?” “我们不去。”阿桂脱口而出。 方喻同瞥了她一眼,没说话,但明显刚刚紧绷起来的身子松泛了些。 张叔遗憾道:“苏安城多好呐,也是离这儿最近的大城。你们若是去,那倒是能和我们结伴而行。” 阿桂笑道:“也是没法子,我们在苏安城并无亲戚投奔,便是去了那儿,也是举目无亲。” 赶了一日的路,大家都是身心俱疲,没聊一会儿,都各自躺下。 阿桂和方喻同还是盖的同一床褥子。 两人各睡一头,也能汲取彼此身上的暖意,捱过一个又一个冰冷难熬的夜晚。 临睡前,方喻同挤到阿桂这头来,似乎和平日里有些不一样。 他嗫喏了一会儿,等到阿桂将被褥全部抚平,又将湿透的鞋袜放在火堆旁烘上,他才小声问道:“我、我们不去苏安城,那去哪儿?” “……你担心这个吗?”阿桂瞥着他,温和的琥珀色眸子里似是含着笑意。 那日他冲她撒气,死犟着不肯去苏安城的时候,可不是这个表情。 方喻同似乎被她的笑容激到,那句“去苏安城也不是不行”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 他腮帮子一鼓,钻回自个儿的被褥那头。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19节 睡觉! 两人再没说什么,因着好几日都再没睡个好觉,所以这一觉两人都睡得格外沉。 甚至睡眠极轻稍有些动静就会惊醒的阿桂都睡到了天色大亮。 她这次还做了一个梦,梦见她被商队的人追上,玉佩被他们偷走。 阿桂从梦中惊醒,山洞外照进来的光刺得她眼睛有些睁不开。 她下意识地摸向脖颈处,松了一口气,玉佩还在。 方喻同也迷迷糊糊醒来,摸了摸身侧,忽然魂都散了。 他瞪圆了眼,看着阿桂道:“银子!三十两银子被偷了!!!” 阿桂心头一跳,连滚带爬扑过去。 方喻同指着他身侧,“睡觉前我将装银子的小包袱压在背后睡的,但...可能是睡着后不舒服,就不自觉移开了...” 他越说,声音越小。 懊恼而烦躁地垂着眼,扇了自个儿一巴掌。 银子总不可能长翅膀飞走。 阿桂看向火堆对面,昨天的张叔一家早已离开,火堆旁还有他们昨晚烧火做饭留下来的痕迹。 她皱起眉,警惕地问道:“你昨天给他银子的时候,可是直接从这小包袱里拿的?” “是啊,可我没让他知道里头还有三十两银子!”方喻同急忙解释,小脸憋得通红。 “对他而言,知道这小包袱里头有银子就够了。不管是一两银子还是三十两银子,都是顺手牵羊的事,你明白吗?”阿桂的神情渐渐冷下来,果断地扑灭火堆,简单收拾好行囊,“他们要去苏安城,我们也去!去把银子要回来!” 方喻同自小是方秀才带大的,那秀才脑袋里都是礼义廉耻、儒家大学,从未教过方喻同这世上的人心险恶会到怎样的程度。 但是阿桂见识过她二叔二婶的嘴脸,所以她知道。 方喻同丢了那三十两银子,就似丢了魂似的,任由阿桂拽着他赶路,大半日都没回过神来。 幸好那张叔也不是太过心狠手辣的,只是顺走了他们的银子,昨天方喻同用银子跟他买的几个窝头倒是都留了下来。 夜里还下着濛濛细雨,他们寻到一个简陋的林中小屋。 阿桂将窝头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掰开一半,放在接了雨水的竹筒里泡软。 另一半重新包起来,舍不得吃,毕竟苏安城不知还要走几日,她宁愿每顿吃得少一些,也不想再体验嚼草根的痛苦。 方喻同到了夜里,还是没有缓过神来,行尸走肉般啃完了小半个窝头,就缩到褥子里睡觉去了。 阿桂知晓他是又急又气又内疚自责,所以便没多和他说什么,免得他再胡思乱想。 只替他掖了掖被角,轻声道:“放心,银子我们会追回来的。” 其实说这话的时候,阿桂心里也没底。 万一那张叔怕她们去苏安城追他,换了目的地,那三十两银子就如水中月,再也捞不回来。 可阿桂还是笃定地这样告诉方喻同。 这时候她是主心骨,不能泄气。 银子被偷,对年幼的方喻同来说,是巨大的打击。 这么多银钱,是他爹的棺材本,是阿桂好不容易帮他拿回来的,却被他轻而易举地弄丢,他一时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 第二日醒来,他竟开始发起低烧来。 阿桂也没辙,幸好他还能自个儿走,除了四肢有些松软无力,身上并不十分滚烫。 阿桂半扶半拽着,拉扯他走了小两日。 这两日,难得只下了两场小雨,且方喻同除了低烧、咳嗽,一直没出现别的症状,似乎从银子被偷的巨大打击之中慢慢缓了过来,却依旧情绪低落,极少言笑。 两日后,两人再一次吃光了身上的窝头。 也终于,走到了苏安城的城门前。 朝霞漫天,穿透云层,似是洒下一片金光,落在城门浑厚有力的“苏安城”三个大字上。 阿桂仰头,长长吐了一口气。 她拍着方喻同的背,温声道:“好了,一切都快过去了。” 第17章 苏安 …… 阿桂扶着方喻同走到城门口,有拿着刀戟的官兵站了一排,穿盔戴甲,形容肃穆,好不威武。 两人衣衫褴褛,相互搀扶着,还未靠近城门,就被拦住。 为首的守卫军小队队长手里的刀刃泛着寒光,离他们只有一寸,吓得两人脸色都白了几分。 如此一来,方喻同的病容倒是没有显现出来。 后头个矮一些的副队长调笑道:“老赵,这俩还是小孩呢,你吓唬他们作甚?” 被唤作老赵的队长一双鹰一般锐利的眼睛扫过阿桂和方喻同的脸,见他们俩都被吓得脸色惨白,身子微微发抖,面色便缓和了些许。 “你俩是从哪里来的?” 阿桂和方喻同对视一眼,齐声道:“正丰村。” “你们爹娘呢?户籍可带在身上?”老赵又问。 方喻同抹了一把泪,“我爹前些时日没了,户籍……逃难的时候也不慎丢了。” 老赵面色微凛,和他身后的弟兄们商议一番,回头道:“罢,你们去城门口重新做个户籍登记,便进城吧。” 两个刚死了爹的小孩,又赶了这么远的路到苏安城,守城门的官兵们瞧着都觉着可怜,也就没再多盘问。 阿桂拉着方喻同到了城门边,同样有些户籍丢失或者户籍破损的难民们都在这儿重新造册登记。 阿桂本想问问有没有那偷她们银子的张叔踪迹,可连人家的名字都不知道,问了也是白问。 “你俩姓名、关系,家中还有几口人,都报过来。”登记户籍的小吏拿着笔。 阿桂从善如流地答道:“我叫方桂,年十二。这是我弟,叫方喻同,年九岁。家中...只有我们姐弟二人。” 小吏手中的笔一顿,抬眉看向阿桂。 阿桂清和温澈的眸子里流露出几缕淡淡的哀愁,“家父前不久刚过世……” 她这样一说,方喻同的眼眶也跟着红了。 她是虚情假意,他却是真情流露。 小吏连忙简单地登记造册,将他俩送走。 可不想俩小孩在他这儿哭,不知道还以为他欺负小孩。 阿桂和方喻同就这样仗着人小胆大,轻轻松松地蒙混过关。 进了城,苏安城平坦宽阔的青石大街在眼前一望无余,阿桂长长松了一口气。 如今有了新的户籍,她便正式算是方喻同的阿姐,有理由管着他了。 她斜眼一瞥,却发觉方喻同似乎有些闷闷不乐。 她纤细的指尖掐了掐他嫩生生的脸蛋,“又怎的了?” 方喻同后退几步,躲开她的“魔掌”,鼓起腮帮子道:“为何不让我当哥,你当我妹?” 阿桂抿唇轻笑,伸手揉乱他的碎发,“你比我矮这么多,说你年纪比我大,谁愿意信?” 这话一说,方喻同更不高兴了。 郁闷地埋头往前冲。 阿桂快步跟上,喊道:“你莫走得太急,小心——” 她的话音未落,不远处就有一辆马车不徐不疾地驶过来。 阿桂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将方喻同拉到路旁。 马车帘子恰好掀起,里面坐着一位容貌清丽的妇人,穿着光彩照人,与邋里邋遢的阿桂方喻同两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阿桂怔怔地望着她,觉得她好生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那妇人的目光不经意掠过她们二人,忽然一怔,然后纤纤玉手抬起,将帘子放下。 阿桂并未觉得奇怪,收回视线,却方喻同站在原地紧紧攥着拳头,身子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原本就苍白的病容又白了几分。 她心头一跳,忙将他拉到屋檐下站着,紧声问道:“你这是怎的了?” 方喻同闷不吭声,漆黑的瞳眸映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 有人衣衫褴褛,也有人衣着光鲜。 他咬了咬唇,稍带着稚气的声线还有着一丝颤抖。 “她果真在这里。” 她? 果真...在这里? 方喻同的一句话,却仿佛忽然驱散了阿桂脑海里迷茫的雾霾。 她总算明白,为何觉得刚刚那妇人好生眼熟。 怎能不眼熟? 她和方喻同朝夕相处,而方喻同的鼻子、嘴巴、脸型和那妇人都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如何能不眼熟? 那是他娘! 方秀才让她带着方喻同来苏安城,就是为了让他投奔她娘的。 阿桂心中一喜,可是转念一想,刚刚那妇人明显是认出了方喻同,却立刻放下帘子,避而不见。 想必,是不愿意认他的。 她的眼神又一寸寸黯淡下去。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20节 原来他说得没错,他有娘,还不如她没娘。 第18章 银锭 …… 方喻同站在原地,久久不能释怀。 阿桂没有催他,静静守在一旁。 天空又飘起了濛濛细雨,润湿了长街上的一块块青石板砖。 行人撑起油纸伞,急色匆匆家去。 苏安城刚涌入的难民则躲到了沿街商铺的屋檐下,像阿桂和方喻同这样。 原本逃难的时候他们都至少有个奔头,现在进了城,却不知该往何处去。 索性缩在檐下,等雨停。 有些铺子的老板心善,会给他们倒上一碗热茶喝。 有些则嫌弃他们弄得门前脏兮兮的,要赶他们走。 阿桂和方喻同恰好站在一家小饭馆的侧窗前。 里头菜肴的香味飘出来,惹得两人都饥肠辘辘。 方喻同吸了吸鼻子,也不知他是因为他娘想哭,还是因为饿了。 阿桂权当他是饿了,揉了揉他脑袋,“等银子找回来,我带你来这儿吃饭。” 方喻同蔫得不行,耷拉着眉眼,耸肩闷声道:“哪儿那么容易找到。” “找到了!”阿桂原本温和的声音忽然多了几分兴奋,她拉了拉方喻同的胳膊,“你看,那个是不是姓张的!” “你别哄我高兴。”方喻同扯回胳膊,撇撇嘴,才不信这么容易找到。 可漫不经心抬起眼眸,他漆黑的瞳眸忽然缩紧,真是他! 只见那姓张的冒着雨从长街那边跑来,街上行人大多执伞,而他衣衫褴褛抱着一个小包袱鬼鬼祟祟地跑着,便显得格外打眼。 阿桂眼尖地发现,那小包袱就是他们装银子的,这人偷了银子之后,竟连包袱都还没换! 她恨得咬牙,按住方喻同的肩膀,“你在这儿等我,我去追他!” 方喻同着急地想跟着一块去,可他拖着病体,体力不支,若是再淋一场雨,只怕病又要加重。 他点点头,没有闹着要跟去,只是拽着阿桂的袖子道:“你小心一些。” 阿桂将背后的竹筐放下,手脚轻便许多,再加上对银子的执念,便如一阵风似的追了上去。 方喻同第一次知道,原来阿桂跑得这么快。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嘴巴微张。 …… 阿桂跑得快,但那鬼鬼祟祟的张叔跑得也不慢。 他大概也知道包袱里的银子贵重,所以怕被抢,一直佝偻着背。 可是又不知有什么要紧的事,使得他冒雨在长街上狂奔。 阿桂追着他过了一座石桥,见他终于放慢脚步,仰头左右打量,不知在找什么。 阿桂咬着唇跟上,眼见后边走过来一队官兵,她灵机一动,冲上去扯住那姓张的衣袖,眼泪也是说来便来,“求求你把我爹留下的棺材钱还给我吧!不然我和阿弟身无分文,如何活得下去……” 那姓张的忽然被阿桂揪住,也是大惊失色,下意识地推搡了她一把。 阿桂踉踉跄跄地摔倒在路过的官兵前头,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她缩成一团,慢悠悠爬起来,死命拽住姓张的正要走进医馆的裤脚,“还我银子……” 为首的官兵皱着眉,提着刀过来问道:“怎么回事?” “官爷,小民也不知怎么回事……”姓张的擦了擦额角的雨水,讪讪答道。 阿桂吸了吸鼻子,站起来,眼眶红通通的,一副受了欺负的委屈模样。 “是你?”为首的正是刚刚在城门值守的赵力,他率着弟兄们回衙,没想到又碰到了这小姑娘。 阿桂也微微一怔,擦了擦眼角,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求大人做主!这人偷了我们姐弟俩的银子,实在是走投无路,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挡了大人的路。” 阿桂是故意挡路,其实官兵们都能瞧出来。 她没有遮掩着耍什么小心机,反而大大方方说出来,反倒更容易博同情。 赵力微眯着眼,捏着刀柄看向那姓张的,“你姓甚名谁,家住何处,都统统报上来!” 那姓张的心虚地垂下眼,老老实实说道:“小、小民叫张胜,从、从埠茶庄逃难而来,这银子...是小民的!” “哦?”赵力思忖片刻,“既拿在你手上,自然应该是你的。” 张胜大喜,阿桂却蹙起了眉尖。 赵力又看向阿桂,“你有何证明这包袱里的银子是你的?” “这包袱和银子都是我的。这包袱被偷走之前,里头有一摞整齐的银元宝,三锭一个,共九枚。”阿桂顿了顿,不慌不忙将银子在山洞中被偷的来龙去脉简单说了一遍。 有一锭银元宝是方喻同用来跟张胜买窝头的,花出去的银子,阿桂没算在里头。 “……银元宝被他偷了之后不久,我和阿弟便赶路追了过来,想必与他到苏安城的时辰差不了多少,不知他是否花了里头的银元宝。” 赵力挑起眉,不由分说将包袱从张胜手上夺过来,检查了一番,“确实还有九个银锭。” 张胜连忙说道:“银锭上又没刻你的名字!怎就能说是你的?你说不定趁我睡觉时摸清了我的银子有多少!” 阿桂淡淡地看着他,眼含嘲讽道:“我若是能趁你睡着时摸清你的影子,那为何不直接拿走,非要追你到这苏安城来诓你?” “……更何况,我还有旁的法子证明。” 她转头看向赵力,微微颔首道:“大人,这包袱的布匹右下角绣了一簇桂花,正合我的名,桂。” 这小包袱的布匹是较为贵重的绸缎,还是二婶从阿桂她娘那儿搜罗来的,阿桂曾悄悄在上头绣过桂花。 也许正因为还值几个钱,所以张胜没舍得扔。 赵力看了一下,笑道:“还真是,你这小姑娘还挺有条理的。二十多两银子,挺贵重的,以后切记要保管好,莫要再叫人摸走了。” 张胜悔不迭地拍着大腿,这么多银子都偷了,他为何还舍不得扔这包袱! 且一路上匆匆赶路,他也没来得及细看包袱里绣了什么。 更何况,谁会想到这两小孩弱不禁风的,还真追他追到这里来了! 阿桂终于寻回了银子,长松一口气,朝官兵们点头行礼道:“谢谢各位官爷。” 赵力摆摆手,正要携他的弟兄们离去,却听见张胜跪在地上,朝阿桂磕头道:“求求你,求求你给我几锭银子吧!我儿子病了,不买药的话,他会死的啊……!” 阿桂的指尖攥紧包袱,正要说话,那刚刚正要离开的一队官兵忽然又折返,神情凝重地看着赵力,“你儿子病了?!你儿子在哪?快带我们去!” 说罢,他们直接提溜着张胜远去,直接无视了阿桂。 可阿桂揪着包袱的指尖却没松开,眉头依旧紧锁。 为何官兵们听到“病”字会如此忌讳? 她眼皮一跳,快步朝方喻同所在的长街走去。 他也病了,不会出什么事吧……? 第19章 难民 …… 阿桂步履匆匆折返,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遥遥看到方喻同正站在檐下百无聊赖地用脚尖划着前方的小水洼,她一颗心回到胸腔,却依旧剧烈跳动着。 方喻同终于等到她,漆黑的瞳眸映着她快步走来的身影,下颌微微绷紧,隐含期待。 “寻回来了吗?”方喻同迫不及待地问她。 阿桂不答,却伸手抹了一把泥巴在他脸上。 方喻同绷起脸:……? 阿桂视线落到方喻同的脸上,半晌,轻轻笑道:“如今这样,倒是顺眼多了。” 脸上脏兮兮的,倒把他苍白的病容都掩盖了下去。 方喻同的脸色越发紧绷,盯着她的漆黑瞳眸透着不悦。 阿桂转了转身子,露出身后背着的小包袱,“银子寻回来了,走吧,方才答应过你,去这小饭馆吃一顿好的。” 她抬脚走了两步,跨进小饭馆的门。 那店内的小二见到阿桂她们两个难民小孩进来,脸色骤然一变,正要厉色拦住她们,却见阿桂掏出一锭银元宝,在手里甩着,“带我们去雅间。” 店小二的脸色也变得十分快,立刻热情笑道:“好嘞!两位客官里面请!” 这小饭馆不大,雅间只有二三,但一进去倒也还算雅致,一道花鸟墨画屏风隔着,摆着干净整齐的桌椅,窗明几净。 阿桂和方喻同各坐了方桌一边,小二手脚轻快地递上竹简菜单,想到这两小孩可能不识字,又道:“我来给二位客官解释一下吧,这第一栏是——” “不必,我识字。”阿桂轻声打断,翻着逐渐, 她六岁前跟着她娘学了不少字,后来三叔在,又教了她许多。 说起来,三叔也中过秀才,后来弃笔从戎,又是另一番缘由…… 罢,说来话长,阿桂收回思绪,看向方喻同,“你有何想吃的?我瞧瞧这上头有没有。” 方喻同似是不甘示弱,撇撇嘴道:“我也识字,我自个儿看。” 方喻同认字自然是他爹方秀才教的,在村里,就连许多大人也都目不识丁,方喻同时常因他认识许多字而感到骄傲。 原本还想趁着点菜的时候跟阿桂炫耀一番,没料到却被她抢了先。 他郁闷地抿了一口茶水,罢。 阿桂倒是没想方喻同这么多,既然他认字,她便只看了一个菜,然后将竹简递给方喻同,“我先点一个小葱烧豆腐,你再自个儿挑喜欢的。”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21节 虽然她们身上有二十多两银子,但阿桂素来勤俭持家,自然不肯铺张浪费。 现下能吃一顿饱饭就已知足,更何况是坐在这样干净温暖的小饭馆里。 她不拘于要吃多山珍海味的菜。 方喻同也是穷惯了,指尖在竹筒上划了一圈,点道:“那就小葱烧豆腐再加一碟清灼菜心,够了。” 店小二:……见过抠的,没见过两个这么抠的。 他脸上热情招待的笑容霎时退去,从方喻同面前毫不客气地收回竹筒,嫌弃了一番他们衣衫褴褛连带着点菜都透出的穷酸之后,便气冲冲去厨房报菜名儿了。 雅间重新安静下来,阿桂却和方喻同相视一笑,有了难得的默契。 “等以后安定下来,咱们再去吃一顿好的。”阿桂摸了摸鼻尖,有些惭愧。 明明刚刚走进小饭馆时,已经决定了要大快朵颐,可看到竹筒上那一道道菜名后缀着的标价,她却是暗自咽咽口水,攥紧了手中的小包袱。 这二十两银子看似能吃一顿山珍海味了,可也只够一顿山珍海味。 他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这些银子,恨不得一两掰成好几两来花。 方喻同在这方面很懂事,也没闹着要吃什么,点头仗义道:“莫急,以后我让你顿顿吃山珍海味!” 阿桂抿唇浅笑,摇摇头,没当回事。 这小孩果然还是年纪尚小,全凭一腔天真,不知现实残酷。 他们这些泥里打滚的人,想出头,太难。 想起三叔说过的这句话,阿桂轻柔的琥珀眼眸里又蕴起一声叹息。 两人点的菜简单,很快小二就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上来。 久未吃这样的热饭热菜,两人如饿狼般,双眼放光地扒拉起来,谁也没注意形象。 小二还没来得及离开,看到她俩这猛虎扑食的模样,身形一顿,眼神复杂。 他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们若是有多余的银钱,待会儿我带你俩去对面的成衣铺子买身衣裳吧?我认识那儿掌柜的,可以给你们算便宜些。” 两人异口同声含糊不清地说道:“不去!” 然后又迅速夹菜、扒饭,动作一气呵成。 “……”小二一梗,摇摇头出去。 这俩饿死鬼,今日遇见他俩,算他倒霉! 风卷残云般吃完,方喻同意犹未尽地舔着碟子。 阿桂没他那般放肆,将碗底最后一粒米夹起放在舌尖,抿出清香和满足。 粮食珍贵,每一粒都要物尽其用。 她掏出袖中微湿的绣桂花手帕擦净嘴角,却没理会方喻同满嘴的油,拉着他离开。 方喻同刚伸出的手放下,有些不高兴,“你为何只顾自己?” 他瞄着檐下站着的阿桂,她正就着雨水涮洗她的手帕。 阿桂拧干手帕,漫不经心道:“你不必擦,脸上越脏越好。” 方喻同:...? 阿桂打量了他一眼,似乎还不满意,又弯腰鞠了一把路边的泥摸到他脸上,点头道:“很好。” 方喻同:... 迎面走来一队官兵,他们似乎在沿街搜寻什么,目光在各个难民身上停留得尤其久。 阿桂紧张得呼吸微微凝滞,面上却不显,拉着方喻同若无其事地走过,她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很好,小孩脸上脏成了花猫似的,病容也就恰好都遮掩住了。 难民都衣衫褴褛,脏得不像样。 官兵们并未觉得奇怪。 这也是为何阿桂宁愿穿着脏兮兮的旧衣裳,也不愿换身干净衣裳的缘由。 若是身上干净,脸上却脏,定会惹怀疑。 如今这样,最好。 方喻同不明所以地跟着阿桂,雨虽停了,可天色渐晚,寒意侵袭。 他扛不住,接连咳了几声。 阿桂脸色微变,拉着方喻同进了长街旁一家小客栈。 看到他们是难民,浑身又湿又脏,即便掏出了银子,掌柜的还是板着脸,漫天要价。 阿桂无奈,和方喻同一同离开。 仰头望着漫漫夜色,方喻同不解道:“明明竹筐里还有干净衣裳,我们换一身,谁能瞧出来我们是难民?” “瞒不住的。”阿桂忧色冲冲,“进城时已做了登记,很容易就会被官兵找到。” “被官兵找到又如何?”方喻同嗤道。 望着他脏兮兮的小脸,虽苍白病容遮掩,但若是细看,他的唇色依旧比以往浅。 阿桂叹口气,“还是尽快离开苏安城为妙。” 虽不知官兵们为何对生病的难民格外上心,但阿桂心里头沉甸甸的,总觉得好事。 提到离开这里,方喻同若有所思,渐渐变得沉默。 …… 这一晚,两人像寻常那样挤在一块睡的。 只是从野外树下改成了苏安城的角落里。 第二日天刚亮,提心吊胆的阿桂将方喻同从褥子里拉起来,先是摸了摸他的额头,不烫,似乎病情没有恶化。 她松了一口气,拽着睡眼惺忪的他往城门走,“我们快点儿出城!” 可还未走到城门,就远远看到那巨大的青铜城门合得紧紧的,有官兵推搡着想要出城的难民,还有一旁的苏安城本地居民。 大喝道:“所有人听着,接城主大人令!即日起苏安城封城!” 只有这一句,再没有多余的解释。 等着出城的人们脸色都变了,纷纷去问为何,却都被官兵们不耐烦地赶走。 里头的人出不去,外头的人也不再能进来。 阿桂紧皱起眉头,没想到还是慢了一步。 她没想到事态变化如此之快。 阿桂和方喻同还杵在原地没动,却忽然听到四面八方几条街都传来哒哒的马蹄声。 城卫军出动,齐声喊道:“所有难民原地别动!” 街上的难民很多,因为不知出了什么事,反而惊慌失措地胡乱奔逃。 城卫军统领身披铠甲红袍,威风凛凛,粗声喝道:“城主大人特设难民营,有朝廷拨款的吃喝住处!此乃天大的好事!你们逃什么?!” 难民们听着,睁大眼睛,逃跑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第20章 瘟疫 …… 听那城卫军统领的话,这着实是一件大好事。 既有遮风挡雨的地方,又有朝廷提供的免费吃喝。 难民们纷纷朝城卫军涌去,饿得发慌的眼睛泛着光,拼命朝前挤,“带我们去!带我们去!” 城卫军统领身后一位小吏捧着册子拿着笔勾画起来,“一一报上名来,核对过后,便跟在我们身后。” 阿桂远远瞧着那册子,是她们入城时登记过的,只怕进城的难民都在那册子上录了名号。 她皱了皱眉,拉着方喻同道:“我们先别过去。” 方喻同不明所以地看着她,正要说话,却又作势要咳起来。 阿桂连忙捂着他的嘴,“记住,在有人的地方,无论如何也要憋着,莫咳出来,明白吗?” 方喻同已经病得有些模糊懵懂,糊里糊涂点着头,任由阿桂拉着他走。 阿桂摸了摸他的额头,轻叹一口气,转身寻了一条没有城卫军出现的小巷子,拉住方喻同的手,“我们去那边。” 这小巷子瞧起来并无人烟,可才进去没几步,就被转角的一队官兵撞上了。 为首的,又是赵力。 他挑眉,有些意外道:“又是你们?” 也没想到,和这俩小孩居然如此有缘。 阿桂像模像样的行礼道:“见过大人。” “我算得上什么大人。”赵力轻笑一声,下巴微挑,“真正的大人在那儿呢。” 他的目光所指,是乘在高头大马上,那威风凛凛的城卫军统领。 阿桂让到一旁,没接话,努力降低存在感。 可那赵力却道:“去难民营的方向在那边,你走错了方向。” 阿桂咬了咬唇角,小心翼翼地说道:“大人,我们...可以不去难民营吗?我们还有亲戚在这儿可以投靠。” “难民营有朝廷拨款,好吃好住,不比你去亲戚家蹭吃蹭喝遭受白眼强?”赵力不以为然,大手按住方喻同的肩膀,“小家伙,我送你们一程。” 看到赵力的动作,阿桂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幸好方喻同憋住了咳嗽声,只是再说不出多余的话,只好点点头。 赵力所率小队只是城卫军的一小支,阿桂看出来,他们都是在城内巡逻游走,搜寻城内难民,将他们都遣送去难民营。 阿桂揪着一颗心,到了所谓的难民营中。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22节 这难民营建在城南墙下,用简易栅栏围了一大圈,再系上勉强挡雨的窝棚,就算是住所。 一共两个大营,分别由两道帘子当门,挡住外头的风雨。 栅栏外是一大片空地,与城南百姓居所毫不接壤,隔开了一条城内环河的距离。 阿桂和方喻同被分到了靠河的那一间大营,刚进去,就被里头的阵仗吓到了。 里头熙熙攘攘的都是难民,有些卧躺着,有的站坐着,但都占地不过几尺,显得十分窘迫。 他们艰难地沿着不过两脚宽的狭窄走道挤进去,坐在一小片空地上,原本能盖两人的褥子也只能对折着才能放下。 难民们显然都没料到这地方如此简陋拥挤,不悦的抱怨声此起彼伏。 阿桂小心翼翼地抱成一团,和方喻同紧挨在一块。 营内的空气并不流通,大家的呼吸交织在一块,显得闷热浑浊,又因为说话声太嘈杂,搅得脑仁儿疼。 方喻同似乎又想咳嗽,阿桂紧紧捏住他的手腕,低声道:“忍着。” 他尚不解地看向她,下一瞬,有官兵捂着口鼻气势汹汹地冲进来,提走了一个正在咳嗽的妇人。 动作粗鲁,丝毫不加怜悯,就如同那妇人已是一具尸体。 那妇人的丈夫着急地追出去,“你们要带她去哪儿?” 掀开帘子,也再没有回来。 方喻同似乎明白了什么,瞳眸放大,看向阿桂。 阿桂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指尖点向另一侧。 隔着简单的帘子,另一边时不时传来咳嗽声、呕吐声,偶尔还有撕心裂肺的哭声,似乎是有人死了。 阿桂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道:“我也是昨日才知,官兵们对病了的难民格外上心。” 如今看这景况,怕是有了瘟疫。 阿桂她们所在的这一边,一直有官兵盯着,若有谁咳了一声,便会立刻被拽出去。 而另一边大营,似有若无总能听到的那些声音,应当是生病的难民都被扔去了那边。 方喻同捂紧嘴,不敢再乱咳。 忽然扭过身子,背对着阿桂,低声道:“你离我远些。” 阿桂捏了捏他微烫的耳根,“你莫怕,若是你得了...我们吃住都在一处,想必我也早就染上。” 她笃定,方喻同只是普通的风寒而已,所以绝不能让他去另一边。 若是去了那边的炼狱,就是没有瘟疫,只怕也会染上瘟疫。 渐渐的,这边的难民似乎也都明白发生了什么,皆蜷缩成一团,默契而诡异地沉默着。 干瘦的脸上,一览无余的惶恐和担忧。 这样安静下来,倒显得那边的咳嗽声越发明显。 每咳一声,都像是锯子在心尖上拉扯着,不得安宁。 大家都怕。 他们所在的大营与另一边只是用简易的帘子遮着,迟早,会被传染。 晚上,官兵送来了吃喝。 原来所谓的朝廷拨款,也只是每人一碗稀粥。 说得那般动听,只是为了将他们骗来,不让他们逃跑反抗。 阿桂与方喻同是小孩,分得的稀粥也格外少一些。 还要警惕着不被旁边的难民抢走。 到了这节骨眼儿,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不得不防。 两人快速喝完稀粥,好歹驱散了一些体内寒气。 阿桂从怀里掏出小指般大小的肉脯,不着痕迹地塞到方喻同嘴里,压低声说道:“要吃些肉,你才会好得快一些。” 方喻同瞪圆眼,不知她何时买了些肉脯揣在身上。 但这枚小小的肉脯,在此刻是那般咸嫩鲜香,抵过他后来坐拥江山时品尝的所有美味珍馐。 方喻同吃完,仍抿着唇暗自啧着,回味无穷。 阿桂瞧他难得露出如此天真的小孩模样,忍不住又揉了揉他的脑袋,将褥子卷起来,拖着他一块钻进去。 还是一人一头,相互依偎着取暖。 方喻同还是小孩,在阿桂心底,已是如同亲弟弟一般的存在,且两人是背对着背睡着,所以她并未避嫌,也没有当一回事儿。 可方喻同却能清晰感觉到她腰间的弧度,柔软而饱满。 还有她身上淡淡的香味,他说不上来是什么味道,却沁得心脾又软又香。 阿桂从不用香料,是她身上本就有的香气,清和又淡雅。 他悄悄吸了一口,原本就因为生病而有些发烫的脸,越发滚烫涨红。 …… 翌日。 阿桂比方喻同先起,下意识摸了摸他的额头,吓了一跳。 阿桂表情沉凝下来,方喻同的病似乎更严重了。 也是,拖到现在,病情一直反复,却又没有就诊,病难好。 可他若是去看病,就算不是瘟疫,但凭他难民的身份,那些官兵们出于谨慎,只怕也会将他拖入那边大营中。 阿桂不敢赌。 昨天起夜听说,那边大营一进去,便是等死。 得瘟疫的难民太多,大夫不够,也无药可治,索性把他们都扔在那儿,等人死了便抬出去焚烧,一了百了,很是省事。 两个妇人聊的时候,阿桂在一旁听得脸色煞白。 回到营里的时候,指尖还在轻轻颤抖。 她不敢告诉方喻同,怕吓到他。 只是更小心的将他藏着掖着,让他少喝些水,这样便能少从大营进出。 拉撒的地方在大营外,出入都有官兵把守,会检查是否有人生病。 可方喻同一天也总免不了要去两回。 两人性别不同,阿桂有心陪他,却也不好陪他。 战战兢兢地躲过了两日,可还是出了事。 这日,阿桂在营内缝补鞋袜,忽然有识得的妇人惊慌失措地同她报信。 “阿桂!听说你阿弟被带走了!城卫军统领过来巡逻,正好撞见他在营外,盘问了几句便将他带去那边大营了。”那妇人拉着阿桂的手,说着说着就抹起了眼泪,“说起来,我家那口子也是这样过去的,明明就隔着一堵木墙,怎就没个信儿了?” 阿桂手里的针线齐齐掉在地上,她猛地站起来,朝营外走去。 另一边的大营前,隔着好远就扎了几个木栅栏,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阿桂被拦在外头,守门的恰好是赵力和他的几个兄弟。 阿桂眼眶微红,昂首屈膝道:“求大人放我进去...我要去找我阿弟...” 他皱着眉,一脸为难地看着和他很是有缘的阿桂,“你千万莫要进去,这时候去里面,不是找你阿弟,那是找死啊...” 第21章 亲戚 …… 阿桂咬着唇,漂亮的琥珀色眸子里水光流转。 她啜泣道:“大人,我阿弟染的不是瘟疫,若他的病传人,为何我与他在一起这么久,都未曾染病?” 赵力叹了一口气,摇头道:“不管是不是瘟疫,他都得在里头待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阿桂眸光黯了几分,扑通跪在地上,“求大人念在阿弟年幼,请大夫为他诊治一番,他若真是瘟疫,无药可治我便认了,可他若不是瘟疫,为何要放弃他的命?” 赵力拧着眉,摇摇头,将阿桂拉到一旁,避开其他人的耳目,与她轻声说道:“看在与你投缘,我便与你多说两句。这年头难啊,北边在打仗,南边又发大水,大家伙儿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这一两条人命又算得了什么?更何况,你们两个小孩在苏安城无权无势的,谁会管你阿弟该不该死?” 阿桂瘦削的下颚绷紧,紧紧盯着赵力,“大人,我知你与他们不一样,你是好人...你能否救救我阿弟。” 赵力露出无奈之色,“你也瞧得出来,这里都是大统领做主,我有心无力呐...” 阿桂着急地拽进一直不离身的小包袱,“大人,我有银子,可以——” 她的话还未说完,便被赵力打断,“你那点儿银子用来打点,塞牙缝都不够。” 他唉声叹气,不知这是造了什么孽,又管上了这摊子闲事。 踱了一会儿步,赵力忽然想到,“你说要去投奔亲戚,那亲戚是做什么的?” 阿桂一顿,忽然想到什么,“对,亲戚!大人,我们有亲戚在苏安城非富即贵,或许她说的话能管用。” 阿桂想,方喻同他娘看起来那般光鲜,总不至于不管他的死活。 虎毒不食子。 赵力意外地看着她,“哦?什么亲戚?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这倒是把阿桂问住了。 她清水一般的眸子里泛起低低的哀求之色,“大人,求求你,让我进去看看我阿弟吧。我记性不好,亲戚的近况还得问他。” 赵力无奈,他看这小姑娘说话有条理,脑子可灵光着呢。 他才不信她是真不知道亲戚近况,只觉得她是找个由头进去看看方喻同。 他叹了气,递给阿桂一方干净的白帕子,“罢,你既放心不下你阿弟,进去看看他也好。只是这里头都是得了瘟疫的难民,你快去快回,切莫久待,进去后捂着口鼻,少说些话,免得也染上这病,到时可没人救你阿弟了。” “嗳,谢谢大人。”阿桂欣喜地点头应下,削瘦指尖抹了抹眼角的湿润,迫不及待地越过木栅栏,朝难民大营走去。 赵力和他的弟兄们在门口聊起了旁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没看到。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23节 阿桂掀起帘子,看到眼前的一幕,喉咙干哑发紧,一时说不出话来。 只觉鼻尖发酸,视线模糊。 这是怎样的修罗地狱。 男女老幼皆佝偻着躺倒在地,盖着残破的席子,如同半截身子已入黄土。 有人面色枯槁,行将就木,有人尚未病久,咳着污血。 亦有和方喻同那般刚进来的,蜷缩在角落里,双眸黯淡无光,死寂得没有一丝波澜。 大家都在等死。 这话说得一点儿都没错。 阿桂用湿帕子紧紧捂住口鼻,找了一会儿,才看到方喻同。 他小小一团,穿着脏烂的衣裳,嘴唇已经开裂,漆黑的瞳眸里映着她的影子,却没有波动。 瞧他这模样,阿桂心疼不已。 蹲下来用随身的竹筒给他渡了口水润润嗓,再轻声道:“你莫怕,我会救你出去。” 方喻同眼珠子转了一下,看向她,皱眉道:“你走。” 他这话说得硬,却能从他眼底看出担忧。 这儿全是瘟病的难民,他怕她也染上。 阿桂自是不会走的,她在他耳边轻声道:“你娘在何处?她或许可保你出去。” 方喻同的眉头拧得更深,苍白的病容浮现出愠怒的神色,“我没有娘,别来烦我!” 他见阿桂不动,开始伸手推她。 阿桂一动不动,深深看他,“你留在此处,必死无疑。” 方喻同一滞,扭开头,板着脸冷哼,“我用不着你管。” 她根本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 也不会明白,他宁愿死,也不想再和那个女人扯上任何关系。 方喻同紧抿着唇,丝毫不肯吭声。 早就见识过他的倔脾气,阿桂微微摇头,从怀里掏出几指肉干偷偷塞进他的口袋里,又将随身竹筒放在他身边,“你好些吃喝,莫放弃,我再想其他法子。” 阿桂无奈地走出去。 她心想这小孩或许是和他爹待得太久,学会了读书人那一套,把什么都看得比命重要。 不像她的眼里,什么都不如命金贵。 赵力还没有走,阿桂微垂着小脸,走到他面前,盈身道:“谢谢大人。” 瞧她这样,那亲戚估计没戏。 赵力微微叹了一口气,“罢,这都是命,你快回去吧。” 阿桂复又跪到地上,膝盖被湿冷的雨水浸透,“大人,不知能否请您买些治风寒的药过来?这些银子,我全孝敬给您!” 那小包袱里的银两,她悉数捧了出来。 “我阿弟染的不是瘟疫,是风寒...他定可以治好的。”阿桂的眼底,仍是希冀的光。 赵力见她可怜,也不愿将她的希望全掐碎,只好接过那些银子,轻声道:“好,你等着,我明日不用值守,去医馆里抓些药过来,只是这儿无处煎药,只怕……” “无妨,大人,我有法子。”阿桂颔首道谢,急匆匆离开。 赵力望着她的背影,叹气摇头,又看向瘟病大营。 这小子有这样的阿姐,倒算是他的福气。 没了方喻同,阿桂独自睡了一晚,反倒觉得褥子里透着凉意,如何也睡不暖。 不知从何时起,她好像已和他连成了埋在土里的一捆树根,一同生长,一同汲取养分,相依为命。 她知道,她若不管他,他就真没命了。 第22章 痊愈 …… 第二日,阿桂起了大早。 她将唯一的干净衣裳拿出来换上,出了大营,直接往难民营的炊饭窝棚走去。 正是忙着做早饭的时候,只有一个胖厨娘在。 她两手都拿着大勺,一边在锅里搅着难民们做着简易的糙米粥,一边在另一口锅里给值守的官兵们炖着牛肉,忙得不可开交。 阿桂闻着肉香,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了一声。 胖厨娘扭头看见她,不耐烦道:“去去去,哪里来的难民小孩?别跟这儿添乱,小心我叫官兵来捉你回去!” 炊饭窝棚并无官兵把守,且在大营后方,和难民们要去拉撒的地方在南北两个方向。 官兵们大多集中在另一边,只是这难民营既是临时搭建起来的,是以四处相通。 阿桂咬着唇角,轻声道:“大娘,我不是来讨吃的,只是闷在营内怕染了旁边大营的瘟疫,便索性出来走走。” 听到这瘟疫,胖厨娘也是觉得晦气,皱着眉头道:“我这是倒了什么霉了,被叫来这儿……” 阿桂忽然道:“大娘,这牛肉里多放些干山楂,能炖得更烂些。” 胖厨娘讶异地看着她,“你会煮饭?” “嗯。”阿桂不徐不疾地说道,“从八岁起,家中就一直由我来煮饭。” 胖厨娘正愁一个人忙不过来,又见阿桂穿得干净,眼神透亮,完全不像其他难民那般又脏又臭。 她大喜过望,递给阿桂一个大铁勺,“来,你帮我搭把手!” 阿桂抿起唇角,小小的人儿拿着铁勺掂起来,竟毫不费力。 胖厨娘笑得嘴都合不拢,又将另一个大铁勺也给她,“来,两个一起试试!” 阿桂没有拒绝,两边大锅同时顾着,显得游刃有余。 胖厨娘放了心,也得了闲,笑呵呵地拿出一个小脆瓜咬着,在旁边坐下来,“那就烦请你帮我搭把手!我累了这么久了,也歇歇!” “好。”阿桂微微颔首,小脸很是认真。 牛肉只需用小火慢慢炖着,胖厨娘给了她两个大白萝卜,她切了一小半下来,剩下的戳了个洞放进锅里和牛肉一块煮。 渐渐炖得又烂又软,香味飘了好远。 剩下的一小半萝卜,她放到牛肉汤里煮了一小会儿又捞起,放凉切成丝,再放到糙米稀粥里拌着煮了一会儿。 原本寡淡无味的糙米粥也有了些许肉香,萝卜丝吸收了牛肉汤的鲜嫩汁水,越发清脆爽口。 胖厨娘原是在旁坐着歇息,啃了两个小脆瓜后也坐不住了,站起来猛吸鼻子,“我的老天爷啊,你炖的牛肉怎的这般香?” 阿桂抿唇笑笑,“掌握好火候就好了。” 她擦净手,灌了些糙米粥到竹筒里,又夹了几片牛肉进去,朝胖厨娘颔首道:“大娘,那我先走了。” 也不知胖厨娘是没看到,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阿桂的酬劳,并未说她什么,只是招手道:“你若再得空,再来帮我煮饭啊!” 她说罢,迫不及待地偷吃了几块牛肉。 真香! 若不是怕吃得多了会被官兵发现,她这一锅都能吃完! 阿桂快步走到瘟病大营的那边,前头有官兵把守,但后边却可以掀开简易的帘子钻进去。 这几日官兵不如前几日警惕,都已松懈许多。 死的人太多,渐渐开始麻木。 早中晚都进瘟病大营把死人拖出去扔到坑里一烧,就算完事。 昨儿阿桂就发现方喻同并不蠢,他刻意缩在了最靠后的角落里,偶尔还能掀开大营的篷布伸出脑袋透透气。 官兵们都在前头,无人发现。 阿桂偷偷溜进去,捂着口鼻,将那冒着热气的竹筒稀粥递给方喻同。 里头有油、有肉,病人就该吃些好的。 而她,待会回那边大营再吃官兵们发放的糙米粥便是。 方喻同接过,闷声道:“你别总过来,染上瘟病会死人的。” 他扭头,望向营内满目疮痍。 难民们奄奄一息,早已把自己当成死人,连眼珠子都不动一下。 而刚死去还没来得及抬走的那些难民,则死不瞑目,眼睛都还死死瞪着,裸.露在外的肌肤大片大片地溃烂。 方喻同抿紧唇角,拉着阿桂掀开篷布,悄悄往外挪了挪。 放下布遮住里头炼狱般的场景,他才有心思小口小口抿着热粥。 阿桂垂眼看着他,老生常谈道:“你也知道会死,难道你不怕?为何不找你娘?她看起来过得不错,你是她儿子,难不成忍心看着你就这样没了?” 方喻同没听见似的,狠狠咬着嘴里的牛肉。 这小孩,这会儿倒是来劲了。 阿桂戳了戳他的脑门,“你爹临走之前交代,让你来苏安城投奔你娘。这话我一直没告诉你,怕你生气。” “那你现在又为何说?”方喻同放下竹筒,往阿桂手里塞,“我不吃了,不想吃。” 阿桂冷冷瞧他,这又倔又臭的脾气,以后肯定找不到媳妇儿! 她睨着他,掰开下巴将热粥往他嘴里灌,“我辛辛苦苦站了大半日熬的,你若不全部喝完,我再也不管你。” 方喻同有些怔,没想到这粥是她熬的。 难怪这般好喝。 他默默吞咽了好几口,又听到阿桂劝道:“留着这条小命,比什么都好,你再好好想想,去哪能找到你娘?”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24节 方喻同憋着气掀起篷布,只留下一句,“我便是死了,也不用她救,不用她管!” “……”阿桂望着湿冷细雨里微微漾起的篷布,摇摇头。 这小孩,当真是倔驴。 回到营内,官兵们正给端着碗的难民们舀粥。 稀粥有糙米,有水,给难民们提供的吃喝便都解决了,很是省事。 阿桂的萝卜丝切得极细,拌在粥里官兵们都没发现。 只是奇怪今日的糙米粥闻着怎的格外香。 但他们又心心念念记挂着外头的牛肉,今日那胖厨娘做得很是好吃,怕回去晚了被其他弟兄们吃光,索性随意将盛着糙米粥的木桶往地上一放,让难民们自己舀去! 待会儿再过来拿。 平日里这糙米粥都没什么人抢,因为实在太难喝,放在从前没落难时,说难听些这粥给猪牛羊喝都要被猪牛羊嫌弃。 难民们虽然被关在这儿,但日子也曾富余过,逃难前身上好歹有些干粮。 他们都不像阿桂那般穷,但今日,有人尝过糙米粥后又迫不及待地盛下一碗。 渐渐大家都发现了糙米粥的味道之妙,差点儿抢破了头。 阿桂早早就舀了一碗糙米粥,又从怀里摸了一小指肉干就着喝。 大家都在抢着舀粥,没瞧见她还藏着肉。 阿桂已经很久很久没吃肉了,这些肉原本是留给方喻同养病吃的。 今日他没吃这个,反而吃上了热腾腾的牛肉,她也就跟着沾光,能尝尝省下来的肉味。 阿桂向来不是太苛待自己的人。 只是因为生活太苦太穷,若不节俭一些,连命都保不住,又何尝谈及其他。 …… 晌午过后。 赵力如约带来了药包,说是连喝几日便能药到病除。 阿桂很是感激,也没计较这些药放在平日里至多不过一二两碎银,可她却给了赵力二十多两雪花银。 这节骨眼,能救命的药,值千金。 谢过赵力之后,阿桂便又去了炊饭的窝棚,帮胖厨娘准备官兵和难民们的晚饭。 得了胖厨娘的便利,阿桂起了个小灶给方喻同熬药,也不算什么难事。 只需给胖厨娘做些简单的吃食,她便很满足。 煮饭的事都交给阿桂,她一人便能应付得极好。 胖厨娘吃罢就睡,也不管阿桂在做什么。 睡醒时阿桂又给她做了热乎乎的吃食,好吃得舌头都能咬掉。 胖厨娘美得不行,悠闲自得,直夸阿桂这小姑娘机灵懂事,手脚麻利又能干。 甚至最后还问阿桂年龄多少,可有婚配,她家中有个和阿桂年龄相仿的憨儿子,想说给阿桂做亲。 阿桂被殷勤的胖厨娘吓得小脸微红,慌张逃走。 弄得去给方喻同送竹筒稀粥的时候,他奇怪地打量了她好几眼。 就这样安稳无虞地过了几日,方喻同的病竟真的好了。 他又恢复了生龙活虎的样子,在阿桂偷偷给他投喂肉的坚持不懈下,渐渐壮得像只小牛犊。 阿桂很是高兴,拉着他去向赵力道谢。 又解释了一通他确实不是染了瘟疫而是风寒。 赵力也替这俩小孩高兴,不管什么时候,能保住这条艰难求生的小命,总是好的。 他这几日一直将阿桂的所作所为看在眼里,也着实欣赏她坚韧不拔的心性。 方喻同在瘟病大营里待了好几日,因一直缩在角落,又时不时将脖子伸出篷布外透气,倒是幸运地没有染上这可怕的瘟病。 只不过他病既已好了,再在这瘟病大营里待着也揪心。 阿桂总怕他出什么事。 赵力心想送佛送到西,便花了些银子托着好弟兄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阿桂把方喻同带回了那边大营。 反正只是一墙之隔,而方喻同也着实已病好。 值守的官兵们吃吃喝喝,闷了壶好酒,吃上几片酱牛肉,权当没看见。 且这些日子他们也知道忽然变得美味的伙食出自阿桂之手,一个个对这小姑娘很有好感,能帮一把也算一把。 总算熬过了这一遭,阿桂和方喻同重新窝在同一床褥子里,一人一头,久违的温暖。 她激动得眼角有些湿润,身子微微颤抖,这几日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而方喻同,也闷在另一头,眼眶通红,心底念着阿桂的名字。 阿桂,阿桂。 他这条命,是阿桂救的。 …… 第二天。 阿桂如往常一般,去胖厨娘那儿帮忙。 她让方喻同留在营内,有空多读几页书。 前两日有官兵送了几本破旧的书去炊饭窝棚里当柴火,不知是哪位难民留下的。 她偷偷留了下来。 方秀才说要方喻同读书的话,她还记着。 三叔也说过,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窝棚里,胖厨娘早就在翘首以盼。 看到阿桂过来,忙拉着她道:“今日官兵们采买了不少食材,你快些动工。” “今儿是什么日子?”阿桂看着竹筐里满满当当的牛羊猪肉、蔬菜瓜果,有些意外。 胖厨娘笑道:“这不是城卫军的统领大人来了吗?听说这些日子城外又来了不少难民,许多得了瘟疫的赖在城门口,赶都赶不走!统领大人忙这事忙了好几日,今日才得了闲。那些官兵为了讨好他,可以采买了这些,说要好好犒劳统领大人!” 阿桂眼皮子一跳,下意识问道:“那城外大批难民如何安置的?” “谁知道。”胖厨娘撇撇嘴,“只要不进城让咱们苏安城的百姓也染上瘟疫,管他们如何处置?” 阿桂心一寸寸寒下去。 人命有贵贱,她们这些难民如同草芥,她早已知晓,为何还是鼻尖酸胀,喉咙发紧…… 正发着呆,忽然从灶台后蹦出一个十三四岁的憨儿,痴痴傻傻朝她喊道:“媳妇儿!我娘说给我找了个媳妇儿!是你!你是我媳妇儿!” “……”阿桂愣在原地,未及反应。 方喻同不知从哪冒出来,护犊子般将她护在身后,狠狠瞪着那憨儿,牙都快咬碎,“别瞎说!她才不是你媳妇儿!” 第23章 统领 …… 方喻同将阿桂紧紧护在身后,和那憨儿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让着谁。 他脊背挺得笔直,仿佛很是紧张,生怕阿桂被人抢走。 阿桂哭笑不得,拍拍他的肩膀道:“你莫急,不过是玩笑话罢了。” 胖厨娘也赶紧打圆场,笑着说道:“是啊是啊,我家这憨儿也不害臊,这八字还没一撇呢,他就巴巴地喊上了!阿桂你不要生气,实在是大娘瞧着你太好,又聪明又能干,人品端正样貌好,想着若是我家憨儿能娶你当媳妇儿,那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啊!” 胖厨娘讪笑一声,却被方喻同啐了一口。 方喻同撇着嘴,也不知从哪来的一股怒火,从胸口烧到了天灵盖。 “阿桂这么好,我看您儿子有几辈子的福分还不够,得修几十辈子的福分才行!” 阿桂在后头听着,惭愧地摸了摸鼻尖。 她真的...这么好吗? 不过自从三叔走后,她许久都未有这种被人护在身后的感觉了。 虽现在方喻同比她还稍矮一个头,却让她心里暖暖的。 她揉了揉他的脑袋,轻声道:“别瞎说,大娘与我开玩笑,你倒还当真了?” 胖厨娘也讪笑,“你们姐弟俩感情可真好,你阿弟倒是将你看得紧呐。” 她说罢,拉着自家憨儿去一旁,不知小声告诫什么。 方喻同杵在原地,撇嘴小声道:“她才不是我阿姐。” 阿桂知道他还是介意,比起当她弟弟,他或许更想当她哥哥。 小孩都这样,容易在称谓上执拗。 她笑笑,不和他计较,挽起袖口去煮饭。 方喻同也没回去,帮着添柴火,顺便用眼神警告一下胖厨娘的憨儿子,不许他靠近阿桂。 很快就有了饭香。 阿桂洗净了手,正择着菜,听到不远处浩浩荡荡走过来一群官兵。 这些日子,她和他们也算混得还熟,倒是没太在意,仍蹲在木盆旁,双手浸在水里。 可走近了,才发觉那位统领大人竟也过来了。 看那胖厨娘脸色吓得煞白,再结合那统领大人的面相,就知他不好惹。 阿桂连忙擦净手,示意方喻同躲到灶台后边,莫要出声。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25节 那位统领大人面色不善地走过来,看到阿桂,眉头紧紧皱起,“就是她?” 他身后一位和阿桂还算相熟的中年部将小声道:“大人,您别看她是难民,但她做的饭菜可香了,而且——” 阿桂看出来这位部将大人是想为她说些好话,可惜被统领大人抬手无情打断。 他冷声道:“难民就是难民!如今瘟病横行,你们是饿死鬼投了胎?竟敢让难民来烧水煮饭!” 统领大人的声音极其严厉,眼神如淬了寒冰,从身后的官兵们身上扫过,大家都吓得噤了声。 他重新看向阿桂,拧眉道:“脏死了,把她带回大营!以后没我的命令,所有难民一律不得离开大营半步!吃喝拉撒都在大营帐篷内,不许乱走!” 阿桂心中一滞,神色淡淡道:“不必劳烦各位大人,我自己回营内便是。” 她走过去,拉起方喻同的手腕往大营走。 方喻同回头盯着那位统领大人,较真道:“我们虽是难民,但我们不脏!” 他的眼神里,还有着桀骜不驯的不甘。 统领大人面无表情地睥睨着才到他腰间的方喻同,冷冷嗤笑一声。 这小孩是什么玩意儿? 不过是今日生明日死的蝼蚁,连和他说话都不配。 方喻同被阿桂拉着走了好远,仍忍不住鼓起腮帮子说道:“阿桂,我们不脏。” “我知道。”阿桂轻蹙着眉尖,淡声应了。 “那你为何还皱眉?”方喻同歪着头,认真看她,“是他说的话让你伤心了?以后,我会让他跟你道歉。” 他煞有其事的样子,逗笑了阿桂。 小孩就是小孩,随口许出来的承诺都那么幼稚。 可明明幼稚,却还是驱散了阿桂心中不少阴霾。 至少,有人在关心她的喜怒哀乐,在乎她是哭是笑,这对于阿桂来说,却已是久违的温暖。 她拉着方喻同的手指用力紧了紧,原本该松开的。 可是此刻,她却想牵着他,和他一直这样走下去。 能不回那个令人窒息的大营,该多好。 其实,她不是因为那统领大人说他们脏而伤心,只是觉得今日他说的那番话,有些奇怪。 他似乎很讨厌难民,也很瞧不起难民。 可难民营全在他的掌控之下,前几日是他忙着处理城外难民,所以这儿的日子还不算太难熬。 现在他回来了。 只怕大家的日子都会变得艰难起来。 …… 路终究有尽头。 即便再不想回大营,却还是走到了跟前。 一夕之间,大营仿佛悄悄改变了许多。 门口戍守的官兵们多了起来,面色凝重,又死气沉沉。 而营帐内,似乎也吵闹许多。 厚重的帘子都盖不住里头传来的熙攘人声。 阿桂轻蹙起眉尖,掀起帘子,看清里头的景象,却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终于明白,那位统领大人是如何安置城外那群不肯走的难民。 竟全都放到这难民营来了。 可营帐没有变大,难民多了,就变得越发拥挤。 大家头挨着脚,挤在一块,艰难地呼吸着营内越发浑浊的空气。 甚至,她还看见有不少眼生的难民在咳嗽,一波连着一波,撕心裂肺地咳着。 有些脸色苍白,有些吐着血,还有些脸上肌肤已经溃烂一小片,看起来都是染了瘟病的前兆。 阿桂呼吸凝滞,原本打算踏进营帐内的脚像是被什么卡住。 她转头快步走到营帐不远处,值守的官兵处。 垂眸掩住恼意,礼貌颔首问道:“各位大人,我们营内有些似是得了瘟病的人,为何没有送到那边大营去?” 见她乖巧温顺,又做得一手好汤水,官兵们都不讨厌她,七嘴八舌地回道:“城外得瘟病的难民太多,那边大营已经安置不下,只好放来这边。” “大人说,难民们迟早都要染上瘟病的,放在一块也无所谓,只是早死晚死的区别罢了。” 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冷漠,语气随意。 阿桂瞳眸晃动,仿佛一桶冰凉的水从头顶浇下。 冻得脚趾都麻木。 她不可置信地睁大着眼,“可若是早早能将染病的难民彻底隔开,再多熏些驱邪辟毒的香料,加上大夫诊治,本是不会死这么多难民的!” 几位官兵瞬时变了脸,左右张望一眼,压低声道:“莫要胡说!你这话的意思是统领大人处事不当么?若是被大人听到,你这小命不想要了?!” 方喻同忽然冷不丁哼一声,“本就是他的错!” 官兵们严肃起脸色,也不想多说,只道:“谁让你们命不好成了难民……行了都快进去,别在外头逗留!” 阿桂和方喻同被训斥一番,无奈地进了大营。 他们找到自己那一小寸地方,如今已经连脚都不知往何处放了。 更别提躺下睡觉,只能抱膝屈坐着。 旁边新来的难民不停咳嗽,肉眼可见唾沫星子横飞。 不远处,更有疼得在地上翻滚的难民,一边捂着肚子一边叫唤,“统领大人说好要替我们请大夫的!大夫怎么还不来?” 已在这待了几日的难民脸上都是麻木的神情。 都是被骗的,谁也甭安慰谁。 统领大人曾将难民营如何如何好说得天花乱坠,可现在呢? 他们都像牛羊猪,被骗过来一起杀罢了。 大家都在等死。 可阿桂不愿意。 她不想死。 她咬了咬唇,对方喻同小声说道:“你在这儿守着,将竹筐里值钱的,能带在身上的小物什都整理带上,找机会换上从家里带来的那套干净衣裳,等我回来。” 怕方喻同又想起他娘抛弃他的事,她忙补充道:“我会回来,不会扔下你不管。” 方喻同漆黑瞳仁里映着她漂亮的琥珀色眼眸,他一脸认真地看着她,“我知道,阿桂。” 这世上,他只剩下她一个,可以再次相信的人。 也只有她,不会不管他。 第24章 同生 …… 许是他的目光太认真,仿佛带着灼灼的温度,烫得阿桂脸上一热。 她心头微跳,伸手掐了掐他的脸,故意不满道:“你叫我什么?” “……”方喻同不情不愿地耷拉下眉眼,轻声唤道,“阿姐。” 比起平日里他倔着不肯听话的模样,当然是此刻他又软又乖地唤她阿姐更让阿桂心动。 她弯起唇角,将他额前细碎的发挽到发揪上,轻声道:“我很快回来,你莫急。忙完了就捂住口鼻,想法子通通风。” 说罢,她掸了掸裙角的灰,起身匆匆朝后头走去。 营帐的后方,划了一小片地方出来,简单用木栅栏和帘子隔开,便成了难民们拉撒的地方。 这是统领大人的意思,将难民们都关在营帐内,吃喝拉撒全在里头,好管控。 隔着老远,便能闻到一股子腥臊的味道。 和着营内糙米粥的味道,驳杂地掺和在一块,越发难闻。 阿桂蹙了蹙眉尖,屏着呼吸走进去。 她记得这后方有个小洞,可以偷偷溜到营帐外去。 果真,绕过木栅栏,阿桂找到了记忆中的地方,她也是因为时常偷偷摸摸出入营帐才发现的。 幸好官兵们也嫌这地方的味儿冲,并未细查。 阿桂掀起帘子钻出去,终于松了气,大口吸着外头带着泥土味道的空气 裹挟着绵湿的水雾吸入胸腔里,也不好受,但总比那憋得窒息的营帐内要好得多。 这几日,阿桂已经摸清了官兵们值守和巡逻的路线。 她小心翼翼蹲在角落里,额前的碎发被雨珠渐渐润湿,却浑不在意。 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转角,生怕错过。 阿桂蹲得腿麻,终于等到要等之人。 赵力看到阿桂,吓了一跳,皱眉道:“你怎的跑出来了?” 赵力的小队都是他的过命兄弟,自然不会出卖他,反倒还去不远处替他遮掩一二,让他好同阿桂说话。 阿桂咬着唇,眸底水光盈盈,无奈道:“赵大人,我实在是走投无路,才来求你……这难民营,若再待下去,我和阿弟都会没命……” 赵力垂下眼,没吭声。 他不知该说什么,心头沉重。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26节 阿桂说得没错,不止是她,这难民营里所有的难民,都已宣判了死刑。 如今被关押起来,只是统领大人的意思,让他们都安安静静在里头等死而已。 望着小姑娘温软无助的眉眼,赵力有些恍神。 恍神间想起他年轻时,穿上现在这身衣裳,也曾挎着手里的刀,豪情万丈地宣誓,从此以后定会护好一方百姓。 现在,苏安城的一方百姓是得以保全,可这些难民就不算百姓了么? 赵力心头复杂难掩,良久,忽道:“罢,送佛送到西,我再帮你姐弟二人一回。” “今晚子时三刻,你带着小同,在这儿等我。” 阿桂听他这样说,心中喜不自胜,正欲朝他行大礼,却被他扶了一把。 “你且快回去,莫被人发现,尤其晚上,趁大家熟睡时再走。” “我省得的,谢谢赵大人。”阿桂深深看了一眼赵力,快步朝出来时的方向走去。 赵力望着她娇小瘦弱的背影,听着身侧大营内不断传来的痛苦哀嚎,轻轻叹了一口气。 受苦的百姓太多,可以他如今这卑微慎小的地位,姑且能帮一个是一个吧。 …… 子时三刻,阿桂带着方喻同到了约好的地方。 两人都只是换了衣裳,将脸洗得干干净净,加上两人原本眼神就清亮,这稍稍一换装,便完全不似难民的模样。 夜深人静,营内恢复了难得的安宁。 他们特意将竹筐、被褥都留在了那里,假装只是暂时离开去小解一下,免得引人瞩目。 只是将值钱的物什都带上了。 这里,他们不想再回来。 阿桂盘算着戍守的官兵们鲜少清点人数,毕竟每日死的人太多,又加上营内有了病民,官兵也怕被染上,就更少踏进一步。 只要其他难民们不去向官兵报告,她们逃跑的事儿应该能瞒很久。 两人挤在一块蹲着。 因为周遭太过安静,甚至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温热的呼吸交织着,驱散了些许夜里的湿冷寒意。 阿桂替方喻同束了束领口,又叫他挨过来一些。 贴得更近。 方喻同长睫轻颤,仿佛有话要说。 可这时,安静的夜色中,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阿桂努力看清是赵力后,不由松了一口气。 她正要站起来,却忽然被方喻同拉住,将她摁进了更深处的黑暗中。 这是两个大营之间的夹缝处,人藏得深,就不易被发现。 可方喻同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 他紧张地抱住她,手掌捂着她的鼻子和嘴,只露出那一双漂亮得含着月色般的琥珀眸子。 温热全喷洒在她的颈窝,似小刷子一般挠得痒痒。 阿桂不解地看着他,却被方喻同死死压着。 他摇头,漆黑瞳眸里充满警惕和认真。 这时,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 也是这时候,阿桂才听清,脚步声不止一道。 那清晰的脚步声停下来,就在两人藏身之处不过几丈宽的距离。 赵力沉声唤道:“统领大人。” 阿桂一颗心都蹦到了嗓子眼儿,也幸好此时喉咙发紧,发不出半点声响。 她疑惑着,为何统领大人会来这里。 难不成是赵力出卖了他们? 可他为何要这样做? 方喻同眼底也迸出寒光,松开捂着阿桂口鼻的手,反倒往下,紧紧握住了阿桂的手心。 他的手冰凉,冒着冷汗。 明明很怕。 却拉着她的手心紧紧捏着,好像给她勇气似的在告诉她。 有他在,不用怕。 他们俩,同生共死。 两人屏着呼吸,连衣料的动静摩挲都生怕发出。 这时,面前的夹缝处忽然投下一片阴影。 一只黑色平底皂靴出现在眼前。 是那位高高在上的统领大人。 他用靴尖狠狠碾着地上的脏湿泥土,仿佛一下下,碾在了阿桂快蹦出来的心尖上。 ...... 第25章 逃离 【二更合一】感谢订阅…… 阿桂和方喻同缩在黑咕隆咚的角落夹缝里, 瑟瑟不敢发抖。 眼睁睁瞧见霜白月光下,那位统领大人的侧脸敛在阴影之下,缓缓转过来。 阿桂指尖攥紧, 心陡然提得更高。 虽然她自信和方喻同都藏得极好, 可也无法保证这位统领大人的眼神格外锐利。 两人濡湿的掌心握得极紧,分不出是谁出的汗更多。 被迎面灌来的冷风一激, 越发觉得透骨的凉。 统领大人的脸就快完全转过来了,可这时,忽然一道醇厚的嗓音传来。 “统领大人。” 是赵力。 那统领大人重新转过头去,似乎有些不悦, “你们每日就巡逻一趟?” “是……” 统领大人声音里的不悦更加明显,“赵力,这些年你似乎越发懈怠了,怎的?是觉得我与你同进城卫军, 如今却比你高了两级, 心有不满?” 赵力严肃道:“属下不敢,只是担心弟兄们总来这儿, 容易染上瘟病。” 统领大人冷哼道:“你们连这点胆子都没有,当初是如何加入城卫军的?” 赵力垂首, 压低语气道:“小的知错。” 心中却是腹诽,高娄有本事怎么不让自己的亲信来巡逻,非让他的弟兄们去巡逻送死? 高娄一向知道, 赵力对他有意见。 因为当年赵力确实处处比他优秀, 只是他更心狠手辣,瞄准机会,才登上了统领的位置。 高娄淡淡扫了赵力一眼,吩咐道:“从今日起, 每日巡逻增至三趟,你手里的人一直守在难民营,直到这事结束。” “是。”赵力顿了顿,忽然又道,“统领大人,为何不请大夫来诊治?就让他们活生生病死?” 高娄嗤笑一声,“赵力,这么多年,你还是如此天真。” 他负手而立,良久,低声道:“治瘟疫的药,其实已研制出来。” “什么?”赵力震惊地喊了出来,恰好遮掩住呼吸变得急促的阿桂和方喻同。 震惊过后,赵力喜道:“那这些难民们,是不是很快就能得救?” 高娄冷声回道,“没那个必要。” “舒阳城的瘟疫爆发得比我们这里早了半月有余,早有大夫已经成功用药治好了一位得了瘟疫的走商……可你知道治好他花了多少银子治好的么?” 赵力摇头,茫然听着。 高娄嗤笑道:“光是买药材的银钱,你一辈子都赚不到。” 赵力呼吸紧促,不可置信地看着高娄。 “所以,你不要再妄想着朝廷的拨款能救下他们。”高娄忽然回头,将阿桂和方喻同吓了一跳。 幸好他没往下瞧,目光平视扫过眼前的两个大营,仿若注视着蝼蚁一般的淡漠。 这些人,死就死了,对他而言,算不得什么。 不让这篓子捅得更大,被朝廷责罚。 这才是最重要的。 赵力声音里含着一丝颤抖和不忍,“可那些没有得瘟病的难民呢?他们本不该死。” “都是同一个方向过来的,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已经染上,只是暂时没有显露出来?”高娄负手而立,不屑道,“更何况,不过是多死几个和少死几个的区别,至少他们死了,可以保证苏安城的百姓不会染上瘟病,你我的家人都可安全无虞。” 难民们,都死光了才没有隐患。 朝廷若问起难民们为何无一存活,也推说是这瘟病太过凶猛便是。 高娄早就盘算好了一切,无论怎样,他都是那个处理得当雷霆手段的统领大人。 在城卫军中,始终是一座不可撼动的高山。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27节 “……对了,若是这群难民们有什么显赫的亲朋好友寻来,你记得报我。” 高娄深思起来,若没有染病的,能做个顺水人情也不错。 高娄说罢,抬脚道:“走吧,你今日带我的这条巡逻路线不错,以后都循着这条走。” “统领大人可还去营内看看?”赵力循例问道。 “不去,脏。”高娄皱眉嫌弃道,“我可不想染上瘟病。” 赵力偷偷啐了一口。 心道:就你的命tm金贵,其他人的命都不值钱。 …… 等到赵力和高娄远去,阿桂和方喻同那股提着的气儿才渐渐松下去。 他们大概明白,大概是碰巧撞上这位统领大人在安排赵力他们的巡逻路线,所以才差点撞上。 阿桂已经蜷得身子都快麻木。 方喻同作势要离开,却被她反手拉住。 她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就在此处躲着。” 方喻同漆黑的瞳眸望进她的眼睛里,愣了半晌,然后点了点头。 他抿紧唇,极小声道:“那个统领大人,我讨厌他。” 阿桂微微叹气,“我也讨厌他,可是……我们能拿他怎样呢?” “阿桂,这些难民,真的都会死么?”方喻同眸子里露出不忍。 朝夕相处了这么多日,难民大多质朴善良,大家相互照顾,同舟共济,彼此偶尔还聊上几句家中以前的光景。 在方喻同看来,便如左邻右舍一般,至少有些情谊在。 更何况,就算不认识,看着这么多陌生人一步步走入死亡的深渊,想想也是不忍。 阿桂轻轻按着方喻同的手背,声如蚊讷,在他耳边细细劝慰道:“小同,你可听说过一句话?” “什么?”方喻同陡然抬头,望向阿桂。 月亮不知何时移了半寸。 月色如银,正好撒进她琥珀色宝石一般的眸子里。 如同泛起浅浅的水光涟漪,美得让他呼吸一滞。 脑子好像有些空,只听到她温软清润的声音。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她淡眉弯唇如款款星月,轻声道,“小同,如今我们先逃出去照顾好自己,再想想有没有旁的法子救大家。” 方喻同怔怔地听着。 这句话,他曾听他爹说过。 当时不过是听了释义之后撇了撇嘴,并未放在心上。 可现在,他听到阿桂这样说,心里想的却是—— 穷则独善阿桂,达则……最济阿桂。 无论如何,保全她才是最重要的。 两人正极小声地说着话。 忽然又听到赵力的脚步声去而复返。 他们连忙继续往黑暗中藏身,一颗心又高高提起来。 不过这次,赵力是一个人来的。 他弯腰探下,擦了擦额角的汗,“幸好你们藏得深,我可生怕你们不慎发出什么声响来。” 赵力有些欣慰。 这俩小孩都不愧是他看中的,以后定前途无量。 两人性子都不错,而且也经得起大风大浪。 刚刚那样危急都没有露怯,也没有胆小怕事,始终藏得很好。 看到赵力这样,阿桂和方喻同才敢从夹缝里爬出来。 阿桂欲要行礼道谢,却被赵力一把拉住,“莫要再耽误,快跟我走。” 赵力脚步极快,阿桂和方喻同几乎要疾走才能跟上。 幸好两人这次都没带竹筐,轻装上阵。 难民营是在一片空地上,后头连着苏安城的内河,前头抵着苏安城的城墙。 两边的尽头则各有一片树林,有官兵驻守。 赵力驾轻就熟地带着他们穿了一条林子里的小道,竟轻轻松松地就过了官兵的关卡,到了一条架在内河上的小石桥上。 赵力脸色郑重地说道:“你二人下了桥往南走,便能看到投宿的客栈。这些银钱,你们拿着。”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钱袋,顿了顿,低声道:“阿桂,你当时给了我二十来两银子,除去给小同买药的银钱和打点官兵的钱,剩下的我都没动,如今悉数还你。” “这如何行?本就送给赵大人感激之用。”阿桂一愣,连忙退却。 赵力忽而笑道:“我用不着这些,我在苏安城有吃有喝的,朝廷不会亏待我们。倒是你和小同,没了父母,如今又刚逃出难民营,少不了花钱的地儿。” 阿桂眼眶微红地看着赵力。 都说出门遇贵人是人生一大幸事,她总算有了深刻体会。 赵力又语速飞快道:“高娄的警惕性很强,他今日已经下令,让我们每日盘点难民营的人数,若我当值,还能瞒下,可若是换了人,我也不能保证你们俩逃走的事情是否瞒得住。” “不过为了避免城内百姓恐慌,想必他也不会大张旗鼓地找你们。记住,只要避开城内官兵,就不会有事。”赵力宽慰地拍拍方喻同的肩膀,轻声道,“照顾好你阿姐。” “赵大人,你放走我们,不会有事吧?”阿桂有些担忧地咬着唇。 “放心,高娄能知道是我放你们走的?再说,我都混多少年了?你们不必担心我。”赵力轻笑几声,走了没多远又忽然回头道,“对了,若是有什么事,可以去城东落英巷的小酒馆找我。我若不当值,必去那儿小酌一杯。” 阿桂望着赵力的背影,深深行了个谢礼。 然后便拉着方喻同道:“天快亮了,我们走远些。此处是城南,我们走到城北去,离得越远越好。” “不去投宿了么?”方喻同疑惑道。 阿桂比方喻同见多识广,轻蹙眉尖道:“城门早已关闭,我们半夜三更去投宿,店家定会生疑。赵大人的意思原本也是让我们等天亮后再去投宿。” 方喻同懵懵懂懂点点头,又听得阿桂说道:“不过我们不去投宿,等天一亮,我们便去瞧瞧能否离开苏安城,趁他们还未发觉我们逃走之前。” “好。”方喻同听着阿桂略显紧张的语气,心跳也不由加快起来。 虽然没抱什么希望,但若是能离开这苏安城那是再好不过。 苏安城内,此时是一片夜深人静。 偶尔听到打更人的脚步声,两人便会蹑手蹑脚地躲起来,怕被人瞧见。 幸好苏安城内没有宵禁,所以并未有官兵巡逻。 偶尔也能遇见一两个行人脚步踉跄,似是醉酒而归。 阿桂和方喻同小心地躲避着行人,因此耽误了不少时辰。 两人走到城东时,天都快亮了。 商议一番,索性到了城门口。 瞧着今日能否有机会出城。 不过两人有了上回的教训,只敢躲在极隐蔽的角落里。 虽他们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裳,除了有些面黄肌瘦,再无半点难民的样子,但小心防备些总是没错。 城门口已有三三两两的百姓等着出城。 有人挑着担子,有人提着包袱,似乎前些日子难民和瘟病的事情对他们都未造成任何影响,生活一如既往地安泰忙碌。 等到城门一开,便都陆陆续续出城去了。 瞧起来似乎很容易。 可阿桂细心地看到他们似乎都递了个小木牌给守城的官兵,才得以通行。 方喻同皱眉道:“也不知那小木牌是什么,我们没有那个,只怕是出不了城。” 两人只好折返,找了处便宜的客栈投宿。 舍不得花银子,便要了一间最便宜的,两人仍旧一块住。 投宿的时候,两人打听了一耳朵,才知道那小木牌是官府发放的。 别的州县不知道,但想要出苏安城就得有它。 且每回出城都得拿着户籍去官府登记核对后,才能领一枚小木牌。 出城时便要交给官兵,再一次确认。 阿桂也是才知道。 城中百姓都知道许多难民染了瘟病,不过他们倒是并未露出多少担忧之色。 反倒都称赞这次朝廷处理得当,没让瘟病泛滥,还都说这次官府出钱出力建了个难民营集中收留了那些难民,不仅提供吃喝住处,还帮难民们治病,真是让人安心。 所以这出城繁琐一些,他们也都愿意。 阿桂和方喻同听着,不置一词,却心寒不已。 朝廷这当面一套背面一套的做法,真让人恶心。 被骗去的难民们如坠地狱,行将就木。 苏安城的百姓们也被蒙在鼓里,为之歌功颂德…… 回到屋内,阿桂将门窗关上,又检查了一遍屋内,才轻声道:“一夜未眠,你先睡一会儿吧。” “那你呢?”方喻同抿紧唇看她。 “我守着你。”阿桂很自然地接了话,将屋内唯一一张床上的褥子铺开,又倒了杯热茶抿了一口。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28节 她回头,发现方喻同还杵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疑惑道,“你怎的还不睡?” “我也想喝水。”方喻同忽然朝她手中的青釉茶杯伸出手,眼巴巴地讨要。 阿桂握紧茶杯躲开,局促道:“这茶杯我喝过的,桌上还有新的,你且用那个。” 方喻同撇了撇嘴,略显失望地拿起桌上的另一个茶杯斟了半杯热茶,忍不住嘀咕道:“我又不嫌弃你,难道你还嫌弃我不成?” 阿桂瞧这小孩又开始别扭,无奈地揉了揉眉心,“不是嫌弃你,只是万一我有瘟病,你喝了我的茶水,容易也染上这病。” “你胡说什么?”方喻同飞快反驳,拧紧眉看她,“呸呸呸,谁让你胡说这些?” “好好好,我不该胡说,自罚一杯可行?”阿桂又斟了一杯热茶喝下,然后继续哄道,“这样可行?” 方喻同扭开头,眉眼间依旧带着恼意。 阿桂轻笑,“你不必如此紧张,那天我听赵大人也说了,这瘟病传人并不如何迅猛,若只是和病民朝夕相处两日,染上之人不过十之一二。” 只是时间久了,这瘟病侵人才会越来越厉害。 见方喻同警惕的神色放松不少,阿桂又清清嗓子说道:“不过还是要小心一些,染上瘟病的前几日没有丝毫显露,不得大意。” 方喻同神色郑重地点点头,“你放心,我省得。” 算起来,他才是真正意义上从那些病民尸体上摸爬滚打逃出来的。 方喻同有些不安地躺到了床上。 许久未睡床榻,他似乎还些不适应,辗转反侧了几下,又忽然看向坐在桌旁的阿桂,“你不来睡么?” 阿桂被他这样一问,面上忽然一热。 转过头去,她抿了口清茶润了润发紧的喉咙,轻声说道:“你先歇吧,我还不困。” 方喻同确实困了,这几日都睡得不安稳,昨儿更是一天一夜都没睡。 即使有些心神不宁,但到底还是长身体的年纪,他撑不住。 又翻了几下身,他很快便睡沉过去。 阿桂听着他绵长的呼吸声,这才摸了摸有些羞臊的脸颊,将手臂垫在桌上,再将脑袋枕在上头。 她趴在方桌上,从方才起就一直在打架的眼皮子终于能阖上。 其实哪里是不困,她头一沾到臂弯里就能马上入睡。 只是以前和方喻同挤在一个褥子里不算什么,那都是睡在地上,且条件危难,没有法子。 可现在,她若再躺上去,那便算……同床共枕。 她脸皮到底没有厚到这种程度。 即便当他是阿弟,也不行。 阿桂一只手垫着自个儿的头,另一只手贴着微微发烫的脸颊。 只当自己是想到“同床共枕”的含义,再想到这些日子都和方喻同挤在一处睡而起了羞臊之心。 旁人都道她俩是姐弟,即便亲密一些也无妨。 可只有她自己清楚,她和他并无半点血缘关系。 等过了这段艰难困苦连命都不一定能保住的日子,再也不要和他一块睡了。 到底男女有别。 阿桂告诫着自个儿,渐渐失了意识。 …… 这一觉睡得有些久。 直到白昼褪去,夜幕降临,方喻同饥肠辘辘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阿桂蜷缩着躺在地上。 他吓得猛一激灵,惺忪睡意全无,急得连鞋袜都来不及穿,直接跳下床,才发现这地上原来如此凉,刺骨的寒意仿佛在扎着脚心。 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寒冷,方喻同的身子竟不受控制地颤栗起来,他伸出指尖哆嗦着碰了碰阿桂潮红得有些不正常的脸颊。 竟滚烫得他连忙缩回了手。 第26章 重要 【二更合一】感谢订阅…… 方喻同颤着声轻唤她, “阿桂……?” 阿桂纤长的睫毛如羽,并未随着他的声音抖动半下。 眼眸紧紧阖着,似是想要藏住那漂亮的琥珀色, 不叫人看见半分。 方喻同紧张得声音越发抖, 又唤道:“……阿姐?” 她最喜欢他这样喊她的。 可她仍旧没有任何动静。 方喻同漆黑的瞳仁颤着,仿佛又到了他爹没了的那日。 他站在床前, 看着他爹喷出一大口浊血,染红了他的衣襟。 那时候铺天盖地的绝望,也如现在这般。 似是快将他吞噬淹没,只有如坠冰窟的冰冷与黑暗。 方喻同怔了片刻, 如梦初醒后,弯腰将阿桂抱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抱她。 才发现她力气明明那么大,可身子却这么轻。 轻得好像就快要从他怀里飘走。 他留不下她。 方喻同眼眶发热,却不及她身上滚烫的十之一二。 他再熟悉不过, 这意味着什么。 瘟病。 方喻同在瘟病大营里待了几日, 自然知道得了瘟病的人若是发病会如何。 有人咳血,有人发烫, 也有人肌肤溃烂。 虽瘟病显露的开端不一样,可结局却一样。 都是死亡。 方喻同垂下眼, 攥紧拳头,慢慢蹲下来捂着脑袋。 绝望感蔓延至四肢百骸。 都怪他…… 若不是他进了瘟病大营,阿桂在那边大营待得好好的, 根本不至于染上这瘟病。 懊恼自责片刻, 方喻同忽然跌跌撞撞地朝外跑去。 找大夫。 阿桂才发病,他可以给她找到大夫的! 他爹走的时候,他就找不到大夫。 可那是因为在村里,且身无分文。 可现在, 他就在苏安城,兜里还揣着二十两银子,总能救她。 方喻同跑得大汗淋漓,终于找到了一间医馆。 他跑进去,坐堂的大夫见过太多他这模样的人,立刻提起身边的药箱,急问道:“病人在哪?带我去?” 方喻同怔在原地,半晌,他忽然又跑了出去。 坐堂大夫皱起眉,摇摇头坐下。 哪来的小孩,把医馆当成玩儿的地方了? 看来这门槛以后还要加高些。 方喻同又一股脑跑到河边,扶着垂杨柳喘气。 他刚才一愣神才想起,不能找大夫。 若大夫知道阿桂得了瘟疫,定会报了官兵,将他们抓回去的! 去了那瘟病大营,阿桂就算是两只脚都踏进了黄泉,再也无力回天。 现在这样,他还能拉她一把。 像阿桂将他从地狱里拽回来那样。 他也要阿桂好好的。 方喻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脚步急促。 一路走一路问人,至于打听到了城南落英巷的小酒馆。 赵力说他不当值便会在这儿喝酒。 可他找了一圈,意料之中的失望。 方喻同点了一碟花生米,趁机问跑堂的小二,“小哥,我瞧你脚力快,能否帮我去给赵力赵大人送个信儿?” “赵大人?”小二想了想,恍然道,“喔!我知道!他就在城东的难民营那儿值守,可我这实在走不开,你——” 他话未说完,看到桌上方喻同放下一枚碎银,立刻又转口道:“没问题,不就捎个口信,我很快便能回!你同赵大人是何关系,要捎个什么信儿?” “我是赵大人的邻居,他媳妇儿让我来捎信,说她又怀上了,福气好得很,如他得空便回家瞧瞧。”方喻同面不改色地想好说辞,又道,“小哥,烦请你原话转告赵大人,一个字儿都不要少。” “好好好,这是大喜事,我自然记得。”小二点点头,正要向掌柜的去告个假,这城南城北的,半个时辰便能打个来回。 可方喻同却拽住他的衣袖,目光执拗道:“你先说说待会儿见了赵大人要如何说?我怕你忘了重要的话。”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29节 小二笑道:“这么简单的话,我总不会忘,平日里客官们报的菜名我都记得一清二楚呢……” 对上方喻同漆黑的瞳眸,小二忽然觉得这小孩好怵人,马上老老实实说道:“我去自然是恭喜赵大人,说他媳妇儿又怀上了,真是好福气。” “不是。”方喻同紧紧看着他,“你当说,赵大人,你邻居让我来捎信,说你媳妇儿又怀上了,福气好得很,如他得空便回家瞧瞧。” 小二挠挠头,却被方喻同摁着将这句话背得个滚瓜烂熟,才让他离开。 看着方喻同打包花生米的背影,小二心里犯嘀咕。 这小孩……真够奇怪的。 不过管他呢,有银子赚就成! 方喻同将点的花生米用油纸包着,自个儿只吃了一粒,剩下的全带回了客栈。 阿桂仍昏迷不醒,脸颊潮红,身上烫得吓人。 方喻同有照顾他爹的经验,轻车熟路地将阿桂扶起来,半抱在怀里。 再将盛着温水的茶盏贴着她的唇瓣,小心翼翼地灌进去一点。 阿桂只喝了几滴水,便再也灌不进去。 透明的水渍顺着她的唇角滑下,到下巴尖儿凝成水珠,吓得方喻同赶紧用袖口替她擦干净。 若是顺着脖颈滑到衣裳里,那便不好擦,反倒容易着凉。 方喻同有些心急,若阿桂连水都喝不下,病情定会急剧恶化。 他叹了一口气,将兜里的炸花生米拿出来,轻声道:“阿桂,你说你最喜欢吃这个的,我刚刚出门,给你带了一些回来。” 阿桂还是安安静静地躺着。 没有任何反应。 方喻同心口如火浇,声音压得更低,“阿桂,你怎么不睁眼看看?” “……你起来吃点好不好?我以后都听你的话,叫你阿姐,再也不生气捣乱。”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说不下去。 眼泪猛地涌了上来,身子控制不住地发颤。 方喻同守在床边,鼓起腮帮子无声地擦着眼角刚刚渗出的湿润。 拭得眼角发红,却倔强地别着脸,不想让阿桂看到。 男儿有泪不轻弹。 爹死的时候,哭一哭倒没什么。 可现在阿桂只是病着,不该哭的。 然而眼泪却像前些日决堤的洪水,他越觉得丢人越告诉自己不要哭,这泪珠子便止都止不住。 阿桂! 你若再不醒,我为你流的泪该比我爹还要多了! 他会从地里爬出来骂我不孝子的! …… 夜色彻底深下来。 街上的人潮退去,都回了各家各院,休养生息。 一切都重新归于静寂,只有打更人在长街上游荡,伴随着悠悠的梆子声。 方喻同趴到窗牖旁,踮起脚尖往下瞧。 只见打更人慵懒的身影走过拐角,渐行渐远。 而这时,忽然有一道人影从对面巷子的深处走出来。 客栈门前红艳艳的灯笼投下一片朦胧的红光,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如同鬼魅。 方喻同不惊反喜,抬手确认脸颊上已无丢人的泪痕之后,悄悄跑了下去。 客栈里许多屋子的灯都已吹熄,方喻同的脚步声轻盈,怕叫人听见什么。 大堂里,守门的店家也正在打着瞌睡,方喻同蹑手蹑脚地跑过去,只带起一阵微风,吹得店家正做着美梦似的唇角勾得更深。 方喻同跑进对面的巷子里,直走到最深处,才看到赵力正抱着刀在等他。 赵力一见他,直接伸手劈来。 方喻同一惊,却躲不过,以为他要杀人灭口,却只是被赵力不痛不痒地劈了几下。 赵力哭笑不得地斥骂道:“你这小兔崽子,找什么理由不好,非说我媳妇儿怀上了?你可知她都什么年纪了?搞得老子被那帮弟兄们嘲笑了小半日。” 方喻同没心情和他开玩笑,径直说道:“我阿姐她……染了瘟病。” 赵力脸色一僵,急忙道:“怎会这样?” 方喻同怕他要带他们回去,后退一步:“赵大人,求你别把我们抓回去。我会让阿姐一直待在客栈房间内,直到她病好。不会让其他百姓因她而染上瘟病。” 赵力沉吟半晌,无奈道:“不回去也好,若和其他难民放在一块,只怕会病情加重,没几日就——” “等等,你刚刚说,你阿姐的病能好?” 方喻同点点头,郑重地说道:“这便是我找赵大人来的缘由。昨晚您和那位统领大人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既然有治瘟病的方子,能不能请大人给我一份?” “要这方子倒是不难,听说朝廷给各个州县城池都发放了这治瘟病的方子。”赵力摸了摸下巴,思忖道,“只不过,这方子上所需要的药材价值足足百两白银,你——” “我有法子。”方喻同朝他行了谢礼,“多谢赵大人关心,阿姐还在病着,我不能多留,得回去守着她。” “行。”赵力咬咬牙,虽然不知道这小子有什么法子,但他弄个方子确实不难,“明日此时,我依旧在这等你,将方子给你。” “多谢赵大人。”方喻同走了几步,忽然又回头道,眸底压着担忧,“赵大人,我阿姐不吃不喝,昏迷不醒,你可知有什么法子能帮帮她?” “……不然,我怕她撑不到明晚。” 赵力又摸了摸下巴,忽然有些不安道:“其实……我倒是听说过一个法子,只是,你若怕疼——” “我不怕。”方喻同眸色漆黑又笃定,“方大人且说。” 他现在,什么都不怕。 除了……失去阿桂。 赵力无奈地摇摇头,心中怜悯这对姐弟,凑到方喻同耳边,细细说了一番。 方喻同越听,眸色越沉。 最后沉默着再朝赵力行了谢礼,转头朝巷口走去。 赵力等他走了许久,这才长叹一口气,抬脚缓缓走出去。 巷口正对着方喻同他们住的这间客栈。 檐顶挂着两只红艳艳的灯笼,投下朦胧的光晕,照亮了客栈的招牌。 福如客栈。 福气大得很,如你有空回家来瞧瞧。 赵力虽是个粗人,心却细得很。 媳妇儿忽然有喜这事本就蹊跷,又是由城南落英巷的酒馆小二来报信。 再细细忖度着6小二看似有些硬生生拗出来的这两句话。 他便顺利找到了方喻同和阿桂所投宿的客栈。 他只在打更人打着梆子经过后客栈门前站了一会儿。 方喻同便很快到了巷尾深处来找他。 赵力没想到,这小子平时看起来混不吝的,没想到关键时刻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懂进退,知分寸,机智又谨慎。 当真是前途无量,前途无量啊! 赵力仰头轻笑,大摇大摆地朝城北走去。 说不定以后这小子有出息了,他喝酒的时候还能和弟兄们吹嘘吹嘘! …… 方喻同急匆匆回到屋内,生怕阿桂若是醒了,见不到他。 可推开门,仍是满室静寂。 他下楼前放了盏温茶在床边,想着若阿桂醒来定会口渴,他不在,她仍旧可以自个儿端起来喝。 可眼前温茶已放得一片冰凉。 阿桂连指尖都未移动一下。 方喻同眸色低沉,将阿桂额前已经被她烧得温热的帕子取下,放进凉水中打湿,重新贴回她额上。 又取了条干净的温帕子给她擦了擦脸、脖颈和手臂。 至于身上其他地方还没擦…… 方喻同杵了一会儿,咬咬牙,伸手朝阿桂胸襟处的系带伸去。 指尖全然是颤着的。 碰到那系带,竟似有温度一般,烫得他难以捏住。 方喻同盯着阿桂沉睡的面庞,那纤长浓密的长睫似把小刷子,却未动弹一下。 他想,若是知道了他即将要做的事情。 她醒来后,会不会红着脸,又扇他一巴掌。 “对不起阿桂,我、我这也是为了你好。”方喻同咬咬牙,指尖用力,将缠紧的系带扯开。 …… 给阿桂擦完身子,方喻同大汗淋漓,整个人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坐在床边脚踏上,大口呼吸着。 方才因为太过紧张,他憋气憋得太久,好像忘了平日里自个儿是如何呼吸的。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30节 阖上眼,甩甩头。 方喻同深吸一口气,将脑子里乱糟糟的情绪赶走,而后又去要了桶热水,回来倒在客栈沐浴用的大木桶内,径直钻了进去。 很快,他也洗得一身干净清爽。 尤其,将一双手擦了又擦。 一切,都才只是刚准备好而已。 方喻同走到床边,静静凝视着阿桂泛红的脸颊。 擦过温帕子之后,她身上的烫意似乎退了一些。 他微微抿起唇,忽然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小刀。 这小刀,是赵力送他防身用的。 此刻,他却举起来,划破了自己的手心。 血一滴滴地坠落,没有落到别处。 他另一只手将阿桂的唇瓣轻轻拨开,汨汨血线全顺着她的唇舌之间蔓延。 阿桂竟有了反应,眉尖轻轻蹙起,低若未闻的沉吟一声。 方喻同瞳眸里泛起光亮,连忙唤她。 可那只是昙花一现,她再没了反应,依旧沉沉睡着。 比起心里的煎熬,手心被小刀划破的痛算不得什么。 根本不值一提。 方喻同只恨自己的血不够多,不多一会儿,他只觉自己越来越虚弱,力气仿佛随着那些流走的血而消失了。 他咬咬牙,又撑了片刻,才扯过提前准备好的布匹包好掌心。 幸好,他的血没浪费多少。 不像喂她喝水那样,容易从嘴里流出来。 赵力说,有些人天生就不容易染上瘟病。 他在瘟病大营待了那么多时日,却毫发无损地走出来,和染了瘟病却未显露出来的阿桂一直朝夕相处,也全然无事,所以他天生便是瘟病的克星。 若他肯将他的血给阿桂喝,那便可以缓解阿桂的病情。 只可惜治标不治本,还是得拿到方子,才能彻底让阿桂的病好起来。 失血过多带来的虚弱感和无力感紧紧缠绕着方喻同。 若阿桂睁开眼,定会看到他的唇色苍白得吓人。 他却满足地翘起嘴角,拱了拱阿桂盖着的衾被,自个儿轻手轻脚地爬进去。 阿桂睡得被窝里十分滚烫,烘得他冰凉的手脚迅速回暖。 若阿桂醒着,定要骂他不知死活,竟敢和瘟病的人同卧一榻。 可她是阿桂,所以他才不会嫌弃。 甚至他还有了可怕的想法。 譬如若是治不好她,他独活着似乎也没什么意思。 但死之前,他要让那个害死她的统领大人偿命。 若他们不被抓去难民营,这一切都不会发生的。 …… 翌日清晨。 天一亮,方喻同便睁开了眼。 像是有公鸡在他体内打鸣。 连方喻同自个儿都有些意外,他从未像现在这样,仿佛变了个人。 他累得很,却依旧强撑着爬起来,收拾齐整,再次给阿桂留下醒来后伸手便能吃喝的温粥热水,这才不慌不忙地出了客栈。 这次,他依旧一路问人,走到了一个高宅大院前。 上头烫金的匾龙飞凤舞写着“李宅”二字。 他讽刺地勾勾唇,给门房塞了碎银后才道:“我是你家夫人的远亲,有事与她相报。烦请你通报一声。报我的名字,方喻同,她便会见我的。” 有银子自然好办事。 这似乎,还是小时候他娘教给他的。 门房得了银子,立刻喜笑颜开地说进去报夫人。 方喻同在门口等着,望着大门后那雕得富贵锦绣的镂金影壁。 唇角挂着的讽刺越发明显。 当初她抛夫弃子,为的就是此般荣华富贵。 真叫他恶心。 无数个午夜梦回,他握着拳头发誓,再也不会和这样的女人有任何瓜葛。 她不配。 阿桂曾问他,难道这些比他的命都重要吗? 他的回答,是。 他宁死,也不想再见她,更不想欠她什么。 可现在,他却还是来了这里。 命运沉沦,苦海浮沉。 有些事或许是在逼他做个了断。 等治好阿桂,他一定还要告诉她。 他的命没这些重要。 可她的命对他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第27章 绝望 【万字肥章】感谢订阅 李宅下人带着方喻同穿过亭台楼阁, 小桥流水,到了一间南北通透处处透着雅致精巧的院子里。 他目不斜视,好似见惯了这些荣华富贵一般。 就连那下人都暗暗惊诧, 以为他是什么见惯了世面的富家子弟, 气度不凡。 院子的正屋大门,亦雕了许多精致镂金的吉祥图案。 有一位丫鬟守在门口, 看到他俩来了,便推门进去禀告。 很快又走出来,引着方喻同进去。 屋内处处皆是满目琳琅的摆件,金银玉石, 数不胜数。 绕过那绣金线的山水花鸟屏风,方喻同的目光落在了倚在美人靠上的那位妇人身上。 她虽是妇人打扮,却还是如他记忆中那般明丽秀美,似是连时光都舍不得剥夺她的这份美貌。 眉如远山黛, 眼如秋波横, 穿着鸭蛋青缎底襦裙,身姿娉婷袅娜。 这便是方喻同的亲娘, 俞蓉蓉。 方喻同如今还未长开,一张脸便已十分俊俏明秀, 便是遗传了他娘的这份美貌。 俞蓉蓉正裁剪着手里的石榴纱,轻软细腻,衬得那双手亦是白皙纤嫩。 方喻同收回目光, 脊背挺得笔直, 下颌紧紧绷着,默不作声。 俞蓉蓉让身侧的两个丫鬟都褪下,等屋内静了,才抬起纤手, 捏起小几上一枚青皮鲜果,走到方喻同身前,“吃吧。”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宛如在赏赐他什么。 方喻同皱了皱眉,后退几步,紧紧盯着地上贵奢柔软的绒毯。 俞蓉蓉漆黑的眸光打量着他,良久,才道:“来找我作甚?莫不是你爹死之前,让你来投靠我?” 她的语气里,有难以自掩的慌张。 仿佛视方喻同为洪水猛兽,怕他缠上她。 方喻同猛地抬眸,深深看着她:“你如何知道我爹死了?” 俞蓉蓉垂下眼,薄情难掩,淡声道:“他那身子,不是迟早的事么?前些日子见到你出现在苏安城,我便猜到了。” 方喻同眼神阴鸷,沉默片刻,直接说道:“给我二百两银子。” 二百两银子,不是小数目。 饶是俞蓉蓉也掀了掀眼皮,“你一个孩子,要这么多银子作甚?” 方喻同淡漠地看着她,不徐不疾地说道:“你是我何人,问我这么多作甚?” “二百两,我没有。”俞蓉蓉轻飘飘叹了一句,“小同,我在这里过的,没有你瞧着的那般好。” 方喻同神色端正严肃,疏离冷淡,“你过得好不好,与我何干。我只是想知道,若我出现你那位夫君面前,他看到我的脸,会不会联想什么。” “你——”听出他言语中的威逼之意,俞蓉蓉气得脸色骤然变白。 方喻同沉默的看着她,眸底是一片暗光。 她缓了口气,直勾勾看着方喻同,深深道:“你这孩子,和你爹真是一点儿都不像。” 方秀才光明磊落,深知礼义廉耻,绝做不出这种威胁人的勾当。 即便当年,她卷走了家里的许多银子离开,他也毫无怨言,反说是他拖累了她。 方喻同轻轻笑了笑,忽然抬脚往前走,直直逼视着她,“当然不像,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没娘生没娘养,自然要懂得为自己盘算些。”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31节 “你——”俞蓉蓉再次语塞,仿佛被他指着鼻子骂,却又不知如何还嘴。 她张口,正要喊人,方喻同却忽然从怀里拿出把小刀,在袖子上一边擦拭着,一边说道:“我知道二百两对你来说不难,不过是出出血的事情,何必要闹得太大呢?” “还有,你别以为我在你宅子里,就能将我偷偷怎样。”方喻同顿了顿,又冲她咧嘴笑道,“虽然我知道你这人素来心狠,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什么都可以不要,但是我来之前,曾与好友说过,若我进了李宅半个时辰内未出来,便去报官。” “听说官兵一查,许多宅子里见不得人的事情都会抖落出来,也不知道你们这李宅干不干净。”方喻同笑容更深,露出雪白的牙齿,“你说呢?嗯?” 俞蓉蓉气得浑身颤抖,牙齿紧咬。 他这笑容,简直比鬼魅还可怕! 俞蓉蓉攥着拳,眼底忽然起了水雾,眼尾泛着红,泫然欲泣,“我、我这是造了什么孽......竟有你这样——” “废话少说!”话未说完,方喻同忽然没了耐心,直接将小刀往她身侧的紫檀木桌上一插,“旁人吃你那一套,我可见惯了!” “不怕告诉你,若没有那两百两银子,我活不成!”方喻同阴鸷的瞳眸渐渐变深,“若我活不成了,你说我最恨谁?最想拉谁一起下黄泉?” 俞蓉蓉被他一吓,眼泪活生生憋了回去。 她指尖发颤,仿佛从没认识过方喻同似的看着他。 几年不见,他怎的变得如此可怕? 俞蓉蓉抿了口热茶压了压惊,这才心疼地说道:“给,我给你。” “只是这二百两银子实在太多,小同,你可知我在这李宅不好过,婆母视我为眼中钉,宅子里还有许多小妖精她们——”俞蓉蓉还想再讨价还价。 可又被方喻同手中的小刀晃得没了声息。 那明晃晃的刀锋,着实显得她这心肝都快破了。 俞蓉蓉牙都快咬碎,“好,我、我去筹银子,等筹齐了再——” “我、现、在、就、要。”方喻同一字一顿地说出口,冷冷看着她,“两百两银票,现在就给我。” 俞蓉蓉还想再说什么,却又听方喻同说道:“我知道你有,不必诓我。” 俞蓉蓉腿一软,跌坐在软榻上。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方喻同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冷笑道:“怎的?还想再说什么?” 他没有告诉她,他知道她的事情,还多着呢! 俞蓉蓉无话可说,万分无奈,只得去拿。 她背对着方喻同在自己的妆奁里拿着银票,尽管看不到他,却仍觉得头皮被他盯得发麻,不由悲从中来。 她这是造了什么孽!竟生出这么一个小畜生! 若是之前不让他进来,只怕他便会在门房等着,让李家所有人都看到他的脸,倒是她的麻烦只会更多。 可让他进来了,却是动也动不得,打也打不过,更有把柄被他握着,只能乖乖掏钱给他。 二百两银子,是她进李家以来所有的积蓄。 就这么全给了他,俞蓉蓉的心仿佛在滴血,又似是被他用小刀在一下下地剜着动,心痛得无以复加。 俞蓉蓉慢悠悠地拿出银票,恋恋不舍地将银票放到方喻同。 却在放到他手心的时候蓦然收回,警惕地看着他,“拿了这银票,你得离开苏安城,不许再来李宅!” “自然。”方喻同伸手将银票拿回来,揣到怀里,这才收回小刀,轻描淡写地说道:“好了,从此以后,你不欠我什么了。” 俞蓉蓉:? 她不可置信自己听到的话。 明明是她十月怀胎将他生下。 又含辛茹苦把他养到几岁。 而现在,又是他拿走了她费尽心思攒了好几年的两百两银子! 俞蓉蓉差点被气得晕过去,勉强扶着屏风,浑身颤栗,指尖发抖,声线也极其不稳。 “你滚!给我滚出去!离开苏安城!” 拿到两百两银子,心情极好,方喻同勾了勾唇,没理会歇斯底里的俞蓉蓉,径直朝外走。 俞蓉蓉指尖狠狠掐着屏风的金框,再次低喝道:“从此以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再无半点情分瓜葛!” 方喻同身形一顿,而后又继续大步朝外走。 留下一句讽刺而玩味的轻笑,“好啊,求之不得。” 方喻同走到院子里,那引他来的下人还在等他。 而另一边的空地上,正有个两三岁的小孩在摇头晃脑地玩着一只花老虎。 见到他出来,那小孩忽然朝门口跑去,“娘亲见完客人了!娘亲可以陪我玩儿啦!” 丫鬟奶妈们跟在小孩身后,追着跑,一边喊着,“哎哟小祖宗,你跑慢些。” 再然后,好像又听到了里头有花瓶打碎的声音,还有俞蓉蓉紧张关心的声音,“麟儿可摔着哪里了?站起来转两圈给娘看看。花瓶碎了没关系,麟儿无事便好。” 方喻同静默地看了一会儿,转头戴上斗笠,随着那下人离开。 那下人许是觉得气氛太沉闷,忽而讪笑道:“小少爷真是命好啊,老爷夫人老夫人都当眼珠子宝贝似的宠他。而且谁不知道咱们李家是苏安城首富,以后这万贯家产都有他来继承,咱们只有羡慕的份啊......” 方喻同没有应声,脚步加快往外走。 或许吧。 从前他想象这一幕,羡慕过,嫉妒过,甚至恨过。 可现在亲眼所见,反倒如过眼云烟。 方喻同心想,他再也不会羡慕旁人了。 这是阿桂在逃难时教他的,能活下来,就该心存感激,不必与他人比较。 有句话,他是说给俞蓉蓉听,也是说给他自己听。 拿了这两百两,走出李宅大门,从此以后,她不再欠他什么了。 就当一笔勾销。 他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而她于他,从此只是陌生人。 踏上回福如客栈的路,斗笠之下,方喻同眉眼之间稚气仍存,却好似长大了不少。 成长,有时候不是靠岁月,而是靠苦难。 ...... 李宅离福如客栈有一大段路。 正是白日,方喻同却还是脱下了斗笠。 街上戴斗笠的小孩太少,他不愿引人瞩目。 他走得小心翼翼,虽昨日赵力说难民大营并未有官兵说他们逃走,可他却还是十分谨慎,远远看到官兵就躲进各个小巷里,直到官兵走过后才出去。 不过因顺利地拿到了二百两银票,所以这份紧张也无法影响他舒畅的心情,且越靠近客栈,原本警惕的他也渐渐放松下来。 路过一个小摊时,他忍不住要了几个桂花糕包起来,想等阿桂醒来后和她一块吃。 买好桂花糕,方喻同刚将商贩找回的铜板放回兜里,就发觉不远处有个中年男人一直在盯着他瞧。 那人蓄着八字胡,身形瘦削,眼神却是锐利不凡。 方喻同心中一跳,只道这人他并不认识。 连忙捂紧了怀里的银票,加快脚步往回走。 可不远处,又遇见有官兵过来。 他只好钻进了一条巷子里。 所幸已经快走到福如客栈,这一带小巷子多,四通八达,走哪儿都能回客栈。 当时他和阿桂决定住在这里也有这个缘由。 方喻同早就摸清了这一带的巷子,他一钻进巷子,便飞快跑起来。 可这时,忽然身后有人追他。 正是刚刚那中年男人身边的仆从。 那仆从腰间别着长剑,也不知什么来头,脚步迅疾如风,在方喻同身后喊道:“留步!我家大人请你过去一叙。” 留步? 方喻同一颗心跳得飞快,这不知来头的大人是谁他全然不知,哪敢留步。 他没有停下,反倒跑得更快。 在各个巷子里灵活地上钻下跳,仿若一只入水的鱼儿,很快便跑得没影。 幸好追他那人对这些巷子间的地形不熟,渐渐被甩下。 方喻同确认了许久那人没再跟着他之后,才悄悄回了客栈。 客栈大堂里白日有些热闹,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他出去又回来,倒是没被什么人注意到。 方喻同推开房门钻进去,又飞快将门关上。 刚松了一口气,可又立刻提起来。 只见原本躺着阿桂的那张架子床上空空如也。 阿桂不见了! 方喻同急忙唤道:“阿桂!” “我在。”阿桂忽然走出来,病容苍白,脸上却带着浅笑,“抱歉,听到外头有动静,我不知是谁,便先藏了起来。” 没想到她病着居然还这样警惕。 方喻同忽然愧疚道:“阿桂,对不起。”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32节 阿桂别开头,压抑地咳了几声,才勉强坐下道:“我知道你不会抛下我不管,且我醒来时床边就有温粥热水,所以我不怕。” 话虽如此,但她却不着痕迹地擦了擦手心里的汗。 “不止这个事。”方喻同垂下眼帘,眸底一片暗色,“若不是我,你也不会染病。” “人各有命。”阿桂眸光淡淡,神色平静,除了脸色过分苍白,完全看不出她染了那可怕的瘟病。 在难民大营里,凡是染了病的,要么怨天尤人愤世嫉俗,要么万念俱灰平躺等死,再不然便是哭天抢地呜呼哀哉。 只有她不一样。 她不哭不闹,淡然平和。 方喻同微微抿了抿唇,他就知道,阿桂一直都是不一样的。 不过,她最不一样的,是她和那些难民不一样。 她还可以治好,还可以好好活下去。 方喻同头一回办成这样的大事,见到阿桂醒来,更是忍不住飘了起来,迫不及待想要炫耀。 他搬起小凳,往阿桂身边挪了挪,神秘兮兮地凑到她耳边说道:“猜猜我带了什么回来?” 阿桂弯起细眉软眼,轻笑道:“是桂花糕么?我已经闻到了。” “你鼻子挺灵。”方喻同从怀里掏出热乎乎的桂花糕,小心地剥开包着的油纸,那馥郁芬芳的桂花味道愈发浓郁,熏得整间屋子都香飘飘的。 阿桂深吸了一口,赞叹道:“真香。” “那你吃啊。”方喻同闻着香味,悄悄咽了咽口水,然后推到阿桂跟前。 他也想吃,但他得先紧着阿桂,她吃完他再吃剩下的便是。 阿桂摇了摇头,似乎有些难受地用鼻子哼了一声,“我吃不下。” 方喻同转着漆黑的眼珠,忍住腹中的饥饿,又将桂花糕收起来,“那就等你病好了,咱们一块吃。” 阿桂掩着口鼻,不想将瘟病传他,垂眼无奈道:“这瘟病怎会好......趁我现在还能照顾自己,你不必管我,免得被我染上。”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方喻同忽然不高兴了,噌地一下站起来,不知往桌上拍了张什么,鼓起腮帮子看他,“我病了你不顾死活地照顾我,你病了我便扔下你走,你把我当什么?” 阿桂被他吓得眼皮子一跳,暗道这小孩真是喜怒无常,一阵儿一阵儿的。 她无奈地扯了扯他袖口,轻声道:“不走便不走,你这般生气作甚?我能把你当什么,自然是阿弟,不然我早不管你了。” 方喻同撇了撇嘴,心道谁要当你阿弟。 他扭开头,硬邦邦地说道:“我只是气自个儿跟个笑话似的,你若不拿我当自己人,那我这二百两银票岂不是白拿了。” “我自是拿你当自己人的。”阿桂软语哄着,说了半句才意识到方喻同后面的话,声音陡然拔高一些,“你说什么?二百两银票?” 她顺着方喻同的目光看过去,才发现他刚刚拍在桌子上的,是两张银票。 各一百两,加起来便是两百两。 旁边还盖着瑞和钱庄的字号印章,真金白银,绝无虚假。 阿桂瞪圆了眼看向方喻同,手心漫起一层濡湿,被他惊到,嗓音微微颤着。 “这些银票你哪里来的?” 方喻同垂下头,原本的骄傲陡然消失,忽而又沮丧而不情不愿地低声解释道:“找她拿的。” 显然,这并不是一件让他觉得多光彩的事情,反倒让他觉得丢脸。 阿桂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他口中的“她”,应该就是他一直不愿去找的他娘。 没想到他自个儿宁愿在难民营中病死,都不愿低头去找他娘。 可为了她,他竟然...... 阿桂紧紧攥着指尖,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望着方喻同低垂的脸,竟不知该说什么。 良久,她才干巴巴地问道:“她、她怎会有这么多银子?” 方喻同神色莫辩,轻声道:“她嫁的男人是苏安城首富,这两百两算什么?” 阿桂呼吸一滞,望着方喻同幽暗的眸子,小心翼翼道:“那你......” “我是她见不得人的过去。”方喻同微抿唇角,“她嫁给苏安城首富时,隐瞒了她曾嫁人并育有一子的事情。所以今日我去找她,她怕被我捅破以前的篓子,便慌慌张张将二百两银票打发给我,让我快些离开苏安城。” 阿桂听着实在离奇,也不知他娘是如何瞒天过海的。 从方家改嫁苏安城首富,也着实是一步登天,从此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了。 她不知道,方喻同说得轻描淡写,在李宅表现得如何无所畏惧,狠戾无情,其实他从李宅走出来的时候,整个后背都是湿透的。 只要错了一步,他就很可能拿不到这二百两银票,还要交代在那里。 幸好和俞蓉蓉分别这么久,他还是一如既往地了解她。 最了解的,便是这荣华富贵在她心中顶顶重要的位置。 与方喻同说了一会子话,阿桂便有些乏了。 她勉强吃了两口热粥,没什么胃口,就又睡下。 只是没想到以前是她逼着方喻同吃肉干,而这次轮到了他。 他撬开她的唇舌往里塞肉干的时候,说的话也与她如出一辙。 “要多吃些肉,才能好得快。” 可这是她曾经说过的话,实在没办法反驳。 旁的事也是,她没想到她说过的做过的他都记得一清二楚,而且还都学得像模像样。 阿桂哭笑不得,加上身上没有力气,也就任由他摆布了。 到了晚饭时候,方喻同不由分说将他碗里的肉都挑到了她碗里。 阿桂不好夹来夹去,因为这食物之间是最容易传染瘟病的。 她只好将她碗里的肉丝和粥都闷头喝完。 吃过饭,方喻同又将她摁进被窝里,让她好好歇着。 病人不得乱动,要养精蓄锐。 阿桂无奈,连鞋都被他收走,只能躺在床上眼睁睁看着他独自忙碌。 将屋子里拾掇齐整后,方喻同又贴心地过来问她需要些什么,想吃些什么,被窝里暖不暖,这样躺着可安逸。 尤其叮嘱她若是要睡之前,定要先告诉他。 仿佛是因上回醒来发现她人事不省而吓到了。 他生怕再来那么一回,也不想再体验那么一回。 阿桂虽染了瘟病,这样被他一折腾,心情反而轻松下来。 在这样人人自顾不暇的时候,有人能将她看得如此重要,倒成了她心中浓浓的慰藉。 ...... 夜幕重新深深笼罩着苏安城。 方喻同如约去等赵力,顺利拿到了方子。 赵力没多探听他一个小孩哪里弄到那么多银子去抓药,尊重每个人的秘密,这是赵力的温柔之处。 他告诉方喻同,若是找不到地方煎药,可以去他家。 他老母亲常年卧榻,日日都要煎药,所以并不会引人生疑。 方喻同谢过赵力,又问了问难民大营的情况。 赵力直叹气道每日都要死不少人,还是老样子。 也庆幸阿桂她们逃了出来,不然在里头迟早要被磋磨死。 听得没发现他们逃走的消息,方喻同心头放松不少。 回到客栈里,阿桂还没睡,脸上满是焦急的模样,在等着他。 方喻同快步走到床边,宝贝似的拿出那张方子,漆黑眸子里满是亮光。 “阿桂,拿到了方子,等我明日去抓了药,就去赵大人家里熬药,他已经打点过了,正好他家就在这一片的巷子里,近得很。” 阿桂盯着他说得兴奋的模样,月光透过窗牖落下来。 照着他俊秀生动的面庞,也映在她琥珀色的眸子里。 她的眼波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柔和,忽而轻声道:“小同,谢谢你。” 方喻同怔了片刻,扭过头,似是有些害臊,不自觉地攥紧手下的衾被说道:“不用谢。” 半晌,他又看向阿桂,郑重其事地说道:“阿桂,我们以后,都不许再说谢谢二字。” 他们同生共死,才不要这么生分。 阿桂微微一愣,看向他执拗而认真的眸子,而后笑道:“好,那我以后就不客套了。” 方喻同点点头,板着小脸像模像样地说道:“是该这样。” 阿桂笑容更深一些,眸底却是困意难掩。 方喻同敏锐地捕捉到,立刻将她的被角掖了掖,“你快些睡,明日我早起去给你熬药。你起晚一些,醒来刚好喝药。” “嗯。”阿桂轻声应了,随口道:“谢——” 刚说一半,忽然被方喻同一瞪。 她连忙收声,弯起眸子道:“抱歉,差点忘了。” “......” 方喻同沉默半晌,眸色深深补充道,“也不许说抱歉。” 阿桂:...... 这一晚,阿桂醒着。 方喻同没有偷偷钻她被窝里睡,另外找掌柜的要了新的褥子和衾被,在她床前打了地铺。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33节 第二日他又在天色刚亮的时候醒了。 这次,看着外头雾蒙蒙的白光,他明白不是他的身体里住了一只会打鸣的公鸡。 而是他现在,终于懂得了什么叫责任。 方喻同蹑手蹑脚起来,生怕吵醒阿桂。 简单梳洗过后便赶忙出去买药,城中医馆有许多家。 他不敢露富,只好先去钱庄将银票换成碎银,再将方子上的药都拆散开来,东家买几样,西家买几样。 几乎跑遍了整个苏安城。 幸好大清早的,街上行人都在各奔生计地忙活着,并未注意他。 买完药后,方喻同回到福如客栈门前,循着昨晚赵力教他的路线,找到了赵力家。 门口挂着几串红椒,正是赵力给他的记号。 赵力昨夜回了趟家,早就知会了他的家人。 所以方喻同敲门的时候,赵力他媳妇儿就笑容满面地过来开门了。 见到赵力媳妇儿,方喻同一愣,不由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终于知道为何当时赵力要揍他。 方喻同礼貌地喊了声大婶。 妇人眼角满是细纹,笑着带方喻同进门,“这孩子长得真俊!听说你是给你姐熬药的?你们姐弟俩感情真好呐......” 方喻同忽然道:“不是我姐,赵大人不大清楚状况。” “不过,我们俩感情确实很好。”他又补充了一句,说得十分认真。 ...... 就这样,方喻同开始忙碌起来。 每日都起得和鸡一样早,去赵家煎药,将一日三顿地都熬好,盛在竹筒里带回客栈。 早上带回来的还热乎着,阿桂醒时便能喝。 剩下的也只需将竹筒泡在滚烫热水里一番,便能温热入口。 阿桂喝药很乖。 方喻同闻着都苦得直拧眉的药,她喝下去竟然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方喻同在路上买好的蜜饯没了用处,提前准备好要哄她喝药的话也憋回了肚子里。 他不由有些挫败,奇怪地看着她,嘀咕道:“你怎么都不怕苦的?” “人怎么可能不怕苦。”阿桂轻笑着,擦掉嘴角的药渍,“只是若能活下去,这点苦算不得什么。” 方喻同微抿起唇角,又听到阿桂说道:“而且,这药是你费尽心思给我弄来的,为了你,我也不可浪费一滴。” 她说这话倒确实是有感而发。 二百两银票,换了她,想破脑袋都不知该如何去弄。 着实珍贵无比。 方喻同听着这话,唇角亦抿得更深。 好似满屋子的药味闻着,都成了甜的。 每日虽忙,却算不得多累。 比起逃难时,比起在难民营,都好上许多。 方子上的药一共开了七服,只消喝七日,便能药到病除。 说起来阿桂染上这瘟病,倒是她刚发病人事不省的第一日最为凶险。 后来方喻同喂了她血喝。 再后来方喻同又给她弄来了价值百两的药。 她的病一日比一日好。 肌肤没有溃烂,咳嗽也很快便不再犯,直到最后,体温也恢复了正常,脸颊和唇色也都回到了从前。 方喻同很是高兴,最后一日去赵家给阿桂煎药,他脚步轻快,脸色从容。 而这次敲门,竟是赵力来开的门。 赵力是他们的恩人,方喻同见到他立马笑道,“赵大人,您今日怎的回家了?” 可赵力却脸色凝重,将他拉进院内,小声道:“你快些熬完药,回去带阿桂离开客栈!” “离开?”方喻同也立刻警惕起来,“赵大人,可是出了什么事?” “......我们也想离开,可出城需要的那小木牌,听说得拿着户籍去官府领。” 他无奈地抿了抿唇,作为入城刚登记过户籍的难民,一去岂不是漏了陷? 赵力微叹一口气,快速说道:“这些日子除了你们,还有一些难民也逃走了,我原本还未发觉,但昨日统领大人心血来潮,拿着名册清点人数,发觉少了二十来人。你和阿桂,也被查出来了。” 方喻同呼吸一滞,“那他已派了官兵追捕我们?” “是。”赵力无奈摇头,“但他不敢声张,毕竟逃走的这些都是没得瘟病的,他若是大肆抓捕,未免落人口舌。所以这些日子街上的官兵会多起来,你和阿桂定要小心。” 方喻同咬咬唇,纠结道:“那赵大人可有让我们出城的法子?” 赵力摸着下巴说道:“今日午后守城的是我兄弟,你带上阿桂,我午时三刻在城门口的赵记小面馆等你们。” 方喻同大喜过望,垂首道:“赵大人多番照顾我们,救命之恩,以后定当相报!” 赵力无所谓地摆摆手,“这些虚话倒不必说,你小子以后出息了,多请我喝几顿好酒便是!行了快些去吧,煎完药便回客栈,早做准备。” “是。”方喻同眸色沉下来,快步走到煎药的炉子旁。 背影单薄,心事重重。 …… 方喻同煎好药回客栈的一路,着实遇到了好几拨官兵。 幸好他眼疾手快又灵活,总算有惊无险地回到了客栈里。 他推开门,阿桂正在给他缝补裤脚上前几日躲避官兵时不小心划破的口子。 方喻同连忙走过去,不乐意地扯过来,“谁要你帮我缝的?” 阿桂看着他气急败坏耳根微红的样子,抿唇轻笑,“只是替你缝裤脚而已,你还害臊了不成?” 方喻同别开头,“才没有。” 阿桂和他相处多日,自然知道他什么时候是生气,什么时候是别扭。 她抿着唇,弯起眸子看他,没有戳破。 方喻同回头对上她笑意盈盈的琥珀眼眸,故意板起脸道:“你还未全好,这种缝缝补补的事儿就不要做了。” 随后,他将竹筒放到阿桂面前,“快些喝药吧,喝完咱们要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阿桂眼底的笑意褪去,坐直身子,蹙眉问道:“出什么事了?” 方喻同无奈地将赵力同他说的话和阿桂重复了一遍,嘟囔道:“那统领大人脑子真有病,咱们又不是病民,非要抓我们回去作甚?” 阿桂叹口气,将竹筒对着嘴边,一股脑全灌下去。 舌尖苦得发麻,她却神色轻淡地擦了擦嘴角,轻声道:“或许是怕像我这种得了瘟病却不自知的人到了苏安城里,害其他百姓也染上吧。” “你没有害人。”方喻同目光执拗地看向阿桂,“是他害了你才对!” “......若不是非要我们去那劳什子难民营,你又如何会接触到染了瘟病的难民,又如何会染上瘟病?” 方喻同恨得牙痒。 他和阿桂受的许多苦,本是可以避开的。 阿桂无奈地摇摇头,“时也命也,罢......不说这些,我们快收拾东西,准备走吧。” 算起来,在这客栈的七八日,倒是两人这一路上最好的几日。 虽然也提心吊胆担心着官兵找上门,但不必风雨兼程的赶路,也没有束缚在难民营的磋磨。 这几日平淡许多,也自由许多。 两人得了闲便说说话解解闷。 这是他们失去亲人之后,过得最快乐自在的几日。 …… 离开之前,再次不舍地看了眼清理干净的屋子,两人沉默着挎上新准备好的包袱,离开了福如客栈。 去城门的路上,又遇到了两拨官兵。 幸好方喻同已有了经验,拉着阿桂东躲西藏,避开了官兵的搜寻。 阿桂这还是病好后第一回 出来,在房中闷了几日,原本就有些沉郁,再加上被官兵们一吓,手心沁出一片濡湿。 方喻同正紧张地牵着阿桂的手心,渐渐也感觉到,回头看她。 阿桂不好意思地想要抽回手,“我擦擦。” 可方喻同却没松手,握得紧紧的,反而朝她咧嘴笑道:“你不必害臊,我头一回差点撞上官兵时,也是如此。” 这小孩,真记仇。 她方才说他害臊,这会儿立刻还回来了。 阿桂咬着唇角,忽然想到什么,眸底带着狡黠的笑意看他,“我记得我昏睡的时候,好像听到你在我耳边说话。” 方喻同眼皮子一跳,故作冷静地看着外头官兵走了没有。 后脑勺对着阿桂道:“我说了什么?我倒不记得了。” “我可记得。”阿桂捏着他的手心,笑道,“你说若我醒来,你便乖乖叫我阿姐。” “......”方喻同摸了摸鼻尖,抬头望天,“我竟说过这样的话?阿桂,这大抵是你当时在做梦吧。” “怎么会呢?”阿桂撇撇嘴,促狭地看着他,“你还说你以后都听我的话。我让你向东你绝不往西。”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34节 “......”方喻同忽然拉着她往外走,顾左右而言他道,“阿桂你走快些,午时三刻,莫迟到了。” 阿桂抿起唇角,跟在他身后。 盯着方喻同发红的耳朵根,她敢确信他着实说过这些话。 不然他的耳朵为何这样红? 只要戳中了他害臊的地方,他就会耳朵红。 阿桂再了解他不过。 可阿桂不知道,方喻同耳红的不是因为她听到他说要喊她阿姐,也不是他信誓旦旦地说以后要听她的话。 而是他忽然联想到,若她能听到他说的话,那么那晚他给她擦身子的时候,她会不会也感觉到呢...... 想着想着,方喻同便觉得耳尖滚烫,脸上也火辣辣的。 比阿桂扇他巴掌的时候,还要火辣。 她应该还不知道,也不会扇他吧...... 得小心些。 方喻同警醒着,和阿桂一路紧赶慢赶到了城门口。 可这次,竟远远就瞧见了许多官兵都扎堆站着,神色郑重,仿佛比平日城门口驻守的阵仗大多了,像是来了什么大人物。 两人皆是呼吸一紧,想躲起来。 可这时身后又忽然传来了马蹄哒哒的声音,回头一看,竟然是那位不可一世的统领大人骑着高头大马飞奔而来。 说时迟那时快,阿桂她们看到高娄的同时,他也看到了他们。 正是名册上逃走了的两个小孩! 高娄远远看到,便立刻一夹马腹阿桂两人飞奔而来,同时高声喝道:“抓住他们!那俩小孩染了瘟病!是从难民营逃出来的!” 阿桂和方喻同立在长街中央,两头都是官兵,前后左右都是行人,两侧没有小巷只有铺面。 当真是无处可逃,一股冰冷的绝望感向四肢百骸蔓延开去。 第28章 玩弄 【二更合一】感谢订阅…… 高娄骑着马带着官兵们朝他们二人飞奔而来, 惊得两侧行人都慌乱逃窜,生怕被不长眼的马蹄误伤。 官兵们来势凶猛。 阿桂和方喻同瞧了瞧两侧一览无余的店铺之后,对视一眼, 当机立断道:“朝城门跑!” 此乃无奈之举, 可也是唯一的退路。 若进了铺面,不过是被官兵们瓮中捉鳖。 更不可能自寻死路往高娄他们的马蹄上撞。 所以只能往城门跑。 那边似是有什么大人物, 若是心善,指不定还能为他们求得一线生机。 他们离城门本就更近一些,只跑快几步,就能看到那巍峨壮阔的城门, 砌筑着整齐的黑石块,以及那钝重的十几人宽的大门。 门前,站着列队齐整的官兵,皆表情严肃地看着跑过来的阿桂和方喻同, 深皱起眉, 将手摁在刀柄上,随时准备出手。 赵力也在其中, 他咬了咬牙,看到越跑越近的阿桂她们, 似乎做了什么艰难的决定。 官兵们正要掏刀,赵力忽而卸刀跪地,拱拳道:“城主大人!小的有话要说!” 城主? 这大人物竟是城主大人?! 阿桂瞪圆双眸, 看着忽然转过身来的中年男人。 他蓄着八字胡, 表情沉凝,朝赵力皱起眉道:“你先等等。” 而后又看向阿桂和方喻同两人,再看看远处飞奔而来的高娄,脸上沉凝之色更甚, 开口声音如洪钟,“这是怎么回事?” 方喻同想起这是前些日子在街上遣了仆从去追他之人,身形一僵。 被阿桂拉着跪下,才反应过来。 阿桂连按着他的脖子,轻声道:“快磕头行礼。” 可方喻同却跪得笔直,执拗地昂头道:“我只跪天跪地跪父母,为何要跪他?!” “放肆!城主大人乃是苏安城的父母官!你胆敢不跪?!”高娄骑着快马而来,翻身下马,将手中持着的长戟一晃,朝方喻同的后背劈去。 赵力见状,连忙起身用他的刀背一挡。 铿锵声响起,两人皆是连退几步。 赵力横眉冷对,指责道:“高娄你这是何意?竟想杀了他不成?” “他对大人不敬,便是藐视朝廷命官,有何杀不得?!”高娄冷哼一声,看向城主大人,苏义。 不料苏义却是皱起眉,极不悦地斥道:“放肆!你拿长戟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黄口稚子,还打着我的名头,是想陷我于不仁不义么?!” 高娄面色一僵,连忙低头认错。 苏义仍旧将眉头皱得死紧,看向已经站起来的方喻同,低声询问道:“你不肯跪我,可是对我有何不满?” 阿桂连忙去拉方喻同的袖口,小声提醒道:“小同,你莫要胡来。” 可方喻同却甩开她的手,桀骜不驯地看向苏义,不服道:“你视人命为草芥,称得上什么父母官?又凭什么让我跪你?” “放肆!”高娄将长戟铁柄在地上一磕,朝方喻同呵斥道,“你再敢胡说,看谁还能保得住你?” “怎的?如今这苏安城连说真话都说不得了么?”方喻同哈哈大笑,视死如归道,“横竖都是一死,我何必还要说些糟自己心的话?” 高娄脸色更沉,正要说话,却被苏义抬手挡住。 苏义拧着眉,反倒将方喻同拉到他身边,垂首道:“你倒是仔细说说,你要说什么真话?” 方喻同因为苏义的态度一怔,下意识看向阿桂。 阿桂抿着唇,朝他点了点头,“小同,你将事情都一五一十地说与城主大人听吧。听闻他英明仁厚,想必不会为难我们。” “你这小姑娘倒是会给我扣帽子。”苏义无奈抚掌笑着,看向方喻同,“罢,你尽管说,无论你说的真话如何,是否难听,是否属实,我都不会为难你们二人。” 方喻同想了想,随即将难民大营的所见种种全部一股脑说了出来。 他每说几句,苏义的脸色就沉了几分。 说到最后,高娄已经“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磕头道:“属下办事不力,请大人责罚!” 苏义的脸已经黑得像锅底,慢悠悠转头看向高娄之后,气得直接踹了一脚他的心窝。 “我叫你将难民妥善处理安置,你便是这样处理安置的?!” 高娄到底是习武出身,被苏义踢了这么一脚,还跪在地上纹丝不动,沉声道:“大人,小的认为瘟病横行,首要之急是保护好苏安城的百姓。至少现在,苏安城百姓都安全无虞。” “你放屁!”苏义气得胸口起伏,指尖颤抖直接指着高娄骂道,“在你眼里,就只有苏安城的百姓才算百姓?!” 高娄垂眸片刻,忽然站起来,凑到苏义耳边说道:“大人,只有苏安城的百姓才算大人的政绩。至于难民死了多少......既然朝廷不知道我们接纳了多少难民,那我们报多报少又有什么区别呢?” 苏义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向高娄,仿佛从不认识他一般,“苏安城前任城主政绩斐然,屡次处理水患瘟病得当,你莫要告诉我,你们都是这样处理的?!” 高娄一怔,也是若有所思地看着苏义,觉得他有些陌生。 这位苏大人来苏安城的时间虽不长,高娄却自以为已经对他了解得十分透彻。 他既有些书生的迂腐气,谨慎胆小又怕事,然而又渴望升迁,想求高位。 所以当苏义说高娄处理这瘟病横行有经验,全权交由他处置,只要行事妥当便可时。 高娄便还是如以往一般,雷霆手段,心狠手辣。 只要政绩好,于大家都有好处。 可高娄没想到,现在苏义竟痛心疾首地斥骂他,摆出了一副不可多见的真正的百姓父母官的模样。 苏义气得唇色发白,还在质问,“朝廷拨了那么多银两下来,虽上头层层盘剥,可我也已经将拿到的几百两雪花银悉数交由你来处置。可现在有人告诉我,难民们住的是窝棚!吃的是槽食!那些银子,你用到何处去了?!” 高娄僵着脸,忽然感到有些棘手。 这位城主大人,怎么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是因为太过胆小怕事,担心这些事儿被难民们捅出去了么? 可只要将逃跑的那些难民找回去押进难民营里,再过些日子都是黄土一抔,谁能知道? 苏义捶胸顿足,懊悔不已,直接下令道:“本官治下不严,该罚!高娄草菅人命,该罚!从今日起,解除高娄统领职务,听候发落!” 听到这话,高娄的神色再也绷不住了,立刻大惊失色,跪地磕头道:“大人三思啊!小的这也是为了大人考虑!” “为本官考虑?!”苏义冷笑,甩袖道,“本官瞧着你是为这统领的位置考虑!为你自个儿中饱私囊考虑吧!” 赵力看得解气,一时忘形,在旁边插嘴道:“大人,是否要小的带人去高娄家里搜搜?想必藏了不少银票地契呢!” 苏义和高娄同时瞪了赵力一眼。 他连忙收声,假装刚刚什么都没说,抬头望天。 另一旁,阿桂和方喻同也是怔然。 没想到这位苏大人竟这般果断决绝地革除了高娄的职务。 阿桂小声和方喻同说道:“你瞧,这世上,还是有不少清正廉明的好官,是我们之前误会他了。” 方喻同深深看了苏义一眼,点了点头。 而后他拉了拉阿桂的手,“我们趁现在逃吧?” 阿桂会意,谨慎地左右看了眼,两人故作镇静地往官兵的包围圈外挪。 这时站在高娄身边的苏义忽然开口道:“你们两个,留步。” 两人脊背皆是一僵,无奈地对视一眼,回过头来。 “你们二人揭发了高娄的过错,才不至于酿成大祸,这是好事,何必急着走?”苏义微微一笑,叫赵力将他们俩重新带回他跟前来。 别看苏义表情镇定,实则心里却是捏了一把大汗。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35节 这事儿,别看高娄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其实如今已经逃出去了十几个难民,又有这么多官兵知情,迟早要出事! 以前的城主大人能靠这事儿升迁,那是以前时局不同。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新帝即位,打的就是“爱民如子”的旗号,若今日这事被捅了出去,他这脑袋只怕要和高娄一块掉了。 幸好幸好,发现得够早。 还没出什么大岔子,所有的过错都可以推到高娄身上。 他苏义,还是那爱民廉明的父母官。 苏义暗自庆幸地看向方喻同和阿桂,脸上的笑容更深。 他盯着走近了的方喻同看了又看,思忖道:“你爹可是姓方?” 方喻同猛地抬头,讶异地看着他,“大......大人认识我爹?” 苏义笑着点点头,“看来,你便是方世兄的爱子没错了。你与你爹的眉眼那是如出一辙啊,上回在街上我瞧见你就有心想要问问,可你实在跑得太快,连我那贴身护卫都没追上,当真厉害。” 他失笑地抬手,指着他的马车道:“不如去我府上坐坐?我与你爹是同乡,亦是同窗好友,想当年他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何等意气风发,只是后来......” 说着,他又叹了一口气,仿佛想到了什么伤心事,敛了言语,沉默着登上马车,又朝方喻同招手。 方喻同又下意识地看向阿桂,漆黑的瞳眸里有些不安。 阿桂看了眼赵力,然后点头道:“去吧,我与你一同去。” 方喻同似是安心不少,拉起阿桂的手,两人一道上了马车。 坐在宽阔马车里,苏义的目光从阿桂身上移到方喻同身上,开口问道:“你爹呢?他如今怎样了?” 方喻同背脊一僵,漆黑瞳眸里闪过一丝阴霾,垂首攥拳道:“我爹他......已经去了。” 苏义一怔,像是已经预料到一般,叹气道:“可还是因为那病?” 方喻同咬着唇,点点头。 苏义长吁短叹,摇头道:“方兄怎的如此执拗?当日我写信与他说了,若是有难只管来找我,我与他兄弟一场,就是变卖家当也要为他治病才是。” 说着,竟是隐约看到苏义眸中泛起了泪光。 方喻同挺直脊背,俊秀面庞微显局促不安道:“伯父你不必内疚,我爹他......您知道的,他素来执拗,从不肯轻易求人。” 苏义唉声摇头,抹了抹眼角,又看向阿桂道:“这位是?” “这是,我阿姐。” “哦?我记得方兄的信里只说过他喜得一麟儿,倒是没说过还有个女儿的事。”苏义有些惊讶,只是也没太过在意,反而道,“你们姐弟俩如今逃难到苏安城,可有什么打算?” 方喻同想了想,沉声道:“我们想离开苏安城。伯父,如今不会再阻拦难民出城了吧?” 苏义一怔,旋即笑道:“自是不会,之前那都是高娄作的幺蛾子!如今我都已知晓,怎会再出现那般草菅人命的惨况?” 听他这样说,阿桂和方喻同两人紧紧握着的手都松了一些,明明悄悄松了一口气。 这时,苏义挑起帘子看了一眼外头,又回头道:“只是如今天色已晚,这样罢,你们去我府上小住一晚,明日我遣人送你们出城。” 阿桂和方喻同对视一眼,似乎有些犹豫。 苏义失笑道:“你们两个孩子,还信不过伯父?我与你父亲那可是亲如兄弟般,甚至还——” “罢了,不说那个,且你们俩离开了苏安城又打算去哪?可有什么好去处?若是没有,我倒是有个好地方说与你们听听。”苏义故作神秘地一笑,吩咐前头驾车的官兵启程。 打道回府。 ...... 苏府。 方喻同和阿桂被安置在了一个小院内,这儿收拾得虽雅致精巧,却没有李宅那般低奢华贵。 很像是一个清正廉明的官员宅邸。 两人从躲避官兵的状态忽然到了城主大人的宅院中,还恍若在梦里。 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愣了许久的神。 阿桂如梦初醒,忽然说道:“小同,你可曾听你爹说起过这个苏大人?” 方喻同深深思忖起来,片刻后,轻皱起眉,“好似说起过,但提得并不多。” “你爹对这苏大人评价如何?”阿桂小声问着。 方喻同摇摇头,“他提起时语气平淡,并未说如何如何。” “或许不太如何。”阿桂轻蹙起眉尖,“我总觉得他说的那些话有些假仁假义。若他真为你爹着想,又知你爹是那般固执不肯求人的性子,定会直接寄来银子才是,又何必等着你爹去找他?” 方喻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爹病后,他并未寄过银子来,倒是更早时候,似乎还与我爹有些书信往来。” 阿桂抿起唇,面色郑重,“总之我们要小心些。” 话音刚落,小院门前就传来了苏义的笑声和脚步声。 