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宝书网(xbaoshu.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范进的平凡生活> 普祥真人 著 正文 第一章 万般皆下品 延绵着下了三天的雨,终于放晴了。 范进走出卧房,大口地吸了一下小院的空气,广东的春日清晨,天气温暖宜人,即使穿着粗麻直裰,也不会觉得冷。和浓浓雾霭全然不同的清新空气,让整个人的精神都为之振奋。 手上的木盆里面是接了一夜的雨水,房间漏雨漏的很严重,一夜光阴,雨水已经占去木盆八成位置。自己住的是家里最好的房间尚且如此,想来母亲那边房里,漏的更厉害,看来房子是到了非修不可的时候,可是手头……却拿不出现钱。 这种活计,村子里大多男丁都可以做,但范进则是例外。固然不至于不辨菽麦,可自父亲过世之后,这种活都只能找乡亲帮忙,也是不争的事实。眼下正是春耕的时候,村子里除了自己没有闲人,想要央人白帮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脑海里盘算着村子里谁肯帮自己修房子,所求又不多,脚步并没有因此停顿。穿过窄小的院落,小心躲开地上的泥浆,尽最大可能不让自己的衣服沾到一点泥巴。这所院子地势较高,还不至于存水,可黄土地被雨水一浇,就满都是泥,一不留神就会弄脏自己的长衫。 提着长衫下摆艰难地淌过泥泞,院子对角小房间就是洗漱的地方。拿起藤黄色的葫芦瓢,从贴近水缸底的水面打了些水上来,便开始了清洁工作。粗制的鬃毛牙刷和草药末子始终不太习惯,但不管怎么说,总比柳枝和青盐强得多。 还是电动牙刷与牙膏好用,就像水泥地面比黄土地面好,冲水厕所比旱厕强一样,可惜……回不去了。 范进摸索着自己的脸,这张脸倒是比另一个自己英俊些,在这个时代可以算做英俊年案子那一类。但他依旧不喜欢这里,如果可以选择,他只想回到自己曾经生活的时空,过属于自己的生活。 他并不属于这个时代,就像这个时代不属于他一样。从两年前开始,在这年轻的身体里寄居的便不再是明朝人范进,而是一个来自二十二世纪拆二代的灵魂。 当事人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好好的一个拆二代,怎么一觉醒来,就成了个儒林外史中那个因中举后发疯而闻名的范措大。难道是因为自己在成为拆二之前是个文武老生,且擅长表演范进中举这出戏?这个理由似乎并不能成立。 当然,纠结穿越的原因,对于解决他的困境并没有任何意义,经历过穿越初期的迷惘与不甘之后,认清现实的他已经接受了现实。这一世,自己就是范进,那个儒林外史中的范进,自己所处的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时空,与历史上的明朝不同,这是属于儒林外史的时空。 由于院落里都是泥,每天的晨练就只能取消,在这小房间里,做了几个舒展肢体的动作,再做些俯卧撑就算完成任务。由于坚持锻炼,范进的身体并不似普通书生那么孱弱,动作之间,身上的肌肉充满美感,这当然得益于这两年间科学地锻炼及后世成熟的健身方法。 范进自己也很庆幸,幸亏自己穿越的是儒林外史里的范进,而不是长堤之外,不许上岸的水上疍民,或是乞丐、边军、匠户……。更庆幸他穿越的范进还只有十六岁,远非儒林外史中出场时那个五十四岁的老朽。如果真穿成那个老穷酸,人生便真的没什么意义了。但是想想稍后的早饭,范进又有些沮丧,这种苦日子如果非要过上三十八年才能发达的话,还不如现在就死。 “进仔,来吃饭了。”一个妇人的招呼声,把范进的思绪重又拉回现实,那是这一世的母亲,世界上最爱自己的女性。他相信,在自己这一世的生命里,不管遇到多少女人,对自己最好的,永远都只会是母亲。即使家徒四壁,穷困潦倒,她也会为自己付出所有且无怨无悔,更不会在倒下之前,让生活的担子压到自己肩上。 几个窝窝、一盆玉米红薯粥、一小罐臭虾制成的酱外加一个煮鸡蛋,构成了范进母子全部的早餐。 万历二年的明朝,奢靡之风已起,东南富商一饭之费辄费百金,普通百姓之家,家无担石之储,亦耻着布素。喜攀比,重享乐的风气,在大明的土地上逐渐盛行开来。 经嘉隆两代发展的大明,正呈现出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富贵景象,但是温暖的阳光,并不能照亮大明每一个角落,范家很不幸,就是生活在阴影中那群人之一。这个盛世,与他们无关。 眼下正是春耕时节,这座名为小范庄的村庄土地并不肥沃,可耕种土地极为有限,产出的粮食自然也少。台风、水灾,由于靠近海洋,各种灾害带来的影响,都会给群村带来为了对抗饥饿与疾病,村庄里不拘男女,都需要与天地争命,努力劳作而换取生存所必须的粮食。 一年之计在于春,于庄户人家而言,春季的每一分钟都是宝贵的,即使还未成年的孩子,也要在田地里,帮着自己的父母劳作。对于万历二年的大明农村而言,人力依旧是最为珍贵的资源,没有之一。 由于要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早餐便要吃的足。按照村里的规矩,都是家里壮劳力优先吃掉干粮,次要劳力只能喝稀饭。但是范家的情形有些不同,鸡蛋和窝窝,都放在范进这个村里唯一的脱产书生面前,家中唯一的劳动力范母,却只肯喝些红薯粥。 还不到四十岁的母亲,手上已经满是老茧,头上鬓角,也多出了不少白发,腰板微微发驼,身上的土布袄裙满是补丁。这一切都源自于贫穷,贫穷,就是范进或者说整个村庄最大的敌人。 母亲端起碗,却并不肯吃,而是监督着范进用饭。直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掉手里的东西,母亲的脸上才绽开笑容,连带那稀薄的粥也喝的格外有味道。 这粗砺的食物! 时下的玉米,还被称为番麦,因为其产量较高,与被成为番薯的红薯一样在广州这个沿海城市的乡村,一些农民愿意尝试着种植。范家没有壮劳力,就更得在粮食上想办法,所以范母算是村里最早种番麦、番薯那部分人。这些化外杂粮,走上范家这等贫苦人家的餐桌,也就不足为怪。 “扬州梦虽然好,却总归是要醒的。”范进每当端起饭碗,就忍不住想起自己曾经吃喝不愁的生活。在那一世,他虽然算不上成功人士,但是依旧可以在京剧团拿一份过得去的工资,在自己的祖宅拆迁,家里的土地被征用后,更是靠着补偿金陡然而富,过上了足以称为豪奢的生活。 谈不到一掷千金,可凭借着数字惊人的补偿款,加上自己没有不良嗜好,吃好喝好总归是做的到。山珍海味吃了不知多少的他,在那一世根本不会对这种粗粮多看一眼。却没想到,现在自己不但吃不上肉,就算是想要做到母子温饱,都是如此艰难。 曾经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日子,注定回不去,早已经随遇而安的范进,已经不想着怎么逆天改命,或者回到自己魂牵梦绕的现代社会。既然成为了儒林世界里那位范进,那就只能认命。接下来要考虑的,就是怎么能够舒坦的活下去,即使物质享受不能和前一世相比,在这一世里,也要成为个吃喝不愁的富翁才对的起自己。 范进眼下的家世即便是以大明人的角度看,也只能用贫寒来形容。父亲早丧,家里又没有其他子嗣,缺乏劳力的农民家庭,就注定贫困。 范母虽然是个勤劳而又会持家的妇人,并愿意把全部的爱都给儿子,但终究没有变出财富的神灯,无法给范进他想要的一切。就算是一个小小的鸡蛋,对范家而言,都是要咬咬牙才能吃得起的奢侈生物。 范进固然两世为人,但是其前一世的生活技能,在这一世大多无法转化为经济收入,要靠所谓前世记忆来改变生活,在当下并不容易做到。 广州有靠海的优势,村子里也曾经合举村之力,选出人赶海搏富贵。初时也赚了些银子,但是一次海难,连船带货都折进了海里。不但让小范庄血本无归,还承担上一笔沉重债务,从此以后范母就不许儿子再动赶海心思。 另一个在广东热门的项目,则是钢铁,按照时下记载:佛山多冶业,冶者必候其工而求之,极其尊奉,有弗得则不敢自专,专亦弗当。而佛山,恰好也归南海县管来着。 如果是某些穿越者,或许会因为这一点而变的欢喜雀跃,千方百计的接近这个行业,然后以此为根基,去做一番什么事业。可是范进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都对昼夜响个没完的铁匠炉,以及挥汗如雨,以力气换钱的勾当没什么兴趣,更不想参与进这种事里,是以这条路也走不通。 乡村的舞台就这么大,想要在这种环境里搞出名堂来确实很难,范进几次提出要离开家乡,都被母亲无情地否决,他也就无可奈何。 由于已经争执过几次,范进心里明白,不管怎么说,母亲都不会把番麦窝窝或是鸡蛋吃下去。自己坚持不吃的结果,就是把宝贵的食物浪费掉,只能在在母亲的目光下,把鸡蛋和窝窝吃下肚里,趁着母亲高兴的当口说道: “娘,红薯吃多了会胀气,还是少吃些为好。其实孩儿的身体已经很好,可以下田,我吃的多就该干的多,您让孩儿下田……” 母亲脸上的笑容凝固了,粥碗放在桌上,眼圈渐渐泛红,范进心里一沉,知道事情有些不妙。自从发现竹篾攻击对范进很难破防之后,范母就开发出新式绝招:眼泪。这一武器的威力远比竹蔑为大,而且百发百中,无往不利。 “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娘……” “你是想要气死为娘么?自从你爹去了之后,娘拉扯你长大,所付辛劳你最是清楚,从你记事开始,娘可曾让你下过一天地,做过一天农事?现在你居然想要下地做农活?你伸出手来,自己看一看,你这双手可曾有半点茧?娘说过,我儿子的手只当拿笔,不当扶犁。给娘记住,你的手只要沾了泥,就是不孝!吃过饭就去社学念书习字,娘只要有一口气,就不会让你身上沾一点泥巴,你敢去田里做事,娘就死给你看!” “娘,孩儿只是想为您分担些事情,现在咱家的情形……今年要是交不上租税,我们就要卖地了。光指望您一个人,是不行的。” 眼看母亲又要发动眼泪攻势,范进只好放下饭碗,向母亲检讨错误。自己只要肯读书,母亲就会欢喜。但只要自己一提起想要帮母亲分担压力,就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在大明朝,读书是改变自身命运最便捷的途径,但是在发达之前,却也是要有足够的付出,才能有回报。 范父死去之后,范家的生活已经渐渐落魄,从去年冬天到现在,广州又遭了几次天灾,既有台风,也有暴雨,导致田地里收成大减。官府的赋税,却不会因为这些天灾就变少,范进现在还没有功名,不享受优免。即使不考虑口粮,单是朝廷的正赋以及地方摊派,范家多半要靠借贷才能缴纳。 范家明显又缺乏偿还能力,要想还上借款,最后多半就要卖田。在儒林外史原著中,范进出场时五十四岁,家中如此落魄。多半就是因为屡试不第,不享受优免,是以从自耕农沦落为佃农,生计也就越来越差下去。 不管怎么说,自己总归是个年轻男子,穿越后的两年,身体锻炼的也还不错,范进想着如果自己可以下田,或许可以在秋季多收获些粮食,这一关还有希望闯过去。 母亲却不为所动,眼泪还是如约而至。“家中生计不需要你归哦问,我且问你,娘说的话你还都记得吧?” “儿须臾未敢忘怀。” “那好,世间百业何者为尊?”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娘要你从小学的是谁?” “前学伦迂冈,后效海笔架。” 范母的眼泪,终于适时收兵,“既然记得这些,那还提什么下田干活的混帐话,当年大头仔的家境还比不得咱们,就是靠着刻苦攻读,父子三人皆是进士及第,万岁爷爷御笔亲书:中原第一家,牌匾现在还立在黎涌村。你阿爹一世勤劳,起早贪黑,最后也不过落个累死的结局,可见种田是没有出路的。我们要想活出个人样来,便只有读书。你只要能为娘挣来诰命身份,挣来那金杯玉盏,娘就算苦死也心甘情愿。进仔,你要记得,你是咱们小范庄举村之力,供养的唯一一个读书人。大范庄一直就看你不顺眼,千方百计,想要你做不成功名。你如果敢去摸锄头,就是给了大范庄口实,到时候便休想再读书。你想帮娘,就好好读书,这一科只要你中了秀才,明年中了举人,咱们的家就会变好,再也不愁粮食,不愁债,也没人能夺走我们的地。你想帮娘,就好好去读书,不要管其他事!” 正文 第二章 同居长干里 面对母亲的眼泪,范进除了无奈地答应,想不出更好的选择。两年时间里,他不是没有试图说服母亲离开村庄,搬到广州城里住。相比起乡村,城市的机会更多舞台更大,自己更可能赚来银子。可是让一个本分的庄稼人放弃田地,这实在太过艰难,不管是故土难离的情怀,还是路引,都让范母对于进城充满抵触。 两人交流的最终结果,就是范母退让到可以考虑进城居住,但前提是范进必须得中功名。有了秀才身份,路引就对他没用,如果有了举人功名,就算搬到京里范母也没关系。必须考中功名,必须读书,这是范母给儿子定下的人生之路,不容更易。 弘治年间的状元伦文叙,以及在世宗朝抬棺谏君而名动天下的海笔架,都是范进的小同乡。身为南海人,范母将这两位小同乡作为模板来教导儿子也不是第一次。 知识改变命运,在大明朝并不是一句空哈。按明朝人自己的说法,贫士一登贤书,骤盈阡陌,家无担石者,入仕二三年即成巨富,一叨乡荐,便无穷举人;及登科甲,遂钟鸣鼎食,肥马轻裘,非数百万则数十万。再者考儒林外史原著中,范进五十四岁取得功名后的飞黄腾达,比起之前的潦倒,生活质量确实大有改善。母亲规划的路前途确实光明,但过程也足够曲折。 一不是书香门第,二没有大笔家财,连读书都要靠全村之力供应,这样的情况想要中试,又哪有那么容易。 范进自己也不想从事繁重的农业劳动,但为人子者,眼看着母亲在田间劳作,而且眼看全家还要从自耕农沦落为佃农,心里怎么也是无法欢喜。俗话说穷文富武,实际上不拘文武,都是有钱人更容易出成绩。 读书并不是一件省钱的事,不管是购买文具,还是买书,聘请塾师,都是一笔不小的费用。范进所在的小范庄,早在几年前,就在村子适龄男子中,做了一次筛选,范进侥幸中选,成为举村之力供养的读书人,否则的话,为了范进读书,家里恐怕早就要卖掉那本来就不多的田地。 小范庄并不是富裕村子,之前赶海失败赔了大本钱,整个村庄实际也拿不出几个钱。集举村之力,也只能满足范进基本的学习需求,至于家里的生活开支,就要自己想办法。 母亲的身体在变差,家里的经济环境也在逐渐变得糟糕,只有成为秀才、举人,乃至进士,只有考取功名搬到城市里,才能改变这一切。 秀才可以享受优免,赋税的事就不用发愁,当了举人更是等于发达。看着眼前的母亲,范进郑重点头道:“娘,您放心,孩儿一定要考出个名堂,光宗耀祖,改换门庭!今年一定要中秀才,不让您再为了生计发愁。” “那就好,只要你肯用功,娘就算再苦一些也不怕。记住,中了秀才就可以免掉赋役,咱们家的日子就好过了。你如果真的为娘着想,就去好好读书,考试,中个功名回来。”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范母问了声是谁,片刻之后,一个清脆的女声飘进房内。 “范大婶,是我,上次范进哥哥要的那个什么……小录,我买到了,又带了挂大肠来,给您老人家煮了补身。” 门外站的,是个年龄与范进相仿佛的女子,个子并不高,一头黑黄相杂的头发,挽了一个双螺发髻,配着本色额帕。身上一件月白色袄裙,简单朴素,最重要的原因,则是方便洗涤,也不至于因为褪色而苦恼。 袄裙上面有好几处补丁,证明衣服的主人并不算富裕。但是这个衣着略有些寒酸的少女,手上正举着一挂大肠,在腋下还夹着一个布包。 在范进的前一世,有食在广州的说法,又有诸如广东人不吃胡建人这种段子。但是范进自己的生活经历来看,时下的小范庄,并没有这种好日子过。他并不是什么都吃,反倒是什么都吃不着,尤其是他另一世最喜欢的食物:肉,在这一世极难见到。 这也不光是他一个人的问题,据他所知,包括周围村子在内,即使是体面人家,吃肉也是很难得的事。以小范庄为例,能够三天两头见到点荤腥的,大抵只有少女及她的父亲、弟弟,也就是本庄第一富户,胡屠户这一家了。 小范庄里,范姓是大姓,但是混得最体面的,却是身为外姓人的胡屠户。这个在儒林外史中,极精明与市侩的老者,眼下还没到衰老的时候,正是个让范进望而生畏的中年大汉。 常年醉醺醺的模样,魁梧的身躯,胸前那长长的护心毛与络腮胡,配上他那一脸凶像。让范进总是忍不住想到,他如果有一天做不成屠户,大可提起两柄板斧去做绿林好汉。 在村子里,他最出名的两件事,一是不讲理,二是胆子大,与人发生口角,就敢拿起杀猪刀,把对手追的满村乱跑。身体够强壮,还敢拿刀砍人,酒酣耳热之余又常常说与县衙门里某位老爹相善,在乡村里便很少有人敢惹。逐渐的便成了一个近似于泼皮的人物,虽然姓胡的就他一家,倒也没人敢欺负他。 在范进看来,胡屠户这样的作风也不难理解。作为村里的少数派,又是最有钱的那一个,如果不够凶不够恶,怕也很难在村子里站住脚,财产也难以保的住,光是摊派就让人招架不住。他靠着凶恶在村里立住脚,胡大姐儿则借着父亲的凶名,在村子里没人敢招惹。 同龄的女孩,不大喜欢与她往来,她也与那些人没有话说,只有范进才能算是她的玩伴。两人的交情,算是从小就打下的基础。作为胡屠户唯一的女儿,胡大姐儿生的虽然不美,倒也不算丑,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她的营养比大部分同龄女性要好。 胡屠户妻子死的早,赚来的钱,主要用来换酒,其余大部分用来养妻子留下的儿子。胡大姐儿在父亲那里,得到的重视不多,也无法保证每顿都吃饱,但是这个时候,大多数人都是吃不饱的,这一点也算不了什么。比起刚一出生就被父母溺死的女婴,胡大姐儿绝对算的上幸运儿。 酒足饭饱之余,偶尔能焕发一点人性的胡屠户,也会把一些下水边角,煮了给女儿来吃。因此她的头发不似同龄女子一般枯黄。与范进年龄相近的她,相貌虽然只能算普通,可是靠着良好地发育,本该对男性有着足够的吸引力。但是其一双红眼睛,却让她成了村里的笑柄,乃至范进私下里也给她起了火眼狻猊的绰号。 不知是感染了什么疾病,或是寄生虫,胡氏的眼睛常年通红,眼边还有些烂,这就有些丑陋了。当然,这算不上什么大问题,对于缺少女性的村庄来说,女人再丑一些,也不至于愁嫁。按照正常发展,她现在应该说了个婆家,等着成亲过门,也不能像现在这样举着大肠去敲一个男性人家的门。 这个问题,还是出在胡屠户身上。看上去仿佛绿林好汉的胡屠户,实际是个极精明的人物,对于女婿的人选,早就定下了严格的标准。总结起来,不外有钱有势四字,可是以胡屠户的结交圈子,符合这个标准的男性并不多。偶尔有一些,也不会属意火眼狻猊,于是胡大姐的亲事也就这样耽搁了下去,到现在也没有着落。 十六岁的女孩没有婆家,在明朝而言,就有些让人焦急,可是胡大姐并不恨嫁,反倒是很呀享受这种自由。当父亲进城做生意,属于她的春天就到了。 范母打开门,胡大姐乖巧得叫了声大婶,随后小跑着进了院子。 “大婶,雨漏的厉害不厉害,要不要我回头上房帮您看看。” “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哪有个女仔上房的道理,把东西给我,进屋里去吧,这房子的事大婶想办法。进仔就在房里,正要去读书呢,你们正好说说话。” 胡大姐对范进的念头,范母自然很清楚。胡家自己没有田地,胡大姐儿于农事上,却是把好手。这身耕作的本事,就全是在范家的几亩田地里锻炼而来,虽然她的身材看上去很单薄,但是论起田地耕作的本领,一个胡大姐儿差不多可以顶三到五个范进。正因为有她帮衬,范母才能支撑的到现在还不至于卖田交税。 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这么帮助一个男性人家,什么意思,大家心里有数,无非是碍于胡屠户骁勇,没人敢议论。比起村子里那些常年劳作,手有老茧,满面黑红的庄稼汉子,范进这个穿直裰的白面书生,在卖相上确实更拿的出手。加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让一个屠户之女青睐,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村子里惦记胡大姐儿的后生,着实是有几个的,可惜在胡屠户那等强悍的人物面前,就纷纷没了火种,不敢打他宝贝女儿主意。胡屠户对于自己女儿与范进的交往,保持着不支持但也不明确反对的态度,范进相信,如果自己是个种田后生,怕也要被胡屠户提着杀猪刀追杀几回。 一个读书人,在眼下算是潜力股,他多半是抱着投资的心态,看待两人的交往,如果自己真的中了功名,这门姻缘胡屠户就乐见其成。反之,也随时可以反悔。再说提刀追杀读书人,胡屠户也没这胆子。感谢大明对读书人的优待,感谢自己生活在附郭县,感谢两广总督和他伟大的标营就驻节广州。 刨除胡屠户的算盘,胡大姐对于范进的情感,倒是没那么多算计,单纯就是小儿女的爱慕相思。为了这份相思,她付出的代价颇为可观,除去来范家帮着干农活,还把自己嘴里省下来的肉,偷偷带来范家,给这母子两个打牙祭。甚至拿出私房钱,供范进读书进取,在儒林外史中,这个女人能陪着五十四岁的穷童生范进过毫无希望的困苦生活,多半也是靠着这种爱在支撑。 范母对于这个准儿媳,其实并不算满意,至少在眼下而言,她的内心并不愿意胡大姐儿成为自己的儿媳。毕竟范进现在还年轻,如果科举得第,怎么也不会娶这么个屠户之女。 但是从私心上,又舍不得这么个得力帮手与她带来的实惠,慌忙地接过大肠,小声问道:“大姐儿你怎么来这么早,你阿爹已经上集了?你的腿怎么样,听说前段时间害了病,可好了些?能吃肉?” “大婶,没关系的,我的腿冬天时候生疮,等到天气热就会好的,不妨事。我一会先跟您下田,等回来就洗大肠,给您和进哥儿煮了补身。今年年成不好,先是起大风,后又是雨,朝廷又不会减免赋税,真是要人性命。” 范进这时也笑着走出来,朝胡大姐儿道:“胡老爹想必是上集了,不知几时回来,若是他知道我吃了他的肠子,一准要骂人。” “进哥儿……你别和我爹一般见识,他吃醉了酒,除了县太爷和三班六房各位老爹,连皇帝首辅也一样敢骂,不要理他。再说,你上次说的那个什么炒肉片,他按着你说那法子做,下酒极是得味,也不好总骂你的。这挂大肠,是他让我吃的,我爱送谁送谁,他管不到。进哥儿你快看看,这是不是你要的那个……小录?” 胡大姐儿一与范进说话,脸就莫名地红了,低下头去不敢看他,只把布包远远地递过去。等到范进接过布包,取出里面的书籍,她又满是忐忑地,偷眼瞄着范进,生怕自己买错了东西,进哥儿不高兴。 这几本小录,是她借着与父亲一起进城赶集的当口,跑了两家书局才买到。大明朝到了嘉万年间,民间刊印业已经很发达,书籍也很流行。但是要知道,这不是买什么杂书话本,对于一个不识大字的女子来说,买这种科举专用指导书籍,是何等艰难之事。 眼下的书籍并不便宜,这种时文,又尤其昂贵,单是这几本薄薄的小册子,就用去了胡大姐儿全部的私房。如果买错了……那两家书局到底退不退钱啊? 看着范进迅速地翻阅起了书籍,胡大姐儿的心,也随之提到了嗓子眼,见范进的眉头微微皱起,她的脸色就渐渐发白,难道自己真的买错了?自己真的那么没用?不该啊,明明掌柜指天发誓,这就是小录啊…… “进哥儿……我是不是……买错了?” “不……”范进挥手打断了胡氏的话,继续翻阅,胡氏不知什么情形,一时僵在那里。范母终究看不过去,咳嗽一声,道:“大姐儿,你别理他,我看他是看书看的着了魔,你别理他,我们下田去,留他自己在这发疯。” “小录……果然是小录,你没买错什么。”范进这时才开口说话,随即又道:“我只是觉得,这些文章写的很不错,人说我岭南是化外之地文教不昌,但从这小录上看,却非如此。除非这一科的才,夺举人,将来再去夺进士,心里有些踟躇,一时竟忘了招呼大姐儿,实在是对不住。” 范母哼了一声,“男子汉大丈夫,不要说些没骨髓的话。广州一府,不知出了多少进士举人,人称海外衣冠盛世,文章自然不会差。可是你也是不比别人差些什么,只要肯用功,又凭什么考不中,若是考不中,又怎么对的起合村乡亲和大姐儿的心意?” 胡大姐儿也道:“大婶说的对,进哥儿,你是咱们村子里,最会读书的一个。我相信,你一定能考出个样子来,给咱们村子扬名,不让外人再欺负我们。我今天来除了送书送肉,还有件事要说。昨天阿爹吃多了酒,说漏了嘴,大范庄那边,听说又在想坏主意欺负我们小范庄。阿爹说,这是你们范姓内事,外人不该插手,可是我觉得,还是该告诉进哥儿一声。你去社学,可千万仔细些,别吃了大范庄的亏。如果他们欺负你,就告诉我,我去给你报仇!” 正文 第三章 远大志向 “为我报仇,就像以前一样,拿着杀猪刀砍他们么?”胡大姐儿的这句话,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拨动了范进心底里,某根久已不动的弦。一些潜藏的记忆,随着这句话被激活,仿佛黑白电影一般在范进眼前出现。 “书呆子……没用的废人……爱哭鬼” 孩子的世界,与成年人不同,尊敬书生是大人的事,对于十来岁的孩子而言,一个人读的书多,并不代表他值得尊敬,相反谁胳膊粗力气大,谁才是老大。那时的范进,靠着父亲留下的一本三字经,成为村子里认字最多的孩子,被村老决定栽培做合村供养的书生。 这意味着他可以脱离劳动,在别的孩子要帮着家长下田劳作时,他背着书箱前往社学读书写字,还能吃饱肚子。不患寡而患不均,这样的优待条件,为范进吸引了足够的仇恨。孩子们开始有意识的疏远、孤立范进,乃至开始排斥欺负他,也是常有的事。 当时的范进身体素质很一般,在村里虽然辈分不低,但是一群孩子没人跟他讲这个。当面对一群辈分比自己小,但是年龄比自己还大的敌对者时,他实际是没办法的。每当这个时候,他就只能寄希望于女救星的出现。 “不许你们欺负进哥儿!”一声大喝之后,女侠闪亮登场。胡大姐儿的身体素质也不算多出色,如果打架,肯定打不过这么多男孩子。但是她手里拿着其父的杀猪刀不管不顾地冲出来,那不知宰杀了多少牲畜的凶器,足以把所有起哄的孩子,吓得一轰而散。 如同关王转世的胡大姐儿,在驱逐了那些讨厌的孩子之后,会立刻化身为乖巧少女,把刀藏在身后,走到范进面前,询问他是否有被打伤,又信誓旦旦地保证,有她在没人能欺负进哥儿。至于她回家后是否因为偷拿老爹的杀猪刀出来挨打,便是范进都不清楚的事。于范进的世界来说,四书一经就是全部(此时明朝读书人,五经只制一经即可,不需要五经精通),其他的,他都不在意。 这段记忆如同泉涌般出现,或许可以证明,他只是装成自己不在意而已。两个平行世界的人,在女孩拿起杀猪刀,为男孩主持公道的那一刻,产生了交集。 见范进提起少年往事,胡大姐儿的脸微微泛红,低头道:“进哥儿别取笑我了,我没有你那么本事,读过那么多书,知道那么多道理。我只知道,进哥儿是好人,欺负你的一定是坏人,大范庄那些人,虽然也姓范,但却不拿你当亲族看,还总是不想让你念书,恨不得你下田耕种。他们这回要是欺负你呢,你就记得跑,跑回来就没事了。如果他们想要坏你功名,你就来告诉我,看我不跟他们拼命。” 范母见两人说的入港,忽然咳了两声。“大姐儿,庄稼不等人。现在趁着天气好,得赶快抢些口粮回来。进仔,你也该去社学念书了,带上两个窝窝,中午做干粮。等你晚上回来,娘给你煮肠来吃。” “大婶说的对,进哥儿,你好好用功,家里的事,就交给我来做。你只需要做一件事,就是考个功名回来光宗耀祖,给村里和大婶争面子。需要什么东西就对我说,千万不要辛苦自己,我知道进哥儿你一定行,一定能中功名的。” 在走出院门的一刻,趁着范母去锁门,胡大姐儿快步来到范进身边,把不知藏在何处的一块干粮塞到范进手里。见他把干粮收进袖内,胡大姐儿才笑着跟着范母走向田间。边走边回头望向范进的背影,心里暗自想着:进哥儿是不是也像我一样偷偷回头看我来着,一定是这样,一定是…… 一块白面掺了玉米面混烙的饼,虽然不大,但是这多半是胡大姐儿两顿不吃,才省得下的口粮。一块小小的口粮,却让范进觉得分量格外沉重,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否承担的起这份女儿心思,将来又该如何还清今日的恩情? 村子里的路,比院子里还要糟糕。这种乡村是没有官道的,靠人为踩出来的路,此时已经变得泥泞不堪,有不少地方甚至变成烂泥塘,不小心踩进去,得用好大力气才能把腿拔出来。 范进即使用尽力气躲避,鞋子和直裰下摆依旧满是泥巴,自从踏出家门的一刻,不染污垢的想法,注定实现不了。田地间,赤着上身,挥舞农具的男性乡亲见到范进,多半会朝他挥挥手,又或者有人喊一声,“进仔,好好读啊,给村子里争面子。” “进仔,咱们村子就要看你了,好好念书,将来记得照应乡亲。” 这一声声淳朴的问候,于范进听来,却如同一块又一块的巨石压在他的肩头,背后,脚步都有些沉重。自己没有退路……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小范庄没有社学,要想读书,只能去十五里外的大范庄。大小范庄,从源头上,属于一个祖宗,随着人口的繁衍,因为土地丁口以及其他问题,现在是分村别居状态。 大范庄是长房,人口也比小范庄为多,在相处中,也就更为强势一些。同样是读书,范进交的束脩就比大范庄的自己的儒童多些。两个村子的范姓中人,虽然可以论上亲戚,但是彼此关系,却并不怎么亲厚。 因为赋税以及徭役,两下颇有些矛盾,大范庄靠着长房身份加上人多,一直压在小范庄头上。范进这个由小范庄举村摊派粮款供应的读书人,于大范庄而言显然是个危险信号。一旦范进真的有了功名,小范庄就可以借势翻身做主,大范庄再想像现在一样欺负小宗就不容易。 在宗族利益面前,他们没有理由拒绝范进的读书,可是背后搞些小手段是常有的事。各种阻碍乃至些小伎俩,从范进进学开始,就没停止过,但是真说如何可怕,实际也谈不到。 像胡大姐儿这种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可能会把针鼻大的事,看的比天大,加上胡屠户酒后吹牛,就更可能把事情说的走了样。对于胡大姐儿的提醒,范进实际没往心里去,背着书箱走在路上时,脑子里便只剩那些时文上的文字。 在大明正直版图上,两广云贵属于烟瘴之地,是犯重罪者充军发配的首选。这种蛮荒之地的文教水平,不能和腹里地区相比。 但是这些被朝廷强制遣送到岭南吃荔枝的政斗败犬,在仕途没有希望之后,把精力转移到教育上,在岭南设办学校,传播文化。靠着自宋至明若干代败犬的努力,到了现在,广州及周边乡村文教其实并不算太差。 靠近省城,百姓日子相对好过一些,有余钱供家中子弟读书改变命运,这也给了读书人诞生的土壤。广州十府整体的科举水平或许不能和东南相比,但是就广州一府而言,却不乏有能文士。那几本小录上选录的时文水平在范进看来并不算差,如果跟他们同场竞争,范进也不敢说有十足把握。 范进继承了本体的全部记忆,包括其在八股文上的造诣,也都继承下来。但是大范庄社学的塾师自己也只是个童生,于学问上的水平算不得出色,范进不管怎么用功,也是很难获取大成就。 原著里,范进五十四岁才能考上秀才随后中举,还是靠遇到一个同病相怜的倒霉鬼周进督学才有机会,显然这一世如果不想点办法,他也别想提前发达。 如果非要等到五十四岁去找贵人周进……,那就意味着现在的家要卖掉,高堂和胡大姐儿要跟着自己受几十年的罪,乃至发迹之后,母亲也因兴奋过度随之去世。这样的事,绝对不能发生! 不管怎么样,自己都必须在这一科考出个名堂,这个秀才自己做定了。 “望省城,路几程,多少长亭和短亭。山又高,水又深,无钱寸步也难行。我手上全无有缚鸡力,腹中只有八股文。倘若是流落在异乡无人问,岂不要死在了沟壑做孤魂?罢罢罢,且耐忍,待等今科登龙门。” 山野之间,四下无人,只有范进的唱腔在山林间回荡,若干年后,范进回忆起此时的情景,于自己所读过的文章内容已经记不清。悬梁刺股,凿壁偷光所学道德文章,圣贤文字,在脑海里只组成了一句话:一定要考取功名,离开这个村子,一定要做人上人。 正文 第四章 坍塌的祠堂 大明洪武年间规定每五十家就要立一社学,以便良家子弟求学,社学都是官办,教材免费,教师由县令选任,开支都是公费。学生所要付出的,只是第一次拜师时的贽礼。这一制度在仁宣之治期间达到顶点,但是自嘉靖朝始,私学大兴官学衰落,如今的大明社学发展,已是私远胜于公,学生也要真金白银的付钱。 大范庄的社学正是一所私学,与大明大多数社学一样,社学临宗祠而建。由于财力有限,请不起有名的坐馆,只能由一位过了县试、府试却始终未能通过道试的老童生担任塾师,大小范庄总计六名学子在此读书。当然,教师如此,弟子成色不问可知,也都是未青一矜的平头百姓,最多也只是通过了县试而已。 这六个人不出意外的全都姓范,其中出自小范庄的只有范进一个。作为异类,平日受的白眼和排挤,不问可知,好在范进不管穿越前后,都不曾把这种事放在心里。在穿越前,范进的眼里只有四书一经,穿越后,只有真金白银,同宗兄弟如何,他压根就不在意。 虽然不从事劳动,但是按着后世科学的方法锻炼身体,加上武术操练,眼下范进的身体远比普通农夫更好,在社学里更是武力最为强横的一个。几个同学都吃他揍过一顿之后,两下便自和睦相处,兄友弟恭。 因为路不好走,范进到学校的时间,早已经迟到,按规定该挨戒尺,可他平素就不怎么招老师待见,挨骂挨戒尺的次数不少,已经不当一回事。他看不起这个童生老师,一如看不起儒林世界里未来的自己。 一个五十几岁的童生,安心教私塾不再科举,人生也就没了前途。于学业而言,这穷乡僻壤的社学也没什么意义,塾师自己的文墨就只能算二流,又不像那些书香门第掌握四书五经精义,跟他学也学不出什么本事。最大的作用,也就是在县试的时候押题。 大范庄的社学成立已经有六七年,虽然连个通过府试的都没有,一起读书的人里,倒是有两个过了县试的。可见,这个塾师在县试押题上,还是有点道行。这也是他能在大范庄一直坐馆的原因,否则膏火之费,也不是那么好赚。 刚一进入村口,路旁的田间就有人向他这边看,随即有人大喊起来“九叔!是九叔来了!” 随着话声,一个赤了脚的中年汉子从田里拔出腿,费力地向范进跑过来。来人只穿着短衫,下面的裤腿掀到膝头,小腿上及赤足满是泥巴,脸色黑红,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看模样是那种典型朴实憨厚的庄稼人。 范进的年龄比之小了许多,但是宗族之中的辈分,不是按岁数算的。一把白胡子的老朽,要喊三岁孩子做爷叔也属寻常,范进恰好在范家辈分甚高,因此对大汉的称呼也坦然接受。 他后退两步,不让对方身上的泥碰到自己衣服,“是志高啊,你找我有事?不能等我散了学再说?” “九叔,不是小侄找您,是族长找您。本来族长是打发小侄跑一到小范庄去请九叔,可是小侄想着,九叔总要来社学的,也省小侄点气力不是?您看看,今年的年成眼看要糟,地里实在是离不开人。” 范进深知,眼前这个名叫范志高的庄稼汉,是大范庄有名的多智之士,靠着他那憨厚模样可是没少坑人,谁要是信了他是老实人,最后一定是自己倒霉。对方虽然满脸带笑,但范进的警惕心理并未因此而有所放松,他点头道:“出了什么事,族长要找我?事情很急么,不能等散学再说?” “族长他老人家请您商议什么事,小侄哪里敢问?不过社学九叔就不必急着去了,这遭瘟的雨一下,社学都塌了,怕是一时间难以复学,您正好可以休息休息,让那些圣贤滚一边去。圣贤哪里大的过族长?他老人家就在祠堂那边等,您还是赶快着过去,别让老人家等的太久。” 大明如今是典型的二元制社会,于城市里,衙门有绝对权威,到了乡下,则是宗族掌握一切。族长在本族里的威风,甚至超过父母官,尤其是在祠堂里,更可比土皇帝,听到祠堂召见,范进就觉得事情不会太简单。 大范庄的族长范长旺是范进父亲一辈的人,论起来,范进要喊他一声大伯,彼此的关系,却谈不上亲厚。长房与他房,大村与小村,因为利益分配而产生的矛盾,导致彼此貌合神离。听到族长的召见,范进不禁想起胡大姐儿的提醒,大范庄难道真对自己有什么恶意? 等来到祠堂,才知道为什么今天上不了课,曾经社学的所在,现在已是一片废墟,祠堂也垮塌了一半有余。对于迷信天人感应的明朝土著人来说,这显然不是什么吉兆,是以当范进来到时,正看到族长范长旺带着一干族人,给放在一块青石上的祖宗牌位磕头请罪。 “进仔,你来了啊,也先来给祖宗磕头。大小范庄现在分成两个村子,可是一个祖宗,我们是同根之木,同源之水。大家日子可以过的下去,全靠祖宗保佑。现在祠堂成了这副样子,证明是我们这些子孙后辈不肖,让祖宗生气了。如果祖先不保佑我们,咱们的田里再也长不出庄稼,家宅也不得安宁。先磕头,给祖宗赔罪,有话再说。” 范进骨子里并不信这套东西,但是入乡随俗,便也只好撩起衣服下摆跪在泥泞之中,朝着这些书写着范家列祖列宗名讳的木牌磕过头去,心里却在嘀咕着:这些木牌要真是有什么灵性,怕是第一个不放过我这个冒牌范家人。所以他们最好安心当木偶,不要多管闲事。 泥水浸湿了衣服,连脸上都沾了泥,等起身时,范进用袖子擦去头上的泥泞,心内想到:这回算是彻底脏了。 范长旺在前,范进于后,两人在祠堂的废墟中穿行。在当下这个注重祖宗的时代,对乡下人而言,祠堂是第一等大事,祖宗比自己的生活更为重要。范进已经想到,范长旺接下来,要谈的是什么问题。 “进仔,你也看见了,祠堂成了这副样子,不重修是不行的。祖宗是咱们两村共同的祖宗,进孝之事一视同仁,不拘大小。出工出力,都该是两村平摊,祖宗在天之灵,荫庇子孙时,也会公平对待。你是个读书人,应该懂得这个道理吧。” “大伯,道理的事我们先不谈,但是小侄不明白,这件事难道不该是和我们小范庄的村长去谈,与小侄谈……小侄怕是也难做主。” 范长旺并没有回头,“你不用先把肩膀卸的这么干净,自从两年前开始,你们小范庄的事,明面上是长友兄弟说了算,背地里却是你范进拿主意,这事你当别人不知道么?两村过去支差完税,都是按村摊派,按人丁口数田亩数字分派的主意,难道不是你出的?这件事我对长友说了,他肯定也是要问你,我就不如直接从你这先问问,你对修祠堂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当着老朽的面说个明白,话说在明处,总比说在背后好。” 大范庄的人丁田亩都远比小范庄为多,经济条件自然也比小范庄好。可是在支差力役等问题上,向来是按村为单位,平均分派,不考虑具体的人数及经济实力,这在范进看来,当然是极大的不公。关键是,村里多出一分,给自己的学费就少一分,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也得争到底。 自他魂穿之后,就一直在小范庄村长那里提建议,改变以往的摊派方式。没想到,村长居然把自己给出卖了。想来这两年,自己在族长这总是挨白眼,多半也与这事脱不了干系。 既然事情已经挑明,否认也没有意义,他只好点头道:“大伯说的是,小侄年纪轻,思虑不周之处,您做长辈的还得多担待着些才是。至于说修祠堂,小侄自然没有什么异议,出人出工出钱,都是子孙后辈应尽之责,但是小侄只有个疑问,这祠堂重修,到底修在哪?是继续修在大范庄,还是小范庄?” 范长旺站住身子,取出腰间的烟袋,不紧不慢地装烟,范进不等招呼已经走上前去,取了火石为范长旺点烟。 白色的烟从范长旺嘴里吐出来,连吸了几口,才不紧不慢道:“进仔,你这么问,是想要重定社火?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们村子的意思?” 正文 第五章 重定社火 一座祠堂影响的并不只是个祭祖地点,祠堂所在的村落,实际是拥有很大相关利益的。包括社学、社仓等公益项目,以及因此而产生的祭田、社田、学田。 这些田地由于是全村公益开支,所以在缴纳粮税时,肯定是要刨除在外,不用考虑进去。但是朝廷的赋税,不会把社田学田豁免掉,这部分开支,还得所有人共同承担。由于都是范氏宗族中人,田选在大范庄,小范庄也要承担租税。祠堂的位置,既有着经济利益,也代表着一个社的中心所在。 范长旺这个问题,如同一位武林高手刺出一记花枪,内藏无数变化,万千后招,一个回答不当,便会遭到一记凌厉的杀招攻击。范进心内暗笑:乡村老朽,也想与读书人斗智?他微笑道: “大伯,这不是小侄的意思,更不是我们村子的意思,而是祖宗的意思。修一座祠堂耗费人工物力不小,不可草率行事,在行动之前,一定要想明白,祠堂是怎么塌的。您看,之前台风过境祠堂都可以挺住,区区三天的雨,祠堂就塌了,这合理么?依小侄看来,这分明是祖宗示警于子孙,他们不想继续住在这里,想要换个地方承袭香火,保佑子孙。可惜没办法对子孙说明,就只能作出警告。人说顺者为孝,我们既然要做孝子贤孙,就得听祖宗的话,祖宗想搬家,咱就得顺着祖宗的心意。否则的话,这祠堂怕是不容易修好。即使把祖宗强留下来,也再难得到庇佑。当然,小侄岁数小,见识短浅,若是有话说的不到,大伯还请多多见谅。” 烟雾缭绕间,范长旺一双老眼直视范进。他的年纪已经过了六十,在大明朝,这绝对算是长寿那一类的老人,尤其是广东这种闹海盗倭寇的地方,男性的平均寿命更低。范长旺算是经过风浪,见过大场面的主,双目之内精气十足,两眼紧瞪着范进,一字一句道: “那你的意思,是要把祠堂修在小范庄了?” “不,小侄的意思,是让祖宗说了算。” 范长旺被他气的一时语塞,如果自己略有松懈,怕是不敬祖宗的言语,就会顺着嘴说出来,连带方才带着乡亲参拜灵牌的举动也就成了笑话。他不怒反笑,刻板的老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笑容。 “进仔,你说说看,祠堂修在小范庄,对我范姓子孙又有什么好处?” “大伯,小侄说过了,从没说过祠堂一定要修在小范庄,而是说交给祖宗做决定。不管是抽签还是扶鸾都可以,万事先问祖宗,再做定夺。祖宗欢喜,我们做子孙的,就都有好处了。比如一向骑在我们头上的洪总甲,说不定就不能再欺负咱们,那才是我们范姓之人真正翻身的一天。” 总甲为里长别称,大小范庄皆属于金沙乡管理范围之内,金沙乡的里长洪承恩,也是这一乡的粮长。洪武年时,粮长授锦衣职,几可颉颃知县。到了现在虽然早已经没了国初威风,但于整个乡而言,依旧是皇帝一般的存在。 范长旺在自己村子里虽然可以呼风唤雨,但如果在洪承恩面前,也只能低眉顺眼,做个应声虫。 洪家人丁兴旺,族里后生几百人,打起群架来,范家肯定不是对手。洪家子弟里有一个秀才,在南海县衙里,还有个子侄做刑房管年,外带几个帮役。这样的宗族,在乡间几乎等于无敌。 大小范庄为对抗洪家,采取的手段就是两条腿走路,一面选人赶海贸易,到海外博富贵,另一方面设立社学,希望从中培养出几个读书种子,好与洪家对抗。可是就在范进穿越的那年,赶海的船出了事,连船带货点滴无存,非但没能发财,反倒大大折了本。 赶海失败,读书人又培养不出来,范姓在洪姓面前,就根本抬不起头。朝廷差役由县派到乡,由粮长进行分配,洪承恩下辖十八村,按照正常的分派方式应是按村轮转,可是洪承恩去非要按社轮转,摆明就是欺负其他几族孱弱。 于金沙乡五族十八村而言,大多数乡民提到洪承恩,都是感恩戴德,每天祈祷着老粮长早升仙界。 大范庄被盘剥的也很苦,即使范长旺以同样的手段,把一部分损失转嫁到小范庄头上,自身的损失也不在少数。大范庄社学存在的目的,就是培养几个秀才出来,跟洪家平起平坐,不受欺凌。 听到范进的说辞,他先是一愣,后又摇摇头,“进仔,你这好大的口气,我们只求祖宗保佑风调雨顺,地里多打些粮食,让乡亲们少挨饿就心满意足。咱们范家人不比洪家人多,很多事自己心里想想是可以的,说出来,不但给自己找麻烦,也给乡亲们带来灾祸,这便大不应该。读书人应该少些火气,戒急用忍……” “我们已经忍了很久了。洪家做了百多年粮长,我们范家忍了百多年,也到了该不忍的时候。其实洪总甲所倚仗的,无非二三吏役,一生员而已。我们范家,只要出一个有生员身份者,即可与之分庭抗礼,若是可出一举人,区区一总甲,又何足道?” “举人?你说是你自己?” 范进点头道:“舍我其谁!大伯,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祠堂修在哪里,其实都是小事情。如果我中了举人,难道大小范庄的田土,还能不寄在我名下?到时候大家一口锅里吃饭,还分什么你的我的?到了那时候,自己人照顾自己人,租子都不用交,不是比现在的日子强的多。所以,我们范家应该齐心协力,共抗外侮,而不是把心思用在自家人头上。与其把目光放在从亲族的碗里争米,不如想办法,从别人的碗里,夺一些米来到自己口袋,大伯以为如何?” 范长旺不动声色,沉默了良久,才悠然道: “进仔,以前你这个人总是话少,性子也是忠厚有余,机变不足。当然,做个庄稼人,忠厚是好事。但是做个书生,光是忠厚,却做不成大事。我不同意你念书,不是对你们小范庄或是你有什么看法,而是觉得即使你考取功名,也很难帮上我们村子。眼下你这番话,如果是个普通后生,我肯定要赏他几记耳光,但是你终究是个读书人,我就要仔细考量一二。祠堂的事,先行缓议等我想个周全,再做定夺。” 正文 第六章 兄友弟恭 虽然范长旺没同意把祠堂修在小范庄,但至少收回了两村以村为单位平摊工费,共修祠堂的主张,于范进而言,便可以算做是个胜利。 其实他一开始,也没想过真能把祠堂修在小范庄,这对于大范庄来说基本是无法接受的条件。之所以提出来,无非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在前世,他就不缺乏谈判的经验,否则又怎么靠正府征地成为吃喝不愁的拆二代,在这一世,无非是活学活用。先给出个不可能实现的目标,然后彼此退让,表面上看起来各退一步,实际占便宜的还是自己。 他见范长旺做出让步,自己也不迫人过甚,点头道:“小侄一时信口之言,大伯您别见怪才好,这大主意总归是要大伯拿,小侄不敢多说什么。另外这社学……也得想想办法,毕竟几位族内子弟学业要紧。” “我何尝不知学业要紧?学舍倒了,读书不能耽误,我自己家还有几间空房,我把它们腾出来,给你们做读书之用。就是李先生自己不小心,下雨天出门跌伤了腿,一时间没法来教书,你们就只能自己用功。你方才一句话说的很对,我们范家只要出个有功名的后生,他洪总甲又哪敢来欺负我们?金沙乡五族十八村,张氏一族就因为出过举人,便可以横着走。实际张氏中举人那支早就搬到城里,与乡下亲戚不大往来,饶是如此洪总甲遇到张家的老倌儿,还得过去赔个笑脸。人比人气死人,你们好生念书,一定要给我读出个名堂来!” 范长旺的家其实也谈不到如何阔绰,不过在大范庄而言,便可算的上一等门户,院落比范进自己家那小院为大,房屋也整齐得多。两间厢房,都作为临时的书房,范长旺的老妻还给几个学童烧开水。 房间里几个学童正在摇头晃脑的读书,房门开处,范进带着笑走进来,朝众人逐个看过去,轻咳一声,“后生仔,用心念书,不要辜负父老乡亲的期望。志文,你躲开点,给我让个座位。” 几个人都已经站起来,从喉咙里溜出爷叔的称呼,随即各自争相远离范进,读书的声音都小了不少。外来人的身份,加上过高的辈分,让两方有极深的隔阂,一道看不见的鸿沟横亘于心,彼此虽是同窗却同路人。 由于没有塾师,大家就各自读自己的书,四书集注、五经、又或是三传。一个眼尖的书生,看着范进手里的书,悄悄捅向身边的人,低声嘀咕几句,那人又招呼另一人,不多时,几个书生都停了口,偷眼看向范进手里的书本。 几个人里年纪最小的一个书生,干咳两声,问道:“九爷叔……您手上拿的,可是新出的时文?” 范进点点头,“是啊,马先生精选近三科小录,有什么问题么?” “没……没什么,只是这些时文,听说很贵啊。” 范进的脸一沉,“这叫什么话?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我辈读书人,身家性命,荣华富贵,全都在科场之中,小录为前辈科场得第之精华心血,一如指路明灯,如何能以金银俗物为衡?你们啊,只知道读书是没用的,书读的再好,也是要科场上论英雄,不好好读小录,你们怎么知道考官的口味,又怎么知道该如何破题承题,才能得入宗师法眼?” 几名学子一时哑然,一人忍不住道:“左右不过是有那浑身猪屎味的蠢女人,为你不惜破家而已。大男人花女人的钱,也好意思?志文、志和二位兄长也不曾买过什么小录,不一样过了县试。等到二位兄长中得生员,看你是否还这般傲气。” 范志文、范志和两人,在一干学子中年龄最大,已经接近三十岁,范志文本人就是范长旺长孙,平素在学房,也是最有威严之人。此时见火烧到自己头上,连忙咳了几声, “安心读书,休逞口舌之能,不能因为先生不在,大家就失了管束为所欲为。若是叫先生见到,少不了赏你们一人一顿戒尺。” 范进点头道:“二位贤侄说的对啊,大家安心读书么,科场无老少,八十童生见到二十岁的秀才,也要称一声老前辈。院试之下,皆为蝼蚁,任你千般说辞,万般学问,我只问一句,可得功名否?等得了功名,再论短长也不迟。” 其实对于小录最为在意的正是志文、志和两人。他们确实过了县试,但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几年间屡战屡败,身上背负的压力极大,还不到三十的人,鬓边已经可以看见白发。范志文虽然是族长的长孙,但是要文家里拿钱买时文,却依旧力之不及。 对于时文的重要性,范志文很清楚,当今科场上出头的举子分两类,一类是皓首穷经,苦读文章的苦学派。另一类,就是专门背时文,把所有中试小录背的滚瓜烂熟一旦押题成功,就可轻松中举的取巧派。 后者虽然为人所不耻,腹笥也极有限,但是从结果上讲,都一样的。八股取士没有所谓标准答案,很多时候文章好坏取决于考官的判定。 熟记小录,不但可以赌一把功名,于判断考官的个人爱好,科场得第也大有好处。但是让他们拉下脸去找范进讨要小录,这事一来实在是于尊严大有妨碍,二来就是看范进的态度,似乎也不大可能会给。 范志文咳嗽一声,“九叔,小侄有句话,还望九叔别见怪。我们范家社学,由全族公摊使费,希图培养读书之人,为朝廷出力,也为族里分忧解难。究其本意,还是希望族里能出几个秀才、举人,这样对所有人都有好处。九叔连县试都不曾中,此时读这小录,并无十分用处,不若将其中文章拿出来,由各位乡亲共同参详,不论谁有所得,对我们全村都是好事,不知九叔以为如何?” 范进放下手上的书本,点头道:“志文贤侄,你说的很有道理,我对这个提议也无意见,只不过……”他伸出手道:“这小录是用银子买来的,你们要看可以,得付钱啊。这样吧,大家都是乡亲,你们又是后生晚辈,算你们便宜一点,每篇文章一百文,交了钱的就可以看。” “九叔……你……这些文章又非九叔你所做,怎么可以要钱?”范志文先是一愣,随即脸渐渐涨红。不管是君子耻于言利还是乡亲的关系,他都想不到范进会伸手要钱。大范庄虽然生活条件比小范庄为好,但是这几个脱产学子的家庭生活也未必比范进强到哪去,背后又没有胡大姐儿这种痴心女子支持,哪里拿的出一百文? 范进却理直气壮道: “这小录也不是马先生写的,他选录成册,不一样是要卖钱?公平交易,童叟无欺,至亲好友,赊欠免谈,有银子一切好说,没有银子就好生读自己的书,不要浪费我的时间。看在乡亲份上,奉送你们一句话,读书是手段,不是目的,你们如果把读书当成人生目标,这书就等于白读。不想办法搞银子,你们就算读成了书,又有何用?不管怎么说,我也是你们的长辈,不能白教训你们一通,不给你们一点好处,我就随便摘录一篇小录给你们,算是一人送你们一百文钱,到了外面,不要说我这个九叔不大方,给我看仔细了!” 正文卷 第七章 范家栋梁 当夜,范长旺卧房内。 范妻看着丈夫拿着那篇范进手书小录在手里端详个不停,纳闷地问道:“你这老东西左右不过是认识三五个字,还装起读书人来了?连孙儿都不看的东西,你拿在手里看了半天,还能看出什么花样?这范进的胆子也忒大了一些,在咱的大范庄的地头上,训斥咱们自家后生,志文被他气的面皮发青。我看他眼里根本就没有你这个族长,等到明天非得给他点颜色看看,要不然他非以为咱大范庄没人了,他们小范庄将来怕不骑在我们大范庄的头上!” 范长旺却不理会老妻,直看了良久,才把小录用心的放在桌上。明代此时的社会风俗对字纸格外爱惜,认为胡乱丢弃践踏字纸,会得罪文昌帝君,影响自己的前程。是以不管对范进誊写的小录如何不满,也没人敢真把它撕碎。 范家长孙范志文垂头丧气的站在爷爷对面,他作为范家长孙,又过了县试,平素在家里极是得宠。可是今天爷爷看过小录之后,连骂了他几顿,态度竟是少有的严厉,让已经成家立业的他,很是有些难堪。但家规森严,长辈训斥小辈不管对错,小辈都必须承受,他也没什么话可说。 他并不认为,这种态度与这篇小录有关系,毕竟爷爷不认识字,怎么可能看的懂。只怪自己做的不够好,如果能够中了秀才,那不管做什么,都不会被骂。可是看到爷爷如此爱惜这张纸,他还是有些疑惑,自己一个读书人都看不出什么,爷爷又能看出什么妙处? 范长旺端详着自己的孙子,“范进留下的这篇文章,你肯定是看过了,有什么话想说?” “回大父的话,孙儿没什么话可说。这篇文章确实做的好,怪不得可以中试。孙儿看了之后,受益非浅,到场中下笔时,就多了几分把握。但这文章不管多好,都与九叔无关,他最多只是誊录一遍,于其中精义未必就能领会多少。依孙儿看来,九叔原本还是个敦厚性子,可是近两年性情大变,颇有些急功近利,且牙尖嘴利心术不正。恕孙儿以小犯上,九叔如果不能修心养性,怕是难有什么大成就。” 范长旺的妻子心疼孙子,也帮腔道:“我看孙儿说的对,范进不过是仗着有个杀猪的贱丫头倒贴,就来欺负我们。孙儿别难过,赶明个祖母为你想办法商借几个钱,也买几本这个书,只要这一科你中了功名,这点债又算什么。” 范长旺哼了一声: “还是把这几个钱省下来修祠堂吧。志文,爷爷一直觉得你聪明,读书又用功,是我们村子更是我们家的希望,现在看来,却是我看错了。你看了半天,就只看出来这个?范进说的没错,咱们大范庄这几个后生,就算读书有成,又有什么用处?读书是手段,却不是目的,可惜我们大范庄花费许多银钱供养书生,还不如小范庄的人看的透彻。你当范进这文字,真是写给你们看的?他分明是写给我看的。” “老东西,你又不懂文章,写给你看做什么?” “老太婆,你个妇道人家有什么见识?我虽然不懂文章优劣,但是却等字迹好歹,你且看看,这一笔干净漂亮的字,志文他们谁写的出?老夫虽然没考过科举,但是好歹也做了这么多年甲首,考场规矩略有所闻。考秀才不光看文章,也要看墨卷功夫,志文,你的年纪比范进大了将近一倍,可是论起笔头来,怕是反倒要比他来的逊色。论起心机来,那就差了一天一地,等你到了爷爷这个岁数,能斗的过范进?” 范志文脸上一红,他于书法上很下了些苦功,但是与范进这一笔小楷相比,实在差了一天一地。半是羞愧半是不甘,范志文涨红了脸,头慢慢低下去,房间里没人说话,门外阵阵哭声,就顺着风飘了进来。 范长旺的烟袋指向窗外,“我们不提做文章,再提做人。