幸好他俩刚刚说话的嗓音压得极低,没有被人听见。 苏义阔步走进来,笑道:“你们姐弟二人倒是感情好,一直嘀嘀咕咕地说什么呢?” 阿桂也还之轻笑,“苏大人说笑了,我俩正感慨苏大人真是待我俩极好,这样好的住处,我俩从未见过。” 苏义摇头叹气道:“说来你们父亲真是可惜,当年他天赋何其高,浮白载笔,笔下生花......若他一心科举,必定早已金榜题名,比我这小小的苏安城城主的官阶不知要高到何处去。” “美色误人,美色误人呐!” 阿桂暗暗心惊,望向方喻同明显暗下去的眸光,好像明白了什么。 苏义忽而话锋一转,看向方喻同,“对了,这番你们逃难,可曾带了什么方兄的遗物?不知能否送我一二,也好让我留个念想。” 两人皆是摇摇头。 阿桂遗憾道:“走得匆忙,我们只带了些干粮细软。” 苏义一怔,旋即问道:“我与方兄写的那些书信都没了?” 不知为何,阿桂总觉得他的声音里多了几分不该有的紧张。 两人仍是摇摇头。 有些茫然。 苏义叹道:“罢,那便罢了。走,我带你俩去正厅用晚饭,也见见内人与小女。” 他转过身,从容阔步往外走。 好像刚刚阿桂感觉到的那几分紧张只是错觉。 阿桂看来一眼方喻同,他对情绪的感知向来没她敏锐,只是也心事重重地跟在后头。 她咬了咬唇,也快步跟上去。 只是觉得这苏大人,大抵藏着些秘密的心思。 不可说。 ...... 苏府正厅内。 紫漆描银腰圆桌上摆了十菜一汤,两侧各站了两位丫鬟,伺候苏义同他的夫人、女儿用晚饭。 阿桂和方喻同坐在对面,垂着眼,默默拿起木箸,夹着眼前的两道菜。 苏义见他们有些拘谨,连声道:“你们俩姐弟莫要客气,我与方兄如亲兄弟一般,自然也视你们如同儿女,都是一家人,想吃什么便自个儿夹。” “谢谢苏大人。”阿桂小声应了,给方喻同夹了块鱼肉。 苏义抬起木箸,在几个菜碟上方转了一圈,又放下,叹气道:“抱歉,菜少了些,倒是亏待了你们两位客人。只不过如今洪水瘟疫的事还未过去,想起那些流离失所的难民,我便食难下咽,更是吃不得大鱼大肉......” “苏大人清正廉明,心系百姓,苏安城的百姓能有您这样的父母官,实乃大幸。”阿桂抿抿唇,说出来的话简直熨帖到了苏义的心坎里。 他见阿桂如此谈吐得体,落落大方,欣慰一笑,“方兄能教出你们两位出色的儿女,也是幸事。” 他说罢,又看了看方喻同俊秀的小脸和那双气度不凡的漆黑瞳眸,笑容更深,谆谆善诱道:“小同,你以后可有何打算?” 方喻同一怔,夹着的鱼肉还没放进嘴里,茫然地看向阿桂。 苏义失笑,“看你阿姐做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该有自个儿的想法才是。想当年你爹天赋异禀,年仅十六便高中秀才,你可曾想过和你爹一样十年窗下,待到有朝一日蟾宫扳桂,那便是高步通衢光宗耀祖了!” 方喻同听不懂似的挠挠头,继续咬着碗里的鱼肉。 他没意思,可是阿桂却起了心思。 她眸子雪亮的看着苏义问道:“苏大人可是有什么好去处要指点我们?” “指点谈不上。”苏义用木箸在桌上点了点,“只是你们可知嘉宁书院?” 两人摇摇头。 方喻同毫不关心地继续扒饭,阿桂却是巴巴地望着苏义。 苏义继续说道:“这嘉宁书院,乃天下第一书院,高中状元者,十之八九都是从嘉宁书院里头出来的,且金榜及第者众,亦有十之八九出自嘉宁书院。所以又有一说,若能进嘉宁书院,那便是半个名字写上金榜了!” “嘉宁书院,可是在嘉宁?”阿桂眨眨眼,忽然想起她曾经听三叔提起过一嘴。 只不过她是女子不能入书院,便没怎么上心。 苏义点头,颇为自得道:“我与那嘉宁书院的学长有几分渊源,若是为你写上一封推荐书,便能让你免试入学。至于去嘉宁的银两和书院要交的束脩你也莫要担心,伯父我都会为你准备好。如今方兄不在了,我自会将你当成亲儿子一般,将你养大成人。” 阿桂眸子一亮,连忙拉着吃得满嘴是油的方喻同站起来,朝苏义拜谢道:“多谢大人盛恩!” 两人弯腰俯身的同时,并未看见苏夫人的脸色极难看地瞪了苏义一眼。 ...... 饭后,阿桂欢欢喜喜地拉着方喻同离开。 而苏夫人却沉着脸将苏义拉进了书房内,直接质问,语气里有几分慌张,“苏义,你莫要骗我,快些将实话说与我听!那个方喻同,是不是就是你与那破落秀才定下的娃娃亲?!你又给他银两,又送他去书院,还真打算将他养大成人,再将妍儿嫁给他?!” 还未等苏义回答,苏夫人便低低哭泣起来,“可怜我家妍儿活泼伶俐,乖巧可爱!你竟这样狠心,要将她嫁给那没爹没娘的落魄小子......” 苏义无奈道:“夫人,你莫急着哭,且听我说。” 苏义抱住苏夫人,将她扶在软凳上坐着,在她耳边细声说着,眸底带着几分自作聪明的自得笑意。 苏夫人听着,泪水渐渐止了。 到最后,竟和苏义一同笑起来,依偎在他怀中,柔声道:“不愧是夫君,这计倒是用得绝妙!”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36节 苏义被夸得飘飘欲仙,八字胡捋着,自豪道:“那是自然,不过两个小孩而已,一切还不是尽在我们股掌之中?” 第29章 驿站 【二更合一】感谢订阅…… 苏府小院精巧宽敞, 这一夜,阿桂和方喻同睡在了不同的屋子。 不止是没了夜里方喻同那暖炉似的手脚煨着,还是因快要入冬寒意太甚, 阿桂睡了一夜直至醒来, 手脚都还是冰凉的。 天色渐亮,外头的天光透过窗牖白茫茫地落下来, 刺得眼睛有些生疼。 这几日没有再下雨,却一日比一日寒凉。 苏义本是要给他们二人遣几个丫鬟伺候的,被他们一口回绝。 让人伺候自个儿?阿桂想想都不习惯。 她轻手轻脚地起来,梳洗一番, 再悄悄推开了里屋的门。 冷不丁对上方喻同一双漆黑的瞳眸,她差点吓了一跳,拍着胸口埋怨道:“你怎的起这么早?起来了也不作声,坐在这儿吓我呢?” 方喻同微微抿唇, 跳下床来, 也没多做解释,反而道:“阿桂, 待我收拾好就出去。” “你叫我什么?”阿桂半眯着眼,含着警告意味地看他。 窗牖外正巧升起的日光熠熠, 在她眸子里镀上了一层漂亮的绒金色。 方喻同看得微微一怔,然后别开头,不情不愿地唤道:“...阿姐。” “这才乖呀。”阿桂的眸子彻底弯起来, 这些日子她吃得好住得好, 整个人都被养得越发娇嫩水灵起来。 病过一场,又养了几日,就连那面黄肌瘦的脸颊肉也变白不少,嫩生生的, 看得让人想咬一口。 方喻同眯起眼,大步走出去,走路带风。 阿桂跟在他后头,还在嘀咕着,“你走这么是要去哪?怎的让你喊我一声阿姐就那般难,还要生气不成?” 方喻同忽然顿住,回头等她,漆黑瞳眸在日光照耀下仿佛宝石流转着光芒。 “我没有生气。”他顿了顿,又道,“只是想起了一些事。” “何事?”阿桂目光略带忧色地看着他。 “与你无关。”方喻同忽然抬手,指尖推了推她的额头,“在这等我便是。” 这小孩!真是对她越发没有礼貌了! 阿桂稍稍瞪起眸子看他,见他转身就走,便立刻提起裙摆跟在他身后,训导道:“我是你阿姐,你当敬我爱我,切不能再像方才那样对我毛手毛脚的,你可知晓?” “嗯。”方喻同轻轻应了一声,很不走心。 这回阿桂也学会他鼓腮帮子的那一招了。 她鼓起白白嫩嫩的脸颊软肉,走到他面前,仗着比他高小半个头,挑起他的下巴逼他看向她。 “以后我同你说话,不许只敷衍地答一个字。”阿桂郑重告诉他,“这是人与人之间最起码的尊重,你可明白?” “明白。”方喻同答得仍有些心不在焉,目光却落到了不远处。 这回他说的是两个字,也不算违逆了阿桂的意思。 这小孩。 倒真会气人。 阿桂咬咬牙,正要再教他,却被方喻同拉了拉,“苏大人过来了,我们去迎他。” 阿桂这才反应过来,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被方喻同带到了小院门前的那座闲花亭下。 不远处,苏大人正闲庭信步地走过来。 他身后还跟着他的独女苏秋妍,昨晚一起吃过饭的,和方喻同年龄相仿。 苏义远远就笑道:“你们俩这就准备好要走了?看来幸好我来得及时,还能送你们一程。” 阿桂见方喻同眉头轻轻皱起一动不动盯着那苏秋妍,她虽不知为何却也知道不妥,连忙拉着方喻同行礼道:“苏大人有礼了,您政务繁冗,就不必再为我俩操心了。” “如何能不操心?”苏义感慨道,“我和方兄关系那般亲近,自然是将你们当亲生儿女一般看待,如今你们就要远行,我这当爹的自然得看看你们。” 阿桂倒是没什么反应。 只是她敏锐地看到方喻同和那苏秋妍都同时撇了撇嘴角,似乎不大爱听这话。 苏义说罢就往后看,有仆从毕恭毕敬捧上一个钱袋子,绣着金线,看起来很是华贵。 苏义将它放到了方喻同怀里,“这里面有一百两银子,你俩拿去用。这些银两应当连小同去京城参加会试也都足够了。” 他陡然拿出这么多银子,把方喻同和阿桂都吓了一跳。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眸子里看出了不安的感觉。 “苏大人,这着实太多,我们不能要。”阿桂嗫喏着看向苏义,想要将钱袋子还他。 “看似是多,可你们也要用不少年岁,所以不算多了。”苏义摆手拒绝,叹了一口气,眼神沧桑,好像又想起了伤心往事,“我是担心你俩和方兄的性子一样,以后遇上了什么难处也不会找我求助,索性多给你们一些银两,底气足,好傍身。” “苏大人,您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可这您这好意实在太过厚,我们——”阿桂咬着唇,还在拒绝。 却见苏义将脸一板,佯怒道:“好了,你们莫要再推辞,反而耽误功夫。还有,路上流民匪贼仍有不少,你们两个小孩这一路去嘉宁太过危险,我不大放心,所以我已命人备好了马车,送你们去嘉宁。马车上挂着官府办事的木牌,想必无人敢造次。” 阿桂还想再拒绝,方喻同却已抱住了那钱袋子,弯腰行礼道:“多谢苏大人,此恩...没齿难忘。” 苏义宽心笑道:“小同真是懂事听话的好孩子。好了阿桂,你也不必再推辞,这一百两你们且拿着吧,以后有了出息,莫忘了伯父就成。” 他这话,似乎隐有深意。 阿桂蹙起眉尖,还未来得及细想,就又听得苏义说道:“伯父还有要事去忙,就不送你们了。那高娄留下个烂摊子,真是叫人糟心。” 他揉着眉心,头疼得很。 方喻同仰起头,试探着问道:“苏大人,你要如何安置那些难民?” 苏义不答反问:“怎的还这般生疏?你当叫我伯父才是,喊苏大人未免太见外了。” 方喻同怔在原地。 阿桂连忙拉着他拜谢道:“多谢伯父。” 苏义满意地捋了捋小胡子,接着说道:“你们莫要担心那些难民,朝廷拨了那么多银子,我会将他们安置好,虽救不活那些已经染上瘟疫的,但至少可以让尚未染病的难民不再有染上瘟疫的危险。” 苏义又嘱托几句,转身离开。 苏秋妍拽着他的袍子,一面回头打量方喻同,一面跟着他走。 等他们彻底离开,小院又恢复了难得的平静。 阿桂松了一口气,望向方喻同抱在怀里的钱袋子,有些棘手地掐了掐眉心,“这么多银子,你拿着也不烫手?” 方喻同微抿了抿唇,将钱袋子放进身后背着的包袱里,“我们走吧。” 阿桂见他执意要拿,也没再多问。 与他一同往出府的石子路上走,只是又想起来另一件事,“对了,你认识苏大人的女儿?” 方喻同身形一顿,唇抿成一条薄线,冷淡回道:“不认识。” 听他的声音似乎有些不大高兴,阿桂觉得莫名。 你既不认识人家,何必提起人家就苦大仇深似的。 但这小孩容易别扭,敏感易怒,阿桂也就没有再往他心上戳。 两人到了苏义所指的地方,果然有辆马车在等着他们。 车夫是个年迈的老头,就叫老张头,一直笑眯眯的,喉咙有些沙哑,“孩子们快上车吧,咱们还得在天黑之前赶到下一个驿站呢。” 阿桂站在车前,仰头看着车厢檐下挂着苏安城的小旗和木牌,微微眯了眯眼。 老张头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笑着解释道:“小姑娘,你莫小瞧了这面旗和木牌,这可是咱苏安城官府的马车才能挂的,若有谁敢动这辆马车,那便是和官府作对!且此去嘉宁需得四五日,中途投宿官府驿站,也靠的是这木牌。” 阿桂微微一笑,眸子泛起亮光,“原是这样,今日倒是长见识了。小同,咱们上去吧。” 方喻同点点头,先一步跳上马车,再朝阿桂伸出手,拉她上来。 老张头见她俩坐稳后,便驭起缰绳。 马车往城门缓缓行去。 因乘着官府的马车,倒是不需要阿桂两人再掏什么小木牌出城。 出城的时候,阿桂掀起帘子,回头望了熙熙攘攘的苏安城一眼。 短短数日,在这儿便发生了如此多的事,真叫人唏嘘不已。 这一走,不知以后还会不会再来这儿。 只是不来也好,这儿的回忆,大多糟心。 阿桂微叹了一口气,正要马车出了城门,忽看到赵力骑着匹骏马追了过来。 她忙叫着方喻同也过来看。 两人欢喜不已,请着老张头将马车停下。 他俩跳下马车的时候,正好赵力也已经到了跟前。 他扬着马蹄,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俩,脸上满是笑容。 “你们俩,真够可以的!居然是城主大人旧友的儿女,要早知道,就不必受那么多苦了!” 阿桂笑了笑,忽然从包袱里拿出一双鞋子,递给赵力,“赵大人,我给您做了双鞋子,小小薄礼,不成敬意。” 赵力一愣,接过来,瞧着那细密的针脚,揉了揉厚实的鞋底,“嚯!没想到你手艺这般好,我便是穿着射猎训兵也绰绰有余。谢了!” 赵力是个粗人,也没有矫揉做作地推辞,大手将那鞋子纳到身后,又说道:“对了,告诉你俩一个好消息!托你俩的福,城主大人夸我救助难民有功,乃真正为百姓着想的官兵,便将我升了一级,如今还让我代管高娄那统领大人的一档子事!总算扬眉吐气了!” 他大笑一声,意气风发。 阿桂和方喻同也替他高兴。 阿桂弯唇笑道:“赵大人这叫好人有好报!” 赵力哈哈大笑,嗓音粗犷,“你是个惯会说话的!嘴甜得很!” 说罢,他又看了看方喻同,“难怪把这小孩哄得这么乖了。”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37节 方喻同一愣,轻哼一声,别开头,看向正在那儿饲弄马儿的老赵头。 眸色深深。 阿桂抿唇,“赵大人可别这样说,小同他脸皮薄,别人若是夸他乖,定要脸红的嘞。” “小同,是不是呀?”她半歪起脑袋,扯了扯方喻同的衣袖。 方喻同回过神,神色如常。 只是忽然侧了侧身子,将整个后背正对着老张头,然后掏出他刚刚在马车上塞进了怀里的那个钱袋子。 他压低了声,极快地说道:“赵大人,这里头有一百两银子,是苏大人给我俩的。” 赵力听得怔忡,讶异道:“城主大人给你们俩小孩这么多银子作甚?” 方喻同和阿桂对视一眼。 看吧,就连赵大人这等头脑简单的粗人也下意识觉得不对。 阿桂轻声解释道:“苏大人说,我俩在嘉宁吃穿住学都要用银子,所以索性多给我们一些。若是给得少了,怕我们脸皮薄,以后撑不下去了也不再找他要。” 赵力恍然点点头,好像说得也在理。 可方喻同忽然将那钱袋子全推到了赵力怀里,“赵大人,这你拿去,救助难民吧。” 苏义能一下子给他俩拿出一百两银子,也就说明他并不如他看起来那般清正廉明。 朝廷拨下来的款,谁知道他拿了多少,难民们真正能用到的又有多少。 羊毛出在羊身上,反正这银子也是他的。 赵力想到难民们的境况,有点儿想接,可是又犹疑道:“那你俩没了银子,以后如何过得下去?” “我有法子。”方喻同笃定地回答,眸光淡淡。 赵力忽然想到他那仿佛从天而降一般的两百两银子,还有那晚,他也是这般淡定而从容的神色。 赵力笑笑,将那钱袋子揣进怀里,“行,那我就不咸吃萝卜淡操心了,你们俩好好的!小同!去了书院好好学!争取考他个状元回来,以后老子喝酒时也好吹嘘吹嘘!” 方喻同点点头,“时辰不早了,我们便先走了。” 赵力目送着他俩上了马车。 阿桂坐在方喻同的对面,仍意外着,没想到方喻同接下这银子是这般盘算。 她看着他,忽然觉得他长大了似的,眸子里沁出丝缕的笑意。 方喻同仿佛被她的笑意烫到,有些不自在地侧过头,掀开帘子,假装朝外看去。 后头,赵力还在原地坐在马上朝他俩挥手。 而前头...方喻同目光一顿,忽然招手道:“你过来瞧瞧。” 阿桂好奇地将脑袋凑过去,居然,看到了高娄。 高娄就跪在城门外,一身负荆请罪的打扮。 寒风从他单薄的衣襟之间刮过,冻得他唇色已然发紫,脖颈通红。 只是他神色阴戾得很,眉宇间都是煞气。 显然,他还没意识到他哪里做错了,只是心有不甘,才跪在这里,想求城主大人再给他一次机会。 马车从他斜前方驶过。 他看到了坐在马车里的阿桂和方喻同,脸色越发难看。 阿桂将帘子放下,轻声道:“不过跳梁小丑而已,不必瞧他,反糟了自己的心。” 方喻同点头,漆黑的瞳眸映着阿桂嫩俏的小脸,欲言又止。 阿桂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随着马车在路上驰骋的颠簸,身子也微微起伏着。 能离开苏安城,她心情不错,过了一会儿又掀开帘子,看向外头。 她的目光专注而温柔,眼尾带着笑意。 方喻同盯了她半晌,一动不动。 阿桂渐渐感觉到方喻同的灼灼视线,不解地回头看他。 “怎的?我脸上长了花儿?” 她拍拍脸颊,尽管和他再熟,被他这样盯着,还是有些不自在。 方喻同忽然抬了抬脚尖,低声道:“我脚冷。” 阿桂有些讶异,掀开车厢内烧着的小暖炉铜盖,里头火星还在。 她又哈了口气,确认道:“不冷呀。” “许是我的鞋子太薄了。”方喻同垂下眼,唇角微微往下压。 阿桂垂眸看去。 又听得方喻同说:“且这几日奔波,里头好像穿坏了,破了个洞,穿着打脚。” 看到阿桂注视的目光,他又补充道:“不过从外头看不出来。” “你脱下来,给我瞧瞧。”阿桂倾身向前,正要捏住方喻同的小腿肚,却被他侧身闪过。 他环膝抱住自己,耳尖微微泛红,拧巴着道:“不要,鞋脏。” 阿桂失笑,这小孩果然还是容易别扭又容易害臊。 她想了想,问道:“上回给赵大人做鞋的料子还剩下一些,你这鞋既穿得久了,里头又不舒服,我便给你也做双新鞋吧。” “……”方喻同慢吞吞回道,“随你。” 阿桂无奈扶额,怎的给他做新鞋还像是逼他穿似的。 罢,还是给他做一双吧。 小孩正长身子。 她埋头起翻找包袱里剩下的麻线,却没看到方喻同侧着脸,悄悄翘起老高的唇角。 …… 马车行了一日。 黄昏将近,老张头带着她俩到了驿站住宿。 这儿驿站的房间还剩许多,老张头问道:“你们姐弟是各住一间么?” 阿桂正要说好,却听到方喻同抢先她一步说道:“我与阿姐住一间便是。” 老张头不疑有他,心中暗自高兴,满脸褶子笑道:“也好,你们两人一间,倒能省下一间房的银钱。” 他好拿去买酒喝。 驿站的房间收拾得干净整洁,床也很大。 躺下阿桂和方喻同两人着实绰绰有余。 放下包袱,阿桂看向方喻同,不解道:“为何不各住一间松泛些?两人住一块,这一张床如何睡?” “咱俩挤挤呗,或者我睡地上也成。”方喻同撇了撇嘴,神情闲淡道,“主要是,白日里在马车上有些话不好说。” 阿桂微微一怔,后知后觉道:“你怀疑老张头?” “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句话你没听过?”方喻同眸子微微挑起。 阿桂失笑,他倒教起她来了。 她摇摇头,轻声询问道:“你倒说说,他有何不对劲儿?” 她看人一向敏锐,可这次却是没看出来的。 “不是他不对劲。”方喻同拧了拧眉,思忖道,“我只是觉得苏义不对劲。” “哦?”阿桂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一边纳着鞋底一边听他说。 方喻同有板有眼地说道:“第一,他太过大方,一百两银子不是什么小数目,他竟就这样给了我们两个。” “第二,若说他真是和我爹兄弟情深,对我们十分关照,这一百两银子勉强说得过去,可他给我们的马车只遣了个年老力衰的老张头,这不是摆明了一块肥肉等着别人来咬么?现在大水瘟疫横行,世道乱得很,大家真会畏惧官府那块木牌子?” 阿桂听得微怔,随即抬头看他,琥珀色的眼眸熠熠而动,欣慰道:“小同,原来你这般聪明。” 猝不及防被夸,方喻同轻哼一声,扭过头在椅子上坐下,假装漫不经心地抿了口温茶。 橘黄朦胧的光晕,映亮了他微微泛红的耳尖。 阿桂弯起眸子看着他俊脸上细小的绒毛被烛火晕开。 忽然就想揉揉他的脑袋。 真可爱。 …… 翌日。 再启程。 阿桂给方喻同要做的鞋才纳了一半的底儿。 车上颠簸不好缝,她只好先收在包袱里。 老张头的脸红彤彤的,仿佛昨儿喝了不少酒。 今日走路都是飘的,有点吓人。 坐在车厢里,两人都有些惴惴不安。 老张头年迈,又爱喝酒,如何瞧着都不是个好车夫。 阿桂紧紧攥着指尖,坐了一会儿,仍是有些坐不住。 她掀起帘子,朝外头看去。 这些日子雨虽停了,但路旁的泥泞仍在。 马车轱辘偶尔容易陷进泥里。 昨日还好,老张头尚算清醒,一路有惊无险地避开了那些泥坑。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38节 可今日…… 她探出小半个脑袋,看着老张头颇显奔放的架势,心头越发不安。 方喻同忽然伸手按在她膝盖上。 她回头看向他漆黑的瞳眸,正要开口,忽然马车狠狠颠了一下。 幸好方喻同摁着她,不然她怕是要磕掉一颗牙。 事发突然,方喻同的另一只手下意识护住了阿桂的额头。 没管自己。 片刻后,马车外传来了老张头的惨叫声。 “完咯完咯!马车陷到泥里了嘞!我推不动呐!” 两人都感觉车厢抖了抖。 应当是老张头努力了一下,随即便放弃了。 两人无奈,只好下了马车。 只见老张头捧着葫芦酒壶坐在树下,郁闷地吨吨吨了几口,叹气道:“你俩也歇着吧,这马车陷得深,只能等有人路过时来搭把手了。” 阿桂咬了咬唇,“我俩力气大,不然再试着推推?” 老张头直接摆手拒绝,往树下一躺,“不行不行,你俩铁定不行!正好我这眼皮子直打架……我先睡会!等来了人你们再唤我。” 说罢,他竟打起呼噜来,哼哧哼哧。 第30章 重逢 【一更】 听着老张头的呼噜声, 阿桂和方喻同站在原地。 一筹莫展。 最后没法,只得回马车上歇息。 阿桂重新翻出麻线和鞋底,继续给方喻同做鞋。 方喻同则沉着脸翻身下了马车, 也没说去做什么。 阿桂发觉她自从瘟病发作睡了一天一夜后再醒来, 方喻同似乎性子变了不少。 只是她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却不肯说。 或许, 和他娘有关。 阿桂只能这样猜测。 等到纳完一整只鞋底,阿桂正满意地搓了搓,就听到了马车车壁被敲响的声音。 她掀开帘子,方喻同就站在窗边, 努了努嘴,“好像来人了。” 远处瞧着是走过来两个人影,只是步履蹒跚,衣衫褴褛。 她眸子一亮, 从包袱里翻找出两个白馒头, 跳下马车,朝方喻同说道:“待会儿给他们吃, 请他们帮忙推推马车。” 方喻同点头接过,忽然有些怔忡。 想起不久前他们在路边遇上陷进泥里的马车, 帮忙推动之后,也是得了几个大白馒头。 那时阿桂拿着馒头当宝贝似的,舍不得吃。 如今竟也成了马车上送馒头的人。 方喻同抿起唇角, 看向阿桂发亮的侧眸。 她正眺望着远方走过来的两道人影。 等人走近了, 却露出几分怔愣。 方喻同顺着她的视线不解地望过去。 来的两人要多狼狈有多狼狈,浑身脏污,脸更是黑黢黢的一团,瞧着惨极。 他瞧那两人眉眼间有些眼熟, 却又想不起来。 直到对方走近,不可置信地唤道:“阿桂?!” 到这时,方喻同才想起他俩是谁。 唇角勾出一抹讽刺的笑意,捏着馒头的指尖微微用力。 没成想这世界这般小,竟又和阿桂她二叔二婶遇上了。 这俩杀千刀的。 许升香的反应极快,她的视线划过方喻同手里的大白馒头,下意识咽了咽口水,立刻赔着笑道:“阿桂,你怎的会在这里?这马车...是你们的?” 许升香是个能屈能伸的,尤其那趋炎附势的一套,她顶会。 当初阿桂爹娘还在的时候,她极会讨乖卖巧,把阿桂爹娘哄得一愣一愣的,以至于愿意放心地将阿桂交给她。 尽管银子被偷之后,她一路上恨透了阿桂。 走累了,饿极了,嘴里都咒骂着阿桂的名字。 可这会儿,她绝口不提那三十两银子被阿桂她们拿走的事,反倒腆着笑脸伸长脖子问道:“阿桂,你们要去哪?让二叔二婶也坐坐你们这大马车可好?” 她说完,眼热地看向这马车。 精致,干净,气派。 以前只能在街上见着,连摸都没摸过。 许升香真是羡慕嫉妒得紧。 她忍不住伸手,在马车车壁上摸了摸。 顿时留下了两个灰扑扑的手指印。 见阿桂不吭声,她越发蹬鼻子上脸,重新看向方喻同手里那两个大馒头,笑道:“你叫小同是吧?小同乖,把馒头给二叔二婶吃好不好?二叔二婶一天都没吃东西了,可饿得慌。” 方喻同看了她一眼,忽然拿起手里的两个馒头,各恶狠狠地咬了一口。 咬完后,挑衅似的继续看着她。 许升香气得眼皮子直跳。 这小孩!迟早她要打死他! 可现在有求于人,她不敢像之前那般劈头盖脸地骂他们。 只能气得用胳膊肘戳她男人,“你也说说话!一到关键时刻你怎就哑巴了不成?!” 阿桂一双脚仿佛钉在原地,冷冷看着二叔二婶。 像一出戏。 一出让人看得直犯恶心的戏。 二叔嘴唇嗫喏了几下,还是那副懦弱胆小的样子。 有点儿心虚地抬起眼,小心翼翼地问道:“阿桂,你到底跑哪儿去了?你知不知道我和你二婶都很担心你!” 阿桂抿了抿唇角,讥讽道:“你们是担心那三十两银子吧?” 她一提起这三十两银子,许升香就肉疼,语气惦记着问道:“阿桂,那三十两银子可还在你身上?” 阿桂淡淡瞥她一眼,“花了。” “花了?!”许升香顿时嗓音拔高几个度,若不是被二叔按住肩膀,一句败家玩意儿差点就脱口而出。 想到有求于阿桂,她咽下一口气,却还是不甘心地问道:“那可是白花花的三十两银子呢!你真就花光了?你是多能花银子啊你!” 她恨得跺脚。 阿桂冷冷弯起唇角,不咸不淡地说道:“我染了瘟病,三十两银子都用来治病了,不然你们以为现在还能看到我?” 瘟病?! 许升香差点闪了舌头,连忙后退了几步,忌惮地看着阿桂,“你...你有瘟病?!” 阿桂朝躲闪着的二叔二婶走去,语气坦然:“是啊,我染了瘟病,这样的话,二叔二婶还要坐我的马车吗?” 许升香一边退一边疑惑道:“瞧你这模样,倒不像染了瘟病的。” 染瘟病的他们见过。 南马村的队伍里就有许多,大家都吓得不轻,所以才分散着逃了。 许升香她们夫妇俩因为不识路,绕到了旁的州县。 只是她俩没待几日,又被赶了出来,风餐露宿继续往南逃,又走了不少弯路,没想到居然这么巧,和阿桂遇上了。 许升香紧紧盯着阿桂,要不说这人皆有命数。 她都以为自个儿快要饿死累死了,还不是遇上了救命稻草。 被许升香视为救命稻草的阿桂开口道:“我的瘟病确已好了,只是会不会传人,尚不确定。” 她看向二叔,又一次询问道:“二叔,您还要坐我们的马车吗?” 二叔不舍又羡慕地看了看那大马车,忍不住感慨道:“阿桂,你这马车是如何来的?真气派啊!” 阿桂避而不答,反而看向许升香, 宝_书_网_w_w_w_._x_ b_a_o _s_h_u_._c_o_m 又问道:“二婶真的想坐我们的马车吗?” “这样好的大马车,谁不想坐?”许升香也不知脸皮如何这样厚,忽然眼睛一亮,说道:“阿桂,二婶倒是有个法子!不如...你把这马车让给我和你二叔坐可好?” “那我们呢?”阿桂反问道。 见阿桂没有立刻反驳,许升香觉得有戏,她连忙说道:“你与小同两个小小年纪,自然有用不完的力气!你们先在后头走着,等二叔二婶到了下一个城池安顿下来,再让马车回头来接你们!” 方喻同和阿桂都站在不远处定定地看着她。 她以为他们会立刻反对的。 没想到他们一声不吭,她就更来劲儿了。 许升香又扯着嗓子安慰道:“阿桂,小同,你们别觉得二婶是要抛下你们不管啊!是这样的,你们瞧这马车若是坐四个就太挤了,且二叔二婶身上都臭烘烘的,怕熏着你们。”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39节 二叔一直垂着的眼神也不再懦弱躲闪,像有了主心骨似的,顺着许升香的话说道:“是啊,你们二婶说得没错,且阿桂的瘟病刚好,要是憋在马车里反倒容易传人,还不如在外头。” 方喻同垂在身侧的手掌悄悄捏成了拳。 漆黑瞳眸里透着极冷的光,远远看着他们。 阿桂不气反笑,琥珀色眸子里看不出什么情绪。 只听得她轻声道:“二叔二婶说得倒是在理。” 二叔二婶两人相视一眼,乐坏了。 许升香连忙绕过阿桂,将她的竹筐往马车上一放,回头招呼阿桂他二叔,“你还杵着干嘛?倒是快过来啊!” “马车陷进泥里了,得推出来才行。”阿桂轻声说着,将一直睡得呼噜震天的老张头叫醒。 “推!推!”许升香高兴得不行,撸起黑乎乎的袖子说道,“我和你二叔有的是一把子力气!” 二叔也难掩激动之色,点点头,走到马车后头抵着。 老张头抹了把睡得迷迷糊糊的脸,惺忪着睁开眼。 “啊...来人帮忙了啊...行!咱们快来推!这都耽误不少功夫了吧,也不知天黑前能不能赶到下个驿站……” 老张头一个人絮絮叨叨的坐上车驾,拉着缰绳,吆喝道:“我喊号子,你们一同推啊!” 阿桂和方喻同两人站在同一边,十分敷衍地帮忙推着马车车壁。 不愿去碰那车轱辘脏了手。 反正二叔二婶想坐这马车想坐得紧,自然会卖大力气。 果然。 马车推出来时,阿桂和方喻同神情轻松,连气儿都没喘。 二叔二婶却是满头大汗,浑身更脏更臭了。 但他们开心地笑着。 为了坐马车,值得啊...! 只是这身上逃难多日的酸臭味着实难闻极了,就连满脸褶子邋里邋遢的老张头也有些嫌弃他们。 皱着八字眉,捏着酒糟鼻。 恨不得马上驾起马车就逃。 第31章 山贼 【二更】感谢订阅 老张头招呼着阿桂和方喻同赶紧上车。 他一刻都不想和眼前这俩臭气熏天的难民多待。 谁料阿桂却道:“张爷爷, 我们不上马车了。这是我二叔二婶,他们连日赶路太过辛苦,我想请您先送他们去嘉宁。” 老张头一愣, 捏着鼻子拒绝道:“这可不行, 大人吩咐了,要将你俩安全送到嘉宁的。” “大人又没说中途不能送别人。”阿桂弯唇笑了笑, 忽然从包袱里拿出个小酒壶,塞到老张头手里,“张爷爷,你先送了我二叔二婶, 再折返来接我们便是。” 老张头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将鼻子凑到酒壶边闻了闻。 真香。 这不是出发时昨晚他在驿站里闻了半晌却舍不得买的好酒么?! 老张头收回酒壶,状似勉强地点头道:“行,你们这俩孩子倒是有孝心的, 你这二叔二婶么...” 他偏头看了看, “瞧着也是快不行了,我便先送送他们吧。” 许升香在旁边听着直捏拳头。 什么叫快不行了? 这死老头咒他们呢?! 老张头瞪了他们一眼, “不过身上太臭是不能上我车的,你们先找地儿洗洗, 弄干净些再上来。” 许升香气结,“这荒郊野岭的,又冻又冷, 你让我们上哪儿洗去!” 老张头往车驾上一靠, 掏出酒壶小口抿着,一脸无所谓道:“那便不管我的事儿了,总之想弄臭我的马车?没门!” 阿桂憋着笑意,仿佛想象到了这大冬天的, 二叔二婶在水塘里冻得直打摆子的模样。 不过她知道,为了坐马车,他们定会咬牙忍着的。 阿桂敛起神色,朝老张头说道:“张爷爷,那我们便不耽误功夫,先走了。我们会一直走去嘉宁的主道,等着您来接我们。” 老张头点头道:“你们随便找个驿站猫着也成,这一直赶路多累得慌。” 他又瞥了眼后边一脸郁闷正商量着去哪儿洗洗的许升香夫妇,不屑冷哼道:“这俩大人也真是的,还好意思抢俩小孩的马车。” 阿桂微微抿唇,不置一词。 他们一直都是这样不要脸的,她都已经习惯了。 阿桂和方喻同没有再等他们。 而是先走。 大路荒凉冷清,两边草木拂风。 阿桂有些恍惚,好像又回到了刚逃难的时候。 如今的天儿,比那时候还冷。 但她比那时候有力气,心里头仿佛也更暖和。 她带着笑意看向方喻同,“把马车让给他们,你心里可有不熨帖?” 方喻同眸底闪过一丝暗光,侧头回眸,声音淡淡的,“求之不得。” 阿桂一愣,没想到他也是这样想的。 看来这小孩的成长,着实喜人。 她抬手,正要揉揉他的脑袋。 手心里却被他塞了个馒头。 还是他咬了一口的。 阿桂哭笑不得,佯装嫌弃道:“你咬了的也给我?” 方喻同的腮帮子有点点儿鼓,“阿桂,你还嫌弃我不成?” “你叫我什么?”阿桂指尖攥着馒头,正要撕扯,忽然半眯起眼看他。 方喻同腮帮子不情不愿地鼓得更高,低声道:“阿姐。” “这才乖。”阿桂弯了弯眸子,嗓音轻柔好听,“你这么乖,我怎么会嫌弃你呢?” 她撕下一小条馒头,塞到方喻同嘴里。 又掰下一块,放到自己嘴里。 又软又绵的馒头在嘴里融化,阿桂忍不住感叹,“真甜呐。” 方喻同微不可查地垂下眸子。 舌尖抵着后槽牙,磨了磨。 ...... 两人赶路习惯了走快。 但因为在苏安城好吃好住歇息了七八日,所以走了大半日倒是一点都不累。 身上还揣着软绵绵的馒头,竹筒里昨儿在驿站里泡好的茉莉清茶。 再加上雨没再下,虽路上还有泥泞,但也比之前好走。 原本逃难时的艰辛褪去不少。 倒像是成了游山玩水一般。 只可惜到了夜里,还是没找到好落脚的地方。 阿桂叹了叹气,无奈道:“瞧起来只能走夜路了。” 方喻同无所谓,又不是没走过。 他在路旁捡了根粗壮的树枝,小小的俊脸上满是豪情壮志,“阿桂,我会保护你!” “又喊错了。”阿桂虽在说他,但琥珀色的眸子在夜色里却很柔和,盛着淡淡的笑意。 纤白指尖提了提他的衣领,轻声道,“夜里冷,莫要将脖子露出来,我可不想再见你染上风寒了。” 方喻同下颌绷紧,身形好像僵了一僵。 旋即慢吞吞说道:“谢、谢谢阿姐。” “你这小孩,越来越乖了。”阿桂笑容盛极,将喝过的竹筒茶递给他,“先喝口,再吃点儿馒头歇歇脚,咱们便继续走了。” 方喻同轻嗯一声,将竹筒接过来,就着饮下。 润了润有些发紧的喉咙后,他接着说道:“若是我们能赶上你二叔二婶的马车,那便最好了。” 阿桂明白他的意思。 他想知道这马车上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 坐在马车上时,两人总是惴惴不安。 如今赤脚赶路,反而松快不少。 阿桂轻轻拂去他肩上的一片碎叶,应道:“那我们走快些,二叔二婶惫懒得很,想必会让老张头找驿站或是客栈歇一晚,不肯走夜路。” 方喻同点头。 提到他们,他眸底闪过一丝极深极深的阴霾。 藏得极好,就连阿桂也没有看到。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40节 …… 两人年纪小,果然精力旺盛得很。 就这样走了一晚夜路,到了天光亮起时才停下歇脚。 一起吃了点肉脯和馒头补充气力,将竹筒里的茉莉清茶饮完。 竟又开始赶路。 这回,方喻同的鞋是走破了。 阿桂瞧着他露在外头冻得通红的脚趾,有点心疼。 忍不住搀着他,劝他歇歇,“不然我们还是找个歇脚的地方住上一日吧。” 方喻同目光淡淡掠过自个儿的脚趾。 忽然耳尖也变得和脚趾一样红。 他羞臊地往里缩了缩脚趾头。 奈何鞋子破的洞太大,无论怎样藏也藏不起来。 他连忙抬手捂住阿桂的眼睛,佯装出几分恶狠狠的凶煞。 “不许低头。” 阿桂失笑,连忙应道:“好好好,我不低头,不看你脚。” 方喻同这才半信半疑地松开手。 但他还是加快了脚步,将阿桂甩在身后,让她只能看到他的脚后跟。 阿桂不得不快步跟上,仍在问他,“真的不必歇会儿么?” 方喻同没回头,也没应她。 反而走得更快了。 阿桂忍着笑追在他身后。 这小孩,又别扭又害臊,真怕以后自个儿万一看到他更丢人的事,可该如何收场。 两人又走了小半日,快走到一个峡谷时,忽然看到远处一辆马车被卡在了峡谷之间。 阿桂脸色微变,连忙拉着方喻同躲到隐蔽的草木之间蹲下。 那马车,眼熟得很,可不就是苏义给的马车? 还有那马车前瑟瑟发抖的三个人影,可就是阿桂她二叔二婶还有老张头啊! 马车前后都有扛着大刀的山贼堵着。 这峡谷的地形优越,最适合山贼们当老窝,做这杀人越货的勾当。 头一回看到这么多山贼,阿桂远远瞧着,都紧张起来。 她指尖微微颤着,掌心沁出一片濡湿,心底不禁想象起若她和方喻同在马车里的场景。 后背冒出冷汗。 这时,忽然一只手伸过来,紧紧攥住了她的手心。 温和有力。 阿桂有些怔忡地侧过头,是方喻同伸手牵住了她。 他漆黑的瞳眸里藏着熠熠而易碎的脆弱,低低说道:“我怕。” 被他这小可怜的模样一望,阿桂原本心底的恐惧惊颤不知飞到了哪里去。 她回握住方喻同的手,轻声安抚道:“莫怕,有阿姐在。” 说罢,她好像还是担心方喻同吓到。 便抬手搂住他,将他的脖颈摁到她的颈窝里埋着,“小同,你莫看了,免得晚上发梦魇。阿姐保护你。” 她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死死盯着远处,专注而孤勇。 “嗯。”方喻同轻声应着,唇角微微翘起,鼻尖萦绕着阿桂身上淡淡的香气。 好像是桂花味的。 阿桂听到远处传来了山贼们气急败坏的声音。 “银子呢?!你们是什么穷酸玩意儿?!不交出一百两银子!老子剁了他的腿!” 一个头顶绑着红头巾的蛮横大汉忽然提着大刀抱住了阿桂她二叔的腿,直接将其放倒在地上。 另一个山贼扬起了刀,恶狠狠地盯着许升香,“拿出一百两银子!不然杀了你男人!” 许升香哆嗦着,闻着空气里被吓出来的难闻的尿骚味,声音尖锐又无奈,“我没有一百两!你杀了我也没有一百两啊!!!” “没有?!”为首的山贼啐了一口,又威胁道,“来人,给我扒光了他们的衣服!全身上下,给我搜!” 山贼们好像觉得挺有趣,哄然大笑起来。 动作也不含糊,直接将许升香也摁倒在地。 有人调笑,“这女人长得丑,但身子倒是不错,要不带回去给兄弟们玩玩?” 有人嫌弃,“妈的这男人就是个孬种,裤子都尿湿了,你们谁来脱他裤子?反正老子不想脏了手!” 阿桂瞧着,脸色又渐渐发白。 可还没忘记要保护方喻同的誓言。 她细嫩的指尖紧紧搂着方喻同的肩膀,却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栗。 山贼为何咬定马车上有一百两? 这不正是苏义给他们的银子么? 若他们在马车上... 若他们被山贼们抓住... 忽然,她的眼睛被一片漫天阴影盖住。 方喻同温暖稚嫩的小手盖住了她的眼眸,动作小心而轻柔。 她听到他在她耳边低声嫌弃道:“阿姐,别看,脏。” 第32章 报名 【双更合一】感谢订阅…… 阿桂的眼睛被方喻同遮得严严实实, 什么都看不见。 她知道,他是反过来在保护她。 不想让她看到这些龃龉龌龊的事情。 所以她并没有挣扎,继续听着远处传来的动静。 这地方很是空旷, 所以山贼们的声音轻易就传了过来。 山贼们七嘴八舌地汇报着他们从许升香夫妇身上, 还有随身包袱里搜到的东西。 都不是什么值钱货,只有几锭碎银子, 连塞牙缝都不够。 寒酸得山贼们牙疼。 为首的山贼一双煞气十足的眼睛在许升香夫妇俩身上来回逡巡,不甘心道:“真找不到?” “真没有。” “罢,先撤吧。” “大哥,这娘们...不带回去玩玩儿?”有山贼眼馋地问道。 “不能动他们。”一声冷嗤响起, “拿钱办事,这点规矩你都不懂么?” 阿桂轻蹙起眉尖。 拿谁的钱?办什么事? 她沉浸在黑暗中思考着,方喻同忽然松开手,“山贼走了。” 阿桂一颗心吓得扑扑直跳。 看到前方重新安静下来的峡谷, 仍然心有余悸。 方喻同指向峡谷右侧的一座山岭, “他们上山了。” 阿桂打量着,小心翼翼忖度道:“不知我们过去会不会被他们瞧见。” 方喻同也思索着, 良久才道:“再等等。” 峡谷之间,虽山贼们都没影了。 但明显老张头三人还是吓得不轻, 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许升香夫妇重新穿好衣裳,战战兢兢地坐在地上,像傻了似的。 老张头也是。 他的酒都被山贼抢走了, 一直在唉声叹气, 难受得很。 阿桂她们等了许久,确认过山贼没有躲在暗处,而是真走了以后。 这才慢悠悠走过去。 许升香听到脚步声,先是一哆嗦, 再看到是阿桂和方喻同,顿时变了脸。 一双红着的眼睛满是怨恨,尖声道:“你这个丧门星!我就知道遇上你准没好事!方才我和你二叔差点被你克死了你知不知道?!!” 阿桂无辜地眨了下眼,轻声道:“二婶说的这是什么意思?为何我听不懂?” 许升香被气到哆嗦得更厉害,“要不是坐了这马车,我们会被山贼拦下么?会被当成有钱人遭抢么?!你说是不是?” 说罢,一片沉默。 许升香又不解气地踢了踢阿桂她二叔,希望他能搭腔。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41节 阿桂看向二叔,眸子里带着不温不火的笑意。 二叔像是被吓傻了,在原地喃喃自语着,腿直哆嗦。 老张头倒是终于回过神来,连忙翻身上了马车,拉起缰绳道:“快、快走!” 阿桂看了他一眼,又稍稍弯腰,低头问坐在地上的二叔二婶。 “二叔二婶,你们快上去吧,不是还要去嘉宁么?” “不去了!还去个劳什子嘉宁?!”许升香撒泼打滚似的往地上一板,扯着乱糟糟的头发骂道,“你这个克星!离我远一点!我这是倒了什么霉哟!居然嫁到你们家!” 二叔脸色僵着,嘴唇阖动,也不知在念叨什么。 阿桂但笑不语,和方喻同相互扶扯着,上了马车。 她又掀起帘子,脑袋从小窗探出来,噙着笑意道:“二叔二婶,真不坐我的马车了么?” 许升香夫妇脑袋摇得似拨浪鼓,仿佛被刚刚发生的事情刺激狠了。 再加上他们的包袱也都被山贼搜罗光,于是站起来拍拍屁股就撒丫子往相反的方向逃。 生怕阿桂再叫马车追上来,将他们摁进马车里坐着。 回想起刚刚阿桂的那个笑容。 他们心里就冷冷瘆得慌。 …… 吓跑了二叔二婶,又避过了山贼这一难关。 阿桂嘴角的笑意虽浅淡,却在眸底深处也轻轻泛着。 马车悠悠重新动起来。 她只松懈了片刻,仍不大放心,又探头出去与老张头商议。 叫他在附近的驿站住几日,再回去便是。 就与苏义说已将他们送到嘉宁。 老张头彷徨了片刻,听到阿桂说起让他在驿站喝酒睡觉时,不由心动。 最后犹疑着,答应下来。 反正有没有将她们送到嘉宁之事,天知地知,他知还有阿桂两人知。 只要大家达成一致,就不必担心说漏了嘴。 阿桂和方喻同下了马车,则靠着一双腿往嘉宁方向走。 虽比乘马车累了许多,但却心安不少。 说实话,坐马车确实太过打眼。 尤其只有个年迈的车夫,若遭人抢劫,根本挡不住。 当不如还是扮做难民。 总没人会盯着难民欺负。 尤其是再咳几声,那就恨不得离你几丈远。 仿佛重新回到了逃难的时候。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 两人兜里揣着银子,食物充足。 天气晴朗,路也好走。 就这样,两人赶了数日的路。 紧赶慢赶,终于在冬至这日,到了嘉宁。 嘉宁城有好几个苏安城那样大。 算是江南最有名的几个城池之一。 内是繁华烟柳,外有湖光山色。 既温柔,又富贵。 只是初冬已至,城内没了那花红柳绿春色撩人的景致。 阿桂与方喻同拿着户籍登记过,领了木牌,便入了城。 嘉宁城对难民并不严苛,一视同仁,也未查验两人是否染了瘟病。 一细问才知,如今天愈渐冷,那瘟病竟跟怕冷似的,已经冻没了。 只是染瘟病者已有万千。 他们却不能再活过来。 阿桂和方喻同走在繁华熙攘的十字长街上。 他忽而开口道:“也不知道陈爷爷是否到了嘉宁。” “定是到了的。”阿桂面上挂着浅浅淡淡的笑容,“只是不知他在何处落了脚,当时也没约好如何寻他。” 方喻同搓了搓冻得泛红的耳朵,指着面前一家小饭馆道:“阿姐,进去吃点儿?” 这些日子,他已经被她磨得自然而然地叫她阿姐。 不必再过脑子。 阿桂弯了弯唇角,“也好,吃了数日的干粮,着实噎得慌。” 进了小饭馆,两人落座,才知今儿是冬至。 便在小二力荐下,点了两样不同的角子。 一样叫燥肉双下角子,另一样是煎角子。 做法不同,各有各的风味。 阿桂给方喻同夹得更多,瞥了眼他冻得泛红的耳朵,抬手替他搓了搓耳根。 “你是小孩,要多吃些。冬至吃了角子才不容易冻耳朵。” 方喻同一边咬着角子,一边不服道:“我才不是小孩!我生辰刚过!” 赶路不知日月长。 方喻同的生辰就在冬至前几日,只是忙着赶路,自个儿都忘了。 阿桂一怔,又往他碗里夹了个煎角子,随口道:“就算你十岁,你还是比我小,还是小孩。” 方喻同轻哼一声,大口咬着角子,“我吃得多,长得就快。等我比你高了,看谁喊谁小孩。” 阿桂失笑,“行,等你长高。” 两人安静下来,专心吃角子。 鲜美细腻的肉馅儿在舌尖迸开,也是一种享受。 忽而旁边那桌人说话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嘉宁书院考核何等严苛,你说你小儿子能拿优等?切,我看你是醉糊涂了吧!” 阿桂两人看向那拍桌子之人。 着实已喝得脸红眼蒙,但还是大着舌头说道:“你怎就知我在撒谎吹牛?!我儿子像我,就是厉害!” “你厉害,你厉害怎的连个秀才都考不上?”旁边桌有人哄笑调侃。 看来都是熟人,吃醉了酒,也就口无遮拦起来。 那醉酒之人还在吹嘘,“当年我那是时运不济!若是我十岁前能进嘉宁书院,你瞧我能不能拿个状元回来!” 阿桂蹙起眉尖,听着大家谈笑才知,那嘉宁书院竟只招收十岁以下的学生。 若超了年纪再想进书院,那便是难于登天。 只有那权宦富贵子弟才有一丝可能。 她紧着眼神看了看方喻同,“幸好,再晚一年,你就去不了那嘉宁书院了。” 方喻同撇了撇嘴,不甚在意地放下木箸,“去不了就不去呗,又不是非要去那。” 阿桂听着,脸色一凝,“你不去那,还想去哪?嘉宁书院乃四大书院之首,已是顶好的了。” 方喻同瞥眼道:“我寻思着去学门手艺也挺好的。杀猪就不错。阿姐,你觉得如何?” 阿桂冷笑一声,“我看你就是猪。” “……”方喻同嘟囔一声,“生气也别骂人呀。” 阿桂睨了他一眼,庆幸道:“听说那嘉宁书院的考核难于登天,十之八九都要被刷下去的。幸好你有推荐信,可以免试入学。” 方喻同眸色一怔,暗下去。 没接话。 吃饱喝足,又听了一嘴嘉宁书院的种种传闻。 阿桂满意地叫小二过来付过账,和方喻同离开小饭馆。 听他们说着,她越发想让方喻同去那嘉宁书院。 那儿治学严谨,树人无数,即便他不能博个功名回来,至少也能成长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她弯起唇角,同方喻同说道:“我们先去街上逛逛,瞧瞧能不能遇见陈爷爷。” 方喻同点头,只是有些心思重重的样子。 两人逛了大半日,被冷风吹得脸颊生疼。 但果然如他们所料,嘉宁城这么大,似海底捞针,哪儿那么容易找到陈爷爷。 反倒是路过了嘉宁书院报名的地儿。 围得那叫一个人山人海,估摸着城内十岁以下的孩子都被爹娘叫来报名了。 阿桂有些诧异,没想到嘉宁城向学风气如此浓厚。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42节 天色渐渐暗下来,两人只好寻了间客栈暂住。 要干净整洁的,又要便宜的。 倒是不容易找。 尤其如今嘉宁书院将开考核,许多其他州县的也赶过来报名。 城内的住宿便紧张起来。 方喻同提议两人还是住一间,能省不少银子。 阿桂皱着眉头答应下来,如今她们兜里的银子只出不进,坐吃山空,能省一些便是一些。 到了屋子里,阿桂小心翼翼地脱下鞋袜,泡进热水里。 呼吸顿时顺畅不少,好似又活了过来。 连着赶了这么多日路,脚都肿了不少。 她眯起舒服的眸子,看向方喻同,“你也试试?” 方喻同目光划过她泡在木盆里雪白的脚踝,别开眼,“不必。” 阿桂随他,转口问道:“对了,那份推荐信可还在你身上?仔细可别丢了,明日我们便去把名报了,免得夜长梦多。” 方喻同皱了皱眉,忽然坐下来,一副任你宰割的模样,坦坦荡荡地说道:“推荐信,我撕了。” 阿桂一愣,疑惑的目光看着他。 “那个苏义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给的东西,我膈应得慌。”方喻同轻哼一声,昂起脑袋。 “……”阿桂怔忡片刻,目光微凝,打量着他的神色,“还有旁的原因,是也不是?” 方喻同没想到她这么快就看穿了他,闷哼一声,垂下眼去。 阿桂抿了抿唇,明白了什么,“你不想去嘉宁书院?” 方喻同抬起眼皮看着她,又重新垂下眼睑,心虚地轻声“嗯”了一下。 “为何?”阿桂好脾气地看着他,眸光柔和,认真询问,“你不必怕,我只是想知道为何。” “我不喜欢读书,不想参加科举,更不想去当官。”方喻同闷闷地说着,眼眸耷拉下去,兴致缺缺的模样。 阿桂愣了愣,脚底的木盆里泛起浅浅的涟漪。 “是因为你爹?” 方喻同点点头,又摇摇头,往后靠了靠,“只是觉得...没什么意思。” “读书没意思,科举没意思,当官更没意思。” 阿桂嘴唇微抿,轻笑道:“你可听过几句话?‘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男儿若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1’,你瞧瞧,若你肯读书,良田、高堂、车马、妻子都不会缺,岂不美哉?” 方喻同听得一愣一愣的,直直地看着她,“你...你怎会懂这么多?” “我也是听我三叔说的。”阿桂弯起唇角,想起三叔,眼底笑意涟涟,“他...是个很有趣的人。这话,似乎是新帝刚即位没多久说的,鼓励天下人都要多读书。” 方喻同忽然不屑地撇嘴说道:“高官厚禄又如何?如今这世道,就是当了大官,也改变不了任何,只能与那些贪官污吏混迹在朝堂之上,既不愿同流合污,奈何又无能为力。” 这话,倒不像是方喻同说的。 阿桂听出了他语气中的模仿之意,迟疑着问道:“这是你爹说的?” “嗯。”方喻同垂下眼,勾拨着手指玩弄起来。 “可是。”阿桂长睫轻颤,低声道,“你爹走之前跟我说,让我叮嘱你好好读书,考取功名,光耀门楣。” 方喻同手指一顿,抬起头看她,下颚绷得有些紧,“这不可能。” “或许你爹走的时候忽然明白了吧。” 阿桂能想象方秀才缠绵病榻郁郁不得志时,和方喻同说的那些牢骚话。 “虽无能为力改变一滩烂泥似的整个朝廷,可,若考取了功名当了官,至少能护住一方百姓。” 阿桂顿了顿,又道,“你还记得苏安城那些染上瘟病的难民么?那个六婶?还有那对可爱的龙凤胎。” “若你是城主大人,至少他们不会死,他们的人生轨迹将被你改变,被你拯救。” 方喻同漫不经心地沉默了半晌,忽然站起来打了个呵欠。 “明日再说吧,我困了。” 阿桂摇摇头,失笑。 这小孩,估计和他说这些大道理也没用,他压根儿就听不进去。 只是他为何不肯读书? 还搬出方秀才的那一套来压她。 说不过她,就干脆装困,不肯再说了。 真是...幼稚。 阿桂抿起唇角,指使着他将床铺好,自个儿睡去。 她又就着油灯,将那双还未缝好的鞋拿出来,悄然忙碌着。 …… 翌日。 忙了小半宿的阿桂仍比方喻同起得早。 她直接去掀方喻同的衾被,捏着他睡得热乎乎的耳朵。 “快些起,咱们早些去报名,省得排队。” 方喻同睡得似猪,怎么拉都不肯起。 阿桂觉得他是在装睡,以此来逃避去报名考核。 实在没辙,她只好弯腰挠他腰。 这下他再也装不下去,哈哈笑起来。 反手也来挠阿桂。 两人闹成一团,嬉笑怒骂。 这小孩一看就是在村里经常和小伙伴们闹着玩儿的。 阿桂竟有些闹不过他。 最后没法,只好低低投降认输。 方喻同顿时得意起来,眉飞色舞的,漆黑瞳眸亮得惊人。 只是阿桂一提让他快些穿好衣裳鞋袜,好去报名时。 他整个人又都蔫儿了。 不过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 方喻同也拗不过阿桂。 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跟着她出了门。 往昨日报名的地儿去。 他们确实来得早,报名的人三三两两零星站着。 嘉宁书院负责接待四方报名者的是一名典谒2,姓乐。 他搬了张长桌和椅子就坐在嘉宁城最大那间书坊的门前,神情悠哉。 见今日人还不算多,索性就先介绍介绍这入了嘉宁书院读书的好处,叫人来得更多些。 他一项项说着,阿桂她们听得认真,也终于明白为何嘉宁城适龄的孩童都要来报名考核。 这报名考核是要付银两的。 一串铜板,不算多也不算少。 但若是通过考核,进了嘉宁书院,那就好处多多,妙不可言了。 首先便是这嘉宁书院教得好,只要跨进这门槛就相当于半个名字写在了金榜上。 能考取功名,光宗耀祖的大好事,谁也不愿让自家孩子错过。 再则当今新帝鼓励书院办学,所以这凡是家中有孩子在嘉宁书院的,都可减免赋税。 还有,嘉宁书院的学生若在书院的月考和大考之中拿了优等,还有朝廷奖励的银两,甚至比一家人忙活一整年攒得的银两都多。 只要入了书院,以后既可当大官,又可补贴家中生计。 还能住在学院里,有吃有喝。 父母们都恨不得将家中年幼的孩童塞到嘉宁书院里去。 只是这等好事,自然大多数人都只能想想而已。 据旁边那位大婶说,嘉宁书院这考核之难,几乎是千里挑一。 望着人们憧憬又期待的眼神,乐典谒笑容颇为自得。 身为嘉宁书院的一份子,他每年最乐见的就是来这城里招学生,瞧见大家求学若渴的眼神,还有对嘉宁书院的敬仰向往,他便十分高兴。 阿桂也连忙拉着方喻同排到了队伍后面。 只是他仍不情不愿的,撇着嘴,被她按头似的一步步缓缓前进。 前头的人不多,很快就轮到了他俩。 乐典谒眯着笑容道:“伸手。” 方喻同闷闷不乐地抬起手,乐典谒将他的手腕一把扣住,开始为他摸骨龄。 这是乐典谒的一手独门绝技,所以书院这每年招收学生都是让他来的。 乐典谒摸完,皱了皱眉道:“满十岁了,年纪倒是有些大,这时候进书院开蒙太晚,以后成就肯定比不上那些小小年纪就入书院的。” “……”方喻同忽然回头看阿桂,“那不去了吧?还能省下一串铜板。” 乐典谒看着阿桂手里的铜板,忽然笑了笑,“你这阿弟虽年纪大了一些,但也能称得上俊杰。毕竟有句话叫,识时务者为俊杰,哈哈哈。”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43节 阿桂盯着乐典谒,能看得出他没有恶意,只是口无遮拦了一些。 不过他说得确实也没错,年纪大的孩子优势全无,不浪费铜板也是对的。 毕竟官宦子弟都是三四岁便开始读书认字,开蒙教育。 你十岁才进书院开始读书,人家都已经能作出一篇让人称绝的文章了。 阿桂敛下眸,将铜板和户籍一并递上,温声道:“请典谒为我阿弟发放号牌。” 乐典谒叹气摇头,接过,仔细查了查方喻同的户籍。 主要是看家世是否清白。 “哟,你爹是秀才?”乐典谒这回倒是正眼看了看方喻同,“这么说你已识字?这样算来的话,你若入书院倒也不比七八岁的差,只是仍不如四五岁的有优势,他们年纪小,可塑性也更强些。十岁……咱们书院十岁的童生都一大把了,你来得太晚了啊……” 乐典谒仿佛在为方喻同惋惜。 方喻同不太明白他为何非要纠结十岁这个年龄,歪眼看他,有些郁闷地说道:“典谒为何总说若我入了书院如何如何?难不成是觉得我一定会通过考核?” 你这不是咒我吗? ------ 1出自宋朝皇帝真宗赵恒。为了后续剧情发展,私设成当朝新帝之言。本书大多背景架空宋,私设同样多,不必纠结。 2典谒:书院中专管接待宾客及四方来自学者。来源网页搜索。 第33章 考核 【一更】感谢订阅 乐典谒被他质问得一愣, 也反应过来。 是啊,可惜个什么劲儿呢。 嘉宁书院的考核到底有多难,乐典谒再清楚不过。 他失笑, 摇了摇头道:“抱歉, 只是想起了些前尘旧事,才忍不住感慨一番。你......” 乐典谒觉得他通过考核的希望不大, 便如往常一样口无遮拦道:“我估摸着你是过不了考核的。但莫要灰心,就当长长见识。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你虽不能考取功名,但也会有一番好天地。” 方喻同点头赞同, 回头对阿桂说道:“这位典谒说得挺对的,不如我还是去当个杀猪状元吧。” 阿桂:...... 乐典谒:? 倒也不必如此灰心。 他还想再说点什么,鼓励鼓励这已经自暴自弃的可怜孩子。 没想到他压根就插不上话。 这姐弟俩聊得火热,就像是在另一个世界似的, 一点儿缝隙都不给人留。 阿桂捏了捏方喻同的耳朵, 轻嗤道:“你又说胡话,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你爹不是教过你么?” 方喻同嘟囔着,“可我刚才又学了一句,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阿桂继续搓他耳朵,“你这细胳膊细腿的, 还想当屠夫?” 方喻同微抿着唇, “我这不是还没长大么?再说,不是还有你么?你力气大,可以在旁边帮我把猪按住。” “......”阿桂先一把按住方喻同的头,朝半天插不上话的乐典谒说道:“多谢典谒, 这号牌领了之后,何时参加考核?” “哦,你们明日天亮便去嘉宁书院的山下即可。”乐典谒后知后觉回过神来,将方喻同的号牌递到阿桂手上,“莫误了时辰。” 方喻同不情不愿地拿着自己的号牌,脚步拖沓地跟着阿桂离开排队的长龙。 明日要参加考核,阿桂便叫他一块早早回了客栈,休养生息。 听说这嘉宁书院的考核很难,不止是读书的天赋,就连身子是否康健,品行是否端正这些也要一一考校。 方喻同原还想出去逛逛的,找找陈爷爷,再同阿桂吃吃喝喝玩一玩。 都比明日要去参加那个劳什子考核要好。 阿桂也不明白他怎的对读书抗拒如此大。 到了晚上,他仍不肯早睡。 阿桂只好又劝他,“你早些睡,明日才有精神参加考核。” “阿姐,我不想去。”方喻同鼓起腮帮子,小声道,“那典谒也都说了,我就算进了嘉宁书院,也没什么出息,倒不如咱俩在嘉宁成支个小摊子?” 阿桂轻轻敲了一下他的脑门,“你忘了么?若在嘉宁书院里头得了优等,朝廷奖励你的银子比一家几口忙活生计赚得还要多。” 方喻同不忿地咬了咬唇,苦着脸说道:“那优等听起来多难啊。” “你对自个儿没信心?”阿桂挑眉看他,疑惑道,“我一直觉着你聪明伶俐,不必任何人差。” 方喻同被她说得一怔,耳根又像是害臊的红起来。 阿桂见状,唇角弯得更深,眸光柔和而认真地看着他,“小同,你很棒,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你自个儿。” 方喻同忽的扭开身子,将衾被一扯,埋起脑袋闷声不说话。 阿桂忍笑摇摇头。 这小孩,她算是看明白了。 大抵是面子怕,怕自个儿进了书院拿不到优等丢脸,又怕连书院考核都通不过,那就更丢脸。 所以,才不愿意去的吧。 其实对于科举为官,方喻同除了之前听方秀才埋怨过几句,有一点点的抵触之外,倒也没有太多余的心思。 基本是无所谓的态度。 没有很强烈的渴求,也不是特别的抗拒。 总之被阿桂赶鸭子上架似的,第二日就这么被阿桂从被窝里拉了起来。 他揉了揉颇惺忪的睡眼,看了一眼外头还没亮的天色,苦兮兮地重新闭起眼,求饶道:“阿姐,这还早着呢,你且让我再睡会儿。” “昨日你睡得早,所以不必再睡了。”阿桂拍着他的背,“睡多了反倒容易犯困。” 方喻同眯着眼角,打着哈欠挤出一两点湿漉。 阿桂带着笑意,“你瞧瞧这是什么?” 她从背后拿出一双崭新的鞋。 方喻同的眸子顿时放大,惊喜地看着,“给我做的鞋?这么快就做好了?” “是啊。”阿桂弯腰将鞋放下,眸底困意和笑意交织着,“你试试合不合脚。” 方喻同迫不及待地穿上,喜得眼睛都弯了起来,“真暖和,真软。” 阿桂的手艺极好,仿佛比他穿过的一双鞋都要舒服贴脚。 他对上阿桂的眼睛,看到她眸底的红血丝,又是一怔道:“阿姐,这是你熬夜做的?” “嗯。”阿桂轻声应着,伸了个懒腰道,“想着你今日要去考核,穿上新鞋,有好兆头。” 望着阿桂盈盈的眸子,里头满是对他考核的期待。 方喻同身子不由一僵。 又听得阿桂说道:“若你要是能考上嘉宁书院,以后你的衣裳和鞋靴,我都亲手帮你做。” 方喻同一听,抿了抿唇,立刻朗声应了。 “阿姐,我一定会考上的!” 阿桂见他转变如此之快,不由失笑。 这小孩,仿佛都是为了她才努力似的。 “你呀,要为以后盘算。”阿桂谆谆善诱道,“进嘉宁书院读书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你的未来考虑。” 方喻同漫不经心地撇了撇嘴,“未来有什么好考虑的。” 只要有阿桂在,其他如何都无所谓了。 ...... 阿桂没有陪着方喻同去嘉宁书院。 因嘉宁书院并不在嘉宁城内,而是在几里地外的一座高山之上。 城门口有这些日子专门送人去嘉宁书院考核的马车,但是少不了要银子,而且还不便宜。 为了省钱,阿桂只好让方喻同一人去。 送他上马车前,阿桂再三叮嘱他要认真考,莫要生了懈怠之意。 方喻同应了又应,目光总是忍不住划过脚上穿的鞋子,然后唇角便泛起灿烂的笑意。 阿桂见他这样,也跟着无奈地笑笑。 不知将这鞋子赶工做了给他,到底是能鼓励他,还是会让他分心。 “好了,你先专心考核,新鞋以后有的是。”阿桂将他推上马车。 里头似乎还有不少孩童坐着,眼神或是新奇,或是紧张。 ...... 等方喻同走后,阿桂自个儿在街上逛了起来。 方喻同有一点没说错,他们不能坐吃山空,她若能寻到地方支个小摊倒是不错。 如今天色刚亮,嘉宁成最是繁华熙攘的十字长街上,人也并不多。 但有几个小摊已经支了起来,烟火风味,隔着老远闻到,也都勾得有些饿了。 阿桂走到一位妇人的油饼摊前,已经烤好了的油饼和糖饼装在不同的竹合里,盖着一层薄薄的白布,捂着热腾腾的气儿。 如今天冷,饼也凉得快。 妇人见阿桂过来,忙殷勤地问道:“可要来两个饼?刚出炉的,五文钱一个,皮薄酥脆,好吃得很!” 这样冷的早天儿出来,妇人冻得脸颊都有些发红,眼神却是亮的,紧盯着阿桂。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44节 五文钱不算贵,尤其是这刚发过大水闹过瘟疫的时候,算挺良心的了。 阿桂弯唇朝她笑笑,掏出五个铜板,放到妇人手中,“有劳了,我要个糖饼。” 妇人仿佛很少见到阿桂这样客气的,笑容里多了几分无措,沾着面粉的手在围裙上擦擦,才弯腰给阿桂拿饼。 还是热乎的,但也不烫手。 阿桂轻轻咬了一口,又酥又软,还沾着一丝丝糖的甜味儿。 这巧这时街上也没什么人,阿桂吃着糖饼便与那妇人闲聊了几句。 不聊倒是不知道,原来支个摊子也有这般多的讲究。 既要选择人多的街口,又要仔细琢磨着嘉宁城百姓的口味来,置办支摊的家伙什儿和食材也需要一笔不小的花费,还容易成赔本买卖。 说来说去,倒不是像方喻同所说,那般简简单单就能支个小摊赚银子的事儿。 渐渐街上人多了起来。 妇人笑容满面地忙着接待各路食客,阿桂也吃完了手中的糖饼,又独自个儿逛了起来。 她秉承着一直只吃个五六分饱的习惯,路过其他小摊,如卖大小米水饭、羊肉小馒头、七宝五味粥一类的,也没有再买。 回了客栈,阿桂仍在琢磨着以后的生计。 她的手艺不错,若是不支食摊,绣些精巧的手帕帐幔一类合该也能叫人喜欢。 ...... 这一琢磨,就到了黄昏时分,才等到方喻同回来。 小孩藏不住事。 他一推开门,阿桂瞧着他眼角眉梢的得意,就知他考核过了。 阿桂喜极,站起身来问他,“你可是过了?” 方喻同点点头,自得道:“我就说,那考核也不难。” 他这会儿倒是自信了起来。 阿桂笑道:“瞧你这手和脖子都冻红了,走,我带你去对面小饭馆吃羊肉汤暖暖身子,你不是一直念叨着想吃肉么?” 方喻同见阿桂笑得这样开心,神情也越发高兴,不在意地搓了搓手。 “我这是爬山冻的,你可不知道,那第一轮考核便是让我们在一炷香的功夫爬到山顶的书院门前,就这一轮,就刷了三四成的人。” 他虽是在埋怨,实则是炫耀。 “不过,我倒是头几个爬上去的,叫他们吃了一惊。” 阿桂哪里听不出来,顺着他的话柔声说道:“是是是,多亏这些日子咱们赶了那么久的路,爬那山对你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 方喻同轻哼一声,快步走进小饭馆里。 第34章 生计 【二更】感谢订阅 正是饭点儿, 小饭馆内热闹的时候。 十几张小方桌坐满了一大半,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红光满面, 聊得热火朝天。 阿桂和方喻同选了张偏僻些的桌椅坐下,小二后脚就跟了过来, 递上竹筒食牌。 上有羊肉汤饼、羊肉蒸饼、羊皮花丝、升平炙一类的菜名儿,都和羊肉有关。 两人都爱吃羊肉,不嫌那味儿臊,反而都闻着香得很。 这两日从这家小饭馆门前经过回客栈, 在外头都能嗅到那股厚重的羊肉香味,没少馋。 只是奈何囊中羞涩,每每都只能默默咽着口水,屏着呼吸, 回客栈里就着那肉香味, 咬几口干巴巴的窝头。 今日,方喻同过了考核, 算得上一件极大的喜事。 阿桂仍是咬着牙带他来这儿,瞧着那食牌上标着的银钱, 可都不便宜。 见阿桂两人一直盯着食牌不说话,小二善解人意地问道:“二位客官可是不识字?我可以为二位说说。” “谁说我不识字?”方喻同皱了皱眉,挑眸看他, “嘉宁书院听说过没?” 小二点头, 与有荣焉地笑道:“那哪儿能不知道呀!这可是咱们嘉宁城最大的一块招牌。” 方喻同拍拍胸脯,骄傲道:“我,今日过了嘉宁书院的考核,特来庆祝一番。你说我识不识字?” 小二一愣, 诧异地看着方喻同,连忙夸道:“哟!没想到这位小客官这么厉害!” 阿桂含笑的目光划过方喻同的小脸。 瞧他嘚瑟的,当时还直喊着不肯去呢。 最后,两人还是不大舍得兜里的银子,只点了一碗羊肉汤饼,两人分着喝。 方喻同瞧了瞧旁边桌一碟碟的肉,狠声咽着口水道:“阿姐,等我以后拿了书院的优等赏银,再请你吃肉吃到饱!” 阿桂忍笑,“若你真能拿到优等,不必你请我,我亲手做给你吃,管饱。” 方喻同漆黑的瞳眸熠熠而动,透出几分期待来。 阿桂的手艺,那自然是不必说。 在他看来,比这馆子里的还要美味许多。 羊肉汤和饼是盛在不同的碗里端上来的。 要将干饼掰碎了,泡在汤里吸了汤汁,再夹一片里头切得厚厚的羊肉片一块咬。 那个肥美鲜嫩,自不必多说。 就连浮在油汤面儿上的翠绿葱花,好似也蘸了羊肉味儿,香了不少。 方喻同咽着口水,眼眸直直地望着面前的羊肉汤。 可阿桂还在不紧不慢地掰着饼,一点点地泡进汤里。 他不好意思先喝,只好攥着拳头笔直坐在长凳上。 阿桂瞧着他那小馋猫却又忍耐着恨不得抓耳挠腮的模样,有些好笑。 她慢条斯理地掰着饼,轻声问道:“今日那考核到底考了些什么,你倒是说来听听?” 方喻同喉咙鼓动一下,说道:“便是有书院的人在山脚下守着,让我们在一炷香内爬到书院山门前,才算有资格参加考核。” “没想到这嘉宁城的孩童都娇生惯养的,爬得太慢,倒是外乡的都伶俐些。”方喻同不知想到什么,哼哧一笑,继续说道,“我是第三个到的,厉不厉害?” 瞧着他稚嫩眉眼之间的得意,阿桂夸道:“厉害,那后来呢?” 被阿桂一夸,方喻同就如同被抚顺了毛的狗儿,只差没个尾巴在后头摇了。 眸子弯起,继续同阿桂说道:“后来到了山门前,有个穿青衣的中年男子抱着纸笔问大家,可曾读过些什么书,能认多少字。” 阿桂翘起唇角,“你跟着你爹,应当读了不少书。” 方喻同轻“嗯”一声,想到他爹,忽然眉眼敛了几分,低声道:“我认的每个字,都是爹教我的。那时候再惦记着和大胖小胖出去玩儿,恨不得早点认完他指的那些字,谁知他见我认字认得快,反而每日又多写了字教我。” 说起来,方喻同委屈得不行。 早知道就不学那么快了。 阿桂轻声笑了笑,可见这小孩是真的聪明伶俐。 只是顽劣调皮,成日就想着招猫逗狗的,也不知当时方秀才有多头疼。 方喻同垂下眸子,在长凳上抠了几下。 现在,若能换回他爹活着,他成日读书认字都不会再嫌烦…… 阿桂将泡着碎饼的羊肉汤碗往方喻同面前推了推,“吃吧。” 方喻同抬眸一看,她只拿了个小碗,盛了一小半在小口抿着。 他抿紧唇,不由分说地又舀了一勺放到她碗里,直到两人的一样多,才住了手。 “你若是总让着我,我就再也不叫你阿姐了。” 阿桂失笑,“就因我是阿姐,才该多照顾你一些。” 方喻同撇起嘴,“那还是我当你兄长吧,我来照顾你。” 这小孩较起真来就没个完。 阿桂只好岔开这个话题,淡声问道:“后来呢?又问了些什么?” “没再问什么,就有人带我到了个小隔间里,念了一篇文章与我听。”方喻同吸溜了一口汤汁,说道,“那文章有些长,大概念了一盏茶的功夫他才念完,然后他便让我将听到的背出来,能背下多少便背多少。” 阿桂好奇道:“你背了多少?” 方喻同故作神秘地将头往前倾,“你猜猜。” “一大半?” 方喻同露出了被小瞧之后的不忿神情,轻哼一声道:“我全都背出来了。” 阿桂意外地看着他,眸子微微放大,连羊肉汤饼都忘了吃,“你、你全都能背下来?” 方喻同勾了勾唇,点头道:“我爹说,这叫过目不忘。” “……”阿桂总算明白,为何方秀才走之前叮嘱她,一定要告诉方喻同,让他好好读书科举光耀门楣。 过目不忘这样厉害的天赋,他若不去读书科举,着实可惜。 方喻同见阿桂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漆黑瞳眸中带着闪烁笑意,说道:“最后那人便问了我,是否知道那篇文章是何意思,或让我说说自个儿的见解。” “你如何说的?” 方喻同眸子有些不自在,别开眼道:“就...随口说了几句。” 阿桂见他这样,无奈地揉了揉眉心,估摸着他又说胡话了,指不定还被训了几句。 不过他既能第三个爬上山,又有过目不忘的天赋,想必也会留下他。 听方喻同这么一说,阿桂倒是知道这嘉宁书院的考核难在了何处。 体力、基础、天赋、悟性缺一不可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45节 读书,向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 方喻同过了嘉宁书院的考核,阿桂心里这一块大石头就落了地。 说实话,让他去参加考核时她也没报什么希望,只想着若是考不上,再去寻个差一些容易入些的书院便是。 没成想他这般争气,一下子就考上了。 方喻同说,只等再过几日,嘉宁书院的学生招满了,又要再去山上,见嘉宁书院的山长。 阿桂道这是好事,第二日想拉着他去买一身新衣裳。 可方喻同却不愿意,说阿桂答应了他,以后他的衣裳她都给他亲手做的。 阿桂无奈,她不是食言之人,只是最近还要忙着寻找生计,不得空给他做新衣裳。 方喻同倒也不急,他如今的衣裳只是旧一些,袖口和裤脚都短了一小截,稍改改就是。 如今帮着阿桂寻个好生计才是要紧事。 于是两人白日里一得空,便去嘉宁城里转悠,瞧瞧有什么适合阿桂做的。 最先方喻同提议的是支个小摊,就卖些吃食。 嘉宁城几条主街上的小摊两人都转过一圈儿,各色吃食皆看过闻过。 也有少许格外火爆的,两人也尝了一些。 比如那嘉宁城内桥舟夜市最有名的旋炙猪皮肉,还有那南角楼街巷尾的赤白腰子,以及那江楼东街巷的诸般蜜煎香药等等。 方喻同都一一尝过,却皱着眉评价道:“阿桂,你随手烤的泥鳅都比这个好吃!” 阿桂失笑摇头。 方喻同原撺掇着她支个小摊,可一打听,得起早贪黑,风里雨里,又摇了摇头劝道,“阿姐,这着实太辛苦,不适合你,还是再瞧瞧。” 后来,他又瞧见有妇人在卖鞋。 私下里又与阿桂说:“阿姐,你给我的鞋比那妇人做的鞋精致许多,你的一瞧便穿着舒服,穿起来自是更不必说,她的么...就只是勉强当鞋而已。” 阿桂再次失笑,淡声道:“那是自然,我给你做的鞋,那是用心才能做出来的。” 方喻同一听,好像想到什么,连连摇头道:“不行不行,卖鞋也不行。” 他小声嘀咕着什么,阿桂也没听清。 再后来,方喻同又觉得浆洗衣服也不错。 阿桂洗过的衣裳都又干净又熨帖,比旁人都好。 可见过那些浆洗衣服的一双又红又裂的手,他吓得赶紧拉着阿桂逃。 又后来,他瞧着街上那些琳琅满目的绣品,又说没阿桂的绣工一半好。 阿桂眼睛微亮,正说绣些东西出来卖也不错。 可方喻同又立刻否了,“不行,你干起活儿来就没日没夜的,若总熬到晚上绣,眼睛受不住的。” 阿桂好笑地揉着眉心,无奈地听他胡说胡闹。 这样走了一大圈儿下来,她倒是什么都厉害,什么都比别人做的好,却是什么都不适合她。 “如此说来,样样都辛苦,我倒是都不必做了,成日待在家中最好。”阿桂指尖戳了戳方喻同的额头,轻嗤一声。 方喻同眼睛一亮,却是拍了拍大腿道:“阿姐说得没错,你就松散些,每日什么都不必做。” “坐吃山空,那谁赚钱养家?”阿桂反问道。 “这不是有我么?”方喻同眨了眨眼,脱口而出。 第35章 小年 【双更合一】感谢订阅…… 阿桂轻笑着摇头, 拍了拍他的脑袋,“你呀,还是个小孩。” 方喻同鼓起腮帮子, 又不乐意了, “谁说我还是小孩?我都通过嘉宁书院的考核,很快就是读书人了!” “是是是。”阿桂淡笑着应他。 “等我入了书院, 以后月考和大考拿了优等,就能赚银子回来。”方喻同倒是踌躇满志,连这算盘都打好了。 阿桂弯起唇角,也不打击他, 只是问道:“那优等可不好拿,你怎的这般有信心?” 方喻同抿了抿唇,漆黑瞳眸熠熠的看着她,“因为...我要赚钱养家!” 他的眉眼之间仍有稚气, 可说出的话, 却已满是责任和担当。 阿桂温柔地笑着看他,心里暖暖的。 有种我家傻儿子终于长大了的满足感。 她忍不住揉了揉他的脑袋, 轻声道:“好啊,那我等你能早日赚钱养家的那一天。” 方喻同胸脯挺了挺, 仿佛想到了以后的这一幕,小表情还挺骄傲。 …… 就这么过了几日,阿桂仍没找到生计可忙, 反而被方喻同添了乱, 原本有的头绪也被他说得乱糟糟的。 她不怕辛苦,可方喻同若是捣乱,她也开不成。 转眼到了方喻同去嘉宁书院拜见山长的日子,阿桂特意让他提了些串好的肉脯和一篮子水鹅梨去。 回来时, 他东西不仅没送出去,反倒还多提了几斤米面和一条生鱼回来。 阿桂眼皮子一条,诧异道:“你这不是抢了同学的吧?” 方喻同闷闷地看了阿桂一眼,“你就不能想我点儿好吗?这是山长送我的,才不是我抢的。” 阿桂哭笑不得,“我叫你给山长送东西,你倒好,反过来让他送了你。” 方喻同敲了敲唇角,眼眸微微上挑道:“阿姐,那山长,你也认识的。” 阿桂有些意外,“哦?” 方喻同掏出一张宣纸,在阿桂面前晃了晃,“嘉宁书院的山长就是那日我们帮他推了马车的那位大人,他还将陈爷爷住的地址写给了我。” 阿桂眸光晶亮,迫不及待地拿过来瞧。 上写着南角楼外街巷,进旧枣门内投东,过门洞而入,巷尾深处。 不愧是嘉宁书院的山长,这随手写的一行字也是铁画银钩,风骨自然。 阿桂指尖抚了抚,弯起唇道:“小同,我们走吧,去找陈爷爷。” 方喻同笑道:“好,许久未见陈爷爷,不知他身子骨是否还硬朗。” …… 南角楼外街巷算是嘉宁城最繁华的一条主街,铺席众多。 金银彩帛、衣物书画、香药食店比比皆是。 大街小巷连成一片,亦住了许多大小人家。 循着地址所写,两人找到巷尾深处,外街熙攘热闹的动静传进来已显得似有若无,倒显得僻静许多。 阿桂踩上门阶,轻轻敲了敲。 方喻同手上还提着米面、生鱼、水鹅梨,肩上挂着肉脯,嘟囔道:“陈爷爷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阿姐你要重点敲。” 阿桂未来得及应他,门就开了。 陈爷爷拄着拐杖笑骂道:“你这臭小子,隔着门就听见你编排我了!” 方喻同郁闷地看向阿桂,“原来陈爷爷的耳朵这么好使?” 阿桂失笑,将他手上的东西接过来,拿进陈爷爷的院子里,“陈爷爷,许久未见,你身子骨倒是瞧着硬朗了许多。” 陈爷爷笑道:“这嘉宁城气候好,风水养人呐,我在这儿住了些时日,这腿脚酸痛的老毛病都好了不少。” 方喻同指着阿桂提进来的米面说道:“陈爷爷,这是山长托我带给你的。” 陈爷爷感慨道:“晏山长真是好人呐,这些日子一直对我照顾有加。” “咦?你怎的遇见了他?”陈爷爷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应当一直在城外的嘉宁书院才是。” “陈爷爷,这你就不知道了。”说起这事,方喻同挑起眸子说道,“我前几日,去参加了嘉宁书院的考核,这不是一不小心就通过了么,所以今儿又去了嘉宁书院,见了山长。” 陈爷爷在嘉宁城住了这么久,自然知道嘉宁书院有多厉害,要过那考核有多难。 他睁大着眼睛看着方喻同,“孩子,你进了嘉宁书院?那将来你这出息...” 陈爷爷啧了一声,不知道如何形容。 方喻同挑了挑眉梢,左右看了眼问道:“陈爷爷,如今你就一人住着么?” “是啊。”陈爷爷说道,“这也是晏山长替我寻的,虽偏了些,但每月才租一钱银子,倒划得来。” 阿桂点点头,轻声问道:“陈爷爷,你儿子他们……” 提到他们,陈爷爷的笑容淡了几分,眸光黯淡道:“不知他们去了哪里,只是……” “就当我没离开南马村,死在那场洪水里了吧。”陈爷爷忽然顿了顿,自嘲道,“当时他们扔下我不管,我便彻底寒了心。” 方喻同忽然朗声道:“我们管你。” 陈爷爷闻之一笑,脸上的笑容又轻松起来,“是啊,我这不一直等着你们来嘉宁么?等了这么久,还差点儿以为你们不会来了呢。” “你们瞧,屋子我都给你们收拾好了。”陈爷爷侧了侧身,指着东边的两间屋子,“你们姐弟俩一人一间,两屋之间还有个小门,方便来去。” 刚刚只顾着说话,两人都还未没来得及打量陈爷爷住的院子。 如今一瞧,虽然不大,但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院子正中是一口井,两旁垦了两块小小的菜地,洒下没多久的种子刚发了嫩绿的芽,在寒风中显得格外稚嫩却坚韧。 正对着院门的是一间正屋,东边和西边则各有两间屋子。 陈爷爷收拾出来的两间东屋留给了阿桂和方喻同,西屋则留了一间给他自个儿住,另一间是灶屋,门旁摆了许多柴火。 在寸土寸金的嘉宁城来说,这房子租赁下来不贵的主要缘由就是因它在巷尾深处,太过偏僻。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46节 阿桂和方喻同早就想找地方落脚,如今陈爷爷将一切都打点得妥妥当当的,两人自然高兴。 再则在南马村共患难时,他们就已将陈爷爷当成了彼此之间的亲人。 方喻同没有推脱,拍胸脯表示:“陈爷爷,租这房子的银钱我来出。” 阿桂在旁边笑着摇摇头。 这小孩,优等的赏银连边儿都还没摸着呢,就忙着许诺这个许诺那个。 陈爷爷也笑,“你这孩子,哪来的手段挣钱。倒是别小看爷爷我,我如今每日都点了豆腐拿去外头街巷叫卖,买的人可不少哩!” 阿桂倒是知道陈爷爷以前在村中就是专门做豆腐的,手艺不错,大人小孩都爱买来吃。 “所以你俩孩子不必操心这银钱的事,我能靠点豆腐将我儿女们都拉扯大,如今也自然能养活你们。”陈爷爷笑起来,眼尾都是褶皱。 虽然他已年迈,点豆腐不比年轻时候,如今吃力许多,但他倒是更舍不得这两个孩子。 阿桂将手在袖口上擦了擦,笑道:“先不说那般多了,我将这鱼宰了,好不容易重逢,咱们好好庆贺一下。” 方喻同眼睛一亮,连忙跟在阿桂身后,咳了咳道:“阿桂,我记得你说过,你最爱吃鱼。” 所以,他才腆着脸皮,找山长要了这条生鱼。 阿桂完全不知道他脸皮这般厚,不然,定是要说他的。 如今只是点头随口道:“是啊,我知你记性好。对了,你去将火烧旺些,天儿冷,咱们炖个鱼汤暖暖身子。” “好嘞。”方喻同挽起袖口,连忙去捡柴火。 …… 两人退了客栈的房间,终于在嘉宁城定居下来。 嘉宁书院要等开了春再开课,所以方喻同这些日子仍旧无所事事。 阿桂没来得及找别的活儿干,跟着陈爷爷学了学如何点豆腐。 等陈爷爷点好了豆腐,方喻同便陪着她一块走街串巷去卖豆腐。 毕竟陈爷爷腿脚不便,还是他俩去更轻松些。 几日下来,两人对南角楼这片已然十分熟悉。 转眼就到了小年这日。 两人仍旧卖完了豆腐,方喻同正闷头数着手板心里的铜板,嘴角忍不住微微咧开。 阿桂笑着戳了戳他脑袋,“瞧你这财迷样儿,开了春就马上是读书人了,如何还这般见钱眼开。” 方喻同轻哼道:“这可是你教我的,我读书可是朝着‘书中自有黄金屋’去的。” 阿桂无奈,“你可别说是我教的,免得以后你们书院的老师要来找我麻烦。” 方喻同嗤笑出声,晃了晃铜板串儿,歪头问她,“阿姐,你上回不是想吃糖瓜儿么?咱去买。” 他拉着阿桂兴冲冲要去。 阿桂任由他拉着,纠正道:“不是我想吃,是灶王爷想吃。” 方喻同一愣,回头看她。 阿桂指了指街巷两旁,偶尔能看到几户正在扫房擦窗刷洗锅瓢的人家,还有不远处张三娘那生意比平日里火爆许多的烧饼摊,“今儿是小年,你忘了?” 方喻同挠挠头,不解道:“记这作甚?” “小年要祭灶王爷,买些枣和糖瓜儿,叫他吃了嘴甜。”阿桂解释完,好奇道,“你家从前不弄这些?” 方喻同闷声说道:“我爹只叫我读书。” 阿桂没再说话,只揉了揉他脑袋。 两人在街上采买置办完年货,不仅今儿赚的铜板全花光了,前几日的也都用了出去。 就连阿桂一直攒着捏着的碎银,也花了一小半。 鸡鸭鱼肉瓜果火烧都买了一些,带回去祭灶。 又裁了几匹好布,给方喻同还有陈爷爷做新年衣裳。 经过书坊,阿桂又一并将方喻同来年入书院要用的笔墨纸砚也一并采买了。 趁着年节这会儿,还能便宜一两分。 回了家。 陈爷爷早就乐呵呵地等着了。 大家一块将请回来的灶王爷神像贴在灶锅旁边,正对着风匣的墙上。 又将买回来的糖瓜儿、火烧等一应物品都摆放在桌案上。 还要磕头祝祷。 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因“男不拜月,女不祭灶”,所以这磕头的事儿就由方喻同来,阿桂在旁边看着,化了纸钱纸马之类,一并送灶王爷神像焚烧“升天”。 祭祀完,便开始忙活小年夜饭。 阿桂炖了羊肉火锅,将卖剩下的豆腐一并放到锅里煮。 今日祭过灶的吃食也都不能浪费,全都洗净了,除了糖瓜,其他都能留着待会儿涮着吃。 虽然穷,但这小年夜也不算太亏待自个儿。 大碟小碟数起来,仍有十多样。 阿桂刚准备好,擦完手,就听到有人敲门。 原是邻居林家。 林家男人去得早,只剩一对孤儿寡母,日子过得清苦,人却十分好。 只见林母端着些瓜果、胙肉,特意送过来。 阿桂自然也不会让人吃亏,送了些糖瓜儿和半只鸡给她。 说来也巧,这林家的孩子和方喻同相同年纪,居然也十分争气地过了嘉宁书院的考核。 两人开了春,都将一块去嘉宁书院读书,所以阿桂她们和林家母子的关系也比巷子里其他人家关系更亲近些。 送走林母,阿桂端着她送来的吃食,到正屋里叫大家一块儿吃小年夜饭。 方喻同闻着香味早就勾得馋虫难忍,这会儿迫不及待地坐上桌来。 阿桂瞧他那小馋猫样实在忍不住笑,“去了书院,你可不能再这馋样,会叫人笑话。” 方喻同不置可否地撇撇嘴,否认道:“书院又没有你做的吃食,我才不会馋。” 阿桂笑着,趁羊肉锅煮开了,又捏了些馎饦放到里头泡着吃。 方喻同吃得欢畅,尝试着夹了一片放到嘴里,眸子瞬时亮了许多,“原来这馎饦泡到羊肉锅里是这般滋味,简直一绝。” 陈爷爷活了一辈子,也没这样吃过馎饦。 笑眯眯得嘴都不合拢,“阿桂,你这手艺若是去开个小饭馆,定会扬名。” 阿桂谦虚地笑道:“怎会,不过你们吃惯了我做的,才会如此喜欢。” 方喻同囫囵着嘴里的馎饦,还不忘晃着木箸说道:“我知这个词儿,叫...爱屋及乌!” 阿桂笑道:“是,你倒越来越有读书人的样儿了。” 方喻同又往嘴里塞了一片羊肉,感慨道:“若是能日日都过小年便好了。” 阿桂唇角笑容微微一凝,听着他没往心里去的这句话,反倒有些心酸。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她没说。 他们会觉得格外好吃,大抵是因为很久没吃肉了。 平日里为了省银钱,他们大多只吃素菜。 如今小年夜,才难得开一次荤。 阿桂默默凝视着方喻同的眉眼,心里忖着,书院的伙食应当比家里好。 盼着他去了书院,能长得更高、更快。 …… 过完小年,离新年只差几日。 嘉宁城便更热闹了。 阿桂和方喻同仍每日都出去卖豆腐,这是如今唯一有进账的活计,舍不得停。 卖完豆腐便到了晌午,便回家忙着扫尘土、糊花窗、贴年画之类。 因院子小,又入住没多久,所以到了腊月二十八,家里就已扫完了尘土,只剩新桃符没换。 方喻同和阿桂这日便上街去采买,居然看到不少摆了字摊在长街上写桃符的。 一个个都还是少年模样,穿着嘉宁书院统一制式的衣袍,一水儿的青灰色。 而且各个字摊前排队的百姓还都不少。 阿桂拉着方喻同随意找了个人少的字摊等着。 说是人少,但仍有十来人围着。 她诧异道:“怎的人这般多?” 方喻同也撇了撇嘴,悄悄拉住了阿桂的手,“别走散了。” 阿桂点头,听到后头有个中年男子说道:“你们俩是刚来嘉宁城的?” 等着也是无聊,阿桂就与他攀谈道:“是啊,这位大叔,这到底是怎的一回事?” 中年男子笑道:“说起来,这也是咱嘉宁城独有的一道风景线了。这些都是嘉宁书院的学生,来这儿摆字摊也是书院给他们的一道年关考。谁卖的桃符最多,就能拿一个优等。” 阿桂恍然。 这桃符卖得好,自然是要字写得好,所以嘉宁书院这是用别样的方法考校学生们的字写得如何。 再则也可让他们年关这些日子也不会懈怠了练字。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47节 倒是别出心裁。 不过她一扭头,看到她认识的几个连大字都不识的大婶大娘们也往这边挤了过来。 她们都在阿桂旁边的这个字摊排着,伸长了脖子踮起脚尖看。 这个字摊的人挤得最多,约莫着有百十来个。 阿桂笑着和几位大娘寒暄了几句,只是有些疑惑,“张大娘,你们能瞧着这些字摊哪个字儿写得好么?” “哪能啊,我们又不识字。”张大娘搓了搓手,解释道,“就瞧着哪儿人多就买哪儿的呗!阿桂,你也过来我们这边排吧,你那个,不行。” 阿桂:? 张大娘一把将阿桂拉过来她们这边排着,低声道:“我跟你说啊,你可知道咱们朝廷的状元郎们都有何共通之处?” 阿桂想了想,“他们大都是从嘉宁书院出去的?” 张大娘故作神秘地点点头,“还有一点,他们几乎都在这儿摆过字摊!” “你想想,现在买一副桃符才五文钱。可这若是状元郎写出来的,那可值老鼻子钱了!” 五文钱就能买到当朝状元的亲笔桃符,那着实是赚的。 阿桂扭头看着长街上趋之如骛的百姓们,忽然明白了他们的心思。 张大娘指了指她们所站的字摊前正挥笔泼墨的俊秀少年,“这位呀,可厉害着呢,都说他前途无量!” 阿桂抬眼,正想打量打量那位大家口中厉害角色,忽然眼前一黑。 方喻同猛地踮起脚,捂住了她的眼睛。 第36章 烟火 【三更+四更】感谢订阅 方喻同将阿桂拉到了人少的街角, 才松开捂着她眼睛的手。 阿桂看了一眼不远处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无奈道:“好不容易快排到了,你拉我出来作甚?桃符还未买呢。” “我也能写的。”方喻同鼓起腮帮子, 轻哼一声, 指着身前的空地道,“阿姐, 不如我们也在这儿摆个字摊罢。” 阿桂抬了抬剪水般的琥珀眸子,讶然道:“你也会写桃符?” “我自然是会的。”方喻同说得十分自信且笃定。 一点儿都不虚。 不知为何,瞧着他这自信满满的神情,阿桂却眉心微跳。 她左右看了眼, 轻声劝他道:“摆字摊可不是这般轻轻松松说一句就能摆出来的,你哪儿来的桌椅板凳,哪儿来的笔墨纸砚?这都得提前备好,还有那一摞摞的空白桃木板, 也得备好才行。” 方喻同无谓道:“去买不就成了?” 阿桂不好意思打击他。 她怕他写的桃符一个都卖不出去, 那不是反倒要亏本么? 她只好拉了拉方喻同的衣袖,劝道:“今日已经有些晚了。这样, 我们先买两块空白桃木板家去,上回我给你买的笔墨纸砚就在家中, 你先写两个,若真想要摆字摊,明儿来也成。” 方喻同轻易被她哄住, 点头答应。 回了小院, 陈爷爷正在乐呵呵地给他种的小菜地浇水。 阿桂她们还没来嘉宁城时,他就已经种下了一片萝卜苗,如今已经都已经长成了一个个可爱玲珑的小脆萝卜,带点儿青色, 偶尔拔两个出来拌着吃,爽爽脆脆的很利口。 “......”见到两人买了空桃符回来,陈爷爷疑惑道:“怎的买了空的回来?上头的字儿呢?” “我来写,陈爷爷您就等着瞧好吧!”方喻同自信地挑了挑眉梢,拎着空桃符飞快地进了正屋。 磨墨,提笔,迫不及待。 阿桂还是头一回见他写字,瞧着他眉眼间认真专注的神情,倒是有那么点像模像样了。 她带着笑意,看着他用笔尖润了润墨,然后在桃木板上神色郑重小心地落笔。 左书神荼、右书郁垒。 很快便写成了。 各家各户的桃符上都写的是这四个字。 方喻同每年都写,熟练得行云流水。 阿桂能认字,却不太懂字,但她知道,方喻同这字虽然不错,可因为年纪小,笔力到底不够,少了几分“魂”在里头。 起码没有晏山长随意写的那一排字好,也没有她三叔的字好。 甚至...似乎也有些比不过刚刚长街上那个被大家簇拥着写桃符的翩翩少年郎。 这若去摆字摊儿,估摸着得赔本。 “......”阿桂没敢告诉方喻同,因为他的手小,所以虽然他挡着她的眼睛,但她还是看到了那个少年郎以及他写好的桃符。 此刻她垂下眼,有点儿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方喻同已经放下了毛笔,半弯下腰探着脑袋,仍旧重新对上了她的眼睛。 他带着希冀的眼神问道:“阿姐,你觉得这桃符如何?” “挺漂亮的。”阿桂弯了弯唇,错开身子,将他写好的桃符钉到了大门两边,又后退几步欣赏着,“小同写的,无论如何都好看。” 她哄小孩的语气说着。 方喻同没听出来,立刻翘起嘴角,满心期待地说道:“那明日,我们就去摆字摊儿!一对桃符能卖十文,那卖十对就能赚一百文!卖一百对就是......” 方喻同掰着指头数着。 眼底的笑意愈发明显,一副发财了的小财迷模样。 阿桂不忍心打击他,只好说道:“可你还未入嘉宁书院,那青灰色的衣袍也没有,如何证明你是嘉宁书院的学生?” “难不成非要是嘉宁书院的学生才能在那儿摆字摊么?”方喻同不以为意地轻哼一声,没当回事,反而扭过头和陈爷爷说道,“明儿我和阿姐去摆字摊!等卖了钱,就能多买些肉回来吃!” “......”阿桂咬了咬唇,小心翼翼地说道,“小同,我瞧着那字摊还是莫摆了吧,万一无人问津,岂不是会赔本?” “阿姐,你这是觉得我的桃符写得不好么?”方喻同原本还欣喜的神色忽然淡下来,黑瞳幽幽地看着阿桂。 阿桂抚了抚袖口,轻声安慰道:“你如今还小,若能进书院认真学几年,定会写得和刚刚那位少年郎一样好。” 方才那位,听说是嘉宁书院每回月考、大考都拿优等的学生,一等一的厉害。 阿桂说方喻同以后会和他一样,若他人听了定会开怀。 可方喻同听了反倒不高兴。 闷哼一声,皱起眉道:“阿姐是觉得他比我好?” 阿桂叹口气,无奈道:“你哪儿来那么多比较?” 她伸手,想揉揉他脑袋,可他却头一扭,直接跑开了。 不知躲哪儿生闷气去了。 阿桂无奈地看着陈爷爷,抱怨道:“瞧瞧他这小孩,脾气倔得很。怎就心气儿这般高?人家就是写得比他好,我还没直说呢,他倒先生气了。” 陈爷爷在旁边看着,轻笑着拎起水瓢继续浇水,道:“这孩子啊,不是心气儿高,是心眼儿小。他见不得你夸旁人,小觑了他。” 阿桂失笑,望着方喻同跑走的方向,摇了摇头。 ...... 转眼,除夕到了。 今日仍然要卖豆腐。 不过是方喻同独自担着竹合出去卖。 阿桂在家,早早备起了年夜饭。 除夕夜只有他们三人过,未免显得冷清,便邀了更冷清的林家母子,除夕一块宴饮。 所以阿桂需要准备的就更多些。 幸好林母带了不少东西来帮忙。 诸如撒佛花、兰芽、胡桃以及马牙菜、胶牙糖这类的时蔬坚果都是她带过来的。 她也知道阿桂她们比她林家还穷一些。 林家的小孩叫林常,也是十岁。 也跟着林母过来帮忙,他小小年纪比方喻同手脚麻利许多,只是有些沉默寡言。 阿桂很少听到他说话。 许是自幼丧父,跟着寡母一直艰难长大的关系。 听说他酷爱读书,平日里不帮着家里干活的时候,都会去学堂外听私塾先生讲课,自个儿用树枝在地上写字。 他天赋也不错,凭着自个儿考了几年嘉宁书院,在最后一年里居然也考上了。 这一顿年夜饭,因着两家都穷,所以一起凑了银钱买了鸡鸭鱼肉上桌。 也就过年才能吃得这样丰盛,所以阿桂牟足了劲儿将它们做得更美味,试这些买肉的银钱不白花。 鸭买的是野鸭。 阿桂将鸭子切了厚片,再放到秋油里郁过一番,就用两片水鹅梨夹住放到锅里蒸。 鸭子的鲜和梨子的甜随着蒸气融到一块,才蒸到一半便熏得整个灶屋都鲜香无比。 鱼买的是鲫鱼。 将它煎熟后,放些没卖完的豆腐进去,再将调好的酱、水、葱和酒一块加进去,煮至沸腾。 汤变成漂亮的乳白色,那醇厚的香味也就飘出来了。 鸡买的是便宜的小雏鸡。 洗净后剁成小方块后用秋油和酒拌着,等到其他菜做好后,便放到滚油里连着灼三圈儿。 再洒些醋、酒、粉纤和葱花,那细嫩多汁的味道就全被勾了出来。 林母又帮着阿桂一道做了些素菜。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48节 家中豆腐最多,便有芙蓉豆腐、冻豆腐、虾油豆腐、豆腐皮好几道。 阿桂手艺再好,可这豆腐却是做腻了。 唯独林母不断在旁夸着,说这豆腐做得她闻着就饿了。 又炒了些豆芽、瓢儿菜、芋煨白菜之类。 这年夜饭也就算齐了。 不算多丰盛,但已是阿桂能咬咬牙花掉的所有银钱买来的。 夜色将至,正屋里点着灯。 大家在桌旁围了一圈儿,底下烧着炭盆,也算温暖团圆。 阿桂瞧着这一桌子和她丝毫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想到去年在二叔二婶家的那个除夕夜,眼眶不由有些湿润。 方喻同这两日还和她有些闹别扭的。 不经意间抬眸瞥见她眼尾泛红,立刻夹了个小鸡腿放到她碗里,默不作声。 阿桂原本就没和他置气,一眼就看出来他这是何含义,忙将小鸡腿夹回他碗里。 “鸡腿是小孩吃的,给你吃。” 方喻同唇角悄悄勾起,正要夹起小鸡腿送到嘴边。 又看到阿桂笑着将另一个小鸡腿夹到了林常的碗里。 她说:“小常,你也是小孩,吃个鸡腿。开了春你和小同去了书院,要多多互相关照,可晓得?” 林常腼腆地点点头,却红着耳朵十分贴心孝顺地把小鸡腿夹到了他娘碗里。 “娘,你吃。” 这让来让去的鸡腿,不由让阿桂唇角勾起笑意。 下一瞬,她的碗里也多了只小鸡腿。 是方喻同冷着脸扔过来的。 他哼道:“我不是小孩,我才不吃鸡腿。” 不知道他又闹什么脾气。 阿桂没辙,只好给他夹了一片最软最嫩的鱼肚皮肉,“好,你吃鱼,大过年的不许闹脾气,好好吃饭。” 方喻同闷闷扒了两口饭,没再闹。 阿桂见他总算听话,端起小杯道:“大家一块喝一口吧,能聚在一起团年也不容易。” 大家都点点头。 端起手边的小杯。 里头装的是青梅子酒,从南角楼内街的老成家兑的。 酒味很淡,小孩吃一杯也不会醉。 阿桂举杯,温声道:“愿来年,顿顿能吃肉。” 她说得十分直白,这亦是她最简单的心愿。 若能顿顿都吃上肉,就说明这日子已经渐渐好起来了。 林母也笑起来,眼角细纹丛生,却无比温柔地说道:“愿小常和小同去了嘉宁书院能一切平安。” 陈爷爷举着小杯补充道:“愿大家都一切平安。” 轮到林常,他却小脸微红,仿佛不知道该说什么。 方喻同瞥了他一眼,接过话茬道:“愿我阿姐所愿,一切成真。” 阿桂因他这句话,眸底笑容渐深。 这小孩,没白养他,白疼他。 ...... 吃过年夜饭,便要守岁烛。 林母带着林常回家守岁,小院越发安静下来。 阿桂、方喻同和陈爷爷围坐在炭火盆旁,火光映得浑身都暖暖的,不免有些困意。 寻常人家都会摆满一桌的消夜果,如澄沙团、蜜酥、十般糖等。 但阿桂舍不得买,就只放了些小年夜吃剩的糖瓜儿和豆腐花儿在桌案上。 其他一应赌.博戏玩之类的物什也未添置。 守在火盆前,沉默着坐了一会儿,未免有些冷清。 陈爷爷提议道:“听说今日桥舟夜市上要放烟火,不如你们去瞧瞧?” “陈爷爷也一道去?”阿桂邀道。 “我这老胳膊老腿的,挪不动了,就在这屋中守着岁烛便是。你们俩去,回来同我说说,听听也就过瘾了。”陈爷爷摆着手,将他们二人送出去。 阿桂裹了裹身上的小袄,侧头看向方喻同,“你想去么?” 方喻同淡声道:“阿姐去,我便去。” ...... 最终还是决定去那桥舟夜市看看。 虽然离这儿有些远,要走小半个时辰。 但这几日也曾听嘉宁城的百姓说过以往过年时那儿的盛况,阿桂着实也有些动心。 再怎么成熟懂事,她还是女孩子家。 对烟火一类的绚烂景事,免不了俗地喜欢。 寒风冷夜中,家家户户都挂了红彤彤的灯笼。 悬在门头,映得街上红艳艳的一片连着一片,很是喜庆。 除了阿桂她俩,亦有不少去夜市看烟火的。 两人一路同行说着话,也不算冷清孤独。 只是一直顶着寒风走,快到夜市的时候,鼻子都冻出了一抹通红。 阿桂浑然不觉,隔着老远就瞧见一簇烟火升向夜空,忍不住欢喜地拉着方喻同,“你瞧!那烟火真好看啊!” 阿桂这辈子,只看过一次烟火。 还是她六岁前,爹娘尚在的时候带她去瞧的。 记忆已经模糊。 如今是第二回 ,清晰绚烂地绽放在眼前,自然有些兴奋。 难以自控。 方喻同没看烟火,反而侧头看着她。 漆黑的瞳眸里,侧映着那簇转瞬即逝的烟火。 阿桂只高兴了一小会儿,等那烟火燃尽,夜空再次归于沉寂幽暗。 她叹了口气,闷声道:“烟火实在燃得太快,还未看仔细,就没了。” 方喻同指指前头,“不如去前面看看,指不定有那种能燃很久很久的烟火。” 她们现在所站的地方还不算什么。 前头才是嘉宁城赫赫有名的桥舟夜市。 如其名一般,这夜市在断了一半的石桥末端,由许多船连成一片而成。 阿桂弯唇道:“好啊,不过你要小心些。” 这儿的船虽固定着,但却都在湖中。 稍有不慎,便容易落水。 方喻同听阿桂这样一叮嘱,点点头,然后伸手牵住了阿桂。 “阿姐,你牵着我,若我绊着,你能拉我一把。” 阿桂笑道:“你倒是惜命。行,我会拉着你的,咱们过去瞧瞧。” 许多百姓都带了烟火爆竹来这儿放。 虽在船上,但四周都是湖水,也不容易烧着。 阿桂头一回像个小孩一般,东瞧瞧,西看看,同方喻同津津乐道。 “你瞧,这烟火像兔子。” “你瞧,那烟火像不像月季花?” 方喻同被她兴高采烈地拉着,到处晃悠。 两人虽没钱买烟火,但却过足了眼瘾。 只是转了一圈,阿桂仍没看到那种可以放很久的烟火,不由有些失望。 “难怪都说烟火易冷,都还未看得仔细就熄了。” 方喻同微皱起眉,好像确实如阿桂所说。 这些烟火,也太不争气了一些。 阿桂抬头望天,憧憬道:“我听爹说,京城过年的时候,皇宫门前也会放烟火,经久不绝。” 方喻同认真听着,轻嗯一声。 “你说,会放一整夜吗?”阿桂轻声问着,像是再问他,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她今夜,像是被烟火勾出了许多天性。 话有些多。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49节 方喻同侧头看她,漆黑瞳眸映着夜空里零星几朵烟火,认真点头道:“应该会的,以后我们一起去瞧。” 阿桂想到什么,弯了弯眸子,“好啊,应当会很好看,咱们一定要去看看。” 方喻同也跟着弯起唇角,凝视着她弯起的眸子。 她正抬头看着夜空,烟火冉冉升起,一瞬爆开,璀璨夺目的光芒划满天际。 夜空被照得恍若白昼,也映得她琥珀色的眼眸,熠熠生辉,灿灿夺目。 以前村里不兴放烟火,只放爆竹。 所以这是方喻同第一次看到烟火,却没觉得有什么稀奇好看。 只是阿桂喜欢,他也就耐着性子跟着转而已。 可现在。 他忽然又觉得。 其实烟火,也挺好看的。 第37章 少年 【一更】感谢订阅 新年一过, 转眼就开了春。 方喻同穿着阿桂亲手给他做的新衣裳鞋袜,背着阿桂一竹一篾亲手给他做的新书筐,去了嘉宁书院。 阿桂闲下来, 瞧着天儿冷, 想到一门生计。 从前,她爹所在的田庄是享誉京城的酒庄。 尤其她爹, 酿得一手好酒,她从小耳濡目染,也学会不少。 嘉宁城的酒,加的都是些花儿果儿, 味太淡,不够浓烈。 她想着,趁如今气候还未回温,真适合酿酒。 过了个年, 采办年货、给大家添新衣这些都没少花银子。 卖豆腐赚得少, 如今阿桂手里头只剩了二两银子。 她全拿去买了酿酒的材料。 酒曲买的是现成的。 她盘算着,等城外野菊花开了, 买些嫩玉米粒回来,自个儿再做些酒曲。 阿桂有自信, 她亲手做的酒曲比如今嘉宁城能买到的酒曲都要好。 可如今,只能将就着用。 酒曲买回来后,要放在取来的水里泡上三日。 幸好如今天儿冷, 取来的水可以直接泡酒曲。 若是暖和之后, 要将取来的水烧开再晾凉才能泡,麻烦许多。 三日后,用绢纸将酒曲泡出来的汁儿过滤一番,捏成酒曲砖, 就便可以开始发酵了。 浸曲和发酵都很有讲究,尤其是这时辰把控,既分季节,也看水温。 幸好阿桂她爹教过她这些,不然自个儿慢慢试,不知要做出多少难喝的酒来。 有了整个酒庄的经验,她轻轻松松便一步到位。 发酵是个力气活儿。 要将晒好的麦秸在地上铺开厚厚的一层,再把酒曲砖放到麦秸上头。 一层麦秸,一层酒曲砖地堆起来。 摞得高高的。 陈爷爷也帮着阿桂一块弄。 过了几日,酒曲发酵好了,院子里便有了很浓的酒香味。 陈爷爷年轻时是个好酒之人,笑说他闻着都有些馋了。 阿桂笑着说等酒酿好了,让他喝第一口。 不过,也只能喝一小口。 他如今年迈,若是喝酒,身子遭不住。 又过了几日。 院子里的酒香味又变淡了。 陈爷爷吓了一跳,还以为出了什么岔子。 阿桂却告诉他,这是酒曲已经发酵好了。 全取出来,便能和米糠一块搅拌。 只是这搅拌过程特别重要。 出酒的多少,酒的好坏,都在这一步里。 阿桂将酒料团全部拍散,将米糠拌进去。 刚取出来的酒料又黏又湿,很是费力。 她认真仔细地拌了小半日,手酸麻得抬不起来,才作罢。 她爹曾告诉她,这一步搅得越均匀,到时候出的酒就能越多越好。 所以她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全部拌好后,再将酒料全倒到酒蒸里。 酒蒸摆在灶上,在上头再摆着个草圈。 草圈上放着口天锅。 这便是阿桂用来蒸酒的家伙什。 天锅里放着凉水,当酒蒸里的热气冒上去,遇着天锅的冷锅底,便会凝成酒液,渗进草圈里。 等草圈吸满了酒液,那草圈冒出来的草绳头便开始滴酒了。 这也是个费时费力的活儿。 因那天锅里的凉水要不停的换,若是热了,蒸出来的酒便全成了酒气散掉。 灶上的火也不能太旺,只能中火慢慢烧着。 所以需要时刻盯着。 忙活了大半月的阿桂将一个个酒坛都装满,盖上红布。 这酒,总算是酿了出来。 都说酒香不怕巷子深。 渐渐,她酿的酒在嘉宁城和诸多酒坊相比,也有了一席之地。 供不应求。 不适合酿酒的时候,或是酿酒闲下来时,阿桂也没松泛。 她早上出去卖豆腐,旁的时辰里,又做起了林母给她介绍的一些在家缝补修剪的活儿。 她的绣工好,精致又熨帖,样式别出心裁。 有人请她裁制过衣裳被褥后,就再不能忘。 每回都请她。 于是她缝补绣剪的活儿也日渐多了起来。 酿酒、豆腐、缝补。 阿桂忙得不可开交,虽累得够呛,但她不怕累。 日子眼见着一天天地好了起来。 方喻同在书院也过得不错,但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给假,能见他回来。 书院伙食不错,每回再见他,都惊觉他的身高肉眼可见的往上窜了一大截儿。 转眼,过了四年。 他的身形日渐修长挺拔,超过了阿桂大半个头。 她站他跟前,才到他肩膀。 再也不能肆意地揉他脑袋。 除这一点阿桂有些可惜之外,其他都十分欣慰且满意。 这日。 春风拂柳,嘉宁城的一片绿意复苏,从沉钝湿冷的冬天里醒来。 阿桂又在南角楼外街巷口卖豆腐。 她刚过了十七岁的时辰,如今也算大姑娘了。 如今她脸蛋儿都已长开,从含苞待放到了怒放枝头的时节。 细眉软眼,娉婷袅娜。 站在那儿便像是一幅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的画儿。 只哭笑不得的是,她年岁渐长,力气却仍和十二岁的时候没差。 每日只能担六合出来,不走街转巷,就在巷口卖。 陈爷爷做的豆腐细嫩爽口,附近的街巷邻居都知。 若想买的,便会来这儿巷口等着。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50节 不过,来这儿买豆腐的少年郎居多。 心思到底是在豆腐上,还是在什么旁的地方。 明眼人都知。 快到清明。 方喻同得了假,迫不及待地下了山。 林常先回了家,他却轻车熟路地来了南角楼街巷口。 想接阿桂一块回去。 远远就看到阿桂站在那儿与人说着话。 一双琥珀色的眸子似含着水雾,藏着风光,美得惊心动魄。 眼波流转间,更显清绝而脱俗的美感。 即使她站在闹市熙攘的巷口,也不消减半分。 路过的少年郎,目光总是似有若无的从她脸上、身上划过。 颇有些肆无忌惮,又有些脸红耳热。 方喻同目光微沉,漆黑瞳眸里闪过一丝阴霾。 快步走过去。 离得近了,才看清站在阿桂跟前买豆腐的,是一位身着华服的少年郎,十里八街很有名的纨绔。 他的视线火辣,在阿桂脸上来回逡巡。 方喻同听到他调笑着问她,“小娘子,你这豆腐是怎么做的?好嫩啊!” 阿桂眉心微皱,对他没什么好脸色。 那少年郎又打着扇子问道:“只是不知道这豆腐有没有你的脸蛋儿嫩?若你肯让我摸一把,比较比较,你这几合豆腐我全要了!” “哦,不不不,不止这些,今后你的豆腐,我也全都买了,你直接送去我府上就是!”他微微一笑,扇子一摇,自以为风流倜傥。 这样的事,阿桂经历过不止一回。 她紧紧攥着指尖,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往胸口涌。 正要发作,眼前却投下一片阴影。 熟悉的身影挡在她身前,将那纨绔少年郎推了一把,冷声道:“我方家的豆腐,你不配买!” “嘿!你这小子!”那少年郎踉跄一下,瞪眼看过来。 方喻同却已经弯腰提起盛豆腐的竹合,另一只手攥着阿桂细白的手腕离开。 阿桂望着他沉默的后脑勺,似乎能想象到他冷冷的眸光,还要他马上要说的话。 果然,转过一条街巷。 四周安静下来。 方喻同忽然回头,淡淡的眼风扫过来,扣着她的手腕质问道:“阿姐,你明明答应过我,以后不再出来卖豆腐的。” 阿桂嘴唇微抿,无奈道:“我若不出来,陈爷爷就要出来,你舍得他一个腿脚不便的老人家在这儿叫卖?” 方喻同闷声道:“那叫陈爷爷也不要出来就是。” “做的豆腐怎么办?” “不做了。” “……”阿桂踮起脚,揉揉他的脑袋,“你这小孩,都十四了,怎的还是这般天真?” “我不是小孩了。”方喻同手一拨,轻轻松松把阿桂摁下来,“我说真的,陈爷爷年纪大了,叫他别再日日点豆腐了,多辛苦。” 阿桂轻叹一口气,“我自然也心疼他,可他...你知道的,若不让他做点儿什么,就胡思乱想,担心给我们添麻烦...我是劝不动他了,要不你待会儿试试?” “嗯。”方喻同轻声应了,从怀里掏出一个月白色绣银线的钱袋子,放到阿桂手心里。 “这是什么?”阿桂垂眸打量,疑惑道。 “养家。”方喻同勾起唇角,总算有了笑意。 阿桂还没来得及细看,手腕又被方喻同攥住,被他拉着跑起来。 “你慢点儿!”阿桂不知他又耍什么疯,却挣不脱他,只好提着裙摆和他一块跑。 两人脚步轻快翩跹,穿梭在这一片长长短短的巷子里。 很快就回了小院。 陈爷爷听到动静,拄着拐杖走出来,脸上的褶子全笑得叠起来。 “小同回来了啊!这是放的清明假?” “是啊,陈爷爷,我们刚大考完,我又拿了优等,得了五两银子。”方喻同倒了杯温水,润了润嗓子,轻描淡写地说道。 陈爷爷笑容更深,称赞道:“好!好啊!我们家小同可真有出息!” 阿桂弯腰蹲在旁边清理着豆腐竹合,也翘起唇角夸道:“小同着实聪明,入了嘉宁书院后,这优等的赏银可没少拿。” 方喻同如今已是翩翩少年郎,眉眼俊秀,笑起来更显清逸,“这么多赏银,不拿白不拿。” 阿桂想了想,问道:“过了清明,是否就要举办院试了?” 院试是各省学政举办的,三年内只有两次,各地童生都能参加,中者即成了秀才。 方喻同在书院整整学了三年,便学完了旁的学生从六岁到十三岁学完的诸科,考上了童生。 但十三岁的童生,在嘉宁书院一抓一大把,并不引人瞩目。 不过,他若能以十四岁的年纪中了秀才,那便能在嘉宁书院冒尖儿了。 第38章 负责 【一更】感谢订阅 每回方喻同回家, 阿桂必会做一桌子好菜庆贺。 今日,仍是如此。 她给了方喻同银子去买鱼虾和鸡羊,从前只有过年才能吃的肉, 如今隔三差五便能端上桌。 方喻同出去后, 她留在院里处理剩下的豆腐。 刚刚被方喻同拉回来,还有小半的豆腐没卖出去。 没办法, 只能待会儿邻里各家各户都送上一些,桌上的豆腐又要多几道了。 陈爷爷在旁边看着阿桂无奈的神色,宽慰道:“阿桂,你这手艺呀, 没得说,咱们天天吃豆腐,我也没吃腻过。” “那是陈爷爷点出来的豆腐好。”阿桂淡淡一笑,清水般的眸子盈盈动人, 脸颊嫩生生的, 白皙细腻。 这亦是长年累月吃豆腐的妙处。 去卖豆腐的时候,她只消往哪儿一站。 想变美的妇人小娘子们都忍不住也想多买点豆腐吃一吃。 阿桂取了一小碗豆腐脑放到井水里, 泡了又泡,一共三次。 把那股子豆气泡掉, 打算等待会儿鸡买回来,熬出来的鸡汤再取一小勺做芙蓉豆腐吃。 又取了些陈虾油炒豆腐。 热油锅里,豆腐两面都在锅底煎炒金黄酥脆, 再起锅撒些猪油、葱、椒。 做法简单, 就成了方喻同最喜欢的虾油豆腐。 还有些白豆腐被阿桂切成了指甲薄的小方片。 将葱白放进烧热的油锅里炒出香味后,再放葱绿。 要熬煮小半个时辰,直到葱全都黄黑发脆,才捞出来。 便算熬好了葱油。 葱油煎出来的豆腐, 格外香。 每回方喻同回家,桌上都少不了好几盘豆腐。 阿桂怕他吃腻,所以总是变着花样儿做。 这葱油豆腐可以拌不同的酱,所以每回的味道都能做出不同来。 今日阿桂浇的就是她自个儿做的黄豆酱,鲜甜爽口。 等她把豆腐做得差不多了,放在灶上热着。 方喻同也买了鱼、虾和鸡羊回来。 阿桂见他又买了条鲥鱼,讶道:“上回你不是说这鱼刺太多,吃起来费劲儿么?” 方喻同记得她爱吃这个鱼,但这鱼捕得少,他特意走了好几个鱼市才买到。 不过这些他都没说,反而挑眉,吊儿郎当枕着头说道:“无妨,鱼刺多,阿姐会给我剃刺的。” 阿桂气笑,剜了他一眼,“都这么大了,还没个正行的,谁要给你剃鱼刺了。” 方喻同轻哼一声,翘起唇角道:“之前阿姐还说我是小孩的。” 阿桂无奈,摇头认输道:“你这小孩,读书读得口齿越发伶俐了,我实在说不过你,快过来帮我烧火。” “好嘞。”方喻同嬉皮笑脸地凑过来,“阿姐,这回书院一直放到清明过后,你推掉些活儿,在家多陪陪我可好?” “你在家左不过也要读书,我在你旁边做绣活儿,又不耽搁什么。”阿桂漫不经心地拒绝一声,弯腰从坛子里起了些她亲手酿的蜜酒出来,放到盘子里,和杀好洗净的鲥鱼一块蒸。 这蜜酒做得极好,刚一启出,灶屋内就飘满了蜜酒的甜香味。 方喻同嗅了嗅鼻子,叹道:“阿姐酿的酒,都说是嘉宁城一绝,名不虚传呐。” 阿桂失笑,伸手抵了抵他往她身上靠的额头,“你说得再天花乱坠,我也不会让你喝的。” 方喻同漆黑的瞳眸直直望着她,还隐约带着点儿撒娇的意味。 阿桂别开眼,盯着灶上另一边炖着的鸡汤,温声道:“我酿的酒太烈,不是你这小孩能吃的。若你想吃酒,去街头成叔家兑一壶就是。”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51节 “我才不喝那种果酒,没劲儿。”方喻同撇撇嘴,回头看了一眼树下阿桂埋着的那些坛子酒,若有所思。 阿桂手脚快,不多会儿一大桌子菜就做好了。 她洗了一把木箸,又指使着方喻同,“今日菜多丰盛,你去叫林大婶和小常也过来一块儿吃吧。” 方喻同按着眉尾,无奈看她,“阿姐,人家母子多久没相见了,好不容易说会掏心窝子的话,你偏要打扰他们作甚?” 阿桂一愣。 倒是她不懂事了? 罢,她也没再执意去叫林家母子。 这几年,她自个儿都不知道她自个儿无形中已经养成了习惯。 习惯听方喻同的。 他虽偶尔吊儿郎当没个正行,但说的话做的事都不会错,很叫人安心。 陈爷爷笑吟吟地给方喻同夹了个鸡腿,仍惦念着他院试的事儿。 毕竟这可是光宗耀祖改变人生的大事。 “小同啊,这院试,你可有把握?”他探究着放下木箸,连菜一时都忘了夹。 “自然是有的。”方喻同很自然地将碗里的鸡腿又夹到阿桂碗中,随口道,“这院试并不难,死记硬背罢了,你们知道我记性好的。” 阿桂莞尔,也没注意到自个儿碗里多了个鸡腿,正忙着给他剃鱼刺,“小同,我听长街对巷孟秀才他娘子说,要是考上了秀才,每月官府都有银子发呢。” “嗯。”方喻同勾了勾唇角,又偷偷弄了块去了刺的鱼肉放到她碗里,“到时候阿姐和陈爷爷也不必那样辛苦,每日在家享清福便是。” 阿桂轻笑,摇头,“也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多银子,我还是得做活儿的,不过陈爷爷是该享享我们的清福了,把身子养好一些,到时候还要看着我们小同娶媳妇儿呢!” 陈爷爷听得红光满面,乐呵呵地看着方喻同,点头道:“是啊,我可盼着那一日呢,到时候还要看着小同的媳妇儿生个大胖小子,一定俊得很!” 阿桂咬着筷子尖儿点点头,眸光熠熠,笑容深深。 两人打趣着方喻同,气氛融洽和睦。 方喻同捂了捂被他们说得发热的耳尖,瞥了一眼阿桂脸上盛极的笑容。 轻哼一声,没有接话,只是垂下眸子。 眸光深了些许。 …… 一家人吃饱喝足,坐在正屋里又聊了会子天,听方喻同说书院里的趣事儿,又听阿桂说嘉宁城这些日子的坊间笑话,再各自回屋睡去,温情融融。 阿桂喝了些自个儿酿的酒,睡得有些沉。 听到方喻同敲门的声音,她才悠悠醒转过来。 她的屋子和方喻同的屋子之间有扇小门。 原本来去自如,不需要敲门的。 但是前两年,她让方喻同将那门堵住了。 两人到底没有血缘关系,就算情同姐弟,也不能亲密到屋子互通这样的地步。 方喻同听到她醒来的动静,在外头轻声道:“阿姐,我去街上卖豆腐,陈爷爷答应了我,以后只有我在家时才点豆腐,不用你再出去抛头露面了。” “好,你去吧。” 阿桂抬起纤细如玉的手指头,按了按眉心,轻声应了。 困意消退,她也起身,梳洗更衣。 今儿天色好,春意盎然,晨时的日头便暖融融地落了满院。 能听见小鸟啾鸣,还能闻见不知何处飘来的花香。 想起答应了方喻同今儿去东边坊市逛逛,陪他买些书和新的笔墨纸砚。 阿桂翘起唇角,换上了前几日新做的衣裳。 一身胭脂色的牡丹云纹襦裙,是她亲手裁出来的,式样颇有些新颖别致,只绾着简单的流苏髻,簪上一支竹簪子,便衬得一张小脸白里透粉,眉眼温软动人。 就连那十几文钱一支的竹簪子到了她头上,也显得清新脱俗,不似凡物起来。 方喻同刚卖完豆腐回来,就看到阿桂穿着新衣,坐在院子里捧着他留下的一小碗甜豆腐脑儿在小口抿着。 眸光微微一滞,他迅速垂下眼,将豆腐竹合抛进井水里,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阿姐今日怎打扮成这样?” 春风柔柔地洒在阿桂精致的侧脸上,仿佛又将她拂得温柔了几分。 她回头,抿唇朝他笑道:“待会儿你陪我去城东姜府将做好的绣品送了,我再陪你去坊市逛。” 这是前几日接的大活儿。 城东姜家是嘉宁城里数一数二的富贵门户,不知那姜大小姐从何处见了阿桂的绣品,好生喜欢,当下便遣了仆妇来找阿桂,请她帮着做些精致的绣品,如手帕、靠垫、被面之类。 活儿不算多,但出手却很阔绰。 阿桂只花了两三日就能绣好,可定金就已抵得上她之前一两个月的辛苦钱。 方喻同昨儿也听阿桂说了,当下便点头道:“姜家财力雄厚,若阿姐能长期在姜大小姐那接活儿,就不必再辛苦地接其他许多。” 阿桂笑了笑,一双眸子潋滟迎人,温声道:“但愿如此。” …… 一路草长莺飞,瞧得人脚步都不自觉欢快轻巧起来。 不知不觉,到了城东。 城东姜家的府邸,自然也是气派无比。 只不过比四年前方喻同去的他娘那儿,还是差了一些。 站在那高门大墙下,等着门房去禀。 方喻同忽然开口道:“阿姐,我若考上了秀才,能不能离开嘉宁书院?” 阿桂被他陡然的话吓了一跳,讶然道:“离开嘉宁书院,你要去哪?” “我当私塾先生去。”方喻同挑起嘴唇,“赚钱养家,岂不更好?” “那可不成。”阿桂脸色一凝,轻斥道,“一个秀才罢了,当私塾先生能挣多少?” “总比书院里的优等赏银要多。”方喻同又盘算起来,“我可以多教些学生,白日教,夜里也教,我不嫌累。” 阿桂被他气笑,抬起纤白手指戳了戳他额头,“你读书到底是奔着什么去的?” “钱啊。”方喻同坦荡荡地说出口,“阿姐教我的,书中自有黄金屋。只是读了这么些年,好像阿姐是骗我的。” 他仿佛有些埋怨地看着阿桂,眸光灼灼。 要她负责。 第39章 发簪 【二更】感谢订阅 阿桂望着他那漆黑的双瞳, 忽然心头一跳,别开眼,轻声道:“书中自然是有黄金屋的, 等你当了大官, 不就有了?” “当官有什么好的,还不如平头百姓轻松自在。”方喻同不屑地勾了勾唇, 眸底带着嗤意,倒真是视利禄为浮云的模样,“黄金屋我也不需要,人生在世, 所求太多如浮云,浮云反倒遮人眼。我只求有几个银元宝,能养家糊口就成。” 阿桂被他逗笑,嫩白干净的脸颊因为那丝笑容, 又多了几分艳丽。 她道:“你小小年纪, 怎跟勘破俗世的老人家似的?陈爷爷都没你这般感慨。” “倒也不是无欲无求。”方喻同忽而笑了笑,少年清隽的眉眼生动起来, “阿姐,你不是还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么?我怎的也未曾见过?不过有日读书倦了, 梦里倒是见过,偏又模糊得很。阿姐,你猜我瞧着那模样像谁?” 阿桂哪管他瞧见了谁。 只是这□□里说他做的梦, 也不害臊。 她红着脸, 啐他一口,扣着他的胳膊说道:“莫要再胡说了,叫人听了笑话。” 方喻同促狭的目光从阿桂羞得似泛了红霞的脸颊上划过。 悄悄勾唇。 阿姐真是不禁逗呢。 他染墨似的黑瞳带着笑意,收了声。 这时, 终于等到了人带他们进去。 姜府的亭台水榭一一从眼前转过,终于到了姜大小姐住的院子里。 方喻同虽年少,但到底是男子,不适合进姜大小姐的院子。 只能在院子不远处的小凉亭等着。 阿桂捧着她做好的绣品进了姜大小姐的院子,一路由仆妇带着去了正屋。 姜大小姐正翘首盼着,听到动静,迫不及待叫丫鬟挑了帘子站起来。 阿桂这也是头一回与富贵人家的小姐直接打交道。 没想到姜大小姐脾气竟出奇的好,温柔似水,一点儿都不颐指气使,反倒笑脸迎人的。 阿桂将绣品递上,姜大小姐命身边丫鬟全摆开来,一一验过,温声笑道:“小娘子真真儿是心灵手巧,这样精巧别致的绣工,完全不像是嘉宁城的这些绣娘能比的,倒有些...像京城旧时流行的花样儿。” 阿桂讶然地看向姜大小姐,她正盈盈笑着,杏眼桃腮,巧笑倩兮。 “没想到姜大小姐也对京城的绣法也如此了解。”阿桂弯弯唇角,轻声回道,“我都是跟我娘学的,她是京城里长大的。” “哦?那小娘子是举家迁来了嘉宁城?” “此事倒说来话长。”阿桂微抿起唇,却没再往下说,反而说道,“姜大小姐,我阿弟还在外头等我,若您这儿再无旁的事了,那我便……” 姜大小姐何等聪慧,见阿桂别开眼,便识相地没再问。 她叫丫鬟搬了条软凳过来,“小娘子,你先坐着,我这倒还有一个活儿。” “姜大小姐请说。”阿桂微微颔首,“您唤我阿桂便是。” 姜大小姐也道:“我叫姜淑鹞,你也不必与我这般客气,我瞧着你挺投缘的。” 她屏退了两边的仆妇和丫鬟,这才挨着阿桂的软凳坐下,轻声说道。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52节 “阿桂,过两月我就得出嫁了,我想请你,帮我绣一件嫁衣。” 阿桂抿了抿唇,眸中掠过一丝讶异。 姜淑鹞看在眼中,嘴角掠过暗藏无奈的笑意,“我知你觉得奇怪,咱们南国女子出嫁,嫁衣都该自个儿绣,祈祷夫妻和睦白头偕老。” “可我……我不喜欢那人,也不想嫁他,所以这绣嫁衣的吉祥寓意,我不稀得要。” 眼下之意,便是她宁肯出嫁后夫妻感情破裂,趁早和离。 阿桂望着姜淑鹞眸中的决绝,暗自心惊。 没料到姜大小姐瞧起来柔柔弱弱的,竟还有如此一面。 姜淑鹞提起要嫁的那人,只是稍皱了皱眉。 很快,面上又恢复了浅淡的笑容。 只是笑意不达眼底,同阿桂轻声说道:“别看姜家富贵滔天,可要做姜家的女儿,可不是件轻省简单的事儿,许多身不由已,万般无可奈何,倒不如像你这样的小娘子,自由自在。” 阿桂微怔,这些类似的话,仿佛方才她听方喻同也说过。 瞧着姜淑鹞疲倦的神色,阿桂点头应下来。 正要告辞,忽然外头传来有些吵闹的动静。 “少爷,大小姐在待客,您先在外面等等吧。” “什么客人?我也进去瞧瞧,热闹热闹!” “少爷,您莫要——” 丫鬟还未来得及说完,门就被人哐当一下推开了。 阿桂起身,没看门口,只朝姜淑鹞盈了盈身子,“姜大小姐,那我便先走了。” “咦?这是谁家的小娘子?”来人忽然挡住了阿桂的去路,语调轻快,很有股阿桂见惯了的嘉宁城纨绔子弟的风范儿。 他抬眸朝姜淑鹞喊道,“阿姐,你可不厚道!认识这样的小美人儿,一直藏着不叫我知道。” 姜淑鹞冷着脸训斥他,可声音仍然轻飘飘的,便是在训人也柔声细语的。 “你尽胡说些什么?唐突了我的客人,你以后再莫来我这儿了。” 阿桂垂着眼,低着头,侧了侧身子从他身边走开,继续埋头往外走。 可很快,又听到后头那位纨绔少爷说道:“行啊阿姐,那我先走了,改明儿再来找你。” 听那脚步声,他竟追了上来。 阿桂轻蹙起眉尖,漂亮的琥珀色眸子里浮上淡淡的恼意。 立刻加快了脚步,不想被他跟上。 姜淑鹞在后头细声喊道:“姜鸿斌,你给我过来!” 然而,很显然,这位纨绔少年根本不怕她,也不听她的。 反而快步并到了阿桂身边。 他侧着头,厚脸皮地问道:“这位小娘子,敢问你姓甚名谁,是哪个府上的?我在嘉宁城交友广泛,说不定与你兄长还认识呢!” 一上来就攀关系的。 阿桂卖豆腐时见过不少。 她脚步更快,几乎成了连走带跑似的小碎步。 下颚绷得死紧。 “小娘子,你跑什么?我又不吃人。”姜鸿斌也跟着跑起来,看着她如遇洪水猛兽一般,急得连发髻上的簪子都颠歪了。 他忙追着喊道:“小娘子你慢点儿!这可都是石子路,要绊着摔着了,你就住在我们姜府养伤啊?” 阿桂被他说得心头窒息,狠狠回头剜他一眼。 比月色还美的眸子里水光流转,盈盈熠熠。 旋即,走得更快。 姜鸿斌被她这一瞪,傻愣在原地,捂着胸口,半晌没动。 眼睁睁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袅娜娉婷,不可方物。 追上来的小厮急得脸色都变了,“少爷!少爷你怎么了?不会被吓傻了吧?” “你才傻呢!”姜鸿斌赏了他一个爆栗,而后又痴痴望着阿桂走的方向,终于回过神来,“快!追上去!你闻到什么味道了吗?” 小厮委屈道:“少爷,你又闻到春天的味道了吗?” 这都多少个了。 姜鸿斌回头睨他一眼,“你懂个屁!这次完全不一样!” “哪、哪不一样?”小厮战战兢兢地问道。 “这次的春天啊……”姜鸿斌深吸了一口气,望着满园春色,昂起头颅道,“这次的春天啊!她!格!外!美!” 只可惜他还没得及追上去再欣赏欣赏自己的春天,就被赶过来的姜淑鹞揪住了耳朵。 提溜回祠堂里训话去了。 …… 另一边,方喻同在小凉亭里等着,不知为何,忽然起了些心神不宁的感觉。 他正要抬步去寻阿桂,却见她提着裙摆朝他这儿快步走来。 因走得太快,额心沁出了些薄汗。 衬得面容愈发明艳,眸光也更显动人。 方喻同微微一愣,看了眼阿桂身后。 明明空无一物,怎似有狗在追她一般? 他连忙迎上去,惑道:“阿姐,你走这般快作甚?” “无事,我们走吧。”阿桂脚步未停,拉着方喻同的袖口继续往外走。 方喻同心底疑惑更甚,又回头看了眼。 仍没看到个狗影。 …… 出了姜府,阿桂总算松快一些。 方喻同反复问了她好几回,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咬了咬唇,只说没事。 免得叫他担心。 她走街串巷卖豆腐时,也遇到过不少这种情况。 比方才那姜鸿斌还要痴缠的少年郎都有,她也都应付了过来。 只是刚刚到底在人家的地盘上,她才心有不安,不敢多停留。 方喻同疑心重,目光仍旧来回在她身上逡巡着。 阿桂喉咙微紧,生怕他发现什么。 她被人缠着不打紧,最终她都有法子解决。 可若是被方喻同知道了,那事情才算真正麻烦起来。 他可不是个省事的。 阿桂微微懊恼,刚刚该更淡定一些,不叫他发现什么蛛丝马迹的。 她拽了拽方喻同,佯装淡定道:“你在瞧什么呢?还去不去坊市买书?” 方喻同黑瞳愈渐幽深,任她拉着往前走。 说出来的话听起来漫不经心,“我就是瞧瞧,我阿姐是不是被人动了。”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什么叫被人动了?难不成姜大小姐那院子还是龙潭虎穴不成?”阿桂心头一跳,却打趣着说道。 努力不使他看出什么破绽来。 方喻同似笑非笑地勾起薄唇,仿佛被她逗笑了一般。 他抬起指尖,扶了扶阿桂头顶的竹簪子,轻飘飘地问道:“阿姐,你的簪子歪了,你自个儿不知道吗?” 阿桂一愣,下意识摸了摸发簪。 他唇角勾得更深,像在开玩笑似的—— “阿姐,你别怕。若有人敢动你,只管告诉我。” “就算只动了你的发簪,也告诉我。” “我去弄他。” 那玩世不恭的笑容一时盛极。 又渐渐淡下去。 第40章 背你 【一更】感谢订阅 阿桂望着他漆黑的瞳眸, 心口忽然跳得有些快。 想起他曾把人手骨都打折的事情,喉咙发紧,唇咬得有些泛白。 方喻同倏然又轻笑出声, 抬脚往前走。 “阿姐, 我方才说笑罢了,你莫当真。” 阿桂紧紧攥着胭脂色的袖边, 抚着上头精致的花鸟纹。 又听他说道:“阿姐,上回你和陈爷爷都教训过我了,我不会再那般冲动,故意伤人, 若被官府抓走,是要吃牢饭的。”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53节 他勾了勾唇,眸底闪过一丝藏得极深的幽光和阴霾。 阿桂当然看不到。 只以为他是真的吃一堑长一智,有了以前的教训, 以后知道收敛些。 她悄悄松了一口气, 紧绷的神色终于松泛开来。 侧过头来,美眸里浮出点点笑意, “嗯,那阿姐便放心了。” “所以刚刚, 真有人动了阿姐的簪子?”方喻同不动声色地掀起眼皮,端倪着她的发簪。 阿桂藏在袖子里的手忍不住握了握,轻声摇头道:“没有, 只是我走得太快, 发髻颠松了而已。” “原是这样。”方喻同漫不经心地收回视线,没有再问。 两人去坊市逛着,话题也再没有引到刚刚的事情上。 简单的气氛,愉悦而松快。 直至斜阳御柳, 才依依不舍家去。 …… 清明这三日,嘉宁城的车马都多了不少。 许多人出城上坟,亦或是去郊外踏青。 一顶顶杨柳杂花装簇的软轿车马穿梭在十字长街上,卖稠饧.麦餻.乳酪.乳饼之类的小摊最是热闹。 转眼就到了方喻同回书院的最后一日。 他正在屋里收拾着行装,却听到阿桂在外头唤他,“小同,今日我送你去书院,你收拾好了便来帮我将这几坛酒都搬上马车去。” 阿桂雇来了辆马车,就停在巷子口。 方喻同挑了挑眉梢,应道:“阿姐,又给晏山长酿了好酒么?我带去便是,你省得来回折腾。” 阿桂走进来,声音轻软绵糯,带着似有若无的埋怨道:““你每回都这样说,是以我到现在都还未当面感谢过晏山长。” “这几年他对你照顾有加,再则你又马上要参加院试,我得去一趟才能安心。” 方喻同没再反驳,转身去外面抱上几个酒坛子。 只道:“山路难走,马车只能到半山腰。” 阿桂失笑,睨了他一眼,“当年咱们赶路的时候多难走的山路没走过?你如今还小瞧了你阿姐不成?” 方喻同微抿起唇,“哪敢啊,我只是怕我到时候抱着酒坛子,背不了你。” “才不会要你背。”阿桂轻啐一口,提起裙摆快步往等着的马车走去。 …… 马车走了大半个时辰,到了半山腰就停了下来。 这儿还有许多车马,看起来都是送书院的学生来这儿的。 既有富贵堂皇的,也有像阿桂她们这种租来的。 两相对比之下,有些从简陋马车跳下来的学生低埋着头,略显窘迫地往山上走。 方喻同倒从来没比较过这些。 他面不改色地从马车上下来,又扶着阿桂,再将几个酒坛子抱住,“到了,上去吧。” 阿桂这还是头一回来这嘉宁书院。 仰头只见眼前那两三人宽的石阶蜿蜒往上,虽不算陡,却看不到尽头。 正是春时,两旁树木葱葱郁郁,万花烂漫,蝴蝶翩跹。 仿佛这是一条通往人间仙境的天路。 还未到嘉宁书院的门口,却已让人心神驰往。 除了她俩,眼前这片空地上还有不少学子。 阿桂一出现,陡然吸引了不少目光。 或新奇,或惊艳,都落到了她身上。 阿桂望着山路,沉浸在头一回看到的美景之中。 并未察觉到这些眼神。 方喻同的脸色却是霎时沉了下去。 他拧着眉,含着危险意味的目光轻飘飘地扫了一圈,带着似有若无的警告。 方才只顾着欣赏美人儿。 大家这才注意到,站在这位貌美小娘子身边的是谁。 一时都脸色煞白,移开目光。 看花,看草,看蝴蝶。 就是不敢再看阿桂。 方喻同勾起薄唇,似笑非笑,将拳头骨捏响之后,又垂下来。 周围,更安静了。 就连阿桂,也察觉出有些不对劲儿。 她回头看了看,轻蹙起眉尖,浓长的鸦睫在皙白的小脸上颤出两道疑惑的阴影。 “他们怎么都不说话了?” 方喻同抱着酒坛子踏上石阶,声音不高不低地说道:“他们不爱说话,这不是副讲前几日刚教过我们,沉默是金嘛。” “原是这样。”阿桂弯起唇角,快步跟上他,恍然道,“知行合一,你们书院的学生真不错。” “…………” 嘉宁书院的这座山很高。 阿桂走得小腿肚泛了酸,呼吸微微急促起来。 可偷偷瞄了眼和她并肩而行还抱着几个酒坛子却气不喘脸不红的方喻同。 她明明记得几年前一块赶路时,她比他有力气多了。 偶尔还要拖着他走。 在嘉宁城的这几年,她果然是被这温山软水给养得人都娇弱了许多…… 阿桂心叹一口气,正想着要如何开口,说自个儿走不动了。 想起上来之前她放的狠话,未免有些脸红耳热,细嫩皙白的脖颈也镀上了一层浅浅的红晕。 她硬着头皮咬牙又走了一会儿。 忽然旁边方喻同的先她一步停了下来,将几个酒坛子往石阶上一放,坐下身子说道:“阿姐,累了,先歇会儿。” “嗯。”阿桂的视线从他轻淡的神色上扫过。 连汗都未曾流一滴,脸色也未变。 不知他哪儿累了。 只是她却是真累了。 额心沁出了薄汗,脸颊也泛着酡红。 方喻同将腰间的竹筒递给她,“喝口?” 阿桂接过来,小口小口抿着竹筒里的清水。 还是温的。 喝完水,总算松快一些。 她又掏出帕子擦了擦额角的汗,“你们书院这山,也着实太高了一些。当年考核,你便是这样爬上去的?” “嗯。”方喻同咧了咧嘴,雪白牙齿微微露出来,“阿姐,这才哪跟哪儿啊,这才爬了一小半呢。” “……”阿桂默默揉着发酸的小腿,心想,她真是在嘉宁城待久了,没行过远路,更没爬过高山。 “早说了让你不必来。”方喻同挑起唇角,“现在后悔了吧?” 阿桂垂下眸子,无奈承认道:“难怪你总不让我来。” 方喻同轻笑出声,清隽的眉眼十分好看,仿佛有着少年人无穷无尽的蓬勃精力,叫人看着便觉得清爽。 他站起身,将两个酒坛子挂在腰间,又将另外两个递给阿桂。 “拿着。” 阿桂愕然看他一眼。 她都走不动道儿了,他还叫她拿酒坛子? 她琥珀色的清水眸子里,浮现出一点点与平日温柔娇软的阿姐不太相符的委屈和撒娇。 方喻同瞧她这罕见的样子,开怀明朗的笑容更甚。 他晃了晃酒坛子,“阿姐,拿着,我背你。” 阿桂心头微跳,环顾四周。 有些意动,却又怕被人瞧见。 方喻同已经往下跨了两级石阶,站得比她矮了许多。 微弯下腰,让她好上来。 阿桂仍沉默纠结着,垂眸望着他的宽肩窄腰,没应声。 方喻同唇角往上翘了一翘,“阿姐,不会叫人瞧见的,我会早些放你下来。” 阿桂咬着唇。 方喻同又道:“你若不让我背,自己还爬得动?” “慢慢爬也行的。”阿桂轻声。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54节 “那你今儿就得留在书院过夜了。”方喻同声音里似是含着促狭的笑意,“阿姐,我那屋还算宽敞,咱俩就像小时候那般挤着睡也成。” “……”阿桂心头一跳,连忙扶住他的腰。 只是,她清亮的眸子里,又犹豫起来。 “小同,你能背得动我走山路么?” 方喻同轻眯了眼,嗓音在石阶上漫过来。 “阿姐这是小瞧我?” 他陡然弯腰,将阿桂直接背了起来。 吓得她小小惊呼一声,连忙抱紧了他的脖子。 少年身形挺拔,只是瞧着瘦。 可上了他的背,开始平稳而迅捷地走山路,阿桂才发现他其实并不单薄。 在阿桂的印象中,读书人皆是方秀才那样,手无缚鸡之力,一阵风吹来就让人担心将他刮倒。 没料到这小孩还挺有劲儿的,臂膊坚实,腰背坚阔。 在他背上一点儿都不担心会掉下去,仿佛也不必担心他会走不动。 大概,少年人就是有使不完的力气吧。 阿桂感慨了一番,又趴在他脖子旁边说道:“你把你提着酒坛子给我吧。” 她颇有些不好意思。 因他腰上挎着酒坛子,背上背着她,两只手也还不得空,得提着另外两个酒坛子。 显得她这个阿姐太没用处,成了废物。 “不用,我提着就是。”方喻同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波澜,只道,“你勾紧我脖子,别掉下去了。” “嗯。”阿桂轻声应了,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小同,你什么时候力气这样大了?” 轻软绵糯的声音入耳,方喻同忽然脊背一僵,没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道:“阿姐,你好像快掉了,抓紧些。” “没有掉呀。”阿桂歪着脑袋看了看,嗓音在他耳边漫开,软软的呼吸全洒在了他颈窝里,全然不自知。 又过了一会儿。 大抵是阿桂觉得气氛有些沉默,又开始与他说话,“小同,你们——” “阿姐。”方喻同忽然截断了她的话。 “嗯?” “你别说话了。” 阿桂又歪起脑袋往后看,疑惑道:“为何?我快掉下去了?” “没掉。”方喻同的嗓音不知为何,似乎紧绷了不少,略有些哑,“你别说话,也别乱动就行!” 阿桂垂眸,好像明白了什么,咬咬唇,轻软的声音透着些委屈和恼意。 “……小同,你是嫌阿姐烦了么?” 第41章 书院 【二更】感谢订阅 快到山顶。 方喻同停下, 将阿桂放回石阶上,无奈道:“阿姐,晏山长住的小院, 我带你去。” 阿桂淡粉的唇瓣上还有浅浅的印子未消, 双瞳潋滟,楚楚动人。 “小同, 你方才为何一直不理我?” “累了。”方喻同抬手,按了按眉心处。 漆黑的眸子里,倦色难掩。 阿桂回头望了一眼陡峭的山路,暗暗咬着舌尖。 背着她提着酒坛子走了这么久, 也着实辛苦难为这小孩了。 她抱歉地看向方喻同。 却被他伸手一拦,“走吧,这边。” 晏山长晏廷住的小院不在书院里,而是另辟了一处幽静的庭院。 因为他的妻女也都住在山上。 书院里包括伙夫、采樵、门斗都是男子, 若不住得远些, 实在不方便。 阿桂刚刚被方喻同背了好久,已经恢复了力气。 便拿走了他腰间的两个酒坛子提着, 一块去拜访晏山长。 到的时候,晏廷正在草庐里练字。 见到阿桂, 颇有些意外。 “小同,这是你阿姐?” 真是女大十八变,倒有些认不出了。 阿桂盈盈福身, 寒暄几句, 眯起眼道:“小同这几年,多亏了您对他的关照。” “小同这孩子,聪明伶俐,一点就通……”晏廷似是很欣赏方喻同, 夸起他来,滔滔不绝。 听得方喻同都有些害臊地挠了挠头,垂下脸去。 阿桂将几个酒坛子摆到他跟前,又说了一番道谢的话。 晏廷也好品酒,眼睛亮了亮,又夸道:“听小同说,这酒是你亲手酿的?我已喝过几坛,当真是好酒佳酿。这一坛多少银子?” 他作势要掏银子。 阿桂忙摆手阻拦道:“晏大人,酿酒的原料不需要几个钱,您帮了我们那么多,哪还能再要您的银子?” 晏廷淡笑了笑,正要说话,忽然传来一道欢快欣悦的少女声。 只见一个梳着凌云髻,着一袭湖碧的蝶戏水仙裙衫的小姑娘跑了出来,弯起圆圆的杏眸,笑出浅浅的梨涡,视线仿佛黏在了方喻同身上一般。 “小同哥哥,你回来了!” 方喻同皱起眉,抬手挡她,“别过来啊,谁是你哥?别乱叫。” 小姑娘正是晏廷的独女晏芷怡。 她被方喻同的冷脸子一甩,却不生气,仍笑嘻嘻地看着他,“小同哥哥,你可给我带了什么好玩儿的上来?” “没带。”方喻同朝她翻了个白眼,不客气地说道,“你年纪也不小了,怎还这样贪玩?多读读书,绣绣花,比什么都好。” 晏芷怡吐了吐舌尖,瞄了一眼阿桂,又顽皮地躲到了晏廷的身后。 只露出半个脑袋,继续好奇地看着阿桂。 阿桂睨了睨方喻同,蹙起眉心道:“小同,你怎能这样和人家说话?阿姐平日里教你的都忘了?” 谦逊、礼貌、和睦、与人为善。 看样子他是一个字眼儿都没记住。 “哈哈哈,无妨,他们俩小孩子时常这样打闹,我都瞧习惯了。”晏廷轻笑着打了圆场,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他们二人也算是青梅竹马,欢喜冤家,互相斗斗嘴打打趣,我这小院里也能热闹许多。” 晏廷欣赏地看着方喻同,从他气定神闲的笑容里,阿桂好像看出了什么。 有点儿微妙。 既然他都不介意女儿被凶,那阿桂自然也不好说什么。 只是剜了方喻同一眼,投去警告的眼神后,再温声和晏廷告辞。 方喻同似是有些闷闷不乐,又没做声。 埋头跟在阿桂后边。 只是很快,又响起了一道轻快的脚步声。 晏芷怡也跟了过来,背着手道:“小同哥哥,这是你阿姐么?我曾见过她的,只是早记不清什么样子了。” 方喻同假装没听到,加快脚步,走到了两人的前头。 他没礼貌,阿桂不能没有。 她回头抿唇笑了笑,“是啊,我叫阿桂。” “阿桂姐姐,我能这样叫你吗?”晏芷怡忽闪着水汪汪的杏儿眼,仿佛有些忐忑和害羞。 阿桂颔首点头,“好,那你的名字呢?” “我叫晏芷怡。”她弯了弯眸子,声音清脆而响亮,“阿桂姐姐,你长得真好看,和……和小同哥哥长得一样好看,你们爹娘也一定很好看吧?” 她说罢,脸不由自主地红起来,偷偷瞄了一眼方喻同挺拔修长的背影。 阿桂轻咳一声,微抿起嘴唇,转移开话题,“没想到晏大人居然会带着你们一块住在山上,这儿是不是比你们从前住的府邸差远了?” 晏芷怡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吸引,立刻撇起嘴,很不高兴地说道:“差的何止是一星半点,从前咱们住的府邸多大啊,现在只剩下几间茅草屋……” “那晏大人为何要来这里呢?”阿桂有心打听。 晏芷怡垮着张小脸,郁闷地说道:“我爹爹说当官没意思。” 想了想,她忽然又精神一振,掰着细白的手指头,细细思索着,慢悠悠说道:“像如今这样东山高卧,漱流枕石,餐松饮涧,焚香扫地,方能望峰息心,求志达道。这才是我爹的追求。” 阿桂被晏芷怡这一连串的四字成语说得一愣。 晏芷怡马上又迈着小碎步凑到方喻同跟前,歪着脑袋颇有些骄傲自得,“小同哥哥,我刚刚这些说得可好?我也是认真读了书的。” 说话间,已经到了书院的门口。 方喻同压根儿没搭理她,反倒回头朝阿桂说道:“阿姐,进去瞧瞧?” 既来了一趟,阿桂也想知道方喻同在书院里到底住得如何,吃得如何。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55节 她没有拒绝,提起裙摆往书院里走。 方喻同却一把拦住同样想跟进去的晏芷怡,“诶,你就别进去了啊。你爹说了,不许你跟进去的。” 晏芷怡被他这一拦,笑眯眯的眸子总算有了几分怒意。 却欲言又止,好像反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杏眸圆睁睁地看着他。 方喻同懒洋洋地收回手,又抬眸瞧她一眼,收回视线。 “还有,以后莫要搬弄从你爹那儿学的话了,那些四字成语……只怕你连意思都不懂吧。” 他嗤笑着转过身。 晏芷怡却是小脸一白,被他堵得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阿桂的视线从两人身上划过,轻轻蹙了蹙眉尖,没说什么。 晏芷怡呆呆站在原地。 方喻同和阿桂却已抬步走向了书院的深处。 书院里走动的学生并不多,大多都闷在房里苦读。 穿过一条条长廊,阿桂叹气道:“小同,你即便不喜欢那个小姑娘,态度也不该如此恶劣。” 方喻同皱了皱眉,颇有些不耐道:“阿姐你有所不知,她……” “烦得很。” 显然嫌弃到提都不愿再多提。 阿桂摇头轻笑着叹道:“你如今心思都在读书科举上,倒也是好事。只是若要绝了她的念想,也该委婉含蓄些,莫让人家小姑娘伤透了心。” “阿姐,你不懂。”方喻同声音淡淡地掐断了阿桂的劝说,抬手道,“走,带你去我住的地方瞧瞧。” 阿桂见他不愿多说,也就作罢。 小孩大了,这种儿女情长的事,她这阿姐也确实不好掺和进去。 但,只要不耽搁了读书。 她倒觉得那小姑娘也挺可爱的。 …… 参观了方喻同平日里睡觉和吃饭的地方。 阿桂唇角微弯,轻声道:“看来你平日里在书院着实过得不错,以后我在家中也不必太担心什么。” “本就不必担心。”方喻同勾勾唇,语气轻快,“至于副讲们教读书习字的地方就不带你去了,那儿只有一排排的屋子,还有一堆学生,也没什么好看的。” “嗯,好。”阿桂也不太想去人多的地方,免得被人围观。 她替方喻同拍了拍微皱的衣襟,嘱咐道:“那你便好好读书考试。我和陈爷爷等着你过了院试的喜讯传回来。” 方喻同点头,成竹在胸的神情。 这时候,旁边忽然跑过好几个学子,急匆匆絮叨着。 “是左师兄回来了吗?” “真是左师兄?” “左师兄居然来了!要是得他点拨,咱们院试应当轻松许多啊!” “赶紧赶紧,咱们消息知道得晚了,说不定左师兄都走了!” 他们从方喻同身边擦肩而过,旁若无人。 炽热的眼神直奔前方。 阿桂好奇道:“那位左师兄是何人?听起来很是厉害。” “小同,你也快去听他指点指点吧,不必送我了。” 方喻同却冷哼一声,别开脸,眸底闪过一丝深深戾色。 硬得像块石头般拒绝道:“不去。” 第42章 秀才 感谢订阅 受众学子瞻仰崇拜的这位左师兄, 全名叫左晔春。 真乃文曲星下凡一般。 当年他十二岁中秀才,十四岁中解元。 都说他惊才绝艳,只待来年再参加会试、殿试, 一飞冲天, 成为嘉宁书院又一位连中三元的传说。 可惜,他中了解元没两月, 卧病多年的爹就去了。 左晔春不得不守孝三年,错过了来年的两试。 乡试、会试、殿试都是三年一回。 如今他守孝期已过,刚好可以参加来年的会试,等着一举夺魁。 这左晔春, 其实阿桂也见过的。 正是她和方喻同来到嘉宁城的第一年去买桃符时,那位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少年郎。 她当时并不知道他的名字,也只是匆匆一瞥。 所以今日再见到他,也并未认出来。 倒是方喻同, 一直记着阿桂将他和左晔春比较的话。 他心眼儿小, 对着左晔春从来就没什么好脸色。 比如现在,他只淡淡朝忽然出现的左晔春瞥了一眼, 就当没瞧见似的。 扣住阿桂的手腕道:“走吧阿姐,我送你下山。” 阿桂望了一眼左晔春, 礼貌地颔首别过。 左晔春生得一副好相貌,鼻梁高挺,唇红齿白。 这会儿也只是愣愣地看着阿桂和方喻同远去的背影, 若有所思。 …… 走得远了, 阿桂拨开方喻同的手,轻轻捏了捏手腕。 “刚刚那位,就是大家口中的左师兄?” “你怎知道?”方喻同挑起眼尾,“你认识他?” 阿桂摇头, 抿唇道:“不曾认识,只是觉得他气度不凡。” 已到了书院大门。 方喻同忽然抱胸站定,轻哼一声道:“我就送到这,你快下山吧。” 阿桂本就没想他送她多远,下山的路不怎么费力气,更何况还早着呢。 她拍了拍方喻同的肩膀,叮嘱道:“你不必送了,赶紧回去读书吧。对了,若有机会向那位师兄讨教一番,你千万要谦逊客气些,莫要朝人甩冷脸子。” “......”方喻同直接转身走了,既不应声,也没打招呼。 不知又在别扭什么。 这小孩...... 阿桂摇摇头,无奈地往大门外走。 晏芷怡竟还没走,见她出来,立时笑盈盈地迎上来,“阿桂姐姐,你出来了。” 阿桂弯唇笑笑,又见晏芷怡伸着脖子往后瞧,“咦?小同哥哥呢?他不送你么?” “他忙,不必叫他送了。”阿桂温声道,“让他安心准备院试便是。” “小小院试,难不倒小同哥哥的。”晏芷怡弯着眸子,“我爹都说了,小同哥哥以后定能和小春哥哥一样!一样有出息!” “小春哥哥?” “哦,他是个很厉害的人物呢!”晏芷怡自来熟地挽住阿桂,“阿桂姐姐,我送你下山,与你说说吧。” “这怎么好?山路难走。”阿桂连忙拦着她。 “不难走的,我经常偷偷溜下山去玩的。”晏芷怡吐吐舌头,又仿佛失言,忙左右看了眼,压低了声小心翼翼道,“可别让我爹知道了!” 阿桂弯弯唇角。 有可爱活泼的小姑娘陪着聊天解闷儿,山路仿佛都走得欢快轻松许多。 …… 半月后。 到了嘉宁城的雨季。 阿桂饶是已经习惯了每年的这时候似乎要将一整年的雨水都补完。 两天一小下,三天一大下。 可仍是不太喜欢。 站在灶屋里烧着水,频频回头蹙起眉尖,望着院子里的积水被雨水溅起的一个个小水泡。 心中微叹。 这天色雨势,总容易让人发梦魇。 让她想起几年前发大水逃难,还有瘟病泛滥的炼狱景象。 虽已过去了好几年,可想起来仍是止不住的指尖微颤。 后怕惊心。 终于等到水烧开了,阿桂将搓好的一把糯米团子洒进去。 又从她做好的一小坛醪糟里挖了一小勺,融进水里。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56节 这是桂花味儿的,芳香馥郁,还有浓浓的酒香味。 仿佛能驱散不少雨中扑涌而来的湿气。 做好后,她给西屋里歇息的陈爷爷也送去一碗。 两人就着桂花酒酿糯米团子,喝着带点儿甜味酒味交融的汤水,望着院里下个没完的朦胧细雨发着呆。 不多一会儿,雨停了。 忽而传来不轻不重的扣门声。 阿桂蹚过院子里的积水去开门。 是一位身着酱色圆领袍外罩着蓑衣的面生男子。 虽阿桂没见过他,可他却很是熟稔地伸出手来,一脸喜气地咧嘴笑道:“这儿可是方家?我是来报喜的!顺便讨口酒吃!隔着老远可就闻着这儿的酒香了!” 阿桂一怔,旋即高兴得说不出话来。 见阿桂有些发傻,那报喜的人却是见惯了这场面,将手拢到袖子里,在门口站着,笑得合不拢嘴。 很快,小院门口又陆陆续续涌过来不少人,都与这男子一般,笑嘻嘻地报完喜,又讨酒喝。 按理说,这中了秀才的喜报,该是官差送来。 不过城里有许多闲汉,都会抢在一家家送喜报的官差之前来报喜。 跑个腿,说上几句吉祥话,穷些的能讨到酒喝,富贵些的能讨到红封,大伙儿都抢着干。 当然,这次来阿桂家报喜的有些多。 不为别的,都只为了讨这口酒喝。 阿桂的酒酿得又香又好,远近闻名。 可她要寻着天时地利的时候才酿酒,所以并不是随时想喝就能从她这儿买到。 今日,算是赶上好时候了。 阿桂反应过来之后,也连忙启出一坛子好酒,供大家吃喝。 不知谁点了鞭炮,巷子里顿时热闹起来。 随着酒香飘散出去,越发被围得水泄不通。 大家伙儿喝了酒,更是上头,一个赛一个的会说话,吉祥话说得快上了天。 阿桂眸光潋滟,抿着嘴唇一直在笑。 又过了一会儿,真正报喜的官差来了。 敲着锣鼓,吹着唢呐,震耳欲聋。 “方喻同相公高中院试第一名!大贺!” 嚯,好家伙。 来报喜的众人也只知方喻同中了秀才,却不知还是第一。 顿时又开始起哄,吵着闹着阿桂再启出一坛子好酒庆贺庆贺,让大家伙儿也沾沾这院试第一的喜气。 ...... 喜报传回来的翌日,方喻同也回来了。 他动静闹得大,一推门就被阿桂听到,忙出来看他。 她刚沐浴完,鬓角还带着水滴,杏眸里更是水光流转。 方喻同对上她带着笑意的视线,微微一怔,垂下眸,将包袱往桌上一扔。 阿桂忙走过来,拉着他问道:“小同,你可知你中了院试第一?” “嗯。”方喻同不轻不淡地应着,仿佛很稀松平常。 阿桂翘起唇角,眸底含笑,“你爹若是泉下有知,定会很高兴的。” 方喻同轻嗯一声,坐在椅子上,看不出半点儿高兴骄傲的情绪。 阿桂高兴过了头,到这会儿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这小孩,平日里一点儿小事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 可现在,这中了院试第一怎的都不见他笑一下? 阿桂脸上的笑意渐渐敛下去,轻声问道:“小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方喻同深深看了她一眼,嗓音仿佛有些哑,“我无事。” 他这模样,明显从头顶到脚底都透露着他有事。 而且是大事。 阿桂虽与他朝夕相处的时日不多,但到底认识了他这么久,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情绪。 她垂眸看着坐在椅子上的他,轻轻按住他的肩膀,“若有什么事,你要与阿姐说。” “真没什么事。”方喻同抿起唇角,嗓音里仿佛有些不耐,忽而起身道,“我先回屋了。” 阿桂拉住他的衣袖,清水般的眸子里浮起越来越深的担忧,“是不是有什么事,是不能与阿姐说的?” 方喻同垂下眸,深幽的目光划过她的手背。 上头有一块很浅很浅的伤疤,还是当年,她为了做绣活儿养家,用烧红的铁去熨一块绣布时,被溅出来的铁星子给烫的。 他眸色深了深,直勾勾地望着问道:“阿姐,还疼吗?” 阿桂怔忡片刻,顺着他的目光终于明白他是在问什么。 忙收回手,下意识地遮住那一小片显深的伤疤,轻笑道:“早就不疼了。” “阿姐,这些年,为了供我去书院读书,倒是苦了你了。”方喻同声音压得极低,又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阿桂轻蹙起眉尖,故作轻松道:“算不得什么的,都过去了,你还记着做甚?” “如今你中了秀才,再过些时日又能去参加乡试、会试、殿试,等你有了出息,阿姐一切都值得。”阿桂抿起唇角,眉眼澄澈温软。 天边泛出的青黑色,衬得方喻同眸光深幽。 他抿了抿唇,眸底似藏着翻涌的情绪,垂在衣侧的手掌握了握拳,仿佛自言自语说了句话,又松开来。 清隽好看的眉眼耷拉着,颓唐慵懒得不像话。 夜色虽寂静,可他声音实在压得太低。 风声又响,阿桂一时没听清楚。 只听到一些我...出息...不想...算什么...之类的字眼儿。 都是破碎的词,连不成话。 阿桂心中微凛,不明白他心里到底藏着什么事儿。 可这小孩,素来嘴硬得很。 若他不想说的,她如何也撬不开他的嘴。 只能眼睁睁地瞧着他回了屋,熄了灯。 等到四周万籁俱寂,安静得只能听到晚风拂动。 阿桂才想起来,灶上还热着米粥,等他回来喝呢。 她咬咬唇,走到方喻同的屋子门前,轻轻敲了敲。 “......” 这么一小会儿,他似乎就已经睡了。 只有寂寂的风声回应着她。 第43章 不想 【一更】感谢订阅 嘉宁书院管得严, 就算学子们中了秀才,也不许回家松泛快活,得继续在书院里埋头苦读。 只是今年有些不一样, 正好赶上了端午, 整个书院都给了五日假。 是以方喻同才回了家。 端午是一年中的大节,连着要过五日。 五月初一为端一, 五月初二为端二。 直数至五,端五,也称端午。 端取的是夏日开端之意。 这一天天儿的,暑热也眼见着渐渐重了。 阿桂备了些桃、柳枝、杏子、蜀葵等贡品摆在院里, 准备焚香拜神。 外头时不时传来些叫卖艾叶、菖蒲等端午节物的声音。 只是经过几条街巷,落到这巷尾深处的小院里,就显得缥缈悠远起来。 阿桂和陈爷爷各搬了条小凳,又架了张小桌在雨后初晴的院里空地上。 两人有说有笑地包起粽子来。 只是偶尔瞄一眼方喻同紧闭的房门, 眸底不约而同流露出担忧来。 陈爷爷放低了声音, 沧桑粗糙的手指摩挲着艾叶,探身问道:“阿桂, 小同他这是遭什么事儿了?” 阿桂垂眸摇摇头,也是颇有些无奈。 明明中了秀才是件喜事儿, 怎的到了方喻同这里,倒愁眉苦脸的了。 又过了一会儿,终于传来方喻同起身的动静。 他推开房门, 长腿迈过来, 在两人之间的小木方桌前顿住。 敛下眸子,欲言又止。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57节 转身又打算离开。 阿桂伸手拉住了他长袍下摆,温声道:“你等等。” 方喻同皱了皱眉。 却听得阿桂问道:“小同,你想吃哪样的粽子?我今日多煮些。” 方喻同一怔, 本以为她又要问他到底出了何事。 可没料到,她居然只是轻飘飘地问着粽子。 他垂下目光,从小方桌上摆着一摞摞的角粽、菱粽、筒粽、九子粽等形状各异的粽子上头划过。 每年端午方喻同都会回家,所以这什么粽子什么口味他自然再熟悉不过。 角粽都是陈爷爷包的,他只会这个,里头塞的是蜜枣或是糖渍桂花,甜口的馅儿。 阿桂手巧,就连粽子也能包出不同的形状来,所以其他粽子都出自她之手。 每年她都会尝试做些不同的样子出来,这九子粽,去年就没有。 里头的馅儿她也是敢于尝试新鲜的,像旁家不敢放的鲜肉、蛋黄还有些奇奇怪怪的馅儿,她总爱往里放。 陈爷爷守旧,可不爱吃,就爱吃他自个儿包的蜜枣粽。 但方喻同却每回都要被阿桂揪着,一起尝尝她做出来的新口味。 回忆起从前,方喻同微抿起唇角,心头阴霾不自觉散了不少。 他抬抬下巴,指着那新包好的九子粽,“就这个吧。” 这九子粽是阿桂跟林母新学的包法,大大小小九个粽子用九种颜色的丝线扎着,很是精巧漂亮。 阿桂弯了弯清水般的眸子,“这九子粽我用了九种不同的馅儿,待会儿给小常他们家也送一串过去。” 方喻同不置可否地回身进屋,还是那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接下来几日,他总如此。 仿佛有话要说,却又说不出口。 阿桂见他这模样,也没再逼他。 只是照常叫他吃喝,旁的一概不提。 小孩大了,总有自个儿的心事。 他若愿意说给阿姐听,那她便听着。 他若想藏着,她也不必非要去探究。 转眼,到了五月初五的正日子。 阿桂早早起床,将昨日带回来的艾草和石榴绑成束,插到门上,辟邪纳福。 她还记得前几年方喻同还年幼时,顽劣不堪,将这些艾草扎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插到邻居家,吓哭了附近好几个小孩。 阿桂抿唇笑了笑,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方喻同刚醒,站在井口前头端着竹筒搭着毛巾漱洗,漆黑的瞳眸里了然无光。 阿桂走过去,掀起他的袖口,将织好的五彩丝绑到他瘦削冷白的手腕上。 方喻同皱起眉,作势要扯掉,嘟囔着,“阿姐,这是小孩才带的。” 端午时节,家家户户的小孩都要带五彩丝,意求躲避刀兵之祸,祈祷长命百岁。 方喻同年年都戴,可他如今都十四五岁,秀才都中过了,自然更不喜欢这小孩子家家的玩意儿。 阿桂却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不许他摘。 娇嗔道:“这是我和陈爷爷一块给你织的,你在我们跟前,可不是小孩么?” 方喻同撇撇嘴,没再去摘那五彩丝。 阿桂又拍拍他胳膊轻声念叨着,“希望我们家小同岁岁平安,一路科考顺利,扶摇直上。” 方喻同身形一僵,别过脑袋,低声问道:“阿姐,过了院试又要过乡试,接下来还要去会试、殿试,何时是个头?” “若你能入殿试,得了今上青睐,不就熬出头了?”阿桂轻眯了眼看他。 方喻同闷声道:“当官真有那么好?为何晏山长一副寒了心的模样?” 阿桂无奈道,“晏山长在官场沉浮多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因何寒了心,你又怎知?但我却知,当官是好的,你爹盼着你能光耀门楣呢。” “那阿姐呢?”方喻同直直望着她的眼睛,“阿姐盼着我如何?” 阿桂没听懂他到底在问什么,只道:“阿姐自然是盼着你越来越好的。” 方喻同还想再说什么,阿桂却抬眸瞧了瞧日头,忙起身道:“光顾着说话,都未瞧见快到正午了,我先去将粽子煮熟。” 又是一阵忙活,端午的饭菜和平日里不大一样。 桌上摆着粽子、艾蒿、鸡蛋还有枣糕,都是端午节物。 阿桂前些日子酿了些菖蒲酒,今儿也启出来喝着。 因想着老小都得喝,这酒酿得格外轻淡平口,就算一人喝上一碗也不会醉。 酒余饭饱,到了日头当午。 按习俗都得用艾、柳、桃、蒲沐浴一番,寓意着接下来一整年都疫气不侵。 对于经历过瘟疫折磨的阿桂来说,她十分看重这项习俗。 收了碗筷便又去打了井水放到灶上烧成热水。 给陈爷爷、方喻同都灌好热水后,她又给自个儿烧了满满一大桶。 正要提着去屋里灌进浴桶里,却发现沐浴完的方喻同正坐在她屋里等她。 提着的水桶里热气蒸腾,萦绕到了眼前。 显得他清隽眉眼都似神仙一般,缥缈起来。 他起身,接过阿桂手里的木桶,帮她灌水。 离得近了,能闻到他身上沐浴后淡淡的艾叶香。 阿桂打量着他微湿的鬓角,少年明朗秀致的下颌线条还挂着一两滴清澈的水珠。 她抿了抿唇,轻声问道:“什么事这么急?好歹将水擦干再过来。” 方喻同手里的木桶顿住,转头看过来,漆黑的瞳眸仿佛被水洗过一样的澄澈。 又微微一缩,垂下眸,认真地将水倒完。 阿桂失笑,替他擦了擦下巴尖的水珠,“行了,有话就直说吧,都憋了这么多日了,你不显累?” “……”方喻同沉吟良久,哑着声说道,“我怕若是说了,阿姐会对我失望。” “怎会?”阿桂不以为然地抿起唇,“你中了院试,还是第一,阿姐替你骄傲还来不及。” “可我……”方喻同别开眼,望着那缥缈蒸腾的水雾,仿佛下定了决心,脱口而出道,“阿姐,我想回家。” 阿桂心头一跳,故作不知,“你如今不是就在家么?” 方喻同直直地望着她,半晌,又垂下眼,幽声道:“果然,阿姐还是对我失望了吧……?” 阿桂咬了咬唇,试探着问道:“小同,我好像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说……你不想再在书院读书,而是想退学回家?” “嗯。”方喻同很低很低地应了声,“书院没什么意思,读完书,又有更多的书要读,考完院试,又有更多的试要考。” 在书院四个年头,他在家的天数加起来也不过两月。 这样的日子,他过腻了。 阿桂眼皮子跳起来,稍稍有些惊愕地睁大眼。 当时方喻同说考过秀才以后便不读书了,回来当个私塾先生也不错。 他语气轻松闲散,她便只当他说个玩笑话,并未当真。 可现下,望着他漆黑深邃却又情绪复杂的眸子,她才知道,原来他早早就做好了盘算。 “阿姐,我不想当官。”方喻同好像是把这几日憋在心里的话全一股脑倒了出来,“我既不喜欢那些阿谀奉承,也不关心天底下的百姓过得如何。” “我这人,没什么远大的抱负,你知道的。” “我只想和你,还有陈爷爷,守好这一亩三分地,虽平淡却清闲,知足常乐,安常履顺。” 第44章 被抓 【二更】感谢订阅 方喻同说罢一长串发自肺腑的话之后, 便低下头。 有点儿不敢看阿桂的眼睛。 怕她失望。 只是很快,就听到她轻笑了一声。 方喻同有些怔忡地抬眼,对上她温柔细腻的脸庞。 阿桂抿着唇, 一张小脸在水雾缥缈中更显白里透粉, 眸光清亮透澈,带着笑意。 她轻嗤着笑道:“我还以为你摊上多大的事儿了, 原只是这些小事。” 这只是...小事? 方喻同越发怔愣地看着她。 阿桂开口,嗓音婉转娇软,“小同,阿姐说过, 只盼你好,盼你开心。” “所以这些旁的事,都随你的。” 方喻同漆黑瞳眸里情绪翻涌,仿佛有些不太相信, “当真?” 阿桂失笑, “我骗你做什么?只要你自个儿不觉得可惜了自个儿的天赋,愿意甘于平凡当个普通的老百姓, 咱们一家人在嘉宁城过些简简单单的日子,也挺好的。” “什么荣华富贵, 权势滔天,不过是过眼云烟。”阿桂叹了一口气,目光温澈, “我也不稀得那些, 人活一世,那些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活得开心平安才最重要。” 方喻同深深瞧了她一眼,抿唇道:“阿姐, 还是你最懂我。”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58节 阿桂笑了笑,摸了摸他鬓边湿漉漉的发角,“好了,你快些去将头发温干吧,我也得沐浴了,再同你说下去,这刚烧好的热水都要凉了。” 方喻同垂眸一愣,忙提起水桶道:“我再去给你烧些热水。” 阿桂弯唇,目送着他出去,又将门拉上。 说实话,方喻同说这些话的时候,起初她是小小惊讶了一下。 后来,是可惜。 因他过目不忘,天赋异禀,又中了院试第一,若一直学下去,考下去,定能金榜题名,光宗耀祖。 可再然后,听罢方喻同发自肺腑的那番话,她反倒有些内疚。 仔细想来,好像从一开始,方喻同去书院,就是她撺掇着他去的。 与他说了一番读书的好处,也没管他到底听没听进去。 后来,他从不说,她也没问过,他到底喜不喜欢读书,在书院过得累不累。 只是将方秀才临终前交代的,还有她对他的期望,都硬生生地压到了他身上。 如今回想,发现他读书,好像只是为了拿那几份优等赏银回来补贴家用。 还有,为了中个秀才,好当私塾先生,比开铺面做生意挣钱。 阿桂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发觉自己对这小孩,仍是关心不够,了解太少...... 翌日。 方喻同的心结解开,又恢复了往日模样。 少年清隽的眉眼溢着笑意,干净而纯粹。 今儿是该去书院的日子,他却没背书篓。 只拎着两坛好酒,神色闲散地出门去。 陈爷爷叫住他,忙道:“小同,你书篓落了!” 方喻同回头轻笑,摆手道:“不必带了!” 陈爷爷满脸疑惑,看向阿桂。 阿桂也正打算出门,朝陈爷爷盈盈一笑道:“爷爷不必担心,待会儿他就回来了,我去姜家给姜大小姐看看新做好的嫁衣还有什么要改动的。应当能拿到不少赏钱,回来时我多买些菜,晚上咱们吃一顿丰盛的。” 陈爷爷越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今儿是什么好日子?” 方喻同抿唇轻笑,故作神秘道:“回来你便知。” 阿桂也跟着笑。 但笑不语。 方喻同离了家,马不停蹄地往嘉宁书院去了。 本是要与晏山长说明缘由的,却被告知晏山长不在山上,反而是去了嘉宁城办事。 方喻同又去找几个副讲,与他们说明决心。 谢过他们的教诲,又表示了退学之意。 可几个副讲却都让他再考虑考虑,莫急着下这样大的决定。 至少,得与晏山长说清楚才行。 像方喻同这样有天赋又刚中了院试第一的学生要走。 他们都当不了这个家。 无奈,方喻同只好改日再来。 他脚程快,一来一回,还未到晌午就回了家。 “陈爷爷,我阿姐呢?”一回家,方喻同洗了把脸,随口问道。 陈爷爷正在给他的小菜地浇水,愣了愣,提起水壶道:“还未回来呢,不是说了去姜家商量改嫁衣的事?许是聊得久了些。” “我去接她。”方喻同又直起身子,长腿朝高高的木门槛外跨去。 一想到以后不必再离家,可以长久地和阿姐还有陈爷爷在一块,粗茶淡饭,一日三餐,形影不离。 方喻同便情不自禁勾起了唇角,仿佛对未来的日子充满了期待。 ...... 姜府门前。 方喻同熟门熟路地找到门房,请他进去告一声阿桂,就说他在外头等她。 可门房却扑了个空,姜大小姐说,阿桂早就走西侧门家去了。 方喻同有些疑惑,又循着回家的路往回走。 他脚步极快,特意绕过鱼市、菜市桥,也没见到阿桂买菜的身影。 不知为何,他内心忽然有了些隐隐的不安。 等到回了南角楼街巷,见到匆匆朝他走来的成家大娘时,那股不安感更是叫嚣到了极致。 还未等方喻同开口,那成家大娘便嚷了起来。 “小同,你阿姐可回家了?” 方喻同脸色骤沉,“还未。” 成家大娘听到方喻同的回答,也是脸色骤变,连忙呜呼道—— “哎唷那你可赶紧去报官吧!我方才看到有几个壮汉将阿桂抓走了!” 方喻同喉咙发紧,猛然拉住成家大娘问道:“成大娘,你没看错吧?谁人抓了她?何时的事?” 他漆黑的瞳眸里迸发出无限的寒意,一下将成家大娘吓住了。 她愣着手指点了点,“就、就在方才,那边巷子口,抓她的人面生得很,我瞧着不像咱们这一块的,约莫着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家丁。” 方喻同赶紧撒了手,朝成家大娘指的方向跑。 用上了生平最快的速度。 可还是晚了。 地上洒了许多菜叶,还有一条在活蹦乱跳着的鱼儿。 这些,大概都是阿桂买的。 或许,还没走多远! 可这儿的巷子口四通八达,方喻同连忙拽住壮着胆子跟过来的成家大娘问道:“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成家大娘当时远远看着就吓得魂飞魄散了,哪注意得到那么多。 懵了半晌,才愣愣地随手指了个方向,“那边?” “不不不,可能是这边。”她很快又改口。 方喻同磨着后槽牙,索性凭直觉选了个方向追出去。 只可惜,追到了主街,一无所获。 他懊恼地往墙上砸了一拳。 若他快一些,若他不绕路去菜市桥找她,应该能赶上的...... 回到刚刚那个巷子口,这儿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 许多不明状况的街坊邻居也都围成一团,一边看热闹指点着狼藉的现场,一边小声告知彼此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方喻同拧紧眉,拨开人群走进去,迅速冷静下来,垂眸打量。 他不能慌。 阿姐被人抓走,他得救她。 可是,她一向与人为善,从不得罪人的。 谁要抓她呢? 刚刚一时慌乱,方喻同并未看得仔细。 如今这一细看才发现,地上除了阿桂被抓走后扔在地上的那些新鲜食材,还有一块仿佛是从衣服上撕下来的布料。 可能是阿桂反抗时,从抓走她的人身上撕下来的。 小小一片,并不打眼,又混在一堆菜叶里,所以抓她的人并未发现。 方喻同弯腰,将那布料捡起来。 灰色的麻布,倒像是家丁穿的。 可,哪个富贵人家要抓阿桂。 姜家么? 方喻同眸光微凛,藏着极深极浓的戾色。 像是又回到了几年前,发现阿桂昏迷不醒时的那天早晨。 第45章 不要 感谢订阅 方喻同第一反应便是报了官。 无论如何, 抓走阿桂的必定是高门大户。 他赤手空拳找上门,仅凭着布料当证据,人家未必会搭理他。 还是叫上官兵, 才有底气一些。 嘉宁城的城主身量稍胖, 见了谁都笑眯眯的,瞧起来脾气甚好。 方喻同如今是秀才身份, 见了城主大人不必跪。 眉眼清隽藏着焦灼不安,等着那城主大人巴睿明慢悠悠踱着步走过来。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59节 方喻同说明来意之后,巴睿明虚点了点头,胖手一挥道:“来人!去勘察勘察现场, 不得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方喻同微微皱起眉,快声道,“大人,我阿姐是从姜府出来的, 或许姜府会有线索。” 巴睿明想了想, 摸着下巴道:“那便去姜府问询一番罢。” 倒是很好说话的样子。 跟着巴睿明到了姜府,方喻同趁机留意了姜府家丁的衣着。 很可惜, 这块布料似乎并非来自姜府。 线索一下断了,方喻同有些垂头丧气地离开姜府。 姜淑鹞一脸担忧地送他们到了姜府, 求那巴大人定要快些找回阿桂。 看她表情,不像是知情人。 离开姜府,方喻同的脸色更沉。 巴睿明拍着方喻同的肩膀宽慰道:“你这心情我理解, 可绑.架这事儿, 急也是急不来的,回家等消息吧,若绑匪图钱,肯定会让你准备赎金的。” 方喻同漆黑瞳眸幽幽, 压着嗓子发问:“若不是图钱呢?” 巴睿明一怔,摸着下巴望天。 方喻同字字铿锵地说道:“大人或许不知,我家一贫如洗,若有歹人绑走我阿姐,那只有一个目的。” 巴睿明回正视线看着他。 方喻同一字一顿,神色莫辨地说道:“贪图美色。” “所以大人,我不能回家等,若等久了,我阿姐她就——” 他没再说下去。 不愿说,也不愿想。 巴睿明皱了皱眉,好像觉得这问题是很棘手,摸着下巴思索道:“你莫急,我已遣了人去现场勘查,若有了线索,会通知你的。” 作势,他就要撩起衣袍下摆要上马车。 可方喻同哪里肯让他走,连忙挡在他身前,颔首拱手,低声道:“大人,我这儿有抓走我阿姐的家丁衣裳上的一块布料,嘉宁城的富贵人家不算多,只要能去各家各户一一排查,定能找出是哪家抓了我阿姐!” 巴睿明微微睁大了眼睛看他。 初生牛犊不怕虎。 这年轻秀才还真敢说? 且不说嘉宁城的富贵人家是多是少。 就说这费时费力又得罪人的事儿,谁愿意干? 这些富贵人家,要么是朝中有亲戚为官撑腰的,要么是商贾富贵年年给他孝敬不少银子的。 在巴睿明心里头,这些人自然比方喻同重要得多。 说实话,他能亲自出来见方喻同一面,同来姜家问询,都是看在方喻同乃院试第一,年纪轻轻的份上。 已经算是很给方喻同面子了。 方喻同眸子幽暗得仿佛望不到底,却又无比执拗地盯着巴睿明,似乎在等着他的答案。 巴睿明轻咳一声,和稀泥道:“这城中富贵人家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若为了你阿姐,闹得大家伙都不安宁,也容易激起民愤,咱们官府查案,讲究的还是一个证据。” 方喻同闷着不吭声,垂下的眸子里藏着无尽冷冽的寒意。 巴睿明又拍拍他的肩膀,“这天儿也热,瞧瞧你奔波得口干舌燥的,不如先回家等消息。放心,我手底下那些官兵也不是吃素的,他们会查的。” 说罢,巴睿明也擦了擦脑门上的汗,胖手一挥道:“走!回府!” 方喻同望着他的背影,大抵明白了这位大人的意思。 很现实,也很势利。 意思就是陪他玩了这么久已经是很给脸了,接下来,就各回各家吧。 至于她阿姐的安危,对这位巴大人来说,和寻常老百姓没什么区别。 能管就管。 管不到的话,也没多大差。 这些年嘉宁城的治安反正也不怎么样,多一桩少一桩,也挡不着他发财升官的道儿。 仲夏五月,站在烈阳赤赤之下,如火烧油烹一般。 方喻同仿佛听到了自己心中细微的碎裂声。 一丝丝,一寸寸。 焦灼万分,又无可奈何。 现实总是一次又一次叫他认清现实的残酷。 叫他,肝肠寸断。 …… 阿桂悠悠睁开眼,揉了揉酸痛的脖颈。 之前挨了一下,现在用指尖轻触一下,仍疼得嘶了一口凉气。 因在马车上她反抗得太厉害,那几个家丁实在遭不住,就敲晕了她。 再醒来,她就发觉自个儿到了这间屋子里,躺在窗边的美人靠上。 她微蹙起眉尖,透过窗牖的镂空吉祥花纹往外瞧。 外头是个幽静的庭院,花期已经的白槐花落了一地。 似是铺成了一层皑皑的白雪。 抓她来的那几个家丁就守在门口,身板壮实,一脸冷漠。 看起来,她想要强行逃走是不大可能的。 阿桂正要回头打量屋子里的摆设,瞧瞧有没有什么能用得上的。 忽而看到庭院里走进来一个男子。 肥头大耳,大腹便便,虽才二十来岁的年纪却一副声色犬马纵.欲过度的样子。 眼圈之下是夜夜笙歌而熬出来的乌黑色。 是他? 阿桂心下生出一股子几欲作呕的厌恶与烦躁。 这人是吴家的少爷,名唤吴壮志,仗着家中在嘉宁城的权势,以及在京城为官的叔父,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 尤好美色,不仅家中纳了十几个妾,还爱去那烟花杨柳之地醉生梦死。 阿桂嫌恶地蹙起眉,默默将头顶的竹簪子取下。 外头吴壮志好像与几个家丁交代了什么,然后便传来了他推门的动静。 阿桂默默捏紧了手中的簪子,指尖用力到有些泛白。 吴壮志走进来,色眯.眯地笑着。 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着阿桂,从头到脚,毫不收敛。 从她精致漂亮的细眉软眼,到她修长白皙的纤嫩脖颈,再到那盈盈不堪一握的袅娜细腰。 嘶。 勾得他喉咙越发痒,迫不及待地走过来,逼近阿桂。 阿桂后退几步,不由慌乱地抿唇道:“你......吴壮志,你要作甚?” 她轻轻软软的嗓音念着他的名字,好似能让人身子都酥了半边。 吴壮志深深嗅了一口空气中的味道,眯起眼笑道:“桂花味儿的,真香。” 阿桂目光一滞,捏着簪子的手心沁出些濡湿。 紧紧盯着他。 吴壮志搓了搓手,一脸贪婪地看着她。 “阿桂,你说说你,平日里见着我连个好脸色都不给我瞧瞧,如今,还不是落到了我手里......?” “至于我要做什么?” “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又这么好看,你说我要做什么?” 他眼底的欲.念,丝毫不加掩饰,仿若困兽出笼,很快就要扑过来。 阿桂身子微僵,尽管藏在袖子里的指尖已经颤抖得无以复加,却还是压着声线说道:“你、你不是说过,想纳我当续弦?” “哟?怎么着?现在愿意答应我了?”吴壮志脸上的肥肉抖了抖。 阿桂咬着唇,仿佛感觉到周围的空气都在渐渐变得稀薄,却仍要稳着心神说道:“若逃不了,我为何不替自己谋个更好的位置,你吴家也算富贵,能当个少奶奶,不总比没名没分被你这样平白糟践要好......” 她别开眼,越说,越说不下去。 吴壮志大笑几声,“不错,你果然是个聪明人。平日里我抓来的姑娘家到了这儿不是哭哭啼啼就是要死要活的,你和她们不一样,有意思。” 这个畜生,原来竟还糟践过那么多姑娘? 阿桂气得浑身微微颤抖,唇瓣咬出了浅浅的白印子。 吴壮志又笑道:“不过么......既然你当时不给我脸,那过了那村可就不一定有那店了。你值不值当我续弦的位置,我还是得先验验货再说。” 他说罢,竟兴奋地扑过来,想要扯阿桂的衣襟。 刚刚说了这么久,他早就憋不住了。 幸好阿桂早有防备,让他扑了个空。 趁他转身,她立刻掏出一直捏着的那竹簪子,比到了自个儿的脖颈上。 “别过来!你若再过来!我便死在这儿!” 吴壮志皱起眉,怒了。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60节 “原以为你不一样!竟也只会这招?!” 招不在多,管用就行。 阿桂不理会他说的话,轻笑一声,嗓音仍显得绵软娇糯,轻飘飘地说道,“要么明媒正娶,要么你就替我收尸。” 见吴壮志一脸盛怒,阿桂不温不火,又轻声道:“你从前说喜欢我,难道都算不得数么?曾说过的明媒正娶,也是哄我的吧?” 她朝他眨了眨眼,一双漂亮的琥珀色眸子似含着盈盈秋水。 又似因为他的辜负而黯然失色,藏着委屈与嗔意。 “......”吴壮志一怔,这谁受得住啊? 他现在心情急迫,只想快点把这美人儿搞到手。 可他只要往前一步,阿桂的手便紧了几分。 吴壮志沉默片刻,忽然狠声道:“谁知你是不是骗我的?我若前脚放你回去,等着明媒正娶,你后脚就去官府报官抓我了!我才没那么傻!要不,你就先与我行了夫妻之实,我对天发誓,绝不负你!” 阿桂倒是小瞧了他,还是有点脑子的。 “如何?你若再不愿意,就别怪老子霸王硬上弓了!”吴壮志脸上的肥肉抖了抖,似乎意味着他的耐心即将告罄,“到了这儿的贞.洁烈女老子又不是没见过,你还真把自个儿当回事了?” 第46章 决心 感谢订阅 美人纤弱无助时的娇楚模样, 最叫人受不住。 吴壮志没有半点怜香惜玉的心思,眼中欲.念反而更重。 张开双臂朝阿桂扑来。 阿桂只能躲着,一边用竹簪子抵着雪白细嫩的脖颈, 一边掀翻了屋子里不少东西。 花瓶、茶具等各类摆件儿...能顺手拿起来的都往吴壮志身上砸。 大概是没想到看起来温婉柔顺的阿桂会这样闹腾。 吴壮志躲闪不及, 额角被那直直砸去的茶杯磕出了血。 他伸手一抹,脸色立刻沉下来, 黄豆似的眼睛阴霾重重,狠声说道:“来人!把她给我捆起来!” 门应声而开,有两个家丁走进来,神色有些慌张。 他们没有先去绑阿桂, 而是凑到吴壮志耳边说了什么。 吴壮志脸色骤变,狠狠瞪了阿桂一眼,“给我看好她!” 说罢,他急匆匆走了出去。 阿桂紧绷的身子终于松泛了些, 这才发现她的指尖因一直捏着那竹簪子, 已经留下了一道圆圆的长印子。 摩挲几下,那红肿的印子便生疼。 吴壮志这一走, 就没再回来。 那两个家丁也没有一直守在屋子里,而是将她的手脚绑好, 便去了门外守着。 阿桂咬着唇角,望着不远处碎裂的花瓶瓷片。 坐在地上慢慢蹭着挪过去,捡起一小片藏到了被反绑在背后的手心里, 然后悄悄反手割起两个手腕之间绑着的麻绳。 麻绳粗砺, 磨得手腕上的肌肤像是被硬生生刮掉那般疼。 可阿桂仍咬牙忍着,一下下,动作并未放轻减慢。 终于,在她不懈坚持之下, 那麻绳终于被割断了。 手腕刚松开,却又听到了门口传来的动静。 阿桂心头一紧,连忙将手背到身后,装成还被绑着的样子。 却悄悄将那碎瓷片,捏得更紧。 进来的人,不是吴壮志。 而是,方喻同。 当阿桂看清楚来人时,无尽的欢喜和庆幸漫上心头。 眼圈却也不自觉地红了,眸中沁出流转的水光,趁着如今狼狈纤楚的模样,更多添了惊心动魄的美感。 方喻同眉眼深沉,弯下腰将她扶起来,喑哑的嗓音仿佛压抑了太多极为浓烈的情绪,而听不出半分往日的少年清润之音。 他说:“阿姐,我来晚了。” 阿桂仿佛傻了一般,眸光盈盈,双手抵着他的胸口,任由他扶她站起来。 方喻同目光垂下,落到她皙白瘦削的手腕之上。 如今,那儿多了两条触目惊心的伤痕,是被麻绳磨破了皮之后,露出的粉嫩血肉。 他漆黑瞳眸中不自觉多了几分深深的戾色。 周身仿佛有无形的寒气凛冽,连带着下颌都绷紧了些。 阿桂半倚在他胸口,最是感觉强烈。 望进他幽幽深邃的眼眸里,阿桂不由有些慌乱,忍不住轻轻握住他衣襟唤道:“小同......” 他这眼神,这脸色,她再熟悉不过。 上回见到,是她被人堵在了回家的巷子里。 她才十五岁,头一回遇到那般痴缠的人,自然是有些慌张,不小心在逃跑时磕破了额角。 方喻同知晓后,就是这样盯着她的额角瞧了半晌,然后出了家门。 再不久,就传来了他将人手骨都打断了的消息。 就是拦住她不许她走的那只手。 只是因那人本就无理,大家又都是普通老百姓。 所以并未闹到报官,只私底下解决了这事。 后来,阿桂就再不敢让这种事叫他知道。 这些年她如履薄冰,倒也勉勉强强护得了自己的周全。 只是没想到这吴壮志竟色胆包天到了这个地步。 竟敢光天化日之下将她抢走。 阿桂暗自庆幸,方喻同赶来救了她。 却又怕的是他来救她,怕他看到了这些,怕他闹出些人命关天的事来。 想到这里,阿桂眸底都是忧色。 她葱白指尖紧紧揪住方喻同的衣襟,朝他轻轻摇头。 莫要冲动行事。 方喻同侧过头,微露寒芒的视线从满地狼藉上一一划过,最后落在阿桂担忧又急切的面庞上。 眸光放柔几分,他按住阿桂的肩膀,面色如常,“阿姐放心,我不会再像当年那般冲动了。” 更何况,他也不会让这吴壮志像当年那人那样,只断根手骨就谢了罪。 就算现在打个半死,他也觉得只是便宜了那畜生。 阿桂望进他眸子里。 不知何时,那些浓烈翻涌的情绪都被他藏了起来,只剩无甚表情的漆黑瞳眸。 什么都看不出来。 她听他这样说,明明应该放心。 可心头却是不由自主的一颤。 她松开手,好半天才发出声音,“好。” “阿姐,我们回家。” 方喻同伸出手,正要习惯性地去攥她手腕,才想起她伤着了。 眸光又深了几分。 ...... 阿桂和方喻同走出这间屋子,才知道方喻同不是单枪匹马来救的她。 晏山长竟也在,城主大人巴睿明笑眯眯站在晏山长身旁,颇有些谄媚讨好的姿态。 不远处,是被官兵们看守着的吴壮志,他低着头,脖子处的肥肉都挤到了一块。 多看他一眼,阿桂心底那几欲作呕的感觉又泛了起来。 她忍不住将手搭在了方喻同胳膊之上,指尖轻轻用力,声音绷得有些紧,“小同。” 方喻同立刻明白了她的不适,朝晏廷和巴睿明说道:“多谢晏山长和巴大人相助,我阿姐惊悸过度,我先带她回家休养,改日再登门拜谢。” 巴睿明轻眯了下眼,下意识看向晏廷,等着他发话。 晏廷的视线从阿桂发白的脸颊上扫过,而后落到方喻同身上,只朗声问了一句话,“我听说,你想退学?” “没有的事,学生照顾好阿姐,明日便去学院。”方喻同直视前方,从善如流地回道。 阿桂有些讶异地抬眸看他。 只见那双漆黑眼瞳里,无波无澜,像蕴着一汪深不见底的水。 巴睿明趁机在一旁插话道:“方秀才公中了院试第一,前途无量,又怎会退学呢?我还等着咱们嘉宁城明年又新出一位状元呢!” 方喻同平静地颔首道:“那便盼着巴大人吉言了。” 没有再多寒暄,方喻同扶着阿桂回家。 身后巴睿明还在含糊暗示着想要晏廷在他那些身居高位的朝中好友之中多替他美言几句。 至于吴壮志,更不知巴睿明是如何处理的。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61节 方喻同和阿桂都没说什么。 民不与官斗,也不能与有大官撑腰的富贵人家斗。 ...... 回了家。 两人瞒过陈爷爷,都说没出什么事。 将屋子门一关,方喻同取来了药给阿桂敷。 阿桂垂眸看着他蹲在她椅子旁,清隽好看的眉眼仍旧过分平静,认真的,一下下小心翼翼的,将那黑绿沁凉的草药抹到她蹭破了皮的手腕上。 “小同,你明日就去书院?” 许是因为痛,她嗓音里带了一丝不自觉的颤音。 方喻同手指微顿,复又专注地给她敷起药来。 直到全敷好,才直起身,轻声应道:“嗯。” “为何?”阿桂轻蹙起眉尖,“你不是说——” “阿姐。”方喻同截断了她的话,将她的袖口轻轻放下来,嘱咐道,“伤好之前,莫让手腕碰了水。” 他说罢,就转身打算出去。 “小同。”阿桂唤他,“你还未说,你为何——” “阿姐。”他身形顿住,再一次截断了她的话。 阿桂望着他的背影,身姿挺拔修长,不知何时起,从背后看,除了少年气重一些,他已与那些高大的成年男子并无二异。 他没有回头,垂眸扫了眼门侧那张陈旧的长桌。 “阿姐,我只是仔细想了想,多读些书也挺好的,去参加科考也不错。” 阿桂迟疑着问道:“......可是因为今日这事?” “不是。”方喻同答得很快,走了几步到门外,反身将门合上之前,那双漆黑的眸子又看了过来。 “阿姐,与你无关,是我自个儿想继续读,继续考。”方喻同顿了顿,又嘱咐道,“你早些歇息,明日我很早便会去书院,便不吵你起来道别了。” 是道别。 这一去就要三月,等到中秋时书院才会有假。 这四年,回来几日,分别几月,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 阿桂怔怔望着他,直到那扇木门合拢,将外头的黑暗隔绝,屋子里顿时显得亮了些。 灯火熠熠,她坐着,有些恍神。 ...... 第二天,方喻同果然很早便动了身。 日子仿佛还跟从前一样。 阿桂手腕好些了,便做绣活儿、酿酒、操持家里的事。 陈爷爷种菜、浇水,帮衬着一些。 他们都知方喻同在城外的嘉宁书院寒窗苦读。 虽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可一家人的心都在一块,想努力着,让日子过得更好。 可阿桂不得不承认,其实所有事,都有些不一样了。 自从被吴壮志抓走过,她心底便有了惊悸的梦魇,时常夜半惊醒。 可吴壮志,只是收敛了些不再出现在她眼前,听说却仍每日花天酒地,似乎从未发生过什么。 所以她隐约有些猜到,方喻同或许是因为她那日出的事才下定决心重新去书院读书。 为了权势,为了报复。 可若是这样,那一切就都变了味儿。 小同不再像从前。 从前他只是单纯简单的少年。 随心所欲,自在快活。 他不喜欢读书,便不读。 他不喜欢追名逐利,也可以轻松地放弃。 可现在...... 他重新去了书院苦读。 阿桂越想,便越是内疚又自责。 因为她,他才硬生生给他自个儿套上了枷锁。 都怪她,他才会变得不快乐。 第47章 七夕 感谢订阅 七夕将至, 嘉宁城较平日里又热闹不少。 车马盈市,罗绮满街。 临街的商户,巷口的小摊都挂上了彩幕或是帷帐, 卖些七夕才有的节令物事。 诸如磨喝乐、针线、花瓜、谷板、笔砚之类。 都是买来串门互赠或是乞巧的必备之物。 小孩们穿上了新裁的衣裳, 捏着新鲜荷叶大街小巷地嬉闹玩耍,留下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 阿桂也没闲着, 她忙着在做磨喝乐。 这种泥塑的小佛像,在七夕来临前几日最为紧俏,家家户户都会买上一对摆在家里应景赏玩。 当然,富贵人家买的都是用名贵木材或是玉石雕琢出来的, 还会用金银珠宝去点缀衣饰。 而她卖的,只是普普通通的泥胎玩偶。 但她手巧,就算她做出来的磨喝乐也是用泥塑出来的,可偏偏就是精巧玲珑, 那模样神态都栩栩如生, 别具一格。 卖得格外好一些。 阿桂卖了几日磨喝乐,赚了不少银钱。 转眼到了七夕的正日子, 街上越发热闹。 沿街扑卖新奇小玩意儿的摊贩也多了起来。 阿桂的磨喝乐刚到晌午便卖完了。 她又取出一对格外花心思做好的磨喝乐,用布包好, 亲自送去给姜淑鹞。 姜淑鹞如今虽已嫁了人,出手却依旧阔绰。 光是她预定的这一对磨喝乐,就花了千余钱。 有她这样的大主顾, 阿桂自然乐意来往。 姜淑鹞如今已搬到了离南角楼街巷不远的一处宅邸, 只是那气派程度比姜府自然差了不少。 阿桂听说,姜淑鹞嫁的夫君乃进士二甲传胪,按理说是可以直接入翰林院的,可他那性子怪癖, 得罪了不少人,以至于被下放到嘉宁城当了个小小的主簿。 这辈子大抵是没什么希望了。 阿桂还听说,姜淑鹞那夫君刘定是当年刚中举时,就被姜老爷在榜下捉婿给捉来的,他父母早亡,也是嘉宁书院出身,靠优等赏银和闲暇时卖字卖画勉强维持生计。 后来去京城赶考的一应盘缠,都是姜家出的。 代价么,自然是他和姜淑鹞的婚约。 只可惜姜老爷也没想到这么好的苗子,竟被排挤到回了嘉宁任职。 不过能在嘉宁当主簿,至少也能在城主大人面前说得上话。 姜家女儿不少,姜老爷觉得这笔买卖不亏。 却不知姜淑鹞心中苦楚。 至少阿桂都听姜淑鹞无意间倒过不少苦水。 那刘定本就是高冷的性子,又因当年被榜下捉婿,本就是不情不愿,再加上他根本就瞧不上姜府那商贾人家的做派,与姜淑鹞也是诸多不合。 两人从成婚到现在,一直形同陌路。 就连成亲那晚,他也是在书房睡的。 阿桂是姜淑鹞的好友,自然觉得那刘定太过自视清高。 既拿了姜府的银钱,宅子奴仆也都是姜府安置的,他还甩脸子给姜淑鹞看,着实太欺负人。 且姜淑鹞本就生得好看,性子又柔顺温和。 换了谁娶回家不得烧高香,他倒好,处处甩冷脸。 今日亦是如此。 阿桂到了刘家,正好在大门口遇见那刘定。 刘定身子挺拔瘦削,年轻有为,面容清俊,若不是知道内情的,都要叹一句姜淑鹞嫁了个好郎君。 偏偏阿桂知道,所以见了他自然不会太热切,只稍稍福了福身子,勉强寒暄一句,“见过主簿大人。” 刘定冷着脸,负手而立,一身浅白色窄袖袍衬得身如玉树,声音倒是略显读书人的清雅。 “手上拿的什么?” 阿桂微微颔首,垂眸看了看手里捧着的一对磨喝乐,如实答道:“是姜、是您夫人在我这儿预定的磨喝乐。” 刘定瞥了一眼,想起今儿是七夕,取下腰间的钱袋子,随口道:“多少钱?我付了,便当七夕送她的节礼吧。”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62节 阿桂心道他倒是省了事,这七夕也不需自个儿去挑节礼,直接付银钱便是。 但至少比从前那不闻不问好一些,大抵也是想缓和缓和夫妻间的关系吧。 阿桂抿了抿唇,淡声道:“多谢大人,夫人已付过定金,您只需再给五百钱就是。” “多少?”刘定指尖一顿,眸底浮出些不可置信,按嘉宁城的买卖来说,定金往往是总价的一半。 他轻眯了眼,推算道:“光这一对磨喝乐,她就花了一千钱?” 姜府家大业大,这一千钱的磨喝乐对姜淑鹞来说算不得什么。 可于刘定来说,实在太过挥霍。 他收回手,将钱袋子重新挂回腰间,薄唇勾出缕似嘲似讥的冷笑,“不愧是姜大小姐。” 说罢,他拂袖而去。 瞧那背影,隐约间是有些生气。 阿桂捧着磨喝乐,心虚地摸了摸鼻尖。 她怕不是,做了什么错事? 见到姜淑鹞,阿桂不大好意思地同她说了这事。 姜淑鹞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抿口清茶后才无奈道:“门当户对这几个字有多重要,我也是嫁了他才知道的。于我而言习以为常的事,落在他眼里,都是奢侈挥霍的大小姐做派,叫他心烦。” 阿桂将那对磨喝乐摆在红木方柜上。 她做的磨喝乐,一只穿着柳叶背心,系着石榴裙儿,另一只则着背儿带帽儿,两只小人儿牵着手,身材、面目亦或是神情都栩栩如生,很是讨巧。 姜淑鹞瞧着也忍不住笑起来,“还是你手巧,见过这么多磨喝乐,数你做的我最喜欢。” “咱们投缘罢了,所以这喜好也一致。”阿桂弯了弯唇角,琥珀色的眸子里似是含了一池清水,澄澈动人。 姜淑鹞拿起帕子擦了擦嘴,也抿唇笑道:“瞧着这俩小人儿,我倒也想与你上街携手同游一番了。今儿是七夕,外头定热闹得很。” 出阁之前,姜淑鹞在姜府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学些女工刺绣,是个十分规矩的大小姐。 但如今嫁为人妇后,本带来了数十奴仆,可刘定用不习惯,又嫌要支给的工钱太多,硬生生将他们遣回了姜府,只在家中留了姜淑鹞的贴身丫鬟,还有一个厨娘和一个粗使婆子。 所以姜淑鹞时不时便要出门,起码这采买的事儿,就落到了她头上。 阿桂本就打算去逛逛,所以姜淑鹞要与她同游,也是好事。 两人有个伴,还能说说话。 走出刘家这三进的院子,阿桂还是忍不住劝道:“你家这宅邸到底不算小,还是多使些奴仆在家中为好,不若显得太空,家里也冷清。” 姜淑鹞轻飘飘地笑了一下,无奈叹道:“他那性子清高得很,面子薄,既不愿我爹接济我们,也见不得我动嫁妆,非要用自个儿的俸禄养家。可他那微薄俸禄,哪里够再多请几个奴仆。” 阿桂怔怔道:“难怪你买这磨喝乐花了这么多银钱,他听了那般生气......不如我给你算便宜些?” “不必了。”姜淑鹞笑笑,“我喜欢这些精巧别致的小玩意儿,你也知道的,且你做活儿也不容易,哪能让你吃了亏。” “这一千钱我是用的私房钱。”姜淑鹞微垂螓首,将鬓边一缕碎发捋到耳后,眸光淡淡道,“与他无关。” 到底是人家的家事,阿桂也没有再多置喙。 与姜淑鹞手挽着手,在街市上逛了起来。 十字长街的街心之中临时搭了个乞巧楼。 沿街又有许多小摊在扑卖水上浮、谷板、花瓜、种生等新巧的小玩意儿,让人瞧得目不暇接。 黄昏将至,街上游人如织,成双成对。 且随着许多百姓用过饭后又上街游玩,也越发热闹起来。 尤以阿桂和姜淑鹞这般年轻貌美的女子最为瞩目。 沿街不知有多少少年郎红着脸故意打她们身边悄悄经过四五回,想引起两人的注意。 姜淑鹞梳的还是姑娘家的发髻。 她和刘定还未行夫妻之实,本又不喜欢他,所以压根没将他当回事。 阿桂亦是乌髻如云,明丽秀美,一瞧就是待字闺中温婉动人的好姑娘。 只是街上的少年郎大多腼腆,只敢远远瞧着,不敢胡乱上来搭讪,免得留下坏印象。 不过,有一人倒是大胆,直接打着折扇堵在阿桂面前,腆着脸笑道:“阿桂姑娘,当真是有缘呐!本少爷每回上街,都能遇见你!”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姜淑鹞的阿弟姜鸿斌。 说是偶遇,实则是他故意为之。 阿桂已“偶遇”过他几回,见着他便头疼。 他是姜淑鹞的阿弟,总得给几分薄面,可他偏偏又是个纨绔,还总没皮没脸的,实在不好应付。 幸好他不如吴壮志那般色.欲熏心,只是有些像黏人的牛皮糖而已。 阿桂揉了揉眉心,还未出声,姜淑鹞已经拧起眉头替她撵人。 “小斌,你怎的又来了?阿姐与你说过的话,你可是忘了?” “我没忘。”姜鸿斌仿佛想起什么,忙捂住耳朵,有点儿小心翼翼地看着姜淑鹞,“阿姐,我、我难道就不能——” “不能。”姜淑鹞夺过姜鸿斌手中的折扇,反手敲了一下他的脑袋,“这时候,你不是应该在书院里么?我记得书院七夕可是不给假的。你溜下山来玩?” 姜鸿斌缩了缩脖子,抢回折扇,心虚地说道:“阿姐,你可别告诉我爹啊!” 说罢,一溜烟儿地跑了。 姜淑鹞失笑,朝阿桂说道:“我这阿弟,太过顽劣,你莫要在意。” “无碍的。”阿桂抿唇,望着前头熙攘的人群,轻笑道,“我也有个阿弟,和你阿弟差不多年纪,小孩罢了,我不会往心里去的。” 只是,小同似乎不像姜淑斌已有了年少慕艾之情。 想到他对晏芷怡那冷冰冰的态度,还是个榆木脑袋。 阿桂弯了弯唇角,抬头瞧了瞧天上彻底斜向了西头的日光,染出深浅不一的红云。 不知此时小同,在做什么。 应当,还在埋头苦读吧...... 虽经过了姜鸿斌这个小插曲,但也没影响二人的心情。 逛到另一条街,夜色渐起。 沿街铺面都点起了红艳艳的灯笼,亦有火花银树,映出一片熠熠的灿光。 阿桂和姜淑鹞正说着话,忽而冒出一个少年郎,红着脸双手递上一束彩丝绳,磕磕绊绊地说道:“请...请姑娘收下。” 这是南国的习俗。 七夕佳节,若有男子在街上遇见了心仪的姑娘,便送她一束彩丝绳。 若她与你看对了眼,便会带在手腕上,成就一段佳话。 若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那她也会收下,藏进袖袋里,便是既不当着街上众人的面伤了那男子的面儿,也明晃晃地拒绝了人家。 只不过当街将姑娘家拦下,这也是一件需要勇气的事儿。 姜淑鹞打趣地看着阿桂,“总算遇见个胆大的了。” 阿桂却默默提醒道:“阿鹞,他仿佛...是送你的。” 姜淑鹞一怔,才发觉这颔首脸红的少年郎确实是朝着她的方向。 “我——”她正要说话,身前陡然出现一道黑影,伴随着一声冷得如数九寒天冰棱子一般的冷哼。 阿桂眨眨眼,竟是刘定。 方才走了一路可没瞧见他,颇有些神出鬼没。 刘定负手插在姜淑鹞和那少年郎之间,脸庞清俊的线条如今只剩下冷硬。 一双眸子沉得仿佛能凝出寒冰来。 阿桂心尖微颤,忙看向姜淑鹞。 这位主簿大人应该不会生气到做出这等事来吧。 姜淑鹞也有些慌乱地抿了抿唇,忙扶住刘定的胳膊,朝那少年郎解释道:“抱歉,我已经成亲了,这位就是我的夫君。” 少年郎的脸更红了。 掉头就跑。 阿桂仿佛看到刘定的身子在被姜淑鹞抱住胳膊的时候僵了一僵。 冷厉的神色稍缓,仍有些吓人。 姜淑鹞似是有些心虚,抱歉地看了阿桂一眼。 原本两人逛得好好的,倒是因这一出,闹得不尽兴了。 阿桂朝她微微摇头,示意自个儿没事。 只是现在刘定杵在这儿,脸色沉得可怕,让两人都有些心惊胆颤的,不知他会不会做出些失去理智的事儿来。 毕竟是他的新婚妻子,当街被人拦住送彩丝绳。 若他再晚来一步,怕头顶都生出青青草原了。 刘定下颌绷紧,偏头看了一眼姜淑鹞。 沉默片刻,他没说旁的,只说了两个字。 “回家。” 姜淑鹞紧绷的身子松弛些许,握着阿桂的手悄悄用力,捏了捏阿桂的手背。 阿桂会意,朝她递了个让她自个儿小心的眼神,与她挽着的手松开,挥手道别。 刘定回过身,并未多言,大步往前走。 姜淑鹞连忙跟上,迈着小碎步与他并肩而行。 阿桂望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似是看到走了没多远后,刘定冷着脸掏出一个花瓜,塞到了一只紧紧埋着头的姜淑鹞怀里。 花瓜也是七夕节物,是用小刀雕出了不同花样的瓜,可以赏玩,也可以吃。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63节 倒是像刘定这般务实又抠门的人会送的节礼。 阿桂弯了弯唇角,忽然觉得刘定对阿鹞,也不是她想象中的那般坏。 ...... 姜淑鹞走后,阿桂也不打算再逛。 她沿着长街往前走,很快便上了石桥。 过了小桥,再往南拐一个巷子,便能回到南角楼外街巷了。 只不过,小桥流水,月色当空。 她又被人拦住了。 这次,是她见过的人,左晔春。 两人见过两回,却没说过话。 她蹙了蹙眉尖,看着他望向自个儿的那双清凌凌的眸子,便知没有会错意,他着实是在等她。 左晔春乃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一般的样貌气质,加之他那惊才绝艳的过去,让人想不记住他都难。 阿桂迟疑地停在原地,只见他长身玉立,站在阑干旁,噙着一抹温润的笑意,朝她伸出白净的手掌。 手心里,安静躺着一束彩丝绳。 他眼底映着月色与她,交相辉映。 嗓音亦是清雅柔和,“阿桂姑娘,这是我的心意。” “你、你怎知我姓名?”阿桂有些惊讶,咬着唇看他。 左晔春薄唇微红,略一勾,便有那翩翩风流多情相。 他缓声道:“望阿桂姑娘莫要觉得在下唐突。” “自书院惊鸿一瞥,再不能忘。” 他上前一步,朗声如玉,目光坦荡而认真,“此乃在下多方打听,深思熟虑的决定。在下年方二十,父亡母在,已中解元,来年必有信心中得三甲,前途尚可。闻听姑娘温柔贤惠,治家有方,可经历却叫人心酸钦佩。不知在下是否有幸,余生可为姑娘遮风挡雨?” “姑娘的爷爷、阿弟,我亦会一概倾力照顾。” 石桥下,柳树旁。 一道清瘦挺拔的人影立着,目光幽幽,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第48章 考虑 感谢订阅 夜色微寒, 清风四起。 河边垂柳下,方喻同眉眼清隽,已脱了少年稚气, 却笼上了一层寒霜, 冷眼望着。 今儿是七夕,书院里头拜魁星的日子。 他壮着胆子逃了, 溜下山来,原是满心欢喜,还拿出攒了的银子打算买些新巧的小玩意儿回家。 却没料到,看到了这一幕。 他望着石桥上, 她远山含黛般的眉眼,仿佛惹上了羞怯之意。 隔得甚远,他听不大清她们在说什么,却能清楚地看清左晔春手心里, 那一截彩丝绳。 就算听不到, 也能猜到,能明了。 方喻同望着阿桂指尖微勾, 将那彩丝绳从左晔春手心里拿走。 她垂下眸,纤纤素手自然也垂了下去。 恰好那石桥阑干挡着, 他看不清她到底是将那彩丝绳系到了手腕上,还是只藏在了手心里。 心头莫名燎起火。 可脚底却似黏住了似的,叫嚣着想要冲到石桥上去, 却又失了勇气。 方喻同仍静默地站在垂柳下。 垂在身侧的掌, 悄悄握成了拳。 左晔春还在同阿桂说着话。 不知他又说了两句什么,阿桂忽而抿唇轻笑起来。 雪肤花貌,眸色动人,干净温软之中又带了几分明晃晃的惊艳。 月光落在她眸子里, 化成了无数熠熠的碎光,像化成了星子。 她以前,不会对外人这样笑的。 她认真而专注地听左晔春继续说着话。 眉眼明丽,温婉柔美,脸颊还有一抹羞怯的娇红并未褪去,眸子却晶亮如洗,明澈潋滟。 好像已经不需要去探究,她到底是否将彩丝绳系到了手腕上。 他应该,已经有了答案,就不必再上前,去锥心刺骨。 方喻同漆黑的瞳眸垂下来,藏住眸中浮浮沉沉的冷意。 转身,僵直地离开。 …… 石桥上。 阿桂刚认真听左晔春说完方喻同在书院的趣事,莞尔道:“让您见笑了,小同赤诚坦率,偶尔是会闹些笑话出来。” 左晔春风流多情的桃花眼中含着温和的笑意,“小同虽偶尔顽劣了些,却聪颖过人,做出来的文章尝尝独出机杼,副讲们都说他以后绝非池中之物。” 听到方喻同被夸,阿桂的唇角也不由自主弯起来,笑得温婉动人。 左晔春也随之笑笑,眸光从她掌心里握着的那束彩丝绳上划过,淡声道:“阿桂姑娘,天色已晚,你这是打算回家了?就让在下送你一程吧。” 阿桂脸上的笑容一僵,轻咬着唇角,正要拒绝。 却又听得左晔春说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阿桂姑娘总不能将自个儿藏起来,不如多了解了解在下一二,也好早些决定这彩丝绳是戴是留。” 他笑起来,桃花眼的眼尾微微上挑,挑出几抹难以形容的风流昳丽。 阿桂脸颊一红,低垂眼帘避开他含笑的目光,转身往下桥的方向走。 却没有拒绝他送她的请求。 左晔春说得对,她到了年纪总要嫁人的。 其实两年前,阿桂才十五岁的时候,就已有媒婆上门说亲。 只是那时候她念着方喻同年纪尚小,家中要操持的事太多,便都推说她要等到十八岁,将阿弟养育得有了出息再考虑自个儿的终身大事。 后来远近的媒婆都被她拒过一两回,也就知道了她的心思。 如今,她已十七,再过两月,就到十八岁的时辰了。 算起来,比起嘉宁城其他十六七岁就已谈婚论嫁的姑娘来说,她已经慢了一步。 陈爷爷也劝过她,该早做打算。 莫等到十八九岁成了老姑娘,就没得挑了。 似左晔春这般好相貌好才学的翩翩公子,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算得上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夫君。 只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阿桂也不确定,他这人到底是不是表面看起来的这样好。 她心中忐忑,埋头朝前走。 左晔春噙着笑意,望着她似含了一池清水的琥珀色眸子,轻声道:“阿桂姑娘可有何要问我的?” 阿桂长睫轻颤,脸颊微红,忍不住问道:“你、你是向谁打听了我的消息?” 左晔春眸中露出几分抱歉之色,拱了拱手道:“是在下冒昧了,托了林常他娘,打听了姑娘一些消息。” 原来是林母。 阿桂恍然,难怪前不久林母总挤眉弄眼同她提起左晔春的事。 当时她只以为左晔春是嘉宁书院所有学生的榜样,所以林常在林母跟前提得多了些,是以林母又非常欣赏左晔春,才时不时提起。 没料到,个中还有这一层意思在。 想到这里,阿桂脸颊又仿佛烫了几分。 微垂螓首,温柔沉静,发丝在晚风轻拂中摆动,勾得左晔春唇角的笑意又多了几许。 小巷逶迤,明月相照,终有尽时。 很快阿桂就到了自家门口。 这一路并不长,她只了解到左晔春并非嘉宁城人士,而是从更远的阳潜县求学而来。 他家境亦是贫寒,寡母独子,倒是与林常他家有几分相似。 这些事,他说起来似乎有些自卑窘迫,声音小了半分。 小心翼翼瞄了眼阿桂的神情,见她并不介意,神色如常,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毕竟,并不是所有姑娘家都愿意嫁寒门,尽管他如今已有了一飞冲天的资本,可过去终究是不能改变的。 更何况,他原本对阿桂一见倾心之后,再从林母那了解过她诸多,便越发觉得她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姑娘。 如天上明月那样好。 直到目送着阿桂将门合拢,左晔春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他有些遗憾,没有瞧见她将那彩丝绳戴在手腕上。 可他亦有足够的自信,他以后,会让她戴上的。 虽对过去有些许的自卑,可当下和未来,左晔春很相信自个儿,不会再有比他更好的人,会来求娶阿桂。 …… 回到小院中,阿桂脸上的滚烫还未褪去。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64节 刚一回身,便看到了陈爷爷含笑打量的眼神。 吓得她心头一跳,忙垂下眼去,身上的襦裙随着她加快的步伐在晚风中勾勒出袅娜娉婷的身段。 陈爷爷半眯着眼,颇有些“我家有女初长成”的怡然骄傲在。 又瞥了一眼紧闭的门扉外,隐隐约约杵着的那道修长挺拔的身影,轻笑着摇了摇头。 孩子们啊,都大咯! 看破不说破的陈爷爷并没有劝阿桂什么,也没有多打听。 这么重要的人生大事,全由她自个儿做决定。 毕竟以后的路,都是自个儿走出来的。 倒是林母,阿桂再与她说话时,就听出了她话里那明显的意味。 每每被她说得脸红耳热的,不知该如何回应。 这等事情当着面议论起来,本就容易叫人害臊。 再加上阿桂脸皮又薄,听到林母数着那左晔春这好那好的优点,又问她左晔春何时会来提亲,她就再也坐不住,埋着头跑开。 本是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左晔春送的那截彩丝绳还放在她的妆奁里,她还犹豫着。 可到了林母嘴里,却成了板上钉钉的事一般。 这些日子,左晔春并未再出现。 听林母说,是因那三年一次的乡试即将开始,左晔春作为三年前的解元,忙着在嘉宁书院指点这一届的生员及监生。 方喻同前不久中了院试第一,自然也是这一届的生员。 阿桂巴不得左晔春在嘉宁书院多留些时日,既能多指点指点方喻同的乡试,又能让她理清理清头绪。 婚姻大事,不可儿戏。 她总得多考虑长远一些。 过了几日,阿桂恰好去姜淑鹞送些她新做的绣品,也就红着脸与姜淑鹞说了此事。 姜淑鹞如今算是嘉宁城里她唯一的好友,能说说知心话,也替她参谋参谋。 姜淑鹞没见过左晔春,可她仿佛听刘定提起过左晔春,两人似是有些交情。 便当即蹙着眉尖应下,说去找刘定打听打听再议。 又过了些时日,到了八月初八,姜淑鹞才姗姗来迟,来阿桂家里找她。 阿桂正在小院里涮洗衣裳,见到姜淑鹞来了,忙将手在裙裳上擦干,请她进屋喝茶。 姜淑鹞从前也来过这儿几回,当下便拉阿桂的手说道:“不必泡茶了,我刚吃过茶点,来与你说说话罢了。那左晔春的,我已打听了许多。” 听到她的来意,阿桂脸颊又热了热,垂下眼去,轻声应道:“他到底如何?” 姜淑鹞眸底已然散去了之前的担忧,显然是打听来的结果让她很是放心。 她温柔的眸子里掠过一丝喜意,牵唇笑道:“阿桂,此人很是不错的。我问过刘定,又叫他问了不少与左晔春相识之人,都夸他惊才绝艳,却又谦逊有礼,宽厚待人,品性极好。” “且闻听他生得一副翩翩好相貌,嘉宁城有不少姑娘家都想嫁他,只可惜他十七那年父亲病逝,耽误了三年,是以二十岁了也没议亲。” 二十岁还未议亲的男子,在嘉宁城中也算是老大不小了,并不多见。 姜淑鹞拉着阿桂,真真儿地替她高兴,“你若能与他成,倒真是一门好亲事。以后日子,也不必过得如此辛苦了。” “可我……”阿桂咬着淡粉的唇瓣,垂下眼,潋滟秋眸中仍存着不少纠结犹豫。 隔着纤长的鸦睫,姜淑鹞看不大懂阿桂的神色。 是以有些疑惑地问道:“阿桂,你还在担心什么?从前你阿弟年纪小,你只顾得了他,可如今,你阿弟都快要乡试了吧?” “嗯,就是明日。”说起方喻同,阿桂不自觉弯起唇角,露出温和的笑意,“我方才托了人给他送了些秋衣还有点心去。” “你呀。”姜淑鹞点了点她额心,埋怨道,“你也该多想想自个儿的事。” 第49章 中秋 感谢订阅 乡试共考三场, 分别在八月初九、十二和十五。 正好考完就是中秋,考生们能回家赏月团圆。 中秋节前几日,阿桂将酿好的一批新酒放出来卖。 不消两日, 便一售而空, 都卖了个好价钱。 陈爷爷乐得合不拢嘴,去街市上买了石榴、梨、枣等果子回来摆着等过节。 都没舍得提前吃, 打算等方喻同回来一块赏月的时候尝。 中秋这日,阿桂想着方喻同刚考完乡试,定是辛苦,便想着好好犒劳犒劳他。 八月正是吃蟹的季节, 加上方喻同也爱吃这个,她半月前便去河边买了些回来。 每只肥美的蟹都是她精挑细选过的,将蟹洗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儿泥沙之后,再放一小撮椒盐到蟹腹中, 泡进她酿好的甜三百酒的坛子里。 蟹很快便在坛子里头醉得透透的, 再把酒坛子倒满,用红布封好。 这半月来, 阿桂每日都去将封了醉蟹的酒坛子斜侧着转一回。 虽繁琐,可这样做出来的醉蟹才最是美味。 到了中秋佳节, 正好可以取出来吃。 酒味闻起来醉人,缠绕在蟹身上,可入口却是轻淡鲜嫩。 不仅驱了河蟹的腥味, 而且还衬得蟹肉越发细腻清甜。 炉焙鸡也是方喻同爱吃的。 阿桂买了只新鲜杀好的大肥鸡回来, 用滚水煮到七八分熟,再将那鸡的骨头全剔掉,切成小块。 不必放油,只将那肥鸡小块放到锅里炒几下, 就煸出了肥嫩的油脂,争先恐后地冒出来,在铁锅中噼啪作响。 阿桂将这锅用盆子盖好,又将灶上另一口锅烧热,放进酒、醋和酱油,再放香料和一小撮盐。 全炒匀后混成一小碗,浇到肥鸡块上,继续焖着。 焖到汁水烧干,又调一碗同样的汁水再浇上去。 如此反复几回,直到肥鸡块的油脂全煸出去,烹得又酥又干的时候,再盛出来。 这样做出来的肥鸡,外头是油脂炸出来的焦脆口感,可包裹着的里头的肉却还是嫩的。 酥和软交织在舌尖,口感极好。 念到方喻同乡试辛苦,阿桂还买了条鲜鲫鱼,打算熬个鲫鱼羹给他补补脑。 这鲫鱼羹做起来也简单,只要将鲫鱼收拾干净,便放到滚水里焯熟。 再拿出来,放凉后将鱼肉从鱼骨头全撕下来,和切成丝的鲜笋还有陈爷爷做的豆腐块一块放到锅里熬煮。 当然,也还得放些黄酒去腥味。 阿桂喜欢吃鱼,可方喻同却嫌麻烦,不爱剔那鱼刺。 所以阿桂为了照顾他,每回都尽量将鱼做成不用剔刺的口味。 这又鲜又浓的鲫鱼汤,他是很爱喝的,每回都能喝上两三碗。 除了鸡、鱼和蟹,陈爷爷拿手的豆腐自然也是少不了的。 阿桂取了些许炖好的鱼汤用来泡豆腐,再将浸泡好的豆腐放到锅里炖熟。 放凉后便可以放到热油的锅里去煎了。 豆腐的外表煎得金灿灿的,滋滋作响。 内里却鲜嫩得很,还有股子浸过鱼汤的鲜香味,很是入味。 阿桂一边烧着菜,一边看着外头的天色。 快到黄昏,按理说乡试已经结束许久了,可是方喻同却还没回来。 她擦干净手,走到院子里问陈爷爷,“小同还没回来么?” 陈爷爷也有些诧异,“我也正打算去同你说呢,隔壁小常都回来了,说乡试早结束了,书院也给了假。” 阿桂远山含黛般的眉尖轻轻蹙起,忍不住去林家问了问。 林常说,乡试后,方喻同说要回书院,便没和他一块回家。 阿桂心里“咯噔”一声,这小孩,从没有过书院给了假却不回家的时候。 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她连忙将做好的饭菜放到灶上温着,同陈爷爷说道:“陈爷爷你莫担心,小常说小同只是稍晚些回来。我要去郑家铺子买合小饼,正巧去长街上接他。” 她这样说,是怕老人家跟着担心。 幸好陈爷爷也没想太多,点头笑了笑,“听说那郑家做的小饼酥得很,正好咱们也尝尝。” “陈爷爷,我们或许还会在外头逛一逛,你若饿了,便先吃,不必等我们。”阿桂怕耽误太久,便先找了个说辞。 随后换了身上街的衣裳出了门。 她这一去,便一路疾走,租了辆马车直奔嘉宁书院。 马车依旧只能停在嘉宁书院的山下,剩下的路,要自个儿走。 夕阳西下,秋日的晚霞泛着黄,染得一路的草木都有些萧瑟之感。 阿桂咬咬牙,开始往上爬。 没爬多远,她便发现不远处的石阶上,方喻同屈着长腿坐在那。 清隽的面庞望着她一步步跨上来,神色莫辩,复杂难言。 她心里又狠狠颤了一下,不知出了什么事。 忙快步走过去,垂眸望着他,轻声问道:“小同,你怎的坐在这儿?” 方喻同低低地“嗯”一声,却没回答她的问话。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65节 漆黑瞳眸中,倦色难掩,好似无比颓败。 阿桂眉尖紧蹙,挨着他的石阶坐下,小心翼翼地侧头看他:“可是因为乡试没考好?” 方喻同陡然抬了眉眼,望进她澄澈温软的眸子里。 晚霞余晖落在她白生生的小脸上,写满担忧与关心,像是为她镀上了一层神女的光辉。 那琥珀色的眸子似水,漂亮得不可思议。 方喻同目光轻颤一下,收回视线,默默盯着地面。 阿桂见他这样,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 她轻咬着下唇,抬起手,想要揉揉他的脑袋。 像小时候那样,告诉他,“没关系的,有阿姐在。” 可方喻同忽然攥住了她的手腕,逼近她。 目光幽深如海。 “阿姐,你要嫁人了?” 第50章 回家 感谢订阅 对上那双漆黑的瞳眸, 深邃如浩瀚星空,又清冷似山涧清泉。 不知为何,阿桂心尖微微颤了一下, 垂下鸦睫。 她奇怪自个儿为何会被他问得生出了心虚般的情绪。 不敢看他的眼睛。 方喻同望着她如今已越发温婉明艳的眉眼, 像是发着光,如何遮也遮掩不住的丽色惊人。 他压着唇角, 夕阳余晖为他紧绷着仍十分好看的下颌勾勒了一层暖金色的线条。 绚烂霞光将两人坐在石阶上的身影拉长。 “什么时候?” 方喻同轻飘飘的嗓音传过来,仿佛还带着了些哑。 阿桂怔然看向他,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问她何时嫁人? 被这样一问, 她双颊微红,澄澈瞳眸里染上些羞意。 轻声答道:“原、原是想着等你乡试后再回他,一切都还未定。” 方喻同的眸光划过她羞红的眼角,脊背微僵。 沉沉的嗓音再度蔓延开来, “阿姐喜欢他什么?” 阿桂被他问得脸上烧得更烫, 搭在膝上的纤长指尖微微蜷缩,诧异地看他一眼, “小同,你今儿这是怎的了?总问些奇怪的话。” 阿桂没问方喻同怎会提前知晓这些, 只当是左晔春在他跟前露了馅。 一想到左晔春或许还跟方喻同打探了关于她的事儿,不由更觉得羞臊。 方喻同深深看她一眼,脸上半分波动也无, 不紧不慢地说道:“阿姐, 这不是什么奇怪的话。我以后的姐夫如何,我总要亲自把把关。” 他刻意将“姐夫”二字咬得格外重。 像是磨着后槽牙说出来的。 只是阿桂完全没注意到,她紧紧攥着指尖。 颊边的红晕已如天边的晚霞,潋滟秋眸含着水光。 方喻同侧首看她, 漆黑的眸光轧过她羞怯的眉眼,嗓音又低了几分。 “阿姐很喜欢他?” 阿桂垂眸,长睫轻颤,目光落在裙角边的石阶上,轻飘飘地遮掩道:“倒也算不上喜欢。” “那阿姐为何偏偏相中了他?”方喻同半眯起眼,神色莫辨,复又问道。 阿桂也不知他到底从哪听来的消息,明明她也只是前几日才打消了忧虑,决定与左晔春多接触一番,再做决定。 可方喻同所说,也没差。 从前那么多来说亲的,她都一口回绝。 只有左晔春,她答应考虑,甚至做了与寻常不同的决定。 大抵这就是缘分吧。 左晔春的时机选得好,正巧是方喻同已中了院试第一,又快要参加乡试。 阿桂为方喻同操心这么些年,已是快到最后可以松泛,好好考虑自个儿将来的时候。 且又...... 阿桂微垂螓首,带着些许羞颤的嗓音轻声道:“他是解元,书读得多,相貌又生得好,性子也温和,若能嫁他,也算是我的福气。” 阿桂越说,声音越小。 她向来脸皮薄,更何况是当着方喻同的面夸一个尚算陌生的男子,一个未来有可能成为她夫君的男子。 说罢,她觉得自个儿简直有些没羞没臊。 脖颈弯得更低,快将脸都埋到膝盖里去。 再加上方喻同落在她脸上的视线灼灼,似能烫出一个洞来。 她索性抬起温凉的指尖,捂住发烫的耳根,悄悄搓了搓。 “原来阿姐喜欢这样的。” 虽捂着耳朵,但方喻同薄薄的声音仍传荡过来。 伴着微凉的晚风,好像将方喻同那点儿失落也快要遮掩不住。 齐齐吹起。 阿桂微微怔忡一下,心尖仿佛被什么东西掐了一下。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小孩现在这幽怨的语气和神色,很像当年他爹要续弦时,他的反应。 原来,他是担心自个儿的地位不保? 若她以后有了夫君,就忘了他这个阿弟? 想明白之后,阿桂忍不住抿了抿唇角。 她抬起眸子,一双琥珀色的眼眸团出几分笑容,“小同,你不必担心害怕,无论如何,你永远是我最在意的阿弟。“ 方喻同僵着脖子,扭过头,冷哼一声。 他这反应,阿桂再熟悉不过。 可不就是被说中了心思以后,那别扭害羞的样子么? 还像小时候那样。 阿桂唇角弯得更深,她抬起手,揉了揉他脑袋。 “还有,我愿意考虑左、他的缘由,也有一部分与你有关。” 方喻同仍拿后脑勺对着她,但挺直的后背让她知道,他在认真听着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剪水秋眸里多了几分更深的笑意,阿桂摇摇头,继续同他解释道:“我们家小同这么厉害,以后定然是要参加会试、殿试,入朝为官的。” “左晔春,他也会去京城。我若能......便 也会跟着他去。” “阿姐不想和你分开。”阿桂揉他脑袋的力气重了点儿,好久他都没有这样任由她揉他了,“阿姐不想让你一人孤零零地留在京城。” 背对着她的方喻同眼中眸色变了又变。 良久,他绷着下颌,薄唇抿成一条线,闷声道:“既是如此,等我当了大官,把你和陈爷爷都接去京城就是!” “阿姐年纪大了。”阿桂牵唇笑了笑,意犹未尽地收回指尖,拍了拍他肩上的落叶,“......总要嫁人的。” “能有多大?”方喻同回过身子,正眼打量着她,而后歪着脑袋忿忿道,“我俩走在街上,还时常有人把你当我妹妹呢。” 阿桂失笑,她可没听人这样说过。 反正这小孩一张嘴,经常胡编乱造的,她倒也懒得再跟他胡扯。 不过她也彻底明了,他的情绪都来源于她可能以后要嫁人这件事上。 阿桂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灰尘,温声宽慰道:“总之,我答应你,不论以后如何,你永远是我最疼的阿弟,我们之间永远不变。” 方喻同撇撇嘴,不屑道:“我才不要。” 他这别扭的模样,反倒让阿桂安了心。 她太了解他,知道他如今这心里的疙瘩是总算消了。 阿桂潋滟秋眸中含着笑意,伸手拉他道:“现在愿意回家了么?陈爷爷还等着我们呢。” 方喻同轻哼一声,伸出骨节分明的大掌。 握住了她的手,借力起身。 “我本就是打算下山回家的,只是刚刚走累了,才坐这儿歇会。”他还嘴硬地解释着。 “是是是。”阿桂抿起唇瓣,配合着说道,“是我太想你了,所以等不及你回家,便来书院接你,可好?” 方喻同终究还是绷不住脸,跟着气笑。 随即跳到下一级石阶,弯下腰来,“阿姐,我背你。” 阿桂红着脸啐了一口,“就这么一点儿路,你也太小瞧我了。” 方喻同歪头问她,“你能跑下山?” 阿桂心头一跳,“怎的要跑?” “你不是说陈爷爷还在家等我们么?莫要让老人家久等了,我们快些回去才是。”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66节 “可也不必跑,太危险了。” “这有何危险的,我熟得闭上眼都能跑。”方喻同坚持弯腰,“阿姐,快上来,莫耽误了。” 阿桂实在拗不过他,只能勉强地上了他的背。 暗自庆幸刚刚没爬多久的山路,应当很快就能下去。 然而真正颠起来,那便完全是另外一种感受了。 阿桂从来没有在下山的时候撒丫子跑过。 更别提是被人背着跑。 天边透出淡淡的青黛色,夜色快要压下来。 耳边是呼啸的风,灌得袖角飞舞。 方喻同脚步轻盈,在山间石阶上灵活奔跑,像乘着风,神情潇洒自如。 可阿桂的一颗心却像快蹦出嗓子眼儿,只得死死抱住他的脖颈。 连叫他慢些的话到了嘴边都忘了说,完全被吓得说不出话来。 趴在方喻同宽实的后背上。 阿桂从心跳加速、惴惴不安到逐渐生出了些趣味。 晚风从颊边拂过,树木在眼中倒退。 她仿佛成了林间自由的鸟儿,追赶着黄昏最后一点余晖。 这样的事,她从没有体验过。 直到被方喻同放回了平地上,阿桂还恍惚着,有些没回过神来。 方喻同瞧她两颊泛红,尤其那琼秀挺翘的鼻尖被风吹成了浅粉色,干净又明丽,仿佛傻了一般,在原地发愣。 他忽又笑起来,一把搂住阿桂的腰肢,带她上了匹骏马。 阿桂终于惊愕地反应过来,可他却已经御马而行。 “阿姐,搂着我腰,仔细摔下去。” 马跑起来比他方才背着她跑下山还要快。 阿桂下意识将他的腰抱得紧紧的,再次魂飞天外。 这小孩,什么时候竟弄些这么吓人的事儿了...?! 阿桂环着他的腰,紧闭着眼,脸颊抵着他的后背避风。 心尖儿随着马背颠簸,颤个没完。 ...... 终于到了南角楼街巷外,不得再纵马疾驰。 阿桂云里雾里被方喻同扶下马,整个人都是飘的。 踩在地上也如踩在软绵绵的云朵里,腿仍软着,扶着墙才能好好往前走。 “阿姐,如何,这骑马可比坐马车快吧?不好让陈爷爷久等。”方喻同还没等阿桂说话,就先将她要训他的话堵了回去。 他说得也没错。 这是阿桂叫他回家之前说的话,总不能也一并驳了自个儿。 阿桂只好睨他一眼,琥珀般明澈的双眸泛着潋滟水光。 在朦胧夜色中显得越发娇楚纤弱。 快到家中,阿桂才想起出来时说过要去郑家铺子买小饼的。 她捋了捋鬓边有些散乱的碎发,回眸道:“小同,你先回去,我去郑家买盒小饼,很快便回来。” “我陪你去。”方喻同下意识要往巷子外走。 阿桂却拉了拉他,“不必,郑家铺子又不远,哪用得着咱们都去。你回去劈些柴火,还要将院子里的桌椅拾掇一番。” 这些力气活,惯来都是留给他做的。 ...... 已是中秋佳夜,街上不少百姓都吃过饭出来饮酒放灯。 郑家铺子一如既往的热闹,依旧排着长龙。 既陈爷爷想吃,阿桂又答应了他,便耐着性子排到了队伍的最后。 不料才排了一会儿,方喻同便来寻她。 阿桂有些诧异,“你怎来了?可是家中有什么事?” “不是。”方喻同将她拉出排队的长龙,没走回家的方向,反而朝桥舟夜市走去,“陈爷爷说索性已经晚了,便让我们先去放灯,等晚些时候再回家饮酒赏月。” 阿桂被他攥着手腕,忍不住嗔道:“先去放灯便放灯......可你也好歹让我先买了郑家的小饼,我答应了陈爷爷要给他买的。” “排这么长,多累得慌。”方喻同回头瞥了一眼,不屑道,“放心,我已安排好了,你只管开开心心去放灯,这累人的活儿有人来做。” 第51章 节礼 【一更】感谢订阅 饮酒放灯一直是嘉宁城中秋的习俗。 无论是富贵人家还是穷苦百姓, 都免不了俗。 北边的纷飞战火离此地相去甚远。 中秋良夜,城内一派祥和热闹。 桥舟夜市上,已有不少羊皮小水灯浮在了水面上。 如天上的星辰坠落人间, 汇成绵延数里的星湖。 自搬来嘉宁城, 阿桂和方喻同每年中秋都会来此处放灯祈愿。 停靠在湖畔的小船连成一片,摆着各式各样的小摊。 有卖酒的, 有卖枣梨石榴的,亦有卖月团的。 这些家里都有,两人没有驻足。 只去挑了两盏羊皮小水灯。 十文钱一盏,并不算贵。 年年祈愿, 也能图个心安。 阿桂将那燃着的羊皮小水灯轻轻放到水中。 火光摇曳,和着满湖星子似的其他水灯,全映入了她明澈温软的眸子里。 长睫轻颤,阖上眸子, 她双手合十, 对着清亮圆月与水色光影,默默祈愿。 盼万事合意顺遂。 盼小同早步蟾宫。 祈愿完毕, 阿桂重新睁开眼,蓦然对上方喻同直直看着她的黑瞳, 心口忽而漏跳一拍。 “你、你这样瞧着我作甚?”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小孩有些奇奇怪怪。 可又说不上来到底哪里怪。 “阿姐,你猜我许了什么愿?”方喻同故作神秘地看着她。 阿桂转头看着水面上灿若繁星的羊皮小水灯。 比夏日晴朗的夜空还要璀璨。 她心头那丝莫名其妙的感觉又消失了。 心头松泛下来, 她弯了弯唇角, 嗓音轻软地拒绝道:“不能猜,猜出来可就不灵了。” …… 阿桂和方喻同回到家的时候,陈爷爷正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 手边的小几上摆着郑家的小饼和一壶小酒,摇摇晃晃望着头顶高悬的圆月, 好生惬意。 阿桂刚跨进小院,瞧见陈爷爷这美滋滋的模样,忍不住翘起唇角。 “陈爷爷,这小饼是哪儿来的?” “是个俊俏后生,说是姓左。”陈爷爷轻轻摇了摇手里的茶盏轻抿着,似笑非笑地瞥了阿桂一眼。 阿桂下意识地看向方喻同,耳尖发热,轻声念道:“他来做什么?” “这不,听说你爱吃郑家的小饼,特意送了些过来。”陈爷爷指着手边的小圆木盒,老脸悄悄红了,“我有些馋,便先吃了两个。” 阿桂失笑,“陈爷爷你多吃些,本就是你想吃,我才去买的。” 才说完,她又觉得有些不对,“他听谁说的我爱吃着郑家的小饼?” 陈爷爷垂在摇椅旁的手指默默指向方喻同,不敢作声。 方喻同目光坦荡,迎向阿桂的眼睛,“方才我回来时,左师兄正好在小院里等你,我说了一嘴你想吃郑家小饼的事。” 他忽而似笑非笑勾起薄唇,“谁知左师兄竟记在了心中,果真去那郑家铺子排队将小饼买了过来。” 他唇角弧度看起来略显奇怪,阿桂心头一颤。 “……”怎听起来左晔春成了冤大头似的。 此事定不如这小孩说得这般简单,他肯定糊弄了她什么。 阿桂蹙起眉尖,审视的目光向陈爷爷看去。 原本还躺在摇椅上笑眯了眼的陈爷爷忽然脸色微变,抬头看着头顶明月升了个懒腰,打着呵欠说道:“吃饱喝足,赏完月亮,老头我也该去睡咯!还是你们年轻人有精神啊,玩他个通宵达旦也不嫌累。” 说罢,他起身优哉游哉地往屋里走。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67节 陈爷爷和方喻同,是一伙的。 阿桂心中无奈,自知问不出什么,只好摇头轻斥道:“你这小孩,家里来了客人也不同我说,反而拉着我去放灯。” 方喻同直勾勾地看着她,神色难辨,黑瞳深邃,“阿姐,你就那么想见他?” 他这话说得太过直接,阿桂面皮薄,臊得别过头去,“尽胡说些什么?” 倒不是她十分想见左晔春,只是怕怠慢了客人,显得没有礼貌。 可从方喻同的嘴里说出来,怎就这般显得她没羞没臊,毫不矜持。 望着她扭着头,细嫩纤白的脖颈露出一小截。 在莹莹月光下羞得泛出了淡粉色。 方喻同眸色深了几分,掌握成拳,攥了又攥。 …… 阿桂将灶上的饭菜重新热好,两人在小院里摆了桌椅板凳吃喝。 中秋合该饮酒赏月,可她始终觉得方喻同年纪还小,不许他喝她酿的烈酒。 那些果酒,方喻同又嫌还不如喝茶,两人便以茶代酒,对饮了几杯。 茶余饭饱,阿桂将左晔春买来的郑家小饼摆到桌上。 这才发现他除了送小饼来,还送了不少节礼,都摆在墙角下。 有一小筐石榴和蜜枣,还有一个小木盒,装着一把牛角梳。 阿桂全摆到了桌上,脸颊微热,不知该怎么回人家的礼。 再一抬头,却发现方喻同刚刚趁她愣神的功夫,将郑家小饼全吃完了,这会儿又在掰石榴吃。 正狼吞虎咽着,颇有些凶猛小兽的架势。 她眼皮子一跳,奇怪地看着他,“小同,你方才没吃饱么?” 方喻同含糊地应了一声,手底却不含糊。 又在袖子上擦了几个蜜枣吃。 “……”阿桂咬着唇瓣,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是我做的饭菜不合你口味?” 方喻同咬那蜜枣咬得脆生生的,眉目疏朗,“不是,只是左师兄买的这些也合我的口味,忍不住想吃。” 阿桂失笑,软糯的嗓音里带着嗔意,“你呀,怎的把那小饼全吃完了,一个都不给我剩。都说那郑家铺子的小饼好吃,我还未尝过一口。” “明日我再去郑家铺子给你买,保管你早上一睁眼就能吃到。”方喻同吃完几个蜜枣,仿佛还不过瘾,将剩下的蜜枣全装到了他的衣兜里。 同样一颗蜜枣都没给阿桂留。 那几个石榴也是,当着阿桂的面就这样直接全揣到了怀里,“阿姐,反正你也不喜欢吃石榴,我便全替你吃了罢。” 阿桂从前可没见过他馋成这样,再一细想,哪里还能不明白他在较什么劲儿。 得,看来今晚同他说的那些都没往他心里去。 还在惦记着左晔春的事。 阿桂无奈地拿指捏了捏眉心,夜色已晚,她也懒得再劝他。 这小孩心思敏感脆弱,最没安全感,她是知道的。 阿桂没同他计较什么,这石榴和蜜枣全给他吃了也罢,反正家中还有陈爷爷买的。。 至于小饼,没尝到便尝到,她也不是嘴馋之人,压根没往心里去。 方喻同像过冬的松鼠似的,将蜜枣和石榴都运回了他的屋子里。 再出来时,看到阿桂还杵在原地没动,便又重复道:“阿姐,回屋睡吧,明儿我早起去郑家铺子给你买小饼。” 阿桂睨他一眼,劝阻道:“还买那玩意儿作甚?中秋吃着应景罢了,到了明儿,就不兴吃那个了。” 这小饼,她方才也只是嘴上说一说,对着味道的好奇劲过了,真没放在心上。 可落在方喻同的耳朵里,却变了个味儿。 他脸上浅淡的笑容渐渐消失,黑瞳如幽潭,抿着薄唇质问道:“阿姐可是觉得左晔春买的小饼那般重要?吃光了小饼便要训我,说明日去给你买小饼也不兴。” 越说,他的眸光越沉,声音也压得越低。 “……原来阿姐之前同我说的话,都是骗我的。” 他耷拉着沉郁的眉眼,俊脸在月色中显得有些苍白冷淡,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低落和失望。 “才这时候,我在阿姐心中就一文不值了。” 阿桂被他这番话说得心尖直颤,望着他仿佛已然被她抛弃的小可怜模样,愧疚和心疼泛滥个不停。 她垂下眼,自忖着方才是不是有什么话说得重了。 抑或是意思表达得岔了,让他误会了什么。 毕竟她才说过,他永远是她心中最重要的阿弟。 邻居家的小孩子知道自家阿姐要嫁人,都要哭一个的。 虽然她和方喻同没有血缘,可经历了这么多,已经胜似亲人。 阿桂咬了咬舌尖,暗叹这小孩敏感又别扭,以后再也不能不经大脑地说话刺激他了。 嫁人这事得慢慢来,最重要的还是一家人开心团圆。 她连忙收了声,又是好一阵哄。 幸好他好哄得很,她又十分熟练。 很快,他便恢复如常。 只是一双漆黑瞳眸仍晃着,好似还在纠结要不要继续相信她。 相信她不会给他找了姐夫后,就再也不管他。 阿桂心里有愧,被他这样一瞧,就越发心虚。 明明和左晔春的事儿八字还没一撇呢,怎就感觉她即将抛家弃子似的,不敢看方喻同的眼睛。 她移开眼,没看到方喻同眸底脆弱易碎的光渐渐消失,继而变得晦暗不明。 他的目光落到她嫩生生的脸颊上,比四周浓重的夜色还要沉。 良久,阿桂听他再没什么动静,便回头道:“既无事,便快去睡吧,明日可还要去书院?” “嗯。”方喻同应声应了,忽而伸手将桌上的那把羊角梳拿起,把玩一番,“这个不错,正巧我的梳子坏了。阿姐,借我用用。” 这借,当然是没有再还的。 阿桂气笑,也不想再和他多说,“行,你拿去用吧。早些歇息,明儿还得起早去书院呢。” 方喻同薄唇微勾,仿佛终于买到了心爱的磨喝乐的小孩,抛玩着那牛角梳脚步轻快地回了他的屋子。 今夜月色正好,他得偿所愿,大概能睡个好觉了。 至于明日,他再拿着这牛角梳有意无意去左晔春面前抠抠头皮的时候,左晔春晚上能不能睡个好觉,那就不知道了。 想想,还挺期待。 第52章 解元 【二更】感谢订阅 方喻同走后, 家里又冷清了下来。 阿桂去给他收拾屋子的时候发现,左晔春送的牛角梳、石榴和蜜枣都被他带去了书院。 干干净净的,真真是一点儿都没给她留。 他是小孩心性, 即便这些都是左晔春送给她的, 她也没和他计较什么。 不过几日后,左晔春倒是又来了。 当时阿桂正从城外采了些新鲜桂花回来, 打算酿一批桂花酒。 刚到小院外,就听到了陈爷爷在小院内与人说笑。 她还当是左邻右舍过来串门,没太在意,直到瞧见左晔春那转盼多情的一双潋滟桃花眼, 才心头一突,忙垂下眼去。 左晔春的视线掠过她纤白瘦削的手腕,目光一暗。 她好像...没有戴他送的彩丝绳。 阿桂娇美的面庞微微泛红,垂眸问道:“左、左郎君今日怎得空来这儿?” 左晔春原本心中还横着一把牛角梳, 颇有些不舒坦。 因知道他送来的东西, 她一概没碰,全给了她阿弟处置。 可憋着的一股气在见到她时, 好像又消了不少。 尤其是她微垂螓首,温柔娇羞的样子, 更似一股轻和的风,将心头郁躁全都吹散开来。 他亦微微颔首,鼓足勇气道:“路过这儿有些口渴, 只认识你家, 便过来讨口茶喝。” “原是这样。”阿桂温澈的眸子含着温和笑意,“正好采了新鲜的桂花,我去给你泡盏桂花茶喝。” 左晔春想说只喝杯清茶便好,不必麻烦。 可却阻拦不及, 她已快步走进灶屋。 经过他身边时,馥郁而浓烈的桂花香随着她裙角摆动而漫开。 沁人心脾。 走进灶屋,阿桂才缓过神来。 将水放到锅中烧上,这才撑住灶台歇着气。 不知为何,和左晔春说话的时候,她总想逃。 或许是因为羞臊吧。 阿桂并未细想那不是心动,只是慌张。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68节 她眉尖轻轻蹙起,取了一小撮新鲜的桂花,泡在清水中洗净后,再碾碎放到茶盏里。 用刚烧开的滚水一冲,便成了金秋第一批桂花泡出来的桂花茶。 味道清醇鲜爽,抿一口便是淡淡的清甜,裹挟着馥郁的桂花香萦绕在舌尖。 左晔春不声不响将一盏茶都喝完,忍不住说道:“阿桂姑娘的确心灵手巧,就连桂花茶泡出来的味道都格外香。” 咳咳咳。 坐在一旁喝桂花茶的陈爷爷差点呛到。 阿桂连忙去帮陈爷爷拍着后背顺气,没来得及回他一言半语。 仿佛酝酿已久的一腔情意都化成了流水的左晔春:…… 待到阿桂将陈爷爷送回屋里,她的那盏桂花茶已经凉了。 左晔春还没走,在小院里等她,仿佛有话要说。 刚刚陈爷爷在场,他都不怎么好开口。 左晔春比阿桂高出半个头,说话的时候,视线微微下垂,便落在了她如远山含黛般好看的眉眼上,嗓音不知不觉又柔和了几分。 “阿桂姑娘,上回的事,你考虑得如何?” 他问得直接,也是因为心急。 年纪渐长,家中老母催得急,他也着实耽误不起。 阿桂薄颊透红,微抿起唇,轻声道:“我、我想等发了桂榜,再回你可好?” 乡试中举放榜的时候,是在九月,正值桂子飘香,所以又称桂榜。 仔细算来,也不过数十日。 左晔春已等了三年多,也不在乎这十天半月。 他理解阿桂的心思,点头道:“你不必担心,小同天资聪颖,定当榜上有名。” 阿桂弯了弯眸子,秋水潋滟,笑语盈然,“多谢左郎君吉言。” 她本就生得好看,细眉软眼,冰肌玉肤。 再笑起来,更为惊艳。 左晔春瞧得有些怔忡,心底却又浮上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好像之前她冲他的笑都是出于礼貌客套,流于表面,唯独刚刚那下,笑意到了她的眼底。 只是因为他夸了一句方喻同。 看来,他所以为她阿弟在她心中的地位,还要再往上提一大截。 …… 很快,就到了快要放榜的日子。 阿桂酿好的桂花酒也已经埋到了院子里的墙根下,留待好日子来临的时候喝。 书院给参加了乡试的生员秀才们都放了两日假,让他们回家等榜。 不然在书院里读书也是心神不宁的,反倒打扰了其他学子。 方喻同回家时,阿桂正在屋里缝绣香囊。 这是新接的活儿,城内一户富贵人家要的。 要阿桂将桂、菊、木芙蓉等这些秋日里开得正好的花都采摘下来晒干,再分别做成一个个香囊。 既精致,也实用。 只是满屋子花香融在一块闻得久了,鼻子有些失灵。 正巧方喻同敲门进来,阿桂忙抬头道:“小同,回家了?快过来帮我问问,哪个味道香一些?” “嗯。”方喻同应了声,长腿迈过来,拿起桌上绣好的香囊一个个闻过去。 清隽好看的眉眼透着认真。 很快,他便选好。 修长的指尖点了点那秋香色的香囊,“就这个。” 他白皙指腹正好压着香囊的右角,阿桂在这儿别出心裁地绣了一枝玲珑小巧的淡金色桂花。 他垂眸摩挲几下,不紧不慢道:“阿姐,我以后的香囊,你都给我缝这个吧。” 阿桂隐有一愣,抬眼看他,“这香囊里只放了桂花,远没你现在的香囊调得好。” 他现在的香囊,是她花了些心思调的,用了许多花草混在一块。 读书时戴着,可以宁心静气。睡觉时放在枕边,可以镇定安神。 方喻同却不以为然,扯下腰间的香囊,捧着那桂花香囊爱不释手,“我只喜欢这个。” “那好吧。”阿桂无奈妥协,“那我赶明儿再给你缝一个。” “这个是人家已经定了的,你别拿走了,我不好交差。”阿桂伸手向他讨要。 方喻同恋恋不舍地把那桂花香囊放回她手里。 阿桂不由觉得好笑,也不知他看中了这桂花香囊什么,竟喜欢成这样。 从前可没见他对香囊这种小玩意儿上心过。 也许,是格外喜欢桂花独特馥郁的香气吧。 她笑着摇摇头,打算忙完手上这批绣活儿,趁他回书院之前,给他绣个桂花香囊出来。 …… 方喻同回家第二日,便是乡试放榜报喜的日子。 这一日,会在考场外放贴出榜单,高中的举人名字都会列在上头。 围观的人群挤成里三层外三层,沸沸扬扬,熙熙攘攘,热闹得很。 可考场并不在嘉宁城,所以阿桂她们也就没去凑那个热闹。 而是在家中安心等着报喜的官兵过来。 她们仿佛都笃定,方喻同一定会中。 报喜的官兵大多在放榜前一晚便得了官府发出的准信,而后领着捷报连夜兼程赶去报喜。 这不一大早,外头巷子里鸣锣报喜的声音,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起一串。 可敲响的,却不是方家的门,而是隔壁的林家。 官兵浑厚的喊声响亮,丝毫没有被鞭炮声遮盖住,穿过长长的巷子,就连阿桂她们在院子里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乡试捷报!贺嘉宁城林常林老爷高中江南乡试第十八名!!!” 外头巷子里动静越发大,恭贺声,哄闹声。 看热闹的街坊们都挤在巷子里,堵得水泄不通,说着贺喜的吉祥话。 林母乐得合不拢嘴,她虽家境窘迫撒不出多少喜钱来。 却也尽自个儿所能,拿红布包着这个月攒下来的一个个鸡蛋送给大家。 阿桂偷偷瞄了方喻同一眼,背脊有些僵直。 听着外头的动静,她忽然有些不安起来。 可看到方喻同神色自若,还拉着她和陈爷爷一块出去恭贺,讨了三个鸡蛋回来。 阿桂又不由有些想笑,直说道:“你这小孩心真大,竟也一点都不担心么?人家的喜报都来了,可你的却——” 话音还未落,外头好像又来了一拨人。 锣鼓震天,鞭炮齐鸣。 不止是一个官兵,而是好几个,齐声喝道:“乡试捷报!贺嘉宁城方喻同方老爷江南乡试第一!高中解元!” 阿桂的嘴还张着,剪水双瞳也倏然瞪大,不可置信地看着方喻同。 她知道他聪明,也知道他厉害,更相信他能中举。 可从没想过,他竟能高中解元。 阿桂不是没有见识的人,所以才越发知道这解元有多难中。 陈爷爷也惊愕得手里的鸡蛋都差点磕碎,连声道好,激动得老泪纵横。 鞭炮声不绝于耳,锣鼓声铿锵高昂。 方喻同却像是早在意料之中,成竹在胸,方才只是一直在等捷报送来似的。 只轻轻勾起嘴角,面上漾出几分笑意,凑到她跟前,薄唇开阖,轻声道—— “阿姐,我也是解元了。” 第53章 庆贺 【一更】感谢订阅 方喻同高中解元, 一时风光无限。 左邻右舍都免不了要来讨口酒吃。 但嘉宁城的百姓却是见怪不怪,毕竟嘉宁书院就在城外,解元出得太多。 而且方喻同的籍贯也不在嘉宁城, 并算不上为嘉宁城增光添彩。 饶是这样, 嘉宁城的城主大人巴睿明还是看在晏山长的面子上,送来了不薄的贺礼。 更何况, 能中解元,会试殿试自然也会大放光彩,这当官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以后多一个朋友,官场于他总有助益。 巴睿明从不做亏本的买卖。 阿桂这几日招待来祝贺的邻居好友, 以及一些凑热闹提前来巴结的人,也是脚不沾地,忙得够呛。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69节 但她并不嫌累,脸上总挂着亲和近人的笑意。 她笑起来, 眉眼盈盈动人, 总叫人忍不住惊艳她这些年出落得越来越美。 也有嫉妒泛着酸水的,背地里说些难听话。 传到阿桂耳朵里, 也不过是一笑了之。 总算忙完这几日,阿桂才想起来他们一家子都还没来得及关上门好好庆贺一番。 正巧方喻同因中了解元, 书院不再要求他像其他学子那般日日去点卯。 他索性就一直赖在家中,不肯去书院。 阿桂还笑骂他都是乡试第一了,还躲懒不爱读书, 要是传出去, 得闹成多大的笑话。 方喻同才不在意旁人怎么说。 他就是爱待在家里,爱谁谁。 这日一大早,阿桂便差使着方喻同去街市上买些好肉好菜回来,准备做一顿好的。 又亲自去请了刘家, 请姜淑鹞和刘定晚上一块过来吃饭。 刘定并不在家,姜淑鹞一口替他回绝,“只我一人去便是,叫他作甚,反倒扫兴。” 她杏儿眼里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像是嫌弃,又像是娇嗔。 或许连她自个儿都未发觉。 阿桂笑笑没有多说,夫妻间的事,她也不多置喙。 总之她是没有唐突了礼仪,起码邀了刘定一块来。 回家路过林家门口,阿桂也唤了林母一块。 这几日都忙,采买东西招待宾客,林母也跟着忙进忙出地帮了不少忙。 是该好好感谢人家。 聊了几句,才发现林常早就去书院了。 虽然他也不必去点卯,却很自觉地读书温习,为明年三月的会试做准备。 阿桂不由感慨,还是林常乖,哪像她家小同,还没长大似的,没个定性。 她夸林常,林母自然又好一阵夸方喻同,夸他聪明有天赋,夸他生得俊俏有礼貌,叫人看着就喜欢。 相比方喻同,林常长得很普通,眉目勉强算得上清秀,皮肤却有些黑。 阿桂又只好夸了夸林常旁的地方,两人寒暄几句。 她这才转身回到自家小院。 不料方喻同就在门口杵着,手里提着一条还在滴水的鱼儿,直勾勾地看着她。 阿桂推开门冷不丁吓了一跳,差点撞到他身上。 不由嗔道:“你这小孩,站在这里作甚?” “阿姐,林常没你说得那么好。”方喻同双瞳幽深,似是带着股深意。 原来,他站在这儿是为了偷听她和林母聊天。 阿桂睨他一眼,似葱般的指尖戳了戳他腰间,让他往灶屋去。 随口驳道:“小常哪儿不好了?我瞧他挺好的,老实知礼,又勤奋上进。” 方喻同撇撇嘴,仿佛又有些别扭,闷声不吭将买来的菜全垒到灶台上。 半晌,像是开玩笑又像是真不开心地说道:“阿姐,你为何不夸我?” 阿桂被他气笑,趁他低头烧火的时候揉一把他的脑袋。 “你是读书读傻了么?我要在林大婶面前夸你,那岂不是有炫耀之嫌?” 方喻同小声嘟囔着,“炫耀又如何?我本就比他厉害。” 他声音放得低,又和着炉灶里噼里啪啦烧得火星四冒的声音,所以阿桂并未听到。 见他低低埋着脑袋,额前的鬓发都快被火星子燎到。 阿桂想到今儿是个好日子,便又忍不住扶住他额头往后掰了掰,温声哄他道:“你是我阿弟,在我心中,你自然是最好的那一个,谁都比不上你。” 方喻同脖颈一僵,这下总算快乐了。 唇角翘起,压都压不下去。 阿桂见状,也是失笑。 都当上解元了,还跟个小孩似的,真真儿是越长大越回去了。 从前,可没怎么见过他这么计较这些啊。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从前他在书院的日子多,她压根没来得及发现他的这一面。 ...... 一整个下午,阿桂都在灶屋里忙碌着,打算做一大桌子菜好好庆贺一番。 方喻同也赖在她旁边,非要帮她打下手,不肯回屋读书。 他没皮没脸的,阿桂也赶他不走,只能由着他来。 阿桂将他买回来已经杀好的鸡又仔细脱了一遍鸡毛,再用麻油、葱、椒放到盐水里一块煮着。 只要煮熟了捞起来再切成块,便摆进盘中,到时候蘸着她调出来的麻酱一块吃,既有鸡的真味,又不失酱的风味,很是一绝。 这叫黄金鸡,还是方喻同取的名。 因为煮出来之后整只鸡都呈金黄色,滴着金灿灿的汁水,像抹了黄金似的。 阿桂还笑他掉到钱眼里去了,一个读书人给取这种俗气的名字。 却一直就这样按他的说法叫着。 做完黄金鸡,阿桂又拿着方喻同买回来的活鳜鱼做了个莲房鱼包。 便是将那莲藕去瓤截底,将腌制好的活鳜鱼块塞到莲藕的每一个小孔里,再封住放到锅里去蒸。 到时候拿出来蘸上阿桂调的三鲜汁吃,便是鲜美无比,唇齿留香。 有鸡有鱼,自然也少不了羊肉。 羊肉最贵,平日里阿桂和陈爷爷都舍不得吃,偶尔方喻同回家才摆一顿。 今日阿桂却是咬咬牙发发狠,让方喻同买了十来斤回来,打算放进砂锅里煮,到时再烫些陈爷爷种的黄芽白和莴笋片进去,吃上一口都美得很。 他最爱吃这个。 林母曾教了一个阿桂能将羊肉炖得熟软的法子,她今儿也是第一回 用。 便是要捣几颗杏仁进去,并用明火煮,说是连羊骨头都能酥烂。 刚把羊肉放到砂锅里炖起来,外头陈爷爷忽然叫他们出去。 方喻同一直看着火,不好走动。 便只有阿桂擦了手,走出灶屋,只见院子里站了个虎背熊腰的壮汉。 天气微寒,他只穿着薄薄一件茶褐色罗衫,身板很是壮实。 蓄着络腮胡子,脸上略显沧桑,两颊却是泛红,双眼瞪得牛大般打量着她,像是风尘仆仆而来。 阿桂也同样怔怔地看着他,好像与记忆里一道身影重合起来,却又不太敢相认。 “赵、赵大人?” 此人正是赵力。 他怔忡过后,哈哈大笑起来,声如洪雷:“好几年不见,小阿桂都出落成这么漂亮的小娘子了!我一时还有些不敢相信呢!” 陈爷爷在一旁自卖自夸道:“瞧瞧,我点的豆腐多养人。” 阿桂望着赵力毫不设防的笑容,也由衷笑起来,“赵大人,当真是好久不见,你怎来了嘉宁城?” “我来嘉宁城办事。这不正巧听说了小同高中解元的大喜事,不肯定得来道喜么!”赵力笑得合不拢嘴,像自家小孩考上了解元似的,眉梢间都是骄傲得意,伸头张望起来,“小同呢?” “在灶屋呢。”阿桂剪水双瞳如浸在一汪清潭里,蕴着笑意,“赵大人来得也巧,不如今晚留下来一块吃饭吧。” “那自然是好,听说你的酒酿得极好,待会我可要好好尝尝!” 赵力朗声应着,快步走进灶屋。 一进去,就瞧见正烧着柴火的方喻同,不知何时他高挺的鼻尖染上了一点炉灰,却衬得他漆黑的眸子更黑,俊俏的脸颊显白。 四目相对,皆是一愣。 旋即赵力又笑起来,“小同都长这么高了!” “诶?怎让我们解元大老爷在干烧火的事?”他走过去,想抢方喻同手里的活,“来来来,让我来!” 方喻同坐着没动,自然不可能让客人来烧火。 只是也有些意外看到他,清隽的眉眼浮起笑意,“赵大人,你怎会来嘉宁城?” 赵力笑着又说了一通,解释得更详细些。 “城主大人命我护送城主夫人回娘家喝喜酒,这不恰好听到你中了解元的消息么?我找嘉宁城当差的弟兄一打听,还真是你!哈哈,就是忙里偷闲也要来祝贺一番。” 方喻同拨弄了一下炉灶里的柴火,吊儿郎当笑道:“赵大人来了就行,可千万别送什么贺礼。像什么金条金砖的,随便送送就行。” 赵力听到一半还点点头,心道这小子不愧是读了书,终于知道讲客气了。 可之后这半句,直接把他气笑。 他反手就给方喻同的肩膀来了一巴掌,“你这小子,还是和当年一样啊!胡说八道能气人!” 都知道方喻同是开玩笑的,也没在意。 只是他又埋怨道:“小同,你不厚道啊!你给我写的信我每个字都能看懂,这以后怎么拿出去炫耀?太普通,太普通了!一点儿都不像个解元写出来的!” 方喻同无奈地抿起唇角,“还说呢,我要是跟你咬文嚼字,你看不懂的话,不得跑到嘉宁书院去揍我啊?” “谁说的!”赵力脸一虎,忽而又小声笑道,“以后去了京城,给我同时写两封!一封我能看懂的,我就知道你们过得如何,再来一封我看不懂的,我好拿去弟兄们面前炫耀!堂堂状元郎给我写的亲笔信,多有面子!” 阿桂也一旁听得也是忍不住笑着摇摇头。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70节 “赵大人,你可别捧他。什么状元郎,连会试他都没参加呢。再则会试那么多举人去考,藏龙卧虎,且不可自大自满,仍要好好看书,知道么?” 阿桂说着说着,又开始朝方喻同说教。 实则是因为见他一直窝在家里,再没见他碰过书,心中不免有些担忧他得意忘形,骄傲自负。 方喻同黑眸深深映着闪烁的炉火,神色莫辩,并未答话。 不知是没听到,还是因为不爱听所以不想理会。 这小孩,年纪渐长,心思仿佛也重了许多,偶尔很难懂他。 赵力见状,忙打起圆场。 “他小时候我就知道他有出息。不就是状元郎么!他肯定当得!”赵力又狠狠拍了一巴掌方喻同的后背,给他鼓劲儿。 拍完,赵力才发觉自己下手重了。 很快又惊讶起来。 还以为这小子光顾着读书,定像那些孱弱的读书人一般,不经拍。 没想到这小子身板还挺壮实? 难怪之前还在信里问他攻击技巧呢! 哼,果然!看来在书院没少打架! 第54章 饮酒 【二更】感谢订阅 趁着赵力和方喻同叙旧的功夫, 阿桂又重新忙活起来。 她用前几日捣好的栗子粉和糯米粉一块和在一块,又撒了糖粉,蒸了碟栗子糕。 姜淑鹞最爱吃这个, 得给备着。 陈爷爷爱吃细拌芥。 也是前些日子野外的第一茬鲜嫩芥菜刚长出来, 她便去采了些回来, 洗净焯水和生莴苣、麻油还有芝麻盐一块拌匀, 在瓮中封了几日,如今正是启出来可以吃的时候,味道又嫩又脆,香得很。 林母送过来的鸡蛋则做成了酱煨蛋。 又扯了几把陈爷爷种的菜洗好, 待会放进羊肉锅里烫着吃。 这样一大桌子菜便整齐了。 赵力在灶台旁与方喻同说着话时都忍不住咽了好几次口水,肚子也不争气地叫了几声,丢人得他老脸都红了。 饭菜刚上桌摆好,林母便端着几样她做好的菜过来坐下。 有豆黄签、菊苗煎, 还有木鱼子和银丝羹。 虽都素淡, 但林母手艺不错,也是她的一份心意。 她素来如此, 总要有来有回,不喜欢白吃白喝。 大家在桌上寒暄一阵, 不多一会儿,姜淑鹞也来了。 阿桂去门口迎她,意外地看向她身后黑着脸的刘定, 没想到他也跟了过来。 姜淑鹞凑到她耳边, 轻声埋怨道:“不知抽了什么风,平日里都不在家吃饭的,今儿偏偏要来。” 阿桂看他一眼,发现刘定的目光已毫不遮掩地穿过并不宽敞的小院, 直直落到了正屋里坐着的方喻同身上。 姜淑鹞也看到了,又和阿桂咬着耳朵说道:“指不定是想讨好你家小同。” 方喻同成了解元,前途一片光明。 这些日子想和他结好的人着实不少。 不过阿桂看着刘定,总觉哪里怪怪的。 不都说他是因不懂攀附权贵才落得这么清苦低微的官职么? 连权贵都不知讨好,难不成还来讨好她家小同? 刘定见她们俩一直站在门口嘀嘀咕咕的,一会儿看他,又一会儿看里头。 不由蹙了眉,有些不耐地走过去,提起手中物什,递给阿桂,只吐出两个冰冷的字眼,“贺礼。” 阿桂连忙接过道谢。 姜淑鹞则玉软花柔地笑着,递出一个红封,“阿桂,收着。” 一家人还送两份礼,阿桂也是有些诧异。 但里头大家还在等着,且姜淑鹞和刘定的关系么...... 她也不好说,便都收下,引着他俩往正屋里吃饭的大桌子去。 姜淑鹞和刘定跟在后头。 刘定皱眉冷声道:“我已送了贺礼,你还送什么?” 姜淑鹞温声问道:“夫君要送贺礼又未同我说,我便提前备着了。更何况,夫君送夫君的,我送我的,并不相碍。” 她的声音柔柔的,飘散在风中。 明明是冷淡疏离得让人牙痒的话,可这么温声细语地说出来,便好像让人一拳打到了棉花里,想生气都撒不出来。 刘定冷哼一声,走到席间坐下。 姜淑鹞挨着阿桂坐下,和刘定中间隔了个空的椅子,很不给面子。 刘定的脸色再次沉下去。 跟在场的人都欠了他几百两银子似的。 扫兴得姜淑鹞又和阿桂咬耳朵,“你瞧瞧他那模样,真不该告诉他今儿这事的。” 这时方喻同刚搬着酒坛子过来,这是阿桂前些时候酿好的桂花酒。 刚启出来,便是满屋酒香,沁香扑鼻,还有桂花那特有的馥郁芬芳,一下子盈满了众人鼻尖。 方喻同给各人倒了小半碗。 赵力迫不及待地一饮而尽,爽快地喊道:“好酒!真是好酒!” 以前他从不喝这些花啊果啊酿的酒,什么桂花酒梅子酒桃花酒,在他眼里都是娘们唧唧的。 纯爷们只喝最烈的酒。 可他没想到,阿桂这酒酿得真绝。 醇绵柔和既好入口,从舌尖蔓延到胸腹间,又开始翻涌起更激烈难忘的滋味。 真叫人回味无穷,恨不得抱着酒缸狂饮。 赵力一碗热烫的酒下肚,又咧嘴冲方喻同说道:“再给我来一碗!” 方喻同直接给他倒满。 又拿了个小碗,想给自己倒小半碗。 阿桂却伸手拦住,不准他喝。 “小孩不能喝酒。” 虽然方喻同如今已中了解元,可在她眼里,他还是从前那个小孩。 她这酒度数酿得不低,连赵力这种酷爱烈酒的都觉爽快,方喻同喝了肯定要醉。 方喻同望向阿桂,漆黑眼眸里仿佛笼了一层寒霜,“阿姐觉得我还是小孩?” 阿桂轻“嗯”了一声,似春日里薄薄桃瓣的唇瓣微抿,端起桌上的果酒,“你若想喝,我给你倒这个。” 方喻同沉着脸,自然不肯接。 径直走到圆桌另一边,在刘定身旁坐下,显然是又闹起了别扭。 阿桂指尖还搭在白瓷杯盏上,衬得纤细娇嫩。 浅粉圆润的指甲轻轻用力,有些泛白。 一时席面上只剩下赵力响亮的嘬酒声。 姜淑鹞分别看了两人一眼,打起圆场道:“在阿姐眼里,阿弟自然是永远长不大的小孩。我那阿弟比你还大上几岁,可我瞧着他却像三岁稚子,拿他头疼得很。” 说罢,她拿指捏了捏眉心,长叹了一口气。 林母也适时笑笑,“不止是阿弟,我家小常在我心里头,也还是像他小时候那样,时常担心他渴了饿了,实际上他都这么大的人了,哪会饿着渴着自个儿。” 阿桂默了默,望着方喻同耷拉的眉眼,到底无奈地道:“不是不让你喝,只是这酒太烈,怕你醉酒胡闹。这样罢,待你会试后金榜题名那日,我将四年前酿的第一坛酒启出来给你喝。” “阿姐又没见过我醉酒,怎知我会胡闹?”方喻同皱起眉,漆黑瞳眸里映着对面她白生生的小脸。 阿桂被他问得有些怔忡。 说实话,她也没见过,但不知为何,就是不敢叫他喝酒。 总觉得他若是喝醉,会胡闹出一些收不得场的事情。 这直觉连她自己都有些莫名其妙,实在没有来由依据,却又在冒出来时让她心头直颤,莫名慌张。 幸好,方喻同并没有非要逼问出个什么来。 只是话锋一转,垂眸凝着手里的茶盏,抿了一口后才道:“也不必多好的酒,到时我还是想喝桂花酒。” “好。”阿桂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他,“正好院子里还埋着最后一坛桂花酒,那就留到那时候再喝。” “不过你可要好好读书,万一名落孙山,这桂花酒只怕就......” 方喻同不太在意地勾勾唇,举杯道:“那我便以茶代酒,先敬大家。” 这个小插曲终于就这样过去。 阿桂也端起酒杯,温声道:“感谢大家对我们一家子的帮助。” 她并未说得太过煽情,将杯中的桂花酒直接饮尽。 一切尽在不言中。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71节 一桌子人,都喝的是桂花酒。 只有方喻同捧着清茶默默啜了一口。 阿桂察觉到,觉得自个儿着实有些欺负人。 站起身给他夹了一个酱煨蛋,温声道:“鸡蛋有营养,你多吃点儿补补。” 他平日里不爱吃鸡蛋,阿桂便变着法子给他做味道不同的鸡蛋补身子。 比如这酱煨蛋,色如琥珀,香味醇厚,虽是鸡蛋,可蛋黄之间都已充溢着酱香,更易入口。 不止酱煨蛋,这满桌子菜,都是阿桂花了心思做的。 美味且别致。 赵力大口吃酒,大口吃肉,很是满足。 他指着那莲房鱼包说道:“以前只知道莲藕里能填糯米,却不知道还能填鱼肉?当真新颖有趣得很。小阿桂,你这手艺不简单呐!” 阿桂还特意调了莲、菊、菱做的三鲜汁,清香渗进莲藕孔与鳜鱼块的缝隙之中,既多汁又鲜嫩。 赵力这只爱吃纯肉的糙汉子,都忍不住连着莲藕一块吞入腹中。 姜淑鹞虽吃过几回阿桂做的饭菜,但仍每回都赞不绝口。 “阿桂,这黄金鸡着实对我的胃口,回头你教教我家厨娘,是如何做的。” 阿桂点头应下,含着笑意软声道:“做法倒是简单的,我待会儿直接说与你听便是。” 姜淑鹞很是欢喜,忍不住伸出木箸,想要夹走碟子里最后一块黄金鸡。 谁料被刘定捷足先登。 他夹起来,也不吃,反而对着那鸡即兴吟唱道—— “堂上十分绿醑酒,盘中一味黄金鸡1” 方喻同眼睛一亮,很捧场地抚掌道:“好诗啊好诗!刘兄真是好才华!!” 刘定一直冷冷绷着的嘴角终于勾出一抹笑意,稍纵即逝。 随后,他将那黄金鸡重新放回姜淑鹞的碗里,“吃吧。” 姜淑鹞:? 阿桂:…… 第55章 苏妍 【一更】感谢订阅 酒足饭饱, 寒暄收场。 大家各回各家,又是新的一日。 日上三竿,阿桂见方喻同仍没有去书院的打算, 在家中也不读书, 反而一直跟在她后头干活儿,撵都撵不走。 她很是无奈, 揉着眉心刚把他撺掇回屋里给她绣出来的画扇上提几个字。 外头又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一个黑脸婆子站在小院门口问道:“请问这里可是方喻同方大老爷家?” 阿桂回头望去,怔怔地点了点头。 这是谁家的婆子,面生得很,口音也不太像嘉宁城的。 她正困惑, 那婆子扭头朝外喊道:“夫人,小姐,就是这家,找到了!” 阿桂心中困惑更浓, 只见门口锦衣绣袄云鬓叠翠的母女俩在几个仆从婆子的簇拥下, 款款走进了她家的院子。 方喻同正巧拿着刚写好的扇子走出来,清隽的眉眼之间扬着眉飞色舞的得意, 想要和阿桂分享他方才灵光乍现提出来的好词。 可余光瞥到小院门口乌泱泱站着的一群人时,笑容顿时凝住, 脸色飞快沉下来。 阿桂也认出了来的是苏安城城主夫人和她的女儿,眸光微凝,不知该如何反应。 几年过去, 苏夫人眉眼依旧, 可见养护得十分用心,穿着黛色蜀锦裁制成的长裙,耳边坠着圆润珍珠,尽显雍容华贵。 她女儿苏妍和方喻同差不多大的年纪, 也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清秀明美。 一身竹青色的窄袖对襟缀金纽扣上衣配檀色绣花裙,清雅又不失贵气。 许久未见,苏夫人和她女儿都打扮得越发贵重起来。 不再像当年那般素净。 苏夫人环视了一圈这小院,而后看向阿桂和方喻同,眼角笑出几道微不可查的细褶,“怎的,你俩可还认得我?” 不等阿桂和方喻同应声,她仔细打量着二人,不免感慨道:“嘉宁城真是风水养人啊,你们姐弟俩倒像是完全变了个模样,我都差点儿认不出来了。” 她身后,苏妍略显复杂的目光一直落在方喻同身上。 看完他全身上下,又看他手上拿着的画扇,最后又重新盯着他瞧。 阿桂轻轻瞥了一眼,总觉得有些莫名。 伸手不打笑脸人。 虽然阿桂直觉苏义和他夫人不是什么好人,当年一百两银子的事儿也大有文章。 但现在,她却还是微抿起唇,笑脸相迎道:“原来是苏夫人,这么几年未见,苏夫人还是和从前一模一样,我倒不敢相认。原来这世上竟还真有人可以永葆青春的。” 这样的漂亮话,谁不爱听。 苏夫人顿时捂着嘴轻笑起来,羞道:“你这孩子,越发嘴甜了。” 说罢,她又看向方喻同,总算表明了来意,“小同这孩子也长这么高了,当年我就知道这孩子有出息,没想到如今都高中解元了,真叫人唏嘘光阴如梭,又忍不住替你们高兴呐。” 方喻同微勾薄唇,似笑非笑道:“还要多谢苏大人和苏夫人当年指点我来嘉宁书院,不然的话,我如今还不知在哪卖苦力,讨生活呢。” 苏夫人笑容更甚,“看来我和你苏伯父都没看错你。也多亏了他当年给你写了推荐信,才不至于埋没了你这天赋。” “瞧瞧,你不止有了出息,还是个知道心存感激的孩子。这些年,我和你苏伯父可倒是一直记挂着你和你阿姐的。