小七嫂今晚上又犯了疯病,来咱们门上哭闹,你可能把这个妇人打发了?” 范志文面上一红,“大父,孙儿无能……七奶奶是个妇人,孙儿一个男子……” 范妻也道:“咱们孙儿是个念书人,怎么对付的了一个疯婆子。那泼妇是出名的难缠,为了她死鬼男人留下的十亩田产,还闹到过县里。官司输了,就来门上要死要活,依我看,让大媳妇出去把她打走就是,孙儿出面不是坏了读书人的体面?” 范长旺摇摇头,“妇人之见。我供志文读书所为何事?还不是为了家里有个读书人,好支撑着门户,不受外人欺负。为咱家多置办些产业,让大家过上好日子?就他这个窝囊样子,就算中了秀才,能让咱家多收几处田地?中了举人,就能让咱家的银子多过皇帝?今天若是范进在,这小七嫂他就能打发!” 他看看无地自容的孙子,挥手道,“你下去好生温书,那什么小录,我想办法,凑银子为你买一份。这一科你用心考,若是祖宗庇佑考取功名,爷爷砸锅卖铁也供你进学。要还是考不中……就去寻个馆教书,已经成家立业的人,也不能一辈子读书,该是做点正事了。” 范志文对于小七奶奶也颇为熟悉,仔细听来,她今天的哭声比往日更惨,忍不住指向窗外,“大父,那边要不要孙儿去……” “你去能做什么?随她去吧,我好歹也是本村族长,她一个没儿子的寡妇,还能翻起什么风浪来?任她怎么闹,我不怕她。” 乌云遮住月亮,天地间一片漆黑,不见半点光亮。冰冷的雨水,透过茅草缝隙,落到木盆之中丁冬做响,范进抱膝靠在墙边,将就着入眠。心内不由暗自揣测,当日铁马冰河入梦的陆放翁,是不是也是被雨水搅的无法入眠,于是有千军万马大杀四方之想? 晚上由于有猪大肠下饭,范进难得的吃了个饱,范母和胡大姐儿都只吃稀饭不肯与他抢大肠吃。两人加起来没有他一个人吃的多,却都笑的格外甜。就算为了自己的母亲能够敞开吃肉,自己也得要想办法了。 今天在学房说的话,以及留下的墨卷,就是自己下的药引,如果范长旺不是太蠢,应该能明白自己的意思。范家庄想培养读书人,自己则是最合适的人选。范长旺当然会对自己孙子有偏爱,可只要他脑子没彻底坏掉,就该知道在范志文和自己之间,谁才真正能维护宗族利益,不受外人欺负。 他要是想明白了,明天就让他先把自己家的房子修了……,祖宗祠堂的事,又哪比的上自己重要。他要是想不明白……那将来就别怪自己对他不关照。 梦里的范进重又回到了前世自己熟悉的舞台上,唱的正是那出范进中举,随着演出进行,台下阵阵掌声响起,他唱的就更为起劲:“目不识丁庄稼汉,敢说老爷是疯癫……” 正文卷 第八章 人命关天 雨来的快,去的也快,大约到了黎明时分,便收住了势头。直到听不到雨打木盆之声,范进才算真正安稳的入眠。但是没睡多长时间,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把他从美梦里叫醒的,正是自己的母亲,而在母亲身后,则是个四十几岁满面惶急的男子,范进一见之下立即认出来人身份,随即又很有些奇怪。“堂兄,你怎么从大范庄跑来了?如果是为祠堂的事,也未免太急了些吧?” 来人正是范家族长范长旺的长子范达,亦是未来大范庄甲首不二人选。他为人远没有其父精明,沉稳也不够,或许是因为赶路,或许是因为焦急,头上已经满是豆大汗珠,一边用胳膊猛擦,一边道: “兄弟,祸事了!我就知道,祠堂不会无缘无故塌掉,果然,这不眼看祸事就要临头。咱们摊上人命官司了,这闹不好,是要倾家荡产的!” 范进听到人命二字,神色一振,忙道:“堂兄且坐下,待小弟把这水倒了,我们再说话。” “这水我来倒,不劳兄弟动了。你这房子……别担心,只要这场祸事过去,两天之内,我包你这房子重新翻盖,不用你出一文的工料钱。” 范进等到范达再次回来,才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我这刚刚睡醒,也听的不甚真切,怎么又闹了什么人命?村子里有谁酒后撕打,打出人命来了?” “若是那样,我倒也不这般急,实在是祸从天降。小七婶,她……她竟然吊死在我家门首了。” 大小范庄离的近,小七嫂的事,范进也不陌生。她是个逃荒来大范庄的女人,被大范庄的老光棍范长根收容,后来就成了他的老婆。范长根当时年纪已经不小,乐极生悲,两人做了夫妻,却还不等生出子女,小七嫂就成了寡妇。 范长根名下,原本有十亩田地,靠着这些田产,小七嫂勉强可以维持生活。可是范长根死后不久,范长旺就召开族老议事,以范长根无后,小七嫂年少不能久守,将来改嫁不能带走范家族产的名义,对范长根的田产做出处置。将这十亩上好水田硬是定成族田,归全族人享有。 这种祸害一个人,造福全宗族的事,自然不会有人反对,于是在小七嫂哭闹反对的前提下,全族表决通过,将小七嫂的田产归为公有。小七嫂本人因为不是范姓之人,只能享有每月一点微薄的供养口粮,自己还需要参加劳动。 在宗族社会,这种吃绝户的事屡见不鲜,小七嫂娘家又没人,当然争不过。到县里告了官,官府却连动问都懒得问,只是发回乡里去断,最后也没断出什么名堂。为这事,小七嫂经常去找族长范长旺闹,还挨了几次打,据说人也变的疯疯癫癫,总说洪总甲占了她的便宜却不肯为她出头,是个禽兽之类的话。总之,这种疯妇污蔑总甲的话,是不可信的,没人会去听。 官府不给做主,宗族里大家也都争着说她不对,对于一个外乡女子来说,除了闹也就没了什么办法。范长旺亦是个忠厚性子,每次小七嫂来闹,都只让家里的女人出去打,从不放狗咬人。小七嫂闹了几次,人们早就习以为常,没想到,这回闹到出人命,这便是了不起的大事。 大明虽然有吏不下乡之说,但这只是指通常情况,一旦赋税力役不能按时征发,或是出了什么大案,吏员依旧会领牌票下乡。这些人如狼似虎,所到之处向来是抓鸡牵猪,细粮寡妇皆难幸免。人祸堪比之台风洪水等天灾,于乡间便是不堪负荷的重担。何况人命案向来是三班六房发财的机会,若是支应不好,怕不是倾家荡产就在眼前。范家没有读书人与县里交涉,范达此来,就是来讨个救兵。 “你是知道的,我这人没用,见到官差连话都说不出,你让我怎么敢回话。兄弟,你虽然没有功名,但却是读书人,脑子灵活能说会道,阿爹说要想跟那些官差办交涉,最后就只能靠你。兄弟,这个忙你是一定要帮的,洪总甲最近正寻我们的短处,希望好好勒掯咱们范氏宗族,这次若是没个得力的人帮办,咱们是要吃大苦头的。” 范进却不紧不慢,没有丝毫焦急。“堂兄,你说的事,我明白,可是你也知道,我是个白身,老爷面前回话多有不便。再说洪总甲那等凶人,又不曾来犯我,我若是去撩他,必被他记恨上,小弟怕是招惹不起啊。再说,平素大范庄的乡亲对我也颇有微词,谁家丢只鸡少条狗,也没少来问我。若是这事我出头,却不合你们心意,最后又赖在我头上,那岂不是自讨苦吃?依我看,志文贤侄学问最好,人品又端正,且过了县试,与太爷有个师生之谊,由他出面应酬官差就可,又何必舍近求远。” “兄弟,现在是救命要紧,咱们平素纵然有些嫌隙,总归是姓一个范,你不能见死不救。你侄儿是什么脾性,你还不清楚?三棍子下去。也未必能叫一声,遇到官差怕是比我还没用,要想救命,就只有你了。且看在咱们一笔写不出两个范字面上,千万不要见死不救,事情不管最后什么结局,也保证没人怪贤弟就是。” 范母这时也道:“进仔,你堂哥说的在理,我们姓范的总是要帮姓范的,不能让外人看笑话。你且去看看,能说上话便说一句,说不上也没人能责怪你什么。” “既是娘有命,儿子不敢不听。不过堂兄,昨天又是下了雨,路上委实泥泞难行,小弟这鞋可是刚换的,且等地干之后,再做计较。” 范达二话不说,将身子一矮,“贤弟,事情不等人,你且上哥哥肩上来,哥哥负你到大范庄去。” 范母见范达负着儿子走出房门,向外疾奔,忽然追到门首喊道:“干粮!进仔,你还没带干粮呢。” 不多时,范达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婶母,干粮的事不必急,贤弟就在庄上用饭,再让人送一份吃食到婶母家里,不会让贤弟受委屈的。” 范母微微一笑,转身关上房门,自言自语道:“真是老天开眼,大范庄的那帮人也有今天!若是敢不好好招待我儿,这场人命官司,就叫他倾家荡产,家破人亡。不过事情牵扯到洪总甲,确实不好办,那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狠角色,也不知进仔,能否应付的来。” 正文卷 第九章 范进出马 范林氏的死尸挂在范家门首,在风中来回的飘荡。身上的大红袄裙,只在她出嫁时穿过一次,不想竟是兼具了吉服与丧服的功能。大红绣花鞋上,满是泥泞,证明其在夜里是何等艰难的跋涉,才完成了上吊这个动作。一个人的生命到底有多珍贵,是个难以给出标准答案的问题,在此时此地的大范庄,小七嫂用自己的死给出了一个答案:生命的价值约等于十亩好田。 死人的模样都不会好看,尤其是吊死。生前姣好的面容,现在变得无比狰狞。范家子弟围着死尸议论着,却没人敢往附近凑合,死尸怎么处理,这条人命又该如何了结,最终还是要看族长与总甲间的交涉结果。 洪总甲的烟已经抽了两袋,正不紧不慢地,把第三袋烟装上。他年纪比范长旺小上十几岁,今年还不到五十岁。身材并不算很高,但足够壮,枣红色的面孔上满是油光,一望而知,必是平素饮食充足,无饥寒之馁,正是总督一乡粮税之人应有模样。 范长旺虽然年纪大些且是在自己家的地头上,可是态度上反倒是处于绝对弱势,往日里族长的威风半点也无,不等洪总甲吩咐,就知趣的为其点燃了烟袋,诚惶诚恐地哀恳。 “总甲,大家几十年交情,您也得多多体谅一二才是,这场祸事从天而降,小人真是冤枉的很。您是了解我的,小七嫂上吊,与我家真是没关系。” “冤枉?谁不冤枉?若不是看在咱们几十年交情份上,当初小七嫂那官司,我就断她赢了。那十亩地怎么回事,你自己心里难道没数么?本以为你能妥善善后,把事情了结的干净,哪知道你竟然如此无用,搞出这么场大祸事!你可知道,人命关天!死尸就挂在你家门口,你说跟你没关系,那她怎么不去别人家的门上上吊?县太爷一查这个案子,就要查到那十亩地,连我这个乡老都要受牵累。你也不用太担心,大家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跑不了。咱们这么多年朋友,我肯定是要帮你想办法。这件事说到底,就是一个字:钱。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破出一笔银子,把这条人命给它‘淹’了,总不能让官府真的下乡。好在她没有什么亲族,闹不起风波来,若是事情闹大,到时候怕是想压也压不住。” “总甲,您说的小人也明白,只是这数目……” 洪总甲嘿嘿一笑,“范老头,你这个时候还跟我讲斤头,不嫌太混帐了些么?天大的官司,地大的银子,这是没办法的事。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也是这个价钱。你若是手头银子不够,我可以借给你,利息么……按规矩算就是。还有,这次的差役上,你也可以想点办法,总归你下面不还是有个小范庄么?大家摊一摊,总会过的去。其实啊,你不如听我的,把你那孙女许了给我孙子,咱们两边做个亲家,拿聘礼钱再折一部分。” “爹,我和我兄弟来了!”房门忽然被推开,满头大汉的范达,与刚刚下地的范进一前一后走进房中。范长旺顾不上训斥儿子无理,而是拉过范进道:“进仔,你说的事我们一切好商量,眼前的事,我听你拿个主意。” 洪总甲上下打量了几眼范进,随即又看向范长旺,脸上依旧带着笑容。“长旺,这位是?” “在下范进,小范庄百姓,现于范庄社学进学读书。族长是我的大伯。” 洪总甲再次看看范进头上,见他戴的是瓦楞帽而非四方平定巾,确定他没有功名,神色也就越发倨傲。 “哦,念书人啊,不错。多念书有好处,万一祖坟冒烟,老天赏个秀才下来,我这总甲脸上,也有光彩。不过眼下我们说的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不是念书人的事,你且退在一旁,等我们谈完了,再谈你们的小事。” “总甲,学生来就是要谈这件人命大事,总甲身为里长,总管一乡粮赋力役,也负担刑名之责。现下治下发生人命,总甲不去报官,反在这里闲坐,朝廷法度上,怕是有些关碍。” “怎么,你的意思是,要我报官?长旺,这是他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若是你也要我报官,那这件事,我就不管了。” 范长旺看看范进,复看看洪总甲,汗如雨下,一时之间竟是无从计较。过了良久,才猛一咬牙,“总甲老爷,咱们大范庄是小地方,出点事情,怎么也是压不住,若是此案不经官,将来迟早是个心病,我看,还是告官吧!” 洪总甲看看范长旺,又看看范进,嘿嘿一笑,烟袋在桌上轻轻敲了几下。“好……这可是你们说的,报官,我这就去报官。到时候再想求我,我可是管不了。范长旺,我看你大范庄的好日子,也是过到头了,我倒要看看,等衙门里来了人,你该怎么应酬。” 他霍然起身,推门而出,范达送了几步,却不及洪总甲腿快,眼看他已经出了大门,便自回来。房间里,范长旺却已经瘫在椅子上站不起来,方才的决断,已经用去了老人全部的力气与胆量,此时连动一动都很艰难。 范进道:“大伯,真难得你这么信我,如果你方才说一句不报官,接下来,洪总甲就要对付小侄了。” “我不是信你,而是他的胃口太大,这次一口就要吃掉我半份家当,还要我的宝贝孙女,去嫁他那个混帐孙子,我范长旺就算再怎么没用,也不会把孙女往虎口里扔。这官司我陪他打了,大不了用我的老命抵偿小七嫂一条性命!” 范进道:“若是需要抵命,就不需要找我了。小侄总要想办法,把这案子给盖住。” 范长旺看了范进几眼:“进仔,你要什么条件,先开个盘口听听。” “大伯,这话说的远了。咱们一笔写不出两个范,自然姓范的帮姓范的,哪能要什么盘口。我们还是先把事情处理掉,再做计较。” 范达道:“要不我们把死尸给扔了,来个无尸可验,看他怎么告。” “好啊,既然大哥想到这个主意,还不赶紧去做?” 范达本来只是随口一说,却没想到得到范进的首肯,转身就向着门外冲出去,时间不长就见他气喘吁吁的回来道:“死尸我解下来了。那几个姓洪的还在远处看着,哼,他们一共才来了几个人,我看谁敢拦?敢拦,就揍他们个小舅子!”。 范进笑道:“他们如果来的人多,这官司不打就输了一半。洪家的人大张旗鼓到范家来干什么?难道未卜先知,就知道这里要出人命,特意来戒备着?” 范长旺一直没说话,闭目思考着问题,这时忽然惊道:“等等,这小七嫂上吊的事怕不简单,背后说不定是洪老狗在作怪,否则怎么天一亮人就进了村,还带了子侄来?死尸不离寸地,是官府规矩,擅自移尸,这不是犯了王法?” 范达目瞪口呆地看看父亲,又去看范进,范进两手一摊道:“是啊,小七嫂刚死,洪总甲就来,多半这一事里,少不了他的手脚。现在大哥又动了尸体,这到了官司的时候,到底是自尽还是故杀,那可就说不清了。” 范达又气又急,如果不是眼下无人可用,多半已经把拳头挥过去。人在房间里来回转着,不知道该如何脱身。范长旺却很是沉稳,只看着范进。“进仔,你虽然年纪小,但不会做半吊子的事,你大哥是个糊涂虫,我也是个老朽。这件事只要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做主,祠堂就修在小范庄,连范庄的社学,也挪到小范庄去,学头也由你来做。现在你就说吧,你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 范进道:“大伯年高有德,想必是言而有信之人,那小侄自也义不容辞。大堂兄,你现在别愣着,快去把小七婶死尸脚上的泥擦个干净,切记不可留半点泥垢,如果她穿着有鞋,就把鞋脱了烧掉,不留半点痕迹。处理之后,再把死尸挂回去,县里来人,怎么能看不到死尸?” 正文卷 第十章 刁民 “挂……挂回去?那让我刚才摘他干什么?” 听到又挂尸,范达一脸懵懂,不知是什么道理,倒是范长旺道:“按你兄弟的吩咐做,洪家子弟既不敢拦着你摘尸,就不敢拦着我们挂尸。再跟族里人把话传下去,这是洪家那边故意要来害我们范家,凡是姓范的,都要把嘴给我管严了,谁若是吃里扒外,就别想再进祠堂一步。” 范长旺对上洪总甲固然弱势,但是能做到吃绝户产逼死人命的地步,对于本族的控制力,却是毋庸置疑。洪家几个子侄只能负责看管现场,如果范家埋尸抛尸,他们能指出地点就是极限。要说阻挠范家挂死尸,那多半是办不到。 范长旺的院子已经乱成一锅粥,不时的有人进进出出,有人烧水,有人为差役准备茶饭。范进摇着折扇,如同戏台上的诸葛武侯统筹调度,吩咐着该如何准备,以及如何应付上差。洪家那两个看守死尸的族人,也被范进叫到眼前说着什么。 随着他的言语,两个洪家人脸上神情几变,先是迷惘后是怀疑最后是恐惧,接下来便是不住地点头。到最后范进送两人出去时,三人满面笑容,一望可知,达成了某种共识。 这个时代的大多数农人对于读书人,都有一种既崇拜且畏惧的情绪,即使那些剪径强人,一旦成了规模,也希望有个读书人担任军师出谋划策。范进的书生身份加上范长旺的支持,让这些范家子弟对范进的吩咐言听计从,全都按着他的吩咐执行并不稀奇,但是能把洪家人震住,就得说他的话术确实了得。 范志文远远的看着范进,并不敢靠近他。论年纪,他比范进大十余岁,又考过县试算是有见识的那一类人。可是当人命发生时,他只感到惊慌失措,接下来便是深深自责。爷爷逼死七奶奶,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要用这份产业供自己读书进学。 可以说,七奶奶有半条人命,是丢在自己手上的。一想到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因自己而消逝,身体在自家门上飘来飘去的模样,范志文的腿就忍不住打颤。只要一闭上眼睛,那大红袄裙的尸体就在眼前飘来飘去,似乎是在喊着还命,又似乎是在喊着还地。每一念及此,就让他五内如焚,汗如雨下。 他无法理解,为什么范进可以泰然无事的在那里调度安排,谋划着如何让这条冤魂冤沉海底。 大家都是读圣贤书的,圣人要求弟子做好人,做君子,包庇人命,武断乡曲的勾当,显然与圣人教导相违背,这从道理上说当然是错的。可是他的行为又正是是在帮助自己的家族,自己的父祖,自己和他,圣人和家族,到底谁错了? “洪家有人在刑房任经承,于衙门里有人,如果这一切是他们搞的鬼,我只怕衙役来的时候,不好对付。还有啊,他家有个秀才的……” 范长旺回过神来,却又想起另一件要命的事。平素里来催粮催款的吏,都已经可以让自己疲于应付,这次犯了人命大案,来的衙役又该怎么打点。 范进摇头道:“大伯别慌,越是人命案,我们反倒越安定。若是在别处,或许来的是典史加上刑房的人,可是在南海县,人命案必然是县令亲临。别忘了,三生做恶,县城附廓。南海县不能不来,也不敢不来。那些衙役随着县令同来,一如小鬼伴着阎王,哪还敢自己乱跑乱动,茶饭该预备还是要预备,但是打点常例能免则免,否则反倒落了他口实。宁堵城门,不堵海眼,留着银子供阎王,也好过供小鬼。至于洪家那个秀才,我记得是在社学做附生,就算是他想来,也未必能分的开身,不用担心。” 南海县作为广州附郭县,县衙位置在广州城里,距离大范庄有四十五里的距离。受制于科技条件和交通环境,这个距离足以让大多数大范庄百姓一辈子也见不到官。 大明朝吏不下乡制度,很大程度上,也是受客观的条件所影响,官员就算想下乡,也分身乏术。刚下过雨的道路泥泞难行,进一步阻碍了行程,直到天色过午,才有几骑马,向大范庄本来。马上最醒目者,乌纱青袍,边催动坐骑边问担任引马的洪总甲道:“前面可是大范庄了?” “回老父母的话,这里便是大范庄。老父母不辞辛劳,亲临这穷乡僻壤,实在是我们这些老百姓的造化。有您这样的父母官在,我们就不怕没好日子过了。” 南海县令侯守用却没接洪总甲的话,只冷冷哼了一声,让拍马不成的洪总甲,碰了一鼻子灰。 看着自己青色官袍上沾染的黄泥,侯守用心里就忍不住升起阵阵厌烦,这种厌烦究竟是来源于泥泞,还是来源于制造这一切的洪总甲又或者是逼迫他不得不来此亲审的府县同城,却是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大明的知县人称百里侯,本是极逍遥的职位,收收钱粮,断断官司,过一过破家的瘾,做上一任,怎么也能进几千银子。但是当这个县令与知府同城,那就是另一回事,如果不幸遇到一位强势的知府,便是几辈子作孽才有的人间惨剧。 这种不幸,正好落在了侯守用头上。广州知府陶简之为人的强势,在整个广东都颇有名号,人送绰号陶铁头,就连广东巡抚凌云翼的帐也不大买。在大明的官场格局里,知府是个非常特殊的存在。他虽然是巡抚的下僚,但是考绩并不受巡抚控制,升降罢黜由吏部直接负责,巡抚无法干涉。反过来知县的考绩,倒是由知府掌握,这就让知府的权力进一步加大。 巡抚是独官,知府则拥有大批属官下役,两下消长,明朝知府类似于一个小号的布政使。以后世标准看,就是一个拥有副生级身份的府官。当这么个庞然大物存心找知县麻烦时,知县的处境不问可知。 与知县一样,知府手下也有三班六房,靠着陶简之撑腰,知府衙门公人,从知县衙门手里抢案子,侵夺权力的事,屡见不鲜。侯守用已经接连吃过几次哑巴亏,面子里子都受损不小。这次的人命案,如果他只派几个公人来,知府衙门一定会出面接管,事后还会给自己的考评上加个怠惰公务。是以明知道道路难行,侯守用也得走上这么一遭。 这该死的泥……这该死的贱妇,为什么不到番禺县的地盘去死……这该死的范长旺。侯守用咬牙切齿的在心里诅咒着,紧随其后的忤作以及几名衙门公人,也在心里,把大范庄一干人等的祖宗十八代排头问候过去。 乡村里多见牛少见马,一见来了外人且骑着马,就知道来人身价不同。刚刚进村没几步,范长旺已经带领着宗族子弟迎了出来。眼看他们手上既没拿农具也没拿刀枪,不像是要搞暴力对抗的模样,侯守用气势更盛,连马都不下,在马上用手虚点: “你就是范长旺?当日民妇范林氏告你侵夺她亡夫田产一案,案卷犹在衙内。你们族内处分田产,原本与外人无干,但是逼死人命,国法却不能容。你且随我回衙门,把这事分说清楚吧。” 范长旺跪在泥水中,以头触地,语声哽咽道: “老父母明鉴,草民与范林氏虽有嫌隙,但早已握手言和,其名下田产充作族田,也是体恤她女流之身,难以耕作,更无力承担朝廷赋役。我合村百姓,为其分担丁赋,又以口粮周济,保其衣食无忧,实是屈己为人之想。范林氏初时想不开,到县里告了状,到后来想明白利害,早已经具结完案,具结文书现在草民家中。范林氏既以具结,又怎会因此再与草民为难,说草民逼死人命,实在是冤枉,请大老爷明查!” “大老爷明查啊!族长是好人啊,怎么可能逼死人命。小七嫂一向对老族长极是爱戴,口口声声,说老族长是为了她好,又怎么说是族长逼死人。” 已经动员起来的范家宗族同声高呼,仿佛是一只无形的手,把一个已死的孤苦妇人,在世间最后的一点申冤悄悄抹去。侯守用看着这些百姓,眉头微微皱起,暗自给范家庄的人打了一个标签:刁民。 正文卷 第十一章 两足何以无泥 今年四十出头的侯守用,已经做了十多年的方面官,不是初出茅庐的雏,各种阵仗见识了不知多少。范家这种排场看起来似乎是族长深得民心,是为仁厚长者,可在侯守用看来,却明显是刻意为之。 如果事先没有准备,临时不可能动员这么多人,称赞的言语更不会这么整齐。一看而知,这些人之前已经排演过多次。这也不奇怪,毕竟犯事的是范家族长,从报官到现在,往返消耗的时间,足够范家庄进行一番布置来应对自己的到来。 一般而言,勘测现场可以由县丞代劳,但是南海实在太大,其一个县的土地,相当于普通两个县城土地之合还要多些。只靠一个衙门根本没法有效管理,只能把县丞驻在佛山镇,在那里另建一个衙门,于是南海附近的案子,就只能县令来办。这些刁民,就只能自己对付。 与普通人的想法不同,侯守用作为亲民官,并不是很在意这起人命案的真相。距离的障碍,加上亲族间的保护,让调查取证都变的困难重重。自己想要的真相,早不知道被如何歪曲掩盖,又哪里查的出来。自己要做的,就是查出一个足以让上级满意,不至于让那个该死的陶简之找出毛病的结果,就万事大吉。 一般而言,为官之道不罪巨室,也不会跟族长这种地方豪强为敌。正常情况,他走个过场,范家庄给个交代,事情也就过去。但是他今天心情很不好,首先是自己的新官袍居然沾上了泥,其次是自己四十几岁的年纪,居然还要骑马,堂堂进士及第搞成个老卒模样不成体统,最后则是洪总甲太过无用,连这么点小事都搞不定,居然闹到要去报官,让自己离开省城到这乡下穷地方来受罪。 愤怒情绪堆积在一起,侯知县决定给范家人一点颜色看看,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做破家令尹。既然范家庄没有什么武力,他也就可以不用在乎民意如何,对于百姓众口一词的表态,他没有做出回应,在公人搀扶下下了坐骑,带直奔挂尸之地。 范林氏的死尸在风中摆来摆去,与洪承恩初见时,没什么区别。对于这个曾与他有几番缱绻的女人,他的印象很深。在乡下想找这么个周正女人,其实也不是容易事,如果不是事出必要,他也不愿意她死掉。只是她太能惹麻烦,加之为了自己的孙子,她就不得不死。洪承恩是个好爷爷,一直都是。 由于太熟悉,他一见之下,就发现死尸有些不对劲,但是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哪里不对,下意识道:“这死尸……不大对?” 侯守用不耐烦的瞪了他一眼,“不大对?你是说死尸被移动过?传看尸的人来问。” 两名留守的洪家子弟被叫过来,却一起答道:“死尸就在这里,从没动过。” 范进不久之前刚给两人科普了一番看尸不利的后果,包括牵扯到这种案子里的下场,让两人都做出了违反事实的证词。 侯守用点点头,“既然如此,那就证明没什么问题,来人看坐,准备公案。” 县令下乡除了绅士陪同,还应由秀才陪坐。但是洪家的秀才在社学,范家没有秀才,也就没人来当陪客。知道范家庄既没有武力,又没有书生,侯守用的气魄也就更足。 机灵的公人,已经冲进范家,把家里最值钱的太师椅搬出来。又有人大呼小叫的,去寻茶饭点心,倒是侯守用摆手道:“我们来此是审问案情,不是来吃喝,茶饭点心有则有,无有则免。” 话虽如此,当衙役把茶递过来时,他还是坦然接受,喝了半口,又忍不住把茶水吐了出来。这粗劣的茶叶,也是人喝的?恶劣的环境,寒酸的招待,让他的怒火越发高涨。 死尸被从门首放下,侯守用已经不再等着验尸结果,直接阴沉着脸,看着跪在身前的范长旺,以及四周听审百姓。 “范长旺,你身为范家族长,如果平素持身正,能秉公行事,何至于逼死范林氏。若其果真供养无缺,生计无忧,何以夤夜悬梁。这么多家不吊,单吊在你的门首,这件事里,你脱不了干系!你不杀伯仁,伯仁因你而死,这一案必要着落在你身上。且随本官回衙,再做计较。来人……” 由于大范庄没有停留价值,侯守用已经准备一条索子把人带回县衙门,再慢慢发落。可是话没说完,人群里忽然有人高喊道:“老父母且慢,草民有下情回禀。” 这下不用侯守用说话,洪总甲已经呵斥道:“老父母面前,哪有尔等百姓胡乱说话之处?谁再敢咆哮公堂,大老爷一发用索子锁了回去!” “老父母,草民范进不敢咆哮公堂,实是为老父母官声着想。此案疑点重重,颇多情弊,若是草率完案,怕是不能服众。如果闹到太守面前,老父母脸上,也不好看。” 侯守用的脸,微微抽搐了一下,他最厌烦的一个词,莫过于太守。如果是在公堂上,只冲这句话,他就会仁慈的赏几十板子给这个见鬼的范进。但是,对方敢放话说要府控,必然有所凭仗,自己显然要搞清楚,对方的依仗到底是什么,才好做出防范。 “来人,带这个范进过来。” 人群最哦有分开,范进已经抢步来到侯守用面前,跪倒行礼。他头上还没有功名,自然不享受见官不拜的特权,只好乖乖跪下磕头。侯守用却不等他磕头,咳嗽一声,“你便是范进?我看你做书生打扮,莫非是读书人?还未入泮吧?可曾进了学?” “回老父母的话,草民在大范庄社学读书。” “既然如此,就免了你的跪拜,有话站着说。既然你说本案疑点重重,按本官就给你一个机会,把疑点说清楚。若是你信口雌黄,这一科便不必下场了。” 表面上一团和气的侯守用,心里实际已将范进恨到极处。事实上,大明朝的亲民官,对于范进这种念过书,又敢闹事的书生,大抵都是这个态度。 范进没有功名,不享受任何保障,在侯守用看来,正好可以用来祭刀。打掉他既能震慑他人,又不需要承担后果,是最佳的攻击目标。但是在附郭县做官的,必然都是谨慎性子,不会盲目动手,给人以把柄。他决定先给范进说话的机会,最后再收拾他一个心服口服,即使将来范进有什么朋友师门做后台,也没法为他出头。 洪承恩虽然不明白侯守用的用心,但跟着知县跑总是没错,帮腔道:“范进!你敢说此案疑点重重,难道你的目力比太爷还好?连太爷都没说有什么疑点,你又哪来的资格,指手画脚!若是说不出个究竟,太爷不办你,我也要拿乡约办你。” 范进站起身,朝侯守用行个礼,随即伸手指向小七嫂的死尸。“老父母明鉴,昨夜大雨,此妇人两足何以无泥?” 洪承恩冷哼道:“这算什么疑点?昨夜大雨倾盆,说不定小七嫂脚上的泥,被雨水冲刷干净也未可知。你休要在此巧言诡辩,老父母在此,定不会容你……” “住口!”侯守用的语声异常冰冷,厉声呵斥道:“洪承恩!本官问案,没有你插嘴的份,退到一边去,本官未让你说话,你不许开口。范进,你且向前来,本官问你,这死尸双足无泥,说明什么?” “回老父母的话,学生也不知这说明什么,只觉得这一条疑点解释不清,就把族长带走,范家宗族万难心服。还请老父母,仔细访查,还我们一个公道。” 正文卷 第十二章 刷脸 大胆的范进! 洪承恩这时已经明白,为什么自己一看小七嫂,就感觉哪里不对劲,原来问题是出在脚上。她上吊时是穿了鞋的,现在绣鞋不知道去了哪里,那两只本来令自己爱不释手的纤足,就那么露在外头。 一个人生前不管多美,死了以后,脚当然不会好看。他不明白,范家有什么必要弄去这死尸的鞋子,又帮她洗脚,更不明白自己家的子弟为什么不阻挠也不汇报,他只知道,案子多半要发生变化。 他当然可以说,死尸原本是有鞋子的,可问题是,自己没有证据。把事情变成打嘴仗,就没有什么意义。自己家的子侄已经承认范家没动过尸体,现在想要反口,多半会给县令留下个坏印象。 权衡再三,洪承恩觉得单是一双鞋,也说明不了问题,不提这事,也未必对自己有什么害处,便没有说话。 范进自也是吃定了洪承恩于法律并不十分了解,更不懂基本侦察常识,才敢做这番安排,图的自然是与县令搭话的机会。范长旺能给的那点经济利益,或者祠堂修在哪里,对他而言都是小事,在知县面前露脸,让知县记得自己的名字,这才是范进真正的目的。 考秀才又称为小三关,要县试、府试、院试三连考,才能得中。对于广州来说,中秀才的难度并不低,但是在广州中了秀才,中举人的难度反倒不大。儒林原文里,范进中秀才之后,不久就得中举人,与此也有一定关系。 寒窗苦读,等待金榜题名,这当然是读书人科举正途,但是这条路注定满布荆棘,举步维艰。对于范进这种出身贫民的学子来说,与一帮科举世家,名门望族的子弟公平较量,本身就是个笑话。 比起那些书香门第,科举世家子弟,范进的短板在于读的书少,这不是是否刻苦问题,而是所处环境决定了他的阅读量必然不足。 认为只读四书五经就算读完了科举教材的,显然是对大明科举看的过于简单,与四书五经相相关的教辅读物,哪本也不能少。以范进本经春秋为例,要读春秋就得读左传、春秋经传集解、春秋繁露、春秋榖梁传疏。 这些书第一价格昂贵,第二不易买。像是春秋繁露,范进根本买不到。再者,就是师资力量不可比,乡间塾师句读发音多有讹误,对于经义的见解更是多有讹误。有限的束脩,也不能保证教师有多强的责任心,很多时候就是彼此敷衍,互相对付。 而那些科举大族不但家中藏书不是范进这种草根能比,对于经义的注解句读,更是千金难买的科举秘籍,乡间塾师穷一生之力也不能得。跟他们讲公平,简直就是笑话。 要弥补这种劣势,要战胜这些书香门第的子弟,就只能走捷径。 县令作为第一关的守门人,在他那里刷了脸,未来的发展,就大有好处。以自己目前的家境及出身,就这么贸然的冲上去,肯定是没希望,就得用些手段,在县令面前搏出位。 南海府县同城问题,决定了这个知县行事不敢过于跋扈,这次借着人命案混脸熟,虽然有一定风险,但比起收益来,这个险依旧值得冒。当然,前提是不能让他讨厌。 事态的演变,到目前为止都符合范进的推测,信心也随之变的高涨。侯守用不是洪承恩这种法盲,只从这一个答案就意识到,这案子不能草率处理,否则……陶铁头非要给自己难看不可。他看看范进,问道:“死尸的蹊跷,你是几时看出来的?” “回老父母的话,草民家住小范庄,于大范庄事所知不详。今晨族兄相请,方知有此事发生,到范宅之时,即觉此事蹊跷,想书一呈文上陈,却已来不及。且草民乃一白丁,哪敢胡乱判断人命,只有等老父母来到之后,才能当面说明,望老父母海涵。” “范进……这个名字本官记下了,你不必过谦,能有这份见识,已经很不错了。忤作,死尸可曾验出些什么?” 于乡间人命,第一个负责验尸的是总甲,忤作虽然有复验之责,但死尸脏臭,避之不及,大多是随便附署,以第一个验尸结果为准。 如果范进不来闹这一出,小七嫂的验尸结果多半也就是参照洪总甲的话来办,可是现在既已点出这一条,忤作却也不敢再放水。他连忙回禀,“回太爷的话,下役验得死尸颈部共有两道勒痕,应为死后移尸。另,女尸腹有硬块,似有怀胎之嫌……” 这句话仿佛在油锅里倒入了一瓢冷水,瞬间让场面变的沸腾。“银妇!” “不守妇道!” “明明是自己没脸见人悬梁,却要来诬陷族长,当真死有余辜!” “间夫是谁!” 这样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任是几个衙役挥舞着皮鞭,却一时也压不下。侯守用挥着手,阻止衙役们的举动,手拈胡须,沉吟道: “如此说来,死者范林氏之死,怕是有些蹊跷。其居孀数载,何以怀胎?她身后必有间夫。范林氏不守妇道,与人私通成孕,间夫却又意图抽身,其走投无路,是故悬梁,也在情理之中。然,是谁将死尸移到范家门首,意图诬陷无辜,这便要仔细访查一番。范林氏居孀而与人有私,其死不足惜,然死后移尸者,罪却不可不查,此事不能这么算了,自当仔细访拿,不可走了罪犯。” 范进道:“老父母明鉴万里,见微知著,此案水落石出之日不远,我范氏族长也可洗刷冤屈,这全是老父母的恩典。至于私自移尸之贼,学生想来,其多半已经逃离村庄,不敢在此停留,否则早晚之间一露马脚,又如何逃的出恢恢法网?” 侯守用点头道:“你这话倒也有些道理,如此看来,这件案子就可以了解了。范林氏家中还有何人,可以具结文书?” “范林氏为外乡逃荒之女,我等之知其姓林,余皆一无所知,自也无亲属可寻。具结之事,由乡里可以代劳。” 侯守用目光看向范进,“范进,你既是读书人,那本官就考教考教你的墨卷功夫,这份具结文书,就由你来写,本官在这看。” 范进也不推辞,只要来文房四宝,当场研了墨,一份具结文书,不过片刻间即以完成。等文稿送到侯守用手中,其初时只是草草一看,随后却又拿在手里仔细端详起来。 “你这字刚柔相济,很有几分文忠公的风韵。但是年轻人练字,还是应以柳公为先,得其筋骨,复临颜体,得其厚重。心定,学问才能做的扎实,于乡间俗事不必多过问,免得误了自家前程。十天之后便是今科春闱,你的书读的如何?” “回老父母的话,学生自知学业为重,须臾不敢放松。” “只说是没有用的,明天你到衙门来,本官要当场考校你的功课,若是做的不好,这一科,本官便不准你下场。回去好生准备着。” 打发了范进,侯守用又对范长旺道:“范林氏与人私通,确有违妇道,然人已身故,不宜细究,身后事还是你这族长出面操持为好。不论如何,不能让她白骨现天,你明白么?” “回太爷的话,草民一定把她的丧事办妥。” 侯守用又看看洪承恩,“洪总甲,朝廷设立总甲,本有治安刑讼之责。你身为总甲,却连验尸都验不明白,大是失职。念你年老不与你计较,以后办差事,可要自己多仔细着。来人,备马回府。” 范长旺连忙道:“老父母亲临本村,是我合村父老之幸,请容老朽略备水酒,款待父母,以表我等心意。” 侯守用脸色一板,“这就不必了。范甲首,本官深知百姓艰难,怎忍心让你们破费?不但是我,今后若是吏役下乡,百姓皆不必准备酒食,耗费财力,你们只要安心农桑,保障课税,就是我大明的好百姓。” “青天,真正的青天啊。”范进猛的大喊一声,随即带头跪下去,“乡亲们,这是可比海笔架的青天大老爷,我们有这样的父母官,是三生之幸,还不叩谢青天大老爷的大恩大德!” 一声声青天大老爷的呼喝中,县衙的几骑马,已经渐渐行出村庄。范进心里很清楚,这一轮自己虽然赢了,却只是个开始。与洪承恩的梁子算是结下,今后两下,怕是不可能相安无事。 这种武断乡曲的村霸,有的是办法恶心自己。要对抗他唯一的办法,就是有功名护身。为了保住自己与母亲的生活,这一科,自己必须中秀才! 正文卷 第十三章 初阵告捷 送行的队伍,把侯守用一行送出十数里,开始回返。范进看着洪承恩略一拱手,“总甲,学生说的没错吧?我们要相信朝廷相信官府,有事记得报官,不能私合人命。您看看,心里有灯就不怕黑,我就说报官没事的,这不是皆大欢喜?” 洪承恩紧盯着范进看了好久,忽然哼了一声,“不愧是读书人,讲话就是有道理,老夫记下了。来啊!” 他一声招呼,那两名负责看尸的子侄战战兢兢地走过去,还没开口,洪承恩猛地挥起大手,只听两声脆响,两个年轻人脸上,各多了一个鲜明的掌印。 “废物!没用的东西!大活人看不住死人!回家去,看我怎么收拾你们,咱们走!” 范家庄近年来一直被洪家欺负,在冲突中,鲜少有取胜的机会。这次削了洪总甲的面子,小七嫂的官司也消弭无形,更为可喜者,便是整个过程未费几文使费,开销远比想象中为轻。大范庄的子弟人人脸上皆有喜容,如众星捧月般,把范进围在中心。范志高忽然吆喝了一声,“大家抬九叔回去,好好贺一贺啊!” 几个范家子弟七手八脚把范进抬起来,如同坐着肩舆,在一声声欢笑与吆喝中,向大范庄走去。 等回到庄上,范长旺才问道: “进仔,这手段虽然用的不错,可是你怎么知道,县官就会草草结案,若是仔细访查,我们还是有可能被捉住把柄啊。” 范达也在也旁用心听着,对于这个族弟,他过去与很多人看法一样,认为其只是个书呆子,在得中功名以前,并没有什么作用。今天见了范进手段,却从心里服他,认定这才是真正读书人的楷模,认真地听着,希望能学几手本事。 范进则摇头笑道: “大伯,兵法上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这次的官司,我们所占的优势,就在于地利人和。大范庄的乡亲在我们这一边,众志成城,便可以与官府周旋。洪总甲第一对刑名一知半解,第二读书少,不懂得衙门里的规矩。要打官司,死尸是第一位,他连死尸都顾不上,可不就是等着输?从一开始我就算定,他斗不过小侄。不过要说瞒过侯县尊,却也未必。” 范达惊道:“怎么,难道侯大老爷看破了我们的机关?那他怎么当时不发作?” 范进笑道:“侯知县是做老了亲民官的,如果真想查个究竟出来,仔细访查,我们这手段,确实很容易被他问出底细,弄巧成拙。如果是在其他地方,这一招是不敢乱用的,但惟有在南海、番禹两县,可以放心使用。侯大令就算看出什么,他只会当看不见。别忘了,在他上头还有个爱管闲事的广州府,府县同城,两下为了夺权势同水火,人命大案更是要争一争的。” “虽然不经县衙的案子不能送到府衙。可是我听人说过,在城里总有府衙帮闲在县衙附近转悠,撺掇着那些官司输了的人去府控。一来,每打一次官司,三班六房就发一次财,二来,官员考绩,不是看他能判断多少案,而是看他们能否做到刑简政清。官司越少,越证明地方官牧民有术,官司越多,就说明他治下无方,闹到上控,更是一大劣迹。不管谁有理无理,只要我们上控,侯守用的头就会疼。” 范达道:“可是这一案里,我们确实是擦去了死尸脚上的泥,还烧了她的鞋子。” 范进反问道:“谁证明?府衙不比县衙,陶太守是不会骑着马下乡,让我们这里的泥巴,弄脏他衣服的。再说,身为府官,更在意治下的太平安定。若真是到了府控那步,只要范家村出几十人到府衙门外哭门拉横幅,会哭会闹,官司先就赢了一半。咱们大明打官司,不一定看道理,而是看谁能闹腾。到了府里,即使是为了治下安定,这场官司也不会判我们输。侯县令也是个聪明人,听到我那句府控,就知道这一案我们只能赢不能输。何况小七婶又是个没有娘家的,一边有宗族,一边是外乡人,若堂兄是县尊,这一案该怎么判,能怎么判?” 范志文在旁听着,却是几次张口,欲言又止,此时忍不住道:“九叔,你这样是不对的。圣人不允许我们读书人说谎,更不要说欺骗官府,以手段裹胁刑名。九叔,你过去是个很本分的君子,小侄很是敬佩你的为人。但是自从两年前开始,小侄就觉得你有些变了,变的事故,也变的不像个读书人……侯县尊今日不扰村民,本以为他是个清官,不想他却有这些打算,看来也比不得海笔架。” 范进道:“贤侄,圣人也说过,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圣人是不喜欢老百姓遇到事情就打官司,而是希望用道德教化手段,让大家和睦相处。但是事实上,这是做不到的,不打官司就要打架。这也就是我们住在省城乡下,要是到了其他府,说不定为了这事就要械斗,几千人上万人的打都是常有的事。官府只管要粮要税,其他一概不问,你且说说看,圣人的话在那些地方有什么用?再说孔夫子拜阳货,可见圣人也是懂得用心计的。我们读圣贤书,是为了让自己过的更好,而不是为了让自己变成圣人,志文,你这样做人是没问题,但是出来做事,很容易吃亏的。” 范长旺的烟袋在桌上一敲,“志文,你要多和你九叔学学,只知道念书,是没有用的。你书念的再多,不能给家里赚银子改换门庭,也是白费力气。就拿海笔架说,我听人说过,他一个月都未必能吃上一次猪肉,日子过的还不如城里几位举人老爷来得舒服,像他又有什么用?只说这次,如果不是有你九叔,我就被带到衙门里去了,即使不吃官司,光是食宿打点,就能让咱们倾家荡产!你白读了这许多年文章,见了县令却连句整话都说不出,这书读的我看也没什么意思!” 范进感觉的到,范志文心内名为信仰的堤坝,在现实的打压以及亲人无情的嘲讽下,随时处于垮塌边缘,本着治病救人以及聪明人有我一个就够了的心态连忙岔开话题道: “大伯,事情其实现在还没算过去。” “怎么?不是具结了么?” “话是这么说,可是县太爷还是给我们使了手拖刀计,小七婶的间夫还未找到,移尸之人未曾访查清楚。随时衙役可以拿了牌票下乡,访拿间夫。若是其有心为害,三五日便有一二差役下乡,光是口粮打点,我们就应付不起。现在县令是在等,看我们是否会做人,再做下一步打算。” 范长旺心头雪亮,范进这话实际更多是说给自己,外敌既去,一旦范长旺卸磨杀驴,小范庄以及范进,还是得不到好处。这手拖刀计固然是县令悬在范庄头上的杀人利器,又何尝不是范进拿来拿捏自己的杀手锏。 他连忙道:“进仔说的很对,那按你的意思,我们得备办些心意,给太爷送去?” “心意……就不必了。”范进摇摇头,“县令的胃口我们第一不容易喂饱,第二府县同城,人多眼杂,这事办的不妥,反倒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我们要送的不是财帛,而是人。若是我们范庄证明自己的价值,县令自然不会跟我们为难,反过来若是以为他愚蠢可欺,那接下来,我们就得做好准备,跟父母官过招。而我们范庄唯一的价值,便是让南海县出几个出色的读书人,县令脸上有光,我们自己,说话也硬扎。” 范长旺嘿嘿笑道:“进仔,你这话便是高抬咱们乡亲了。区区范庄哪里出的了几个出色的读书人?依我看,能把进仔你供出来,已经很不易了。这一科咱们范庄两庄合力,定要让你考中秀才。” “大伯,这小侄怎么敢当?志文已经过了县试,怎么看,也是志文更有前途。” “他通过县试已经十年了,始终未曾再进,换人如换刀,这回我做主,一定要你去试试!” 你推我让,兄友弟恭,好一派宗族同心其利断金的兴旺景象。日落西斜,饭菜上桌,范进恍惚间似乎有个感觉,一个女子的哭泣声,在房间里萦绕不去。但他的注意力随即就被桌上那盆鸭肉吸引,任是什么声音,也都听不见了。 正文卷 第十四章 龙门 由于次日要进城,应县令的考,大范庄饭菜招待虽然丰盛,却不敢动酒。等回到家时,范进吃的肚皮发涨,人倒是很清醒。 彼时已是入了夜,胡大姐儿竟然还没回家,正托着腮帮陪着范母说话,帮着范母点烟袋。等范进一推门,胡大姐儿连忙跑过去把范进拉回房里,边走边道:“进哥儿你真了得,居然把洪总甲都斗败了。今天大范庄的人给家里送饭时,还一个劲的夸你有勇有谋,这些年的书没有白念,我和大婶脸上都有光彩。大婶刚才还在笑,说进哥儿长大了。” 范母举着烛台站在门首,烛光摇曳中,儿子的身影被放的很大。大范庄送饭的人,对范进的夸奖言语远比胡大姐转述的更多,话语里恭敬的态度,更是前所未有。大范庄不少百姓已经把范进当成个秀才,而不是平民来看待,对于母亲来讲,这种夸奖远比食物更为珍贵。一直以来,在范母心里,也是把范进当成个只会考试的孩子,除了学问以外,其他方面的事,基本没指望过他。 自从范父死后,范母用尽全力护持儿子,保证不让儿子牵扯到俗务之中。固然是为了他一心读书,不至于分心,另一方面,也是觉得儿子缺少心计,与人接触多半要被算计。 可是今天这件人命官司的了结,让范母忽然发觉,雏鸟竟已经长成雄鹰,是该让它振翅高飞的时候了。读书的作用远比自己想象的更大,了能让自己家发财过好日子之外,也能让儿子变得成熟。看来自己的决定是对的,进仔就该读书,不当扶犁。 等到听说县令次日要招范进去考,胡大姐儿第一个跳起来道:“真的!县太爷要当面考试?这一定是老天爷开眼,妈祖娘娘保佑,我阿爹明天要进城赶集卖肉,进哥儿可以跟我们一起去。等进了城啊,我先要去庙里烧几柱香,保佑进哥儿上人见喜,太爷一高兴,进哥儿的前程就有望了。” 范母听了也自欢喜,但随即又有些担忧,“家里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事情又这么突然,就算现在去借钱也来不及了。没有衣服还好办,没有钱又怎么去打点县爷的门子?” “娘,大姐儿,看把你们高兴的,也不过就是县太爷召见而已,这算的了什么。等儿子中了举人,与县令就是平起平坐的朋友,若是中了进士,还要金殿面君呢,那时候再高兴不晚。衣服,就这一身便好,至于奉承打点,我从族长那拿了两千钱。一千钱拿来应酬门子也就够了,另一千钱,娘留下过生活。” 范母见范进掏出的铜钱,连忙问道:“你从族长那拿的?可立了字据,几分利息?” “什么几分利息,这是他送与我的,连本钱都不要还。儿子是读书人了,读书人借钱,还需要还么?您只管留着用就好,等儿子真的做了事业,咱家就不愁没银子用。” 范母听到不用还,心才彻底放下,把铜钱摩挲了半天,忽然对胡大姐儿道:“大姐儿,天实在太晚了,婶子先送你回家去,免得你爹不放心。明天天一亮,就让进仔去找你,这一路还得累你父多照应呢。” 胡大姐儿很有些不舍,但是被范母催促着,也只好走路。范进自己则拿了本小录于灯下随手翻动,时间不长范母便回了房,将铜钱塞回儿子手里。 “这钱你自己留着,娘不缺钱使,穷家富路,咱们平素不大进城,到城里看到什么喜欢的东西就去买些。还有,给胡大姐儿买些花戴,咱们吃她用她地方不少,不能总欠她的人情,否则胡屠户那老狗要说话的。天色不早,你早些去休息,不可熬坏了身子。考试的事……总要是保住身体才好,其他都不要紧。” 范进心知,母亲对于自己考试,其实心里是没什么把握的。不管平时嘴上说的多硬气,毕竟自己连县试都没通过,在母亲看来,进趟县城也无非是涨个见识。没人相信第一次科考就过关的事,会发生在一个穷小子身上,有这种想法,也不足怪。他朝母亲行了礼,将铜钱放回身上,等走到门口时,回头道: “娘,您也早些歇着吧。这点钱不算什么,儿子只要中了,咱家就有的是钱花,到时候儿子每天都拿银子来孝敬您老人家。” “你这孩子……”范母笑着挥手,将儿子赶出房去,等关上门,却又忍不住流下泪来。自己与丈夫的心血浇灌,终于要结成果实,固然嘴上不给儿子压力,心里的期望与压力,却始终没有减少过。独对孤灯,范母双手合什,对空默念,“菩萨保佑,让我儿中个举人功名,民妇情愿以十年阳寿换我儿飞黄腾达……” 这一晚,范进睡的也不怎么塌实。几个高中魁元的梦,总是被莫名的惊扰,让他忍不住诅咒起房间里的老鼠不得好死,坏人状元功业。鸡只叫了头遍,胡大姐儿就来敲门,看她神色,多半昨晚上也是一夜未眠。 但是她的精神很好,脸上满是笑容,边往外走边对范母说道:“阿爹说了,他与衙门里好几位老爹相善,进哥儿到了衙门里,有阿爹的面子,不会吃亏的。大婶只管放心,今晚上我带肉回来,给进哥儿庆功。” 胡屠户与手下一个烧汤的二汉站在村口,见范进来,大剌剌地等着范进行过礼,皱着眉头道:“进仔,我与你父也是老相识,咱两家也是老交情,作为长辈,我也得提点你几句。年纪不大,正当勤勉,怎可起的这般迟?若不是为了等你,我这时已经收好了猪进城,早开利市,怕是几十斤猪肉都卖掉了。单这一等,便误了许多辰光,这一天的集,多半就赚不到钱,连晚上的酒钱都没有着落。我这里等一等不要紧,想大老爷每天要办多少公事,哪有那许多时间等你?你就该昨天晚上就到城门外等,今天一开城门,第一个进城,这样才显诚意。如此大事,拖拖拉拉,将来又如何做得大事?” 胡大姐儿素来怕胡屠户,不敢过多为范进辩驳,但只把范进挡在身后,催促道:“阿爹,你若再训斥一段时光,咱们就真要误了集。张老爷家里,说不定就去买别人的肉了。” “你这丫头,就知道为他说话,好不知羞。张老爷与爹是老交情,除了爹杀的猪,其他人的猪,却未必肯买。范进啊,也别说大叔不帮着你,在县衙门,大叔很有几个好朋友,到时候找人通传,还得靠大叔的面子呢。虽然我不姓范,但是大家都是乡亲,肯定要帮着你。你自己也要长些心,知道谁对你是真好,谁对你是假意……” 范进点着头,连连告罪,又向胡屠户打问起有关侯守用的事。胡屠户见范进奉承自己,又向自己询问,也自来了精神,滔滔不绝讲起自己在酒桌茶馆,听来的种种传闻,却忘了继续骂人。范进听着,不住的点头,心里却在构思着,对付胡屠户很容易,对付侯守用就很难,该用什么方式和这位父母官沟通,在他面前留下良好印象。 一行人先是步行,后又乘船,来到广州城外时,时间倒不算太晚。望着高大城墙,如织行人,饶是两世为人,范进心里也莫名地紧张起来。接连深吸了几口气,才让心绪变得安宁了一些。龙门就在眼前,能不能化虹为龙,就只看这一跃。 正文卷 第十五章 闯关 与小范庄那种安静祥和的小村落不同,广州的上午是繁忙而喧嚣的,城门口,携猪带鸡进城贩卖的商贩,远远的排成一条长龙,等待着守门军检查收税。出城的大车、挑夫与进城的人彼此形成对峙,拥挤不动,任是守门军大声叫嚷,也很难调度开。 “让开让开,读书人要进城!” 胡屠户猛可的憋足力气大喊一声,一声大吼可比桓侯之于当阳,刹那间人群波分浪裂,出入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就连守门军都免了对胡屠户的收税。 走进城里,范进四下里看着,即使这座城市不能与后世的现代化城市相比,但是他看惯了小范庄,再看到广州城,心内感怀自是不同。 一定要进城!一定要搬进城里来,离开小范庄那种村子。他心里暗暗下着决心。胡屠户只当他没见过市面,被大城市震慑住,嘿嘿笑道:“没来过吧?你们这没事就在村里待着,能见过什么。以后跟着老伯我多干些活计,我便带你多进几次城,如果赶上夷人进城,你还能看见那泰西和尚呢。” 时下两广并不是什么太平世界,土客土地争端常引发万人级别械斗,大罗山内的山民啸聚为匪,杀官劫印。海面上的强盗如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久之前还爆发过大规模的倭乱。官府面对险山恶水间的悍匪莠民,也束手无策,最后只能把地方统治交给乡贤自己解决。 广州算是这纷乱之地中,少有的净土。凭借巡抚标营以及水巡的威慑,广州及周边府县还能保持相对稳定的秩序,远方的刀兵,影响不到广州的繁华。 大街上各色门店一字排开,绍兴南酒、万载细布、宁杭绸缎、宣纸徽墨再到扶桑表物倭扇……吸引着往来行人的目光。而最让范进注意的,则是往来穿梭人群里,那一顶顶四方平定巾,以及一件件直裰长衫。 人群里书生的数量很多,或巾或冠,身旁大多跟有伴当或是家长。有很多人与范进一样,都是刚进城的,正满脸新鲜的左顾右盼,随即又被身边的人扯着向前走。 胡屠户道:“这都是来考县试的童子,至于那些秀才老爷,是准备给他们做廪保的。按说得要廪生才能做童子保人,可是现在啊,便是附生老爷们也有这个资格。范进,你几时报名,大伯为你找个保人去,只要花几百钱在我这买块好肉孝敬即可,其他使费皆可免掉。” “多谢大伯关心,等到小侄报名时,自然少不了老伯帮忙。” “你自己记下就好。看看,都只怪你走的慢,耽误这许多时间,张老爷家要是买不到肉,可不是耍的。你且自去衙门,我要去看着铺子了。” 胡屠户虽然一路上夸耀着自己在衙门里有人,可以罩着范进,但是真的进了城,就先奔着铺子上去做生意。胡大姐儿急的没办法,只好自己要陪着范进去衙门,却被范进拒绝了。 他压根就没指望过胡屠户能给自己多少帮助,只问了方向,便自向南海县衙方向去。县衙门靠近学宫,八字墙配上朝南向的大门,倒是很容易找。 今天不是放告日,县衙门外面却并未因此而清净。大批着直裰背书箱的书生,在衙门外排着队,等着进去。几名皂衣翎帽的公人,手持水火棍维持治安,但是排队的都是书生,他们的棍子也多半是做装饰,不敢真的打人。 临近县试,大批要赶考的学子,要来这里办担保,验身份,这么热闹倒也不足怪。按大明考场规制,要考秀才,必须五名人互相作保,另找一名廪生为保人,保证其身份属实,不含冒名顶替丧期赶考等事,一旦考生在考场内作弊,保人也要承担连带责任。 因为责任重大,作保实际也是门生意,被请来作保的,不但可以得到一些钱,还要买份猪肉孝敬,象征着祭丁时的祭肉。胡屠户每到这个时候,都会很赚上一些钱,这点收入比起负责登记的礼房书办来说,却又差得远。 范进由于是县令特别召见,并不是要办手续,因此没有排队,径直走向门首,一名差役将水火棍朝地上一顿,呵斥道:“站开些,没看到大家都在排队么,你怎么敢就这么走进来!” 一干排队文士,也把目光瞟过来,虽然不言语,但是愤怒的情绪不言而喻。范进连忙行个礼,“学生南海小范庄范进,乃是县尊有命,让学生来此拜见,还望二位通传一声。” “范进?”一名差人想了想,并没进去通传的意思,而是喝道:“大老爷今天许多公事,哪里有时间见你一个娃娃。眼下县考在即,内外格禁,哪有书生随便见大老爷的道理,我看你分明是信口雌黄,想要做什么手脚吧?快滚快滚,再要是罗唣,当心棍棒。” 范进一愣,差人可能的阻拦,也在他预料之中,但是态度如此强硬,甚至敢用棍棒相向,未免就有些反常。 虽然自己目前没有功名,但是大明朝的读书人即使没也不是好惹的。即使是童生,在乡间都被称为童天王,现场这么多书生,若是引起众怒,区区公差哪里接的下?再者,其话里的意思,更有把县尊和自己的见面说成通关节的嫌疑,这种恶意攻击自己主官的话,绝不是随便说说。情形似乎不大对劲? 他身上带的钱,本就是预备着给差人打点,可是现在两人的态度,他却是不敢把钱递上去,免得做实打关节的罪名。 他识趣的后退两步,盘算着该怎么才能进去,衙役却并没有因此就放过他的打算,提着棍棒走下来,边走边骂道:“已经说过让你滚蛋,难道你听不懂?非要赏你几棒,你才晓得厉害。今日便好叫你知道,牙尖嘴利,是个什么下场!” 水火棍在其手中划个圈,正准备落下来,门里忽然有人喊道:“不得无理!范进是大老爷点名要见的人,谁敢放肆!” 说话之人,是从衙门里面走出来的,身上一身青衣小帽,是个仆人打扮,年纪也已经三十开外。两个衙役见了他,却是一脸恭敬,连连行着礼。“二爷,居然把您惊动了,这倒是不好意思。来个小子,硬说是要见大老爷,我等见他多半是个歹人,正要赶他走。” “你们倒是真错了,范公子确实是大老爷让他来的,误了大老爷的事,大家都不好看。范公子,我迎接来迟,公子别见怪。” 范进见到有人来接,总算出了口气,进一步坐实自己的认知,这座衙门里,肯定存在着明争暗斗。即使身为县尊,实际也不能彻底掌握这座衙门,下面照样有人掣肘坏事,县尊自己对此也非一无所知,派了个门子坐镇,正好做了自己的救星。 大明制度,官员做官必远离家乡,外省人做官人地两生,吏员差役却是世代沿袭的坐地户,因此亲民官与吏役的斗争,很难说上谁真正强势。地方官要想做成事,很多时候必须依赖门子长随,因为这些都是自己从老家带来的,算是心腹,远比差人更值得信任。 这名为侯义的门子,与侯守用算是同族,为人很是精明,话也不多,在前面带路时,并没有多搭讪什么。穿过仪门,甬道,戒石坊,二堂,三堂。直来到西花厅前,先自进去,时间不长,就出来对范进道:“大老爷让范公子进去答话。” 花厅内的侯守用,身上穿着官服,手中捧着盖碗,闭目养神格外悠闲,所谓公务繁忙云云,自可知是谎话。等到范进行过礼,他才睁开眼睛,仔细打量了好一阵范进,并没有急着出题考校,而是拉起了家常。 等到问过几句话,侯守用才看似无意地问道: “范进,你读书习字才几个年头,这一笔书法,却是如何练出来的?本县见的童生多了,便是三四十岁的人,也未见得有你这样的一笔好字,难道这天下,真有天授之事?” 范进道:“回老父母的话,是否有天授,学生不敢多言,至于学生这笔字,无他,惟苦练二字而已。” 他心内暗道:所有事都能解释,只有这件事,自己没法说清楚。毕竟这怪力论神的东西,我说了你也不信,何必自找苦吃。 正文卷 第十六章 特殊考题 作为灵魂穿越者,范进实际是有福利的,这个福利就是他可以接触却不知在何处的系统。不过这个系统既不能抽取奖励,也不能兑换出金银财宝,或是什么科技知识。按其功能,可以称其为七事系统,即琴棋书画诗酒花,柴米油盐酱醋茶系统。 这个系统的作用,在于让范进可以掌握与上述事务相关的能力,但是想要获得什么能力,就要在该领域上进行足够的练习。换句话说,这个系统也可以叫做天道酬勤系统。只要你在某一领域方面坚持努力,就肯定能从系统里获得回报,比起大多数人辛劳一生一事无成,付出努力也没有用,系统的功能堪称强大。 在范进看来,这个系统实际就是把人的锻炼,具象为经验值,经验值积累的足够,就能兑换能力。比如在书法上,范进的天赋其实并不高。书法一道除了勤奋,还要有天赋,前世今生,他都不是什么书法名家,也缺乏这方面的天分。更别说范家也没有那么多钱,可以给他买文具练习。 托了系统的福,他只坚持拿了树枝在沙上或是地上写字,系统照样认可这种锻炼为经验。两年苦练,就已经能兑换出第一流的书法水平,且欧柳颜赵可以随意切换字体,大楷小楷台阁体皆可,比起普通人练字不知省了多少时光。 除此以外,系统附带的快速记忆,过目不忘以及通晓方言,标准官话几大功能,也算是范进生活的一大帮助。否则就眼下广东诸民杂处,语言不通的现实,就足以让他寸步难行。 这些事当然不能对侯守用说,就只好用个勤勉来含糊。侯守用听了,也并没表示怀疑。 “勤能补拙,天道酬勤。世人多望走捷径,你肯安心向学,刻苦练字,这是一件好事。写字练的是养气功夫,字写的越好,证明你的气就越沉,能沉的下气,能定的下心,才能做的好文章,也才能做的好事。本官之前对你说的话,你自己要记住,你若是过了三十,文字确实需要刚柔相济。眼下年未及冠,需要的是大气稳重,不可过早失了自己的骨架。” “老父母见教的是,学生记下了。” “我今天招你来,说过是要考你的学问,这样,你便当场以此为题,作文吧。” 说话之间,侯守用已经自袖里取出一张纸放到范进面前,范进看过去,却见纸上并无文字,只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如同数字里的0。 侯守用面上露出一丝微笑,“范进,科举出题不离四书,你若是觉得这个圆圈不在四书之内,也可以选择不做。” 范进道:“老父母赐题,学生哪有不做之理。何况这个题目,本就在四书之内。四书集注章节分隔之处,皆是这个圆圈,这题学生自然是该做的。请老父母赐文房四宝,学生斗胆试做。” 八股科举试题出题规则不能出离四书,考了这么多年,想要避免重复,也是件极艰难的事。为了确保题目不被押中而惹上舞弊官司,出题人搜肚刮肠,往往想出些古怪题目。截搭题,割裂题等层出不穷,实际也都是被有限的考试范围,及无穷的出题要求逼迫而得。 科场上学子如果遇到怪题,多半要抱怨命运不济,如果遇到这样一个圆圈,问候几句出题人祖宗八代也是再所难免。像这种非正式场合,即使是县令,出这种怪题,也会被视为对学子有意刁难,范进一怒之下掷笔罢考也不能算奇怪。反倒是不出一句怨言,直接坐下提笔答卷,反倒让侯守用心生怀疑。 这个学生,要么就是真有才学,要么就是狷介性子,准备在墨卷上把自己大骂一通。考虑到南海县出过一个敢骂皇帝的海瑞,再出个骂县令的范进也不奇怪,侯用之竟是坐不住,起身踱到范进身后,向范进的墨卷上看去。如果对方真的写什么东西骂他,他也好及时制止,或者另寻办法。 雪白的宣纸上,那一笔潇洒飘逸的字体,刚刚写好破题一句。侯守用低头看去,只见上面一行核桃大小的字,“圣贤立言之先,无方体也。” “好了,做到这里,就可以停了。”不等范进接下去承题,侯守用就叫停范进,拿过题纸,反复看了几遍,随手将纸放到袖中。 “范进,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一句话出你之口,入我之耳,不虑他责,大范庄死尸那事,是不是你出的主意?” 范进沉默片刻,只点点头,并没说话。 侯守用道:“大范庄与洪家的一些恩怨,我略有所闻。洪承恩飞扬跋扈武断乡曲,我也不喜欢他,但是洪家是大族,且做了多年总甲,并没有过失,我也不好对他怎么样。今天在衙门外面为难你的差役,想必是他家中子弟使的把戏,连我这个县尊他都不放在眼里,也活该他受点教训。范林氏肚里的孩子,多半与他脱不了干系,你们用的手段虽然不够光明正大,但也是事出有因,本官不怪,也不会派差役到乡下去打搅你们的生计,你们只管放心。” “学生代替合村父老多谢老父母。” “老百姓拿本县当做父母,本县就得承担起父母的责任,爱护自己的子女,体恤子女艰难,本就是父母应尽之责,又何必说谢。大范庄的事既已具结,就不必担心后患,日后洪承恩那边,你们自己多小心就是。我要谈的,是你的学问。” 侯守用指了指自己画的圆,“我辈读书人,锋芒不宜过露,棱角分明,易伤人更易伤己,是以我们于为人行事之间,以圆容为上,万事得饶人处且饶人,每遇争端,能忍则忍不必像市井间村夫愚妇般斤斤计较,是以读书人要做到圆,是第一步。” 他顿了顿,又道:“但是我们不能一味只有圆。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当圣人不能推行自己的道时,就会选择离开,而不是同流合污。可见圣贤虽然不会一味的讲求刚而忽略柔,但也不会因为外物而改变自己的心性,放弃自己的操守。我们对外可以圆,但是自身一定要方。为人处事可以容让,涉及原则则寸土必争,这才是读书人应为之举。你破题为圣贤立言之先,无方体,则是把圣贤看的太软弱了。看本官试为你易之。” 侯守用提起笔,在另一张宣纸上,龙飞凤舞地书写着,“圣贤立言之先,得天象也。” 范进等到侯守用这句写完,忽然撩起衣袍跪倒在地,“弟子叩谢恩师教诲,听恩师一言茅塞顿开,必当每日三省,牢记恩师教导!” 正文卷 第十七章 打蛇随棍上 侯守用对范进的话,既可看做对文字的点拨,也可看做是对三观的指导。如果只看表面,侯守用对于范进表现出的三观并不认同,并进行了批评。 可拂去表面看细节,就会发现事情并非如此简单。他要是对范进单纯不满,大可将范进逐出或是斥责,用不着这么苦口婆心的讲解道理。换句话说,他又有什么必要,对范进如此?这分明是师长教训弟子时,才会采取的态度和方式。 范进若是连这个道理都看不懂,不晓得打蛇随棍上,他也就没必要继续在科举之路走下去。毕竟科举是为了做官,做官是为了升官,没有这份见识,在这个圈子里又怎么混的下去。因此,其果断跪下叫恩师的行动,并未引起侯守用的反感,反倒是微笑着将范进拉起来。 “本官无非是一时有感而发,哪里称的上教诲,更不敢担你这个恩师称呼。为人处事,应懂得变通,这也是立身之道。但是一定也要有风骨有坚持,否则这聪明不足为益反倒为害。像是大范庄的事,不过是群庄稼汉的争夺,所关系者左右不过几亩田产,于我们读书人有什么相干?你放着书不读,却和他们搅在一起,这对你是很不利的事。回去之后不可再掺和到争斗里,必门读书,安心备考,方不负自己的才学。我且问你,五经之中,你的本经是哪一经?” “回恩师的话,弟子本经为春秋。” “春秋……五经之中,以春秋字数最多,现在的读书人为求科举得第,避之惟恐不及,也只有你却迎难而上。但是春秋之中微言大义,若能攻读有成,裨益也是最大。回去之后,继续用心攻读,圣人有云: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你记牢本县今日嘱咐,日后的成就说不定还在本县之上。侯义,带范进去礼房,登记报名,廪保互保,都由你来帮手,免得他人又做什么手脚。” 范进随着侯义走出房间不久,外面另一个中年仆人走进来,为侯守用续了茶水,在旁伺候着。见自己主人拿出那张墨卷,在手中反复观看,颇有些不解问道:“老爷,您不是觉得范生这破题破的不好,为何还不丢掉?” “不,我没觉得他破题破的不好,相反,我是认为他破的太好。圣人无方体……陛下冲龄即位,江陵逐新郑而掌枢,朝堂上下人人自危,外圆者或可立足,内方者何以自处?或许他日天下就真的是要无方体者,才可以在朝廷里立的住。我虽然口中说着要外圆内方,可是扪心自问,又如何做的到?范进比我洒脱,比我更敢直抒胸臆,我先抢下这个弟子,也是存着日后借助这份香火情的私心。” “范生年未及冠,不曾入泮,老爷对他的期许是不是过高了些?” “侯忠,你不明白,广东这个地方邪门的很。其文教不及江浙,偏又分在南榜,与那些东南学子抢进士,是很吃亏的事。所以岭南学子得了举人之后,往往都去经商,而甚少继续上进。偶尔赶考者,几次不中,也就不存念想,所以岭南多举人而少进士,人们也就觉得岭南的文教还是差一些。可是广东虽然进士少,却能出状元,前有伦迂冈,后有林大钦。可见此地出人才,更出怪才。范进此人……不是个普通的书生,区区一贫士却肯不计代价练出这么一手好字,足见其为求成功不惜拼命的性格。这样的人,若是因缘际会,是可以做大事的。我这一生,受知府的气,受吏役的气,就连个乡间总甲,也敢与我为难。将来要想出气,就要指望这个学生了。但愿他够聪明,能听懂我的话,才不枉我在他身上下的心血。” 侯忠道:“若是他不明白老爷的指点,只当是两句寻常话,又该如何?” “那就证明我看走了眼,这是一块不堪雕琢之朽木,一切随他去。左右这个恩师称呼我未拒绝,也未应承,进退皆在于我,不必担心。” 侯守用轻轻用碗盖打去杯中浮沫,吹去杯中热气,心内为自己的安排而得意,自从到了广州,自己已经很久没这么得意过了。这步棋走的攻守自如,剩下的,就看范进的悟性了。 “焉知來者之不如今……” 随着侯义走向礼房,范进心里,却还在反复想着侯守用所说的话。通过接触,他可以确定,侯守用不是那种感性大于理性,一来了情绪,信口说些没用废话的人。何况他刚才的态度,也格外郑重,所说的每一个字,应该都是有用的。其话里那句焉知來者之不如今如果自己所料不差,就是这一科县试的考题 科举舞弊古已有之,最简单粗暴的方法,莫过于直接夹带小抄,这种手段范进不屑为之,侯守用更看不过眼。私相授受默许名次,倒也比较容易,但是科举之后往往有不第学子闹考,调阅程墨,也是寻常事。何况广州是省城,一旦闹考所关非细,自己的脚步一定要站稳,才能不怕他人的事后追究。 县试考题由知县来出,一共只考两道四书题,已经能够透露给自己一道,如果再做不好文章,通不过考试,那这个门生也就没什么收用必要。能够事先得知一道题目,做出准备,比起其他考生,就已经占了好大便宜,这声恩师叫得不亏。 再者,有侯义带路,范进办手续的工作,就变的简便无比。当报出范进的名字时,礼房的经承明显愣了一下,似乎有些迟滞,随即拉着侯义来到外间,过了许久,这名经承才悻悻地回来,为范进办了手续。 范进心知,恐怕洪家已经把自己列为打击对象,如果不是有县衙二爷随行,单是这个县试登记,就不知要该自己设多少障碍,说不定连简单的报名都做不到。 官学是县令的下属机构,教谕只是官学的直属领导,实际上真正的官学主事人是县令,所以有侯守用的面子,从县学里找个廪生为范进做保是极容易的事。至于五童生互保,也不犯难。 等办完这套手续,侯义又送着范进出门,等来到门首,范进悄悄将一贯钱递过去,侯义推了几推,终于还是勉为其难的收下。范进问道:“可是洪家那边要对学生下什么黑手?” “公子自己心里有数就好,我做下人的不好多说什么。好在既已登记,他们就不敢用什么手段,接下来,大家比的就是科场功夫。我劝公子一句,这几日最好不要离开县城,免得到了开考时又出什么枝节,须知,科场不等人。” 正文卷 第十八章 小店佳人 天已经近了午,广州城变的更加热闹,几个外来的商人刚刚进了城,还没来得及开始经营,就被街上各色吃食的香气诱得食指大动。 顺着香味寻过去,便见到一处酒楼门外,挂着一只完整的烧猪,任客人自己挑选部位,现场切割佐酒。在一旁,还放着一盆上好的白米饭。几个商人犹豫良久,最终还是被烧猪的味道所吸引,决定先走进去吃个痛快再说。街角的乞丐被这香味吸引的直流口水,乞讨的声音更大了一些。 视线自城里转向城外,长衫便渐被短打所替代,等到了城墙附近,放眼望去,除了穿鸳鸯战袄的官兵,就是穿短衫打赤膊的健壮汉子,往来搬运物资。虽然大明依旧实施着部分海禁,但是广州作为水陆码头,往来商船不下几百艘,扑满了整个天字码头。 力夫成了广州一个极重要的行当,卖一天力气,挣全家一天的嚼谷。也正是这些人的存在,才能够保证城里的商铺不断货,居民的生活物资保证供应。出的力气多,胃口就大,在码头附近的食摊酒肆到了午间家家灶上都忙个不停,饭菜香气传出好远。 服务于这些短衫汉子的饭铺自然没有城里那么讲究,只要量大份足,价格便宜,口味与环境都提不到。沿着广州城墙,由凉棚灶台组成小馆子鳞次栉比,形成一条长长的街道。 这些店面大多以经营价格便宜味道香甜的香肉,也即是狗肉为主,每一家店铺门外,都放了巨大的铁笼,里面待宰的肥狗体型庞大,伸出长长的舌头,露着白森森的獠牙。只一见到人靠近,就会拼命的吠叫,用头疯狂的撞向铁笼,希望依靠凶恶的态度为自己多争取一段生存的时间。在铁笼附近,胡乱丢弃的狗头、狗耳以及上面附着的血污,让笼内那些待宰的狗更为暴躁惊慌。 “老板娘,三斤狗肉,一斤白酒,再来五碗狗肉汤!”几个打着赤膊,上面刺有各色刺青的大汉,走进一家路边小店里,大声吆喝着。灶台旁,女人高声应了一声“好勒,狗肉马上就好。”又放开喉咙喊道:“关清、顾白,你们两个衰仔不要躲懒,快帮老娘招呼客人!” 自称老娘的女子年纪其实并不大,今年也只二十三、四,发髻高高挽起,用一根木簪子别住。身上穿着水粉色紧身袄,下面是马面裙水粉皲裤,为了干活方便,衣服收的很紧,勒显出她那凹凸有致的身材。 女人站在灶前,一手掀开盖子,另一手拿了长筷子弯下腰去捞肉,低头俯身之际,滚圆的满月,便自露出来。一名穿着鸳鸯战袄的军汉,既高且壮,眼前酒碗已经摞了好几个,满面通红。看着女子的身影,他打着酒嗝摇晃着站起,嘿嘿笑着来到她身后,提起鼻子深吸一口气:“老板娘,你的肉好香,让咱闻闻。”边说,边向女人的腰下摸去。 “老娘只卖狗肉,不卖人肉,但你要是想要凑一锅分量,我也成全你。”女子的身后仿佛长了眼睛,不等男子的手碰到自己,穿着小蛮靴的脚已经踩在男子的脚上,用力一碾,便将男子疼的怪叫着后退。 女子此时却已经用长筷子将狗肉捞上来,向一旁的案板上一摔,接着提起旁边雪亮的菜刀。刀锋闪处,一大块狗肉化做薄如蝉翼的肉片,等到最后一刀切完,女子将刀朝案板上用力一剁,人猛的转过身来,直瞪着那大胆的官兵。 锋利地刀锋嵌入案板里,刀身不住颤动,在雪亮的刀身上,映出女子的脸。这女人生的并非时下最为欢迎的圆脸,而是一张瓜子脸,按照大明的标准,这种脸型生在女子身上,就是水性扬花的表现。 两道乌黑地柳叶眉下面是一双明亮地丹凤眼,目光闪亮而有神,高耸的鼻梁,微厚的嘴唇,五官相貌极是出挑。面皮并不白而是棠紫颜色,在这种小地方,这样的相貌,便可称绝色,也难怪她的生意整条街最好。 女子生的美,身材更是火暴,也就不怪大兵喝多了前来撩她。可此时一双丹凤眼内寒光四射,不怒自威,将那官兵吓得一缩脖子,酒竟是已醒了一半。 就在几个食客以为女子会趁机发作的当口,不想她却扑哧一笑,胸前堆雪随着她的笑阵阵颤抖。 “瞧你那点胆,也敢来讨老娘的便宜!要是告到都司老爷那,看不赏你几十军棍。好生吃你的肉吧,再敢乱伸手,仔细把你的肉也煮到这锅里,到时候坏了我一锅老汤,看我饶不饶你。要紧吃完了东西,便到城门洞那小窝棚去,七个铜钱就能泄你的火,就怕你是银样腊枪头,到时候三两下交了帐,可别嫌自己钱花的不值。” 在这种地方喝酒吃肉的,多是粗鄙汉子,她这种四海态度,正对了这群大汉胃口,一干人一发笑起来。几个新来的水手笑道: “老板娘,你这狗肉下肚,包管个个龙精虎猛,就算是软鼻涕也变成金刚杵,到时候怕是不交双份的钱,老板不放他走路呢。”随即,便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关清、顾白两个伙计,这时一个抱了酒,另一个连忙来端肉。这两人生的人高马大,身上穿着短衫,一身肌肉坟起,胳膊上绣满各色图样,看上去就知不是善男信女。能在这种龙蛇混杂之地能站住脚步,自不会是驯良的人物,只看两个伙计走路的样子,内行人便看的出,这两人是会家子,足以震慑寻常的醉鬼恶汉。 狗肉、蒜泥、酱油一样一样摆上桌来,只闻着香气,几个水手就忍不住连连吞着口水,竖起大指赞道:“老板娘,每次到广州不吃你这里的狗肉,就像是没有来一样。你的人美酒好肉香,来一次便想二次。” 几人边说边举起酒碗,可是酒刚刚沾唇,面对门首的汉子忽然停了动作,仿佛见了鬼般一动不动。对面的男子笑骂道:“怎么?你这鸟人是不是想到别处去了,我说的可是老板娘煮的狗肉香,你若是想歪了,可仔细你的根子被切了去做汤!” 那男子却把酒碗一放,呵斥道:“仔细你的嘴,回头看看,来的是何等人?都要检点些言语,读书人,惹不起!” 几个水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见此时两个年轻男女从门外走进来,女子生的相貌平平,一双红眼边,更是显的有些丑怪吓人。男子却很是英俊,十六七岁的年纪,正在少年。若是这种身材单薄的瘦巴猴,本不在这些强悍水手眼里,可是男子身上的直裰却表露着他读书人的身份,让几个水手不敢再说粗话,甚至连说话的声音都不自觉地放低了些。 穿着长衫来这种鬼地方喝酒的,绝对是异类中的异类,不独是这几个水手,随着男子一来,其他的酒客,不拘清醒或是醉,都变的有些收敛。 关清顾白二人看清来人,连忙上前招呼道:“范公子,你今天怎么得闲进城了?胡大姐儿,你也来了,你阿爹没来吧?我们可是不怎么喜欢招呼他。” 年轻男子朝两人笑笑,行个礼,径直来到锅台边,朝那女子一笑,“三姐,好久不来看望,一向可好?今天进城办事,特来你这里看看,要两碗狗肉汤,一斤狗肉,再来两张饼,该算我便宜点吧。” 正文卷 第十九章 依稀往梦似曾见(上) 方才面对酒后轻薄的士兵举重若轻,应付裕如的豪爽女子,随着范进出现,便有些发呆,两只好看的丹凤眼直愣愣地看着他,既不说话也不去招呼。于开店的人而言,这本就是极失礼的事,何况一向四海的她,与男人说笑打闹无忌,几时有过这等失态? 直到范进与她说话,她才突然回过神来,第一件事不是答话,而是伸手胡乱地拢着散在脸边的乱发,似乎刚刚发觉,自己的样子实在太邋遢了些。 “九……九叔,你怎么进城了?是不是来考县试?九叔啊我们这里是腌臜地方,不是读书人该来的,带大姐儿来就更为不该。粗劣饮食不能奉承君子,关清,赶快带九叔他们到城里去,找个馆子安排他们吃饭,回头我去结帐。” 范进摇头一笑,“三姐,开店哪有把客人向外赶的道理?我就是喜欢这里的味道,到城里吃馆子反倒没意思。放心,我不是来吃白食的,付现钱。” 他边说边来到张靠角落的桌子坐下,胡大姐儿虽然平素在市集上也帮过忙,但是在这种鱼龙混杂之地吃饭还是第一遭。四周都是男人,有人还光着膀子,让她觉得羞臊欲死,紧低着头,不敢向四下看,在范进对面坐下,也是紧张的一动不动,生怕惹来什么麻烦。反倒是范进大马金刀,态度很是悠闲,四下张望着。那些水手官兵全都低下头去,不敢与范进对视,还有的人开始把扔在一旁的短衣穿上。 不管两广治安多差,重点城市的保障总是有的。广州为广东巡抚驻节之地,于秩序的维护上更为用心。码头这种地方,本就鱼龙混杂,各种势力争斗角逐,打架斗殴乃至杀人害命也是常有的事。为了抢地盘夺码头,杀几个人,只要孝敬够足不留手尾,官府未必会过问。但是科举期间,情形就不一样,每到此时,整个广州的军事力量都会保障书生的安全,不管力夫还是兵,如果和书生发生冲突,一准是自己倒霉。 再者三姐在这种地方开店立足,自也非善男信女,在她的店里,范进并不担心吃亏。 胡大姐儿却不像范进那么淡定,作为乡下女子,她不像大家闺秀那么在意男女之防。事实上下田干活,很多地方也讲究不起。可是周围穿短打的大汉身上的汗臭味夹杂着酒味,冲击着她的嗅觉,那些人身上的刺青,更让她心惊肉跳。即使处在角落,也总是觉得男人在偷看自己,头拼命的向下低,恨不得扎进地缝里,脸涨的血红,只想要快点离开。 “大姐儿,不要拘束,三姐是自己人,这里的生意就是自己人的地方,何必那么拘束。来,尝尝狗肉,味道很好的。” 三姐这时已经快速切好了一盘狗肉送到范进桌上,虽然说是一斤,但是这盘肉却比方才的三斤还要多些。两张白面饼与狗肉汤随即放好,三姐道: “九叔,你赶快着吃,吃完了便快走。这地方不是你一个书生该来的,如果有人看到,会对你名声不利的。” “看你说的,吃狗肉也不犯法,谁还能把我怎么样?我一个书生也没关系,有三姐还有关、顾两位老兄在,难不成还能让我吃了谁的亏去?” “话不是这般说,眼看就要县试了,你得要谨慎再谨慎,万一被谁抓了什么把柄,可是要坏你前程的。” 范进笑道:“说到县试,其实来找三姐,倒是有些县试有关的事,要麻烦三姐帮忙。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女子的面庞变的更红了些,连连点着头,“方便,什么都方便。九叔是自己人,有什么事尽管开口,我一定鼎力相帮。” 范进看看四周,又对胡大姐儿道:“你先慢慢吃,我与三姐说几句话。有什么事,让关顾两位大哥关照你。” “我……我也去……”胡大姐儿小声嘀咕了一句,可是范进把面孔一沉,只说了一声,“听话!”她便不敢再多说一个字,在村子里可以挥舞杀猪刀横扫一切的女子,在范进面前,却成了受气的小媳妇,不敢违拗男人的意思。只能看着他与三姐一前一后走出小饭馆,消失在视线之外。 其实她与三姐也是认识的,虽然称不上朋友,也不是敌人,范进与对方沾亲,也是范进在城市里少数可以联络到的亲戚之一。遇到事找她,是很正常的,可是见两人这样走出去,她的心里,依旧像打翻了五味瓶,酸意盎然。 在这条小吃街上想找个僻静所在,是很难的事,好在沿途的叫卖与吆喝声,猜拳行令声以及喧嚣叫嚷声,把两人的交谈声,都掩盖了下去。广州风气比腹里地区开放,一男一女这样走,也没人会说闲话。 两人向前走了二十几步,范进忽然道:“三姐,过的怎么样?做生意,是不是很辛苦?” 女子深吸一口气,并不回头,努力让自己语气变的很平淡。“还能怎么样,就是这个样子了。做生意当然辛苦,可是再辛苦,也苦不过耕田。连耕田的苦都可以吃,做生意又算什么?有关清顾白他们帮忙,我干的力气活不多,你看,我这两年不是比在范家村时还胖了些?” “哪有,三姐你一直是这么漂亮,哪里有变胖过?你这么说,便是不肯说实话了。” “你啊,还是跟在村子里时候一样,就知道耍嘴巴!”三姐扑哧一笑,但是随即又板起面孔道:“你……该叫我嫂子,就像我叫你九叔一样。” “我跟你要好,可不是因为你是通哥的娘子,而是因为我拿你当姐姐。你啊,还是喊我兄弟或是进仔的好,可别喊九叔,咱们广东人,九狗不分,听上去就像喊我狗叔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又在骂人了。再说你卖的是狗肉,我这个狗叔进门,岂不是自己送上门去等着你斩?” “呸!你可不就是该骂,跟我个寡妇人家说这种疯话,若是在村里啊,让范大婶听见,第一个就饶不了你。你不是村子里那个小孩子,已经是个大人,眼看就要考县试做秀才,就更要讲个体面。也许过几年,我再见你,就要喊你做范老爷了,可不能乱说话。” “三姐,你这话就是把我们的关系说远了。若你只是拿我当个老爷看,那就是不拿我当你兄弟,是我错估了咱们的交情,这次的事,更不能开口求你。是我来的孟浪,告辞了。” 听到范进要走,三姐心内一急,连忙转过身去,急道:“进仔,不要走,有什么话尽管说……” 结果却见范进正笑呵呵的看着自己,不由气的一跺足,“越来越淘气了,就该让婶子用竹蔑揍你!” 范进笑道:“那我还像在村里一样,逃到你身后去……” 三姐神色一缓,却似乎想起什么,将头转到一边,“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还提那些干什么,你和胡大姐儿……从小就要好,这一年多没见,怕是什么都定下了。什么时候去吃你们的喜酒,日子定好了没有?” 正文卷 第二十章 依稀往梦似曾见(下) “三姐说的是什么话?我和胡大姐儿……喜酒?这都是哪跟哪。”范进摇头一笑,“平日受她接济不少,今天有机会,报答一下而已,左右是借花献佛。倒是三姐,你……现在过的似乎不错,新姐夫对你好不好?” 女子听到范进说与胡大姐儿并没有婚姻之约,似乎也松了口气,随即也摇头道:“胡说八道,谁说我嫁人了?谁敢传这个谣言,看我不打断他的腿!我……命不好,克父克夫,不能再去害人,像现在这样一个人,挺好的。进仔,你怎么来城里了,还想的起来看我?” “我一直想来看三姐,但是你知道的,家有高堂,哪里那么方便。这回不是县令召见,我想进城,怕也不容易。” “真的?你真的一直想来看我?”女人的情绪有些激动,向前一步,却又站住了,用手拢着鬓发,“那你也不早说?我……我这个样子,难看死了,没什么好看的。我以为,你已经把三姐忘了。” “看三姐说的,怎么可能忘的了。再说大家一共也只一年多没见,三姐的样子,我还都记得呢。” 女子渐渐不像方才那么拘谨,随着范进边走边谈,仿佛又回到了村庄里,两人相识的那段时光。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广州有通海之便,市舶司的朝贡贸易根本满足不了民间贸易要求,固然朝廷搞海禁,但是民间的赶海贸易,从来就没停止过。以朝廷的力量,想要彻底禁绝海贸也是有心无力,走私海贸一直就是沿海地带百姓的生计之一。 几年前,朝廷在月港开关,但只许漳、泉两州百姓出海经营,广州百姓依旧只能私自出海,顶着水巡与大自然双重风险求财。 海上贸易危险很大,收益也同样惊人,眼下正值海上贸易的黄金期,出海的人运气不算太差,就可以赚一笔钱。金沙乡各村里,都有人吃水上饭,靠赶海为生,小范庄也不例外。当时,村里最出色的男子并不是范进,而是以全村共凑本钱去赶海发财的范通。 他的年纪远比范进为大,人也足够精明,几次赶海,很赚了些银两,除了给村里上缴部分,自己也发了财。在村里买了田起了屋,也娶上了媳妇,便是眼前这个女人,梁盼弟。 她的父亲同样是赶海的商人,运气却不够好。所乘作的船只在风暴中倾覆血本无归,只好把女儿卖给了范通,换取翻身的资金。 在梁盼弟之前,粮父已经有了两个女儿,在盼弟出生后,又生了一个,却依旧还是女儿。于梁父而言,几个女儿像累赘而非骨肉,唯一的作用,就是给自己换来礼金。盼弟的年纪比范通足小上三十岁,两人也就谈不到什么感情,无非一桩简单的贸易。 范通娶她,除了因为她长的确实出挑之外,就是想要生个儿子。成亲一年之后,因为梁盼弟始终没生养,便开始动手打她,打的很凶,一动起手来,半个村子都能被惊动。很多村民都为这么一个美丽动人的女人被这般打而不值,却又没人敢管。 梁盼弟在村里没有亲戚,甚至有传说,其祖上是逃军。这个说法真假不一,但是她确实没有户籍,也没有亲属,这就注定了被欺负没人为她出头。这个全村最漂亮的女人,其容貌本身就是原罪,虽然她不跟外人说话,也不会做什么招蜂引蝶的事,但还是被村里的女人骂做搔货,贱妇。 范进因为是村里培养的读书人,与范通算是偶尔有些联系,与这个嫂子也就早早认识,但是当时的范进还是个老实头,与嫂子的话也不多。直到其魂穿之后,一次意外,才让范进重新认识了这个嫂子。 那还是他刚刚穿越不久,在树下读书时,一头耕牛突然发了性,冲向一个在田间干活的孩子。平素寡言少语,被妇人们当面指着鼻子骂的梁盼弟,就像发了疯一样扑出去,先是把孩子抱开。接着便是一路快如闪电的拳脚打到牛身上,竟是生生将牛打翻在地。 孩子得了救,梁盼弟却没得到任何感激的话,反倒是牛主人逼着她赔偿牛钱。范进实在看不过,出头为她说话,其是读书人,加上为村里出了不少主意,说话有人听,事情不了了之,从此他与梁盼弟倒是成了知己。 范进看的出,梁盼弟会功夫,而且身手很高明,于是就更纳闷,为什么她要被范通这个五十几岁的老头子殴打。面对他的问题,梁盼弟回答的也很干脆,丈夫打妻子天经地义,妻子反抗就是大逆不道。自己虽然跟父亲学了身功夫,却是用晋爵证身子不被丈夫以外的男人碰,不是用来反抗丈夫的。 梁盼弟不认识字,对于读书人很是崇拜,加上范通又去做生意,自己也没什么事做。范进一提出要教她识字,她便很高兴的答应。范进对她的教导,自不是简单的文墨,而是通过教导宣传离经叛道的反抗精神。 从妇女独立,女性自主,到男女平等夫妻平权。这些话如果在其他场合说,可能会被群起而攻之。可是在梁盼弟身上,却很有效。她的功夫确实不错,可是脑子却被父亲管束的很木讷,在人格思想上,还是一张白纸。这种状态,正适合重新塑造,加之对读书人的信赖,还只能算大孩子的范进,反倒成了梁盼弟的人生导师。 渐渐的从简单的写字珠算,倒懂得男女平等,女人不需要看男人脸色,丈夫打妻子更非天经地义这些道理。一向少言寡语的梁盼弟,变的活泼开朗,至少面对范进时,话就格外多。 之前总被村里男人骚扰被女人骂,她就懒于打扮,但是与范进来往后,她又开始收拾自己,一朵逐渐枯萎的花,重又恢复活力。也就是从那时起,范进开始叫她三姐,而不是嫂子。 范进年纪还小,两人的接触,倒是没引起什么风波。但是范进的灵魂却是个成年人,梁盼弟的模样又着实可人,身材也劲爆,两下接触日多,他的心思着实是活泛起来的。甚至于人生第一次做了不可描述之梦,梦里的女主角,正是这个三姐。 他种下了反抗之种,本想观察是否会生出反抗之花,梁盼弟会不会对打她的丈夫挥拳反击,却不想迟迟不归的范通,却是一去不回。其他村人送来消息,范通人船皆亡,财货尽失,梁盼弟转眼成了寡妇。 她没有子嗣,情形一如大范庄的小七嫂,原本属于范通的田产,要被族里收回,也要赶她出村子。也是范进出面与甲首交涉,最终为梁盼弟争取了一笔赔偿金,让她不至于净身出户。 离开村子时,梁盼弟哭的一塌糊涂,送她的只有范进一人。到广州谋生活,乃至煮狗肉,都是范进出的主意。在那之前,他从其他村偷的狗或是摸的鸡,也都是梁盼弟煮给他吃,于这个女人的手艺很有信心。相信凭着这份手艺,她至少可以养活自己。 一个举目无亲的女子,被赶出生活的村庄,心态如同离群孤雁,不知该往何处去。也是范进拉着她的手,足讲了半个时辰的道理,才又给了她生存的信心,以及前进的方向。 在分别之时,许是情绪失控的原因,梁盼弟竟是猛的抱紧范进,将他的头,紧紧贴住了自己的胸脯。当时的范进也才十五岁,她这番举动到底有没有其他意思,范进自己也吃不准,不过那番滋味倒是让他回味无穷。唯一的遗憾就是年纪不够,加之高堂催促,否则,他相信自己大可借着那次机会,把梦变成现实。 虽然只隔四十几里,但是身份的阻碍,让两人的联系并不密切。一开始时候,还有些音信通过关清顾白这两个伙计传递,乃至梁盼弟站稳脚步后还让他们送过些肉食过来。可是范母对于这个比自己儿子大将近十岁的寡妇并无好感,尤其发现对方只给自己家送肉之后直接翻脸骂人,把两个伙计送来的吃喝都扔了出去,梁氏也就不再打发人来。只是从胡屠户那偶尔传来些消息,比如梁氏又姘上了谁,或是又和哪个阔老相好,至于真假,就没人知道。 这次进城,范进第一个目标当然是要跳龙门,第二个目标,就是想来这里看一看,看看胡屠户说的话是真是假。至于判断真假以后又该怎么做……他自己却也说不清楚。 刚开始的冷漠,与尴尬渐渐消失,范进发现,当自己说出与胡大姐儿并没有什么关系后,那个熟悉的三姐,又回来了。 正文卷 第二十一章 簪花 “当初多亏你,才从村子里要到一些钱,靠着这些钱做本钱,在广州弄了这爿小生意。离开村子时,总觉得不知道该到哪里去,仿佛成了孤魂野鬼,没人要了。如果不是你对我说的那些话,我可能离开村子就找个地方去上吊要不就是跳海。如果不是你帮我要到的钱,可能我现在也要沦落到那些小窝棚里。刚到广州的时候,我其实还是很害怕的,毕竟一个女人,不知道能不能清白的活下去。只是想想你教了我那么多,如果我还撑不住,就连你的都丢光了。直到站稳脚步之后,才发现是自己太笨,早就应该离开范家庄那个鬼地方,到大城市来讨生活。人不做事就总是觉得自己做不到,等到不做不行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其实什么都行。” 两人肩并着肩,走过小吃街,顺着城墙拐过去,便可以看到许多男女,将箩筐摆在地上,向往来客人兜售货物。这些都是不想交进城税的人,在此临时设的小集市,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质量也一般,但是商品种类倒是五花八门。既有新捕的鱼虾螃蟹,也有些活鸡活鸭,还有些则是不值钱的小首饰。 这些小贩里有人认识梁盼弟,见她来,忙高声打招呼,还将些贩卖的东西拿来送,梁盼弟与他们热情地打着招呼,寒暄几句之后,才回来招呼范进。 范进问道:“三姐看来混的不错,这些人很捧你。” “他们不是捧我,只是捧我的姐夫罢了。说来也是巧,到了广州不久,就遇到了我的二姐。你是知道的,我家四个姐妹,被老爹随意配人,谁都不知道嫁到哪里。二姐原本是嫁到福建的,结果到广州却又遇到,问起来才知,她的男人也像范通一样凶,对她非打即骂,二姐没办法只好跑掉,结果跑到广州,又嫁了人。她这次自己找的男人,命不错,那男人在广州府衙快班里做事,城外讨生活的黑白两道都要买他面子。靠着姐夫关照,我这店面就立起来了,还找了关清顾白两个给我当帮手。平日街坊有事,也托我说项,也就认识人多些。虽然赚不到大钱,但是日子过的比范庄开心,也不用受气。” 她看向范进,由衷感激道:“如果不是进仔教我什么女权啊,妇女独立什么的,我可能到现在还是做那个受气小媳妇。相公死了以后,就要被欺负,说不定早就像小七嫂那样自尽了。做生意也不容易,三个睁眼瞎,又怎么做生意。算帐,认字,也都是你教的,我生意能做的好,也是靠这个。街坊们都很羡慕我认识字,还有人托我读家里人送来的信,只有我知道,我能有今天,全都要靠你,想要好好谢谢你,大婶又不高兴,就不再去触霉头了。我懂得,寡妇门前是非多,大婶不想我们来往,也是为了你好。” 范进道:“三姐多心了,娘只是担心我的学业,不想我分心罢了,并没有什么偏见。我其实很感谢三姐的,给我家送了那么几次肉,才让我打打牙祭,否则在村子里,哪有肉吃。” “有胡大姐儿在,还怕没肉吃?”梁盼弟戏谑地一笑,“把她一个人丢在我的店里,你放心?我们这些混城外的人很坏的,不怕关清顾白他们把她卖了,或是有人欺负她?” “有二位老兄护着,我当然放心了。好久不见三姐,想来聊聊天,有她跟着,反倒是不方便。在村子里的时候,我也是喜欢和三姐在一起多些,现在也是一样。真没想到,三姐居然交了这样的好运,看来你时来运转,将来一准要发财。” 梁盼弟噗嗤一笑,“借你吉言,可惜没有红包给你。来,跟我说说,你来广州做什么,有什么是我能帮忙的?” 等到范进说了过往,梁盼弟的眼睛也亮起来,伸手在范进的脸上摸了一把,“好啊进仔,你真是威风了,居然连县太爷都收你做弟子,真棒。我早就说过,你一定会有大出息,等到明年,说不定就真的要叫你老爷了。你是想在省城找房子住?这容易,三姐帮你。洪家什么的你不要怕他,他们敢找你麻烦,我就去斩他全家。” 侯义嘱咐范进的话,可以看做侯守用的嘱咐,可是想要做到,也不是那么容易的。长安米贵,居之不易,广州城又何尝不是如此?范进今天是必然要回家报喜的,随后进城,就要考虑住在哪里的问题。 身上只有一千多个铜钱,想要找住的地方并不是容易的事,尤其现在临近县试,各处店房里怕是住满了赶考学子,想找到一个既便宜又安全的地方,就只有找熟人。 范进被她摸了脸,心里莫名的一阵欣喜,打蛇随棍的握着梁盼弟的手。“三姐,你手上的茧子,好象多了些。看来你平时也是没少辛苦。” “三姐是苦命人,不像你命好,生的这么聪明,可以念书,想要活下去就得打拼。拼命哪里能不受辛苦,广州这个地方,每天都有人饿死,外面呢更惨一些。我听水手说,好多地方还在打仗,闹强盗,罗山蛮最近闹的凶,杀到县城里也是常有的事。比起他们来,我已经算是享福了,不能身在福中不知福。” 范进摇头道:“我不这么看,三姐这么漂亮的女人,不该受这种苦。眼下有些事不方便做,等我中了功名,一定要让三姐过好日子。” 梁盼弟平素在市井间厮混,与男人打闹是常有的事,荤的素的见得多了,早已经是极大路性子,就算被男人抱一把也没关系。可今天手被范进握着,又听了这话,身子莫名的一软,连忙道: “不许胡说,我比你大那么多,又是个寡妇,还说什么漂亮。考上功名,就去找个好人家的女儿娶了做老婆,开枝散叶,不许你……胡思乱想。快松手,我们要回去了,总让大姐儿一个人在那里等,不是个事。” 范进见她要走,倒也不阻拦,只说了声等一下,松开手跑向摊子,过不多时,就见他手里拿了支木簪回来,朝梁盼弟头上插去。“三姐,簪子送给你。虽然忙生意,可是该打扮也要打扮,你这么漂亮,只要打扮起来,保证是广州一枝花。到时候啊,你的店面非要被挤爆棚不可。” 梁盼弟左右躲闪几下,最终想要接过来自己戴,范进却坚持着亲手将簪子给梁盼弟戴在头上。边戴边在他耳边唱道:“李凤姐,做事差,不该将花丢在地下,为军的用手忙拾起,李凤姐,来来来,我与你插……插上这朵海棠花。” 由于两人离得近,范进口内呼出的热气,自然而然吹到梁盼弟的耳朵、脖子上。女人那好看的丹凤眼已经闭上,身体微微颤抖着,于范进唱的什么并没有在意,心内只有一个念头:进仔已经这般高……他已经是个大人,是个男人了。 正文卷 第二十二章 筹备进城 等到范进与梁盼弟返回饭馆时,胡大姐儿正焦急地四下张望着,面前的饼和狗肉汤早已经凉透了,却根本没碰一口。见范进回来,她站起身就奔过去,抓住范进的袖子道:“进哥儿,你去哪了,怎么这么久。我已经饱了,赶快走吧。” 梁盼弟头上的簪子,仿佛吸铁石一般,吸引着胡大姐儿的目光,让她的脸色变得更难看。梁盼弟在市井间摔打,本是练就了一副极强悍的性子,可遇到胡大姐儿那充满恨意的目光,心里竟是莫名打了个颤,仿佛作贼却被主人堵在房中,尴尬地一笑。 “大姐儿说的对,关清,快帮着进仔把东西包起来,拿回家去吃。” 回去的时候,胡屠户与烧汤的二汉并未同行,只有范进胡大姐儿两个。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范进走在头里,胡大姐儿怀里则抱着那个包了狗肉与面饼的荷叶包,紧紧跟在后面。大姐儿低着头不出声,范进也不说话,两人就这么无声地走着,直到已经看不见广州城头,范进才道: “饿不饿?如果饿,就把东西吃了。” “不。” “这些肉就带回家去,孝敬胡大伯吧。平日里也没少累了大伯破钞,一点小意思,不成什么敬意。” “不。要给大婶吃的。” “怎么,不高兴?如果你不喜欢跟我一起出来,那下次,就不要勉强了。” “没有……我没有……我只是觉得,黑寡妇不是好人。” 范进停下脚步,回头看过去,胡大姐儿脸上的泪水,已经流成了河。这一路,她就是这么哭着过来,那双本就红红的眼睛,变的更为丑怪。范进摇头道: “哭什么,你这样子,还以为我欺负你呢,要是让胡大伯看到,怕是要提着杀猪刀来斩我。黑寡妇?为什么要给三姐起这么个绰号,她哪里得罪你了?” “没有,但是我就是觉得,她不是好人。进哥儿,是不是黑寡妇长的,就是比我好看?” “这……怎么说呢,你们两个春兰秋菊,各有胜场,或者说在我看来,每个女孩都有属于她自己的美,是没办法和其他人比的。你如果是为这个哭鼻子,那就没有必要了,她有她的美,你有你的美,并没有差别的。” “那……为什么进哥儿和她在一起就有好多话说,却把我留在屋子里吃东西。你知道么,一屋子都是男人,我……我害怕。” 说到这里,胡大姐儿干脆放声嚎啕起来。穿越之后的范进,并不喜欢胡大姐儿,主要原因,就是她长的不漂亮。而且如果娶了她,就意味着自己属于小范庄,而范进无时无刻不想着离开这个村子,到广州最好是到京城生活。胡大姐儿不是梁盼弟,她没有那种一往无前的闯劲,怕是达不到要求。 但是原本属于范进的那部分灵魂执念依旧强烈,看到胡大姐哭成这个样子,那部分执念发作起来,让现在的范进也无从招架。另外,基于曾经的恩情,他也无法做到对胡大姐儿的一切大而化之。自身上拿了条帕子出来,为胡大姐儿擦眼泪,边擦边道:“我买了这条帕子,本来说是要送你的。结果你看看,搞脏了,你说这还怎么送,只好扔掉了。” “才不要!”胡大姐儿手快,一把抓过帕子,却见帕子雪白,上面绣了对鸳鸯,绣工并不高明,鸳鸯绣的仿佛烧鹅。胡大姐儿紧抓着帕子,看了半晌,才问道:“进哥儿,这是……你给我买的?” “是啊,不是我买的还有谁呢。我在广州只有三姐儿一个亲人,不管是住处还是未来的一些安置,都少不了三姐儿帮忙,还要叙旧,所以就多聊了一会。我也知道,你不大习惯狗肉馆那种环境,可是你和胡伯是一起在集上做过事的,又不是那些害羞的小丫头,应该不至于怕吧?再说,有关清顾白照应着,不会让你出事的。没想到,你的胆子居然这么小。当初拿着杀猪刀赶人的胆气,怎么不见了?” “如果进哥儿在,我就不怕。”胡大姐儿的眼泪终于止住,却舍不得用手帕擦,只用脏兮兮的衣袖,向眼上抹去。随后又问道:“进哥儿,那黑寡妇头上的簪儿……” “也是我买的,我不想瞒你什么,我会给三姐买簪子,也会给你买手帕,如果你觉得手帕不如簪子珍贵可以丢掉。但是我必须说明,我不会因为这些就不和三姐来往,我不能勉强别人接受我的任何观点,当然,反过来也是一样。” 胡大姐儿听到这个说法,眼神又黯淡了些,但还是强忍住泪水,低下头道:“我明白了……对不起啊进哥儿,我不是有意跟你发脾气的,只是觉得黑寡妇这个人不好。听阿爹说,她这个人不规矩,总和男人眉来眼去的,你还是少和她来往好。我……我也不是吃醋,就是怕你被她骗了。我阿爹就是啊,现在被个寡妇迷住,一进城里,就不肯回家,赚的银子,好多都花在那个女人身上,你是个念书人,有着大好前途,不要像阿爹那样。进了省城就好好念书……别跟那黑寡妇往来。她命数不好,克人的。” 范进应付差事般敷衍着胡大姐儿,没对她的话做出什么回应,虽然知道簪子是范进送的,但由于得了手帕,胡大姐儿的心情大好,走路也变的轻快起来。等到搞清楚手帕的价值并不比那只木簪便宜之后,人也就恢复了开朗,在城里来不及说的话,都留在了路上说,一路上蹦蹦跳跳很是欢喜,如同百灵鸟般叙说个不停。 等到范进回村,范达已经带了几个人,在范进的家里忙着修补屋顶。范达见范进回来,先去打问了几句见县令的情形,等听到范进说县令甚为满意,态度上就更恭顺了。 “贤弟你看,这房子修的满意不满意?等忙过地里的活,我们就来小范庄建祠堂。阿爹已经同十五叔谈过了,社火就设在小范庄。社学、祠堂,都会建在这边。祭田社田都会重新规划,今后咱们两个村子就都要靠你照应了。” 范母这当口从房里出来,朝范进招呼道:“进仔,到屋里来,不要耽误你堂兄干活。” 大范庄的人忙到太阳将落山,范家的房子已经修补完成,晚饭却不需要范母破费,而是由小范庄甲首安排着村里人包饭,给这些人准备吃喝。范母则拉着范进问了见县令的事,情绪也激动起来。 “老天保佑,我儿拜入县尊门下,咱们范家总算是有指望了。你只管在城里用心读书科考,家里的事不要多管,一切有为娘照应。用钱上只管开口,娘知道甲首手里还有些银两,是准备应承朝廷赋税的,这回非找他要过来不可,我儿的功名要紧,朝廷的税金,也得往后放!” 正文卷 第二十三章 谋划 范母并没有吃那些狗肉,而是带了范进,到甲首家里去吃饭。范达和他带的人,正在那里吃的香,见范进来,忙不迭让开。范母先与几人行了礼,随即就对着小范庄甲首范长友道: “十五叔,进仔今天到县里,蒙县尊当面考教,太爷对进仔极是满意,特让他进早到省城里读书,免得误了考期。为了咱范家的事,进儿得罪了洪总甲,他是什么为人,咱们心里有数。早点进城,也免得赶考时,被洪家做什么手脚。” 自穿越之后,范进与范长友很打过几次交道,靠着读书人的身份,加上后世的见识,虽然不至于虎躯一震,甲首跪拜,但是让甲首对自己信服却也不难。尤其是在范进建议下,小范庄着实占了几次便宜后,就更拿他当成神童看,否则也不会因为范进说项,就给梁盼弟遣散费。这回重定社火,范长友对于范进看法更佳,听到范母的话,一拍桌子: “没错,洪家向来行事霸道,这回咱们进仔坏了他的事,他们不知道要使什么坏招。还是到省城好,他们胆子再大,总不敢闹到省城吧?去,应该得去,明天安排两个后生陪进仔一起去,他们要敢闹事,就跟他们打一架!” “一起去就不必了,我儿是要读书做功名的,哪里能打架?只是省城不比家里,处处都要使钱,十五叔是甲首,总不能看着进仔到省城里喝西北风吧?” 范长友用手一拍额头,“看我这脑子,且等一等我。” 他转身回到屋里,时间不长,就见他双手捧了些碎银子走出,放到桌上,又寻了个小天平来称了。 “这三两四钱银子,是咱们村里的公使钱,原本是预备着交税的。可是进仔赶考是大事,还是先紧着进仔用。” 范达道:“叔,当然赶考是大事。等到兄弟中了举人,咱们合村的田地都投到兄弟名下,就再不用缴税服役,只等着过好日子。所以啊,咱就得供着兄弟,让他早点中举,咱全村就能享福了。到时候,把咱的租子加到洪家人头上,倒要看看,他们是什么德行。” 他又对范进道:“听说今年,洪家也有人去考县试,就是洪承恩那老货的孙子,叫什么洪大贵,有名的败家子。就他,还想做我的女婿?老子的闺女宁可嫁给猪狗,也不嫁给他。你好好考,到时候等中了功名,哥给你放几里的鞭炮,好好让洪家人看看,咱们范家,有能人!” 这帮人大喊大叫着庆贺,范进与母亲只吃了饭,就告辞回家。胡大姐儿已经回了自己家,范家只剩母子两人。范母拉着范进给父亲的牌位磕头,又把范进留的铜钱以及自己最后的两件首饰都找了出来。 这两件首饰全用红布包着,连布带首饰都显的有些陈旧,银制首饰上,已经颇有几处发黑。捧着这两件不值钱的旧首饰,范母的手不住颤抖着,似乎想把它留下,但最终还是咬着牙将首饰推到范进面前: “这首饰,是娘和你爹成亲时,你爹送的。娘留着它本想当个念想,现在也顾不得了。省城开销大,你一个人在城里,千万不要委屈着自己,想吃什么就吃,不要让自己受罪。只是切记财不露白,不要让人知道你有银子,免得生出歹意。还有啊,安心备考,不要结交不三不四的朋友,尤其那黑寡妇,不许与她多来往。这女人命数太硬,挨着她,一准没有好事。” “娘,儿子心里有数,您只管放心。这钱还是您留下,儿子中了县试就回家,用不了这许多钱。” “用不了就存起来,过了县试是府试接着是院试,都要在省城考,不做好准备怎么行?再说中了秀才,就要在县学里读书,今后你怕是要长住省城了,哪能不多准备些银子。” 范母看着儿子,目光里满是赞许之意,不住念叨着,“我早就说过,我儿的手只当拿笔,不该扶犁。范家几辈子都是地里刨食的农夫,你这辈子就能住进省城里,这都是祖宗保佑啊。娘就等着你有朝一日,当上举人老爷,把娘接到省城里享福。到时候再娶上个好人家的闺女给你做娘子,娘将来到了下面也就有脸见你爹。只要你能得中,娘不管多苦,也不要紧。家里的事你不要分心,只安心读书就好,不管多难都有办法。对了,还记住一条,跟胡家人不要来往太多。大姐儿那孩子虽然不错……可是配不起个读书人。” 洪家庄,洪承恩家中。洪家宗族里,几个要紧的人物,正在一起用酒。洪家在刑房做管年的子弟,从广州城赶了回来,正在向一干族中长辈叙述着计划的失败。 “大令派了身边长随为范进办手续,找保人,咱们的手脚实在是没办法做,只好让他补了名字,连我搭的人情,都白费了。不过这也不算什么,过了县试也未必是好事。” 洪承恩忙道:“怎么说?若是范家真出了秀才,咱们再想拿捏他,可是不容易了。” “过了县试,还有府试、道试,离秀才还远着呢。太守与大令不和,他看中的人,到了府试那里多半是过不去。要是大令敢点范进做案首……那才是好事。” “不是说县试做了头名,府试一定要过么?” “那是平时,咱们广州可不是如此,大令点的案首,到了太守那,多半是过不去的。再说大宗师现在就在广州,他可是太守的同年,两下很有些交情的。按我想,等到县试的时候,大宗师说不定会临时去监考,我看那大令又如何包庇范进?” 洪管年说着得意,又连吃几口酒。“其实眼下,倒是有件大富贵摆在咱面前。罗山蛮又闹事了,听说这次动静搞的很大,林阿凤又在海上闹腾。殷军门动了火,要调大批浙兵来广东,八成要打大仗。” 洪承恩问道:“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咱们老百姓虽然用不着上阵杀敌,可是这么多兵打仗,要什么?不外粮饷夫子,只要咱们把下面那帮穷鬼逼一逼,好好备办一笔钱粮,再拉一批夫子,到时候还怕不能给咱家换个监生回来?等咱家有了监生,区区秀才,又算个什么东西?” 洪承恩点头道:“说的不错!我不是要把穷鬼逼一逼,而是要把大小范庄好好拾掇一番,让他们知道,谁才是这金沙乡的天!要是误了军门的钱粮夫子,倒要看看他们怎么死!” 正文卷 第二十四章 新居 由于田里的事多,胡大姐儿便也不能陪范进到广州,只与范母及小范庄的乡亲,将范进送到村口。乡民们挥着手,鼓舞着范进的士气,虽然县试只是小三关的第一关,但是于小范庄乡民看来,这便是村里出一个才子的征兆。只要这一关过去,后面的关口一定畅通无阻,自己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当范进来到城门附近时,远远的,就看到一身蓝色袄裙,站在路边不住张望的梁盼弟。她今天显然是用心收拾过,脸上还施了些脂粉,却因为出汗,将脂粉冲下去几分,只好不住用手帕来擦。 那根范进送的木簪插在极显眼的位置,一眼便可以看到。其发质比胡大姐儿要好许多,发色乌黑,很有些光泽,配上那根簪子,很是动人。 她的目力好,远远的看见范进,三两步抢过去,就去接他的书箱,边接边道:“这范庄的人也是,哪能让你个书生背这么重的东西。你是个念书人,不能吃苦的,来让替你背。” “三姐别客气,我又不是弱不禁风的,你还教过我打拳,哪至于这么不济事。怎么,今天不做生意?” “关清顾白在那里应酬着就行,也不必每天都做,我先领你进城,住下再说。” 她在前领路,范进随着她进了城,穿过几条街巷,便钻到一条颇为幽静的小巷子里。比起街上的热闹喧嚣,这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没有什么行人,也没有店面。偶尔有几个居民从家中走出,见两人走过来,也只侧身让路,不会有多余的言语。 “就像进仔你说的,到了县试的时候,城里就不好租房子。尤其是县试之后又是府试、院试,有些有钱的,干脆在城里包一处院子长租,专门备考。就连城里的几座庙,也都住满了赶考的人,我只好去找了姐夫,还是他人头熟,给你找了这个小院来住。离县学略远了些,可是好在清净,正方便你温书。到了考试的时候,三姐来叫你起床,保证你误不了事。” 这处院落确实是名副其实的小院,比起范家自己的房子还要小,只有一明两暗三间房子,外加一个厨房。在院落中有一口井,上面盖着一块沉重的石板。这院落不知荒废了多久,一打开锁进去,就看到院里满地的枯枝败叶各色垃圾,一棵早已枯死的老树,仿佛是个老死多时的看守,孤独地守卫着这处院落。 梁盼弟很有些诧异,大抵她也不知道这里面的情况,看了几眼,朝范进赧然一笑,“不好意思,姐不知道是这样的,不过没关系,看姐的。”说话间卷起袖口,对范进道: “进仔,你先找地方待着,三姐收拾一下,包你天黑时能住进去。”她风风火火地跑出去,时间不长,不知从哪弄了把大扫帚及鸡毛掸子来,秋风卷地般将院里的垃圾扫到外面,又拿了掸子去打扫屋里。 房间里没有什么家具,只有些笨重桌椅,想来是主人懒得挪,上面也满是灰尘。范进不顾梁盼弟劝阻,从她手里夺过掸子,将各处积灰扫荡而起,呛的两人咳嗽不止。 “咳……咳……你这人真是,大男人哪能做家务……咳……”梁盼弟一边咳嗽着,一边去夺掸子,范进却不肯给她。 “我早说过了,女人和男人是一样的,没有谁天生就该做家务。咳……我自己能行……” 等到房间里灰越扫越多,范进自己也待不住,与梁盼弟两人都跑到院落里,彼此对望几眼,接着便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你这小书生啊,就该在书斋里做学问,收拾家务是不行的,看看现在搞成什么样子。我昨天晚上只是到这来看了看,却没进来,要不然就收拾好了。你别怪三姐没用就好。” “三姐,这叫什么话?现在的广州城里,除了你谁又能帮我找到房子?我已经欠了你很多人情,哪还敢挑三拣四。这房子多少钱一天,我拿给你。” 梁盼弟却把脸一沉,“你要这么说,我就生气了。咱们之间,难道还要算什么你的我的?你只放心住,好好读书,将来得中功名光宗耀祖,我脸上就有光彩。几天的房钱饭钱,姐姐还管的起。” 范进见她翻脸,就不好再说付钱的事,就只好谈起这房子。梁盼弟看看四周,拉着范进的袖子,压低声音道:“这房子是二姐夫托的人情才租到,租价也便宜,可是也有一条,你晚上早点睡下,千万不要随意出来走动。