就担心你们在嘉宁城过得不好,年纪小又人生地不熟的,会受欺负。” 看来,她并不知道苏义写的推荐信被方喻同撕了。 他是靠自个儿的努力才考上嘉宁书院的。 “如今来这儿看看,你们日子倒是过得不错。”苏夫人仍在自顾自说着,又轻声埋怨了几句,眼角仿佛有了湿润的泪光,“只是你们这俩孩子,这些年也不送封信来报平安,叫我们白白担心。” 像极了一位和蔼的长辈满怀担心后怕地轻斥出门在外的晚辈。 阿桂在旁立着,挽了挽鬓边的发,笑笑不说话。 这位苏夫人和那位苏大人一样,也是个脸上会戴面具的,真应了那句话。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听那赵力说,她每年都要回嘉宁城的娘家。 若是真担心她们,怎的这几年一直不闻不问,从未出现过? 也就如今,方喻同中了解元,才巴巴赶来。 还怪他们没写过信,三言两语便成了他们不识好歹。 害得她和那苏大人这两位殷切关心他们的长辈白白担心。 方喻同染墨似的眸子勾着意味不明的笑意,“都怪我,书院学业繁重,没抽得出空写信。” 这时屋内水已烧开,阿桂试探着问道:“苏夫人和苏小姐进去坐坐吧,我刚烧了水,给你们跑桂花茶喝。” 苏夫人还未答,苏妍却轻蹙起眉尖道:“我不爱喝桂花茶,你这儿可有龙团胜雪?” 阿桂一怔,方喻同已经拦在她身前道:“那等金贵的茶叶,我们可吃不起,怕是要让苏小姐失望了。” 苏妍深深看了他一眼,而后侧头问她母亲,不解道:“龙团胜雪很贵么?” 苏夫人但笑不语,摆摆手让身边黑脸婆子递上一个绣银线金鱼钱袋,“茶我们便不喝了,天色不早,还要赶路回苏安城。” 阿桂望着那钱袋,眉眼微动道:“苏夫人这是何意?” “等开了春小同不是便要进京赶考了么?这是进京的盘缠,我给他备好了。”苏夫人温声软语笑道。 “不必了,多谢苏夫人美意。”阿桂婉言谢拒,“这些年我也攒了不少银子,送他进京赶考的盘缠还是够的。” 那黑脸婆子被挡回来,有些无措地看着苏夫人。 苏夫人却笑道:“当年我与老爷都送过你们一百两了,这点儿算不得什么,快收下吧。” 提起这一百两,阿桂喉咙有些发紧。 她看向苏夫人的和蔼笑颜,发现苏夫人好像并不知道方喻同将那一百两给了赵力,分发给了各位难民。 还以为他们一直揣着呢。 方喻同抿唇勾出抹意味不明的笑意,“苏夫人也说了,都给了我们一百两了,那些都还未用完,怎好意思再要?” 苏夫人瞧方喻同似乎有些不大高兴,或许是读书之后便有了“贫者不受嗟来之食”的气节。 她没执意再送他们这盘缠,无奈地点了点头,让那黑脸婆子回她身边。 当年一百两是大头,这恩情已经重如山。 没必要再硬塞这些盘缠闹得红了脸。 苏夫人只再嘱托道:“小同,等开了春,你苏伯父便要调任京城,我们一家都跟着去。你若去了京城有何事需要帮衬,便来寻我们就是。” 方喻同点头应下,又说了几句客套话。 总算将她们送走。 阿桂松了一口气,捧着桂花茶坐在檐下小口啜着,喃喃道:“这茶清甜飘香,难道不好喝么?” 方喻同伸手夺过她手上茶杯,直接饮下剩下的小半杯。 薄唇润湿了几抹水光,挑眉道:“我最爱喝的就是桂花茶,旁的什么茶都比不上。” 阿桂睁着晶亮透澈的眸子瞪着他,“你要喝怎不自个儿去倒,喝我的作甚?” “阿姐喝过的格外香一些。”方喻同没皮没脸地凑上来,又给她重新盛了一杯,“喏,你喝吧。” 阿桂失笑,也没太在意,接过来继续小口啜着。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72节 饮着那暖融融的桂花香,溢满四肢百骸。 嫩白指尖搭在茶杯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仿佛陷入了沉思。 方喻同也搬了把小凳过来挨着她坐下,推推她的手肘,“阿姐,在想什么?” 阿桂回过神来,侧眸看他,白生生的小脸被阳光照着,衬得乌髻如云。 她微微抿唇,思索道:“我就是觉着有些奇怪,那苏妍自进来后,一直都在看你,而且她看你的眼神,仿佛有些......我说不上来。” “这有何奇怪的。”方喻同勾勾唇角,吊儿郎当地抖着腿道,“不就是仰慕我的眼神么?这眼神我司空见惯。” 他这没皮没脸的样子,阿桂也已经司空见惯。 却还是红着脸,啐他一口不要脸。 方喻同后背倚在墙上,双手枕在脑后,漆黑瞳眸闪烁。 “阿姐,你莫不信我,你都不知道我要是去街上走一圈,多少小姑娘都一直盯着我瞧呢,今早我出门还遇到个看我不看路,不小心撞到树上去的,吓了我一跳。” “撞到树上去了?”阿桂也吓了一跳,“她没什么事吧?你去扶人家起来没有?” 方喻同撇撇嘴,不屑道:“我扶她做什么?我又不喜欢她,万一赖上我怎么办?万一晕倒在我怀里怎么办?” 说起来,他很有被讹的经验。 这些“万一”,都能鞠一把辛酸泪。 阿桂以前倒没听他说过这些。 她无奈地睨了他一眼,不过想想他对晏芷怡那疏离冷淡的态度,好像也没差。 不知道他是何时养成的这性子,一点儿风度都没有。 方喻同接收到阿桂投来的眼神,好像反倒还觉得很骄傲似的。 继续说着今早的遭遇。 “不过,她正好摔了个狗啃屎,我就有点儿忍不住,当场笑出了声,不小心被那姑娘听到,竟然气冲冲过来踩了我一脚,明明之前还含情脉脉跟我暗送秋波的,这真是翻脸比翻书都快。” 方喻同颇有些委屈地踢踢脚尖,“你瞧瞧,你刚做好的新鞋都被她踩脏了!又不是我叫她走路时一直看我的,唉,都怪我太好看。早知道应当拉住她,叫她赔了我的鞋再走。” 阿桂:...... 第56章 道别 【二更】感谢订阅 快到冬日, 即将迎来嘉宁城一年最冷的时节。 家家户户都在屋内摆上了火盆,抵御肆意侵袭的寒气。 方喻同还未去书院,说是家里暖和。 虽在阿桂的念叨下, 日日捧着一卷书。 可阿桂也没见过他翻过几页, 不免有些担忧。 午后的阳光还是暖的,照进窗牖, 落在阿桂手里正绣着的芙蓉暗纹上,照得栩栩如生。 她抬起泛酸的脖颈,一边揉着,一边看向坐在一旁装模作样看书的方喻同。 方喻同见她放下绣活儿, 也放下手里的书,也伸了个懒腰,而后给她倒了盏茶,“阿姐可是累了?我给你捏捏脖颈?” “我倒是更想听你读书。”阿桂指尖在他书上敲敲, “这一段你读给我听听?” 方喻同倦懒的神色仿佛来了精神, 清了清嗓子,便开始给她读。 他清朗的少年音还未完全褪去, 读书声清和顿挫,很是悦耳动听。 阿桂听得眯起眼, 茶香袅袅,白雾盈盈,衬得她未施脂粉的白嫩脸蛋, 越显玉容花貌。 听罢, 她细白纤指端起茶盏,低头润了嗓子,又问道:“这段是何意?” 她素来好学,即便是这几年得了闲也会翻翻方喻同的书。 有不懂的都会问他。 方喻同也喜欢和她说这些。 那时她的目光格外专注, 琥珀般好看的眸子里,只有他。 方喻同兴冲冲地起了身,“之前我作过一篇关于这段的文章,阿姐,我回屋找给你看。” “好啊,我等着。”阿桂抿唇笑着,在屋子里等他。 方喻同刚回屋没多久,陈爷爷便拄着拐杖来敲阿桂的门,说是有客人来了。 阿桂出去一瞧,竟是左晔春。 陈爷爷轻咳一声,报完信后就回了自个儿的屋子里,很识相地没有碍着他们俩说话。 左晔春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罗衫,眉目依旧俊朗温和,举手投足之间都是翩翩温雅的风度。 阿桂请他去正屋坐下,给他倒上一盏温茶。 才听得他说明来意,“阿桂姑娘,我是来道别的。” 阿桂澄澈的眸子映着袅袅雾气,有些诧异道:“左郎君要走了?” “是,快到年关,家母独自一人在家中,我放心不下。”左晔春清俊面容透出些担忧,“是以便想着回老家一趟,等开了春,直接上京赶考。” 阿桂知道左晔春是上一届的解元。 因守孝耽误三年才没赶上三年前的会试,不得已耽误到现在,只能参加明年的会试。 他说罢,阿桂点头轻“嗯”一声,却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气氛沉默下来,她搭在膝盖上的手攥了攥,面颊微烫,颇有些不自在。 左晔春望着她低垂螓首,脖颈纤细,耳尖泛红,宛如羞答答地清水芙蓉,温婉动人。 眼中不由多了几分柔意,他攥着拳说道:“如今小同已高中解元,大抵你也能放心他了吧。” 阿桂又轻“嗯”一声。 心里却道哪有那么简单。 实际上对于心中牵挂之人,牵挂之事只会永无止境。 比如从一开始盼着他考上嘉宁书院,又到后来盼他中秀才,再到如今他已经中了解元,她又免不了担心他的会试、殿试。 即便以后他金榜题名,大抵她又要开始操心他娶妻生子,成家立业这一类的事。 阿桂想,这大概就是作为阿姐,对阿弟的爱吧。 “那不知阿桂姑娘之前考虑的事......” 左晔春试探的话语又将阿桂心神拉回。 她想起之前说过的话,不由低垂了眼帘,捏紧手中濡湿,低声应道:“嗯。” 只简单的一个字。 旁的话,实在羞得说不出来。 可却像是一轮明月悄悄升上左晔春的心头,照得他一双桃花眼都潋滟了三分。 “阿桂姑娘,这是答应了在下?” 他仿佛还怀疑自个儿是否听错,僵直着脊背坐在椅子上,差点儿打翻了茶盏。 阿桂抬起眸子,琥珀般的眸子里似是罩上了一层薄轻纱,又很快垂下。 羞得指尖用力攥着,悄然泛白。 左晔春“蹭”地一下站起来,薄颊透红,指尖微颤。 双手捧上两个木盒,打开一看,里头竟是一对水色极好的镯子。 “阿桂姑娘,这是......”他唇舌磕绊,好像有点儿说不出话来,想好的一番话不知何时飞到了九霄云外,直接只剩下最后一句,“请你收下。” 说罢,对上阿桂温柔沉静的面庞,他又恨得想咬舌头。 亏他平日里自诩五步成诗七步成章,怎的到了她跟前,就似牙牙学语的稚子一般,连话都说不完全。 阿桂见他这模样,不由抿唇绽出温柔的笑容。 她能感觉到他的心意,也确信他以后会真心待她好。 阿桂弯起唇角,拿起其中一个镯子,“我拿一个,你拿一个,留点儿念想更好。” 她将另一个推回他面前,声音糯糯软软的,左晔春听得心间都酥酥麻麻。 哪里还知道她在说什么,只知道点头,她说什么都对。 指尖触着那微凉的玉镯,阿桂脸上的滚烫,心头的羞怯好像都被驱散开来。 只剩一片平和宁静。 即便是答应左晔春的这一刻,她好像也并没有任何心动的感觉。 她从未体验过,什么是心痛。 但她娘曾教过她,以后若是找夫君,一定要找最合适的那一个。 心爱之人,未必合适,难得长久。 若非要硬生生凑到一块,最后也是伤人伤己,伤及无辜。 门当户对,相敬如宾,恰到好处。 才是最好。 这是她爹被抓走后,她娘每日都要念叨的一番话。 阿桂年纪小,听得懵懵懂懂,不解其意。 却是一字不差地记了下来。 如今,她已能够听懂,却不太明白。 但没关系,娘亲说过的话,总不会有差。 她和左晔春,就很合适。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73节 大家都是贫寒人家出身,又都是性情温和纯善的人。 懂得关心体贴,能够相互扶持。 按姜淑鹞的话来说,左晔春相貌好,性子好,家境虽贫寒却简单,不会有富贵大户人家那些腌臜事。 且他人品端正,惊才绝艳,前途万里。 她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人了。 阿桂不知道,她在左晔春眼里。 也是这世间最好的姑娘。 婉婉有仪、蕙质兰心、芙蓉如面、百般难描...... 他想把这世上最美好的词都用来形容她。 她只觉得他是她能找到最合适的人,所以愿意跟他,愿意对他好。 可他确是控制不住地对她一见倾心,二见钟情,想娶她回家,想照顾她,想为她遮风挡雨,想把他觉得最好的都给她。 即便听到她答应了他,看到她点了头。 他却仍有些恍惚,半晌,才想起来问她,“阿桂姑娘,等开了春,你会同你阿弟一块上京城么?” 阿桂咬着唇瓣,思忖道:“这事儿我还未曾想过。” “那你慢慢想,不着急。”左晔春连忙道,“待你做了决定,托人捎信给我便是。” 阿桂含笑应了。 又听他忍不住念叨着,“若你会去京城最好,若你不去,那便等我金榜题名,请人来接你过去。” 这是真真儿地将她记挂在了心上。 阿桂微微抿起嘴唇,回屋里拿了一对护膝出来,潋滟秋眸中含着温软笑意,“只有这个不必问你尺寸,便给你做了。冬日里冷,到时京中考场里也冷,你戴上这个,能御寒一二。” 左晔春受宠若惊地接过来,长指忍不住摩挲着那护膝。 针脚细密,布料厚实,这心里头就仿佛也围上了一层护膝似的,暖得不像话。 阿桂见他傻了似的半晌不说话,脸又忍不住红了一红。 “不是什么宝贝。” 不必这样。 左晔春却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薄唇微红,一双桃花眼转盼多情,笑容快要从里头溢出来。 “阿桂姑娘说笑了,这以后就是,我要藏着的宝贝。” 说罢,他仿佛怕有人跟他抢似的,将那护膝藏着掖着,走出门去。 “阿桂姑娘,你便等我金榜题名的好消息吧!” 阿桂望着他此时得了一副护膝便乐不可支的模样,实在与之前那翩翩公子世无双的模样相去甚远。 也是忍不住望着他的背影轻笑着。 无论何时,未来与你携手白头的那人能这样将你放在心中珍惜喜欢,总会感动庆幸。 直到送左晔春出了门,阿桂才发现方喻同还在他屋子里。 她走过去敲门,轻声问道:“小同,你还未找到那张文章么?若没找到,便罢了吧。” 她不知道,方喻同正直挺挺站在屋子里,手里攥着的那张宣纸一角,已经被他揉得稀碎。 她也不知道,他找到这宣纸时兴冲冲拿着去找她的时候,正巧看到她微红着脸递给左晔春一双护膝,眸光何其温柔动人。 他曾以为,她只会对他这样。 方喻同眸光晦暗不明,直到将那宣纸揉得稀巴烂。 也没忍住心尖奔涌的郁躁,直接拉开门,对上站在门前正要离开的阿桂。 一阵冷风吹来,阿桂看到他浓得化不开的深邃眸色。 大概明白,他又在闹别扭,或许是看到了她和左晔春的事。 毕竟方才没有关门。 方喻同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她,不说话。 半晌,阿桂终于开口道:“小同,若阿姐能寻个如意郎君,你该为阿姐感到高兴。” 她的语气里,还是拿他当耍脾气的幼稚小孩,藏着浅浅的无奈。 方喻同垂下眸,薄唇抿成一条线。 良久,才哑着声音道:“阿姐,我觉得如今这样很好。” “是很好。”阿桂顺着他的话说了一句,却又叹道,“可是小同,阿姐总要嫁人的。” 第57章 秦楼 【二更合一】感谢订阅…… 方喻同身形未动, 就这么抵在门框上拦着她,让她哪儿也去不了。 阿桂也是才发现,不知不觉间他都已经长得这样高, 比她高出了整整一个头。 圈住她的时候, 她真是动弹不得。 他身上挂着她给他做的桂花香囊,淡淡的香, 和她身上的明明一样。 可她还是能感觉到他将她压在门框上时,那铺天盖地而来的少年气息,不留丝毫余地将她吞没。 阿桂脑子里微微有些发胀,又好像周身的血液都在往胸口涌。 她说不上这是什么感觉, 只是下意识地抵住他的胸膛,想要将他推开。 他没有用力,明明好像只是随意将她扣下。 可她推他的时候,却发现他挡在她身前就像一堵墙, 胸膛宽阔, 肩膀坚实。 他眉宇间的稚气已然脱去,只剩下蓬勃洋溢着的青春的味道。 这也是她头一回意识到, 他真的已经不是一个小孩。 他现在,是少年。 剑眉长眸, 鼻梁高挺,清隽如竹。 再也不是当年那个瘦得像小皮猴,顽劣又混账的小孩。 阿桂终于将他推开, 也幸好他没用什么力气。 方喻同定定地看着她, 黑眸里浮浮沉沉,不知酝酿着什么情绪。 良久,他才闷声道:“阿姐,你为何不给我做护膝?” 阿桂一愣, 心头忽然一松。 原来他是因为这个才生气。 不知为何,她方才好像被压得有些喘不过气的呼吸又顺畅起来。 她轻笑道:“嘉宁城冬日里又不冷,你要那护膝作甚?” 见他紧抿着唇不说话。 阿桂又噙着笑意说道:“你莫急,去京城赶考之前,这护膝少不了你的。” 总算,又见他脸上有了笑意。 只是那笑意未达眸底,显然,他心里头那芥蒂还未消。 至少在没看到护膝之前,是不会消失了。 阿桂忍俊不禁。 原以为他这芥蒂是因为她要嫁人,却没想到只是因着一双护膝。 真是......还是像个小孩呢。 左晔春这事之后,方喻同第二日就收拾了行囊去书院。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左晔春刺激的。 阿桂颇有些无奈,看来以后得多缓和缓和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 至少无论如何,都不该厚此薄彼。 若有了比较,心里就有了疙瘩。 她应当一碗水端平才是。 就这样,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冬日一天比一天冷起来,正是酿酒的好时候,阿桂忙得不可开交,想多做些酒到时候卖了银钱,攒够方喻同去京城的盘缠。 至于那护膝,也只能暂时抛在脑后。 她起早贪黑地酿酒,就连陈爷爷腿脚不便也得偶尔帮她搭把手,不然实在忙不赢。 光阴如梭,转眼又快到年关。 小年的前一日,方喻同便从书院归了家。 这一回,他把书院里的细软全都搬了回来,说是等开了春也不必再去书院,就直接去京城赶考了。 这么一回,就算彻底与嘉宁书院及一众师生告了别。 再相见,也不知是何时。 他回来时,阿桂正在院子里搬动着一个个盛满了酒的坛子。 她力气不大,搬得颇有些费力。 额间沁出了一层薄汗,倒反而显得面庞多了几分明艳潋滟。 方喻同连忙放好行囊,过来帮她一块搬。 口头埋怨着,“阿姐你为何不出钱雇人做这力气活儿?”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74节 “有什么好出钱的,我又不是搬不动。”阿桂抬袖擦了擦额角的汗,语笑盈盈道,“只是多费些力气罢了,正好冬日冷,出出汗。” 方喻同目光掠过她冻得泛红的手背,紧抿住唇,将她推到檐下站着,“我来搬,你歇会儿。” 他力气大得很,轻而易举能单手提起大酒坛子,臂膀壮实有力。 阿桂也不知他这是跟哪儿练出来的,读书人,大多都比较孱弱,就他不同。 方喻同刚搬了两只酒坛子,林常就出现在了门口,沉默了一会儿,见方喻同没看到他,才不得不出声问道:“方兄,走?” 方喻同拍了拍手上的灰,看了一眼院子里大片的酒坛子,都还没埋下去。 便摆手道:“不去了,你们喝吧。” 阿桂在一旁好奇道:“小同,你这是要唤他去哪里?” “散伙宴。”林常依旧惜字如金,腼腆而小声地说道。 这是嘉宁书院的传统,每隔三年,便有不少中了举的学子要离开。 亦有不少还郁郁不得志的学子留在书院,岁月蹉跎,也不知何年何月可以考上举人,光耀门楣。 可无论未来如何,大家同窗多年的情意不会变。 相识于单纯少年之时,朝夕相处,寒窗苦读,这样简单而纯粹的回忆弥足珍贵。 阿桂一听,连忙推着方喻同往外走,“这么重要的宴席,你居然不去?快去吧,这些酒坛子不急,等明日搬也成的。等等,带几坛我酿的酒去,请同窗们好好喝一壶。” 方喻同走了两步,回头挑眉道:“阿姐,你让我喝酒了?” 阿桂咬着唇瓣,美眸露着纠结之色。 最后还是咬咬牙说道:“这酒烈,你、你少喝一点儿。” 方喻同听罢,挑起两坛好酒,提在双手之间,又不忘回头叮嘱道:“阿姐,等我回来再搬,你不许自个儿偷偷搬。” 阿桂失笑,“怎的我搬几个酒坛子还跟做贼似的?放心,累不着的。” 方喻同却是脸色一垮,将酒坛子放回地上,“你若自个儿搬,我就不去了,留下来帮你一起。” “好好好,我不搬。”阿桂无奈,又推搡着他往外,“你快去吧,莫让人家等久了。” 虽然他又小小地闹了一下别扭,但阿桂心里却不生气,反而暖和得很。 阿弟长大了。 会疼人了。 ...... 只是阿桂没想到,方喻同居然都敢夜不归宿了。 还真是长大了。 她知道以他的能耐,肯定出不了什么事,所以大半夜他还未回来,她也没有去寻他。 免得在同窗面前,让他闹了笑话。 可这一夜,她都睡得迷迷糊糊的,总归是有些挂心他,所以一直留意着外头他回来的动静。 可是直到天亮,她都起来梳洗更衣过,也未等到他。 陈爷爷搞不清楚状况,昨儿方喻同回家时他还在外头串门。 所以今日便在门口张望着,奇怪道:“今儿都是小年了,怎的小同他们书院还未给假?” 阿桂蹙起眉尖,望着这一地的酒坛子,挽起袖口道:“我埋完这些酒坛子便去找他。” 这些酒坛子放一日没什么。 可若是放在日头底下晒久了,便会影响口感,她不敢再放。 指尖刚搭到冰凉沁骨的酒坛子上,门口就传来一道低沉沙哑的嗓音:“阿姐,不是说好,等我回来再搬么?” 阿桂抬起眸子,看到方喻同倚在门边。 清隽挺拔的身姿依旧,眸子里却多了红血丝,还有难以掩去的倦意。 一副宿醉而归的模样。 阿桂轻轻皱起眉,很不喜欢他这样子。 待他走近,闻到他身上还未彻底散去的酒气,混着轻淡的桂花香。 她眉头皱得更深。 忍不住训他,“小同,我不是说了,少喝些么?” “他们灌我。”方喻同捏着眉心,也是一脸无奈。 本是不想喝太多的,但想着他们这些年心甘情愿的被他欺负着,这一别,就不知何年何月再能重逢,喝上一壶。 望着他们发红的眼眶,由衷诉着衷肠。 打打闹闹这么些年,同窗情谊,回首少年时,最是难得珍贵。 他也跟着,多喝了几杯。 再则,这也是他第一回 真正喝阿桂酿的酒。 味道极好。 刚喝下他也不知后劲会有多足。 自然也就忍不住,喝了又喝。 方喻同揉着胀痛的眉心,颇为难受的模样,落到阿桂眼里,还是有些不忍。 虽怪他宿醉不归,可这也不算太混账的事儿。 和他同窗最后相聚的这一场散伙宴,不舍离别,多喝了些,也在所难免。 阿桂没有再生他的气,而是柔声道:“我去给你端完汤来喝,醒脑提神的。” 方喻同昏睡了一夜,酒早就醒了,只是头疼欲裂。 听得阿桂这样温温糯糯的嗓音,好似脑仁里钻心的疼都被驱散不少。 他勾起唇,撒娇道:“还是阿姐疼我。” 阿桂无奈地用白嫩指尖点了点他的额头,“你呀,以后可不许——” 话未说完,阿桂带着笑意的声音顿住。 她的目光,仿佛也凝固在了某个地方。 “阿姐?”方喻同意识到有些不对,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瞧。 只见他衣裳的交领上蹭了一抹胭脂的颜色。 本来他穿着一身绯红衫袍,这胭脂在上头是不打眼的,所以他压根就未注意到。 可如今看到之后,却很是刺眼。 方喻同下意识便用手掌遮住那一块,指尖悄然用力。 漆黑的瞳眸透出些不自在的神色,不敢看她的眼睛。 阿桂隐有一愣,意识到什么之后。 又凑得更近了些。 她贴着他的衣裳嗅了嗅。 一股子脂粉香刺得鼻尖酸胀难忍,她不由将眉尖蹙得更深。 “你昨晚,在何处喝酒?”阿桂嗓音发颤,仿佛周身的血液都在往胸口涌。 方喻同别开眼,半晌,才闷声说道:“桂音阁。” 阿桂瞪圆双眸,死死咬住唇瓣,氤氲起一层薄薄的水雾。 震惊、失望、羞恼的复杂情绪在她眼底翻涌澎湃着。 桂音阁,此乃嘉宁城内最有名的秦楼楚馆。 阿桂虽未去过,却听说过。 说那儿是读书人最爱去的地方,既有美酒佳肴,又有美人作陪。 那儿的姑娘都只唱曲弹琴、吟诗作对,卖艺不卖身。 湖畔赏景,风花雪月,端的是风雅自在。 可再风雅,也掩盖不了那儿是秦楼楚馆的事实。 阿桂气极反笑,眼尾殷红,唇瓣咬出了泛白的印子,“你出息了。” 方喻同连忙着急地解释,“阿姐,是他们硬要去那的,我什么都没——” 阿桂下颚绷紧,长睫轻颤,美眸中水光流转,再也憋不住。 大步朝屋子里走去,并未听完他的话,只冷冷淡淡地抛下一句,“你说与我听作甚?” 方喻同怔怔站在原地,望着她袅娜娉婷的背影,仿佛头疼得更加厉害了。 这好像,是她第一回 这样生气。 没骂他,也没扇他巴掌,更没用从前教训他的那根长木棍打他。 可现在,比以上这些都要可怕。 陈爷爷目瞪口呆地目睹了这一切,摇头叹气道:“小同你啊,怎的这么不小心?” 方喻同抿紧唇,长指狠狠在衣领搓了几下。 可是那抹胭脂红烦人得很,根本弄不掉。 他皱紧眉头,无奈道:“陈爷爷,你信我么?我真的什么都没碰,就坐那儿喝酒聊天,连小曲都没听!” “那这是什么?”陈爷爷似笑非笑地睇了一眼他还在狠狠搓着的衣领。 方喻同眉头拧得更深,“原是有几个蠢货非要叫唱小曲的过来,我没想到桂音阁的姑娘那般放肆,竟往我身上扑。” 他沉着脸,眸色深暗,仿佛恨不得回去将那几个提议去桂音阁的蠢货再揍一顿。 陈爷爷无奈地摇摇头,“你啊,还不懂。”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75节 说罢,陈爷爷高深莫测摇头晃脑地走了,也哼着小曲,好似没将姐弟俩的这一场闹放在心上,也没说要劝着和解。 方喻同忍着头疼,拽住陈爷爷说道:“等会儿,陈爷爷,你帮我去劝劝阿姐?” 他望着阿桂紧闭的房门,有些发憷。 陈爷爷却耸耸肩,爱莫能助道:“我可不敢去,又不是我去了那桂音阁,我才不去讨人嫌,我还盼着阿桂每日给我做好吃的给我打酒吃呢。” “......”方喻同被孤零零留在了院子里,无奈地望着一地还未埋好的酒坛子。 头疼得快炸了。 他真没想到,不过是去个桂音阁罢了,他又不找姑娘,只是听说那儿临湖赏波,风景最好。 谁知道她会发这样大的气。 别说方喻同。 就连阿桂自个儿也没想到,她会气成这样。 回到屋里,她已坐到椅子上,胸口仍不受控制地剧烈起伏着。 眼眶里打着转儿的泪水生生憋着,可若想到他衣领那一抹刺眼的胭脂颜色,心尖仿佛被什么掐了一把,难受得紧。 湿漉漉的眸子里也不自觉被激出更多的水雾氤氲。 她紧紧抿着唇瓣,有些出神地望着窗牖外照进来的阳光。 指尖搭在椅子扶手上,用力到泛了白。 阿桂盯着那窗牖雕花看了好半晌,双眸刺痛,终是忍不住落下一行泪。 只是很快,她又抬手擦去。 脸颊依旧纤嫩白皙如剥了壳的鸡蛋,没有丝毫泪痕。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响起方喻同的敲门声。 “阿姐,你饿不饿?” 阿桂垂首低眉,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拨动。 却没应声。 “阿姐,你就算生我的气,也别气坏了身子。”方喻同讨好卖乖的声音复又传来,“可别拿我的错误惩罚你自个儿啊。” 阿桂长睫轻颤,站起身来。 拉开椅子,走到门口又拉开门。 他正在门口等着,好像以为她不会出来,所以整个人都趴在了门框上。 也没个正行。 见她竟出来了,连忙立正站好,嬉皮笑脸道:“阿姐,我给你下了面,你吃不吃?今儿是小年,还要祭灶的,这大事你可别忘了。” 阿桂没有看他。 眸光澄澈,似水洗过的琥珀,直接绕开他走。 院子里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应该是方喻同忍着头疼宿醉将那些酒坛子都埋下了。 阿桂稍稍放心她的那些宝贝酒,余光扫到他眼下一圈青黑困顿以及一脸累坏的郁闷神色。 心里头又轻骂了一句活该。 她自个儿去弄了一碗面吃,又全程沉默无声的祭灶祈福。 忙完这些,便又回了屋。 无论他说什么,都不肯理他。 今夜没了丰富的年夜饭,阿桂又早早歇下。 家里冷清许多。 方喻同苦着脸给陈爷爷和他自个儿下了面吃。 还要遭陈爷爷唉声叹气的念叨。 “唉,你这面下得也忒难吃了,比阿桂不知差了多远。” “嗳,快点哄好阿桂啊,我可不想天天吃面。” 方喻同苦不堪言。 ...... 翌日,陈爷爷见两人还僵持着。 阿桂也不给他做好吃的,除了给她自个儿下一碗好吃的阳春面,便不管他和方喻同爷俩了,他也郁闷得不行。 闻着灶屋里还残留着阳春面的香味,陈爷爷埋怨道:“明明我又和你不是一伙儿的,阿桂为何不给我煮面?” 方喻同无奈地用树枝戳着炉灶里的火,叹气道:“......陈爷爷,我们如今也算同舟共济了,你快替我想想法子吧。” 陈爷爷白他一眼,“瞧你这榆木脑袋,你莫不是到现在都不知道她为何生你的气?” “不就是去了那桂音阁么?”方喻同压着唇角,郁闷地摇摇头,“我从昨日到方才,不知和她道歉了多少回,认错认得我嘴皮子都磨烂了。” 陈爷爷又白他一眼,揪住他的衣领道,“你这蠢家伙!去桂音阁只是小事一桩,哪会是这个生气法?!” “哪为何......”方喻同目光垂下,落在陈爷爷紧紧攥着他衣领的沧桑大手上,若有所思。 又是一日。 阿桂起来后盥洗打扮,再挽起袖口到灶屋里住阳春面吃。 方喻同又厚着脸皮出现在她身边,帮她加水,帮她添柴,极尽谄媚之能事。 只是任由他做什么,阿桂仍不为所动。 瞧她这冷冷淡淡的模样,方喻同真是委屈自个儿以前被她说脾气倔,气性大。 明明她比他气性大得多。 方喻同再一次地保证道:“阿姐,我以后再也不会去桂音阁了,我发誓。” 阿桂仍不理他。 他只好伸手挡住她要拿的碗,“阿姐,那桂音阁没什么好的,只是风景好看一些,没什么好去的,我以后真不去了,真的。” 阿桂终于,看了他一眼。 良久,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眸光不冷不淡,疏离得很。 “是风景好看,还是姑娘好看。” 方喻同思忖了一会儿,认真答道:“那儿的姑娘不好看。” 阿桂气极反笑,眸子里蕴着淡淡的怒意,“你还骗我说你没找姑娘?” 方喻同愣在原地,委屈巴巴地说道:“我真没找啊!不行你可以去问小常,他也全程在那儿,他可以作证,我们哪会那样胡来。” 阿桂垂下眉眼,千娇百媚,却又尽显清冷。 “你找没找姑娘,管我什么事。” 说罢,她又抬眸深深看他一眼,“你已经大了,这些男女之间的事,我管不着你。” 方喻同身子不由一僵,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同她解释。 阿桂见他一直藏着她的碗,索性也就不要了。 转身便往院子外头走。 方喻同又快步追上去,“阿姐,你要去哪?” 阿桂好像又回到了前两天的状态,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方喻同越发有些着急,忍不住攥住了她的手腕,又问了一遍。 “阿姐,你要去哪?” 阿桂低眸看到他扣着她纤细手腕的那几根手指,骨节分明,又有着少年人的清隽修长。 她仿佛被烫到似的,连忙甩开他的手。 心慌得不像话,快要跳出嗓子眼儿。 她却强自镇定,扯了扯袖口,冷声道:“我去采买年货。” 方喻同仍紧跟着她的脚步,“阿姐,我力气大,我帮你提回家。” 他修长挺拔的身子靠到她身边,好像从前那样,亲密无间地走着。 阿桂却蹙起眉尖,下意识闪躲。 与他拉开一小段距离,不远不近。 方喻同没有重新贴上来。 她如今不冷着脸赶他走,已是万幸。 方喻同宁愿听她骂他,也好过不理他。 两人走了一截,又看到长街上许多嘉宁书院的少年郎在摆字卖摊。 方喻同忍不住又和阿桂说起话来,“阿姐还记得么?前几年我都会在这儿摆摊的。” 阿桂脚步微顿,又听得他说道:“第一年都没人来买我的字画,说我以后一点儿出息都没有,买我的字画是浪费银钱,那时阿姐还与人闹红了脸。” 阿桂垂眸,纤长的睫毛如鸦羽,轻轻颤了几下。 怎会不记得。 那时,她已把他当成了心底最珍视的阿弟,又哪里忍得了旁人对他的冷嘲热讽。 怕他被打击得难过失落甚至丧失了信心,所以生性温柔谦和的她第一回 与人理论得脸红脖子粗的。 说来好笑,后来那人还被她的口舌说服,成了第一位买方喻同写出来的桃符的人。 那时的一切,简单纯粹,干净美好。 现在想想,却恍如隔世。 阿桂心里又没来由地生出一股子烦躁,狠狠剜了方喻同一眼。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76节 若他还是小时候那样,该多好。 第58章 磕糖 【一更】感谢订阅 方喻同正在追忆往昔, 企图通过美好回忆重新唤起阿姐温柔的爱。 可是却莫名其妙遭到了阿桂的一记白眼,简直如同会心一击。 他愣在原地半晌,直到阿桂快步走远, 才又重新追上去, 腆着脸说道:“阿姐,你说我今年要不要再来摆摊呢?以我解元的身份, 应当比去年赚得还要多吧!” 阿桂终于停下来,深深瞧了他一眼,冷声道:“不许做那等子掉价地的事。” 她是故作清冷的说话,可嗓音却仍柔柔糯糯的。 一点儿都唬不住人, 反而能将人半边身子都听酥。 看到方喻同不仅没因她的冷淡而露出受伤的神色,反而勾了勾唇,好像挺开心似的。 阿桂又懊恼地咬住唇瓣,继续往前走。 她就知道, 不该同他说话。 只要说话, 无论是骂他还是凶他,都收不到任何效果, 反而叫他得意满足。 方喻同望着她的后脑勺,无声地笑起来。 阿姐凶起人来, 一点儿都不可怕,像在给他挠痒痒,听得心中舒泰。 他又快步追上她, 并肩而行, “阿姐,你连面都没吃,饿不饿,不如找个小饭馆, 咱们吃点儿好的再去采买年货?” “我前几日得了不少银子,我给你买。”他拍了拍腰间挂着的钱袋子,上头还有阿桂给他绣的锦鲤。 指尖轻轻抚过上头细致的花纹,他唇角的笑意又多了几分。 阿桂想问他哪儿来的银子,可还在明晃晃生他的气,便僵着脸没有问出声。 方喻同以为她答应了,便探头张望,“这附近有什么饭馆?阿姐你应当比我熟一些。” 阿桂脚步顿住,瘦削的下颌绷得死紧,清水一般的眸子里毫无波动,冷声道:“离这儿最近的饭馆就是桂音阁,你该比我熟悉些才是,你可是要去那?” 方喻同按着眉心,头疼得很。 怎就绕不出桂音阁这事儿了呢? 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阿姐,我真不去桂音阁了。再则我也不熟悉啊,上回是我第一回 去。” 阿桂像是覆了一层寒霜的脸色缓了几分。 轻哼一声,仍没应声。 方喻同见自个儿这番话似乎有用,便又试探着撒娇求饶道:“阿姐,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去那儿了......” 阿桂睨他一眼,“真知错了?” 眼角余光,又不自觉掠过他的衣领。 那儿已经洗得干干净净,没有半点胭脂留下的痕迹。 可阿桂还是忍不住咬着唇角,心头莫名堵得慌。 方喻同似有察觉,揉了揉衣领,又解释道:“阿姐,这胭脂是不小心蹭上去的......” 他将来龙去脉全细细说与了阿桂听,真是憋屈冤枉得紧。 阿桂听罢,眸底那似覆着清泠山泉的冷意又少了些许。 但仍是抿着唇,轻嗤一句,“苍蝇不叮无缝蛋。” “是是是,我是蛋,我是混蛋。”方喻同没皮没脸地承认,将脸凑上来,“阿姐你瞧瞧我哪儿裂了,你给我缝缝。” 阿桂被他气笑,伸手推他一把,“我才不给你缝,你脸皮厚得很,缝得我手疼。” 方喻同也轻笑起来,她愿意同他说笑,这一关看起来算是过去了。 果然,只要解释清楚那衣领上蹭了胭脂的事,她便不会再那般生气。 方喻同眼底悄悄浮出些不易察觉的深邃笑意,仿佛酝酿着什么,快要破土而出,了然于胸。 阿桂没注意到他这些隐秘的神色,因她望着他腰间鼓鼓囊囊的钱袋子,终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你这些银子是哪儿来的。” “是搜刮,哦不是,是笑纳了几个同窗的心意。”方喻同不甚在意地拨弄几下那钱袋子,“他们都是富贵公子,这点儿小钱带出来了,又花不掉,就懒得再带回家,非要送我,我也是没法子。” “......”阿桂还是头一回听到这样新鲜的说法,真真儿是一个字都不敢信他的,“哪有银钱还花不掉的道理。” “还真有。”方喻同挠挠头,“那些姑娘不是让我赶走了么,他们找姑娘的钱是我替他们省下来的,自然就给了我。” 阿桂听着他这强.盗逻辑简直好笑,“这些银子不是他们主动给你的吧,是你找他们要的?” “我才不是那种人,是他们非要给我,非得感谢我在书院这些年都罩着他们。”方喻同轻哼一声,一不小心说漏了嘴。 阿桂半眯起眼,很快就发现了他话里的深意,“你在书院和人打架了?” 方喻同连忙敛了神色,嘴硬地说:“我哪敢啊,只不过他们若是有人被欺负,我就去行侠仗义罢了。” “你说过在书院一心读书,不会惹事的。”阿桂淡淡地看着他,神色间仿佛又是有些气恼。 方喻同刚去书院的没多久,就打架生事,差点儿被赶了回来。 还是阿桂拿着长木棍将他打了一顿,又带着他去被他打伤的同窗家赔礼道歉,软磨硬泡了好几日才叫那同窗原谅了他,陪他去书院说好话,不再计较这事。 也是那时候起,他就答应过阿桂,不会再在书院惹事,叫她放心。 回想从前,他着实顽劣不堪,后来又确实省心不少。 阿桂还真以为他是改邪归正,好好念书,不再打架惹是生非。 没想到他只是不将事情惹到她面前来。 估计在书院,依旧不是那乖乖读书的性子。 下回见到晏芷怡,倒是可以好好问问她。 阿桂咬唇,暗自忖度着,颊边泛着淡淡的恼意,像晕出一道浅浅红霞。 方喻同忽而伸手递来一串冰糖葫芦,温声讨好道:“阿姐,给你买的。” 阿桂瞥了一眼,没接,“我不吃这个,太腻。” 方喻同没辙,只好自个儿咬了一口。 确实太甜,他也不太喜欢。 还以为小姑娘家都喜欢吃这个呢。 阿桂见他又想去买旁的来哄他,连忙揪住他的衣袖,“不许浪费银子。” “......还有,待会儿将你那些银子还给各位同窗,今日采买年货的银钱我来掏。” “阿姐,就算还了他们,采买年货的银子我还是有的。”方喻同摸了摸怀中,被阿桂一睨,又只好说道,“好吧你来,反正我的大部分银子的给了你,就当是我买的。” “不过待会儿,你得找个小饭馆陪我吃一顿。”方喻同可怜兮兮地捂着肚子,“我今日一粒米都未进,饿得慌。” 阿桂指着他手里的糖葫芦,“这个能抵一阵子。” 方喻同漆黑瞳眸微微放大,看着她无情扭头走进一家铺子的身影。 阿姐,不疼他了。 ...... 阿桂走进的这间铺子是贩卖诸多杂货的,临近年关,店内物什也大多都换成了抢手的年货,摆在各个货柜上,红彤彤金灿灿的一片,显得热闹非凡,年味儿十足。 她挑了些未写的桃符,打算让方喻同给自家写几张,还有左邻右舍也都来开口求过,说想要方喻同写的新年桃符。 还有天行贴儿、钟馗像、门神符一类挂在大门上的物什,都要将去年的换下,贴上这些崭新的。 挂在大门和正厅的金彩以及过年时插在头顶装饰的缕花幡胜这儿也有卖的,她去岁都是自个儿用丝绸布匹和彩纸剪扎出来的,但做起来有些麻烦,也省不了几个钱,今年便索性直接买了,也图个轻省。 阿桂还要了几个馈岁盘盒,这是红漆木头做出来的,上头的木盖还雕刻着“吉庆有余”“岁岁平安”之类的吉祥话。 到时左邻右舍亲朋好友之间馈送年礼,都得用这东西装着。 正巧方喻同跟在后头,阿桂直接让他捧着馈岁盘盒,将采买好的年货一并放在里头,倒是省事许多,不必大包小包的提着。 “老板娘,这儿可有新历书?”阿桂瞄了一圈,没找到这个。 南国朝廷每年都会颁行新历书,上头详细记载着一年的节气与凶吉宜忌,寻常老百姓家里都得备着这个。 老板娘扭着水桶腰,上窜下跳地找了一番,最后还是无奈回身道:“抱歉啊小娘子,我们这儿的新历书都卖完了,你只能去旁处瞧瞧。” 又少赚了一点儿钱,她露出遗憾的神色。 阿桂倒不在意,新历书许多店家都有卖的,她待会儿再去旁处寻就是。 便点头道:“那你帮我算算这些。” 老板娘打起算盘来那叫一个干净利落,很快便扬起唇角说道:“这些零零碎碎的加起来,抹去零头,只算你一两银子凑个整。小娘子可别和我讨价还价了啊,小本生意,没多少赚头。” 阿桂还没出声还价,老板娘就先一步眼疾手快地堵死了她的路。 阿桂也抿起唇角,指着摆在她身后的酒檐说道:“我不少给,但能不能送我两个酒檐?” 老板娘瞠目结舌,你这不比讨价还价还狠么? 这酒檐是用红漆木做出来的木桶,造型很是精致漂亮,既有盖儿,又有提梁,而且那提梁上还造了一层小小的木屋顶,就像个小小的玲珑亭子。 馈送年酒时若用这种酒檐装着年酒送给亲朋好友,既喜庆,又有诚意,所以这酒檐卖得俏得很,许多百姓都喜欢买这个。 而且也不是什么便宜货,这么精巧的做工,哪能随便送? 还一送就是两个? 老板娘心中一盘算,正要摇头。 却见方喻同走过来,面容俊朗,漆黑瞳眸里像是藏着星子,似画里才见过的神仙。 可他眼角眉梢一弯,又生动鲜活起来,像神仙到了人间,好看得不可思议。 他朝她轻声笑着,薄唇微红,声音也非常好听,“老板娘,我们很喜欢这个,你便送我们两个吧,这样,下回我们还来你铺子里买杂货。” 老板娘哪里见过这样俊的后生,一下子老脸微红,好像回到了自个儿十七八岁的年纪。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77节 就是如花一般的时候,也没有这样好看得像是谪仙似的人物,跟她说话同她笑啊。 老板娘当即便恍恍惚惚点了头,“好,你们拿去,都拿去。” 看到阿桂弯下细软腰肢提起两个酒檐,朝她道谢。 她才反应过来,这姑娘也是一等一的好看呐。 真真是一对妙人儿。 叫人瞧着他们站在一块就喜欢得紧。 她忍不住咧嘴笑,像磕了糖似的。 又塞了一叠祭神时用的五色纸钱放到酒檐里,“这也送你们,你这媳妇儿倒是个精打细算会持家,我瞧着你们呐,以后日子一定好得很。” -------- 年货知识来源《在宋朝过的那些年》 第59章 扑卖 【二更】感谢订阅 从杂买铺子出来, 阿桂还有些头重脚轻,面红耳热。 她从没遇到过,和这小孩一块出来还会被错认成是一对儿的状况。 可若是压下心底慌乱, 仔细想想, 却也不让人意外。 方喻同比她高了一个头,脸上尚显稚气的少年意气已然褪去, 如今面庞俊朗,若不笑时还带着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出尘。 当然笑起来时,又似雪山冰涧初融,叫人心生惊艳。 她虽比他大上三岁, 可这年龄差得并不远,所以不容易瞧出来。 阿桂颇不自在地瞥了方喻同一眼。 他时常跟在她身边倒未曾发现,他的样貌何时生得这般招摇。 从前,不过是个清隽挺拔的小孩罢了。 阿桂抿起唇角, 却听得方喻同凑在她耳边问道:“阿姐, 你看我作甚?” 他应当不是故意的。 可他垂下脖颈时,那灼热的吐息却是着实洒在了她的耳畔。 阿桂耳尖滚烫, 下意识躲远些。 攥着指尖咬着字,“看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阿姐, 我长得快。”方喻同不甚在意地笑笑,直起腰来,将几个馈岁盘盒抱在怀里, 薄唇勾起, “不过无论多高,我都是你的阿弟。” 是啊,他无论怎样,都是她的阿弟。 阿桂心中默念着这句话, 有些懊恼地咬住了唇角,不过是阿弟凑在阿姐耳边说句话罢了。 真不知她脸红什么,心跳什么。 阿桂又羞又恼地暗骂自个儿几句,将那些不合适的不该有的胡思乱想全压了下去, 年货还未采买完全,两人又去了买了只腔羊,也就是去了羊皮和内脏的整羊,还有鸡鸭鱼肉,也买了一些回家备着,留待做年夜饭的时候用。 各色果子也买了些,都放在方喻同抱着的馈岁盘盒里。 这些干果、蜜饯还有新鲜瓜果,无论是拿去送亲朋好友还是放在屋子里祭神,还有守岁时的消夜果子,都少不了它们。 还有年夜饭时,要摆在饭桌上的百事吉,阿桂也打算一并买回家。 这是嘉宁城特有的风俗,除夕夜晚要用盘子盛着柿子、橘子各一枚,柏一枝,到时候将柏枝折断,再掰开柿子和橘子,众人分食,便叫“百事吉”取的是谐音,寓意很是吉祥。 有小摊直接是卖这个的,分别三个箩筐装着柿子、橘子和柏枝,免得大家为买这三样而东奔西跑。 直接在他家就能买齐。 年货买得差不离,阿桂便叫方喻同一块回家。 方喻同倒是颇有些不乐意,垂着眉眼道:“阿姐不去吃些东西再回家么?” “回去煮面。”阿桂没什么心情在外头吃,心里面颇有些乱糟糟的。 却又不能与人言。 两人和好,最高兴的还数陈爷爷。 阿桂这回煮面倒是给他和方喻同都煮了一碗,没有再只顾自个儿。 陈爷爷吃得眉开眼笑,不由感慨道:“阿桂的一碗阳春面都比寻常的煮得香。” 方喻同神情郁顿地瞄了陈爷爷一眼,将面汤喝了个精光。 这老头,把他要说的话都说了,他只能用实际行动来证明,这面多好吃。 不过可惜,阿桂并没有看到他的行动。 她已经在灶屋里忙着收拾起采买回的年货,压根儿没有多看他。 方喻同心里的阴霾更甚,郁郁沉沉。 好像一切的起因都是去了那场散伙宴,真想将那群混账都叫出来挨个揍一顿...... 翌日。 阿桂又打算出门。 过新年,自然都要穿新衣裳。 她前些日子在成衣坊给方喻同还有陈爷爷都定做了一套,约好了今日去取。 刚出去,就发觉方喻同也跟了她出来。 “阿姐,又去采买年货?”也不等她答,方喻同便接着说道,“我陪你一块儿去。” 阿桂同他说清了去向,才道:“那间成衣坊挺远的,你就不必去了。” “左右待在家中也是无趣,还是和阿姐在一起才有意思。”方喻同漫不经心地说着,脚步却未停,仍紧紧跟着她。 或许说着无心,可听者却有意。 阿桂脚步一顿,很快恢复如常,心尖却忍不住颤了几下。 他只不过说一句和她一块才有意思,又没什么旁的意思。 她怎就当一回事似的,在这揣摩。 最近当真是闲得慌。 她敛下眸子,指尖悄悄攥紧袖口。 忽又听到方喻同问道:“阿姐,那成衣坊的衣裳,是给你自个儿做的?” “......”阿桂沉默半晌,才答道,“是给你和陈爷爷做的。” 方喻同眸色一凛,不乐意地抿紧唇角,“阿姐,为何不是你亲手给我做的?” 阿桂无奈笑道:“年年都是我给你做的,裁衣不比绣花,我只会做那一个式样,难不成你还未穿腻?” 方喻同看着她,神色似是开玩笑,可那漆黑瞳眸里映着她的小脸却又透着格外认真的光。 他说:“只要是阿姐做的,穿一辈子我都不会腻。” 对上他这双眸子,阿桂不知自个儿为何耳尖又烫起来。 她慌张地移开晶莹明澈的眸子,轻斥道:“胡说些什么,我可不会给你做一辈子的衣裳。” “更何况,那间成衣坊是嘉宁城最好的成衣坊,这是为了庆贺你中了举人,今年我才舍得拿些银子在那儿给你做衣裳。” 那里的衣裳虽然贵一些,但是式样都是时下最流行的,用的料子也好,寻常市面上根本买不到。 阿桂的手虽巧,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自问没那成衣铺子的技艺。 方喻同没再多说,已经定制好了,总不能退掉。 只能去拿。 不过那成衣坊倒是挺远,路上要经过嘉宁城最热闹的十字长街。 长街上,采买年货的行人如织,小贩卖力的吆喝声不绝于耳,还有琳琅满目的年货摆在外头,大多是红色的,像是汇成了一片红灿灿的长河,将大伙儿都笼在其中。 喜气洋溢,年味十足,连带着阿桂也忍不住轻轻抿起唇角。 街上扑卖年货的小摊小贩也多,围着看热闹的百姓更多。 比如刚刚那路过的柑橘小摊,小贩手里头便攥着三个铜板。 若是有人想要买柑橘,只消给那小贩两文钱,便能接过他手里的三个铜板来投掷。 只能掷一回,若是三枚铜板掷到地上全是背面朝上,便是“浑成”,可以拿走一篮子的柑橘。 若是掷出了别的样儿,给小贩的那两文钱便白白打了水漂。 虽然掷出浑成的可能不大,但许多百姓还是愿意掏出两文钱试试运气,博个彩头。 要是运气好,两文钱便能拿走一篮子柑橘,那就跟白捡似的,想想都美。 当然,也有上头的,在小摊面前掷了一两个时辰,都没掷出个浑成。 气得脸红脖子粗,想收手,却又不甘心自个儿都掷了这么多把,说不定下一把就成了。 阿桂素来理智,所以昨儿采买年货时也有不少扑卖的,她都没尝试。 但方喻同却不一样,他昨日隐约就有些手痒,只可惜当时怀里抱着手里提着,抽不出空来。 今儿他两手空空,终究是有些忍不住。 他拉住阿桂,指着路过的一家卤味铺子说道:“阿姐,这儿十文钱就能买一只大卤鸡。” 阿桂也有些心动,可是看了看那小贩手里拿着的竹签筒,又觉得希望渺茫。 她摇摇头道:“只是十文钱可以让你抽三根竹签子罢了,肯定不容易,卖东西的人哪会吃亏。” 方喻同却不肯走,玩心大起,“咱们再瞧瞧。” 阿桂耐着性子陪他,也算是看明白。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78节 这竹签筒里一共就十二根竹签,上头雕刻着不同的数字,从一能数到十二。 必须抽出的三根竹签子上的数字加起来比二十三大才行。 阿桂粗略算算,便觉得太难。 她轻轻扯着方喻同的袖子,“还是莫要浪费十文钱了。” 方喻同却抿起唇角道:“阿姐,若我十文钱就能扑回来一只大卤鸡,那你开不开心?” “自然是开心的,可——”阿桂欲言又止,仍是不看好他。 方喻同半眯起狭长的眸子,似笑非笑地从口袋里掏出十个铜板,挤进围了一圈的人群中去。 他修长挺拔的身姿,如同鹤立鸡群,很快便吸引了诸多看热闹的目光。 阿桂在最外头等着,先是有些忐忑,后又想着不过是十文钱罢了。 他找找乐子也罢。 她便没有再踮起脚尖去看里头如何。 只不过一会儿,人群之中忽然爆发起一阵惊呼,还有熙熙攘攘的击掌声。 方喻同提着一只卤好的大肥鸡走出来,眉眼之间俱是笑意。 “阿姐,如何?” 第60章 缕花 【一更】感谢订阅 阿桂睁着澄澈的眸子, 唇瓣微张,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这、这真能赢来?” 方喻同朝她眨了下眼, 将那卤鸡包好, 搭在背后,又道:“阿姐, 那儿还有掷飞镖的,去不去?” 阿桂望着那只大卤鸡,还有些发懵。 才十文钱,竟真的博回来这么大一只肥鸡, 体验到了扑卖的乐趣,她越发有些意动。 方喻同见她还在纠结,直接不由分说拉住她的手,拨开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往里挤, “让让让让, 我是来掷飞镖的。” 这个小摊扑卖的,是新年里出门时要插在头上的幡胜和缕花, 也难怪在这儿瞧热闹的这么多。 这玩意儿可有的是讲究。 便宜些的,譬如昨日阿桂买的, 用的料子是最简单便宜的,做工也粗糙,所以只需几文钱一个。 可若是那些金银打造出来的, 可贵得很, 譬如那些富贵人家的夫人小姐买的,从好几两银子到几十、几百两的都有,这样戴着出门才有面子。 今日这小摊摆着最贵重的便是一套缠金丝祥云纹的缕花,花样繁复精细, 还镶了翠玉,放在铺面里买,估摸着得十两银子左右。 可在这儿,却只需一文钱,就有可能扑到。 谁不心动? 不过这掷飞镖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儿。 眼前一张大圆盘上头画着六十四卦,每一卦象上面都贴着一只缕花或是幡胜的图样,只有指甲盖般大小。 需用那绣花针似的飞镖甩中这小小的图样,才能得到图样上对应的缕花或是幡胜。 这些缕花幡胜做工精细不一,对应图样的大小也不一。 比如那最便宜只值几文钱的幡胜,便有大拇指指甲盖那般大,而那最贵的缕花价值十两,便只得黄豆般大小。 若只是静静站在远处掷飞镖也就罢了。 可这大圆盘还要转动起来,想要击中,便更难。 方才那人掷了数百飞镖,连个几文钱的幡胜都没扑到,被媳妇儿拧着耳朵家去了。 小贩又重新吆喝起来,“缕花幡胜扑卖了啊!一文钱扔一次,一扔一个准!十两银子的缕花等您带回家了啊!” 方喻同掏出三个铜板,扔给那小贩,“我来试试。” “这位小郎君快请。”小贩连忙递上三支绣花针大小的飞镖。 阿桂瞧着,小得可怜,再见他将那大圆盘重重一拨,大圆盘便飞速转起来,快得糊到连缕花幡胜的模样都看不清。 阿桂心头微跳,心想这哪儿能扔得中。 谁料方喻同随手一甩,就将一支飞镖钉在了大圆盘上。 “你、你好歹也认真些。”阿桂忍不住叮嘱他。 就算是这三文钱打了水漂,也该打出个漂亮些的水漂来。 “阿姐,玩玩而已。”方喻同不紧不慢地笑着,神色从容自在,朝她弯唇一笑。 他笑起来好看得很,不光是阿桂,就连她身后看热闹的几个小娘子也都有些挪不开眼。 阿桂怔忡片刻,因手心沁出一片濡湿才发觉,她的手还被他握在掌心里。 阿桂吓了一跳,连忙挣脱开。 从前时常和他牵手同行,完全没注意过,可自从发觉他已经长高长大,不再是一个小孩,她反倒不自在起来。 更何况,她名义上是她阿姐。 实则,却没有血缘关系的。 阿桂收回手,悄悄用袖角擦掉手心的濡湿。 她也说不清,到底是因为扑卖而紧张得手心冒了汗,还是旁的原因。 她不愿细想,抬眼朝那缓缓停下来的圆盘看去。 只见方喻同看似随意甩出去的那支飞镖,正巧插在了一张幡胜的图案上。 只有小拇指指甲盖的大小,瞧起来,也值几两银子。 阿桂微张着嘴,再次不可思议地看向方喻同。 居然又中了。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也惊讶得很,就连那小贩也肉疼地啧声道:“您这运气也忒好了。” 方喻同半眯了下眼,目光有意无意地划过阿桂白皙柔软的手心,唇角勾得更深,“阿姐,你还喜欢哪个?我给你掷。” 还不等阿桂回答,周围的人就已经开始在旁边起哄。 “自然是要最贵的那一个咯!” “快把那最漂亮的缕花送给你的小娘子啊!” “快掷快掷!” 因为离得远,所以外头一些的人并没听到方喻同唤阿桂做“阿姐”,还以为他俩是一对。 接连两日被误会,阿桂的脸皮又薄,耳尖越发滚烫,在看热闹的人群之中太过瞩目。 她有些站不住,想逃。 她和小同看起来,难道真那么不像姐弟么? 阿桂咬着唇,心中疑惑翻涌。 却见方喻同又随手一甩。 在万众瞩目之下,小贩心惊胆颤且肉疼的目光之下,飞速转动的圆盘再次停下。 看清楚那飞镖插在哪儿之后,人群发出一阵嘘声。 唯独那小贩长长松了一口气,假模假样安慰道:“这一回不中是常事,您还有一支飞镖呢,再不济,再买上十几支,总有中的。” 他恨不得让方喻同再花上几两银子来掷,并且一个都投不中,把方才亏掉的那个幡胜再赚回来。 方喻同却没理他,修长的手指夹着最后那支飞镖,抬眸看向阿桂。 “阿姐,其实我头一回能掷中那个幡胜是有特殊法子的,只要用那法子,就必定能掷到,只不过我刚刚没用那法子,所以才没掷到。你想知道是什么法子么?” 不止是阿桂,旁边那些看热闹的人们都竖起了耳朵。 还有这等好法子? 个个都恨不得在方喻同这儿学到技艺,在这儿赚个盆满钵满。 只有小贩听得腿肚子直软。 闹呢!要是就这么说出来,那他岂不是得赔到裤子都卖掉? 阿桂看了一眼在旁边急得想哭的小贩,也不想砸了人家的场子,便轻声朝方喻同道:“你小声些说。” 方喻同弯起唇角,凑到阿桂耳边,小声道:“只要阿姐能牵着我的手,我便能掷中。” 声音虽不大,可故意探着耳朵过来偷听的小贩却听到了。 嘁,他还以为是什么厉害的法子,想以后能防范一二。 原来不过是人家哄自家小娘子的风月情.趣罢了。 小贩回过神来,打趣的眼神不住在阿桂二人之间来回扫着,又想到两人之间的称呼,更是有趣得紧,真是一对儿会玩的,比他这掷飞镖还有意思。 他渐渐脑补出许多,直笑得合不拢嘴。 阿桂被这小贩那明晃晃又莫名其妙的笑容害得低低弯着泛红的脖颈,臊得不敢抬头。 她不知小贩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只是在心里低骂方喻同,不知他这是什么随口胡诌出的法子? 他这总喜欢胡说八道的性子,合该改一改。 方喻同见她不信,复又低声解释着,“阿姐,我可不是在胡说。掷飞镖多容易紧张,方才不是你掷,你都出了一手的汗,更何况是我。” “但不知为何,只要阿姐牵着我的手,我就不紧张了。”方喻同话锋一转,漆黑眸子里泛出温和的点星笑意,“大概是因为像小时候,阿姐牵着我逃荒那样,有阿姐在,我什么都不怕。” 他很少说这样炽热的话。 偏偏又让她不得不相信,这法子或许有用。 牵他手的时候,她着实会感到安心一些。 阿桂侧身看他,思忖片刻,默默抬手,钻进了他的手心里。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79节 他掌心滚烫的温度害得她长睫轻颤,淡粉的唇瓣显出泛白的印子,忙催促道:“你、你快些扔。” 不知为何。 从前,她只当他是阿弟,两人手牵着手走再远,她也未多想过什么。 可现在,却好像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她的手放在他手心里,心跳不自觉加速。 不安、焦灼,又羞怯。 她怎么,会这样。 阿桂来不及深思,因为方喻同已经甩出了最后一支飞镖。 热闹的街市好像一下子安静下来,都在屏气凝神,等着看那大圆盘停下。 阿桂也是,心神都被那大圆盘牵引开,只想知道,他能不能中,这法子是不是诓她的。 等到大圆盘上重叠的影儿渐渐慢下来,直到静止。 小贩捂着胸口,心疼无比地看着那支飞镖,扎在最贵的那支缕花图样上头,他嘴角抽搐,不可置信地说道:“这怎么可能?我扑卖了这么多年,这支缕花可从未被人赢走过!” “这不就有了?”方喻同勾勾唇角,朝小贩道,“没办法,我阿姐喜欢你这缕花,这飞镖它就自个儿飞过去了,谁让老天爷都宠我阿姐,想让她得偿所愿。” 小贩嘴角更加抽抽。 天爷啊,世上怎会有嘴这么甜脸皮恁厚的小郎君! 他又看向面颊绯红的阿桂。 阿桂这时见飞镖已中,已经甩开了方喻同的手,好像被烫到似的,悄悄搓着泛红的指尖。 小贩不由有些操心。 啧啧啧,这小娘子生得美,性子也温柔,可惜就是脸皮太薄,明明喜欢这小郎君吧却又不肯开口,连手都不敢让他牵太久,真是让人着急! 小贩恨不得亲自上去,将这两人的头摁在一块才好! 可望着方喻同正与阿桂说笑的侧颜,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唉,他瞎操什么心呐! 人家小郎君长得这么俊,还这么嘴甜会哄人,抱得美人归这不是迟早的事么?! 他还是操心操心自个儿最贵的缕花被人赢走,待会儿怎么吆喝吸引其他人来掷飞镖吧! 小贩将那一套十两银子的缠金丝祥云纹缕花送到了方喻同手里,迫不及待地送他们走。 生怕他们觉得不过瘾,还要掷上几支飞镖。 方喻同本意也只是想要这套缕花,因他知道,阿桂喜欢。 她看到这缕花时双眸都比平日里亮了一些,他就下定决定要为她赢回来。 这套缕花一共两支,取“好事成双”的寓意。 他随手就给阿桂的发髻上一边插了一支。 原本素净的头顶顿时有了熠熠的颜色,衬得她白生生的小脸愈发娇嫩明艳。 阿桂抬手,颇有些爱不释手地摩挲着,忍不住说道:“今儿运气真好。” 方喻同抿起唇角,浅笑道:“阿姐,并不是运气好,我给那小贩铜板买飞镖时,就有信心帮你掷回来。” “你掷飞镖这般厉害?”阿桂有些讶然地看着他,双眸盈盈澄澈,映着他的身影。 明明站在身前的是她一手带大的阿弟,可是为何越来越发现,他身上还有好多她完全不知道的能耐。 方喻同唇角勾得更甚,漆黑双眸藏着些晦暗深邃的笑意,“阿姐,我厉害的地方可多着呢,以后你都会知道的。” 又这般自夸。 阿桂也习惯了他这厚脸皮的模样,却也真真儿开心,今日扑卖真是赚大了。 三文钱就得了一支几两银子的幡胜和一套十两银子的缕花。 十文钱就得了一只大卤鸡。 阿桂想着,不由弯起唇角,脸庞上挂起舒泰的笑容。 望着方喻同自得的神色,又忍不住问道:“那抽竹签子中得这大卤鸡的时候,你也是志在必得么?” “那倒不是。”方喻同耸耸肩,如实说道,“抽之前我算过,不过两成胜算而已。” 阿桂露出庆幸的神色,抿唇道:“那你今儿运气当真算好。” “是托阿姐的福。”方喻同言笑晏晏道,“我抽签之前,心里曾默默求上天保佑,若能中签,阿姐定会开心。” “你瞧,这不就中了么。”方喻同炫耀似的晃了晃身后挎着的大卤鸡,笑容里又带了缕难得的少年气,“......我说过,阿姐这样好,但凡想要什么,连老天爷都会帮我给阿姐弄来。” 第61章 除夕 【二更】感谢订阅 “阿桂, 还真是你们!”姜淑鹞惊喜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打断了他们两人说话。 阿桂回头一看,姜淑鹞穿着件鹅黄色小袄, 正眉眼盈盈地看着他们笑。 姜淑鹞身后, 刘定罩着一身暗红色衫袍,脸色清冷, 只朝她微微点头示意,就算打过招呼。 他素来这样冷酷疏离,阿桂也不在乎,只拉着姜淑鹞欢欢喜喜说起了话。 姜淑鹞打量着她头顶插着的缕花, 弯眉道:“这缕花真好看,你什么时候舍得买这样贵的缕花了?” “不贵,才一文钱。”阿桂眨了眨眼,将方才扑卖这缕花的事全说了一通。 当然, 略过了她和方喻同牵手的事儿。 “喏, 你瞧,就在那儿。”阿桂指了指不远处, 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的那个小摊。 她和方喻同中了最贵的缕花之后,那小贩的生意反倒更好。 大家伙儿都摩拳擦掌忍不住上去试试运气。 姜淑鹞羡慕地看着, 她也是出来采买年货的。 可刘定非要跟着,他那小气劲儿,什么都要买最实用的, 哪里舍得多花钱。 姜淑鹞压了压唇角, 小声朝阿桂埋怨道:“今年我的缕花都只买了几支,且都不过几千文钱,就这样,他仿佛还想说我挥霍无度。” 阿桂瞄了一眼后头跟着的刘定, 见他那脸色冷得和数九寒天的冰棱子无二,就知道他确实是不高兴了。 姜淑鹞郁闷地说道:“我用的是自家银钱,又不是他的俸禄,真不知他抽哪门子风。” 阿桂捂着姜淑鹞的手背,含糊提醒道:“或许,他觉得你该用他的银子?” 刘定是心思敏感脆弱的人,出身寒门。 可姜淑鹞虽然细腻温柔,却到底是富家小姐,这些银钱之类的事,她并不大上心。 姜淑鹞叹道:“他那一点儿薄禄,哪买得起我喜欢的缕花。” “那这样罢,明年我给你做。”阿桂应下这事,“你用刘定的俸禄买些绸布来就是,就当我送你的,不要工钱。” 要做繁复玲珑的缕花,材料并不贵,贵的是工钱,因那手艺讲究得很,要很巧的手才能勾勒出那些精细的花样。 若要收工钱,只怕刘定十天半月的微薄俸禄都得贴给阿桂。 姜淑鹞脸上有了笑容,期待道:“阿桂你的手艺是最好的,只不过你给我做一个就行,别累着你。” 阿桂抿唇笑道:“知道,你从不会亏待我的。” 两人手挽着手,继续在街市上逛着,将方喻同和刘定都撇在了身后。 刘定依旧垮着脸,方喻同却“阿姐长阿姐短”的总是凑上去,给她们俩人递些好吃好玩的。 姜淑鹞都不由发笑,夸方喻同嘴甜懂事。 然后又是好一顿嫌弃刘定。 阿桂也不知刘定听到没有,连忙引开话题。 让方喻同陪着刘定去说话。 两人在后头渐渐有了话题,只是不知在聊什么。 主要是方喻同说,刘定听,好像在教学似的。 阿桂偶尔回头看一眼,无奈得直笑。 等到逛完十字长街,阿桂和方喻同要去成衣坊取衣裳,才和姜淑鹞刘定二人分开。 分别之前还邀了他们来家里吃年夜饭。 刘定无父无母,他们夫妻二人在家中团年也是冷清,阿桂便想着大家聚在一起更热闹。 姜淑鹞自然满口应下,刘定则不冷不淡地点点头,好像是被逼无奈按着他头似的。 又膈应得姜淑鹞脸色一僵。 之后,阿桂好像看到刘定拉着姜淑鹞去扑卖年货的小摊前,忽然想到方喻同刚才不知偷偷摸摸教了刘定什么,不由轻声叮嘱道:“他们夫妻二人的事,你少掺和。” 见他不以为然的样子,阿桂又忍不住提醒道:“小同,你还什么都不懂,别教刘定些胡作非为的事,坏了他们夫妻间的关系。” 方喻同灿然笑开,“阿姐,你才是,什么都不懂。” 阿桂被他忽如其来的笑容惊艳到,又凑得太近,心跳又不争气地快起来。 别开眼,没再说什么。 她什么都不懂么? 说实话,要真能什么都不懂,多好。 阿桂悄悄攥紧指尖,抚着袖口,裙角摆动。 ...... 转眼,便到了除夕这日。 阿桂又要忙活一大桌子菜,鸡鸭鱼肉有荤有素,才到晌午,便是满院飘香。 除了这些,馎饦和春盘也是年夜饭必须摆上桌的食物。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80节 馎饦是阿桂亲手擀出来的,面皮擀得薄而劲道,放到沸腾的羊肉羹汤里煮熟,再盛出来,馎饦便浸透吸满了羊肉鲜香浓郁的汤汁。 方喻同和陈爷爷忍不住偷吃了好几片,阿桂也没管他们,忙着摆春盘。 春盘是她来了嘉宁城之后才知道的风俗。 除夕祭祖,供桌上必须得放着春盘,里头用去皮切丝的萝卜和撕成长段的生菜交错叠在一起。 绿白相间,很是鲜嫩好看。 再插上纸花和绸花点缀在其中,便更有过年的喜庆气氛。 阿桂才将一桌子年夜饭摆好,姜淑鹞和刘定便提着新年节礼过来了。 陈爷爷笑眯着眼招呼他们坐下。 家里一块团年的人越多,他越开心,这才显得热闹。 姜淑鹞笑盈盈地过来要帮阿桂的忙,不过已经没什么好忙的了。 只要给大家的酒盏里倒上大半杯屠苏酒,就能坐下吃团圆饭。 这些屠苏酒是阿桂腊月初八采购了腊药酿出来,特意酿得没那么烈,这样方喻同也能喝,就不必让他可怜兮兮喝那果酒。 方喻同挨着阿桂坐下,望着满桌子的美味佳肴,敬了阿桂一杯屠苏酒,“阿姐,你辛苦了。等我以后当了大官,给府上招十个厨子!你什么都不必做,躺着享清福便是!” 阿桂失笑摇头,抿一口屠苏酒,润得唇瓣水渍透亮,“你如今会试都没参加,倒是想得远。” 陈爷爷也笑道:“我瞧着十个厨子也没用,你能吃得惯旁人做的菜?谁都比不上阿桂的手艺!” 他现在是阿桂厨艺的头号支持者。 趁他们说话的功夫,姜淑鹞已经偷偷夹了好几个白萝卜水晶卷,贝齿轻咬,喜欢得很。 也附和地说道:“阿桂的手艺,真是没得说,比我家请过的厨子都要好。” 说罢,她又要去夹,却被刘定的木箸挡住。 他眉眼冷清地说道:“白萝卜性寒,你少吃些。” 姜淑鹞讪讪收回木箸,又和阿桂咬耳朵轻声埋怨着,“这人真是扫兴,早知道不叫他来。” 阿桂勾起唇角,温声道:“你如今手脚都还是凉的,是该少吃些性寒的食物,他说得倒也没错,至少是在关心你。” 方喻同见状,忙端起酒杯道:“刘兄,我也要敬你一杯!祝你早日飞黄腾达!” 刘定没接话,反倒按着眉心冷声回道:“我得罪了京中权贵,飞不起来了。” “......” 桌上大家都不知该如何接话,表情各异地露出了些许尴尬。 刘定却没觉有什么不对,只是见方喻同的手还停在半空中,便还是举起了酒盏,和他轻轻碰了一下,而后一口闷掉。 还是陈爷爷轻咳一声,给方喻同掰了一只卤鸡腿,放到他碗里,“咱们小同年后就要去京城赶考了,多吃些鸡腿,到时候一路走得顺畅!” 阿桂也给他夹了块鱼腹上最软的肉,剔去鱼刺才放到他碗里,温声道:“也要多吃些鱼,补补脑子,到时候鱼跃龙门。” 姜淑鹞也意思了一下,将那肥嫩嫩的蹄髈往方喻同面前推了推,“小同,蹄髈也要吃些,到时候金榜题名。” 桌上几人都给方喻同说了吉祥话,只差刘定。 这会儿大家都看向他。 他放下木箸,清冷的眉眼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不知是不是在脑子里作诗作词。 良久,他才道:“京城的浑水深得很,就算你金榜题名,也要万分小心,别卷进漩涡中心。” 等待了半晌的大家:...... 姜淑鹞睨他一眼,又伏到阿桂耳边,轻声埋怨道:“你瞧瞧他,最是扫兴,抱歉啊阿桂。” “没什么的,刘大人也是说得实话,小心些总没错。”阿桂弯唇笑笑,给姜淑鹞夹了些蜜渍梅花,“你爱吃这个,多吃些,梅花可只有冬日里才有,我特意去城外给你摘的。” “还是阿桂最好。”姜淑鹞亲昵地和她说笑着,也给阿桂夹了一块独黄酥,“你尝尝这个,我前不久托人从京城买回来的糕点,应当对你胃口。” 这是姜淑鹞刚刚带过来摆上桌的,阿桂还一口都未尝。 见这糕点这般玲珑雪白,倒是想不出会有什么味道,只是有些舍不得吃,觉得太过漂亮,赏心悦目。 不过既然姜淑鹞夹到了她碗里,那就却之不恭了。 阿桂用竹箸夹起,刚放进嘴里,就听到方才一直闷声不吭的刘定陡然开始吟诗。 他已放下木箸,坐得笔直端正,抑扬顿挫地念着,“雪翻夜钵截成玉,春化寒酥剪作金1。” 从这独黄酥被姜淑鹞买回来摆在家中就开始思索起,直到方才,终于灵机一动想出这句好诗,顿觉浑身舒泰,并且偷偷瞄了姜淑鹞一眼,又飞快收回目光,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方喻同一边叹着“刘兄好文采”一边也夹了一块独黄酥尝味道。 姜淑鹞则:? 阿桂更是:...... 一块独黄酥卡在喉咙里,差点儿没噎气。 ...... 一顿团年饭过后,收拾完桌椅板凳,阿桂和方喻同又打算一块去桥舟夜市看烟火。 因为阿桂喜欢看,所以这成了每年除夕夜的必备节目。 姜淑鹞以前都在姜府守岁团年,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从未见过阿桂口中那般绚烂璀璨的烟火,听着也是有些心动,便也忍不住去看。 至于刘定,仍脸色沉沉地在后头缀着。 心里还觉得奇怪,他刚刚做的诗难道不好吗? 不应该啊,连方喻同这新科解元都夸他。 那为何她没说一个好字,反而还奇奇怪怪看了他一眼呢? 桥舟夜市。 还是如往年一般热闹,灯火通明,烟火四放。 如今日子虽比以前好过,可阿桂是穷惯了的,仍舍不得买烟火来放。 只眼巴巴看着别人放的,笑得眸色温柔动人,映着那些璀璨烟火,也显得满足。 但姜淑鹞花钱惯是大手大脚的,见着这些热闹烟火,她也忍不住想要放。 直接掏了十两银子包下了一个小舟上的所有烟火,还叫那小贩将小舟开到远一些的水面上去,好敞开些赏玩。 阿桂也沾了姜淑鹞的光,可以亲手试试放烟火的滋味儿。 方喻同和刘定则是卖苦力的。 那几个大一些的烟火,是放在小船木板上往夜空中飞的,燃芯短,她们两个都不敢去放,便叫他们去点。 至于有些可以拿在手中甩着玩儿的,或是举着往斜前方头顶放的,阿桂都拿着爱不释手。 姜淑鹞也是,两人肩并肩挨着,背影窈窕娉婷,将夜空照得如同白昼的烟火也一刹那映亮了她们温软动人的眉眼。 一个赛一个的娴静娇美。 烟火像是划破长空,化成璀璨星辰,再落进她们的眸子里。 又放了一会儿,刘定不知要和姜淑鹞说什么,将她拉去了小舟的另一端。 方喻同眉眼温润噙着笑意,替阿桂将那些烟火长筒点燃,再递到阿桂手中。 “阿姐,以后每年,我都陪你来放烟火。”方喻同笑着许诺,“到时候我买一艘大船的烟火,放上一整夜都不停。” 阿桂失笑,“你呀,总是八字没一撇就开始做白日梦了。” “阿姐,以后我可是要当大官的。” “就算当了大官也不许这样挥霍。” “哦。” 阿桂见他很听话乖巧的垂下眼,便往他手里也塞了根烟火长筒,对着天上放的,像是在乌沉的夜空里种上了一朵朵璀璨绚烂的花儿。 她最喜欢放的便是这个。 方喻同也举起来,陪她一块放。 唇角不自觉勾起来。 这熟悉的桥舟夜市,漫天烟火,他是见惯了的,只是不知道明年除夕又会在何处。 但愿,年年岁岁人相似。 阿桂放了好几支长筒烟火,手有些泛酸。 便倚在小舟栏杆旁歇着。 正巧不远处有艘小舟靠了过来,上头也有人在放烟火。 那身影,还隐约有些眼熟。 直到靠近了,她才发现,是姜淑鹞的阿弟,姜鸿斌。 姜鸿斌见着阿桂,也兴奋地朝她招手,身后一大堆烟火并放,晃得四周通明。 可就是因为他过于激动高兴,不小心绊倒了一个正燃着的金盏银台儿。 原本是迸到低空中的金光银火正对着阿桂她们的小舟,直冲过来。 姜鸿斌吓得惊慌失措,阿桂也有些发懵。 “阿姐小心!”还是方喻同反应最快,直接伸手将阿桂拉过来,双臂拢着,护在怀中。 肆虐的烟火星子擦过木板,在他身后灼出一股子焦味。 阿桂被他身上铺天盖地的桂花香包围,沁透鼻尖,脑子也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一瞬间,天地好像安静下来。 只能听到自个儿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直到消散在风里。 他的臂膀坚实有力,将她护得严严实实。 夜色朦胧,烟火四射,他为她遮挡了所有的危险。 她被他拥在怀里,贴着他的胸膛,听到他同样扑通的心跳声。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81节 终于明白自个儿之前那些奇奇怪怪的心跳脸红从何而来。 因为小同都长大了,已是可以遮风挡雨的男子汉。 他身上这灼热的男子气息,实在难以叫人忽视。 而她,就连和左晔春说话时,也是保持着几丈远的距离。 却独独和他,过分亲昵。 阿桂咬着唇,自叹不该。 她和他即便情同手足,可到底不是血缘上的亲生姐弟,合该保持肢体上的距离。 否则,难免心慌。 ------ 1出自《山家清供》诗云。 第62章 京城 【二更合一】感谢订阅…… 姜淑鹞听到动静, 从另一侧匆匆赶来,自然免不了将姜鸿斌提溜过来好一阵训。 姜鸿斌也自知闯了大祸,耷拉着脑袋不敢说话, 只是偶尔瞄一眼阿桂那边, 想知道她有没有伤着。 阿桂耳尖泛红,推开方喻同的胸膛, 暗自庆幸这夜色深浓,能将她的心慌意乱遮掩一二。 方喻同眸色深得似这寂寂夜色,却将她的窘迫一口戳破。 “阿姐是不是吓坏了?脸怎红成这样?” 阿桂忙抬手捂着脸颊,用手背的凉意驱赶面庞上的滚烫。 她摇头, 轻声道:“我没事,倒是你,有没有受伤?” 她原是想用手去拉方喻同的胳膊,想看看他的后背。 方才他就是护着她, 将烟火星子全挡在了他的身后。 可是指尖刚触到手臂上略带寒意的布料, 又仿佛被烫到。 她缩回指尖,目光澄澈, 透着关怀,“你转过去让我瞧瞧。” 方喻同不在意地笑笑, 只道:“阿姐,顶多是衣袍燎了几个洞而已,没什么事, 只是可惜了你给我定制的这一身好衣裳。” 听他这语气, 好像还暗暗藏着开心。 毕竟,这不是阿桂做的,他才不稀罕穿,直接烧几个大口子才好。 感谢姜鸿斌。 方喻同没有阿桂这样节俭, 要不是阿桂管束着他,平日里口袋里的银钱有多少花多少。 但是阿桂不一样。 她心疼得再也顾不上保持什么距离,扯着方喻同的衣角左看右瞧,咬着唇瓣说道:“怎地燎出来这么多道口子?等回了家我给你缝起来,再绣几条云纹上去,应当瞧不出什么来,真是可惜,你才穿了一回而已。” “说明老天爷都不让我穿这样的衣裳,只能穿阿姐做的。”方喻同没皮没脸的,什么事都往老天爷身上推。 阿桂啐他一口,拍拍他衣裳上沾着的爆竹灰,“不许瞎说,这衣裳难道不比我做的好?” “阿姐做的衣裳才好。”方喻同肯定回答。 两人正说着话,那边姜淑鹞也教训完了姜鸿斌,又拉着他过来给阿桂还有方喻同道歉。 夜色里,阿桂面庞朦胧而柔和,像是一场温柔的雾,嗓音舒泰,“没事,你也不是故意的,大家都没伤着就行。” 姜鸿斌连连点头,一脸“这是什么仙女”的痴痴望着阿桂。 方喻同脸色微愠地走到阿桂身前,挡住了姜鸿斌的视线,然后面色淡淡地说道:“但是我这衣裳,你总得赔吧?” “赔,我赔!”姜鸿斌糊里糊涂的,将整个钱袋子都一并给了方喻同。 又伸着脑袋,想再多看阿桂几眼。 可是方喻同却收了银袋子,便揽着阿桂走了。 只留个后脑勺给他看。 姜鸿斌呆呆望着。 仙女真好看,背影都是那般叫人魂牵梦萦呐。 ...... 过完年,开春也就快了。 春三月就要在京城举办会试,而嘉宁城距离京城甚远,即便是车马也要走上大半个月。 于是等过完元宵,就要筹备着上京的各项事宜。 主要是凑好盘缠、联系车马以及收拾细软行囊。 这些虽繁琐,但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阿桂心里横了一道事儿,在方喻同出发的数日前,就缠得她夜里总睡不好。 才一两日,眼下就有了淡淡一圈青黑。 因她肌肤细腻白嫩,所以就愈发明显。 方喻同很快就察觉了她的不对,而后一语道破了她心中所想。 “阿姐,你可是想和我一块上京?” 阿桂抬起剪水双眸,长睫轻颤,却不知该如何应声。 方喻同也不着急,小口啜着茶,等着她酝酿好了情绪再说话。 阿桂沉默许久,直到手里捧着的茶渐渐凉下来,才开口轻声道:“我爹,在京城。” 这是她从来没有说起过的事。 方喻同也有些诧异地看着抬起眼,他没想到,她的爹还活着? 阿桂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 暮冬的空气湿润寒凉,很快口中呼出的气便凝成了白茫茫的水雾,将她柔和温软的眉眼氤氲开。 她娓娓说道:“他被关押在京城重牢中,也不知过得如何。这些年,我是想着他的,可咱们无权无势,就算有银子也打探不到重牢中的犯人。” “那阿姐和我同去京城吧。”方喻同一双眸子清凌凌地望着阿桂,“待我金榜题名,结识京中权贵,定想法子将咱爹救出来。” 阿桂听他这称呼,又是薄颊悄红,睨他一眼,“谁是你爹?” 居然就这么喊出口,也不害臊。 “你是我阿姐,他是你爹,自然不就是我爹?”方喻同勾勾唇角,脸颊线条生动起来,实在是好看得太过无可挑剔。 这话,也挑不出什么错来。 阿桂只要红着脸,啐他一口,“我爹可不一定会认你。” 说罢,她脸上的笑意转瞬即逝,很快又露出深深的担忧,“他如今是否还活着,也不一定。” “阿姐,咱爹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方喻同俯身向前,想握着阿桂的手安慰一番。 却被阿桂躲开,“既如此,我去与陈爷爷商量一番。” 她确实想去京城。 一是放心不下她爹。 二是放心不下方喻同。 不知道她爹在京城重牢中到底受了多少磋磨,可她只是寻常百姓,连靠近那儿都会被官兵呵斥开,更莫提去打探消息见他。 也不知道方喻同离家后能不能照顾好他自个儿,他读书这些年,在家有她,在书院也是吃喝穿住都不必愁,只一心读书就是。 即便已经意识到方喻同已经不是小孩,可阿桂还是有着“儿行千里母担忧”的烦扰。 之前一直憋在心里,只是怕方喻同不想她去,嫌她碍事。 毕竟其他人上京赶考,可没有娘亲、阿姐跟着。 如今方喻同主动要她跟着一块,倒是让她心动不已。 陈爷爷也早看出阿桂的心快要跟着飞去京城,听到她主动提及,自然也不会阻拦。 只满脸笑容道:“你们都去吧,家里有我守着,不会出什么岔子,我还等着小同高中状元,接我去京城享福呢!” 这些年,陈爷爷的儿女一直杳无音讯。 他也早把那些不孝子孙忘了,只当阿桂和方喻同才是他的亲孙子亲孙女,很疼她俩。 只不过放陈爷爷一人在家,阿桂又有些担忧。 直到方喻同说他已托林母还有姜淑鹞多多照顾一番之后,她才稍稍放了心。 很快,便到了临走这日。 林常也要去京城参加会试,便和阿桂她们一同赁了马车,也好省些银两。 一路上吃喝穿住有了阿桂打点照顾,他们倒没什么好烦心的。 在马车上也能捧着书读一会儿,只是摇摇晃晃,颇有些费眼睛。 林常是个勤奋刻苦的孩子,从小就知道家里穷,母亲苦,早慧的他暗自发誓,一定要让母亲过上好日子。 他也知道自己寒门出身,只有读书科举才是唯一的出路。 所以阿桂从没见过他有丝毫松懈,不论是在嘉宁城的时候,还是如今赶路,只有得空,他定要捧着一卷书闷头读着。 反观方喻同,便不一样。 他在马车里露出困倦的神色,头直往阿桂身上磕,清润的少年音压低,像是在撒娇,“阿姐,让我靠着睡会儿。” 阿桂当然不会让他靠,甚至在他压过来时心尖直颤,连忙将他抵住。 忍不住轻斥一声,“你昨晚做什么去了,怎会困成这样?” 为了省钱,方喻同和林常是住在一间房里的。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82节 方喻同叹着气,打了个呵欠,“都怪林常,昨夜非要拉着我一块看书,大半宿都没睡。” 说罢,他眉心微皱,好像更支不住自己身体似的,全身重量到压到阿桂的手掌上。 阿桂实在承他不起,手一缩,他便躺了下来。 他没皮没脸地在她腿上寻了个地方躺着,还像小时候那样,似乎完全没注意到男女有别,唇角微微勾起,惬意地伸了个懒腰。 阿桂却随着他的动作,僵直脊背,紧咬唇瓣。 不知该作何反应。 因他太过坦然,目光清澈。 所以即便是他枕着她的腿,也好像只是件寻常不过的事。 她若多想,那反倒显得她心里腌臜不堪了。 明明只是阿姐和阿弟之间的日常而已。 就连林常,也并未掀起眼皮,还在那逐字逐句读着书,好像丝毫没有觉得奇怪。 但阿桂仍然不太敢动,脊背挺得笔直,不敢垂眸将视线落在他脸上。 方喻同却忽然抬手,朝她的脖颈处伸来。 阿桂吓了一跳,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涌上来,脸颊又不争气地红了。 “你做什么?” 幸好方喻同的目光注视着她的脖颈,而林常还在埋头看书。 所以都没注意她的脸似烧红了一团晚霞,耳尖更是红的滴血。 方喻同的指尖温热,拨开她捂着脖颈的手腕,捻起她一直挂在脖子上的那块玉佩。 他的指腹蹭着她脖颈细腻如酥的肌肤划过。 似是无意,却让阿桂的长睫颤了又颤,眸光不自觉染上了一层湿漉漉的水光。 她连忙敛下眸子,紧紧攥着袖口,脖颈僵直。 玉佩还挂在她脖子上,方喻同只能悬空举着,摩挲那玉佩温润的边缘。 “阿姐,我记得你说过,这玉佩是你娘留给你的?” 一声轻“嗯”从阿桂喉咙间溢出来。 方喻同眸中酝酿着浅笑,将那玉佩又放回她的脖颈处。 指腹划过,又激起不知何处,一阵阵涟漪。 他浑若未觉,指尖搓了几下,才道:“阿姐,你娘亲,应当不简单吧?” 阿桂隐有一愣,而后迟疑着说道:“我娘只是普通妇人而已,只是生得好看,再无旁的特殊之处。” 方喻同明显不信,眸光掠过阿桂细嫩纤白的脖颈,轻笑道:“那她怎会有这样的玉佩送你?” 这玉佩,价值连城。 财不露白,他们这些年没有再提起过,阿桂也将它藏得极好。 但经历过那一场生死,他们俩自然心知肚明。 两人说得含糊,林常也没有听。 他沉醉在自个儿的书里,像是看痴了。 阿桂瞥了他一眼,目光又落回方喻同的俊脸上。 指尖下意识地搭在脖颈处,抚摸着埋在衣领里的那块玉佩,仍能感觉到那温润的暖意,像娘亲给她的感觉。 她咬着唇,回忆道:“这是我娘的遗物,她只说叫我保管好,莫丢了,并未说是哪儿来的。” 所以这些年她一直贴身戴着。 两人都觉得这事并不简单,但是林常在,也不好太过深入讨论。 等到客栈落脚,方喻同把林常一个人撇在屋子里读书,他自个儿则敲开了阿桂的房门。 舟车劳顿一天,阿桂刚泡完脚,脸颊上的红晕也被那滚烫的温水给泡了出来,杏儿眼似是一汪清水。 她给方喻同泡了一杯热茶,温声问道:“你是不是还有事问我?” “嗯。”方喻同的声音有些沉重,待到抿了一口茶,才低声问道,“阿姐,你介意和我说说咱爹的事么?” 阿桂低垂了眼帘,盯着桌面上泛着涟漪的茶盏有些出神。 良久,才道:“是不是听说他在重牢中,便有些害怕?” 方喻同毫不犹豫地摇头,拧着眉毛说道:“阿姐怎会这样揣测我?他是你爹,也就是我爹,能生出你这样好的人,不可能是坏人。” 他的眸光沉沉,里面有执拗,有笃定,还有一丝护短般的急躁。 “阿姐,你以后不许再这样说。” 阿桂无奈轻笑,“抱歉,之前我一直没提起过,便是怕你介意害怕,如今看来,倒是我不对了。” “确实不对。”方喻同撇撇嘴,郁闷道,“阿姐该相信我,心里藏着什么事,也该同我说与我听,好作纾解。” 阿桂抿唇点头道:“是,趁现在天色还不晚,我都说与你听。” 她端起一把剪子,将正燃着的灯芯尖端剪短,温和沉静的面庞也似镀上了一层柔软的光。 “我爹,是个极好的人。他是京城一个大官离京城不远的一处田庄的管事。他很疼我,很厉害,也很会说笑,有他在,庄子里总是欢声笑语不断。” “唯独不好的,便是太心软。”阿桂轻叹了一口气,垂眸道,“我娘总说他,心肠太软,不是什么好事。” “可他却不这样觉得,每每娘亲说完,他都要回头同我说,以后要做个善良温柔的人,凡事留一线,多照顾珍惜身边的人。” 方喻同静静地听着,没说话,眸光里浮浮沉沉,映着灯盏微微晃动的光。 “后来,我爹果然还是出事了。”阿桂眸中藏着痛苦,却说得风轻云淡,“说是他贪墨了一千两银子,铁证如山,他被抓走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方喻同黑瞳轧过阿桂的眼角眉梢,笃定道:“咱爹一定是被冤枉的。” 阿桂无奈笑笑,“我也这样觉得,可那时候我太小,什么证据都寻不到,也没什么法子。” “这趟我们回京,一定有法子替咱爹伸冤,到时候将他救出来,咱们一家团聚。”方喻同温声说着,只是心中仍有些疑点。 他是读过南国律法的,若是家中奴仆敢贪墨主子家钱财,还到了一千两这样大的巨额,是按律当斩的。 可是,为何非但没斩,还在京中重牢里关押了这么多年? 怕不是有什么隐情。 而且那价值连城的和田玉,又是从何而来? 是偷偷贪墨的?还是有什么其他的关联? 这些疑问被方喻同压在脑子里,没有再多问。 他起身,嘱咐阿桂晚上天冷,多盖一床被子后,便回屋了。 阿桂忽然被他关心一番,还有些不大习惯。 他真是长大了,都开始变得知冷知热起来,以前他是从来都不知道这些的。 ...... 就这样一路跋山涉水,终于赶到京城。 离会试开始,已不足一月。 这还是他们三人头一回来京城,马车停在城门外。 从马车上走下来,望着那足足有好几个嘉宁城城门那么大的巨石城门,心中颇为震撼。 京城本身,就有五六个嘉宁城的大小。 是以这城门,也是十分壮阔,站在底下,便觉自身之渺小。 排队入城的人很多。 还有不少举子打扮的,同样风尘仆仆,都是入京来赶考的。 有些很是发奋,因排队估摸着要等一两个时辰,便索性搬了把小凳,一边摇头晃脑地读书,一边在队伍里慢慢往前挪着。 阿桂她们默默排到最后。 林常也很快有样学样,掏出他昨晚还未看完的那卷书,迫不及待地读起来,舍不得浪费一分一毫的功夫。 阿桂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却见方喻同还站在原地打量着京城城门。 便小声提醒道:“小同,你不看看书么?” “没什么好看的。”方喻同不在意地摆摆手,“我都背下了。” “即便过目不忘,也不能这般自大,知不知道?”阿桂拉着他坐下,揉揉他的脑袋。 方喻同有些不乐意地反抗道:“阿姐,这么多人呢,你别揉我,给点面子行不行?” 阿桂弯起唇角收回指尖,“那你好好读书。” 不知怎么回事,前头仿佛查得很严,一个个官兵在细细核对着要进城百姓的身份文书,还要问话盘查,所以每放行一个百姓都要不少功夫。 阿桂有些不解,不太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只是很快,便有了答案。 走到她后头排队的仿佛是京城的一对夫妻,不知何故出了城,如今又要排上一两个时辰才能进城,自然怨言不断。 那妇人小声埋怨道:“今儿这是怎么了,查得这么严,早知道在娘家多住几天。” 原来是去娘家。 阿桂又竖起耳朵听着。 那男子也是一脸无奈地叹道:“唉,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三年一回的会试又要开始了,京城中来赶考的举子越来越多,难免鱼龙混杂。” “一群读书人,有什么好乱的,我瞧着这未免太过谨慎。”妇人轻哼一声。 “小心驶得万年船嘛。”男子小声解释,“你想想这么多举子,谁知道有没有北国的细作混在里头,万一在殿试的时候刺杀圣人,那就糟了!而且如今京城里头人乌泱泱的多,北国细作若是使坏,遭殃的还不是咱们这些老百姓?” 那妇人好像被男子说服,虽脸上还是有些不乐意,却还是规规矩矩排在后头,等着入城。 阿桂也大致明白了这是怎样一回事。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83节 她自小就听三叔说过,她们是南国人。 有南则有北。 南国的北境,就是北国。 北国人骁勇善战,茹毛饮血,生猛得很。 他们觊觎南国的富饶美丽与温暖气候,一直在攻打南国。 南国人打仗不如北国人。 只能割地赔款,换得好几年的太平。 困兽犹斗,北国也不敢一时攻得太猛。 便只是将南国蓄养起来似的,偶尔让南国养精蓄锐,偶尔又将南国搜刮个干干净净。 就这么温水煮青蛙,南国的地界已经越来越小,而北国也越发隐忍不住,贪婪得想要直接将他们南国吞并。 三叔说这些的时候,脸上是如何都遮掩不住的忧色。 他说:“南国都快撑不下去了,如今不过是个空壳子,也不知还能撑几年,我读书科考,即便为官,又有什么用呢?” 所以后来,他离开了家。 阿桂之前一直都在南国偏南的城池,无论是苏安城,还是嘉宁城,都离北国相去甚远。 百姓似乎并未感觉到北方的忧患,且这几年不知为何,就连赋税都降了不少。 所以她并未感觉到三叔说那话时的绝望与无奈。 可现在,站在京城这偌大的城门前。 看着那些明显比嘉宁城官兵还要精锐许多的官兵一个个如临大敌小心盘查的模样,她忽然觉得心头有些窒息。 北国就像一只匍匐不动的庞然巨兽,也是这样横亘在其他南国人的心间,压得大家喘不过气吧。 阿桂心里正思忖着,忽然有一匹骏马从远处飞驰而来,是一位铁甲银盔的官兵,高声喊道:“八百里捷报!八百里捷报!元恺大将军率五万军队与北国敌寇战于长马坡,斩敌军三万余人!大获全胜!” 城门为他大开,这官兵骑着战马,一脸兴奋地冲进了城内,眼瞅着是直接去皇宫报信。 一面走,还在一面喊着振奋人心的捷报。 与此同时,排队的长龙,还有城内隐约间也能听到,都不约而同发出了兴奋的吼声、夸奖声和掌声,议论声此起彼伏。 阿桂也忍不住抿唇笑起来,这真是一个好消息。 以前总听三叔担忧南国打不赢北国,可现在看来,南国也是有一把刷子的嘛。 三叔就在军中,他一定更早知道这捷报,也一定比她还要高兴。 第63章 抱歉 【肥章】感谢订阅 排了快两个时辰, 终于进了京城。 入目则是比嘉宁城不知宽了多少的平整街道,两侧店铺熙攘,挂着新春的五彩灯笼, 热闹非凡。 阿桂她们还站在城门内打量着周遭的一切, 都被这京城的繁华景象吸引着。 忽然身边传来了一道清脆悦耳的声音。 “小同哥哥,阿桂姐姐, 终于等到你们了!”晏芷怡穿着身雪白素锦绣红梅薄氅,笑盈盈地出现在她们身后。 阿桂回头,颇讶异道:“芷怡,你怎会在这儿?” 晏芷怡不好说她是知道方喻同要上京赶考, 才特意追到了京城。 只眨眨眼道:“我外祖父家就在京城,我回来过年,就一直没走。” “原是这样。”阿桂也弯起唇角,她挺喜欢这个小姑娘的, “那咱们倒是很有缘分的。” 她的话音刚落, 就听到方喻同轻哼一声。 不是有缘,明摆是在这儿故意等他们的。 不过他也懒得戳破, 揽着林常道:“走吧,咱们找个客栈投宿。” 林常默默瞄了一眼晏芷怡, 随后垂下眼,顺从乖巧地和方喻同一块往前走。 晏芷怡快步跟上,歪着脑袋问道:“你们要去客栈投宿?不如去我们府上住吧, 如今府里只有我和我娘, 你们去了,也正好热闹热闹。” 方喻同脚步未停,置若罔闻。 阿桂也觉得这样叨扰不太妙,所以没接话。 晏芷怡见大家都不太想去的样子, 还在极力拉拢着,“客栈又小又挤的,哪有我们府上单独的小院住起来舒服?三年前有几个嘉宁书院来的举子,我爹也是让他们住在我们府上的。” “不必了。”方喻同神色淡淡地回道,“我们不喜欢寄人篱下的日子。” 他这话说得过于直白,晏芷怡弯起的唇角笑容也不由凝固几分。 还是阿桂委婉温和地说道:“抱歉,他或许只是不大习惯。” “阿桂姐姐,前头就要路过我们府上呢,不如你跟我去瞧瞧?只要拐个弯儿就到了!”晏芷怡仍是不死心,挽着阿桂的胳膊,往巷子里拐。 阿桂本就是面皮薄,不太擅长拒绝人的。 更何况被她这样拖挽着,就只能跟着她走。 晏芷怡没有说谎,她们晏府就在不远的地方,只不过走了一小段路,就瞧见了那烫金牌匾高高悬着,龙飞凤舞地写着“晏府”二字。 方喻同本是不想去的,可是阿桂过来,他也只好跟了过来。 一眼就瞧出那牌匾是晏山长提的字,很有风骨,飘逸自如。 林常也站在不远处,怔怔望着。 没想到晏山长平日里住在山上,采菊东篱,锄地除草,一身农夫打扮,在京城却有这样一座高大又精致的府邸,瞧着比嘉宁城他见过的任何府前还要大气威严。 晏芷怡还在笑着介绍道:“阿桂姐姐,你们就住在这儿吧。你瞧那边,就是元恺大将军的府邸呢!住这儿多好。” 提起元恺大将军,知道他的人都忍不住露出骄傲又钦佩的笑容。 晏芷怡也不例外,她听她爹称赞过这大将军太多回,也不自觉带了些崇拜敬仰的心情。 阿桂一脸好奇,忍不住打听道:“这元恺大将军,到底有多厉害?” 她在嘉宁城的时候,离战火纷争的北方太远,倒是没怎么听人说起过。 晏芷怡眉眼弯弯地笑道:“阿桂姐姐,不如先进去将行囊放了,我再细细说与你听。” 阿桂还没答,方喻同便过来冷声道:“不必。” 他伸出手,拉住阿桂的另一只胳膊,“我们走。” 晏芷怡嘟起嘴,有些不乐意地说道:“小同哥哥,难道我们这府上不比京城里任何一间客栈舒服么?又不收你的银两,吃住都免费。” 方喻同淡淡瞥她一眼,冷漠拒绝道:“至少,客栈里没人会吵我们读书。” 晏芷怡脸色微僵,咬着唇角看着他。 阿桂连忙拍了拍他的胳膊,训斥道:“别胡说。” 说罢,她转头朝晏芷怡说道:“芷怡,抱歉,他就这个性子,你别与他计较。” 晏芷怡眸子里像含了一汪水。 有点儿想哭,又有点儿强颜欢笑。 林常仍站在不远处,呆呆地望着这一切。 好像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而更远处一些,他们都没看到,一辆锦绣富贵的马车正哒哒经过。 马车里,一个妇人刚有些慌张地放下帘子,不可置信地说道:“我、我刚刚没瞧错吧?” 她对面坐着的男人紧皱着眉,小眼睛里同样满是慌张,“......好像真是阿桂。” “这个杀千刀的!她怎会在这儿出现?莫不是知道我们在这里过上了好日子,就也想过来分一杯羹?!” 说话的妇人,正是阿桂的二婶。 她紧张得声音都有些尖锐起来,“不行!咱们好不容易过了几天好日子!绝不能让她这样毁了!” 她如今,已是穿着锦缎衣裳,头顶上戴了一堆金银簪子,仿佛是刻意为了炫耀似的,手腕上的镯子也各戴了两只。 只是这些好东西在她身上,倒是有些白瞎,越发显得俗不可耐,像是地摊上的货色。 坐在她对面的男人,自然是阿桂的二叔。 他急得耳朵有些发红,搓着手掌,两腿直发抖,“这可如何是好?” 阿桂二婶白他一眼,嫌弃道:“果然什么都靠不上你!但凡有点儿风吹草动,你就吓成这样!什么法子都想不出!你要是能有你三弟一丁点本事,咱们也不至于这样担心。” 阿桂二叔被数落得抬不起头来,闷闷说道:“还是快想想法子......” “我当然有法子!还用你说?!”阿桂二婶贪婪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怨毒,“这样的好日子,绝不能被她给搅和了!” 说话间,两人坐着的马车,稳稳停在了元恺大将军府前。 ...... 另一边,方喻同铁了心要去找客栈,阿桂和林常也跟着。 晏芷怡倒像是受了打击,没有再腆着脸皮跟着他们一块走。 到底是个小姑娘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方喻同拒绝了好几回,估计再也拉不下面子来劝他们。 没多久,他们就找到了一间满意合适的客栈。 这儿落脚的举子不少,他们幸运地抢到了最后两间房。 仍是方喻同和林常住一间。 阿桂住在旁边那间。 这儿住宿的大多都是举子,阿桂一进来,倒成了另类似的。 举子们抬头望向她和方喻同之间的目光,总让她有些不自在。 隐约间,她仿佛还听到有人在讨论,怎的上京赶考还有带家属来的。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84节 这到底是来考试的,还是来游玩的。 阿桂心里听着有些忐忑,总担心她会不会给方喻同带来不好的影响,或是坏了他的心情,害他读不进书,考不好试。 对此,方喻同倒是表现得一如往常。 他一贯这样,旁人对他的评头论足全不放在心上,也不进耳朵,一直我行我素,毫不在意。 可是阿桂不同。 回屋后,她要了热水,想沐浴解解乏。 谁料刚褪了外头的衣裳,就听到外头传来一声“哐当”的动静。 把她吓得不轻。 阿桂连忙颤着指尖将外裳重新扣上,蹙着眉头走出去。 只见林常揪着一个举子的衣领,言简意赅地说道:“他在偷看。” 阿桂门窗上破了的一个洞,正对着他们所站的地方。 透过那洞,可以看见阿桂房中的木头浴桶,那正袅袅蒸腾着水气的浴桶,能够说明一切。 偷看被林常抓了个正着的举子叫简虎,之前没打过交道。 可阿桂却下意识将眉尖蹙得更深。 她仿佛有些印象,这人之前打量她的目光有些黏湿恶心,没想到会做出这样下作的事情来。 方喻同也闻声赶了出来。 这回轮到他在意了,不淡定了,他赤红着双眼,一副想要冲上去和人拼命的架势。 旁边出来围观看热闹的举子们越来越多。 有人议论纷纷,有人指指点点。 那简虎面子也有些挂不住,狠狠甩开林常的手,一脸无赖表情,“谁说我偷看了?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偷看?” “我是人证。”林常冷冷看着他。 简虎轻哼一声,理了理被林常揪得有些乱的衣领,“你空口白牙,无凭无据,说自个儿是人证就是人证了?方才走廊上只有我俩,我还说是你在偷看,还翻过来诬陷我呢!” 他这倒打一耙不要脸的功夫,还真是恶心人到了极致。 其他举子都不了解他俩,所以压根分不清是谁说的是真,谁说的是假。 林常本就不擅长说话,这会儿更是百口莫辩。 只被气得浑身微微颤抖,又死死盯着那简虎。 简虎咧嘴一笑,更加肆无忌惮地说道:“怎么?被我拆穿了你肮脏下.流的真面目,都不敢作声了?是想吃了我?还是咬了我?” 他这嚣张的嘴脸,更是气得林常攥紧了拳头。 阿桂倒是比林常见过的无赖多一些,她轻声在林常身边说道:“小常,谢谢你,咱们犯不着和这样的人生气。谁在撒谎,谁是无赖,明眼人都能瞧出来。” 林常勉强点点头,可是显然,他心情仍然不能平静。 偏偏这时,那简虎还要过来煽风点火。 “瞧瞧,瞧瞧你们俩人这说话的模样,原来是老相好了啊,难怪赶考都要来陪着呢。看来这偷看的事儿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说不定是这小娘子都默许了的呢!” “怪我怪我,是我枉做好人了,早知道就让你偷看去!” 方喻同实在忍无可忍,回屋拎起一条凳子冲了出来,咬牙切齿道:“你个狗杂.碎!” 他双眸赤红,宛如魔神附体,冲过来的架势就吓得简虎招架不住,连连退了几步,却还在死撑着,“你别过来啊!打人犯法!是要取消会试资格的!” 方喻同充耳不闻,气势汹汹,丝毫没带怕的。 倒是那简虎怕得不行,连忙躲到人群后头,却又还要伸长着脑袋刺激方喻同,“你是不是疯了?疯了就去治病啊!还参加什么会试?!” 方喻同往前冲的脚步又快了些。 阿桂已经很久没见他这样冲动,连忙死命拉着他。 “小同,别这样,你若打了他,会有怎样的后果,你先想想清楚。” 方喻同被她一拦,倒是停了下来。 毕竟他若横冲直撞,会将她拉得跌倒。 看来,他脑子里尚有几丝理智存在。 可他侧过头,望着阿桂的一双黑眸,此时已是红得吓人,蜿蜒着可怕的血丝。 他哑着声音,压抑着深浓的滔滔怒火,“阿姐,他这样欺你,我若不教训他,还算什么男人。” “我不要你做什么男人,你做我阿弟,就行了。”阿桂心中微动,按住他提着椅子的手背,温声劝道,“再说,我并没受伤,也没叫他瞧见什么,不必和这种无赖泼皮计较。” “恶人自有天收。” 简虎还在那头骂骂咧咧,挑衅着什么。 可阿桂却又抬手,捂住了方喻同的耳朵,“乖,听话,跟阿姐回屋。” 方喻同深深看了一眼那简虎,没再说话。 只是赤红眸底,翻涌起来的情绪浮沉,越发叫人摸不着底。 一场闹剧就这样收场。 众多举子们并没有停留太久,看热闹也只是图个新鲜,看完之后便不放在心上,还要回房里读书温习,为会试做足准备才是正经事。 可这事,却没有过去。 一大早,阿桂她们去客栈大堂里吃早饭时,又听到简虎在和人大放厥词。 “昨晚那位小娘子的肚兜啊,可是绣了鸳鸯的!你们说说,她是想和谁鸳鸯戏水呢?” 那语气,那神态,真真是恶心得阿桂能将隔夜饭都吐出来。 可她还是没拉住方喻同。 只见他直接走过去,一脚踩上简虎坐着的板凳。 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的力气,直接将那板凳踩得裂成了两半。 简虎也没料到他还能将板凳踩断,一时不备,直接摔到了地上,疼得龇牙咧嘴的。 方喻同垂眸冷脸看着他,目光阴森得可怕。 “这么说,你承认你是在偷看了?不然你怎会连肚兜上是什么,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简虎也就随口说说,故意恶心恶心他们,谁让这人昨天那副可怕的模样,吓得他半夜都没睡好觉呢。 没想到才开了个头,就被人抓住了话里的纰漏,还吃了个哑巴亏,屁股墩儿都快摔成了两半。 他硬着头皮,大声道:“是林常在偷看!我揪他衣领的时候,不小心也看了一眼而已。” “是么?”方喻同似笑非笑端起桌上的碗,然后手一松,直直砸到简虎的脑袋上,顿时开花,血流如注。 “抱歉,我也是不小心,而已。” 第64章 受罚 【一更】感谢订阅 简虎疼得直叫唤, 半捂着鲜血直流的脑袋,不可置信地看着方喻同,“你居然敢伤我!我要去告你!!” 方喻同漆黑的瞳眸里划过一丝幽光, 又拿起一个碗盏, 举到简虎头顶,松手一砸。 “我说过, 只是不小心而已,就和你一样。” 这次简虎躲得快,可他扭开脖子,碗盏却依旧砸到了他的脚。 又是疼得龇牙咧嘴、涕泗横流。 他简直快要疼疯了。 这人是个疯子吧。 不, 他是魔鬼。 在看到方喻同又拿起一个玩家碗盏时,简虎心中没来由地涌上一股子恐惧。 简虎实在不敢再坐在这里,惊慌失措地起身,抱着脑袋逃窜惨叫着, “杀人了!救命啊!!!” 方喻同手里还捏着那碗盏, 修长指尖在碗沿上摩挲着,唇角勾起, 却让人瞧得不由心悸。 阿桂迟迟反应过来,颤着指尖儿过去拉住他, “小同,别......” 方喻同目光移到她身上,那深戾的目光多了几分柔和, 笑意更甚, “阿姐,我只是不小心而已,这怪不得我。” 简虎这会儿已经冲到了人群之中,躲在其他举子身后, 他好像总算找回了一点儿勇气。 一边捂着流血的额头,一边神色痛苦地反驳道:“你撒谎!这碗盏拿在手里,哪这么可能轻易不小心掉下来!你就是想杀我!” 方喻同眸色微凛,冷冷看向简虎,幽声道:“你才是信口开河!昨晚那窗牖上破的洞那么小,怎可能不小心看见里头的场景?你就是故意偷看我阿姐!” 简虎脸色愈发慌张,脱口而出道:“我没偷看!” “哦?你刚刚不是说得绘声绘色么?”方喻同轻眯了下眸子,仿佛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手里的碗盏,好似又要不小心掉下去,要好似在瞄着人群之中简虎的脑袋。 简虎只觉得头上的伤口更疼了,他恨声说道:“我没有不小心偷看!我什么都没看到!刚刚就是我胡诌的!但胡诌不犯法吧?!倒是你!你是故意砸我脑袋!” 方喻同轻笑一声,放下碗盏,笑容又渐渐收敛起来,缓步朝简虎走过去。 他仿佛自带气场,旁边的举子们都下意识让开一条道,不敢挡路,莫名心悸。 简虎也想躲,可是被方喻同那冷戾的目光锁定,他两条腿就像灌了铅似的。 耳朵嗡嗡作响,也不知道是刚刚被敲了脑袋的后遗症,还是因为太过恐惧心慌。 方喻同在简虎身边站定,声音极轻,猖狂而轻蔑地说道:“我就是故意的,那又如何?” 他声音小,只有简虎听到,惊愕地睁大了眸子,正欲开口。 可是却又被方喻同按住了肩膀,“等会儿,还有东西送你。” 简虎想逃,两腿颤颤,有股极危险却又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明明眼前这人也没什么背景,不过是个穷酸举子罢了,可他莫名其妙开始后悔,何必逞一时口舌之快,明明昨晚这事,他还占了些上风的。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85节 方喻同静静地看着他,唇角还勾起一抹戏谑的笑意,“你要庆幸,你确实什么都没有看到。” 简虎眨了眨眼,有点不太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额头破了流出来的血还没有止,淌到了他的眼角,腥臊得让他心里那股害怕的焦灼感越来越烈。 就在这时,客栈外传来了不小的动静,好像有什么大人物到来。 客栈掌柜一脸谄媚笑意,站在门口恭迎道:“平王殿下,这是什么风将您吹来了?您屈尊降贵到小店来,实在是让小店蓬荜生辉呐!” 掌柜的绞尽脑汁将学到的吉祥话全说出口。 那位平王,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没有应声,却已是给他莫大的荣幸。 平王双手负在身后,踏进客栈大堂。 里头的举子们早早听到外头动静,这会儿都是鸦雀无声。 平王,乃当今圣人的亲弟弟,极受宠爱。 本就是南国皇室,再加上圣人厚爱,这是何其尊贵的存在,一想到这些,大家都不由自主屏气凝神。 阿桂也没想到,平王会来这里。 当然,没人敢问他为何回来这里。 她悄悄打量了一眼,平王竟然很年轻,还是二十七八风华正茂的青年。 只是样貌普通,倒是不算太出色,若不知道他平王的身份,估摸着走在街上并没人会注意他。 仿佛注视到她的目光,平王朝她看来。 阿桂连忙敛下澄澈透亮的眸子,屏住呼吸。 阿桂望着地上被砸碎的碗盏碎片,心跳如鼓,忍不住为方喻同担心起来。 他实在,还是太过冲动了,若是为此影响了前程,她该如何和将他托付到她手上的方秀才交代。 没过多久,阿桂听到一道语气平淡却仿佛透着皇家威严的声音。 “怎的乱成这样?” 客栈掌柜的连忙解释,“平王殿下,是这些举子们闹了矛盾,你们两个,快和平王殿下说说。” “我说我说!”简虎连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捂着脑袋,捶地痛哭哀嚎,“平王殿下来得正好,求平王殿下为我主持公道啊!这人拿碗砸我脑袋!实在太过蛮横!......这样的举子,千万不能让他进考场,万一进去再伤人影响其他人考试,那就大不妙了!” 阿桂心尖揪起,恶人先告状,实在太不要脸。 幸好平王的情绪里还是听不出任何偏颇,转头看向方喻同说道:“你为何要伤他?” “平王殿下,我只是不小心而已。”方喻同从容不迫地答道,“就像他说他不小心......” 方喻同不紧不慢,将事情经过全说了一通,从昨晚说起,直到方才,既没刻意隐瞒,也没胡编乱造,只是将他看到听到的全说出来。 等方喻同说完,简虎就迫不及待地补充道:“平王殿下,那个林常也不是什么好胚子!自个儿下作偷.窥,还诬赖我!” 阿桂垂着脸,听到简虎这话,眉头皱得更深。 场面重新安静下来,没人再作声,大概是平王在思忖谁黑谁白。 她察觉到平王的视线落在了她身上。 他养尊处优,又是圣人最喜爱的弟弟,是掌了实权的王爷,所以有上位者的气质,存在感极强。 在打量她的时候,难免让她手心里沁出一抹濡湿来。 将脑袋埋得更低,长睫轻颤,身子绷紧。 半晌,忽而听到平王开口道:“这些市井之事本不该我管,只是今年会试由我主持,所以你们举子的事,我必须得管一管。” “是是是,平王殿下慧眼如炬,定能明断。”简虎赶紧拍着马屁,腆着脸殷勤的笑。 只是因为他脸上都是血,所以这笑容非但不能让人心生好感,反而还觉得黏腻恶心得很。 便是一直无甚表情的平王,也忍不住轻轻皱了皱眉,后退一步,才道:“简虎,你身为举子,若是中举,将来最低也是庇佑一方百姓的父母官。” 简虎连连点头,眼露笑意。 看来平王殿下还挺赏识他的,言语之间都觉得他之后会中举! 他就跟自个儿已经中举为官了一样开心。 可是平王的下一句,却又将他打入了十八层地狱。 “可是你居然为了逞一时口舌之快,平白抹黑一个姑娘的清白名声,德行有亏,实在难以想象你以后若是为官,将是如何丑陋的嘴脸。” 平王轻叹一口气,深深无奈道:“南国的官吏,已经有不少你这样的渣滓,鱼烂取亡,为南国好,为百姓好,我不能让你这样的举子参加会试,入朝为官。” 简虎瞪圆了眸子,连还在流血的脑袋都忘了捂。 跪在地上怔怔望着平王,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出了问题。 平王收回视线,淡声道:“举子简虎,信口雌黄,德行有亏,取消这次会试资格,并且以后,也不得再参加科举。” 简虎听罢,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整个人就像被雷劈了。 平王只惩罚了简虎,并没有再提起其他。 提起袍摆就要绕开简虎往外走。 阿桂悄悄松了一口气,看来这位平王殿下,还是很能明辨是非的。 是个不错的王爷,难怪深受百姓爱戴。 简虎却哭嚎起来,他想质疑平王偏心,可到底是他做了亏心事,所以不太敢闹。 只是声嘶力竭地为自个儿求着情,“平王殿下,我寒窗苦读数十载,怎、怎能因为说几句话就剥夺我终身科举的资格?!若是这样,倒不如杀了我!” 平王殿下身形微微一滞,回眸看他。 好像是认真思索起来,半晌又道:“那就......待你年过五十,准你再考。” 简虎眼前一黑,直直栽倒在地,昏了过去。 ...... 平王走后,那简虎也被架走,听说是被他几位好友送去医馆。 方喻同眸色深深地望着平王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阿桂走过去,拉着他坐下,轻声道:“今日多亏了平王是个明辨是非的好人,不然你这样冲动,可想过后果如何?” “阿姐,我有分寸。”方喻同收回视线,漆黑瞳眸里无甚表情,低沉的嗓音里却莫名笃定。 阿桂无奈睨他一眼,也不知道他哪儿来的这些自信。 难不成是想着他是解元,平王便会高看他一眼? 可方才,平王可没问过他姓甚名谁,只有那简虎主动报了自己的名号。 阿桂还处在后怕之中,忍不住又提醒道:“小同,你以后可千万莫要如此冲动。阿姐也有自己的分寸,不会叫人欺负的。” 方喻同望着她清澈温软的眉眼,轻笑道:“好,我知道,以后没人会欺负你。” 第65章 点心 【二更】感谢订阅 吃过早饭, 晏芷怡匆匆赶来。 今儿这事闹得大,毕竟惊动了平王殿下,所以连晏芷怡都听说了此事。 她见到阿桂的第一件事, 便是劝说。 “阿桂姐姐, 你还是搬去我府上吧,你瞧这儿都是举子, 你住这也着实不方便。” 说实话,经过昨晚的事儿,阿桂确实有些后怕。 晏芷怡的建议,让她心动。 不知道是不是方喻同早就看了出来。 他直接进屋里给阿桂收拾了行囊, 挎到身后,眉眼如常道:“阿姐,我送你。” 晏芷怡眸子亮晶晶的,含着期待地看着他, “小同哥哥, 你也去么? “我住这。”方喻同总算递给她一个眼神,“麻烦你照顾好我阿姐, 多谢。” 这是方喻同第一回 主动和她说话,还说了这么多字。 言语比平日温和, 晏芷怡就像在路上捡到金子似的,眉眼弯起来,脆生生又笑盈盈地应道:“你放心吧小同哥哥!我一定照顾好阿桂姐姐, 绝对比住在这儿要好。” 方喻同没再多说, 挎着包袱走在前头。 晏芷怡则挽着阿桂跟在后面,仿佛吃了蜜一般甜。 ...... 方喻同送阿桂到了晏府之后,只看了一圈,叮嘱她一切小心些, 便回了客栈。 也并未留下来吃饭,晏芷怡似乎又有些失落。 不过还是很快收拾好心情,替阿桂介绍起晏府里的一切。 “阿桂姐姐,你住的这个小院离我那儿近,若是有事,你过去寻我便是。” 因为阿桂执意不肯用丫鬟来伺候她,晏芷怡也没有勉强。 只是很多事,就得阿桂自个儿跑腿辛苦了。 阿桂对晏芷怡给她安排的这间小院倒是很满意,屋子干净雅致,也清幽僻静。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里头还搭了个小厨房,她若想吃什么,可以自个儿做。 而且这间小院子的后门正好连接着外头的一条窄巷子,她不必再从晏府大门进出,方便许多。 晏芷怡是精挑细选才给她寻了这间小院的,一眼就看出阿桂喜欢,也跟着高兴起来。 “阿桂姐姐,你就把这儿当成你自个儿家,若还需要什么,都告诉我。” “不缺什么了,还要多谢你。”阿桂勾起唇,温声笑道。 晏芷怡挽着她的胳膊,弯起眸子笑道:“阿桂姐姐,那若是无事,我可以来找你玩儿么?你女红那么好,我娘还叫我和你多学学呢。”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86节 “好啊。”阿桂想着也是无事,点头道,“只不过白日里我或许要去街上找些活儿做。” 她不想闲着,想去找些事做,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门道,能打听到重牢里的事情。 晏芷怡歪着脑袋,有些好奇道:“阿桂姐姐,你要找什么活儿?不如给我说说,或许我能帮忙。” “手艺活儿我都能做。”阿桂抿唇道。 晏芷怡眸子一亮,“阿桂姐姐,你的酒酿得那么好,我爹赞不绝口的,你可以在这院子里酿酒,再拿出去卖!” 阿桂笑着摇摇头,“如今天气回暖,不是酿酒的好时节,且酿酒的一系列工序也费时费力,会试在即,我只能找些简单轻省点的活儿,最好是能日结的。” 晏芷怡一听,忽然想到什么,“阿桂姐姐,你应当会做点心吧?” 阿桂点头,“自然是会的。” “过两日,我邀了京城里的好姐妹来我们府上品茶赏花,到时候需要备些点心,正好府上那位擅长做点心的厨娘告假回了老家,其他厨子做的点心我都不大喜欢,不知你能不能试试?” 阿桂想了想,回头看了一眼那看起来许久都未使用过的小厨房,轻声应道:“我明日先做一道点心给你尝尝,若你喜欢吃,那我便接下。” “好呀。”晏芷怡笑眯眯地说道,“我知道阿桂姐姐的手艺很好的,之前似乎见你托人给小同哥哥送过糕点,瞧那模样很是精致好吃的,可是小同哥哥太过小气,都不肯给我尝一个。” 说到后面,她又小小地埋怨起来。 阿桂失笑道:“我明日专给你一人做,想吃多少都有。” 晏芷怡一听,期待得眸子都亮了不少。 翌日,阿桂尝试着给晏芷怡做了一道鹅黄酥。 好吃得晏芷怡吃了满满一大碟,最后撑得拉着她在晏府逛了好大一圈,才勉强消了食。 晏芷怡喜欢得紧,当即便拍板请阿桂明日帮着备些点心,酬劳给得十分丰厚。 因为就在明日,时间太紧,阿桂也来不及做太多复杂的点心。 幸好晏芷怡邀的好姐妹并不多,加上她自个儿,一共也才四个。 阿桂捶了些杏仁,滤掉渣只留下浆水,再拌上米粉和糖熬,最后蒸出四小碟乳白柔滑的杏酪来。 又蒸了些糯饭捣烂,再放上芝麻和糖作为馅料,做了一打雪花糕,切成四四方方的样子,摆在杏酪旁边,也显得十分精致。 还有她和林母学做的软香糕,是嘉宁城特有的点心。 她想着京城的贵女们或许没尝过,便也做了一打。 还有那白云片,是晏芷怡点名想吃的。 薄如宣纸,用油炙炸,便成了金灿酥脆的锅巴模样,再撒些磨得极绵细的白糖,形如白云,又甜又脆。 因主要是品茶赏花的,所以晏芷怡说不必做太多点心。 阿桂只做了这些,她便说已是绰绰有余。 阿桂请丫鬟一一端了上去。 没想到过了一会儿,丫鬟却来请她,说晏芷怡叫她过去。 晏芷怡和几个闺蜜姐妹坐在凉亭里,快到春日最明媚的时候,迎面是开得姹紫嫣红的花儿,两侧是烟波缥缈清澈的湖水。 风景怡人,品茶赏景,真是一件很享受的事儿。 阿桂刚到的时候,便听到晏芷怡在打趣她们,“今儿是请你们来品茶的,怎的总是盯着这些点心吃——” 话到一半,晏芷怡看到阿桂,忙招手道:“阿桂姐姐来了!快来,坐我这儿。” 毕竟这是她们小姐妹的茶话会,阿桂有些纠结地杵在原地,觉得不该过去坐下。 再则这些世家贵女们和她身份有别,她插在中间,总有些格格不入。 晏芷怡生性天真烂漫,再则在嘉宁书院待的时候也多,所以她不觉得有什么。 可是阿桂却从她这几位小姐妹的眼神里,看出了几分高高在上的疏离和冷漠,觉得阿桂没有资格和她们平起平坐。 可晏芷怡还是兴奋地拉着她坐下,和其他三位小姐妹介绍道:“这就是阿桂姐姐,方才你们都夸好吃的点心,便是她做的。” 阿桂硬着头皮坐在晏芷怡身边的软凳上,有些坐立难安。 晏芷怡又骄傲地说道:“她阿弟便是方喻同,我和你们说过的。” 这回,几个小姐妹都长长“哦”了一声,绽放出了然的笑意。 “就是让你一直待在嘉宁城,不肯回来的那个方解元呐!” “就是那个你时常挂在嘴边,听得我耳朵都快起茧子的方喻同噢!” “真想知道,他到底长什么模样,何许人也!” 晏芷怡听得脸颊红彤彤的,有些不好意思地埋下脑袋,又扯了扯阿桂的袖角,“阿桂姐姐,她们笑我!” 阿桂莞尔,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毕竟,她连晏芷怡这几位小姐妹的名字都不知道,她们促狭打趣的融洽气氛,她自然也融不进去。 晏芷怡像是察觉到一些,轻咳一声,也为了转移话题,连忙同她说道:“这位,名唤邴丹,是当朝宰相的嫡次女。” “这位,名唤姜芊,是户部尚书姜大人的嫡幼女。” “还有这位,是沈国公的嫡女沈青筠。” 晏芷怡一口气介绍完最后着翠绿裙衫的沈青筠,抿了一口龙井茶,才道:“阿桂姐姐,她们都夸你的点心好吃,说以后若是要办宴会,也要请你过去做点心呢。” 阿桂本还不知道晏芷怡叫她过来做什么,没想到是把之前答应给她找活儿的事记在了心上,并且这么快就有了回应。 她心中有些感激,微垂螓首道:“那自然是好的,今日的点心准备得匆忙,下一回若早些告诉我,能做得更精致些。” “我瞧着如今就已经很精致了。”晏芷怡眨了下眼,又带着些羞嗔道,“你们若是想约阿桂姐姐做点心,可要趁早些,等小同哥哥成了状元郎,可就请不动他阿姐做点心了!” 姜芊“噗嗤”一笑,素手纤纤点了点晏芷怡的额头,“你呀,就知道你家小同哥哥长小同哥哥短,状元郎可是那么容易中的?今年可有好些个厉害角色,不是说就连青筠的兄长也要下场么?” 第66章 林常 【一更】感谢订阅 晏芷怡鼓起腮帮子, 忍不住说道:“青右哥哥是沈国公爷的嫡子,不去科考也有大好前程,为何要......” “为何要去和你小同哥哥抢那状元郎?”姜芊挤眉弄眼地打趣着, 又羞得晏芷怡小脸微红, 直将脑袋鸵鸟似的藏起来。 沈青右是沈青筠的亲兄长,一直是京城中光风霁月般的贵公子, 都道他是沈国公的嫡子,以后必然袭爵,前程远大,只管躺着享受着荣华富贵就是。 可他却极争气, 全然与京城里其他纨绔不同,读书习字,骑马射猎,一样都不落下。 还沾了他姨母的光, 得入宫中和皇子们一块学习, 功课那是一等一的好,甚至常常受圣人夸奖。 沈青筠早已习惯兄长的优秀瞩目, 如今听得她们夸奖,也只是轻轻一笑。 邴丹却道:“咦?上回阿芊说的那位左小郎君, 如今是不是也到了京城?要参加会试来着?” 姜芊忽然小脸微红,少女怀春般期待地看向晏芷怡。 晏芷怡也学会了促狭地笑,“小左哥哥也要来参加会试的, 说不定如今都已经身在京城了呢。” 几个小姐妹又是一阵起哄闹腾, 羞得姜芊脸都红到了脖子根。 气氛太过融洽,阿桂坐在其中,却有些如鲠在喉,脸上维持着几分敷衍的笑意。 她们说的, 是左晔春么......? 越听,越心惊。 她们说的和她印象中的左晔春确实是一个样子,可是,为何那姜芊像是已经心仪左晔春许久的样子,两人仿佛还很熟稔。 瞧她们几个小姐妹的模样,也像是觉得姜芊和左晔春是一对的,不知羞地蹦出许多话。 又过了一会儿,话题又扯到了平王身上。 “这不是刚打了胜仗么?栽了这么大的跟头,北国人或许不敢再兴风作浪,说不定圣人就有心思给平王张罗婚事了。” “是呀,平王可真算痴情的,平王妃都去世八年了吧,也不见他续弦。” “当年平王和平王妃的感情,可不是羡煞了全京城的人们,这才八年,平王哪那么容易忘记平王妃呀。”晏芷怡不以为然地说着,却被姜芊偷偷戳了戳腰肢。 姜芊小手指偷偷抬起,指着沈青筠。 沈青筠望着微波涟漪的湖面,出神在想什么。 面色微沉,含着淡淡的忧愁。 晏芷怡反应过来,小嘴微张道:“青筠姐姐喜欢上平王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沈青筠回过神来,娇面含羞,睨她一眼道:“莫要胡说。” 嘴上反驳,可神态语气却是实打实地透出了“喜欢”二字。 邴丹促狭笑道:“还能因为什么?自然是有英雄救美的戏码。” 晏芷怡啧啧称奇,却还是忍不住道:“青筠姐姐生得这般美貌,可......” 可平王着实相貌平平,实在不太般配。 晏芷怡的后半句,大家都能猜到。 尽管没说出口,沈青筠却不喜欢她的心上人被编排相貌,所以即便晏芷怡是在夸她美貌,却还是面色微愠道:“人不可貌相,平王殿下人品贵重,爱民如子。我若能和平王殿下...那是我有幸高攀了。” “罢了青筠,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小芷怡只看脸的,不然她怎么放着满京城的权贵都不看,偏偏就瞧上了那方解元?”邴丹劝了沈青筠几句,生怕她们吵起来,又逗趣地看着晏芷怡。 晏芷怡小脸微红,埋着脑袋道:“也、也不全是看脸的,小同哥哥能中解元,也是有真才实学的。” 其他几个小姐妹没有再说,她们在京城长大,眼高于顶,多少青年才俊没见过。 别说解元,就是状元郎,也不一定配得上她们的家世。 更何况,她们没见过方喻同,难以想象晏芷怡口中的好看,有多好看。 再说了,一张脸而已,只能看看而已,哪有权力、地位这些能抓在手中的东西来得重要。 阿桂始终没插话,静静听着。 她没想着融进这群小姐妹的茶话会中,便不觉尴尬,只是脑中对京城的局势,又有了些浅浅的了解。 ...... “阿桂姐姐,今儿做些什么好吃的?”晏芷怡一大早就嗅着香味过来,不知阿桂在小厨房里鼓捣着什么,香味飘了好远。 阿桂正用白纱筛着芋泥,抿唇道:“在这儿住了几日,也不知小同在客栈过得如何,便想着给他做些他喜欢吃的点心过去。”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87节 晏芷怡嗅着芋泥浓郁的香味,勾得馋虫大动,“阿桂姐姐,我也来帮你吧,不如你教我做些点心?我也想给小同哥哥送一些。” 说着,她又苦兮兮地说道:“之前我也给小同哥哥做过点心,他总嫌难吃,看都不看一眼,想必是被阿桂姐姐养叼了嘴的。” 阿桂手中一顿,仿佛能想到方喻同那清冷嫌弃的模样,无奈笑道:“他是嘴刁。” 不仅是嘴刁,他什么都刁。 只有经她手的,才不会挑剔,反而弯了眉眼,一副很喜欢的模样。 阿桂想起来,忍不住抿起唇角,揉面的手都多了几分使不完的力气。 阿桂一边教着晏芷怡,一边蒸炸烹煮,小厨房始终飘着袅袅白雾,充满着人间的烟火气。 晏芷怡到底不怎么熟练,教得她完完整整独自个儿做好一道点心出来之后,也快到了黄昏时分。 晏芷怡满意地看着自己学成出师的手艺,忍不住尝了一块,笑得眸子都眯起来,有些不可置信道:“阿桂姐姐,这么好吃的点心,居然是我做出来的?” 阿桂也笑道:“是呀,你还是很有天赋的,这么快就学会了这道点心。” “走!咱们给小同哥哥送去,这会应当不会嫌我做的难吃了吧!”晏芷怡自信满满,叫她身边的丫鬟将几样点心都放进食盒里摆好,拉着阿桂兴冲冲出了门。 客栈里一如既往的热闹,会试将近,举子们越发多了起来。 她们直接敲开方喻同的房门,没想到林常也在,两人刚讨论完。 林常有些手足无措地想要往外走,声音呐呐,“我、我先出——” “不用呀,我们做了这么多点心,你就一块吃呗。”晏芷怡不以为然地接了一句,可是也没太在意他,似活泼的小蝴蝶一般飞扑到方喻同身边,“小同哥哥,我们给你带了好吃的,一连读了这么多日书,辛苦了吧?” 方喻同眼皮也没抬,还执笔在纸上勾勒着。 他认真起来,恍若周围无物。 晏芷怡最欣赏他这模样,用手撑着下巴,眸子泛光似的盯着他瞧。 林常站在不远处,望着这一幕,原本就灰暗的眼睛好像更黯淡了。 阿桂无奈地抿起唇角,将食盒打开,温声道:“小常,你饿了吗?不如你先来吃吧。” “谢谢阿桂姐。”林常低声说着,慢慢踱步过来。 方喻同却忽然长舒一口气,放下手中纸笔,抢先一步提走桌上的食盒,开始挑挑拣拣那几样点心。 “你吃这个。”方喻同先挑出一碟千层油糕,塞到林常怀里,然后自个儿又拿出一碗桂花糖水鸡头米,仿佛怕有人跟他抢似的,先啜了一口。 又将另一碟芋泥双色糕和鹅黄酥全抱到了另一边小几上坐着吃。 阿桂蹙起眉尖,提醒道:“小同,你怎的一人吃独食?要分给小常一些。” “他吃那碟千层油糕就饱了,不信你问他。”方喻同头也不回,将那桂花糖水吸溜得响。 林常不知为何,黝黑的脸庞像是泛了些红晕,但因他肤色黑,所以看不大出来。 他怀里抱着那碟千层油糕,有点受宠若惊般,杵在原地,不知道要怎么下口。 晏芷怡却皱紧眉,直接不由分说将他怀里那碟子夺走,放到方喻同那边跟前,“小同哥哥,这是我特意学做给你吃的,你尝尝呀!” 林常空落落的,望着晏芷怡的背影,还怔怔保持着怀里揣着小碟子的姿势。 这千层油糕是晏芷怡跟着阿桂学做的,全程自个儿动手,能做出这样半透明的芙蓉色的蓬松油糕,晏芷怡很是骄傲。 和阿桂做的糖水还有那两样点心比起来,卖相也不遑多让。 所以她不明白,为何方喻同挑中了其他几样,可偏偏就落下她这个不吃。 方喻同推开晏芷怡端过来的小碟,嫌弃道:“太油,不吃,只有林常才爱吃这种油的。” 说罢,又抬眼道:“林常,你快过来吃啊。” 林常垂首踱步过来,在他对面坐下。 默默捻起一块油糕,放进嘴里。 入口绵软甜润,明明很好吃。 可油糕里的糖,却好似都消弭于无形,尝不出滋味。 第67章 来京 【二更】感谢订阅…… 方喻同就好像提前知道了哪份点心是谁做的, 所以晏芷怡做的千层油糕他碰都不碰。 一勺勺舀着桂花糖水里的鸡头米放到嘴里头咬着,鸡头米那弹韧的外皮被咬破,包裹着的软糯溏心流进舌腔, 和馥郁的桂花甜香一起, 激起越发清嫩的口感。 他轻眯了下眸子,捻起另外两样点心吃。 不知不觉, 就着桂花糖水小口啜着,碟子见底。 晏芷怡郁闷地嘟起嘴,还有些不死心地说道:“小同哥哥,你就尝尝我做的这个千层油糕吧!可好吃了!小常哥哥, 你说是不是?” 林常忽然被喊到,指尖凝滞,而后灰扑扑的眼神看了一眼晏芷怡,迟疑着点了下头。 晏芷怡得到他的肯定, 越发对自个儿的手艺有信心, 又过去缠着方喻同,“小同哥哥, 你就试试吧!” “太油,不想吃。” “怎么会?阿桂姐姐说你最爱吃这个的!”晏芷怡瞪圆了双眸, 不然她怎会学一天,做其他点心,都容易得多。 方喻同眼皮未抬, 长指将几个空了的碟子放回食盒里, 提起到阿桂身边,朝她笑道:“阿姐,我送你回去。” 全程,都像没听到晏芷怡的话。 阿桂站在原地, 看了看他身后的晏芷怡。 还是忍不住替晏芷怡说了一句,“晏小姐做了一天的千层油糕,你好歹尝一尝。” “阿姐,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方喻同抿起唇角,声音透着薄薄的凉意,“就算尝了,也还是不喜欢。” 他好像是在说千层油糕,又好像是意有所指。 晏芷怡到底是个姑娘家,脸皮也厚不到哪里去。 这样被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最后,还是眼眶微红地转身跑走,没有再凑上来和他们一块回府。 晏芷怡走后,阿桂忧心地看了好几眼方喻同。 “晏小姐这样的你都不喜欢,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方喻同挠了挠耳朵,嫌弃道:“她叽叽喳喳话太多,吵得很,我喜欢安静一些的。” 阿桂睨他一眼,怪他不讲情面,“可晏小姐收留了我,对你也是照顾有加,你方才那样,实在太伤人。” “伤人么?”方喻同似笑非笑勾起唇,吊儿郎当提着食盒,“那我若是吃了她的千层油糕,再和她说我不喜欢,难道就不伤人了?” 阿桂哑口无言,加快脚步轻嗔道:“你以后要考状元的,伶牙俐齿,我说不过你。” ...... 第二天,阿桂才看见晏芷怡。 她眼眶还是红红的,昨儿受了委屈,估摸着晚上还悄悄哭了一阵。 阿桂给她做了碟栗子糕送去,安慰几句,却见她眼眶反而更红。 晏芷怡捧着栗子糕,小小咬着一口,鼓着腮帮子带着哭腔瓮声道:“阿桂姐姐,你做的点心这样好吃,他不喜欢吃我做的,也是正常的......” “你做的千层油糕也很好吃,我尝了的,你瞧林常不是全吃光了么?”阿桂温声拍拍她的后背,“只是个人口味不同,而且小同他从前喜欢吃这个,可是现在却不喜欢吃了,这是因为人的喜好总会变的。” “可是我不会变。”晏芷怡红着眼也红着脸,“我现在喜欢小同哥哥,以后也会喜欢他!” 望着少女信誓旦旦羞红的脸,阿桂拍在她后背的手掌微微抬起,顿在空中,无法落下。 这时,外头有丫鬟敲门,说是有位姓左的小郎君传话,想要和阿桂一见。 阿桂连忙起身,朝晏芷怡说道:“晏小姐,那我便先去了。” 晏芷怡嗅到了不太一样的味道,眼眶泛红的痕迹都褪去不少,一双眸子黑碌碌地落在阿桂的背影之上。 晏府后门。 隔了一个年关,阿桂又重新见到了左晔春。 他应当是昨日到的,已洗去了风尘仆仆的疲累。 一身白衣胜雪,风度翩翩,双眸温润如玉地望着她。 阿桂站在春风里,温柔笑着,也不知该说什么,只道:“你来了。” 左晔春也笑,“让你久等。” 一阵风儿吹来,正巧吹起他翩翩衣摆,说不出的雅致。 两人站在巷子里,忽然又沉默下来。 一时气氛凝固,不知该说什么。 “你——” “你——” 又是异口同声,尴尬地撞到一起。 左晔春轻笑出声,摆手道:“还是阿桂姑娘先说吧。” 阿桂抿起唇角,熟稔道:“你如今住在何处?怎知道我在这儿?” “我昨儿上午才到京城,就投宿在你阿弟的那个客栈里,你在这儿也是他告诉我的。” 阿桂听得一怔,她昨日傍晚见过方喻同,他那时应当已经和左晔春打过照面。 可昨日见他,直到他送她回晏府,都只字未提左晔春的事儿,看来还在心中偷偷计较。 可若是他心中还在计较,又为何会告诉左晔春她的住处? 真是越发弄不懂他。 阿桂无奈地按了按眉心,见左晔春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脸上未曾离开,心头又笼上些不自在的浮浮沉沉。 她弯起唇角,淡笑道:“会试将至,在京城找间安静雅致又便宜些的客栈也不容易。” “是。”左晔春一双桃花眼酝酿着浅浅笑意,“我去的时候,客栈里也只剩下那一间房。” 阿桂抬腕将鬓边一缕碎发挽到耳后,附和着笑道:“那左郎君当真是走运,想必这好运绵延,也能延续到考场里。”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88节 左晔春含笑应是,两人不紧不慢聊着些无关紧要的内容。 起初有些尴尬,总是不约而同的沉默,好像不知该说些什么。 但慢慢聊开之后,就渐渐有了温和从容的氛围。 暮色温柔。 春风吹拂在他们的身上和面庞时很温柔。 两人温声细语说话的眼角眉梢也很温柔。 阿桂温柔沉静的面庞又白又嫩,目光澄澈似水,晚霞轻柔地洒在她精致的侧脸上。 就像一副很漂亮的画,镀上了一层暖融融金灿灿的光,静谧而美好,生动而柔软。 方喻同站在巷子转角处,漆黑双瞳浮浮沉沉漫上一层看不穿的雾霭,静静看着这一切。 “小——”晏芷怡就在他身后,刚弯起眸子要出声,却被他猛然回头的眼神怔住。 她印象中,从未见过他有这样的眼神。 她一直以为他对所有事都漫不经心,就连一场场关乎命运的考试出来,他也只是勾着似笑非笑的唇角,和等在考场外的其他学子们插科打诨一句,一脸成竹在胸尽在掌握的神色。 她还以为,没有什么是可以让他过分在乎的,从来没有什么能久久刻在他的眸子里,让他长久注视。 可是现在她才知道,原来他有,只是她以前不曾发现而已。 其实,很多都已经有了征兆,不是吗? 方喻同只警告似的看了晏芷怡一眼,让她莫要出声,复又重新扭过头,死死盯着不远处,正谈笑风生的阿桂和左晔春。 他们站在一起,是那样般配,春风拂动她的发梢,还有他的袖角,好像都情不自禁跟着温柔起来。 他也情不自禁,将垂在身侧的手掌,死死捏成了拳。 晏芷怡怔怔望着他泛红的眼尾,还有他额角的青筋隐约,发觉自个儿好似发觉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 她不由瞪大了双眸,震惊地看着方喻同,再顺着他的视线望向阿桂与左晔春。 来回逡巡几下,晏芷怡胸口剧烈起伏着。 她终于明白,方喻同为何能轻易辨别出阿桂做的点心和她做的点心有什么不同。 也终于知道,为何无论她做什么,他总是对她不屑一顾。 可那、那可是他阿姐啊!! 第68章 寿宴 【三更】感谢订阅 离会试的日子越来越近, 阿桂怕方喻同吃不惯客栈的饭菜,便每日做了三餐,给他送去。 所幸客栈离晏府不远, 晏芷怡又给她指了马车, 所以她日日来回奔波也并不嫌累。 做一个人的饭菜也是做,做三个人的也差不了多少。 她也索性给左晔春还有林常一块做了送去。 她做的饭菜色香味俱全, 馋得客栈里那些举子都馋得很。 每日巴巴望着她送什么饭菜给方喻同他们吃,就算没那么口福,可是能看一眼,闻闻香味, 也能解馋。 除了给方喻同他们做饭,阿桂偶尔也给晏芷怡做点心。 晏芷怡不会亏待她,就按从前晏府那点心厨娘的三倍月钱给她。 不止如此,晏芷怡还给她介绍了新的活儿。 说是过两日沈国公府的沈国公爷五十大寿, 又适逢南国好不容易打了胜仗的时候, 自然要大操大办。 沈青筠想请阿桂过去做几道有特色的菜。 京城权贵们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所以这寿宴就是鲍鱼燕窝全都堆满也没什么特别的。 但是沈青筠吃过阿桂做的那一道道小巧玲珑的点心里既有江南的风情, 又有新意,听说是阿桂自创的一些手法和点子, 于是就有了心思,托晏芷怡请阿桂过去。 晏芷怡和她娘本来就是要去参加寿宴的,听完沈青筠的请求, 自然满口答应。 她也觉得阿桂的菜式很别致, 不知那脑子里怎会有那么些新奇的点子。 阿桂本不大想去,国公府那么锦绣荣华的地方,哪儿会缺厨子,她这些也只不过是小打小闹而已。 可晏芷怡说出来的酬劳丰厚, 让人生不起拒绝的心思。 而且,方喻同也赞成她去。 “阿姐,在京城的寻常人嘴里打听不出咱爹的情况,但是那国公府,难道还打听不出?” 方喻同的话很有道理,她给他送完饭之后,便去回了晏芷怡的话,表示愿意去那沈国公府。 晏芷怡自然是很高兴的,当即就要拉着她去置办行头。 阿桂连道不必,她去了那儿只待在厨房里,哪儿也不去,没必要穿多好的衣裳。 到了晚上,阿桂和方喻同说了这事,他却又说:“阿姐,明日我和你一块去。” 阿桂连道不行,“再过三日就是会试的第一场,最是要紧的时候,你跟我去沈国公府,岂不是胡闹?” “这有什么胡闹的。”方喻同懒懒拿着手里的书,“这破书我早看腻了,出去散散心也挺好的,更何况,少读一日书也没什么的,临时抱佛脚可没用。” 阿桂蹙起眉尖看着他,安静的没应声。 方喻同又说道:“再则,你要是去沈国公府,我哪放得了心,估摸着在客栈里也难以安心读书。” 阿桂知道他从小性子倔,就算劝他也没用,只好道:“随你,你自个儿心里有数就行。” 方喻同挑了挑眼尾,没说话,又捧起手中的书像模像样地看起来。 阿桂收了他和林常的食盒,走出房门,发觉左晔春已经提着食盒在门口等她。 她垂下眸子,淡声和他打过招呼。 左晔春已经侧身道:“阿桂姑娘,天色晚了,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马车就在门口等我。”阿桂温声道,“你快回房吧,多读几页书也是好的。” 左晔春点头应是。 阿桂又想起来说道:“明日我要去沈国公府一趟,恐怕不能给你们送饭了。” 左晔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道:“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不用。”阿桂或许意识到她拒绝得太干脆,又补充了一句,“小同会去帮我。” 左晔春微怔一下,也和她一样的语气担忧,“会试在即,他不待在客栈里多读一日书么?” “你知道他那性子的。”阿桂无奈摇摇头,“都到这时候了,还是跟个皮猴似的,静不下心来。” 左晔春轻笑道:“小同天资聪颖,定会金榜题名的。” 阿桂勾起唇角,“左郎君金口玉言,那便接您吉言了。” 两人毫不避讳地站在方喻同他们房间的门口说着话,因为这客栈的隔音并不好,所以方喻同听得清清楚楚。 他烦躁地将手中的书一抛,强迫自个儿不去看那门框上投下的长长的一对影儿。 在床榻上躺平,拉过衾被蒙在头上,叽里咕噜不知念叨起什么来。 一直埋头苦读的林常看他一眼,又垂下眸去。 指尖在书页上划动着,睫毛投下一片阴影。 ...... 翌日。 阿桂发觉方喻同已经早早到她小院门口等着,仿佛怕她不守承诺,抛下他自个儿去了沈国公府。 看着他倚在门框上,神情懒散而自得,她好笑地揉了揉眉心,“你这是什么打扮?” “找客栈里的厨子借的衣裳。”方喻同眼尾微挑,“如何,可是像模像样?” “好生生的,你找人家借衣裳作甚?”阿桂气笑,睨他一眼,拍了拍他胸前蹭上的黑灰。 方喻同撇撇嘴,轻声道:“其他衣裳都是你给我做的,厨房里头那么多灰和油,我才不想弄脏。” 阿桂推搡着他出去,将小院的门扉锁上,这才说道:“你也知道脏,待在客栈里好好读书多好,非要跟着我去那儿。” 方喻同眉眼微动,但是没有再说什么。 反倒是不远处的晏芷怡朝他们招手,“阿桂姐姐!马车在这边儿!” 看到方喻同跟在阿桂身后,晏芷怡忽然脸色骤变,钻进了马车里头,宛如见到了什么洪水猛兽。 她并不知道方喻同也要去。 所以当阿桂她们走进,就听到晏芷怡哆哆嗦嗦着问道:“怎、怎么他也要去?” 阿桂一头雾水,她不太清楚为何晏芷怡对方喻同的态度忽然转变得如此之快,这些日子也不跟着她去客栈给方喻同送饭菜。 以前晏芷怡总是小同哥哥长小同哥哥短的,可是最近,她好像很久都没听晏芷怡提起方喻同了,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站在方喻同身边轻声问道:“你对人家小姑娘做了什么?” 方喻同瞥她一眼,没有回答,反而对晏芷怡咧嘴笑道:“今儿我是我阿姐的帮厨,所以要跟着她去。” 晏芷怡没说话,只是阿桂发现她扶着马车帘子的指尖有些颤抖,也不知道为什么瞳孔微微放大的看着方喻同。 就好像,是看到了什么,令人匪夷所思又震惊惶恐的存在。 阿桂不懂,晏芷怡不是很喜欢方喻同的么? 现在,又怕他什么? 一定是这臭小子趁她不在的时候,欺负了晏芷怡。 或者,恐.吓了她。 晏芷怡的转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阿桂坐在马车上稍稍回想了一下。 似乎是在左晔春来晏府找她的那个傍晚。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89节 她后来回到小院,晏芷怡来找她,眸子湿漉漉的,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好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就走开了。 阿桂当时还没觉得有什么,只是后来才慢慢发现了晏芷怡的改变。 晏芷怡对她还是一如既往,只是关于方喻同的事情上面,却截然不同了。 “阿桂姐姐......” 又开始了,晏芷怡又开始欲言又止,这是这些日子的常态。 阿桂认真地看着她,“晏小姐,你若有什么想说的,直说便是。” 晏芷怡似乎是心悸地看了一眼马车厚厚的帘子,有些不大敢说。 好像,是在忌惮坐在外面的方喻同。 阿桂蹙起眉尖,“若是他欺负了你,只管告诉我,放心,我会为你做主,好好教训她的。” 她的话说得很轻,软软糯糯的,既能确保外头方喻同听不到,又仿佛驱散了晏芷怡眼里的不少阴霾。 晏芷怡深吸一口气,咬着唇角,还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没有欺负我,可是...他他他他想欺负的是你啊!!! 晏芷怡想提醒阿桂,可是又觉得方喻同这事做得太丧尽天良人.伦,她实在说不出口。 真是愁得很,自个儿以前怎会脑子进了水,敢喜欢这样的人。 偏偏阿桂姐姐又这样好,这样温柔,这样善良。 她绝不能,绝不能让阿桂姐姐被世人唾弃。 晏芷怡再次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马车帘子忽然被挑起来,方喻同那张过分好看的俊脸伸进来,提醒道:“快到了,你们收拾一下。” 晏芷怡差点儿咬了舌头。 他听得到,他一定听得到。 幸好,她没说。 只是好遗憾,为什么上天要赐予一个人这样惊艳的容貌和才华,又要让这个人对他阿姐有这么不可说的妄念。 他们,可是姐弟啊! 晏芷怡脑海里再次被震得一荡,心疼而担忧地看向阿桂。 阿桂也觉得方喻同刚刚伸脑袋进来是故意的,绝对是欺负了晏芷怡,威胁了她什么。 于是只好抬手用温暖的掌心覆住了她的手背,极轻极低地安抚道:“别怕,有我在,他不敢乱来。” 晏芷怡想哭,想大声告诉她。 就是因为你在,他才会乱来啊!!! 他要对你乱来啊!!! 可是回想起方喻同刚刚放下帘子前,状似漫不经心望向她的那个眼神,晏芷怡又吓得噤了声。 这个秘密,她要是敢说出来,会被灭口的吧。 他可是方喻同。 见识过他不少秘密的她知道,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沈国公府离晏府也不远。 很快,阿桂他们的马车就到了。 阿桂和方喻同是作为厨子来的,可是因为晏芷怡和她娘的关系,所以他们也沾光走了沈国公府的大门。 不得不说,这样世代簪缨的贵族豪门,就连府邸也是不一般的气魄。 只是阿桂和方喻同都没有多看,而是进府之后就由专人带着,直奔厨房而去。 若是以前,晏芷怡定是要追着方喻同跑的。 他去厨房,她定然也要跟着去。 可是现在,她只想离他远一点儿。 不,越远越好。 至于阿桂,她没有那么担心她。 方喻同都惦记她那么久了,一直没有动手,这里是沈国公府,就更不会动手了。 晏芷怡深吸一口气,去找她的小姐妹聊天喝茶。 也顺便,压压惊。 真羡慕她的小姐妹们,虽然她们和她一样,喜欢的人也不喜欢她们。 但是至少,她们喜欢的,是正常人。 ...... 沈国公府的大厨房,也是阿桂她们没有见过的气派。 里头有二十来个厨子,正在热火朝天地忙碌着,至于切菜的洗菜的备菜的帮厨,那更是有四五十个。 偌大一个厨房,有七八个她们在嘉宁城的家那样大。 带着阿桂她们过来的厨房副管事指着大厨房东南角划出来的一小片地方,“这儿是给你们用的,二小姐吩咐了,让你做两三样拿手的菜就行,一共有五十桌宴席,所以你每样菜都得做五十道,你需要调拨几个人来帮你?” 阿桂左右看了眼,轻声道:“来两三个人帮我就行。” “行,那我给你派三个手脚麻利的。对了,今儿府里来的宾客多,都是身份尊贵的,你们就在厨房里待着就行,可千万莫要出去乱走,否则不管冲撞了谁,你们可都担待不起。” “好,我们晓得的。”阿桂礼貌谦和地颔首,唇角勾起好看的弧度,“我们只是厨子,做出让宾客们满意的宴席菜就是我们的职责,不会多生枝节的。” 厨房副管事严肃的脸上缓了几分,看来也是两个懂事的,不是以前遇见过的那些进国公府做着临时的活儿,还一心想着能攀高枝的。 只是瞥了瞥阿桂和方喻同两人的脸,他又忍不住起了几分疑惑。 这两人生得这样好看,真的只是来做厨子的? 第69章 玉佩 【一更】感谢订阅 待到阿桂露了一手, 其他在旁边冷眼旁观看热闹的才发现。 嚯,这两人还真是来做厨子的。 大厨房的最里边摆着各式各样的食材,需要什么都去那儿拿。 阿桂让方喻同搬了很大一整块的精瘦牛肉到她们的案板上, 她直接就把这么大一块牛肉放到锅里煮, 方喻同则在灶台旁添着柴火,把火候把控得极好。 两人配合默契, 像是已经一起做饭很多年了。 刚刚被厨房副管事调过来的三个帮厨杵在旁边看着,发觉好像完全插不上手。 这时候,阿桂回头朝他们看来,“你们可会将肉打成薄片?” 这是基本功, 这几个帮厨自然都会,点头之后,阿桂就将蒸煮熟了的那一大块牛肉捞出来,切成三块, 分别放到他们三人的案板上。 “劳烦你们将这些肉切成薄片, 越薄越好,再码到碟子里, 像这样整齐码成两溜就行。” 她的声音糯糯软软的,听得人心中舒泰, 虽然是在指使着他们干活,但他们好像更有劲儿了。 当即就忙碌起来。 阿桂又开始做果仁蜜饼,这道点心是小时候她娘教她的, 因为有些麻烦, 所以她很少做。 但今儿是重要的日子,要上宴席,总归要对得起她拿的工钱。 果仁蜜饼需要十几张面皮,所以擀出那十几张薄如蝉翼的面皮, 就需要费不少力气。 擀出面皮之后,要在每张面皮上头放乳酪和瓜果碎,然后再覆上一层新的面皮,再又放乳酪和瓜果碎。 如此相叠,直到十几张面皮全叠成了小山,才算刚做好准备。 然后便是放到烤窑里去,继续等待。 这会儿,那边的牛肉已经切好了,是阿桂满意的厚度。 她又开始调甜酱油汁。 调完酱汁,又开始热火朝天地熬汤。 这时候,有好奇的帮厨凑过来问道:“阿桂姑娘,你这道菜是什么?瞧起来没什么味道哩。” 生牛肉煮熟切片,本就没什么味道。 阿桂轻声道:“这是一片两吃,若是蘸甜酱油吃,就是冷片,若是泡在我熬出来的这碗热汤吃,就是汤片。” 这吃法,倒是新颖别致,大家没听说过一碟子牛肉还能这样吃。 阿桂不好意思说,这是因为以前太穷,买回来一小块牛肉总想着能多做几个花样吃,所以才想出这冷片汤片两吃的法子。 不仅是这牛肉,还有刚刚她送去烤的那个果仁蜜饼,他们也觉得精致又特别,千层饼他们见过,可是千层饼里头还撒了乳酪和瓜果碎的,却没见过。 也不知道吃起来什么什么滋味。 这大厨房里,除了刚刚带阿桂来的那位厨房副管事,还有好几位厨房副管事。 其中一位,是个脸上长了一颗黑痣的妇人。 她有些嫉妒地打量着阿桂忙碌的身影,思忖片刻,又招手唤来她身边一位帮厨,表情阴沉地耳语几句。 那位帮厨立刻点头示意,随后吆喝道:“来几个年轻力壮的出去帮我扛猪!” 今儿要做片皮烤乳猪,还有好多头猪在外头排着队呢。 阿桂没觉得这是她们的事儿,便还在埋头熬汤,让方喻同少添些柴火,要文火炖出来的汤才香浓。 可这时候,那帮厨却走到了她们这里,朝方喻同说道:“喂,看你小子有点力气,跟我出去扛猪呗!” 方喻同回眸看去,还坐在小板凳上面没动。 后面跟着来的帮厨不屑一顾道:“你叫这小子干嘛?长得细皮嫩肉的,这身板一看就弱不禁风,哪能扛得动?怕是比猪还轻吧?!” “你这就不厚道了啊!怎么能把人跟猪比呢?” “也是,我的错我的错。”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90节 他们嘻嘻哈哈地调侃着方喻同,笑他小白脸,笑他身板弱。 阿桂在一旁听得心惊,生怕惹怒了他这臭脾气,能将这厨房都掀了。 她蹙起眉尖,正要开口阻止那些人,却见方喻同站起身,将手里的柴树枝掰成两半,往冒火的炉膛里一扔,神色淡淡道:“走吧。” 他居然,愿意和他们一块出去? 阿桂眼皮子直跳,望着他削瘦而安静的背影,总觉得他在憋什么大的。 阿桂还未嘱托他别惹事,就已经看不到他们一伙人的身影了。 她越发心神不宁,搅动着锅里的浓汤,如远山含黛般的眉眼拢着淡淡的忧愁。 她不太明白,这些人为何对方喻同冷嘲热讽,有这么深的敌意。 很快,她就知道了为何。 原来是他是被殃及池鱼,他们的目的,其实是她。 一位脸上带黑痣的胖妇人走过来,倚在她的炉灶旁,双手抱胸地打量了她一圈,才不屑道:“就凭你,也想当咱们的主管事?” 阿桂不大明白她在说什么,便只瞟了她一眼,然后专心调配着自个儿的汤汁。 胖妇人被无视,自然有些生气,恶狠狠地说道:“你年纪轻轻的,能做什么好汤水来?我泡在厨房几十年,难道主家不选我,会选你这毛都没长齐的?” 阿桂蹙着眉尖,淡淡地看向她,“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没兴趣当什么主管事,只知道我拿了工钱,就要把今儿宴席要准备的几个菜做好。请你不要再在这儿打扰我,不然影响了寿宴准时上菜,你能担待得起么?若是担待得起,那我便坐下来和你好好聊。” 她当然担待不起。 胖妇人被问住,顿时觉得被下了面子,冷哼一声,从身边的灶台上拿起一片摆好的牛肉薄片蘸了蘸甜酱油试试味儿,居然该死的好吃。 胖妇人脸色更沉,满身横肉一块晃着走开。 旋即又倚在不远处的灶台旁冷冷盯着阿桂的背影。 烟火气升腾缥缈,越发衬得阿桂袅娜娉婷的身姿似下凡的仙女一般。 低眉垂首,露出一截雪白纤嫩的脖颈。 她在品尝着她调出来的浓汤汁,盛到碗里,小小啜了一口,精致好看的眉眼立刻舒展开来。 她身边的三个帮厨也都有幸品尝了一小碗,顿时成了她死忠的跟班似的,赞不绝口,纷纷竖起大拇指。 胖妇人看得满脸横肉都扭到了一起,愤愤咬牙。 她又招手,唤来身边一个帮厨,指着锅里那烧得滚烫的热水,在他耳边耳语几句。 那位帮厨听到什么,震惊地看着她,连连摇头。 胖妇人拧了一把他的胳膊,威胁的话从压着的嘴角蹦出。 帮厨无奈地垂下眼,舀了几瓢锅里的热水放到木盆里,再抱着木盆,拖沓的脚步慢慢迈向阿桂所在的那片灶台。 望着阿桂温柔沉静的动人眉眼,那帮厨搭在木盆上的手指悄悄蜷缩起来,挣扎几下,最终还是又往木盆里掺了几瓢凉水。 然后快步走到阿桂身边,趁她还没反应过来,直接往她身上一泼,从头浇下。 ...... 阿桂发梢、下颌还有衣裳,都往下淌着水。 她瞳眸微微放大,慢慢扭过头去,看向始作俑者。 那帮厨紧张兮兮地扔下木盆,然后撒丫子跑了。 惊得旁边的帮厨们先是喊叫,而后又开始指指点点。 只有阿桂身边帮忙的那三个小跟班帮厨连忙扑上来帮她擦。 她垂眸颤着指尖儿凝着衣袖上的水渍,听着周围议论纷纷的声音。 “瞧瞧,谁让她惹了那母老虎,还不马上遭了下马威?” “这柔柔软软的性子还想进我们厨房当管事?她管得住谁呀?” “就是,她菜烧得再好也没用!脾气太软,谁都敢踩她的。” “不过这小娘子是真的生得好看,就算被浇成了落汤鸡,还是这么好看。” “可别幸灾乐祸了,我觉得她当主管事挺好的,总比那母老虎来管着我们强!” 厨子和帮厨们都议论得起劲儿,也不在意阿桂听到了多少。 有人怜悯她,也有人看笑话,毕竟她初来乍到,人么,多少带了点儿排外的心思。 这时,方才带着阿桂她们过来的那位孙副管事匆匆走进来,见到这一幕,连忙喊道:“天爷啊!你们这是做了什么?这位阿桂姑娘,可是二小姐吩咐了要好生照顾的!” 躲在角落里直发笑的胖妇人脸色一僵。 二小姐? 哼,那又如何! 二小姐年纪轻,哪会管厨房的事儿! 想到这里,胖妇人心里有了些底气。 只是却不敢看热闹了,连忙拿起大刀将肉剁得砰砰响。 “阿桂姑娘,老身带你去换身衣裳吧!”孙副管事叹了一口气,扶着阿桂湿漉漉的胳膊,“幸好这是温水,不然的话,可要遭罪了!” 阿桂轻飘飘回头看了一眼,然后颔首道:“有劳您了。” 孙副管事带着阿桂去客房,给她找了一身崭新的丫鬟衣裳,也算是格外照顾她了。 孙副管事是府中的老人,脸上厚厚一层褶子,但穿戴却很齐整干净,面容和蔼,阿桂对她有着莫名的好感 所以衣裳湿漉漉地黏在阿桂身上,孙副管事提出帮着阿桂脱衣裳时,她没有拒绝。 孙副管事无奈地叹着气,一边帮阿桂将外裳剥下来,一边解释道:“咱们厨房的主管事之位空缺了几月有余,咱们三四个副管事,夫人一直没定下来谁来当主管事,听夫人说等过了老爷寿宴,便会决定,你忽然出现在厨房,她们自然会紧张些,怕你是来抢这主管事的位置的。” 阿桂垂眸淡声道:“我对这个没兴趣。” “瞧着姑娘以后也不是个会拘在厨房这等小天地里头的。”孙管事盈盈笑着,目光忽然凝固,落在阿桂脖颈间,那枚因为外裳解下而露出的玉佩上头。 她老眼顿时纵横出泪花,呼吸加重地紧紧盯着。 第70章 身世 【二更】感谢订阅 阿桂意识到孙副管事盯着她脖颈间玉佩的模样有些不对, 连忙下意识捂住那玉佩。 可孙副管事早就已看得清清楚楚,老泪纵横,她伸出手, 好像想摸一摸阿桂的玉佩, 哽咽得说不话来。 阿桂不动声色地将干净的外裳换上,待得穿戴整齐, 孙副管事已经在抹眼泪,抽抽泣泣地看着她。 “阿桂姑娘,这玉佩,是不是你娘给你的?” “你认识我娘?”阿桂点头承认, 看孙副管事的模样,不像是坏人。 孙副管事刚擦干净的眼泪,又泛起了泪花,“小小姐, 你真的是小小姐, 老奴从没想过,此生还有见到小小姐的这一日!” 阿桂咬着唇瓣, 有些怯意地看着她。 她在说什么,她有点儿听不太明白, 只是心中,却已经有了隐约的猜测。 “老奴以前是小姐的奶婆子,可以说是看着她长大的, 也难怪今儿第一眼见到你就觉得亲切, 想对你好。”孙副管事红着眼,怀念地看着阿桂,“你这眉眼呀,和小姐真的很像, 含着一汪水似的,又温柔又好看。” 阿桂大概听懂,孙副管事口中的小姐,就是她娘。 这时候,孙副管事又问道:“小姐如今在哪?为何沦落到你要出来接这些活儿?厨房到处都是油,多不适合你,你瞧瞧你这手上一层薄茧。” 她又心疼地看着阿桂。 阿桂垂眸,语气低落,“我娘,已经过了。” 孙副管事愣住,仿若晴天霹雳。 可是很快,眼泪就似断了线的珠子掉下来。 “我当时就知道,她若离开国公府,是过不下去的,她那样金枝玉叶长大的,怎么能去那乡野之间受那等苦......”孙副管事落泪叹气,“是我害了她,我该拦着她的。” 阿桂从来没有听她娘说过这些事,当下便蹙起眉尖,轻声问道:“孙婆婆,我娘、是国公府的小姐?” 孙副管事擦了擦泪,点头道:“你娘是当今国公爷的亲妹妹,自然是国公府的小姐,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她当年执意要嫁给你爹,可你爹一穷二白的,国公府的千金小姐哪能嫁给他,老国公爷自然不会同意,还给你娘定了一门好亲事,可你娘却...与你爹私奔了。” “老国公爷气不过,和她断绝了父女关系,族谱除名,对外便说,她忽然染了恶疾而亡。”孙副管事抹着泪,“我一直在府里,从那以后,就再也没从任何人嘴里听到你娘的消息。” 说着说着,孙副管事又抽抽搭搭起来,“也不知道他们怎么那么狠心,真就不管小姐了,要不然,小姐也不会......” 阿桂垂眸,紧紧攥着袖口。 她也没想到,她娘还有这样显赫的身世。 从她出生,到她为她娘送葬,确实都没见过国公府的一点儿影子。 就连他爹守着的那个庄子,也并不是国公府的。 孙副管事又叹着气,指责阿桂她爹,“我就知道,你爹那样没本事,是不可能给你娘带来幸福的,可你娘不信,偏看他哪儿都好。” 阿桂抿紧唇没说话。 她忽然好像明白了,她娘弥留之前,为何说些那样的话。 比如并不是非要和喜欢的人厮守终生才是幸福。 比如门当户对的重要性。 比如要她以后选最合适的那一个,而不是最喜欢的那一个...... 原来她娘,是后悔了么。 孙副管事擦着眼角的湿润,唉声叹气道:“你娘定是悔断了肠子,你可知道,当年你外祖父为她指的那门亲事有多好?” 阿桂摇摇头,缄默着。 “是当今圣人!”孙副管事压低着声音,凑到阿桂耳边悔不迭地说道,“若不是你娘逃婚,如今她就是当今天下最尊贵的皇后!绝不是如今过世许久京城中都无人知晓的凄惨光景,这真是......造化弄人呐!” 阿桂眼尾泛红,想起弥留时倚在榻上哀怨的娘亲,想起还在重牢中生死未知的爹爹。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91节 这一切,都错了么? 她咬着唇瓣,又听得孙副管事问道:“你带来的那个帮厨,唤你阿姐,他也是小姐的孩子?” 阿桂摇摇头,这事太过复杂,不好解释,她只能简单说道:“他是我收养的阿弟,只比我小三岁,并无血缘关系。” 孙副管事脸色微变,她活了这么些年,哪能看不出这小娘子和小郎君之间还未挑明却已悄然滋生出的情愫。 她连忙劝道:“小小姐,你可千万莫要步了你娘的后尘!可不能选个以后没出息的草草嫁了啊!” 阿桂微怔,还没明白孙副管事怎的忽然开始说这些。 孙副管事又道:“那个方小子我瞧着他是生得俊,就算咱们京城里也鲜有比他好看的贵公子,可这看人,绝不能只看脸呐!” “当初你娘,就是瞧上了你爹那一张脸,还有那不着调的花言巧语!你说说,这脸再俊,能种大米不?花言巧语说得再好听,能换来大宅子么?”孙副管事一脸急切,生怕阿桂也和当初她娘一样。 阿桂愣了愣,终于明白孙副管事的话里是什么意思。 她脸颊微红,轻声反驳道:“孙婆婆,我只当他是阿弟。” 孙副管事撇着嘴角,还想并不大相信她说的话,还沉浸在阿桂她娘已经过世的巨大打击中,并把这一切都怪罪于阿桂她爹,因此连带着一切的穷小子,都看不上。 “小小姐,你生得这样好看,而且还流淌着沈国公府的血脉,绝对不能轻贱了自个儿,起码得嫁个富贵人家,不用你再辛苦下厨做工的。” 孙副管事摇着头,“那个方小子,既没什么像样的手艺,也没什么能耐,就连帮厨也只会添添柴火什么的,这些年一直是你养着他吧?” 这话说得没错,阿桂没法反驳,只能默认。 看她这模样,孙副管事更是恨铁不成钢,咬牙切齿,“他一个吃软饭的小白脸,还不如当年你爹呢!你爹当年至少是种庄稼的一把好手,力气也大得很,养家糊口不成问题!” 阿桂抚了抚眉心,正想和她解释,虽然是她养着他,但是他已经中了解元,如今再参加会试殿试,很快就能有出息。 可孙副管事说起话来连珠炮似的,压根找不到让她插嘴的间隙。 孙副管事瞧不上方喻同的数落了一阵儿,才想起来问:“对了,你爹现在呢?” 其实孙副管事并不怎么想听阿桂她爹的事情。 因为想起他,就很气人,明明信誓旦旦带走了小姐,却又不能给她幸福,还害得她如花似的年纪就过世,留下可怜又柔弱的小小姐没了娘。 孙副管事眼眶通红,从阿桂坚韧而温柔的眼神里,已经脑补出了阿桂这些年的惨状。 虽然孙副管事将阿桂她爹贬得不能再差,可阿桂还是很喜欢她爹的,忍不住为他正名道:“其实我爹还是很好的,我记事起,他就已经是一个庄子的管事,待我和娘亲都很好。” 恨不得能把星星月亮都摘下来送给她们娘俩的那种好。 说着,阿桂眼尾有些泛红,声音极低极轻地说道:“只是后来,有人诬陷他,害他进了大牢里,我娘也忧思成疾,没撑得下去。” 孙副管事拍着大腿,扼腕叹息,哭道:“小小姐,你受苦了。” 都不必问,她也知道没了爹娘的孩子长这么大,得受多少苦,流多少泪。 “孙婆婆,都过去了。”阿桂弯起唇角,目光平和轻淡。 好像那一抹难过在她的人生中也是同样,转瞬即逝,不起波澜。 她本是想让孙副管事不再那么难过,因为她当事人都已经过了那些坎了嘛。 却没想到孙副管事哭得更狠,眼泪水在满是褶子的脸上肆意流淌着,“小小姐,过去了,都过去了,以后有什么难处,来找老奴!” 说着,她竟不管不顾起来,“这沈国公府,我也不想待了!小小姐,待老奴和沈国公府解了契约,就伺候你去!老奴即便一身残躯,也不愿伺候这些无情无义的人!......小姐过得如何,老奴闷在这高门大院里毫不知情,难道他们还能不知吗?!” “你爹入狱他们不管!” “你娘病了他们也不管!” “你爹娘都不在了你一个小孩在外头颠沛流离他们竟然还不管?!” 这铁石心肠、见死不救、 宝_书_网_w_w_w_._x_ b_a_o _s_h_u_._c_o_m 冷血无情、麻木不仁的沈国公府。 孙副管事真是一刻也不想多待! 第71章 沈府 【三更】沈青右 就在阿桂和孙副管事说话的这时候。 沈国公府小花园里, 假山之中,也有两人在讨论着阿桂的身世。 正是方喻同和平王。 两人站得极其隐蔽,好像是怕旁人看到他们俩站在一块说话。 不远处, 还有平王的几个侍卫守着, 若有人敢靠近,便去赶开, 说是平王殿下在此歇息,无人敢来惊扰。 方喻同垂眸颔首,不卑不亢地问道:“不知托平王殿下打探的人,如今可有了消息?” 平王殿下五官普通平凡, 可气质却非同一般,他静静地看着方喻同,口吻笃定,“那人, 不是你爹。” 方喻同微微一怔, 旋即又轻笑出声,“这个重要么?” 平王点头, “重要。” 方喻同脸上的笑容消失,黑瞳深邃地望着平王。 果然, 阿桂的身世没那么简单。 平王仿佛微微叹了一口气,“若是其他重刑犯,倒是有法子捞出来, 可他犯下的案子已经翻异别勘, 由纠察在京刑狱司重审的,还是给他定了罪,并不是冤假错案,是他贪墨了卫国公府一千两银子。” 纠察在京刑狱司重审过的案子, 基本是不可能错的。 方喻同也自然知道这些,他眉宇间轻轻蹙起,沉思起来。 平王淡声道:“放心,虽然暂时无法将他捞出来,但他既然已经在重牢里待了这么多年,也不差这一时半会。你若愿意为我效力,我一定会救他出来。” 方喻同若有所思地望着平王,“还要劳烦平王殿下,多照顾我爹一二。” 平王轻眯了下眼,好整以暇道:“他是你那位阿姐的亲爹吧。” 方喻同不置可否地抿紧唇,“也是我爹。” “嗯。”平王不想和他在这上头计较,只轻笑道:“放心吧,早就有人在照顾他了,不然你觉得他贪墨了一千两的银子,按律法早该去北边战乱之地流放了,可他却在重牢里头待着,住的是单间,每日伙食还给安排了一菜一汤。” 方喻同垂在身侧的指尖轻轻一颤,疑惑道:“是谁在打点这些?” 平王没有卖关子,直接说道:“沈国公。” 方喻同眸色微凛,和平王继续交谈着。 ...... 另一边。 孙副管事已经擦干净眼泪,整理好仪容,轻咳一声道:“小小姐,咱们离开得久了,也该回了。” “嗯。”阿桂点点头,将袖口的褶皱抚平,“咱们出去吧。” “小小姐,你可想回沈国公府?”孙副管事没有立刻出去,反而咬咬牙说道,“你若是想回,老奴可以为你想想法子。从前,国公爷是最宠他这个妹妹的,也就是你娘亲,只是后来,你娘逃婚这件事实在让他伤透了心,所以即便他袭了爵,也没有将你娘接回京城。” 可算起来,沈国公是阿桂的亲舅舅。 如今她无依无靠的,若沈国公还有点儿良心,也应当会收留她。 孙副管事纠结得很,既恨沈国公就这么眼睁睁瞧着他妹妹香消玉殒,又怕阿桂如浮萍似的在京城中没有依靠,若能傍上沈国公府这棵大树,那她便不必再为以后的事担忧。 至少,能嫁个好人家。 阿桂无谓地笑了笑,温声道:“我娘从来没同我说过这些,想必是不想让我回的。” 当然,阿桂知道,也可能是她娘觉得没脸提起。 当初逃婚私奔,最后却落得那般境地,实在不好再回沈国公府。 自个儿选的路,无论怎样都得走完。 这也是阿桂她娘,教过她的。 孙副管事好像松了一口气,叹道:“不回也好,国公府都是些铁石心肠的……” 这话一提起,她又想到阿桂可怜的娘,连去世都无人过问,竟又开始带着哭腔。 阿桂生怕她再哭,连忙扶住她的胳膊说道:“孙婆婆,我们快些回厨房吧,可别误了上菜的时辰。” 这是大事。 孙副管事想起这茬,忙擦了擦眼角的湿润,“好孩子,你是个好孩子,你爹娘不在身边,你亲舅舅也对你不闻不问,可你却还是长大了,还长得这样好,这样懂事,老奴瞧着真是高兴。” 阿桂弯起唇角,岔开话题道:“孙婆婆,我娘从未提过从前的事,不如你跟我说说,她小时候是什么样的?” 聊起往事,孙副管事自然来劲儿,便说道:“你娘呀,小时候也乖得很,不吵不闹的,盯着树上的鸟儿就能看一天……” 两人说着话,很快便回了大厨房。 这儿已经恢复了热火朝天的模样,快到上菜的节点,都忙得不可开交。 也没空关心刚回来的阿桂,都埋头收拾着自个儿负责的菜品。 阿桂准备的牛肉薄片都已经码好,她去换衣裳的这会儿,三个帮厨一直好好守在这里,调好的热汤也一直温着。 孙副管事还要去忙别的,便没和阿桂再聊。 阿桂算算时辰,让帮厨去烤窑里将那些烤好的果仁蜜饼全拿出来。 一一摆开,在长桌上排成一条长龙后,她想了想,又去调了些甜辣酱,浇在这些果仁蜜饼上。 于是果仁蜜饼的甜味中,又多了一重味道,变得大不一样了。 这果仁蜜饼是她娘教的,她不想和她娘做得一模一样。 万一她那位舅舅曾吃过她娘做的,那不知会联想出什么来。 她只是来沈国公府临时做工的,不是来攀亲的。 除了一片两吃和果仁蜜饼,阿桂还做了道陈皮炖水鸭汤,这会儿也已经炖好,可以盛出来摆在盘子上。 已经有上菜的丫鬟过来端着备好的菜,脚步轻盈的往前头宴席上送去。 阿桂也穿着府内丫鬟的衣裳,她低下头,不知忖度着什么,咬着唇瓣。 半晌,等到她备好的这些菜只剩下几碟,其他都送上去了,她终于下了决定。 端起两碟果仁蜜饼,迈着小碎步,裙摆划出弧度,跟在一位传菜的丫鬟身后往前头去。 可这时,一直盯着她的胖妇人却跳了出来,直接将她拦下,“怎么?还说自个儿不想攀高枝?那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92节 “我去传菜。”阿桂抬眸看她一眼,不想和她多解释,只避让开来,又继续朝前走。 这胖妇人虽然胖,可身形却灵活。 一团肥肉一闪,又挡到了阿桂面前,“你一个厨娘,去传什么菜?......我看你传菜是假,实则是想邀功吧!我告诉你,这主管事的位置,你别想和我抢!” 胖妇人就是不肯让阿桂去前头,双臂一伸跟扑棱着翅膀的老母鸡似的,恶狠狠地盯着阿桂。 这时,方喻同回来了。 他擦了擦额角的灰,绕开胖妇人,走到阿桂面前将她护在身后,冷着眉眼朝胖妇人问道:“你趁我不在,就欺负我阿姐?” 胖妇人原本想说就算你这小子在,我也敢欺负你姐! 可是对上方喻同那漆黑深幽的瞳眸,她不知为何心底一怵,而后梗着脖子骂道:“呸!谁欺负你阿姐?你小小年纪,倒是会血口喷人!” 胖妇人骂完,越发不敢看方喻同的眼睛。 直接身子一扭,跑走了。 方喻同嗤笑一声,这才回头。 垂眸,目光落在阿桂捧着的两碟果仁蜜饼上,他神色如常地伸出手,从她手上接过那两个碟子,放回长桌上。 “阿姐,回去吧。” 阿桂怔怔望着他轻淡的神色,唇瓣咬出了泛白的印子。 她没有执意要去传菜,原本只是想看看,她娘亲的家人到底是什么模样,毕竟只听孙副管事的一面之词,还了解得不够透彻。 她有预感,在京城的这些日子不会平静,和沈国公府的牵扯羁绊,也由不得她想远离便能远离。 所以还是早做了解早做打算为好。 不过,现在小同却说要回去。 她不知该如何和他解释这些,此时此刻也不是合适的时机。 这时,忽然又响起了一道温和淡雅的声音。 “阿桂姑娘,你做的果仁蜜饼很好吃也很特别,我果然没有看错人,幸好今儿请你来了。” 沈青筠居然出现在了大厨房里,其他厨子和帮厨们都一脸受宠若惊。 那胖妇人听到沈青筠夸阿桂,更是气得鼻子都歪了。 阿桂之前不知她和沈青筠有血亲,所以能淡然处之。 可如今知晓,望着沈青筠那和她娘之间有些许相似的眉眼,便有些恍然。 片刻后,她才回过神,悄悄掐着掌心颔首道:“沈小姐谬赞,你喜欢就好。” “不止我喜欢。”沈青筠面上浮现出浅淡舒泰的笑容,“其他宾客也都很喜欢,都对这道果仁蜜饼赞不绝口。” 沈青筠说着话,目光移到方喻同身上,露出些许惊艳的神色。 “这位是...” “我阿弟。”阿桂介绍道,“小同,这位是沈国公府的嫡二小姐。” 听着她们聊天说话,大厨房里其他人羡慕得越发眼红。 什么时候他们也能在二小姐面前露露脸,报上自个儿的名号啊! 哼,这世道果然还是厚待小白脸。 说话间,厨房里又来了贵客。 一位和沈青筠长相有几分相似的青年,眉眼温润,气质平和。 大厨房里,齐齐响起“世子爷好”的问安声,气势如虹,殷勤得可怕。 跟着他的,还有晏芷怡、姜芊和邴丹,正是阿桂之前在晏府见过的小姐妹团。 晏芷怡指着阿桂她们说道:“青右哥哥,果然在这儿呢!” 沈青右望过来,目光先是落在沈青筠身上,不解道:“青筠,你怎的跑到这儿来了?我正有事寻你。” “哥哥遣丫鬟来寻我就是,何必亲自跑一趟?”沈青筠乖巧地走过去。 第72章 出事 【一更】圣人吃果仁蜜饼晕倒了…… 沈青右脸上挂着温润的笑意, 目光越过沈青筠,落在后头身姿修长挺拔十分打眼的方喻同身上。 随后,脸上笑意更甚, “方解元怎的会在我们府上?” 不过打量到方喻同穿的衣裳, 又微微怔忡一下,“方解元这是在——” 他们曾经见过。 匆匆一面, 但方喻同给沈青右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方喻同淡声瞥向他,道:“我是来做帮厨的。” 他好像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丢脸的事儿,直接坦然说了出来。 听到沈青右的话,大厨房里一众人都目瞪口呆。 解元, 是他们理解的那个解元吗?不然世子爷为何对他这样客气。 可是看到方喻同这个样子,他们又有点不敢相信。 一个堂堂解元大老爷,怎么可能来厨房干些烧水添柴的活儿? 别说他们,就连沈青筠、邴丹、姜芊她们几个, 也是眸光闪烁, 异样地看着方喻同。 只有晏芷怡呼吸急促,有一种“天底下只有我知道这个秘密压在我心里喘不过气谁来救救我啊”的绝望感。 你们懂什么!他是为了...来的! 别说当个帮厨, 只怕让他端茶倒水倒夜壶都愿意! 沈青右也是一怔,旋即目光落向方喻同身侧微垂螓首的阿桂身上, 更是眉头微皱。 这小姑娘看衣着打扮,是他们沈府的丫鬟,莫不成方喻同是为她而来? 她有什么特别的。 沈青右很钦佩欣赏方喻同的才华和气度, 一直想和他交好, 觉得他以后定然大有作为。 所以连带着,对方喻同的身边人也多了几分关注。 沈青筠见他一直盯着阿桂打量,忍不住提醒道:“哥哥,这位是阿桂姑娘, 她是我特意请来的厨娘,方才大家赞不绝口的那道果仁蜜饼便是出自她之手。” “她是方解元的阿姐。” 这会儿听到主家夸阿桂,胖妇人缩在后头一团,声都不敢再吭,甚至还想着待会儿是不是该去道个歉。 人家有个解元弟弟,她惹不起。 “哦?是特意请来的?”沈青右眉头轻轻皱起,“那为何穿咱们府上丫鬟的衣裳?可是出了什么事?” 他慧眼如炬,一眼就看出来阿桂的鬓角还有些湿漉,可莫要被他府上的人欺负了,坏了方解元对他们沈府的印象。 胖妇人躲在角落里,威武的身躯瑟瑟发抖起来。 方喻同眸色微沉,忽然上前一步将阿桂护在身后,朝沈青右说道:“请世子爷稍等,我问问我阿姐。” 沈青右点头道:“正好,我也有话要同我妹妹说。” 他招呼青筠,到了外头院子里的槐树下,两人低语起来。 阿桂一直埋着脑袋,指尖微微颤着,自然早就被方喻同看出了异样。 他垂眸望着她轻颤的长睫,低声道:“阿姐,我走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阿桂和他之间,没有隐瞒。 她长话短说,三言两语全说给了他听。 方喻同对她的身世已经一清二楚,没有多问。 只是忽然伸手牵住了她,“阿姐,有我在,你别怕,待会你莫要抬头,一切我来说。” 他不想让沈府的人,认出她。 就算只是看到她的脸,沈青右这般聪明,也未必不能发现些什么端倪。 平王曾见过阿桂她娘,也见过阿桂。 他说,阿桂和她娘十七岁时,长得有七八分相似。 这实在,让人心惊。 方喻同牵住阿桂的手,和她耳语时,惊得晏芷怡身子一颤,脑子又哆嗦起来。 以前觉得他们是姐弟,所以就算牵牵手抱一抱,也没觉得有什么。 可现在,就因为他们是姐弟,所以反而让她心惊胆颤,好像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瞳孔也跟着颤栗。 晏芷怡的另外两个姐妹却还在状况之外,只是上下打量着方喻同和阿桂,姜芊不由感慨道:“小芷怡,你的眼光真好,这个方解元,容貌果然一绝。” “他阿姐不知道长什么模样,看不见脸,但感觉也是个美人儿。” 晏芷怡连忙夸道:“阿桂姐姐很好看的。” 其他两个小姐妹还在等着阿桂与方喻同说话时抬起头来 不过很快,就无法再看到阿桂和方喻同的身影。 因为大厨房里其他的厨子和帮厨们都拥了上来,围住他们二人。 有不少是之前冒犯唐突了方喻同的,特意跟他道歉,希望他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放在心上。 还有不少是好奇的,有人问他如何能考上解元,想取取经回头教教自家孩子。 也有好奇阿桂为何不等着在家里享清福还要出来做工下厨的以及会试在即方喻同怎么不好好读书还来帮厨的。 脸色最惨的要数那个胖妇人还有泼了阿桂一盆温水的那个帮厨。 两人直接扑通跪在地上求饶,低声求着阿桂和方喻同放他们一马,待会儿不要告状。 不等阿桂反应,方喻同便直接咧嘴一笑,“那怎么行,泼了我阿姐一身水,可不是跪在地上磕几个头说几句抱歉,就可以过去的。”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93节 他垂下眸子,掩住里头淡淡浮沉的戾气,宛如地狱修罗。 胖妇人吓得牙关直颤,哭得呼天抢地。 那位帮厨也是脸色煞白,小声道:“本、本来她让我泼热水的!我换成了温水泼!” 方喻同嘴角咧起的弧度更甚,“如此说来,我和阿姐反倒要感激你?” 帮厨吓得噤了声,腿脚发软,跌坐在地上,脑子嗡嗡空白。 之前还看热闹的其他人,这会儿倒是义正言辞地谴责起胖妇人和这为虎作伥的帮厨来,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他俩。 这边闹开,沈青右兄妹俩也注意到了。 沈青右微皱起眉,走过来问道:“这是什么情况?” 有好事的直接将来龙去脉说与沈青右听。 也不需要偏颇或是添油加醋,事实本身就足以让沈青右脸色沉得不像话。 他抬眸朝方喻同说道:“抱歉。” 方喻同抬了抬下巴,没应声,只是在等着他接下来的处理。 沈青右沉着脸问道:“他们是不是府里买下来的人?” 孙副管事在一旁点头,“回世子爷,都是。” “那直接将他们俩发卖了。”沈青右轻飘飘一句,决定了他们以后的命运。 胖妇人脸色惨白,还想求情,奈何急火攻心,直接晕了过去。 帮厨也啜泣着,还在不住喃喃,“是她逼我的!我不想的......” 可是没有人再理他。 沈青右看向方喻同,客气地问道:“既然来了,方解元可要去前头坐坐?今日之事,实在抱歉,是我没管教好府中刁奴,改日再登门道歉。” 他堂堂沈国公府的世子爷,对方喻同如此礼遇,其他人都心中诧异,庆幸着方才已经因为自个儿的势利眼和方喻同道了歉,而且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情。 晏芷怡的几个小姐妹却在沈青筠耳边嘀咕着。 “青筠,你哥哥礼贤下士,也不必如此客气吧。” “就是,我看会试你哥哥定要比这个方解元考得好的,你哥哥可是杨太傅的学生!” 她们以前时常做这样捧高踩低的事。 沈青右是世子爷,有能力有手段有家世,谁都想捧着他,多亲近一些。 晏芷怡以前没听出来这些,但现在却是皱了皱眉。 方喻同是她爹的学生,单论学识,绝不可会比沈青右差的。 会试排名,她也坚信他会比沈青右考得好。 可现在,沈青筠因为兄长被夸,脸上已经露出开心的笑容。 晏芷怡也不敢反驳什么得罪了沈国公府,只好垂下眼拨弄着指尖尖儿,不说话。 旁边的孙副管事心中更为震撼。 她没想到,方喻同居然除了帮厨,还有一重身份。 解元! 那可是解元爷啊! 她老脸有些惭愧,之前还说了他那么多不好。 现在想来,小小姐若是跟着他,也不会差,至少能比小姐过得好。 但在孙副管事心里,自家小小姐还是千好万好,不仅是配解元郎,就是配日后的状元郎,也绰绰有余! 沈青右没有理会那些议论纷纷的声音,他还在等着方喻同的回答。 可方喻同好像兴致缺缺的样子,摆手道:“今日便不叨扰了,阿姐受惊,我先带她回去。” 他牵着身侧的阿桂,只见她耳尖微微赤红,确实是一副受惊过度的模样。 沈青右目光停留到阿桂身上。 不知为何,虽她一直埋着脑袋,但他心中莫名对她生起些亲近的好感。 这样的感觉,他从未有过,一时心头有些异样。 可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却见有小厮急急忙忙地跑过来,“世子爷!前头出事了!圣人他晕倒了!” 沈国公的寿宴,当今圣上卖他的面子,拖着病体也来参加。 可,居然晕倒在了寿宴之上。 沈青筠知道这事的严重程度,眼前一黑,差点晕倒过去。 幸好晏芷怡搀住了她,连声道:“青筠姐姐,咱们也快去前头看看!” 其他人也是一阵慌乱。 虽然不关他们的事,可若是圣人真在沈国公府出事了,只怕沈国公府的荣光就...... 不敢再想下去。 就连素来云淡风轻的沈青右,也露出些慌乱的神态,急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走!边走边说!” 唯独方喻同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拉着阿桂说道:“我们出府吧。” 阿桂正要点头,却见又跑进来一个丫鬟,慌慌张张地说道:“那道果仁蜜饼是谁做的?!圣人是吃了几口这个,便晕过去的,太医叫传这厨子过去!” 所有的目光焦点,一瞬间全部汇聚到了阿桂身上。 第73章 圣人 【二更】不对劲 沈国公的五十大寿, 圣人会来参加,是因为当今皇后乃沈国公的堂妹。 圣人爱屋及乌,所以沈国公才有这样大的面子。 圣人晕倒后, 可急坏了沈府上下。 宴席自然不可能再办下去, 可参加宴席的宾客们却是心思各异,并未散去。 幸好沈国公反应快, 当下便命奴仆将圣人带去府上的客房,又稳住乱糟糟的场面。 来参加他宴席的也有宫中的太医,连忙赶着去为圣人把脉。 皇后心细,提醒太医道:“陛下方才正在吃着果仁蜜饼, 忽就昏倒了,不知是不是这饼有问题。” 太医皱起眉头,拱身回话道:“娘娘,陛下的脉象虽虚弱, 但并没有中毒之兆, 但陛下晕倒没有旁的征兆迹象,微臣也不得不与那果仁蜜饼联想起来......不如请那厨子过来说话。” 很快, 阿桂就被带到了这屋子里。 方喻同没有被允许进入,只能在外头等着。 她孤身走进去, 发觉圣人躺着的床前,里三层外三层仍围着不少人。 来这儿的路上,晏芷怡已经教过阿桂面见圣人的礼仪。 所以她盈盈福身, 温和地轻声行过礼, 便一直埋首站在门口,倒是很有礼数的模样。 太医早已用银针试过毒,此时捏着一块果仁蜜饼直接问道:“你这里头用了些什么材料?” 阿桂想了想,回道:“小麦粉、乳酪、杏仁碎、核桃碎......” 太医捋着胡子, 思忖道:“没错啊,和我分析出来的一样,这些陛下吃了,并不会伤及龙体,可为何却——” 他正说着,忽然床上躺着昏睡的皇上咳了起来。 太医连忙过去察看,把脉过后,长松了一口气,“万事大吉,龙体安康,真是虚惊一场,虚惊一场啊......” 谁都知道当今圣上龙体欠安,三天两头的生病,缠绵病榻已经数年。 所以太医们只要他醒过来,便觉得万安。 皇后一直提在嗓子眼儿的那颗心也放回肚子里,走过去扶着他坐起,替他顺着胸口道:“陛下,还好你醒了,不然臣妾真是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 皇上轻咳一声,语气沉钝,“朕没事。” 只是一口气没顺上来而已。 见圣人不以为意,沈国公也暗自松了一口气,可别怪罪到他身上就行。 “行了,既然没事,就都散了吧,别打扰陛下清静。”沈国公驱使着屋子里沈府端着热水、汤药、毛巾、铜盆的丫鬟们,这乌压压的一群,就算不说话站在这儿也显得拥挤。 阿桂也夹在她们之中打算直接走。 却听见沈国公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等等,你是做这道果仁蜜饼的厨娘?” 阿桂身形顿住,她意识到这是她的亲舅舅在唤她,脊背越发显得僵硬。 不可能直接走掉,她回过头,微垂螓首道:“回国公爷,是我做的。” 沈国公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有些不解道:“听筠儿说,这厨娘是从府外请来的,为何你穿着沈府丫鬟的衣裳?” “......此事说来话长。”阿桂咬着唇瓣,有点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 按理说,圣人需要歇息静养,沈国公是不该问这么多的。 可沈国公望着圣人的神色,揣度圣意之后,才斗胆问了这些。 皇后有些不耐地蹙起眉尖,忍不住提醒道:“沈国公——” 可她才喊出沈国公这几个字,却被皇上略显苍白无力的声音截断。 “你叫什么名字?” 他是冲着阿桂问的。 大家都能感觉出来,包括埋着脑袋的阿桂。 尽管病着,声音再无力低弱,可也没人敢盖过皇上的声音。 阿桂自然也不敢不答,硬着头皮说道:“回皇上的话,民女叫阿桂。” “阿桂。”皇上似乎喃喃了两下这个名字,才道,“你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94节 阿桂手心沁出一片濡湿,咬了咬唇瓣,只能慢慢抬起脑袋。 露出那张温软动人又藏着不显山露水的明艳的眉眼。 整间屋子里,就连那熠熠晃动的灯烛,都好像静默了几分。 皇上、皇后还有沈国公,神色各有各的恍惚。 阿桂也终于看清了皇上的模样。 他瞧起来不过四十岁左右,面容儒雅温和,若他年轻时,应当也是一位翩翩俊俏的美男子,即便现在,也还算好看。 只是脸色过于苍白,是那种久病的人才会有的样子。 阿桂不敢多看,移开眼去,望着桌上快要燃尽的灯烛。 “你今年多大了?” 皇上再次开口,不知为何,嗓子像是又低哑了一些,仿佛硌了石头在喉间。 “回皇上,民女今年十七了。”阿桂从善如流地回答着,只有尾音带着的一点点儿颤音,藏着她的紧张。 “十七......”皇上又喃喃着,回过神来,忍不住好奇地问道,“你是金桂飘香的时候出生,所以叫阿桂?” 阿桂摇摇头,又把脑袋重新垂下,如实答道:“回皇上,民女是四月生,只不过我娘喜欢桂花,所以才给我取名阿桂。” “......她也很喜欢桂花。”皇上几不可闻地喃喃一句,语气里有着掩饰不住的失落。 只有靠他最近的皇后听到,脸色悄然微变。 “这果仁蜜饼,是谁教你做的?”皇上的问题仿佛没休没止,问完一个,稍一分神,便又蹦了一个出来。 阿桂早就想好了答案,直说道:“回皇上,这是民女自个儿学来的方子,又琢磨改进了一下。” 皇上的失落神色蔓延到眼底。 是了,这果仁蜜饼又不是她的独创。 也难怪,会放那又甜又辣的酱。 可他这些年吃过不少果仁蜜饼,只有今日吃到的味道,最像。 像到他想起从前,血液奔涌,像到他控制不住那颗狂跳的心,眼前彻底黑下去。 还以为......还以为...... 皇上敛下眸子,轻咳一声,又仿佛是轻叹一声。 他扶着架子床的阑干道:“那个又甜又辣的酱,若是不放,最好。” 若是不放,那就完全一样了吧。 这么多年,他最怀念的,那个味道。 阿桂长睫轻颤,低声应道:“皇上说的是。” 皇上出神了片刻,又望向阿桂,忍不住问道:“你家在何处?” 他刻意压抑着的声线,竟好像微微颤抖起来。 “嘉宁城。” 随着阿桂轻飘飘的声音传出来,屋子里三人的神色,又各自复杂起来。 皇上是明显泄了一股劲儿似的,倚在阑干上,眉眼耷拉下来。 可是很快,他又想到什么,还想再问。 一直在屋子里当摆设的平王却忍不住了,他扶住皇上的胳膊说道:“皇兄,龙体最重要,这小姑娘又不会跑,你若还有什么别的想问,等你身子好了,再叫她进宫回话就是。” “是了。”皇后也附和着劝道,“陛下,万事以龙体为重。” 皇上也许是确实倦了乏了,今儿情绪起伏过大,他这残破病体实在有些受不住。 他抬手按住眉心,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好,那便先回宫吧,等朕好些了,再叫她进宫给朕做果仁蜜饼吃!” 在场的人,自然只能应好。 包括阿桂。 沈国公又开始打点送皇上回宫的事宜。 他今日这寿宴,着实惊险波澜。 阿桂趁着走出去反身关门时,悄悄看了一眼沈国公。 他和她的想象中有些不一样。 至少,她看不出他和她娘相似的地方。 浓眉大眼的国字脸,显得很刚正不阿不怒自威的模样。 方喻同在门口早就提心吊胆了许久,只恨自个儿地位不够,不能进那扇门。 又恨自个儿能力不行,只能将命运交到旁人手中掌控。 见到阿桂出来,他终于长舒一口气,迎上来拉着她转了一个圈儿,从上至下打量着她,“如何?他们没有伤你吧?” “我没犯错,为何伤我?”阿桂轻轻摇头,只是也有些疲累,纤白指尖掐了掐眉心,“只是问了些话,没什么的,咱们回去吧。” 见她一根头发丝儿都没掉,方喻同便没再问旁的,只是紧紧跟在她身后。 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 晏芷怡是带着他们来的,也十分负责的在外头马车上等着,带她们一块回去。 方喻同依旧在马车外跟着走,脸色沉沉,目光深幽。 晏芷怡放下马车的帘子,有些心有余悸地说道:“阿桂姐姐,今日着实是太吓人了!听说圣人是咬了几口你做的果仁蜜饼就晕倒了,我也差点儿跟着晕过去!” 阿桂无奈地笑了笑,“太医说了,圣人身子是这样的,平日里注意调理,情绪莫要太过激烈波动便是。” 晏芷怡歪着脑袋,不解地碎碎念着,“阿桂姐姐,你说圣人不就吃个果仁蜜饼...他情绪波动什么呢?” 阿桂神色淡淡,朝她摇头道:“莫要妄议圣人。” 晏芷怡耸了耸脖子,吐舌道:“也是,我爹也同我说过的,祸从口出。” 她转了个话题,忍不住问道:“......咱们不说这个了,小同哥哥又是怎么了?他为何一直板着脸?” 这阿桂当然也不太清楚,她望了外头一眼,而后微微叹气,无奈道:“小同他脑子里藏着的事儿太多,那些个重要的,又不大喜欢说出来,我这当阿姐的也很难知晓。” 晏芷怡心悸地想道:你当然不知道......你最不知道的,最重要的,便是他脑子里悄悄藏着你这个阿姐呢呀!!! 第74章 米线 【一更】真急人 这个秘密在晏芷怡心里藏了这么久, 快要把她折磨得发疯。 夜不能寐,最近掉的头发都多了不少,真是可怜。 晏芷怡暗戳戳心疼自个儿, 又瞄了一眼外头脸色沉得不像话心事重重的方喻同, 然后朝阿桂暗示道:“阿桂姐姐,你这么温柔, 叫人如沐春风的,和小同哥哥完全不一样,他有时候臭着脸,我都不敢靠近他, 这样说来真是奇怪,有时候觉得你们姐弟俩……?” “就感觉有时候小同哥哥或许都没把你当阿姐。” 晏芷怡一紧张,说起话来就语无伦次的。 意识到自个儿差点儿没明说“他想把你当媳妇儿!”之后,她暗暗咬着舌尖, 又开始思忖方才说的声音够不够小, 有没有被外头的方喻同听到。 她又偷偷瞄了一眼外头,幸好幸好, 他神色还处于阴沉之中,望着前方黄昏的暮色, 若有所思,大概在出神,完全不知道她们里面在说什么。 晏芷怡长舒一口气, 发现阿桂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大概是因为她刚才叽里呱啦一堆话说得太快,而且又太没逻辑,所以阿桂并未听懂。 晏芷怡讪笑几下,然后压低了声音说道:“就、我的意思就是感觉你们好像有时候都不像两姐弟。” 阿桂还是没听懂晏芷怡的话里有话, 轻笑道:“我和他本来就不是亲生姐弟,有些默契自然是没有的,你难道不觉得,我和他长得一点儿都不像么?” 晏芷怡一愣,整个人又恍恍惚惚起来,瞳孔放大。 不是亲姐弟?! 那她这段时日的自我折磨是在做什么!? 一路上,晏芷怡震惊得再次说不出话来,一路沉默到回了晏府。 阿桂又倦又累,也正好倚在马车软壁上歇着。 只是回了她在晏府的小院里,却睡得并不安生。 她做了很多场梦。 梦到了她娘,她爹。 还有今日见到的沈国公、沈青右、沈青筠以及皇上皇后。 以及多日未见的二叔二婶,以及好多年都没有再见过的三叔。 这些人,都在和她分别。 她在乎的,爹、娘、三叔都在熊熊大火里朝她招手,笑着道别,让她不要过来。 她哭得泪流满面,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的模样在大火中燃为灰烬。 皇上皇后、沈国公、沈青右、沈青筠则面目音容都很模糊,只是依稀好像是在京城的城门前,送她离开,并让她再也不要回来。 至于二叔二婶,则面目狰狞,宛如恶鬼一般声色俱厉地让她滚。 骂着极难听的话。 她被他们拿鞭子抽着赶走,遍体鳞伤,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迷失了方向。 像无头苍蝇一样乱闯,却只有吞噬她的孤独与绝望。 那种感觉,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在她快要放弃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道光。 方喻同从那道光里走出来,伸手朝她说道:“阿姐,跟我回家。” 阿桂恍惚地伸出指尖,在触到他手掌的一刹那。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95节 她醒了。 原来一切,都只是梦魇。 醒来时,他乍然出现的温暖仿佛还在心尖并未散去。 阿桂坐在床上,久久不能回神。 梦里的感觉,伤心与绝望都太真实。 直到门口传来了敲门声,是晏芷怡欢快的声音,“阿桂姐姐,今儿做什么好吃的呀?” 晏芷怡过来,是想和阿桂一同去给方喻同他们送饭。 离会试只剩两天,气氛越发紧迫起来。 只是阿桂有些奇怪,之前晏芷怡都不曾跟着她去送饭的,仿佛在躲着什么。 今日的样子,却和之前完全不同,甚至还主动跟着她一块去,迫不及待。 不过见晏芷怡一副神清气爽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的样子,阿桂也替她开心。 阿桂不喜欢太多过问探询旁人的事,所以没问。 只专心清洗着手里的肉块。 今儿晏芷怡提议做米线吃,还让人备了很多食材。 但阿桂没听说这是什么,只能听着晏芷怡的描述,然后试着做一做。 不过心里却有些没底。 听晏芷怡说,米线是将米磨成粉再揉成团之后压出来的,是南国以南那边的人带过来的一种吃法。 京城便有一间铺子卖米线,生意不错,不过人太多,总忙不过来。 晏芷怡只差人买了些白胚米线回来,阿桂捏了捏那些洁白光滑又柔软的细长米线,轻轻咬了一口。 已经熟了,能吃,却没有什么味道,还有些沁凉。 晏芷怡笑着拉住她,“阿桂姐姐,这个不能光这样吃,要放到热汤里头泡着,还要放许多菜到里头。” 晏芷怡指着案板上摆着的鸡、鱼一堆的肉,“这些现在是生的,待会儿放到热汤里,就直接烫熟了,可以吃。” 阿桂立刻领会,若有所思道:“那要切得薄一些,才容易熟。” 她拿起刀,把鸡、鱼、火腿还有腰子都片成了薄如蝉翼般的肉片,漂亮得很。 晏芷怡又说道:“这个豌豆苗放在里头也好吃的,我尝过。” 阿桂轻笑道:“待会儿都放,我琢磨着你说的这个米线,汤头是最重要的?” 毕竟没有其他味道,全靠这汤头将肉烫熟,米线也是蘸着汤水吃的。 晏芷怡弯起眼睛,重重点头道:“不愧是阿桂姐姐,你没有吃过都能想象出来该怎样做,可真厉害,我就是想请阿桂姐姐熬一锅好汤的,你做出来的味道,兴许比那店家都还要好吃。” 她嘴甜得很。 不过很快又想起什么,提醒阿桂道:“阿桂姐姐,不过那店家的汤有些稀奇,上头覆着厚厚一层鸡油,瞧起来是冷的,可是将肉片扔进去,竟然刹那间就熟了。” 想起这事,她还啧啧称奇,“全都滋滋冒着热气儿呢。” 阿桂眸子微亮,多了几分温软的笑意,“你这样一提醒,我倒是觉着这米线还可以送去给小同他们吃,既然能用鸡油盖住热气,说不定送到他们那儿,也还是热烫的。” 晏芷怡眼睛也亮了亮,连忙拍手道:“这是个好法子!阿桂姐姐你快试试!如今正是倒春寒的时候,若能让他们吃上一碗热烫鲜浓的米线,想必读书都有力气些。” 阿桂弯起唇角,开始熬汤,仿佛也更有劲头了。 …… 快到给方喻同他们几个送饭的时候,阿桂才将这汤熬好。 她去给方喻同他们送饭,晏芷怡也屁颠屁颠地跟着上了马车。 一到方喻同他们的屋子里,阿桂还未将食盒打开,晏芷怡就偷偷瞄了瞄她和方喻同两人一眼,然后一把拎起林常的食盒,直接招手道:“小常哥哥,我们出去吃吧!” “对了,小左哥哥的米线我也给他送去,阿桂姐姐你就专心教小同哥哥怎么吃吧!” 晏芷怡流畅地说完一大串话,好像在肚子里已经打过无数遍腹稿。 心里美滋滋的,既然阿桂姐姐和小同哥哥不是亲生的姐弟俩,又都这么好看,简直般配死了! 她已经完全把自己曾经喜欢过方喻同的这件事儿抛到脑后,现在心里唯一的想法就是真想快点儿看到他俩生出来的孩子有多好看! 林常愣在原地,还有点反应不过来。 她不是喜欢方喻同的么……怎么现在却…… 晏芷怡见他这呆样,急得很,直接走过去拉住他的胳膊,“小常哥哥,今儿这吃食你肯定不会吃,出去我好好教你呀!” 林常的臂弯里被她柔软的手搭着,走路的姿势都变得有些僵硬。 耳朵根子一下子涨得通红。 阿桂不明所以地看着晏芷怡拉着林常离开。 看到林常的背影,忽然有些反应过来,“原来小常他...喜欢芷怡?” 方喻同似笑非笑地枕着脑袋,勾起唇角道:“阿姐总是这样迟钝呢。” “……我没注意这些。”阿桂收回视线,无奈地睨他一眼,“快些坐好,今儿给你做了米线,烫得很,你小心些吃。” 之前她给方喻同送的饭菜,即便是坐着马车过来,也被吹得有些凉意。 但今日的肯定还是滚烫的,她不由眼角眉梢多带了几分笑意。 阿桂端出那盛着热汤的大碗,因上头浮着鸡油,竟看不出一丝热意。 方喻同望着一旁摆满的生鸡片、鱼片、火腿片还有腰片,以及那一碟子豌豆苗,抚着眉角道:“阿姐,这都是生的。” “嗯。”阿桂抿起唇角将这些生片都推到碗里的热汤中,竟真如晏芷怡所说那样,全冒起了滋滋的热油声,顷刻间便都熟了。 随后,她又将那碟子豌豆苗和另一碟子白胚米线都倒到汤里,温声道:“快吃吧。” 她先前在家里已经吃过一碗,这些鸡片鱼片是在碗里烫熟的,所以味道既不老也不生,恰到好处,鲜嫩得很。 而且这米线汤也是用鸡汤熬出来的,馥郁鲜浓,着实美味。 方喻同尝了一口,轻眯了眼,“这是什么?当真新颖又好吃。” 阿桂笑道:“这还是芷怡教我做的,说是叫‘过桥米线’,听说是一秀才每日在村外小河对岸的书斋中苦读,他娘子每日给他送饭,为了让他吃一口热乎的御寒充饥,便想出了这个法子。” 方喻同勾起唇角,眸光中带着隐藏的深邃笑意,似意有所指道:“噢,原来这过桥米线是娘子给秀才送的,不过我可不止是秀才,我已经是解元了。” 阿桂没听懂他的话中有话,只以为是打趣,便顺着他的话轻笑道:“我也不是娘子,是你阿姐。” 在外头偷听的晏芷怡:……亏她煞费苦心,怎么似乎一点儿进展都没有呢?! 真急人。 第75章 会试 【二更】最般配 “你在做什么?”林常忽然出现在身后的声音, 把晏芷怡吓了一跳。 她连忙捂住林常的嘴,“嘘,别出声!” 林常整个人非常僵硬地看着她, 向来内敛沉默的眸子微微放大看着她。 晏芷怡拉着林常重新回到楼下, 看着他吃得干干净净的白胚米线,旁边的生片和豌豆苗没有动, 碗里的那碗热汤上面还覆着厚厚一层鸡油,也完全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晏芷怡直接愣住,“你就这么吃完了?” 她刚刚根本没有教林常要怎么吃米线,而是吩咐着他去给左晔春送了食盒, 又让他下楼去吃,不要打扰她。 “嗯。”林常不太好意思地垂下头,盯着那吃得光溜溜的碟子,轻声道, “也、也挺好吃的。” 实际上, 那白胚米线一点味道也没有。 但因为是她送的,所以林常应是尝出了一些甜味来。 晏芷怡无语地端起那碟生片, 全部拨到碗里,还有那些豌豆苗也倒了进去。 覆着鸡油的汤还是热的, 滋滋冒着气儿。 晏芷怡指着说道:“这些你也吃了吧,别浪费。” 林常应声坐下,用筷子捞起一块鱼片, 放到嘴里。 在晏芷怡目光的注视下, 他偏黝黑的脸颊竟然冒出了一缕十分明显的红晕。 也不知道是被这热烫给熏的,还是什么旁的缘由。 但晏芷怡并未注意,而是时不时往楼上瞄一眼,含着老母亲般担忧的神色。 说实话, 她以前喜欢方喻同,也只是因为喜欢他的脸,欣赏他的才华。 认识阿桂之后,她也喜欢阿桂的脸,温柔得就像一场雾,比方喻同更容易亲近。 所以,知道方喻同喜欢的不是她,她一点儿都不伤心。 毕竟被方喻同打击了这么些年,她早就知道了。 当时震惊的,只是他怎么会喜欢自个儿的亲姐姐。 直到昨儿她知道阿桂和方喻同没有血缘关系时,高兴得一整晚都睡不着。 尤其是想到他们俩以后的孩子能有多好看,简直无法克制,不能自拔。 林常反复看了好几眼晏芷怡痴笑的表情,欲言又止。 最终,还是忍不住提醒道:“晏小姐,你知道阿桂姐和左师兄的关系么?” 晏芷怡被问得一愣,忽然警惕起来,“什么关系?” “左师兄打算等金榜题名后,就求娶阿桂姐。”林常表情平淡地说完这句话,惊得晏芷怡嘴巴能塞下一个鸡蛋。 她再次震惊,瞳孔颤栗,说不出话来。 直到阿桂和她一起坐上回府的马车,晏芷怡才慢悠悠回过神来。 望着阿桂温和明澈的眸子,晏芷怡咽了咽口水,终是忍不住问道:“阿、阿桂姐姐,今日我听小常哥哥说,你和小左哥哥他...你们...” 她问得吞吞吐吐,有些不大好意思。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96节 但阿桂还是听明白了。 她垂下微微泛红的脸颊,同样不大好意思,“你知道了。” 只是阿桂心中有些奇怪,明明小常不是一个多话的人。 不知道他为何会和晏芷怡说这些。 晏芷怡心中震惊,仍然不能平息。 尤其是看到阿桂这样羞怯点头,默认了这件事之后。 她这才想起,那日在巷子外见到左晔春来找阿桂。 这事明明很奇怪,可她当时震惊于偷偷窥见了方喻同藏在心底的对阿桂的情意,所以便彻底将这事抛到之后。 之后也一直忘了问。 她早该想到的。 晏芷怡暗暗咬着舌尖,望着阿桂未施粉黛却如涂着胭脂的脸庞,她又忍不住问道:“阿桂姐姐,你、你喜欢小左哥哥吗?” 阿桂被她问得微怔,抬起眸子,仍是澄澈的琥珀色。 晏芷怡从里面看不出半分忘乎所以的喜欢,只有坚定的温柔。 她听到阿桂温声道:“我既答应了他,便是觉得和他合适,以后我会对他好的。” 只是合适,不是喜欢。 是因为愿意和他携手一生而会对他好。 并不是因为喜欢才想对他好,也不是因为喜欢才想要携手一生。 晏芷怡定定地望着阿桂。 良久,她才低声道:“阿桂姐姐,你知道么?姜芊很喜欢他,比你对他的喜欢要多很多。” 阿桂一怔,随后垂下眼去。 想起那日姜芊提起左晔春时,那娇羞的神色,她其实已经猜到些许。 只是她不大明白。 “姜小姐为何会认识他?” 晏芷怡想了想,整理一下思绪,将来龙去脉说了出来。 原来是大概三年多以前。 姜芊和晏芷怡一直是最亲密的手帕之交,所以寻了她祖母回老家的机会跟着出来,路过嘉宁城,与晏芷怡相聚了几日。 就是那几日里,姜芊见到了左晔春。 年少时遇见太过惊艳的人,便会一直记着,久久不能忘怀。 短短三日,姜芊就记了三年。 那时候,左晔春还是嘉宁书院的学生,刚中了解元,风光无限。 可是随即又收到了他爹爹过世的消息,从山巅跌落至谷底。 他人生的大起大落,姜芊全都尽收眼底。 她曾看着他意气风发地揭榜,鲜衣怒马,也曾看着他颓唐地倚在廊下饮酒,无声悲痛。 刚中解元,还未来得及回家报喜,就收到父亲死讯。 且来年会试、殿试都要因为守孝而错过,只能再蹉跎三年。 这样的打击对谁来说,都极难承受。 姜芊仰慕他,也心疼他。 以至于回到京城,仍念念不忘。 “这两年,去姜府求娶姜芊姐姐的人很多。”晏芷怡咬着唇,轻声道,“可姜芊姐姐都不愿意嫁,她说……” “她说她要等小左哥哥来京。” “此生非他不嫁。” 阿桂垂眸,胭脂色的袖口抚着身侧软垫上繁复的花纹。 她低声道:“那左晔春他...可知道这些?” 晏芷怡想了想,摇摇头,“我、我也不知道,大抵是不知道的吧。” 阿桂想想也是,若有尚书郎的女儿等着他去迎娶,他又何必再同她说那些。 能娶姜芊,自然比娶她的前程远大。 …… 晏芷怡只是将事情都与阿桂说了一遍,之后却没再提起。 或许她也觉得这些太过复杂,所以不愿纠结其中。 很快,便到了会试这日。 会试一共三场,每场要考三日,所以来送考的人有许多。 阿桂和晏芷怡自然也在其中。 阿桂跳下马车时,就见到方喻同迎面走来,仿佛已经在考场门口等了许久,冻得脸色有些发白。 望着他削瘦挺拔的身影,阿桂不由担忧道:“你在外头等我作甚?还不如快些进去,这外头冷。” 方喻同却不以为意道:“里头也冷,不都一样么?” “给你做的护膝可穿上了?” “嗯。” 阿桂仍不放心地捏了捏他的胳膊,“你该多穿几件衣裳才是,穿这么薄,在里头睡觉时万一受了风寒可如何是好?” 方喻同深邃的瞳眸里闪烁着点星无奈的笑意,“有一种冷,叫阿姐觉得我冷。” “净说胡话。”阿桂睨他一眼,“明明就是冷的,你瞧瞧你冻得脸都白了。” “是我本就生得白而已。”方喻同还是不肯承认,指着林常说道,“你看看小常,若是外头冻,为何他的脸还是黑的?” “……”林常默默别过身去,走远一些,努力降低存在感。 晏芷怡在旁边看得直想笑,顺便把林常拉得更远一些。 别打扰她看风景。 说实话,她还是觉得阿桂姐姐和小同哥哥站在一起最赏心悦目。 两人好像在另一个世界似的,气氛温柔又融洽,连他们头顶飘着的云都又白又软,瞧起来想咬一口的那种甜。 小左哥哥虽然也好看,但到底还是不如小同哥哥。 不如她早就天天跟在小左哥哥后头跑了。 而且小左哥哥和阿桂姐姐站在一起,好像总是有点儿聊不下去又总要绞尽脑汁想话题似的。 不像现在眼前这两人,像是有说不完的话。 晏芷怡走了两步,又望着阿桂和方喻同痴痴笑着。 林常实在看不下去,忍不住出声提醒道:“左师兄来了。” 晏芷怡回过神来,看到左晔春正朝有说有笑的阿桂她们那边走去。 她顿时绷紧身子,仿佛比当事人还要紧张。 其实,阿桂是完全不紧张的。 因为她完全没有察觉到方喻同看到左晔春后,瞬时变得深幽而危险的眼神。 左晔春也没看到。 他一双桃花眼潋滟着温柔翩然的笑意,全落在阿桂身上,温声道:“阿桂,你来了。” 呵,说得好像,她是专程来看他似的。 方喻同扭头,直接往考场里走,听不出丝毫情绪的声音飘散在料峭春风里。 “先进去了。” 第76章 姜芊 【一更】会试结束 方喻同就这么直接头也不回地进了考场, 阿桂没有叫他。 反而是左晔春感觉到奇怪,关心地问道:“他没事吧?” “没事。”阿桂微微弯起唇角,朝他说道, “外头太冷, 是该早些进去,你也快些进去吧。” 她温柔的叮咛, 听得左晔春眸中笑意越发深澜,他正要笑着说话,两人之间忽然又插进来一道声音。 “晔春哥哥,你还记得我吗?” 姜芊挤过来, 挡在阿桂身前。 因为阿桂和左晔春站得本来就近,所以姜芊这一挤,差点儿就蹭到了左晔春的怀里。 嗅着他身上淡淡的松木香,姜芊娇脸微红, 双眸含春般望着他。 阿桂后退几步, 看着左晔春的反应。 左晔春有些意外,也有些不适。 却只是轻轻皱起眉尖, 语气仍然温和地说道:“抱歉,这位姑娘, 我似乎...不曾记得见过你。” “怎会?”姜芊满脸失落地看着他,仍有些不愿意相信他不记得她了。 “晔春哥哥,我是姜芊, 三年多前在嘉宁书院, 我还曾送过你几册书的。” 她不跟着晏芷怡喊他小左哥哥,反而喊他晔春哥哥,更显亲近。 也期待着以后将“哥哥”二字去掉,可以亲昵地唤他一声, 晔春。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97节 左晔春微微一怔,像是反应过来,:“好像...有些印象。” 听他这样说,姜芊眉眼间闪烁起明媚的笑意,朝身边丫鬟招手道:“把我准备的东西拿过来。” 一个丫鬟捧上精致的食盒,另一个丫鬟呈上绵实的护膝。 姜芊把这些都塞到左晔春怀里,眉眼弯弯,染着羞红的娇意,“晔春哥哥,这些...都是送你的,食盒里的点心是冷食,我亲自下厨做的,放久了也能吃,还有这护膝,也是我亲手做的,你、你一定要拿着。” 她期待的眼神看着左晔春,双手合十,一脸生怕被拒绝的样子。 左晔春下意识看阿桂一眼,随后又收回视线,好像觉得有点难办。 他向来心软,最不擅长拒绝人。 所以即便姜芊对他的心思如此明显,即便他不喜欢姜芊,却也说不出狠心不收她这些礼物的话。 在他犹豫着该如何委婉拒绝的时候,姜芊已经露出受伤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道:“晔春哥哥,你是不是不喜欢这些...是我做得不好么?” 她说着说着,眼里泛起了泪光,似是委屈想哭。 左晔春最见不得姑娘家落泪,连忙抬手无措地接过那食盒和护膝,温声安稳道:“不会,这护膝很厚实,食盒也精致,我没有觉得它们不好。” “既然晔春哥哥喜欢,那就好了。”姜芊破涕为笑,又递给左晔春一个平安符,“这是我去庙里求来的,你戴上它,一定能福星高照,金榜题名!” 望着她亮晶晶的含着笑意的眸子,左晔春欲言又止,实在不知该如何推却。 只好道谢收下,想着待以后人少的时候,再委婉拒绝,与她说清楚。 他心中已经有人,再也容不下其他。 左晔春魂不守舍地想着,转头看向他的心上人。 却发现阿桂已经走远,正弯腰提起裙摆,踩着梅花凳上了马车。 他还有话想同她说,正要抬脚去追。 却被姜芊挡住,继续与他说着些无关紧要的话儿。 他知道他不该留在这里与姜芊说话。 应当推开她,或者是让她走开些。 可素来温润的教养不允许他这样伤一个姑娘家的脸面,他只好勉强应付了她几句。 好不容易将她劝走,可阿桂的马车却已经离开了考场门前。 左晔春遗憾地叹了一口气,走进考场。 提着姜芊给他的食盒,还有护膝,心里头也跟着沉甸甸的。 马车上,阿桂倚在软壁上,闭着眼,面色轻淡。 晏芷怡也看到了方才那一幕,她有些纠结,不知该安慰谁。 阿桂是她喜欢的姐姐,姜芊是她从小就亲密的手帕之交。 良久,晏芷怡见阿桂一直阖着双眸,不知在想什么的模样,终于忍不住说道:“ 阿桂姐姐,你莫要生气,姜芊她不知道你和小左哥哥已经......” “我没生气。”阿桂睁开眼,语气平淡,唇角微勾了勾。 她只是发现,方喻同以前做的事说的话,有多正确。 不喜欢的,就该直截了当的拒绝,委婉没用,伤人伤己。 晏芷怡却以为阿桂是在勉强的笑,她想了想,无奈地嗫喏道:“阿桂姐姐,你不知道,姜芊她从小就是这个性子的。姜尚书老来得女,最是宠她,就是她要那天上的星星也会想方设法去给她摘,从来只有她不要的,没有她喜欢却得不到的东西。” 所以左晔春,也同样是她势在必得的一样......东西么? 阿桂轻轻蹙起眉尖,却没再多问,只是轻声应道:“芷怡,你不必与我说这些的。” 阿桂知道,这事,由不得她。 她也从来都不与人争。 ...... 会试的这些日子,于考场中的举子们来说,是煎熬。 而等候在外头的这些举子的家人,自然也不好过。 来接方喻同他们出考场的这日,阿桂脸颊上已有了一层淡淡的乌黑眼圈。 因她肤色嫩白,所以这眼圈便显得十分明显。 以至于方喻同出来第一眼看到她,就注意到。 他轻笑一声,快步走到阿桂跟前。 虽刚从考场里出来,却和平日里并无二异,还是那副万事都不挂在心上的吊儿郎当模样,挑眉道:“阿姐,怎的跟反而是你考了三场会试似的?” 他目光灼灼,落在她脸上。 阿桂脸颊微烫,睨他一眼,轻斥道:“不许笑话你阿姐。” 心中暗自有些后悔,今日出门该多扑些粉的,至少将眼下那片青黑遮住。 方喻同勾唇轻笑,回眸看了一眼一出来就被姜芊缠住的左晔春,眼底笑意越发明显,朝阿桂说道:“我知道阿姐是在担心我,所以晚上才睡不好。放心吧,我考得挺好,中个会元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他最后这句话一出,许多举子纷纷将目光投到他身上。 有羡慕嫉妒的,但更多的是鄙夷不屑。 呵,也不知这人是谁,考场外头这么多举子都还在,他竟然就大言不惭到这等地步! 方喻同脸皮厚,浑然不觉这些针扎似的目光。 反倒是阿桂臊得慌,连忙拉着他往人少的地方走,顺带叮嘱道:“小同,你也该谦虚些,会试可是整个南国最厉害的举子都在,会元岂是那么容易中的?且不说旁人,就、就是左晔春,他也不一定比你差。” 方喻同似笑非笑若有深意地回望道:“旁的我不知道,至少这招桃花的本事,左师兄确实不比我差呐。” 后面,姜芊正红着脸塞着食盒到左晔春的怀里。 左晔春仿佛有些头疼,可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不知该如何拒绝,不收她这些东西。 方喻同回过头,发觉阿桂跟没看到似的,面色如常。 他挑了挑眉朝阿桂说道:“阿姐,我也饿了,你怎的不给我准备吃的?” 阿桂气笑,拽着他走到马车前,“放心吧,今儿可有你一顿好吃的!” 把方喻同推进马车里,阿桂又朝一直缀在后头的林常招手道:“小常,走快些,我来接你们去晏府吃饭。晏廷大人回了京城,特意摆了一大桌好菜说要好好犒劳你们呢。” 林常微微一怔,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黝黑的脸庞呈现出一丝期待和不自在的矛盾之色。 脚步飞快,听话地钻进了马车里。 至于左晔春。 阿桂回头一瞧,发觉他正在和一位身着绯色官袍的老者说话,态度谦和有礼。 而姜芊则举止亲昵地搂着那位老者,看来,这大概就是那位爱女如命的姜尚书。 她没再喊左晔春,直接提起裙摆上了马车。 马车内,方喻同和林常坐在同一边。 林常紧绷着身子,不知在紧张什么,神游天外。 而方喻同则懒懒散散地倚着,挑眉轻笑道:“阿姐,怎么不喊左师兄一块去吃饭啊?我还想和他好好讨论讨论今年的试题呢。” 阿桂瞥他一眼,看不出任何情绪来,“......和小常讨论不行吗?” 方喻同撇撇嘴,搂着林常的胳膊,“你看他像是还记得试题的样子吗?” 林常被方喻同搂住了脖子,渐渐呼吸不过来,黝黑的脸憋得泛白,却也毫无反应,嘴里振振有词,偶尔能听出一两个词语,像是在提前准备什么说辞。 “......”阿桂无奈道,“你快放开小常,小心他受伤。至于试题,还是留待吃饭时与晏大人讨论吧。” 方喻同咧唇一笑,笑容惊艳,松开搂着林常的手,忽然俯身凑到阿桂跟前,嗓音酥沉地说道:“其实,和阿姐说说也可以的。” 他忽然这样笑,忽然这样凑近,忽然这样说话,忽然灼热的呼吸都好似喷到了她耳朵尖子上。 惹得她耳尖瞬时滚烫。 阿桂的脑子也忽然空白了一瞬。 他刚刚说的试题是什么,她全然没有听清。 只好别开眼,悄悄攥住袖口的芙蓉暗纹,敷衍着回道:“这试题太难了,我不会,你还是留着待会儿与晏大人去说吧。” 方喻同目光灼灼,望着她的笑容更盛。 却不说话,只是笑弯了腰。 阿桂被他笑得浑身不自在,脊背紧绷。 却听得他说道:“阿姐,我刚刚没说试题啊,我只是问你,今晚有些什么好吃的菜。” “你究竟在想什么呢?阿姐?” 第77章 得罪 【二更】会试放榜啦 回到晏府, 阿桂的耳尖好像还是烫的。 她咬着唇,心中斥责自个儿。 是啊,她总胡思乱想什么呢? 小同, 明明只是阿弟而已。 晏府门前, 晏廷已经迫不及待地在门口等着。 看到方喻同跳下马车,便连忙问道:“考得如何?” 方喻同轻眯起眸子, 笑道:“山长大人早做打算,准备履行赌约吧!” 晏廷一听,哈哈大笑,捋着胡须道:“不错!不错!” 阿桂在旁边听得一头雾水, 忍不住小声道:“小同,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就是我与山长大人打了个赌而已,赌约也不大, 他赢了我便送他几坛你酿的酒, 他输了便……”方喻同卖了个关子,朝阿桂眨眨眼道, “以后你便知道了,阿姐。”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98节 阿桂无言以对。 他一个学生, 居然敢和山长打赌,真是胆儿忒肥。 似乎是看懂阿桂的神色,晏廷轻笑着宽慰道:“阿桂啊, 你别说他, 这赌约是我主动提起的。唉,这些日子啊,书院里没了这小子,那帮老家伙都觉得枯燥无聊得很。” 当然, 最无聊的要数晏廷。 不然他也不可能跑回京城。 “山长大人这回在京城待多久?”方喻同脸上满是笑意,他也很喜欢晏廷。 在书院中,晏廷对他很照顾,是亦师亦友般的存在。 晏廷捋着胡须说道:“不急,至少得等你们殿试的结果出来吧。走,进去一边吃饭一边说,饭菜都凉了。对了,晔春呢?不是说也叫他来么?” 阿桂没解释,方喻同却似笑非笑着说道:“似乎是去未来岳丈家吃饭去了。” 晏廷一怔,却见阿桂蹙起眉尖轻声道:“小同,不得胡说。” 方喻同脸上的笑容更深,偏不听她的话,还在和一头雾水的晏廷解释道:“左师兄才华横溢,一表人才,想收他做女婿的多得很,这不刚一出考场,就被姜尚书叫住,估摸着这会儿已经在饭桌上相谈甚欢了。” “若能娶了姜尚书的女儿,左师兄这也很快就能飞黄腾达了吧!” 在朝堂之上,能有地位尊贵的老丈人拉一把,这官路确实能比那些没有背景的顺畅许多。 更何况,左晔春本就是个有能力有本事的。 晏廷没有反驳,只是看着方喻同脸上放大的笑意,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孩子,人家去岳丈大人家吃饭,他傻笑个什么劲儿? 唉,大概是同门师兄弟感情好吧。 晏廷忽然为自己感动,多亏了他的教导有方,才能让他收的学生们之间如此友爱吧! …… 晏廷来了之后,让方喻同和林常把客栈的房退了,都搬去晏府住。 晏府家大业大,也不缺他们住的这小块地方。 再则他知道这俩学生家境都不好,客栈住着不便宜,能省一些就是一些。 他是嘉宁书院的山长,自然要处处为学生着想。 左晔春,后来也搬了过来。 不过离阿桂最近的那个小院被方喻同占了,稍远一些的被林常占了。 所以他只能住在最北端。 所以虽然和阿桂都同住在晏府,但两人一南一北,隔着很远的距离,走过来很是耽误功夫。 而且晏廷不准他们在府里乱走动,大多时候只准待在自己的院子里,好好读书,为殿试做准备。 一如既往地遵循了嘉宁书院的高标准严要求。 以前阿桂送饭的时候,左晔春还能见她一面,和她说上几句话。 可现在,两人都在晏府,连送饭都有奴仆专程送来。 左晔春苦苦憋着,直到会试放榜的时候,才见到阿桂。 会试放榜,正是四月杏花开得正繁盛的时节。 所以这榜,也叫杏榜。 还未到放榜的时辰,便有许多举子去贡院门口眼巴巴地候着。 即便有些考得不好的,也都抱着侥幸之心站在不远处,望眼欲穿。 阿桂、方喻同、林常、晏芷怡、左晔春几个,也早早坐上了晏府的马车,一同去贡院门前看榜。 晏廷虽然也很期待,但到底不好意思和小辈一块去挤。 便只遣了个小厮跟着,等他回来报喜。 除了举子们,还有许多等着报喜的、看热闹的人群,一同将贡院门前那条街挤得水泄不通。 还有许多官兵在维持着秩序,可谓是人山人海。 马车离着还有很远,便再也走不动,只好在不远处的街口停下。 阿桂望了一眼熙熙攘攘的人群,轻声道:“你们进去瞧吧,我在这儿等着便是。” 她一个姑娘家,自然不可能去这里头挤。 晏芷怡也摇头道:“我也不去,陈皮,你去看榜,然后速速回来报喜。” 陈皮是跟过来的小厮,连忙应是,灵活瘦弱的小身板挤进去,像一条鱼钻进了鱼群里。 左晔春和林常也循着人群之间的空隙勉强挤进去。 关乎自个儿命运的榜单即将公布,谁都不安稳,还是亲自进去看看,第一时间知道才安心。 但方喻同却没动,还倚在马车的软壁上,像没骨头似的,打着呵欠,一脸没睡醒的样子。 “小同,你不进去?”阿桂刚问了一句,却听到旁边的晏芷怡跳下马车的动静。 “阿桂姐姐!我看到青筠她们了!我先下去和她们说说话!” 不打扰你们两个在马车上单独说话! 懂事的晏芷怡露出磕了糖似的笑容,一蹦三跳地跑开了。 最近的晏芷怡确实有些奇怪,阿桂察觉到了一些。 每当她和小同说话的时候,晏芷怡总有各种理由跑开。 但她当下并没有多想,目光落到方喻同的黑眼圈上,“你在会试考场都睡得那么好,怎的在晏府就成宿成宿的睡不着了?你瞧瞧你眼圈都黑成什么样子了,不知道你晚上在做什么,还是要夜里歇息好,白日里才能多读些书。” 阿桂说完这一长串,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唠叨。 幸好,方喻同没有嫌弃她。 只是倦懒地掀了掀眼皮,打着哈欠道:“会试放榜有什么好看的,我不用猜也知道自己在哪。” “阿姐,我好困,借我肩膀靠一会儿。”他嘟哝着靠过来,一脸倦极的模样。 阿桂霎时无言,身子紧绷,直到感觉到他脑袋搭在了她的肩上。 她知道她应该推开他。 马车这么宽敞,他睡何处不好,只不过是硌一些罢了。 可垂眸看到他眼下的青黑,困倦的神色,到底还是心疼他。 她默默收了声,只是将脊背挺得更直,好让他靠得更舒服。 …… 方喻同并没有睡太久,因为外头很快就吵得他皱起了眉透着不耐,坐直身子。 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阿桂掀起帘子,伸出脑袋一瞧,“是在贴榜了,咱们还是出去看看吧。” 听到她潺潺如流水的嗓音,方喻同眉宇间的不耐好像都被抹平。 他神色平淡地点头,先跳下马车,朝阿桂伸手道:“阿姐,我扶你下来。” 望着他修长白皙的手掌,阿桂指尖藏在袖口里蜷缩着,直摇头道:“不必,我能下来。” 说罢,她便踩着另一边的梅花凳下了马车。 方喻同眸光微闪,没说什么,眺望着远处正在张贴的榜单,眯起眼道:“陈皮应当很快就会过来回信了吧。” 阿桂期盼地看着,目光澄澈,心中默默祈祷。 “芷怡,你们家现在住这么多人,挤不挤呀?” “你爹对学生真好,到了京城还管着他们的吃喝住行。希望他们以后飞黄腾达了,还会记着你们一家子的好。” 不知何时,晏芷怡她们几个小姐妹说话的声音也如此清晰可闻。 阿桂回头一看,发觉她们正站着不远处,毫无遮掩地说着话。 晏芷怡的小脸红彤彤的,争辩道:“他们都很好的,是我爹最引以为傲的学生!我爹很喜欢他们。” “喜欢是一码事儿,有没有出息又是另一码事儿了。”姜芊的声音掺在其中,有些莫名的尖锐,“芷怡,你不在京城长大,是不是和那些穷酸学子们玩得太多,都忘了自个儿在京城显赫的家世?” “你要知道,那些从小穷到大的,最喜欢占小便宜。尤其是你爹的其中一位学生,自个儿白吃白住就算了,还把他阿姐也带着一起,真显得穷酸小气,这种便宜都要占。” 姜芊说着话,直接迎上阿桂的目光,里头敌意满满,写满了“讨厌”二字。 阿桂忽然会意,也许是左晔春和姜芊说了什么,才会让姜芊这样。 方喻同侧身挡到了阿桂身前,吊儿郎当装模作样地问道:“诶,这些就是你之前说过的京城里仪表翩翩的贵女吗?” 晏芷怡脸色微红,不知道该替谁解释,只能苍白地说了一声,“不是……” 方喻同掏了掏耳朵,眯起眼说道:“我怎么只看到了一群在聒噪饶舌的八哥?” 阿桂在后头扯着方喻同的袖角,轻轻拉了拉,让他别惹事。 可他却好像没察觉到,反而咧起薄唇,似笑非笑道:“大概是老天爷看我等榜无聊,便叫了几只八哥过来说说笑话逗逗趣儿吧,嗯,不错,可惜我穷,没赏钱打发她们。” 这是把她们当什么了?!八哥?还打发赏钱?! 晏芷怡的几个小姐妹顺风顺水长大,从来没听过有人敢当着她们的面说这起子难听恶心人的话。 顿时气得脸色发青,咬唇看着他。 姜芊面子上最是挂不住,因为方喻同说着话的时候,是在看着她。 虽然有点儿不敢看他的眼睛,总觉得莫名心悸。 但她还是硬着头皮说道:“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举子!居然敢这样和我们说话?你知道我们的身份吗?!” 第78章 会元 【三更】阿姐真是有趣啊。…… 方喻同一愣, 露出惊讶的神色,状似惶恐地搓了搓手,“是我错了。”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99节 见他开始认错, 几位小姐妹的脸色也稍有缓和。 姜芊冷哼一声, 抱胸道:“若你现在跪下来道歉,那方才的事……我们看在芷怡的面子上, 倒是可以勉强原谅你!” 方喻同却当做没听到,只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噢!我想明白了!刚刚是我说错了!这儿的不只是一群聒噪的八哥!还是一群又聒噪又蠢长得这么丑声音这么难听还出来扰民的八哥!实在烦得很!” “你!!!”姜芊鼻子都差点儿气歪。 她从小都是被姜尚书捧在掌心里长大的,哪里受过这等子气, 这会儿也不管不顾起来,指着方喻同的鼻子骂道:“你居然敢这样说我!我要去告诉我爹!让他教训你!” 旁边看热闹的人也不嫌事大,都津津有味地议论起来。 “就是,一个小地方出身的解元罢了, 不知道他哪来的胆子, 敢得罪姜尚书的千金宝贝。” “他会试考了多少名?怕不是底气十足?” “考再好又如何,除非中了会元, 证明自个儿的能力,才有人会愿意为他撑腰, 不然得罪了姜尚书,只怕是仕途无望了。” 其实也有人觉得姜芊这泼妇骂街的模样很不雅观,亏她还是姜尚书的千金呢。但是谁也不敢直说啊。 于是都挑软柿子方喻同捏, 什么捧高踩低的话都说了出来, 冷嘲热讽的可恶嘴脸,听得阿桂蹙起了眉尖。 她身侧站着的方喻同自然也感觉到了她的不安。 他忽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语气轻飘飘地低声道:“阿姐别怕,有我在, 今日这些人,我都记下了。” 他的掌心温热,贴着她腕上柔腻如酥的肌肤,好像一下子能传递过来某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阿桂心中的焦灼难安都压下不少。 她轻“嗯”了一声,看向远处还在看榜的人群。 这里看不到榜单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只能听到人群之间传过来的嘈杂声音,有人欢呼有人哀嚎。 她盼着那看榜的小厮快些回来,好让心里头那七上八下的感觉快些落定。 胸腔里狂跳的心,真真儿的快要蹦出来。 姜芊还在那边不屑地冷笑着,“中会元?有些人真是惯会白日做梦。有青右哥哥和晔春哥哥在,他还想中会元?可真是——” “好消息好消息!小姐,方公子中会元了!左公子是第五!林公子是二十三!我这就回去给大人报喜!”陈皮狂奔着跑过来,满脸的喜意,一边大喊着,一边朝晏府的方向跑回去。 姜芊剩下的话全卡在喉咙里,脸色说不出的僵硬。 其他看热闹的人也都目瞪口呆。 会元。 还真中了会元??? 阿桂也是好半晌才反应过来,高兴得莹澈眸底都泛起了水光。 “小同,你中了会元!” 方喻同任由她摇着胳膊,半眯起眼,早就意料之中的他并没有喜形于色,只是淡淡瞥了眼旁边都吱不出声的一群人,没有再和他们多说一句。 因为不屑。 “阿姐,走吧。”他垂首低眉,轻轻勾起唇角,拉着阿桂回了晏府的马车上。 打道回府。 而姜芊她们怔怔地看着,面色不善,却不知该说什么。 晏芷怡跺跺脚,也跑回马车上。 心中却暗暗做了决定,以后和姜芊她们还是少来往。 她明明记得,小时候她们还不这样的。 只是不知道她不在京城的这些年她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变成现在这般…… 晏府的马车走后,姜芊她们还杵在原地,脸色都有些苍白。 这时,不远处沈国公府的马车上,沈青右不紧不慢地从上面下来,悠悠望向一脸喜色走过来报信的小厮。 “世子爷,您是第二!”小厮兴高采烈地报喜。 沈青右却没有很高兴的样子,只是一脸复杂地看着晏府离去的马车,不知在想些什么。 姜芊她们几个,好像看出了端倪,连忙告状。 姜芊泫然欲泣地说道:“青右哥哥,刚刚那个方喻同那样说我们,你听到了吗?……他说我倒没什么打紧的,可是他居然连青筠也骂,这是连国公府都不放在眼里么?” 沈青右收回悠远的视线,淡淡看了姜芊一眼,不以为意道:“他只是说看到了一群八哥,又不是看到了你们,何必对号入座。 姜芊语塞。 邴丹却忍不住反驳道:“可他也不该那样嚣张。” “他嚣张吗?”沈青右轻笑一声,“你们没见识过他的才华,所以大概不知道,那等惊才绝艳之辈,有些脾气是应该的。” “……更何况,是你们非议人家在先。晏大人诲人不倦,志洁行芳,他心甘情愿对学生好,学生们爱戴他,这都是好事,怎的到了你们嘴里,就成了市井小人市侩的嘴脸?” 沈青右好像并不是向着他妹妹沈青筠她们,反而帮着方喻同说了不少话。 姜芊几个都被说得面红耳赤,不知该辩解什么。 只得垂下眼,乖巧规矩地听着。 沈青右没有再说她们,只是轻飘飘地看了沈青筠一眼,淡淡的眸光中夹杂着些许不悦和失望。 “青筠,以后不要再这样了。” 沈青筠咬着唇,忍不住低声道:“哥哥,我方才一个字都没说……” “可你也没阻拦。”沈青右吐字清晰,低声道,“你默许的态度,也算纵容。回家再说吧。” 沈青筠很怕这个哥哥,当即乖乖上了马车,一声都不敢再吭。 姜芊她们即便不是沈青右的妹妹,也吓得够呛。 别看沈青右平日里温和好亲近的样子,实际上他是最讲规矩也最不留情面的那一个。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不好惹得很。 …… 比起姜芊她们这边凄风苦雨的场景,阿桂这边,倒全是欢喜明媚的气氛。 林常坐在马车上,盘算着待会儿就写信回家,告诉母亲。 阿桂让方喻同也回去给陈爷爷写一封,一块寄回去。 她则没有直接乘马车回晏府,而是去街市买菜砍肉,打算做一顿好的庆祝一番。 没想到走了几步,却发现方喻同也没有回去,而是跟她一块下了马车。 “阿姐,我帮你提东西。” “那陈爷爷的信……” “不急这一天两天的。”方喻同嗓音清冽,漫不经心地说道,“殿试也就过几日的事儿了,等我中了状元,再一同寄信回去就是。” 阿桂失笑,睨他一眼,“你倒真敢说。刚中了会元呢,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 “阿姐,我从来不说没把握的话。”方喻同勾唇笑笑,站在她身边,身姿挺拔如竹。 阿桂一愣,回想起来,好像确实是这样。 无论他说什么,当时她都以为是笑话,可后来也确实都一一实现了。 阿桂望向方喻同的眼神多了几分异样。 却又见他眼中酝酿着坚定的笑意,朝她伸手道:“阿姐,若我连状元都中不了,又如何将咱爹从那重牢中救出来呢?” 熙攘闹市中,他不想让这些话被身旁那些来来往往的听见,所以他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也并不是十分铿锵有力。 可就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在了阿桂的心尖尖儿上似的,震得她耳朵有些轰鸣,鼻尖涌上一股酸酸胀胀的感觉。 意识到他一直都在惦记着救她爹的事,放在心上,为之努力。 她眼眶微红,望着他一直停留在半空中的修长手掌,“小同,谢谢你。” 然后把他的手按了下去。 青天白日,大庭广众。 即便是亲姐弟,这么大了,也不好手牵手逛街吧。 更何况,他们不是亲姐弟。 “阿姐?”方喻同被摁下去的手掌很快又抬起来,朝她伸来。 阿桂面上一热,垂下眼睑,装作没有看到。 手心却悄悄握紧,起了一层濡湿。 不能牵就是不能牵。 他怎么还像小时候那样,脾气倔得不行…… “阿姐?”方喻同长臂伸过来,凑得更近,带着催促的压迫感实在不能让人忽视。 阿桂咬着唇瓣,细眉软眼都不自觉染上了一层无措彷徨,好像在做什么极难的决定。 直到最后,她绷紧下颚,抬手将鬓边的一缕长发挽到耳后,才做贼似的轻声道:“只能牵一下噢——” 她将指尖搭在方喻同的掌心里,似蜻蜓点水般,几个呼吸就收回来。 只是脸已经红得不像话,耳尖也像在滴血。 她看不到自己的脸有多红,只是垂眸敛息,感觉快要烧起来似的。 可方喻同却什么都没说,也装作没看到。 只是唇角的笑意更加明显,却不戳破,颔首望着她巴掌大的小脸,水光流转的琥珀色眼瞳,忽而笑起来。 阿桂不解地望着他,“你、你笑什么?” 方喻同也装作不解地问道:“阿姐,你刚刚在做什么?” “不是你要——”阿桂美眸里顿时泛出更深的疑惑,“你伸手是做什么?” “是要帮你提鱼啊。”方喻同笑容盛极,嗓音清冽,“阿姐,你这一天天的,究竟在想什么呢?” “阿姐真有趣啊。”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100节 方喻同如是评判着,弯腰伸手接过呆如木鸡的阿桂的手上的鱼。 转身走在前面。 背影修长清隽,挺拔如竹,似那天上清风明月,干净明朗得不像话。 对比起来,阿桂羞愧地垂眸,正巧望见身侧一条水渠,里面淌着快要干涸的水流。 她觉得自个儿就像这地上的沟渠,心里头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简直……太不可理喻。 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所以还以为有趣。 若是他知道……若是他知道她那些不可言说的想法,一定会将她视为洪水猛兽,再也不认她这个阿姐了吧。 阿桂吓了一跳,摇摇脑袋,快步追上方喻同的身影。 她什么都没想,他就是和她血浓于水的阿弟。 仅此而已。 …… 为了庆祝方喻同高中会元,阿桂的小院里挤得都快坐不下。 其实也没多少人,只是晏芷怡一家还有林常来了而已,可能是因为阿桂住的院子太小,才显得格外逼仄。 连晏廷都有些不好意思,说要给阿桂换一间院子。 阿桂却推说不用,晏家已经对她格外照顾,她要求不高,这院子住她一个绰绰有余。 说来倒是有趣,晏廷只听晏芷怡说阿桂做的饭菜有多好吃,把他馋得紧,所以阿桂才把菜提回来,他就眼巴巴来小院里等着了,还问有什么能帮忙的。 阿桂哪里敢要他帮忙,自然只能请他坐着,还让本要来小厨房帮忙的方喻同陪晏廷坐着。 方喻同倒好,他直接让晏廷搬了条小板凳在小厨房的门口坐着,然后他自个儿继续在小厨房里帮忙添柴烧火,两人就这么不远不近地说着话。 晏廷坐在小矮凳上,一点儿架子都没有,颇为得趣地左顾右盼了一会儿,又撑着下巴望天道:“老夫还是小时候坐过这样的小凳,如今想来,岁月如白驹过隙,真是半点不饶人呐。” 方喻同用烧火棍扒拉着炉膛里的柴火,轻笑道:“老师,你要不进来烧烧火?你出身,只怕是从来没烧过火吧?” “小同!”还没等晏廷答应,阿桂就轻斥了一声,“不许这样对晏大人,你快请他去院子里坐着喝茶去。坐在这小厨房门口你也不嫌寒碜了晏大人!” 方喻同却无谓地撇撇嘴,反而压低声音道:“那不行,我要是走了,你一人又要洗菜切菜,还要添火烧饭的,多累啊?我看还是把他骗来烧火,然后我帮你淘洗这些食材,如何?” 听得一清二楚的晏廷:…… 第79章 质问 莫不是想享齐人之福? 小厨房里, 炊烟袅袅往上,穿过烟囱,在晏府上空的蓝天白云里穿透出一缕烟霞雾气。 晏廷坐在灶台旁, 慢条斯理地捡起一根根柴火, 扔进炉膛里。 阿桂很不好意思地看着他,又悄悄瞪了方喻同好几眼。 方喻同一双手泡在春寒的水中, 后脑勺却好像长了眼睛,能察觉到阿桂在瞪他似的,语气轻淡闲散地说道:“阿姐,你放心吧, 老师最喜欢干这些活儿了,他在书院还日日都去锄地施肥浇水呢。” 阿桂知道这些,可心底还是有些不太自在。 毕竟是她请他们来吃饭的,可又让人家在这儿忙活, 算什么事。 晏廷哈哈一笑, 点头道是,“阿桂, 你不必在意,这小子什么没坑过我, 这烧火还算客气的,你是不知道他——” 晏廷的话没说完,被方喻同塞了一根刚洗好的青瓜, “老师尝尝, 这个脆否?” “……脆的很。”晏廷咬了一口,嘎嘣脆。 阿桂不敢再听,怕听到方喻同做的什么混账事,她一点儿都不好解释。 晏廷他们一家都喜欢吃甜口的, 所以阿桂今日准备的饭菜也都偏甜。 甜烧白、糖醋小排、红烧黄鱼、橙香叉烧、甜酱萝葡、雪冻杏仁豆腐、千层油糕、果仁蜜饼等等…… 滚水将猪皮烫尽,再将猪肉煮到七八分熟,切成极薄的片,淋上糖油,盖到糯米上。 阿桂动作行云流水,干净利落,随着最后一道甜烧白出锅,今儿的一桌子菜都做得齐全,摆在小院露天架起的圆桌上头,霞光灿烂浮动,映得这些普通家常的菜肴都成了山珍海味的模样。 晏廷早就遣小厮去打了京城里最好的那间酒坊里头的酒。 望着琳琅满目的菜肴,他反倒先小口抿起酒来,只是很快又放下酒杯,叹道:“喝惯了阿桂酿的酒,连这妙酒坊里头出来的酒都好似缺了什么味道。” “是用心的味道。”方喻同伸出手去,也想端一杯,“老师,我阿姐的酒可都是她费劲心力酿的,哪里外头这些随随便便一年能出好多坛的能比?” 虽然他在夸她,但阿桂还是用木箸拍掉了他的手背,“不许喝酒。” 见到方喻同规规矩矩收回手,还真不去拿,晏廷哈哈笑道:“你这小子,总算见到你被人管着的样子了!阿桂你是不知道你这阿弟啊,在书院里那叫一个无法无——” “老师,吃肉。”方喻同弯了弯唇,露出十分乖巧的笑容,敬上一块甜烧白。 晏廷笑着给他面子,没有再说,而是夹起碗里的肉。 白肉的油脂晶润剔透又诱人。 薄肉片上还沾着些许糯米,浇着糖油,放入口中,柔顺缠绵的口感悱恻,一股酣甜萦绕在舌尖。 好吃得晏廷不由眯起眼,胡须耸动。 半晌,才感慨道:“以前只知阿桂的酒酿得很,没想到她的菜也烧得如此好!小同,你可有福气啊!” “是挺有福气。”方喻同勾唇轻笑,不知想到什么,眸光里似有轻快的笑意流转起来。 阿桂被他这样盯着笑,莫名有些心慌,垂眸夹起一块杏仁豆腐。 这豆腐不是买来的,是她起早亲手做的,陈爷爷教的手艺还在,做出来的豆腐格外嫩,还有一股清香。 这时,晏夫人忽然不明就里地问道:“对了,小左呢?怎么不见他?” 晏廷偏爱方喻同,可晏夫人却更偏爱左晔春一些,她这个年纪的,都更欣赏左晔春那翩翩公子温润如玉的气质。 晏夫人这话一出,倒像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阿桂指尖微滞,长睫轻颤。一时说不上来。 方喻同眸光有意无意地掠过那双温软明澈的琥珀色瞳眸,而后轻笑道:“左师兄又去未来岳丈家吃饭去了。” 晏廷也不大清楚状况,抿了一口酒,嗟叹一声道:“姜世鸣那个老东西,精得很,小左可别被他算计欺负就好。” 方喻同微眨了下眼,以茶代酒敬晏廷道:“老师就放心吧,你带出来的学生那都是小狐狸,哪能被人算计欺负?” 晏廷气笑,给他碰杯,酒盏里溅出一两滴酒水凝成的花儿,“我看就只有你才是小狐狸!赶紧给我中个状元回来,到时候咱们喝个不醉不归!” 他也知道方喻同和阿桂的约定。 殿试过后,才能饮酒。 方喻同点点头,又给晏廷满上一杯,“老师今儿也喝个尽兴,我陪你。” “你陪什么,我不用你这喝茶的陪。”晏廷已经微醺,拿起酒杯对着林常道,“他没用,只能喝茶,小常,你陪老师吃酒。” 林常一直在旁边默默无闻夹菜扒饭,忽然被晏廷点名,颇有些受宠若惊。 他局促无措地端起酒杯,才发现里头是空的。 然后又给自个儿倒酒,慌张得差点把酒杯掀翻。 方喻同轻笑着按住他肩膀,“你慌什么?叫你吃酒而已,又不是要吃了你。” 他修长白皙的指尖拎起酒壶,从容淡定地给林常满上一杯,“喝吧。” “……谢、多谢。”林常声音如蚊子般呐呐道谢,重新端起盈满的酒杯,和晏廷碰杯道,“这杯敬老师——” 清脆的酒盏相撞声中,林常话还没说完,晏廷就直接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后,晏廷才摆手道:“咱们不说那么多虚的,吃酒便是!” 林常重重点头,也学着晏廷的模样,一饮而尽。 只是因为他喝酒并不多,这酒又烈,惹得他很快便呛到咳嗽起来。 不多一会儿,就直直趴在桌上,紧闭双眼。 一杯倒。 晏芷怡有些目瞪口呆,“他酒量这么差,自个儿不知道吗?为何要一口闷?” 方喻同耸耸肩,抿口清茶,无奈道:“大概是因为喜欢吧。” 晏芷怡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酒量不好却喜欢喝酒的人倒是很多,比如我爹。” 晏廷轻咳一声,瞪她道:“胡说什么呢!有这样说自个儿爹爹的吗?!” 晏芷怡一点儿都不怕他,朝他做个鬼脸道:“现在有啦!” 晏廷继续吹胡子瞪眼,“女孩子家家的,一点儿都不温柔娴淑,多和你阿桂姐姐学学!不然你这样,我还真担心你以后嫁不出去!” “哼!嫁不出去你就养我一辈子!待在爹娘身边也挺好!”晏芷怡吐吐舌头,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阿桂在旁边听着她们父女二人斗嘴,悄悄露出了向往的浅笑。 若她爹就在身边,此时此刻,又会是什么景象呢……? 晏廷又灌了一口酒,越发上头,脸颊都已经泛红。 他想起明明自家女儿好像是喜欢方喻同这小子的,怎么最近,反而没了什么动静? 晏廷迷蒙惺忪的双眼在晏芷怡和方喻同两人之间来逡巡几下,然后忍不住说道:“小同,你看看小左以后都有了着落,你这一直孤零零的,老师不由有些担心啊。” 方喻同轻哼一声,抬起下巴道:“我哪孤零零的?我不是有我阿姐么?……老师你怎么不担心小常?他也孤身一人啊。” 他拉出林常当挡箭牌,林常却醉醺醺地趴在桌子上,黝黑的脸涨得通红,不省人事。 晏廷眯起眼,摆手道:“小常我不担心!我就担心你!你说你不提前定一个,万一到时候殿试,圣人看中了你,要你当个驸马什么的,你是拒绝还是不拒绝呢?” 方喻同轻笑着,不置可否道:“我这样的,圣人瞧不上!” “不行!我不允许你这样瞧不起自己!”晏廷脸色一板,拍着方喻同的肩膀说道,“还是提前说个人家好!老师觉得,你很不错,不如你给我当女——唔!” 晏芷怡捂着晏廷的嘴,小脸微红,急得跺脚,“爹!你喝醉了!” “没醉……我没醉……”晏廷咂着嘴,渐渐醉晕过去。 方喻同扶额,帮忙抬起晏廷,无奈道:“阿姐,我先送老师回他院子里歇息,说了他酒量不行的,还非要喝这么多。” 阿桂:……难道不是你一直在给他倒酒吗?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101节 她有些奇怪,总觉得方喻同是故意把晏廷灌醉的。 但她拿不出证据来。 晏廷和林常都被抬了回去,晏夫人和晏芷怡也忙着回去照顾醉酒的晏廷。 庆贺的宴席就这么散了。 饭菜已冷,清月无辉。 阿桂等方喻同回来后,轻声问道:“你吃饱了么?要不要我再将这些菜去热一热?” “早吃饱了。”方喻同弯着唇角,推搡着阿桂回屋里,“阿姐,院子里不用收拾,我已叫了丫鬟过来,她们会弄干净的。” 阿桂睨他一眼,“如今还在晏大人家里,你倒指使起他家的丫鬟来了。” “先熟悉熟悉,等我殿试中了状元,再叫皇上给我赐个宅邸,到时候肯定有不少丫鬟需要差使。”方喻同神色自若,从善如流道,“阿姐你也得提前习惯,到时候一大帮子丫鬟等你使唤呢,什么事你都不需要自个儿做了。” 阿桂无奈失笑,“我肯定不能习惯的。” “没事,到时候我帮你习惯。”方喻同笑着,不以为意地耸耸肩,将她摁在屋子里的软凳上,“总之,等以后我把陈爷爷也接过来,你们俩就在家中享清福便是。” 两人刚说了几句,外头就传来左晔春清冽温柔的声音。 “阿桂姑娘可歇下了?我有话要同你说。” 方喻同脸上原本还清浅的笑容顿时沉下去,眸光冷冷,抵着门嗤笑道:“左师兄不是都攀上了姜家千金么?还来同我阿姐说什么?莫不是还想来享齐人之福?” 第80章 祈福 要让她死 屋内烛火几度摇曳, 灯芯快要燃尽。 阿桂若有所思地望着门外模糊的身影,有些出神。 “阿姐,我去将他赶走。”方喻同见她不作声, 深邃黑眸里闪过一丝阴霾, 直接替她做了决定。 “不用了。”阿桂拉住他的衣袖,低声道, “小同,你先回去歇着吧。” “可——好。”方喻同神色莫辨地应下,推开门,左晔春就站在门口等着, 还是那袭白衣,眼角眉梢数不尽的风流温润。 方喻同淡淡瞥他一眼,眸光甚冷,直接离去。 左晔春自知理亏, 没说什么, 看向屋内站着的阿桂,随即愣住。 见她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在夜色中显得很是柔和, 还是寻常那副样子,好像一点儿都不生他的气, 温柔又美丽。 左晔春心头愧疚更深,他抬脚,想要踏进去, 却又听见阿桂轻声道:“左郎君还是莫要进来了, 已是夜深,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实在不妥。” “……抱歉,是我唐突了。”左晔春暗自懊恼,他也是太过心急, 才会将这些礼数都暂时抛之脑后,“我就站在院子里。” 阿桂似有若无地应了一声,那软软糯糯的嗓音轻不可闻,飘散在夜色里。 左晔春远远盯着她,低声道:“抱歉,阿桂姑娘,和那姜芊的事,我已和她说清楚,想必她以后不会再来打扰。” 阿桂神情仍然清清淡淡的,她望着夜色中他的白袍胜雪,一时不知该回应什么。 左晔春半哑着嗓子问道:“阿桂,你没有生气吧?” 他的声音裹挟着夜色而来,显得格外温柔。 若仔细听,还能察觉出他藏起来的一丝小心翼翼。 阿桂目光澄澈望着他,嗓音婉转柔糯,“我没有生气。” 说实话。 阿桂心里有芥蒂,却不至于上升到生气的程度,只是想看看左晔春到底会如何处理这件事。 毕竟,他是她选择的,未来将要共度一生的男子。 虽他对待姜芊的态度有些优柔寡断,但他既然说他已经处理好,那她便信他,这事便算过去。 阿桂不是斤斤计较的人,也愿意给他足够的信任。 望着左晔春挺拔修长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阿桂悄悄掐着掌心告诉自己。 既然她已经答应了他,那就不该再胡思乱想…… …… 回到屋子里,方喻同拿出笔墨,如行云流水般在宣纸上写下一行话。 会元已中,何时安排我们去见人? 写完后,他将那宣纸收起来,望着窗外无边夜色,轻轻叹了一口气。 阿姐,你想要的,我会倾尽一切帮你。 发了一会儿呆,方喻同揉揉困倦的眼皮,又点亮几盏灯烛,拿起手边书卷,再次翻阅起来。 都以为他只是轻轻松松便中了会元,过目不忘,天赋绝伦。 却不知他亦要挑灯夜读,付出诸多艰辛努力。 这个状元郎的头衔,他必须要。 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的能力。 才能让那位大人物对他青睐有加,付出代价拉拢他。 才能让阿姐,得偿所愿。 …… 还有几日就到殿试的大日子。 方喻同、林常还有左晔春几乎都是憋在屋子里不出来,埋头苦读,抓住每一刻光阴。 阿桂除了给他们做好吃的,别的忙都帮不上。 反倒待在小院里总容易担心,胡思乱想。 按方喻同的话来说,他都不紧张,她反倒比他还紧张。 最后晏芷怡也看不下去,拉着阿桂去城郊的庙里头祈福,说给他们求几道平安符。 她能安心,也能保佑方喻同他们几个一切顺遂。 这寺庙里求的符听说灵验得很。 不过阿桂坐在去那寺庙的马车里仍然有些不安,忍不住咬着唇瓣说道:“今日出来没有备好饭菜,小同他……” “放心吧,阿桂姐姐,府里又不是没有厨子。”晏芷怡笑嘻嘻挽着她的胳膊,“你少给他做一顿,不会饿着他的。” 到了庙里,两人求过平安符,又打算留在庙里用过午膳再回去。 捏着那绵实的平安符,阿桂心里头仿佛总算安定不少。 她目光温和地划过不远处,指尖却忽然蜷缩起来。 因为见到不远处,沈青筠扶着一位老夫人正往她们这边来。 看起来,也是祈福过后,打算留在这儿用膳的。 今日正是祈福的好日子,所以这寺庙里络绎不绝的香客来来往往。 阿桂侧过头,不知该对和她有血缘关系的沈国公府到底做什么反应。 可晏芷怡却不了解这些,直接出声唤道:“沈老夫人,青筠姐姐,好巧呀。” 阿桂只好也起身,垂眸福了福身子,算是行过礼。 沈老夫人没接话,倒是沈青筠的目光从阿桂的身上掠过,而后笑着和晏芷怡说道:“我是来替兄长祈福的,他这不是要去参加殿试了么,你呢?芷怡,可是替住在你家的那几位求的?” “嗯。”晏芷怡弯着眸子点点头,还不忘和沈老夫人介绍道,“沈老夫人,这是阿桂姐姐,她也暂住在我们府上。” 沈老夫人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阿桂,嗓音沧桑道:“青筠,扶我去那边坐吧。” 阿桂尽管埋着头,但沈老夫人还是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熟悉感。 阿桂的娘是沈老夫人肚子里掉下的一块肉,自然再清楚不过,光是看她那颔首的眉眼之间,就能瞧出好几分的相似。 那日阿桂露了脸,从沈国公府走后,心中有了疑虑的沈国公自然马上去调查了她的身份。 虽然她的户籍改到了方家,可只要有心人一查,她的身份依旧一清二楚。 所以沈国公府现在基本上都清楚,阿桂和他们之间的关系。 就像是只遮了一层朦朦胧胧的帐纱而已。 只是这帐纱要不要扯下来,沈国公府却还在犹豫。 主要是因为沈国公府的声音太多,一时决定不下,便决定索性到沈青右殿试之后,再来决议。 所以沈老夫人和沈青筠见到阿桂,心头也都有些复杂。 明明有这血缘关系,是该亲近吧。 可又—— 唉,不说也罢。 大家相隔着一张桌子,心思各异地用完素膳,便都各自下了山。 也没有再打招呼。 就连晏芷怡都察觉到了有些不对,在马车上忍不住悄悄地问阿桂,是不是得罪了沈国公府。 可是上回阿桂去做的宴席菜,明明很好,而且圣人晕倒和她做的那道果仁蜜饼也并无关联的。 晏芷怡百思不得其解,阿桂却含糊地应付过去。 邀着她在街市上逛了一会儿,买了些小玩意儿和小吃食。 晏芷怡到底还是小姑娘家,一玩起来,注意力便被吸引过去,没有再好奇这些。 两人逛玩一阵,又坐着马车回了晏府。 并没有发现,一直有两个打扮普通的灰衣百姓悄悄跟在她们身后。 目送着她们进了晏府的门之后,他们俩对视一眼,不着痕迹地在巷子里绕了一圈,钻进了元恺大将军府的后门。 元恺大将军府。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102节 修缮得漂亮精致的一处院子里,一对夫妇正惊慌失措地捧着一封家书。 若阿桂在这里,便一定能认出来,这正是她的二叔二婶。 二叔正懦弱含泪地捧着那家书,“怎么办……三弟快要回班师回京了!” 二婶也是一脸惊恐,但是被二叔扯住了衣角之后,她反而镇静下来,睨他一眼道:“慌什么!这是好事!他回来了,能为我们撑腰,我们的日子岂不就更好了?!你这个蠢东西!一点儿用都没用,就知道哭丧啊!” 二叔确实哭丧着脸,害怕地说道:“可、可阿桂也在京城,当时我们可是和他说,阿桂已经没了的。” “是没了。”二婶眼中露出怨毒的光芒,心狠手辣道,“她早该没了的!真是祸害遗千年,她一个小孩,居然能好生生活到现在!” “她好歹是我侄女,你、你莫要——” 二叔很怂地维护了阿桂一句,却直接被二婶拧着耳朵问道:“侄女?什么侄女?!你是要你侄女还是要这荣华富贵的日子?!我告诉你,只要你那好侄女见到你的好三弟,把我们做过的事和你那三弟一说,你觉得我们还能有现在这样的好日子过?!” 二叔一个激灵,不敢想象那画面。 这时,那两个灰衣男子已经到了他们的院子门口。 敲过门后,二叔鬼鬼祟祟地过去开门。 两个灰衣男子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一副勒索的口吻,“那小姑娘天天出入都是晏府的马车,身边还有晏廷的千金相随,不好解决!你们若想要她死,至少还得加这个数!” 他比了五个手指。 二婶脸色很不好,阴沉道:“五十两?!你们要真能解决她,可以。” “不是五十两,是五百两。”灰衣男子嗤笑一声,露出森白的牙齿。 二婶的眼睛顿时瞪得像牛一样圆,“五百两!你怎么不去抢?!” 灰衣男子一脚踩在石桌上,表情狠戾道:“老子说五百两就五百两!怎么?你们拿不出?沾着元恺大将军的光,你们俩肯定搜刮了不少好东西,我看这五百两,是不肯拿吧?不肯拿也没关系,那就等着老子把这件事捅出去吧!!” “你——”二婶从来没见过这么嚣张的杀手,直接被气得翻了个白眼,晕倒在地。 五百两,她不是没有,但是一想到要拿出去,这心就像刀子割一样的疼啊! 二叔吓得赶紧去扶她,再加上杀手就在他头顶冷冷地注视着他。 压力太大,紧张得直接哭了,豆大的泪珠全打在了二婶那张尖酸刻薄的脸上,腿软得直哆嗦。 第81章 秋兰 替她道歉 很快便到了四月二十三, 殿试这日。 天还未亮,晏府的马车便到了宫门前等着。 殿试要求应试者们在黎明时分入殿,不敢耽误时辰。 虽然殿试只考策问, 但亦有点名、散卷、赞拜、行礼等诸多繁琐的礼节, 所以这一套下来,也到了将近黄昏时分才见有考生从皇宫里陆陆续续出来。 阿桂是一直在宫门前等着的。 她坐在马车里, 不用风吹日晒的,和在家里等没什么两样。 晏芷怡也叽叽喳喳坐在旁边陪她,便显得更热闹了一些。 随着时间推移,宫门前的车马越聚越多。 阿桂甚至看到姜芊坐着的那驾马车也去而复返。 天还未亮, 送方喻同他们入场的时候,阿桂就看到了姜芊。 姜芊当时只是远远瞧着左晔春,却没有像之前那般上来缠着他,只是模样有些哀怨委屈。 大概是左晔春和她说明白了他的心意, 所以她脸皮也没有厚到继续往上凑。 阿桂发现左晔春没有骗她, 稍稍有些宽心。 可是再次看到姜芊,她又开始疑惑, 不知道姜芊又想来做什么。 她正想着,却见方喻同从宫里走出来。 身影颀长挺拔, 如闲庭阔步,嘴角的笑意轻淡。 只是见到阿桂后,他的笑容放大, 快步朝她走来。 “阿姐。” “考得如何?”阿桂琥珀色的眸子含笑望着他, 笑得格外柔和。 “到时候阿姐便知。”方喻同还卖关子,朝她眨眼轻笑。 不过看这样子,大概是胸有成竹了。 这时候,左晔春和林常也都一前一后走出来。 脸色平静, 但没有方喻同那般轻松写意。 他们心态没有方喻同那么好,面圣之后,在圣人威严的压迫之下,总还有些心戚戚然。 左晔春在人群中很快便找到阿桂的身影,见阿桂也在马车前远远望着他,微微抿起的唇瓣说不出的温柔。 他一双桃花眼酝酿出浅浅的笑意,正要朝阿桂走过去,忽然姜芊带着一位头戴青妇人出现在他身后。 阿桂眉尖轻轻蹙起,那位妇人……似乎和左晔春长得有几分相似。 她心中一突,感觉要有什么事情发生。 那妇人望着左晔春的背影,泪眼纵横地喊道:“春哥儿!我的好孩子!这些日子没见,你怎么又瘦了?!” 左晔春身形僵硬,有些不敢相信地回过头去,“娘……?你怎么来京城了?” 秦秋兰眼角褶子里都是泪,拽着左晔春上下打量着,“儿啊!让娘好好看看,这段日子你一个人在京城,娘真是放心不下呀!” “娘,我不是好生生的么?”左晔春无奈地笑着,转了一圈,“你看看,我全身上下都好得很。” “好!好啊!你考得如何?”秦秋兰又紧张地关心起旁的事来。 左晔春看了眼身后的阿桂她们,面露难色,低声不答反问道:“娘,你如何会来京城的?” “是姜家小姐把我接来这儿的。娘跟你说啊……”秦秋兰拉着左晔春,开始小声嘀咕起来。 左晔春不忘回头又看了眼阿桂,露出抱歉的表情,意思是让他们先走,不必再等他。 方喻同似笑非笑地翘起唇角,掀起马车帘子,摆手道:“阿姐,请。” 日向西斜,黄昏的晚霞染红了天边浮云。 夕光落在阿桂澄净的眼瞳里,显得格外透亮,且轻和。 她说:“走吧。” …… 这一晚,左晔春的娘也住进了晏府。 翌日一早,秦秋兰就站在阿桂所住的小院门口,隔着竹篱笆不停往里头打量。 终于等到阿桂出现,秦秋兰酝酿片刻,而后直接朝着那道端正秀丽的身影问道:“你就是阿桂?” 阿桂手里还端着竹盐,明眸抬起,看到穿着干净青布衫的秦秋兰后,面上挂起清浅的笑意,温软眉眼平和从容。 “伯母好,我就是阿桂。” 秦秋兰打量着阿桂的长相,很干净漂亮,瞧起来是个贤惠温柔的小娘子。 可惜了…… 秦秋兰脸颊清瘦,眼底有着一看就知道吃了很多苦的沧桑,她轻咳一声,手搭在半腰高的门上问道:“我能进来坐坐吗?” “自然,是我该请伯母进来坐坐的。”阿桂含笑的眸子浸在一汪琥珀色的清潭里,走上前去为秦秋兰将门打开,而后说道:“我进去给您泡茶。” “不必了。”秦秋兰扫视一圈,在院子里寻了张石凳坐下,双手交叠于身前说道:“我知道,你与我家春哥儿有情意,但从古至今,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让他娶谁,由不得他。” “伯母,我——”阿桂远山含黛的眉眼似是有了一丝波动。 可她想说的话,却被秦秋兰打断,“你先别插嘴,听长辈说完话,是应有的规矩。若你连这都不知道,还想进我们左家的门?” 阿桂脸上瞬时仿佛凝了一层霜,嘴角清浅的笑意褪去。 秦秋兰轻呵一声,又道:“瞧瞧,长辈说你几句,便拉长脸子给长辈看……罢了,不说你这个,我知道,你模样好,手也巧,性子也温温柔柔的,正是我儿子最喜欢的那种姑娘。” “你送他的护膝他宝贝得紧,成日带着。”秦秋兰先是打了一棒子,又开始给阿桂塞甜枣儿吃,“你挺不错的,若给我做儿媳妇,也不是不可以……” “可我儿子有更好的选择。”秦秋兰虽是坐着,却像居高临下在说话,“他若是娶了你,你能为他做什么?是给他的衣裳绣几朵花儿啊还是给他的早饭多加一个蛋啊?这些,都是没用的。” “但是,他若能找个当尚书的岳丈大人,这官路就大不一样了。” “阿桂,你要是真心喜欢我儿,就该为他的前程着想,不要再与我儿纠缠。” 秦秋兰虽是笑着说话,可却是皮笑肉不笑,那眼神就跟数九寒天的冰刀子似的,毫不留情地往阿桂身上落。 阿桂一直都没说话,静静听她说着。 只是掌心被她悄悄掐出了月牙印,唇瓣被咬出浅白印子,长睫在春日冷风中轻轻颤着。 “你这老妖婆,在我阿姐面前胡说八道什么呢?别脏了她的耳朵。”方喻同冷意十足的声音传来。 阿桂回头一看,他长臂一伸,撑着篱笆跳进来,颀长挺拔的身姿带着一股冷峻的气势。 秦秋兰眼皮子一跳,拍着桌子道:“你喊我什么?你们姐弟俩都这么没规矩吗?!” “我们有没有规矩,用不着你来管。”方喻同咧嘴冷笑道,“你还是管管你儿子,让他莫要总缠着我阿姐才是!” “你说什么?”秦秋兰瞪着眼睛看他。 “听不懂人话吗?”方喻同漆黑的双瞳里写满了嗤笑,“你管好你儿子就行,我阿姐,你没资格说她。” 他挡在阿桂身前,修长高大的影子将她纤弱娇楚的身影全部挡住。 秦秋兰颤抖着手指着方喻同,叉腰骂道:“你个毛都没长齐的你跟我嚷嚷什么?以后我儿可是要当大官的!你敢开罪我?仔细我让我儿子把你们统统抓进大牢里!” “……你儿子没说过吗?我是会元,比他厉害了好几名。”方喻同歪着脑袋,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等殿试放榜,你更加会知道,我比你儿子厉害了十万八千里。” “你——”不知为何,秦秋兰望着他笑起来露出的一口森然白牙,忽然就有些不寒而栗,有点儿说不出话来。 “你什么你?就算你跪着求我阿姐嫁到你家,那也是在痴人说梦。我阿姐这么好,比你儿子还厉害的青年才俊都想娶她,她是想不开还是中了邪,要给你去做儿媳妇?”方喻同嗤笑一声,直接揽过阿桂的肩膀,“阿姐,我们进去,外头冷,不至于和这种人在外头吹风。” 秦秋兰气得咬牙切齿,但他们真的就这么目中无人地进了屋子,再也不理她。 哼!居然敢这么瞧不起她!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103节 等她家春哥儿以后当了大官,看他们还怎么嚣张! …… 屋内,阿桂坐在榻上,纤细娇嫩的指尖互相拨弄着,垂着眸子,久久未说话。 方喻同则自顾自倒了盏茶,小口啜着。 半晌,才道:“阿姐,你莫在意那老妖婆说的话,真当他儿子是什么香饽饽了,谁都争着嫁似的?” 阿桂眸光微颤,温软明丽的面庞露出些许难掩的倦色,“小同,你先回吧,我乏了,想歇一会。” “那我等着,不吵你。”方喻同坐在软凳上,托腮望着她。 阿桂无奈地抿起唇瓣,“你回你屋子去读书吧。” “读什么书?殿试都结束了,还有什么好读的。”方喻同不屑地撇撇嘴,“阿姐,如今等放榜前,好不容易可以松快些,我等你歇息好了,一块上街逛去。” 她低低地“嗯”一声,眸似秋水,蕴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里头。 有方喻同一直陪着阿桂,她的心情渐渐好起来。 秦秋兰说的那些难听刺耳的话,也都被她抛之脑后,没有再在意。 两人来京城这么久,还是头一回在繁华熙攘的京城好好逛了一回。 方喻同买了许多阿桂平日里舍不得吃舍不得买的东西,出手阔绰,也不知道他哪儿来的银子。 两人直到夜色微寒才归家。 远远就看见左晔春在小院门口等着。 月色落在他的白袍上,似镀上了一层光辉。 他歉疚地看着阿桂,眉宇紧蹙,开口道:“抱歉,阿桂,早上不知道我娘出门是要来你这儿,不然我一定会和她一起来的。她对你说的那些话,我替她来道歉。” 第82章 金榜 尚公主 阿桂明眸蕴着春水, 淡淡然望着左晔春,笑意却不达眼底道:“左郎君在说什么,我似乎听不大懂。” 左晔春写满担忧的脸庞轮廓分明, 无奈道:“抱歉, 可她到底是我娘,无论如何, 我也不能说她的不是。” 阿桂面上带笑,眸中清水却似覆了一层霜似的冷,“伯母有什么不是?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左郎君莫不是吃醉了酒, 今日尽说些叫人听不懂的话。” 左晔春感觉到自己的心好像在一寸一寸地沉下去。 他喜欢看她对着他笑的样子,温柔沉静,好似能将他一颗心都化成绵绵春水。 可他不喜欢她现在这样笑。 明明咫尺,却好像隔在天涯两端, 陌生又疏离。 左晔春忍不住握紧了手掌, 被发带束住的青丝在微寒夜风中轻轻拂动。 “阿桂,从前说得那些, 还算数么?” “从前哪些。”阿桂抿起唇瓣,笑容无懈可击, 叫他看不出一分端倪,“左郎君怕是真吃醉了,莫说胡话了, 快回去歇着吧。” 她的琥珀色瞳眸很美, 像是映满了今夜的月色,从容而平静,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可左晔春望着她,脸色却有些发白。 明明她以前, 不该是这样的。 阿桂没有再多说,脚步翩跹从左晔春的身边擦过。 远山含黛般的眉眼始终带着清和的笑容,却又拒人于千里之外。 左晔春愣在原地,半晌回不过神。 来这里之前,他曾想过她无数种反应。 恨他、怨他、骂他、在他面前楚楚落泪…… 可他没想过,她竟是这样,云淡风轻,毫不在意。 