这院子里听说有鬼,晚上若是出来闹,可不要吓到你。” “三姐你昨天晚上不进来,就是因为有鬼?在我看来,这鬼也胆小的很,白天不敢出来,只晚上出来闹,不知道是男鬼是女鬼,如果是女鬼倒不错,晚上读书怪寂寞的,有个女鬼陪着倒是可以打发时光。” 梁盼弟虽然有武功在身,但是却从小怕鬼,这是范进早就知道的事。现在听她说起有鬼,就忍不住拿这话打趣。她连吐了两口唾沫,“呸呸,不许乱说话,这种事怎么好拿来开玩笑。如果真的闹起来,又怎么得了?我跟你讲,这话可不是说笑的,听说这是个大户人家的别院,结果这家公子说是在这读书,不知道怎么的,伺候他的一个丫头就投井了。那口井为什么盖住,就是担心死鬼钻出来害人。但是没用,据说那鬼每天晚上都能顶开石板作祟,白天再回去。闹的那家公子也不敢住,房子就这么空下来了。这种可信有不可信无,不许乱说,晚上更不许乱跑,免得掉进井里。” 她絮叨着嘱咐了很久,房间里的灰差不多也落下去,范进又进去打扫,梁盼弟则检查着,看房间里差了什么。这院子荒废的久,于住宿上,差的东西实在太多,即使只住几天也是不行,只好一件件去买。 考篮、铜铫、号顶、门帘、火炉、烛台、烛剪、卷袋。望着眼前这些东西,范进很有些迷惘。 “三姐,县试就一个白天,连晚上都没有,买这些东西做什么?” “你不懂,这些是你乡试时用的。进仔你书念的好,一定可以中秀才,接着就要去考举人。到了乡试的时候,大家都要买这些东西,那些奸商就会涨价。趁着现在便宜买下来,到时候就不用被他们斩一刀,这种生意经你不懂。” 范进这时已经将房间收拾了大概,站在门口一边说话一边擦汗。红日西垂,照在他那流满汗水的脸上,梁盼弟提着包袱站在门首,一时竟是看的痴了。脑海里生起个极荒唐地念头:这情景好像是一对远方来的夫妻,在这里做人家…… 正文卷 第二十五章 夜话(上) 如同鬼宅般荒凉的院落,经过一天的折腾,终于有了几分烟火气,勉强可以住人。虽然由于长期没人入住,蛇虫鼠蚁难免存在,窗户等处也有破损,但是总归是大户人家少爷的别院,底子远比范家的草屋为好,简单收拾一下,住宿环境已经强过小范庄。最重要的是,这所小院属于广州,从入住开始,半只脚就已经踏出了山村。 范进躺在床上,脑海里反复盘旋的念头只有一个:自己终于进城了。进了城,就不要轻易回去,无论如何都要在城里立足,再把母亲接来,过好生活。想想去买食物的梁三姐,只要自己再中了功名,就可以算做功德圆满,接下来就可以安心享受荣华富贵。 房里的灶还能用,但是没有炊具,饭就只好在外面买来吃。梁盼弟的动作很利落,就在范进勾画着未来美好的生活蓝图时,一阵饭菜的香味就钻到鼻子里。不等范进睁眼,腿就先被踢了一记。 “起床吃饭,然后念书。还有几天就是县试,那些念书的人,都在苦读,你也不能例外。就算你脑筋好用,可也要用功才行,几百个童子争名额,不许偷懒。” 梁盼弟手上端着个木托盘,里面一大碗热烘烘的狗肉已经蘸好了佐料,又有两块饼,一碗热汤。饼是杂面做的,比起番麦面更容易下咽,范进三两口吃掉一张饼后,才发现梁盼弟始终没动筷子。 “三姐,你怎么不吃?” “我……我吃你带的那些干粮。大婶也真是的,我送她那些肉,就是要她吃的,她却自己不吃,都带了给你。天气太热,不吃的话那肉就要坏掉,那太可惜。这城里什么都贵,就那这狗肉来说,做的比我们城外难吃多了,价钱却贵了好几倍,真是帮奸商。你先吃,不用管我,三姐这么大人,不会让自己饿着。你要多吃多喝,养好身体,才好去考试。等到你考个秀才回来,咱们全村都有面子。我听姐夫说过,广东这地方,只要中了秀才,中举人就不难。何况今年考秀才,比往年可能还要容易些,其他各府不如咱们这里太平,不是闹海贼,就是闹罗山蛮,有个叫什么翼大王的,带着人杀人放火,连城里都不太平。书生们赶考的少,就少了人跟你争名额,抓紧机会考中了,就有好日子过了。” 范进放下饼,将碗推到梁盼弟面前,“我吃好了,吃不下了,三姐你来吃吧。就像你说的,这天气太热,你要是不吃,东西坏了,就可惜了。” 他两眼直勾勾看着梁盼弟,把后者看的心头乱跳,白天那个荒唐的念头,重又在脑海里升起。竟是不敢违拗范进的意思,将剩下的东西一发吃了,边吃边想道:“这筷子是他用过的……我们在用一双筷子……” 吃过饭,梁盼弟又跑出去打水,井里的死人其实早就捞了出去,但是传说闹鬼,就没人敢搬开上面的石板。好在街口就有卖水的店铺,只花几个钱,就能烧一壶开水回来。茶叶是她从一个相熟茶庄那里买来的高碎,价格不贵,味道倒并不算糟糕。 等茶泡好时,太阳已经落山,范进问道:“三姐,你不是怕有鬼么?怎么,不急着走了?” “我……留你一个人在这鬼宅不放心,你晚上要是冒失的出去,撞到鬼怎么办?咱们两个人,阳气壮盛些,或许鬼就不敢来了。” 蜡烛已经点起来,两支蜡烛烛光摇曳,照得她的脸色有些发白,嘴唇紧紧闭着,双手握紧拳头,随时都可能捣一记凤眼拳出去,看得出心里怕到极处。范进笑道:“三姐,你待我真好。古人说红袖添香夜读书,有你陪我,这书念起来就有精神了。” “别……别胡说。让人听到,可不是好玩的。”全新的环境,孤男寡女,梁盼弟紧张之余,心头又有一丝窃喜。至少在这里,没有乡邻的目光,没有那个防自己像防贼一样的范大婶,也没有视自己为狐狸精的胡大姐儿。身边只有范进,想着白天两人收拾房间的样子,她只觉得心里有一种异样的甜蜜,如同一连喝了几杯烧酒,让她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红袖添香……早知道,我就找身红衣服来穿。现在这衣服不是红的,也没有香,天天杀狗,身上除了鱼腥味就是狗肉味,难闻死了。” “谁说的?我可不信,来让我闻闻看,到底香不香。”范进嬉笑着将头凑过去,却被梁盼弟红着脸推开。“好生读书,不许乱动。你都是个大人了,不是过去村里那个小孩子,得有点分寸。姐这房子白让你住,你就念书给姐听,就当抵房租了。姐就喜欢听你念书,好生着念,不许乱说乱动。” 范进捧起书本,高声朗读着,梁盼弟双手托着下巴,看着范进的嘴巴微微张合。她实际听不懂这个男孩子在念什么,只是觉得看到他的脸,心里就莫名的安宁。 当初在村子里,跟着范进学读书写字,学那些奇怪的道理时,她的心里实际就已经满是这个少年。明知道两人年纪差了接近十岁,对方甚至只是个大孩子,这种感情注定不会被接受,但还是泥足深陷,无法自拔。 曾经的范进在村子里并不出色,虽然读书,但是人很木讷,既不善于交际,也不懂得为人处世之道。在梁盼弟看来,这样的孩子多半要成为个书呆子,最好的结局也无非是当个私塾先生。长大以后必然刻板而又无趣,因此也不想与他有什么接触。直到范进主动为她出头,帮着她讲道理时,梁盼弟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直看错了他。 她崇拜这个男孩,发自内心的崇拜他。这一点说来有点可笑,她比这个男孩大了将近十岁,而且还有身功夫,但是在这个男孩面前,她反倒觉得自己才像个孩子。幼稚无知,什么都不懂。 念书人就是不一样,年纪不大就知道那么多学问,那么多道理。更为重要的是,他愿意把这些东西教授给自己知道,而不像村里其他人那样鄙视或是敌视自己。她享受每天学习的过程,享受着对方的教授,享受着两人相处的每一分时光。 重男轻女的父亲,除了教武艺就是打骂,嫁了人又继续挨打,直到与范进交往,她才真正感觉到生活的快乐与可贵。有几次,她甚至想过不顾一切的实现自己的愿望,但终究还是用理智把那疯狂的念头压下来。 她知道,他们两人注定属于两个世界,是不该走在一起的,那样只会害了这个好孩子,自己不能这么做。之所以答应离开村子,也未尝不是存了挥剑断丝的念头,在村外的那一抱,固然是想着破釜沉舟,但也是想着干净利落地了断这份念想与孽缘。 于广州辛苦打拼,每天忙碌着生意,让她没时间想这个男人,再加上范母的决绝,也让她的心渐渐变凉。本以为这一切就这么过去,直到重逢一刻,她才明白,自己只是把想念藏了起来而非磨灭。一旦重逢却似野火燎原一般,势不可挡! 远方传来打更的声音,两梆两点,天已经过了二更。范进见梁盼弟的眼皮不住的向一起碰,就放下书本道:“三姐,天色不早,我们睡吧。” “啊……你困了?那好,姐给你去铺床,明天早上我来叫你。” “姐,你要走?” “是啊,你要睡觉了,姐自然也要走了。” “城门都关了,姐还能去哪?再说,你不是怕鬼迷了我么?你……留下吧。有你在,什么鬼我都不怕。” 梁盼弟仿佛被蝎子蛰了一下,猛地跳起来,向后退了半步,呵斥道:“进仔,你胡说些什么!姐在这里是陪你读书,你不要想到歪处去。我们……我们孤男寡女的,怎么好在一起住?城门关了也没关系,我去二姐家借宿,或是找个什么地方睡都行,总之不会留下的。你不许胡思乱想,赶快去睡觉。” 范进道:“我没胡思乱想啊,现在天气热,姐可以睡床,我睡地上就好。我带了被褥来,可以打地铺的。这么晚让姐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你要是不肯留下,那我就陪着你,直到你找到住的地方为止。” 梁盼弟的脸涨的通红,犹豫良久之后,期期艾艾说道:“那要不……我们都别睡,就这么坐着说子话,直到天亮好不好?但是你得答应姐,不许再乱想。” 正文卷 第二十六章 夜话(下) 范进看的出梁盼弟现在其实正处在左右为难的状态里,对她的性子亦有所了解,如果催逼过急,反倒可能事得其反。反正在省城要住九天,不必急于一时,听到梁盼弟的要求,他点头道:“一切都听三姐的,不过一夜之谈,不能没有茶,我去看看水铺关门了没有。” “别去!”梁盼弟拉住范进的袖子,又指指窗外,外面已经大黑,蜡烛也快烧到了头。“鬼……万一把你拉到井里去,又该怎么办?” “可是蜡烛眼看要烧光了,水也凉了,不去弄点热水,我们怎么办?” “那……那就把蜡烛吹了,反正也没多少光亮。至于茶……忍忍渴就好了。” 在有鬼的环境里灭烛,并不是什么好选择。可是烛光之下,梁盼弟总觉得范进的目光热辣辣的,就像是两团火,烧的自己周身发烫。她担心如果再被这么看着,自己是否会被这团火烧的失去理智,飞蛾扑火般冲进去,烧个粉身碎骨。吹了烛光,房间里一片漆黑,看不见范进的样子,她的心才安定了一些。 这种情绪持续时间不长,她却又后悔起来。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外面起了风,房间的窗户纸还来不及换。窗纸连带窗框都满是破损,破旧不堪的窗,在风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仿佛那水井中的女鬼冲破封锁重返人间,正试图破窗而入,向放中人讨一个公道。 方才房间里两人说话,这声音还不明显,现在又黑又静,这种动静就格外刺耳。 广州春夜的风,依旧是有些凉,梁盼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总觉得像是有人站在自己身后,朝自己的脖领子里吹凉气。仿佛一个浑身湿漉漉的水鬼,正站在自己身后,朝自己的脖子用力吹气,水一滴一滴落在自己头顶、肩膀,让她周身的寒毛都倒竖起来。 “姐,你怎么了,怎么没动静?”范进的声音,恰在此时响起,梁盼弟的身手明明远在范进之上,这时却觉得这个男人才是主心骨。连忙道:“进仔,你那边……有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我听老人说,鬼怕光,房间里没光,它就敢进来了,我们是不是还是把蜡烛点上?” “不必了,我是读书人么,读浩然书得浩然气,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敢来的。姐,拉着我的手,我保证什么鬼都不敢近你的身。” 男人的手很热,这股热量经胳膊传导至全身,将那浸人的凉意驱散了大半。梁盼弟觉得那女鬼似乎真的被赶开了些,大喜道:“真的……真的有用。你们读书人真是厉害,连鬼都怕你们。” “当然了,神鬼怕读书人么,怎么可能不怕。姐,你如果害怕,可以坐过来一些,离我近一点,鬼就更要躲开你。” 黑夜给了梁盼弟勇气,她真的想坐到范进身边,这个小男人如果想对自己做什么,就都由他去。趁着这难得的机会放纵一次,就算是死,自己也心甘情愿。可是她的身子刚一动,又坐了回去,“不……不用了,就这个样子挺好。我们不是说了么,要说说话,就说到天亮。你别多想……” “我没多想啊,只是觉得我们离得近,鬼怪就会被吓走,别的什么都没想,真的,不信你可以来摸摸我的心跳,看我是不是说谎。倒是三姐你,一直告诉我不要乱想,是不是你在想些什么?” “呸!你们这些读书人就是嘴巴厉害,才不理你。我跟你说个事,胡屠户出事了你知不知道?” 被范进握着手,梁盼弟便不怕女鬼,但是却觉得另一只鬼,可能比女鬼还要危险。连忙想办法岔开话题,引开范进的思路。 范进也一愣,“什么,胡屠户出事了?他怎么了?” “他和城里杨三爸的儿媳妇相好,差点给人抓住,总算他腿快跑掉了,对方没拿住双,也不好对他怎样。只是跑的时候慌,伤了脚,怕是得有些天不好出来做生意。” “我听大姐儿说过,她爹和城里一个寡妇相好,怎么寡妇也有人捉间?” “寡妇门前是非多,谁告诉你寡妇就没事的?那女人虽然是寡妇,可是杨三爸却不是好惹的,他还想指望儿媳妇给自己挣个贞节牌坊回来,绝不会允许儿媳改嫁,即使出了这事,她也得为那个死鬼丈夫守着节。所以说,要是想找女人,就光明正大说门亲事,千万别学着胡屠户的样子偷鸡摸狗。这下虽然逃掉了,但是他和杨刘氏的来往,怕是也要断了。胡屠户倒是好办,没抓到证据,杨三爸不敢把他怎么样,只可怜了杨刘氏,年轻轻守了寡,现在又出了这事,将来在家里,可该怎么抬的起头。” 沉默片刻,梁盼弟又道:“当初我要不是离开村子,怕不是跟她一个下场。寡妇的难处,我最是清楚。白天的时候好说,到了晚上辗转难眠,只能靠过五关,或是牙牌神数,打发光阴。我有这个生意好一些,每天累死累活,到了晚上就容易睡。可是那杨刘氏的年纪比我还小几岁,又没有事情做,日子就更难过些……。我明天也不来了,让人看到,于你名声不好。既然鬼也怕你们读书人,晚上就不用我照应了。白天我来照顾你,到晚上你自己好好读书,早点考个前程,再娶个好人家的女儿做娘子。胡大姐儿人不坏,可是模样不好,再说她家里是个屠户,配不上进仔。你……该找个大户人家,知书达礼的姑娘,才是你的良配。” “弱不禁风的那种女孩我不喜欢,我喜欢能支撑门户,又能打能杀,靠自己的力量,也能撑的起一方天地的女子。大户人家……他们也未必看的上我这个书生,我只想找个我喜欢,也真心对我的女人。其他的,我其实不在意的。” “总会有人在意,光你喜欢又有什么用?”漆黑的夜色里,梁盼弟的声音颇有几分凄凉。“你不懂的,人言可畏,就拿胡屠户来说,人虽然不怎么样,但是对杨刘氏倒是真心,他也不在乎她是个寡妇。可是又能怎么样?就是杨三爸那一关,便过不去,到最后还不是只能分开?” 范进沉默片刻,忽然道:“其实,她这事也不是没有办法,三姐如果能找到这个女人,我或许可以想办法,还她自由。那个杨三爸想要自己的儿媳妇为他挣一座贞洁牌坊回来,我就把它砸烂!” 正文卷 第二十七章 考前(上) 一声鸡鸣,驱散黑暗,阳光透过窗纸照进这小院的正房之内。但见一个妇人头靠在男人的肩上,睡的格外香甜,男子轻轻嗅着女子头油香气,怡然自得。 昨天晚上,说过杨刘氏与胡屠户的事之后,两人又说了好多闲话。回忆往事,又说起这一年多各自的境遇。直到嗓子都冒了烟,又没有热水喝才作罢。黑暗给了梁盼弟足够的勇气,四下里没有光,圣人想必是看不见的。大着胆子摸黑坐到范进身边,最后靠在范进肩上睡过去。为了避免把事情搞僵,范进并没有趁着这机会做点什么,反倒是享受着这份信任,以及耳鬓厮磨间的甜蜜。 梁盼弟睡的格外香甜,范进的胳膊被她压住,加上环境限制,睡的并不舒坦,天不亮人就醒了过来。太阳照在梁盼弟脸上,将她那棠紫皮肤照的越发诱人,她不知做了什么梦,呢喃道:“不……不行,进仔……你不能……”身体一动,已经睁开眼睛。 好看的丹凤眼忽闪几下,刚刚醒来的梁盼弟,还没分清何为真,何为幻。见范进的脸就在眼前,吓地连忙一跳,惊叫道:“进仔,我们不能!”却不想动作太猛,光洁的额头和范进的头撞在一处,一声巨响中,范进便连人带椅子翻到地上。 等到被扶起来,梁盼弟颇有些不好意思,连连道着歉。“我做梦迷了,还当在梦里,让我看看,有没有撞伤你。” 她的头全然无事,范进的头上,已经青了一块,他摇着头道:“我没什么,倒是三姐你这练功夫的人就是厉害,随便一头,就把我撞成这样,厉害厉害。” “我……我们练武人就是这样,粗手笨脚的,一不小心就会弄伤你。所以我说了,你得找个大家闺秀,那样的女孩子才像个女人,不像我们这种粗人,一点女人味都没有。那个……那个……我昨天是太困了,才睡到你肩膀上。再说姐比你大那么多,在我眼里,你就是个小孩子,就算抱着你睡也没关系,你不许把这事放心里,赶紧忘了它。” 等到洗漱完毕,梁盼弟买了热水来,伺候着范进喝茶,趁着这当口,她问道:“进仔,你昨天说的那个……能帮到杨刘氏的事,是不是真的?” “事当然是真的,但是一定要杨刘氏本人愿意,可是我和这个女人不认识,你能见到她?” “恩,她家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她自己也得到街上买菜。就是为这个,她才认识的胡屠户。虽然出了这事,她还是得出来采买,想要见她倒是不难。就是出了这事,怕她家的人会盯梢,不过我街面上熟,总有办法跟她对话。可是你与她既然没交情,为什么愿意帮她?难不成是看胡大姐儿的面子,要报答她老子?” 范进双眼紧盯着梁盼弟的脸,表情十分严肃,“我与她素不相识,胡屠户也不曾来求我,我怎么可能上赶着去帮他的忙。这种受累不讨好的蠢事,我是不做的。再说,这个杨刘氏就算恢复自由,是否会和胡屠户走在一起,也是她自己说了算,外人无权勉强,这么做,显然也算不上帮胡伯。我之所以愿意出手不是帮她,而是帮你。” “帮我?你开什么玩笑,这件事我只是当个笑话与你说,与我什么相干?” “因为我想让姐知道,每个女人都有权力追求幸福,不管她是不是寡妇。借着这个杨刘氏我们打一个赌,如果她这次可以摆脱她那公爹的束缚,恢复自由之身,姐便不要再把寡妇身份当回事,去追自己的幸福,怎么样?” 梁盼弟感觉事态有些严重,此时如果言语间应对不当,情形几成推车撞壁。好在她这一年多在市井打混,倒是练出了一份应酬人物的本事,微笑道:“我才不与你赌,你这小孩子一肚子坏心眼,与你打赌一定输。” “小孩子?在三姐眼里,依旧把我当孩子看?” “是啊,自己找镜子看看,嘴巴上胡须都没有半根,不是小孩子又是什么?也只有小孩子,才把赌来赌去放在口边,我们这些大人,可是不信打赌这套。你好生念你的书,姐给你买早饭去,午饭晚饭便由关清顾白给你送,不用你管。有什么需要,只管跟他们说,自己的银子自己带好,不用你动半文。但是可得说好,待在屋子里好生念书,就是不许你出去,敢随便出屋,看我不揍你。” 她这一拿出大人训斥孩子的口气,范进营造出的局面就全无效力。眼看自己的杀招被化解,范进心里于这位三姐的应酬手段,倒是给了更高的评价。至于这次打算失败,他亦不为意,日久天长,总不是次次都能躲过去。 一如梁盼弟所说,自此之后,她便真的不露头,一日三餐,除了关清便是顾白给他送来。伙食上自是顿顿有肉,间获还有些鱼虾螃蟹,让范进终于过了几天舒坦日子。 但是两人特意嘱咐了,不许范进出去。细问起来,才知每年一到考期,就有附近府县的清楼女子,到省城来寻些自负才情相貌,以为能叫姐儿一见倾心的才子来钓。这种邂逅大多以才子失财告终,等到钱财榨取干净,女子便没了影子。更为可虑者,是受此打击,书生大多精神萎靡,连考试都受影响。 梁盼弟在街上听了这些传说,就越发让两人把范进看的紧些,生怕他跑出去撒火,再惹上什么事,乃至夜晚时关顾两人也总有一人来此值宿,说是护卫,实际就是防着范进偷跑。 范进与这两个粗汉没有什么话题,但是敷衍场面的本事总是有的。这两人原本也以为自己是粗鄙汉子,读书人肯定看不起自己这样人,做好了受冷遇的准备。不想范进对他们很是热情,让两人受宠若惊之下,拿范进直当了兄弟看。借着这机会,范进也旁敲侧击的问了下梁盼弟这一年多的生活状态,确信其名花无主,心里倒也不急。 眨眼之间,一连八天过去,早上范进照例着短衣在院里练了把子功,回到房中,刚刚脱去满是汗水的上衣,准备换一件短衫来穿,房门开处,多日不露面的梁盼弟手中拎着个瓦罐从外面走进来, “进仔看我今天给你带什么吃食来了?状元及第粥,你吃了粥,明天包你做案首!” 正文卷 第二十八章 考前(下) 两下对面,最早不好意思的,反倒是范进,慌忙的取了件衣服来遮,梁盼弟看着他身上那一身虽然不算发达但结实有力的肌肉,先也是一愣,待见到范进来遮,她却噗嗤一声笑出来。 “衰仔,就你那身排骨没人稀罕看,不必要遮。我虽然没生过仔,但是看人给小孩子换衣服的次数也不少,就算你露着你那根面条也没关系,何况只是身排骨。来来,吃东西了,吃的壮一点,也好像个男子汉。” 范进咳了一声,“三姐,我真不是有意的,你这样损我就不大好了,我还以为是关清顾白他们来,没加防备。怎么这几天都不露面,莫非是那天早上回去之后,越想越觉得害怕,不敢和我赌,就连见我的胆子都没了?” 梁盼弟把瓦罐在桌上用力一放,“洗手,吃粥!我说过了不会和你这个小孩子赌什么东西,就别做梦了。阿姐这几天忙着做生意,没时间来看你,但是明天你要赶考,姐要送你进考场,今天就把生意关了,专门来陪你。吃完粥,就好好给我温书,考出点名堂来给他们看看,咱们范家庄的仔,不是好欺负的。” 范进笑道:“我明天只是考县试,不是去考状元,喝这状元粥是不是也早了些。” “早什么?一点也不早!我这几天问了人,人家说小三关哪一关都不好闯,每一关,都要当仗来打。要打仗不吃饱肚子怎么可以?咱们南海县出了大头仔这个状元公,就要借借他的福气,保佑着你一定要高中。我在城隍庙也许了愿,只要你能中秀才,我就给城隍爷爷贡上一口烤乳猪。就是过了县试,也要送个猪头给城隍爷爷谢恩。你给我争气点,不要让我的猪送不掉。” 状元粥的渊源可以上溯到正德年间那位状元伦文叙,是用猪肝、粉肠、猪肉混做,吃起来格外可口,每到考试前夕,肯定会卖断货。这粥是梁盼弟自己煮的,拿出了周身解数,范进吃的胃口大开,如风卷残云般将粥吃进肚去。他边吃边问道:“姐,可是有谁招你不高兴了,怎么感觉你带着一肚子气。” “是啊,我当然有气了。你知不知道,这几天咱们广州最热闹的事是什么?赌!赌的项目,就是县试!” “这有什么,咱们广东人好赌,每到大比之年赌闱票都是常有的事,大家赌谁能中进士,玩的很开心,早就该习惯了。” “赌呢我是习惯的,我自己也爱赌,日子这么穷,不赌怎么过的下去?可是他们这些人实在太目中无人了,这次他们赌县试猜案首,南海案首有人说是魏家的魏好古,有人说是张家张师陆,还有周家的周必先,就是没一个说是进仔的。丢他老母,简直目中无人!我押了二两银子在你身上,就赌你是案首!” 范进却是连粥都吃不下了,将汤匙放在碗边,很有些尴尬道:“姐,我很感谢你对我有信心。但是案首这种事,哪是那么好当的?张,魏,周几家,都是咱们南海科举大族,书香门第,我这两把刷子哪能和他们比,你把银子押在我身上,这……” “这什么这?不过是二两银子而已,又不是倾家荡产!输人不输阵,我也知道,案首太难了,但是看到他们这么目中无人,我心里就不高兴!你好好考,只要过了县试就算对的起我,至于当不当案首,那都不要紧,我二两银子只为买个面子,你只要考中了功名,就一切都好!所以呢,吃过粥就给姐去读书,今晚上早点睡,姐给你守夜,保证你明天一定要考中回来。” 两人正说话间,院门再次被推开,一脸无奈的关清在前,苦着脸对梁盼弟解释道:“掌柜的,这不怪我,是胡大姐儿硬逼我带她来的,不带她来她便大哭大闹,连我也没办法。” 胡大姐儿这时也从关清身后钻出来,手里抱着一个瓦罐,几步就冲到范进面前,先对着范进端详了好一阵,才长出一口气。 “大婶一直担心进哥儿瘦了,看你气色那么好,我就放心了。这是我和大婶给进哥儿做的状元及第粥,吃过之后,明天一定能通过县试,接着就是府试、院试……我进城时,听到有人在赌各县案首,我押了三百钱在进哥儿身上,进哥儿如果中了案首,我能赢一千五百钱呢。” 梁盼弟看了眼胡大姐儿,一拉她的胳膊,“你要是想赢一千五百钱,首先就要让进仔抓紧时间读书,不要在这里给他找麻烦。他刚刚吃过我煮的粥了,你煮的留到中午再吃。咱们到外面去,不要打搅他读书。”说话间,拉着胡大姐儿就向外走。 范进叫住二人,自房间里把带的路费拿出来,三两多银子加上铜钱,一发递给关清道:“既然三姐和大姐儿都买我赢,我自己怎能不给自己撑面子。不过我是书生,自己出头不方便,有劳关兄跑一趟,将这些钱全买我做案首。” 梁盼弟见了喝了声彩,“这才像我们南海仔!输人不输阵,不能让人看不起。马上去富贵坊,全买了进仔做案首,再替我多押一两上去,进仔现在的行情是一赔五,到时候我要富贵坊的崔胖子当裤子赔钱!关清顾白,你们两个有多少私房,都压在进仔头上,帮他撑场子!” 广州街头,各家客栈、酒楼,纷纷挂出大红横幅为赶考学子助威,所有卖吃食的店面都提供状元及第粥,一些酒楼则开始接受状元宴预定。赌场里,摇摊牌九都没人玩,来的客人全都来赌闱姓,毕竟赌场神通再大,总不能在闱姓上作弊,这种赌法看上去最为公平,胜负全看运气,人们的兴致也最高。 富贵坊是广州城里第一号大赌档,背后的靠山,据说是布政衙门的一位外亲,敢吃敢赔,生意最是火暴。关清到时,见富贵坊的墙上,已经挂满了木牌,上面写着南海、番禺两县赶考童生的名字,并在每个童生名下,都标注了赔率及下注钱数。 张师陆、魏好古等热门人选名下,都已经有几十两甚至近百连的下注,范进的名字在一处很不起眼的角落,找了半天才找到,在其名字下,标注着三两七钱字样。问过赔率,几家热门人物或是九赔一,或是八赔一,只有范进这等冷饭是一赔五。 他先将范进的银子交了赌坊买范进,待领了回票,又摸了摸辛苦积攒下的一百多个铜钱,考虑着与范进的交情,以及对掌柜的忠诚,毅然决然把自己全部身家,全买了张师陆。 正文卷 第二十九章 县试(上) 为了节约开支,县试并没有搭建考棚,而是把考试地址设在县学里。虽然要到五更才正式点名放场,但是三更不到,县学附近就已经人头攒动,把整个考场围个水泄不通。灯火摇曳中,看着眼前黑压压的人头,紧张的童子以及比童子更紧张的送考人,让两世为人的范进,忍不住想起前世学生高考时的情景。 梁盼弟与胡大姐儿也随着范进到了县学门外,人多的场合,拥挤摩擦,女性很容易吃亏。但是在科场,这方面的顾虑总归要少一些。几百个读书人聚在一起,如果有人在这种场合调西妇女,一旦引发公议,被几百个文人围攻,非得死无葬身之地不可。 县学门外,二十几名长身大面的官军以及皂衣翎帽的衙役手持棍棒维持秩序,在县学门首,则是县里的吏员以及县学廪生等待县令唱名后,验看是否本人考试,搜检夹带。参加县试的并不是秀才,人格上的尊严得不到多少保障,搜检的过程也就格外严格,拆发髻,脱鞋子,不留什么情面。 胡大姐儿想到一会范进也要受此折辱,很有些不平,“他们好生欺负人,这么折腾下来,人的面子都丢光了。” “科举是大事,自然要仔细一些,否则有夹带进去,对于其他考生就不公平。”范进安慰着胡大姐儿,心里却暗道:自己一进考场,其实对其他考生也不公平了。真正有技巧的作弊,还得是跟主考官有默契,两下相比,带小抄等手段,就太低级了些。 由于名字还没叫到范进,梁盼弟在他身旁,做着最后的检查,又小心叮嘱道:“进仔,考蓝里放的是文房四宝,还有姐给你准备的面饼狗肉,吃了姐做的狗肉,包你中案首。在里面别紧张,就当成一场普通的试艺,不当回事。” 在他们稍前的位置,一个身着织锦道袍的年轻男子哼了一声,“乡下人,就是没见识。这次的案首,本公子做定了!就凭尔等无知乡民,能中县试,已经是祖坟冒烟,怎么还敢奢望去中案首?” 梁盼弟脸色一寒,翻脸就待开骂,范进却朝她摇摇头,又对那男子道:“对不起,我们自己说话,不想犯了朋友的忌讳,对不住。” 男子转过身来,却见是个相貌也颇为周正,年纪与范进相仿佛的书生。但是一身穿戴远比范进来的豪阔,他的目光在范进脸上一扫而过,随即却落在了梁盼弟的胸前腰上。来往扫了几遍,才朝范进哼了一声, “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你们这些乡巴佬什么都不懂,棘闱之内有文昌帝君保佑,最是不能乱说话。你这一句话,若是坏了本公子的运势,便是卖了你也赔偿不起。那一妇人,你是他的……” “姐姐。” “哦,姐姐啊。”男子闻言微微一笑,“本公子南海张师陆,不知姑娘怎么称呼?你胡乱说话,若是坏了我的运程,事情可不能这么算了,咱们得好好讲讲道理了。” 南海张家么? 范进很清楚,张家是南海科举名门,祖上出过进士,又连出过几个举人,是南海县的头面人物。家里既有进士又有举人,自然就不会缺银子,在乡下也广有田地,即便是县令也要对这种人家给些面子。 张家这一代的年轻人里,据说以张师陆学问最好,从他的名字可知,其家里是学陆王心学的,张师陆家学渊源,学识自是不差,据说在广州城也是有名才子。这次赌闱姓,张师陆与魏周两家公子都是热门人选。 在原本儒林外传的世界里,范进中举后,张师陆很是送了些好处,然后又靠着范进做生计,希图发大财。这人那时也是半百老人,很有些诡计,与眼下的毛头少年城府自是不同。 蝴蝶的翅膀扇动,倒是让两人提前几十年就相识了。这张师陆也在少年,血气方刚,对于梁盼弟这种成熟女人感兴趣是极寻常事。范进可不想梁盼弟被这么个公子哥惦记上,将身向前一步,横在两人之间。 “我是南海小范庄范进,你有什么话,只管对我说。张公子说一命二运三风水,我却说,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天子以文章选拔贤才,我辈正该把心思用在治学上,哪能把功名寄在神鬼之论上。” 不等张师陆说话,一个老者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二位,现在在唱名,你们还是不要争吵,免得把公人招来,于谁都不方便。” 张师陆顺着话声看过去,见说话的是站在自己不远处一个五十开外的老童生。老人身上着了件月白直裰,上面还有几块补丁,一副穷酸样子,相貌极是眼生。在南海县,有头有脸的文人,张师陆全都相识,这老人既然眼生,也就没什么了不起的地方。 他冷哼一声:“一把胡须,依旧是个童生,连秀才都不曾中,也好意思训斥他人么?这南海县大小公人,哪个我不相识?就连前任知县都是我大父门生,见了家父,也要尊一声老师兄。我倒要看看,哪个公人敢来管我的事!我说朋友,您今年高寿了,还来考试?难不成这把年纪,还指望进京考进士,弄个一官半职?我看你眼生的很,怕也不是住在城里吧?” 老人唱个诺,赔笑道:“老朽今年五十六,但是名薄上写的三十。乡下老汉这把年纪,于功名上其实看的也淡了,做官的事更是不敢想。但是我辈读书所为何来?一到科举之年,不来考,就总觉得心里像少了点什么一样。张公子有此家学,想来这一科案首是做定了。” “我家公子的才情不中案首,这南海县还有第二个人能中么?”张师陆身边书童鄙夷地看了几眼那老童生,又看了看范进,最后把目光也落在梁盼弟身上。“你们这些女人啊,可要看仔细了,咱们南海县第一等才子,就是我们公子。若是和我们公子交上朋友,那就是祖上积德……” “张师陆!” 书童的话没说完,唱名差人已经喊到张师陆的名字,他趾高气扬地提了考蓝,直奔门首而去,朝几个公人说了几句,便只简单搜检,既不除发,也不脱鞋。等到搜检完,他又与公人说了几句什么,紧接着就听到公人高喊道:“范进!小范庄范进,上前搜检。” 走向县学门首的范进,不慌不忙,回首朝两个女子挥挥手,转过身来,小声哼着,“中了中了真中了,身穿一件大红袍,摆一摆来摇一摇,上了金鳌玉栋桥……”四平八稳向县学大门走去。 正文卷 第三十章 县试(下) 把守大门的公人,对范进的搜检格外严格,一个人搜检的时间差不多是其他人的五倍以上。就连梁盼弟烙的两张面饼,都被差人掰成粉碎,带的狗肉,也被差人取了小刀来切成了不规则的方块。直到担任主考的侯守用连催促了两次,才放范进进去。 这种衙门里的阴险手段,于普通考生而言,可以算作致命的大杀器。既入科举一途,考场就是决定一生荣辱的战场。想要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想要紫袍金带手不沾泥,只有在这个战场上搏杀出头,才能实现理想。其中艰险困难,非外人所能想象。 不管内心何等坚强的人,到了这个战场,都必然会生出紧张情绪。在这种时候,一些微小的事物变化,都可能影响考生情绪,导致发挥不稳定。门禁严格的搜检,会进一步催化这种情绪,做文章时,大抵难以发挥平时水平。 整起事件从程序上找不出什么破绽,但却足以让一个儒童的首役之路无疾而终,所谓科举世家地方乡绅,折腾人的法门大抵不会差到哪去。 范进一边想着,一边按着题纸上标注的号头,找到了自己坐位。县试只有一个白天,一旦坐定,就不许随意走动。县试由于不许点烛,采光就是大问题,如果运气不好的考生被分到暗处,白天也看不清字,那就只好自认倒霉。 范进的位置显然是侯守用精心安排过,距离大门比较近,光线十分充足,于考试而言,算是极佳的位置。再看看桌椅也很整齐,心中更知是侯守用照顾。由于县试人多,现有的桌椅不够,有时连饭馆的桌椅都要征来使用,时人谑云:国家考试太堂皇,多少书生坐大堂,油板扛来当试案,考完衣服油光光。这张好桌子,想来就是对弟子的照拂。他四下看看,见张师陆并不在自己附近,想要报复他目前也办不到。 “兄台是范进范兄吧?县试在即,还请屏息凝神,不可左顾右盼,免得分了心做不出文章。” 由于还没开考,这个时候说话是没问题的,听说有些老童生在县试的时候,还在考棚里卖金句。可见只要没开考,倒是没有太多讲究。说话的人,坐在范进前面,年纪与他相若,生的五官端正,黄白面孔,身上穿着淡青儒衫,家境明显比范进为强。 范进对此人很是陌生,只好点头打个招呼,那人自我介绍道:“我叫洪大安,是洪家庄的,咱们是同乡。县试虽是小三关的第一关,却是我辈发迹之始,不可等闲视之,范兄请用心备考,为咱们金沙乡扬名。” 原来洪家庄的?洪家庄出过一个秀才,可是到举人考试时,却不知怎的接连失败,看来洪家庄是要捧出一个新人来,希望在科举上有所斩获。范进心里,已经把洪大安列为第一号敌人,排名还在张师陆之上,但脸上则带着诚恳笑容,点头道:“洪兄见教的是,是小弟的养气功夫不到家。” 咚咚咚。 鼓声恰在此时响起,第一通鼓声,宣布着考试在即,所有人都停止交谈,正襟危坐。范进深深吸了口气,缓缓的吐出,双目微闭,脑海里已是一片空灵。他的心理其实也很紧张,但是两世为人,又遭遇了穿越这等事,心理素质比起同时代土著,不知强到哪里去。这点小小的波折,要想让他方寸大乱,却是妄想。 三通鼓响过,县衙的公人,高举着一块木牌,在考场上来回走动。这上面书写的,就是本科试题。至于一些目力不佳的考生,公人会把考题念出来,以保证每个人都知道考试题目。 县试不考五经,只有两道四书题,一道题目正是“焉知來者之不如今”,另一道题目则是“子谓子夏曰”全章。 两道题里,有一道已经事先得了消息,早就做好准备,比起场中其他考生,范进可以算是偷跑了一段路,占尽先机。靠着在县令面前刷脸,进而获取好感,再弄到考题,这种方法其实算不上光明正大,但是范进眼下,也压根不想要什么光明正大。 第一道题由于早有腹稿,几乎是挥毫而就,至于第二道题,靠着系统之力,过目不忘。略一思忖间,子曰子夏的破题已经有了思路,提起笔在每页十四行每行十八字以红线打着界线格的题纸上端正写道:“儒一而为不一,圣人一勉之一诫之焉……” 当范进第二篇文章完成时,天色也就刚过中午,第一次完成试卷的成就感让他暂时忘却了饥饿。眼看考棚里的学子没一个交卷的,他心内更觉自豪,捧着题纸来到知县侯守用面前,将题纸向公案上放好。 “老父母,学生交卷。” 由于考试人多卷多,读卷官少,放榜时间又紧,所以读卷时往往仓促而过。不少才子文名远播,偏就科场不利,与主考阅卷不无关系。先交卷的人,由于时间还早主考可以从容阅读,如果县官看的满意,还会临时安排面试。只要对答得体,可以当场宣布通过,亦是个小窍门。 侯守用看看卷子上那方、光、大的台阁体文字,又看向范进,“你交卷倒快?难道不怕有错字讹误?” “回老父母的话,学生已经检查过了。” “若是如此,那你在旁等一等,凑足十人,吹打送出场。” 没有面试!第一个交卷的人没有得到面试机会,这个小波折,引起考场里一些儒童的关注,都把目光向范进这里看着,却没人敢出声。范进行个礼,转身将要退到一旁却听一个略嫌苍老的声音忽然传来,“慢!左右时光还早,不如就由老夫来考教小友一番,做个消遣如何?” 范进转过身去,便见方才科场外那位老童生,正站在县令身后,而侯知县却也已经站起来。显然在这个老人面前,他是没有坐位的。 正文卷 第三十一章 加试 其实在科场之外,范进已经对老童生的身份起疑,关键在于,他说的是官话而不是广东本地方言。得益于系统的帮助,范进可以无障碍的与人沟通,但是本时代的土著,可不具备这种能力。 广东普通士绅书生,也都是一口本地土音,很少有人说官话。一个老童生,如果真如其所说,只是在乡间教书,那掌握一口流利官话的可能并不高。 但是这人身份为何,与他实际没什么关系,所以范进也仅是起疑,不曾多关注什么。现在看来,这老人的地位多半在侯守用之上,这身打扮,自然是白龙鱼服之类的把戏。侯守用不肯当面考自己,也必是碍着这老人在旁,怕被他看出什么弊端。 几下的事联在一起想,这老人的身份便呼之欲出,自然是主管广东一省学政的提学道,即读书人口中的大宗师。 提学是差遣,本官一般而言,是来自按察使司系统。其于读书人而言,算是最需要奉承的一个位置,即使是秀才,他也有权罢黜。在原本儒林世界里,范进五十四岁发迹,后来授予的就是这个职务差遣。 广东提学是由四品按察副使充任,论官品远非七品知县能比。从职权上,知县负责全县教育工作,学政负责监督全省的教育,知县也要算做学政下属。这么个顶头上司出现在县试现场,怕是侯守用的日子也过不舒坦,其不肯来面试自己,多半也是忌惮这个老头儿。 不过通常而言,大宗师连府试一层都很少过问,只负责道试,按临县试的几率就更低。这种小概率事件居然被自己遇到,就只能说是运气差到了家。 见范进犹豫,老人笑道:“我说过了,我是个乡间老童生,于科举上只是来凑趣,不想功名。所以早交了卷子,只等了凑够人离场回家。今天借大令的宝地,以文会友聊做游戏,不知范小友是否肯赏脸?” 老者既然不肯揭破,范进也就不点破自己看出机关,连忙回礼道:“老先生既有雅兴,范某无有不遵之礼。但不知老先生准备如何考教小可学问?” “老夫看小友才思敏捷,笔下千言倚马可得,不如就多做一道题,显露下手段。请以顾鸿为题,试作一文,不知小友意下如何?” 范进略一思忖,才想明白,这敢情是一道割裂题。出自孟子中孟子见梁惠王,王立于沼上,顾鸿雁麋鹿,曰:‘贤者亦乐此乎?’。不过这一割裂,却是破坏了原有的文意,连带整句话里的词性,都被破坏殆尽,即便以偏题作文,也都嫌过分,几可与侯守用当日画的圆圈相提并论。 老者含笑看着范进,似乎等他的反应。范进思忖片刻,朝侯守用施了一礼,“老父母,请赐题纸。” 侯守用也被这道题提起了兴趣,或者说在枯燥无聊的监考中,找到了一件好玩的消遣。同为读书人,侯守用当然是能做这道题,但是怎么想,也只能四平八稳过关,想要出彩则办不到。范进可以做出那句圣人无方体的破题,这道顾鸿,也未必做不出,心内也自升起好奇心,想要看看这道题如何做法。 但见范进接过差役送来的题纸,提笔在手挥毫泼墨,潇洒飘逸的文字带着墨香,在雪白的题纸上铺散开来。 “礼贤全不在心中,扭转头来只看鸿。一目如何能四顾,从来孟子说难通。” “放肆!”率先发难的,却是侯守用。他不等范进再写些什么,已经勃然作色,大声呵斥道:“左右,把这狂徒给我赶出场去,这一科你不要想了。” 两名维持秩序的公人一左一右抓住范进胳膊,就待向外拖拽,那老人却道:“慢来。侯大令何必如此?本来就是老朽闲极无聊,与小朋友做个游戏,没必要动刀动枪,坏了兴致。松开!” 他只一挥袍袖,两名公人就都松了手,老人看着范进,仔细端详良久,似乎想要把他的相貌记在心里。过了半晌才道:“范进,你这诗做的不错。不过当今天子重文章,我辈何须讲汉唐,诗做的好是没用的,一定要文章做的好,才可以出人头地。所以,你这题做的不成功。我便换一道题给你,这次好好做。尔爱其羊为题,限时一柱香做完,若是到时候做不出,侯大令赶你出考场,老夫便不说话。” 这道题目比起方才的顾鸿要正经的多,出自论语中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子曰: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这一句。差人再次送来题纸,又有一个差人点燃了香。 这种用来计时的香,一柱差不多就是半个小时,连构思带完成,半个小时的限制,其实很有些赶。大多数考生,即使有足够的才学,也缺乏足够的反应时间,怕是难以做的出。 一部分考生已经把注意力从考试转移到了范进身上,他们不知道这个年轻人到底写了什么,居然惹得县令发怒,想来多半是些混帐言语激怒主考,县试已经没指望。千军万马过小桥,少一个竞争者,自己就多了分胜算,大多数人心里,实际是希望范进做不出题,自己就多了录取的机会。 但是从另一方面,彼此都是考生,又有兔死狐悲之心,内心深处又隐约希望范进能够做出题目,给儒童争几分面子。负责监督考场的公人差役,注意力也已经被这场赌赛吸引过去。 考场阴暗的角落里,张师陆看看四周,见公人的目光确实都看向前面,自考蓝内悄悄拿出一只备用毛笔,用力拧了几下笔管,随即将藏在里面的纸条取出来,放在案头,看几眼低头奋笔疾书。 范进双目微闭,手轻轻敲着额头,整个考场上,大多数人的注意力都被他所吸引。老人看着他又看着香,眼看香烧了四分之一,笑道:“怎么,小朋友一时想不出如何破题?那便投笔认输,自己走出去总好过被衙役拽出去。” 范进睁开眼睛,呵呵一笑,“老先生,您看这样破题如何?”说话之间,笔已经在纸上快速书写道,“圣人之心,惟知有礼而已。” 正文卷 第三十二章 造势 一阵唢呐声响过,考场大门打开,范进以及其他几个先交卷的人,昂首阔步走出考场。两下里按说同场,彼此有个香火缘分。但是几个人都下意识地离他远了些,装做与他不认识。 考场外的人,并没有变少反倒是增加了许多。大多数考生,都要等到天黑交卷时才会出来,在此等候的人,也要陪足一天。于是各色小吃摊位,乃至些卖茶水的摊子趁机支起来,赚几个快钱。 梁盼弟与胡大姐儿几乎同时跑到范进身边,一左一右把住他两边袖子,胡大姐儿道:“进哥儿,你出来的这般快,想必文章是极好的,我就知道,进哥儿你考这试一定成功。还有人吹唢呐送你,这么威风,是不是县太爷已经录了你?” “进仔,考过了就不要多想,总归是考完了,录与不录全在县太爷有目无目,我们老百姓管不了那许多。走,姐带你吃狗肉去。” 守门的差役见两个女子争抢范进,虽然一个年纪大些,一个相貌不佳,心里依旧是泛酸。冷哼一声,“差点被县令赶出来,也想做功名?我看还是趁早回家,做你的清秋大梦才是正经。实话说了吧,今天是大宗师按临县试,那老爷子就是观察老爷。你这书生恶了大宗师,这功名二字,且休提起。总要等到提学换人,再来此做文章。” 胡大姐儿的脸色一变,连忙问道:“进哥儿?他说的可是真的?你恶了大宗师?” 梁盼弟却朝她一瞪眼,“恶了就恶了,又怎么样?有话回去说,不要在这里让人看笑话。” 直来到那间租来的院子里,梁盼弟冲好了茶,为范进摆在面前,又拍着他的肩头道:“后生仔火性大,遇到事情难免想不周全,慢说是大宗师,就算是天王老子,也说不定打了再说,这是极寻常的事,不算什么。大宗师是大人物不会跟小角色计较,还能捉你去打板子?就算得不了功名,又能怎样?进仔能写会算,在城里随便找个营生,也未见得就比那些穷秀才赚的少了。我在城里见那些生员老爷们,穷鬼也有不少,还不如我们活的舒服。” 胡大姐儿却又流了眼泪,一边用手帕擦,一边道:“大婶在家里还求神佛保佑进哥儿中个功名,光宗耀祖,这下一定很伤心。进哥儿,城里东西太贵,我们还是回家吧,你回去好好读书,我来种田养活你,等到这个大宗师不做了,咱们进城再考。” 范进朝两个女子一笑,“你们真是太容易被人骗了,别人说我被赶出来,你们就信。你们看,我好端端的,没挨棍子,哪里像是被赶出来的。就是跟一个老头开了个玩笑,怎么就成了恶了大宗师?要不是那差人说,我都不知道他是谁。录与不录,我现在不敢下定语,毕竟场中不论文,但是要说一定不录,你们也是有些担心的过头了。回乡……总要等到看榜之后再说。这几日正好得暇,在城里好好转一转,连带了结一桩事。大姐儿,你爹的事,你听说了吧?” 胡大姐儿的脸微微一红,“那些没廉耻的事,说来做什么?总是那女人不好,不好好守妇道,阿爹也是,不该去和那等贱人往来。” “大姐儿,你这话就不对了。女人嫁了男人,又不是把自己卖了给他,男人死了,守与不守全看本心,不该强迫。前朝刘太后,便是个再嫁之妇,却几成女主当国之局,怎么能说女人再嫁一定是不好。你阿爹和她的事全看两人自愿,但是让一个女人,为了一段婚姻,就赔上自己一辈子,甚至要为了一面牌坊搭进自己一生,这不值得。” 范进说着话,目光却飘向了梁盼弟,梁盼弟的心猛地一紧呼吸也变得凌乱,县试成败,功名如何,在这一刻都已经如同浮云般消散。只要这个人在,功名富贵就都不要紧。 她慌乱地笑了笑,“你……你急什么。这两天杨三爸和他那大儿子,盯儿媳妇盯的紧,连上集买东西,都有人在后面跟。他那大儿子是个瘸子,一直讨不到老婆,在家里没事,正好盯弟媳的梢。我想跟她说句话,也不那么容易,但是每天看杨柳氏顶着巴掌印出门,模样也是可怜的很。等过了这一阵,再慢慢同她讲就是了。不过你说要看榜,这话我赞成,总要揭了宝盅,才晓得这一宝是输是赢。若是不等开宝就跑掉,不是被人笑死!你和大姐儿等闲不进广州,正好在这里好好玩,明天我让关清带你们在城里好好转。” 县试只考一天,到了次日,有关县试的消息,就在城里传开。酒肆茶楼里,尽是有关科场上的趣闻逸事,以及案首到底花落谁家。范进原本只是南海乡间小村里一个普通童子,算不上什么红人。 即使在南海县内,也有张师陆、魏好古等名士,知名度和受关注程度远在他之上。可是科场内他即兴写的那首诗,不知怎的传到了外面,范进这个名字,也渐渐为人所熟知。 文人的段子,是百姓们最喜欢的故事门类之一,范进诗讽大宗师这件事,符合了草根、大员,刁难、不屈等若干元素,因此传播程度排在第一位。只一天时间,整个广州城,大多知道了有个得罪提学的狂生范进。乃至科场里抓到某人作弊当场杖责逐出,又或者是哪个附膳生员替人做枪代考,被发现后革了功名的事,都不如这条消息来的引人注意。 张师陆的家,就在广州城里,只一考完,就请了魏好古,周必先等广州名士饮宴唱合,又请了清楼里两位极当红的花魁作陪。直闹到天色将晚,一干人等才告退,张师陆等回到房中,贴身的书童铃儿已经等在房里,满脸赔笑道: “公子,您让小的放的消息已经放出去了。只一天光景,整个广州,差不多都知道了范进的名字。只是小的不明白,您与他素不相识,何必替他揄扬名声?” 张师陆一边脱去长衣,一边笑道:“你懂什么?名声分好坏,也分场合。不畏官威的名声固然好,可是用大宗师来刷自己的名声,大宗师本人又怎么会欢喜?我辈读书人的功名,都在大宗师掌握之中,即便是县尊也无从干预。范进有了这名声,功名二字是别想了。等到放榜之后,你替我去查查,那天县学门首那个女人是什么路数。虽然年纪大了些,但是看着很有味道,等本公子做了案首,再去寻她。今天,先由你伺候着。” 正文卷 第三十三章 阅卷 县试放榜,照例是在县试三天之后,以三天时间审阅这么多份墨卷,工作量之大不问可知。由于时间紧工作量大,阅卷中难免发生误判或是错判的情况。范进当时第一个交卷,图的就是能让县令在卷子上做好标记,确保自己可以过关。以他和侯守用的约定,通过县试也是注定的事,但是提学官蔡衡的出现,却让这一切有了变数。 县试阅卷本来是县令的工作,且不能委任给麾下教官,其只要见到范进的卷子,就可以立即宣布录取。如果文章做的通顺,点案首也不为难。但眼下,以按察副使充广东提学的蔡衡亲自按临南海,评定试卷的权柄,就只能交还上宪,县令只能处于辅助位置。 蔡衡与陶简之是同年,论关系远比和侯守用亲厚,侯守用自己心里也清楚,这老货来多半是找自己的毛病。虽然阅卷时依旧是他为主要,蔡衡为辅助,但是他点中的卷子蔡衡必会复核,这就让他在阅卷时格外小心,生怕被提学抓住什么把柄。 天已经黑了,房间里点了灯烛,蔡衡看了一天的卷子,精神依旧饱满。能做提学的,在道试、乡试时不知要看多少墨卷,何况区区县试,是以他越看精神越足,半点不见疲态。 “人说岭南海外衣冠盛世,前有伦迂冈,后又有林敬夫、南园五子等一干文坛名士。十府之内又以南、番、顺三县文风为盛。从这一科的墨卷看,南海学子确有人才,侯大令教化有方,功劳非小。文运既国运,文运昌国运始能昌,南海这一科必出栋梁。” 听到蔡衡夸奖,侯守用笑道:“观察过奖了,岭南文风不比东南腹里,下官也只能尽力督导劝学,希望百姓早知道理,以圣人之道为教,少要好勇斗狠。总算这些年南海县内,没像外县一般闹出土客械斗,或是强盗杀人的事来。若能出栋梁,必是万岁皇恩庇佑,文昌照粤,下官何敢居功?” “侯大令以文教教化百姓,而非以刀兵绳墨,只这一条便是合县百姓之福。只是南海各乡的社学,还是要多巡视些。你看,这魏好古也算是本地名士,他这几百字里,光是别字就有七个,错字五个,这等名士可见是耽于名声少于实学,若是在东南多半中不得。还有这张师陆,他的文法只是普通,只胜在知典用典,这一看就是背了不知多少时文,只备着考试,才学上怕是谈不到。” 两块南海招牌,都被蔡衡砸的粉碎,侯守用的脸上也觉得阵阵发烫,只好赔笑道:“观察教训的是,下官杂事繁忙,于社学督导上有所疏虞,这是下官的过错。” “这也不能都怪你,正如贵县所言,岭南不必东南,若是按东南腹里来要求,就是所求过苛。学问一道是日月积累之功,不能急于求成,从朝廷看来,两广都是蛮荒之地,咱们能把广州维持成讲礼仪,读圣贤的地方,让百姓知道读书而不是拿刀,就已经是天大功劳了。所以,侯大令你的差事很艰难,老朽能理会得。” 侯守用听的心潮澎湃,大有得遇知己之感,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蔡衡这时又指着筛出来的墨卷问道:“侯大令,这一科案首,你属意何人?” “这……还请观察定夺。” “老百姓也知道,县官不如现管的道理,县试案首,是县令的权限所在,我怎么好越俎代庖?你且说说看,属意谁的文章。” 侯守用想了想,将洪大安的试卷分拣出来,“在下官看来,这篇文字文墨上还算通顺,南海本科案首,当选此生。” 蔡衡脸上露出一丝赞许之意,“侯大令看法,与老夫相若,以文法论,本科文墨,当以此生文字为第一。可是……若以书法论,却并非如此。洪生的书法,还是太稚嫩了些,以童生而言,勉强可以过关,。是与范进的字比起来,可就差的远了。” 那首讽刺顾鸿的诗,始终被蔡衡收着,此时他将那张题纸展开,指着上面的字道:“难得范进年纪轻轻,就练出这笔好字,且看这一笔台阁体,即便是殿试,也足堪用。靠这手书法,就能在京城里做个内阁中书。以文法论,范进的文法与洪生相比只差一线,在老夫看来,这科南海案首,当属范进。” “范进?这……恐怕不妥。白日里下官的长随从坊间听到些传闻,这范进似乎……” “你说的传闻,老夫也听到了。”蔡衡面带笑容,神态悠闲。“侯大令的苦衷,老夫可以理解。然我辈为官,心中只知有君上,何曾有自身?在老夫眼里,只有文章好坏,没有远近亲疏。范进的字好,文章不差,就该点他做案首,至于其坊间之事,其随他去。古人内举不避亲,老夫举贤不避嫌,若是因一二流言,就坏了朝廷伦才大典,我辈便对不起自己的俸禄和这身官袍了。” 侯守用连忙行了个礼,“观察见教的是,下官谨受教。既然如此,这科南海案首,就定为范进。至于张、魏两人……” “张魏皆是南海望族,若是他们的子弟不能入泮,你这县令也不好当。做好做歹,总得让他们得中生员,此中干系,老夫省得。你自管去做,只要别让他们做案首,其他随你的心意。” 案首既定,这县试阅卷的最大工作就算完成,蔡衡年事已高,不敢让他劳心太过,当下就由从人扶了他,到县衙的客房休息。蔡衡身边只带了个从小相伴的仆从蔡安,等到服侍老人用茶更衣,蔡安才问道:“老爷,范进那书生拿您的名号为自己扬名,不该给他些教训?” 老人微笑道:“蔡安,你少要糊弄我,定是你也去赌了闱姓,不甘心输钱是不是?” 蔡安尴尬地一笑,“万事原本瞒不得老爷。” “嘿,老夫这一把年纪,见的事多了,总不至于随便就被人当了枪头来用。那些人想用个借刀杀人的计,借老夫的手,坏范进前程。老夫偏要借范进这个案首,落个内举不避仇!这等享名之事,千载难逢,我怎么可能放过?” 蔡安这才恍然,自家主人不好财涩,惟是贪名。像这等刷名望的机会,他原本就不会放弃,倒是自己的见识比起老主人差了许多。 正文卷 第三十四章 放榜 凌晨,正是黑夜与白昼即将交替之时,天地间一片灰蒙蒙,巡更的更夫有气无力地敲着更梆,例行公事的巡逻,准备随着月亮一起回家休息。由于广东不太平,广州城也实行了宵禁。这个时间,除去更夫及巡逻弓手,普通百姓无事不得上街,整个广州应该是寂静而安详的。 一阵车轮碾压石板的声音,破坏了这种宁静的氛围,将两个更夫那沉沉睡意也驱散大半。 “吴驼,你发什么癫!这个时辰就出来,难不成想吃板子?赶快回家去,还不到你出来做生意的时候。” 推车的驼背却哂笑了一声,“不是我癫,是你们癫啊。天一亮,县衙门就要放榜,好多童子等着看榜,早早的去附近抢位置,哪还有什么宵禁?我赶这个场,卖些粥出去好发笔小财,让路让路,不要拦着我做生意。” 南海县衙外,人头攒动,在黑暗的天地间,如同群魔乱舞。二十几名身穿鸳鸯战袄的官兵,及被派来维持秩序的南海公人揉着眼睛,有气无力地在衙门外照壁墙这里站成一排,以免发生学童踩踏斗殴等事。毕竟都是些读书种子,伤了谁,都不是一件小事。 阵阵香气顺着风飘到这几个公人鼻子里,勾的他们肚子咕咕乱叫,有人忍不住骂道:“是谁恁会做生意,居然把摊子摆在了这里,谗的老子心慌。” “还有谁?就是城外鼎鼎大名的狗肉西施了。那个婆娘是有名的抢钱梁,看到这么多童子连同家属在这里,怎么可能不来抢。她跟府衙的肥佬王是亲戚,有他的面子关照,你敢去掀她的摊?你看看,从军门衙门调来的标兵,也还在那站着,谁敢乱来?忍着吧,要不然就凑过去,也买碗狗肉汤?” “闻见狗肉香,神仙也跳墙。三六滚一滚,神仙站不稳。各位公子都是大富大贵的好命人,在这里看榜不能挨饿,吃一碗汤,配几块饼,包你们精神饱满,就等着金榜提名啊。” 梁盼弟的嗓音,是在城外摆摊练出来的,格外响亮,配上浓浓的肉香,让一干等待放榜的童子全都忍不住把头往这边看。 在距离梁盼弟不远的地方,另支起口大锅,下面架着火,一个年轻女子羞怯的站在锅旁,不时地低头添柴维持火力。