还是那副好脾气的温柔模样,却比恨他、怨他、骂他更加让他难受。 锥心刺骨般的,难受。 …… 自那日后,左晔春又来过两回。 阿桂不咸不淡的态度好像让他受伤颇深,只是方喻同脸上的笑容更多,不过也总不见他人影,不知去忙活些什么。 秦秋兰没有再出现,也不知道是左晔春同她说了什么。 不过她若是再来,阿桂也有法子应对。 很快,就到了殿试放榜的日子。 按南国的传统,所有应试者都要去金銮宝殿之上,再由圣人钦点,嘉奖一二,最后才会由礼部誊出金榜,贴在布告栏上。 所以方喻同他们一早就进了宫,阿桂虽然知道他有信心,绝对可以金榜题名,却还是有些担忧。 坐在马车上,仍旧候在宫外。 虽然不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但是等在外头,偶尔能听到里面传出来的些许动静。 天边晕出一道青白的光亮,里头传来悠远飘扬的鼓乐声,这意味着圣人进了金銮殿,即将要开始钦点前三甲了。 阿桂素簪绾发,温柔的脸庞却不自主地浮现出焦灼之意。 紧张得纤细娇嫩的手指都交织到了一块,拨弄着莹润纤长的指甲。 晏芷怡坐在一旁啃着栗子糕,像松鼠似的吃得腮帮子鼓鼓囊囊的,促狭的目光扫过阿桂秋水般的眸子,忍笑道:“阿桂姐姐是担心小同哥哥中不了状元郎,还是担心小同哥哥中了状元郎?” 阿桂心不在焉地应声道:“能中状元郎自然是好的,我作甚要担心他中了状元郎?” “中了状元郎是好。”晏芷怡舔了舔嘴角的酥皮,笑嘻嘻道,“可若是太好,小同哥哥被圣人看上当驸马郎可如何是好?我可是知道,有好几位待嫁的公主,圣人正在替她们挑选如意郎君呢。” 阿桂心中莫名其妙地紧了紧,忽然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蔓延在心尖上。 可面上,却是浅淡得很,没有半分波澜的说道:“他若能尚公主,也是他的福分,是圣人的恩典,是件好事。” 晏芷怡探究地看了阿桂两眼,看不出什么端倪,只好沮丧地捧着栗子糕继续啃。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唉,真真是人生悲剧。 晏芷怡郁闷地想着,罢了罢了,不如吃糕。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果然宫里有小太监跑出来唱道:“报!陛下钦点贡生方喻同为状元郎!三甲已定,金榜将出!” 阿桂和晏芷怡对视一眼,都露出激动的笑容。 状元。 小同真的成状元郎了,阿桂反倒还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如在梦里,如坠云端。 也不知道方秀才在天之灵,是不是也在微笑。 阿桂欢喜地攥紧指尖,等在马车里,忍不住问道:“芷怡,你想吃什么,待会儿我做。” “阿桂姐姐该准备小同哥哥喜欢的吃食才是,我都可以的。”晏芷怡也嘿嘿傻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方喻同能中状元郎,她爹一定高兴坏了。 爹高兴,她也高兴。 晏芷怡笑得合不拢嘴。 阿桂眸底含笑,唇瓣翘起,掀起马车帘子往外看了一眼。 “他们应当快出来了,等小同出来,问问他想吃什么。” “好呀。”晏芷怡也翘首以盼。 果然没多久,大批应试者就都出来了。 有金榜题名,摇头晃脑,意气风发的,也有名落孙山,长吁短叹,灰头土脸的。 晏芷怡一眼就看到了林常,因为他皮肤最黑,夹在一堆应试者里头,也格外显眼。 “小常哥哥!你中了么?”晏芷怡朝他招手问道。 林常的表情没什么起伏,一直木木的,实在看不出他考得到底是好是坏。 直到他走近,点头低声道:“中了,三甲传胪。” 晏芷怡拍拍他的肩膀,“还不错呀!你这名次已是发挥得超常,开心一点。” 林常红着脸露出一个情真意切的笑容。 金榜题名,他没笑。 只要她一句话,他却乐不可支。 左晔春也走了出来。 他中了二甲传胪,和刘定是一样的,也就是所有应试者中的第四。 按理说他应该高兴的。 可远远望着阿桂所在的那辆马车,不知为何,他心情沉重,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 他抬起脚,正想去阿桂那边。 可姜芊却带着秦秋兰过来了。 秦秋兰粗犷的嗓门在宫门外响起,大声道:“春哥儿,你要去哪?娘在这边呢!” 左晔春脚步顿住,无奈地回头,直接被秦秋兰拽着离开了,只留下看向阿桂马车那边,深深的一眼。 “……”晏芷怡也听说了左晔春和阿桂的这事儿,轻啐一口道:“我爹也真是的,干嘛让那个老妖婆来我们府上住,讨厌死了,她还把我们府上的一个丫鬟使唤哭了,吃穿拉撒全不自个儿伸手,要了好几个丫鬟过去用,真把自个儿当成什么了,她儿子还没当官呢!” 晏芷怡娇哼一声,“老妖婆”这个词她是跟着方喻同学的。 她觉得很形象,骂起来也很爽。 阿桂全当没听见,转头看向林常问道:“小常,小同怎么还没出来?”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104节 林常欲言又止,好像不知道此事该如何说。 半晌,才低声道:“他单独被圣人留下了。” “哦?圣人留他作甚?我们要等他么?”晏芷怡歪着脑袋,有些好奇。 心中有了不详的预感,但是却不敢说,只是小心翼翼看了阿桂一眼。 阿桂眉尖紧蹙,切切看着林常,等他的答案。 林常看了阿桂一眼,终究还是闷声道:“圣人似乎……想让他尚公主,让他留下来,和几位公主一起用膳。” 晏芷怡深吸了一口气。 好家伙,圣人这是几位公主都请出来任君挑选的意思么? 这是多喜欢他啊? 晏芷怡不敢说话,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阿桂。 见阿桂久不作声,才道:“阿桂姐姐,那我们还等他么?” 阿桂缓了半晌,心口那火烧似的感觉才褪去些许。 她垂下眸,理了理袖口的褶皱,轻飘飘地说道:“等他作甚,他在宫中山珍海味,我们在外头饿着肚子等他么?” “可、可说好了要庆贺的。”晏芷怡赶紧朝林常使眼色。 林常还在酝酿着,紧闭着嘴,不知道要如何劝,有点儿手足无措地回看着晏芷怡。 晏芷怡朝他翻了个白眼,又用嘴型和他比划。 可是林常太蠢,根本反应不过来,继续用懵懂又着急的眼神和晏芷怡交流。 这时,阿桂收起沉默,继续说道:“是要庆贺的,给小常庆贺,也是一样的。” “小常,你喜欢吃什么?我去买来做。” 林常憋了半晌,而后闷声道:“都行……” “好,那我先去,你们坐马车回吧。”阿桂跳下马车,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阿桂姐姐,可以差使婆子去买啊!”晏芷怡想追过去,却被林常拉住了衣袖。 他指了指阿桂瞧起来肩线有些颤抖的纤弱身影,在暮色中像一阵薄薄的晚风飘去。 “别去。” 第83章 宅子 这心思她不该有。 阿桂在街上游荡的时候, 感觉自个儿的魂都不在了似的。 她买了什么菜,走的哪条街,全然没有留心。 心里头乱糟糟的, 翻来覆去想的都是关于方喻同的事。 尚公主于他来说, 是件好事。 他不会拒绝圣人的美意的吧。 若拒绝,那便是忤逆圣意。 他刚当上状元郎, 就拒绝了圣人,以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相反,若是尚公主,使得龙颜大悦, 攀上皇室这门姻缘。 以后前途坦荡光明,自是不必说。 傻子也知道,要怎么选。 阿桂相信,无论哪位公主, 都会愿意嫁给方喻同。 所以, 那他会选个什么样的公主呢? 阿桂才发现,她从来都不知道, 方喻同到底喜欢怎样的姑娘。 只知道他不喜欢什么样的,因为阿桂都眼睁睁的, 看着他拒绝过许多他不喜欢的姑娘。 等他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她便不能再与他太过亲近了吧。 毕竟没有血缘关系, 若是还时常来往, 会让他娶的公主心生嫌隙。 尤其,还是在她心里对他有着不该有的心思的情况下。 是的,不该有的心思…… 当听到圣人给方喻同赐婚的消息之后,阿桂心底那一直懵懵懂懂知晓却又遮掩着的心思宛如被一道晴天霹雳击中。 那不该有的, 丑陋的,难堪的心思,就那么赤.裸.裸地显露了出来。 阿桂不敢相信,她是这样的人。 竟然会可以说是她一手带大的阿弟,动心。 是很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动心。 和想起左晔春时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当时她答应左晔春,心底也没有什么波澜,只是想着若以后和他携手一生,便要对他好。 可小同,她会担心他是否吃得饱穿得暖,会在有人提起他的时候便忍不住跟着笑,会想方设法做些让他开心的事,会在没事的时候想他在做什么。 就算是此刻,她走在人来人往的长街上,心里想象的画面,也是他在殿前的姿仪。 他会拒绝吗? 阿桂心底又一次浮起这样的期待。 只是很快,她又甩了甩脑袋,自嘲地笑了笑。 他拒绝做什么,这样的好事,应该答应才是。 只是为何想到他会答应,心里头就像被无形的手拧住了似的,揪心的疼。 她是他阿姐,也一直是他阿姐。 若他知道她对他有了怎样的心思,多龌龊,多可怕,一定会对她敬而远之,甚至不再相认吧…… 阿桂咬着唇瓣,害怕得紧。 可是又不知道等他带回一位公主来见她,她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大抵会笑得很难看吧。 心和眼睛,都是骗不了人的。 尽管她想一直自欺欺人那样下去,想告诉自个儿,她只是他的阿姐,不要胡思乱想。 可心跳,心疼,都骗不了自个儿。 阿桂攥紧袖口,不知不觉地回了晏府,神游天外般做了一桌子菜。 端上桌,回过神来,才发现大家都在用奇怪的眼神看她。 “怎么了?”阿桂脸色发白,害怕自己那龃龉的心思是不是叫他们都发现了。 晏芷怡一言难尽地看着她,“阿桂姐姐,这个红烧狮子头,怎么是苦的?” 晏廷也放下木箸,碗里还有一块只咬了一小口的鱼肉,“这肉好酸……” 林常也小声说道:“这道蜜饼是咸的。” 因为阿桂把盐当成要放的糖,全撒了。 阿桂秋水似的眸子里露出几分抱歉的神色,“我——” “我知道,阿桂姐姐是高兴坏了。”晏芷怡已经先替阿桂想好了解释。 阿桂低低地“嗯”一声,还没答话,忽然听到小院门口柴门被推开的声音。 “阿姐,我回来了。”方喻同清润的声音随风传荡进来,还带着刚中了新科状元的意气风发。 “阿姐怎么不等我?”他走进来,瞳眸深处含着显而易见的笑意,“阿姐,明日我去街上骑马游行,你可要去看我。” 对上他的视线,阿桂莫名其妙心口烧得慌。 她别开眼,端起桌上的两碟菜就往小厨房里走。 方喻同捡着她的椅子坐下,嘟囔道:“怎么不等我就开席了?阿姐都不疼我了。” 以前无论多晚,阿桂都会等着他一块吃饭。 阿桂听到他小声嘟囔的话,立刻折返回来,将他拿起的木箸也收走,低声道:“这是我用过的。” “知道啊,我又不嫌弃阿姐。”方喻同好似完全不在意地说了一句,又看着满桌子的菜,“怎么好像还没动就收了?” 晏芷怡嬉笑着问道:“小同哥哥,你都留在宫里陪圣人和公主用膳了,还没吃饱呀?” “宫里的山珍海味,这粗茶淡饭自然是比不上的。”阿桂接了一句,将剩下的碗碟也全都收回了小厨房。 晏廷和林常都看出了阿桂的一些不对劲儿,所以都没吱声。 方喻同挠挠头,也觉得奇怪。 不过他心头还有更高兴的事,迫不及待想说,也就没有再纠结这个,反而扣住正要去小厨房的阿桂的手腕,轻笑道:“阿姐,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的掌心温热,灼得阿桂心跳仿佛停了一般,耳边只剩被他拉着跑时,灌进耳朵里的风声。 她想抽回手,可方喻同正在兴奋的劲头上,扣着她的手腕扣得紧紧的,哪会让她轻易挣开。 马车就在门口候着,但是方喻同没有拉着阿桂上马车,而是仍然攥着她的手腕往前走。 阿桂在他拉着,眉尖轻轻蹙起,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小同,你要带我去哪?” “我中了状元,阿姐可高兴?”方喻同不答反问,清润的尾音微微上挑。 “自然是替你高兴的。”阿桂抿紧唇角,轻声答他。 “可是为何我半分都看不出来?”方喻同直接拆穿了她,“阿姐开不开心,我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他直接停了下来,目光幽深如海,却仍然没有松开她的手。 阿桂身子僵直,垂下眼,不敢直视他迫人的目光。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105节 又悄悄尝试着挣脱他的大掌,却无果。 方喻同握着她纤细的手腕,半晌,忽然开口道:“阿姐可是因为听说圣人有意给我赐婚,所以才——” “莫要胡说八道。”阿桂慌张地打断他的话,抬起琥珀色的眸子,轻斥道,“不许在私底下妄议圣人。” “圣人仁慈。”方喻同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地说道,“更何况,我在殿前直接拒绝他的赐婚他都没和我计较,更别提方才这些。” 阿桂发懵似的看着他,双瞳澄澈,满是不可置信的碎光。 “你说什么?” “我说,我拒绝了圣人的赐婚。”方喻同重复了一遍,修长挺拔的身影投在长街青石板上,又指了指,“还向他要了赏赐。喏,就这处宅子。” “阿姐,以后这就是我们的家了。”方喻同直直看着她,目光仿佛有温度。 阿桂眸子微微放大,诧异他胆子竟然如此之大。 不仅拒绝圣人的赐婚,还居然敢找圣人要赏赐。 这处宅子…… 阿桂抬起眸子,望着那大气磅礴的赤木红门,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以后的家,这就是他们以后的家? 可她还有什么脸,和他朝夕相处。 那些不该有的心思时时刻刻都占据着她的脑海。 看见他会心跳,看不见他会失落。 想靠近他,想亲近他。 喜欢闻他身上的味道,沉溺于他深邃漆黑的眸子里。 这些,都不是一个阿姐对阿弟的温柔和疼爱。 她不能接受这样的自己。 甚至,很讨厌。 方喻同站在宅子前,手里拿着一串铜钥匙。 他放开阿桂的手,走上前去将大门打开,脸上挂着清浅的笑意回头看她,“阿姐,进去瞧瞧?” 可阿桂却懊恼、烦躁地咬了咬唇,提起裙摆跑开,消失在了夜色里。 第84章 游街 鲜衣怒马少年时 京城四月, 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 风和日丽,万物复苏,十字长街游人如织, 春风满面。 今日要数新科状元的打马游街, 让老百姓们最为期待。 都知今年那新科状元是一位翩翩少年郎,都迫不及待地涌上长街, 想一睹其风采。 就连街道旁两边商铺的二楼,也都挤满了脑袋。 阿桂咬着唇瓣,梳着乌黑的发髻,眸色动人, 站在人群之间亦是一道惹人注目的风景线。 可她琥珀色的双瞳里,浮浮沉沉满是纠结。 她期盼着看见他打马长街的荣光闪耀,又怕自个儿在那不该有的心思里,越发沉沦下去。 心里一遍遍告诫着自个儿, 快些回去, 在这儿没什么好看的。 可双脚却仿佛黏在了那青石板上,不肯走, 舍不得走。 随着远处传来的锣鼓齐天,隐隐震动, 越发多想要看热闹的百姓都挤了过来。 长街两侧都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阿桂就是想走也没了退路。 她反倒轻轻松了一口气,这样好像更能心安理得地站在原地。 等着看他。 没过一会儿, 就看到了远处编队走过来举着旗帜飘飘拿着锣鼓开道的官兵, 都身着最高规制的礼服。 礼乐齐鸣,端的是无上的排场与荣耀。 每走一段距离,游街的队伍便会停下来唱道—— “永和九年新科状元——嘉宁方喻同!” 阿桂远远瞧着,见她亲眼看着一日日长大的少年一袭红衣, 英姿勃发,鲜衣怒马而来。 人群迎着他的方向,高声呼和着。 那个少年,她一手养大,终是长成了惊艳绝伦的模样。 有些欣慰,又有些陌生。 他身后是空旷悠远的蓝天白云,有金灿灿的光束透过云层落在他的发丝和长靴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柔和而璀璨的金边。 那红衣上的鹤像是快要挣开翅膀飞起来,光泽流转,鲜艳夺目。 光是这样看着,就不知长街两侧有多少小姑娘红了脸,动了心。 好久都没见过这样俊朗好看的状元郎。 胆子大一些的,从备好的花篮里捧起一簇簇姹紫嫣红的鲜花砸在他的马前。 见他这样受追捧,阿桂悄悄攥紧指尖,直到他从她前边经过,背影渐渐远去,她仍暗自失神。 …… 等到新科状元郎游街的队伍走远,这条长街上围观着的百姓们也就散了。 有些还没看过瘾的,又赶脚追着往下一条街去了。 原本还热闹着挤得水泄不通的长街,顿时冷清许多。 阿桂没有再追,颇有些失魂落魄的街上游荡着。 心里头仿佛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有只小人说,他和她又没有血缘关系,她便是喜欢他,又如何? 又有只小人说,她是他的阿姐,不是亲姐,胜似亲姐,她怎能对他有这样龃龉龌龊的心思,说出去,都难见天日。 两只小人东一句,西一句,扯得她脑子里乱糟糟的,头疼欲裂。 阿桂走了很远,从城东逛到城西,又回到晏府。 脑子里还是没有决断,反倒吵得更凶,头疼得更厉害了。 刚进小院,阿桂就看到晏芷怡脚步匆匆朝她走来,“阿桂姐姐,不是去看小同哥哥游街了么?怎的这么晚才回来?他游街都结束好些时候了。” “我没有去看他游街。”阿桂喉咙发紧,下意识否认着,“我、我是去寻我一位好友说说话,玩了大半日。” “原是这样。”晏芷怡弯眸笑笑,“回来就好,不然我还不知道你出什么事了呢。” “我都这么大了,京城早就已经熟悉,不会有事的。”阿桂嗓音轻软,安抚两句,只是推门走进屋子里时,却愣住了。 屋子里空得像是没有住过人,她的东西,不知何时都已消失不见。 明明今早她出门时,一切都还是好端端的。 “阿桂姐姐,你在找什么?”晏芷怡跟了过来,歪着脑袋,好奇地问。 “我的东西呢?”阿桂轻蹙起眉尖,愣愣地看着。 “阿桂姐姐,你屋子里所有东西都已经收拾去新宅子了呀,圣人多看重小同哥哥呀,给他赐了那么大一个宅子。”晏芷怡找了把椅子坐下,有些羡慕地说道,“你走后没多久,小同哥哥就遣人过来把你的东西全搬了,说提前把那边给你收拾好,到时候阿桂姐姐只要过去便能住,真是一切都安排得十分妥帖,不需要阿桂姐姐操一点儿心呢。” 方喻同有了新宅子,阿桂自然要跟着搬过去住,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 晏芷怡一点儿都没觉得奇怪,只是有些遗憾,“可惜以后不能每日都见到阿桂姐姐,也不能吃到阿桂姐姐做的饭菜了……” 阿桂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咬着唇瓣说道:“那,我要不还是住在这儿,每日给你做好吃的吧?” 晏芷怡一愣,旋即摆摆手,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用不用,阿桂姐姐还是搬去新宅子吧!” “……不是说不欢迎阿桂姐姐住在我家啊!我、我只是觉得小同哥哥更需要你照顾!”晏芷怡连忙又解释,说完一长串话,才舒口气,随后小心翼翼又期待地看着阿桂。 两人正说话时,小院门口忽然传来了方喻同的喊声。 “阿姐,新宅子已经收拾熨帖,我来接你回家了。” 光是听到他清冽如泉水的声音,阿桂就有些僵直了脊背,不知该作何反应。 还是晏芷怡拉着她跑了出来,随后将她往方喻同那边推了一下,“小同哥哥,以后我不能日日见到阿桂姐姐了,你要照顾好她呀。” “还用你说?”方喻同轻笑一声,尾音融进夕阳照得细碎的风里,含着明显的笑意。 他大概是真的很高兴。 有了新宅子,不必再寄人篱下。 阿桂不忍扫他的兴,再则一直寄住在晏府也确实不妥。 无论她如今的心思有多不该,至少,她还是方喻同的阿姐,住在他的宅子里也算不得什么。 只要她不说,不显露,那她在他眼中,就永远是他的好阿姐。 和晏芷怡道别后,阿桂坐上了方喻同来接她的马车。 他端正地坐在她对面,漆黑深邃的瞳眸里含着笑,一直望着她。 这样单纯而简单的他,心思永远遮掩不住的他,让阿桂越发想逃。 他怎么会知道,他尊重爱护的阿姐,居然会对他…… 阿桂不敢想下去。 害怕让他失望,害怕被他抛下。 阿桂紧紧掐着掌心,垂着眼,胸口像火烧一般,慌张忐忑。 方喻同坐着也比她高出一大截,视线往下也只能看到她乌亮发黑的发髻,还有娇俏琼丽的鼻尖。 他弯起唇,眸光深邃,“今日阿姐没去看我骑马游行?”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106节 阿桂下颌微收,低低应了一声,“嗯。” “听说,阿姐去寻好友了?”方喻同要笑不笑地继续问着,好像漫不经心,可却又将一个个字咬得十分清晰,仿佛是敲在阿桂的心尖上。 在她听来,是他的质问—— “阿姐在京城有好友么?我怎的不知道?” 阿桂没想到,晏芷怡什么都同他说。 她压着声线,无奈解释道:“是新认识的好友,你不知道。” “嗯?”方喻同微微抿起嘴唇,神色晦暗不明地说道,“看来,是我这些时日对阿姐的关心不够。” 他的声音轻淡,存在感却极强。 像是拿着一支羽毛在挠她的耳廓,叫人很不自在。 阿桂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子,不好应声,也不好解释。 颜色漂亮的唇瓣被咬出了淡淡的白印子,她才轻声说道:“我乏了,等到了再叫我吧……” 说罢,她阖上眼,仿佛找到了逃避的理由之后,连呼吸都变得顺畅不少。 方喻同还是那个听话的阿弟,她说乏了之后,果真就没有再开口。 只是阿桂明明闭着眼,却仍能感觉到他的视线似的,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浅浅的墨香,心跳也不争气地渐渐加速起来。 共处在这逼仄的马车车厢里。 阿桂免不了胡思乱想许多,也不敢动弹。 等到马车晃晃悠悠停下来,她只觉浑身都酸痛不已。 迫不及待睁开眼,只见方喻同已经跳下车去,朝她伸出皙长且骨节分明的手掌,“阿姐,我扶你。” “不必了。”阿桂哪敢碰他的手,别开眼,从马车的另一边跳下去,佯装镇定地往里走。 可却因为天已经黑了,又不熟悉这新宅子,所以没看见脚下那一块石阶。 再加上她本就心里慌张,猝不及防被绊倒,低低惊呼一声。 随即,一个清瘦而有力的怀抱,接住了她。 第85章 丫鬟 躲他 阿桂猝不及防跌进方喻同的怀抱里, 仿佛铺天盖地都是他的气息,快要将她吞噬。 阿桂心跳仿佛停了一般,潋滟秋眸中满是震惊与心悸, 藏在袖口中的指尖颤得不像话。 “把灯点上。”方喻同不着痕迹地松开刚站稳的阿桂, 声音清冽,狭长漆黑的眸子淡定从容。 只有微勾起的唇角藏在深邃夜色中, 无声地出卖了他。 宅院内,两侧的灯盏依次被点亮,火光几度摇曳。 映红了阿桂温柔沉静的脸庞,也映着方喻同微抿的唇角和十分好看的下颌线条。 还有眉眼弯弯, 灿然笑开的两位圆脸丫鬟。 她俩刚收起火折子,站在灯下,齐齐福身盈然道—— “芦叶见过姑娘。” “汀州见过姑娘。” 阿桂下意识看向方喻同。 方喻同解释道:“阿姐,这是我找来伺候你的丫鬟, 以后有什么事你都差她们去做便是, 不必再累着自个儿。” 阿桂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心,就见那芦叶汀州两位丫鬟走过来, 一人扶着她一只胳膊往里头走。 “姑娘,您住的玉桂小院我们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了, 只是有些家什摆设还要听姑娘的,毕竟是姑娘住的,要合您心意才是。” 阿桂颇不自在, 她从小到大, 都没叫人伺候过她。 如今忽然有两个比她看起来年纪还小一两岁的小姑娘为着她忙东忙西的,还真是…… 方喻同走在前头,忽然回眸,淡声道:“阿姐, 这两个丫鬟你若用着不习惯——” 阿桂连忙抬头看他,眸光闪烁,正要点头应是。 可方喻同接下来的话却让她脖子僵直,连眸子都不敢再眨。 他说:“你若是不习惯,那我便将她们俩发卖了,再去买两个你喜欢的来。” 芦叶汀州两个丫鬟自然是吓得花容失色,紧张兮兮地看着阿桂。 阿桂不敢再拒绝,只好应道:“她们很好,不用换。” 芦叶汀州这才长舒了一口气,都不敢抬眼再看方喻同。 原以为这年轻俊朗的状元郎是个好相与的,却没想到被买来的第一天就差点被发卖了。 还是跟着温柔漂亮的阿桂姑娘好。 又走了几步,阿桂发现芦叶汀州似乎挨得她更紧了,颇有种把她架在中间快挤得呼吸不过来的架势。 她猜着是不是夜里冷,这两个小丫鬟都穿少了衣裳。 所以之后又给她们多拨了些银钱裁了两身厚实些的春衣,不知不觉让这俩小丫鬟对她的感激又多了几分。 …… 来新宅子的第一天,方喻同没有带阿桂多参观。 只送她到她住的小院门口,说了句“阿姐好生歇息”便回了。 阿桂驻足仰头,看到小院牌匾上写着“玉桂”二字,那清瘦有力的笔迹,正是方喻同亲手题的字。 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准备的这些。 玉桂。 喻桂。 阿桂拐着弯儿想到了他的名字和她的名字叠在一起,脸不自觉有些滚烫泛红。 胸口扑通直跳,又暗骂自个儿胡思乱想什么。 明明是毫不相干的事情,玉桂只是茶树的一种而已。 她居然也能想到他的“喻”和她的“桂”叠在一块,真真是要疯了。 阿桂长睫在晚风中微微颤动,用力掐着指尖。 芦叶是个心细的,有些疑惑地侧头看着阿桂,“姑娘,是不是这牌匾有什么问题?” 汀州也顺着阿桂的目光往上瞧,不解道:“有问题么?这是方大人亲自题的字,我挂上去的呢!” “……没什么问题。”阿桂连忙垂眼,快步迈进门槛。 夜色浓重,只有芦叶提着的一盏四角油灯照着,所以院子里的景致看不大清楚。 阿桂也无心看。 汀州扶着她到屋子里,拿出火折子把屋内的四周和桌上的灯盏都点亮,顿时屋内亮堂堂的,能看出用心且精致的装饰。 “姑娘,屋内这些东西这样摆着可好?”芦叶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声。 这些东西都是早上方喻同差人去晏府阿桂住的小院里搬过来的,芦叶和汀州拾掇了一天,才重新分门别类地放好。 不过家具摆设都是重新买来的,方喻同给了她俩银钱,让她俩全权负责。 阿桂不太在意这些,且这俩小丫鬟的眼光其实不错,屋内陈设都还挺典雅古朴。 只是她刚坐下,芦叶就给她倒了热茶送到嘴边,汀州则去端来了装满温水的铜盆,拿着帕子给她净手擦拭。 阿桂实在不习惯这样,蜷缩着白皙细嫩的指尖,温声道:“我自己来吧。” “那可不行的。”芦叶将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姑娘,你就安心让我们伺候您吧,不然的话,方大人要发卖了我们的。” 汀州也是双眸紧张而害怕地看着阿桂,一脸担心。 阿桂不好再说什么,只道:“若有用得着的地方,我会叫你们的,这喝茶净手的事儿,我自己能行。” 芦叶脑子灵活,眼睛珠子转了一下,马上道:“那我先去给姑娘铺床,您今儿刚搬来,只怕睡不习惯,我给您熏一炉安神助眠的香吧?” 阿桂点点头,又看到汀州在一旁急得小脸泛红,却又找不到什么旁的差事好做。 她微抿起唇角,只好柔声道:“汀州,你去帮我弄些热水来吧,我想沐浴。” 汀州好像立刻找到了主心骨似的,眼睛泛亮道:“好的姑娘,我这就去!” …… 搬到新宅,阿桂住的院子大了许多,屋子也大得不像话。 甚至外屋还有了伺候她的丫鬟一直守着。 所以第一晚,阿桂自然睡得不安稳。 翌日一大早,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就看到帐幔外,朦朦胧胧出现一道人影。 阿桂慌得眸子放大,忽而听到芦叶清甜温和的声音,“姑娘,您是不是醒了?我给您送热水进来?” 阿桂有些恍然,是芦叶,方喻同给她买来的丫鬟。 如今,已经不同往日,这一切,都不是梦。 她刚坐起来,汀州也打起帘子走进来,“姑娘,方大人来了,说若是您起了,便想和您一同用早饭。他待会儿还要进宫面圣。” 阿桂眼皮微跳,抬手掐了掐发酸的眉心,又重新躺回去,“我还有些乏,想再睡一会儿,你且让他自个儿用早饭吧。” 汀州点点头,出去回话,没再进来。 阿桂躺在榻上,虽没了困意,却还是翻来覆去,直到日上三竿再去。 宁肯饿肚子,也不愿见他。 可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哪是想躲就那么容易躲过去的。 到了晌午,有个面生的小厮过来传话。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107节 “姑娘,方大人问您中午想吃什么,让小的去买,他待会儿来陪你吃。” 阿桂这才知道,这小厮也是和芦叶汀州她们一块新买来的,名唤沙全,被方喻同留在身边差使。 沙全脸上带着殷勤的笑意,却看得阿桂头疼。 她别开眼,撑着下颌,轻声道:“初来这儿,还有许多东西要买,我就不在家里吃了,我带芦叶汀州上街采买去,逛完再在外头吃。” 沙全笑容变淡,面露难色道:“可是大人下午还有许多事,只怕陪不了姑娘去逛……” 这正是阿桂想听的话。 她心中悄悄舒了一口气,抿起嘴角道:“不碍事的,让他忙他自个儿的事,我们姐弟俩不拘于这一顿两顿的。” 沙全无奈点头,离开了玉桂小院。 他前脚刚走,阿桂便叫上芦叶汀州一块出了门。 生怕方喻同得信后赶过来,要推了他的事陪她逛。 她现在,怕见他。 …… 十字长街,春风脉脉,吹得人心头舒泰,却抚不平阿桂轻蹙的眉尖。 其实阿桂没什么要买的。 她只是想出来透透气,避一避。 可没想到躲了家里那位,却不经意遇到了另一位她不想看见的—— 左晔春。 第86章 喝酒 陪我一起? 左晔春穿着一身青白色窄袖袍, 眉目温润依旧,站在街边,身姿颀长, 芝兰玉树, 惹得不少经过的小姑娘偷偷瞧他。 但他的目光殷切,全落在阿桂身上。 “阿桂姑娘, 好久不见。” 阿桂面容平和,唇角勾出一抹疏离的笑意。 “左郎君可有何事?” 听着她略显凉薄的声音,左晔春仿佛感觉自己的心也在一寸一寸往下沉。 他蹙起眉宇,低声道:“阿桂姑娘, 你是不是在、怪我娘?她说的那些话确实——” “左郎君,你误会了。”阿桂打断他的话,白生生的小脸看不出分毫波动,“你娘是长辈, 我岂会怪她?更何况, 她说的什么话,我也都忘了。” 不怪谁。 因为我俩毫无关系, 岂谈得上怪谁? 望着阿桂轻淡从容的小脸,左晔春悄悄攥紧拳。 他知道, 她是真的被他和他娘伤透了心。 左晔春颤着指尖,哑声问道:“不知阿桂姑娘可有空,去吃杯茶?” 阿桂双瞳澄澈, 带着笑意拒绝道:“抱歉, 左郎君,我刚搬新宅,还要采买许多东西,只怕不得空。” “那改日吧。”左晔春连忙改口, 生怕连改日,她都拒绝。 阿桂福了福身子,朝他温声道:“那我便先走了。” 左晔春痴痴望着她的背影,眸光渐渐暗淡纠结。 她到底...还喜不喜欢他? …… 虽偶遇左晔春,可阿桂的心境却不会因他而起半点波澜。 倒是幸亏了他这一打岔,让她暂且抛却了和方喻同纠缠的那些烦恼,在街市上闲散逛了起来。 正是万花烂漫的时节,许多卖花的小姑娘提着马头竹篮,歌声清脆的在各个街口叫卖着。 牡丹芍药,棣棠木香,都是开得最鲜艳娇美的时候被摘下,洒上晶莹的露水,等着被同样娇美可爱的姑娘们簪到头上。 阿桂见芦叶和汀州瞧得眼睛发直,便买了三朵。 芦叶欢欢喜喜地给阿桂簪上一朵牡丹花,又与汀州互相簪上一朵木香花,开心得不得了。 稳重些的汀州也一直噙着笑意,合不拢嘴。 春日的太阳照得人身上暖融融的。 阿桂逛了一圈,没找到有什么需要采买的,便带着她们去京城里最有名的酥香铺子吃点心。 芦叶捧着一口酥,好吃得眼泪都快淌出来了。 她忍不住感叹道:“姑娘对我们真好,以前我……” 话说到最后,有些哽咽。 汀州闷头啃着栗子糕,没说话,只是眼角也不由自主湿润起来。 阿桂心中微叹一口气,又捏了块一口酥放到她俩掌心里。 她也是苦过来的,虽然没有当过丫鬟,但她知道肯定比她以前还要难,她们才会不得已卖身来当丫鬟。 日子都过得不容易,她自然不会为难她们,反而力所能及地对她们好。 芦叶和汀州从没遇见过这么好的主子,感动得不知该如何说。 …… 逛到黄昏将近,阿桂才带着吃饱喝足的两个小丫鬟回家。 芦叶更亲近她了,像只快活的小鸟,叽叽喳喳在她耳边说个不停。 汀州似乎也激出几抹活泼的性子,话也跟着多了几句。 不过刚到玉桂小院的门前,两人就齐齐住了嘴。 阿桂顺着两人的目光看去,原本脸上轻淡的笑容微微凝固。 只见方喻同懒洋洋地倚在廊下,神情闲散,长腿支着。 与她四目相对,他勾着嘴角,半眯着眼问道:“阿姐逛了一日,累不累?” 阿桂点头,掐着眉心说道:“是有些乏了,芦叶,扶我进去睡吧。” “是。”芦叶脆声应了,扶着阿桂往里走。 方喻同就挡在门前,越靠近他,阿桂的心口就跳得越快。 直到可以闻他身上浅浅的香味时,一颗心更像是快蹦出了嗓子眼儿。 “等等。”方喻同忽然伸手,拦住了她们主仆二人。 他斜瞥芦叶一眼,直接从腰间取下钱袋子扔给她,“去街上打壶好酒来。” 芦叶下意识看向阿桂,好像有些迟疑,在等阿桂的命令。 方喻同嗤笑,神色隐约可以瞧出些许不悦:“怎么?才过了一天,就忘了你是谁买来的?” “奴婢不敢。”芦叶连忙低头,却悄悄攥着阿桂的袖口。 嘴上说着不敢,还是迟迟不肯动身。 汀州也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紧紧扶着阿桂的另一只胳膊,与她沆瀣一气。 趁方喻同在气笑之前,阿桂长睫微颤,轻声道:“芦叶,你去买吧,要最好的酒。” 芦叶这才乖乖应了声,快步离去。 方喻同看向汀州,“你陪她去,多提几坛回来。” 汀州也下意识看向阿桂,直到她点了头,才脚步匆匆去追芦叶。 等她俩走后,院子里安静下来,阿桂感觉自个儿仿佛能听到方喻同的呼吸声,不由放缓了呼吸。 “阿姐,我中了状元的庆功宴,你似乎没给我摆。”方喻同要笑不笑地提醒着,语气里还夹杂着那么一丝似有若无的幽怨。 其实早就摆了,只是那时她以为他马上要当驸马郎,在宫中陪着圣人和公主宴饮,所以就没等他,和晏芷怡她们一块吃了。 想到之前她心里头那股泛酸的醋劲儿,阿桂都仍然有些不可思议。 她竟然,会有像个醋坛子的时候。 阿桂咬着唇瓣,不知该如何作答。 但方喻同已经替她答了。 “择日不如撞日,阿姐今日就陪我喝一顿吧。” 阿桂抬起微颤的长睫,绵糯的嗓音似黄鹂,“就、我我们俩?” “是啊,就我们俩。”方喻同眼神不可名状,似笑,又似在怨,“毕竟阿姐,不是都已经同其他人庆贺过了么?” 阿桂想逃。 却发觉他身子一侧,将她逼得后背抵着廊柱。 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偏偏他还俯下那颀长纤细的身子,长臂撑在柱子上,衣料微微擦过她的耳尖,好像摩擦得生了更多滚烫的热意出来。 他上挑的尾音,像是含了危险的小钩子。 他问她:“为何总觉得,阿姐近日有些在躲我?” 阿桂心里咯噔一声,哪敢承认。 她抵着他的胸膛,目光微颤着迎上他深邃探究的眸光,“没有的事,你怎会这样觉得?” “没有吗?那就好。”方喻同倒是没有太过纠结这事,只是勾起唇角,站直了身子,“既然阿姐没有躲我的话,那陪我庆贺一番总是可以的吧?” “应该的。”阿桂立得端正,喉咙发紧,却强自露出一个温和浅淡的笑容。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108节 她跟在方喻同身后,走进屋内,才发现沙全早就已经摆好了一桌饭菜,早就等着了。 阿桂微微一愣,被方喻同推搡着到软凳边坐下。 他将木箸递给她,“阿姐,拿着。” 阿桂回过神来,连忙接过。 却不小心被他的指腹擦过手心,心里头又激起一片片极不平静的涟漪。 “阿姐?”方喻同探头过来,皙长白净的掌心在她面前晃了晃,自言自语道,“不知阿姐最近是怎的了,总喜欢发呆?” 阿桂再次晃了晃神,朝他轻轻一笑,“没有,只是不知你何时准备了这些。” “都是下午让沙全去你最喜欢的那家小饭馆点的,刚送来,还是热的。”方喻同随口答着,给她的碗里夹了一块金丝酥卷,“阿姐尝尝这个,说是新品,应该合你口味。” 这种酥酥脆脆的小点心,若换了平时,阿桂肯定是很喜欢的。 可现下,在他灼灼目光的垂视下。 她心慌意乱,小口咬着酥卷,却仿佛尝不出味道,也喘不过气。 方喻同也不催她,只是不停往她碗里夹菜。 很快,她的碗里就堆成了小山似的。 她连忙抬手去挡他还在夹菜的胳膊,“小同,不要夹了,我吃不完。” “无妨,慢慢吃,天都还没黑呢。”方喻同唇边含笑,忽然又想到什么,朝沙全使了个眼色。 沙全会意,从侧屋抱过来一个红木盒子。 “阿姐,这是下午左晔春送来的,给你的乔迁之礼。”方喻同嘴角勾着抹意味不明的笑,虽不明了他的意思,但却容易让人沉溺在他过分好看的笑容里。 阿桂慌忙别开眼,扒拉两粒碗里的白米饭,淡声道:“是你乔迁,我只是沾你的光罢了,还要什么贺礼,你替我收了吧。” “阿姐不看看他送的什么?”方喻同懒懒出声。 “不必了。”阿桂端起小碗,指尖纤白搭着,倒真像是毫不在意的模样。 方喻同摆摆手,让沙全下去。 唇角的笑意,不知不觉更明显了一些。 这时候,芦叶和汀州也打了酒回来。 这俩丫鬟也是实在得很,方喻同说多买些,她们就真拎了四坛回来,重得很,都拎得大汗淋漓,面色酡红。 方喻同让她们放下酒就去歇着了,不必留在屋里伺候。 芦叶汀州也确实刚出过汗,都回屋去换洗衣裳了。 屋内只剩下阿桂和方喻同,面前是满桌菜肴,身侧摆了四坛美酒。 烛火刚点起来,微弱的光亮像是可以融进黄昏的夕光晚霞里,温润平和。 阿桂放在桌底的手悄悄攥紧,听得方喻同说道:“本来今日该喝阿姐酿的酒的,但京城没有,就只好喝外头买来的了。” “等天气适合,我便酿一些埋在院子里。”阿桂埋头说话,露出一截微微泛红的纤细脖颈。 方喻同勾唇,眸色漆黑又深邃,“阿姐说过的,等我金榜题名,便可以开怀畅饮。” “嗯。”阿桂如芒在背,却不愿食言,只好硬着头皮应是。 “那阿姐陪我一起喝?” “我不喝。” “嗯?”少年拉长的尾音微微挑起。 “两个人,总要有个清醒的。”阿桂埋头抿茶润着发紧的喉咙,声音极轻极低。 第87章 醉酒 既然要嫁人,那为什么不能嫁我?…… 窗外的天光, 一寸寸悄无声息落下去。 月色不知何时,爬满树梢。 酒过三巡,方喻同眸色仍旧清明。 阿桂却担心得紧, 拦住他又要斟酒的手, 咬着唇瓣道:“小同,莫再喝了。” “今儿高兴, 左右明日又无事,为何不多喝些?”方喻同狭长的眸子微微挑起,微醺之意让他眼底多了几抹碎光,越发惊艳夺目。 阿桂移开眼, 琥珀色的澄澈眼瞳里泛着点点异色,似是咬着字地小声疑惑道:“你怎能喝这么多?” 若换了她,早就醉得不省人事。 可他明明是第一回 喝酒,竟喝了快两坛子酒, 也没见他醉趴下。 若要说是天赋异禀, 千杯不倒,也说得过去。 但阿桂更觉得, 是他从前偷偷喝过酒,还经常喝。 在书院, 或是在别的地方,只是她不知道罢了。 方喻同饮过酒,眸子更显漆黑深邃。 他举起杯盏, 又抿了一口, 弯唇道:“阿姐,今儿高兴,多喝些!” 他又重复了一遍,他高兴。 阿桂唇角微微压了压, 安抚道:“你中了状元是一件高兴的事,阿姐也替你高兴,可也不能太过得意忘形,朝堂之上,要谨言慎行些才是。” 她的说教,他从来都不会嫌烦。 静静听完,他点点头,又抬袖想要斟酒。 阿桂抱住他的胳膊,蹙起眉尖,不由温声道:“小同,这酒凉了,我去给你再温一壶。” 方喻同点点头,眸光发亮似的追逐着她的背影。 唇角始终勾着。 过了一会儿,阿桂捧着白玉酒盏走回来,给他斟了一小杯。 方喻同迫不及待饮完,却皱起眉头,“阿姐,这里头是水。” “是酒,你醉了。”阿桂淡淡看着他,不着痕迹地用身子挡住另外两坛还未开封的酒。 方喻同轻哼一声,忽而凑近,“阿姐,我没醉,是酒是水,我哪里分不清?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他灼热的带着酒气的呼吸全喷在她的脸上。 阿桂心跳仿佛停了一般,脸烧得不像话。 她抬手抵住他的胸膛,别开脸,用纤白指尖蘸了蘸酒盏中的水,再把指尖蘸起的水珠移到方喻同唇瓣上,轻轻润了几滴。 阿桂双眸澄澈,淡声从容道:“你且仔细尝尝,到底是酒还是水?” 她笃定,他是有些醉了的。 虽他眸色清明,面颊皙白,可他若是在平日里,决不会像现在这样,一直望着她笑,笑个没完没了。 阿桂的指尖似蜻蜓点水一般,只在他温软的唇瓣上碰了一下,留下几滴晶莹透彻的水珠。 见他仿佛被她点穴,呆滞着一动不动,只望着她傻笑。 她挑起琥珀色的眸子,又重复了一遍,“小同,你尝尝。” 闻言,方喻同这才抿住唇瓣,舔着嘴角尝了尝。 只一瞬,他唇角勾得更深,染墨似的眸子里翻涌着灼灼的笑意。 “阿姐,是酒。” 水不醉人,人自醉。 “说了是酒吧,阿姐何曾骗过你?”阿桂心中悄悄松了一口气,将那温好的酒盏推到他怀里,“你继续喝吧。” 里面是温水,她随他喝,不会再醉到哪里去。 方喻同笑着接过,不明就里似的,对着酒盏口,仰头饮下。 喉结滚动,有晶莹剔透的水流从嘴角滑落,淌过他的下颌,勾勒出明朗漂亮的线条。 直到喝尽酒盏里的水,方喻同才抹了一把下巴尖,把酒盏放回桌上,“好酒!阿姐,替我把那两坛子酒也都启了,我今日全喝完!” “不能再喝。”阿桂按住他躁动不安的手,忽略掉和他掌心相接时的那股灼热滚烫,她强自镇定道,“小同,时辰不早了,你得回去睡了。” “阿姐。”他一字一顿咬字清晰地喊她,“我今儿高兴,多喝几口,没事的!” “你已经高兴很久了。”阿桂摁住他,“从放榜到今日,也有好几日了,你合该收收心,人不能总是沉溺于过去的荣耀。” “不是的,阿姐。”方喻同陡然抬眼,直勾勾地望着她温柔如水的眼睛。 “阿姐,我不是因为中了状元才这样高兴的,那算什么?”他的视线,他的嗓音,都像有温度一般,灼得阿桂有些心慌的移开眼。 可他清润又炽烈的声音还是随着晚风,清晰又直白地飘进她耳朵里。 “阿姐,我高兴的是另外一件事。” “值得我高兴一辈子的事。” “你想知道吗?阿姐?嗯?”见她别着脸,不答话,他又凑过来,灼灼的呼吸直往她露出的一截雪白细嫩的脖颈上喷。 阿桂身子颤了一下,颇有些摇摇欲坠。 她抿着唇瓣,心跳快得不像话。 她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却直觉她不该听,不能听,不要听。 可他却不等她回答,仿佛迫不及待一般,直接说了出来。 “因为阿姐,不会再嫁给左晔春了。阿姐见了他,不想再理他。阿姐不肯再要他送的东西,甚至连看一眼都懒得再看。”他像在自言自语,又像是故意说给阿桂听。 尾音上扬,欢快喜悦,仿佛恨不得抱起她的腰在原地悬空转上一圈。 幸好,他还没醉到疯成那样。 还只是撑不住脑袋的重量,所以将下巴支在她的颈窝,带着醉意的嗓音和呼吸都轻飘飘地往她耳朵尖子上烫。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阿姐,我好高兴。”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109节 还忍不住伸出手,捻着她发尖的一小撮,轻嗅着她四溢的发香,是桂花味的。 方喻同笑得眼尾泛起浓烈的红色,“阿姐,真好啊,你不会嫁给左晔春。” 四周浮动着浓浓的酒意,阿桂有些喘不过气。 她身子被他压得稍稍弯下去,精致白皙的脸庞露出淡淡的迷惑,“你那么讨厌左晔春吗?” 就着摇曳的烛光,方喻同脸颊俊朗清隽的线条都仿佛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 他半眯起眼,又渐渐要笑不笑地勾起了嘴角。 “左晔春?”他眸色变得深邃而漆黑,“我讨厌他,但也不止是讨厌他。” 他埋在阿桂的脖颈间,一动不动。 只有纤长睫毛微微扫动,划过她细嫩如酥的肌肤,激起一片细小的涟漪疙瘩。 阿桂听到他的嗓音,清晰可闻。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但凡妄图抢走阿姐的,我都极其、特别、非常讨厌。” 这话说得,再明显不过。 阿桂呼吸凝滞,脊背僵直,半晌未动。 还是方喻同扯着她的胳膊道:“阿姐,为何这天地好像在转?你能不能扶我坐下?” 喝了那么多酒,后劲上来,他清明的眸子惺忪许多。 阿桂抿着唇瓣,望着他眼角眉梢因醉酒而倏然多了几分的昳丽风流,一直支着他,她的双腿也有些发麻。 但更发麻的,是脖颈,是头皮。 是他方才那句醉话落入心底,如巨石激起的千层浪。 他说,但凡想要抢走她的,都是他的敌人。 太过偏激,太过极端。 太过不像,一个阿弟对阿姐的感情。 难不成他对她也... 阿桂不敢想下去。 她咬着唇瓣,眸光微颤,为他辩解,也像是在为自个儿辩解。 “小同,阿姐总要嫁人的。不是被抢走,我永远都是你的阿姐。” 这话,她颤着嗓音说出来,在寂寂夜色里,显得格外苍白无力。 方喻同眼尾的红痕仍在,也不知是被什么激出来的。 他抬眸看她,忽而笑出声来。 不说话,只是笑。 跟疯了似的。 酒疯子。 阿桂长睫微颤,别开眼,不愿再和他对视。 可他刚被她扶着坐下,这会儿又忽然站起来,抬手捏住了她的下巴。 “小同。”阿桂警告般的唤他名字,琥珀般澄澈透亮的眸子里似是蒙上了一层薄轻纱。 方喻同置若罔闻,垂眸勾唇,越靠越近,“阿姐,既然你总要嫁人的,那么为什么那个人不能是我呢?” 他这话就落在阿桂的耳边,半哑的嗓音又轻又低,却烧得阿桂全身的血都在往胸口涌。 她不能再自欺欺人,也无法再替他辩解。 他真的,和她一样。 有着那些不该有不该想的...心思。 “阿姐?嗯?”方喻同指尖微微用力,逼得阿桂垂下的眼帘重新抬起,那双水气氤氲的眸子对上他的。 深邃,幽暗。 不可见底。 就像他藏了这么多年的心思,一直藏在不见天日不可见人的最深处。 无人知晓,沉重浓烈。 却都在今日,那么炽热,那么明白的,袒露在了她的面前。 “阿姐...”他喃喃着,脸颊是不自然的潮红,低哑的嗓音缱绻,还带着少年人那一往无前的就算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的孤勇,“阿姐,那个人一定会是我。” “好不好?” 第88章 吻她 杏花春雨 春雨淅沥, 下起来似乎没完没了。 阿桂和汀州都是喜静的性子,围坐在桌旁做着女红,神色从容平静。 唯独芦叶憋不住, 在两人身后转了一圈又一圈, 呜呼叹气道:“这雨也不知何时停,成日在屋子里闷着, 憋得心慌慌的。” 阿桂含笑看了她一眼,摇摇头,抿唇道:“我倒是觉得下雨极好,这雨声多好听。” 安静, 又悠远。 更重要的是,下雨天她可以躲在屋子里,不用见他。 掐指一算,这雨下了七八日。 自那日他醉酒后, 她和他, 也已经七八日没再见过了…… 这一分神,阿桂差点儿戳到指尖。 还好她动作慢, 又被走过来的芦叶看到,眼疾手快地护住了她。 芦叶急得眼睛瞪圆, “姑娘,你还是快些放下针线吧,绣了这么久, 累得眼睛都花了吧?奴婢给你按按, 免得这样漂亮的一双手,这针戳伤了多可惜。” “我不碍事的。”阿桂抿唇轻笑,想收回手。 可芦叶不怕她,反而心疼她。 芦叶拉住她的手腕, 不许她往回缩。 “姑娘,奴婢给你按按也不碍事的,左右闷在屋子里也无事可做,我这女红拿不出手,但这案抚的手法可是一等一的好,不信你试试?”芦叶笑盈盈的,捏住阿桂细白的手腕。 阿桂拧不过她,无奈轻笑了一下,“你这丫头,当真是闲不住的,非要给自个儿找事做。” “姑娘不也是这样么?这叫有其主必有其仆。”芦叶狡黠地眨了下眼,前几日阿桂刚教她的话,转眼就用上了。 “呀,姑娘被虫子咬的地方已经好了呢。”芦叶提着阿桂白净的掌心翻过来看,叹道,“也不知那到底是什么虫子,咬的印儿留了几天才消。” 汀州手里的针线穿过绸缎上的芙蓉花,点头附和道:“幸好没咬出血,不然姑娘怕是得留疤。” 芦叶后怕地应道:“是啊,自从姑娘被咬,我每日都要在屋子里熏好几道香,仔细检查好几回,生怕那天杀的虫子又来咬咱们姑娘。汀州,你也得小心些,虽然咱们没有姑娘香嫩,但架不住那虫子不挑食呀。” 汀州被芦叶逗得笑起来,哪有这样形容的。 阿桂也忍不住睨她一眼,淡淡无奈之后,又抿唇笑开。 她摸了摸掌心一侧,已经消了那红色印记的地方。 好像还在微微发烫。 什么被虫子咬了,不过是糊弄芦叶和汀州的说辞罢了。 说是咬,倒不是说是啃。 被那不要脸的醉鬼啃的。 幸好他还有轻重,没有啃破皮。 可那吮吸出来的印记,还是花了好久才消下去。 就那么明晃晃的在她掌侧停了好几日。 每看一眼,都对阿桂来说是一种不可忽视的折磨。 烫得她耳尖发热,灼得她胸口滚烫。 不得安宁,无法平息。 阿桂悄悄松了一口气,可外头却传来了敲门的动静。 “芦叶——” 阿桂才打算唤芦叶出去瞧瞧,可那人却不请自入,直接轻车熟路的推门进来。 “阿姐。”方喻同掀起帘子走过来,一头长直青丝高高束起,更显得身姿挺拔清隽。 阿桂指尖微颤,放下针线,垂下眼帘,轻声应了一下。 嗓音却是抖得明显,连她自个儿都发现了,随后很快懊恼地咬着唇瓣。 那日醉酒过后,她再没见过他。 她以为他也是再没脸出现在她眼前,可看他今日这所作所为,哪里有羞臊的样子。 只怕那日发生了什么,他都记不清了吧。 “阿姐怎的了?脸有些红,是不是病了?”他淡定从容地走过来,伸手便想要摸阿桂的额头。 阿桂早有防备地起身躲开,走到一旁推开窗牖。 斜风细雨飘进来,湿漉漉的雨丝打在脸颊上,让那滚烫的热意都褪去不少,呼吸轻畅。 “我没事的,只是在屋子里憋久了。”阿桂背对着他说话,有淼淼雨丝落在了她的额发上,却浑然不觉。 方喻同上前一步,漆黑瞳眸里泛出零星笑意,“那正好,我今日正好是来带阿姐出门的。” 阿桂背脊僵直,仰头看了看雾濛濛的天,“下雨天,我不喜欢出去,你知道的。” “是去看望咱爹,你也不去吗?”方喻同勾着唇角,眼底是胸有成竹的神采。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110节 听得这话,阿桂立刻扭头看他,眸光微颤,纤细娇嫩的指尖扶着窗牖,不由暗暗用力。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去看咱爹。”方喻同一字一顿,又说了一遍,“马车已经在门口等着了,想必阿姐——” “走吧。”阿桂已经提起裙摆,匆匆往门外跑。 今日她的长发还只是随意束拢,系上一条浅绿发带,却没有再重新绾发,而是迫不及待,求之若渴地往前跑。 发丝飘扬,彩带拂动,纤细袅娜的背影比那朦胧雨色还要温柔好看。 方喻同唇角抿得更深,回头看了一眼芦叶和汀州,“你们俩好好看家。” 芦叶汀州对他莫名恐惧,连声都不敢吱,默默站在原地目送。 阿桂没打伞,也来不及在意她有没有伞,快要一头扎进雨里,却被方喻同拉住了胳膊。 “阿姐,我帮你打伞。”方喻同撑开一把油纸伞,笑容轻淡而有分寸。 阿桂抬眸望了一眼那画着桃花杏雨的油纸伞,雨珠在伞沿凝成剔透的水珠,半晌才坠下一滴。 她长睫微颤,摇头婉拒道:“这伞太小,且雨也不大,很快就能上马车了。” 方喻同眼尾轻轻挑起,没说话,却执拗地将伞撑到了她的头顶。 阿桂和他僵持了片刻,见他不肯退让,最终还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走进伞下。 比起这些,她更想快些见到她爹。 所以,忽略了心跳如鼓,忽略了鼻尖萦绕着他的味道,她咬着唇瓣,加快脚步,一口气到了宅院外的马车旁。 趁方喻同收伞的功夫,她钻进了马车车厢里。 很快,方喻同也跟了进来。 带着一身湿漉水汽,发丝、眉尖、长睫上都凝着水珠。 还有肩头,更是泅湿了大半。 她眉心微跳,暂时忘却其他,下意识便关心地问道:“你这湿衣裳穿在身上冷不冷?不如回去先换一身吧?” “不必了阿姐。”方喻同黑漆漆的眼瞳像是被雨水洗刷过,越发澄净透亮,映着她白生生的小脸,勾勒出几分清浅的笑意,“只湿了一点,很快就干透了,还是快些去看咱爹吧。” 他那么自然地喊她爹做“咱爹”,神色轻淡闲淡,毫不在意。 可阿桂脸上却烧得慌。 她睨他一眼,眸中水波流转,终究是说不出什么来。 或者说,她不敢同他说太多话。 怕有什么不该说的,不小心说出口。 那份她极力想要遮掩,却快要克制不住的喜欢。 …… 马车内,并不宽敞的狭小空间里,阿桂和方喻同相对而坐,头也埋得越来越低。 望着她似鸵鸟一般想要将自个儿藏起来的模样,方喻同勾了勾唇角,往她那边挪了挪。 阿桂连忙往后仰,直到脊背紧贴着车壁,却还是离他的身子只有咫尺的距离。 她心跳得慌乱,可他却仿佛没察觉到似的,只疑惑地瞥她一眼,“阿姐,你怎的了?” 他极其自然地抬起手,原来是袖口的一片湿了,要放到马车正中的暖炉上熏一熏。 方喻同面对阿桂的姿态神色,都一如往常,似乎只当她是普通的阿姐,没有多余的一点儿旖旎心思。 让阿桂忍不住升起怀疑,就像那晚的醉酒,是一场梦。 她蹙起远山含黛似的眉尖,垂眸凝着他翻摆的袖口,在马车辘辘的车轮声中,终是问道:“小同,你可还记得那晚你...你吃醉了酒?” 方喻同抬眸看了她一眼,复又漫不经心地垂下眼帘,“我醉了么?明明没有,阿姐又诓我,明明只是吃了顿饭,喝了些酒,我便一夜睡到天明罢了。” “你不记得你说了什么?”阿桂压低了声音,放在膝盖上的手掌不由攥成了拳。 方喻同疑惑道:“我说了什么?” 阿桂默了默,仿佛全身力气都泄到了坐着的位子上,抿住唇瓣道:“没说什么,你只是吃醉了酒便睡得极沉,沙全都差点儿抬不动你。” “原是这样。”方喻同勾起唇角,眸光似有若无从她微颤的长睫上掠过,“那我以后少喝些。” 阿桂垂眸点头。 是该少喝些。 免得只有她记得那一场梦。 也只有她受着那无妄的折磨,夜不能寐。 偶尔睡着,午夜梦回。 也全是他眼尾泛红,低下身子想要吻她唇角的模样。 第89章 父女 我女儿居然嫁人了? 京城重牢, 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外围是一圈巨大坚硬的石墙,间隔一炷香的时辰便有表情严肃的两队官兵巡逻,镇守非常缜密。 而重牢内的样子, 大抵寻常百姓们一辈子也没有见过。 潮湿、阴森, 弥漫着一股死亡的臭味。 方喻同刚和阿桂走进去,就紧紧皱起了眉头。 这么脏乱臭的地方, 他不该让她进来的。 可阿桂却浑然未觉,而是一口气往前走,还忍不住压低声和他确认,“是在最里面一间么?” 方喻同点头, 不着痕迹地护着她往前走。 这条过道前后都无人,尽头是琢磨不透的黑,安静幽深得不像话。 阿桂屏着呼吸,虽有些害怕, 可对于她来说, 即将见到好多年不见的爹爹,更让她血液倒流, 心跳加快。 终于,好像到了尽头。 最后一间牢房前, 阿桂颤着指尖,慢慢靠近,终于透过稀薄的光亮, 看到了她一直惦记着牵挂着的亲人。 四四方方逼仄的空间, 像是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牢笼。 阿桂的爹,元恒正坐在一堆稻草上,垂着面庞,手里拿着几根稻草不知编着什么, 嘴里还咬着一根稻草,哼着曲儿。 曲调很好听,带着一股淡淡的忧愁。 听了几句,就萦绕在心头,挥之难去。 “爹——”阿桂握着面前的铁栅栏,失声喊道。 掌心中,铁栅栏的冰凉温度冲击着她,却仍让她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她真的,见到他爹了。 可爹却变了好多。 他的头发已经花白,声音也沧桑许多。 不像是小时候抱着她给她哼曲儿讲故事的那个男人,清亮嗓音里全是闪烁明亮的笑意。 随着他缓缓抬起的脑袋,阿桂发现,他真的老了。 “爹——”阿桂又唤了一声,已经带了明显的哭腔,肩膀微微耸动,一颗眼珠儿颤颤滑过鼻翼。 “阿、阿桂?”元恒慢悠悠站起来,几乎是一步步挪过来,脚上沉重的铁镣发出钝闷的撞击声。 他艰涩又喑哑地喊出阿桂的名字。 就这么两个字的名字,似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一般,全然没有刚才他哼小曲的那股流畅力道。 阿桂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用力捏着铁栅栏的指尖已经泛白,泪珠儿不断从下巴尖儿掉落,砸在大牢阴暗潮湿的地面上。 “真是阿桂。”元恒还一脸在梦中般的神情,迟迟不敢相信。 他掐了一把大腿,随后更加跌跌撞撞地拂过来,直接摔到了地上。 他同样用力地握住铁栅栏,双眼含泪,声音发颤地说道:“阿桂都长成这么大的姑娘了啊……好啊!真好啊!你和你娘年轻的时候,真是一模一样。” 靠得近了,不远处隐匿在黑暗中的方喻同也能瞧清楚他的模样。 虽然他眉眼间已经满是被岁月磋磨出的风霜,但仍然能依稀看出他年轻时的俊逸潇洒。 也难怪,爹娘不好看的话,是不可能生出那么美的阿姐的。 方喻同又看了一眼阿桂肩头耸动的背影,心头有些担忧。 瞧她这模样,想必今儿眼睛是要哭肿的。 元恒并未注意到一直在打量着他们父女相见的方喻同。 他满心满眼,都是久别未见的女儿。 “阿桂,这些年你过得如何?二叔二婶有没有好好照顾你?”元恒并不知道,在他锒铛入狱之后,他心目中的好弟弟好弟妹,变成了怎样的嘴脸。 阿桂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为说来话长。 但她记得小时候,二叔二婶不是这样的。 她爹是庄头,二叔二婶都在庄上找了活儿干,所以对她爹娘,还有她,都是无微不至如春风般温暖的。 她后来也没想到,原来他们竟然那样会装。 这些腌臜事,她此刻不想多提。 和爹见面的每一刻都珍贵,她只想好好珍惜。 父女二人久别重逢,本该有千言万语说不完的话。 可真当面对面的时候,反倒无语凝噎,好像千言万语横在心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111节 “阿姐,时辰快到了。”方喻同走进那稀薄的亮光中,拍了拍正在一直落泪的阿桂肩膀,给她递上一条帕子。 阿桂无言接过,抹了抹脸上的泪痕,可眼泪还是止不住的流。 望着两人熟稔亲昵的动作,元恒心头一震,还含着泪光的眸子逐渐惊恐放大,“阿桂,这是——” “爹,这些事说来话长,等你出去后,我们再好好和你解释。”方喻同朝他笑得温和自然。 这声爹也喊得无比顺畅,愣是让阿桂的眼泪都止住了,回过头来羞恼地睨着他。 不过因为眸底盈盈的泪光还在,所以这回眸一眼,愣是让元恒看出了含情脉脉的味道。 元恒心情复杂,难以描述。 他艰难地看着方喻同,又看了看阿桂,“你们……这……” 方喻同看向元恒,勾唇笑道:“爹,我很快会救你出去的。” 元恒心底正掀起千层巨浪,起伏不定,怔得一时说不上话来。 阿桂咬着唇瓣,似羞似嗔地睨了方喻同一眼,然后朝元恒说道:“爹,我不能在这儿久留,还有许多事情都未和您解释清楚,但您别着急,如今我们就住在京城,等以后若有机会,再来看您。” 这么长一串话下来,元恒就捕捉到了最关键的一句话。 “如今我们就住在京城” 他们都已经……住到一块了? 元恒捂着胸口,像针扎似的,在牢里待了这么多年,除了惊闻妻子去世的噩耗那一日,就数今日,他情绪起伏波动最大。 方喻同却跟没看到他的拒绝似的,还一口一个“爹”,喊得自然又亲热。 “爹,您放心吧,以后我们会常来看您的。” “而且爹,您也在这儿待不了多久了,我会尽快救您出去的。” “爹,我们就先走了,下次再来看您。” 元恒:…… 阿桂没有在意方喻同说这些,毕竟之前方喻同就在她面前“咱爹咱爹”地喊着了。 她只是被方喻同不舍地拉着走,不忘回头看了一眼又一眼。 不舍又心疼。 元恒也心疼。 是自家宝贝女儿就这么被拱走了的心疼。 不知不觉,她都出落成了这么漂亮的姑娘,可他都没来得及看她长大。 她竟然,就嫁人了? 自得知妻子去世后,元恒在牢里晦暗无光地度日,心中唯一记挂的就是女儿阿桂。 这也是他活下去唯一的希望。 可今日一见,他发现一切好像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 哦,不是说阿桂处境糟糕。 毕竟他不蠢,能看得出阿桂穿的衣裳精致漂亮,脸色也好,而且那小子能带着她来看他,想必也是个有能耐的。 元恒觉得很糟糕的只是,他的女儿,怎么就被这小子给骗走了? 他这当爹的。 唉,真是白当了! …… 离开那阴森潮湿的重牢,重新看到淅淅沥沥的小雨和沉沉天色,阿桂仍有些缓不过神来。 方喻同扶着她,微微抿起唇角,轻声问道:“阿姐饿了吗?要去吃点什么?” 阿桂摇摇头,琥珀色的眸子里映着地上的小水洼,仿佛还在沉思什么。 就在他们二人要上马车的时候,旁边停着的一辆马车忽然掀起了帘子,露出沈青右那张光风霁月的脸。 方喻同侧眸看到,要笑不笑地打了个招呼,“沈兄,真是巧啊。” 不过也没接后话,而是继续想扶着阿桂上马车。 而阿桂,则全当没看到。 可沈青右却颔首道:“喻同,不知我可否和你阿姐,单独聊几句?” “这要问我阿姐了。”方喻同侧了侧身子,替阿桂挡住沈青右的视线,温声道,“阿姐,你若是不想与他说话,那便不说,我不怕得罪他的。” 阿桂回过神来,轻蹙起眉尖,拨开方喻同的身子,朝沈青右轻声道:“沈大人有什么要说的,只管说便是,小同也没什么听不得的。” 阿桂明白,方喻同在朝中无依无靠,如今又和沈青右是同僚。 她不想给他拖后腿,让他为了她得罪什么人。 见到沈青右轻皱起的眉头,阿桂补充了一句,“小同他,什么都知道。” 听她这样说,沈青右更是深深望了方喻同一眼,然后才道:“既然是这样,那便找个好说话的地方,再详谈吧。” “好吧。”阿桂语气中颇有些复杂的意味。 尤其是见过她爹之后,她越发不想和沈国公府的人有任何关系牵连。 方喻同眉梢一挑,不置可否地扶着阿桂上了马车。 …… 沈青右所说的好说话的地方,是京城里达官显贵最喜欢去的一家酒楼。 环境清雅幽静,饭菜清淡养生,唯一的缺点就是贵。 方喻同一直想带阿桂来这儿,但是奈何他还只是个小小的翰林院修撰,吃不起这种地方。 今日既有沈青右这样的世子爷做东,好不容易来一回,那他自然是毫不客气地拿着食单报菜名似的念了一长串。 就连阿桂也忍不住拉了拉他的袖子,压低声音道:“小同,够了。” 她既发了话,方喻同便懒洋洋地收了声,抿了口茶水道:“我就吃这些,沈兄呢?” 沈青右还是保持着贵公子的完美无懈的笑容,朝小二说道:“先上菜吧,我不点了。” 小二红光满面地走了,雅间内只剩下阿桂、方喻同和沈青右三人。 小厮没让进来,都在酒楼外等着。 三人都清楚,待会要说的事,不能轻易叫人知晓。 场面安静了好半晌。 阿桂和方喻同都不急不躁地抿着茶,等着沈青右说明来意。 终于,他抿起唇角,笑得风轻云淡地说道:“阿桂,你愿意叫我一声哥哥吗?” 第90章 小心 往事复杂 沈青右唇畔含着温和的笑意, 如脉脉春风般问出这个问题。 方喻同才发现,沈青右这样笑起来的时候,唇角之间还真和阿桂有几分相似。 毕竟是表兄妹。 阿桂直视着沈青右, 佯装听不懂一般, 唇角同样勾起一抹温和的笑意,只是又更多了几分疏离。 “沈大人这话说的, 我听不懂。” 沈青右面上带笑,声音不轻不缓地说着,“你是我表妹这件事,想必你已是知晓了吧。” 阿桂清澈明净的眸子似蕴着一池春水, 没有应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听他继续说。 “你和我姑姑长得的确很像,我小时候见过她。”沈青右嗓音放柔, 目光里多了些对小时候的回忆, “她待我很好,笑起来和你一样柔柔和和的, 像一阵风。” 阿桂抿唇不语,浸在清潭里的眸子依旧看不出什么情绪。 沈青右又道:“其实那日父亲寿宴过后, 我们很快就查出了你的身份,只不过因我要准备会试,后又参加殿试, 所以耽搁了不少时日, 今日才来寻你。” 阿桂白皙漂亮的脸庞笑容清浅,只轻轻“嗯”了一声,算是承认她早就知道了一切。 虽不知沈青右是如何猜到她知道的,但他毕竟不傻, 所以她知不知道不重要,也不必纠结。 他只是又重复了一遍,“阿桂,你愿意么?” 阿桂将一缕碎发捋到耳廓后,微微翘起唇角,笑意却不达眼底,“沈大人,我现在过得很好。” 所以没必要。 沈青右似是早就猜到了一般,并不意外,也不挫败,只是瞥了方喻同一眼,好像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 阿桂淡声道:“小同不是外人,沈大人若是有事就直说吧。” 沈青右放在膝盖上的手攥成拳,紧绷着身子问道:“阿桂,你要小心。” 阿桂不解地看着他,却等了半晌,也没等来他的下文。 像是不打算再说,或者不敢再说。 阿桂轻轻蹙起眉尖,疑惑地看了一眼方喻同。 方喻同耸耸肩,表示他也不太明白沈青右的意思。 只是很快,他倒了盏新茶,放在沈青右的面前。 这是个好法子。 沈青右望了望阿桂温柔沉静的面庞,仿佛还是于心不忍一般,抬手蘸了蘸茶杯里的茶水,用指尖在桌面上飞快写下两个字,又擦掉。 可是看到那两个字,阿桂和方喻同的面色都是一凛,郑重得不像话。 沈青右微微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道:“阿桂,你可是在恨我们沈国公府,怪我们不管你们一家?” 阿桂没应声,垂下的长睫扑簌几下,肤白莹润的模样似萦绕着淡淡的忧愁。 怨么?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112节 或许在刚知道她的身世是有的,可现在已经不大放在心上了。 浅薄寡淡的亲情她早已见过。 沈青右望着阿桂远山含黛般的眉眼,姝色无双的容貌,忍不住又喃喃道:“阿桂,你和姑姑真的...太像了。” 阿桂抿着唇瓣,没有说话。 方喻同往她碗里放了她最喜欢的鳆鱼,她也只是用筷子尖儿心不在焉地戳着,直到戳得细碎,也没有夹起来。 沈青右又将声音压得极低,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提醒她,“就是因为太像了.....所以你一定要小心...他。” 是他刚刚在桌上写下的那个“他”。 阿桂抬起眸子,长睫微颤,好似还是有点儿不敢相信。 可沈青右语气平和又压抑,不像是在说谎,“其实,我们沈国公府也是有难言之隐的,你娘她那么好,自小就是我爹捧在手心里宠的妹妹,若不是被逼无奈,他又怎么可能不管她......” “是不能管,不能管啊!”沈青右仰头闷了一小口酒,神色郁郁,“若是管了,那就是忤逆了他,得罪了他,沈国公府也就彻底完了,你懂么?” “他喜欢我娘。”阿桂艰难地问出这几个字,仍是有些天方夜谭般。 实在是她从前十几年,都像活在尘埃里,是南国普普通通的万千百姓之一。 她从未想过,她娘会和那高不可攀的圣人,有着这样深深复杂的关系。 沈青右翘了翘嘴角,无可奈何又无比冷静地说道:“何止是喜欢,是求之不得、爱而不得。” 阿桂眸光颤颤,纤细娇嫩的指尖捏着木箸,悄悄泛白。 沈青右还在低声说着,“姑姑逃的时候,我已有十岁,是懂事的年纪,所以我知道的很多。你若还想问我什么,便尽管问我。” “我娘为何不——”阿桂问到一半,又息了声,好像问不下去。 可沈青右能听明白她的意思。 他沉闷地说道:“我大概能明白姑姑的想法,她向来都是喜欢自由的,不想做那金丝雀,一辈子囚于他身边,还要同许多女人争宠夺名。” 阿桂低声道:“我娘她喜欢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且你爹,我姑父。”沈青右一顿,轻咳一声,“虽我没当他面叫过他姑父,可我心底是一直喊他姑父的。姑父他虽农户出身,可却生得极好,又能说会道,惯会讨姑姑开心。说实话,当年在京城,我也没见过比你爹还好看的,当时我爹甚至还奇道怎的庄稼地里能长出你爹那样好看的人儿来。” 阿桂怔怔地听着,方喻同却在一旁暗自点头。 可能就是因为爹娘都那么好看,所以阿姐才能生得这般好看吧。 沈青右和阿桂一时都陷入沉默,都在回忆当年阿桂爹娘年轻时的样子。 阿桂努力回忆着小时候的爹和娘,她那时还不知道什么叫好看和不好看,她只是觉得爹娘都像闪闪发光的宝石和花瓶。 这时,方喻同忍不住问道:“若是那么喜欢,那他为什么不把人抓回来?” 这话打断了两人的思绪,都忍不住看向他。 沈青右是意味深长的凝视,而阿桂则是讶异又奇怪的神色。 把人抓回来? 小同怎会有这样危险的想法? 阿桂眸色微凛,却听得沈青右已经先她一步说了话。 “强扭的瓜不甜,大概像他那样的,也不屑吧。” 反倒是方喻同不屑地翘了翘嘴角,“那也没有多喜欢罢了。” “那时,生米已经煮成熟饭,木已成舟,又何必呢?”沈青右不赞同地看着方喻同,随即又想到,“或许,也看在我们沈国公府的面子上,没有再追究,放了阿桂爹娘一条生路。” 阿桂垂下眼,眉宇紧蹙,指尖拨弄着,显然心里已经复杂得不像话。 方喻同要笑不笑地勾了下唇角,好像不打算再纠结这个,只是又道:“那我爹进大牢的事情,又是怎么一回事?” “你爹?”沈青右复杂地看了一眼方喻同,对这个称呼的接受度也不是很友好。 可人家现在和阿桂确实是姐弟关系,喊一声爹,好像又没什么刺儿可以挑。 沈青右一时有些说不上话来。 半晌,他才发现,方喻同这个状元郎,还可以在另一方面赢过他们这些读书人。 那就是脸皮之厚。 都是男人,沈青右自然能看出来方喻同对阿桂存了什么心思,也自然能感觉出方喻同这一声“爹”还有什么别的深层含义。 不然的话,谁会喊“爹”喊得这么迫不及待又藏着高兴和骄傲? 片刻后,沈青右才暂时抛却这个问题到脑后。 虽然他很喜欢阿桂这个表妹,可摆明儿人家现在并不需要他来保护,人家和打她主意的是一伙儿的。 他只好叹了一口气,继续解释道:“当年我姑父入狱的事,我们毫不知情,还是他出了事之后才知晓的,但这其中,肯定有猫腻。我姑父的人品我爹是考察过的,不然他也不可能真放心我姑姑跟他逃了,所以我姑父肯定是被冤枉的。” 阿桂屏着呼吸,忍不住出声道:“那我爹的案子,是不是还能再翻案?” 沈青右一脸无奈的表情,摇摇头,却不知该怎么出声戳破阿桂满脸的希冀。 倒是方喻同冷哼一声,直接说道:“阿姐,你觉得他会准你爹翻案么?” 阿桂呼吸一滞。 方喻同还在一寸一寸磨灭阿桂的希望,“他还算是仁慈的吧,只让你爹一直蹲在牢里罢了。” 阿桂小脸煞白,喃喃道:“那已是生不如死。” 方喻同哂笑着给阿桂夹了一块鱼腩肉,摇头道:“阿姐,你还是太天真了,那也叫生不如死?你是真不知道,让人生不如死的手段到底是什么样的啊。” 阿桂眉宇紧蹙,心口微跳。 想问他难道他知道? 可对上他漆黑深邃的瞳眸,她忽然又懒得再问。 他大概是真知道的。 只是不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又是抓人回去,又是生不如死…… 明明她是一直,看着他长大的。 “阿桂,你也不必太过担心。”沈青右抿了一口茶,温声道,“你爹在牢中我们已经打点过了,狱卒都不会太过为难他的。那位...也没有特意为难你爹,没下过什么折磨你爹的命令。” 阿桂勉强点点头,虽然今天去看望她爹的时候,她能看到那牢房中的稻草是干燥的,整间牢房也算干净整洁,她爹衣裳齐整身上没有伤口。 只不过那也还是在牢里,到底比不上外头,这些年不见,她爹好像已经老了很多很多…… “阿桂,你更该担心自个儿才是。”沈青右眉头深锁,再一次提醒道,“你和姑姑长得那么像,他又见过你,想查到你的身份并不难。” 阿桂绷紧身子,又听得沈青右的话像冰刀子一样落了下来。 “他想要你,也不难。” 第91章 见面 我要成亲了 听到沈青右的话, 阿桂脸色白了几分,不由抿紧唇瓣,脑海里闪过些可怕的画面。 她攥紧手掌, 不想再说, 只抬手掐了掐眉心,神色倦倦道:“小同, 我乏了,去马车上等你吧。” 方喻同还有小半碗馎饦没有吃完,阿桂急匆匆想走,他也没有强留或是放下碗筷, 只吸溜着汤汁含糊应道:“阿姐你先去马车上歇一会儿,我随后便来。” 阿桂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提着裙摆埋头往外走。 沙全就在酒楼外巷口处守着马车,所以方喻同并不担心她下楼后会出什么危险。 阿桂离开后, 他原本懒散闲淡的神色瞬时就变了。 方喻同挑了挑俊逸的眉梢, 朝沈青右若有所思道:“你也是他的人?” 沈青右不置可否地斟了一杯清茶,古井无波道:“今日, 是我安排你去那大牢中探望的,念在、我表妹的情分上。” 方喻同眉目深深, 黑瞳中闪过几抹深邃的幽光,随后轻笑一声,仰靠在椅子上, 双手抱胸道:“你是真心想将我阿姐认回去?” “不让她回去, 你如何娶她?”沈青右神色晦暗地笑了笑,“你总不可能娶一个和你在一个户籍本上的亲姐姐。” 他一字一顿地说完,最后几个字,念得格外重。 方喻同直直望着她, 嗓音颇有些沉闷,也不羞恼沈青右看穿了他的心思,变相承认道:“谁都知道,她不是我亲姐。” “可她现在姓方,不是么?”沈青右静静地喝了一口茶。 半晌,方喻同扒完碗里最后一片馎饦,冷声道:“接下来的事,我有分寸。但我阿姐和沈国公府的事,不由我做决定,无论何时何地,我都只在乎她想怎么做。” “我知道你什么都是为她好。”沈青右轻笑一声,似是戏谑一般,“我还听说,就连中这个状元,也是为了她?” “若我没有中状元,谁愿意拉拢我?那我阿姐,又何年何月才能见到她爹爹?更别提想要救他。” 虽是反问,也是承认。 他中状元,从来不是为了飞黄腾达,光宗耀祖这一说,他对这些没兴趣。 “放心吧,只要你不行差踏错,站好了队,到时候我姑父,很快也能被放出来的。”沈青右安抚似的拍了拍方喻同的肩膀,起身道,“走吧,莫让我表妹久等。” 他语气淡淡,好像提起表妹,也只是提起一个陌生人。 方喻同不以为然,只是皱起眉头,站起身时,恰好看到了酒楼下,长街旁,正在说话的阿桂与左晔春。 沈青右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脚步一顿,旋即摇头浅笑。 这些少年人,正是拘于风花雪月男情女爱的年纪。 再过些年,他们就会发现。 情啊爱啊不过都如清晨的露水一般如梦似幻,唯有那握在手中的权势,才叫真。 …… 阿桂刚出了酒楼,离沙全守着马车的巷口不过数十步之遥。 她没想到,居然还能叫左晔春堵住。 左晔春显然是在这儿故意等她的,原本是站在酒楼对面的小面摊旁,见她一出来,就立刻抬脚跟了过来。 阿桂瞥他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当没看到。 她现在忧心事太多,没空理会其他。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113节 可他却殷切地喊了一声,“阿桂。” 既点名道姓,就没有再不理会的道理。 毕竟他如今和方喻同也算同僚,阿桂不想让方喻同的这些关系闹得太僵。 她只好停下来,回头看他,状似才看见一般唤道:“左郎君,竟会在这儿遇见你,倒是巧了。” 些许日子不见,他似乎清减不少,往日清隽如玉的面庞也多了几分憔悴。 但这些与阿桂无关。 她朝他敷衍地笑了笑,笑意浅淡,只浮在面上。 左晔春宁愿她不笑,也不习惯她用看陌生人的眼光看他。 她以前会脸红,会羞赧,会柔声细语与他说话。 那些温柔,像月亮映在清水里的一场梦。 被他娘一搅和,就全不见了。 他娘说的那些道理,他都懂。 他无权无势,势单力薄,若能找个在朝中背景强大的岳丈大人,以后便能平步青云,扶摇直上。 姜芊,姜家,是最好的选择,是一条平坦的康庄大道。 比和阿桂在一起那一眼望不到头的坎坷歧路要好走得多。 他动摇了,摇摆了,尤其是经过会试殿试之后,他发现他自个儿的差距与方喻同越来越远。 起码圣人更欣赏方喻同,与方喻同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时常单独召见方喻同。 可他,还只是殿试那日见了圣人一面,说话不过两句。 才华不是最拔尖的,若他再无人提携,或许这一世就这么碌碌而终了…… 一边是远大前程与抱负,一边是心动已久的姑娘,这决定实在太难。 虽迟迟不肯做决定,可心里的煎熬却日日夜夜都在折磨着他。 直到他娘以死相逼,终于是逼他,选了姜家。 他心底好像松了一口气,可想起阿桂的次数却变多了。 一闭眼,是她温柔昳丽的面庞,一睁眼,恍惚间好像听到她柔声细语地唤他。 直到今日,他远远瞧见阿桂进了这间酒楼。 便忍不住在外面徘徊等候,想要再和她说说话,告诉她一声—— “阿桂,我要成亲了。” 本来新娘子是你的,好可惜。 那股惋惜之情在左晔春心口横冲直撞,搅得隐隐作痛,甚至有些呼吸不过来。 可看到阿桂分毫未变的敷衍又浅淡的笑容后,又似被撞得稀碎。 她不在意,她一点儿都不在乎。 甚至连唇角那一点点笑容的弧度都没有变。 她笑着疏离而淡漠地说道:“那便恭喜左郎君了,祝你和未来娘子百年好合。” 方喻同脚步匆匆赶过来,就听到阿桂这么一句轻淡而漫不经心的祝福。 他脚步放缓,唇角也忍不住勾了起来。 面对左晔春郁痛而难受的表情,方喻同凑过去也补了个刀,“左师兄何时成亲呀?新娘子是谁啊?居然藏得这么好,翰林院还没人知道吧?我不管,反正请柬到时候得发我一份!到时候我定要去送贺礼的!” 自从阿桂和左晔春彻底没戏之后,方喻同一看见左晔春就笑得十分灿烂。 和以前臭着脸的样子简直截然不同。 看着方喻同盛极的笑容,左晔春心里那股子又堵又痛的闷重感越发失衡。 他艰难地开口,才发现自个儿嗓子都有些哑。 “到时候,会广发请柬的。” “那倒是。”方喻同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要笑不笑地说道,“左师兄岳丈家在京城定是最有头有脸的人物,爱女出嫁,肯定得八抬大轿红妆十里的,估摸着大半个京城的达官显贵都得去参加宴席吧?” “嗯。”左晔春总算抿起唇角,有了一丝难得的笑容与自傲。 你方喻同比我惊才绝艳又如何,你以后成亲定没有这样大的排场。 可方喻同接着又说道:“就是不知道,左师兄以后的孩子,得跟谁姓啊?” 左晔春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全无,这么一提醒,他才想起姜尚书膝下无子这件事。 “不过这些,倒是与我们无关了,阿姐,你说是吧?”方喻同半眯着眼,似乎很愉悦。 知道他心思的阿桂,自然明白他的好心情来自哪里。 他惊艳夺目的笑容凑过来,让她脸上越发烧得慌。 她别开脸,没说话,快步朝马车走去。 方喻同反而更高兴,翘起唇角跟在她身后。 望着他们的背影,左晔春忽而眉心一皱,怎么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儿。 …… 回到马车里,方喻同刚坐定,就听到阿桂问他。 “今日,是谁帮我们疏通的关系,让我去看爹爹的?” 方喻同懒洋洋倚在车壁上,漫不经心道:“我一个朋友。” 阿桂轻轻蹙起眉尖,“关系很好么?他可知道我爹与...那位的恩怨?万一连累了人家,你可——” “阿姐,这些我都会处理的,你不必担心。”方喻同无奈地打断了阿桂的话,撇撇嘴角,一副很困的样子,“阿姐,我现在乏了,让我睡一会儿,到了再叫我,可好?” 有些事,知道得越少越好。 阿桂眉尖蹙得更深,可望着他的一脸倦容,终究还是没有再说话。 他很辛苦,她知道。 因南国北境一直都在打仗,天下也颇不安宁,内忧外患,朝堂之上更似处处都是暗流汹涌的江海,稍有不慎,便会卷入其中,粉身碎骨。 他年纪轻轻,就踏入官场,背后又无人撑腰,所以一步步走得更是艰难。 连左晔春都知道,要找个有权有势的岳丈大人。 可方喻同好像不懂这些,还是这样吊儿郎当不谙世事的样子。 阿桂有些为他担心。 虽他好像有了厉害的朋友,手段都能打通这重牢的看守。 可还是不够。 阿桂也不盼他日后有多高的成就,不求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愿他能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朝堂内站稳脚跟。 若能在护好他自个儿的同时,再护好一方百姓,那便是更好不过了。 可现在…… 阿桂咬着唇瓣,思索起来。 她那位便宜表哥忽然说要认她,也不知道有什么缘由在其中。 若说是因为那一缕稀薄的血脉亲情,她倒是觉得稀奇。 可为了小同,要她去和沈国公府攀攀关系,互惠互利,她倒也不是十分排斥。 一切为了小同好。 她受些委屈,也没什么关系,以前更苦更难的事儿,又不是没有咬牙受过。 马车辘辘,阿桂思绪也跟着翻滚万千。 第92章 玉壶 【多更两千字】阿姐真好看…… 回到家中, 芦叶和汀州两个丫头都在翘首盼她。 待扶着阿桂坐下,芦叶细细打量了一会儿,才松口气道:“太好了, 姑娘眼睛没肿。” 阿桂一怔, 才知道她们都以为她去看完她爹会哭成泪人儿,眼睛也会肿成核桃。 望着汀州捧着的热鸡蛋, 阿桂抿唇笑了笑,伸手温声道:“还是给我敷敷吧。” 今日在大牢中她确实哭得很狠,虽后来去酒楼坐了很久,现下瞧起来像没事人的样子, 但也不确定明儿会不会肿。 汀州轻“嗯”一声,连忙拿着鸡蛋动作小心翼翼地给阿桂敷眼睛。 “对了姑娘,你走后不久,门头便送来一封信, 似乎是从嘉宁城送来的。”芦叶一边给阿桂按着胳膊, 一边说道。 阿桂眸子一亮,迫不及待道:“快拿来给我瞧瞧?” 芦叶连忙将那烫着红漆的信封拿过来, 歪着脑袋好奇道:“姑娘,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呀?” 芦叶不识字, 也不稀得学。 倒是汀州会一些,她忍不住戳了戳芦叶的脑袋,“叫你平日多努力些, 多识几个字, 以后也能帮姑娘看看账本什么的。” 芦叶吐吐舌头,不在意道:“汀州你会看就行了呀!我帮姑娘推拿,你帮姑娘解忧,多好!” 汀州摇头, “等咱们姑娘以后嫁人了,那家大业大的,账本得多少呀,我和姑娘两个人肯定看不完的,你还是要学些。” 芦叶缩缩脖子,头越发摇得似拨浪鼓,“你知道我一学就头晕的......” 两人在一旁嘀嘀咕咕的,从认字算账说到阿桂要嫁人的事情上,又不知怎的扯起了方喻同的名字。 说着无心,听者有意。 他的名字就像是一个个小钩子,在心尖撩出一道道波浪痕迹。 阿桂听得脸上发烫,让她们都退下了,这才拆开信封,认真看起来。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114节 信封上芦叶不认识的字只写了“嘉宁城寄”,看到里头的内容,阿桂才知道这信是姜淑鹞写好寄过来的。 信的开头便说,当阿桂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也意味着她们快要见面了。 因为姜淑鹞寄出这封信不久,便要出发来京城。 原是要带着陈爷爷一块来的,可陈爷爷却宁愿待在嘉宁城,不想来京城享福,说是嘉宁城好山好水,气候宜居,又有许多好邻居作伴,他早就习惯了那里。 若是来了京城,在这儿水土不服,他一大把子年纪,也折腾不起。 他既暂且不愿意来,待在嘉宁城身心愉悦,阿桂和方喻同也都不会强逼他来。 不过刘定却是因调任到京城,还是升任的殿中侍御史,所以姜淑鹞也就跟着他来了京城。 看到姜淑鹞要来的消息,阿桂唇角忍不住勾起一抹笑意。 姜淑鹞是她在嘉宁城最好的姐妹,若在这暗潮汹涌的京城里能有个可以说说掏心窝子话的姐妹,能时常聚在一块解解闷,倒是一件她值得期待的事。 至于刘定怎的突然升任这事,阿桂并没有放在心上。 …… 翌日,连下了许多日的细细春雨总算停了。 不过阿桂仍然闷在院子里,不愿意出去走动。 主要是,不想面对方喻同。 他不记得那日醉酒的事,可她却记得清清楚楚,连那天晚上风从哪个方向吹过来,打在脸庞是怎样的温度都还记得分毫不差。 这分明,是对她的一种折磨。 尤其是面对他的时候。 但是这日,阿桂虽然没有出门,倒是有人来寻她。 晏芷怡眉眼弯弯,给她带了一份请柬过来。 “阿桂姐姐,过几日去那玉壶山赏花,咱们可要一块去呀。这可是皇后娘娘亲自写的请柬。” 这是京城里在皇后心里排上的名号的官员家眷们才会收到的请柬。 去城郊的玉壶山赏花踏春。 如今正是春色烂漫之时,尤以那玉壶山的春色最为撩.人。 姹紫嫣红开遍,从山脚到山顶,都是美不胜收的景致。 起初那玉壶山是御地,是圣人忙里偷闲带着后宫去踏春的地儿。 不过后来有一回,圣人忙得走不开,皇后便邀着许多女眷们去那儿赏花踏春,还与献王妃相谈甚欢,甚至各自回去后吹吹耳边风,平息了圣人和献王之间的一场误会,一时传为佳话。 圣人龙颜大悦,夸赞了皇后办的这事。 于是这玉壶山赏花踏春也就成了一年一度的佳事。 京城里的夫人小姐们,平日里都闷在深宅大院里,很少出门。 而能被皇后娘娘邀去玉壶山踏春,自然成了她们都非常向往并且引以为傲的事情,甚至有些提前好几个月就开始准备穿着。 所以玉壶山每年赏春,除了那些开得正娇艳鲜嫩的花儿草儿,还有那些打扮得争奇斗艳的夫人小姐们,也是一道值得欣赏的风景线。 晏芷怡自打去了嘉宁城,也没有再去过那玉壶山踏春。 “阿桂姐姐,我还记得小时候去玉壶山,可好玩了!这回既你也有请柬,咱们可得一块儿去!” 阿桂揉着眉心,只觉得那大红请柬似烫手一般,只想扔掉了事。 皇后那日看她的眼神似针扎一般,她想不记得都难。 可这请柬是皇后写的,扔不得,也逃不得。 “阿桂姐姐,左右闷在家中也是无事,不如就去郊外玩玩呗?”晏芷怡抱着阿桂的胳膊晃悠,她不知道其他事,只看出来,阿桂似乎不太想去。 芦叶倒是有些好奇,向往道:“我在京城这么多年,听说那玉壶山漂亮得不得了,可无论何时都不准咱们寻常百姓进去的,也不知道到底有多漂亮,真想去玩玩呀!” 汀州白了她一眼,低声警告道:“你光想着玩儿!咱们姑娘在京城人生地不熟的,那么多女眷去了,她都不认识,多不自在!” 阿桂抿着唇瓣,望着手边火光摇曳的灯盏沉思。 晏芷怡眨了眨眼,“阿桂姐姐,没关系的,你有我呀!我和京城里其他女眷也不熟!到时候咱们俩结伴好了!若有我认识的,也可以为你打打圆场。” 阿桂失笑,无奈地点了点头。 原本是还想问问方喻同,她到底要不要去的。 可思来想去,还是少见他为好。 更何况,她也能猜到他的回答,和她问不问都没什么区别。 …… 转眼,就到了要去玉壶山踏春这日。 阿桂只穿了身低调轻便的对襟窄袖藕色长衫,绣着精致浅白的山茶折纹,头发松散挽起,插了一支绿竹簪子,并未着娇艳的打扮,只是淡扫蛾眉面敷薄粉,却更显“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温婉娇美。 刚出门,就碰见了方喻同也正打算乘马车进宫。 他笑容明亮夺目地倚在她要坐的马车车架旁,想装没看见也难。 阿桂撩起耳边的一缕长发,努力克制着心中的不平静,淡声唤道:“小同?” 方喻同轻扯着嘴角,明晃晃地夸道:“阿姐今日真好看。” 他的眼瞳漆黑干净,欣赏着阿桂美貌的时候,不含一丝欲.念妄想,十分纯粹。 被他这样看着,阿桂面上烧得慌,只觉得他的目光灼灼,能在她的裙裳上烫出一个洞来。 更为自个儿藏起来的心思不耻。 他们只是姐弟,不该有旁的。 阿桂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动,压低声音道:“我要去城外玉壶山,再不走便来不及了。” 方喻同歪着头,“阿姐收到了皇后娘娘的请柬?怎不早些和我说?” 当然想躲着你。 不过这样的理由自然不好直接说出来。 阿桂抿紧唇角,思忖着该怎样委婉的解释,可方喻同好像只是随口一问,也不在意她的答案。 他很快便站直了身子,抬起胳膊想要扶她上马车,还顺口说道:“阿姐,你只管在玉壶山好好玩,等我从宫里出来,就去接你回家。” 阿桂心尖微颤,望着他俊朗含笑的面庞,檀口微张,却终究还是不知道该如何拒绝。 有马车接送,也不一定非要他去。 可一想到他接她,她心里就悄悄冒出些隐秘的欢喜。 只是那些欢喜很快又被捣成碎沫,在心底浮浮沉沉,提醒着她还是离他越远越好,免得越陷越深,实在不该。 阿桂心里的两个小人儿又在打架。 她心不在焉地上了马车,挑起帘子,看到方喻同颀长挺拔的身姿跨在马上,一张清隽好看的脸庞,惹得街边不少路过的小姑娘都悄悄看他。 他却浑然不觉,目光全落在她身上,仿佛还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宠溺。 “谁要是让阿姐不开心了,记下她的名字告诉我。” 胡说些什么。 阿桂心慌意乱地放下帘子,隔绝开他的视线。 直到马车走了好远,僵直的身子才渐渐放松下来。 …… 玉壶山虽然在城外,但是马车出城之后,疾驰小半个时辰便能到,也不算太远。 今儿还有个赏花宴,是在晌午之后。 阿桂一清早就出门,所以时间还算充裕。 玉壶山的山脚下一道垂拱门,大多数马车都在这儿停下来,不得再往上走。 只有皇后、诰命夫人那等地位尊贵的,才能改换乘轿子往山顶去。 可阿桂却只能自个儿走上去了。 不过她倒不觉得有什么,权当是爬山赏景,也别有一番滋味。 “阿桂姐姐!”还没走两步,就听到了晏芷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阿桂回眸,看到晏芷怡笑眼盈盈地小跑过来,还挥着手,身后跟着的丫鬟小声提醒着她注意大家闺秀的仪态。 不过显然,晏芷怡是听不见进去的。 她三步并成两步,跳到阿桂面前,眉眼弯弯地笑道:“我还以为阿桂今儿不会来呢!” 说罢,她又瞄了瞄阿桂身后,芦叶手里提着的食盒,眼睛悄悄亮了许多,“阿桂姐姐带的点心是自个儿做的吗?” 难怪这么高兴,原来是在馋她做的点心。 阿桂失笑,用指尖替她捋了捋额边碎发,“点心自然有,待会便给你吃,这山路虽然宽敞,但到底是要上山的,你莫要再跑了,仔细摔着。” 晏芷怡胡乱点点头,一颗心全飞到了芦叶提着的食盒上,跟着芦叶手臂摇摆的弧度,轻轻晃悠着。 两人并肩一块爬山。 这玉壶山并不高,只是一片山丘,约莫着爬一炷香的功夫就能到山顶。 若不是这样的话,叫这些京城的贵夫人贵小姐真去爬那高山,只怕谁都爬不动。 随着一路拾级而上,漫山遍野的奇花异草,还有扑鼻的清香着实叫人心中开怀。 这儿的花都是皇宫里的工匠过来照顾打理的,所以从山脚到山顶,一片片开的花儿都不同,山药、月季、桃杏、牡丹...颜色不同的花草成片连在一块,像是成了一条铺在山丘上的彩虹。 阿桂和晏芷怡一时顾不上说话,都瞧得移不开眼。 晏芷怡小时候来过,只记得好看,却忘了到底是怎样的景致。 如今重新见着,不住惊叹出声。 她读书少,想不出多少美丽的诗句来合意地描述此刻的美景。 就只会四个字——真好看呀!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115节 “晏芷怡,早就和你说了,少和小地方来的人待在一块,如今你这小家子的模样,说不去可没人会信你是晏大人的女儿。”一道声音好听却明显没夹杂好意的声音从两人身后响起。 回头一看,是邴丹和沈青筠手挽着手走了过来。 刚刚那句略显刻薄的话,就是邴丹鼻孔朝天说的。 晏芷怡撇撇嘴,没当回事,小声在阿桂耳边说道:“我已经好久都不和她们玩了!没意思!” 阿桂抿唇笑笑,轻声道:“我们走吧。” “等等。”邴丹走过来,拦住她们俩,“你们是没看见我们么?连个招呼都不打?晏芷怡,以前你可不像现在这般目中无人的,小小年纪,别学坏了样。” 阿桂轻蹙起眉尖,却又看见沈青筠拉了拉邴丹的衣袖,小声与她说了几句什么。 大概是劝她。 因为邴丹听完,鼻子轻哼了一口气,扭头就走了。 沈青筠留在原地轻声说了一句,“抱歉,邴丹她有些冲动,我去说说她。” 说罢,她也转身快步走了。 阿桂能猜出来,沈青筠也知道了她的身世,所以看她的眼神里,好像还多了几分...对她受了这么多苦的怜悯? 阿桂掀唇一笑,抛在脑后。 她并不需要谁的怜悯,以前的日子虽苦,但也有许多弥足珍贵的回忆和幸福,是旁人体会不到的。 晏芷怡嘟囔着邴丹怎的像点了炮仗似的,对她们敌意这么大? 很快,就知道了为什么。 因为很快,她们就遇到了姜芊。 姜芊对她们的敌意更如滔滔江水,毫不掩饰地涌过来。 所以刚刚邴丹的那小打小闹似的嘲讽,大概是因为姐妹之间的同仇敌忾。 玉壶山的山顶有个长亭,绵延数十座,端的是金碧辉煌,精致磅礴,每年皇后都在这儿宴请京城中的女眷。 可却不是人人都能拿到请柬,毕竟这长亭数十座,也只能容纳六七十人,所以女眷们都以能拿到皇后娘娘的请柬为荣。 都说不是冤家不聚头。 阿桂和晏芷怡刚到山顶,就被侍女领着到了一座靠后的一座凉亭内,恰巧就看到沈青筠、邴丹和姜芊围坐在品茶。 两人脚步皆是一滞,对视一眼,晏芷怡压低了声音问道:“侍女姐姐,我们可以换个地方么?” 侍女为难地望了望长龙一般绵延的最高那处长亭,遥遥只能瞧见皇后娘娘明黄色的身影端坐在那儿,却模糊得看不清面容。 其实晏芷怡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她知道这座位是皇后娘娘亲自安排的,若是随意更换,怕是要惹皇后娘娘不高兴。 所以只好硬着头皮坐了过去,长亭像是分成泾渭分明的两边,一边是阿桂和晏芷怡,闷头吃点心品茶不说话,另一边是姜芊她们三个。 沈青筠也默默喝着茶,可姜芊却是不甘寂寞的,对着阿桂就是一阵冷嘲热讽,从言语之间还能听出那么些无法遮掩的酸气。 前后连着的两座长亭也都各坐了六七位贵女,因为年长些的夫人都是坐在前头凉亭的,靠后的都是小辈,所以大家聊天说笑起来也更放肆一些。 一边是新晋状元郎的阿姐,一边是姜尚书的宝贝女儿,谁都知道该讨好谁,不能得罪谁。 更何况,有许多和姜芊也算熟识,比起阿桂,她们之间更加熟悉得多。 除了一些不愿意惹事的或是身份比姜芊高得多的贵女之外,其他人当即便跟着开始捧高踩低。 “这小地方来的人果真就是什么都不会,连品茶该如何品都不知道,就只知道端着喝罢了。” “瞧那小家子气的模样,脸蛋长得好又如何?一股子媚俗。” “就是,赏花是要和花儿比娇艳的,她穿这一身素淡,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哭丧呢。” “嘘——可别说了,人家年纪都快二十了,还没嫁出去,可不是只能哭丧么?” “诶,都快二十了?那真是难嫁出去了吧?还是咱们姜芊妹妹命好,生在富贵家,又觅得了那样好的如意郎君。” “是呀,像左郎君那样的,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这姻缘真叫人羡慕。” 一堆溢于言表的马屁夸奖让姜芊的嘴角完全止不住地往上翘,甚至还炫耀似的目光不住地朝阿桂那儿瞟去。 我比你家世好、人缘好,就连左晔春,他也要我不要你。 即便你生得再美又如何?这世道又不是靠脸吃饭的。 这样莫名的优越感,让姜芊的内心有些膨胀。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个儿总是不自觉地想要和阿桂做比较。 第93章 想她 玉壶山踏春 看到姜芊被讨好后, 脸色变得愉悦的模样,两侧长亭的贵女们仿佛也收到了鼓励,又嘀嘀咕咕起来, 用阿桂恰好能听到的声音指指点点着。 总之是鸡蛋里挑骨头, 无论怎样都能被她们寻到可以检点的地方。 阿桂抿着茶,神色始终轻淡, 她经历过的风雨比她们多了去了,这点儿冷言冷语,她压根不放在心上。 可晏芷怡却急了,差点儿就摔了茶盏要与她们理论, 还是阿桂摁住了她的手背。 “阿桂姐姐,她们这样,你就不生气吗?”晏芷怡眼眶微红,着急想出头, 和阿桂身后的芦叶的神情一模一样。 幸好今儿阿桂也带了汀州过来, 有稳重的汀州拉着芦叶,她才不至于跟着晏芷怡一块冲出去。 就在这时候, 忽然一道清脆且温柔的声音从凉亭外传来。 “阿桂是皇后娘娘亲自写了请柬的,你们这样说, 那便是在质疑皇后娘娘不该请她来?” 这话说的,连皇后娘娘都摆出来了,谁都不敢反驳。 众人齐齐朝出声的方向看过去, 只见一个穿着鹅黄色春衫的姑娘站在那儿, 肤色水润,气质温婉,却面生得很,一看就是江南那边的好山好水才能养出来的姑娘, 和阿桂一样水灵。 阿桂情不自禁站起来,惊喜地看着来人,“淑鹞!” “阿桂,我来了。”姜淑鹞满面笑意,朝阿桂盈盈走去,轻轻抱了抱她,随后便拉着她坐下,“让我瞧瞧,嗯……还是那个样子。” 阿桂轻笑一声,挽着姜淑鹞的胳膊,两人自顾自说起话来,像是屏蔽了周遭其他的声音。 那些贵女刚被姜淑鹞不咸不淡地回了几句,现在也不愿再自讨没趣,便都坐下说旁的事情去了。 阿桂含笑问道:“你怎的也来玉壶山了?” 姜淑鹞也笑,“还不是拖你的福?皇后娘娘差人给我送的请柬,说是念在你刚来京城,不认识什么人,怕你在这儿无聊不得趣,又听说我在嘉宁城素来与你交好,便叫我一块来。” 阿桂一怔,鸦羽般的眼睫轻轻颤动。 皇后娘娘……会事无巨细地顾念到这些? 又或者说,皇后娘娘连她和谁交好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是不是也……太关心她了些? 姜淑鹞全然不知阿桂心底的复杂翻涌,她扫了对面的姜芊一眼,又小声说道:“阿桂,左晔春和那姜芊的事儿,我也听说了。” “说来也巧,那姜芊与我,还是远房亲戚呢。”她语气淡淡,唇角勾出几抹嘲讽,“不过我家高攀不起这等权贵亲戚,一直在嘉宁城,没什么来往。” 阿桂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心头却还在想着皇后娘娘的事情。 姜淑鹞以为她是有些伤心,便伸手捏了捏她的手背,低声道:“莫想那些伤心事了,我瞧着左晔春也没什么好的,连你家小同都比不上呢。” 没等阿桂反应,晏芷怡就在旁边小鸡啄米似的点起了头。 说得对! 但凡只要提起方喻同的名字,阿桂便发觉自个儿指尖有些发烫。 她别开眼,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茶,然后岔开话题道:“淑鹞,以后这样的事,你莫要替我出头了,万一得罪了她们……” “我不怕。”姜淑鹞轻笑道,“大不了在京城混不下去,我再回嘉宁便是。” “可刘定他——” “他也无妨,反正他那性子仕途无望,迟早也是要得罪人的,和我一块回去倒好。”姜淑鹞无谓地翘起唇角,一句话把阿桂堵得死死的,甚至颇有些……要和刘定同归于尽的架势。 阿桂无奈地看了看她,轻声问道:“你和刘定,还是……老样子?” “嗯。”姜淑鹞随口敷衍一声,似乎不太想提起他的名字,反而转头看向晏芷怡,“你吃的这个点心是阿桂做的么?” 晏芷怡眨眨眼,和她聊了起来,两人相谈甚欢。 之后又拉着阿桂一块去斗草、扑蝶、荡秋千...... 到京城这么些时日,阿桂不得不承认,要数今日在玉壶山玩得最是欢畅自在,和小姐妹在一块的时候,总是容易忘记很多烦恼。 转眼,便快到黄昏。 玉壶山的夫人小姐们都三三两两结伴往山下去,山脚正有许多马车在等着。 晏芷怡也依依不舍地道别,和她娘走了。 阿桂轻声问还坐在亭子里的姜淑鹞:“还不走么?” 姜淑鹞不太自在地抚了抚袖口,无奈道:“唔……我还要等刘定来接我。” 阿桂一怔,望着姜淑鹞的时候,发现她的脸颊已经浮起些可疑的红晕。 姜淑鹞向来温柔稳重,可这会却差点掀翻茶盏,她连忙解释道:“你也知他俸禄微薄,咱们家中只有一辆马车,今日他坐着马车送我过来后,又坐着马车去宫里了。” 所以她只是不得不等他,而不是主动等他,更不是和他的感情有了什么进展,对他多了几分心动。 阿桂轻眨了下眼,抿唇笑道:“嗯,那我陪你等一会儿吧。” “你也要等你家小同来接你么?”姜淑鹞随口问道。 阿桂想起出门时,他说要来接他的话,脸不争气地微微发烫,不知是该点头还是不该点头。 她这算是,在等他吗? 黄昏渐近,春意盎然的明媚山顶,染上了几抹金灿灿的绚烂,又是一番别样美丽的景致。 在这安宁平静的氛围下,两人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全然不知山脚下不远处,有一群黑衣人正在树林里蛰伏着,杀机悄然而近。 ...... 方喻同今日不知为何,总有些心神不宁。 站在金銮殿上,作为主战派的中流砥柱,和主和派的那帮老顽固大吵了一架之后,只想快些下朝,好去玉壶山山脚下接阿桂。 方喻同也是入朝为官后才知道,南国的这帮大臣们对于和北国的战争,一直分为主战派和主和派。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116节 主战派人少,像散沙一盘,若不是有元恺大将军在北境顶着,就彻底没有话语权。 而主和派可不一样,他们有献王撑腰,还有许多重要的权臣都是站在主和派这边的。 原因只有一个,连年战火不休,实在让南国不堪重负。 还不如给北国割些地,让他们安安分分守在南国以北的那片地盘上,相安无事,各治一地,岂不美哉? 反正北国打仗也不过是因为眼红南国的物产富饶,也是为了让北国的老百姓们的日子过得好一些,不能与南国百姓相差甚远。 所以要是能多送些南国的物产粮食过去,想必北国也不愿意损兵折将,和南国斗得不可开交。 北国善战,南国虽然出了个元恺大将军,可大多数朝臣们还是怕了。 不愿听那送回来的一份份战报上,触目惊心的伤亡数。 因此,主和派的嗓门又大又粗,大多都是站在那一边的。 朝堂之上,一般也都是一齐上谏,劝圣人把元恺大将军召回京,让北国看到南国想要求和的诚意。 可偏偏这次科考过后,冒出了方喻同这么个刺头。 他是坚定的主战派,一口咬定要打仗,要把北国打得俯首称臣,闻风丧胆,不敢再打扰南国边境的百姓一分一毫。 主和派都说方喻同是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根本不知道那北国有多强。 也就是现如今有了元恺大将军才能震慑一二。 可元恺大将军再强,又能护得了南国多久? 更何况元恺大将军膝下无子,待到他上不了战场的时候,便更是后继无人...... 主和派都觉得不能再打下去了,趁元恺大将军如今树立起的威势,正好可以逼着北国人签下两国和平休战的契约。 今日的朝会,便又因这事,争了个脸红脖子粗。 方喻同能言善辩,也不看谁的面子,好几个重臣被他说得下不来台。 而且他煽动性又强,许多年轻的臣子都被他说动,这些日子加入主战派的不少。 简直让献王头疼。 圣人也头疼,端坐在龙椅上看着底下又因为要不要召元恺大将军回朝这事闹得不可开交,本来就虚弱的他越发觉得呼吸不过来。 “够了!”他拍了拍宝座上的扶手,声音虚浮,病容难掩,却轻飘飘两个字就遮住了底下熙熙攘攘的声音,大家都恭敬地等着他继续说话。 圣人板着脸,肃容道:“元恺大将军回朝之事,朕心中已然有数!到了该回来的时候,朕会让他回来的。” 底下鸦雀无声。 献王为首的主和派露出浅浅的笑容,听这意思,圣人已经被说动了,还是打算让元恺大将军回朝的。 方喻同面无表情,无谓地垂下眸。 在殿上站了一会儿,如今心里头那股心神不宁的感觉倒是消失了。 可他还是惦记着快些去接阿桂,所以今日懒得和这波人再争论什么。 “诸位爱卿还有什么事?”圣人轻咳一声,不怒而威地扫视一圈。 这时,又有人跪下谏言道:“皇上,臣有事启奏!......” 方喻同懒洋洋扫了一眼,心底轻嗤一声,不用听也知道,又是老生常谈的事儿。 这人是皇后母家那边的,每回朝会上隔三差五就要谏言,让圣人立储君太子,估摸着圣人听得比他还烦。 方喻同端正立在殿内,心思却飞到了九霄云外。 只盼着快些听到散朝的声音,他好快些骑马,去接他的阿姐。 明明早上才见过她,她那柔柔糯糯的嗓音,仿佛还飘在耳边,能让人半边身子都酥下去。 可为什么仍然看不厌、听不腻。 还是总那么……克制不住地想她呢? 第94章 刺杀 弑君的念头已生 “皇上晕倒了!” “皇上!” “皇上!您怎么了皇上?!” 方喻同正在分神想阿桂的时候, 忽然听到周围此起彼伏地惊呼声。 饶是平日里胡子花白最淡定的老臣,此刻也六神无主、手足无措。 圣人可不能就这样没了!太子还没立呢!南国还一堆乱摊子等着收拾呢! 方喻同抬起眼,龙椅旁围着一堆人, 全都乱糟糟的。 圣人更是双眼紧闭, 不省人事地躺着。 底下的大臣们帮不上忙,自然也只能干着急, 议论纷纷。 刘定双手插袖,一脸淡然地走到方喻同身边,“走吗?” 方喻同侧眸看他,“去哪?” “接媳妇儿。”刘定回答得言简意赅, 声音也压得很低,免得被人听到又要落人口实,圣人都晕倒了他居然还惦记着媳妇儿。 方喻同又遥遥看了一眼龙椅上已经被抬走的圣人,点头道:“去。” 刘定和方喻同并肩往外走。 圣人都晕了, 这朝会自然也就散了。 有揪心的大臣们还守在殿内, 不肯散去,也有像方喻同他们这样, 三三两两往外走的。 毕竟他们不是御医,留在这儿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至于方才那位死谏要皇上立太子的大臣, 已经双腿发软脸色惨白的瘫在了地上。 他万一要是气死了皇上,这回是真的得陪葬了吧……? 方喻同和刘定离开皇宫,才是晌午。 念及阿桂她们那边要到黄昏将近的时候才散, 所以两人便一块去吃了顿饭再出城。 可在就要出城的时候, 忽然被禁军拦住。 为首的禁军统领朝方喻同客气地说道:“方大人,请您进宫侍疾。” 一般圣人病重的时候,都会召大臣入宫侍疾。 但方喻同没想到,会轮到他。 他只是翰林院修撰, 比他官衔大的还有一大堆。 禁军统领可能是看出来了他的疑惑,面无表情道:“承蒙陛下看重,点名要你进宫侍疾,你要抗旨?” “自然不敢。”方喻同心中郁闷,却也只能拱拱手,转头和刘定说道,“那便只能劳烦刘兄顺道把我阿姐也接回来吧。” “举手之劳。”刘定点头应下,转身便上了马车朝城外去。 方喻同则和禁军统领一道重新进了宫。 不能去接阿桂,方喻同心中自然是有些郁闷的。 但去皇上身边侍疾,也有好处。 只是不知为何,方喻同走进皇宫,心中那股没来由的焦躁和不安又渐渐盘亘在心头。 御前侍疾,除了方喻同,还有几位重臣。 圣人时而清醒,时而昏睡,但没让他的后宫妃嫔们侍疾,反而是让几位臣子轮流守着,倒是有些奇怪。 方喻同到了皇宫,几位臣子已是守得有些心力交瘁,见到他来,便连忙让他进去,让守在里头的王尚书出来歇歇。 方喻同与他们一一寒暄打过招呼才进入圣人的寝殿中,他发觉今日被招来侍疾的大臣们都是圣人的心腹。 难道他现在也成了圣人心中信得过的人? 方喻同想起阿桂爹娘的渊源,还有沈青右说的那句一直扎在他心底的话,眸底掠过几抹藏得极深的讥讽,然后款步迈了进去。 寝殿内,萦绕着一股浓浓的药味,圣人半阖着眼躺在龙榻上,神色虚弱,仿佛是因那些药才吊着一口气。 方喻同一向知道圣人身子不好,但以前尽管再虚弱,圣人也是穿戴齐整,气质自然有上位者不可言说的威严。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圣人奄奄一息躺着的模样,脱去一身龙袍,就像历经沧桑的普通中年男子一般,两鬓花白,憔悴不堪。 圣人没什么力气,见方喻同进来,也只是微微动了动手指。 方喻同面色平静地走到他床侧,将刚熬好的汤药吹温,然后一勺一勺喂进圣人的嘴里。 圣人懒懒抬眼,似是有话要说。 但又因为太累,有些说不出来。 摆摆手,还是叫他出去了。 方喻同走出寝殿,长舒一口气。 殿内实在太闷太压抑,站在这外头吹吹风,要好得多。 黄昏转黑,夜色渐渐暗下来,他心里头那不安宁的感觉还是分毫未减。 方喻同的第六感,向来不差。 他记得上次这么心神不宁,还是在嘉宁城,阿桂差点被那个畜生欺负的时候。 方喻同垂下眸子,插袖走到禁军统领身边,淡声问道:“今日侍疾只怕是回不去了,我可否能去宫门口与我家小厮报个信,让他回家去告诉我阿姐。” 念在方喻同刚从寝殿里出来,还要一个时辰才轮到他进去,禁军统领点点头,差使两个御前带刀侍卫领路。 宫门口,沙全正一脸焦急地等着,忽然看到方喻同的身影,仿佛看到救星一般,哭喊着说道:“大人,家里出事了!” 方喻同心里“咯噔”一声,眸色翻涌起极深的戾色,“我阿姐怎么了?” “姑娘从玉壶山回来的时候,忽然涌出一群黑衣人想要刺杀姑娘!所幸当时刘大人夫妇都在,救下了姑娘。不过刘夫人为姑娘挡刀,受了重伤,姑娘正留在刘家,哭得不成样子呢。”沙全一口气不喘地全说出来,这才问道,“大人,现下可怎么办?” 方喻同眉头皱得极深,“我阿姐可受伤了?”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117节 “姑娘没受伤,只是吓得不轻。”沙全哭嚎着脸,一筹莫展。 “她在刘家是吧?我们走。”方喻同紧皱着眉,撩起袍子前摆就打算跨上马车。 可是忽然,两声刀剑出鞘的声音响起。 “护送”他过来的两名御前带刀侍卫面露难色地挡在他身前,“方大人,请别为难我们,若带你来宫门口,却又不能带你回去,只怕我们俩……” 方喻同睨着他们,“我阿姐出事了,你们却不准我去?” “方大人,去是肯定要去的,不过您还是得回去和统领大人说一声吧?” 方喻同冷着脸,“沙全,在这等我。” 他急匆匆朝宫里走去,这回脚步极快,就连两位御前带刀侍卫也不得不小跑着跟上。 禁军统领仍旧守在圣人的寝殿前,一看这情况,就知道出了事。 方喻同还未站定,就直接跟他说道:“我家里出事了,我要出宫。” 禁军统领却抱着刀,淡漠道:“抱歉,是陛下点名让你来侍疾的,若要出宫,你得和陛下说。” 方喻同和他对视片刻,见他一脸没得商量的模样,眉目深深道:“好。” 真是一条好狗,他记住了。 正巧,身侧有大臣端着汤药小心翼翼往寝殿里走。 方喻同直接夺过他手里的托盘,笑道:“齐大人,我替您进去侍奉陛下,您再在外头歇会儿吧。” 齐大人受宠若惊地看着方喻同,一头雾水。 这个刺头方喻同,什么时候这么乖巧懂事了??? …… 殿内,熏着泠泠的松木香,越依旧遮不住越发浓烈的药味。 这汤药是一碗一碗地送进来,灌进圣人的身体里。 真真是拿药当饭吃的。 方喻同走进殿内,将衣袍上的冷风在炉子上拂开,这才浑身温热地走进圣人身边。 “陛下,喝药了。”他慢条斯理地将汤药吹温,又一勺一勺递到圣人嘴边。 一个时辰前,他刚来过。 圣人似是有了些精神,他眼睛半睁开,迷茫道:“不是该轮到齐鸣昌进来?” “陛下有话同他说么?那臣去请齐大人进来。”方喻同放下药碗,正要起身,却被圣人拉住了衣袖。 “不,朕是有话同你说。” 方喻同虽然心急如焚,可这会儿却不好在圣人面前表露出任何端倪。 主要是,阿桂和人无仇无怨,谁要杀她? 方喻同最怀疑的,就是眼前之人。 最大的猜测,便是阿桂的存在触怒了他心中沉疴多年的隐痛。 望着那病得苍白瘦削的脖颈,方喻同眸光微沉。 他只要轻轻一捏,可就断了。 第95章 陪你 一直一直陪着你 殿内四角的宫灯里, 灯芯似是快要燃尽,散着摇曳的幽暗火光。 圣人忽然抬头,沧桑虚弱的眼睛里映着方喻同挺拔颀长的身姿。 “方修撰, 你认为, 朕该召元恺大将军回京么?若朕召他回了,史书将会如何评判?” 方喻同心中此时记挂着阿桂, 实在是对这些国事都提不上心来,敷衍着说道:“陛下圣裁,臣不敢妄言。” “你不敢?”圣人轻笑,眼角爬满了细小褶纹, “朕瞧你是个有主意的,也没什么不敢说的话。” 方喻同双瞳漆黑,透出几分明显的焦灼,“陛下说笑了。” 随后, 又心不在焉地望了望外头的天色。 尽管快到夏日, 天黑得越来越晚。 可现下,黄昏逝去许久, 夜幕已然漆黑,也不知道阿姐她……会不会害怕。 “你在着急什么?”圣人睡了将近一整日, 这会儿有了些精神,明显对方喻同的这副模样起了兴趣,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牖之外。 方喻同放下白釉药碗, 跪地恳请道:“请陛下恕罪, 臣家中有要事,不能再为陛下侍疾。” 他没有问他能不能走,而是直接说他要走。 也不怕圣人会不会降罪,总之今儿是铁了心不会再留在这里。 圣人也听出了他话里的意味, 却没有生气。 也许是病中疲累,没气力去发怒,只是淡淡地挑眉问道:“出了什么事?” 方喻同垂下脖颈,喉结滚动,半哑着声音道:“我阿姐遇袭,险些出事。” “你阿姐?”圣人身子前倾,好像对这事更加关心,“是叫阿桂吧?朕记得,沈国公五十大寿的时候,朕在沈国公府见过她。” 方喻同沉默几息,而后道:“……是。” 圣人目光一沉,龙颜不悦,“她怎会遇袭?莫不成是你的仇家?” 提起阿桂,他好像越发有了精神,很是上心。 “臣不知。”方喻同垂下眸子,浮起几分戾色。 “既是这样,你早些回去照顾你阿姐也是人之常事。”圣人倚在龙榻上,轻飘飘的话语说出口,准他离开。 方喻同心中微舒一口气,没想到此事这么顺利。 可圣人很快又说道:“不过,在你离宫之前,还是要先回答了朕的问题。元恺大将军回朝之事,你认为如何?” 果然,没有那么容易。 在这儿等着他呢。 若他不同意元恺大将军回朝,那圣人必定不会放他离宫。 今日叫他来侍疾,只是变相软禁,想让他松口罢了。 可若是他身为主战派的领头人物,忽然同意元恺大将军回朝,那便是背叛了这么多日一起坚持奋斗的“战友”们,他们又会如何看他? 方喻同默了默,无奈道:“陛下心中明明已经有了答案。” 圣人目光深深,紧盯着方喻同,“可只有你方大人说出口,有些人才会听,不是么?” 方喻同脸色微变,垂首道:“陛下说笑了,臣哪里有那么大的能耐,不过是因为臣胆子大,不怕死,所以当了他们的出头鸟罢了。” 圣人面无表情,轻咳一声道:“出头鸟也罢,领头羊也罢,朕不在乎这些。朕在乎的,是你要说的话。” 方喻同垂眸凝着地砖上的吉祥金纹,半晌,哑声道:“臣——恭迎元恺大将军回朝。” 圣人终是满意地笑了,“识时务者为俊杰,看来你阿姐在你心中的分量,不低啊。” 为了她,连坚持了这么久的事都可以放弃。 方喻同抬起眼,漆黑瞳眸对上圣人的视线,慢条斯理又清晰可闻地说道:“阿姐在我心中,胜过一切。” 所以,若是失去她,他会疯到一切都不管不顾的。 像是宣誓,又像是警告。 大概是听懂了他的话里有话,圣人又轻笑一声,感叹道:“看到你,朕就想起了朕年轻时候的样子。” 方喻同拱手行礼道:“陛下谬赞,臣不敢。” 不敢像你,连自己心爱的女子都娶不到。 说了这么多话,圣人一时也有些疲累。 该要的答案也都要到了,他挥挥手,眼底倦色难掩,“去吧,快去看看你阿姐。” “多谢陛下。” “等等……”圣人忽然又开口叫住了他。 方喻同背脊一僵,回过头道:“不知陛下还有何事?” “你阿姐遇袭这事,不是小事。”圣人想了想,随后道,“朕将殿前司驻京城北郊的那支虎翼军拨给你,你带着他们彻查这事,务必要将贼匪捉拿归案!” 方喻同愣了片刻,随后再次行礼道:“多谢陛下隆恩。” 这恩,的确挺隆的。 就这么一个臣子的家眷遇袭,就要调动殿前司的人去查。 这么兴师动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皇后或是哪位诰命夫人出事了呢。 走出寝殿,方喻同勾了勾唇角,浮起一抹讥笑。 回望一眼那高高悬挂起来的牌匾,龙飞凤舞写着——寡欲静心。 对阿桂这么关心? 谁知道这糟老头子,寡的什么欲,安的什么心。 …… 刘家。 方喻同总算赶来,他步履匆匆走到阿桂身后,强自镇定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自知的颤抖,“阿姐,你有没有事?” 来这里的路上,他越想,便越后怕。 若阿姐真出了事,那他再做任何事还有什么意义? 幸好,她还好生生地站在这儿。 阿桂纤细的身影投在烛火摇曳的影子里。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118节 她转过身,琥珀色的眸子里还有水光,眼眶微红,仿佛是刚哭过。 “我没事,只是淑鹞她、还未醒。”阿桂嗓音嘶哑着,望着榻上昏迷不醒的姜淑鹞,眼底是深深的担忧。 方喻同扫视的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圈又一圈,直到确认她毫发无伤,才转移视线,看向一旁面无表情的刘定。 “刘兄,当时出事的时候,你在场么?” 刘定仿佛没听到一般,死死盯着榻上的姜淑鹞。 美人双眸紧闭,唇色苍白,着实瞧着揪心不已。 “陛下听闻此事之后,关心有加,特遣了殿前司虎翼军的人随我一起缉凶,若刘兄当时在场,请将所有看到的情况一并告知我。” 听到这话,刘定仍然不为所动,只望着昏迷不醒的姜淑鹞,牙齿咬得死紧。 阿桂垂下盈盈泪眼,拉住方喻同的衣袖,小声道:“小同,你随我出去罢。” 春夜深澜,也有那冰冷寒彻的感觉。 方喻同站在阶下,听阿桂低声说道:“小同,淑鹞是为了救我才……那些黑衣人是奔着我来的,是我对不起淑鹞。” 方喻同不敢想,若躺在那里的人是阿桂,他会有何反应。 但现在,他却是知道他对姜淑鹞的感激,有多深。 “姜淑鹞一定会好起来的,阿姐,你莫要担心,我请了宫里的御医来为她诊治。”方喻同声音沉沉,修长指尖挑着一抹干净的方帕子递给阿桂,“阿姐,如今最重要的,便是找出那伙贼人,不能让她白白受伤。” 阿桂点点头,眉尖轻轻蹙起,拢着说不清的浓云惨雾,“可是小同,那伙人都蒙着脸,穿着一模一样的黑衣,根本看不出身份。” “阿姐,先回家吧,路上你将事情的经过从头到尾与我说一遍。” 阿桂回头望了一眼还点着灯的屋子,摇摇头,泪眼朦胧道:“淑鹞还未醒,我怎能离开?我要守着她。若不是她替我挡了那一刀,如今躺在这里的,便是我。” 她揪着眉头,湿润的眼角又淌下泪来,生生恨不得躺着的是她才好。 就不必如此歉疚又自责。 美人落泪,自是望而生怜。 方喻同手足无措,一颗心像是随着她低低啜泣的声音,被揉得稀碎。 他抬起手,又垂下去,捏成拳。 只能哑着嗓子,垂眼道:“阿姐,我陪着你。” 以后,无论什么事,都陪着你。 第96章 二更合一 阿桂一夜未睡, 守在姜淑鹞的床榻边。 方喻同竟也真就这么站在她身后,站了一宿。 刘定亦然,也守了一整晚, 双眸猩红, 不知这一晚在心里头挣扎起伏了多少事。 直到翌日,御医再来为姜淑鹞复诊时, 被屋子里的三人齐齐望过去,吓了一大跳。 他替姜淑鹞把完脉,用帕子擦手道:“几位莫要着急,刘夫人已经度过了最危险的一晚, 至多一两日就会醒来,只是要注意静养,千万莫要牵动了刀口。” 刘定一直紧绷着的神色终于有了些许动容,他哑着嗓子, 朝御医道过谢, 又拿着御医开的方子,和御医到外头商讨一二。 主要是醒过来之后的诸多事宜, 如何将养,也要细细了解才是。 屋内, 只剩下阿桂和方喻同两人。 方喻同拍着阿桂的肩膀,小心翼翼道:“阿姐,如今听着御医说的话, 你可放心了?” 阿桂抬手抹了抹脸上已然干涸的泪痕, 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总要亲眼看着淑鹞醒过来,才能放心。” “那我继续陪着你。”方喻同神色未变, 双手叠于身前,虽漆黑瞳眸里满是倦意难掩,可他仍立在她身后,身姿端正挺拔。 好似在守护着什么重宝,片刻也离不得。 阿桂侧过脸,目光在他脸上逡巡片刻,声音里夹杂着几分心疼,“守了一整夜,瞧你眼圈都黑了,不如你去歇歇吧,我继续在这儿守着就行。” 方喻同的回答也很简单,“阿姐在哪儿,我便在哪儿。” 不离开。 阿桂轻叹一口气,替姜淑鹞掖了掖被角,又道:“淑鹞是我的救命恩人,她未醒,我怎能歇下。” “她救了阿姐,便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方喻同坚定的嗓音在阿桂头顶漫开,视线灼灼,落在阿桂的后颈。 阿桂身子一僵,拉着他坐下,“那你莫要一直站着,喝口温茶,咱们慢慢等。” 她现在,忧心姜淑鹞的事情,完全不像之前那些时日,总躲着他,不肯和他说话。 方喻同抿了一口温茶,心底也似微微熨帖发烫。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刘定端着熬好的汤药进来,看到方喻同和阿桂都还挺直着腰杆坐在方桌旁,一直守着姜淑鹞,他脚步微滞。 阿桂起身接过他手里的药碗,温声道:“我去喂淑鹞吧。” 她比刘定细致,此时姜淑鹞昏迷不醒,她去喂汤药自然好得多。 刘定哑着声音道:“麻烦了。” 阿桂端起药碗,纤细背影盈盈走到床边。 “喝口茶吧,润润嗓子。”方喻同倒了盏温茶递给刘定,慢条斯理道,“你若是累了,去歇会儿便是,这有我和阿姐守着。” “我不累。”刘定沉声回答,脸上表情十分沉重。 方喻同动作一顿,睨他一眼道:“刘兄,你不要这么紧张,御医都说了,姜淑鹞很快便会醒来,你轻松点,别把自个儿给压垮了。” 刘定搭在腿上的手掌握成拳,幽声道:“你不是奉陛下之命,要去彻查这次的凶贼到底是谁么?” 为何还在这里,守着我媳妇儿守了一整夜? 方喻同无奈地瞥了瞥正在专心喂药的阿桂,“彻查之事,我已经安排下去了,现在我有更重要的事。” 刘定显然知道他口口声声“更重要的事”是什么,冷嗤一声,不再说话。 因为姜淑鹞是替阿桂挡刀才受伤的,所以他对阿桂也有了成见,不待见她和方喻同。 方喻同没生气,能理解他的心情。 小口小口抿着茶,瞳眸深深映着茶盏里浅浅的涟漪,思考着这事的起因经过。 昨晚在这守了一整夜,方喻同也没有一点儿事都没做。 他让阿桂小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同他翻来覆去讲了三回。 当然,除了要听案情,他还藏了一点小私心。 那便是想让她多同他说说话。 不过这点小心思,不提也罢。 昨日的袭杀之事,是在阿桂和姜淑鹞下山的时候发生的。 刘定因有事耽搁,去晚了一些,他到了玉壶山山脚下的时候,其他的夫人小姐们都已经乘马车离开,黄昏的天空边角依然出现了一条浅浅的灰线,往头顶蔓延。 他差了仆从通知姜淑鹞下山,他就在底下等着。 阿桂和姜淑鹞收到仆从的口信后,便带着丫鬟跟着他一块下山。 岂料还未到山脚下,远远才看到刘定的马车,就从树林里跳出了几个黑衣人,手持刀剑袭杀而来。 很明显,是朝着阿桂去的。 黑衣人并不多,大概是因为潜入玉壶山的难度不小,若是人多了,便容易被发现。 而且,要杀阿桂这样楚楚纤弱的姑娘,身边又没什么护卫,自然是小菜一碟,其实只来一两个黑衣人都能解决。 可是黑衣人们没想到,阿桂身边的两个丫鬟,居然是会些拳脚功夫的,而且身上还有软剑和软鞭。 不仅是他们,就连阿桂也不知道这事。 她和姜淑鹞诧异地看着芦叶和汀州与歹徒们搏斗着。 可到底双拳难敌四腿,芦叶和汀州两人要和四五个高大威猛的黑衣人缠斗,一时有些顾及不上一旁的阿桂和姜淑鹞。 有个黑衣人便阴险狡诈地绕到了阿桂和姜淑鹞身后,挥起大刀,直奔阿桂纤细的脖颈砍去。 阿桂背对着他,担忧地看着场中芦叶和汀州的战况,并未发现身后还有一个黑衣人。 倒是侧对着她的姜淑鹞看到了。 出声提醒已经为时晚矣。 姜淑鹞一边大叫着小心,一边推开了阿桂,而那个黑衣人的刀已经落了下来,毫不怜香惜玉地划过姜淑鹞的后背。 幸好,力道用偏,所以那刀划出来的伤口并不是很深。 可还是很快见了血,潺潺流个不停。 这时候,刘定也赶到了。 他不会打架,更没有功夫,可是看到姜淑鹞受伤倒地的那一刻,差点儿目眦尽裂,拿起手上的马车凳就往那黑衣人的后脑勺砸去。 就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居然在这样的时候,硬生生将那黑衣人给放倒了。 而另一边,芦叶和汀州也着实不敢让那些黑衣人小觑。 为首的意识到今日太过大意,只怕是解决不了阿桂了,便直接挥挥手,下令撤退。 黑衣人们齐刷刷地跑路撤退,就连那被刘定敲晕的黑衣人也被扛着跑了。 而刘定和阿桂都一门心思扑在受伤的姜淑鹞身上,也没去管那几个逃跑的黑衣人。 现场,更是除了打斗的痕迹,那些黑衣人一点儿线索都没留下。 方喻同冷着脸,修长指尖在桌面上轻轻点了几下。 这群黑衣人训练有素,直奔阿桂而来,明显是要杀人,而不是为了钱财或是其他。 玉壶山是天子地盘,这些黑衣人是有什么背景,居然能埋伏进这里面,是清楚玉壶山的侍卫巡逻路径还是如何? 而且为什么,要杀阿桂? 当今圣上关心阿桂,不似作假,而且连殿前司的人都调出来查此案,显然是想要查个水落石出的,所以肯定不可能是他贼喊捉贼。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119节 那么,这京城中还有谁和阿桂或是阿桂的身世有渊源,爱恩情仇重重,非要置她于死地呢? 方喻同脑海里蹦出一个人—— 皇后。 而且,也是皇后邀请的阿桂去玉壶山,而且玉壶山,正好归皇后管。 若是皇上那个老不死的东西惦记着阿桂她娘,现在又惦记上了阿桂,那么皇后知道的话,妒火中烧,想要阿桂死,那也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方喻同脑海里浮过千千万万种念头,最后化为一声冷笑。 眼底是化都化不开的戾色,阴鸷得可怕。 阿桂不经意地回头,看到他这幅神情,心下忽而狠狠一颤。 再一眨眼,却看到他朝着自个儿在笑。 笑容如春风般温煦体贴,漆黑瞳眸平静从容,满是关怀,“阿姐,有什么事?” 还是像她熟识的那个最纯真无害的他,满心满眼都是为她好,有时候没个正经,有时候又让她觉得非常有安全感的他。 阿桂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只道方才大概是看错了。 她摇摇头,轻声问道:“你累不累?” “不累。”方喻同垂眸替她拢了拢耳边的碎发,“阿姐瞧着倒是憔悴了许多,不如去歇歇吧。” 他这个动作,放在以前,也是再寻常不过的小事,姐弟俩时常这样。 可现在,却是让阿桂脸上发烫,别开脸去,她用微凉的手心贴了贴脸庞,轻蹙起眉尖。 她一宿未眠,自然能感觉到自己的憔悴。 甚至觉得蓬头垢面,见不得人。 若是平日里,她不会允许自个儿出现在他面前。 可现下,她挂心姜淑鹞,却也顾不得太多。 刘定一直沉默着站在两人身侧,极没存在感,也没什么表情。 可现在看到旁若无人的阿桂和方喻同两人互动,他忍不住轻咳一声,望着紧闭着双眸的姜淑鹞。 真想她快些醒来,看看他们两个是怎么欺负他的。 忽然,姜淑鹞的长睫真的颤了一下。 好像是快要醒了。 刘定身形一僵,揉了揉熬夜疲倦的眼睛,再定睛一看。 姜淑鹞交叠搭在身前衾被上的纤手也微微颤动,长睫颤动得越发频繁。 真要醒了。 阿桂也发现了这一幕,惊喜地拉住方喻同的衣袖,“小同,你瞧!淑鹞是不是快醒了?” “还真是。”方喻同也看过去。 刘定一愣神,转头就往外走。 “刘兄,你去哪?你夫人快醒了。”方喻同叫住刘定。 刘定脚步一顿,随即往外走得更快。 她大概不想一睁眼就看到他吧。 她讨厌他,所以,他躲远些比较好。 …… 姜淑鹞悠悠醒转,脸色苍白,望向床边喜极而泣的阿桂,似是有些恍惚。 直到方喻同将阿桂拉着站起来,她仍不管不顾地哭着,泪如雨下,歉疚地与姜淑鹞说着道歉的话。 她说宁愿,挨这一刀的是她。 姜淑鹞抿唇浅笑,拉住阿桂的手,摇头道:“阿桂,你莫要责怪自个儿,情急之下,谁都顾不上那么多。更何况,若是有人要杀我,你也会像我推开你这样,毫不犹豫,不是么?” 阿桂泪流满面,点着头,仍是不停地道歉。 姜淑鹞捏着她的手背,似嗔道:“阿桂,你若再是这样道歉,我便不认你当姐妹了。” 