胡大姐儿不比梁盼弟放的开,咳嗽了好几声,才在范进鼓励的目光下壮着胆子吆喝: “状元……状元及第粥,吃了能……中状元。”最后三个字喊的含糊不清,远没有梁盼弟喊的那么清脆有力。但是靠着粥散发出的香味,依旧引了些儒童走过来问道:“这粥多少钱一碗?” 天亮放榜,等着看榜的人,大多半夜就来,张师陆、魏好古这样的名门子弟,身边带了不少家人仆从,抢先占了好位置方便看榜。余下的考生,只好在稍远的地方候着。 范进来的很早,又早早的支起了摊子,趁着这个机会做起生意。关清顾白两人在旁忙着搭手,收钱盛汤,忙的手忙脚乱,眼看着铜钱越来越多,钱币碰撞发出的叮当做响声,让两个人全都乐的合不拢嘴。 一个人影出现在梁盼弟的摊位之前,天色太黑,看不清五官,但是声音却很熟悉。“你叫梁盼弟?你姓梁,他姓范,你怎么会是他姐姐?” 梁盼弟正忙着收钱,不防面前多了个人,她愣了一下,随即才想起眼前人是谁。于张师陆这个人的相貌她已经记不清,只是依稀记得有这么件事,她在城外做生意,经历的冲突多了,倒是不怯场。冷冰冰答道:“盛惠,一碗肉汤十文钱,一个饼六文,请问公子要几碗?” “本公子从来不吃这种粗鄙食物,我只是来问你,范进跟你是什么关系?” “诶?你是衙门的捕快?还是地保?我跟范进什么关系,跟你何干?如果吃东西就付钱,不吃东西就给我躲开,不要妨碍我做生意。” 在张师陆身后,跟着几名张家健仆,这时一发为自家公子帮腔,有人道:“今天大家都在等待放榜,你在这里卖吃喝成什么体统?要是我们公子恼了,拿一张名刺,就把你送去吃牢饭!” 梁盼弟却不示弱,挽起袖子,拳头几乎落到张师陆脸上,“癞蛤蟆打哈欠,好大口气!拿我去吃牢饭,好啊,我正等着有人管我口粮。来啊,抓我啊,我犯了什么王法,凭什么抓我。” 一个男子的声音,恰在此时响起,“张公子是吧?在下范进,这厢有礼。眼看放榜在即,你却在这里与人争论些无用之事,莫非自知这一科无望,索性破罐子破摔,来此闹事了?” 大明朝的读书人向来守礼,每到考试放榜之时,跟是身体力行展现读书人的节操。时人总结:随你两个人考,也要挤一挤;随你十顿饭,也要抢一抢;随你一个题目,也要结烛;随你一名不取,也要说不公道。 放榜时多备公人,自是防着闹事,今年甚至从两广总督衙门调来标营,更是摆明对考试秩序的重视。张师陆虽是本地名门,若是落个带头闹榜的名声,科举之路怕也要大受影响。 张师陆也知厉害,不接范进的话,“范进,我辈读书人读圣贤书,晓周公礼,你和你身边两个女人是什么关系,敢不敢说出来?只冲你的德行,便休想读出什么名堂。真不知道你哪来那么厚的面皮,也敢来看榜,你还当能过了县试?” “能不能过县试,考过就知道。要不然,我们赌一把?若是稍后放榜时,没有范某的名字,我便滚出广州,今后见你张师陆就退避三舍。若是有我的名字,你见了这两位姑娘就给我规规矩矩,少上来搭话。” 粤人赌性大,张师陆亦不能例外,再者有无数双眼睛看着,也输不起这个阵势,一咬牙关,“赌就赌,咱们击掌为誓。你若是输了,就得赌个咒,以后不与这女人同进同出,免得损了我们读书人面皮。若是我输了,这锅狗肉汤我就包了!” 两人的手空中相击,发出一声脆响,随即就如斗鸡似的,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只等着放榜。随着天空渐渐放亮,县衙之内一声锣响,两排皂衣翎毛的衙役以二龙分水的阵走出。当中一人手捧榜单,走到衙门照壁之前,将榜单朝上一贴,转身即走。 张师陆此时也顾不上看范进,转过身,径直奔照壁跑去,一干童子也如潮水般涌向照壁,梁盼弟和胡大姐儿也待向里冲,却被范进拦住,“这么多人,仔细踩掉了鞋。该你的就是你的,不抢飞不掉。不该你的,抢也无用。” 县试的榜称为为轮榜,人名是以顺时针顺序,姓朝外名朝里的方式排列,而居中朝上位置,便是案首的名字。此时太阳已升,日光落在榜上,张师陆在几名仆从帮忙下,已经冲到里面,朝着案首位置看去,范进两个字牢牢地矗立在那里,如同日晷一般迎着阳光,闪闪发亮。 “这不可能!错了,一定是错了!” 伴随着这一声哀号,维持秩序的标营兵士如同得了冲锋令,持刀提枪向着看榜的儒童冲来,为首队官大声喊道:“谁喊的错了?谁带头闹考?站出来让爷家看看!” 正文卷 第三十五章 发财 官兵不至于真的敢捉走张师陆这样的大家公子,但是抚标兵士身份非凡,张师陆等本地士绅子弟,亦不敢触广东巡抚霉头。于这个结果不管有多少意见,也不敢吵闹。 人群里有人高声喊着,“范进,案首叫范进!”随即如同接力一般,一人传一人,向着外头喊。距离县衙门稍远的地方,几个穿短打的男子,蹲在树下聚精会神听着,等听到名字,二话不说,转身就向远方跑去。 在外面等消息的梁盼弟也听到了这喊声,她先是愣了愣,以为自己听错了,转头看向关清顾白两人,“他们说案首是谁?” 关清面色惨白如丧考妣,顾白却乐的几乎跳起来,大声道:“掌柜的,他们说中案首的是九叔啊。案首啊,我发达了!我押了六十文在九叔身上,这下他们要赔三百文给我,三百文啊!” “三百文你老母!”梁盼弟一脚踢过去,将顾白踢的啊啊怪叫,她却猛的转过身,一把抱住范进,在他额头上用力亲了一口,摇晃着他的肩膀道:“进仔,你听到没有,案首!你是案首!姐就知道,你一定行的!” 胡大姐儿从斜刺里冲出来,合身撞开梁盼弟,随即紧拉着范进的手,一副理所当然地神情道:“进哥儿,我就说过,你一定会中案首,我们先去拿银子,然后就回家去,把消息告诉大婶,她老人家一定高兴。” 梁盼弟方才过于激动,竟是亲了范进一口,直到胡大姐儿撞这一下,反倒是把她撞得清醒过来。看着范进与胡大姐儿拉手的模样,梁盼弟心内一沉。他正值少年,自己却已经年华将逝,何况他如今中了案首,说不定日后真能做个举人,自己的身份和他在一起,只会牵累了他。胡大姐儿固然不是良配,自己却比她更差一些,毕竟人家是姑娘,自己只是个寡妇。 不该让自己的痴念害了进仔,只做他的姐姐就好了。她心内生出自惭形秽的念头,强压下心头那奔腾的情感,上前道: “大姐儿说的是,我们现在该去拿钱,关清顾白,你们两个东西也别说老娘不关照你们,这次要不是你们跟着老娘买进仔,怎么能有这笔外财?关清,你怎么回事,明明赚了钱,怎么像死了老子似的,这么难看?” “掌柜的……我,我全部的家当啊,都买了张师陆,这下完了,全完了!”关清抱着头蹲在地上,差一点没哭出来。梁盼弟起脚踹道: “张师陆?你居然敢买张师陆!我说过要支持进仔的,你敢给我买张师陆!活该你赔光老婆本,我告诉你,这个月的工钱没有了!这些东西归你收拾,我们去拿钱。” 范进四下张望着,“张师陆呢?他可是答应了,赌输之后,要包下这些狗肉汤的,我们好给他算算,值多少钱。” “走拉,张家是本地名流,那些名流从来不曾说过实话,怎么能指望他认赌服输,走吧,去富贵坊拿银子,跟士绅比起来,还是开赌档的人信誉好一些。一赔五啊,这次三姐托你的福,可是要着实发一笔财了。” 梁盼弟在范进身上前后押了三两银子,除去本金,净赚十五两,眼下广东银价尚高,十五两银子着实是笔巨款。但是收获最大的,则是范进本人。他全部身家五两,都押在自己身上,一下便进帐二十五两白银,这放在小范庄,都是笔不小的财富,若是想娶胡大姐儿,这笔钱都足够成亲了。 他原本担心着赢的太多,赌坊那边会不会有问题,没想到顾白进去时间并不很长,就捧了一大把散碎银两出来。将银子与几人分了,又说道: “这富贵坊的东家着实硬扎,晓得今天开榜放款,竟是预备了足足二百两白银,预备着赔付。大姐儿,你最厉害了,压了三百个铜钱,结果眼下铜价正高,七百六十个钱就能兑一两银子,他兑了近二两银子给你。崔胖子这下也发了财,买九叔赢的一共没过十三两银子,全数照赔也不到七十两。单是张师陆、魏好古两个蠢材名下押的银两就不下几百两的数字,他富贵坊这回发了大财,可是杨三爸就惨了。据说是抵了城外一亩菜地买闱姓,这下血本无归,可是赔掉了老本。” 范进收起银两,转头对梁盼弟道:“三姐,杨三爸吃了这么大的亏,一时间心情不好,怕是顾不上自己的儿媳妇。你可以趁这个机会,把她找来,我们和她谈一谈。” 两下约见的地方,还是在那间临时租赁的院落,范进没急着回去,带了胡大姐儿在城里转了半天,先是买了几朵花送了胡大姐儿戴,最后扯半匹花布,一半留了给母亲,一半则给大姐儿。 胡大姐儿俨然成了跟班,将花布全都抱在怀里,蹒跚着跟在范进身后,却不叫苦。她这次也赚了近二两银子,欢喜的不得了,边走边张罗着,要为范进置办几身像样的衣服。 “我听人说了,中了秀才就要住在县学里,到时候都是秀才,穿的不好,会被他们看不起。” “秀才又不一定穿的好,咱方才碰见那几个胸前满是油腻,头上帽子开花的,一样是秀才,穿的和乞丐也没什么区别。我不想摆阔,当然,也不想受穷,衣服先不用换,将来发了财,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这二十几两银子,我们不要乱使,将来还要指望它当钱母子,以钱生钱,过好日子。” 两人边说边向那院落走去,胡大姐儿看看左右无人,停住脚步道:“进哥儿,你真的要帮那寡妇?虽然我阿爹和那个寡妇有来往,可是他这次吃吓,不敢再去了。你真的不用帮他,寡妇门前是非多,万一要是办不成,又惹来麻烦可怎么好?我听阿爹说过,那妇人不是南海县人,而是番禺的,你这个南海案首,到番禺好用不好用啊,不要好不容易争来的面子,又丢掉了。” 范进笑道:“如果她是南海县人,这官司反倒要费点周折,就是番禺县,才好做手脚,你只看我手段,包准还她个自由之身。” 正文卷 第三十六章 写状 在院落里,范进和胡大姐儿都见到了那个寡妇,看她年纪比梁盼弟还要小上几岁,相貌颇为标致,尤其是一双修长的眼睛,眼波流转,如同两汪深潭。即使与范进说话,眼睛也总是不住打转,仿佛在勾男人的心思。这种丰流眼生女人身上,男人见了她,骨头多半要酥几两,也就难怪胡屠户一头撞进去。 她的脸色本来很是红润,但是两个新的巴掌印,却把这美感破坏了八成。一见到胡大姐儿,她先是有些不好意思,但犹豫片刻,还是拉住胡大姐儿问道: “你阿爹的身体怎么样了?怎么这几日不见他来集上,我这有事,也不知道找谁去商量。范公子是你爹请来的?听说他中了这科县试案首,你能找这么个相公,倒是福分。只可惜啊,他不是秀才,否则我这官司就肯定能赢。” 胡大姐儿被她一声相公羞的满面含羞,连带对她的恶感也消失了大半,扭捏着道:“进哥儿不是我的相公,我们只是……乡亲。” 梁盼弟咳嗽一声,“杨二嫂,现在不是说家常的时候,进仔说万事要当面谈,以你的心思为主。你就当他的面说说看,那个家你还想不想待?” 妇人朝范进福了一福,又端详他半晌,才道:“范公子,奴家命苦,十六岁嫁到杨家,十八岁就守了寡。那老杀才不许我改嫁,要为他家换一座贞洁牌坊,还不是为了免赋税丁役?真是老天杀的,只为了他家可以免税,就要我守着牌位过日子。这还不说,他那瘸腿儿子亦不是个东西,自己讨不到老婆,就总打我的主意。这回与胡大哥的事发作了,他们虽然没拿住什么把柄,也晓得我外头有人,他便敢来摸我的床,说左右也是便宜外人,还不如便宜自己家人。这样生不如死的日子,我是一天也不想过了。你看这脸,就是他们打的,这身上……” 她说着话,似乎想要解下外衣来验,梁盼弟咳嗽一声,制止她的行为,又看向范进道:“进仔,这官司你真能打的赢?杨二嫂的话,好多是拿不到公堂上说的,就像与胡屠户的事,她怎么敢到公堂去说。万一县太爷只想要县内出个贞洁牌坊,不管她的死活,可该怎么办。” 范进朝女子一笑,又对梁盼弟道:“三姐说的是,县令当然是希望治下多几个节烈妇人,显示自己牧民有方,给自己捞名声。若是这一案发在外县,事情确实有些难办。但是广州城里,反倒是不担心如此。若是他旌表的贞节牌坊出了问题,这县官吃不了兜着走,所以他是宁失不错,绝不会强按着人当节妇。” 杨柳氏听着神色大喜,连忙道:“要果真如进哥儿所说,真能让我离开杨家,我回头让胡大哥好好谢你,送个猪头与你吃。” “猪头就算了,我只是想要你想清楚,现在杨家虽然种种不堪,但是你在他们家,总算有碗茶饭吃。若是得了贞洁牌坊,朝廷供养,衣食总可周全。离开杨家,就要自食其力,能否分走你的嫁妆钱,我却没有把握。你可要想好,若是县令准你改嫁,胡屠户那边却又有什么问题,你该当如何自处?” 杨刘氏毫不犹豫答道:“这件事其实我早就想过了,在胡大哥差点被他们抓住那天,我就曾想,若是被他们捉住,左右不过是一根绳子上吊,也好过守寡。即使胡大哥那边不肯娶我,我自己也有手有脚,宁可到时候投奔梁阿姐,也不在杨家过那日子。” “如果你有这份决心,那就好办,但还有一条,你可能要吃些皮肉之苦,你可愿意?” “再大的皮肉之苦,也好过被杨家人欺侮!只要能离开那个鬼地方,我不在乎。其实我都想过,若是再这么下去,我哪天就买点砒霜,和他们同归于尽!” 见她说的咬牙切齿模样,范进心内倒是替胡屠户默哀了一下,惹上这么个女人,怕不是想要提起裤子不认帐就能做到的。他对杨刘氏道: “那这样,我给你写份状纸,你递到番禺县去。再借些银两去打点关节,保证这份状子能送到县令案头。但是你是小辈,告自己的阿舅,等同以小犯上,先要挨一顿皮巴掌。只要挺过这顿板子,你的自由就有希望。但还有一条,这状子我给你写,你得重抄一份,不能露出我的笔体,也不能在公堂上,透出我的名字,否则这官司你还是会输。” 杨刘氏道:“银子我还有一些,不用去借,皮巴掌我也忍得住,但是重抄状子,这可是有些难为人。我是个睁眼瞎,大字不曾识得一个,就是照猫画虎,也未必描的出来。” 梁盼弟接过话来:“二嫂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进仔写了状子,我帮你抄,就是字丑一些,你别见笑。” 范进的状子写的很快,梁盼弟接过状子,拿到房中来抄,杨刘氏虽然不认识字,却也凑过去,看着她写。院子里,范进把一两银子送与关清顾白感谢他们的照顾,又拿了一两银子,请二人帮着备办酒菜,晚上庆贺。两人得了一两银子的巨款,欢喜的不得了,在院落吵嚷的声音,直传到房子里。 看着梁盼弟低头奋笔的模样,再看看外面被两条大汉扔起来又接住地范进,杨刘氏很有些羡慕,问道:“梁阿姐,你居然认识字?是谁教你的?” “还有谁?我们整个小范庄,也没几个人认识字,肯教我读书认字的,就只有进仔一个了。我的字和珠算,都是他教的,他会的东西可多,有的是手段。” “哦,原来是这样?”杨刘氏脸上,泛起一丝笑容,凑近梁盼弟问道:“你守寡的年头比我还长,其中辛苦一定清楚的很,难道就是靠这只童子鸡解馋?看他也不是十分强壮,到底能不能充饥?” “呸!你说的是什么话,我和进仔可是清清白白,不许你胡说。我的名声没什么,他可是要中功名的,若是你这般乱讲,这官司你自己打去!” 杨刘氏见她翻脸,连忙告饶讨好,又拉着她的手道:“大家都是寡妇,其中苦楚,彼此心知肚明。那进官儿生的如此俊俏,你们走的又近,难不成就真不动心?你又不像我,头上没有公公碍事,今晚就是个机会,拿几杯酒把范进放倒了,大家生米做成熟饭,正好解饥荒。” “去去,闭上你的嘴!”梁盼弟被她说的心潮澎湃,忍不住真想把范进灌醉,先成了心愿。但是理智告诉她,自己绝不能和进仔越矩,不能误他前程。她咬着牙道:“你先管好你自己,再管其他人。听好了,你官司输赢只在最后一句,千万要记牢。十六嫁,十八寡,叔长而未娶,家公五十尚繁华。嫁亦乱。不嫁亦乱。” 正文卷 第三十七章 功名(上) 由于胡屠户脚上的伤没好,肉铺就只能由其子胡二弟代为料理,胡大姐儿进城,正是借着帮兄弟料理生意的名目,才待到了县试结束。 但是胡二弟这几日里酒楼赌档,将三百余斤猪肉折腾掉大半,又在赌闱姓上把剩余的一点钱输个精光,广州城就待不下去。他一走,胡大姐儿也只好跟着离开,范进拿了三两银子与胡二弟,替他补上亏空,将其欢喜的不得了,就差直接喊出姐夫。 看的出,大姐儿并不愿意离开,范进只好说了不少好话安抚着,又拿了杨刘氏的事出来,要胡大姐儿回家先与胡屠户通个消息。胡大姐儿终归是个心软的女子,一想到杨刘氏的可怜模样,就只好按着范进的吩咐做。在临走之前,还是再三嘱咐着范进: “千万不能喝酒,也千万要小心着那个黑寡妇,进哥儿大好前程,千万不能坏在这个女人身上。” 大姐儿这一走,就只剩了梁盼弟一个女人。她也觉得这样似乎不大妥当,可是不等她想着告辞离开,关清顾白两人已经吆喝着推她入席,想走是走不成了。时下一两银子备办的酒食,足以称的上丰盛,鸡鸭鱼肉样样俱全,关清又贪杯,特意买了两坛酒来,拍开泥封,酒香很快布满小院。 碗里都倒上了酒,关顾两人互相对视,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就连梁盼弟在内,实际都有些拘谨。往日熟悉的范进,现在总觉得有些陌生,乃至于距离间,都觉得有些远。 作为县试案首,秀才功名距离范进只一步之遥,关清顾白他们这些粗鲁人,与泼皮其实可以算一个阶层。就连普通的庄稼人,也会鄙视这种刘忙无产者,与秀才更是有着天渊之别。 以往可以在一起谈笑无忌,是因为范进本身也没有什么身份,现在他成了案首,一道看不见的鸿沟就横亘于两方之间,让三个人都有些自惭形秽。仿佛同桌吃酒,都会污了人家读书人的身份。 倒是范进主动端起酒碗,朝几人行礼道:“我明天也要回家了,这个好消息得告诉母亲,家里也要照应下,等到府试前,再回来应考。这几天全赖几位照应,一个谢字便显得远,只说一句,大家自己人,你帮我我帮你都是应该的。日后有用我范进之处,自当鼎力相助,先敬几位一碗酒再说。” 一仰头间,酒顺着喉咙下去,随即范进只觉得吞进去的不是酒而是火苗,把他从喉咙到胃尽数点燃。碗放到一边,人剧烈的咳嗽,梁盼弟要紧跑过去,为他拍打着后背,又没好气的训斥道: “衰仔,毛还没长半根,就学人家喝酒,活该你吃苦头。后面只许喝茶,不许动酒,关清顾白,你们两个把酒喝了,不许让进仔碰。来,吃菜。” 有了这段插曲,两下的距离重又拉近,关清顾白想着这几日两下交情,都觉得于有荣焉,未来自己可以自豪的表示,我们不但有能砍人的朋友,也识得能写字的,说出去也光彩。 他们两个自己抱了酒坛来喝,又吆喝着划起拳来,梁盼弟酒量不弱,也喝了几大碗,闹到天色傍晚,关清一拉顾白,“走,我们两个到城外去喝,再定个输赢。” 顾白看着那狼籍的杯盘,笑道:“你这厮就是想躲懒,看这里这么乱,我们走了,难道叫掌柜收拾。总得要收拾完了……” 话没说完,关清就在他腰上暗捣一拳,“也不知我们谁没眼力!快点滚蛋,否则的话,我便用拳头收拾你。” 顾白看看梁盼弟与范进,忽然领悟,连忙道:“不错,城里一会就该宵禁关门,快走快走,我们到城外寻个好去处,好好吃几杯去。” 梁盼弟正要招呼两人留下,关清已经抢先道:“掌柜的,你平日吆喝我们做活不少,今天天不亮就出来卖吃喝,我们都已经乏的很了,好在一共也没多少家伙,你自己慢慢收拾就好,我们不陪了。告辞。”说罢,拖着顾白,就离开了院落。 小院里重又剩下范进与梁盼弟两人,梁盼弟只觉得自己的酒格外多了些,此时两团红云飞上脸颊,头晕目眩,身不能自主,只好骂了一声,“一对惫懒货色,明天就扣他们工钱。进仔,你吃好了没有,吃好了就回房歇着,姐来收拾。” 范进卷起袖面道:“这里这么多盘子,一个怎么忙的过来,我们一起收拾。”说话间已经动手开始拾掇,梁盼弟也自来抢,两人你争我夺,最后只好一起来做。看着范进手脚麻利地收拾这些碟碗,梁盼弟心里升起一个念头:读书人说举案齐眉,是不是就是这样? 等到一切收拾好,梁盼弟重又给范进备下了茶水,扶着他到卧室坐下,然后才道:“那两个懒货跑了,你自己多照顾你自己,姐先走了。” “慢,刚才两位老兄说了,放榜结束,现在重又宵禁。何况每年放榜,都有学生闹考的事发生,所以每到这时,宵禁反倒比平日严格几分。你这个时候上街不安全,也出不了城。” “没事,我到我姐姐姐夫家去寻个地方住,再说我姐夫是府衙的班头,与各处巡检弓手极熟,我不怕巡街的。” “天色这么晚了,惊动姐姐姐夫也不大好,姐,你留下吧。”范进忽然伸出了手,抓住梁盼弟的手,后者正待挣扎,却听范进道:“我明天就要走了,怎么也要一个多月再回来,你就不想我!”随即便猛一用力,将梁盼弟拽到床边,一跤跌坐在床上。 自己喝醉了,一定是喝醉了,梁盼弟只觉得头昏昏的,心头狂跳四肢无力,任范进的手在自己身上开始放肆的入侵,却也无力抵抗。杨刘氏白日里的话,仿佛是恶魔的咒语,将她心内最为隐秘黑暗的一面引逗出来。 靠着劳动与辛苦所封印的玉念,于今夜却似火山喷发般释放,让她不能自持。即使明知道这一步踏出,可能粉身碎骨,她也心甘情愿,就这火把她烧个干净吧。 范进也很紧张,夙愿得偿的喜悦,以及人生蜕变的兴奋,让他的动作也变的粗野,贪婪地呼吸着女子头发上那桂花油的香气,嘴贴在梁盼弟耳边道:“给我吧,我会好好待你。等到我中了秀才、举人,你就不用这么辛苦了,到时候让你过好日子,当人上人。” 秀才、举人,这四个字如同一盆冷水,浇灭了即将吞噬梁盼弟的大火,理智重又占据了上风,她猛的抓住范进的手臂,声音虽然低,但是态度却格外坚决。“不行!我们……不能如此!” 正文卷 第三十八章 功名(下) “我听白衣庵王尼姑跟我讲过,前朝有书生……就因为偷了个寡妇,有伤阴德,结果命里明明该考中进士的,却因为这一桩事,连举人都不曾中,日子也过穷了。你……你不能……” 范进此时如箭在弦,哪里管的到什么尼姑,他很有些不耐地说道:“我又不是要偷你,是真心对你,这伤的哪门子阴骘。三姑六婆与我们读书人一样,都是好人少坏人多,少和他们来往。那些废话也不要听,人伦大道,圣人也不能禁,与他人何干,你快点松手,长夜苦短,别浪费时间!” 两人身体贴在一处,隔着衣服也能感受着身上男子的急噪,梁盼弟自己的呼吸也变得急促,事实上很难说,他们两个谁更急一些。但是一想到举人功名,范进未来前途,她还是坚定地摇着头。 “不成!我是你的嫂子,比你大了整整十岁,绝对不能嫁你。你……你若是想女人,可以找我,但是现在不行!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我的命不好,克父克夫,你碰我会碍了你的命数。” “胡说,我就是认识你,才考中案首的,可见你的命数正好旺我。等我们做成了真夫妻,说不定保佑着我,直接就中进士了。” 范进说着话,正待发起新一轮进攻,却不防梁盼弟腰间使力,一把将他摔到床角,随即双腿紧并,双手在身前一拦,拉开个反抗到底的架势。她的功夫是从小练就的,用上这锁腿功夫,范进还真的拿她没有办法。 眼看即可入港,却被无情的拒绝入境,这种打击任谁也不会欢喜,范进粗重地呼吸如同牛喘,闷声闷气地说了句: “他日我若为官,必先制尼姑!” 梁盼弟被他这句话逗的忍不住要笑出来,但是想到此时情势格禁,稍一缓颊,事态便不可收拾。只好板着脸道:“姐承认自己喜欢你,在小范庄时,就把心给了你。说一句不怕遭报应的话,便是范通不死,我的心里也没有他,只有你。在梦里姐总想着跟你做夫妻,在小范庄若不是你的年纪还小,姐早就和你把什么都做了。可是现在……不成。鬼神之说能信其有,不信其无。你不信王尼姑可以,却不可以不信因果报应。眼下你前程似锦,若是真为这事妨碍了你的功名,姐就算粉身碎骨,也赎不清自己的罪。如果你真想要……等你中了,中了举人,姐就什么都依你。” “你……你这又是何苦?我就不相信,你心里就半点不曾动过情。连关清顾白都看出了你的心思,为什么你还非要跟自己骗自己,非要硬挺着,不肯面对自己的心?中举人……天知道要多久。” “能有多久?你道试中了秀才,乡试就可以中举人,一共也就是年把光阴,难道这还等不了?读书人常说要养气,你连这点耐性都没有,怎么做官?还是你对自己这么没自信,认为自己当不成举人?” 广东出进士的概率不高,很多读书人中了举人,就去做生意,不再进一步谋求进步,反正有了这个身份,衣食不成问题,对于大多人而言,已经可以算是人生顶点。这个条件是缓兵计,还是真的承诺,范进也说不好,但是梁盼弟态度决绝不容商议,却让他不得不放弃今晚上就将她拿下的打算。 他嘀咕着:“中举人本来就很难啊,万一要是举不了……岂不是终身不识绮罗香?” “呸!读书人说话也没个正经,真不知道你读的什么书?”梁盼弟是街上厮混的,什么荤腔素腔来者不拒,范进这种荤腔于她而言,却是连开胃菜都不够格。她义正词严地嘱咐着: “姐知道,考举人很难。但是正因为难,才要用心读书,不能把精神用在别处。这两年好好地读,将来中了举人改换门庭,到时候有的是那白白净净头脚齐整,能绣一手好辟火图的女儿家做你娘子,到时候你就知道,什么才是正路。” 她嘴里嘱咐着范进,为他勾勒着美好蓝图,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 是啊,一两年时间,转瞬即至,并不算如何漫长。可是对于一个已经二十五岁的女人来说,两年之后,就已经快三十。到那个时候,进仔做了举人,就该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做夫人,也会忘掉自己,忘掉这段孽缘,这样对谁都是好事。自己只要看着他飞黄腾达,富贵荣华,就再没有遗憾,其他的,都不重要。 长夜里,一对成熟男女倒在一张床上,却什么都不能做,本已经被撩起火头的范进,却得不到释放,只觉得身体仿佛一只蓄满了火药的木桶,随时都可能炸掉。另一边的梁盼弟,情形也没好到哪去,一闭上眼睛,就想着范进会不会摸上来,如果他非要不可,自己又该怎么办,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整个夜晚,就在这种难言的尴尬与折磨中过去,直到天光放晴,两人看着彼此脸上黑眼圈,却又忍不住笑出了声。梁盼弟朝他做个鬼脸,“衰仔,年纪轻轻就不想好事情,今后别离胡大姐儿太近,若是把持不住,可是要自己吃亏的。好生坐着,姐给你买粥去。” 吃过早饭,她又帮范进收拾好了衣服行囊,伴着他一路向城门走去。 “进仔,这次回家呢,要好好读书,不能因为中了案首就得意忘形,小三关这还只是第一关,一定要脚踏实地,用心攻读,早一点出人头地。大婶的全部心血都在你身上,还指望你飞黄腾达,供养她后半辈子。你若是不好好念书,姐可不会答应。” “我明白的,早一点中了举人对谁都好么,不过说到答应,你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啊。咱们江湖中人,一言九鼎,到时候你要再推脱,我可是不会饶你。” 梁盼弟脸一红,向四周看看,所幸路上没有什么人注意她们,她才长出一口气。嗔道:“你要死了,在外面也敢说这种疯话。再要是在外面说这种话,我就生气了。我们的事不能让别人知道,只有我们自己心里有数就行,被人听去了,可是大事。阿姐答应的事绝对不会反悔,你就只管放心好了,只要你能中举人……我就什么都好依你。” 范进拉住梁盼弟的手,“张师陆是士绅,即使击了掌,说话也不作数。你是女人,不能像士绅那样无耻,我们只拉手,就要做数了。” 梁盼弟点头道:“一言为定!只要你中了举人,做什么,都随你!” 两人便这样拉着手,一路走出城去,在城门附近,几个头戴斗笠,卷着裤腿的男子刚刚摆好摊子,把新捕的鱼虾来卖。这种疍民在广州很多,范进与梁盼弟眼中只有彼此,谁也顾不上看他们,因此很自然的走过去。但是一名疍民的目光却紧跟着两人,直到消失不见。 一名同伴问道:“你看他们做甚?有什么问题?” 那人苦笑一声,“那女人,是我婆娘,与她拉着手的男人,是我本族兄弟……” 正文卷 第三十九章 洪总甲的报复 大小范庄近百年来,也不曾出过秀才,虽然有人通过县试、府试,但是名次也很平常。中案首这种事,在范庄绝对可以算做破天荒,有胡大姐儿回来送信,按范进想法回到家里,迎接自己的将是数里长的鞭炮,喧嚣的锣鼓,以及乡亲们羡慕中又带有一丝敬畏的目光。却没想到,当他回到村里时,只看到了一片愁云惨雾。 田间耕作的同乡见了范进,点头打了招呼,却没有很亲厚的表示。想象中的迎接仪式,更是什么都没有,让范进仿佛一记拳头打在空处,心内异常失落。 母亲与胡大姐儿都在田里,眼看范进要跑过去,范母厉声呵斥道:“你敢让自己身上沾泥,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胡大姐儿擦了擦额头汗水,对范母道:“大婶,您陪着进哥儿去说话吧,田里的事,我自己就能做。” “那就多辛苦你了,我要不出去,进仔就要跑过来,田里这么脏,怎么能让他碰上。” 等范母来到地头,手已经擦的干净,范进搀扶着母亲,向家里走去,边走边问着母亲的身体,家中的情形。 “娘的身体很硬朗,不用你操心,你只管好生念书,别的不要多问。案首……咱们范家出了个案首,娘这些年的苦,总算没有白吃。等回头娘要给城隍爷供一只猪头,感谢它老人家的保佑。听说你在城里赌闱姓,赢了不少银子,这话千万别说出去,不能让村里人知道。这钱一来给你买书应考,二来留下备着你成亲用,若是让村里人知道,怕是就要没脸没皮的来借,准是有借无还。” “咱们村里怎么了?我看村里人都愁眉苦脸的,难不成又遇到什么大事?当初范通哥的船翻了,村里几年积蓄毁于一旦,大家情绪也不过就是如此,这回的事情,难道跟上次一样严重?” “情形多严重也这跟你没关系,好好读你的书,先在家歇几天,就搬到城里去,村里的事不用你多管。他们供你读书,无非想要你当枪头为村里冲锋陷阵,可是这次的事,牵扯甚大,我儿锦绣前程不能被他们所坏。所以这件事,不许你过问。” 说话之间,母子两人已经回到家里,范进将身上的银两拿出来,放到母亲面前。范母却摇头道:“你住在城里开销大,这银子娘不能要,你已经是个大人,不会拿银两乱用,自己好生支用就是。娘就留在村里,伺候着咱的田地。这回总不济,就是卖些田产,我倒要看看,谁敢出主意,卖咱们母子名下的这几亩田!” “娘,管不管是一回事,总得让儿子知道是什么事,也好心里有数。上次因为挂尸的事,已经恶了洪总甲,这次县试,洪家子弟没得到案首,洪总甲心里不忿,拿咱们村子开刀也不一定。儿子读书离不开乡亲帮衬,现今村里有事,儿也不能坐视不管。” 范母的神色却很严肃,“这事不许你管!洪总甲确实是有意对付咱们范家庄,但是他用的手段狠毒,你若是管,就是自毁前程。听说是城里要打仗,从浙江调了兵来,要粮要饷要夫子。咱们大小范庄除了正粮之外,要再交一年税粮,做军需军饷。这还不算,还要从两庄里抽调一百男丁军前充当夫子,输送钱粮,这不是要我们的命?眼下族长正和甲首在商议,该怎么去跟洪总甲那告免,乞他免了咱们的差役。” 大明的预收税制度,在嘉靖年浙江剿倭时就推行过。戚继光能练出那支天下闻名的浙兵,靠的就是预收浙、直两省税粮,以这笔钱粮为资本,才维持住部队。现今广东地面不靖,海外有林凤为首的海匪时而寇掠,内里又有土客之争,夷民做乱,广东十府总是有这里被袭击,或是那里被抢夺的消息传来。 范进所处的大小范庄,因为靠近广州可以保证不受兵火洗劫,但是税粮钱款的摊派却是逃不掉。地里本已收成紧张,如果再多交一年粮税,村子里过冬的口粮,明年的种子都会出问题。比起钱粮来,更可虑的还是夫子支差。 男丁被拉到战场上输送钱粮,性命朝不保夕,更何况一场仗打下来耗日持久,仗不打完男丁便回不了家乡,家中少了劳动力,秋收春种田地都没有人照应,不管人能否回来,土地都可能荒掉。像大小范庄这种村子,如果一下征走一百名男性,整个村子差不多就要完蛋。 按照大明制度,遇到征夫都是各村均摊抽丁,大小范庄按户口,绝对抽不到这么多人。但是朝廷显然不会直接给各村下达摊派指标,不需说,这又是洪总甲搞的鬼把戏。 范进道:“娘,这几年村子里帮了我们不少,如果没有他们,儿子多半也要下田耕种,也未必能做上案首。您教我的,做人恩怨分明,有恩必报有仇不饶,现在乡亲们遭了难,儿子不出面不成话。再者,儿子现在还不是秀才,如果不把这件事给它坏了,万一抽丁不足,把儿子也顶上去,咱自己也会受害。所以救人如同救己,这件事儿不好不管。” “我要你到省城去,就是怕他们拉你去做夫子。你躲进省城里,娘一个妇人怕他做甚,大不了抓我去当夫。但是这事,你不能管。”范母连连摇着头, “这件事是奉的军令,哪是咱们个草头百姓碰得起的?要是衙门的牌票,大不了就挨顿板子,可是犯了军法,是要捉去杀头的。我儿不能冒这个风险,吃过这顿饭,你就要紧着进城,洪总甲若是敢捉你的丁,娘就和他拼了!” 范进却微微一笑,将头上的瓦楞帽一正,“娘,您不必担心,两广总督儿子碰不起,区区洪总甲,却不在话下。姓洪的借虎皮做大旗,拿两广总督的牌子来欺负咱们,就让儿子把他的虎皮戳破!” 正文卷 第四十章 枪头不能白做 范姓族长范长旺,此时正在小范庄甲首范长友处,由于社火选在小范庄,大范庄的威风减了几成,范长旺也只能移樽就教,到小范庄来商议章程。但是多年积威所至,范长友在他面前,依旧是做应声虫。两人的烟抽了一袋又一袋,房间里烟雾缭绕,却是商谈不出什么。 外面忽然响起范长友的孙子范志武的声音,“九叔!你来了!快请进,爷爷和族长都在上房,我给您带路。” 房门开处,两个老人只见一身崭新直裰,头戴簇新瓦楞帽的范进,从外面缓步走进。在满屋烟雾映衬之下,直如大罗金仙降世。两个老人对视一眼,心内同升起一个念头:盾牌到了。 “进仔,你回来了就好,听说你这次在城里中了案首,好不威风。本来阿叔是想摆几席酒,好好为你贺一贺。可谁想又出了这档子祸事,却是没心思办酒了。这回咱们范家,就只能靠你来出头,如果你不出手,咱们全族就要大难临头,整个村子都要保不住了。” 两个老人平素在村里,亦是一方霸主,年轻时关心寡妇,上了年纪关系他人田产,如今却涕泪横流,一副可怜兮兮模样,让人几不敢相信。范进面上不动声色,只请二老就坐,随后道, “二位伯父,这件事小侄只听家母提了一两句,她老人家终归是女流,所知有限,还请二老说说,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范长旺介绍的情形,实际与范母并无二样,范进此举,无非是把责任从自己母亲身上摘开,以示自身一无所知。听完之后,点头道: “原来是这样,那确实比较棘手了。本来县太爷有话,让小侄回家一趟,尽早到省城读书,预备一月之后的府试,这是功名大事,不能耽搁,所以小侄在家乡的时间不会太长。而这件事,滋事体大,若是牵扯进去,不知要费多少时光,更何况事涉两广殷军门,一旦恶了制军,我这点微末前程,又如何抵挡得住?” 范长友见范进出言推搪,面色就是一黯,范长旺却抽了两口烟,“进仔,现在只有我们三人在,话出你口,入我等之耳,你有什么要求,只管说,不必绕这么大圈子。” 范进道:“爽利!我所求也不多,家母年事已高,地里的活计,让她老人家忙碌,为人子者五内如焚,心内一焦,神智即乱,什么主意也想不出来。” “只这一件事么?那容易,从明天起,我和长友派人,帮你家料理田地,保你家的收成就是。再不行,就从族里的粮食拨一份口粮出来,不会让弟媳饿着。” “还有一件,小侄要到省城读书,家里少人料理。胡大姐儿虽然可以帮手,但力量总是有限,村里能否派几个妇人去帮着家里做些活计……” 范长友这次接过话来,“我家里几个儿媳孙媳,老夫还都支得动,只派她们去就好了。” “第三,就是这件事不能求全,只能是刀切豆腐两面光。钱粮丁役,我们不可能全免。制军用兵平匪,钱粮需求甚急,这份开销是免不掉的,所以钱粮上,我们只能如数上解。粮食不够,就用银子来顶,小侄这次在省城,做了点小生意,手气不错,赚了二十几两银子。我拿十八两出来,帮着咱们村里出这份钱粮。” 大小范庄一年的税粮加起来不到一百石,眼下广州银价尚可,一两银子可以买白粮两石有余。但是给官兵供应口粮,却不需要上好细粮,只用些便宜粗粮就可满足需求。这十八两银子,可以购买将近六十石粗粮,两村再凑一凑,剩下的四十石粮,压力就小了不少。 两位甲首手上,其实还留着些保命的银两,只不过不愿意拿出来解决这件事而已。现在范进拿出了自己的私人积蓄,他们如果不拿钱出来,两人在村里,其实也不好交代。范长旺道:“进仔居然拿出了这么多银两,那我也不会落人之后,剩下的部分,我们大范庄来凑一凑,税粮之事,总能完成。” 范长友也道:“不能让大范庄一家遭殃,我小范庄虽然庄小力弱,但也愿意全力以赴。长旺哥放心,我这回就算砸锅卖铁,也要把这部分钱粮补上。那夫子呢?进仔,你是知道的,洪总甲那人最不讲道理,一句话,就要我们村子出一百男丁,咱们又哪有那么多男丁可出?我看,不如你去和洪承恩谈一谈,让他少派些丁,哪怕多出些银子也好。” 范长旺道:“这丁役的事,我想过了。一百人我们是出不起的,但是六十人总可以接受。既然这差使派的是我们两村,不是两姓,就有个做手脚处。我们只要把丁役派给那些外姓人,自己族人就可以免去苦役。等那些人一走,他们的田地……我们正好买下来。” 范进摇摇头,“大伯,到了现在,就别再打挖肉补疮的主意了。像是胡屠户那种外姓人,谁去派他的役,怕不会拿了刀跟你拼命?再说大小范庄若是内部不和,我们再和洪家人作对,一准是要吃亏。眼下这个夫子的事,是个千载良机。以往咱们与洪家斗,其他各姓多是坐观成败,胜负于己无干。这回他的夫子是派到全村的,那些人也在征派之内。正该发动大家同仇敌忾,一起与洪家见个高低!这种好机会我们要是错过,还去哪里找?” “话虽如此,你不用那些外姓人去做夫子,咱们又用谁?总不能真叫自己人去当夫子。” 范进一抖袍袖道:“钱粮照交,夫子……一个不派!战场之上,刀枪无眼,随时都有性命危险。我们范家庄的乡亲,都是范某手足亲属,怎能看着他们去沙场冒险?二位只要按我的方法办,要紧着把钱粮征起来,剩下的事,就交给小侄去办,倒要看看,洪承恩有没有本事把咱们村里的人拉去战场!” 正文卷 第四十一章 普法(上) 小范庄的农人与全国大多数省份的同行一样,保持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状态。太阳下山不得目力,便要收工回家。可是这天,正当农人们扛着农具,自田地里跋涉而出,带着满身疲惫,两腿污泥准备返回自己住处,一阵锣声却陡然响起,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父老乡亲们,吃过晚饭,掌灯时分,到场院里来。不拘男女不管姓氏一个不落,全都要来。此事关系大家今年该交多少粮税,该服多少赋役。谁若是不来,回头摊派钱粮时,就要多出一份!这是族长下的命令,谁要是不来,到了交钱粮的时候就不要哭。” 在明朝,擅自集会是非法的事,超过十人的集会,原则上就可能触动刑名,甚至可以逮捕。但是原则永远是原则,实际执行就是另一回事。毕竟眼下不是洪武年,所谓的禁令,只是写在纸上供人看的废话,而非指导人生的行为规范。 乡间无王法,族长的话,比起皇帝圣旨更有权威性。何况涉及到钱粮大事,没有人敢马虎大意,更不敢拿朝廷禁令说事。胡乱将食物填下去,便往场院里赶,刚到掌灯时分,整个场院里便已经坐满了人。就连胡屠户那等混不论的人物,也拐着脚,在胡大姐儿和胡二的搀扶下,到场院里寻个地方胡乱坐下。 胡大姐儿脸上多了几个巴掌印,却是因为自己兄弟卖了猪肉没拿回银子,父亲不打儿子,反倒是怪女儿倒贴,一准是偷了钱补贴范进。胡大姐儿挨打受冤的时候多了,也不多分辨什么,只把那一两多银子贴身藏好,死活不能让父亲知道。 胡屠户的脚虽然没好,但脾气依旧大,寻了棵树靠着坐下,骂骂咧咧道:“老子自倒运,生了你这么个赔钱货!人家生女儿,好歹能寻个有力人家,让岳丈享福。你倒好,反倒是拿了自己的贴己去倒贴小白脸,我看那范进不像个发财的相貌,你跟他一准没好。今天这场把戏,听说也是他搞出来的,整天不务正业,只搞这些歪门邪道,能有什么出息!你看他,怎么跑到族长身后去了?” 范长旺、范长友两人在村里都是权威极重的人,几个一把胡子的族老,在他们面前也只必恭必敬,可是范进一个年轻人,却在两人身后,一副悠闲模样,让这些庄稼人颇觉得大逆不道。 眼看人来的差不多,范长旺咳嗽几声,举着烟袋,站到了场院正中的土台上,抡起棒槌在铜锣上使力一敲。 “乡亲们,净一净,听我说几句!咱们大小范庄,以范姓为第一姓,可是却不曾欺压过其他小姓之人。大家喝的是一条河的水,吃的是一块田里种出的米。在范某心里,从不分什么范姓他姓,只知是乡亲父老。自认这个族长,也只是想着尽己所能,为乡亲们谋些好处。可是这个位置不好坐,上面有朝廷、粮长,下面各家也有各家难处。我这个族长左右为难,里外不是人,日子难过的很。但是这么一副担子,我不挑,总得有人来挑,我不能把这么个重担随便找个人甩掉,只好自己忍着辛苦挨骂,维持着这个局面。这回,局面却是不好维持了,你们可能有人已经听说了,洪总甲给咱们下了命令,是总督衙门的军令!” 他一字一句,转述了洪承恩的命令,场院里的乡民大多已经从小道消息得知此事,但是从范长旺嘴里得到消息,等于得到了官方确认,场院里就像被人丢了枚爆竹下去,瞬间就沸腾起来。 这个时代的人,自然不懂什么会场纪律,你一嘴我一嘴,吵吵个没完。胡屠户也小声骂道:“直娘贼,我说把我们叫来做什么,原来是要变着法子,坑害咱们这些不姓范的。我倒要看看,谁敢拉老子的丁,谁敢找老子要钱!” 台上,又连响了几下锣,总算是把下面声音给压下去,范长旺道:“我和长友兄弟商量过,乡亲们的难处,我们心里也清楚。朝廷难,大家也难,要想两全其美,就只好自己吃亏。进仔拿了十八两银子出来,剩下的,我和长友兄弟一起凑凑,总要凑出笔足够的银子,支应加征,决不向各位乡亲摊派半文。可是提前征的正税,就得乡亲们费点力气把它凑齐。要不然官兵拿了牌票下乡,咱们这个村子,就难以保全。再有,老朽在这放句话,只要我还是范家族长,咱们大小范庄,不会有一个人被拉去当夫子,不拘范姓外姓,一视同仁,都不用应夫承役!” 台下的喧嚣渐渐消散,随即,不知是谁带头喝起彩来,掌声如雷鸣般响起,有人扯着脖子喊道:“族长英明!老爷子真仁义啊,居然替我们交了加征,这样的族长去哪里找啊!” 这人嗓门甚是洪亮,掌声居然压不住他的声音,可是胡屠户嗓门却比他还亮堂些,怒骂道:“放你的匹!要说仁义,也是进仔仁义,拿了十八两银子出来给大家交税,也不枉我平日三天两头把猪肉送与他吃,这孩子倒是知恩图报,知道替他胡大伯完税!” 原本大小范庄的生存状态里,小姓被范姓欺负,不得不抱起团来,保卫自己的利益。外部大小范庄被洪家欺负,这些外姓是没什么兴趣出头的。当范姓把损失转嫁到自己头上时,这些小姓又会联起手来,与范家周旋。范家的处境,一直以来都是内忧外患,前后夹击。 但是这回范长旺主动替小姓各族完了粮税,却着实让这些人感动。毕竟放眼大明全国,怕也很难找出大姓族长为外姓人完税的事。一干人对于范家的敌意变成了敬意,转而把仇恨的目光,落在了洪家头上,整个小范庄空前的团结起来。 范长旺又道:“各位乡亲,且先听我说。虽然加征不用各位出钱,但是事情并没有这么算了,进仔有话对大家说,请大家一定要仔细听好。进仔可是县试得了案首的才子,将来说不定可以中举人,中进士的,他的话,大家都得听。” 对于案首是什么东西,大多数乡民并不十分了解,但是听到举人进士,看范进的目光里,就多了几分敬畏。而范进拿的十八两银子,在这种小乡村,则是笔天文数字的巨款。 慷慨解囊加上读书人的身份,让乡民们忽略了范进的年龄,看着这个十六岁的少年郎走上高台时,没人有轻视不屑之意,全都聚精会神听着范进的言语。 范进轻轻嗓子,朝下面一拱手,随即开始自己的演讲,而这份演讲的内容总结起来就是两个字:普法。 正文卷 第四十二章 普法(下) 整个明帝国庞大疆域内,名义户口大概是四千万左右,但是这只是税基人口而非实际人口。以明朝那可怜的行政能力加上官吏的工作水平,准确统计户口对他们来说,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根据部分学者推算,当下大明朝的人口总数应该不下一亿,从比例看,其中文盲加法盲双盲比例,要占八到九成。虽然大明律并不算复杂,即使加上大诰,其总量也无法跟后世浩如烟海的法律条文相比。但是对大多数当下百姓而言,依旧不知所谓王法具体包括什么内容。 普通百姓只保持有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种朴素的法律观点,更多时候乡规族法,代替了大明司法,在乡间发挥着作用。诸如寡妇与人私合要沉潭浸猪笼之类野蛮的私刑,并不被大明律所支持,却依旧在乡间有着旺盛的生命力,甚至能存在到几百年后,归根到底也是由民风民情所决定。 大明朝之所以形成乡绅政治的局面,固然有朱元璋吏员无故不得下乡国策,导致乡绅坐大的因素,但是另一方面也必须看出,由于科技及物质条件的硬性限制,大明即使想管理到乡村一级,也力有未逮。 这个时代大多数乡间百姓终其一生,未必会进城,就像小范庄这种以农业为主业的村庄,普通百姓一辈子也未必会进省城一次。对于朝廷正策制度的了解,要么靠货郎要么就是靠乡绅族长科普。正策制定成什么样没有意义,最后被宣贯成什么样,才真正能作用到百姓身上。 对于国法王章一无所知的百姓,由于不识字,即便皇榜贴遍城市,也不知道上面写的为何物,更何况这类东西也贴不到乡下。大家只能从乡绅、书生嘴里了解朝廷又下了什么命令,或是推行了什么制度。 朝廷之所以要厚待书生,原因之一,就是书生是朝廷与百姓连接的桥梁之一。他们只需要稍微歪曲篡改一下榜文内容,又或者在句读上加上一点变化,就足以让好经变歪,甚至引得地方大乱。而书生也靠着掌握这种渠道,为自己谋取最大利益,不管是普法还是普及教育,都是书生所不愿意做的事。究其根本,就是这样做会损害到自己的利益及权限。 范进现在做的,就是大明朝读书人基本都不愿意做的事,向广大乡民普及明朝法律。当然,为了不动摇族长及甲首的统治基础,这种普及必须有所选择,只限于人丁田亩的税收,以及徭役征发这一部分,刑民法条基本不会涉及。 明朝的粮税其实并不高,即使加上耗羡、摊派等等,依旧不至于让百姓无力承担,真正要命的,实际是役。在明朝的思想里,认为民众接受朝廷命令动员起来从事各种大规模工程,是天经地义之事。 这就导致明朝各项正杂役层出不穷,每一项指派到百姓头上,都必须放下自己的工作,立刻去完成朝廷命令。这也是为什么国初严格路引,不让百姓离家十里的重要原因之一,人不离开家派役时就不至于找不到人。 秀才举人免丁役的特权,之所以能引起那么多人产生兴趣,就因为这些役实在对家庭损害太大,一个家庭若是命运不好,摊上几次朝廷徭役,差不多就要家破人亡。乃至刚刚成亲就被拉去服役的明版万喜良故事,已经不知出过多少,为了避免服役,投身为奴者不知凡几,足见这种制度于普通百姓的损害。 这种不合人情的力役制度,在嘉靖之前,就已经引起一些有识之士的反对,朝中不少大臣向皇帝剖析利害,经过几代努力,情形已经大有好转。眼下虽然仍旧有繁杂的派役制度,但是一部分役已经可以通过给钱的方式来抵消,也就是所谓的银役。像广东就搞过均平银制度,就是交钱代替服役。 交一定数字的钱,抵掉自己应服之役,朝廷拿到银子,又可以靠这笔钱去雇佣流民及无业者完成工作。既没有耽误正事,又让那些失业者处于监管中,减少社会治安压力,实是一举多得之事。以大小范庄这次面对的拉夫令为例,户籍里有田的百姓,都可以通过交钱,折代服役,让两广总督用这笔银子去招募城市流民来充当民壮,就不用耽误农时影响来年收成,更不至于搞的乡村大乱。 力役抽丁时要考虑到每一家的具体情况,单丁不抽,三到五丁者,才能抽一丁去服役,一旦一家有人去服某种役,那么其他的役原则上就不该再派到这家头上,以免对百姓生活造成影响,破坏农业生产。 一百名夫子这个数字,已经远超大小范庄承受范围,按照范进计算,这应该是县里派给整个金沙乡的服役数字。但是洪承恩利用自己的权力,把一个乡应承担的徭役,推给了范庄这两个村子来承受,也就是之前惯用的轮役法,把役摊派给一个社,整个乡的负担都由范氏两村来承担。 范长旺、范长友两人,同样是无知村老,并不了解朝廷有这种制度。读书人之所以能受人尊敬,就在于他们认识字,能看明白朝廷榜文,了解天下大事,百姓想问点什么,就只能去问读书人。 等听到范进做了科普,范家庄的人先是阵阵欢喜。知道自己头上的徭役,实际没有想象中那么重,随即又愤怒起来。 “洪家庄欺人太甚!十八村丁役,居然要我们两个村子来承担,这不是骑在我们头上拉使!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他们洪家要敢来咱们村子拉丁,就打死他们!” “没错,打死他们!杀他几个人,也好让他知道,我们范庄不是好欺负的!大不了村子里使出钱,买一个人去抵命,总是不能让他洪家太过舒坦。” 范进咳嗽两声,喝止众人道:“乡亲们,且不可冒失冲动!现在是我们有理的官司,不要因为自己的莽撞,把自己变成无理。洪承恩胡乱摊派,欺压我们范庄,我们却不和他撕打,有什么话,只管到衙门里去说。等到钱粮征集完成,我们不送到洪家,自己送到衙门去。等到了衙门,面见县太爷,自然可以讲道理。” 一名范家子弟道:“九叔,我们自己送到衙门怕是不行。衙门里的各位老爹最是凶恶,当初有人也嫌送粮到粮长那,要加征一成耗羡克扣太过,想直接送到衙门里。哪知衙门里的老爹说这不合规矩,拒绝接收,偏又不放人走,说是要等粮长来当面理论清楚。结果一来一回,光是在省城食宿,就害的他几乎倾家荡产。等到粮长来后,当面过秤,又说粮食短缺两成,要那人自己赔付,最后逼的那村甲首自尽。有这等事在,谁还敢自己去送粮啊。” 胡屠户却朝那人吐了口唾沫,“蠢材!你这脑壳,只合一辈子土里刨食,你说的那是过去,现在咱们有进仔在,还用怕衙门里的老爹么?有案首送粮,我看衙门里谁还敢找咱麻烦,只管按进仔说的做,保证无事!这回咱们到衙门里,要好好告姓洪的一状!看看谁倒霉!” 正文卷 第四十三章 案首送粮 洪家村内,张灯结彩的喜庆还没有消散,洪承恩的家门口,依旧挂着红绸,出来进去的时候,说话声音也格外高。 虽然洪大安只是通过县试并没有考中案首,但是洪承恩依旧为自己孙子有这样的成绩而骄傲。县里已经送来了消息,本来县太爷点了安仔是案首,但是不知怎的,又改成了范进。这显然说明,自家孙子的学问比范进要好,之所以没当上案首,是意外变数,不足为论。 等后来进一步了解情况,说是书法导致,洪承恩就更是嗤之以鼻。范家那种穷鬼,能练出什么好字?当下买了两刀好纸回来,把孙子关在房里每天练字,只等到府试一开,立刻就让范进好看。 再者说,即使府试压不过范进也没关系,这次只要自己办好钱粮夫子征收,给孙子换一个监生头衔回来,整个金沙乡十八村,还有谁敢在自己面前大声说话? 本来从县里来的命令,是预征半年粮税,以保证大军开支。洪承恩擅自加到一年,就是准备把各村多交的那部分粮税集中起来,给孙子换监生用。既得了好处,又不用自己破费一文,若无这等手段,洪家哪能发达至此? 他另一个孙子洪大贵,一心盘算着范长旺那出挑的孙女,围在爷爷身边打着转,询问着几时范家才能把那丫头送上门来,给自己做婆娘。洪承恩笑骂道:“ 看你这副没用的模样,区区一个乡下丫头,至于让你如此惦记?你且好好收心,不要再去外面胡混,爷爷这回一准让你娶到她就是。我那一百名夫子,足以把范家压垮,他不来投降,我就让他全村死绝,看他敢说个不字!你也给我长点脸,多学点安仔,别总和那些不三不四的鸟人混在一起,跟爷爷学着点收租放债要债,改田界,抢好地,将来才好执掌这份家业。你年纪不小,也该做点正事了,知道么?” 正在洪承恩教育爱孙如何本分做人的当口,一名洪家子弟却慌张地从外面跑回来,在洪承恩面前道:“叔公,情况不对啊。我那妹子嫁到大范庄做媳妇,听她传回话说,范进在大范庄给一帮人讲什么……讲什么大明律。” 洪承恩先是一愣,随后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前仰后合。“哈哈,这进仔倒是能让我好好笑一回。大明律!他居然不去读书,却去给一群泥腿子讲大明律。他讲大明律,至于把你吓成这番模样?那不过是无用之物,你理会它做甚?在咱们乡下,几时按大明律行过事,讲与不讲,有什么区别?” “叔公,话不是这么说,听说范进讲的,是完税服役的事,说按照大明律令,他们范庄不该承担一百名夫子,更可以拿钱代役。现在煽动着大小范庄的人不出夫子,还要凑齐税粮自己送到城里去。” 洪大贵在旁,跳脚骂道:“范进这鸟人,真是多管闲事!上次坏我好事就是他,这次又是他来捣乱,难不成以为我怕了他。来人,叫上咱们村里的后生,赶到范家去,先砸他个稀烂再说!” “滚回来!”洪承恩一声断喝,制止了孙子的盲动,眯缝着眼睛盘算道:“我们这次是替制军办事,奉的是军令。他范进再有本事,也不过是通到县令那一层,我们却是有制军衙门的照应,他县令再大,还大的过总督?进城打官司,我看他是进城送死!他现在还不是秀才,不过是个平头百姓,就算打杀了他,也不算什么事。但是这个人,不能我们动手,得用朝廷的手,光明正大把他除去。老三,你去替我跑个腿,到立刻去省城找你十五叔,把这事说与他听,他自然有手段炮制范进。” 那名报信的子弟得了命令,撒腿跑下去,洪承恩冷冷一笑,“给脸不要,那就不怪我心狠手辣。上一次敢绕开粮长自己去送粮的,还是三十几年前的旧事,没想到在我这代又出了一个。借一个案首立威,我看几十年内,谁还敢坏了祖宗规矩,自己去送粮食!” 洪大贵兴奋得挽起袖子,露出黑壮手臂道:“爷爷,咱们要不要带上人,去范家庄大闹一通,干脆把范长旺那孙女捆回来,先拜了堂再说。” “废物!现在咱们胜券在握,还用的着如此粗鲁的手段么?只要你好生在家待着,不出半个月,我让范老狗自己把孙女送到咱的家里,你就等着做新郎吧!” 清晨,广州城外。 一支车队缓缓来到门口,车队的规模实际很有限,以广州这种水路码头每天的进出吞吐量来看,这支小小的队伍,只能算是小虾米级别。可是这支队伍却不肯老实,距离广州城越来越近,队伍里有人用力敲起了锣,大声喊道:“本科南海县案首,带合村父老,给朝廷送军粮来了!” 这人嗓音极是洪亮,接二连三的喊过去,让天一亮就在城门附近等着工作的苦力行人,全都把注意力转向了这支不起眼的车队。只见在队伍正当中,一辆大车之上,粮食口袋码的整整齐齐,一个年轻书生头戴瓦楞帽,身穿直裰,手中捧着一卷书,摇头晃脑的大声诵念着 “大学之道……” 而在其身后,数十个庄稼汉子推着车辆紧紧而行,车上或装麻包,或装木箱,还有几个持锄头等农具的汉子,看样子似是负责警戒。在车辆最后,一块丈余长,半尺宽的白布上,用墨笔写着一行大字,“本科县试南海案首范进,进城献粮。” 字写的固然好,可是能识的却不多,靠着那大嗓门的汉子吆喝,才让人听明白,一行人的来意为何。原本排在前面准备进城的百姓,听到本科案首字样,自发让开一条路,守门兵刚刚说道:“交税……”就被身旁的军官一记耳光抽在脸上。 “你这厮没长耳朵?没听到人家说,是南海案首进城献军粮,你敢收他的税,仔细把你捆了去见中丞老爷。左右让开道路,让军粮进城!” 正文卷 第四十四章 被捕 因为水陆运输物资方便,两广总督殷正茂制所于肇庆,包括其集结的两广大军,也驻扎于此,以兵威震慑两广诸夷海上盗匪。其严格意义上,更像是一个战时的前线指挥所,而广东的行政功能,主要还是集中在广州。 当下广州城里最高权力者,则是广东巡抚凌云翼。他与张居正、殷正茂是同榜进士交情非浅,自然也理解老友对这次战局的重视。 殷正茂于两广大地上,已经获取了足够的业绩,只需要一个机会,他就可以内转部堂,达到官场生涯的顶点。作为会试一百三十名,未入翰林院的殷正茂,没什么可能进入内阁,成为部堂高官,就是他最高追求。 广东气候温和,很适合养人,岭南的荔枝,也是殷正茂最喜欢的水果之一。但是比起腹里地区,广东的环境,实在太过艰苦,而且距离京师实在太远。距离远就意味着容易被上位者遗忘,南北两京,才是殷正茂想要去的地方。 新君登基,高拱致仕,朝堂上连番的波折,眼下刚刚平静,正是殷正茂回去纳福的好时机。眼下的皇帝与首辅,都需要一场辉煌的胜利,作为新君登基的庆贺,也证明新任首辅是国之栋梁,一上任就能带来一场大捷。 比起胡骑年年为患的九边,两广的战功更容易获取一些。不论是海外的倭寇,还是境内屡次叛乱的山民,战斗力都不足以动摇国家命脉,经制官兵也完全可以消灭这些乱贼。但是想要升转部堂,小胜仗是不够的,作为职业收官战,这次战争战果足够辉煌,能引起京师的重视,能让他的卸任达到完美。 再者,只有这一仗打的漂亮,殷正茂的保举才有分量。两位同年之间,早已经有了默契,殷正茂升转,总督位置空悬。其必然会上一道奏章,保举凌云翼接任。只要他仗打的好看,朝廷就不会驳他的面子,所以这次的用兵,于殷凌二人的意义,都非同凡响。 凌云翼虽然是文官,于兵事却不陌生,大兵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是懂的。尤其这次借浙兵助剿,这支部队的战力与对军饷的依赖同样知闻名。这些义乌山民之所以肯卖命,全靠每人每月九钱军饷,外加战场的赏银。一旦钱粮供应不上,导致客兵闹饷,殷正茂的脸就要丢光。 作为后方留守,凌云翼不会去抢殷正茂的战功,他所要做的工作,就是保证前线粮丰饷足。事情做的漂越漂亮,总督的位子就越稳当。 作为文士,凌云翼素有雅好,清晨必舞一路剑,再行办公,今天亦不例外。一路剑法使完,头上已经满是汗水,,长随递过绞好的温毛巾,他接过毛巾边擦脸边问道:“广州府衙那边有什么消息?应收钱粮,解送的怎么样了?陶养斋素称能吏,可是这次钱粮上解,怎么如此磨蹭。” “回老爷的话,钱粮上解还是老样子,按陶太守那边的说法,今年广州的情形也不好。去年台风,年初来雨本是好事,可是下的太多,有内涝的风险。百姓的庄稼大多欠收,预征秋粮已是为难,何况再加征半年……” “他为难是他的事,肇庆的军需不能耽搁。他这话是应酬上差的,在我这交代不下去。勋阳那种险山恶水,我一样曾做过巡抚,农事比他清楚。要说闹灾,那是年年都有的事。一年风调雨顺无风无涝,除非是做梦。有了灾就不交粮,没有这种道理。当初浙直闹倭寇时,地里的庄稼未熟即毁,到了该交钱粮时,非但不能少半文,预收几年粮税也是常有的事。非如此,又怎么养的活戚南塘的那些浙兵?陶养斋想做爱民如子的好官,我不反对,但是让前线的士兵挨饿,这办不到!回头跟他身边的人说,军情如火不容耽搁,若有延误,我定要行文吏部,指名严参。” 由于明朝官制,府县不见面,同样督抚疆臣与府官也不见面,有事只以公文书信往来,反倒是两下的亲随经常来往,成为双方的传声筒。巡抚是独官,手下没有属员,知府铨叙考核权力也不在巡抚手里,陶简之这么个强势知府,不独是让下面的人不舒服,做他的上官,滋味也不好受。 这名长随也知,自家老爷被陶简之气了好几回,一直想找个机会,给陶简之碰个钉子。笑道: “老爷,说到钱粮的事,今天小的出门采买时,正好遇到一件极有趣的事。这一科南海县试的案首,说是要给朝廷送钱粮,结果进城之后,居然被拿了。” 凌云翼把毛巾一放“案首被拿了?这倒当真有趣,广州这地方看来是胆子大,连案首都敢抓,哪个衙门做的?” “就是南海县衙门的人,听说这人没通过粮长,自己把钱粮送来,不合规矩。从城外就敲锣打鼓的,说什么南海案首为老爷送军粮,到了衙门又大吵大闹,恶了户房的书办,一声令下,就把人给捉了。” “胥吏敢辱书生?这南海的吏治,是该管一管了。”凌云翼语气一寒,同样是读书人出身的他,当然看不得区区吏员,敢凌驾于书生之上。即使南海案首从道理上依旧是个白丁,但作为候补秀才,同样是读书人一员,要治他也只有读书人能治,几时轮到这种胥吏动手? 但他略一沉思,忽然问道:“南海案首?是不是之前在广州很闹了番风波的范进?” “回老爷的话,可不就是那人。蔡学台被他损了面皮,结果还点了他做案首,也是咱们广东的一件佳话。” “佳话?蠢话还差不多。蔡秉文不好财货只好虚名,他落一个内举不避仇的名号,所得实惠远比范进为大,背后里还不知道怎么欢喜。因为这个案首,不少赌客都折了本钱,说不定这户房书办也是赌闱姓失利,找到机会就来撒气。” 说着话,凌云翼又一摇头,“不对……事情怕没那么简单。范进敲锣打鼓闹的尽人皆知,又在户房里大吵大闹,这分明是有意激怒户房中人,必然是存有诡计。他拿蔡秉文的名字成全了自己名声不算,现在倒是把念头打到我头上来了,当真大胆的很!” “老爷,既然如此那小的去关照一下县衙,给他点厉害尝尝?” “他大张旗鼓,说是给我送粮,你若是让县衙门炮制了他,岂不是说朝廷军粮的事,也保不住人平安,那我们后面的公事就不好办。他既是案首,就归学政管,且看蔡秉文如何插手此事,我们只在旁观看就好。你派人去给我注意着这件事,别让它随便就给‘淹’了。” “老爷,您这是……” “范进想拿老夫做文章,老夫正好也拿范进做一篇文章,考考他的本事。这个范进在县试时就不老实,府试在即,又闹这等事,倒是个能折腾的。好生查查看,他这么折腾是为了什么,若是说不出个道理,他的前程也就别指望了。” 正文卷 第四十五章 师徒合作(上) 南海县衙之内,侯守用看着眼前的范进,面沉似水,声音冰冷不带半点感情。“你不要以为叫过本县一声恩师,咱们就真有师生名分,你便借着这层名目胆大妄为。本官跟你说过,让你好生读书,不要过问俗务,言犹在耳,你就敢犯禁!钱粮输送为粮长专责,你们擅自运粮而来,本就有违定例,更与户房书办互殴,这成何体统?” 范进虽然被抓进来,其实并没吃什么亏。固然他现在还没有功名,从程序上说,只能算是个老百姓。可是案首就是案首,作为士林预备役成员,已经不能拿普通百姓的标准来看他。 如果他就这么直接闯到南海,几个帮役看在好处份上,可以装作认不出,先打了再说。可是他一路敲锣打鼓,惟恐旁人不知,再想说不知道他身份,显然交代不下去。胥吏们的胆子确实不小,但也要考虑个成本问题,为了一些好处就打伤一个案首,这个罪名谁也担待不起。 是以虽然在户房几个衙役出手把范进拿下,但也只撕破他几处衣服,手上很讲究分寸。人刚刚被控制住,县令的贴身长随侯忠,就拿了县令的命令来提人,几个衙役更是知道,这事已经惊动上官,不敢私自动手脚。 两下见面依旧是在西花厅,范进也知侯守用的情绪不好,不等其发作连忙道:“恩师,弟子实在是冤枉!弟子本是回乡孝敬高堂老母,再把恩师栽培之恩对老母说明,好让她老人家每日拜佛之时,多替恩师念几声佛,积一份福田。可是……树欲静风不止,洪承恩欺人太甚,他要捉弟子去当夫子,弟子无奈,只能出此下策,否则一旦被派到军前,怕是与恩师今生再无相见之日。” “一派胡言!洪承恩有几颗脑袋,敢把我南海案首,抓去军前当夫子?” “弟子不敢妄语。这次洪承恩给大小范庄派的夫子名额为一百名,而大小范庄在籍百姓,有鱼鳞册页可查。按百丁摊派,几是户户有丁,家家有役,学生虽然家中只有孤儿寡母,也难逃力役。再者,先收秋税,加征一载,耗羡加收又比往年涨出一成,这么大的数字压下来,已经让大小范庄无力支撑。如果再把这些男丁拉去军前充夫子,整个村子怕是都保不住。乡民群情汹涌,欲往省城申辩,弟子死力劝住一干乡亲不得妄动,又倾出其金,毁家纾难,总算凑齐粮税。至于丁役,只能面见恩师,乞求宽免,望恩师收回成命,体恤一下我们大小范庄合庄百姓的死活。” “一百丁?整个金沙乡的夫子数目,都摊派到你们大小范庄头上了?这洪承恩确实老而无用,轮替之法往常可用,这种拉夫子的时候怎么也敢轮替?还有,你说预征一年钱粮,本县只命令预征半年,怎么到了乡下,就变成了预征一年?” 范进道:“回恩师的话,您若是不信,可以差人去问。整个金沙乡,全都是按一年预征。另外金沙乡十八村都在传言,大小范庄抽丁一百,以此比例,整个金沙乡家家都有人要被抽去拉夫,很多村子已经民情汹涌,稍有不当只怕是……” “只怕什么?” “弟子不敢说。总之,怕是有不忍言事,就在眼前。” 侯守用心知,范进话里的意思,就是这些村子为了对抗拉夫,多半要搞民变。虽然广州的军力强盛,在这搞民变等于送死,但是自己搞征粮拉夫搞到出民变的地步,这县令也就不用坐下去。堂堂七品正堂和一群乡民同归于尽,怕是要成为两广官场一个大笑话。 县令困守衙门,与外界不同消息,所有信息传递都靠下属,一旦下属不得力,就成了瞎子聋子,对于乡间的事根本掌握不到。如果不是范进来此通消息,怕是等到金沙乡民变发生,自己还闷在鼓里,不知道是何原因。 身份不同,立场不同,考虑问题的出发点和方式也就不同。殷正茂眼里,只能看到自己的战功,以及战功带来的升转机会。可是对侯守用而言,前线的军务胜负,甚至浙兵是否吃的饱,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他是县令,他需要对自己的工作负责,当下身为县令的首要工作,就是维持秩序稳定,不要发生集体事件。 从县试时凌云翼派标营保护考场,又严查闹考之人,就可以看出上层的态度。在大军出征前后,后方必须绝对稳定,不能出丝毫风波。不管是金沙乡民变,还是大小范庄百姓真的在省城里搞请愿,后果都不是自己所能承担的。 广东巡抚、巡按御使连带那位陶简之,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自己,一旦真出了差错,怕是立时就会有人上来,朝自己背后捅刀。 三生作恶,省城附廓。 侯守用不由又想起这句民谚,脸上阴云更重几分,两眼紧盯范进道:“你说的都是真的?洪承恩真有这么大胆子?” “恩师请想,学生前来送钱粮,都能被他们捉起来。若不是有侯忠出面,他们已经对弟子动用私刑。连案首他们都敢打,还有什么事做不出的。您可以派人查访,弟子如果有虚言,愿终身不进考场。” “好了,现在说这些话没有意义。三班六房的问题,我会处置,你的问题也不要想蒙混过关。且说说看,现在的情形该怎么办?你们大小范庄的人……打算去哪告状?” 广州城内衙门众多,侯守用就算手眼通天,也不可能把各处衙门的关节都打通。何况他只是个普通知县,平素与府衙都不和睦,哪能压的住状纸。若此时范家已经把状子递到哪个衙门里,自己怕是只能闭门待参,等待摘印。 范进道:“乡亲们说了,要告到巡按衙门、巡抚衙门、还有府衙、布政衙。但是弟子已经把他们劝住,让他们少安毋躁,一切有我。只是乡亲们听说弟子被抓,只怕心内忧惧,不知道会做出什么……” “那你先去安抚你的那些同乡,然后到衙门来,商议此事该当怎么办法。谁若是敢阻拦你,本官为你做主。” “如此多谢恩师,那我们村的钱粮……” “既然运来,就收下吧,洪承恩胡乱摊派,并非本官之意,你们村小地贫,生计艰难,就只交今年的就好,至于明年那半年的粮税,本官做主给你们免掉了。” 正文卷 第四十六章 师徒合作(下) 范家庄同来的人,在范长旺、范长友两个老人带领下,就在县衙门外八字墙那里等待着。几十个范氏宗族子弟站成两排,对面则是十几名提棍棒的衙役,随时准备弹压冲撞衙门的刁民。 出乎衙役意料的,是这些乡民并没有像大多数他们所熟悉的百姓一样冲动无脑,提着农具冲上来,随后等着被官兵当战功收割。他们手上的农具早早的扔在一边,非但没有动用武力的迹象,就连脏话都没有半句,反倒是在两个老人带领下,齐刷刷跪在衙门对面。在他们背后,则是范进手书横幅,“南海案首范进带金沙乡大小范庄百姓,进城输送钱粮。”银钩铁画,笔力雄浑,不愧是南海案首的手段。 就连几个听到风声,前来观看情形的锦衣力士,也都暗自点头道:“这些百姓不简单,背后必是有人指点,闹的恰倒好处,这下反倒是衙门要难办了。” 范长旺嘱咐着身后的一干后生道:“进仔说过了,他来送粮多半被抓,要我们不许妄动,全都跪好。若是一个时辰后还没有消息送出来,大家就随着我一起哭,到时候看这县令的乌纱还戴不戴的牢!” 这时,忽然衙门里一阵骚乱,值守的壮班衙役左右分开,几名老吏捧着些干粮茶水从里面走出来,为首一人正是范进,朝范长旺道: “大伯,县太爷已经准了咱们的请,现在就可以交割钱粮,大家赶快起来吧。就算是要谢大老爷的恩典,现在也该谢完了,再不起来,怕是就要有人误解,说咱们是在裹胁官府了。你们看,太爷还派人给乡亲们送来饮食,这等爱民如子的好官,又去哪里找啊。” 几名老吏脸上肌肉微微抽搐,心内暗自嘀咕着:这范进的户籍是民籍,莫非是搞错了?看这手法,分明是老公门才有的本事,真不知家中哪辈上,是吃公门饭的。 方才死活不可接收钱粮的户房管年,这时候也没了办法,他是经制吏,在吏部有名字的那种,即便是县令也不能随意开革他。但是吏终归是吏,一旦上官有了明确要求,他也没办法硬别苗头。何况广州城是省城,如果事情闹大,县官把一切责任都推到自己身上,区区一个吏员怎么扛的住总督军威。 侯忠就在一旁看着,连淋尖踢斛这等常用手段都不能施展,今年的粮税以四成收银,六成收粮的方式收解入库,过程里竟是未得半文好处。一边盯着衙门里大秤的秤砣,管年心里暗道:洪老兄,不是兄弟不肯帮忙,实在是没办法,范进有知县做靠山,咱们的手段可用不出来。 西花厅内,范进已经重又坐回侯守用对面,“恩师,弟子的乡亲们肯定是不会闹事了。可是金沙乡十八村,我们只有两个村,其他村的情形还不好说。再有,整个南海县,也不只有一个金沙乡,若是再出什么变故,只怕恩师也不得安稳。” “我叫你来,就是与你商量个章程,你我既是师徒,便是利害相关。你也知道,你的案首是为师点的,如果为师的位置不稳,你这案首也不安稳。现在咱们得同舟共济,想一个章程。为师的担子很重,其中艰苦,外人难以理解,也只有师徒之间,才能说几句心腹话。” 侯守用第一次承认了与范进的师徒名义,虽然依旧只限于密室之中,并无第三人在,但与过去范进单方面称呼他不应声不同。从这一刻起,两人就有了利益上的捆绑,只要侯守用还是南海父母官,就有义务帮衬自己这个弟子,反过来弟子也要为恩师效力,荣损与共,利益共享。 “恩师,弟子明白您的意思,南海地大事繁,钱粮的事很是为难。以佛山为例,那里有银子,而没粮食,非要他们按耕地交粮,他们就只能想办法去买。可是要夫子,他们肯定不答应。矿上少了小工,谁去采铁,谁来冶炼。那些矿主又多是有力量的,手上又有铁器,如果纠起几百人民变,怕不是立等就要有大祸。放下远的说近的,就指拿金沙乡来说,十八村闹起来也非同小可。学生现在可以跑一跑乡里,与各村甲首相谈,只要能按着范庄的章程办,叫银不出丁,想来他们也就不闹了。可是……弟子一介书生,怕是不足取信于他们。可否请恩师一枚私章,也好算个信物。” 侯守用额头上也冒出汗来,心知自己一时不察,几乎犯了个大错误。南海县是广州第一大县,所辖土地相当于两到三个县之和。因为地方太大管理艰难,不得不把县丞派驻到佛山另设一个衙门,实际形成子母县的格局。 地方大,事情自然就多,一个县辖下各处情形不同,面临的实际困难也不一样。上官眼里,各县只是个文字概念,随便下一道命令就要求执行,只有亲民官才能明白自己治下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以南海为例,名义上是一个县,但是却不能实行一样的正策,南海本地的经济情况与佛山的情况就完全不同。作为这个时代的官僚,侯守用并不缺乏历事经验,但是理论联系实际,视地方实际制定不同的正策,这个要求就未免要求过高。 限于时代,侯守用只能做到这个时空中普通官僚的水平,像范进所说,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根据辖地各村落具体情况制定标准,就超出其能力范围。但是他确实可以听明白范进说的是对的,另一点也确信,范进可以帮自己的忙。 “私章不如活人,我让侯义陪你一起去谈,算是我的代表。至于你说征夫拉丁的事,咱们南海确实有难处。可是按你说的,以银折抵,到时候军门找要粮食要夫子,我们又该怎么办?” “恩师,咱们广州水运发达,各方商贾云集,购买米粮并不为难,找不到工作的闲汉也有的是。只要有钱,不愁买不到米,也不愁雇不到力夫。当然,我们也不是一味要钱,各村的情形不一样,不能搞一刀切。有的村子有钱,有的村子有粮,让各村自行调剂,按照应交数字交上来,只要总数对的上就可。” 侯守用道:“你这个主意,有一个问题就是米价,万一交上来银子,米价却有变化,咱们到时候不是自找麻烦,还要拿钱填亏空?而各村应缴多少钱粮,这又该如何掌握?” “回恩师的话,粮行那边,弟子可以请人负责交涉,总是有制军的军务,粮商们也不敢太过。至于各村应交赋税,则由户房底帐鱼鳞册页,各方的帐簿核对起来,不怕核对不出数字。” “若是按你这么说,倒也可以考虑,但是这事牵扯甚大,只靠南海县,怕是还不能做成。” 范进道:“这事我们南海县只能牵头,最后必然要有两广总督出面背书。依弟子之见,不如先行文一封,发往知府衙门,请太守对此事做个决断。” 侯守用心内一动,两眼紧盯着范进,“范进,你这心思用的甚是歹毒,分明是要拉太守下水。若是陶太守知道这主意是你出的,府试之时怕是有你的好看。” 范进心道:县试案首府试必录是官场规矩,陶简之就算恨我又能怎么样?我最喜欢看着他对我咬牙切齿偏又拿我无可奈何的样子。当然,这种话不能说出来,只道:“为恩师分忧,弟子义不容辞!即使这一科考不中,也心甘情愿。” 正文卷 第四十七章 折银代役 “以役折银,以粮折银,以银购粮雇役……咱们广东搞均平银,陶简之第一个反对,说征银取代征粮是祸国殃民的乱命贻害无穷。范进的这道条陈,倒是给他出了个难题。广东十府,文章比范进好的不知有多少,但是胆子比他大的,怕是很难找了。那些秀才们最多也只是敢在县衙门外摆摆破靴阵,可是说到参赞军务,就只有茶楼的本事,真拿到台面上就张不开口。只有他不但敢想,而且敢做。” 巡抚衙门后花园内,凌云翼与自己心腹幕僚朱大世二人执棋对弈,饮茶闲谈,于此两广风云激荡的时节,倒是别有番闲情逸致。 凌云翼好棋但棋力有限,朱大世的本领比他要高明许多,是以每盘棋凌云翼都能赢的舒畅,也就把这个幕僚引为知己。朱大世心知,自家东翁对陶简之不满已久,犯不上为之缓颊,也附和道: “这主意确实不坏,都交粮食或是都拉夫子,确实很难。像是佛山那里,都是打铁的作坊,让他们出钱很容易,出粮食出夫子,怕是不容易办到。学生在码头那里看过了,每天来往的粮船不少,只要有银子不怕买不到米。” “不光要有银子,还要有人来办,好经遇到坏和尚的事,我们都没少见过。这次南海的事能不能做成,最后还是要看人。古人有强项令,我们广东却有个强项守,陶养斋顽固的像是块石头。说是征银代米会导致商人低价收粮,高价卖粮,官民都因此受害,只有商人得利,绝对不可行。他的用心我能明白,老陶对于广东人赶海成风不满已久,几次上书,希望严肃海禁,禁绝海贸。这回一收银子,等于是变相支持这些人出海做生意,他当然不满。严格只收粮,就逼着人安心在家种地别下海……这个老顽固,也不想想,海禁禁了这么多年,几时真把海禁住了?与其骗自己,还不如索性承认海贸,先把银子收上来才是正办。” 朱大世道:“侯县令的信被驳回去,陶太守那又交不上钱粮,时间一长浙兵的粮饷就要出毛病。现在是靠着制军公事从盐道衙门商借,可是这是权宜之计,到了打仗的时候,那可是要大把银子犒赏,儿郎们才肯冲锋。盐道衙门万一到时候不放款,战事就要受影响。再说盐斤一味加征也非长久之计,广西被人称为淡食省份,就是说咱们加征太多,百姓买不起官盐。吕阁是广西人,桑梓相关,也不会愿意看到家乡父老食不知味。如果有都老爷奏上一本,军门与东翁可是不好受。” “吕和卿(吕调阳的字)是个讲道理的人,总不能既要我们打仗,又捆住我们的手脚。当然,广西的盐斤加征,也不能一直如此。我已经发了公事到南海县衙,准它折银代役。陶养斋不答应,我答应,接下来就看南海县能不能做的成。只要这事做成,或许我们就与新的饷源,广西盐斤加征的情形会好一些。” 朱大世笑道:“东翁这是一手二虎竞食之计,征粮好还是征银好,空口打笔战,一年半载也无分晓。还不如就这么比一比,立竿见影,胜负不问可知。就是这么一来,等于是把侯守用放在火上烤了。” “放心吧,侯守用会先把范进放火上烤熟。这个侯守用的履历我查过,其实是可以大用的,就是朝里没有人荐举,始终上不去。这回我得难为难为他,如果他能办的好,我就保他个前程,他受气受的够久,也该扬眉吐气一回了。” “能得东翁赏识,那是他的造化。但是之前这番考教,怕也够他受的。” 凌云翼一笑,“我去过佛山,见过那的铁匠打百炼钢。要想出好钢,总得水火交攻,反复锻打,才能打出切金断玉的利刃。若是扛不住,自己碎了,那就证明是块顽铁,不合用。侯守用若是扛不住锻打,那就证明他不是这块材料,本官也犯不上大案保举,活该他一辈子不出头。” “依学生看来,东翁锻打他,他反过头来,就得锻打范进。” “这都是一样的,我看他是块好材料,他看范进也想必是这样的看法。这个范进年纪不大,折腾的劲头倒是不小,如果好好锻打一番,说不定就是又一个南海怪才。一子虽小,用之得法,或可定乾坤。” 说话间,凌云翼一子落下,胸有成竹地看着棋盘,“这一盘,大世你输了。” 金沙乡,小河村内,甲首敲大声吆喝着“范公子来村里讲大明律了,乡亲们千万不要错过啊。各家各户派人来听,错过机会,再想找就难了。” 田间肉袒深耕的农夫奔走相告,面上露出欣喜之意。有人问道:“范公子在谁家用饭,可曾备了肉?听说范公子是有名的无肉不欢,甜水村的饭里因为没有荤腥,他讲的就不起劲,再请他回头也不肯去,咱们这里可不能少了肉吃。” “放心吧,甲首杀了两条肥狗,足够款待范公子。咱们这群睁眼瞎,总算有人给讲大明律例,今后也不至于洪家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熊熊烈火,正在金沙乡十八村内燃烧着,而带去火种的,正是在县衙门闹了一番风波之后,又再次返乡的范进。他这回并没有回自己住的大小范庄,而是往来于十八村之间,会见各村甲首,顺带普及大明基本税法。 侯守用派了自己的长随侯义同来,既是替范进揄扬撑腰,也有是检视范进所说言语,看看十八村是否真是有闹事打算。不过侯义只一出县城,就被范进派了几个范庄乡党以好酒好肉招呼,下乡的事便不再跟,一切都由范进说了算。 金沙乡五姓十八村,洪家控制的村子占三个,除去这三个村子以外,其余各村都对范进的到来表现出极大的热情,招待也极殷勤。 毕竟范进可是金沙乡的案首,一旦其功名有成,这些大同乡也就都能受益,再加上他所宣讲的税法,对每个人都有切实好处。只转了半圈,范进在桑梓之间的知名度就大幅度提高。已经有些村子开始托人给范进说媒,还有的村子邀请范进回去,再讲一遍大明律。 原本在十八村一言九鼎的洪承恩,威信正在摇摇欲坠,随着对税法知识的了解,各村百姓都发现,自己过去多交了不少税,已经有人商议着,要找洪家理论,把多收的粮食多摊派的力役想办法收回来。 曾经的霸主,日子渐渐难熬,这次征收钱粮的事,几个村子已经联名邀请范进做保,由其代为缴纳,而不经过粮长。洪家庄内,洪大贵急的圆地打转,“爷爷,照这样下去,咱们洪家今后在家乡怕是没法混了。您做这粮长,首要就是得能镇住各村百姓。若是任范进这么折腾下去,您以后还如何征粮派役?依孙儿看,干脆带群人,把范进打一顿,让他知道厉害!” 洪承恩抽着烟袋,脸色也阴沉的像铁块,“打他?说的轻巧。他现在是各村争抢的宝贝,你觉得咱洪家一家,能敌的过其他四姓联手么?范家庄里,还住着县令的心腹人,因为派役的事,县太爷已经对咱们不满意了。若是再为这事打起来,县太爷就有理由名正言顺对我们出手。” “那……您说该怎么办?” “一个字,忍!我活了这么大把年纪,见过的事多了,一时得意不算什么,得意一世却是最难不过,我们与他低头不见抬头见,他威风时,就忍他一下。等到他完蛋的时候,咱们只要使一点力气,就能让他连哭都哭不出来!咱们这次总算是为了朝廷办差,县令抓不住咱什么把柄,事情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范进掺和到这事里,才是自寻死路,到时候看他连哭都哭不出来!” 正文卷 第四十八章 采购军粮(上) 明代商业体系里,牙行是极为重要的一个机构,要想做大笔生意,不问商品种类名目,都必须经过牙行才能成功交易。若是私下里买家卖家自行交涉完成,反倒是有违反王法的嫌疑。 背后插着扇,走路四平八稳不疾不徐的牙行经济,皆是地面上手眼通天的遮奢人物,官私两道手眼通天,不管是对商人还是对买家,大多是一副高高在上的面孔。 凡是能做到垄断行业的,背后自然都有靠山,像是负责广州城内粮食交易的陈记牙行,其关系可以一直通到布政衙门里。与广州府几房书办亦是常来常往,秀才举人多有结交,因此当看到一个头戴瓦楞帽身穿直裰的英俊少年并一个黑里俏的少富并肩走入牙行时,并没有引起几人的注意。 倒是有个经济眼尖,认出这少富身份,嗤笑道:“梁三姐,你到这里来做什么?莫非家里没有米,想来买粮食?三五十斤的生意,到粮行里自己去背就可以,不用经过牙行。我们又不吃狗肉,这里没你的生意做。” 另一个经济接过话来,“诶,这话可不大对,虽然我们不吃狗肉,不代表没生意不是?人家梁三姐又不是只卖狗肉一样,其他肉,一样有的卖,这不是最近还加了个帮手,那个以媳告翁,一状而准的杨刘氏,现在正给她做档手。两个寡妇一起卖……这不就上门来兜生意了。不过你不带了个客人么?怎么还要上门来寻主顾?我们这牙行啊,可是只做米豆生意,这人肉生意,可跟我们没半文关系。” 梁盼弟的手微微攥紧,但是随即又松开,有这个男人在自己身旁,就不用自己出手打架,她对这个男人,有信心。 “几位,话不要说的太满,当心收不回来,且看看这个,你们的生意做还是不做?” 少年自袖里抽出一封文书,朝着柜台上一丢,几个经济只当是拿着某位相熟员外的书信,并不当一回事。一位经济抽着烟袋单手拎起文书放到眼前,嘴里说道:“我们牙行可是只做大生意,二三十石的买卖,就算是你拿了谁的书信,我们也不……” 他的声音忽然停住,脸上的肌肉一僵,嘴里叼着的罗汉竹烟袋落在青砖地面上摔个粉碎,这名经济却也顾不得,只呆呆的看着那文书。身旁的经济纳闷道:“老刘,你怎么了,莫不是中了邪?” “住口!你才中邪,你全家都中邪!快去请东家,快去啊!这是……巡抚衙门的公事!” 这份公文外罩大红封套,上面赫然加盖着广东巡抚那枚九叠篆文阔一寸九分五厘,长二寸九分的关防!这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文书,而是巡抚衙门发下来的公事。 不管这牙行如何遮奢,与巡抚衙门交接,却还是第一遭,又怎么能不紧张? 陈记牙行的东家陈子翁是个四十开外,极富态的商人,平日里走路缓慢,还得让两个学徒搀扶。可是今天,却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一个肉球般的物体,就从后面滚到了前面,先自朝少年施个礼,然后才问道:“不知小友尊姓大名,贵府何处?” 少年微微一笑,朝陈东家还了个礼,“学生范进,这是我的三姐,这单生意主要是她说了算。” “范进……莫非公子就是这一科南海案首,范大才子?失敬失敬,你们几个还在那里像木头一样的戳着干什么?还不把范公子和这位姑娘请到后面待茶,真是越来越不会做生意,这牙行我一天不盯紧,就要出毛病。岂有此理!” 茶水点心流水价送上来,几个经济要紧着在梁盼弟面前赔小心,陈子翁也不敢拆开封套,真去看里面的内容,只看了关防,就把文书放在一边,转向范进问道:“公子,您是奉了中丞的令,还是……” “这事么,确实是巡抚衙门的事,但是也可以说是学生自己与陈东家谈的生意,内中缘由一言难尽,况有中丞堂谕在,学生不好多口,还望陈翁多多体谅。” 陈子翁本是想打问下范进的关系究竟到了巡抚衙门的哪一层,可是范进这个答案摆明就是不想让他盘底。但是话里的意思,已经点出来,他是可以当面奉巡抚堂谕的,关系绝不是泛泛,他只好一转枪头,只谈生意。“要是如此,老朽就不多问了,只是不知,老朽这牙行如何为制军效力?” “制军要采办一批军粮,要的很急,数字也不是三二十石这种小数字,没有几千石怕是交代不下来。在广州城里,做粮食生意离不开贵行,所以学生今天来,只是问问贵行,肯不肯帮制军这个忙,把采办军粮的事做下来。” “军粮啊……”陈子翁沉吟片刻,又问道:“这事我们不敢不办,但不知具体数字要多少?” “这笔生意是个大生意,总数怕不得四五千石,一次压下来,贵行怕也接不住。万一误了交期,咱们的日子可都过不去。所以先小后大,先采购五百石,不知道贵行有没有这个力量,在五日之内办妥?” “五百石……这数字已经不小了,不过既是中丞哟令,没有不应之理,老朽竭尽所能,绝不延误交期就是。不知这价格上……” 范进微笑道:“学生是书生,不懂得做生意,定价的事,回头就跟我三姐谈,她点头,我就点头,衙门那里也不会有话说。就是有一条,货款须得贵行代垫,等到第一批粮食交割无误之后,才能付款。” 陈子翁点着头,“这是一定的,老朽不是不懂规矩的人。这笔生意,小号一定做成,不耽误制军的公事。” “话在一句,既是如此那学生也就告辞了,还有些闲事要办,不奉陪了。” 眼看范进要走,陈子翁连忙起身道:“范公子,千万多留一会,实不相瞒,老朽虽然一把年纪,未得功名,但是这心里,还存着向学之意,有些文章上的事自己想不明白,还得请教范公子。来人,去对面四海楼定酒席,快去!” 正文卷 第四十九章 采购军粮(下) 广东巡抚的公事,效力自然非同小可,四海楼的酒席,规格也就远不是庆贺范进得中案首之日,一两银子备办的酒菜可比。上好的绍兴南酒,大个的虾圆子,又有时令海味以及上好的烤乳猪,一顿饭吃完,天已经到了申时。宾主尽欢,初步的合作已经定下,接下来就是议价交涉,但基本已无关碍。 出了牙行,直奔那座租住宅院,夕阳照射下,范进的白脸上也有了几分红,走路脚下也有点发飘。梁盼弟的面孔也有些发烫,但是她酒量本宏,倒还可以自持。跟在范进身后,她小声道: “进仔,这粮食生意胡屠户也想做,他还是个大男人,出来交涉事情更方便,你该让他出来做这个代办人。” “胡屠户精明是够精明,但是有些太精明,又爱小便宜……我不怎么信他,若是他做这粮食生意,不知道要吃多少回扣,到时候误了大事就糟糕了。在城里我能完全信任的,就只有三姐。” “你也别说我,胡屠户这人确实是心计多了些,胡大姐儿呢?她人很老实的。” “她太老实了,一样不行。如果是胡大姐儿在这,一准要被陈老头看出端倪,这出戏就唱不下去了。” 梁盼弟扑哧一笑,“是啊,姐也不曾想到你胆子那么大,你就不怕他们当场拆开封套,看里面的公文?到时候你这空封套的事情一戳穿,戏法立即变不成。” “他们第一是不敢,撕破封套,等于是摆明了不信广东巡抚,小小一家牙行哪有那么大胆量。第二即使敢,我也不怕。只说军令机密,不能走漏风声,他们又能如何?第三就是他们想要跟我翻脸,又能如何?我是南海案首,他们碰伤我一块油皮,也要担上殴辱书生的责任,到时候到了衙门里打官司,你觉得谁会输?” 梁盼弟朝他甩了个白眼,“就你心计多。空手套白狼,就先让陈老头垫上这笔钱办军粮,可是等到交割时候,要是解的款子不够怎么办?现在移交了浙兵的军饷,县衙门里的银子,可未必够付那五百石军粮。若是各乡交银子不顺畅,这付款的事可是来不及。” “款子不够就不给,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跟衙门打交道,按时拿到款是怪事,被拖欠才是常事。所以官府买东西价高,一来是杀官猪好过杀私猪,二来就是这结款麻烦,若是按市价交易,商人就吃亏。所以这东家自己心里也知道,结帐不会太痛快,开的价格也会高一些,我让三姐负责接洽,就是好跟他杀价。这些狗东西今天敢看不起三姐,回头谈价钱时,给他们厉害尝尝。” 梁盼弟摇头道:“你啊一直在家,不知道我们寡妇的难处。初到省城做生意时,受的闲话闲气,比这个多多了,如果不是我有功夫,早被人欺负了。没有你教我的做人道理,没有你替我争来的分家钱,我说不定已经落到那小窝棚里,去做皮肉生意。几句话不算什么,我都习惯了。” 范进眼看四下无人,猛地拉住了梁盼弟的手,“三姐,你的苦我知道,其实要想不苦……也不难。” 梁盼弟把手向回一抽,正色道:“姐跟你说的话,这么快就忘了?等你中了举人,一切都由着你,现在不许乱想。你自己回去,趁着城门没关,我得出城了。讲价钱的事,我会替你办好,保证不出毛病。” 范进见她执意死守,只好退让一步,“姐,那我陪你出城,今晚上就和关清顾白那挤一挤好了。有好多事要说,时间又紧,现在分手,事情交代不完。” 虽然广州知府并没有批准折银代粮,以银雇役的方案,但是广东巡抚凌云翼却行了文书到南海县,绕开陶简之,直接批准了侯守用以折银代粮法收税的方案。准许南海县以交银方式代替交粮,各乡所需力役也由各乡情形而断,有丁出丁,无丁出银。另为防乡老从中渔利,舞弊徇私,照县衙派员持牌票下乡,至各乡传达命令。 这道公事等于是广东巡抚与广州知府对立,两个上司之间的矛盾,最直接的受害人就是下级。虽然巡抚权限远比知府来的大,但知府是县令的顶头上司,负责县令的业绩考核。如果得罪知府,在考绩上加以为难,或是于其他公事上有意生事,侯守用的日子都不好过。 两姑之间难为妇,侯守用的局面已经是有进无退,只能抱紧广东巡抚这条大腿,借以颉颃知府的力量。但是其与凌云翼并无私交,又无往来,要想获得赏识,就只有办差而已。两广战事胜负未知,侯知县自己的战事,却是只许胜不许败。 到了此时,他才深切庆幸收了范进这个门生,是多大的臂助。南海地大事繁,且一县两衙,很多事情办起来极费周折。整个征收工作,全靠范进及范庄百姓在推动。 于南海临近乡村范进几乎脚不沾尘,不是跑到乡下去催收宣讲,就是去户房调阅历史帐簿,核算历年税收数字。至于佛山那边,范进干脆使了个顺水推舟的章程,把所有工作交给县丞高建功负责,县衙一概不问。 看上去似乎是知县管不了县丞,但是上面压着广东巡抚的公事,佛山这边如果稍有差池,责任却也无从推委。因此高建功差事办的也格外用心,据说人都累瘦了几圈,佛山那边的雪花银,分文不短直运至广州省城。 两下对比,已经很能看出些苗头,南海县比其他县都大,但是差事办的很漂亮。反倒是广州府这边,因为催课拉夫甚急,乡下已经很出了几次变故,凌云翼甚至派了一队标兵下去弹压。南海这边不独差事办的漂亮,也没有百姓来闹,这功臣自然就是范进。 鞭打快牛,未见嘉奖先见差事,银子虽然解上来,但是部队同样不能缺粮,就地购米雇夫,这差事还是落在范进头上。这个差事,才关系着整个折银代粮的成败,侯守用本以为范进所求必苛,但其最终要的,就只是一角巡抚衙门公文。 广东巡抚衙门自然不会真的发一份买粮公事给范进,但他也没想要那么大的权力,只是请了凌云翼的长随出来,送了十几两银子公款,换了一份盖有大印的空封套。这事即使闹开,也很难说明什么,那位长随也不以为难,范进随即就拿着只装了张白纸的空心封套,来牙行买粮。 梁盼弟道:“你许给牙行那么多粮食,若是他们知道只有五百石,后面你该怎么和他们说?” “五百石是南海县应买数字,以广州一府应备军粮数字,除去库房积存,几千石粮已经是少说。我说几万石出来怕吓死他,所以这可不是口惠实不至。所差别者,无非就是这么大的盘子,我能否一个人吃的下而已,但是也说不上骗他。等这单生意作完,三姐在牙行的人眼里,就是能结交到中丞衙门的大人物,看谁还敢看不起你。” 梁盼弟却摇头道:“我不想结交什么中丞衙门,只认识进仔就够了。姐的面子不要紧,你的前程才关键,折腾了这么多天,你始终在忙这些不得温习,眼看就要府试了,你可不要误了自己。” 正文卷 第五十章 临阵磨枪 七日之后,南海县衙外。 一长串大车排成长龙,等待装运,一身戎装的军需官,检视着堆积如山的麻包,抽出腰刀,随机朝着一个麻袋就捅过去。金黄的番麦如同喷泉一般顺着破口喷涌而出,沙沙做响中,流了满地都是。 军官的大手接住了一些流出的粮食,轻轻捻动,呆板的脸上,渐渐露出笑容。“好,果然都是粮食,没有掺土。比顺德那边解来的粮食,还要好的多。侯大老爷,末将代替儿郎们,先谢过了!” 侯守用脸上不见喜怒,悬在心头的石头,终于落地了。两天前顺德上解的军粮出了很大的纰漏,里面掺的石子红土太多,即使是向来号称铁胃铜牙的大明官兵也难以入口。事情闹的很大,据说殷正茂直接让人把两袋粮食送到了广州知府衙门,让合衙上下用这个做饭来吃,着实的打了陶简之的脸。 两下相比,云泥之判,这名军需官前倨后恭连连朝侯守用道着谢。虽然武官的道谢对文臣没什么意义,但是自来客兵因不归本省管束,又是生面孔出事难找凶嫌,最易为害地方。 即使浙兵纪律出色,地方上也对他们多有戒备。现在这名浙兵军官示好,侯守用心头一块石头总算落地,至少他们不会在南海县的地盘为乱,自己的肩膀就算轻松了。 等到粮食装车启运,范进又从外进来,给侯守用行个礼道:“恩师,力夫的事弟子已经办的差不多。因为打仗,不少外乡人逃难到广州城来避祸,其中穷人很多,只要衙门给他们一些钱,雇人不难。” “恩,即使雇不到夫也没关系,反正其他县比我们更难看。”侯守用赞许地点点头,眼下的他虽然未蒙片语嘉奖,但是从了解到的情况看,也知自己这回着实面上有光。自己的老冤家番禺知县号称能员,因为拉夫的事闹到百姓进城告状,甚至惊动了巡按。相比而言,自己这里风平浪静,自是大大得力。 喝水不忘挖井人,自己的天字第一号功臣就是这个弟子范进。 虽然有些风言风语,说范进与某个寡妇走的很近,又让寡妇负责军粮采办的事,但是不管怎么样,价钱并没有离谱,粮食也没有搀假,这总是自己亲眼所见。至于寡妇的事,他实际并不怎么信,只看范进每天办的公事,又哪有多少时间用来消磨于醇酒美人。如今公务大多交卸,接下来,便应是酬庸。 “范进你的年纪也不小了,可曾定了亲事?城内周夫子家中有一千金,年纪与你倒是相合,老夫子精于经义,是我辈读书人之楷模,其女幼承庭训,文墨精熟,不如为师为你做伐……” 果然,酬庸的方式是做媒么?范进不等着老师把话说完,连忙道:“弟子年纪尚幼,且功名无着,实在不敢想终身之事。怎么也要学业有成,再想家室不迟。” “恩……也有你这一说,男子汉大丈夫应以功名为重,这话说的好。这段日子你忙于公务,却是荒废了文章,这样吧,从今天起就住在衙门里,为师帮你看看文字。” 范进本还想着,趁着公务忙完,府试未开,去陪梁盼弟好生转转,哪知就要被侯守用扣在衙门里,“恩师此事使不得。若是传扬出去,恐怕对恩师名声有碍,说咱们师徒徇私……” “随他说去。你这个案首其实不是为师点的,而是蔡观察亲口所点,我倒是希望有人说你这案首得来的不光彩,到时候自有蔡观察去对付他。虽然县试案首府试多半要录,但是名次总归有差别,你是咱们南海县的头名,如果在府试时被其他县的案首压过去,岂不是为师面上也无光彩?当日你县试时的文章为师看了,文理虽然尚佳,但是细微处仍有瑕疵,待为师与你仔细分说。” 知县本就负责一县教育工作,从科举大军中脱颖而出考中进士,又负责了十几年具体文教考试工作的侯守用,才学虽然未见得比的上当今天下出名的几位才子,但是于科举一道上的造诣,却足以称的上一流。至少他知道,在考试时应该做什么文章,应该如何写文章。换句话说,侯守用未必是一个饱学型知识分子,却绝对是优秀的考试型选手。 这种对于考试行文的思路总结,以及对经义的研究,通常而言,是非子侄亲属不传,实在是范进这次立功太大,侯守用唯一想到的方法,就是把自己的所学倾囊相授。 教学相长,相得益彰,直到府试前夕,梁盼弟终于再次见到范进时,顿时惊讶于他的脱胎换骨。 “进仔……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范进心道,天天题海无涯,前世自己没参加高考,总算躲过一劫,没想到这一劫应在这一世,每天不知做多少文章,不瘦才有鬼。但是嘴上却道:“相思若刀,日日搅肚刮肠,人又如何不瘦?三姐,你想必也瘦多了。” “呸,再说疯话我就不理你了。我这几天天天吃牙行的请,人还胖了几斤,哪里会瘦。姐给你做了状元及第粥,赶快趁热吃了,等到府试时,再考个案首回来。” 范进边吃粥边问道:“这回广州城又赌没赌闱姓?” “没有,上次是广州几大望族背后出钱出力,给自己家的子弟揄扬顺带想捞一笔,不想被你赚了钱。这次他们想看看风色,暂时没动弹,其实这是省着气力,准备着乡试的时候再开盘口。姐现在就在存钱,就等着到乡试时指望着你再赢一大笔钱。” 正说话间,杨刘氏款着纤腰从外头进来,她一状告倒公爹,不但被判准和离,还带走了自己的嫁妆,对范进自是千恩万谢。但是不知为何,却还没和胡屠户办喜事。这时见她进来,梁盼弟微一皱眉,“我说刘家妹子,咱们可是说停当了,那事不能提。” 杨刘氏却一笑,“梁家姐姐,岂不闻经打佛口出,你就算与进仔再怎么近,也不能替他拿主意不是?这是进仔的事,不提怎么行?范公子,你听我说啊,那天杀的胡屠户,已经说好了要娶我做填房,等到成了亲,胡大姐儿就得喊我一声娘。既然如此,我也得替她说句话,一个大姑娘跟你跑来跑去,还在外头过了夜,哪个男人肯要她?这样吧,咱们就糊涂着办,你点个头,我们情愿不要彩礼,把她送到你家,给你做个娘子,范公子意下如何?” 正文卷 第五十一章风声雨声哭声声不入耳 梁盼弟的脸色越发阴沉,显然为杨刘氏的不识好歹而气愤,范进反倒很是从容,笑道:“人还没过门,就先帮胡大伯算计起来了。这事啊您还真问错了人,家有高堂,轮不到我做主。我的婚事听我娘的,我娘怎么说,我就怎么办,等什么时候我娶小的时候,才是自己说了算。” “是啊,进仔眼下要预备着府试,哪里有时间谈什么儿女之情,刘家妹子你非要碰个钉子才满意?” “梁姐姐,咱可不是非要碰钉子,只是既然做了长辈,总得把长辈的心意尽到才行。进仔既然这么说,那我回头就让胡屠户请个媒人,到范老伯母那里去提,反正进仔这至少是不反对不是?” 三人正说着话,院门忽然被推开,却见胡大姐儿提了个篮子从外面进来,头上满是汗水,边走边擦,显然一路很是辛苦。可是一见范进,却自满面笑容,几步走到他面前,将沙锅往桌上一放道:“进哥儿,我给你熬的状元及第粥。还有啊,爹说了我不用急着回去,这回等你中了府试,我正好好好给你贺一贺喜。” 府试原本定在四月,但是为着进兵的事,又提前到了三月中旬进行。进场时还是四更天,胡大姐儿挑着灯,梁盼弟则替范进提着考蓝,关清顾白两人,则如同门神一般充当保镖,为范进左右开道。 考试的地点则是在广州府学,于门首立了十几根高杆,每根杆上各挂了只巨大的气死风灯。灯笼上则分别写有南海、番禺之类的县名,各县考生都要到对应的灯笼下站好,等待进入。 范进身为南海案首,享受提堂待遇,其手上持有一个堂号,考试时,坐在主考官附近。咫尺之遥,无所隐遁,如果想要作弊夹带自是不能,但是临近主考亦有好处。 与县试一样,府试人多考官少,读卷子时未必会认真品读,稍有疏忽,就有可能把一份好文章罢黜。提堂生享受半保送待遇,官员会在他们的卷子上做个标记,以保证自己读这些卷子时要用心。且由于距离较近,交卷之后只要时间尚早,就有机会接受府尊面试,这样中试的概率,远比普通交卷的学生为大。加之范进有南海案首这个身份,于府试的考试,实际是没什么压力的。 在府学之外,却见有几十个公人提棍持鞭负责警戒,又多了不少官兵,搞得杀气腾腾。胡大姐儿看了颇有些害怕,看着范进道:“进哥儿,怎么这里搞的不像考场,倒像是沙场。甲首还说要来府里给进哥儿鼓劲,可是田里的事情多,实在走不开。要是他来了,看到这么多兵,一准吓的魂飞魄散,什么鼓劲的事也都忘了。” 梁盼弟冷笑一声,“当然要多派兵马,如果不放的话,万一被人砸了考场,那乱子可就大了。你听……” 顺着风声,胡大姐儿只听到远方传来阵阵哭号声与喊冤声以及撕心裂肺的叫声。此时天尚未明,天地间漆黑一片,只有数盏灯笼摇曳,如同鬼火,再听到这种动静,不由人毛骨悚然。 由于得了杨刘氏传过来的话,胡大姐儿认定进哥儿肯娶自己,不过是等着婶子的话,想来自己与范大婶情同母女,亲事万无不应,对于梁盼弟的嫌隙嫉妒,其实已经淡了许多。再加上情势格禁,忍不住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还怎么回事?几个县的乡民,被粮税夫子逼的家破人亡,只好到省城来要说法了。科举是大事,这个时候不来哭闹什么时候来?如果不是兵多,他们就打进来了。” 闻着风中飘来咸腥味道,梁盼弟道:“这天气多半是要下雨,这些人没吃没喝,再要是淋了雨,非病几个不可。” “病的人一多,就可能爆发瘟疫。即使不爆发瘟疫,这么多心怀怨气的乡民长期在城里,对治安也是隐患。不能及早清除,非出大毛病不可。” 听范进的念叨,梁盼弟忍不住一笑,“你啊,给县太爷当了几天学生,真拿自己当个官了。听你说话这意思,不像个考生,倒像个官爷。” “你怎知我不能做个官爷,科举最终还是为了做官,所以提前了解些政务,正合适。”范进说着话,却趁四周漆黑,手在梁盼弟的胳膊上轻轻一捏,后者用手一打他的手背,眼睛不自觉的往胡大姐儿那看过去。 就在此时,却听差役已经喊道:“提堂号的考生,进前来搜检,准备进场!” 范进接过考蓝、灯笼,向着考场内走去,转身又朝梁盼弟点点头,胡大姐儿拼命地翘起脚,挥舞着胳膊向范进道别,满脸带笑道:“进哥儿朝我笑呢,我就知道,他想娶我的。等我们成亲时,三姐要来喝喜酒啊。” 考场内点有灯烛,风吹进来,将烛火吹得摇曳不定,在忽明忽暗的烛光映照下,容长脸的陶简之,仿佛是五殿阎罗,满座考生便是小鬼。考试是在天明,范进趁着时间,将头趴在桌上,先打了个盹。 半迷半醒之中,正梦到得中举人众人来贺,他一把扯住梁盼弟要亲,猛然间却听一声惊雷,将他的梦全都惊个粉碎。等他一机灵坐起身来,却听滚滚雷声接二连三响起,雨点落在府学屋顶上,如同爆豆,果然下雨了。 不知三姐带没带伞?按她的性子,说不定会去买几十把伞,然后在考场外头卖,因为做了粮食生意的事,她现在省城里有面子,不要钱也可以借出些伞来。这笔生意有的赚。 直到鼓声响起,范进的脑子还沉浸在这些事上,差人举了木牌,将府试的题目写在上头。与县试一样,府试同样是两道四书题,不考经义。看清题目之后,范进心内又是一喜:这真是天助,只可惜这好运气不该用在这,还不如留着用到将来的大考上。 他欢喜的原因很简单,这两道题目,在侯知县特训期间,自己全都做过,而且腹稿记忆得很清楚。按照侯知县改后的说法,只要如此行文,不要说是一个秀才,就是举人也是唾手可得,这场功名,算是白拣到手。 雷大雨急,间或着有百姓哭号之声,透过重重包围,送入府学之内。考场之内,却没人在意那些,所有人的心中只剩了两个字:功名。 正文卷 第五十二章 国事家事考事事必关心 遇到自己熟悉的题目,早有成稿的文章,范进心情大好,人逢喜事精神爽,发挥的格出色。两篇文章写得既快且好,文从字顺,比起县试时的文章,要强出好大一截。等到他完成卷子时,却见其他人还在低头疾书,毕竟不是谁都那么有运气,恰好遇到自己熟悉的题目,完不成也属正常。 范进估摸着时间还不到午时,拿起卷子走到陶简之面前,恭敬交卷,随即就等候着面试。 陶简之接过卷子,看的既慢且细,来回数次,却不发一声。范进知道他看自己不会太顺眼,但是自己既是南海案首,情形等于后世保送学生,不管他怎么不高兴,也得走个过场,然后放自己走路。既不面试又不让自己走,就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外面的雨不见小,反倒是越来越大,陶简之忽然说了一句毫无边际的话,“雨很大,那些在府学外哭求的百姓,不知有几人病倒,几人不治。” 范进初时不想回答,但是这个场合,却是自己不能不回答主考的问题,只好道:“太守心怀子民,实是我等百姓之福。依学生想来,有太守这等爱民如子的好官在,百姓们一定可以得救。” “雨大了。如果这场雨一直下去,怕是又有地方要内涝。” “狂风不终夕,暴雨不终朝,这样的大雨不会一直下。” “没错,暴雨不终朝,但是由小转大,由大转小,就只是不放晴,这样的天气在广州并不稀罕。你既也来自乡间,可曾下过地,亲手种过庄稼?” 范进摇头道:“不曾。学生自小读书,不曾亲自稼穑。” “不出本官所料,本官与你不同,少年时随父下田,亲历农桑,于白日耕种放牛,夜晚读书,后来中试为官,虽然自己种田的机会不多,但是农人的辛苦,须臾未忘。” 范进心道:你白天放牛晚上读书,证明你学习效率一定不高,而且眼睛一定很差劲。怪不得看文章那么吃力,是时候给自己配副眼镜了。 “所以制军下令预征粮税时,本官就力争不可,你心里也有数,所谓预支钱粮,实际就是加征。所谓提前收取钱粮,来年不收,这本来就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有一年不收钱粮,衙门就要揭不开锅,所以就只能一年一年无休止的预支下去。百姓一下子多了这么庞大的开支,又拿什么来付?农人劳作辛苦,我们又怎么能拿走他们赖以维生的口粮?即使军令如山,本官也尽力周旋,所谋者非为别事,只为给治下子民,争一条活路。为的就是不让百姓像今天这样,在府学之外辗转求命。” “太守心念子民,是我们这些百姓的福气。” “这不是福气,而是地方官应有之责,若是不能为民请命,为百姓谋福,这顶乌纱又哪有颜面戴下去?这次我与制军几次交涉,都是言明广州民困财穷,无力承办。各县钱粮,无法按总督衙门所规定数字上解。只要各县都征不上来,殷军门也会明白,是他定的征收数字太大,百姓承担不起,最后就只能收回成命,重定税额。只要制军改弦易志,百姓的身家就保住了。可是南海县折银代役之法一行开,广州各县的百姓,就没了退身余地,就算倾家荡产也得想办法凑足银两。听说这个主意,是你想的?” 范进不知面试怎么会问到这种问题,只好点头道:“这个办法,是学生想的一个折中办法。” “好一个折中的办法!你可知,就因为你这个办法,有多少人卖儿鬻女,又有多少人倾家荡产!粮食种不出便是神仙也没办法,银子没有,却可以用家产累赔。所以自你的办法一出,这广州城内,哭声喊冤声,就不会断绝!我广州各县黎民生灵,就得典当家产,累赔赋税!这些百姓因你而哭,他们病死,也是因你而起,你的良心可安!” “科举之道,是为国家选拔人才,为国出力。所录之人,必上忠于君,下爱于民,才真能为国出力,为民谋福。我们读圣贤书,不是只把它记在脑子里,而是要把它记在心里,时刻不忘,以圣贤之道,指导自己的言行。一个人若是心术不正,必为害一乡,一个官心术不正,必为害一方,官越大,为害有就越大。你的书念的不错,但是历练还差的太远。这一科,你不用等了,本官不会录你。光在书斋里读书是没有用的,应该迈开步子走遍广东十府,用你的眼睛看看民间疾苦,知道百姓生计艰难。等什么时候你心里真正装进去老百姓,再来考试不晚!你也不用等凑足十人离开,现在就可以出场了。” 陶简之提起手上的笔,在范进的卷子上画了个十叉,显然就是当罢黜论。范进做梦也想不到,所谓的面试,就是被他逮着骂一顿,然后宣布自己罢黜。范庄近百年来,就没出过一个秀才,本以为自己这科秀才是指顾间事,没想到,却与范志文一样,只通过县试就折戟沉沙。 眼看衙役就要来拖他,范进急道:“府尊容禀,学生是南海案首!” “我知道你南海案首,但是老夫既为主考,自有权决定谁去谁留。我为国选贤,心中自有绳墨,你的心肠不够好,便是案首又有何用?” 几名公人已经围上来,一个矮胖公人凶眉立目道:“无知小子敢冒犯大老爷,莫非活腻了?快滚快滚,否则当心爷赏你几个大耳刮子。”说话之间,却冲着范进连打眼色 由于和梁盼弟常厮混在一起,与她的家人也见过,范进认识这个矮胖子,正是梁盼弟的姐夫,府衙快班的肥佬王。心知对方是为自己着想,也知道与陶简之争论下去没有什么好下场,只好脚步踉跄的向外退去。 小三关终究不是举人、进士那种正规考试,八股文章也不是后世的那种客观题。同样一份文章,在不同人看来,就可以得出两个不同的结论,很难有一个硬性标准。固然是陶简之摆明了找自己麻烦,自己却也只能无奈地接受这个现实。 人一离开考场,冰冷的雨水就无情地兜头打下,将他连头带身上打个精湿,梁盼弟与胡大姐儿举着伞,朝着他跑过来。门前已经积了水,随着两人跑动,水荡起阵阵涟漪,向四下扩散。 望着雨中疾行的女子,四下散开的积水,范进心内升出一个极荒唐地念头:难道自己真的要继承原本范进的命运,也得蹉跎到五十四岁才能中举?之前种种,只是梦一场,一切还得回归原点才行? 正文卷 第五十三章 不第而归 雨势实在太大,虽然关清顾白也为范进撑着伞,但是回到院落时,他依旧被淋成了落汤鸡。等到了房间里,关清顾白两人忙着为范进换了身衣服,梁盼弟从水铺买了热水给范进暖身,胡大姐儿则跑到厨房里,准备熬猪骨汤给范进来吃。 刘氏见情况不大对,连忙跑到厨房里小声打问,“怎么看进仔回来无精打采的,是不是你们吵架了?” 胡大姐儿低着头不肯说话,自顾忙碌烧汤,刘氏复又问道:“你这孩子,怎么不出声?我好歹也快是你的庶母,总得防着你吃亏不是?男人是要哄的,尤其他是未来的秀才老爷,说不定还能中举人,你跟他不能闹脾气,是不是因为梁盼弟的事吵架?其实呢,就算他们两个有点什么首尾也不要紧,梁盼弟年纪大,就算有姿色,也就是这几年的事。等到年老色弛,自然就争不过你。眼下第一要紧的,是站稳自己的脚步,只要你占住正室位子,不让她进门,她就算和范进明铺夜盖,你也只当看不到,等过几年啊,我看范进连正眼都不会看她一眼。” 胡大姐儿忙和半天,见她还不肯走,猛的放下手上的活计,瞪着刘氏道:“你给我出去!我和进哥儿的事,不要你管。” 房间内,等到范进喝了热汤,身上暖了一些,梁盼弟才道:“这不应该啊?你是南海案首,不是说闭着眼考,也能过关么?怎么陶简之还能不录你?我回头让姐夫问问,是不是可以送些钱,打点下关节。这次的军粮生意,姐赚了几两银子,加上积蓄……” 范进摇头道:“没用的,别白费力气了。陶简之是有名的清官,人送绰号小海瑞,针扎不进水泼不入,即是他亲口说了不会录我,就算找出谁去,也不顶用。是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陶养斋……陶铁头,他比我想的更顽固。” 虽然在乡间听说过陶简之的强势,但是没有切身打过交道,对这种强势的领会,终究还是隔了一层。本以为只是简单的府县争权,以及对县里的事务干涉度过高一些,没想到陶简之已经把广州看做自己一亩三分地,任何敢于忤逆他权威的行为,都会被他视为向自己的挑战,乃至当做敌人对待。 即便是对上广东巡抚,他依旧不会退缩,只要侵犯到他的权威,就会抗争到底。这次为了用武而搞的加征,从地方官角度看,是十足的害民之举。战事胜利是殷正茂得利,可是百姓的怨气,则是地方官背锅。 从一开始,陶简之就没想完成指标。当然,公事不能硬扛,他准备的是用一个拖字决,以来自民间的压力逼迫殷正茂收回成命,免去对广州的加征。可是南海的折银法,让他的谋算失败,现在反倒成了骑虎难下。要么就得也用折银法,要么就成了他老而无能,反而不如手下知县能干。 这一记响亮的耳光摔在脸上,陶简之想来是动了真气,这股怒火一时间烧不到县令侯守用头上,就拿范进做了开刀祭品。为了维护自己的体面,甚至连官场规则都可以打破,看的出陶老太守确实破釜沉舟,颇有些不顾一切的架势。 “如果整个广州没人完的成赋税,陶简之身上的责任倒不算大,反倒可以说是殷正茂催逼过甚,不恤民生。毕竟他的权柄再大,也有巡按御史制衡,轮不到他一手遮天。可是现在情形不同了,南海作为广州第一大县,其辖地既大,其事也繁,连南海都可以办好差事,广州其他各县还有什么理由完不成。等到其他各县也用了折银法,陶简之的一片苦心,也就化成了流水。他恨我不足为怪,我只是没想到他恨的那么深,甚至拼着士林腹诽,也不肯录我。” “你一个秀才都不是的童生,要是能让一府太守为你的功名赔掉前程,面子上我看也不吃亏。” “面子未必吃亏,里子的亏就吃得大了。” “那也不一定,你这个功名等于是帮侯守用被革掉的,侯县令稍有人心,必有补报。咱们南海县又大,有的是发财的机会,只要稍微给你点照拂,就不愁吃穿。眼下虽不能贵,却可先富,单是粮食生意也足够你吃好喝好,孝敬大婶。” 范进道:“我倒是不怎么担心生计,靠我的本事,总归是能养活自己。但是他这科不录我,对我的妨碍却不是金银所能弥补。除非……是三姐先改变心意,把那话改了才行。” 他说这话,手又抓住梁盼弟的手,梁盼弟恍然,他说的还是举人那一节,脸微微一红,手腕翻转间,就已经摆脱范进掌握。用手先指指厨下, “仔细让大姐儿看到。她是个好女孩,即使不娶也得想个办法,把事办的圆全,不能伤她的心。再说……你说的什么话,难不成你这一科不中,就不考了?就算陶简之在位置一天,你的府试就过不去,可是他一把年岁,你还是个后生仔,难不成还活不过他?他这知府一共才能干几年,或迁或死,你难道就不能继续进学?你当初跟我说过什么难道忘了?将相本无种,女儿当自强。连我们女人家都要自强,你个大男人就要自暴自弃?” 被梁盼弟一通排揎,范进反倒是笑了起来,被赶出考场时的颓丧之气,一扫而光。“你这话说的对对,我自己读我的书,这科不取下科取,我就不信,姓陶的还能坏我一世功名。” 梁盼弟见他恢复平常,悬着的心才放下,摸着范进那湿漉漉地头发道:“你能这么想,姐心里很欢喜。只要你有这份志气,就一定能活出个人样。姐卖狗肉,也能供你读书进学,就算你考到五十岁,姐也一样供你。” 范进笑道:“到那个时候我是个老头子,就算中了举,又有什么用?” “怎么没用?在我眼里,你就是那个小毛头,不管到什么时候都是。再说姐对你有信心,区区一个秀才功名,怎能难的住进仔,我就不信你考不中,姐相信,用不了几年,你肯定能中举人当老爷,姐等你,就算一辈子也会等。” 等到下午,刘氏已经知道范进府试失利之事,却不以为意。“我当是什么大事,这算的了什么?区区一个秀才功名而已,县里面只有祭丁时才有猪肉吃的穷秀才我见得多了,那帮穷酸为几块冷猪肉大家打的头破血流,比起泼皮也好不到哪去。以进仔的本事,做什么都能发财,就算是当讼师,也一准是最出色的那个。再说,他还有恩师在,到县衙门去一趟,找县尊说说清楚,我就不信,侯大老爷对进仔就没个交代!” 正文卷 第五十四章 矛盾激化 找侯守用要补偿的事,自是不可能去做,但是范进必须去衙门向侯守用汇报情形。毕竟南海县案首居然在府试时被刷掉,这几乎是近百年来从未有过的奇闻。这不但是范进一个人的问题,而是一起严重的正直事件,之前一直隐而未发的广州府县矛盾,这次必然彻底激化。作为当事人,范进有必要向侯守用讨个章程才好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 范进到达衙门时,侯守用正在写着什么,只朝范进做了个手势,让他落座,直到他将手上的东西写完,才抬起头来,开门见山道:“陶简之居然把你给刷下来了?” “回恩师的话,正是如此,弟子无用坏了恩师名声……”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那两道题目是为师亲自给你看过的,陶简之把你的墨卷刷下来,分明就是公报私仇,欺压我南海县无人。平时他欺压我南海之事已经做的不少,这回更是丧心病狂,连科举的规矩都敢坏,我非跟他理论个清楚不可!” 范进也知,侯守用发怒半是为自己抱不平,半也是为了自己的心事。那文稿是按着侯守用指导做的,如果不同通过,不等于说侯守用文墨平庸,不足以通过县试。于一个正经读书人而言,这种奇耻大辱如果也能忍下,这天下就没有什么忍不下的事了。 但是大明规矩,府县不见面,不管侯守用如何不悦,总不能冲到陶简之面前去大闹一番。再者官大一级压死人,对附廓县而言,府一级拥有压倒优势,他就算再怎么不平,又能怎么办?最多就是支持士林,给陶简之编段子泼脏水,也没什么其他的手段好用。 这时,侯守用把写好的东西递给范进道:“你看一看这个。” 范进只一看过去,就知道不对头。只见这篇文稿第一行就是:为南海县衙与佛山衙署对调事…… 恩师要和佛山县丞对调? 南海县辖地太大,以一个南海县衙门,根本管理不过来,所以一县两衙,于佛山设一个县丞衙门,用以管理佛山事务,相当于设立一个分衙门。 南海县丞高建功因为独掌一衙,远离府城,其实论权柄并不比一个知县来的小。侯守用上这道公事,就是请求自己与县丞对调,由高建功管理南海,自己去管理佛山,换句话说,就是直接摔纱帽,表示老子不干了! 这种反抗手段在官场上,就相当于公开与知府决裂,以县而抗府,下场多半不会好。只要陶简之上一道本章,说侯守用目无上官,对他的考绩就很不利。 在范进看来,这种反抗手法,除了能给陶简之招骂以外,也没太大意义,巡抚那里也未必肯放人。毕竟巡抚衙门的公事虽然眼下交办清楚,可是大兵没出征,夫子就还没动,到了真打仗要夫子的时候,侯守用走了,南海的夫子又去找谁要? “这些我就不管了,陶简之不是霸道么,那就让他自己去负责善后就好,我先到佛山去过几天清净日子。自任南海知县以来,府衙事事干预,处处掣肘,我名为一县牧守,实为府衙一吏员。既然如此,干脆把县衙交给府衙的人来管,我倒要看看,他陶简之能不能把南海管好!” 范进听这话也明白过来,侯守用这是以退为进,故意上这么一道文书,逼陶简之表态。如果不想把事情做绝,自然会在其他方面有所补救,甚至把范进的墨卷重新录用也未可知。毕竟考场之内只是说话,还有转圜余地。可若是他真准了侯守用的请求,那就成了推车撞壁,两下都没有回转余地。 侯守用对此也早有准备,“我这个受气官,早就做够了。广州城内婆婆太多,媳妇难做,到了佛山,才能真正做几日百里侯。你且不要动,就留在广州观看风色,有什么事及时与为师通消息。在城里为师还有几个朋友,待为师给他们修下几封文书,让他们关照你。” “恩师……这却不必了。既然恩师决心如此,弟子也无话可说,弟子又不是小孩子,自己可以照顾自己。” “能照顾自己,那就最好不过,但是家乡那边,也得有个安排。我修一封文书给标营的刘都司,让他派几个人照应一下你的家里,不至于让二三土棍骚扰了你家中安宁。至于你……好好在省城读书,不要乱说乱动,我看谁那么大胆子,敢在省城胡作非为。” 范进见他交代自己这些事,多半也知,这份公文投上去,怕是真会被驱离南海。侯守用的是以退为进的苦肉计,以自己的凄惨处境博取舆论的同情。眼下虽然苦一些,但如果真能搬倒陶简之,日后际遇殊难揣测,自己若是干涉,反倒是坏他前程。 想到了这一层,就不再劝,只点头道:“恩师放心,弟子理会得。恩师想来也是暂避一时,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回归县衙,重掌大印……” 侯守用摇头道:“我这一步,也是个死棋肚里谋仙招,败中求胜的绝命招数,伤人伤己,现在还说不好。如果陶简之不倒,我在佛山就尴尬了。你不要为为师的境遇分心,名爵禄位终是虚妄,唯有学问才是自己的傍身之技。为师相信,只要你用功读书,他日必能金榜提名。” 范进也知,以侯守用眼下的力量,要给自己安排个职位,并不见得有多难。但是一旦给自己安排职务,实际等于绝了科举上进之路,是以反倒是在师徒关系融洽,老师对自己有所期待时,才不会给自己安排什么差事。他点头应承,侯守用又叮嘱他几句,随即将公文装入封套里,交长随送往府衙。 范进离开县衙回到小院时,天色已经到了傍晚。雨重又下起来,他钻过房檐,躲着雨水。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将眼前照的通亮,却在这道白光中,发现小院门口,一个瘦弱的身影,正举着油纸伞,呆呆的望向街口。 不知她已经站了多久,或许是从范进离开后,人就一直站在那,直到借着闪电光亮看到范进,那身影才似突然有了活力,向着范进猛扑而来。不等范进说话,一个娇弱的身体猛的冲到他身前,将伞尽力地举高。“进哥儿,我来帮你撑伞,路滑注意脚下。我煮了粥,回家慢慢吃。” 正文卷 第五十五章 丹青(上) “大姐儿,虽然我去找了县令,但是于做事业上,未必有什么帮助。恩师自己都自顾不暇,现在闹着要去佛山,如果真的准了他的请,想要照拂我也未顾的上。我又得罪了洪总甲,暂时不好回乡下。不管是为了读书还是安全,我接下来可能都要先在广州很住上一段日子。” 一边向房间里走,范进一边字斟句酌地向胡大姐儿解释道,后者表情很是平静。听他说起这些歪着头,盘算着,“省城里东西很贵,进哥儿要是住在省城,我就多进城几次,卖粥卖肉汤,赚的银子也可以供进哥儿念书。” “离家四十五里呢,你还进城?” “没什么关系啊,大不了辛苦一些,多赶赶夜路,快天亮时出门,等到中午的时候进省城,大婶那里现在倒是不用我帮太多忙。咱们的乡亲,都肯给进哥儿帮忙耕地,地里的事现在不怎么用大婶自己出力,家里的活计,也有人帮着做,我正好闲下来,可以进城帮进哥儿做事。” 说话之间,两人已经到了门口,范进忽然道:“大姐儿,你就不怕我从此一蹶不振,再也考不上功名?” “功名不功名,有什么关系呢?就算进哥儿你不去考试,你依旧还是你。其实说真的,我倒不想你考功名,听说中了功名的人要做官都不许在家乡,最少也要离家好几百里,到时候要是看不到进哥儿怎么办?还是像现在这样最好,你呢好好念书,将来找个馆教书,我就做点小生意,我们的日子也很好。” 房门推开,刘氏从里面出来,见了范进便大声说道:“赶快着进来,别在外头淋雨,你们两个要说小话,有的是时间。怎么样,县太爷给你放了什么好缺?” 等听到范进说完,梁盼弟道:“侯守用这招倒是厉害,先伤己后伤人,这位县太爷若是跑江湖啊,一准是个狠角色。陶太守这回不好办,把个县令逼到佛山,不知道有多少人戳他脊梁骨。” 刘氏的眼珠悄悄转着,不知在盘算什么主意,“戳脊梁骨未必有用,就算你背后讲究一百句,他依旧做他的大老爷。你骂的口干,人家依旧逍遥,大家想想,到底是谁好过谁难过?咱们小老百姓,不懂他们官场上的东西,名声好坏亦无希图。所顾虑者,无非是自己两餐一宿,缸里有米口袋里有铜板,可以养的活老婆,用不着做小白脸,便是最好的生活。眼下县太爷要去佛山,我看进仔不如也跟着去,在县令鞍前马后做个效力的人,还能得县令指点,等到将来府里换人,就能接着考。” 范进道:“这话也不妥当,先不说是恩师让我留在南海,违抗命令,恩师不会欢喜。就只说去佛山,这等于是把绳子拴紧,万一恩师先于陶太守被去,或调外任,或干脆贬谪为民,我又该怎么办呢?一般来说,府县闹到这一步,不管知府怎么样,知县肯定是要调开,以示朝廷息事宁人。到时候把恩师放到外省做官,我难道也要跟着背井离乡去跟前效力?” “那也没什么不行,到哪里都是吃饭,跟着县令走又不是做苦力。” 梁盼弟冷哼一声,“科举是要回本籍来考的,到时候怎么来得及?” 胡大姐儿也道:“不行,进哥儿不能到外省去,那样大婶要是想进哥儿,又怎么看的到人?” 刘氏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们倒是拿个过得去的章程出来也好。难不成就让进仔住在广州,天天要女人来养他?” 梁盼弟把筷子在碗口一拍,“吃你自己的饭!进仔读书吃饭,花多少钱都由我来办,跟你与什么关系?花多少钱也不会动你半文,就不要咸吃萝卜淡操心的想这些,跟你没关系。” 范进道:“刘婶想的也不叫差,广州这个地方,开支比村子里要大得多,我手上的银子,交税时用的差不多了,接下来,是得自己想个谋生的出路。” “什么差不多?你谈成的那军食生意,照例还有笔常例可以收,牙行的银子放在我这,这本来就该是你的。这几两银子,就足够你活一段时间。接着再慢慢想办法,使钱的事不用你发愁。” 范进笑道:“生意是三姐来谈的,连带催货验收,也都是三姐一力承担,负了很大辛苦,那钱我怎么也不能要。我好歹也是个读书人么,谋生不是什么难事,不敢说大富大贵,至少养活自己是没问题的。大姐儿,你也不要总往省城跑,女孩子起早贪黑不安全。在事情没有个解决之前,我不方便回家,老母那里也要多累你帮衬,这个人情算是我欠的。至于我在省城的开销,我会自己想办法,你不需要担心。” 梁盼弟点头道:“进仔这话说的硬气,咱们范庄仔应该有这份骨气,有我帮忙,不怕咱们日子过不下去。” 刘氏笑道:“是啊,其实我方才就是这个意思,不管去佛山还是在广州,总要自己的心里有这么一口气,才能撑的起自己。看到进仔有这种骨气,我就放心了,不管有没有人照拂,进仔都能活的威风。大姐儿是个未出嫁的女孩,总来往城里乡下的不安全,在城里还是得梁姐多照应进仔一些才行。至于家里那边,有那么多乡亲在,范婶不会受什么累,进仔你只管放心。” 用过晚饭胡大姐儿被刘氏拖回了自己的家去住,梁盼弟则留了下来。等到只剩他们两人,梁盼弟的神色却变得严肃起来,显然是担心自己过于随和,让范进复生其他念头。 “进仔,你方才的场面是撑起来了,现在该说几句实话。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阿姐虽然不富裕,但是养你一辈子总是养的起。刘氏的话你不要往心里去,姐是想你接下来还是好好念书,赚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范进道:“我说的也不是假话,要在广州立足,不能光指望别人,自己肯定要想办法谋生。我想过了,我可以靠卖画过活。前朝王冕卖荷,日子过的也很逍遥,我难道就不如他?三姐不要动,我先给你画一副像,让你看看我的手艺。” 正文卷 第五十六章 丹青(下) 房间里额外点了几支蜡烛,但是依旧不算十分亮堂,这种昏暗的氛围,让梁盼弟的心里格外有些不安分。固然是早已经成了亲的妇人,面对的还是个比自己小近十岁的后生,可是自己终究不老,而他却已成年。 范进的眼睛不时朝自己瞟来,随即低头在纸上画着什么,由于要画像不能动,她也不好走过去看画工如何,只能在脑海里想着,他究竟是真画,还是在虚应故事,实际只是为了偷看自己。 雨打房檐,沉雷滚滚,固然是个习武的女人,在这种天气里,却依旧莫名的恐惧。若是有一个男人的胸膛可以依靠,那该是多好。眼前这个男人,只要自己稍一露出些许应允之意,今晚即可鸳梦得谐。 又想起胡家提亲的事,如果范母那里真的一时糊涂,把事情答应下来,日后再想跟范进亲近便多了许多障碍。今晚,怕不是老天给的良机? 心内绮念一生,周身血脉流动就快,脸便开始微微泛红,却在此时,一道雪亮的闪电把窗户纸照的刷白,紧接着一声惊雷炸响,惊的梁盼弟啊呀一声,险些从椅子上摔下来。但是那点念头,也随着一声惊雷化为乌有。 这是老天在示警。 就因为那天晚上与范进的亲近,害他连府试都不能过。这还亏得是未越雷池,若真是跨过那条线,怕不是连童生都保不住了?一想起功名前程,她恨不得连抽自己几个耳光,心内暗骂道:怎么能这么自私?只图着自己欢喜,就不顾进仔的前途,只要他能过好,自己什么苦不能受,哪能让自己的身份去辱没了他? 心中的火为身外的雷雨所熄灭,大脑也变的清凉,方才想要看画像的冲动渐渐消失,打了个哈欠道:“天不早了,别熬夜伤了眼睛。等明天再画也是一样,姐给你铺床,你先睡吧。” “别急,只差一笔,这就画好了。三姐你看,这画怎么样?” 范进这时也搁下笔,朝着画纸连吹几口气,将墨迹吹干。梁盼弟走到近前低头望去,借着烛光只见一个云鬓高髻纤腰妇人,正托腮凝望,似在思念远行未归的丈夫,又似怀念赶考求官的情郎。画中之人栩栩如生,神态鲜活,那模样却如同是对着自己五官拓上去的一样。 她狂喜道:“这……这……进仔,你几时练出了这么一手本事?指望这本事,你就可以吃的饱穿的好,不用担心挨饿。姐在广州这一年多,也没见过这么好的画,这要是不能发达,我的姓氏就倒过来写!” 范进心道,自己那个七事系统可不是说着玩的,这两年来沙上做画,信手涂鸦,从没放弃过经验的积累。兑换的绘画水平,绝对可称国手。再者说来,自己的写实风格,也是这个时代大多数画师所不具备的。 由于崇尚写意,且缺乏对人体结构的掌握,这个时代明朝本土丹青水墨画山水尚可,画人物时就往往失真。像是画“春意儿”的大家唐伯虎,仇十洲,他们笔下的男女肉搏情景,只能用来脑补,如果只对着画面看,大抵是感受不到有美感可言。 参考明朝眼下东南名士李诩的说法:“世俗春画,鄙亵之甚,有贾人携倭国春画求售,其图男女,惟远相注眺,近却以扇掩面,略偷眼觑,有浴者亦在帏中,仅露一肘,殊有雅致。其绢极细,点染亦精工,因价高,还之。”可知当下明朝的辟火绘画业虽然从业者多,可是水平上还不如东洋的浮世绘。而这两家捆一起,在这个领域也未必够泰西油画来打。 泰西的佛郎机未必可以称霸天下,但是泰西的油画在强调人物形象逼真以及写实方面,却足以打翻明朝眼下的写意类肖像画。 范进由于两世为人,受西方油画影响比较大,更重视于写实。以画像论,这像画的务求与真人接近,尤其画的是心中所想,这美人图也就格外传神。 梁盼弟把画拿在手里反复端详,竟是百看不厌,转头问范进道:“这画送给姐怎么样?” “那是自然的,这画的是三姐,我怎么舍得给旁人。其实这还算不上真的好,毛笔画总有些不足之处,若求写实,我还有油画和铅笔素描,那才真的叫好。” “铅笔?那是什么物件,姐还是头次听说。” “好东西,等姐见了也就知道。我说过,我没为吃饭发过愁,所惦记的,就是何时得偿心愿。”他说话间,已经握住梁盼弟的胳膊,后者却连忙着后退一步,朝他一瞪眼, “外面打雷呢,还敢乱动!好生去睡,赶明个姐帮你买好文房四宝,你就上街做画。不为了赚银子,只为了让人看看,你范进不是个只会指望女人吃饭的。” 府试的公告,是在府试结束五天后发榜,于这一榜上,又很出了几件新闻。一是之前在赌闱姓中爆冷,害不少人输了本钱的南海案首范进竟然未被录取,开创广州近百年来,案首不录的先河。 二是提学道与广州知府之间,据说竟因为这个范生很起了番冲突。这话是从府衙里传出来的,可信度颇高。 蔡衡与陶简之是同科,私交也很好,却听说因为范进录与不录的事,两下冲突几至翻脸,多年交情竟似是要毁于一旦。第三条新闻,则是这一科府试案首,居然还是南海人,而且与范进还是小同乡,乃是同样来自金沙乡的洪大安。 于洪某人何许人也,广州城里知者无几,但是能被知府慧眼识英,必有不凡之处。但也有官场上的人感觉,这是知府做的平衡。虽然刷掉了南海案首,但还是让一个南海人做这一科府试案首,对南海县算是多少有个补偿。 南海县知县侯守用,似乎对这个补偿并不满意,就在知府衙门放榜之日,侯守用已经收拾行装,带着长随登程上路,前往佛山。 南海佛山两衙对调的提议,于知府处获得批准,另发书信于高建功催促起行,竟是反将侯守用一军,逼得他不得不动身出发。知县调衙,于广州城而言虽是新闻,却不会有官场酬酢送行事,十里长亭处,就只有范进一人带了酒菜为恩师壮行。 由于只是调衙不调属员,侯守用身边除了长随,连衙役也无半个,情形颇有些落魄。但他脸上神色,反倒是颇为得意,仿佛打了一场大胜仗。 “陶简之这回不顾体面,事已做绝。官场之上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看着他,不知有多少人对他看法大恶,他的日子不会太多了。只要忍过当下,自有我师徒翻身之日。不过眼下,你还要吃些苦头。军粮采办的差事,你多半是不能再办。” 范进道:“我办这差,本也是为给恩师分忧,眼下恩师既去佛山,弟子自然不会再办这差。” “你明白就好。另外我这里还有个消息,虽然府试的结果已经不能更易,但你眼下却不能荒废学业。据我所知两月之内,必有录遗试,若是可以通过录遗,一样可以以充场儒士身份参加乡试。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且忍过眼下这一关,便是否极泰来,前程似锦的好日子。” 正文卷 第五十七章 闲来写就青山卖 “好日子?这好日子在哪里?这种话只合骗我这涉事未深的丫头,在我面前,这种话休得提起。本以为你纵然这科不能考上功名,也可以挣几顿饱饭。哪知,现在连粮差都丢了,且说说看,就你手上的几两银子,能在省城支撑几天?” 喝多了酒的胡屠户,就是个大嗓门,在院落里大吵大闹,酒气熏的人直欲作呕,胡大姐儿又羞又急,想拉父亲却又不敢。 梁盼弟还在支应狗肉铺子,院里就只有范进、胡大姐父女以及那寡妇刘氏。刘氏倒是没有甩脸色给范进,反倒是左右转圜, “进仔,你也别怪你大伯脾性不好,咱们小户人家,睁开眼睛便要想着怎么吃饭。讲交情顶不了肚饿,何况是做人父母的,自然想要女儿嫁的好不受委屈。本以为你有个粮差,从牙行里坐地分肥,也能不愁吃穿,可好端端的,粮差也被免掉了,这可让大姐儿怎么办?依我看不如还是按我的路走,去做个讼师。你那一状告倒杨三爸的本事,婶子是知道的,若是肯去做刀笔,就凭你的手段,不用几年就能在广州买房子。” 范进摇头道:“刀笔是不能做的,我还要继续赶考,若是做了刀笔,于名声有碍,功名二字便不好想。再说,就算做刀笔,也要先有个秀才身份才好,否则事发了,是要到衙门吃板子的。” 胡屠户道:“那你就回家去住。省城里开销那么大,老子每天累死累活杀猪卖肉,怕还不够你在省城住两天。我女儿的私房,尽数贴补给了你,还当我不知道么?回乡下去,至少省了这里的开销。” “阿爹,洪总甲与进哥儿闹的这么僵,他怎么回乡下啊?” “谁让他自己不好,既不能读书,又偏要去得罪总甲,少不得就得阿爹出面,请几位有头脸的人物出来说项。他破出些银子,摆几桌酒席,在洪老爷子面前赔罪,想那洪总甲亦不是不明理的人,总不会不讲人情。” 范进又摇摇头,“这事办不到。我堂堂个读书人,为什么要去向个乡老洪承恩认错?若是我认错了,范庄就被洪家庄吃定了,好不容易争回来的东西,又都会输回去。这个错,我认不起。” “认不起也得认!人家洪家的人既在衙门里当老爷又会读书,洪少爷是府试案首,眼看就要中秀才,成为宰相根苗,到了明年一旦发过,就是举人老爷了。何况你恶了大宗师,就算大收试过了,道试一定不录,功名上和人家差了不止一步。这个时候不低头认错,等你想低头时,怕是也晚了!只说眼下,我孝敬几位衙门老爹的常例都加了许多,还不都是拜你所赐?” 胡大姐儿急道:“爹,你不讲道理,前几天你靠进哥儿面子,一文钱孝敬也不用交的,那时你怎么不说。” 刘氏道:“大姐儿,别和你爹抬杠,这可不好。进仔啊,你听你大伯一句,男人总不能吃女人饭,就算三姐肯养你,难道这口饭你就吃的心安理得?就算你想待在省城,也要自己有个谋生之技。” 范进道:“谋生之技,自然是有的,这不就要上街。”说话间,他指了指院落里放的书箱,和用一根木棍撑起的布标。胡屠户不识字,只问道:“这上面写了些什么东西,怎么谋生?” 范进指着布标,一字一句读道:“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闲时写就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南海案首范进,与此卖画。这招牌加上文房四宝,就是小侄谋生的本钱。” 胡屠户等三人不通文墨,自然不知这是唐寅诗篇,只当是范进所作,胡大姐儿看着范进,满脸崇拜之意,“我就说进哥儿的才学好,这首诗做的这么好听,这画一准能卖的好。” “哼,诗的好有什么用,要考上功名,才有用处。你看看人家张家少爷,就因为祖上几辈功名,就连府衙都要给他面子,这军粮生意人家说做就做了。卖画?谁又知道行不行。” 范进笑着背起书箱,“行不行,就只有做了才知道,总之我既不会用大姐儿的钱,也不会靠三姐养我,我有信心靠卖画过活,不劳各位操心了。” 他院落里本就没有什么值钱物件,也就不用特意吩咐什么,提起招牌向外走去,胡屠户看着范进的背影,吐了口唾沫, “穷酸!从小我就知道,他是个没出息的废物,不肯想办法发财,只想着卖画,早晚沦落到街头卖字的地步。多亏这亲事不曾说定,否则就亏大了。大姐儿,跟我回家去,今后不许你再往范进的院子里来。” 说话之间,胡屠户已经拖着胡大姐儿向外走,刘氏在后面转着眼睛,忽然道:“慢着些,不妨等他这两天回来,看看这卖画生意如何,再做计较。” 广州城里,此时已颇为炎热。南方的气候潮湿,空气都变的粘稠,风吹在身上不会让人觉得凉快,反倒是觉得衣服和皮肤要粘在一起。胸口像压了块石头,呼吸都不顺畅。风中夹杂着海水的咸腥以及鱼虾腐烂混合的味道,让人闻之欲呕。 年轻的书生高举着招牌,穿行于街巷间,由于时下不认识字的人还是多数,少年就只好牺牲喉咙大声地吆喝。这种天气里,汗出的多,水分流失的就快。 走到一处茶摊之前,范进停下脚,将几文钱递过去,买了凉茶来喝。茶摊老板却也是南海人,听他吆喝,知其是南海案首,如今竟沦落到长街卖画的地步,大为唏嘘。问道:“公子,你这画怎么卖法?” “画好的五十文一幅,若是临时画,则要议价。若是老丈要,这第一幅画,分文不取。” “分文不取可怎么行?老朽这里虽然生意不大,但是几文钱还是拿得出。”掌柜边说,边取了钱箱数了五十文铜钱出来,范进却不肯拿,只又讨了碗凉茶来吃。 “老人家的凉茶很好,只要有这个吃,就足以抵画资了。我这画算不得好,您老人家见笑。” 说话间范进从书箱里取了个画轴递给老者,老人接过画,远处,几个穿短打的壮汉向这边张望着,一人道:“洪书办那边有话,要咱们好好教训范进一顿,什么时候动手啊?” “急什么?他到处嚷嚷是南海案首,我们这一动手,万一惹来巡街事情就麻烦了,还是要找个没人地方才好下手。再说梁三妹不是好惹角色,洪老爹那不好得罪,肥佬王梁三妹也不好对付。治一经损一经,就不是混码头的道理,总要刀切豆腐两面光才好。看看这范进画的是什么东西再说,如果画的不够好,咱们就没必要打他,让他自己饿死算了。” 几人正说话间,老人已经将画展开,又来到茶棚以外,寻了个钉子,要把画挂在茶棚之外,风吹画动,几个壮汉看过去,随即便呆了。 正文卷 第五十八章 砸摊子 “这画的是咱们广州城的越王山?” 卖凉茶的老人买画,本意不过是“放赈”,可等到把画展开,却一见而入迷。拿着画看了半天,就寻了钉子去钉在茶棚外的木柱上。 “老朽虽然穷,但好歹也活了这么大把年纪,虽然没买过什么画,可是看就看的多了,名人的也看了不少,那些画怎么好我是不懂的,我只知道,越是能让人看明白的画,越是好画。像是公子这画,老朽一眼就能看出是咱们广州的越王山,这就是好。我也知道,这画挂在外面风吹雨淋,不能长久。可是我虽然不懂得读书,却知道点做生意。范公子刚刚开张,最需要的就是让人知道,这画挂在这,一是为我这里拉几个客人,二就是给范公子传名,让更多人知道,南海案首的丹青功夫很好,现在在卖画。老朽这个茶摊不起眼,每天来往的客人倒也是有一些的,只要知道的人多,公子就不愁没生意上门。” 范进朝老人施了个礼,“老丈这番心意,范某感激不尽,不知该以何为报。” “南海人帮南海人,说报答就太远了。若是范公子方便,就再送小老儿一张画作,小老儿想留在家中,做个纪念。” “老人家既肯赏脸,我这里正好有幅新画相赠,这种画法,放眼广州却还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于各位面前,范某献丑了。” 范进说话之间,已经打开书箱,自里面先取了纸在桌面铺好,又取了支以木片为体石墨为芯的笔出来。王掌柜在旁看着,大为奇怪,“范公子,你这是要用眉笔做画?” 石墨又叫画眉石,是女子描眉时多用,用来做画极是罕见。范进笑道:“这可不光是画眉石,里面还有其他东西呢。”说话之间低下头去,在纸上开始构画,纸张做响,茶客们这时已经有人端详着外面的画,边看边赞, “这越王山画的有模有样,读书人就是厉害。不但念书好,画画也好。”再看范进以眉笔做画,好奇心更盛,不少人开始凑过去,看他在画些什么。 看了一阵,有人忍不住嘀咕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看着怪怪的,这眉笔到底能不能画啊。” “是啊,怪不得说是广州第一个眉笔做画,我看是别人也这么做过,却根本画不成功。” “这画说的就不对了,外面那副越王山画的有模有样,你怎么能说人家不会画?这是南海案首啊,才子啊,才子还能有不会的东西?你们看,这不是画出来了?” “是啊,这是画的……王掌柜?” 画纸之上,一个弯腰老人执扇卖茶的图样已经形成,与王掌柜竟无二样,众人正招呼王掌柜来看时,却又有人叫道:“这……这是我!” 话音未落,已经有旁人呵斥道:“喊什么,谁还认不得你的样子!要是敢乱了范公子画相,仔细老子的拳头!” 范进低着头继续做画,只笑道:“没什么,这铅笔画不怕出错,出了错拿干馒头擦一下,就可以下去了,大家别急,这画说话间就好。” 又过了约莫一盏茶光景,范进终于将铅笔一放,朝王掌柜行个礼道:“有请老人家上腕。” “上腕?”王掌柜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倒是茶客里亦有读书人,解释道:“范公子是跟你客气,让你指教。” “指教……这是笑话了,我哪里指教的了,这画……这画怕不是只有城里几位老爷才能指点,老朽就算是只看一眼,便是前世修来得福分了。活了这么大把年纪,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画……” 只见雪白的画纸上,老人弯腰倒茶,喝茶的客人正拿了铜钱放在桌上,在老人身后两茶客指手画脚,谈的正入港,角落里的客人趴在桌上,把头埋在胳膊上睡觉,在另一处,一书生执笔做画,身边围了十几个人驻足观看。这幅画,竟是把方才茶棚里的一切都画了进去。 靠着系统的加持,范进的素描水平放在后世,也是一流水准,这幅画画得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将方才茶棚里的人物情景,尽数呈现在这画纸之上。茶客中几名穿长衫的读书人,直看的目瞪口呆,良久之后才自语道:“太守无目,这等大才居然不肯录,人说场中莫论文,依我看,却是场中莫论才,这世道,不公平!” 几个书生带头,各自取了五十文钱,买了范进一幅画作,其他客人倒是出不起五十文,却对范进这幅素描爱不释手,啧啧称奇流连不去。王掌柜已经准备把画卷起来,“这画是范公子送老朽的,可不能挂在外头,风吹日晒,那就糟蹋了东西。” 范进道:“这画不妨就挂在这,让人看着也算是为铅笔画传个名。至于老人家,我明个还来,单独送您一幅铅笔肖像画,那就可以收起来,不必悬挂了。” 王掌柜只觉得无比惶恐,连连道谢:“这……这怎么使得,区区两碗凉茶,哪换的了这许多。范公子你明天早些来,小老儿为您备几道点心,也算是尽点心意。”其他茶客则七手八脚的把那幅铅笔素描与越王山景挂在一处,在外头指手画脚,依旧品评个没完。 范进说定了这事就不再多留,提起那幌子,又走上了大街。第一天做生意,范进没打算生意能做到多好,按他想来,前三天都是不怎么可能赚钱的。毕竟画作不是刚需,不管自己画的多好,一开始的销路也不会太大。 铅笔画尤其是新生事物,从诞生到让人接受,可能还要消耗许多时间,好在他现在倒不急着卖铅笔画致富,只要赚的钱可以满足日常开销,就没什么要紧。在茶棚里,就卖了三幅画出去,凭一百五十文,足够过了今天,至于明天的事,留到明天再想。 天过了巳时,范进便准备往回走。刚刚走过一条斜街,迎面就见几个穿直裰戴方巾的男子走来,为首者身上的月白直裰破了一大块,打着补子,两只袖子高高挽起,直露出半截黑乎乎的胳膊。 身后之人,不是少袖子,就是方巾开花,样子很是落魄。但是凶眉立目,神态狰狞,攘臂挥拳气势十足,竟是封住了范进的去路。 为首者三十几岁年纪,生的黑面大耳,粗一看颇似胡屠户的亲戚,举手指着范进鼻子道:“你便是金沙乡来的乡巴佬范进?” “是又怎样?” “那就没错了,你身为衣冠中人不知自爱,居然做起商贾勾当,不是丢光了我们读书人的脸?再说你还与城外那个卖狗肉的梁三姐不清不楚,不顾书生的体面。更可恨者,你敢在县试的时候做歪诗嘲笑大宗师,这眼里还有尊长二字么?我们几个身为秀才,不能看着你胡作非为,坏我仕林声望!今天,便要替大宗师好好教训你。让你明白,广州是个有规矩的地方,容不得人乱来。” 范进后退一步,看看几人,“几位咱们素不相识,何必见面就动气,有话好商量。你们认为我有什么不对,可以讲道理,像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要动武呢。” “你说对了,我们就是要给你些拳头上的苦头,你才知道厉害,与我砸了他的书箱,再送他去见官!” 为首的一声令下,一记巴掌就朝范进脸上打过去,范进却一低头,将这记巴掌躲开。心内暗道:这不知又是哪路仇家,居然想出找秀才砸摊子的办法。不得不说,这个方法确实太好用了。 明朝的文人比武人更爱打架。当年嘉靖朝争大统时,滚滚长江东逝水作者,大明才子杨慎,就带了一群文官在左顺门搞伏击,准备打死支持嘉靖的张璁、桂萼。而稍早一些,土木之变后,锦衣卫指挥使缇帅马顺,也是被文官打死在朝堂之上。 比起街头上的泼皮,这些书生才最是难缠的角色。同样是打群架,如果是泼皮打了案首,不管怎么样,皮肉都会受苦。可如果是秀才打了童生,很有可能就会不了了之,比起泼皮来倒是书生对范进威胁更大。 眼见对方来意不善,范进将书箱系紧,后退一步道:“你们几个,多半是三等附生吧?又不是廪膳生员,何必为他人所用,强自出头,小心吃亏。” 为首的秀才看看范进,嘿嘿笑道:“我们虽然是附生,但是对付你一个童生,却是绰绰有余,今天就让你知道下,读书人的厉害。弟兄们,打啊!” 远处一直悄悄跟着范进的壮汉们见到书生们出现,都如释重负的出了口气,一人道:“这群杀星一来,我们就没的干系了,这些人是凶恶惯的,有得范进好受,洪老爹那也好有交代。这洪家也是,既能找来这群泼皮,还找我们这等良民做甚。” “是啊,他那画不错,若不是与洪老爹为难,我都想去买一幅放到家里挂。就是不知这几个人得了多少好处,是要打断他一只手,让他不能再下考场,还是打坏他的脸,让他不能去选官?” 正说话间,为首的泼皮头目却一皱眉:“不对劲,这姓范的有功夫!这回怕是这帮书生要吃亏了。” 范进在书生冲过来时,已经后退到墙角,小心的放好了自己那根布招,足站马步,两手握拳如同卷饼,朝着第一个扑上来的书生下巴,一记重拳直轰而出! 正文卷 第五十九章 借艇割禾(上) 范进的体型,属于那种典型的文人秀士,高挑而纤瘦,体型并不算十分强壮,从体态上看,远不及对方黑面书生来的强壮。可伴随着这一拳落在脸上,那黑面书生闷哼一声,踉跄着倒退而出,后退两步人便倒在地上,两手托着下巴,在地上翻滚。 这几个附生平素在街上打人的事做了不少,由于有生员身份,只有他们打人,没人敢回手,从不曾吃过亏。以多打少,居然对方敢还手,还先打伤了自己人,让这些书生颇有些诧异。前冲的势头微微一顿,随随即便愤怒地叫道:“这厮敢打人?扯了他去见官啊!” 范进并没有动地方,只把后背靠墙,保证背后不受攻击,随即就挥起拳头,朝面前的书生打去。在前世因为唱京剧,打把子是必修的功课,在这一世自穿越后,武术锻炼也没有停顿过。加之跟梁盼弟学过技击手法,范进非但不是文弱书生,反而是技击健儿。 挡住面前挥过来的拳头,接着就是一记擒拿手法,在惨叫声中,一记肘击就轰在对方脸上。另一人的拳头刚刚挥到,范进就已经合身抱过去,膝盖猛起,那倒霉蛋就捂着小腹蹲在地上。 五指叉开,一记巴掌扇在一人脸上,这记耳光声并不响亮,反倒显的有些沉闷,被殴者踉跄着退了两步,一脸迷茫的捂着脸随即倒在地上。一名书生大叫着冲上来,却发现身边的同伴已经倒了一地,自己竟是一个人面对着目标时,冲锋的势头生生顿住,两眼看着范进,竟是有些迷惘。 范进脸上的表情并不如何愤怒,而是有些戏谑或者好笑的看着他们,一连打倒这么多人,他身上脸上却不见伤,这让对面的秀才更怀疑自己是不是搞错了什么。松开拳头,边后退边问道:“你……真是范进?” “没错啊,我就是范进,南海县试案首范进。我府试不第,粮差也被夺了,在省城卖卖画也不妨碍谁的事,你们却还要上来凑趣,真当书生不敢打人么!” 他说着话,人已经向前跨出一步,右手握指成拳,一记利索的炮捶,向着对面秀才面门捣出。拳风激荡之下,对方那顶破烂方巾缝隙里露出的几缕发丝,被吹的向后飞起。 本来几个人约好了一起动手,怎么想也是必胜之局,不想却一脚踢到铁板,几个人都被打翻了自己肯定不是对手。秀才既惊且惧之下,面对这一拳,根本无从防御,只觉得一股凛冽劲风扑面而来,一只拳头在眼前不断放大…… 范进的拳头,在离书生面门只有寸许之处猛然停下,但是那书生两眼一翻,人却依旧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范进冷哼一声,“就这点胆子,也敢学人出来打群架?” 他转而看向被自己打翻了一地的书生,“我问你们是不是三等附生,就是想告诉你们,平时连饭都没得吃的穷鬼,不要掺和到这种事里来,没好处的。只有祭丁的时候才有猪肉吃,又怎么有力气,还想学人打架?省省吧。再敢来捣乱,信不信打断你们的腿!” 范进边说边在两个书生身上各踢一脚,弯腰拣起自己放在墙角的布招,起身就待离开。却见在这条街的出口处,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个着青衫的儒士。那人朝范进点头一笑,“南海案首果然文武双全,不但做的一手好文章,还耍的一手好拳棒,佩服佩服。” 他的年纪已经不小,足有四十几岁,气质上也偏为儒雅,想来不会是打手之类。头上一样有方巾,一看而知是有功名的,见范进看向他,他连忙一笑, “范小友别误会,我可不是来找你打架的,你把方才的手段拿出来,我便吃不消。我姓陈,陈望,是咱们南海县的廪生。方才的冲突,我全都看见了,这些不成器的东西如果想要打官司,我可以为你做证。” 秀才之中分三六九等,像是陈望这种头名廪生,享受朝廷月给俸米,是秀才里最高级那一等。如果是秀才之间的冲突,廪生说话较附生管用,也自是情理中事。范进不知对方来意为何,只好道声谢,等着下文。陈望从袖里拿出一幅画道:“范小友,这画是你画的么?” 他手里那幅正是范进为王掌柜画的铅笔素描,范进点点头,陈望笑道:“范小友笔下春风,佩服佩服。现在正有个地方,需要范小友的丹青妙手,且随我去,包准有一笔财可发。” 两人说话间已经离开那条巷子,范进却停住脚步,看着陈望道:“陈朋友,咱们初次见面,你便说有笔财可发,实在让范某有些不敢相信。读书人不该言利,你是个廪生,怎么张口就是发财。方才的情形你也看到,我现在可是担心的很,万一我们走到哪,忽然杀出群健壮汉子来,我可是消受不起。所以陈朋友要么是把事说清楚,要么这处所在,在下便不好去。” 陈望并以为忤,反倒是一笑,“范小友有此怀疑倒是寻常事,我跟你说句话你就知道了,你考童生找的廪保,就是我。既做师娘又做鬼的事,我可做不出来。” 当初范进参加童生试的廪保是侯义一手帮办,具体保人是谁他亦不知,这时听了,连忙行礼道谢。陈望笑道:“你不必谢我,老公祖找我办事,我哪有不依的道理。你听我说,我虽然是廪生,却和县学里那些人和不来,平日也少来往。我给人做廪保,图的也就是几文谢礼,几斤猪肉吃,大家各取所需,你犯不上道谢。至于这处地方……”他看看范进,忽然又露出一丝很为诡异的笑容。 “对你这个年岁的人来说,去的早了点,不过按我说,早点去也不算错,若是到了我现在这个岁数,再去也没什么用。富贵巷红袖招,兰姐儿的院子。她那有个新姑娘需要打名头,正好借你的妙手,画一幅美人图。兰姐儿人很四海,只要你的美人图画的好,润笔一定会丰厚。再说我看你的笔法,学仇十洲必是清出于蓝,有了这门手艺,其实考不考功名都不算什么。比起虚名来,还是趁着年轻,过几天逍遥日子实在。” 红袖招的名字范进是听过的,知道是广州城里,一处颇有名气的行院,兰姐儿想必就是“七十鸟”之属。没想到,第一个看中自己素描手艺的,竟是清楼中人。 但是仔细想来,这并不为怪。以画春工闻名的仇十洲、唐伯虎画作为例,画中美人也大多与本人相去甚远,相貌亦不见得十分出色。清楼之中不求意境,但求美感,范进这种写实派画技,显然更符合需要。就是不知陈望身为廪生,何以为行院奔走。 陈望拉着范进边走边道:“我与兰姐儿是老交情了,她的忙我不能不帮。你这幅画,也是我在王掌柜那喝茶时看到的,找了你足足一个多时辰,看我这一头汗!咱们广州最近热闹的很,又是大收试又是道试,十府文士云集于此,每到此时,必多才子佳人的佳话。兰姐儿与其他几个院子正在较劲的当口,她那新养的姑娘玉娇相貌才情都是一流,可是要想盖住其他几处院子,却还是得需要外力。范小友,这事做成,兰姐儿少不了重谢你一笔银子。” “陈朋友,那你呢?” 陈望将方巾的鸳鸯飘带潇洒的一甩,“能得兰姐儿一笑,千金不易。何况,我平日吃用她的不少,现在哪还能赚她的钱?” 范进听了大疑,“陈朋友你不是廪生?” “小友,等你真戴了方巾,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朝廷廪米一如官俸,是指望不上的,何况陈某当初几百亩田地,都送在北里之中,区区月给粮米又值几何。我看范小友你这招牌,用的是六如居士诗作,想来也是我辈中人。真难得你年纪轻轻,就能看破功名二字,知晓八股文章无非文枷字锁,将我辈在那书山学海中枷号一生,北闱风光何如北里风景?我是到三十岁上,才想明白这一层,你开悟比我早了十几年,必是个有慧根的。与你这个小朋友,我是交定了,随我去,没有你的亏吃。这兰姐儿手下,颇有几个很好的女子,到时候我帮你介绍……” 范进心头雪亮,眼前的陈望,是个放当不羁的狂生,不知是否也和唐寅一样于科场上受过极大挫折,总之对于科举是没什么追求了。非但如此,还拉着别人放弃科举,这便让人有些无可奈何。 “陈朋友画像的事好说,但是仇十洲不这么好学,纵然想要,也得给我时间。这急就章做不到,怕是要误红袖招的事” “那没什么,有画像就很好。凭你的手段,我保证今年的花国状元,非是玉娇不可。”陈望兴致不减,拉着范进七拐八绕,时间不长,便已来到一条巷子之前。 两侧房舍看似是殷实人家的门楼,但是门首戴青头巾,系灯线褡膊的男子,便已经点出这里的性质;秦楼楚馆。 陈望似是此地极有名的角色,一路走来,门首的乌龟茶壶差不多都要向他行礼唱喏,他则坦然受之,毫无羞意,反而对范进道:“此辈不通文字,不配与我等为伍,今后切记,不可对他们有丝毫好颜色以免乱了礼数。” 正说话间,一处院落已在眼前,门上乌龟见陈望来了却不行礼,只冷冷道:“兰姑还没起呢,你等晚上再来。” 陈望毫不客气一眼瞪回去,“告诉兰姑赶快起来,我请来一位帮手,保证玉娇当上花国状元,让她出来相见。” 正文卷 第六十章 借艇割禾(下) 清楼中人起的再晚,这时也早到了起身时间,一阵香风吹拂中,一个三十里许头戴角冠身穿褐色褙子的**就从门内冲出,陈望两眼深情地看向她,叫了声兰姑,伸手就抓向她的手腕,女子却一缩手,拿眼看范进: “这还有外人,你也不懂得避讳些。还有,今个文章做好了没有,等看过你的功课,才能许你来此吃茶。我说过了,你的本业在功名,不要总想着我这个老女人。有空就多去读书,赶快中个举人才是你的正业”。 她嘴上虽然厉害,但是行院中人应酬无碍,领着范进直到上房里落座,又吩咐人上了茶水果盘,等陈望介绍了范进的名字,又看了画作,兰姐急忙站起身来,郑重其事的向范进福了一福。 “原来是范公子,失敬了。大名鼎鼎的南海案首,居然来我这院子,实在是我三生修来的福分。您这铅笔画,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到,这当真是神仙般的手段,也只有您这样的大才子才能做的出。就是不知我那女儿有没有这么大福分,请您赏一幅画下来,至于价钱上,好商量。” 范进道:“价钱的事,兰姐儿与陈朋友商量一下,看着合适就好了,这笔生意我就算是个朋友交情。就是那仇十洲……” “快别听他满口胡柴,范公子前程似锦,哪好去画什么压箱底。读书人的前程还是在功名上,若是为了奴家的事,坏了公子功名,死后阎王爷非要把我打下十八层地狱,再每天打几百铁棍不可,您可千万别再提这事了。至于银子……您给玉娇画上一幅画,我这送六两银子算是给范公子的润笔,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时下六两银子足够在省城过两个月,这笔费用颇为可观,范进自是一诺无辞。兰姐吩咐几句,不多时就有个大丫鬟来请,将范进引到玉娇的闺房里。 自穿越以来,范进还不曾到过清楼,于这等地方亦很是好奇,尤其即将见面的是当花魁来培养的女子,纵然知道只是画像不涉其他,心里也存了几分想要一观颜色之心。 房间里收拾的极是干净,燃了上好的檀香,熏得满室芬芳。屏风上画着梅兰竹菊,布置的如同大家闺秀的闺房,却让人生不出什么绮念。房间正中,一个同样戴角冠着褙子的女子,端然正坐,见范进来了,起身一福道:“玉娇见过范公子,有牢范公子妙笔了。” 削肩柳腰,弯眉杏眼,一张巴掌小脸如同上好的江西瓷器般晶莹洁白。作为花魁培养的女人,当然不会丑,其五官相貌连带体型,都符合当下大明对于美女的定义。但是对范进而言,这个花魁却对他毫无吸引力,进门时的憧憬与激动,至此已经全部消弭于无形,原因很简单:年纪太小了。 不管再怎么装的老练,模样是骗不了人的,这个玉娇看上去稚气未脱,借着喝茶的当口打问,才知她今年正好十三岁。 虽然范进自己眼下也才十六,可是在他心里,认可的美人标准之一,就是得先过十八再说。一个初中生坐在面前,不管生的多美,他也起不了什么觊觎之心,最多只是想着她该读书了,她该认字了,她今天中午吃饭没有……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其他层面上去。 但是他也理解,眼下大明审美主流,就是喜欢这种豆蔻年华的少女。像是怒沉百宝箱的杜十娘,适人时也只十三岁,这是社会风气,自己逆转不了。清楼女子一过二十,就算过气,到了三十岁就成了老女人,除非有陈望那种老交情,否则这碗饭就不好吃。 青春易逝,红颜易老,这玉娇别看现在被追捧,三两银子未必能喝一杯茶,可是如无奇遇,过不了几年,也就渐渐淡出高层社交圈,成了寻常角色。等到二十几岁时,就是引车卖浆者亦有可能一亲其芳泽。 范进没办法逆转时代审美,但从自身角度对着这么个初中生年纪的未来花魁就觉得索然无味。偏对方又是一副端庄模样,就连与她说几句笑话的心情也没有。喝了口茶,就开始上下端详起玉娇。 玉娇既是做这营生,当是不怕人看,反倒是坐的更为端正,不颦不笑,如同个大家闺秀一般正坐。等到范进开始低头创作,她才站起身,来到范进身旁低头看去,又吩咐自己手下丫头:“去给范公子拿点心。” 既是沉心做画,速度就很快,等到最后一笔落下,玉娇已经是拍手喝彩。“范公子你这画真好,我……能不能跟您讨来,做个纪念。以后挂在房里看看,仿佛见到公子一样。” 她说话间,目光里满是崇拜之意,言语间那种倾慕模样一览无遗。若是普通男子多半为花魁的柔情所感无有不应,可是范进眼里这就是个半大孩子,这种倾慕于他也没用处,只是在心里佩服:清楼出来的女子就是不同,这么两句好话若是把我骗住,我不就得白送她一幅画? 他在此绘画,赚钱目的只是其中之一,另一个目的就是扬名做广告。买画的主力还是富人,清楼里商贾往来,人员众多,只要能多让他们看到自己的作品,不怕不能引人注意。时下文人才子与花魁结交,并不是什么劣迹,反倒可以称为佳话,于名声大有揄扬作用。 因此,范进并没拒绝他的意思,点头道:“这画先给兰姐儿看看,合用再说送与不送的事。眼下正好还有时间,我再给姑娘画一张,你自己摆个姿势。比如拿个琵琶,或是去弹琴都可以,回头再为姑娘画幅水墨丹青,那个要费些时间,得过两天送过来。” 玉娇的脸微微一红,“可不敢劳范公子的驾,贵足不踏贱地,总让您来这地方就太不把您当回事了。等过两天,奴自会打发丫头去府上取画。奴还未出阁,私储不丰,但也不好让您白受累,只好送您点不值钱的物件,可千万别嫌少”说话间打开首饰匣,在里面拿了两个四楞戒指以及一个点翠金钗出来,“这钗是包金的,戒指倒是真金,加起来有八钱开外,总值几两银子,范公子可不要嫌少。” 兰姐的房里,陈望在一边喝茶,兰姐则和个二十几岁的艳丽少妇在一起磕着瓜子说闲话。那女子生的细腰风胸,极有风韵,穿着粉红裙子架着二郎腿,将一只穿了红绣鞋的脚伸出裙外,朝着陈望眼前晃荡,“姐夫你说,我和兰姐儿谁的鞋好看?” “去,别捣你姐夫的乱,我给他买了这一科乡试小录,他现在得用功温书,今天他不做出篇过得去的文章来,晚上别想上床睡。” “没事,你那屋锁门,我那屋就开门,让姐夫借个干铺也没关系。” 兰姐正待举手要打她的当口,玉娇的丫头送来了画作,又说了方才的经过,名为海棠的女子笑道:“玉娇这女仔年岁不大倒是厉害,这姓范的衰仔也不掂掂自己斤量,就敢惦记未梳笼的行首,还要拿水墨丹青当敲门砖图个长来长往。玉娇这戒指给的好,一下断了他的念想。一个连秀才都不曾中的,家里又无产业,有个县令靠山还被赶到佛山去了,巴结他有什么好处?” 兰姐儿看着素描却道:“海棠,你眼窝子就是那么浅,将来可怎么出来自立门户?玉娇这事办错了。要是跟范公子长来长往,她将来说不定能到金陵十里秦淮去闯闯名堂。现在她自己把缘分给断了,看来她的造化就这么大,这辈子离不开广州,再过十几年,就是她陪我在这磕瓜子了。” “范进连府试都不曾过,还恶了太守,大宗师,你就这么看的起他?” “说你眼力不行,你还不服。自己看看,这画画的不光是像,最大的好处是美。自己人的毛病自己知道,玉娇的眼神死,可是你看这画上,她的眼睛就像是会勾人魂似的,把这画挂出去,不知道有多少员外公子要出重金给玉娇梳笼。这画画的像也就罢了,更难是画的比本主还美。就凭这本事,将来说不定就能画进皇宫大内,就算他不中功名,有这手段也是名士,吃咱这碗饭的,想找这么个名士捧着都不容易,有这么个现成的,她倒给推出去了,你说糊涂不糊涂。” 海棠眼睛一转,“那兰姐儿,我看这样,咱们就说他这幅画不行,给他挑点毛病,让他再画一张,这张咱们就落下了,银子不多出,还能多落一张。” 陈望把手上的书一放,“这可不成,人是我带来的,难道我的面子就不值这六两?” 兰姐儿也道:“海棠这我还得说你,金银财宝使的完,朋友交情用不光,你这么做人,还想闯出名堂?来人,跟范公子说下,就说这画我很满意,润笔从丰加给二两,只请他务必在画上题跋。” 海棠美目一转:“那这样的话不如请他在这吃晚饭,饭钱我来出,姐夫到时候可得给我介绍介绍,玉娇把他推走了,我把他留下也一样。” 兰姐脸色一正,“我说海棠,范公子还未及冠,你可别作孽。” 海棠丢了个瓜子在嘴里,一声脆响,瓜子仁到了嘴里,壳吐到地上。“姐,这怎么叫作孽呢,我不也是为了认识个才子,帮自己揄扬一下,我要是再像十年前一样红遍广州,对咱院子里也有好处。何况我最近身子骨不好,拿只童子鸡补一补,正当其时。”说话间却又是一阵花枝乱颤的大笑。 正文卷 第六十一章 发达 日升日落,时间沙漏一次次倒转,不紧不慢永不停止,眨眼之间,已是半月光景过去。广州城内外一切如常,只是随着大收试时间临近,省城的学子不减反增。很多被府试刷下来,又或者因为各种原因没赶上县试府试的童子,前来赶这次科举末班车。 即使是寒门学子,这个时候也会砸锅卖铁搏上一切,来赌一个前途。城市因他们变得更加热闹与拥挤,负书箱的仆役书童,挑着担子的父母,以及手拿折扇贪看风景的学子,将五羊城从睡梦中惊醒。 梁盼弟的狗肉铺子还没到营业的时候,门并没开,关清顾白靠在门首,与周围卖饭食的伙计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聊,顺带看着入城的大队人马,盘算可以卖多少狗肉出去。 正在有一搭无一搭的聊着,一个眼尖的伙计忽然看向城门方向道:“诶?那不是范公子,他怎么到这来了?” 关顾两人顺声看过去,见身着簇新道袍,手里提着个食盒的范进,逆着人群,向着自己这边走过来。两人彼此对视一眼,又偷眼看向店里,慌忙地把胳膊一伸做了两条人肉门闩,一脸苦相道:“老板娘有话……” “她有什么话只管跟我说,都躲开,挡道我翻脸啊。”说着话,范进另一手的折扇已经朝两人那毛茸茸的胳膊上打过去。 两条大汉那粗壮的胳膊可不敢接读书人的折扇,讪讪地放下胳膊左右分开,范进大摇大摆从两人中间穿过去。梁盼弟这时正在店里忙着备料,双手的袖子都已经卷到肘部,露出两条胳膊,腰上系一方围裙,双手各持一柄雪亮菜刀,将狗肉切成一块块准备着下锅。 刀切菜板叮当做响,范进在后看着那纤腰风屯,一时竟是不忍错开眼神。听到外面动静,梁盼弟并不回头,只冷冷道: “这么早就出城了,难道昨天晚上海棠姑娘有客,没留你过夜?刀子无眼,少往前凑合,留神把你的爪子切下来一并炖了。我这没有上好的瓜片,更没有新摘的水果,要是被那海棠姐掏空了身子倒是能帮忙,我给你弄碗狗鞭补补身子,看在乡亲面上,免费!” 范进把食盒放到桌上,脸上满是笑容,“三姐,你吃醋了!哈哈,你吃醋了!你先把刀放下,看看食盒里是什么,再决定发不发脾气!” 梁盼弟放下菜刀,回头看着范进,目光里说不上是恨还是失望,再看看那食盒,目光冷厉。“从红袖招带了什么点心出来么?那是侍奉大贵人的,我们这穷地方,吃不惯这种细点心,还请范小爷赶紧把东西拿走,别让我们这的穷气,把这好点心都给糟践了。” “看看,你这人说话就跟你那刀似的,杀人不带眨眼的。你且上前来看,这里是什么细点心不是?”范进说着话,已经把食盒上盖挪开,梁盼弟嘴上虽然说的厉害,可依旧忍不住把眼看过去,随即脸色一变,三两步间已经抢到范进伸前,一把将盒盖盖住。 “你疯了?大早晨起来,举着这么盒东西来这里,你知不知道这是能出人命的!”她紧张的向外看看,见关清顾白还在和人闲扯,没人往这头看,才长出口气,要紧的把食盒拿起来,二话不说就塞到灶台下面。随即又对外头关清顾白招呼道:“关门上板,今天生意不做了,我有事。” 几个闲人与关清顾白两人笑道:“看看你们掌柜的,说多少狠话都没用,人家一来,还不乖乖关门。你们别进去啊,一会人家两个做事,你们在不方便,走,到我们这帮忙,赚点茶水钱。” 门帘一放下来,梁盼弟总算出口气,小心的把食盒重又拿出来,揭去盖子,从里头把那些白花花的银子以及些金银首饰一样样拿出来,压低声音道:“你去做贼了?怎么这么多?若是真做了贼,还不赶紧着逃命,到我这来做什么?” “三姐,你不吃醋了?” “呸!都什么时候了,谁跟你说这个,哪个耐烦吃你的醋。你和那个海棠做什么狗皮倒灶的事与我有什么相干,我只是替大婶不值。好不容易把你拉扯大,你倒是自甘下留,与那种女人混在一起。我说……这些不会是她的吧?” 梁盼弟警惕的看着范进,想象着是不是他杀了海棠,卷了其私房逃跑。