阿桂咬着唇角,欲言又止,终于是不好再说什么,只问道:“淑鹞,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我想……”姜淑鹞的目光从阿桂憔悴的小脸转移到她身后站着的方喻同身上,又扫了眼他俩身后空荡荡的屋子,旋即无奈一笑,朝阿桂说道,“我想你带着小同先回家去歇歇吧,瞧你们这模样,是一直守着我的?” 阿桂沉默着应了,咬唇道:“我不累,要看着你好起来,我才心安。” 姜淑鹞拍着她的手背,宽慰道:“我这不是好着么?只是伤口有些泛疼罢了,没什么大碍的。不过我倒是有些馋你做的杏仁豆腐了,不如你先回去睡一觉,再给我带些豆腐来吃?” “好,我去给你做。”阿桂没应她前半句,反而是急匆匆站起来,想要朝外走。 可是方才蹲得久了,又加上一天一夜都没睡觉,所以这猛然一站,血液猝不及防冲到头顶,竟是眼前一黑,昏倒跌入了方喻同的怀里。 方喻同一把搂住阿桂的细腰,脸色微变,朝姜淑鹞说道:“我先带她回家。” 姜淑鹞脸色仍是病着的苍白,微微点头道:“快去吧,照顾好阿桂。” 看着方喻同抱着阿桂离开的背影,挺拔可靠,姜淑鹞着实有些羡慕。 羡慕阿桂有这样关心她的人,一直护着她,不离不弃。 而她自己......满室空荡,刘定更是不知去了哪里,对她毫不关心...... ...... 另一边,元恺大将军府内,一片愁云惨雾。 阿桂的二叔二婶正跌坐在榻上,均是脸色苍白不堪。 二叔满头大汗,双腿颤颤,哆嗦着双手问道:“怎么办?怎么办?殿前司的人会不会查到咱们这儿来?” 二婶也是一脸惊恐,却又摇摇头,眼底是说不出的怨毒和愤懑,“那个死丫头,命也真大,竟然这样都弄不死她!” 二叔垮着脸,心急如焚,“要不咱们收拾细软逃吧?” “逃?逃去哪里?!”二婶恨铁不成钢地拧了一把二叔的大腿,“哪里能有这大将军府待得舒服气派?!” 二叔垂着脸,欲哭无泪,“可要是被殿前司的人查到咱们,是要直接砍头的呀!” “你慌什么?哪有那么容易会查到咱们?”二婶睨他一眼,像是在教训他,又像是在安慰自己,“我们可是花了那么多银子的!银子总不能白花!” “万一......”二叔还是想哭,心底已经想到了最可怕的下场,“那个姓方的,他实在不好惹,要是我们被他查出来,他说不定会让我们生不如死!” “他敢!”二婶一拍床褥,气得想砸花瓶。 想到花瓶的价钱,又舍不得,揣在怀里擦了擦,颤声道:“也不必那样害怕,不是还有那位大人么?若是我们被查出来,说不定他也会暴.露。” “对!对!”二叔后知后觉,想到这一茬,“那位大人不会不管我们的!他一定会救我们的!他什么时候再联系咱们啊?到时候咱们可要好好同那位大人说一说!” 二婶甩甩衣袖,嫌弃地看着二叔,“知道了,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我告诉你,你那三弟可快要回来了,再不解决了阿桂那个死丫头,咱们才真的没什么好果子吃!你三弟那性子,可不是吃素的!要是知道咱们做的事,你觉得他会如何处置咱们?” 听到这话,二叔脸色更是惨白惨白,哆嗦得越发厉害了。 ...... 回到家中,芦叶和汀州去准备给阿桂沐浴的热水、皂角等一系列东西,忙活得不可开交。 阿桂则钻进厨房里,她答应了要给姜淑鹞做杏仁豆腐,所以索性趁沐浴之前,先将豆腐点出来,这样再沐浴歇息一番之后,便可以做一道杏仁豆腐,又去刘家看望姜淑鹞了。 不过方喻同却是在厨房门口将阿桂拦下。 他掌心贴着她的额头,不准她再往里走。 阿桂被他手掌的温度灼得额心发烫,却是睨了一眼如今长得比她高了许多的方喻同,蹙起眉尖道:“小同,你这是做什么?” “我去做豆腐。”方喻同顶着黑眼圈,缓缓道,“阿姐,你先去沐浴。” “不必了,我做完豆腐就去沐浴。”阿桂看着他眼下一片青黑,说实在的,心疼又担心他,只是不好明说,反而觉得羞怯。 她抬手推了一把他坚阔的胸膛,发觉推不动,才无奈地继续说道:“小同,你快去歇着吧,忙了这么久,你也累了。” “我不累,点完豆腐再睡。”方喻同阔步走到厨房里,随手捧起一把豆子。 嫩黄圆满的豆粒从他指尖滑落,他侧头看着杵在门口的阿桂,勾起唇角道:“阿姐怎的还在这儿?陈爷爷教我点豆腐的手艺,你还不放心?” 虽然他眼下浮着青白,却仍然掩盖不了他笑起来的好看惊艳。 阿桂心尖微动,被他灼灼视线瞧得火热,却破天荒地没有逃。 这还是她头一回察觉到自个儿的心意,知道他的心意后,主动靠近他。 “小同,我帮你一起吧。”她抬起纤纤素手,正要捧起一把黄豆。 胳膊却忽然被方喻同抓住。 隔着衣料,他掌心贴着她温热的手臂,仿佛能摩挲到那细腻的手感。 烫手一般,他连忙放开,别开脸,专注地搓洗着那些泡了许久的黄豆。 “阿姐,你受了惊,又这么久未睡,还是快去歇着吧。我和你不同,我是男人,身子骨比你好得多。” 他挺拔颀长的身子贴在她身旁,压迫感极强。 阿桂耳尖不争气地红了,垂下白皙纤细的脖颈,正要说什么。 厨房门口冒出芦叶的小脑袋,她轻声道:“姑娘,热水已经备好了,您何时沐浴?” 阿桂抿着唇瓣,淡声回道:“不急,我弄好这些便来。” 芦叶点点头,瞄了一眼旁边的方喻同,便连忙消失了。 阿桂又靠过来,想帮忙。 方喻同却一边把泡好洗净的黄豆扔进石磨里碾着,一边用胳膊挡着她,漫不经心吸了吸鼻子,好像是在闻阿桂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阿姐快去沐浴吧。” 阿桂脊背一僵,他这是在做什么,是嫌弃她身上有味道,所以才一直催她去沐浴么? 她脸颊烫得通红,也不再执拗与方喻同帮忙,转身便跑了。 方喻同奇奇怪怪地看着她窈窕的背影,心中不由感叹。 还是阿桂好,这么久身上都还有淡淡的桂花香。 不像他,在刘家待了一宿,身上又脏又臭的,都不敢让阿姐靠近他......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120节 方喻同点完豆腐之后,夜幕已经悄然降临。 他趁着烧豆浆、又放凉的功夫在厨房里坐着小憩了一会儿,倒是恢复了不少精神。 如他所说,他正是精力最旺盛的年轻时候,所以这一宿两宿不睡,也算不得什么。 方喻同擦干净手,路过阿桂的院子时,忍不住抬脚走了进去。 屋里的灯盏还亮着,透出一道倩丽窈窕的影儿在窗牖上,她似是在窗边坐着,还未歇下。 正巧遇上出来倒水的汀州,方喻同朝她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低声问道:“她怎么还没睡?” 汀州摇摇头,轻皱起眉,“姑娘似是被吓着了,之前刚睡了小半个时辰,便发了梦魇,再也难以入睡。” 方喻同也跟着皱起眉头,眼角浮起些戾色,待到他推开阿桂的房门后,那些戾色又都变幻成了藏着一丝宠溺在其中的温柔笑意。 “阿姐,睡不着?”他的嗓音很好听,轻飘飘荡过去,屋内点着的火光也几度摇曳。 阿桂回头看他,泪眼朦胧,不知怎的,刚刚她竟又忍不住在哭。 大概是因为害怕。 她虽从小颠沛流离,一路苦过来,可也没真正遇见过有那么多黑衣人提着刀剑,直奔她的脖颈、心脏而去。 那快要丧命的压迫感,后知后觉地缠绕着她,直到梦里,也让她喘不过气起来,快要窒息。 方喻同走到她身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像哄小孩子那样,嗓音低哑温柔得不像话,“阿姐,别怕,我在这里。” “我陪着阿姐睡,好不好?” 像低沉又沙哑的妖精,在诱.惑低语。 第97章 一更 阿桂被他这几个字说得, 浑身的血液都往心口涌,哪敢应他。 她胡乱别开眼,明眸里蕴着一汪惊慌荡漾的春水, 嗓音不自觉地发颤, “你、你胡说些什么!” 她的嗓音轻软,如玉珠相撞, 听得方喻同忍不住微微勾起唇角。 她生气、训人的时候都是素来这样,不会让他生起半分被斥的不愉,反而甘之如饴,甚至还想, 听她多骂两句。 可惜阿桂不太会骂人,除了训斥他在胡说之外,便涨红了脸,再也说不出其他什么。 方喻同忽然轻笑起来, 眸色深深, 越发让她难以心安。 他越靠越近,她的心也跟着越跳越快, 脸上似火烧一般,却好像又有点儿......期待他的靠近, 喜欢他身上的味道。 阿桂咬着舌尖,暗骂自个儿怎会有如此不堪的想法。 这时候,方喻同已经凑得极近, 可以嗅见他身上淡淡的桂花香, 那是从她给他绣的香囊里飘出来的。 和她刚沐浴完后,肌肤上沾染的桂花香交融在一起,熏得阿桂脸颊越发红。 方喻同状若未见她羞怯怯的模样,只是闷声发笑道:“阿姐怪我胡说?该是阿姐在胡思乱想才是吧。” 被他这样直白地戳破心中的小心思, 阿桂温柔秀丽的脸庞更是红得快要滴血。 “你、你胡说。”她糯软的声音如蚊蝇,并无足够的底气反驳。 因他说的是实话,她确实,刚刚胡思乱想了许多,不该想的场面。 比如,他如何陪她睡觉。 是抱着她的衾被,还是抱着她。 光是这样随便猜猜,她便觉得身子滚烫,好似卧在炭盆上一般。 方喻同应当是猜不出她在想什么的,可他偏偏笑得她心尖乱颤,总以为被他看穿。 他清冽沉朗的嗓音在她头顶飘开,“好了,阿姐,快躺下吧。” 听他这样说,阿桂更是浑身绷得僵直,血液涌过心尖,往脑门上冲。 躺......趟什么? 方喻同笑得更厉害,眼尾殷红,微微上挑,仿佛是要被今晚可爱的她,笑出眼泪。 他替她掖了衾被绵软的一角,这才敛起笑容,眸底是比月色还要温柔的浅浅涟漪,“阿姐,睡吧,我一直坐在这陪着你,不会再有任何人可以伤害到你了。” 哦,原来是坐在这里,陪她。 阿桂反应过来,心底划过一丝显而易见的失落,可是又很快松了一口气。 她真的到底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如今都这个年纪,难道还真想像小时候那样,和他睡在一个被窝里,各暖一头? 就是他愿意,可若是真那样...... 她能睡得着,才怪。 阿桂重新躺下,阖上眼。 脑子里那些可怕的黑衣人,刀光剑影倒是全消失不见了。 可方喻同就坐在她榻边,存在感极强。 即便看不见他,也能察觉到他坐在那儿,身上的温热无风拢过来,烘得她越发脸颊发烫。 她忽然意识到,她这是在男子身边横躺着。 太没规矩,也不正经。 这想法在脑海里滚过,惹得她眼皮子一跳,复又坐了起来。 方喻同看过来,一双眸子清凌凌的,倒不像她,有那么多复杂纷乱的想法。 他侧首关怀道:“阿姐,怎的了?” “我想喝酒。”阿桂脱口而出,琥珀色的眸子往下垂。 “……” “……” 片刻后,方喻同挑眉道:“这么晚了,阿姐喝酒作甚?” 阿桂舔着发干的唇角,不知该怎么解释。 她总不能说,她是因为睡不着,脑子里乱糟糟的,所以想要灌醉自个儿,一觉睡到天亮吧。 幸好,方喻同没有再执意问出个答案,反而起身,朝外走去,“那好罢,我去替阿姐温酒。” 他一走,屋子里空落落的,便又只剩下阿桂。 窗外的风有些大,吹落了几片树叶,打在窗牖上,激得阿桂身子一颤。 她如同惊弓之鸟一般,又想起那群如狼似虎的黑衣人,那刀剑相接的声音,像是又在她耳边响起。 阿桂抬手捂住脑袋,想自个儿蒙到被窝里。 可被窝里太黑,眼前又浮现出一帘帘沾着血光的画面。 姜淑鹞后背是血的倒下……黑衣人举着大刀眼角满是狰狞…… 阿桂瑟瑟发抖,忽而后颈伸过来一只手。 那掌心温热、干燥。 她先是吓了一跳,很快又意识到这是方喻同的手,顿时心慌成了心安。 方喻同将阿桂从被窝里提出来,轻皱起眉,“他们到底如何欺负了阿姐,怎会吓成这样?” 他记得她小时候,不是这样的。 她那时候,胆儿似比天大,一直护着他,从那么个破落的小山村一路到嘉宁城。 阿桂咬着唇角,眼角含泪道:“我、我不知道……” 她的声线发颤,光是这么几个字,就惹人怜。 方喻同忽而又觉得,她如今这样更好。 起码,他不再是当初那个百般无奈的少年,没有羽翼,不能护她,反而拖累她。 他知道,是因为如今他长大了,可以让她依靠。 她也不必再故作坚强。 所以,她也可以做一回胆小的小姑娘,有人为她遮风挡雨,什么都不必发愁,反而可以撒娇。 “你不是去温酒了么?”阿桂揪着他的衣袖,有点舍不得放开。 方喻同目光不着痕迹地从她嫩白的指尖上划过,略含了些笑意,淡声道:“温酒这事芦叶汀州都会,我怕你一人待着胡思乱想。” 他说得没错,她惯是最爱胡思乱想的一个人了。 阿桂被他说中,脸颊有些发烫,甩开他的衣袖,强自镇定道:“我、我才不怕。” 明显是在撒谎,因为连话都说不完整,尾音还是颤的。 阿桂说罢,也意识到自己装得不好,再对上方喻同殷殷含笑的目光,更是面上发烫。 她别开眼,故意扯开话题道:“芦叶汀州是你从哪儿寻来的,做事细致又熨帖,竟然还会功夫?” 方喻同不答反问道:“阿姐怎么不问问她们的名字有何寓意?” “名字?”阿桂一怔,反而被方喻同的问题吸引了注意力,“她们的名字,是出自什么诗句吗?” “自然。”方喻同背着手,温声念道,“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二十年、重过南楼。柳下系舟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 黄鹤断矶头。故人今在不。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是、少年游。1” 阿桂澄澈的琥珀双瞳里多了一丝亮光,“芦叶满汀州,很有意境,不过这诗却是有些凄美,尤其是最后那句,终不似,少年游,好生让人感慨。” 本是买花载酒,苦中作乐,可既都不是当初的少年,也就没有那番意气风发的滋味了。 “阿姐还没发现么?”方喻同重新坐回她的榻边,目光灼灼,看得阿桂心尖微震,“欲买桂花同载酒,桂,是你的字,欲(喻)、同,是我。” 这一首诗,写的是他们。 阿桂觉得凄美,但方喻同并不觉得。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121节 不似少年,才是好事。 若他一直像以前那样无能,只是个无权无势的少年,那又有什么用呢? 阿桂瞳眸微微放大,带着难以言说的神色,仿佛整个人都呆住了一般。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表明心迹?还是暗示她与他终究都是新愁? 阿桂被这番话搅得心底风起云涌,又是一阵复杂。 幸好这时芦叶端着温好的酒进来,阿桂忙端起酒盏,斟了一小口到白玉杯中,一饮而尽。 温热的酒液涌过喉间、心头,掀起另一番的风雨。 却不像方喻同的话那般,让她不知所措。 她自顾自小口抿着酒,不说话,似乎是铁了心要将自个儿灌醉,好逃避今夜他说过的这些话。 若醉了,便都忘了。 表明心迹,她不知该如何回应。 但若要说她与他没有个好下场,她更不愿听,不愿想。 所以,醉了才好。 方喻同坐在榻边,没阻止她这灌酒的行为,也没说什么话。 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神色晦暗不明。 阿桂酒量好,所以芦叶进进出出送了三壶酒进来,她才略微有了微醺之意。 芦叶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方喻同,又看了看喝得醉眼酡红的阿桂,心中疑惑不已。 但很快,方喻同终于出声,“芦叶,你再送一壶酒进来,便退下吧。” 芦叶点点头,晕乎乎地送完酒,拉上门,终于意识到什么,然后冲到房里,抱着绣花儿的汀州说道:“汀州汀州!!!我好像发现了一个不得了的大秘密!你知不知道姑娘和大人他们俩......” 汀州温和地笑笑,替她捋了捋额边碎发,“嗯,早知道了。” 芦叶:...... 房中。 阿桂闷完最后小半壶酒,才发觉喝闷酒并不舒坦,不过确实容易醉。 她如今再眯着眼看方喻同时,他好像有了重影儿。 两张脸影影绰绰,交叠在一块,便是双份的好看,直让人移不开眼。 她抬起指尖,想摸,又垂下手去,告诫自个儿,不能对阿弟有非分之想。 她这样想着,因醉了,竟不自觉喃喃说出口。 糯糯软软带着醉意的声线,全似小钩子一般,飘进了方喻同的耳朵里。 听得人有些把持不住,好像嗅着空气里淡淡的酒香,也要跟着醉了。 方喻同望着她醉意朦胧的双眼,似是嘉宁才有的山水雾气,柔美又温婉。 他绷着身子,将她在衾被上胡乱划动的指尖握住,提到他胸膛处,又放下。 弯起唇角,嗓子半哑,眸色深浓,“阿姐,对我有非分之想也没关系的。因为我对阿姐,也是一样。” 第98章 二更 阿桂隐有一愣, 琥珀色的眸子里水光流转,大概是因为醉了,脑子转不过来, 所以在勉强理解他说的话。 半晌, 她大概也没有理解得过来。 而是搭在他胸膛的指尖忍不住,动了动。 她似是在摸一堵墙壁, 碰了碰,贴了贴,然后半眯起眼,醉眼朦胧, “这是哪里?” 方喻同眸色变得喑暗难明,低哑着声音说道:“阿姐,这是我的心。” 阿桂鸦睫轻颤两下,又半歪起脑袋, 腰细腿长半倚在榻上, “我要睡了。” “睡吧。”方喻同垂下眼,细长指尖替她拢好衾被, 将她遮得严严实实,然后才道, “阿姐,快些睡。” 像哄小孩子那样。 阿桂眼睛阖上,不过须臾, 又睁开。 清澈透亮的眸子里映着他好看的脸, “为何你的嗓音哑了?是不是着凉了?” 就连醉了,也在关心他。 方喻同垂眸凝着她酡红的脸颊,还有那媚眼如丝水光流转的醉眼,别开眼, 僵着身子回道:“未曾。” “你骗人。”阿桂的手不知何时从衾被中偷溜了出来,攥住他的衣袖,娇声道,“你骗我。” 方喻同脊背越发僵直,他没想到,阿姐喝醉酒会是这个样子。 像小孩,颇有些蛮不讲理,却又,可爱得要命。 他抿起唇角,微怔片刻,而后回转身子,弯腰在她身边坐下,“好,我不骗你,我是着凉了。” 阿桂仰着脸,注视着他,长睫扑闪,醉意熏酡。 她喝醉了,反应便迟钝,过了半晌,才终于回过神来,忽而身子往床榻的里侧挪了挪,空出一大片位置出来。 “那...分你一半,你也好生歇息。” 方喻同挺拔的身影立在床侧,望着衾被之中,她腾挪出来的空处,好像还散着她身上幽幽的体香。 喉结颤动两下,方喻同攥着手掌,哑声道:“阿姐可知你如今在说什么?” 阿桂双瞳澄澈,醉意便像缭绕其中的浅浅迷雾,眼波流转,更显得柔婉娇媚。 她咬着唇角,半歪起脑袋,纤纤素手抱起自个儿的绣枕,也往空处扯了扯,“我的枕头也分你一半。” 方喻同轻轻蹙眉,忽而又轻笑出声,当真坐到了榻边,佯装要脱鞋,“阿姐,那我可真躺下了?” 阿桂脸蛋红扑,抱着衾被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就像是...对这一刻万分期待。 方喻同动作一顿,放下脚,重新站起来。 他当然不可能真脱,方才,只是试探她有没有真醉而已。 如今这样,看来是真醉了。 也不知道她平日里清醒的时候脑子里到底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才醉了一些,就不小心暴.露无遗,将那水面之下的冰山一角给迫不及待地抬了出来。 方喻同弯腰,复又替她掖了掖被角,“阿姐,你醉了,快些睡。” 阿桂原本眸子被醉意水光给洗得亮晶晶的,忽而见他起身,好似不打算躺下,那眸子顿时瞪圆,更加因为气愤而透亮。 “你为什么不躺下?” “你这是看不起我?” 方喻同:...... “我知道了,你就是嫌我身上有味道,恨不得对我敬而远之。”阿桂说着说着,忽然小声啜泣起来。 泪珠儿颤颤从鼻梁滑落,身子在衾被里颤着,伤心得不能自已。 没想到她这泪说下就下,方喻同愣在原地,也是有些瞠目结舌,反应不过来。 见她哭,既心疼,又有些啼笑皆非。 若她明日醒来,知道她还有这样的一面,只怕会钻到地底下去,再也不敢见人了吧。 方喻同忍不住勾起唇角,抬手替她抹脸上的泪痕,“好了,别哭,是我的错。” “......可我已经沐浴,还用了干桂花,身上是香的。”阿桂还在抽抽搭搭,哭得眸子湿漉漉的,酡红小脸满是泪痕。 方喻同手足无措,声音却有些哑,他一面给她擦泪,一面安慰,总算让她止了泪。 不过泪是止住了,那阴阳怪气的语调,越更严重。 她指尖捏着衾被,半张脸都挡在那芙蓉绣纹缎面之下,只露出那双水光澈澈的琥珀色眸子,忿忿道:“你若是嫌我、厌我,直说便是,也不必装模作样说些好听的漂亮话来哄我开心。” 方喻同哭笑不得,无奈诉衷肠,“阿姐,我可都是肺腑之言,哪敢诓你。” 阿桂纤长的指尖稍稍松开,好似那指尖也染上了醉意,指甲粉润干净,又拍了拍她身边的空处,“既是真的,你为何不躺下?” 好吧,看来这醉酒的人都要有个较真的地方,她今儿是跟他躺不躺下这件事过不去了。 方喻同轻咳一声,然后又将她和着衾被往里头推了推,再和衣躺下。 就躺在床榻最旁边的地方,半边身子悬空,脊背抵着床榻最外侧的木板。 即便这样,他仍然心神不宁,目光飘忽,浑身像着了火似的,恨不得浸到冷水里头去冷静一下。 鼻尖全萦绕着她的味道,一勾手就能触到她的手臂。 这叫人如何冷静。 偏偏这时候,阿桂翻了个身,视线直勾勾地落在了他的耳畔。 那琥珀色的眸子澄澈漂亮,就像会勾人的小钩子一般,要将他狂跳的那颗心给勾出来。 她抿着殷红的唇,嗓音轻飘飘又软乎乎,似嗔似娇道:“你快掉下去了呀。” 随着她话音落下,方喻同还真就翻了个身,直接掉了到床榻之下。 他甚至想装晕过去,不要再面对醉酒的她。 这实在,太难了。 比连中三元还难,真的。 可是喝醉了的阿桂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居然把他重新捞回了床榻之上。 还给他贴心的,盖了她身上一半的衾被。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122节 “怎样?舒服些了吧?”阿桂轻眨了一下眼,朝他莞尔一笑。 方喻同双手捏成拳头,额角暴起隐约可见的青筋。 不舒服,要命。 阿桂又半眯起眼,疑惑道:“怎么了?还是不舒服么?起先嗓子是哑的,这会儿直接说不出话了。” 她敲敲脑袋,又摊手过来,想要摸摸他的额头。 那皓腕纤细盈白,宛如摄人心魄的妖精,一寸寸向他靠近。 方喻同身子僵得笔直,只能任由她滚烫柔软的掌心在他额间贴了贴,然后又贴了贴她自个儿的,再贴贴他的。 几番比较下来,铺天盖地好像都是她身上的味道。 桂花香,是染在她肌肤上的,清浅又馥郁,似乎闻着闻着,便能让人沉醉。 就着摇曳烛火,阿桂雾濛濛的醉眼抬起,带着不自知的妩媚,却又澄澈干净。 “小同,你怎的冒这么多的汗呀?” 她拿起榻旁的帕子,替他擦着额角,“千万莫要病了,会心疼的。” 方喻同望着她眸子里湿漉漉的水汽,心口好像是停跳了无数拍。 “阿姐知道我是谁?” 他好像说了个笑话。 阿桂“噗嗤”笑出声来,嗓音清脆,一头乌发在枕间缠绕,发香四溢,“你说什么呀?你是谁我还能不知道?又不是傻子。” 她言语清晰,双瞳澄澈,纤纤素手抵着他胸膛,指尖轻轻敲了几下,“你是小同呀。” “嗯,我是。”方喻同弯起唇角,眸色深暗,将她几缕碎发拨到耳后,“阿姐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阿桂星眸朦胧,长睫轻颤,好像又在费力思索着这个问题。 半晌,纤白细指才重新轻轻点着他的颈窝,“很久了呀,我一直就喜欢你的。” “不是小时候的那种喜欢。”方喻同也不确定她如今喝醉了,和她说这些她能不能听懂。 但让她思考问题,总比她无所事事,自由发挥起来要好得多。 “阿姐,是男女之间的喜欢,你能听懂吗?”方喻同嗓音低哑,耐心地教她。 阿桂轻哼一声,不高兴道:“这有什么不懂的,你是不是看不起我,觉得我傻?” 方喻同有点窒息,连忙摇头否认。 这时候的阿桂很好哄,像小孩子一样,哭笑都像风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刚刚还将红唇抿成一条线,不高兴的模样,如今又甜甜笑起来。 她单手挽着他的胳膊,另一只手还在揪着他领口绣着的松竹暗纹玩儿。 不过很快,她大概又觉得他的领口玩腻了,所以皙长柔嫩的指尖往上移,经过他的喉结,再到下巴尖儿,又用指腹轻轻摩挲起来。 她笑着回应道:“男女之间的喜欢,我知道的呀,就是想要同床共枕一辈子呀。” “嗯。”方喻同艰涩回应,喉结滚动两下,身子酥麻无比,完全动弹不得。 “那你呢?你要不要和我同床共枕?”阿桂歪着脑袋,“嗯......就从今晚开始?” 第99章 二更合一 阿桂是从一阵头疼欲裂中醒来的, 入目是头顶绣着缠枝莲的藕色帐幔,透着微微的熹光。 她晃了晃眼,一些不堪回想的破碎记忆涌入脑海。 阿桂拢起眉尖, 脸颊仿佛烫熟的虾子一般, 红得滴血。 “唔……”阿桂尴尬得将脸埋进被窝里,猝不及防, 衾被还残留着方喻同身上的味道,淡淡的书墨香萦绕着桂花香,交缠着涌入她琼秀的鼻尖。 她嫩生生的小脸,噌地一下越发显红。 身边的空处还温热, 看来他是真的在这儿睡了一宿。 阿桂恍惚还记得她的手臂压在他胸膛上,醉眼朦胧对着他修长脖颈哈气,撒泼打滚不许他起身的无赖模样。 天爷,她都做了什么…… 被窝里可以透进来一点点天光, 借着那抹熹微光亮, 她壮着胆子看了看身上的衣裳。 还好,只是凌乱了些, 但还齐整。 看来昨晚即便她再没羞没臊的,也不至于太过荒唐。 听到动静, 芦叶端着铜盆热水走进来,温声笑道:“姑娘醒了?是再睡会儿还是现下便盥洗?” 阿桂坐起身来,颤着长睫, 轻声道:“他、何时走的?” 听闻这话, 芦叶嘴角不自觉勾起了一抹笑色,“大人去上早朝了,刚走没多久。” 也是,他躺的位置都还有温度。阿桂的指尖伸过去, 又像是被烫到,迅速缩回来,“......先洗漱吧。” 阿桂用桃花竹盐漱过口,又净过脸,擦上一层薄薄的珍珠霜,这才重新坐回窗牖下的软榻旁。 她托腮望着窗外,在风中摇摆的槐树叶,心思又飘到了九霄云外。 想昨日种种,脸颊上的酡红本已消失,这会儿又泛了上来。 虽然大多记忆已经模糊,但光是想起几个字眼儿,还有几个瞬间,就足以让她羞得抬不起头。 “姑娘?您没事吧?脸怎的这样红?”偏偏芦叶还哪壶不开提哪壶,歪着脑袋关心地探询。 阿桂咬着唇角,支吾了半晌,才道:“昨晚的事...” 实在太过丢人,她有些说不下去,却不知道芦叶汀州又看见了多少,会怎样看她。 “原来是姑娘昨晚喝的酒还未醒呀。”芦叶捂着唇发笑,“姑娘喝醉了的模样就像小孩儿一样,特别可爱。” 阿桂身子一僵,脸上越发挂不住,“你都、你都瞧见了?” “是呀。”芦叶偷笑,“我还是头一回见姑娘那样子,似乎大人也是,拿姑娘很是无可奈何呢。” 阿桂听到芦叶提起方喻同,更是羞得说不出话,鸦睫颤动,指尖紧紧攥着。 全被芦叶看见了,她会如何看她…… 阿姐和阿弟,着实会让人不齿吧…… 阿桂心底胡思乱想着,一颗心似是被扭成了一股麻绳,在软塌上一坐,便是一上午。 午时,芦叶端着煲好的陈皮炖水鸭和红烧狮子头送进来,并一碟清炒油菜和豆沙小馒头,都是阿桂平日里爱吃的菜。 可她念着昨晚醉酒之事,着实没什么胃口。 提起木箸又放下,忍不住朝芦叶说话道:“昨晚,你一直在房里伺候么?” “昨晚有大人守着姑娘,没叫我们贴身伺候。”芦叶对答如流,给阿桂的碗里布了一筷子鸭肉,才道,“我只进来过一回,是大人叫送些热茶给姑娘醒酒。” 热茶,有用么? 还不是醉得一塌糊涂。 阿桂脸颊微烫,垂下眼,夹了个狮子头,用筷子尖儿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那你进来时...” 可瞧见了那不堪入目的场面? 比如,他躺在她身侧。 这话烫嘴,她实在没脸问出口。 所以只说了几个字,便声如蚊蝇,呐呐没了尾音。 芦叶却好像知道她想问什么似的,抿唇笑道:“姑娘,我进来时大人就坐在你的榻边,给你递水喝呢。” 甚好甚好,芦叶什么都没瞧见,也就不会看不起她。 阿桂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夹起红烧狮子头小口咬着,明眸蕴着春水,淡淡笑开。 芦叶也笑,在阿桂身侧,是那种看穿一切的笑,却没叫阿桂发现。 原先没觉着,如今看穿这秘密之后,芦叶是越发觉得大人和姑娘一等一的般配。 起码除了大人,世上再不会有人这样了解姑娘。 连姑娘酒醒之后,会说什么,会做什么,都全部预料得到。 芦叶暗自庆幸,大人教了她应对之法,不然若是在姑娘面前露了馅,只怕姑娘要羞得把自个儿关在屋子里,没日没夜不吃饭了。 ...... 饭毕,芦叶和汀州一块把饭桌收拾干净,又抬了那绣桌过来。 就放在临墙靠窗的地方,将那窗牖打开,亮光透过窗格上的祥云花纹落下来,照得绣桌上那只未绣完的香囊上,白鹤翅膀上的花纹都栩栩如生。 阿桂见着那香囊,便有些头疼。 这是她原打算绣给方喻同的,毕竟他的香囊每年都是她给他绣的。 可是如今,她却不敢绣下去。 若绣好了,是给他还是不给他。 之前当他还小,没察觉到自己的那些心思时不觉得。 如今才意识到,女子给男子绣香囊,那意味可是不同寻常的暧昧。 所以这香囊才绣了半只白鹤的翅膀,便被她扔在绣桌上,一直没有再动过。 阿桂按着眉心,别开眼不看那绣桌,反而道:“今儿不绣东西了,我要去刘家陪着淑鹞,先去厨房把杏仁豆腐弄出来吧,淑鹞昨儿说了要吃的。” 她起身,正打算去厨房。 却被芦叶叫住,“姑娘,杏仁豆腐大人已经差人送去刘家了。” 阿桂眉尖微微挑起,还没明白方喻同这是何意。 汀州扶住阿桂的胳膊,让她重新坐回榻上,“姑娘,大人的意思是,让您先待在家里,莫要出门。要杀您的那群歹徒还没找到,外面总归没有家里安全。” 阿桂蹙起眉尖,低声道:“可我放心不下淑鹞...”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123节 “姑娘,你就放心吧,刘夫人有刘大人守着,哪里会有事。” “就是,况且刘夫人正是需要静养的时候,姑娘您去守着她,就算关系再好,也免不了打扰她休息。” “嗯,等大人抓到了那群歹徒,姑娘再带着这好消息去看刘夫人也不迟。” 阿桂被她们一人一句劝服,不由跟着点点头,只是仍忧心道:“也不知她缺些什么,我在这儿备着给她送去也好。” 芦叶帮她一块想,“刘夫人瞧起来也是什么都不缺的主儿,想必姑娘送什么,她都会喜欢的。” 姜淑鹞出身大户人家,虽刘定俸禄微薄,但光是姜淑鹞的那些陪嫁,田产铺子,就足够她挥霍一辈子都用不完了。 所以说起来,她倒真是什么都不缺。 阿桂想了想,还是认命地走回绣桌旁坐着,“淑鹞最喜欢我做的这些小手艺儿,给她绣几样送过去解解闷也是好的。” 汀州含笑在一旁附和道:“那我陪姑娘一块儿绣。” 芦叶不擅这些,连忙退后一步道:“我在旁边给你们端茶送水。” 阿桂失笑,也不强迫她跟着学,刚引针穿线,又听得芦叶问道:“姑娘,你这香囊绣得多好看,扔了多可惜呀?” 原是她方才不小心,把做给方喻同的那只香囊半成品给碰到了地上去。 芦叶还以为她是要扔掉,连忙捡起来,拍拍上面的灰,惋惜地捏着那只香囊。 阿桂垂下眼,又想起昨儿的事情,脸颊发烫,故作镇静地说道:“扔了最好。” “扔了做什么?”汀州瞥了一眼,也插话道,“姑娘这鹤才绣了半只翅膀,就似要从香囊上挣脱着飞出来一般,这样好的手艺,扔了是真的可惜。” 芦叶也附和着,两人一言一语,互打眼色,说得阿桂轻轻蹙起眉尖,细指在香囊光滑的缎面上摩挲着,认真思索起来。 确实,这样好看,扔了可惜。 可若是绣完,她也实在不好意思再送出去。 尤其经过昨晚,他或许,都已经知道了她的心意。 她再没脸见他,更遑论送他东西。 阿桂眉目如画,脸颊泛红,别开眼道:“先...收起来吧。” 到底还是,舍不得扔。 “诶!”芦叶好似比自个儿得了赏赐还开心,朝汀州飞了个眼神,又连忙将那香囊宝贝似的放回盒奁中,又侧首问道,“姑娘接下来要用什么颜色的线?奴婢虽不会绣花儿,但穿针引线还是很会的。” 阿桂无奈抿唇浅笑,“你呀,不如也坐下来跟我们一块绣会儿?” 芦叶头立刻狠狠摇起来,“好姑娘,可绕了我吧,我绣花儿十回有八回都是要扎到手的,可不能让姑娘见血。” 汀州瞥她一眼,“你惯会找借口,既不绣,就站到旁边些,别挡了姑娘的光。” 芦叶又吱一声,索性站到门口去,伸长了脖子盼。 盼大人怎么还不回来,想看看大人出现在姑娘面前,想知道两人是不是快要好上了...... 午后清闲幽静的时光总是匆匆,很快便将近黄昏,屋内的亮光渐渐暗下来。 阿桂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唤汀州去点盏灯。 汀州却夺了她手里的针线,软声劝道:“姑娘,明儿再绣吧,点灯做这些伤眼睛。” 阿桂咬着唇,低声吟道:“除了这些,我也不知道还能为淑鹞做些什么。她是为了我,才受伤的。” 这话说得汀州没法接,只要姜淑鹞一日不好,阿桂心里的愧疚就一日都散不了,成日惦记,也是人之常情。 这时,芦叶忽然脚步欢快地跑进来,禀告道:“姑娘,大人回来了,说是待会儿要带你出去吃饭。” 阿桂远山含黛的眉眼微微蹙起,似是浸在了一抹慌张的清潭中,“让他莫要来了,我、我不饿,就在房中随意吃两口便是。” 她明显无措,脸颊急得泛起红晕。 饿不饿是不打紧的,她只是无颜再面对他。 真羡慕他啊,当时喝得那般醉,做了坏事,一觉醒来便什么都不记得。 可她,心尖却总是不自觉泛起些昨晚记忆的碎片,还害她下午绣花时好几次险些扎到手。 芦叶不解道:“姑娘昨儿一整日都没吃什么,中午也没吃多少,怎的到了晚上还不饿呢?” 阿桂涨红脸,摆摆手道:“吃酒都吃饱了,本就不饿。” 芦叶点点头,无奈道:“那我这就去找沙全,同他说一声。” “不必了。”她的话音未落,门口就传来方喻同清朗好听的声音。 阿桂听得身子一僵,大脑瞬时变得空白,搭在膝盖上的指尖下意识狠狠攥起。 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的身子也跟着越绷越直。 直到方喻同在她身上站定,一垂眼,就已经可以看到她从耳尖红到脖子根,像极了小鹌鹑的模样。 他勾唇忍不住轻笑出声,“阿姐这是怎的了?” 她还背对着他,不肯转过身来,脖颈僵直,身子不自觉微微发颤。 大概是羞的。 方喻同抿起唇角,指尖摩挲着窄袖上绣着的玉带纹,温声道:“阿姐,真的不饿吗?” 阿桂没有回答他,反而是她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 昨儿一直没吃,中午又只勉强吃了几口。 哪能不饿。 只是比起面对他,她更愿意挨饿罢了。 可现在,她的肚子已经无比诚实地出卖了她,在幽静的屋子里,响亮地“咕”一声。 阿桂更是恨不得将脸埋到地底下去。 真的快要羞疯了。 她的耳尖已然红得快要滴血,咬得唇瓣泛白,长睫颤动,被不争气的自个儿气得懊恼不已。 方喻同眼底笑意闪烁放大,芦叶和汀州相视一笑,蹑手蹑脚地退出了屋子。 和沙全三人一道,窝在门口悄悄听里头的动静。 方喻同一把拉开阿桂身后的椅子,坐下,笑容未减,“阿姐,既都已坦白,就直接明说吧。” 阿桂背对着他,身子绷直,声音却发颤,“我、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的心迹,阿姐早已知晓。”方喻同勾起唇角,笑得眸色动人,“阿姐对我的心意,昨夜也俱已袒露。不是吗?” “你、你胡说些什么!”阿桂想训斥他,可实在羞得嗓子都是抖的,又怎可能还有凶狠之色。 全然化成了软得不像话的哭腔,明明是反驳,却更像是羞嗔的承认。 方喻同听得微妙地一顿,阿桂越发懊恼地咬着唇瓣,暗自发誓,无论他再说什么,不理他便是。 他好听清冽的嗓音再次在她身后慢慢荡开。 “阿姐,我醉酒一回,你醉酒一回,都胡作非为了一番,也都表露了心意,这便是命中注定的缘分,你说呢?” 阿桂怔然,立时忘了方才心中想的什么,瞪圆了眸子回头看他,“你醉酒时的事,你还记得?” “自然。”方喻同朝她笑笑,勾着摄人心魄的笑意。 阿桂连忙回过头去,不敢再看他那过分灼人的眼和笑。 她捂着滚烫脸颊,想到他还记得那一晚的事情,更是连指尖都开始微微发烫。 “阿姐太容易害羞。”方喻同望着她涨红的皙长脖颈,嗓音含笑,淡定从容地评判。 阿桂这才意识到,明明他也是当事人,为什么她羞成这样子,一整日心神不宁,如今更是心跳都快不像自个儿的了。 可他,却似没事人,还能这样平静促狭地逗她。 她咬着唇角,轻哼出声,旋即终于想出了骂他的词儿—— “你、你不要脸!” 被骂不要脸的方喻同似乎更开心了。 他弯起唇角,眼角余光瞄到绣桌的盒奁里,那只绣了一半的香囊。 他忽然觉得,他大概还可以做些更不要脸的事情。 方喻同抬手,将那只墨色绣着白鹤半只翅膀的香囊提起,垂目道:“阿姐这是绣给我的?” 阿桂心口烧得慌,她惯不会撒谎,却还是因为面皮薄,矢口否认道:“不是。” 方喻同修长指尖摩挲着白鹤翅膀的细纹,薄唇抿成一条没有弧度的线,“除了我,阿姐难道还会给别的男子做香囊?” 阿桂被堵得没话说,她总不能说这是绣给淑鹞的。 这是鹤,男子才戴。 她没回答,方喻同却已经反手,将那只香囊别到了腰间。 他今日穿着牙白色广袖长袍,宽袖束腰,袖间的卷云纹搭上这一只墨色香囊,便更显得清俊疏朗,眉眼之间更是说不出的好看。 不得不说,阿桂打算给他做的这只香囊,很适合他,她素来最了解他。 方喻同满意地瞥了几眼,“阿姐送我的香囊很好,我很喜欢,多谢阿姐。” 阿桂只回眸瞥了一眼,便又转过身去,绷着声音道:“谁、谁说了要送你。” “没关系,反正我不会再取下。”方喻同也不管她这香囊有没有做好,总之,先戴上再说。 这就叫,不要脸。 自从被她骂了这几个字后,方喻同忽然觉得,他做什么都理直气壮起来。 真好,被阿姐骂真好。 方喻同指尖搭在香囊上,心中无比满足,瞥着阿桂发红的耳尖轻声问道:“阿姐,走吧?” “不去。” 才不要和你出去吃饭。 “去吃完东西,我带你去刘家看看姜淑鹞。”方喻同似乎总是知道如何戳中她难以抗拒的心思,“你不是一直记挂着她的伤势么?白日里不敢让你出去,只有我带着你出门,才能放心。” 提到姜淑鹞,阿桂实在是无法拒绝。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124节 她身子一僵,无奈且认命道:“好,我先换身衣裳。” 方喻同揣着那绣了半只白鹤翅膀的香囊,噙着笑意走出去。 候在门口的芦叶和汀州进去伺候阿桂换衣裳,和方喻同擦肩而过时,瞥见他腰间的香囊,两人更是喜不胜收,互相推搡着胳膊。 成了成了! 这是成了! 只是...... 为何姑娘会把还没绣好的香囊给大人。 迫不及待? 芦叶是个心直口快的,竟然还真就问出了口,汀州拦都拦不住。 阿桂又羞得脸颊滚烫,耳尖通红,将芦叶推出屋子,不许她再进来。 尽胡说些什么! 只是,知道她和方喻同的心思,她们好像没有...看不起她? 阿桂换着衣裳,忍不住把心里话问了出来。 汀州一听,讶异地看着她,“姑娘怎会这样想?大人和您都是这世间一等一的好。” “可...我是他阿姐。”阿桂咬着唇瓣,终于将压在心里的这块,见不得人的石头,搬到了亮光之下。 汀州愣了愣,旋即弯起唇角道:“原来姑娘是在担心这个。这算什么事儿?姑娘也不必在意这些。” “这不算什么?”阿桂也愣住,她一直在意的,纠结的,便是世人的眼光。 可现在,她们居然都轻飘飘的,一点儿也不当回事。 汀州点头道:“是呀,您和大人又不是亲生姐弟。既没有血缘,又算得了什么?” “可名义上,说出去,到底是不像话。”阿桂心事重重,连衣裳换好也不自知,任由汀州给她绾发。 汀州握着篦梳,划过阿桂青丝如瀑的长发,温声道:“那姑娘便去了这名头就是,人生在世不过几十年,姑娘总要过得舒心如意,不要总拧巴着才是。” 阿桂从镜中望着汀州含笑的眉眼,心底的疙瘩似是咯噔一声,有了裂缝。 是啊,人生在世几十年。 若身边那个人不是他,好像一切都失了许多滋味。 阿桂想起遇险时,望着那些黑衣人凶神恶煞的眼神,她以为她的人生即将戛然而止,脑海里首先浮现出来的,便是方喻同的身影。 此生无憾的,是和他在一起这么些年,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快乐知足,简单平凡。 最遗憾的,也是和他在一起这么久,喜欢上他,而不自知,连心意,也未尝让他知晓。 “姑娘,好了。”汀州合上妆奁,温声道,“这个发髻如何?” “简单梳一个便是,只去看看淑鹞。”阿桂顿了顿,抬步往外走,轻声道,“还有吃一顿饭而已。” “嗯。”汀州望着阿桂释怀的神色,也跟着笑,“姑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自然也该过最舒心的日子。” 阿桂抿起唇角,“以前总以为芦叶爱笑会说,嘴甜如蜜,倒不知道,你比她厉害多了。” “姑娘谬赞了。”汀州垂眼,轻笑道,“只是读的书比芦叶多一些。” “但她功夫比我厉害。”汀州又补充了一句。 阿桂笑着让她挽胳膊,“走吧,看淑鹞去。” 方喻同正在门口百无聊赖地晃着腰间的香囊,见她俩笑容满面地出来,眼尾微挑道:“你俩在说什么,笑成这般?” 第100章 一更 “没说什么。”阿桂别开眼, 敛起笑容,踩着梅花小凳上了马车,没有再多说什么。 方喻同也不在意, 挑眉轻笑, 将马车帘子拢好,坐在车驾上便往刘家去。 沙全有些惶恐, 和方喻同一道吹着冷风,忍不住问道:“大人,外头吹风多冷啊,您不进去坐着?” 方喻同淡淡瞄了他一眼, “不去,我喜欢吹风。” 今儿她本就情绪波动过大,他要是再和她挤在马车逼仄的空间里,把她羞到煮熟, 那就不好了...... 沙全看着方喻同鬓边被吹散的发丝拂动着, 感慨道:“大人的喜好还真特别。” ...... 阿桂将一下午做的小玩意儿送去给姜淑鹞,她自然看着便很喜欢。 两人拉着手说了一会子话, 刘定便黑着脸来赶人。 阿桂有些依依不舍。 姜淑鹞也是,挽着她的胳膊说道:“等我病好, 咱们俩在京城四处好好玩一圈。” 阿桂点头,无奈地看了一眼刘定。 姜淑鹞又小声道:“他就是这个臭脾气,大抵是嫌我们俩说话太久, 吵到了他处理公务。” 阿桂瞥了一眼门口冷着脸的刘定, 忍不住说道:“小同事务也多,可从来不嫌我吵。” 听她这话,姜淑鹞有些意外地抬了抬眸子,眸光微亮, “阿桂,你说这话,是不是想通了?” 阿桂也意外,她瞳眸放大,羞赧又震惊地看着姜淑鹞,“你、你知道?” 姜淑鹞抿唇直笑,“你那心思,别人或许看不穿,但我们这样的关系,我能不知?” 阿桂沉浸在震撼中。 她原以为隐藏得极好的心思,一个两个,居然都知道。 而且,她们也没有像她想象中的那样鄙夷嫌弃她。 反而是由衷的祝福。 “想通了便好。”姜淑鹞含笑睇了一眼外头不知和刘定在说什么的方喻同,真心实意地说道,“我瞧着你们这样两情相悦的,是最好不过了。” 阿桂被她说得羞到抬不起头,弯着脖颈说道:“你莫要胡说了...好好养身子,我明儿再来看你。” 说罢,便逃也似的离开。 走到门边,似乎听到刘定在和方喻同说姜淑鹞的伤势。 “大夫说了,要静养,少说话,多睡觉最好。” 阿桂摸着鼻尖,原来是错怪了刘定。 还以为是他嫌她们吵,其实是医嘱。 阿桂走过去,轻声道:“抱歉,以后我尽量少来打扰淑鹞养伤,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告诉我便是。” 刘定点点头,好像不太想和她多说,转身便进了屋。 两人往门口走,方喻同这才说道:“如何?阿姐见了姜淑鹞,心里这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可以去吃点东西了?” “嗯。”阿桂低低应了一声,“在家附近随便吃些便是。” “好。”方喻同让沙全驾着马车,去了离家不远的一家馄饨店。 阿桂还是头一回来这儿,却见方喻同轻车熟路地捡了店内最里头的位置坐着,那老板仿佛也认识他,喜笑颜开地问道:“大人今儿还是老样子?” “这位呢?”老板看着阿桂,好奇道,“这是大人的媳妇儿?果真是天仙一般的人物!” 方喻同没否认,只摆摆手道:“她也一样,快些送来吧,她饿了。” “得嘞!”老板答得响亮,脚步抹油地走了,也没给阿桂辩解的机会。 方喻同从桌上竹筒抽出两双木箸,用干净帕子擦过,才放到阿桂面前,“这位老板也是嘉宁城过来的,他拿手的便是荠菜馄饨,想必你喜欢吃。” 阿桂想起从前在嘉宁的时候,时常去前街点上一碗荠菜馄饨就着酱碟吃,不免有些怀念那时候简单又知足的日子。 她抿起唇角,低声道:“也不知陈爷爷过得如何。” “你若想他,就把他接来。”方喻同漫不经心地接了一句。 “还是算了。陈爷爷喜欢嘉宁,在那儿过得正好。”阿桂心中微叹了一口气,更何况,如今她和他这样,也没什么颜面见陈爷爷。 陈爷爷若是知道他俩...只怕要气得翘胡子。 方喻同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也不知道阿桂心里又想了这么多。 正巧手脚麻利的老板已经端着煮好的两大碗馄饨送过来,摆在桌上,撒上一把碧绿的葱花,浮在馄饨上头,白绿相间,很是漂亮,像极了嘉宁城的山水。 阿桂轻呵了一口匙里的汤水,唇瓣微抿,好像又回到了某个春日的夜晚,和方喻同坐在嘉宁城常去的那家小摊边,吃着馄饨,赏着月色。 味道,差不离,风也温柔,月色也温柔。 阿桂不知道,原来她对那么久远的记忆,都还记得清晰不差毫厘。 原来那时候,就已放在心底在意了么? 她悄悄攥紧指尖,听得方喻同在她身侧吸溜着馄饨,而后沉声道:“阿姐,这馄饨味道不差吧?” “嗯,和嘉宁城的一样。”阿桂轻声应着,不似他吃得那般豪放,而是小口小口抿着。 方喻同偷偷瞄她一眼,也情不自禁勾起唇角,而后埋头狂喝碗里的汤水,免得不可自控地笑出声来。 阿姐不再躲着他了,真好。 春夜总是柔和温婉,可因为快要立夏,所以空气里还是不免夹杂了一丝焦热。 也或许是馄饨热气腾腾,阿桂吃着吃着,鬓边碎发多了几分湿漉,亮涔涔的,被月光一照,向来柔和温软的面庞多了些艳丽耀目。 方喻同不经意抬头,望得眼睛有些发直。 可阿桂抬眸看他时,却又迅速低下头去,装作什么都不知。 只是耳根却悄悄红了,幸好阿桂也是满心羞怯,所以并不敢细细打量他,并未发现。 只有不远处街口,倚在马车车驾上的沙全和芦叶两人遥遥望着,笑得隐秘,嘴角翘得老高,像是今晚的春风都吹到了她们脸上。 真好。 大人和姑娘真好。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125节 他们小声争论着何时能唤姑娘一声——夫人。 阿桂和方喻同一言不发地吃完馄饨,放下碗筷和铜钱,便起身回家。 青石板上,两人的影子被月光和提灯照得拉长重叠,远处是热闹的酒家,嘈杂人声不断,隐隐约约传来,很有人间的烟火味道。 可阿桂却觉得四下太过安静,几乎能听到她的心跳快要蹦出嗓子眼儿的声音。 她颤着指尖,快步走到马车旁,掀起帘子钻进去。 就连看到芦叶的笑容,也觉得不自在。 明明芦叶以前都是这样笑的,可现在,她却觉得芦叶像是在笑她。 真不好意思,可心里又不自觉泛起一股股的甜,让她不由自主也跟着,勾起了唇角。 原来释怀坦然的感觉是这般好。 她再也不用纠结,不必再听脑子里两个小人儿打架。 喜欢便是喜欢,逃不掉,也不必逃。 ...... 回到家中,方喻同先一步跳下马车,想要扶她,“阿姐,我送你回院里。” 阿桂红着脸,从另一边下了,还是不叫他扶。 方喻同的手怅然若失地停滞在半空中,随后抢过芦叶刚点亮的提灯,“走吧。” 若不抢个灯提着,他都不知道该找什么理由非要跟着她走。 阿桂淡淡回瞥一眼,又回正身子,忍不住翘起唇角,无论如何压,也压不住。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不说话,气氛却不显沉重尴尬,他们向来是这样相处,不必说什么,却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需要什么,恰到好处的沉默,也很舒适。 以前在嘉宁城的时候,就是这般,有时阿桂回得晚了,他便这样提着灯去找她,接她回家。只是没有现在后头跟着的沙全和芦叶。 夜色温柔,游廊下的水波泛起涟漪,有鱼儿好奇地浮出脑袋,望着他们两人,吐出梦幻般的泡泡。 院子门前,杏花开得正是繁盛的时候,一阵轻风袭来,吹散几片洁白花瓣,打着卷儿落在地上。 阿桂立在门口,轻声道:“不必送了。” 方喻同也当真听话,将那提灯递回芦叶手上,长身玉立,影子被拉得更长。 他没走,反而问道:“阿姐还有什么话要说?” 他很懂她,一个眼神便知,她还想问他事情。 阿桂咬着唇角,思忖片刻,问道:“那日袭杀我的歹徒,可有了线索?” 方喻同摇头,“还未确定,但已有了一些头绪。” 阿桂了解他,在没有万分把握之前,他不会说。 她点点头,眸光颤颤,“但愿能早些寻到,不能让淑鹞白白替我受伤。” “这些我都知道,你就放心交给我吧。”方喻同轻笑一声,“有殿前司的虎翼军在,就是将整个京城翻遍,我也要找出那些胆敢动我阿姐的人。” 他明明在笑,可眼底却是压都压不下的戾色。 幸好阿桂没有看他的眼睛,才没有被吓到。 她盯着他略略起伏的胸膛,蹙起眉尖道:“圣人对这事,为何如此关心?” 她也想到了,那日沈青右说的可怕之处,眸底不可抑地泛起深深担忧。 “别怕。”方喻同按住她微颤的肩膀,掌心温热宽阔,让她的身子里刹那间便升起了无数安全感。 “阿姐,有我在的一天,便不会让任何人动你。”他说得斩钉截铁,清冽嗓音里,有一股让人不能忽视的力量。 阿桂长眸微颤,莫名心安,点点头,却仍咬着唇角。 方喻同又拍拍她的肩膀,才松开手,“阿姐快去歇息吧,今儿一天也累了,早些睡下才是。” 阿桂又漫不经心地点点头,而后进了院门。 方喻同没有跟进去,直到那扇红木大门被关上,沙全才忍不住说道:“大人,咱们不进去?” 第101章 二更 方喻同轻描淡写瞥他一眼, “你懂什么?” 沙全硬着头皮道:“我、我知道大人喜欢姑娘。” 方喻同轻笑一声,深浓的眸光划过沙全捏着拳头的郑重小脸,“你也就懂些皮毛而已。” 沙全挠挠头, 疑惑道:“大人, 那我们现在去哪?” “等。”方喻同站在原地未动,忽而又扫了一圈, 然后指着门前那丛杏花道,“把灯提到那儿去。” 沙全乖乖提着灯到那边蹲下,方喻同也走过去,俯身弯腰, 长指在杏花花瓣上一一拂过,然后将那些开得最漂亮圆润的杏花花瓣一一摘了下来。 沙全眼睛一亮,连忙挽起袖口,“我也来帮大人摘!大人是想等明日姑娘醒来, 把这些杏花送给她, 好让她惊喜?” 方喻同无奈睇他一眼,“你什么都不懂, 还是别说话了,去, 找一根细的丝绸绳来。” “哦。”沙全挠着头跑开,嘴里还在嘀嘀咕咕着。 又是一阵忙活,方喻同手中出现了一串杏花手环。 他满意地垂眼看着, 沙全在旁边更是看得瞠目结舌。 “大人居然还有这手艺?还以为大人只会读书写字当官呢!”沙全摸着脑袋, 惊讶无比。 方喻同目光清隽,落在掌心的杏花手环上,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 “以前在家经常见她做这些,所以也就学会了。” 那时候家里穷, 阿桂舍不得买镯子,但到底是姑娘家,也很是喜欢这些钗环镯佩,所以便只能自个儿采些花啊草啊,戴在头上和手腕,也算装点了一番。 阿桂本就生得好看,所以戴这些花草也不会显得小家子气的寒酸,反而被衬得更有自然般的风情。 不过方喻同以前从未亲手给她做过,这杏花手环,还是头一份。 沙全在一旁看着,神色间竟然隐约还透着那么一丝...羡慕? 他不停感慨着,拍着方喻同的马屁,“大人您真是全才,随手这么一编,就能编出条这么好看的杏花手环。这可真好看,姑娘肯定会喜欢的。别说姑娘,我瞧着也喜欢!” 方喻同收起手环,心情极好地睨他一眼,“怎么?要不要我给你也做一条?” “不用不用。”沙全连忙摆手,“我哪配啊!大人,这天色都这么晚了,您是不是也回去歇着了?” “不必。”方喻同抬头望了一眼月色,又回头望了望那扇紧闭的红木大门,若有所思。 沙全机灵地问道:“小的将您编的杏花手环送进去,等明日姑娘一醒来,就能看见?” “不必。”方喻同又淡淡答了一声,忽而抬手比了个嘘声的手势,“快了,等着。” 等什么? 沙全真是百思不得其解,挠挠头,又顺着方喻同的目光往远看。 无边月色,漫漫星空。 暮春的夜,没有彻骨寒风,也没有燥热憋闷,全是温柔的。 没多久,沙全就知道方喻同在等什么了。 红木大门开了一条容一人过去的小缝,芦叶的脑袋从里头钻出来,像是早知道方喻同等在这里似的,愁眉苦脸地说道:“大人,您预料得没错,姑娘果真害怕,又发了梦魇,这会子正躲在帐幔里哭呢。” “走,进去。”方喻同抬脚,快步朝里头走。 沙全愣在原地,又一次见识到了方喻同的料事如神。 ...... 屋内。 阿桂刚从梦魇中醒来,眼角湿润,鬓角也不知何时被梦中的泪水染湿,小脸煞白,挂着泪痕,抱膝屈在床头一角,一副纤楚可怜的模样。 她又梦见了那群黑衣人。 还是那刀光剑影,朝她凶神恶煞地袭来。 可这回,替她挡刀的,是方喻同。 而且不像姜淑鹞那般幸运,他当场,在她面前,眼睁睁地就这样断了气。 阿桂在梦中,体验了痛彻心扉的感觉,一颗心仿佛被无形的手拧出无穷无尽的血水。 太痛了,和她失去娘亲的那时候一样,痛到快要麻木。 直到她抱着方喻同的尸体,泪流满面,被歹徒一刀抹了脖子后,才醒过来。 坐在帐幔里,月色倾泻其中,她恍惚间还未意识到方才是一场梦。 甚至还麻木想着,死了也罢,随他一起,人世间仿佛也没有多少再值得留恋。 忽然,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透过帐幔投下来,十分熟悉的好看。 阿桂抬起朦胧泪眼,喃喃道:“小同。” 他没事,完好无损地站在她的榻边,挑起帐幔,面容清隽好看。 阿桂有些恍惚,呆呆望着他,长睫轻颤,眼角还蕴着一滴未落下的泪珠,晶莹透彻,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昳丽明艳。 “阿姐,芦叶说你又发了梦魇?”方喻同慢条斯理地掀起袍子前摆,在她榻边坐下,“看来,还是得由我陪着你睡?” 阿桂总算回过神来,方才不过是一场梦,他还好端端地站在这儿,净说些让她面红耳赤的话。 想起昨晚醉酒后的荒唐,阿桂面颊微红,琥珀色的眸子似是镀上了一层盈盈水光,轻嗔道:“谁、谁让芦叶叫你进来的,我不需要你陪。” “若我不在,阿姐如何能安心睡着?”方喻同轻飘飘地说着,却不逾矩,只安静地坐在榻边一角,温声道,“阿姐,快睡吧,我明日还要上朝,看着你熟睡之后,便回屋了。” 阿桂垂着眼,沉默片刻,便拉开衾被躺下。 她知道他很累,又是执拗倔强的性子,拧不过他,便只能乖乖听话。 她也想快些睡着,好让他也快些回屋,好生歇息。 她阖上眼,原本就有些困乏,呼吸便渐渐变得绵长顺畅。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126节 方喻同守着她,望着她沉静酣眠的睡颜,目光也多了几分缱绻的宠溺温柔。 只是很快,想起那想要取她性命之人,眸底又浮起深深的戾色,比夜色浓重,难以化开。 他没有回屋,而是在榻边,一直守着阿桂。 直到四更天,快要出发去上朝的时辰。 方喻同听到街上摇摇传来的梆子声,忽而睁开眼,眸底一片清明之色。 他站起身,正打算轻手轻脚地离开,可衣袖忽而被人拉住。 垂下眸,是阿桂皙白细嫩的指尖。 她不知何时也醒了,只是有些睡意惺忪,指尖紧紧捏着他的袖口,眸光迷蒙着问道:“要去上朝了吗?” 这一刻,方喻同有些恍惚,觉得这场景好像是以后无数个需要早起上朝的清晨。 睡得迷迷糊糊的妻子强睁开眼,半梦半醒问丈夫的话。 他略勾了勾唇角,“是,才四更天,你多睡一会。” “唔......”阿桂含糊地应了一声,却仍拉着他的袖角,指尖轻轻用力,“等会儿,你将香囊还给我。” 说着,她便伸出另一只手去扯他腰间的香囊,皓腕莹白如雪。 方喻同眸色一凛,侧开身子,警惕道:“阿姐既已送了我,那便是我的了。” 阿桂被他气笑,睡意清醒两分,“我何时说了要送你?” 明明是你自个儿不要脸,强自带上的。 方喻同别开眼,嘴硬道:“总之既已带上,便是我的,没有再还回去的道理。” 阿桂轻哼出声,纤纤素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没睡醒的嗓音绵软轻柔,像是勾着夜色往上挑,“你总要先还给我,让我把它绣完才戴呀!” 方喻同微微一愣,好似有些没反应过来。 阿桂又不得不说道:“如今这香囊才绣了一小半,戴出去像什么样子?若让人知道是我绣成这样,会笑话我手艺的。” 方喻同终于意识到她这是什么意思,忙迫不及待地摘下香囊,“既是这样,那阿姐快些绣好,我下完朝便来取!” 阿桂缩在被窝里,脸颊微烫,泛红道:“也、倒也不必急成这般。” “急,我急。”方喻同把香囊递给阿桂,又趁她不注意,往她手上套了个什么,随后脚步匆匆往外走,好像怕她反悔似的,摆手道,“阿姐,我去上朝了!今日或许还给你带个好消息回来!那群贼人应当落网了!” 阿桂抿起唇角,望着他修长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情不自禁将笑容放得更深。 只是他走后,她好像也没了睡意。 主要是那股子心里不安的感觉又泛起来,总觉得不安宁,估计只有等他真正抓到那群贼人歹徒,她才能放下心来。 既睡不着,阿桂便索性叫芦叶汀州进来,将灯点得更亮些,给他绣香囊。 站在一旁的芦叶无聊,眼尖地发现了阿桂手腕上的杏花手环,眸光亮了亮,直道:“姑娘,这手环好生漂亮!” 阿桂一怔,将袖口彻底挽起,这才发现,是方喻同出门之前,给她手上套的东西。 原来是这个。 她忍不住又弯起唇角,嫩白指尖摩挲过杏花手环上的每一片花瓣,这大概都是他亲手摘下,又亲自穿上的。 芦叶歪起脑袋,促狭着笑道:“这是大人送给姑娘的吧?大人可真会哄姑娘开心呀!” “休、休要胡说。”阿桂扯扯袖口,硬着头皮否认,羞得耳尖又微微泛红。 芦叶笑容更盛,躲到汀州身后,仍不依不饶地说道:“姑娘就不必瞒着我们了!大人出门前都告诉我们了,姑娘戴着这杏花手环,便当是大人陪着您一样,万事都不必害怕!” 阿桂一怔,指尖再次抚过那些杏花,弯着唇瓣,复又拿起香囊,眸光认真且专注地绣起来,只见那细嫩纤巧的手指十分灵动,两只栩栩如生的云中仙鹤渐渐有了雏形。 这次,她绣的是双鹤,彼此扶持,翱翔云端,直面风雨,无畏艰险。 第102章 二更合一 天色微微转暗, 阿桂不知多少回放下手中已绣好的香囊,抬头朝外看。 院子里,还是空荡荡的, 夕阳残辉镀着一层暖金色的光, 却没有出现她熟悉的身影。 “姑娘,大人今日想必很忙。”芦叶探身问道, “不如您先用饭?” 阿桂摇摇头,细白指尖摩挲着香囊上的鹤纹,“既然他没传信说不回来,那便等他。” “好。”汀州起身关上被风吹得扣扣作响的窗牖, 温声道,“那姑娘想喝什么茶?我这就去泡。” “他最喜欢喝的雪上龙井,给他先备着吧。”阿桂随口答着,指尖不自觉蜷缩起来, 内心止不住担忧。 他似乎今日是去寻那些歹徒贼人的踪迹, 万一要是对上,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阿桂不太敢再想下去。 忽然, 外头传来沙全的声音,“姑娘!姑娘!好消息来了!” 阿桂连忙站起来, 又听得沙全咋咋呼呼一路喊进来,“姑娘,贼首找到了!大人正带领虎翼军的精锐去捉他们呢!” “是谁?”阿桂迫不及待地问道, “可有什么危险?” 沙全进屋大喘气, 说道:“姑娘,我也不大清楚,但是大人说让小的带姑娘去元恺大将军府,他在那儿等您。” 阿桂掐着眉心, 有些不解,“去那儿作甚?元恺大将军是人人敬仰的英雄,他难道还要害我不成?况且我与他素不相识,更是无仇无怨......” 沙全挠挠脑袋,无奈道:“姑娘,这我是真不知道,您知道的,大人何等聪明,那些个线索我还看得一头雾水,他就已经找到贼首的藏身之处了。” 旁边芦叶噗嗤一笑,小声说道:“总算见到这世上比我还蠢笨之人了!” 听到找到贼首,现下都轻松不少,肆意开起玩笑也不怕。 阿桂抿起唇角,摇摇头道:“你们都不是蠢笨之人,只是小同思维异于常人罢了。沙全,你出去等我吧,我换身衣裳戴上帷帽便出来。” ...... 元恺大将军府,离晏府并不远。 阿桂才下马车,就看到方喻同带着一队虎翼军,立在那偌大门前。 可将军府的大门紧闭,似乎并不欢迎他们。 虎翼军的精锐一字排开,脸上煞气重重,仿佛下一秒就要拔刀而动。 方喻同站在最前面,身姿如玉,面容清隽,被这些虎背熊腰的虎翼军相衬之下,却不显瘦削羸弱,反而有一种不容人忽视的存在感与压迫感。 他挑起下巴,微微眯眼看着那将军府的牌匾。 这是元恺大将军第一回 打了胜仗,大挫北国士气时,当今圣人亲手给元恺大将军提的牌匾,亲自送来这府上。 当时元恺大将军并不在京城,可圣人却如此重视。 其恩宠可见一斑。 如今,这群虎翼军却是严阵以待,提刀相对。 虽是方喻同带着他们来的,却不得不让某些有心之人猜测忌惮起当今局势,揣测圣意。 这阵仗闹得很大,阵势汹涌,远远看热闹的百姓不少,周围府邸住着的达官显贵们听到动静,也忍不住悄悄打开自家大门,让奴仆们守在门口,观望一二 最闲不住,爱看热闹的晏芷怡混在百姓之中,一眼就认出了阿桂的马车。 所以在阿桂刚下马车的时候,晏芷怡便凑了过来,压低声音道:“阿桂姐姐,好可怕,我还是头一回见到小同哥哥这样凶的样子!” 阿桂带着帷帽,糯软好听的声音从薄薄白纱中透出来,“如今这是什么情况?” “可精彩了阿桂姐姐!”晏芷怡深吸一口气,眉飞色舞整理好语言,正打算说。 方喻同却已经看到阿桂,他走过来,眸色深深,沉声道:“阿姐,你来了。” “嗯。”阿桂轻声应着,帷帽挡着那张温柔秀致的面庞,嗓音里也仍然透着说不尽的温柔,被风一吹,散了几分羞意。 晏芷怡在一旁,看看阿桂,又看看方喻同,好似察觉到有什么已经悄然改变,却说不上来。 阿桂却已经和方喻同聊了起来。 “小同,这是怎么一回事?伤我的贼首,在元恺大将军府上?” “是。” “可我与那元恺大将军素不相识,怎会……” 听到阿桂这样说,方喻同只是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虽然隔着帷帽,阿桂也怔忡了片刻,不大明白他方才这眼神到底是何意思。 可他没有解释,而是站回大门前,复又朗声道:“最后一遍,若他们再不开门,虎翼军便破门吧!” 虎翼军齐齐喝道:“是!谨遵大人令旨!” “我看谁敢!”忽然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一个身着读书人长袍的中年男子出现在虎翼军身后,引得所有人目光都朝他看去。 这中年男子面容儒雅,可是眼角眉梢却透出一股叫人莫名心寒的戾色。 他是真正见过血,杀过人的,而且见过很多血,杀过很多人。 虎翼军的人看到他第一眼,心底都跳出这样可怕的想法。 不知为何,都忌惮地往后退了一步,警惕地看着他。 方喻同也瞧出来,这人不同小觑。 他面上不显,轻皱起眉头看过去,“你是谁?” 帷帽之下,阿桂也轻轻蹙起眉尖。 这人,好像她的三叔。 可是,又有些不大一样。 三叔不像他这样凶,也不应该出现在此处,所以她一时愣在原地,怔怔看着这一切。 那中年男子不屑地轻哼一声,甚至都不愿意用正眼瞧方喻同。 负手而立,浑身上下,意气风发,冷声道:“如今你这样的小辈,也能指挥虎翼军,还敢在我面前叫嚣?若是这样,我看这南国,怕是要完了!” 这等大逆不道的话,竟敢说出口。 周围听见的人,皆脸色微变,虎翼军为首统领更是大喝一声“放肆!”,直接掏出刀来,朝中年男子劈去。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127节 谁料这中年男子一身读书人的衣袍也不能限制他的行动,反而身姿如龙般躲过了虎翼军统领的长刀,甚至不知从哪掏出一截棍子,直接将虎翼军统领震退三步。 虎翼军统领满脸震撼地看着他,一脸不可思议。 剩下的虎翼军想一拥而上,却被方喻同拦住。 他眸色深幽,在中年男子身上逡巡片刻,忽而轻笑道:“元恺大将军提前回京,有失远迎。” 方喻同这话说得客套,也疏离。 他的笑容里,更是看不出半点敬意。 可他点出这中年男子的身份,却是满场喧哗。 这是......大名鼎鼎威震北国的元恺大将军? 可这身板,这打扮,看起来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读书人而已啊。 虎翼军统领和他的下属们都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中年男子。 有些懊恼,刚刚是不是不该出手。 元恺大将军,可是他们所有将士最崇拜敬仰的大将军! 阿桂藏在帷帽之下的小脸也满是惊讶,眸子圆睁,长睫微颤。 她起初,在这中年男子说话的时候,还觉得他的神态和她三叔有几分相似。 可现在,却是彻底打消了上去询问的心思。 三叔和元恺大将军,无论如何她也无法将这两者挂起钩来。 很显然,虽然不知道方喻同是如何瞧出来的,但他并不是信口胡说。 因为那中年男子承认了他的身份,冷哼一声道:“幸好我提前赶回来,不然的话,只怕我这将军府被人掀了都不知道!” 阿桂被他这呼喝一声,吓得心尖一颤,后头汀州连忙扶着她,小声道:“姑娘莫怕。” 这动静被不远处的元恺察觉到,他的目光冷冷投过来,让阿桂觉得陌生又熟悉。 许多人都被元恺给唬住,但方喻同却不卑不亢,淡淡然笑着拱手道:“元恺大将军说笑了,我只是想要抓贼首罢了。” “贼首?”元恺半眯起眼,冷声道,“你这话是何意思?是我窝藏贼首,还是说我这大将军府,是贼窝?” 方喻同望着元恺盛怒的侧影,淡声道:“元恺大将军常年在外征战,自然不知府中的人如何。” “这意思是,我御下不严?”元恺冷笑几声,“你这小辈,到底是谁?竟敢对我这大将军府指手画脚?” 方喻同从容不迫地报上姓名身份,随后说道:“元恺大将军若是不信,便叫人将府门打开,我把贼首抓出来,便知真假。” “你当我大将军府是什么?”元恺脸色不悦,沉得黑成了锅底,“就这般任你嚣张,来去自由?” 方喻同脸色同样微沉,分毫不让地说道:“圣上有令,要彻查贼人袭杀我阿姐之事,若大将军有什么要说的,自去进宫禀明圣上便是。” 元恺眸色深幽,衣袍被风吹得猎猎鼓动,负手道:“少拿圣人来压我,你以为我会害怕?” “那这么说,大将军就是铁了心要包庇那贼首了?”方喻同轻笑一声,目光冷彻,“既是这样,那便莫要怪我——” “小同。”阿桂忽然出声,唤住方喻同。 她走过去,朝元恺盈盈一拜,淡声道:“大将军,他年纪轻,性子顽劣,年少轻狂,实在有所唐突,你莫要怪他。他也是太过着急我的事情,才会口不择言的。” 她看向方喻同,帷帽拦着,看不清她的神色。 “小同,你与大将军道歉,不许那样同他说话。他是南国的功臣,守护南国百姓这些年,我相信他不会做出包庇之事,更不会纵容将军府里的人伤害我们这些无辜的人。” 方喻同眸色微动,欲言又止。 看了元恺一眼,倔强地别开眼,不知在别扭什么。 阿桂察觉到,方喻同对这位大将军,似乎还有些旁的情绪在。 甚至,似乎在故意针对他。 元恺的目光落在阿桂身上,虽看不清她的模样,但听声音,应当还是个小姑娘。 不知为何,他一见她,就生起了一股子莫名的亲切感,让他想起了,他那命苦又早早便没了的侄女。 所以,元恺说话的声音不自觉柔和几分,问道:“你便是这小子的阿姐?” 阿桂含糊地应了一声,她现在,实在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承认她和他的关系。 起码,不想是阿姐和阿弟的关系。 元恺倒没在意到阿桂的这一点点小心思,他看向方喻同,忍不住问道:“既然这小姑娘都说了,我事事都为百姓着想,那便自然不可能包庇纵容我府里的人犯事。行吧,时辰也不早了,你有什么证据,要拿什么人,就尽管去提。我就在这门口等着,让大家都评评理,看看到底是我府里真有人犯浑,还是单纯就你这小子犯浑!” 元恺话音一落,这将军府的大门就开了,就像是有人等在里头,在听外面的动静似的。 方喻同黑瞳里不起波澜,微微颔首道:“那便请大将军,还有大家都稍等片刻。” 说罢,他便带着虎翼军的人一起进去,只带了几个人,而不是乌泱泱的一群人进去,也算给了元恺的面子。 元恺难看的脸色总算缓和了些,却忍不住嘀咕道:“如今一个新晋状元郎,都如此嚣张跋扈了么?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若不是看他细胳膊细腿的,经不起老子这一巴掌,老子直接抽死他!” 元恺在军中说话习惯了,所以现在说话的嗓音也并不小。 被恰好站在他身侧不远的阿桂听到,一时不知所措,只好抬头望天,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元恺嘀嘀咕咕的声音又传过来。 “要是老子去科考,说不定也能中状元!能有这小子什么事!” 阿桂攥在小腹前的指尖忍不住缩了缩,又忍不住侧眸朝元恺看去。 好熟悉的感觉...... 元恺也察觉到阿桂在看他,回望过来,“怎的?你不信?” 阿桂摇摇头,轻声回道:“不是。只是觉得大将军您——”和我三叔好像。 可是话还没说完,又被门口重新出现的方喻同一行人打断。 他们出来得很快,走在最前面的两个虎翼军像拎小鸡仔似的,各自提着一人。 阿桂看清楚那两人,惊讶得失了声。 这不是......二叔二婶么? 他们怎么会出现在京城?还在大将军府? 又为何要对她起那样的杀心,还雇那么多人杀她? 阿桂脑子里无休无止地转着圈,那边,已经闹开。 阿桂的二叔二婶像软脚虾一般,被虎翼军扔在地上。 二叔已经吓得尿了裤子,抖成筛子,在众人面前丢尽了脸,像只鹌鹑一般把头埋起来,好像以为这样就可以逃避一切。 二婶倒是好一些,嫌弃地推搡了二叔一把,然后朝元恺哆哆嗦嗦着说道:“误会!三弟!这都是误会啊!” 三弟? 这个称呼像一声轰鸣,在阿桂脑子里炸开。 二婶为什么,要喊元恺大将军三弟? 难道...... 那个不切实际却又切实存在的猜测,再一次盘亘在阿桂的脑海里。 她不太敢相信,却又迫切地想要相信。 这时候,元恺大将军直接抽出身侧一人的长刀,立在地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地冷声道:“方状元是吧?!你可知你抓了何人?” “这是我的二哥二嫂!” 方喻同挑挑眉梢,轻呵一声道:“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难不成元恺大将军的亲戚,就格外需要照顾,可以法外开恩?” 元恺大将军睥睨着他,到底还是有些护短,冷哼道:“证据确凿也可以是栽赃诬陷,你口口声声说他们是贼首,要杀你阿姐,可我这二哥二嫂出身乡野,来京城也不过两年,只是芸芸众生中胸无大志,糊涂度日的一对普通夫妻罢了,与你阿姐又有什么仇什么怨,非要置她于死地?” 方喻同神情阴鸷,一脚踹开跪在地上的二婶,直接走近,挑眼逼视着元恺,“我也想问问,你们到底与阿姐有什么仇,什么怨,非要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她,就是不肯让她过好日子。她是上辈子欠了你们全家的吗?” 元恺深深皱起眉,感受到了方喻同那浓重的怨气,却又觉得莫名其妙。 他气极反笑道:“你怕是疯了吧?你——” “三叔!”阿桂终于泪眼朦胧着,喊出了这声,她期盼已久,却一直卡在喉咙里,几乎快要涩哑的称呼。 她从未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再见到三叔。 也没想到,他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她在她以前的记忆里,一直是那个笑得儒雅温和,会摸着她的脑袋说“阿桂乖”,会捧着诗书在月下朗诵的三叔。 如今,他好像完全不一样了,会耍大刀棍棒,会说粗.鄙之语,就连嗓音都粗壮了不少。 阿桂打着颤的哭腔,让元恺也是一愣。 他怔怔地望过去,只见阿桂已经撩起了帷帽一角,露出那张漂亮精致的小脸,琥珀色的眸子里像是染着一层氤氲的水汽,潺潺而动。 阿桂如今已经长开,只有眼角眉梢间还有小时候的些许棱角相似。 但她像她娘,所以元恺只消两眼,就确认了她的身份。 却依旧不可置信地唤道:“阿桂?” “是我啊,三叔。”阿桂在笑,眼尾笑出红痕,却又带着哭腔,好似下一秒就要泪流满面。 她提起裙摆,想要朝三叔跑过去,像小时候那样扑在他怀里,委屈地哭一场。 自从失去爹娘后,也只有三叔会为她擦眼泪,把她当成心尖上的小姑娘来哄。 元恺也下意识张开手臂,想要接住她。 可两人之间,方喻同却忽然插了进来。 他长臂揽住阿桂,让她猝不及防地撞到了他胸膛上,并且抬起指尖,抹了抹她眼尾的红痕,“阿姐,莫要过去,万一他和你二叔二婶是一伙的,要杀你,该如何?” 阿桂长睫轻颤,摇头喃喃道:“不会的,我三叔不会的。” 元恺听着方喻同的话,再看着他替阿桂擦着眼角湿润的长指,恨不得直接抽刀将他的手给剁了! 这什么混蛋小子?!真是越看越浑!! 谁让他碰他家阿桂的! “这是怎么回事?”元恺将刀背在地上震得铿锵作响,将两人这无视旁人的流泪擦泪给打断。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128节 阿桂眼眶微红,垂眼道:“三叔,你听小同说吧,这案子是他查的。” 方喻同望着那跪在地上已经吓得面色惨白的两人,瞳仁深处,戾色重重,一言一语将阿桂受到的残酷虐待说起,再到她被迫送去冲喜,又逃亡路上救了他,两人相依为命,好几回死里逃生。 这一路走来,艰辛重重,如今提起,倒像是平淡地说着旁人的故事了。 可反倒是方喻同轻描淡写,这样三言两语,却让周遭听故事的人们都眼眶湿润,忍不住可怜他们俩那样小的年纪,就吃了这般多的苦。 真是苦尽甘来,难能可贵。 方喻同没有说阿桂是去给他冲喜的,只说他俩半路相逢,她救了他,他也救过她。 这也是他盘算中的事情,想必很快,这京城的人都会知道,他与阿桂没有半分血缘关系,如此甚好。 两人确实青梅竹马,又患难与共,同生共死,他本就能言会说,只要稍加点缀,便将这故事说得动人至极。 这样的感情感动了旁边看热闹的许多人,甚至有小姑娘忍不住擦着眼泪说道:“你俩为什么还不成亲?你俩太好了,快些成亲吧呜呜呜......” 这不合时宜的话自然被元恺一眼就瞪了回去。 成什么亲!亲什么亲! 不过这小子,看起来倒是没有那般讨厌了。 毕竟没有他,似乎阿桂也不会过得像如今这般,多亏了他。 元恺瞥了一眼方喻同和阿桂站得那么近,又紧皱起眉头。 但也只是没那么讨厌罢了!简而言之,还是很讨厌的! 至于方喻同提及的过去里,这苛待打骂阿桂的二叔二婶,自私自利的二叔二婶,不断作恶的二叔二婶,赶尽杀绝的二叔二婶...... 元恺轻呵一声,转动着手中的大刀,“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吗?” 二婶哭着说道:“我们知错了!我们再也不敢了!我们实在是......实在是猪油蒙了心啊!” 元恺看着他们,笑容冰冷,“你们在我走后,虐待打骂阿桂,这是罪之一;你们将为了银子,将她送去冲喜,这是罪之二;你们欺骗于我,说阿桂已经死了,这是罪之三;你们知错不改,贪图将军府的荣耀,暗地里还对阿桂赶尽杀绝,这是罪之四。” “种种罪行,天理不容!其罪当诛!便让我来,替□□道!”元恺冷喝一声,扬起手中大刀。 阿桂怔怔听着,还未反应过来,便已经被方喻同揽着转过身去。 她的眼睛被他温热手掌覆住,只听到他在耳边轻声道:“阿姐,别脏了眼。” 第103章(修) 一更 元恺冷着脸, 不顾他二哥二嫂的求饶,就这样扬起大刀,面色冷峻。 手起刀落, 人头落地, 实在干净利落得可怕。 元恺这般杀伐果断,同样威吓到了周遭看热闹的所有百姓们, 就连虎翼军的人,也是虎躯一震。 这可是他的亲哥亲嫂,就这样直接砍了......? 当真是大义灭亲,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啊。 不愧是在战场上让人闻风丧胆的元恺大将军, 杀伐果断,冷血无情,就连杀起自家人来,也是毫不心软。 阿桂被方喻同捂着眼睛, 没有看到发生了什么。 只能听到她二叔二婶求饶的声音, 他们语无伦次,不住地重复着什么“你不能杀我们”“我们不能死”之类的话。 可是最后那句求饶“我们背后有皇——”的话还未说完, 那求饶声便戛然而止,周遭仿佛都陷入了一片静得可怕的沉默中。 有人吞咽了一下口水, 仍被这血.腥暴.虐人头落地的场面吓得说不出话来。 血液和脑浆飞溅的场面,只有战场上才能见到,所以这活生生的地狱般景象, 也是吓到了生活在一向安定的京城里的老百姓们。 有小孩愣了半晌, 放声哭出来,大人小心翼翼地抱起他跑离现场。 从此以后,京城里吓唬那些不听话不好好吃饭睡觉读书的小孩,便多了一句话—— “你若再这样, 小心元恺大将军要来砍你脑袋了!” 这话奏效得很,听到的小孩莫不是乖乖安静下来,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念书,不敢造次,比任何时候都要听话。 同样,元恺这一番举动,也对其他人造成了十足的震慑。 他手里染血长刀铿锵一声落在地上,眼尾微挑,戾气十足地说道:“以后,谁敢欺我侄女,便是他二人这下场!二哥二嫂,我尚且提刀斩之,旁人若敢,我便灭他全家!” 听到之人,莫不噤声。 久闻元恺大将军威名,没想到他煞气这般重。 只道他是威震北国的大将军,是南国百姓们心中活神仙一般的存在。 却不知,他还有这样铁血无情的一面 元恺尚未婚配,孑身一人,膝下无子,谁都不知道,原来他这位侄女是他心中唯一的逆鳞,触不得,碰不得,更欺不得。 众人望着阿桂那纤楚婀娜的身影,眼神顿时变得复杂了许多。 再看到方喻同还遮着阿桂眼睛的那只手掌,更是忌惮无比,眼角抽搐,好像下一瞬,就要看到方喻同这手被元恺大将军砍断的可怖画面。 着实不忍,都别开眼,装作没看到,也怕看到。 元恺倒是想砍这混小子的手,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这样捂着他家阿桂? 但他怕伤到阿桂,便只是吩咐仆从迅速扫清现场,然后才更不耐烦地瞥向方喻同,“还捂着?” 捂上瘾了是吧?! 听到三叔的声音,阿桂纤长的睫毛轻颤得越发厉害,像一把浓密的小刷子,在方喻同温热的掌心扫过,痒痒的。 确实有些上瘾。 方喻同要笑不笑地勾起唇角,松开手,长身玉立,挺拔颀长。 阿桂眼前重见光明,下意识回头,却看见刚刚二叔二婶跪着求饶的地方,已经不见人影,只见几个仆从在洒扫着地面,也不见任何痕迹。 似乎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她已经大概猜到,三叔是将他们俩砍了脑袋。 元恺望着阿桂略显苍白的脸色,刚刚斩人示威时脸上的戾色顿时散去,反而关怀且宠溺地问道:“怎的?小阿桂是不是害怕了?” 他又叫她小阿桂。 只有小时候,他才这样叫她。 可如今,她已长成了亭亭玉立婷婷袅袅的姑娘家,他还是这样唤她。 想必,是因为在他心中,她永远都是长不大的小孩。 他也,还是她的三叔,未曾变过。 阿桂眼眶微热,又涌上泪,像荷叶上的露珠,在眼眶里来回滚动,却迟迟不愿落下。 重新见到三叔,这是件高兴的事儿,不该掉泪。 三叔伸出手掌,只见他掌心和指腹都磨出了一层厚厚的茧。 那是他日夜操练刀枪棍棒而磨出来的。 也不知他到底受了多少苦。 十年,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成为如今威震一方的大将军。 阿桂心底酸涩,朝向她伸出手掌的三叔缓步走去。 她把柔若无骨的小手放进三叔粗糙宽厚的大掌之中。 他还像小时候牵着她那般,动作有些生疏,却又透着让她怀念的熟稔,侧首同她温声道:“小阿桂,以后有三叔护着你,天下无人,敢再欺你。” 阿桂垂下眼,轻声唤道:“三叔,你怎么......一去就是这么久......我好想你......” 小姑娘红着鼻尖,带着哭腔,说话的尾音软软的,全是撒娇。 饶是元恺在军中历练多年,一颗心早已成了铁打的刀枪不入,冷血无情,可在阿桂面前,他好像还是没法不心软,更是掏心窝子的,想要宠她,把该有的最好的一切,都弥补给她。 “当年,你爹入狱之前,曾托我好生照顾你,我斩钉截铁地向他保证。”元恺叹了一口气,又道,“是三叔无能,没有履行承诺,这些年,你受苦了。” 阿桂摇摇头,知足地说道:“三叔不必介怀,我这些年,也过得好。” 说罢,她含羞带怯地悄悄瞄了方喻同一眼。 眼尾微红,眸底含着隐约的笑意和满足,似是在说,因为有他呀。 方喻同也恰好回望着她,眸色深深沉如许,同样有着笑意,还有缱绻而隐秘的宠溺。 旁人隔得远,或许没看清他们这眉来眼去的一眼。 可元恺站得近,自然全收进眼里,气得不轻。 “......” 有一种自己含辛茹苦,日夜呵护,辛勤灌溉种下的小白菜,只不过是出了一趟远门,回来时发现那小白菜已经长得圆润漂亮,十分喜人,却被不知从哪而来的野猪拱了的感觉。 真是气煞他也! 元恺狠狠瞪了方喻同一眼,甚至另一只手轻轻将大刀在空中晃了晃,以示警告。 随后看向身侧阿桂,又是如沐春风般的温煦儒雅的笑容,“阿桂,既然三叔回来了,那以后这将军府就是你的家,为你撑腰,护你周全。” 阿桂轻轻笑了笑,握紧三叔的手掌道:“多谢三叔。” 看到三叔那熟悉的儒雅温和的笑容,他眼角眉梢的凶戾血煞之气都尽数隐去,阿桂好像与他又更亲昵了几分,说话言语间,也透出一缕小姑娘才有的娇憨。 元恺笑容更盛,又瞪了一眼在门口笑容同样灿烂的方喻同,忽然发现他家阿桂和这小子长得还有了几处相似的地方。 这是因为朝夕相处,容貌便会越来越相似,还是因为......夫妻相? 总之哪个原因,都让元恺颇为扎心。 他拉着阿桂往里走,然后招呼人将大门关上,不想看那糟心的臭小子。 而后他道:“小阿桂,今日三叔得空,便带你先逛逛这将军府。毕竟,这也是你以后的家。” 听三叔这意思,是打算让她搬到将军府? 阿桂脑海里闪过这样的想法,下一瞬便想到了方喻同。 那他怎么办? 她若是搬过来,便没多少机会与他见面了吧。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129节 毕竟三叔,似乎不太喜欢他。 可确实,她必须搬到这里来。 三叔是她的亲叔叔,她住在将军府,才符合人伦常理。 如今都知她和方喻同没有血缘关系,她若不住在三叔家,反而去和方喻同住,必定惹人闲话。 阿桂思虑的神色落在元恺眼里,又起了不小的涟漪。 他有些着急,莫非阿桂怪他,不愿意和他亲近了? “小阿桂,你如今住在何处?”元恺迫不及待地问道。 阿桂回过神来,脸颊微红,不大好意思地低声道:“我如今......住在小同的府上。” 都住到一块去了?! 这还得了!!! 元恺急得眉头皱起来,连忙道:“来人!去方喻同那个混小子的家中,把我侄女的东西全搬过来!” 他没有征求阿桂的意见,因为这是不容商量的事儿。 他绝不会允许,阿桂再流落在外,还和那混小子同处一个屋檐之下,孤男寡女,朝夕相处,成何体统! 阿桂微微一愣,旋即释然。 如此也好,毕竟,三叔回来,她再住在方喻同那儿,也确实名不正言不顺。 只不过,她还没有和他道别,绣好的香囊也还未送给他。 可再见他,也不知会是何年何月...... 第104章 二更 阿桂要搬进来, 冷清了好久的将军府重新热闹起来。 仆从丫鬟婆子们都里里外外忙进忙出,给阿桂拾掇着院子。 元恺把将军府里最好的院子给了阿桂,并且郑重其事, 不仅几乎将大半个将军府的人都拨到了阿桂院子里供她使唤, 并且还似乎想要把将军府里所有的好东西都往她院子里塞。 阿桂哭笑不得,坐在元恺的小院里一边喝茶, 一边劝道:“三叔,不必如此的,你住得如此简单,我却那般奢华铺陈, 着实不好。” “如何不好?”元恺挑眉,“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就什么都该配最好的!既然如今找到了你,那便不能让你再受委屈。” “我不委屈的, 三叔。”阿桂弯起眉眼, 神色亲昵。 她知道,有三叔在, 她不会再受委屈。 阿桂和元恺聊了大半天,两人细说了近些年的境况才知—— 原来元恺去了军中, 因为原本的将军喜爱占卜,卦算出他原本的名字不吉利,便让他改了名字。 但他每年都会写家书回来, 本都是写给阿桂的, 却都被阿桂的二叔二婶给截了胡,从来没有给阿桂看过。 他寄回来给阿桂吃喝穿住的银两,二婶也全都黑心地眛下,没有给过阿桂分毫, 反而大手大脚地全花销了,反倒因为没有积蓄留下而无法给女儿治病,倒也是报应。 元恺也会收到阿桂的回信,却是二婶托人代写的。 后来,突发大水、逃难奔波,元恺有一阵没有收到家书寄来。 再收到时,却是二叔二婶的信,他们说自己没用,说阿桂和他们的女儿都染了瘟疫,没有把她们带出来。 元恺虽然责怪二叔二婶看护不力,没有照顾好阿桂,可伤心之余,却也没法抛下二哥二嫂不管。 只不过他还是记恨他们的,所以在将军府,也只给了他们一间小小的院子容身,拨了一个仆从伺候,钱财给的还没以前他寄得多。 可是二叔二婶却打着他元恺大将军名号的幌子,在京城混得风生水起。 元恺远在边疆,知道这事后。很是气愤,却分身乏术。 所以这次即便没有阿桂的事,他也不会轻易饶了他们。 更别提,敢欺负阿桂,那便直接去死吧。 元恺叹了一口气,无奈道:“阿桂,你知道的,若不是行军打仗无法带个小娃娃去,我一定不会让你留在你二叔二婶身边。” “我知道。”阿桂一点儿都不怪他,目光清明温柔,“且三叔走时,给了二婶那么多好处,她答应过,会好好照顾我的。” “是啊。”元恺想到这里,仍是气愤得拍了拍桌子,“没想到,她居然心肝黑到了这等地步!我原以为她只是小肚鸡肠,爱慕虚荣一些,我那二哥,也是命苦,找了她这样的婆娘!” “二叔原本是好的。”阿桂也无奈叹气道,“可在二婶日日的耳濡目染之下,他本就懦弱,耳根子软,所以才......” “罢了罢了,不说这些糟心事。”元恺挥挥手,“他们也活够了,如今我送他们去见阎王,就一刀的功夫,没让他们多受罪,也算是全了家人一场的情分。” 阿桂垂眸攥着指尖,不止该如何评价,索性不说。 元恺抿了一口茶,又道:“如今我已回京城,今日现身,只怕各方都已收到消息,明日进宫后,便恐要忙上好一阵子。” “三叔,你去忙便是。”阿桂温声笑着应下,忽而又想到一件事,“对了三叔,我在......方家还有两个喜欢的丫鬟,我能不能去问问,她们若愿意跟着我,便把她们带回将军府?” “这等小事,全凭你心意就是。”元恺答应得十分爽快。 阿桂抿唇起身,盈盈一拜道:“那三叔,我这便去方家寻她们说说。” “等等。”元恺叫住她,轻皱起眉道,“小阿桂,你还是在将军府待着吧,我遣人去问便是。” “三叔,你——”阿桂咬着唇角,小心翼翼地问道,“为何?” “我不喜欢方家那小子。”元恺冷哼一声,“他配不上你。” 阿桂眸光微闪,脊背微微僵直,低声为他解释道:“三叔,他很好的。” 元恺撇撇嘴,万分不屑,“有什么好的,那细胳膊细腿的,除了牙尖嘴利能言善辩一些,他能做什么?小阿桂,你知道么?南国这处境,读书人再多再厉害也没用。他们手里的书和笔,能上阵杀人么?” “只有咱们勇猛的将士们去拼去杀,才能震慑北国,让他们不敢再欺负咱们南国!” “我军营里,好男儿多的是,以后带你见识见识,看上了谁,便叫谁入赘便是。你是没见过世面,若是见过这世上智勇双全的那些个好男儿,便不会喜欢这样的小白脸了。” 元恺说罢,拍了拍阿桂的肩膀,“好了,今儿天色也晚了,想必你那院子已收拾好了,便去歇着吧。” “好。”阿桂起身,没有再执拗地与元恺辩驳什么。 她相信,他迟早有一天会瞧见方喻同的好。 ...... 元恺这一回京,自然是引起京城里各方势力的暗潮汹涌。 首先,便是那主和派,为首的献王连写几道奏折,恳请圣上考虑,趁休战的这段时间与北国议和。 反正南国物产丰饶,便是给北国送些粮草布匹又如何,至少不会搞得边疆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至于主战派,大多是年轻些的臣子,自从他们一直敬仰倚靠的方喻同亲自说了恭迎元恺大将军回朝的话之后,便都一蹶不振,感受到了莫大的背叛。 更是因为知道元恺大将军真的回京后,而彻底没了希望,都闷闷不乐待在府中,连生病告假的都有好几位。 再有,就是太后和皇后了。 皇后是太后的侄女,自然是一家,她们一直盼望着的,便是皇上早日立了大皇子为太子,好安了她们的心,以保她们母族长盛不衰。 所以这元恺,自然就成了她们眼中,急需收拢的一张牌。 若有他支持大皇子,便多了几分胜算。 毕竟有元恺大将军在,就是南国的一颗定心丸,让北国不敢再战,宁愿议和。 听说了他还有个宝贝侄女之后,太后和皇后聚在一处,商量一番,并把大皇子叫了过去,一人一句,教得十分上心。 ...... 阿桂是全然不知这些风起云涌的事儿。 她如今和三叔重逢,也算得偿所愿。 将军府比方喻同的宅子大了许多。 她住的院子也是最好的,雕梁画栋,锦绣琳琅,前头是一处可以泛舟的湖泊,无论是清晨还是黄昏,风景都极好,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芦叶和汀州,也连夜过来。 还带了方喻同的话,让阿桂安心待在将军府,他得空便来看她。 阿桂想着,三叔这么看不上方喻同,只怕不会给他这个机会来看她。 她没想到,这个难得的机会,很快便来了。 元恺征战多年,好不容易回京,圣人便想着,要为元恺举办庆功宴。 广邀群臣,带上家眷,都进宫热闹一番。 作为这庆功宴的主角,元恺当然得去。 且圣人还点名,要他带上他的家眷。 这家眷,自然是指的阿桂。 也是元恺如今唯二的家眷。还有一位,如今在京城重牢里压着呢,想必圣上也是门儿清。 阿桂不大清楚,圣人到底安的是什么心思。 所以元恺把这消息说给她听时,她立刻便蹙起眉尖,心里盘算起来。 元恺以为她不想去,便道:“小阿桂,你若不想去,便不去,也不必担心会为三叔惹来什么麻烦。圣人的话,三叔如今也有底气违逆!” 这等大不敬的话,让阿桂心头一颤,连忙看向两侧。 幸好这儿没有外人,只有她和三叔在屋内。 她攥着指尖,小心翼翼地说道:“三叔,似乎小时候您还教过我一个词,功高震主,您记得吗?” 元恺听得一笑,摆摆手道:“我知道你这小丫头片子想说什么,你别怕,你以为三叔是那军营里的莽撞之人?” 自然不是。 打仗,想要屡战屡胜,以少胜多,留下诸多传奇,光靠一腔孤勇是不可能的。 阿桂咬着唇角,又听元恺说道:“放心吧,小阿桂,不必担心我,我心里都有数。至于那庆功宴,你也甭去了,你去了也铁定没什么好事,说不定还要被很多烦人嗡嗡的苍蝇吵得头疼。” 阿桂摇头道:“三叔,我想去的......” 不去,怎么可能见到他?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130节 元恺轻哼一声,挑了挑眉。 方喻同,就是那只最烦人的苍蝇。 ...... 庆功宴办得大,也办得急。 就在元恺回来的第三日,所以为了办这样一场大宴,几乎让京城上上下下与筹办此事有关联的大小官员都忙得够呛。 也让众人知道,如今元恺在圣人心中的地位有多高,有多重。 这一日,也恰好是立夏。 阿桂早起梳妆,外头罩着一身豆绿色轻纱罩衣,飘逸清新,一瞧便显得清凉无比,更衬得那肤色嫩白,眸光如水。 她随着三叔一起,他骑高马,她和汀州坐着马车随行。 虽只有几日未见,阿桂却特意打扮了一番。 不仅特意梳了费时费力的朝天髻,簪上了三叔新送她的镶宝石碧玺花簪,点了腮红口脂,还特意揣上了那只绣好的墨色双鹤香囊。 里面早已填满了干桂花的香料,散着馥郁浓烈的香味,却一直没来得及送给他。 第105章 二更合一 这是阿桂第一回 进宫, 却发现皇宫里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虽是琉璃瓦、朱漆门,庄重严肃,但那股威严的气息却因为络绎不绝的臣子和家眷们穿行其中, 而冲散不少。 车马络绎不绝, 热闹非凡。 阿桂紧跟在元恺身后,发觉似乎有不少大臣携带家眷想过来套近乎, 却被她三叔一个眼神瞪了回去,顿时面色苍白,不敢再靠近叨扰。 看来三叔在战场上杀伐多年,心性也确实有所改变。 以前, 他对邻里乡亲们,可都是十分和颜悦色的。 诸人远远瞧着威风凛凛的元恺,冥思苦想,该如何才能攀谈上一两句。 元恺置若罔闻, 领着阿桂进了设宴的正殿。 殿内更是金碧辉煌, 华丽非凡,一根根红漆描金内柱都雕着栩栩如生的金龙, 柱前摆了一长列黑漆宴桌,虽菜肴还未上, 但已有不少大臣以及家眷都已入座。 圣人还未入席,所以便有许多人走动寒暄,端一杯小酒, 低声窃语几句, 相谈甚欢。 到了殿内,依然有许多想要过来与元恺套近乎的。 可元恺端坐在上首靠近龙椅的位置,脸色冷漠无比,只消那么一眼, 便让这些久居和平京城的官员们,腿肚子直发软,生怕触怒了他。 但阿桂身为元恺的侄女,看起来却是温婉动人,十分好亲近的。 尤其她也不坐在前头,而是和所有女眷一块,坐在布了一道长长的纱幔屏风后端,和大多数官员们都隔开。 于是乎,那些夫人贵女们,便一波又一波,想去阿桂跟前攀谈几句。 还有不少,是阿桂见过的熟面孔。 皇后娘娘赏花宴上,那些个冷言冷语讥讽她的,这会也厚着脸皮来道歉。 阿桂按着眉心,只觉得被她们三言两语吵得有些头疼,且这些场面话听多了,即便一一敷衍着回应,也累。 终于明白三叔为何那般,吓退了众人,反倒轻省。 不过幸好,没过多久,圣人便来了。 他一落座,大家也就都不敢再出声,乖乖回到自个儿的座位上,安静下来。 阿桂和晏芷怡是坐在一起的,周围乌泱泱的人群退去,那些胭脂香粉的味道也就散了,鼻尖总算没有那么难受,还可以品尝御膳房的手艺,阿桂的心情便又好了许多。 只是她隔着那道屏风和帐幔,再看外头的官员时,身影便都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 所以张望了一会儿,也并未看清方喻同坐在何处。 这时,圣人已经开口说话。 他的声音不大,虽威严,且四下都安静,但到底有这么多人在殿内,所以飘到她们这边来,也已经渺不可闻。 不过大抵还是能从偶尔听清的几个字眼里,猜到些的。 大多是夸耀称赞元恺的功劳,又表明为他接风洗尘庆功之意,而后便关怀了几句,让他注意身子,便让大臣以及家眷们开怀畅饮。 大臣们都端起酒杯,高声喝祝圣人万寿无疆,而女眷们也端起酒杯附和着。 阿桂心不在焉地抿了一口宫里酿出来的琼浆玉液,又抬眸朝对面张望。 旁边晏芷怡轻蹙起眉尖,把玩着手里的白玉酒杯,小声碎碎念道:“阿桂姐姐,这宫里的御酒,还比不得你酿的呢。” 阿桂连忙拉住她的手,低声道:“莫说这些,如今我好久都未酿酒,手也生了。” “那阿桂姐姐有功夫可得再酿些,莫丢了这手艺,我们可都爱喝得紧呢。”晏芷怡吐吐舌头,发觉阿桂一直不住地朝对面看,顿时察觉到什么,捂着小嘴偷笑道,“阿桂姐姐,你在看什么?” 阿桂被她发现,立马垂下眸来,夹起侍女刚呈上桌的一块金丝如意糕塞到嘴里,含糊道:“没什么......” “是在找小同哥哥吧?”晏芷怡打趣地笑着,直接戳穿她的心事。 阿桂脸颊微红,睇她一眼,倒也没有否认。 晏芷怡见自个儿猜中,便又促狭地一笑,也捏起一块糕点,压低声音道:“阿桂姐姐不必找了,今日小同哥哥,只怕不会进宫呢。” 听得这话,阿桂脸色立刻变幻,紧张道:“为何?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难怪,在将军府也一直没有听到他来找她的消息。 虽说三叔不一定会让他进将军府,但连一丁点尝试都没有,倒完全不像他的性子。 “阿桂姐姐,你莫要紧张。”晏芷怡拍拍阿桂紧紧攥着她的手背,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是听说小同哥哥最近在没日没夜地忙一个案子,所以大概没空来赴宴吧。” “什么案子?”阿桂进了将军府之后,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芦叶和汀州也一直在院里伺候,压根没有听到外界消息的机会。 其实这事,已是传得京城中人尽皆知了。 晏芷怡抿了一口青梅酒,这才道:“其实我听说这事的时候,也是跟听说书似的,简直是一桩奇事。原是十年前,咱们南国前户部尚书被查出贪墨国库钱财之事,以至于突发洪水时那大堤一冲便垮,百姓遭难,民不聊生,所以当时那户部尚书便被查办,满门抄斩。” “可就是前日,你被元恺大将军带进府去,小同哥哥还未归家,便又在路上救了一个姑娘家。那个姑娘,竟然是前户部尚书的女儿!十年前,也不知她是怎样逃得生天,如今又回了京城,还说要为她爹伸冤。” “她似是有些证据,又被小同哥哥收留,你也知小同哥哥心底仁善,一听这事,便打定了主意替她翻案,又护送着她去敲了登闻鼓,于是这事儿,圣人也就知晓了。” 阿桂没有说话,继续紧紧地听着晏芷怡说。 晏芷怡又润润嗓子,继续说道:“圣人也是仁善之人,又说小同哥哥有些查案天赋,毕竟查袭杀阿桂姐姐你的那些贼人,小同哥哥也是很快便找到了蛛丝马迹,于是圣人便说,这桩案子是否归为冤假错案,也就交由小同哥哥去办,并只给了五日的时限,所以小同哥哥才忙得脚不沾地,连赴宴都并无闲暇呢。” “阿桂姐姐,你脸色怎么不太好?”晏芷怡说完,才察觉到,探询着问她。 阿桂轻笑一声,摇摇头,抿口酒水道:“圣人看重他,让他办这样重要的差事,也是好事,若他查案厉害,以后也不必再做那小小的翰林院修撰,说不定便能升迁。” “那是自然。”晏芷怡挑起唇角,不屑地笑道,“咱们京城里,擅长办案子的人可不多,大多都是酒囊饭桶,哼。” 晏芷怡说话,一向无所顾忌。 只不过也不敢太过张扬大声,只是与阿桂咬耳朵说着这些话。 阿桂也随之一笑,只是心里头却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难怪这几日不见他,原是去忙着别的姑娘的事儿去了。 就连这宴席,也见不着他了吧。 这香囊,今日也是白白地带出来了。 阿桂按着眉心,又饮了一口青梅酒,只觉得这胸中越发气闷。 大抵也是因为这殿内人太多,所以显得闷了。 如今宴席也已经过半,有不少女眷偷偷溜出去透透气,又再回来。 阿桂也起身,弯腰道:“芷怡,我去外头走走便回。” 晏芷怡本也想去,可正好宴桌上等会儿便要摆她最喜欢的那道点心,只有宫里才有,外头可是吃不到也买不到的。 纠结之下,她只好留在座位上,便叮嘱阿桂快去快回。 汀州陪着阿桂,从大殿的小侧门走出去,借口自然是去方便一下,守在门口的侍女为她们指了路,便盈盈退下。 这座大殿是专用来宴饮朝臣的,所以外头的景致也是一等一的好。 四面环水,游廊拱桥相接,不远处还有一座水上亭台,挂着轻纱帐幔,随风而动。 另一侧,则是一排杨柳临着水面如镜,不远处的翠绿草地上开满了淡紫色的小花,亦是十分养眼。 清风一送,便是扑鼻的淡淡花香。 阿桂一边往杨柳树下走,一边深吸一口气,同汀州说道:“不愧是宫里,你瞧这些花儿草儿也养得极好。” 汀州点头,正要应是,却从身后插进来一句不合时宜的男声。 “宫里自然是旁处都比不得的。” 汀州扶着阿桂一起回头,看到一身着紫袍金带的男子,头顶玉冠,面容清秀,只是笑得有几分……憨傻。 他笑容满面的昂首,倚在一处嶙峋的硕大怪石旁,抚了抚鬓边碎发,而后才满脸自信地说道:“阿桂姑娘若是喜欢,以后可以常住宫中。” 阿桂后退一步,却只是朝他礼貌而疏离地微笑,并未接话。 他见阿桂只笑笑不说话,便明显有些着急起来,上前一步道:“阿桂姑娘是不是没听懂?” 阿桂又后退一步,扶着柳树树干,微微颔首,依旧不说话,只是笑着摇摇头。 丝毫不逾矩,又看不出任何情绪和意思。 这男子明显越发着急,他直接表明身份道:“我乃大皇子,我的意思是,你若愿意嫁我,以后便可以日日常住宫中。宫里头一年四季,什么美景都有!” 阿桂低垂了眼帘,避开他过分灼热的目光,只想着该如何脱身。 她知道,大皇子为何忽然找上她,也为何要这样直白地突然说这些。 他为的,就是她三叔罢了。 可她,自然是要拒绝他的。 她不可能喜欢他,更不可能为了所谓宫中美景而嫁他。 宫中再美又如何,不得自由,也没有小同。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131节 可是,她却不能拒绝得太过分,而让大皇子记恨上她。 阿桂也听方喻同说过些朝中局势。 如今圣人病重,随时有岌岌可危将要撒手人寰的趋势。 而大皇子,是圣人唯一的儿子。 虽圣人迟迟不肯立他为太子,不知是出于什么考虑。 但朝中之人都知,若圣人真的去了,大皇子便是名正言顺继承大统之人。 所以,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得罪大皇子的。 大皇子见阿桂垂眸不说话,迟迟没有反应,又想起太后和皇后的提醒告诫,更是十分着急。 他又上前一步,声音也急得粗了些,“阿桂姑娘,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倒是给我一句准话啊!” 他往前一步,阿桂便退一步。 直到退无可退,她的细腰抵着那靠水的红木描金阑干,才不得不停下,咬着唇角,无奈道:“大皇子,宫中美景甚好,可我如今年纪不小了,只怕是......配不上大皇子的。” 这是婉拒,她只好搬出年龄一说。 因为她隐约记得,方喻同说过大皇子与她同岁,还小上月份。按理说,是不太适合的。 可大皇子却满不在意摆手道:“这些我都不在乎!我只要能娶你就行了!” 阿桂顿时语塞,长长的睫毛颤了颤,露出些为难的神色,“可大皇子如今,不是已经有了良妻美妾么?” 这也是听方喻同说的。 平日一同吃饭时,方喻同总会同她随口说说朝中局势,还有他上朝下朝时听到的一些轶事。 事无巨细,都会说与她听,也是怕她闷在家中太过无聊。 其中,就包括这大皇子的妻妾之事。 大皇子虽与阿桂同岁,可却已经有了正妻,还有两位妾室。 说来也是有趣,旁人的妻妾都为了争宠,时常闹得后宅不宁。 可大皇子的一妻两妾却是相处得十分融洽,不仅一块推牌九,还时常相约出去逛成衣铺子和脂粉坊,关系甚至比亲姐妹还好上许多。 共事一夫,也是十分尽心尽力。 所以朝中臣子们有不少都羡慕大皇子的,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这些,真想讨教一二,也好安生一段日子。 只是都不敢真的去问罢了。 当时,方喻同只当是一则笑话说与阿桂听。 反而阿桂还笑盈盈地问了一句,“小同是不是也希望到时妻妾亦能如此齐心协力呢?” 如今,大皇子就站在她面前。 还口口声声要娶她。 并且听了她的问话,也毫不在意地说道:“阿桂姑娘,你莫要慌张,我那妻妾都是温柔良善之人,不会为难你的。你若嫁我,日子必定安生,每日与她们三个推推牌九,我倒也不必每日因缺人而陪她们一块推牌九,反倒输得精光了。” 阿桂闻听,又不知如何再说,眉似初春柳叶一般蹙起,别开眼看着波澜不起的水面,咬着唇不说话。 大皇子见话说到一般,她又这样,实在着急。 忍不住跺脚道:“阿桂姑娘,你这又怎么了啊?咱们不是谈得好好的吗?你就说,我明日去大将军府上提亲行不行?” 他是个急性子,实在等不得。 且太后和皇后也等不住啊。 大皇子索性又上前几步,逼近阿桂,“如何?要不就这么说定了?” 他不是不愿意远远说话,只是阿桂玉软花娇的,说话声音也小。 站得太远,风太大,他也听不清。 可大皇子这一逼近,阿桂便紧张起来。 她实在退无可退,只好颤声道:“......大皇子莫要再靠近了,这、这于我名声有损。” 此处毕竟宽敞,人多眼杂的,她与大皇子靠得太近,无论怎样都说不过去。 且传出去,旁人也不知道要怎么说她,还有她三叔。 大皇子却是不以为意,挑挑眉梢道:“这有什么?过几日你就是我的人了,谁还敢说什么闲话?再说了,我可是大皇子!谁敢乱嚼舌根,我叫我父皇砍了他的脑袋!” “......”阿桂总算有些明白,圣人为何迟迟不肯将皇位交到大皇子手中了。 这是名副其实的草包。 若是南国给他这样的人治理,只怕......迟早要完。 大皇子还在步步逼近,汀州紧张地挡在阿桂的身前,也劝诫道:“大皇子,您莫要再过来了,我们姑娘......我们姑娘和您的事,还未敲定呢。” “这不是正在定么?”大皇子仍旧不以为意,脚步不停,“你们姑娘喜欢什么?明日提亲的时候,我叫人多备些,是银子还是衣裳还是首饰啊?” 阿桂摇摇头,连忙道:“这些我都不喜欢。而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婚姻大事,我实在做不得主,还请大皇子海涵。” “怎么你就做不得主了?你三叔可都说了,他什么都听你的!”大皇子轻哼一声,终于察觉到什么,“哦,我明白了,你在诓我是不是?你就是不想嫁我?!” “阿桂姑娘,这你就慧眼不识明珠了!我母后都说了,除了父皇,我就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男子了,如果有哪位姑娘不想嫁我,那便是她瞎了眼!” 大皇子骄傲地挺着胸脯说完,忽然又顿了一下,然后眼神复杂地看着阿桂,“如果你不想嫁我,又不眼瞎的话……那你就是想嫁我父皇?!那我可要劝劝你了,你——” “醇儿!”一道平和的男声传来,截断了大皇子所说的话。 平王殿下一袭青衣,负手阔步走来,嗓音从容不迫地说道:“醇儿,你怎的在这儿躲闲?皇子妃正四处找你,可别让她着急。” 大皇子一听皇子妃,立刻就来了精神,全然不像刚刚和阿桂那样应付似的说话,眼睛里都来了精神。 “她在哪儿呢?我去找她!” 顿时就将阿桂的事抛到脑后,蹭蹭蹭提起袍子就跑。 阿桂望着他略显憨傻的背影,也是颇为无奈糟心地收回目光,盈盈俯身道:“多谢平王殿下。” “不必多礼,我还要为醇儿道歉。”平王拱了拱手,温声道,“瞧瞧他都把阿桂姑娘吓成什么样了,若是跌入水中,那便出大事了。” 阿桂微垂螓首,抿唇浅笑,又听得平王殿下说道:“若以后阿桂姑娘再遇上这样的情况,只管直说拒绝他便是。醇儿心性单纯简单,此事也不是他的心意,所以并不会如何放在心上。” 阿桂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如此那便甚好。” 平王的目光似有若无地瞥了阿桂一眼,又十分守礼地别过身去,低声问道:“阿桂姑娘在将军府过得可好?” 阿桂隐有一愣,她和平王殿下只有过一面之缘,不知他怎会问她这样的话。 平王见她奇怪,立刻释然一笑,又道:“是我唐突了,忘了和阿桂姑娘说,我这是代喻同问的。” 阿桂恍惚间明白了什么,看向平王,轻声道:“我如今过得甚好,请平王殿下转告小同,让他不必挂怀担心。” “那便最好,我定会转告他的。”平王想到什么,轻叹一声道,“可惜,他今日忙着陆姑娘之事,已告了假,没进宫来,不然让他亲耳听着阿桂姑娘说这些,定会更加高兴。” 这是阿桂从第二个人的嘴里听到方喻同,和别的姑娘之事。 虽知道他是在办公事,可心里还是因为见不到他而有些失落酸涩。 早知道他不来,她也不必来宫中这样白白奔忙一场。 阿桂的指尖下意识搭在袖袋藏着的香囊之上,却被平王眼尖地发现。 他唇角上扬,温声问道:“我今日离宫后,便正要去找他,不知阿桂姑娘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要托付我转送给他?” “他一直挂念着阿桂姑娘的消息,若他能见到阿桂姑娘亲手送的物件,想必也能安心不少。” 听得这话,阿桂犹豫片刻,又望着平王真诚温煦的面容。 她记得方喻同说过,平王这人在京城中一直温和谦逊,既不像献王那般结党营私,纳为己用,且也两袖清风,为民着想,是个不错的人,值得相信。 于是,她便掏出了那墨色双鹤香囊,递于平王,红着脸轻声道:“那、那便烦请平王殿下将这香囊......送予小同吧。” 平王会意一笑,柔声道:“放心吧,我会让他知道,你的心意。” 他说得这么直白,阿桂听得更是双颊羞红,呐呐道:“多谢平王殿下。” 平王将香囊收好,又嘱咐道:“对了,我与他之私交,只是出于欣赏,志同道合罢了,并未涉及朝堂之事,还望阿桂姑娘切莫在外人面前提起,免得引起有心之人猜忌。” “我知道的。”阿桂点点头,福身送了平王殿下离开。 望着他衣袍曳过草地上淡紫色的小花,背影虽不是那般高大挺拔,却也叫人相信和安心。 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本以为,今日这香囊是得全须全尾带回去了,没想到平王殿下竟愿意帮忙。 也希望小同能收到这香囊后,早日履行承诺,来见她。 第106章 一更 不知为何, 阿桂将香囊给了平王之后,便一直有些心神不宁。 回到大殿内,宴席将散, 元恺正在与陛下说着退席前的场面话。 阿桂又随意吃了点东西, 汀州便弯腰耳语,提醒她已经可以离席。 阿桂迫不及待起身, 与晏芷怡道别,又约了她有空来将军府游玩,便告辞离去。 巧的是,姜芊和沈青右几个形影不离的, 也正要离去。 看到阿桂,皆是表情一僵。 尤其是邴丹,像是犯了错的小孩一般,不敢正眼看阿桂。 生怕阿桂心里记恨她, 去元恺大将军面前随意说几句, 她们家就全完了。 姜芊么,则是硬着头皮佯装镇定。 她知道, 和阿桂的仇已经结下,无论再说多少甜言蜜语, 那裂缝也无法修复。 所以方才,旁人都在巴结阿桂,她却一直如芒在背地坐在远处, 并未靠近。 免得冷脸贴了人家的冷屁股。 不过姜芊唯一庆幸的是, 她如今和左晔春已经成亲,这事儿不会再出什么岔子。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132节 左晔春娶的是她,不是阿桂,也是她骄傲且满足的事情。 至少, 在这一方面,阿桂比不过她。 只是前不久成亲的时候,左晔春竟还想给阿桂发请柬,将姜芊气得不轻,总觉得他心里还惦记着阿桂,真真儿是吃着碗里的,还要望着锅里的。 幸好左晔春算是入赘姜家,所以在请谁不请谁的这件事上没有发言权。 还有......成亲那晚...... 姜芊想起这些糟心事,便莫名觉得堵心。 她收回目光,假装没有看到阿桂,擦肩而过。 若是在平时,她肯定要狠狠瞪上阿桂几眼。 可现在,人家有了元恺大将军这样的大靠山,实在得罪不起,真是气煞人也...... 阿桂并未在意姜芊心里头那百转千回的想法,她牵挂的,是方喻同。 不知他的案子办得如何,听起来像是没日没夜在奔忙着,她不在他身边,估计也没人催他吃饭睡觉,估摸着他难以照顾好自个儿。 不过,也不一定。 不是说他收留了那位陆姑娘么? 红袖添香,佳人在侧,他能不能偶尔记起她,都说不准了。 只是收到那香囊后,总会想到来看她吧。 回到府中,阿桂颇有些辗转难眠。 一整夜,都睡得不沉。 到了第二日一大早,阿桂就遣着芦叶去府门前等着,看看今儿会不会来什么客人。 到了晌午,芦叶才回来。 一口气喝了半壶茶水,才叹气道:“姑娘,来将军府的访客络绎不绝,可却都被大将军拦在了门外,光是一上午,就有十几拨呢。” “可曾见到小同?”阿桂倾身问道。 芦叶摇摇头,无奈道:“不曾。” 阿桂失望地垂下眼,明明平王殿下说昨晚就会将香囊给他的。 他为何还不来? 是没空来,还是不愿来? 汀州看到阿桂的神色,连忙道:“姑娘,下午我去大门口守着吧,芦叶她粗枝大叶的,指不定大人来了也没瞧见。” 芦叶点点头,“就是就是,门口那群人乌泱泱的,我瞧得眼睛都花了,说不定大人就在其中呢。” 阿桂指尖拨弄着茶盏杯沿,咬着唇角道:“如此,那便辛苦你了,汀州。” 汀州含笑道:“这没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姑娘便在房中等着吧,我若是见到了大人,便马上回来告诉姑娘。” “好。”阿桂送走汀州,又搬了张小几放在门口,如今是初夏,日头不盛,但照在身上却是暖融融的,很是舒坦。 她便与芦叶一块坐在廊下,挨着小几,她绣荷包,芦叶剥橘子。 橘子皮剥开时那股特殊的香味蔓延在阳光之下,似乎还能看到细小的水珠在空中迸溅着。 芦叶掰出一小瓣一小瓣,撕去橘子瓣上的白色脉络,再小心放到白釉瓷碟中,更衬得橘子通透澄澈,漂亮极了。 阿桂绣得累了,便捻起一瓣橘子放进嘴里,舌尖全是酸酸甜甜的味道,一如她此刻的心情。 想着他,盼着他,是甜。 想起他,和那陆姑娘,又泛着点儿莫名其妙的酸。 天边的曜日一寸寸往西边坠下,黄昏将近,汀州提着裙摆一脸笑容地赶回来。 “姑娘!我瞧见大人了!还在门口与他说了几句话。” “真的吗?”阿桂连忙放下手中针线,眸光微亮,又看了看汀州的身后,并未见他的身影,不由疑惑道,“他怎的没进来?” 汀州顿了顿,低声道:“姑娘,门房说要大将军允了,才能放人进来,所以大人还在门口候着,等门房去禀过大将军才带他进来呢,不过估摸着也快了,我是怕姑娘等得着急,才先回来报个信,也正好伺候着姑娘打扮打扮。” 阿桂一愣,颊边泛起红云,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鬓边,头发并未太乱,今日穿的衣裳也可以见人。 阿桂轻声道:“不必打扮了,如此这样便是,他既快来了,我就在这儿等他。” “对了,芦叶,你去将我做的那碟桂花饼拿来,他应当喜欢吃。” 凡是沾了桂花二字的,他都喜欢。 以前,她并未在意,只当是他的寻常喜好。 后来才知,是因为她的名字中,有“桂”这个字。 想到这里,阿桂心底微微发热。 不由又期盼地抬眸望着院子门口的方向,等着他的身影出现。 不过几日罢了,当真是体会到了度日如年的感觉。 可这一等,就是小半个时辰。 阿桂原本略显羞涩期盼的脸色,也慢慢沉下去,最后小脸寂然,垂眼无奈道:“不必等了,他不会来了,咱们进屋吃饭吧。” 汀州扶着阿桂往里走,却又奇怪地回头看了一眼又一眼,嘟囔道:“......怎会这样?我明明见到了大人呀。” 芦叶猜道:“会不会人太多,你看茬了?” “不可能的,我还和大人说了话。”汀州一口否认,扶着阿桂在红木圆桌旁坐下,一面端来铜盆给阿桂净手,一面说道,“大人说,他办案常要经过大将军府,一得空闲,就进来瞧瞧您。” “可姑娘都等这么久了,也未见他进来......”芦叶小声嘟囔了一句,嫌弃地看了外头一眼。 还是空落落的,除了黄昏的风,也再没个人影。 看到阿桂神色寥寥,心不在焉地拿起玉箸,却什么都不夹,而是蹙起眉尖不知在想什么。 汀州又替方喻同解释着:“或许是突发案情,所以大人还未来得及进来,又被叫走了吧......” 第107章 二更 阿桂确实不知道方喻同到底是因为什么耽误了, 但她在饭桌旁发呆到饭菜变凉,天色渐渐黑沉下去,也没见他出现。 所以确信, 他并没有进将军府。 无奈之下, 阿桂只好又让芦叶去打听。 芦叶性子活泼,说话也甜, 这几日和大将军府里的丫鬟婆子仆从们都已混了个脸熟,只要去稍一打听,就知道了事情原委。 回到房中,阿桂还未歇下, 给芦叶斟了一盏温水,便问道:“芦叶,可打听到了什么?” 芦叶苦着小脸,无奈道:“打听到了, 说是今日来拜访的宾客, 大将军一个都没放进来,包括大人。” “可小同是.....”阿桂说到一半, 却又不知道怎么说。 是什么呢? 是她喜欢的人?但三叔不喜欢他,这样的话, 定不会放他进来。 那说是她阿弟? 可若是她阿弟,两人之间,便只有姐弟情分, 再说不上其他。 阿桂轻叹一口气, 揉着眉心道:“待明日,我再去劝劝三叔吧。” 三叔到底是她的长辈,所以只能劝,而不能一意孤行。 翌日。 阿桂还没去找元恺, 反倒是元恺过来找她了。 不等阿桂开口,元恺便道:“今晚,我会请军中不少青年才俊来府上饮酒,阿桂,你好好打扮打扮自个儿,晚上也要来赴宴!” 说罢,他便拍了拍阿桂的肩膀,转身便走,“我现下要进宫一趟,你在家好好待着,莫要出去乱走。” “三叔,我有话同你说。”阿桂赶脚跟在他身后。 元恺眉梢微扬,沉声道:“小阿桂,三叔有急事,你有什么话,便等晚上三叔回来再说吧!” 阿桂无奈地点点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元恺离开。 芦叶整理着袖口,轻声道:“姑娘别急,我待会儿便去门口守着,即便大人进不来,我也可以传话给他听,不知姑娘有什么话要告诉大人?” 阿桂想了想,声音糯软道:“你问问他,案子办得如何?还有,让他莫要再惹三叔生气了。” “好。”芦叶听完点点头,心里不断重复着阿桂的话,生怕忘了,然后便急匆匆去将军府的大门守着了。 汀州却是一脸愁容,扶着阿桂到廊下坐着,忍不住提醒道:“姑娘,将军叫您出席那些个青年才俊的宴席,又叫您好生打扮打扮,是不是想要……” 阿桂无奈颔首,用极轻的声音道:“没关系,三叔也是为了我好,他不会逼我的。” “那就好。”汀州长松一口气,安慰道,“将军虽然性子执拗了些,但肯定还是心疼在意姑娘的,只要姑娘选定了大人,想必将军渐渐也会接受。” “应当会的。”阿桂应了声,心中虽有信心,却还是七上八下的,难以形容。 芦叶只中午回来扒了一口饭,其他时候都守在将军府的门口,却一直没有见到方喻同,也是有些着急。 今日前来拜访的宾客同样不少,芦叶一个个都仔细瞧了又瞧,生怕漏了,说不定大人会让沙全来报个信儿呢? 不过芦叶还是想多了,沙全的人影,她也没见着半个。 到了黄昏时分,元恺骑马回府,身后浩浩荡荡,还跟着一拨人。 果然都是他军中的人,个个魁梧挺拔,高大威猛的,一看就知是军营中的精锐。 芦叶却悄悄撇了撇嘴,暗道姑娘才不会喜欢这样的男子。 姑娘那样温柔动人,还是和大人那样文武双全的才相配,嫁给这些军中的糙汉子,那姑娘还不知要受多少委屈掉多少眼泪呢。 芦叶移开目光,忽然又看到一架眼熟的马车停在府前,登时眼睛一亮。 若不是元恺大将军和他身后这波人的气势太可怕,她早就要蹦起来招手喊大人了。 幸好方喻同是真的奔这儿来的,马车一停稳,他便下了马车。 正好就在元恺的不远处。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133节 元恺本是打算直接进府的,可却被方喻同朗声叫住。 “元恺大将军,今日府上好生热闹,方某厚着脸皮,不知能否也进府叨扰一番?” 元恺头也不回,摆手道:“不行!将军府,不需要你这种舞文弄墨只会动动嘴皮子的宾客。” “就是,咱们进去可是喝酒的,就他这小白脸,恐怕一杯就倒了吧?” “我看也是,哈哈,还是别去了,多扫兴!” “他是谁?一个小小的翰林院修撰?切,这种文官,老子最看不起了!” 元恺身后的将领们,也都是看元恺的脸色行事。 既然元恺对这个方喻同没什么好脸色,他们自然也就跟着冷嘲热讽,反正坚定地站在元恺身后。 这些难听的话,方喻同仿佛没有听到似的,他依旧不卑不亢地看着元恺,问道:“大将军,我想进去看望阿姐,也不行么?” 关于阿桂的事,元恺终于回过头来,却也是没好气地说道:“你阿姐?小子,你可别乱说!我家阿桂和你非亲非故的,算你什么阿姐?可别乱攀我将军府的亲戚。” 身后的将领们,也是一阵嘘声。 方喻同静静地看着其中最嚣张的那个将领,忽而道:“文官武将,都是臣子,你们凭什么看不起我们这些文官?” 那群将领们都是嗤笑一声,哄笑开来。 元恺没说话,由着他们闹。 那个最嚣张的将领浦蒙是元恺的心腹,才二十岁出头,却已是一名大将,端的是身材高大威猛无比,光是站在方喻同面前,就比方喻同壮了一大圈,也高出了一个头,而且面容也浓眉大眼的,并不难看。 他跟随元恺出生入死,武力极高,十步杀一人,完全不在话下。 在南国边陲小城,想要嫁给他的姑娘家那可是从城东排到了城西,能数两个来回。 可来了京城,他却寂寂无名,反倒经常听到那些个玉软花柔的姑娘嘴里念着的,都是方喻同的名字。 方喻同,就那个新晋状元郎,细胳膊细腿的,身板瘦削得很。 就他?不过是有些文采,一张小白脸,会出些风头罢了,他能为南国做些什么?他又杀过几个北国的畜生?凭什么赢得那么多姑娘的青睐? 浦蒙早就看方喻同不顺眼了,所以当下便啐了一口,腰间大刀亮澄澄的,鄙夷道:“你们这群文官,除了会缩在京城里纸上谈兵,你们还会些什么?老子兄弟们跟着老子在战场上浴血厮杀,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流了多少血和汗,你们知道个屁!好不容易让北国那些畜生退了兵,你们这群文官就在京城里不断上奏,叫老子回来,想要议和?” “那老子那些死去的兄弟们,他们能不能回来?”浦蒙恨得牙痒,对京城的这群没骨头的文官,他实在是恨透了。 据他所知,这方喻同原本还是主战派的,尚有几分骨气在。 可后来不知怎的,竟也和那群主和派苟到了一块,竟想要对着北国那群畜生下跪。 若不是大将军下了死命令,浦蒙绝不会回来。 他宁愿和北国,战至死。 宁可站着死,不可跪着生。 这群文官在京城里享受够了荣华富贵的太平,是永远不可能知晓领会这话的含义。 望着浦蒙还有他身后一群将领们,如临大敌般看着自己,方喻同忽然失笑。 他捏了捏办案一整日,已经酸胀得不像话的手腕,单刀直入道:“也不必再说那么多,总之,说白了,你们就是看不起我,对吧?” 浦蒙带头冷哼一声,“算你还不是那么一无是处,至少,有那么一丁点自知之明。” “正好也想活动活动。”方喻同黑瞳深深,淡笑道,“那我若是打赢了你们,我便有机会和你们喝上一杯?” 浦蒙和他身后的将领们,都像是听到了莫大的笑话。 “就你?还想打赢我们?你们这些书呆子,也太会痴人说梦了吧?!” 方喻同微笑地看着浦蒙,单手负在身后,一身黑色劲装勾勒得他的身形也有那么几分凌厉之意,“你们武将,不是最喜欢说废话么?” “这话说得没错。”浦蒙顿时话变得少了许多,“既然你想找死,那就陪你玩玩?不过拳脚无眼,你若是伤了,可莫要来找我们的麻烦!” “请赐教。”方喻同拱手,很有文人雅士的气质,又让这些刀口喋血的糙汉们哄然一笑。 浦蒙不屑地瞥了一眼,抬起下巴道:“你还不配我出手,小牧,你上吧,三招之内,若解决不了他,以后就莫要在我手底下混了。” 那被点名的小牧神色郑重地站出来,捏得骨节嘎吱作响,咧嘴笑道:“浦副将,你也太小瞧我了。就他?我只需要半招!” 方喻同但笑不语,对上浦蒙充满敌意的视线,听得浦蒙说道:“小牧是我们营里负责文书的,可却不是你们这些只会舞文弄墨的文官,他对付你,也只需要动动手指就行。至于我们其他人,便不动手了,到底是京城,万一不小心把你打死了,也不好。” 浦蒙很嚣张。 方喻同......更嚣张。 毕竟他只是喜怒不形于色,可他已经忍这些蠢笨自大的武将很久了。 那小牧本就轻敌,所以方喻同大摇大摆走过去,虚晃一招之后,只一脚,就把小牧踢倒在地。 他力气用得重,将那小牧胸前的护甲都踢得有些变了形。 随后,收回脚,他负手重新立得端正,回应之前浦蒙说得话,“我就不动手了,只动动脚便罢。如今看来,果然还是动动手指比不过动动脚啊,以后打仗记得,不要轻敌。” 在场所有将领的脸色顿时都变得不太好。 小牧在地上躺了一会儿才重新爬起来,高声喝道:“你不讲规矩!哪有你这样打架的!你太阴险狡诈了!” “我哪阴险狡诈?”方喻同不解地挑挑眉梢,负手道,“毕竟我不像你们,我只是个文官而已,平时也只在书院里打打架,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浦蒙脸色也是沉得很,正要说话,忽然被元恺打断。 “好了,我们虽为武将,可也要知道一诺千金的道理,输了便是输了,请他进去喝酒!”元恺沉声说完,其他人自然不敢置喙。 只是觉得很丢脸,也太大意了! 都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小牧一眼,轻敌轻敌,在战场上都不曾轻敌,怎么在京城,反而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 果然,这群文官才是最狡诈的! 不过没关系。 想喝酒是吧?!待会就让你看看,文官的酒量和武将之间的天壤之别!让你喝趴下! 一个个将领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完全忘了今日来这儿的正事,是到底为了什么。 幸好元恺还记得。 他轻飘飘瞥了方喻同一眼,“野路子还不错。” 方喻同拱手道:“将军谬赞。” 元恺不置可否地挑起眉梢,“不过,我是不会让阿桂和你在一起的。你,差远了。” 方喻同丝毫不惧,背手踱步往里走,不仅没有生气,反而一脸无所谓地欣赏起元恺这大将军府的风景来。 “哟,你这水车不错,可以送去她院里,她定会喜欢的。” “嗯,这条游廊可是通往她的院子?太窄了些,这儿怎么还有台阶?不行,你可要派人休整一下,若她晚上出来绊倒了怎么办?” “对了,她那儿有小厨房吧?你要时常遣人送些食材过去,她平日闲得无事,最喜欢摆弄些吃食的。” “不是我说你啊三叔,你在边疆那蛮荒之地待久了,回到京城,还是得细心些,多从这些细微之处着手,而不是把将军府弄得如何富丽堂皇锦绣辉煌。” “你说呢,三叔?” 元恺:……叫谁呢你?!谁跟你三叔呢!呸! 第108章 感谢订阅 阿桂托腮独自坐在窗边, 望着院子里绿意盎然的桂花树,想着等桂花成熟时的光景。 这是刚种下的,三叔知道她喜欢, 就遣人移了几株名贵的桂花品种过来, 让种在她院里。 有最名贵的金桂,如今叶片都是碧绿青翠的, 长势十分喜人。 亦有丹桂,等成熟时会开出粉红色的桂花,制成簪子或是头花等其他首饰,都很漂亮;还有银桂, 适合烹茶煮酒。 以及四季桂。 四季桂与旁的桂花不同,虽香味没有那般馥郁,却四季常开。 如今就数它的枝叶葱茏,冒出了又小又细的一簇簇花苞, 想必再过些时日, 就要开花,到时院子里都飘着淡淡的桂花香, 想必十分怡人。 阿桂满眼含笑地看着,要是等小同来她这院子的时候, 见到这些桂花树,定也跟她一样喜欢。 正想着,听到隔着院墙的不远处传来熙熙攘攘的声音, 听方向, 是今日要元恺要宴饮军中将领的海昌园。 看来,是三叔领着他们进府了。 阿桂按着眉心,起身将窗牖合上,将那些烦扰的声音全隔绝在屋外。 刚换了条软凳坐着, 芦叶便急匆匆赶回来,一脸喜色道:“姑娘!好消息!大人来了!” 阿桂眸光微凝,又迅速黯淡,“三叔仍是不许他进府吧?” “是。”芦叶刚说完,看到阿桂垂下眼帘,连忙又说道,“但是大人素来有法子,姑娘您是知道的呀!今日他在将军府门前,正好撞见将军回府,还有一群年轻将领们......” 芦叶把刚才发生的来龙去脉都说与了阿桂听,一口气说完,才想起来说道:“对了姑娘,大人现下就去海昌园喝酒了!之前将军不是让您也去吗?您正好趁这时候去见见大人呀!” 阿桂咬着唇角,无奈道:“你还未回来之前,我便让汀州去报信,说我头疼脑热身子不爽利,所以今日便不去了。” 她不知道方喻同会来,所以不愿和那些将领们见面,因为三叔的意思,是要她从这些将领中选个如意郎君。 芦叶愣了愣,沮丧道:“啊?那这样的话,姑娘今日岂不是又见不着大人了?” 阿桂低头想着,轻声道:“见是要见的,就是不知道汀州她——” “姑娘,我回来了。”说汀州,汀州就出现。 她提着裙摆,笑盈盈停在门口,“我的海昌园见到了大人,便自作主张没提姑娘不去的事,只是禀了将军,姑娘随后便到。姑娘不会怪我吧?” “自然不会,汀州,你做得很好。”阿桂眸光微亮,从妆奁里拿了支簪子赏给汀州,又开始挑挑拣拣,想选一只更衬肤色的簪子戴上去见他。 有些时日未见,总觉得自个儿憔悴不少。 芦叶和汀州也替阿桂高兴,三人一块讨论琢磨着,最终选了一支半开的牡丹花簪,点上口脂和腮红,便衬得肌肤如玉如雪,颊泛红霞,唇若桃瓣,很显气色。 裙裳也选了一件牡丹云纹的,胭脂色的襦裙,层层叠叠似一朵将要盛放的牡丹。 平日里阿桂穿着都是清淡素雅的,如小家碧玉,温婉动人。 像今日这样盛装打扮,芦叶和汀州还是头一回见,却觉得比从前还要美,直让人移不开眼。 不止是她们,当阿桂到海昌园的正厅时,同样引起了一片吸气之声。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134节 那些个年轻将领们,都没想到大将军还有如此貌美的侄女。 原本都是被按头来的,谁也没想过非要娶将军的侄女如何如何,可现下见着,一个个却都踊跃起来,恨不得打一架,然后赢了的那个冲到阿桂跟前去,大喊一声“选我!”。 元恺也十分意外,以为阿桂会穿得和平时一样过来,却没料到她居然这么用心地打扮了一番。 不过顺着阿桂的目光,瞄到方喻同那个臭小子以后,元恺心里顿时明了,脸也迅速沉下来。 元恺招手道:“小阿桂,过来,来三叔这里坐。” 阿桂福身应是,犹疑了一瞬,就走到了元恺身边的那张红木描金小几旁坐下,在上首,离方喻同最远。 遥遥相望,方喻同今日穿的一身墨色织锦软云服,勾着要笑不笑的嘴角,端着玲珑剔透的酒杯,显得比平日里消瘦了些,神色隐约间有些疲倦。 阿桂能瞧出来,他的心情似乎不大好,只是不知为何。 还未再细细打量,元恺就叫了仆从在阿桂的桌前摆了一道纱幔屏风,于是乎,她便再也看不清楚方喻同的神色。 只有一道朦胧的身影,挺拔端正地远远坐在那里。 阿桂有些着急地看向元恺,攥着指尖道:“三叔,我——” “阿桂,先听我说。”元恺一摆手,打断了阿桂的话,沉声道,“方才这些将领们,你都瞧清楚了吧?” “......尚、尚未。”阿桂秋水似的眸子垂下,糯软嗓音听上去似是有些娇怯。 “哦?”元恺挑挑眉梢,见她的回应里似乎有意去瞧,便挥袖道,“既是这样,那来人,将这屏风再挪开片刻,我家宝贝阿桂再瞅瞅。” 健壮有力的奴仆立刻又将屏风抬开,下首两列将领都坐得笔直端正,涨得脖子通红,憋着气,挺着胸脯,双手搭在膝上,表现得一个塞一个的上进努力。 阿桂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直至落在最末端,方喻同的身上。 唯独他一人,在正襟危坐的将领中显得与众不同。 方喻同斜倚在软靠上,手腕搭在右膝,正漫不经心地酌着酒。 直到她的目光看过去,他才迎上她的视线,眼尾微挑,神色幽深,清隽的面容比往日多了似乎几分阴沉倦色。 他这好像是......在生她的气? 为什么?怪她来这里么?可不来怎么能见到他? 目光往下压,那只墨色双鹤香囊,他也并未挂上。 阿桂心头微悸,轻蹙起眉尖,正要与他眼神示意,询问他为何。 可三叔却眼疾手快地招呼着几个仆从将屏风又抬了回来,遮挡住两人之间的视线。 “小阿桂,这回瞧仔细了吧?”元恺朗声笑着,举杯道,“来,都先敬我侄女一碗酒!报上名号和籍贯,还有那些喜好、习惯之类的,也可说说!” 他说得这样直白,将领们又都心领神会地笑起来。 武将都笑得粗野豪迈,阿桂桌上杯盏跟着泛起微微涟漪。 将领们似是早就安排演习过。 从浦蒙开始,挨个上前,端着大碗或是酒坛,仰头就喝,意气风发。 不过说起话来,却不如吃酒那般利索。 有些紧张害羞的,甚至磕绊结巴了半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终被其他将领一脚踢下,无奈地望着屏风之后,阿桂的倩影空叹息。 这些将领都是三叔的得力手下,又是三叔的一片心意,阿桂也不好当众驳了三叔的面子。 所以她都一一应声回过,态度客气疏离,可那把糯软轻缓的嗓音,却叫人听得骨头都酥了。 方喻同坐在最下首,随着一个个将领过去敬酒,他的脸色也越来越沉,眸底渐渐泛起化不开的戾色。 原本这些将领都在针对他,虽讨不到好,但也乐此不疲。 不过阿桂出现之后,大家仿佛都看不见他,而是攒足了劲儿去阿桂那出风头。 所以方喻同独自饮酒,喝了一盅又一盅。 这酒敬了一轮,在场的青年翘楚,就只剩方喻同没去敬酒。 不过他不算军中将领,算不得数,在场也没人觉得他能娶阿桂。 于是浦蒙提了个酒坛子,再次走到正中,拱手道:“将军,不如接着敬?看谁能撑到最后,谁才有资格迎娶阿桂姑娘!” 有些酒量好的将领自然应和,但也有些连忙摇头,拒绝道:“凭什么要比酒量?怎么不比别的?” 浦蒙环视一圈,还未说话,却见方喻同缓缓起身,端着一玲珑小巧的酒杯,走上前道:“我还没敬呢,怎就商量起第二轮的事儿了?” 他这话一出,大家都哄笑起来。 笑他自不量力。 浦蒙就在方喻同身侧,睥睨着他握在手心里的酒杯,又抛了抛自个儿手里的酒坛子,哂笑道:“方大人,你们文官,就是这酒量?这一小杯一小杯的喝,估计等你喝完,阿桂姑娘孩子都有了!” 满堂又笑起来,都嘘声让方喻同赶紧下去,可别再在这丢脸。 方喻同也跟着笑了笑,染墨似的眸子扫了一圈,举杯道:“不如比比?” 浦蒙警惕地看着他,“你又要耍什么阴谋诡计?”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何须阴谋诡计?”方喻同冷笑一声,伸手夺过浦蒙手里的酒坛子,起开红布包,仰头灌酒喝下,喉结滚动,有透明的酒液顺着他弧度好看的下颌滑下,但更多的,都进了他的肚子里。 起初,两侧的将领们还看得漫不经心,嗤笑着盘算他何时会倒下。 可很多,渐渐都安静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喝。 这、这坛酒可是最烈的酒,就连酒量最好的浦蒙,也不定能这么快喝完。 这个方喻同,是在喝酒还是喝水?怎比他们这些武将还能喝?耍诈了吧! 最后一口。 方喻同忽然一顿,单手拎着酒坛,平视前方,朝阿桂遥遥一敬。 “对了,还忘了敬阿桂姑娘。杯浅意深,方某唯祝阿桂姑娘,早日觅得如意郎君。”他一字一顿地说罢,仰头将剩下的酒,全都一饮而尽。 和着眸底汹涌深幽的波涛,一并咽进喉咙,吞入腹中。 这酒,割喉灼心。 真烈,真辣,真好。 第109章 感谢订阅 听到方喻同的, 阿桂原本一直轻蹙着的眉尖忽而舒展开来,同之前回应其他将领那样,微抿唇角, 淡声道:“多谢方大人美意, 那便希望能借方大人美言了。” 元恺坐在椅子上,看看阿桂, 又看看方喻同,两人神色都不太对劲儿,似乎是闹僵了? 这是好事,可他总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对劲儿。 元恺目光幽幽, 正在打量着方喻同,却又听得阿桂说道:“三叔,我既喜欢酿酒,不如就让他们再来一轮吧, 我要选的夫婿, 定然是要酒量好的。” 底下将领们又呜呼哄闹起来。 有人欢喜,有人愁。 元恺将信将疑地点点头, 正要挥手示下,忽而见门房匆匆跑来, 在他身边轻声道:“将军,门口来了个姑娘,说是......来找方喻同方大人的。” 门房说罢, 和元恺一同看向阿桂。 阿桂轻笑一声, 淡然自若道:“三叔看我作甚?” “那姑娘......”元恺犹疑着,打量着阿桂的神色。 阿桂扶着袖口的挑银线牡丹暗纹,温声道:“想必是有要事找方大人吧,如今方大人正在办要案, 三叔还是莫要阻拦他的人,免得耽误了方大人的事。” 听得她口口声声喊方大人,屏风那边的方喻同目光微凝,那要笑不笑的神色又阴鸷了几分。 元恺紧皱起眉头,又瞥了一眼方喻同,才看向阿桂,低声道:“小阿桂,你伤心了?” 阿桂摇摇头,淡笑着提醒道:“三叔,人家还在等着你回话呢。” 她笑得温柔动人,可那笑意却不及眼底。 再看看方喻同那阴沉得快要滴水的脸色,元恺心中明了。 看来是吵架了,闹别扭了! 如此甚好!最好一拍两散!他们元家才不会让这种懦弱求和的孬种娶阿桂! 元恺挥手道:“叫那姑娘进来说话吧!” 门房应声去了,很快便带进了一个姑娘。 阿桂远远瞧着那道婀娜身影,心想这大概就是平王口中的那位陆姑娘。 满门抄斩,她逃了出来,颠沛流离长到这般年纪,还是娉婷如玉的模样,实属不容易。 如今还有为父鸣冤的勇气,也有几分叫人钦佩。 阿桂忽然想起她爹,若她也去敲登闻鼓,去为爹鸣冤,会如何呢? 是否会激怒圣人,又或是赢得某些正义之士的支持? 可她,还缺些证据。 收回胡思乱想的思绪,那陆姑娘也走近了,她绕过屏风,来与元恺见礼。 阿桂看清她的模样,总算知道方喻同为何会收留她。 好一个纤楚娇弱的美人。 或许是身世太过可怜凄苦,这陆姑娘的秋叶眉总是轻轻蹙着,眸中隐有水光流转,面容哀戚娇楚,让人总忍不住生起一股子保护欲和怜惜之情。 就连将领们粗放豪广的声音也忍不住放轻,嘀嘀咕咕起来—— “这是谁?看起来怪可怜的。” “来找方喻同的,还不知道吗?” “哦!就是那位为父鸣冤的姑娘?” “她父亲一定是被冤枉的吧!唉,真可怜!” “听说查出了几个主和派的文官,这群人简直是朝中的蛆虫!就该全治罪问斩才是!” 厅中议论纷纷,群情激奋。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135节 那陆姑娘却是朝元恺盈盈一施礼后,便转身走回方喻同身边,在他耳旁轻语几句。 方喻同听得眉头皱起,待陆姑娘说完,便拱手朝元恺说道:“大将军,只怕今日方某得先行告退了。” “酒不喝了?”元恺气定神闲地问道。 “不喝了。”方喻同摆摆手,去意已决。 “这场酒没有喝到最后,可是没有机会娶我家阿桂的!”元恺轻哼一声,眉梢微扬,语气里隐有不怒,“难道说,这位陆姑娘的事,比阿桂重要?” 隔着屏风,阿桂好像看到方喻同和那陆姑娘一齐看向她。 只是看不清他们二人的眼神,大概是很不一样的。 而后,便听得方喻同说道:“在方某心中,最重要的,是正义,是公道。” 说罢,他便拱手谢过,和陆姑娘急匆匆离去。 阿桂望着屏风中,他颀长而模糊的背影,忽然想起他无数回状似漫不经意,或是吊儿郎当说过的—— “我心里,最重要的就是阿姐。” “阿姐,你是这世上最重要的,旁的都比不过你。” “没什么比阿姐更重要。” 她忽而弯唇笑起来。 元恺不解地看向她,皱眉道:“小阿桂,你还笑得出来?他为了别的姑娘,都不在乎能不能娶你了!” “随他去吧,三叔。”阿桂起身,淡声道,“弃我去者,不可留。三叔,我乏了,便让他们在这儿喝酒吧。酒量最好的那人,我下回再请他喝酒。” 一听这话,将领们纷纷激动起来,都脸红脖子粗地要把对方喝趴下。 唯独元恺,望着阿桂纤柔娇美的背影,深深皱起眉头。 这是气傻了?还是被那浑小子伤透了心? …… 这场酒宴过后,元恺总是心神不安,一日三回地来阿桂这边看她,生怕她做什么傻事。 幸好她没有。 只是笑容比平日里少了一些,再没有提起过方喻同的名字。 要知道,以前元恺每回过来,她要为那浑小子说上半天好话的。 可现在,却像是将这个人忘得干干净净似的。 元恺摸不着头脑,只能归根于两人感情并不深厚,只这样分别几日,各有所思,便离了心。 如此也好。 那混蛋没眼光,不懂得珍惜阿桂,居然移情别恋,看上了那个陆姑娘? 他还是给阿桂择一个热血威猛有勇有谋的夫婿才好,这样便无人再敢欺负她。 这日,元恺又来看望阿桂,还未进院子,就闻到了好一阵香味。 既有酒的辛辣,还有旁的一些辣味。 辨不清楚,却是闻得馋了,忍不住咽口水。 元恺喜欢吃辣,在边境荒芜之地待了那么久,时常嘴里能淡出个鸟来,所以便更嗜辣。 他爱烈酒,更爱吃辣,也能吃辣。 以前在军营里,做不出什么美味佳肴来,便是将那朝天将在火上烧一烧,蘸着盐水当下酒菜,也能酣畅淋漓,开怀畅饮。 他迫不及待地循着香味走到小厨房,看到阿桂倩丽的身影在里头忙碌着,炊烟袅袅,衬得她身姿娉婷,宛若白雾中有仙女下凡,洗手作羹汤。 凑近了闻,这香辣之味便越发浓烈,和墙边那坛子酒香味掺和在一块,真是叫人心旷神怡。 元恺猛吸了一口气,眉开眼笑,那混蛋小子有一点没说错,定要时常给阿桂多送些食材来,不然他今日哪有这口福?! “三叔,你来了。”元恺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阿桂才注意到他,立时弯眉笑着打了招呼。 元恺摸摸鼻尖,走进来问道:“小阿桂,这酒是哪买的?好久不曾闻到这么香的酒了,还是当年你爹在家的时候才有。” “三叔,这便是我跟爹学的酿酒法子。”阿桂抿唇笑道,“这酒是我刚搬来的时候酿的,今儿是启出来的第一坛。” “好酒!好酒啊!”元恺细细闻过,夸道,“小阿桂,你这手艺果然得你爹真传啊!” “这厨艺更好。”元恺又补充了一句,饶是这位威震北国的大将军,此时也露出了些巴巴的神色,脖子微微伸长。 阿桂轻笑一声,觉得此时的三叔更像她小时候的三叔,有亲切感。 “三叔,你喜欢吃辣,今日我便做了一桌子辣给您吃。”阿桂顿了顿,轻声道,“自回了将军府,还一直未给三叔做一顿好的,是我不对。” “你又不是厨娘,做与不做,全凭心情,没什么好不好的。”三叔不乐意阿桂和他这般疏离见外,撇撇嘴道,“在三叔心里,你永远是三叔的宝贝疙瘩!你就是喜欢天上的星星,三叔也要想办法去摘,哪里舍得叫你做厨房里这些又脏又累的活儿。” “那三叔不吃了?”阿桂说着话,从锅里盛出一碟刚做好的麻婆豆腐,软嫩的每一小块碎豆腐都裹满了又麻又辣的汁液,光泽欲滴。 元恺话语一顿,悄悄咽了咽口水,朗笑道:“不过你若是喜欢,偶尔做顿饭,松松筋骨,也是好的,只是莫要累着自个儿。” 阿桂惠然一笑,从碗碟里盛出一小勺麻婆豆腐,递给元恺道:“三叔尝尝,可合你口味?” 这一小勺豆腐又软又嫩,上头还嵌浮着不少牛肉末,和豆瓣一道剁得细碎,简直符合元恺心中美味佳肴的三字真诀:麻、辣、烫。 他迫不及待地嘬了一口,回味许久,才道:“简直妙绝!” 阿桂眼底闪烁着笑意,望着元恺沉浸在美味中的脸,忽而开口道:“三叔,既然我喜欢天上的星星也不为过,那为什么我和小同……你就是不愿意呢?” 元恺一愣,放下勺子,脸上笑容消失,“阿桂,你还想着他呢?” “不想了。”阿桂面色平静,没什么波澜,搅着石臼里的青椒糊,淡声道,“只是好奇而已。” 元恺忽然叹了一口气,无奈道:“不止是他,所有主和派,我都不会同意。” “阿桂,你可知,和北国这些年的战争中,我们南国死了多少将士?他们都有家,有父母有妻子,是活生生的人,可在京城中的那些主和派心中,却只是战报上传回来的一个个冰冷的名字。” “如今,我们南国好不容易占据优势,只要再往前,便能收复失土,平定北国!那是死了多少人,破碎了多少个家才换来的优势!可他们主和派想要议和,想要后撤,想要忘记我们和北国不死不休的仇恨。” “你说,我要是让你嫁给一个主和派,我对得起死去的弟兄们吗?” 第110章 感谢订阅 阿桂咬着唇角, 轻声道:“三叔,你误会他了,他...并不是主和派。” “我知道, 他本来是主战派么, 还是为首的。”元恺冷哼一声,眸底有些惋惜, “可惜,也不知怎的,他后来竟背叛了主战派的那些臣子们,还恭迎我回京?” 说起这事, 元恺就有些愤慨。 若有主战派的支持,他在边疆还可以再多留几日,说不准又能打下北国一座城池。 可当时京城之中,方喻同一叛变, 其他主战派群龙无首, 顿时就如同一盘散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圣人下了召他回京的圣旨。 元恺在阿桂耳边反复提醒道:“所以啊, 阿桂,你瞧瞧, 男人都擅长说花言巧语,你这捡来的阿弟尤其最会!以前花言巧语哄骗得了多少主战派的大臣跟着他混,转眼间就将他们卖了。” “三叔。”阿桂拉着元恺到花厅里坐下, 让芦叶和汀州在布菜, 她坐在元恺身边,远山含黛般的眉眼微垂,露出些愁容,“三叔, 其实这事怪不得他,当时,他也是为了我才妥协的。” 阿桂微垂着轻轻颤动的睫羽,嗓音轻软,将当日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与元恺听。 这番话说完,桌上的饭菜也都已经摆好。 阿桂给元恺夹了一片水煮肉片,收了声。 元恺气愤地拍了一下椅子扶手,“真是岂有此理!竟敢拿你做要挟!” 阿桂纤细娇嫩的手指扯住元恺的衣袖,低声道:“三叔,小声些,万一被有心人听见,传到那位耳朵里......” “呵,我怕他个球!”元恺在边疆蛮荒之地待久了,虽还是喜欢做读书人的打扮,可言语间却是越发粗鲁起来。 阿桂却不嫌弃,扭头看着他笑,眸色动人,“我知道三叔向来是胆子最大的。” 元恺微挑眉梢,又被阿桂这嘴甜一哄,忽然反应过来,“所以你还没对那小子死心呢!前几日包括那酒宴,你们是在做戏给我看?” 阿桂秋水般的琥珀眼眸里泛起笑意,似是而非道:“是也不是。” “此话怎讲?”元恺好奇地放下玉箸,双手抱胸看着阿桂。 “本是想做给三叔看,想让三叔放下警惕,让我与他有机会见面。”阿桂垂目,脸上有些羞怯的滚烫,“但很快,又想明白,不止是要给三叔看,而是要给天下人看。” “你们二人的事,做给旁人看作甚?”元恺饶有兴致。 阿桂眉目如画,嫩生生的小脸微垂,“还不是因为三叔?我们二人之间,自是与旁人没有任何干系,可若我背后有三叔,有三叔手里的兵权,那便不一样了......” 阿桂默了默,无奈地坦然道:“不敢欺瞒三叔,那日庆功宴,大皇子殿下就曾来找过我,表明了他的意思,似是想要娶我。” “大皇子?”元恺一愣,旋即脸色微变,“就他?!他都娶多少个了!还想祸害你?!我呸!还不如方喻同那臭小子呢!” 阿桂摇了摇眼前的酒盏,温声道:“自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在意的是三叔,不是我。” “我知道,不就是想拉拢我么?”元恺十分抗拒,“做梦吧,他就是一个不中看也不中用的草包!都这么久了,有皇后和太后帮他,却连个储君的位置都没坐到,简直废物!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嫁给他的。” 阿桂左右看了眼,低声道:“三叔,慎言。” “不必慌张。”元恺轻笑,抿口酒道,“我便是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也不敢拿我如何。” “......”阿桂无奈,咬着下唇道,“总之有三叔在,我该与小同撇清关系,不若如此,只怕他就是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会有极大的危险。” 元恺勾起唇角,睇她一眼,“如此说来,都怪我掌着兵权啊!不然你们俩早就双宿双飞咯!” 阿桂被他说得脸颊一烫,攥着指尖道:“三叔乃朝中大将,兵权在握,便有话语权,自是好事,我也替三叔高兴。” “对了,你和那小子一直没见面,是怎么商量好,演这一场给大家看的?”元恺闷了口酒,忽而又想起问这个。 阿桂眼底泛着笑意,神秘兮兮道:“细节。” “什么细节?”元恺好奇。 “许多细节。我与小同相处多年,他一个眼神,一句话或是一点语气,我便能寻到踪迹,猜到他的心思,更何况,那日他给的细节提示不止一处。”阿桂弯唇抚了抚袖口上的褶皱,站起福身道,“三叔,你慢慢吃吧,我先去收拾收拾。” “收拾什么?” “明日去找小同。” “?”元恺身子一抖,“我什么时候同意你去找他了?” “三叔从来也没有阻止过,不是吗?”阿桂替元恺掸了掸肩上不知何时落上的一片树叶,“三叔还是以前那样,没变过。是我与三叔多年不见,便生疏起来,所以三叔并不是在拦他,而是怪我,对不对?” 元恺沉默片刻,放声笑起来,似是卸下心防一般,拍了拍阿桂的后背,“你呀,也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心里头明镜似的,机灵得很,却什么都不说,非要旁人来点破。”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136节 “今日,我不也主动说了吗?”阿桂轻眨了下眼,抱住元恺的胳膊,尾音轻软,似有撒娇之意。 不过元恺并不吃她这一套,直接挑明道:“你这是为了方喻同那浑小子!” 说罢,他又郁闷地抿起唇角,“罢了罢了,女大不中留啊!你去吧去吧,早去早回啊!” 终于得到三叔的同意,阿桂自然心情松快不少。 其实她知道,三叔还是小时候那个视她为掌上明珠的三叔,什么都会顺着她的喜欢来,只不过是因为方喻同背叛了主战派,就相当于背叛了三叔和他手下的将领们,所以才一直对他没什么好脸色。 不过阿桂没有立刻解释,而是给了三叔一些观察方喻同的时日,让他知道方喻同有多优秀,再寻个合适的时机解释来龙去脉,三叔便不会再阻拦她与方喻同的事。 至于阿桂为何笃定三叔一定会观察方喻同,那是因为就算他再不喜欢方喻同,也会因为她喜欢而去调查了解。 ...... 方家门前,阿桂乘着车马回来,明明离开也不过一月有余,却恍若已过了很久。 芦叶悄悄将车帘掀起一条小缝,笑眯着眼道:“姑娘,这儿还是之前的样子,您瞧那两盏大红灯笼,还是我和汀州一块挂上去的呢。” 刚说完,便有奴仆从里头走出来,搬了个木梯,搭在柱子上,将那红灯笼取了下来。 阿桂唇角温和的笑意还未散去,便微微一凝。 芦叶紧皱起眉头,比阿桂还急,先跳下车去,娇喝道:“老黄!你在做什么?!” 那奴仆老黄刚缓缓爬下梯子,将两盏红灯笼往街旁一扔,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才慢条斯理看过来,而后微微一愣,好似才想起来这是谁。 “哦,是芦叶姑娘啊。好久不见,差点儿没认出来。” “才一月就忘了我的样子?你这记性倒是好。”芦叶讥笑一声,“你将这灯笼扔了作甚?大人的意思?” 老黄双手抱胸,脸上的表情有点难以形容,“大人日理万机,哪有功夫理会这门前的灯笼。这是陆姑娘的意思,她如今就住在府里,又每日都牵挂着含冤灭门那案子,心里头难受,见到这红彤彤的大灯笼,自然刺得心里头更不舒坦,所以才叫我来摘了。” “陆姑娘?”芦叶皱紧眉头,“她住在这儿?” “可不是。”老黄耸耸肩,无奈道,“陆姑娘无家可归,大人好心收留她,京城都知道的事儿,芦叶姑娘这不是明知故问了?” “她住这儿便住这儿,凭什么指手画脚?”芦叶气得直接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神色愤愤,隐有不屑。 老黄抬着下巴,高昂头颅,“这是大人的意思,陆姑娘是客,让咱们只要能办到的,就都要尽量满足陆姑娘的要求,只不过摘两只灯笼罢了,芦叶姑娘何必如此着急?” “你明明知道,这是我们姑娘亲手糊的灯笼,亲自踩梯子挂上去的!寓意着府上安宁昌顺!”芦叶急得红了脸。 老黄隐有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哎呀呀,这事我倒是忘了。不过,你们姑娘,虽如今是将军府的千金宝贝,可咱们方府,却和她没什么关系了吧?怎的还管到我们这儿来了?” “芦叶姑娘,咱们说句悄悄话,再过些时日,这方府,怕是就要由陆姑娘当主母执掌中馈了,您说说,怎么还能让别家的姑娘做的灯笼,挂在大门口呢?”老黄说完这些,拨弄着八字胡一笑,潇洒地走了。 芦叶气得重新回到马车上,忿忿不平道:“姑娘!这老黄怎跟变了一个人似的?!他以前对您卑躬屈膝无有不从的模样,难不成都是装的?!” “择木而栖,人之常事。”阿桂淡淡地瞥了一眼门口,抚着掌心道,“芦叶,不必管这些,你去禀告一声,说我要进去,有事与小同说。” “是,姑娘。”芦叶沮丧地重新下了马车,打算在门口找一个和她最是相熟的人进去传话,那个陆姑娘,看来在方家收拢了不少人。 不过没关系,等她见到了大人,就去告状! 什么狗屁陆姑娘,包括那个老黄,竟敢扔了姑娘的灯笼! 大人那么喜欢姑娘,要是知道这事,定会把她们全都赶出去! 第111章 感谢订阅 “抱歉, 大人正有事要忙,不能见你们。” 芦叶请了好几位相熟的门房去问,都是这样的答复, 不由心灰意冷地回到马车上。 阿桂正透过虚掩着的马车帘子看那扇紧闭的红漆大门, 眸似秋水,盈盈绰约, 却神色难辨。 芦叶抿紧唇角,低声安慰道:“姑娘,那群门房定是被那姓陆的给收买了!......竟敢阻拦姑娘去见大人!姑娘别急,大人要是知道, 定饶不了他们!我再想想旁的法子。” 阿桂纤细柔嫩的手腕搭在膝前,神色轻淡,声音也淡得很,“不必了。” 芦叶疑惑地看着阿桂, “姑娘, 为何?您莫要说气话,这大人肯定......” “不是气话, 真不必了。”阿桂瞄了一眼站在方府门口,那几个气定神闲昂着脑袋和胸脯的门房。 如今正是方喻同得势之时, 所以连带着方府上下的仆人也都跟着意气风发,神气十足。 阿桂收回眼神,细白指尖拨弄着腰间挂着的香囊, “若没有主人发话, 他们也不会唯那陆姑娘是从。所以,是他的意思。” 芦叶咬着唇角,仍有些不甘心,“姑娘, 大人明明不是这样的。” 阿桂眼底闪过些晦暗不明的神色,以她对小同的了解,他确实不会这样。 所以...... 她心中隐约有了猜测,将马车帘子彻底放下来,淡声吩咐道:“回府吧。” 芦叶噘着嘴,“姑娘,就这样算了?” “嗯,算了。”阿桂轻笑一声,好似一点儿都没有放在心上。 芦叶却不高兴,抱着阿桂的胳膊摇了摇,语气有玩笑似的埋怨,“姑娘,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还笑得出来!” “难不成还哭?”阿桂哭笑不得地拍了拍芦叶的后背,“好了,莫要做这个样子,你若是不高兴,不如我带你去吃纯香坊的蜜桃酥?” 芦叶眼睛微亮,旋即又黯淡下来,“以前大人若下朝得早,都会给咱们带纯香坊的糕点,那时候的大人多好。” “莫提他了。”阿桂顿了顿,挑眉道,“你不如想想,待会儿给汀州带些什么糕点回去,她会欢喜。” 芦叶到底年纪不大,被阿桂这样一说,注意力便转移了,没有再喋喋不休抱怨着方喻同,而是欢欢喜喜地叫车夫往纯香坊的方向去。 阿桂差芦叶多买了两份纯香坊的糕点,因为姜淑鹞也爱吃,想来已有几日未去看她,且她身上的伤也大概差不多养好了,便想着去瞧瞧她。 今日刘定不在家,所以阿桂去见姜淑鹞倒是没什么阻碍。 自从姜淑鹞为阿桂挡刀之后,刘定见阿桂便没什么好脸色,隐约还有些咬牙切齿,就像是......一条狗见到曾经伤害过自家主人的坏人,所以龇牙咧嘴,喉咙里压抑着低吼。 阿桂也知道,这样的比喻不太恰当。 但当她说出来时,却是笑得芦叶眼泪都出来了,“姑娘真是有趣,这话简直说到我心窝子里去了,我之前便有这样的想象,却不敢说。” 阿桂眉眼弯弯,低声道:“可莫要在刘家提起,免得被赶出来。” 芦叶连连点头,捧着描金红木椭圆食盒,歪着脑袋忍不住问道:“姑娘,您说那刘大人平日里对着他夫人也没什么好脸色,可又为何,又不喜欢您?” 阿桂眼神里透着莫可名状的了然,“他啊,这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芦叶不爱读诗,这话自然难以理解,还想再问,马车却已经到了地方。 只好捧着食盒跟在阿桂身后。 今日刘定不在,没人挡路,所以阿桂很快便见到了姜淑鹞。 姜淑鹞正倚在凉亭里新摆的软榻上,一侧摆着果盘,半眯着眼小憩。 听到动静,她便醒了。 见到是阿桂过来,自然更是喜笑颜开。 连忙拉着阿桂坐下,与她说话。 阿桂灿然笑着,将姜淑鹞喜欢的点心摆出来给她吃,又问道:“外头风大,还是该回屋歇着,你伤还未好呢。” 姜淑鹞睨她一眼,嗔怨道:“我又不是瓷瓶做的,怎就吹不了风?更何况,这会儿日头正好,才不会冷呢。且我那伤口早好了。” “让我瞧瞧?”阿桂关心她的伤势,伸手搭在她的臂膀上。 姜淑鹞却一躲,神色有些自卑地说道:“不要看了,阿桂,那伤口狰狞得很,别吓到你。” “怎么会?”阿桂咬着唇角,眸子浸在一汪清潭里,有些愧疚,又有些难受,泛起些不自控的水光,“淑鹞,到底是我连累了你,那些人明明是冲我来的,你......” “你瞧瞧你,又要旧事重提了不成?”姜淑鹞抬起纤纤玉指,点了点阿桂的额头,“好了好了,让你瞧便是,你可莫要哭了。” 姜淑鹞带着阿桂来到屋内,解了外裳,露出后背的伤口给她看。 伤口确实是好了,结的痂都已经脱落,长出一道粉嫩的新肉来,只是那么大的刀口,到底还是留了痕,与周遭的雪肤柔色一比,便显得有些突兀。 但说不上狰狞,没有那么可怕,只是有些可惜罢了。 阿桂沉默着,将姜淑鹞的外裳拉上,又替她系好衣裳的束带,半晌未言。 姜淑鹞瞧着阿桂微红的眼眶,那泫然欲泣却又未泣的纤楚模样,莫名心一软,语气淡淡道:“阿桂,你莫要再愧疚了,这事怪不得你。” “淑鹞,这些本该是我受着的。”阿桂小脸发白,低低垂着。 “胡说什么。”姜淑鹞眉头一拧,“......那刀若不是我挡着,便要砍到你脖颈,那便不是背后一道伤疤这样简单了,而是要你的命,懂不懂?” 阿桂远山含黛的眉眼盈盈,水光熠熠,咬唇抬起,望着姜淑鹞。 姜淑鹞拢住她的腰,眨着眼睛安慰道:“所以,用我后背的一道疤,还你一条命,多值当的买卖。你知道我出身商贾之家,要是这么好的买卖我不做,都对不起我姜家经商的列祖列宗。” 阿桂被她这一番言论逗笑,眼睫不自觉沾上了笑出来的一两滴晶莹泪珠,微微颤动,“净说胡话,这哪是什么买卖。” 姜淑鹞也跟着笑,眉眼柔和,温柔明亮,“说起来,我和你,也是做买卖认识的,那才是我这辈子,最值当的一次买卖。” 阿桂心中微热,回抱住姜淑鹞的腰,亲昵地靠在她肩膀上,“淑鹞。” “嗯?” “谢谢你。” “你我之间,才不必言谢。”姜淑鹞一手抱着阿桂的腰,一手安慰似的抚着她的发髻。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刘定忽然出现在门口,看着她俩,脸色简直黑成了锅底。 姜淑鹞不以为意地瞥他一眼,又望了望外头的天色,疑惑道:“今儿这么早就回来了?” 刘定当然不会告诉她,他是听到家中报信,才匆匆赶回来的。 只是又露出“护主”的神色,只差没龇牙咧嘴地看着阿桂,警惕又疏离地问道:“她来做什么?” “我来给淑鹞送些点心,顺便看看她的伤势如何。”阿桂微微一福身,回答完刘定的话,便转头与姜淑鹞说道,“淑鹞,三叔还在家中等我回去一同用晚饭,我便不多留了,改日再来看你。” 刘定不在的时候。 姜淑鹞埋怨似的看了刘定一眼,又想起她病着的这些时日,他一直鞍前马后地忙着照顾她,又实在不好说他什么。 她只好趁拉着阿桂的手时,抱歉地捏了捏阿桂的手背,并道:“也不必非要你来看我,我这伤好了,随时去找你也可以的。” “哼,还是别了。”刘定忽然不合时宜地冷哼一声,“免得又要为人家挡刀,你这条命,好好活着不成吗?” 姜淑鹞懒得理他,当没听到,拉着阿桂往外走,“我送你到门口。”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137节 阿桂瞄了一眼留在原地,宛如凝固成了一座冰山的刘定,无奈地抿起唇角,转过头悄悄问姜淑鹞,“你与他的关系,如今怎样了?” “不如何。”姜淑鹞垂下眼,抓着阿桂的指尖却不自觉微微颤了颤。 “说你背后的伤口狰狞,是他说的?”阿桂悄声又问。 姜淑鹞这回手心里冒了些汗,脸颊也泛上些红霞。 她和刘定成亲这么久,并无肌肤之亲,还是到了受伤的这些时日,才让他看到她的后背,说起来实在有些羞人。 见姜淑鹞不答话,阿桂心里就明白了,忍不住低声安抚道:“他骗你的!你莫要担心,后背的疤并不吓人,只是浅浅一道,一点儿都不丑。” 姜淑鹞之前听丫鬟也这样悄悄告诉过她,和刘定说得不太一样,所以她没敢相信,只以为是丫鬟在强行安慰她。 直到听到阿桂这样说,她轻轻松了一口气,毕竟是姑娘家,谁愿意身上有一道可怖狰狞的疤痕? 不过又很快理解刘定为何要骗她。 因为这些时日,他总生气,怪她不该给阿桂挡刀。 所以若是将这后遗症说得严重一些,比如身上多了一道狰狞的疤痕,丑得实在吓人,她大概就会后悔,以后再也不敢挺身而出了吧。 可是刘定不知道,无论他怎样说,怎样吓她,她都不会后悔。 这样的情分,并不是一道狰狞的疤痕就能吓退的。 若以后还有这样的危险,她依旧会挺身而出,不计后果。 因为她知道,若是换了阿桂,也同样会如此。 她们是姐妹,是知己,是把对方看得比自己更重要的存在。 第112章 感谢订阅 离开刘家, 阿桂便和芦叶一同归家。 这儿距将军府也不远,只需穿过两条街便到。 可没想到,才穿过第一条街口的时候, 马车便被堵住。 车夫粗犷的声音透过帘子传进来, “姑娘,是王府的马车。” “让路便是。”阿桂没有上心, 轻揉着眉心回道。 “姑娘,平王殿下请您一叙,就在这旁边的茶楼。” 好巧不巧,两架马车相遇的岔路口正是京城赫赫有名的茶楼之一, 这让阿桂不得不多想,这是偶遇还是平王殿下故意在这儿等她? 答案不言而喻。 她微垂螓首,犹豫片刻,应道:“平王殿下的邀约, 民女自然不得不从。” 有侍从带着阿桂上了二楼的雅间, 这儿空旷寂静得连再轻的脚步声也能悉数传入耳中,因为平王已经清了场, 整栋茶楼,只有阿桂进来, 便显得静到有些可怖。 阿桂穿过那曲折的走廊,终于到了最里间的那雅座。 平王殿下一袭青衣,玉带束身, 正端坐在软榻上。 身后, 便是雕花雅致的窗牖,望下去,正是阿桂的马车所在。 阿桂收回眼神,目光从容平静, 福身盈盈道:“民女见过平王殿下。” 平王的容貌普通,但笑起来却很有气度,这是养尊处优多年出来的。 他略一拂袖,淡笑道:“阿桂姑娘不必多礼,但坐无妨。” “殿下有所不知,民女还要回府给三叔做晚饭,只怕没空陪平王殿下饮茶闲聊了。”她垂眸婉拒,纤白指尖搭在袖口,温声道,“下次一定不再扫了平王殿下的雅兴。” “什么扫不扫兴的。”平王一笑,自个儿微抿了一口茶,才道,“只是看到你的马车路过,恰好想起本王手里有一瓶玉霜膏。” 阿桂一愣,又听得平王殿下解释道。 “你还不知玉霜膏是什么吧?”平王殿下抿着茶,慢条斯理道,“这可是好东西,就连皇宫的国库里也只有一两瓶。哦,原本倒是有一些的,但被那些爱美的嫔妃娘娘们都讨要走了。” 阿桂眼神微闪,心中已是明了。 平王殿下果然是来献殷勤的,他也看中了她三叔的权势,想要拉拢? 可明明世人都说,平王殿下是最淡泊名利,无心权势的那一个。 朝中的事,他一概不插手,就是圣人要给他派什么差事,也要被几番退却,最后实在没法才应下。 他既不像献王那样结党营私,广交朝臣,也不像皇后、太后那般醉心权势,扶持自家人。 他素来无欲无求,只想当个闲散王爷,每日不是品茶赏花,就是郊外踏青,过的是无忧无虑,闲云野鹤般的日子,不知道羡煞了多少人。 可现在,平王殿下要送她这珍贵无比的玉霜膏,显然有些过头。 阿桂心道,无论如何也不能收下这玉霜膏。 可平王殿下又道:“哦,对了,这玉霜膏最大的妙用你还不知吧?这玉霜膏啊,可以祛除疤痕,不管姑娘受了什么伤,留了多大的疤,只要将这玉霜膏涂在疤痕处,不过数日,那疤痕处便能与往日无二。” 阿桂心头一滞,旋即又浮出些欣喜。 这若送给姜淑鹞,她就不必再为后背那疤痕所烦忧了! 可......她刚刚才说,不能收平王殿下的东西吧。 罢了罢了,为了姜淑鹞,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 阿桂行礼谢过平王的好意,双手接过那玉霜膏。 指尖触在那白玉小瓶的壁上,微凉,心中也一阵微寒。 若平王殿下有意对她示好,拿出旁的东西来,她都可以婉言相拒。 可偏偏他拿出的这东西,她会心动,会收下。 这不是巧合,而应当是平王殿下算计好的。 那他不仅知道她和姜淑鹞交好,更知道她需要什么,这是何等的心机深沉和可怕。 阿桂如芒在背,微微福身,想要告退。 却又听到平王问道:“阿桂姑娘可知,本王为何要送你这样贵重的东西?” 阿桂咬着唇角,还未出声,平王便又开始自说自话。 “阿桂姑娘定会想,我是为了你三叔吧。”他负手而立,笑得平和自然地说出了阿桂内心的话。 阿桂心中一颤,连忙垂眸,脸色微白,低声道:“平王殿下多虑,民女从未这样想。” “这样想也无妨,人之常情,本王可以理解。”平王从容淡定地笑着,“想必这些时日,想要讨好你的青年才俊也是众多。也是,谁娶了你,谁就有了偌大靠山,谁不心动?” 阿桂没想到平王殿下居然会如此直白地说出这些秘而不宣的话。 一时也琢磨不透,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但无论如何,都很可怕。 她低垂着眼,攥紧袖口,又听到平王的声音在身前慢慢飘开。 “但是,阿桂姑娘,本王和他们不一样的。”平王半弯下腰,对上阿桂秋水般的眸子,望着阿桂的雪肤花貌,眼中流露出一抹炽热和宠溺,“阿桂姑娘,本王对你,是真心的,与你三叔无关。” 阿桂被他这灼灼眼神烫得说不出话,连忙别开眼,后退几步。 平王朗笑一声,背过身道:“阿桂姑娘还急着回府,那本王便不耽误你了,只望阿桂姑娘,不要将本王的真心与那些别有用意的小人混在一起。那多叫人伤心。” 阿桂愣着,没有说话。 随后,便转身离开。 跨过门槛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什么,提着裙摆回头问道:“平王殿下,那我托你送给小同的香囊......”肯定没有给他吧? “我岂是那般小人?”平王回眸,脸上浮着被误会被伤害的淡淡愠怒,“阿桂姑娘,本王对你的心意是真,但也不会使些龌龊手段。” ...... 阿桂没有骗平王,她急着回府,是要给三叔做下酒菜的。 三叔很喜欢她酿的酒,自从喝过,便不喜欢再喝那些买来的酒,日日都要饮她酿的酒,若是再吃上她做的下酒菜,便更美得不像话。 阿桂感念三叔待她好,却又不知能报答什么,朝中局势诡谲,她亦帮不上忙,只能给三叔多做些吃喝,让他能在归府后松快宁静些。 今日送了不少小红水萝卜过来,她便让汀州帮着洗净,然后她再来切成细丝。 越细,便越好吃,只用再撒些糖,腌到吃晚饭的时辰,便是一道轻红嫩白、清爽可口的下酒菜,颜色亦十分好看。 除了这个,阿桂还做了道辣椒酱拌腰片,既是三叔最喜欢的辣味,又十分爽口。 只是这腰子处理起来也很讲究,要将那腰臊去掉,只留快刀片出来的平片,还得用凉水拨那腰片,直到换了四五回水,才将那腰片里的血水都放干净。 不仅如此,就连焯腰片,也要来回两次,才能脆嫩。 再拌上阿桂提前制好的辣椒酱,便是这样一碟腰片,元恺都能喝上一坛子酒。 因时辰也不大来得及,所以还有几道下酒菜,诸如凤尾鱼、油炸花生米以及盐水鸭,都是阿桂回府时顺路捎回来的。 另外府里的厨房也备了饭菜,全摆上来,便是满满一桌子。 元恺回府的第一件事,便是来看阿桂。 刚到院子外头,就闻着这些香味,脚步也不自觉加快许多。 “小阿桂,还以为你今日会留在那方府吃饭呢。”元恺轻哼一声,似是有些出乎意料,却又有些开心。 还好还好,看来在阿桂心里,他这个三叔比那个方家小子还是重要不少的! 芦叶听得这话,小脸微垮,本想说什么,可看了看阿桂的神色,却又不敢说。 元恺却是瞧出了端倪,儒雅的笑容一滞,旋即又变成横眉冷对的怒意磅礴,“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没有人欺负。”阿桂摇头,给元恺斟了一盏温好的酒,柔声道,“三叔莫要多想,只是小同他太忙,所以我没有见着他罢了。” 不能说她连门都没进去,不然以三叔的性子,只怕会带上一群人去砸了方府。 要是芦叶再添油加醋说几句那陆姑娘的坏话,情况便会更糟糕。 “太忙?”元恺点点头,反应过来,“那确实,那案子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他能不能查出来,还两说。” “可是有什么阻碍?”阿桂轻蹙起眉尖,免不了为他担心。 “那是自然有阻碍。”元恺哼一声,夹起些萝卜丝放到碗里,又抿口酒道,“你说这要是冤案,那真正贪墨银钱的那些官员们,会愿意他查出真相么?”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138节 阿桂担忧地轻“嗯”一声,不自觉放慢了扒饭的速度,颇有些心不在焉。 元恺瞄了眼她的神色,便放柔了几分声音,“你倒也不必如此......放心吧,有我在,他出不了什么事。” 阿桂一愣,旋即眼光微亮,“如此说,是三叔愿意护着他了?” “哼。”元恺别开脸,有点不愿意承认,却又只能拧巴着点头,“他到底也算我们家的人,哪能叫他这么轻易被别人欺负?” 阿桂闻言,轻声一笑,给元恺又斟了一杯酒,“就知道三叔您最好了。” 元恺脸上也跟着有了笑意,主要是他喜欢见到阿桂笑。 “只要你高兴就行,三叔这一生也只有两个愿望,一是看着你找到如意郎君,成家生子;二是平定北国,收复失地。” 阿桂抿唇笑着,双手捧起酒杯,敬酒道:“三叔,您放心,这些肯定都会实现的。到时候我们就带上爹爹,一起离开京城,过闲散自在的日子。” “如此甚好。”元恺朗声一笑,也不由憧憬起来。 第113章 感谢订阅 几日后, 阿桂在府中听到了一个好消息。 方喻同已经给那陆姑娘翻了案,不仅得到了许多朝中清流的称赞,亦因为翻案有力, 而得到了圣上赏识, 官升一级,可谓正是春风得意时。 可阿桂却免不了为方喻同担心, 怕他得意忘形,防备懈怠,被人所害。 因他这回翻案之后,抓到的几位罪魁祸首, 都是献王的党羽,且都是朝中颇有地位的存在。 令他们锒铛入狱,自然算是掰断了献王的爪牙,无论怎样, 献王定不会善罢甘休。 阿桂日日听着外头的消息, 听到说方喻同又将谁谁谁捉拿归案,又带着虎翼军闯了谁谁谁的府邸, 她都听得心惊胆颤的,为他捏了一把汗。 不过幸好, 没出什么大茬子,一切像是已然尘埃落定,风平浪静。 献王那里也没有动静, 也不知道到底在酝酿着什么。 总之, 阿桂也无法帮上忙,只能默默为他祈福。 这之后,方喻同也再没有来大将军府登门拜访,就像是忘了和大将军府的这层关系, 也像是因为那日她相看那些将领们,吃醋过后,便彻底心灰意冷,绝了这念想。 总之,他既不说,旁人便只能瞎猜,再加上陆姑娘翻案之后,也还住在方府,便更让人遐想。 都说“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既然他身侧有了新人红袖添香,也就不至于再心心念念着阿桂。 茶余饭后,人们提起这事,也只当做一桩风流韵事,并未放在心上。 阿桂听外头那些闲言碎语听得少,所以并不知晓。 但是元恺知道啊,所以他时常回来,气得心头郁结。 虽然他已听阿桂解释过,这都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和灾祸,却还是替阿桂不值和生气。 渐渐的,又开始提起,不如还是让阿桂找个他军中的青年才俊,至少人家有担当,不怕招惹麻烦,更不会故意和阿桂把关系撇得一干二净。 阿桂哭笑不得,只好经常给元恺做些好吃的,酿些好酒,并劝他,小同这样做肯定有他的道理。 元恺总是轻哼一声,其实心里却是相信阿桂所言。 这些日子他在朝堂上,对方喻同的言谈举止越发了解,就越知道这小子绝对不简单。 起码,比他军中那些将领的心思深沉许多,而且,前途确实无量。 转眼,又过了小半个月。 到了太后的寿辰。 许多朝臣还有家眷都要进宫去祝寿。 元恺这样的身份,自然是免不了的。 阿桂作为他唯一的家眷,也要跟着进宫。 对于这些场面,元恺向来是厌烦不已。 出门之前,仍旧心生抱怨,扯着透不过气的礼袍领口埋怨道:“还是在边境好啊,至少没这么多虚虚晃晃的宴席,兄弟们聚在一块,也是开怀畅饮,哪像去参加寿宴,根本不能喝得尽兴,全是些寒暄和场面话。” 阿桂失笑,温声劝着,“三叔,这京城自然和打仗的境况不一样的,你既回来了,便只能勉强忍耐忍耐。” “唉,都怪主战派不争气,主和派的人数实在太多啊。”元恺背着手,无奈地摇摇头,踱步上了马车,又忍不住和阿桂说道,“你瞧瞧,连马都不让骑着进宫了,只能坐马车,憋在这一小片车厢里,简直太......唉。” 元恺连着叹了两口气,负手上了马车。 阿桂跟在他后边,无奈地抿唇笑着摇摇头,也踩着马车小凳坐了上去。 …… 皇宫里,太后的雍安宫是今日最热闹的一处。 戏台子早早搭了起来,太后点的那一出麻姑献寿,戏班子一直不知疲倦地反复唱着,将整个雍安宫的气氛都烘托得十分热闹。 太后寿辰,摆的宴席自然也是满汉全席,长长两列桌椅在外殿排开,竟一眼望不到头,比当日元恺的庆功宴的排场还要大气不少。 到底是太后六十岁的大寿,而且圣人又是天下闻名的孝子,所以今日这寿宴光是礼部筹办,就花了两三月有余。 凡是京中大大小小的官员,几乎都要前来祝寿,为了体现的,就是这一份面子和对太后的尊崇。 所以阿桂毫不意外地见到了姜淑鹞和晏芷怡。 因为元恺耽误了一会儿,所以阿桂算来得晚的。 她到了女眷云集的偏殿时,姜淑鹞和晏芷怡已经熟络地坐在那儿饮茶聊天了。 两人一边聊着,一边在张望,大概是在等她来。 一见她,便都双眸放亮,笑着迎过来。 她俩各拉着阿桂的一只手,笑容盈盈。 “阿桂,你总算来了。” “阿桂姐姐,我可等你好些时候了。” 阿桂和她们说了几句话,一同拉着手到偏殿的角落里坐下。 可无论怎样想低调,有她和晏芷怡在,总归引人瞩目。 她的三叔是威慑北国的元恺大将军,兵权在握。 而晏芷怡她爹则是南国闻名的文坛大人物,亦是许多文官马首是瞻的对象。 这一文一武,便是许多人心中的两座高山,自然免不了许多小官吏们的家眷们要来献殷勤,套近乎。 阿桂和晏芷怡虽然想清静些,可也不是那种不把人看在眼里,高高在上的。 所以若是有人过来,她们也还是会含笑寒暄应对,略说上几句。 直到她们按着眉心露出倦容,大多识相的女眷也就不再来打扰,这会儿三人才能说上些悄悄话。 阿桂忙着问姜淑鹞的伤势,关怀不已。 幸好姜淑鹞如今已经恢复如常,握着她的手背说道:“还要多亏了你上回给我送过来的那玉霜膏,当真是稀奇得很,只涂了小半个月,那疤痕就渐渐浅得消失了。” “如此甚好。”阿桂心里终于宽心,半弯起眼角笑着。 晏芷怡也觉得稀奇,瞪圆眼说道:“阿桂姐姐你还有这样的好东西?圣人也太宠小同哥哥了吧!那玉霜膏听说可是御赐之物。” 阿桂闻言一笑,却不好说这玉霜膏到底是谁送她的,只好含糊着应付过去,眼角余光瞥向四周,正好看到熟悉的几个人。 是姜芊她们一伙,沈青右还有邴丹一左一右扶着姜芊,在不远处的几张藤椅上坐下。 看那姜芊小腹微隆,又见沈青右和邴丹还有左右的丫鬟都宝贝似的紧张着姜芊,便知发生了什么。 晏芷怡将手里的栗子糕咬了个小小的月牙形状,漫不经心地解释道:“阿桂姐姐也看到了?姜芊有喜了,瞧她紧张得,比宫里的娘娘怀了孩子还要金贵呢。” “嘘,芷怡你小声些,这是在宫里,千万莫要胡说。”姜淑鹞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周围,生怕有人听到晏芷怡这话,拿去做文章。 她遥遥看了姜芊一眼,轻声道:“我听说她是胎像不稳,所以需要小心些。” 晏芷怡撇撇嘴,眉梢一扬,“既是这样,她就甭来宫里了呗。不过她是京城里最爱这种场合的,只怕肯定舍不得不来。” 说罢,晏芷怡和姜淑鹞都看了看阿桂,她们都知道阿桂和左晔春的那段往事,怕她看到姜芊有了身子后,脑子里会多了些胡思乱想。 幸好看到她神色清明,似乎并未多想,也就都松了一口气,又说起些日常的话来。 没过一会儿,阿桂身后忽然传来一道身影,听得她微微蹙起眉尖。 “阿桂?你还记得我们娘俩儿么?” 阿桂回过头,看到一张团着笑容的和蔼笑脸,因为那笑容太盛,殷勤太盛,所以那眼角都挤出了一些细微的褶子。 这位夫人,有些眼熟。 阿桂看向她身后,那清秀明美亭亭玉立的少女,心中顿时明了。 这不是苏安城城主的夫人和她的女儿么? 苏夫人和苏妍此时都望着阿桂,见她认出了她俩,心中不免都舒了一口气。 不过苏妍到底年轻些,所以她的笑容多了几分复杂,难以遮掩。 阿桂和方喻同刚逃难来苏安城时,在她们府上寄宿一晚,还一块吃了一顿晚饭。 那时,她只当阿桂是落难的乞丐,并未拿正眼瞧她。 因知道她与阿桂一个是天上白云,一个是地下污泥,所以压根就没有将她放在心上。 后来,听说那方喻同中了解元,很快便要进京赶考,又天资聪颖绝伦,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于是她娘,便带着她去瞧了一眼。 那时,她也只是多看了看方喻同,发觉他确实已生得相貌卓尔不凡,才华亦十分出众。 听闻他和她订了娃娃亲,那少女心思便再也止不住,说不荡漾,连自个儿都骗不了。 不过那会儿,她也并未多关注阿桂。 只当她是方喻同的阿姐,且容貌也生得不错。 可在她心中,这阿桂仍旧是普通百姓,身份低得不能再低,以后她若嫁了方喻同,跟着他喊阿桂一声阿姐,那都是十分高看了阿桂,是看在方喻同的面子上,也是这阿桂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苏妍着实没想到,会有今日这样的场面。 阿桂竟然有这样的身世,有这样的背景。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139节 从以前的不屑一顾,卑微若尘埃,到如今的不可高攀,熠熠如星辰。 站在阿桂面前,望着那温柔明美的面庞,浅淡清雅的笑脸,苏妍没来由的,生出一股自卑之感。 如今,时过境迁,天差地别。 苏妍唯一值得慰藉的,是方喻同和她订了娃娃亲,总归以后要成就一段美好姻缘,而眼前这个阿桂,听说她原本与方喻同已有了情意,不过幸好,现在也似是断了。 那优秀得难以言喻不可方物的男子,终究还是会属于她苏妍。 第114章 【一更】感谢订阅…… 与苏妍比起来, 老道许多的苏夫人就笑得看不出来一点儿痕迹,还是以前那副慈爱的长辈模样。 她温和笑着,眼角细纹难掩殷勤之意, “阿桂, 婶婶是真没想到,你竟出落得越发好看了啊!当时我一见你和小同那孩子, 就知道你们以后都是有出息的。” 阿桂敷衍一笑,轻抿了一口茶,却见那苏夫人还想再喋喋不休,多攀扯一些关系。 这时候, 忽然有一位表情严肃的宫人走过来,微微颔首道:“阿桂姑娘,太后娘娘有请。” 众人,包括阿桂皆是一愣。 都嗅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意味。 阿桂搓了搓掌心, 站起身来, 虽然比起见太后,她宁愿坐在这儿听苏夫人唠叨。 可这却是无法拒绝的旨意。 她随着那盘髙髻穿得喜庆可脸上却宛如凝着一层霜的冷淡宫人, 到了太后寝殿。 虽今个是太后的寿辰,但还未到宴饮的时候, 所以太后现下还在寝殿里歇息。 正是天儿热的时候,雍安宫里聚着的人又多,便显得四下都有些闷热, 心头很不好过。 可一跨入太后寝殿, 便有股阴冷冰凉的感觉扑面而来,吹得她心尖一颤。 定睛一瞧,寝殿中央摆着一座硕大的桐花冰鉴,有几名宫人正跪在地上打着团扇, 便有丝丝袅袅的冰气化霜,缭绕往上,将殿内的燥热都驱散开来。 不愧是太后,住的用的,都是顶顶金贵奢华的那一类。 阿桂不敢多打量,垂眸跟着那宫人绕过两座屏风,又过了一道玉珠帘子,才到了太后跟前。 太后气象威严,阿桂跪地行礼,并未抬头。 直到头顶传来一道略显苍老的声音,“起来吧,抬起头来,让哀家好好瞧瞧。” 阿桂这才慢悠悠起身,提着裙摆,嫩白小脸缓缓抬起,对上太后褶皱横生却又很是清明锐利的一双眼睛。 太后的模样,和阿桂想象之中相差无二。 六十岁的老太太,岁月雕琢之下,自然不会好看到哪里去,但仍能瞧出几分年少时的姿容。 多年养尊处优,气度更是不凡。 虽脸上带着笑意,却叫人心底忍不住生起一股子寒凉,被殿内飘过来的冷飕飕白雾一打,则更觉得后背发凉。 阿桂只望了一眼,便迅速垂下眸子,眼观鼻鼻观心,噤声端立。 太后将手搭在镶满了玉翠宝石的座椅扶手上,微微点头道:“不错,是个好孩子。” 阿桂紧抿着唇瓣,颔首道:“民女多谢太后谬赞。” 太后微一蹙眉,又摇头道:“你是元恺大将军的侄女,如今这身份,确实有些低了,赶明儿我让皇帝给你封个郡主之类的。” 阿桂心头一颤,忙跪下伏首道:“民女谢太后抬爱,只是无功不受禄,民女实在受不起。” “怎就受不起?”太后扬起眉梢,不在意道,“哀家喜欢你,这就是你的功,这郡主,是肯定要封的。” 阿桂垂目,娉娉婷婷立得端正,没有再说什么。 这时,太后便按了按额角说道:“好了,你先下去吧,哀家也乏了,再歇会儿寿宴便要开始了。” 阿桂颔首告退,心头却打鼓似的。 太后叫她来这一番是为了什么,纯粹是看她一眼,然后便觉得看着顺眼,要给她封个郡主? 阿桂没那么天真,她知道像太后这样的人,常年处在高位,做什么都有自个儿的盘算。 她对自个儿也没那个自信,能叫太后一见如故,心生欢喜,还给她这么好的赏赐。 刚出了太后的寝殿,便又有宫人来请,说是皇后娘娘也要见她。 皇后娘娘如今也在雍安宫,倒是不必走太远。 阿桂没走几脚,便在雍安宫的凉亭里见到了皇后娘娘。 皇后样貌普通平凡,气质却是雍容尔雅,因为她的母家是当朝宰相,凭着家世显赫才入宫当了皇后。 见着皇后,听了她说的话,阿桂才知道方才太后唱的是哪一出。 原来是一个唱白脸,一个□□脸罢了。 皇后笑里藏刀,单刀直入地说道:“阿桂,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寿宴快要开始,本宫也就不跟你绕来绕去了。太后喜欢你,本宫喜欢你,大皇子也喜欢你,所以便厚着脸皮来同你说,不知你是否愿意嫁给本宫的大皇子?” 阿桂垂眸听完,心中有些好笑。 喜欢她? 怕是喜欢她三叔吧。 喜欢他的兵权,喜欢他当靠山。 皇后是当朝宰相的大女儿。 而太后,则是当朝宰相的堂姐。 都是一家人,自然惦念着的,便是让母家的权势进一步壮大,这样才更能为她们撑腰。 所以,太后和皇后目前最大的愿望,就是让圣人立大皇子为太子,好保她们母家继续无忧。 可圣人却迟迟不立太子,于是太后和皇后的这颗心也就一直悬着,越发想要拉拢朝中重臣,一同劝谏圣人早些立太子。 不过阿桂觉得,只怕圣人不是不想立,而不是不敢立。 若是立了大皇子,这宰相府的权势更加浩大,万一哪天想让他这个皇帝让位,让大皇子去当皇帝,更行便利呢? 所以,这皇家的事就是一团乱粥。 阿桂本就不想和三叔一起掺和进来,更何况,她对大皇子本就无意。 “若你肯嫁给我孩儿,本宫可以保你下半辈子荣华富贵滔天。”皇后端坐着,眸光一闪,抿唇笑道,“就是以后,你想坐本宫这个位置,也不是不行。” 阿桂附和着笑笑,礼貌而客套地婉拒道:“民女心胸狭小,并没有那么多远大的宏图壮志,只想嫁个普通人,过平凡的一生。” 皇后端起青玉茶盏,润了润嗓子,慢条斯理道:“你也不必急着拒绝,你的身世,你应当已经清楚了吧?沈国公府和宰相府,那都是同气连枝的。说起来,本宫还算是你有血缘关系的姨妈。” “既然都是一家人,那自然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阿桂,你应当明白其中的道理,沈国公府接下来的几十年能否荣华富贵依旧,全凭你的一念之间。” 阿桂抿唇轻笑,眸光淡然,“皇后娘娘说笑了,沈国公府和民女并无关系。民女是农家出生,爹爹只是一个普通庄头罢了。” “你不愿意认沈国公府?”皇后的动作一顿,旋即挑眉释然,“也是,沈国公府算得了什么,你如今的三叔才是炽手可热的人物。” 阿桂不置可否地瞥了下眉头,心中不明白为何宫里的人总要把一切都和利益与前途挂钩。 只是为了单纯的亲情所至,不行么? 皇后指尖戴着的珐琅护甲在桌上敲得清脆作响,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道:“对了,你那爹爹,如今还在京城重牢里管着吧?” 阿桂眉眼微动,指尖悄然攥着,又听得皇后说道:“你若是愿意嫁给大皇子,本宫可以想办法,让你爹无罪释放,想来到时候来参加你大婚的庆典,更不是难事。女子出嫁,总归是想要爹爹相送的。” “......”阿桂咬着唇角,确实被皇后说中了一小半。 她是想让爹爹看着她出嫁,但,不是嫁给大皇子。 皇后见她这模样,便知自个儿说中,勾了勾唇角,软硬兼施道:“可若你嫁的是旁人,只怕便不能由你爹爹相送了,甚至,或许还会因为京城重牢年久失修塌陷抑或是你爹爹身子骨不够硬朗,撑不过接下来的凛冬......” 阿桂眉宇陡然紧蹙,抬眼直直看向皇后。 皇后不以为然地扬扬眉梢,并不把她这一眼放在心上,“如何?还生气了?本宫是皇后,你应该知道,什么叫‘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也应该知道什么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阿桂听懂了皇后的这番话,不就是她若嫁给大皇子,那她爹就能被放出来,皆大欢喜,若她不肯,那她爹则会因为各种原因死在大牢里。 可惜,她最不喜欢被人威胁,更不喜欢有人拿她爹爹的性命来做交换。 她垂下眸,神色平静得有些可怕,忽而重新抬起眸子,澄澈透亮的琥珀色如同一汪清泉,映着皇后要笑不笑的神色,忽然透出了几分让人心悸且不堪直视的魄力来。 她勾起唇角,朝皇后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笑容来,“皇后娘娘还记得,民女曾经遭贼人刺杀之事么?” 皇后脸色只有一瞬的微变,很快又恢复如常,冷声问道:“你忽然提这事作甚?那不是你二叔二婶指使的人么?” “是二叔二婶雇的贼人。”阿桂顿了顿,语调却多了一分捉摸不透的危险,“可民女一直好奇,二叔二婶她们有什么本事,能让雇的那些贼人们,藏进皇宫禁军把守森严的玉壶山中。” “......也不知他们是有多通天的手段,那日,可是皇后娘娘在玉壶山宴请了众多女眷赏花踏春的重要日子呢。”阿桂轻飘飘的一句话说完,远山含黛般的眉眼也夹杂了些似有若无的笑意,刺得皇后心头直突。 皇后的脸色沉下来,紧皱着眉,死盯着阿桂,“你这意思,是本宫和他们串通起来要杀你?!你好大的胆子!” 当然。 阿桂略一勾唇,没有说得更直白,只是起身福道:“皇后娘娘,民女可什么都没说,您切莫对号入座,自个儿往自个儿身上泼脏水。寿宴将要开始,民女便先告退了。民女没有那富贵命,不求嫁入皇家,只求平安顺遂。若是无法顺遂,那有些证据或许就得拿出来晒晒太阳了。” 换句话说,咱们,谁也别威胁谁。 第115章 【二更】感谢订阅…… 太后的寿宴办得十分浩大, 但分了两拨。 臣子们都在殿前,而女眷们则被安排在了偏殿。 所以阿桂想要方喻同一面的想法,也就泡了汤。 女眷们低声碎语, 在偌大的偏殿中一扩, 也不由显得吵闹冗杂。 因皇后那事,阿桂更是心中烦闷, 虽不曾抬眼,却能感觉到皇后在上首的目光时不时飘来,像针扎一般,恨不得在她身上戳几个洞。 她知道, 拒绝皇后,又威胁皇后,算是彻底得罪了皇后。 可若不是这样,让皇后以为她是好捏的柿子, 在牢中暗地里对付她爹爹, 更不是她所愿意的。 她宁愿自个儿的日子难过些,起码能保住爹爹的性命。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140节 “阿桂姐姐, 我们出去透会儿气吧。”晏芷怡忽然悄悄拉了拉阿桂的衣袖,还朝她眨了一下眼。 姜淑鹞疑惑道:“你不是才透完气回来——” 说到一半, 看到晏芷怡那神秘兮兮的脸色,姜淑鹞恍然,忙道:“阿桂, 你快些去吧, 我在这儿守着便是。” 阿桂心头微动,好像猜到了什么,小手攥成拳,迫不及待地往外走, 跟在她后头的晏芷怡忙将放进嘴里的糕点咽下,连忙道:“阿桂姐姐,你等等我呀,你知道要去哪吗?” 阿桂脚步一顿,只能按捺住跳得激烈的心脏,耐心等着晏芷怡带她去。 走了一会儿,只见那石桥游廊上,远远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便让阿桂心跳仿佛漏了一拍。 方喻同负手而立,回过头来,清隽眉眼噙着笑意如旧,薄唇微勾,就像以前她见他时,最稀松平常的模样,没有丝毫分别已久的疏离和陌生。 阿桂驻足,停在石狮子前,纤细手腕搭在被毒辣日头晒得火热的狮子头上,烫得立马缩回来。 晏芷怡见状,吐了吐舌头,偷偷溜走。 方喻同大步走向阿桂,袍摆间漾起空气中的热意,两人看着对方,声音异口同声地响起—— “疼吗?” “热吗?” 话音落下,两人相视一笑。 沉默片刻,阿桂先问他,“怎的站在石桥上?也没个遮挡,日头这般毒辣,今日穿的冠礼服又厚,你竟也不嫌热?” 方喻同最喜欢听她这样训他,嗓音轻柔,带着浓浓的关心,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比起小时候又多了些羞怯娇嗔的情意,听得人骨头都酥了半边。 不过方喻同被晒了些时候,身上却依旧清爽干净,贴过来时身上那股清冽好闻的香味不减。 他咧开嘴,笑容盛极,难以压下,漆黑长眸映着她娉婷婀娜的身影,直白道:“怕你看不见我。” 阿桂微赧着垂眸,多日不见,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人,可一颦一笑,一眼一声,都让她指尖忍不住轻颤,心潮澎湃。 “阿姐,疼不疼?”方喻同指了指他的手腕,示意刚刚阿桂将手搭在石狮子上,被烫的那一下。 如今日头毒辣,这石拱桥前的石狮子也似要煮熟一般,冒着热气。 阿桂摇摇头,悄悄用袖口把手腕遮住,朝他淡然笑道:“我哪有那般金贵。” 其实她平时,不会那样粗心大意的,只是太久未见他,所以才...... “阿姐,别在这儿站着,太热了。”方喻同忽然抬手,拉住她的衣袖,“走,带你去个好地方。” 他在宫中轻车熟路,如入无人之地。 也不知道他怎么寻的路,竟真一个人影都没瞧见,只有他俩,还有被毒日头晒得胡言乱语的知了叫声。 他本只是牵着她的衣袖,可渐渐的,不知怎的,手腕一滑,便握住了她的手心。 那干燥温热的熟悉触感在阿桂掌心里一滚,就烫得她下意识想要把手抽回来。 可他握得紧,她无法抽手,耳朵尖子不争气地悄悄变红。 他是真的胆子大。 一直牵着她的手,好像不怕被人瞧见。 阿桂心惊胆颤,瞄他一眼,却发现他还是勾着吊儿郎当的笑意,万事都不放在心上的样子。 可她不行,她马上又垂下眼,心底默默祈祷着,千万别叫人瞧见。 虽然害怕,其实却也舍不得松手。 时隔多日,能重新这样牵着他,好像是在做梦。 幸好老天爷听到了阿桂的祈祷,这一路上都相安无事,直到他带着她出了雍安宫,又绕了条小路,顺着游廊,到了一处小湖泊旁。 此处很是清幽,两侧都是栩栩如生的假山怪石,将夏日那股子独有的燥热都隔绝在外。 微风徐来,湖中绿水漾起浅浅的涟漪,吹得两人发丝微动。 这是个说话的好地方,凉爽僻静,鲜有人至。 方喻同还紧紧攥着阿桂的手,掌心里沁出些不争气的濡湿,可能是因为天儿太热,又在日头下奔走了一会儿,更多的,是因为浑身的血液奔涌太快。 阿桂又小小挣扎了一下,这回很快就抽回了手,她忙拿出帕子轻轻擦着,垂眸问道:“你怎的对宫中如此熟悉?” “最近来得多。”方喻同简单答着,漆黑眸子总忍不住望向欺霜赛雪的面颊,此时眉心沁出了点点汗珠,便更多了几分惊心动魄的明艳之美。 阿桂长睫扑闪,瞥他一眼,又似被他灼灼的眼神烫得脸颊红了几分。 她纤白指尖搭在袖口上,下意识抚着内衬的暗纹,却沉默下来。 “阿姐,你......没生气吧?” 虽然看她这模样,不像是在生他的气,可他这心里还是直打鼓,要听她亲口说,才能安心。 阿桂略一抿唇,淡声道:“生什么气?” “我没来寻你,也鲜少托人给你送东西,而且还......”方喻同说到这里,声音顿住,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阿桂的神色。 阿桂接着他的话,掀唇笑道:“而且还收留了一位陆姑娘住在府中,是么?” “阿姐,我和她完全没关系!”方喻同吓得立马指天发誓,“她虽住在府里,可她的院子却是离我最远的!除了必须询问案情的话,我连多余一个字都没和她说过!” 阿桂原本故意绷着脸,见他这吓得头都要掉了的模样,忽而噗嗤笑出声来。 “行了,你也不必这样慌张,我像是那般蛮不讲理,会将你兴师问罪的人?” 方喻同随手抹了一下汗涔涔的鬓角,如释重负道:“我才不怕你问我的罪。” “我只怕你不理我,不喜欢我了......”他小声嘟哝着,却因为此处太过幽静,全落进了阿桂的耳朵里。 他这话太直白,烫得她脸颊发热,又迅速垂下眼,指尖无措地攥着,嘴硬道:“我本来就、就没说过喜欢你。” 望着她红得快要滴血的耳尖,在日光照映下显得像是透明的凤血石。 方喻同知她撒谎,但也懒得点破,不置可否地半眯起眼笑了笑,阿姐真是可爱。 这时候,阿桂忽然想起来问他,抬眼道:“小同,你到底在谋划什么?” 方喻同弯起唇角,勾出一抹要笑不笑的弧度,“阿姐,我在抓狐狸。” “......”阿桂反而觉得,他笑得更像一只狐狸。 “对了阿姐,若得空,再给我做一个香囊。” 阿桂蹙起眉尖,疑惑道:“也没见你戴着我上回托平王殿下给你的那个——” “被我扔了。”方喻同轻描淡写地笑,眉眼间却多了几抹显而易见的戾色。 阿桂心头一颤,立刻意识到或许和平王有关。 可方喻同没有再说,反而收起乖戾的笑容,漆黑长眸重新变得从容平静,淡声道:“阿姐,接下来无论我要做什么,你都别怪我。” 阿桂听他这样说,越发紧张,轻软嗓音也不自觉多了几分颤音,“你、你打算做什么?” “等一切结束,我会告诉阿姐。”方喻同说得轻松随意,眼底却笼了一层化不开的寒霜。 “与我和三叔有关?”阿桂猜到了一些。 “是。”方喻同也没遮掩,那张好看得十分过分的面庞暗藏着几缕疲倦,按着冷倦的眉心道,“但阿姐,你要知道,我向来做事,都只有一个理由。” 全都是,为了你。 “嗯。”阿桂低低应了一声,含糊应过去,避开他温度灼烫的眼神,不自在地转了转琥珀色的眼珠子,“离席太久总不好,是时候该回去了。” “好。”方喻同懒懒应下,高高挑眉,打量着她有些慌张羞怯的背影。 漆黑双瞳里,有笑意,亦有冰冷的光。 若岁月静好安和,平静无澜,他本是不想插手这些的。 可谁让他们都想娶她呢? 敢觊觎她的,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都得死。 这是他的人生原则。 第116章 一更 寿宴过后, 阿桂住在将军府里,又有好些时候没有见到方喻同。 可不像之前,与他在寿宴时碰面, 说过的那些话, 都像一颗定海神针,让她心里满是安定, 毫不担忧。 她相信他,也知道他会将一切都处理妥当,亦明白他做什么,都有他的缘由。 阿桂答应过他, 无论他接下来要做什么事,都会无理由地支持他,站在他这一边。 可她没想到,他做的事, 是帮着圣人和主和派一起, 释了她三叔的兵权。 事发当日,元恺雷霆震怒。 直至深夜, 才满身酒气怒气冲天回府。 阿桂早就听家中奴仆说了这消息,一直忧心忡忡地等在元恺的院子里。 这一等, 就到了夜深。 曲折长廊,阿桂在转角迎上元恺,想要上去扶他, 却见他已经直接坐倒在长廊的连椅之上。 元恺见她, 一拂袖便道:“你说说那个混账!他做的这是什么事?!” 阿桂眸子浸在一汪清潭中,还细碎映着天空的一轮明月。 她攥着指尖,轻声道:“三叔,他已提前与我知会过的, 怪我,没同你说。” 元恺长眉一扬,惑道:“他和你说了要释我的兵权?” 阿桂愣了愣,表情有些复杂地收回眼神。 元恺一瞧这样,哪里还不明了,摆手道:“阿桂,你莫要再为那个混账说话了!我看他就是和那些主和派的一样,都贪图荣华富贵,这南国畏缩懦弱的性子,是烂到根里了啊!” 阿桂缄默不语,也不知方喻同这唱的是哪一出。 但她知道,当年三叔弃文从武,就是嫌南国的这些文官们太没气概,一味只知道挨打,屈辱地朝北国求和。 他实在不愿看到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下去,才挺身而出,宁折不弯。 阿桂叹了一口气,心中也是无奈。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141节 三叔这些年威名震震,自然做得很好。 可似乎还是不够,即便有元恺这样厉害威武的大将军在,南国的大部分官员还是十分畏战,好像北国就成了长久刻在他们心中的阴影,天生就存在着畏惧害怕的情绪。 元恺气得手掌发颤,他盯着头顶明月,嗟叹一声,“阿桂,你知道三叔不是在意那手上的兵权,只是若连我都不能再战,你说这偌大南国,还有谁会愿意守护南国?” “呵,只怕都要朝着北国下跪吧!” 阿桂也跟着叹气,实在,不知还能说什么。 ...... 自元恺被释了兵权之后,原本门庭若市的大将军府,顿时变得门可罗雀。 只偶尔有将领提着酒和肉来看望元恺,但也只匆匆说几句便得离开,若停留太久,怕又会有有心之人造谣,说元恺兵权被释心存愤懑怨恨,意图造反。 这世上本就是这样,大多都是被利益驱使之人,若有利益可图,便殷勤得紧,不若的话,便连人影都瞧不见。 元恺没了兵权,也不用再去军营,忽然闲下来,倒是有些无所适从。 阿桂怕他不习惯,便日日都陪他去用膳,偶尔捧着书卷去找他答疑解惑,倒是分散了不少元恺的注意力。 他虽然投军多年,其实内心还是个读书人,他喜欢读书,也愿意读书。 以前行军打仗不得空,如今有了空暇,倒也跟着阿桂一道,如痴如醉地看起书来。 某日饭后,元恺读罢一卷书,忽而心境开朗不少。 他轻笑着与阿桂说道:“都说柳暗花明又一村,三叔我这兵权被释,虽然是坏事,但于你,却是有好处的。” 阿桂也放下手中书卷,抬眸看向元恺。 元恺又说道:“你瞧瞧,自打我没了兵权,那些想娶你的烦人苍蝇,是不是都消失不见了?” 阿桂一愣,旋即想起大皇子,而后噗嗤轻笑,淡声道:“三叔倒真会安慰人。” 元恺轻哼一声,脸上的笑容消失,随即又露出些不悦的神色来,“我怀疑,那混账小子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只要我没了兵权,就不必再担心太多人想要娶你。” “......”阿桂呼吸微滞,摇头道,“小同有分寸的。”吧...... 说到最后,连她自个儿都有些心虚。 其实别说,他真有可能这样。 凡是和她有关的,他好像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元恺好像对方喻同还有所了解,撇撇嘴道:“呵,就他?有什么是他不敢做不会做的?” 说曹操曹操到。 阿桂还想再说什么,忽然门房来报,“将军,门口方喻同方大人前来拜访。” 阿桂下意识看向元恺。 元恺却毫不犹豫地摆摆手,直接道:“不见!” 拒绝得十分干脆利落。 门房点点头,立刻就退下了。 元恺半阖上眼,揉着眉心道:“阿桂,我乏了,你也回屋小憩一会,吃晚饭时再来吧。” 阿桂应下,正要回去,门房又蹭蹭蹭跑来。 “将军,方大人已经离开,但给将军留了两个箱子的礼物,似乎是一箱子酒和一箱子书。” “扔了。”元恺眼睛未睁,眉头紧皱,似乎光是听到方喻同这个名字,就足以让他心烦。 门房一愣,旋即无奈地走出去。 阿桂也跟了出去,走远之后,她才吩咐道:“那两个箱子,别扔,先退回方府吧。” “这......”门房有些为难地看着阿桂,不过想到将军对她的宠爱,到底还是听了话,郁闷地办这苦差事去了。 两家大人不对付,最难受的就是夹在中间办事的人。 两边都不待见,吃力不讨好。 ...... 又过了几日,还是同样的场景。 阿桂和三叔坐在屋里读书品茶,门房又来报,“将军,那位方大人又来拜访您了。” “不见。”元恺抿了一口茶,拒绝得依旧十分干脆。 门房一愣,旋即试探着说道:“将军,您还是见见吧。” 元恺眉目一凛,不悦道:“怎么?如今我没了兵权,连你也要来当我的家了?” “小的不敢。”门房连忙跪在地上,支支吾吾地说道,“但......但那位方大人还带了一个人来,说、说是将军您的哥哥。” 元恺脸色骤变,阿桂也放下茶盏,忙提着裙摆迫不及待地往门口跑去。 小同从来不会撒谎。 所以,是她爹爹被放出来了?! 裙摆一步步漾出欢快的弧度,头顶的毒日头也识相地躲到了飘来的一朵浮云之后,天顿时阴了下来。 阿桂好久都没这样高兴,跑到门口,欺霜赛雪的肌肤已因为激动而笼上了一层浅浅的红晕。 影壁前,方喻同长身玉立,正等在那儿。 听到动静,便回过头来,灿然笑开,“阿姐。” 他笑起来时,真是不可多得的好看。 阿桂脚步停下,心尖一颤,忽而身后元恺也追了过来,将她拉到身后,冷着脸道:“喊什么阿姐,谁是你阿姐?非亲非故的,别乱攀亲戚!” 方喻同并不生气,勾着嘴角,淡定自若地问道:“今日,我是来送人的,将军仍然不欢迎我吗?” “喊什么将军。”元恺又嗤笑一声,“我的兵权都被你释了,你还假模假样,喊我将军作甚?” 元恺一怒,头顶的毒日头又越过浮云,直直投射下来,将大家都晃得有些头晕。 阿桂在元恺身后,悄悄扯了扯元恺的袖角,轻声道:“三叔,别凶他了。外头天儿热,咱们接上爹爹回屋再说吧。” 方喻同轻眨了一下眼,笑得眸色生动,温声道:“还是阿姐对我好。” 元恺气煞,这胳膊肘往外拐的,果真是......女大不由叔啊! 第117章 二更 七月的黄昏一落下, 白日里那些燥热和喧嚣就仿佛都消失了。 夜色笼罩整个院子,墙角摆着的灯火昏暗,和夏夜里那些长一声短一声的虫鸣一起摇晃。 坐在屋内, 打开窗牖, 仍能闻到空气中飘来草木的清香。 “阿桂,快把窗闭上, 小心虫子飞进来。”元昌坐在桌旁,因为在大牢中待了太多年,一直处在黑暗潮湿的环境里,所以他的眸子已有些沧桑浑浊, 声音亦有些低哑。 不过他的语气,却还像当年那样把阿桂当小孩子。 阿桂很久没听到她爹这么絮絮叨叨的语气,不由眼眶微热发红,站在窗边轻声道:“我、我去拿些消夜点心过来。” 她怕在爹爹面前落泪, 今个这样的好日子, 不能哭。 方喻同见状,也跟上去, 淡声道:“阿姐,我帮你。” “慢着。”元恺却把茶盏一磕, 阻止道,“真当这是你家啊?让你进来就不错了,别像个无头苍蝇似的跟在我侄女后头乱跑。” 方喻同:....... “叫阿姐倒是叫得起劲啊?”元昌虽然刚从牢里出来, 还搞不清楚到底什么状况, 但出于一个老父亲的直觉,他下意识也跟着元恺一起怼方喻同,“口口声声叫人家阿姐,怎么还惦记着旁的事儿呢?” 方喻同更加无话可说:........ 三个大老爷们儿坐在屋里, 干瞪眼。 主要是元昌和元恺一块盯着方喻同,表情十分不善。 想把他赶走吧,但人家好歹刚刚送元昌回来,也不至于这般快就过河拆桥,实在没这个赖皮脸面。 幸好方喻同脸皮够厚,他们盯着他,那就让他们盯。 他一面端着茶盏小口抿着,一面慢条斯理装作很熟稔地聊着天。 “爹,三叔,你们这几日就好好待在将军府里,不要出门,等过些日子凉快了,我再带你们出去玩啊。”方喻同神色随意地叮嘱着。 然后便收到了元昌和元恺异口同声地轻啐。 “谁是你爹!” “谁是你三叔!” “别乱叫人!你和我家小阿桂八字都没一撇呢!”元昌握着椅子的扶手,想起上回他们去探监时,这小子一口一个爹叫得那么亲热,他还以为女儿已经嫁人,独自个儿在牢里不知暗自神伤了多久。 想起这事就来气。 元恺也生气,没个好脸道:“你这吃里扒外的混账小子,还好意思喊我三叔?若不是你带头,我那兵权会那么轻易被圣人收回去?!” 方喻同无奈地抿了抿嘴角,解释道:“三叔,我那也是无奈之举,一切皆有缘由,只是暂且不能提起罢了。” 元恺狐疑地看着他,毕竟人心隔肚皮,他可不会因为阿桂喜欢这小子,便无条件相信他。 “而且,我也知道,三叔在军中的威望,又不只是那一道兵符可以比拟的。”方喻同顿了顿,压低声音,忽而神秘一笑道,“若三叔要调兵遣将,难道必须靠那兵符不成?” 元昌坐在一旁听着,他以前不过是个庄头,所以并不知道方喻同这句话的个中深意。 可是元恺却是立马变了眼色,警惕又威严地皱起眉头,厉声道:“你胡言乱语些什么!兵符我都交了,那二十万大军便与我再无干系,难不成我还会再去调遣他们造反不成?” “三叔不必动怒,如今这儿只有咱们一家人,所以我便说说罢了。”方喻同既不慌张,也不急躁,反而轻轻敲了敲桌面,劝慰道,“三叔,咱们坐下好好说。” “我知道三叔定然不会造反,可三叔也定然放不下和北国的大战,不甘心就这样屈辱求和,仰北国鼻息而活。” “哼,既然你知道,那便不必多说。”元恺别开脸,嗤之以鼻,“和你这种懦弱主和的孬小子,我没什么话好说。” “三叔。”方喻同还这么喊他,但是元恺已经懒得在意了,他现在只觉得,话不投机半句多。 方喻同神色认真笃定,不似玩笑,眸色漆黑透出一两抹坚定的锐利,和分毫不让的气势来。 “三叔,战,是一定要战的。我并不是懦弱的主和派,我可以承诺您,咱们和北国,必定一战。”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142节 元恺心中微动,表面却是不信他的鬼话,别开脸嗤道:“你的承诺几斤几两?这战与不战,又岂是由你决定的?” 方喻同漆黑的瞳眸微微闪烁一下,似乎也夹杂着必胜的决心,咬字清晰,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发誓,此生若不平定北国,便不与阿桂成亲。” 这决心,这气势,是都有了。 但元恺和元昌怎么听着,都觉得这话怪怪的。 阿桂正巧带着芦叶和汀州从外头端着食盒进来,恰好听到了方喻同最后这句话。 她脸立刻红了,睨他一眼,似羞似嗔地说道:“谁答应了与你成亲?” 方喻同看着她挑眉浅笑,落在元昌和元恺眼里,这便是打情骂俏,眉来眼去,十分扎心。 女大不中留啊女大不中留。 阖家团圆,本是身心最愉悦的时候。 可偏偏因为方喻同夹在这儿,元昌和元恺都很不得劲。 只能眼睁睁瞧着方喻同和阿桂坐在那边,两人轻声细语说着话。 看着方喻同不知跟阿桂说了什么,哄得她捂着嘴直发笑,抑或是羞嗔地睨他一眼,眉目婉转动人,美得不可方物。 元昌与元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再次看到了感慨。 女大不中留,当真是女大不中留啊! ...... 自元昌被放出来之后,将军府里的景象又全然不同。 阿桂远山含黛般的眉眼彻底舒展开来,不必再挂心牢狱中的爹爹。 她听方喻同说,她爹能放出来,也是用她三叔的兵权做的交换。 这还是方喻同和圣人去谈妥的条件,也不知他是如何谈判的,但阿桂光是想想和她爹娘还有圣人之间的那段恩怨情仇,心里就直冒冷汗。 也就方喻同胆大,竟还敢要求圣上放人。 有了元昌和阿桂陪着,元恺的心情越发肉眼可见地好起来。 不过渐渐的,他也不需要阿桂来陪他一日三顿地用膳,反而时常白日里需要补觉。 阿桂她爹还时常打趣,说你三叔定是夜里做贼去了,不然怎的总是睡不够。 阿桂淡笑听着,心头却是觉得疑惑,不知三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可她也做不了什么,只能平日里对三叔多关心一些,却又感觉三叔的状态越来越好,也并不需要她的关心似的。 转眼间,一年中最热的日子都随着暑气消散,到了京城里素来很是热闹的节日——七夕。 秋高气爽,风和日丽,正是晒书的好时候。 顾念着爹爹和三叔都不怎么待见方喻同,阿桂便没想着出门见他。 反而在院子的凉亭里腾了一片空地出来,叫下人把石桌板凳都挪开,方便晒书。 阿桂算不上特别喜欢看书的人,但闲来无事的时候,便喜欢翻上一二。 尤其以前和方喻同一块住的时候,他爱读书,她便也坐在旁边陪着他看。 不知不觉,也攒了两箱子的书,今日全摆出来,去去霉湿之气。 书已摆好,阿桂便屏退了下人,让他们去各忙各的。 她则捧了一盏茶,吹着清风,嗅着书香,好不惬意。 忽而身后起了阵不小的风,好些书页被吹起,散在了裙边。 阿桂无奈地放下茶杯,弯腰去捡,却又意识到了不太对劲的地方。 宣纸上,龙飞凤舞,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字迹,写着——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1 她指尖一颤,下意识回过头,左右张望道:“小同?” 身后人影一闪,方喻同唇角含笑走出来,清冽嗓音里夹杂着丝丝缕缕的无奈,“阿姐怎知我在这儿?” “这上头墨迹还是新的。”阿桂将那宣纸塞回他手里,又眼尾挑起嗔他一眼,轻嗤道,“你如今胆子怎的这样大了?竟敢翻将军府的墙?” 方喻同耸耸肩,吊儿郎当道:“今日这样的重要日子,我不可能不见你的。” 他向来脸皮厚,也爱胡搅蛮缠。 这等直白的话毫不犹豫地说出口,就像吃饭睡觉一样稀松平常。 却闹得阿桂悄悄红了脸,别开眼,她轻声道:“既已见过,你便快些走吧,要是让爹爹和三叔看见,又要将你——” 话才说到一般,陡然又对上方喻同凑到跟前放大的俊脸。 他没皮没脸地笑着,目光灼灼,不可逼视。 “这样重要的日子,只见一面,怎么够?” ------ 1出自秦观的《鹊桥仙》 第118章 一更 阿桂终究还是受不住方喻同厚着脸皮的缠磨, 同意和他一块上街。 只是又担心三叔和爹爹瞧见,定会让他们不高兴。 原想着若是出府的半道上要是遇到了他们,该要作何解释。 不过方喻同却不知用什么法子, 支开了她爹爹和三叔。 一路畅行无阻, 直到出了将军府的大门,阿桂才松了一口气, 这担心成了多余。 才踏上主街,迎面就奔来一群孩童,个个肩头斜扛着一柄荷叶,叶柄细长似树枝, 叶片硕大如斗笠,斜斜半遮住他们圆滚滚的小脑袋,只露出一只冲天的小辫子。 小孩子们嬉闹着玩耍,似风一般地跑过去, 撒下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 为人声鼎沸的喧闹主街又增添几分清亮和生动的活力。 一个留着鹁鸪头,身着交领短袖、窄腰肥裤的小孩子没瞧见走过来的阿桂和方喻同, 撒了欢儿似的跑,不小心撞到了阿桂的腰间。 方喻同眼角立刻闪过一丝戾色, 却见阿桂反倒弯下腰来,柔声宽慰着那小孩,他便又恢复如常, 神色难辨。 阿桂没瞧见这些, 只是不觉得要和小孩计较什么,叮嘱他以后走路看着些便是。 她许久不曾上街,如今见着什么都新鲜。 “小同,我想去买些磨喝乐送给淑鹞。”阿桂指了指不远处, 排着长龙的一间瓦子,“那儿怎排那么多人?” 方喻同淡淡瞥了一眼,了然道:“那间铺子的磨喝乐是京城中很有名气的。” “原是这样。”阿桂恍然,挑唇笑道,“那咱们也去买几个吧。” “不必了。”方喻同神秘一笑,轻眨眼道,“我已经让沙全提前买好,就放在马车上,待会阿姐去挑几个喜欢的,剩下的我再让他去送给淑鹞。” 阿桂哭笑不得,睨他一眼道:“你这真是......寻常都是把最好的拿去送人,你怎的好的全要自个儿留下。” “那我管不着。”方喻同没皮没脸地耸肩道,“反正我要把好的都给你,你不喜欢的再给旁人。” 阿桂认真看着他,无奈摇头道:“不行的,淑鹞不一样,我要把最好的都让她先挑。” 说罢,她便转身去街口沙全候着的马车上,挑选磨喝乐。 方喻同望着她的背影,清隽的眉眼间露出些许若有所思的表情。 良久,才抬脚跟上去。 阿桂已经选得差不多了,她挑出来的是最精致的一对磨喝乐,用木雕的彩漆底座,外头罩着碧纱笼,小人儿身上还挂了金珠牙翠,很是玲珑别致。 “淑鹞最喜欢这些小玩意儿,沙全,你拿去包好,我拿去送给她。” “阿姐,就让沙全送去吧。”方喻同忽然出现在马车旁,掀起帘子,如是说道。 阿桂轻蹙起眉尖,不解道:“小同,为何?” “今日不方便去。”方喻同声音压得很低,似是话里有话,却又不能说。 阿桂猜到,大概是这京城里的暗流汹涌,虽今日七夕的京城依旧喧哗热闹,车马盈市,罗绮满街,可或许还有许多事都是她不知道的。 想必他也不能说,所以她也不问。 只关心一件事,“淑鹞可会有危险?” 方喻同愣了愣,旋即道:“不会。” “怎的犹豫了?”阿桂最了解方喻同,知道他这样子,只怕还是会有事。 方喻同微微沉吟,然后无奈地坦然道:“阿姐非要问这般清楚作甚,我知你与姜淑鹞是至交好友,她又救过你的命,所以我敢和你担保,她定然会安全无虞。” 阿桂听懂了他的话里有话,低声道:“你的意思,是旁人的安危,你就不能保证了?比如......刘定?” 她的话说得很轻,又在马车里,所以只有方喻同能听到。 可他还是谨慎地左右看了眼,才道:“阿姐莫要胡思乱想,今个这样的好日子,就该无忧无虑高高兴兴才是。” 阿桂担忧地看着沙全抱着一对儿磨喝乐,朝刘家奔去的背影,不由又认真叮嘱道:“小同,无论你要做什么,都别伤害淑鹞,你要将她,当成你亲姐姐一般。” “知道了。”方喻同淡声应下,转头道,“沙全还要好一阵才回来,阿姐再出来逛逛吧。” 阿桂看了一眼天色,咬唇道:“我要在天黑之前回府,不知爹爹和三叔去了何处,但他们素来都会回府用晚饭的,不能叫他们发现我偷偷出来。” “好。”方喻同答得干脆,又陪着阿桂去街旁买了些巧果,等沙全回来。 七夕巧果刚炸出来,还是油灿灿的金黄,若店家还能捏出些花样儿来,便更受欢迎。 街边来往行人络绎不绝,热闹得紧。 在鼎沸人声中,阿桂忽然听到方喻同说道:“阿姐,希望明年七夕,我们比今年更好。” “人都是会一年比一年好的。”阿桂咬着巧果,下意识回答,可看到方喻同长眸微敛的神色,她又忽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应该说,方喻同今个一直都有些不对劲。 “小同,你是不是有什么事?”阿桂看着他,关心着问道。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143节 “没什么。”方喻同移开目光,故作轻松自在的神情,可太过了解他的阿桂却知道,他肯定有事。 “罢了,不想说就不说吧。”阿桂将巧果塞回他怀里,“可你要记住,我永远在你身后,陪着你。” 方喻同后背一僵,缓缓转过头来,正要说话,却见沙全一路小跑着过来,笑盈盈道:“大人,姑娘,那磨喝乐送去给刘夫人了,她喜欢得紧,说改日来看望姑娘。” 沙全一边说着,一边卷了袖口,又问道:“大人,姑娘,如今是要驾车回去么?” “......”方喻同神色又恢复淡然自若,朝阿桂笑道,“阿姐,走吧?” 阿桂也只好无奈地点点头,走回街口,提着裙摆上了马车。 沙全瞄了一眼方喻同晦暗不明的神色,心头像是有小鼓在捶。怎么回事?他刚刚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 马车上,阿桂和方喻同对坐在两侧,外头车马盈市的热闹声响透过帘子传进来,也变得缥缈不可闻。 车内熏着泠泠的香,还是阿桂最喜欢闻的那一种,虽她不再和他朝夕在一起,但他的吃穿用度,还是下意识选她最喜欢的。 闻着熏香,阿桂颇有些心神不宁的心情好似也安定不少。 可方喻同隔得那么近,灼人眼神落在她脸上,却又掀起了她心底另一种不平静。 “你...看我作甚?莫不成我今儿个脸上有花?”阿桂颤着长睫,抖着声线睨了他一眼。 方喻同轻笑一声,收回看不够的视线,厚着脸皮耍无赖道:“阿姐自是比花还要好看多了。” 阿桂攥着指尖,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他这无赖行径,只好垂下眼,红着脸道:“你...你出去和沙全坐着。” 孤男寡女,共处一马车,如今又都知她和方喻同没有血缘关系,总归不好。 可方喻同却不听她的话,反而沉声说道:“我就要坐在这里,若今日一别,便不知还要多久,才能看到阿姐了。” 阿桂心头一突,总觉得他这话里藏着深意,但又难以琢磨透彻。 马车缓缓停下,传来沙全的声音,“姑娘,到了。” 阿桂轻声应了,弯腰起身,忽然手腕被方喻同拉住。 他的掌心温热滚烫,灼得她立刻回过头去,对上一双漆黑而深幽的眼睛。 他此时,格外认真,眸底晦暗不明,藏了说不清的情绪问她,“阿姐,若今日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你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阿桂眼皮子一跳,惶惶然回眸,“小同,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刚刚只是一个瞬间,阿桂差点儿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因为方喻同又恢复了那要笑不笑的轻松神色,好像刚刚只是一个玩笑话。 可阿桂知道,他不会开这样的玩笑。 他有话,不能说,有很重要的事,藏在心里。 她清澈的眸子浸在一汪清潭里,半咬着唇角,做了一个勇敢胆大到连她自个儿都不敢想的决定。 “阿姐,还不下——”方喻同的话说到一半,忽然间阿桂俯身朝他凑近。 他能嗅到她身上轻淡的桂花香,因为越来越近,而逐渐变得馥郁,紧接着,眼角余光都被她衣襟上那朵海棠暗纹占据,铺天盖地而来。 他的唇角,被她柔软的唇瓣印上,温柔,湿润。 只蜻蜓点水的一小下,却让方喻同脑子轰然一下炸开,全成了空白。 第119章 感谢订阅 阿桂迅速抬起头颅, 脸上瞬间笼了一层红得快要滴血的颜色。 她别开眼,提着裙摆,想要跳下马车。 可, 细白的手腕复又被那温热的手掌扣住。 方喻同低哑的嗓音在她身后漫开, 他尽力克制着语气里的起伏澎湃,挑唇问道:“阿姐, 这就要跑?” 阿桂耳尖通红,指尖滚烫,心跳更是砰砰快要蹦出嗓子眼儿。 她没想到,她会胆大到如此地步, 只是一听得他说以后若是再不能见面,便觉遗憾,然后便…… 车厢逼仄,暗香萦绕, 扣着她滑嫩如酥的手腕, 方喻同心神荡漾,不由闷声发笑, 直到胸腔里也发出细碎的笑声。 并且一发不可收拾,停不下来。 阿桂起先是被他笑得无所适从, 颊泛红霞,羞恼地避开他的目光。 渐渐地,便又忍不可忍, 对上他染着笑意的黑眸, 嗔道:“不许再笑——唔。” 方喻同忽然放开她的手腕,却又抬手抵住了她的后脑勺。 唇瓣相接,生涩无比,可却裹挟着让人无法抗拒的热情和渴望。 阿桂小小挣扎一下, 被他钳得太紧,最终无奈放弃。 再松开时,她眼尾已然殷红,抬眸看向方喻同时,隐约可见水波流转,又让他眸色暗了几分。 阿桂连忙别开头,轻斥道:“你、你怎能......” “阿姐,我只是......不想以后后悔。”方喻同好似也有点儿不自在,垂下眼,不太敢直视她的眼睛。 阿桂心里原本那一丁点儿怨气,又因他这句话里的深意,全部都烟消云散了。 她咬着唇角,担忧道:“小同,莫要做危险的事情。” “我有分寸的,阿姐。”方喻同语气低沉,不太愿意多提起这事。 罢,阿桂也不好再多言,只轻叹了一口气,转身下了马车。 这回,他没有再留她,只是一直盯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不见,却还久久留在原地。 这一别,万分凶险。 他也只有七成胜算,还能再与她相见。 可这些话,终究只能烂在肚子里。 不能与她说,也是舍不得她担忧。 ...... 阿桂回到府中,见天色还未黑,便连忙加快脚步赶回院里,免得让待会儿回府的爹爹和三叔瞧出了端倪。 可她脑海里总是不可避免地想起方才的事情,脸又不争气地红了起来,脚步亦显得有些慌张无措。 “阿桂。”忽然,三叔略显威严的声音从前头传来。 阿桂定睛一看,竟是爹爹和三叔就在前头游廊相接的亭子里喝茶聊天。 他们......是何时回来的? 糟了,定然要被他们发现,她偷跑出府的事情。 阿桂垂下眼,很久都没像个犯了错的小孩这般,端正立在爹爹和三叔前,等着被训。 过了一会儿,她预料中的训斥、责骂都没有落下。 反而三叔目光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而后抿着茶水道:“罢,快去收拾东西吧。” 见到阿桂有些奇怪地抬起眼睛看着他们,元昌轻咳一声,解释道:“我与你三叔商议后决定,离开京城,搬去睿州。” “睿州?”阿桂越发不太明白,“咱们在睿州无亲无故,为何要去那儿?” “睿州虽小,却是兵家不争之地,安全得很。”元恺如实说道,“即便天下大乱,战火也蔓延不到那儿去,是最好的去处。” 阿桂心尖一颤,联想到今日方喻同的异常,连忙问道:“三叔,是要打仗了?” 元恺摇头,拍拍她的肩膀道:“一切都尚未可知,三叔自个儿都不知道,又如何答你?不过是如今我这兵权都没了,在京城待得也没什么意思,索性带着你和你爹解甲归田罢了。” 阿桂狐疑地看了一眼元恺,她知道,三叔的愿望是收复被北国攻占的失地,并且让北国俯首称臣,可如今硝烟未起,他倒想先退了? 以她对三叔的了解,这并不可能。 阿桂垂下眼思索片刻,终是忍不住问道:“三叔,我们若是走了,小同有危险的话......” “你留在这儿,才叫危险。”元恺眼神复杂地睨了她一眼,语气有些含糊,似乎不愿意多说,只叮嘱道,“好了,你莫要多想,快去收拾东西吧!咱们天黑之后便出城。” “这么快?”阿桂眼皮子一跳,有些惊讶。 “嗯。是有些急,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元昌宽声安慰,拍着阿桂的肩膀道,“阿桂,去吧,我与你三叔也要准备一番。” 阿桂长眸微颤,抬眼看向元恺,“三叔,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元恺思索片刻,长叹一口气道:“未来的事谁知道呢?若能回来,便回来。” 阿桂听得一怔,眸底泛起水光,忍不住咬着唇角担忧起来。 若是不能回来的意思代表着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她更是清楚不过...... 没得商量,阿桂只能先回院内把一应细软都收拾妥当。 只是她不知道,离开京城到底是三叔他们方喻同商议过后的结果,还是因为风雨欲来,三叔才决定离开。 但无论是哪种情况,她都不免为方喻同担心。 他留在京城,就像在风暴的中心,更何况,他像是要做更危险的事情。 ...... 睿州离京城不算太远,坐马车约莫半月有余就能到。 只是因为偏向西北,既不富庶,又无争夺的好处,所以向来远离权力争斗,是个请清闲的好地方。 阿桂一行轻装出行,并未太招人耳目,只带了五六个仆从,还有两架马车。 第120章 感谢订阅 中秋佳节, 本是阖家团圆的好日子。 可在睿州的阿桂却难以这样觉得。 屋内灯火葳蕤,铜镜内映着她秀丽如秋水的眸子。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144节 她微叹了一口气,扣下镜面, 望向窗牖外刚升起的那轮圆月。 “姑娘, 正厅那边收拾好了,老爷等着您过去吃团圆饭呢。”芦叶眉眼含笑地走进来。 阿桂微微抿起唇瓣, 语气里夹杂着几分仍不甘心的语调,“今儿是中秋,可收到了什么东西?” “自然是有的,方才门房通报, 来了一大堆节礼呢。” “是...”阿桂颤着嗓子问道,“是他...” “是将军。”芦叶大概知道,这个答案会让阿桂眸底刚燃起来的光都被浇灭,所以声音也小了不少。 阿桂僵着的身子松弛下去, 窝进椅背里, 抬起纤白指尖按着眉心,“已是一月有余, 他竟一点儿消息也没有。” “姑娘莫急,将军寄了信来, 就在老爷那儿,待会吃团圆饭时,您问问老爷, 瞧瞧里头有没有提起方大人?” 阿桂又长叹一口气, “也只能这样罢。” ...... 来睿州后,元恺置办了一处五进的大宅子,虽不如将军府那般雕梁画栋,但在睿州, 也是数一数二的气派。 不过今日,这团圆家宴只有阿桂和元昌两人,偌大宅子,未免显得空落落的。 红木圆桌只摆着两张相对的金木楠丝扶手椅,元昌正倚靠在其中一张上,正苦皱着眉头。 阿桂远远瞧见他这模样,情不自禁加快脚步,走到跟前,才揪心问道:“爹爹,为何眉头紧锁,可是出了什么事?” 方才元昌正在想事情,并未察觉到阿桂靠近。 被她陡然出声一吓,有片刻间的脸色微变,旋即又神色如常,只笑道:“能出什么事?不过是我想着中秋只有咱们两个,你三叔不能回来团聚,属实可惜。” “三叔到底去了何处?”阿桂攥着指尖,轻声发问。 刚到睿州不过两三日,一切勉强安顿妥当,三叔便急匆匆离了家。 或许是怕她缠问太多,甚至都未和她道别。 阿桂这些日子,除了给方喻同写信,也总喜欢询问三叔的去处。 可元昌总是含糊其辞,不愿细说。 今日,亦是如此。 阿桂明知她爹神色异样,定是出了什么事,可却什么都不肯同她说,心上仿若烈火烹油般,这顿团圆饭自然也是食难下咽,味同嚼蜡。 ...... 只略吃了几口,阿桂便放下玉箸,幽幽瞟了元昌一眼,“爹爹若是想叹气,便叹气就是,莫要憋在心中,反倒自个儿难受。” 元昌抬眼看了看她,又似心虚地垂下眼,干巴巴扒了几口碗里的白米粒,最终无奈道:“阿桂,你莫要怪爹,是你三叔不让说的。” 阿桂赌气地咬着唇,起身道:“既是这样,那我做的小饼,也就不必托人给他寄去了。” 今年中秋,阿桂同往年一样,做了小饼。 有方喻同喜欢的口味,亦有元恺喜欢的口味。 回到院内,芦叶托着那精致的小食盒,数着里头冰白薄酥的小饼,忍不住弯眉道:“姑娘生将军的气,这些小饼便都便宜我了。” 汀州端着红木托盘走过来,睨她一眼道:“这难道还是什么好事不成?” 芦叶吐吐舌头,又抱着另外一个小食盒,小心翼翼地问道:“姑娘,大人也总没有回信过来,您这小饼可还要托人送去给他?” 说罢,她情不自禁地咽了一下口水,似乎是在期待阿桂也生方喻同的气,这样她便可以一人独占两人份的小饼,想想都美。 阿桂望向夜空中的圆月,缥缈白烟萦绕,美得宛若能眺见传说中的蟾宫玉兔。 可身边,却是空荡寥落。 她吁叹着揉揉眉心道:“中秋都过了,也就不必送了,你都拿去吃吧。” 芦叶立即笑眯眯地应了声,一手拎着一只小食盒塞回房里去。 汀州无奈地摇头耸肩,挽着阿桂的胳膊温声劝慰,“姑娘莫要生大人的气,想必是大人得圣人赏识,要操持的事务众多,才未来得及回姑娘的信。” 阿桂心不在焉地轻“嗯”一声,仍注视着那遥不可及的圆月。 汀州不明白,她不是生气,只是担心。 担心他不回她的信是有迫不得已的缘由,比如她再也见不着他…… …… 又是半月过去,梧桐叶落,满地秋黄。 饶是远离纷争的睿州,也听到了不少波澜。 比如,皇上忽然薨逝,再比如,平王殿下弑父造反。 还有,天下易主,换了姓氏。 这些消息,都宛如平地一声惊雷,炸得睿州大街小巷茶余饭后都在讨论这些惊变。 更遑论处于漩涡中心的京城,会乱成什么样子。 深宅之中,尽管元昌一瞒再瞒,可到底还是纸里包不住火。 阿桂只比众人知道得晚了三五日。 她倚在廊下的美人靠里,半晌回不过神来。 还是元昌亲自来叫她用晚膳,才将她从恍惚的状态里拉回。 元昌往她的碗里夹了几根青菜,意有所指道:“阿桂,多吃些,以后说不准便再也吃不上爹亲手种的菜了。” 阿桂长睫轻颤,蹙眉道:“爹爹这是何意?” “阿桂向来聪明,难不成还不懂爹的意思?”元昌叹了一口气,放下碗筷道,“天下易主,如今,他成了天底下最尊贵的那人,你若下定决定还是要和他在一起,以后便得住在宫里,想再和爹见上一面,只怕难如登天。” 阿桂垂下眸子,深思不语。 元昌又给她夹了一块鱼肉,温声道:“阿桂,以后到底如何,爹都支持你。这决定太重要,你吃饱了再慢慢想就是,你三叔还要好几日才能到睿州,接咱们回京。” 阿桂轻声应了,食不知味地吃过饭,回到房里,倚在软榻上,心里的想法又飘了好远好远。 以前,只觉得未来太过遥远,她只想眼前事。 却不曾想过,未来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从未想过,他还有这样的心思。 她以为他至多是要辅佐平王登位的。 …… 三日后。 元恺带着一支队伍回了睿州,是来接元昌和阿桂进京的。 元昌却说,在睿州待得挺好,这儿的后院他辟了一大片的菜地,刚发了嫩芽,便想留下来打理,不愿回京城。 阿桂知道,她爹本就不喜欢京城,容易叫他想起伤心事。 再则,他也更喜欢睿州这样闲散的地方一些。 只是很不舍和爹爹就这样分别。 其实元昌是存了自己的私心的。 虽嘴上说无论阿桂做什么决定,他都支持,可实际上,他并不想阿桂去京城,更不想她进那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 虽方喻同那小子现在喜欢阿桂,可人心难测,帝王之心更加难测,谁能保证他能初心不变? 若后宫佳丽三千,阿桂便只能在那囚笼般的皇宫里,独自垂泪。 荣华富贵,元昌向来不稀罕。 他只盼着阿桂能平安喜乐,即便是过最平凡的日子,也好。 元恺是知道自己亲哥的心思的。 他的想法和元昌也差不多,更希望阿桂能过得快乐。 可到底与方喻同相处得久一些,他自忖识人向来很准,所以倒知道方喻同不太可能会负了阿桂,所以才愿意跑这一趟,接阿桂回京。 更何况,方喻同能登上那位子,他元恺是在里头出了一份大力气的。 阿桂只说暂且先去京城一趟,将那里的事情都了结。 没说会不会留在那儿,也让元昌稍稍安了些心。 只是京城波澜未平,天下改姓,新皇登基。 阿桂知道,这一趟去,注定不会太平…… 第121章 感谢订阅 再回京城, 阿桂坐在马车里,竟觉京城比离开时已冷清许多。 大街小巷不再有挑着担子卖货的货郎,烟火气十足的小摊, 也没有那些声嘶力竭的热情吆喝。 到处都冷冷清清的, 家家户户大门紧闭,仿佛在躲避着什么。 阿桂蹙着眉尖, 坐着马车到了将军府前。 已有如云仆从在门前等着迎她,只是神色却不见欢喜,眉宇之间都有些哀戚。 她踩着梅花马凳下了马车,刚站稳, 还来不及说话,就看到姜淑鹞穿着一身素白的裙裳出现。 “阿桂,听说你今日回来,我特地来等你的。” 阿桂高兴之余, 却又觉得姜淑鹞的神色也有些不对, 比起往日的温柔,似乎又多了几分沉默的郁顿之色。 “淑鹞, 可是出了什么事?”联想到今日京城的巨变,阿桂的心也跟着沉了几分。 姜淑鹞垂下长睫, 沉默地挽着阿桂走了好远。 直到亭台水榭处,她终于停下来,望着被微风吹得泛起涟漪的水面, 咬着唇说道:“阿桂, 刘定死了。” 阿桂心头陡然一惊,抬眼看向姜淑鹞。 姜淑鹞随手捡了个小石子投进湖面,激起一朵又一朵层叠的水花,“阿桂, 你不要进宫。”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145节 阿桂听明白了姜淑鹞的意思,颤着声音问道:“……刘定是小同杀的?” 姜淑鹞面色微白,勉强笑了一下,眼角却有湿润的泪光泛滥出来,“小同……他已经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小同了,想来,你也不会认识的。” 阿桂心头颤栗,嫩白指尖扶着楠木雕的阑干,久久不知该说什么。 姜淑鹞对小同的恨意,她能清清楚楚地听出来。 即便她不敢相信,不愿相信,也不能在姜淑鹞跟前反驳。 更何况,姜淑鹞从来不会骗人。 她若这样说,那小同,该是变成了什么样子…… 姜淑鹞没待多久便离开了,虽之前她提起刘定总是漠不关心,没什么好颜色,可如今刘定真不在了,她却又清减了许多,眉眼皆是郁色,仿佛不得开颜。 阿桂知她心底其实是有刘定的,人没了,自然难受。 只是之前啊,总是嘴硬着不肯承认。 现下愿意承认,却都无处承认。 还是该珍惜当下才是。 只是阿桂不知道,自己的当下,还是不是像从前的那个当下。 她让芦叶汀州收拾好行囊,便等着三叔回府,问问他什么时候能见到小同。 可却一直等到天黑,三叔才匆匆回来。 如今朝堂事多,京城又还不安稳,百姓惶恐自危,官员亦是如此。 元恺作为始终站在方喻同身边,被重用的人,事务自是多得处理不完。 阿桂叫人一直热着饭菜,见到三叔回来,本想问他,可看见三叔的神色倦然,又只好压下不提。 想来三叔识人分明,他既然支持小同,那小同便该还是好的。 一夜过去,阿桂揉着眉心醒来,朦朦胧胧听到风声里掺杂了一些稀碎惨叫的声音。 她蹙起眉尖,叫汀州过来,问是怎么回事。 汀州却避而不答,只说她听错了,问她早上要用些什么小食。 阿桂眉尖蹙得更紧,将芦叶唤进来,温声道:“芦叶,你向来直言不讳,告诉我,外头到底怎么了?” 芦叶支支吾吾地看了一眼汀州,也说不出话来。 但最终,还是败在阿桂的目光之下,然后说道:“外头在捉拿暴民。” “暴民?”阿桂起身道,“我想出去走走。” “外头那么乱,姑娘您就别去了吧。”汀州连忙想要拦她。 阿桂却瞥她一眼,淡声道:“汀州,若你想进宫伺候小同,我不会拦你的。” 汀州脸色微变,忙不迭地跪下俯首道:“奴婢只想一直跟着姑娘,绝无二心。” “那你就莫要拦我。” …… 阿桂还是乘着轿辇上了街,她说要去看姜淑鹞,将军府没人敢拦她。 更何况,元恺也没说过,不许她上街走动。 路过午门,阿桂看到有官兵用铁链拉着十几个暴民,十分粗鲁地将他们驱赶着。 他们,是要被拉去砍头的。 缘由么,是因为不满新朝新帝,到处煽风点火,所以斩首示众。 阿桂蹙起眉尖,就见芦叶将帘子放下来,捂得紧紧的,“姑娘,这砍头着实吓人,您还是莫要看了。” “嗯。”阿桂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坐在马车里,面色轻淡,一路到了刘家。 这儿的白绫还挂着,受了些风雨吹打,蔫蔫儿在宅院在四处张着。 阿桂一路沉着脸到了姜淑鹞的房中,瞧见她在收拾细软行囊。 姜淑鹞见她过来,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原是想着等收拾好了再和你告别的。” “你要走了?”阿桂拉着姜淑鹞坐下,替她捋起耳廓边一缕碎发,温声问她。 “京城这样的是非地,我从一开始,就不想来的。”姜淑鹞嗓音越压越低,哽咽了一下,“若一开始就留在嘉宁,哪会像如今这样,连命都丢了……” 阿桂拍着姜淑鹞的手背,想安慰,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姜淑鹞眼眶微红,看了一眼外头,“方才来的时候,你都瞧见了吧?” “什么?”阿桂一时未反应过来。 “午门砍头。”姜淑鹞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冷笑一声,“自从那一晚之后,他摇身一变,成了新帝,这午门就日日都要砍一堆脑袋。” “……不听话的官员、煽风点火的暴民、说他坏话的百姓。只要是忤逆他的,都活不成。” 阿桂搭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攥着,唇角也不自觉地咬得泛白。 “阿桂,如今想起第一回 见他,那翩翩少年郎的清俊模样,立在阳光下头,干净得像洗过似的,总觉得那是一场梦。”姜淑鹞怔怔地想着,喃喃道,“就像我与刘定第一回见面那样,也像一场梦。” 人生啊,不过就是大梦一场。 梦醒的滋味万千,也无法与人言明分享。 …… 回到将军府中,阿桂久久不能平静。 方才路过午门,有兵卒正拿着木桶冲洗青石板上的血迹。 虽暴民的尸首都已被拉走,可那血流成河的场面,仍旧触目惊心。 阿桂立在窗边,久久未能言。 直到芦叶端着铜盆进来,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姑娘,您怎么了?这是您要的热水,已经端来了。” “放在那儿吧,你先出去。”阿桂回过神来,目光收敛,轻声应道。 “好。”芦叶放下铜盆,却是一步三回头,很不放心地离开。 芦叶和汀州都被阿桂以不同的理由支走,她挽起袖口,将手洗净,然后又走到书桌旁,研磨铺纸,颤着指尖,终究是给他留下了一封诀别的信。 他已不再是她认识的那个小同。 她也不敢再见他。 若不再相见,他仍旧还是以前那个少年,在她心中,不染尘埃。 …… 阿桂将信写好,放在枕下。 又收拾了一个小包袱的细软,才回床上躺下。 翌日,她包袱款款,准备出门。 芦叶和汀州一看都很着急,“姑娘,您这是要去哪儿?” 阿桂坐上马车,慢条斯理道:“淑鹞今日要走,我去送送她,你们不必担心,让小厨房做点儿芙蓉汤,我回来想喝。” 芦叶立刻放了心,连忙应声去知会小厨房的厨娘。 可汀州却仍然死死盯着阿桂的小包袱,“姑娘,那您这包袱……” “这是打算送给淑鹞的,以后山高路远,我与她也不知何时能再相见,便只能多送她一些傍身之物,才好宽心。”阿桂纤长的指尖搭在深红缎面上轻轻抚着,无奈叹气,“你也知道,到底是小同杀了她夫君,是我们欠她的。” 汀州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点点头,跟在阿桂的马车后边一起走。 阿桂知道,她不可能甩掉她,便只能任由她跟着。 到了城门口,刚好赶上姜淑鹞的马车出城。 阿桂转头同汀州说道:“我去马车上同淑鹞说几句体己话,你便在外等我吧。” 汀州不疑有他,规规矩矩站在马车不远的地方。 阿桂挑起帘子上了马车,看到姜淑鹞一副恹恹的神色,“阿桂,你怎的还是来了?说了不必送我——” 还未说完,阿桂便连忙抓着她的手腕,紧声道:“淑鹞,来不及与你说太多,我要和你一起离开京城。” 姜淑鹞的神色先是一怔,旋即又了然,点头道:“你想如何,我都帮你。” “细软我都带来了。”阿桂拍了拍身侧的小包袱,压低声道:“如今你只要吩咐车夫,加快马鞭往前走,无论如何都莫要回头,也别停下。将军府跟我出来的护卫已经被我支走,只有汀州在这儿,她追不上的。” 姜淑鹞会意,她打起马车帘子,细细与车夫说了几声。 而这时候,阿桂也伸出半个头,朝汀州扔了一对金镯子和耳环,“和芦叶分一分。” 汀州反应过来,连忙快步追过来。 可车夫已经“驾”地一声,驱使着马车飞奔而去。 汀州提着裙角追赶,可脚踩到地上的金镯子金耳环,总不能撇下不管。 只好先弯腰捡起来。 这样一来,马车就已离了太远,越发追赶不上了…… 汀州在原地怔怔望着,眼泪猝不及防落了下来。 阿桂坐在马车里,心里也很不好过。 马车车轮辘辘往前,轧过官道上的车轮印。 可没走多远,忽然又停了下来。 似乎是被官兵拦住,传来盘查的声音。 阿桂心头一突,看向姜淑鹞,颤声道:“淑鹞,只怕我去不了嘉宁了。” “阿姐想去嘉宁?朕陪你啊。” 第122章 大结局 感谢订阅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146节 他的声音一点都没有变。 甚至还想从前那样, 可她听到的时候,浑身的鸡毛疙瘩都战栗起来。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挑开了马车车帘。 阿桂再一次看到了那张朝思暮想的脸。 万千心绪, 涌上眼眶, 微微泛红。 阿桂连忙别过头去,长睫轻颤, 唇瓣咬得泛白。 手腕却被坚定有力的手掌拉住。 他将她拉下了马车,又托她上了他骑的马。 等阿桂反应过来,已经被困在他的怀里,乘在骏马上飞驰。 风吹得两人的衣袍鼓动, 她能清晰地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香味。 不再是桂花的馥郁,而是高贵的龙涎香,很符合他如今的身份。 阿桂垂下眼,任风声在耳边呼啸倒灌, 失神一般倚在他怀里。 不知跑了多久, 他终于停了下来,将阿桂拉下马背, 站在一片似锦灿烂的花丛里。 阿桂终于来得及细细打量他。 从前,他的衣裳都是她给他做的, 一针一线,连花纹都是她烂熟于心的样式。 可如今,他穿着绛色暗花绸白狐皮的常服, 用的是皇家才能用的料子, 上头团着龙纹,近得能看出纹样的绣法,却又好像透着高高在上不可靠近的距离。 阿桂怔怔回过神来,正要福下身子, 想着是不是得行个大礼,说一句“民女见过陛下”,却被他搂住了腰肢。 他掌心的温度贴着后腰,灼得她耳朵顷刻便泛起红晕,支吾不出任何声响。 他却偏偏越发得寸进尺,将头也慢慢凑过来。 “……”阿桂抬手抵住他的胸膛,低声道,“小同,你……你做什么?” “阿姐,你说呢?”方喻同扣着她的腰,温柔中又含着几分不可抗拒的强势,“跟我回宫?” “不行。”阿桂脱口而出的两个字,让两人动作皆是一顿。 阿桂没想到,她会拒绝得这样干脆,明明心里听到他的邀请,是有些意动的。 方喻同半眯起眸子,嘴角含着笑意,却又透着冷意,“阿姐说过的话,都不算数了么?” 阿桂指尖微颤,别开眼去,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他低哑的嗓音逼得更近,温凉的呼吸全洒在她的耳畔,“阿姐,你答应过,要嫁我的。” 阿桂不好说得太直接,只好随意寻个理由,“不行的,小同,我…我当过你娘!” 这话荒谬得方喻同嗤笑一声,掌心将她腰肢牢牢扣住,甚至忍不住,咬住了她的脖颈。 “大婚那夜,和你共度一夜的,难道不是我么?” 阿桂晃了晃神,想起那一晚的磅礴大雨,还有他靠在身边时,不容忽视的温度。 这么多年,回想过往,她不得不承认,是他的存在,给了她许多撑下去的勇气。 无论是那个房屋将倾的夜晚,还是逃难瘟疫的绝境。 他只轻轻咬了她一口,就松了口。 并不疼,只是想要她清醒一些,不要再说胡话,做傻事。 因他收了力气,所以阿桂扭捏地挣扎一下,便挣开了他。 她抬起长睫,终是忍不住唤出了他的名字,“小同……” 还能在眼前,这样唤他,好像也成了一种奢望的幸运。 她压下心里那些酸楚,狠心摇头道:“小同,我…不想入宫。” 她的话说出口,久久都没有得到他的回应。 他只是那样直勾勾地望着她,盯着她,一动不动。 眸底深邃漆黑,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帝王深沉,圣心莫测,大抵都是如此。 阿桂垂下眼,不敢再与他对视,只是打心底升起一股子更无奈的失望落寞。 她与他,终究是要形同陌路了吧…… “阿姐。”他终于开口,半弯下高大的身躯,重新拉起她的手。 他修长的手指一根根缠进来,直到和她十指相扣。 周身上下那上位者的威严气魄,容不得她拒绝。 尽管他的语气轻缓,动作温柔,却还是让她的心蹦到了嗓子眼儿。 他如今,是暴戾无情的新帝,人人恐之,惧之。 只是她没想到,连她也…… “阿姐,你不要和他们一样。”他含着倦意的嗓音压得很低,语气就像小时候那样撒娇一般,却又多了几分成年人才有的无奈。 “他们都可以恨我、怕我、畏惧我。”方喻同的指尖摩挲着她的指尖,轻声道,“可是阿姐,你不一样,这世上只有你对我来说,是不一样的。” 若她也畏惧他,疏远他,那他登上这位子又有何用。 她疏离恐惧的眼神,就像一把刀子,扎得他的心鲜血淋漓。 阿桂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吞吞吐吐间说道:“我给你留的信,你看了么?” 方喻同从衣襟里掏出那封被他揉得有些皱巴巴的信,还是完好无损,没有打开的。 “你……”为什么没看? 阿桂咬着唇角,目光落在他的手指上。 方喻同指尖用力,把那封信,直接撕碎,扬在风中。 “阿姐,诀别的信,我不会看。” “我永远都不想看见你和我道别。”他重新紧紧握着她的手腕,“跟我回宫,好不好?其他的事,我路上解释给你听。” 阿桂终于轻点了点头,提起裙摆,迟疑着,跟他上了那架镶满了金银珠玉的明黄色马车。 …… 这是帝王才能乘的马车,前头有六匹骏马拉着,车身内外都是珠光宝气,金黄熠熠,端的是不容人逼视的尊贵气派。 阿桂从前连见都没见过,更遑论坐。 于是方喻同拉着她坐在他身侧时,更是说不上的扭捏不适。 方喻同瞥她一眼,将手搭在红木香几上,无奈道:“阿姐,我初登基,最讲究的便是排场和脸面,所以这出行的仪仗,是在所难免的。” 他也知道她不喜欢,可越是站得越高,就有越多无可奈何的事情。 阿桂垂下长睫,指尖悄悄拨弄着袖口,没有应声。 方喻同盯着她的前额,再次说道:“阿姐可还有什么要问我的?” 阿桂听得一怔,却摇了摇头,沉默无声。 方喻同眸色深深,俯身从车座底下的小箱子里起出一叠信来,“阿姐又骗我,明明在信里的时候,还要问我许多,怎的当面见到了,反而一声都不问了?” 他如数家珍一般,将一封封信拿出来,摁在阿桂面前。 “这儿问我穿的衣可够,这儿又问我近来睡得可好,这个还问我每日饭量如何,还有这个,问我们何时能再见面……” 他不用看信,竟能说出每一封信上的内容。 阿桂心尖微颤,终于抬起长睫,轻声道:“原来这些信,你都看到了。” “何止是看。”方喻同又仔细地将那些信叠起,收回小箱子里,“阿姐写的一封封信,我早已倒背如流。” “那你……”阿桂说了两个字,又收了声。 她要说什么,难不成还去质问他吗? 他是帝王,她不能那样。 “……阿姐是怪我没有给你回信么?”方喻同不必她说完,见她沉默下去,便替她将心里话问了出来。 相处多年的默契,已经能让他一眼就看穿她那些藏在心里的心思。 阿桂抿着唇,垂下眼,无声胜有声的回答了他。 方喻同轻笑出声,拉着阿桂的手说道:“我就知道阿姐还是像从前那般,最是关心我的,你瞧这些是什么?” 他又俯身,将座位底下的另一只楠木金丝小方箱提溜出来。 “阿姐,你打开看看。” 他把一枚玲珑精巧的金质小钥匙放到阿桂手心里。 阿桂捏着那钥匙,小心翼翼地打开,看清楚里面是一封封崭新的信之后,抬眸猛然看向方喻同,长睫颤动,“小同,这是……” “拆开不就知道了。”方喻同轻笑着,长眸微微敛起,意味深长。 他这样笑的时候,有一瞬间,阿桂以为回到了他少年的时候,也是这般眉飞色舞,意气风发。 可回过神来,又意识到,不是了。 他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少年,心思明净纯粹,日子简单快活。 他如今,已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手上染着无数人的鲜血,踏着血肉碎骨,才一步步登上了那个位子。 阿桂没有拆信,她鼓起勇气看着他的眸子,问他,“小同,你为何要杀了刘定?” 还有许多其他人。 方喻同定定地望着她,薄唇吐露出凝重的语气,“阿姐可是在怪我?” 阿桂心尖微颤,终究是没有勇气再看着他的眼睛。 她垂下眼,指尖紧张地揪着衣角,不知该怎么答他。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147节 良久,还是方喻同拗不过她。 比沉默,他不是她的对手,也舍不得不和她说话。 他将那小箱子合上,整个塞进阿桂的怀里。 “等阿姐回了宫,看了这些信,大概所有事情也就有答案了。” 他甚至,也不再问她要不要和他回宫。 因为他不太敢听到她的答案。 若她不肯,难不成他还舍得放她走? 就是绑,就是求,也定要与她一同回去的。 现在,便当是她是自愿,自欺欺人也成,一厢情愿也成,只要还能牵着她的手,还能将她留在身边,就比一切都好。 …… 出城的时候,阿桂始终揪着一颗心。 怕被他寻到,又怕就这样走远,七上八下乱得很。 如今回京城,又入内城,进皇宫。 一路要穿过重重深深的宫墙,那红墙绿瓦琉璃顶,在薄暮的光辉中闪耀着游离不定的熠熠晚霞。 她的一颗心,竟出奇的安定。 既来之,则安之。 这是她的命运,也是他们的命运。 * 阿桂就这样在宫里住下。 她住的,不是其他宫殿,而是方喻同的寝宫。 这雕栏玉砌、金碧辉煌的宫殿,阿桂是头一回进来,很不适应。 踩在极软的绒毯上,她垂着头,轻蹙着眉尖,闻着殿内熏着的泠泠桂花香。 “姑娘,陛下在忙,待会儿就过来陪你。”汀州从帘子后走出来,笑容如旧。 阿桂见到她,先是一怔,旋即就释然过来。 是啊,芦叶汀洲都是他送给她的丫鬟,自然是他的人。 出现在这里,也不足奇怪。 “芦叶呢?”阿桂轻声问道。 “芦叶最了解姑娘的口味,刚去御膳房盯着,给姑娘传膳呢。”汀州和笑盈盈地回答。 “御膳房在哪?”阿桂以前在民间的时候,就时常听说御膳房的鼎鼎大名。 汀州挽着她的胳膊,“姑娘,御膳房离这儿远着呢,若是要过去,得走小半个时辰。” 她看出来,阿桂是想过去瞧瞧,只好用距离太远来打消她的这个念头。 阿桂听着,没说其他,只是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 御膳房离得那么远,她以后想再亲手做点什么,只怕也成了一件难事。 “汀州,我想一个人坐会儿,你先下去吧。” 逃了一日,阿桂按着疲倦的眉心,颇为无奈。 她知道,既然方喻同不肯让她走,那她就是再也走不掉的。 既然无法再想旁的事,阿桂索性就坐到红木小几旁,将方喻同给她的那个小箱子重新拿了出来。 她打开小锁,里面尽是厚厚一沓的信。 她愣了片刻,心跳仿佛停了片刻,而后抬手将里头的信封取了出来。 粗略一数,竟比她寄给他的信多了三五倍之多。 她微颤着指尖打开第一封信,七分熟悉却又带着三分陌生的字迹映入眼帘。 是他写的,只是比从前更加锋芒毕露了许多。 落款的日期是她回京的前一日。 他说,他每日都给她写了信,可却不敢寄给她。 怕让人知道,她是他的软肋,而迢迢千里去活捉她来威胁于他,或是直接杀了她泄愤。 他说,他必须把她藏得好好的,直到他有足够的力量保护她。 不过,他很想她。 最后的几行,全是他写的情诗。 阿桂瞧着,心口忽然烧得慌,脸上也是。 她迅速放下,拿起下一封,却又后悔不该质问他,不该怪他不给她写信。 她垂目,坐得端端正正,将他的信一封封看了下去。 直到将所有的信都拆完,字斟句酌的读完。 她才明白,他为何说她若是看完了所有的信,都会有答案。 原来,刘定是平王的人。 方喻同,原本也是平王的人。 原来,是平王想谋反。 他杀了大皇子,又逼宫要杀皇上。 方喻同本是对平王忠心耿耿的,可平王竟然萌生了要娶阿桂的用心,只为了拉拢阿桂她三叔。 这触碰到了方喻同的逆鳞。 所以在平王逼宫之时,他便从中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平王杀了皇上,而方喻同杀了平王,登基称帝。 有许多人都说他是乱臣贼子,可说那些话的人,都被他杀了。 巩固皇位需要杀伐果断,阿姐,你能理解我吗? 看着他最后的那句话,阿桂纤白的指尖在上面划过,唇角微微抿住。 小同,你又何苦非要当这皇帝? “陛下。”前头传来宫人们问安的声音。 阿桂回过神来,忙把箱子收拢。 刚放下东西,方喻同已经走路带风般到了偏殿这里。 “阿姐。”他迫不及待地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在这儿可还习惯?” 阿桂咬着下唇点了点头,目光在那小箱子上逡巡而过。 她想问他,却又不知该如何问出口。 “我写给阿姐的信都看过了?”反倒是他问了出来。 阿桂又点点头,欲言又止。 “阿姐可还怪我?”他倒神情自若,仿若还是昨日。 阿桂摇摇头,身子仍有些僵直。 “既如此,阿姐为何还这般神情?”方喻同勾了勾唇角,“让我猜猜,是不是阿姐还有事想问我?” 阿桂垂下眼,轻轻捏着掌心。 “那不如我再猜猜。”方喻同修长的手指抵着案几,淡笑道,“阿姐可是想问我,为何想当这皇帝?” 心里的话都让他猜了出来,简直如同肚子里的蛔虫。 阿桂原本攒着的劲儿都松了下来,无奈地轻呼出一口气。 反倒是旁边伺候的几个宫人,仿佛听到了什么石破天惊的话,连忙跪下来,直喊“陛下饶命”。 头磕得一个比一个响。 阿桂和芦叶汀州都微微一愣,没想到宫人们竟这样怕他。 视若洪水猛兽,也不过如此。 方喻同原是习惯了他们这样的,可看到阿桂被吓着,他的神色立刻沉如水,冷声道:“都滚下去,以后这里不必你们伺候了。” 听他这样说,那些宫人们更忙不迭地求饶,生怕真滚下去了就免不了一死。 见到阿桂一双明丽似水的杏眸担忧地看着他,好像想为他们求情,又怕触怒了他。 方喻同怒极反笑,摆手道:“还当朕要杀了你们不成?朕还怕脏了自己的手!” “滚!” 这回,那些宫人们真是屁滚尿流般跑了出去。 阿桂轻轻松了一口气,却见方喻同的脸上已经罩了一层淡淡的霜。 她屏着呼吸,想起那些信上一个个字,明明还是她熟悉无比,偶尔爱撒娇,又有些喜欢胡搅蛮缠的他,少年意气风发,坚不可摧。 怎的到了眼前,穿上这一身滚金边的锦绣龙袍,又如同变了一个人似的。 已经到了用膳的时候,寝殿里又很快地换了一拨人过来,摆起上下两层的长方大膳桌。 传膳的宫人将一道道美味珍馐布好,又用插银板验过,才弯腰躬身请方喻同和阿桂落座。 见到阿桂饶有兴致地望着这些菜膳,方喻同的脸色才好了些。 他伸手扶她坐下,与他并排而坐,才拿起玉箸道:“阿姐快尝尝,这御膳房的手艺虽比不得你,可做得也还算精细。” 旁边御膳房的总管听了都汗颜。 说这御膳房的手艺比不过一个民间的小姑娘?这可真是偏心眼偏得没眼了才会说出来的话。 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148节 阿桂也无奈地抿了抿嘴,望着这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她就知道,她的手艺是远远及不上的。 也就在他心里,才更胜一筹吧。 想到这里,她心中又不由暖了暖。 从小到大,她在他口中,什么都是最好的。 这种没来由的信任和无理由的偏爱,总会叫人忍不住开怀。 心情好,她自然也就吃得多了些。 不知什么时候,方喻同将宫人都屏退了,殿内只剩下她们二人。 只能听到阿桂持着翠玉勺子,偶尔碰得碗壁叮咚的脆响。 不过,大概是因为没什么心情,两人都没吃多少,就放下碗筷。 方喻同皱了皱眉问她,“可是饭菜不合胃口?” 阿桂摇摇头,迟疑着道:“你还未同我说,到底是什么理由,让你……要冒这样大的危险。” “因为阿姐啊。”方喻同直直望着她,目光似是有温度,又坚定而温柔,“阿姐,我再也不想过从前那样的日子,仰人鼻息,战战兢兢,还要担心阿姐被人惦记了去。若真要抢,我的权势不如那些王孙子弟,哪里抢得过他们?” 阿桂脸上一烫,低声道:“并无人抢我。” “胡说。”方喻同立刻反驳她,“阿姐,你不知道,惦记你的人可多得很。” “……” “更何况,我阿姐这样好,我要给她这世上最尊贵的一切,才配得上她的好。”方喻同斩钉截铁、铿锵有力地告诉她。 阿桂低下头颅,嫩白的指尖拨弄着桌布的流穗,耳朵却悄悄红了。 又是一阵沉默。 “阿姐,你且安心在我寝殿住下吧。”方喻同陡然开口,年轻帝王半哑的嗓音里,似乎还带着一缕央求之色。 阿桂抬起眼,撞进他漆黑渴求的眼睛里。 她心头一颤,然后别开眼去,抿着唇道:“我……才不要住在你这儿。” 方喻同睁大眸子,拽住她的衣角,“阿姐不是看了我写的那些信么?为何还不肯留下。你若是不待在这儿,那我也不待了!你若要回嘉宁城,那我就迁都到嘉宁城去!” “……胡闹。”阿桂杏眸圆睁,轻轻训斥他一句。 这样久违的训斥,反倒让方喻同开心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阿姐肯训他了,那他们的关系也就回到当初了。 他拉着阿桂的袖角一扯,顺势将她扯进怀里,对着她微红的耳尖哈气。 “阿姐,算朕求求你了,就留在这里好不好?” 阿桂被他灼热的呼吸洒得身躯僵直,抬腕推了推他,“怎的还叫我阿姐?” 杏眸水泽流转,似羞似嗔地剜了他一眼。 方喻同愣在原地,饶是再精明再聪慧的大脑,也有些转不过来。 阿桂羞得脸红似滴血,回勾着他的袖角,娇滴滴地说道:“大婚之前,哪能共住一处?这不合规矩。” 方喻同总算反应过来,狂喜地抱着阿桂,“阿姐……噢不是,真愿意嫁我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阿桂抵着他的胸膛,“我说了不算,待你找我父亲和叔叔商量过才行。” “三叔早就同意了,不然也不会助我登这帝位。”方喻同喜极。 他抱着阿桂的细腰,撑起来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才不舍地放下。 可惜,她这趟进宫,还是匆匆,转眼又要将她送出去,连一晚都没留。 方喻同依依不舍地看着阿桂收拾细软,一直守在她身侧,连堆积如山的奏折也破天荒地没去搭理。 “阿姐……” 阿桂轻飘飘睨他一眼。 “说错了,朕未来的皇后。”方喻同连忙改口,忍不住又抱着她的腰,“你要快些嫁进来。这儿孤零零的,我每晚都睡不着。” 阿桂羞得面颊发烫,将他捣乱的手拨开,支支吾吾道:“该是你……快些来娶我才是。” 方喻同还如同少年般清隽的眉眼间都绽放出耀眼的灿烂之意。 只有老天爷知道,他等她的这句话有多久。 一路走来,他彷徨过、失意过、忐忑过,有大悲,亦有大喜。 而如今,总算有了他的山海,肩膀日益宽厚,眉眼日渐成熟。 可只要有她在身边,他就永远还是当初那个少年。 胸有沟壑,意气风发,双眸亦永远澄澈,目光所及之处,唯有她一人。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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