范进却只盯着她两条胳膊看,良久她才反应过来,要紧着把袖子放下,又解了围裙,又羞且气道:“人家海棠姑娘比我好看多了,有她你看我干什么。” “她比不上我的三姐一根手指,我跟她,无非是互相利用罢了。你放心,这钱不是脏的,都是我做画赚来的。画一张喜容四两六两,这半个月可是把我累的够瞧的。行院的姑娘有不少都求着我画像,绣鞋啊手绢啊,都收了不少……”见梁盼弟丹凤眼一翻,范进又连忙说了句,“烧起来都麻烦。” “那是人家的心意,你也好烧的,不解风情。”数落了这一句,两人的芥蒂倒是解了,梁盼弟面上的寒意绷不住,只好露个笑脸道:“这些怕不有几十两银子。” “没拿天平称,五十两总是有的,还有这些首饰,加起来能换六七十两了。小院子里还有大概百十两,那是准备给我娘的。” 梁盼弟听到这话,心里一热,忍不住问道:“那这钱你也该交给大婶,她不容易……” “庄户人家骤然而富,是祸非福,不能一次都送到家里。就是我手上这些要送,也要等时机。至于这些,是咱们以后过生活用的,现在不担心我养不起你了吧。” 虽然天已经亮了,但是关了门,又放下帘子,小饭铺里既黑且热,范进的一只手,已经搭在了梁盼弟的肩膀,头向她的脸上凑过去。梁盼弟听到这句过生活,只觉得芳心一软,几日的愁苦烦闷,都已化做甜蜜,任范进亲着自己的脸。直到对方的手伸向自己衣服之内时,才猛的抓住他的胳膊。 “别得寸进尺!你这几天和那海棠混在一起,什么不要脸的事都做过了,还跟我这蘑菇什么,我可不给她当替身。” “你想哪去了,我们两个之间,可什么都没做过。” “你这话骗谁,那么多不要脸的话都画了,还说你们没做过?” 这半个月里,广州花界一大新闻就是早在几年前就已过气的海棠,靠着一套**咸鱼翻身,重扬艳帜。 那些画并非是压箱底一类的纯画,画中女子既未果露身体,也未与男子做什么勾当。可是那一幅幅画的神态,偏又撩人已极。或是美人午睡,或是解衣将寝,又或是舞剑习字。 这些画作里都充分展示了女子身体之美,让男子一见而血脉贲张不能自持,模样画的不但与海棠几无二样,比起本人还要略美几分。在这组美人图带动下,海棠现在的行情,足以颉颃新任行首玉娇。一时间红袖招内两花魁一雅一艳,从原本中等行院竟有跃升为头等班子的可能。 能画出这些画,足见两人的交情到了什么地步,一想起这一点,梁盼弟依旧忍不住生气。范进笑道:“我跟你交个底,那些画实际是我想出来的,不是她真摆出来的。或者说没我的脑子,她也摆不出那些姿势,摆出来,也不好看。就拿舞剑来说,她没有武术底子,舞的剑太难看了,照着她舞剑样子看,鬼都不上门一个。” “你这话留着对胡大姐儿说去,她来我这哭了好几回,如果不是红袖招那地方……她都忍不住想去找你了。看她那样,就像是相公在外面胡作非为,偏生什么都还做不了的大妇,真可怜。” 梁盼弟嘴上这么说,但是拦范进的意思已经不很坚决。这几日里她自己琢磨,也觉得范进血气方刚,自己苦苦不让他得手,他难免就被那些狐狸精给拐了。所以对于他一些要求,也就听之任之,只是不让他真越了雷池。 范进与她亲昵一阵,才道:“我跟你说实话,海棠是想吃掉我这童子鸡,但是我可不想让她吃,好歹也要先和三姐……” “你要是碰了我再敢去摸她,信不信我把你们两个一起砍死,斩成十八段之后煮汤!”梁盼弟恶狠狠地说了一声,伸手在范进的胳膊上用力一拧。 “好啊,那这剂补药就只留给三姐,反正现在银子赚了不少,名声也已经传出去,红袖招于我已无意义,今后我去的也会少了。” 梁盼弟身子一正,把范进向外一推,将衣服仔细整理着。“不是少,是连去都不要去。再过一个多月,就是大收试了,你府试不利,大收试就是最后的机会,应该好好温书,去做功名。这些钱,姐替你存着,姐现在的生意足以养你,你就好生读书,不要惹这么多事出来。尤其是红袖招那种地方,更是连想都不要想。” “不去红袖招也不行啊,我卖个画都有人找我麻烦,归根到底,还不是因为我没有名望。如果我是金沙乡一个乡下后生,就咱们两个这样子,洪总甲就能带人来把我们沉潭。如果我只是个不第童生,一干三等附生也敢来掀我的摊子。我现在结交巨室,是广州城里时下最有名的丹青范妙手,请我给家中老人画喜容的邀请,不知排出多远,就算是洪家刑房里的管年,见我反倒要赔笑脸。你说,红袖招这地方我是该去还是不该去?” “我只听说那地方害人,从没听说帮人的,你别糊弄我,好好说说,到底怎么个章程?” 范进哼了一声,“也没什么,无非互相利用。海棠利用我的画,让她再次走红,我利用她结交富翁的机会,帮我揄扬名声。这女人眼窝子浅,但是知道好歹,出钱很大方,也愿意倒赔身子。我如果不是惦记着姐这,就跟她成了事也不难。她接的客人多是阔佬,拿我的画一看,生意立即上门。” “我不懂,那些富翁员外难道请你画家里的女眷?” “那怎么可能,自是画家里老人。” 邀请范进的富翁家里,多是有年老力衰的当家人,自知寿数无几,想给子孙留下几幅画像以便清明祭奠,子孙观瞻叩拜。 可是当下画师大多重意不重形,画出来的人物富态有余,可与真人差距一天一地。范进画像惟妙惟肖,又能弥补本人缺憾,不但可以流诸后世,还能把本人画的顺眼一些,以慰老怀。这种绘画带修图的服务,让范进名声鹊起,这些金银也就是靠画像赚来。 “今天能这么早过来,就是昨天在城里刘千户家,给老太爷画喜容。那刘老太爷当初阵前厮杀,瞎了一只眼,鼻子也被刀砍去一半。我那画像画的他生龙活虎,老爷子一高兴,不但多赏了一两银子,又嘱咐他儿子给了我一面出城令牌。以后只要是刘千户分守的城门,我随意出入,多晚都没关系,来看你也方便。” 梁盼弟不解道:“既是赚了这么多银子,现在正该收心读书,怎么还要去应酬这些大户?以你眼下的银两,省着用,足够你花到大收试,甚至乡试也尽够了,何必还要为这些应酬误了你读。” “银子其实是足够用了,我现在还做这个,一是保持名声不坠,二就是为了恶心人。说到底,就是恶心陶简之那老货。我堂堂一个南海案首,被陶老头刷下来,只好卖画为生。家乡还有土棍迫害,不敢回家。这些日子,已经有几家大户要为我出头,拿名刺送到县衙门里,要过问一下洪家的人。只要我卖一天画,就等于是个活罪证,向人们宣称,陶简之对于南海案首的残害并未结束,家乡的恶霸豪强,还逼得自己有家难投。我倒要看看,这科大收试,敢不敢不录我……” 梁盼弟听的不住发笑,用手摸着范进额头,“还是你坏心眼多。” “我要说坏心眼,还是想对你使,可不想对别人!”范进说着话,已经把梁盼弟抱起来,低头正待亲下去,可就在这当口,门外忽然擂鼓似的响,只听关清道:“掌柜的开门,胡大姐儿来找你,事情很急,说是与性命相关,您无论如何也得见一下。” 正文卷 第六十二章 飞来祸 由于这半个月范进不是在红袖招,就是在各处豪门巨室的家里饮宴酬酢,连梁盼弟这里都不曾见,何况是胡大姐儿。半月光景不见,胡大姐儿的神色已经憔悴了许多,两眼既红且肿,看样子似乎刚刚哭过。 在这里碰到范进,也出乎胡大姐儿预料,让她颇有些吃惊,梁盼弟更像是被人抓了现行似的,显得手足无措,很有些尴尬的笑了两声,“进仔也是刚到,他来找我聊天……叙叙旧……”说完之后,又觉得有越描越黑的嫌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范进倒是很平静,看着胡大姐儿问道:“怎么了,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怎么看你哭的这么难过?你爹又打你了,还是你那后娘欺负你?” “不……都不是。进哥儿,盼弟姐姐,你们可要帮我,帮帮阿爹,他被张举人的家人抓去了。” 梁盼弟眉头一挑:“张举人,莫不是张师陆张家?他家又不是衙门,有什么权力抓人?” “可不就是那个张家,还不是我弟弟惹的祸,他与张家一个寡妇……私下里很要好,结果被张家的人当场捉了。张家的人说,那寡妇是要请旌表立牌坊的,这事不能这么算了,非要把我弟弟浸猪笼。我爹只有弟弟一个儿子,只好央了人说项,答应赔一笔钱给张家,息事宁人。可是银子数目太大,一时凑不齐,他们就把阿爹……给抓去了,说是要银子才能放人。我在广州只认识梁姐与进哥儿,这事只有求你们帮忙了。”她说着话,又忍不住大哭起来。 梁盼弟只好拉着她的手哄她,又问道:“你那后娘呢?她当初判准改嫁时,可是带了一份嫁妆钱走的。” “后娘虽然有几两银子,可是也不够数,她说……说是什么要留条后路,不能把银子拿去填海,免得人财两空。” 范进接过话来,“到底张家要多少银子才肯放人,总要有个数目才好谈。” “五十……五十两。” 这个数目对于眼下大多数大明平民来说,都是终生不可能达到的天文数字,胡大姐儿自己说出来,也觉得很是难为情。自己与梁盼弟并无交情,这么一大笔数目,对方当然没有代筹之理,只好又解释道: “我是想问下,三姐认不认识些有钱的朋友,可以借贷一些。再不然就是有没有有面子的朋友,可以跟张家吃吃讲茶,把事情‘叫’开。” 梁三姐用力地一拍桌子:“丢他老母!五十两!还反了他了!张家这不是摆明了欺负我们金沙仔?这件事你不要怕,三姐帮你撑场面,三人抬不动一个理字,我就不相信他敢把你阿爹怎么样!” 范进一摇折扇,“张家最近帮府里办粮台,很是狂妄,总是说跟制军面前如何得用,又与中丞门下哪位夫子相善。知府衙门常来常往,于知县衙门则索性不放在眼里。虽然道试未至,张师陆已经声明,这一科其心于解元,而不是争秀才。城里几家大户都对他家不满,但是也没有什么办法。现在的他们正在得意,衙门都奈何不了他们,何况是咱们,跟他们讲道理,多半行不通。” “不讲道理,那就讲手,我砍他个落花流水,看他放不放人!” “张家人多势众,三姐再能打,也是没用的。我们第一步,还是先把人要出来。五十两银子……我来拿。” 胡大姐儿听的心头一震,连忙摇头道:“进哥儿……不能……不能让你拿钱。” “怎么,我的银子不是银子?从前你帮了我这么多,我帮你一次也是应该的,走吧,先跟我回家去拿银子,把胡老爹赎出来再说其他的事。” 梁盼弟也点着头,又对范进道:“你拿了银子,不要急着送过去,我找人陪你过去,看他们敢怎么样。” 出了饭馆,胡大姐儿紧跟着范进向城里走,走了约莫半里路,回头望不见梁盼弟的狗肉铺子,胡大姐儿才小声道:“进哥儿……你……你是不是和一个叫海棠的女人……很要好。我听后娘说,那不是什么好女人,阿爹还闹着要告诉大婶。结果出了弟弟的事,爹才没顾得上。娘当初教过我,男人在外面怎么样,女人是不能干涉的,我也没有要管进哥儿的意思,只是听娘说,那个女人人品不好,我怕进哥儿上他的当……” 范进回过身,打量着胡大姐儿,把后者看的阵阵发毛,低下头道:“我不是……不是要管进哥儿什么,大婶那里,我也没有乱说话……” “我知道,我相信大姐儿是个好姑娘,不会乱讲话的。来跟我说说,我娘现在怎么样?” “大婶很好啊,虽然进哥儿没考中府试,但是乡亲们相信,你下一科一定中的。地里的活,还是有几位婶子在料理,家里有我。爹不让我帮大婶干活,可是他要杀猪,管不到我的。我阿爹那个人,有时候喜欢乱说话,进哥儿不要生他的气,这次如果不救他,我真担心张家人会打死他……” 范进点点头,在胡大姐儿肩上一拍,“放心吧,我家里有银子,肯定能把大叔救出来。除了银子,还有些首饰,是我这几天赚来的。有几件本来就想送给你,就是一直没时间,等到了我家,你慢慢挑,喜欢什么就拿什么。我跟那个海棠或是红袖招的人没有什么,不像你想的那样。” 范进这几日回家时候不多,自己也手懒,房间里颇有些杂乱,胡大姐儿一进来,就很自然的拿起掸子打扫房间,又取抹布来准备擦桌子。范进取了银箱出来,将大姐儿招呼到面前,打开箱盖朝里一指道:“你看,这不就是银子?” “银……银子……好多银子!”胡大姐儿初时也是被吓了一跳,随即又变的欢喜起来,“这银子怕不是有七八十两,还有这些首饰,拿给大婶看,大婶一定高兴。怪不得后娘说,进哥儿发了大财……” 她说到这里,又有些不好意思,懦懦道:“进哥儿,我不会白拿这笔钱,一定会给你打借据。将来我会慢慢想办法,还掉你的债。” 范进抬手在胡大姐儿头上轻拍一下,“借据个头啊。大家这么熟了,谁用谁的银子,又有什么关系,来这根钗子你喜欢不喜欢?点翠包金的,金子不多,可是倒也不扎眼,丢了也不会心疼,送给你戴吧。” 胡大姐儿连连摆着手,“不……我不能要,真的进哥儿……我不能……”她说话之间,脸已经涨的通红,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人变的害羞又有些恐惧,而于这种情绪之外,似乎又期待着发生些什么,几种情绪夹杂一处,让她颇不能自已。 可就在此时,院门被人用力踢开,随即喧闹声从外面传进来。范进将银箱一合,迈步走出房间,只见数名青衣小帽的健仆提棍棒已经冲进来,人群正中,则是五花大绑的胡屠户。 一见了范进,胡屠户大喊道:“进仔,你要救救大伯啊,这些人说今天要是凑不出五十两银子,就要打死我。你卖画赚了很多银子是不是?只要拿银子出来,你和大姐的事好商量。” 胡大姐儿这时也从房间里跑出来,见几个仆人都拿着棍棒,连忙道:“不许动手!你们不是要银子么,我拿给你们。”说话之间先跑回房间里,时间不长,就将散碎的白银捧出来,放在院落正中的石桌上。 胡屠户看着白花花的银两,脸上也露出笑容,连忙道:“我就说了有银子,你们怎么还不信?赶快给我松绑,快松开啊!” 那为首仆人的注意力也被这些白花花的银子所吸引,呆了片刻,才忽然回过神来,用手一指范进。 “你是谁?为什么住在我们家的别院里?还偷我们家的银子!这是我们张家的别院,银子也是我们家主人埋下的,没想到被你起了出来,真是好大胆子。来人啊,把他捆起来,送去见官。” 范进冷冷一笑,“怎么,见财起意,想要把这笔银子吃下来?贪财是人之常情,但是也要掂量分量,当心吃不下去,反倒撑破了肚子。最好搞清楚,这些银子是谁的,免得给自己找病。” “范进你当我们认不出你么?南海案首是吧?县令的门生是吧?这些在我们张家看来,一钱不值!我家老爷与大中丞身边几位夫子都是好交情,府衙里的老爹,我们全都相熟,你以为我会怕你个穷酸书生?给我打!” 为首者既发了话,立刻有两名仆人提了棍棒就朝范进冲来,胡大姐儿尖叫着进哥快跑向其中一个仆人冲过去。 她在范进面前一向是老实又有些懦弱的样子,可这时却像是一头发疯的母虎,格外勇猛。那名仆人怒喝一声,“贱人,找死么!”手中棍子朝着大姐儿兜头打下去。 这名仆人对于胡大姐儿这样的女孩是没有什么怜惜之心的,棍子的用力很猛,在空气中带起一阵风声。以当下张家的势力,这名仆人实际不怎么担心把胡大姐儿打死,会承担什么严重后果。反正是外乡人,最多破费一些,就可以解决。所以这一棍用的是重手,全无留力。 胡大姐儿并不懂打架,在村里就是靠父亲的杀猪刀吓人,现在连杀猪刀都没有就纯粹只是为了卫护范进而忘了什么叫恐惧。棍子打过来并不懂得躲,依旧傻傻地迎上去。 就在棍棒即将落到胡大姐儿头上时,一只胳膊从旁架出,将棍一垫一抓,手便紧攥住棍梢,这一棍总算没落到胡大姐儿身上。那仆人试图把棍子抽回来,却发现根本拽不动,紧接着就发现,攥住自己棍棒的书生,目光里竟露出一丝让人恐惧莫名的寒意。 “有我在这,没你们欺负她的份!想打架,找我。” 正文卷 第六十三章 锦衣来访 “都给我住手!我看谁还敢动武!”一声断喝,终止了即将爆发的冲突。手持棍棒的奴仆与范进同时向门首望去,于是便望件了,在门首已经站了不知多久的来访者。 一个个三十里许的主人,生的高鼻深目,五官看上去就不是汉人,头上戴着四方平定巾,身穿一件青色道袍,手拿一把洒金折扇。在身旁则是眉清目秀的仆从,手里捧着礼盒。张家带队的小管家眼尖,认出来人身份,连忙跑过去行礼道:“萨少爷您好,您怎么到这来了?” “你们张家的别院,不作兴我来?张老世伯平素治家最严,不许下面的人胡作非为,你们倒好,光天化日就敢仗势欺人,我看不让老伯拿家法治你们是不行了。还敢动用棍棒,你可知,你要打的是什么人?碰倒了他一根寒毛,我要你的腿来抵!岂有此理!” 方才气势十足的管家,这时却温驯的如同绵羊,不住告饶道:“萨公子,您可千万饶命,您要是在我家老爷那说句话,小的这两条腿就算断送了。您不看僧面看佛面,千万看在您与我家公子是好交情份上,多多保全着我们。再说这事也不怪我们,这老东西养子不教,纵子行凶,居然坏了我们张家一个节妇。我家老爷正要为那妇人讨旌表,结果这下全完了。那妇人现在天天闹着要上吊,出了这等事,不是往我们脸上抹泥么?也就是您与我家少爷是至交,否则这话小的都不敢说出口。老爷子听说这事,都被气的发了病,不好好教训教训他,事情哪能罢休。这别院本是我家少爷当年读书之地,久已不用,不知怎么被这小子住了,还说什么是租的。这房子我们是不可能外租的,肯定是他看房子没人,擅自住进来,还偷了我家埋的银子,这样的拐子不能饶了。” “行了,你们自己家的事自己知道,这房子怎么从不租到租,你比我明白,我说破了就没意思。节妇的事,你们自己解决,至于他……”书生用手中折扇指向范进,“他是我要拜望的客人,你们还想打么?” “萨少爷,您认识他?” “初见,但是神交已久。这座院子既是张世兄读书的地方,如今住一位才子,正是佳话。换句话说,我如果看这里环境好,想在这住几天,张世兄也不会驳我的面子,你们还打算赶人?” “那是不敢了,既是萨公子的面子,那就算他造化,且让他在这住着,等回头有什么话,让公子爷来谈。这老东西……” 范进道:“你们说的事我不知道,但是滥用私刑同样有违王法。有话总要慢慢说,你们随便着打人,怕是不成道理。” 萨姓男子也道:“张家是诗礼传家,张世兄又是要中秀才的,你们这样讲打讲杀的,被人看到了,只当是你们张家仗势欺人,被人告到直指衙门,这功名二字就不用想了。你们一顿棍棒,打掉你们家少爷一个秀才,你想想我世伯会不会答应?” 那管家听了这话,只好朝仆人使个眼色,让人收了棍棒,又对范进道:“你自去问他,他儿子当初是不是给我们签了借据,我们才答应放的人。现在不肯还债,不打有什么办法?今天看萨公子面上,先把老东西这顿棍棒免了,但是该还的债和利息,若是少了半文,大家面上就都没光彩。” 他又一指胡屠户,“你要是敢逃债,就把你那相好拉到红袖招去。赶快着去想法凑钱,免得皮肉受苦,我们走!” 萨姓男子却一指方才举棍打向胡大姐儿的家丁,“他先不能走!方才是他的棍子碰到了范公子的手上对吧?” 那家丁见萨公子看向自己,就知道不妙,连忙辩解道:“萨公子,是他……是范公子拿胳膊挡小人的棍……” “我问的是你的棍子是不是碰到了范公子?回我的话!” 书生的语气一寒,声音陡然拔高几分,竟是将那仆人吓的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公子饶命,确实是小人的棍棒碰到了范公子,小人也不知道,范公子是您的朋友?” 萨公子却已经懒得听他说什么,只挥挥手,仿佛是赶苍蝇一般,要把讨厌的东西从眼前赶开。“既然承认了就没什么好说,添福,拿我的名刺,把人送到衙门里去。告诉他们,打断他两条腿,再关他一个月。” 管家尴尬地一笑,“萨公子,万事好商量,您大人大量,何苦跟一个下人……” “范公子的手是画丹青的手,如果碰伤了做不得画,家父的喜容就画不成。耽误了这件事,你来承担?” 那管家见萨公子确实恼了,抬手给自己一记耳光道,“看我这嘴,不是该我管的事,怎么也好乱开口,公子大人大量,千万别见怪。这泼才我们自己送去,哪还敢劳动贵仆……” “也好,你们自己去送,不过记住我的话,打断两条腿,关足一个月。如果谁想要徇私的话……那就得把自己的腿搭进去。” 那仆人惊慌失措地磕着头,向着萨公子以及管家求饶,那管家却朝身边人吩咐道:“还愣着干什么,赶快把这碍眼的夯货送去衙门!”又朝萨公子行个礼,转身而去。 范进直到一行人离开,才揉着胳膊来到那书生面前行礼问好。那名书生对范进的态度很是随和,先问了伤势,又道:“在下姓萨,名世忠,祖上随成祖爷爷靖难有功,得荫世袭锦衣卫指挥佥事,久仰范公子大名,碍于俗务缠身未得机缘拜见,今日得见尊颜,三生有幸。添福,把礼物呈上来。” 名为添福的书童,把礼盒放到方桌之上,范进却也不看,只朝萨世忠行礼道:“原来是护军公子,草民失敬了。来,我们有话请到里面说。” 萨世忠道:“不进去了,我来是有个不情之情,请范兄到鄙府上,为我一位友人画张相。我也知道,范公子贵人事忙,各处邀约不断,可是我那友人不是咱们广东人,到这里是临时路过,看了范兄一幅大作,就动了心思。几辈的交情,总不能让他不满意,就只好提个不情之请,让范兄推了今天应酬。价钱上的事,我们好商量。” 范进点点头,“萨兄刚刚仗义执言,小弟不能不讲交情,自无推辞之理,不过还有些小事且容小可料理一二。” 他回过身,来到胡屠户面前,其身上的绑,已经被松开,正站在那里用力的揉着手腕。见到范进过来,胡屠户有些迟疑,讪讪着不知道该说什么。萨世忠的气场太强,足以压住胡屠户,在这等大贵人面前,他既不知道该什么,更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低头赔着笑脸。 “进仔……进哥儿,你这笔银子我不会白用,就当是大姐儿的聘礼。你不知道,大姐儿降生时,咱村子里正好路过一位游方的神仙,给她批过命书。说大姐儿是一品诰封,执掌大印的命,贵不可言。你看,城里多少老爹想要和我做亲,我都没应允,就是看他家没有那个造化。有大姐儿这步帮夫运,你不怕不能发财,这点小钱不算什么。” “阿爹!”大姐儿嗔怪的叫了一声,既羞且怒,且关着外人在,更觉得无地自容。红着脸想要跑回房去,却又不放心范进,来到他身边问道:“进哥儿,你的胳膊痛不痛,要不要上点药?你这手……可要紧?这些银子你写个借据,我按手印。” “没什么,一棍子而已,还能打断了?不至于的。还什么借据,这些年你帮了我多少,我哪能不记得,就算是报恩,这银子也是我当出的。” 范进笑着将银子递给胡屠户,“大家都是乡亲,急人所难理所应当,张家那些人心思太坏,见到银子不但不放人,还想要把钱都讹下。这样的人家还钱未必能解决问题,等我把萨公子要的画作完成,再请人出头,把这事做个处置。现在,且先躲着他们,躲不开,先还几两利息,也不要全还。” “进哥儿说的有道理,我记下了,记下了。”胡屠户边说,边忙着把银子往怀里揣,胡大姐儿急的跳脚道:“阿爹!你也不寻个天平来称一称,怎么知道是多少,这字据可怎么立?” “蠢丫头,你懂个什么?进哥儿的银子还用称么?说五十两就是五十两,不会短缺半分,进哥儿都说了不要字据,你还乱喊什么,让人家看见,会笑话咱们的。进哥儿大人办大事,这点银子在人家手里,不当回事,你别拿你那点眼界去看读书人。” 范进见胡屠户收了钱,朝他施个礼,“胡大伯,小侄要陪萨公子去办事,就不多陪了。这院子你只管待,我想张家的人天大胆子,也不敢再来这里生事。大姐儿,回头拿钱给胡大伯打酒买肉,先走了。” 一挂马车就停在门首,赶车大大汉高大威猛,如同尊金刚一般,一望可知,必是豪门巨室才能有此健仆。萨世忠与范进把臂而行,添福撩起车帘请二人上车,随着马鞭摇动,马车离开这条胡同向远方而去。 马蹄荡起的灰尘,落了胡屠户满身满脸,他却浑然不觉,依旧高举着手,大喊道:“萨公子慢走,改日再请你吃酒。” 胡大姐儿拽着父亲的衣服下摆道:“阿爹,人都早了,你说话他怎么听的见?” “蠢材,就是人走了才要喊,他在这里,我又哪敢喊出来。既是姓萨,多半在教,哪里能吃我请的酒?但不这么说,怎么显得亲近?”胡屠户一边教训着女儿,一边回手关上院门,三几步冲到礼盒之前,伸手就去打盒盖。 胡大姐儿如同母鸡护崽一般拦着父亲,“阿爹,你这是做什么?进哥儿回来会不高兴的。” “躲边上去,你兄弟惹了这么大的祸,咱家都要倾家荡产了,只有这点银子怎么够,好歹也得让他再出点东西,才好把你嫁给他。这萨公子送的几两银子算什么,将来成了亲家,他难道不养我这个岳丈?” 说着话,胡屠户已经打开盒盖,见里面放着一支紫毫笔,一方砚台,一块墨外加一卷书。将礼盒反扣过来使劲摇晃,连枚铜子也倒不出来,不由摇头道:“这人看着阔气,却也是个说大话使小钱的措大,一文钱都不肯送,还装什么大爷。” 胡大姐儿争不过父亲,就只好坐在门槛上哭,胡屠户看看女儿,哼了一声,“没用的赔钱货,还没过门,就开始向着外人了。你听那话,分明是只认乡亲,不认你是她的媳妇,这门亲事,未必像想的那么顺当。你跟他跑前跑后坏了名声,还能便宜了他?快来跟爹说说,范进现在有多少银子积蓄,又藏在哪?不会真存在梁寡妇那里吧?咱们终归是一家人,胳膊肘不能朝外弯,只有爹才肯实心帮你。这萨公子是堂堂锦衣卫老爷的公子,都来和范进交朋友,看来他确实要发。倒是爹这回输了眼,早知道先把亲事定下就好了。不过你也别急,现在再定亲也来得及,我就不信,他老娘点头的婚事,他敢不答应!” 正文卷 第六十四章 画影图形 大明眼下已经形成文贵武贱的格局,武官即使坐到一品,也不如文官三四品含金量高。 卫所制由于制度严重不符合大明实际国情,各卫逃军严重,广东地区亦不例外。有些卫所实有兵力不足额军一成,基本已经失去原有的职能。一支部队不能履行职能,长官也就很难被人看的起,于是恶性循环,卫军的地位就更低。即使是举人,也可以役使卫军为自己工作。 作为天子亲军而存在的锦衣卫,属于这种大环境下少有的异类,虽然不敢招惹文官,但基本还可以维持住体面。 大明两京十三省,设锦衣卫千户所十四处,每一个千户所统率本省锦衣校尉。因为锦衣无定员,名义为千户,实际统帅人数则过万数,加上只受统帅未曾列籍的力士军余等等,三五万人也不稀奇。 天子冲龄即位,首辅当国,且自嘉靖朝陆炳死后,锦衣势力大不如前,当今缇帅刘守友,权势大半被东厂所夺。但是在地方上,依旧是一支不可轻忽的势力。 尤其锦衣官作为天子耳目,向来有单独上本的权力,奏本不经通政使司,由锦衣卫所沿途转交京城指挥使司,直奏君前,所奏内容外人无从得知。这种权力就像一口半在鞘外的利剑,让谁也不敢轻易试其锋芒。 再者锦衣卫于水旱码头都有影响,不管地位如何下降,该有的分润总是会有,权弱而财力不衰。 广东锦衣千户萨保祖籍福建,其祖上于靖难时运粮入燕京立有大功,后随郑和出海西洋,七子出海五子殉职。靠着这份人命换来的功劳,挣回世袭罔替指挥佥事官衔,实授千户,于广东而言,亦是一支不可轻视之力。光是手里拿捏的几万人的伙食钱粮,再加上码头上货船孝敬,其富贵就不问可知。 萨世忠虽然是武人,却喜读书,头上有个秀才的功名,就没继续应考。对于读书人的尊敬,尤其是对于才子的尊敬,让他对待范进的态度与那些张家仆役大为不同。 一路上问着范进的手臂是否受伤,又送了一瓶锦衣卫内部用的上好伤药以做治疗。等到马车停住,添福掀起帘子时,他主动拉着范进的胳膊下车,把臂同游,如同莫逆。 锦衣武官不是清流,并不需要用贫困形象来装点门面,再者此时大明的奢靡风气,也影响着萨家人的衣食起居。宅邸修建的极大,院落重重,曲径通幽,迎接萨世忠的丫鬟婢女里,既有汉人也有色目人,甚至还有几个皮肤黝黑的洋夷。想想现在的时间,葡萄牙人差不多也在壕境生根发芽,有这些黑奴贩卖也不为怪。 范进两世为人,见过了后世高大宏伟建筑,就连故宫都去过不知多少次,萨家宅子修的再如何阔气,总是不至于让他目迷五色。因此一路行来虽然赞不绝口,可是神情自若,仿佛对这一切并不在意。 萨世忠交游的范围很广,文人才子见得多了。不管嘴上说的如何看淡名利,但是一进萨家,不是被这些建筑的豪奢所吸引,就是盯着那些美婢不忍错开眼睛。范进这种举动在他看来,就觉得这是个气质高洁,富贵不能动其心的真正君子,心里敬佩之意更盛。 一路上两人谈论着书法,很是投契,萨世忠道:“我听人说过,书画一家。写字好的人,丹青功夫不会差到哪去,从范兄这就是个极好的例子,咱们广州城里,要说论画,我怕还没人能与范兄比肩。尤其是那什么……铅笔画,对就是这个名字,铅笔。这种笔小弟都是第一次见,仿佛妇人的眉笔,却又有不同,用这笔做画,比起毛笔来更难,范兄这铅笔画的本事,不知师从于哪位大家?” “叫萨兄笑话了,铅笔制法是小弟当初从一本古书上读来的,那古书年深日久,名目已无从得知,上面记载了铅笔制法,小弟也是效法古人,照样制作而已。至于这画工,纯粹是自己误打误撞而来,登不得大雅之堂。” “不不,范兄此言差也。家父对铅笔画极有兴致,等你们见面之后相谈,就知道他老人家的用心。按他老人家说,这铅笔作用很大,一定要妥善应用。只不知,这铅笔制法,范兄可否见告?” “这不难,回头我写张单子,具体开列出做法就是。” 两人说着话,已经来到上房,仆人通传之后便有请字,等到进了房间,正中太师椅上,一个五十几岁的老人大马金刀的坐着。与萨世忠一样,这个老人的相貌威猛,且带有明显的色目人特征,不问可知,自然是此宅主人萨保。 这位锦衣缇骑的首领,对于范进如同他的儿子一样客气,一见面就连连道歉请求原谅。 “范公子,这话说来是不好意思,世忠跟你撒了个谎,是我想见你,而不是家里来了什么客人。可是眼下邀范公子的人很多,如果不说这么个谎话,你怕是无暇分身,我这也是不得已的拙计,公子千万别见怪。” “护军您客气了,您但凡有招,学生也不敢不来,何况萨兄刚刚帮了解了围,于公于私,学生都没有不来的道理,更提不到见怪。” 萨保问起帮了什么忙,等听完萨世忠转述,他摇头道:“张老先生是个仁厚长者,可惜到了下面就不成话。张师陆自己就很荒唐,门下就更不检点,什么旌表节妇,多半是向壁虚构,连张老先生自己也未必知道这件事。至于那宅子的事,不过就是几个管家搞的鬼,讹诈书生就更是罪无可恕。世忠回头你去和张师陆说一句,谁如果胆敢讹诈书生,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范公子,我今天请你来,实是要借你这支大笔,办一件很棘手的事。” “但不知护军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当,实在是求公子帮忙,公子丹青画艺,广州不做第二人想。尤其那铅笔画,画中人物,如同复生,简直是神仙般的本事。今天老朽就是在这上,有个不情之请,先要请问一句,假设这当事人不在面前,范公子能不能画的成?” 范进略一思忖,“人若不在眼前,就得有人跟我详细描述该画成什么样子,那确实只能用铅笔。因为人说我听,必有出入,随时修改用毛笔很不方便。” “对对,我说铅笔方便,这就是原因之一,易于修改,省很多手脚。叙述之人倒是有,也能说的清楚,就是不知道画出来的样子如何?” 范进道:“这话学生不敢说满,终究是旁人转陈,不得亲见,不敢说一定像的。之前学生为木商李老爷家未出闺阁的千金画像,也是不得见人,只能靠着描述来画,李老爷抬举,说是足有八分相似,我想这是过奖的话,能有六分相似已属不易。” 萨保道:“那画我看过,说是八分并不是过奖,实在是恰如其分,只是把他的女儿画的有些美了。若是用来说亲骗女婿,画美一些倒也无妨,但是我这事要画的尽量相似,不要过美也不要过丑,只要恰倒好处。” 范进点点头,“这也不是不能,就是得费点功夫。学生也不敢保,就一定是那本人样子。” “这是一定的,就算是请宫里的画师来,也不敢说一定如本人相貌,这一点老夫也明白。只求尽量相似,别像衙门里画影图形那般就好。另外还有个不情之情,也是范公子海量包涵。这画像之事务必保密,公子既不能问所画的是谁,出府之后,也不能对其他人说起,你画过谁。总等到事情办完,才能把话说出去。” 范进略一思忖,“按护军吩咐,学生为求守口如瓶就得推掉今后的饮宴酬酢,否则酒席之间,难免失语,哪怕学生可以切守机密,瓜田李下也需避嫌。若是时辰不长倒好安排,但是旷日持久,学生的三餐一宿,却还要费些周章。” “范公子这话说的是,毕竟公子眼下以卖画维生,若是长久不露面名气一散,生计就成问题。本官不是不近人情之人,有些话只好提前说了。公子府试小挫,但年纪尚轻,总不能就此放弃功名,一心书画。府试之后另有大收试,公子只以闭门读书为由谢客,众位老爷也不好相强。我在这向公子说一句不该我说的话,范公子得中南海案首,必是满腹经纶,大收试只要下场,就没有不中的道理。所以文章上固然不能荒废,却也不必太过辛劳。只要安心做画,前程不必担心。至于开支使费,我也不会让公子为难。世忠,你去把范先生的润笔取来。” 等到儿子出去,萨保沉吟片刻,又道:“另有一事,索性也一发透个关节给范公子吧。你有个朋友之前跟牙行打过交道采办军食是不是?你跟她说一声,让她近日不要离开广州,接下来有很大一笔军食生意要她去办,张家的军粮生意,做不久了。” 由于南海县的折银法大获成功,广州各县不得不效法南海,也搞以银代役。银两收上来许多,接下来的以银购粮就成了极要紧的缺分。原本范进与梁盼弟负责南海县购粮差事,随着侯守用的调离,自然也就归了他人。 张、魏等几家广州本地士绅人家,各自出了一部分股本,承揽了军粮采购到运输的工作。比起范进只能靠着空封套赊欠购粮,这些大户人家颇有家私,自己家里又有存米,做起这生意来确实更方便也更合适。 这些人家与衙门里都有关系,做事比范进方便得多,范进也不认为自己能竞争的过。可是按萨保的说法,事情似乎还有转机,或者说那些大户那边,出了问题? 这时萨世忠已经回来,并没见他拿着什么金银,只带来了一个男子。这男子四十里许年纪,身材既矮且瘦,皮肤黝黑,身上的衣衫也极是破旧,在萨家这种环境里,显得格格不入。他两眼四下张望,神情透着紧张又有些拘束,萨保道:“范公子,就由他向您说明那人的模样。” “学生从命就是。如果画的不像,也请他指出哪里有欠缺,我来改正。”范进边说,边将自己的画箱打开,自里面取出铅笔与纸张,朝那汉子一笑道:“不要急,慢慢说。” 时间一点点流逝,书房里安静的出奇,萨家的人已经得到命令,书房四周都是禁地,禁止往来,仆人们远远的躲开,不敢朝这里多看一眼。专职的仆役在四周警戒,不让人接近。 那名黑瘦汉子看的出情绪很是紧张,说话磕磕绊绊,偶尔还会说错,急着订正。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会偷眼去看萨保。范进知道,越是这样越画不出东西,反倒耽误时间,因此朝萨保道:“护军,学生想劳烦府上,预备些茶点。” “范公子不必客气,世忠去端茶和点心来。” 萨世忠不用仆人接手,自己出去,时间不长便托了一壶茶,一碟凤梨酥,一碟云片糕回来。范进端起茶先喝了两口,又招呼那汉子道:“这位老兄,你也喝一点,润润喉咙。” 汉子畏缩犹豫着不敢上前,萨保冷声道:“范公子让你喝就喝,哪那么多麻烦,又不是个娘们。” 等到汉子放下茶碗,情绪上比之方才果然镇定了一些,范进又示意他拿点心来吃,趁这个机会自己在纸上先画起来。等到汉子用过茶点,范进才将纸送到他面前,“你好好看看,这些眼睛里,可有哪个与你说的那个人有点像?” 原来范进趁这个当口,在纸上画了几十只眼睛。这些眼睛有大有小,形状各异,但是与方才男子的形容,多少都有些联系。男子本来拙于口舌,让他叙述目标的模样还有些困难,但是有了成品再挑,就容易的多。 加上刚才吃喝以毕,情绪上略微稳当了些,看东西也就仔细,过了好一阵,他指着里面一双眼睛道:“这个!就是这个,这就是那人的眼睛。” 范进点头道:“好,有了眼睛就好办,我们接下来,再来看脸盘。你跟我说说看,他大概脸型是什么样,我们再来画。” 比起普通的画师,除了技法之外,范进另一个优势就是不怕麻烦。画匠们如果面临这种照本宣科的方式画像,大多是应付差事,再不然就按着想象。比如恶人就尽量丑化,好人就尽量美化,画出来的肖像也就难以真实。 范进这种画出上百个脸庞,供人挑选的精神,让萨保看着也不住点头,悄悄叫过萨世忠,在他耳旁吩咐道:“让厨房准备酒菜,晚饭就开在这里,拣好东西做一些,这个范公子很上路,这次我们的功劳就要着落在他身上,不能亏待。” 正文卷 第六十五章 好风借力(上) 直到了下午,画像算是初步完成,黑瘦男子把画像拿在手里反复掉看,边看边点头道:“没错,他就是这个样子。” “好了,你下去领赏,这次事成,你的前程本官保了,就等着升官吧。” 打发走这男子,萨保先给范进道了辛苦,又问道:“范公子,你这画技能否教与他人?我也知道,这个要求有些过分,不过你可以放心,学画之人都是我卫里军健,一群吃皇粮的,不会跟你抢生意。再说挂着锦衣世职的画匠,寻常商贾也未必敢用他们。” 萨世忠笑道:“父亲,等范仁兄发过了,哪还用的着再去做画,就算是咱们卫里的人去抢生意,也没什么要紧。” “是啊,还是世忠说的对。等到明年乡试范公子得中孝廉,哪还用的着给人做画。就说眼下,等那粮食生意做起来,就算是范公子想画,也未必抽的出时间。” 范进连忙道:“护军抬举了,场内不论文,大收试不提,乡试能否得中,学生心里实际并无把握。不过就算考不中功名,学生也不敢违抗护军军令。这画技自然可以教人,只是丹青一道,半在刻苦半在天赋,学生也只是自己兴致所在,信手涂鸦,自己胡乱练出来的本事,不成规制。再者不大会教授之法,只怕是有负护军所托。” “那也无妨,我也不是要他们都有范公子这般妙手,只要他们画的像一些就行了。就说公子今天画的这人,若是卫里的人画,一准按着庙里的小鬼罗刹模样当本子,到时候描出个活鬼来,又去哪寻去。” 范进今天画的人身份虽然不明,但是从画像上看,多半是山里的蛮人或是生瑶。乱发蓬松,耳戴金环,这两个特征都证明其不是普通百姓。而从描述上看,这人也多半不是良善之辈,说不定正是锦衣私下里要拿的目标。 这个时代画肖像的水平本就失真,加上心里先存了成见,一提到凶人,就想着如何狰狞,画出来也就少不了谬误。按着图形去抓,也就是水浒传里那种结果。 范进笑道:“护军差遣,小人不敢不应,只要卫里的人愿意学,学生就尽力去教。教授到什么地步,现在却是不敢下断语。” “也不必下断语,只要尽心做画就好。为了这次的公事,累了范公子费心,我的心里也着实难安。来人,准备开席,我要多敬范公子几杯。” 萨家的饮食用度本就豪奢,今天特为好歹范进,尤为丰盛。四个仆人先是抬进了一张巨大的方桌面,紧接着先把个盛满汤的海碗摆上来。大明此时流行团席,餐前必先饮汤,那汤是用上百种菌类搭一只乌鸡作成,味道异常鲜美。 餐前汤饮过,十几个美婢往来穿梭,火肉、白鲩生鱼片、炙西施舌、鲍鱼三事等菜色流水般送上来。范进这段时间赴的宴会不少,但是要论肴馔精美,菜色搭配,却没一家可与萨家比肩。酒从下午直喝到傍晚,主客都有些醺然。 萨世忠预备了马车亲自送范进回家,赶车的依旧是那天神也似的大汉,书童添福却被萨世忠留在府里,没带他随行。在车厢内,萨世忠问道:“范兄,今天被张家捉住的人,与你是什么关系?只是乡亲,还是有其他的瓜葛?” 范进略一琢磨,“算是比较亲厚的乡亲吧。萨兄有何见教?” “见教谈不到,只是觉得那人与范兄的关系似乎不大一般,或者说,他女儿的关系,与范兄很是亲厚?”萨世忠笑了笑, “我与范兄虽是初交,却一见如故,尤其似乎范兄的才情,小弟由衷敬服,真心想交范兄这个朋友。你那乡亲既是惹上张师陆,怕不是光有银子就可完结,小弟与张家也算有几分交情,这交涉要不要我来办?” “多谢萨兄好意,这件事眼下还不至于非要劳动萨兄金面,再说那老伯身份低微,萨兄为他出头,怕是损了萨兄身份。” 萨世忠一笑,“这是范兄多虑了,广州城里我了断的事情不知多少,只要是朋友的事,小弟自是一诺无辞。今天我出了面,张师陆应该有所收敛,如果还敢讹诈,且看我收拾他。” 两人又谈了一阵,范进发现萨世忠对于读书人确实有着先天的好感,或许因为他也是秀才的原因,很是愿意与书生往来。自己虽然目前只能算是童子,即使通过大收试也只能算是充场儒士不能算是真正秀才,但是在萨世忠眼里,依旧把自己当成个秀才甚至是举人来结交。 在广州城里混,结交些有力量的人是必然之举。范进从借助红袖招扬名,就是为了能结交仕宦缙绅,提高自己的知名度,顺带也是给自己找靠山。像是洪承恩这种角色,在乡里确实是足够霸道,可是拿到萨世忠这个程度的人眼里,只能算是蝼蚁。 听到范进讲了家乡之事,他热心道:“这种横行霸道的土棍最是可恶。欺负升斗小民我不管,欺负到读书人头上,我先就不答应他。范兄想要怎么对付他,不妨说个章程,小弟的名刺送到衙门里,就能直接出票抓人!” “多谢萨兄,这事我想还是不能这么办。咱们读书人做事,首先要的是站稳脚步,还是得从刑名上想点办法办他。不过他家在乡下人多势大,要查他的劣迹,怕是少不了借助萨兄的人手。” “些许小事何足挂齿,眼下卫里的人都在肇庆,等过了眼前这一阵,小弟派人手去,包准查他个底朝天。至于当下,我明天就让添福各家去转转,不管洪家也好,张家也好。谁敢再找范兄麻烦,那就是不给我面子了。” “多谢萨兄。” 萨世忠枪头一掉,“范兄,这事我们先不提,再说说铅笔的事。今天看了范兄画的肖像,小弟着实佩服。这铅笔画比起衙门里那画影图形不知强出多少,有了这东西,还怕走了犯人么?小弟有个想法,与范兄议一议,我们一起做这铅笔生意如何?” “铅笔生意?怎么做法?” “实不相瞒,小弟手上有四百多两私房存在当铺里吃利息,那几个小钱实在是不怎么看在眼里,就只去一次红袖招都未必够用。最近一直想找点生意做,却寻不到好买卖。这铅笔可是个好东西,我们开几间铺子,专门做铅笔,卖给军卫。一来画影图形,二来日常记录文牍时,最后的大帐要用毛笔,可是中间流水部分,总是免不了修改,用铅笔可就省了大事了。我出本钱,范兄出方子,别看铅笔一支卖不出多少钱,可是挡不住量大。光是锦衣卫及咱们广东的驻屯大军就得用多少?再说,家父已经准备把铅笔的事呈文上宪,如果全卫都用铅笔,这又是多大的一笔生意,到时候范兄坐地生财,还怕没银子用?” 范进心知,有萨保的关系在,萨世忠不管做什么生意都能发财,断不至于非要做这铅笔。他这么说,还是要变着法子帮衬自己,也是免了自己后顾之忧。当下拱手一礼道: “萨兄的厚爱,小弟感激不尽。就是这事,实在是太占萨兄便宜……铅笔没有多大的本钱,四百多两银子不如留下来做粮食生意。若是小弟将来真的还有机会参与军粮的事,萨兄这笔银子何不投进去凑一股?” “军粮的事本来也少不了我们锦衣卫,没我们参股,确实也不好做。范兄放心,等到将来你接过生意时,我保证锦衣卫全力帮忙,不会坏你的事,这送干股的事,是我们对付商人的,对读书人不能用。若是范兄真想谢我,小弟也有个不情之请,那铅笔画的本事,范兄能否教授于小弟?小弟也知道,这是范兄维持生计的手段,但是正如我所说,范兄乡试得第,一朝发过,哪还用的着给人画像?这手艺教给他人,于范兄亦无大害,更何况小弟也不会把这手艺胡乱教人,范兄只管放心。” 范进见他说的真诚,确实是想学画,他点头道:“萨兄如此照顾小弟,小弟自是一诺无辞。从明天开始,我就先教萨兄。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画是可以画,教未必会教,万一教的不好,别见怪。” “那断然不会,小弟也知道学画这事很大在天分,能学出几成本事,就全靠自身领悟,只要范兄肯教,小弟就感激不尽了。” 似是怕范进疑心什么,他又解释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范兄的画工今日一见,便是家父也要写个服字给范兄。可是范兄只有一人,那画像我们需要几百张。若是让范兄自己完成,未免太过劳累。若是能把本卫的人教出来,范兄也好省点气力。毕竟范兄是读书人,本业还是在文章上。读书进举,考取功名,才是大道正途。若是范兄为了给我们帮忙荒废学业,小弟心里可就过意不去。范兄是小弟请来的,若是因为给卫里帮忙误了学业,文昌大帝也不会答应。” 范进笑道:“萨兄言重了。其实萨兄不这么说,小弟也会尽力教授,。锦衣卫的差事多涉机密,小弟又是外人,一次两次用着还可以,如果用的多了,难免招来物议。这门技法还是让卫里兄弟学到手里,才好捕盗拿贼,把些个乱臣贼子尽数拿了,我们这些百姓才能太平。就是不知道,卫里的官爷惯于拿刀,提起笔来能否顺手。若是他们都如萨兄一般风雅,这教画的事倒是不难,否则就要费些周章了。” 萨世忠忙道:“范兄放心,锦衣虽然是武职,但是在职的不一定是武夫。锦衣世职,父死子继,祖上习武小辈好文都是常事,就拿小弟来说,虽然也学些武艺,但真正的兴趣还是在文墨上。不提我,就说卫里的人,喜好文墨的很多,还有的本身就是画师,只是得了锦衣官衔而已。” 范进问道:“还有这种事?画匠也能当锦衣?” 萨世忠不等回话,车已经到了地方。他谈兴正浓,干脆下了车道:“今天与范兄做个彻夜之谈也好,好在上次云南送的普洱还在身上,不愁没有茶喝。就是张家那口井用不得,晋爵!” 那车夫跑过来,行礼道:“公子放心,小的这就去办。” 院门并没有上锁,范进一愣,用手推开院门,却见天井里石头桌前,一个瘦削的身影正托着下巴打盹。听到门响,才抬起头,借着灯笼的光一眼看清是范进,连忙向着他跑来,边跑边道:“进哥儿……” 直到身前,才发现萨世忠也在,胡大姐儿很有些不好意思的敛衣行礼。范进问道:“你这么晚了,怎么没回去?这院子里一个人没有,你不害怕?” “怕……是有些怕,可是要等进哥儿,就没办法。阿爹今晚在刘姨那里,我说是找三姐,就来了你这。”她腼腆地说着,尤其是萨世忠在,更觉得抹不开。憋了半晌,才又道: “我是想着,拿了进哥儿那么多银子,就算进哥儿不要,我也要打一张借据才是。还有,这位公子送来的礼物,我帮进哥儿放到了屋里,可是什么都没动,真的……” 萨世忠哈哈一笑,“一支紫毫,一块松烟墨,一方鱼肚白端砚外加本春秋繁录,不当什么。送范兄这样的才子,理当用文玩雅物,这些东西普通小贼也不会拿,再说在广州城里,萨某送出去的东西……等闲没人敢偷。古人说红袖添香夜读书,今晚红袖奉茶,也算一段佳话。” 范进知道胡大姐儿应酬不了这种局面,朝她使个眼色道:“天这么晚了,你找个房间去睡。我今晚和萨兄做个彻夜之谈,明天一亮,送你回去。今后晚上不要出来乱逛,太危险。” 虽然他这么说,可是胡大姐儿还是帮着范进点起蜡烛,又与那名为晋爵的车夫将茶煮好,送到范进的房里才退出去。萨世忠见她离开,才撇撇嘴, “这等丑妇何配君子?小弟府上的丫头也有几十个,范兄明日自己去挑,只要不是家父身边的人,其他的随你选用。这女人用五十两银子,能买好几个,足够了断,她要是还敢纠缠你,小弟就把她爹送到牢房里,让她晓得厉害。” 范进连忙道:“且不可如此!咱们说自己的事,这画画,也能当官?还请萨兄指教。” 萨世忠喝了口茶,“这是旧事了。成化朝有传奉官,匠人亦可食禄,何况画师?至于锦衣,也不为怪。当年武庙无嗣,迎世庙入京。等到登基之后,潜邸旧人皆有封赏,花匠、画师与王府卫士全都得了锦衣世职。不过他们一般只带俸,不掌事。咱们广州这边,有几个画师是办差的锦衣,没什么前程,为图个世袭也愿意拼命。天下做官的途径很多,但惟有科举,才是正途。说实话,别看小弟将来可以安心当护军,可是从心里,还是羡慕你们这等可以考科举,一字一句为自己挣个大好前程回来的读书人。” 正文卷 第六十六章 好风借力(下) 萨世忠的目光变得如同两团火焰,分外热烈,范进身上却感到阵阵恶寒。明朝有翰林风,广东福建流行契兄契弟,这萨世忠若也好此道,自己只好逃之夭夭。连忙找着话题 “萨兄你也中了秀才,是衣冠中人,若是想下场,也不为难。” “范兄,这你就不懂了,小弟这个身份,就决定了根本不能下场。如果不是我太喜欢文章,这秀才功名都不容易。本朝虽然不禁军户子弟科举,但是家父膝下就只得我一个男丁,将来这个差事注定是要我承袭的。既要做锦衣官就不能去考科举,这是不用说的,所以中了秀才就没有再考,再考也没有用。” 范进点点头,“萨兄,其实在小弟看来,你现在的前程已经很不错,一省锦衣缇骑尽归你手,便是十年寒窗一朝得中,也未必有你这般威风。” 萨世忠叹了口气,“范兄,你不明白的。我以前也以为这样是很威风的,直到数年前进京考武举,去逛国子监的时候,那里正在给新科进士立石题石。看着一个个新科进士的名字被刻在石碑上的时候,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不管这些人他们当时的官职多高,权势如何,走的都是一条正路,像小弟这样的世袭武职注定是没人看得起的。新科进士赐琼林宴,由阁臣一名参加,每人赏宫花一朵,状元还额外多一面银牌。我们那些武举,连过问的人都没有。武举没有殿试,也就没有状元。大家自己凑钱贺一贺,很没有意思,到教坊司去开眼界,结果里面的表子也不愿意奉承我们。宁可去都去伺候钱没有我们多的进士老爷,也不爱做我们的生意。从那之后,我就明白一个道理,不管官做的多大,又或者有多少家财,非经正途,终如蝼蚁。” 听着萨世忠的话,范进也不由心潮起伏,自己读书应举,本来只是为了改善家庭处境。再之后,则是为了有个功名护身,就不用担心洪总甲那种村霸来找麻烦。并没有更高的追求。也没想过非要中进士,只要中了举人,生计上不愁,也就可以安心过日子。 可此时,想着自己的名字有朝一日也要刻在国子监的石碑上,家乡修上牌匾,为母亲争一个诰命身份,他的心也热烈起来。点头道: “萨兄说的是,读书人还是要去求取功名。不过萨兄你也不必自谦,文武两道,皆可得功,你在锦衣卫的位置上做的出色,不怕不能飞黄腾达。” “但愿如此吧。眼下这桩差事,就是我们广东锦衣卫要办的第一大事,如果办的好,或许会有个大案保举。如果做不好,不挨一顿排头就算不错了。不说那些,来喝茶。” 本来葡萄酒后劲甚大,喝了浓茶正好解酒,两人谈性正浓,越说越是投契。这房间本来就很小,客厅里说话的声音,卧室里也听的到。胡大姐儿本来不是听壁脚的脾性,可是声音不受控制的钻到耳朵里,却是她无法拒绝的事。 两人谈论的话题,大多她是听不明白的,但是京城,赶考,进士,这些话她隐约的可以听出一些端倪。日常在坊间从叔伯大婶那里听到的话,与这些消息合在一起,就可以拼凑出一个很模糊的图画。 在这个模糊且不清晰地画面里,她仿佛看到自己的范进哥哥如同那些婶子们说的神仙一样,乘风而去越飞越高。而自己不管怎么努力,也追不上他的脚步。只能看着他越飞越高,自己干跳着脚,也飞不起来。 盛放润笔费用的盒子范进交给了大姐儿,虽然不想动这些钱,但是出于好奇心,胡大姐儿还是悄悄打开了盖。 锦盒分量并不重,轻飘飘的,胡大姐儿只当里面只会是几块散碎银子,可等到掀开盒盖时,人便呆住了。几张黄澄澄的金叶子整齐码在盒子里,散发着充满吸引力的光泽。 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的胡大姐儿手紧紧捂住嘴,才没有叫出声来,金子!居然是金子!见到这东西她先是狂喜既而大惊,最后却流下了泪水。 进哥儿如果成了进士,又有了金叶子,就不再是自己的进哥儿,只是个云彩里的进士老爷。有了黄金的进哥儿,就不会再吃猪大肠了。自己只能给他磕头,不能亲近他,他身边也不会有属于自己的位置…… 自己听不懂他说的话,比如现在谈的什么鱼肚白端砚,什么春秋繁录,她都不懂是什么东西。自己只知道种田杀猪,又怎么配的上天上的星宿。她忽然发现,自己竟是这么恨金子,这么恨文章,她多希望进哥儿还是那个永远考不出头的穷书生,这样他就不会飞上天空直冲云霄,还会留在小范庄,与自己厮守终老。 城里有钱的老爷们,都会娶小,可是娶的小都是年纪比老爷小好多,又十分漂亮的女子。进哥儿会让自己做小么?他未来的大妇会不会是醋坛子,又不会凶自己……胡大姐儿提出了问题,却给不出答案,只将头埋在枕头里,无声呜咽。 虽然一夜未眠,但是有浓茶提神加上与萨世忠一见如故,范进的精神很好,感觉不出疲倦。胡大姐儿的眼睛变的更红了,早早的起来,要为范进准备早饭。萨世忠却摆手道: “早饭开在我家,姑娘不必忙。令尊的事如果张家不肯完结,就让他们找我说话。” 晋爵这时从外进来,禀报着车已经备好,萨世忠正好吩咐道:“你回头去张家递个话,告诉他家的管事,谁再跟范兄身边的人过不去,就别怪我也跟他过不去了。” 范进上车时,胡大姐儿跟上来想说什么,却没能开的了口,范进看看她,放低了些语气。“晚上不要在这了,还是到你后娘那住更方便,再不就去找三姐。我最近事情多,未必每晚都回来住,你一个人在这很不安全。自己喜欢什么就买,用银子就拿,等我忙过这一阵,再来帮胡大伯料理事情。” 车到了萨家,学画的人早已经到了。前来接受教导的共有十几个人,年纪大多不小,有几个一望而知,是文人墨客,可知萨世忠所言不虚,锦衣成员复杂,并不都是武夫。 用过了早饭,授课便正式开始。范进靠着系统的力量获得了绘画的能力,但是这种能力属于外力,如何把它传授出去,就不是范进所能掌握的。两世为人的他,虽然有为人师的经验,但是教授绘画与教授戏剧是完全不同的领域,很多经验用不上。一上午折腾下来,授课的进展并不明显。 等到午饭时,范进还很有些惶恐,担心着萨保对于教授并不满意。哪知一落座之后,萨保就赞不绝声:“范公子果然是信人,说是倾囊以授,就是倾囊以授,半点没有藏私。我见过教人本领的,像范兄这么尽心的,还是第一个。看来世忠交到了一个好朋友,你们以后要多来往才行。一时间他们学不会,可以慢慢来,就是范兄怕是要操劳一点。” “不敢言辛劳二字,为护军办事,理当效力。实在也是学生无用,教的不得法。” 萨世忠摇头道:“范兄别自谦了,小弟也在下面听讲,若说你教的不得法,那咱们广州的学官就都该开革。他们教课时,也只是念一遍,便让学生去背,背不出只管打。哪个像你一样,光是一幅画就先画几十张,然后一笔一笔讲怎么用,若是你去做学官,我们广东的文运必盛。” 萨保却笑道:“那岂不是委屈了范世兄?那些学官穷成什么样子咱们心里有数,自家朋友哪能去做学官。就是这几百张画,范世兄要多费些心,至少要画足五百张才好。世忠你也要多帮忙,即使画的不如世兄好,也总可以让范世兄少花些气力。其实这五百张画,我想最多能用上三百张,余者大概过的去就可以了。” 范进没想到,自己居然成了萨家父子心中的优秀教官,暗叫侥幸之余,也对广州的县府学彻底失去希望。要想科举出头,就只能靠自己攻读,进不进学看来没多大作用。 由于系统是看经验值说话,范进画的越多,对自己的技能提升越有利,并不把绘画当做畏途,反倒是当成了训练的机会。平时在范家,可是没有这么多纸供他使用,更不会在绘画时还有两个姿色出色的女子在旁侍奉,一个修笔,一个打扇。 自从见了胡大姐儿之后,萨世忠就很为范进抱不平,在他看来,这样的才子身边,是该有个美貌女子侍奉,而不是胡大姐儿那样的人。下午做画时,就把府里两个极出色的丫头找来服侍。 可范进此时的注意力,主要还是在增加经验上,并没有多少注意力关注美人。再者说来,萨世忠安排的丫头与红袖招的花魁有同样的问题:年龄太小。固然在当下的标准,属于豆蔻之年可人儿,可是在范进的标准里,这种小学生初中生根本提不起任何兴趣,因此只看了一眼,就不再注意。 萨世忠边画边向这边看,忽然告了个假,起身离开,又吩咐着仆人不许其他人接近,径直奔了萨保的书房。 萨保见儿子来了颇为意外,问道:“怎么?不跟着范公子学画了?” “不成,不管心里怎么不服,手上实在差的太多。儿子那几幅画如果到军前,怕是要出毛病。” “怕什么,我方才说了五百张里,怕是能有一半可用就不错了,出不出毛病都谈不到。你多画几张少画几张,于功劳上是没分别的,可是要想维持范进这个朋友,总是多做些好。” “父亲,儿子来是有个想法,您还记得大中丞交办的差事吧。” 萨保先是一点头,随即又一摇头,“你是说他?这……不大好吧,大中丞自己就是老科目,往他身边荐人,怎么也得是孝廉。再说,范进的文章也未见得就那么好,贸然的荐过去,人家或许不会满意。” “父亲,儿以为这事不能从文章上想办法,天下文气半入东南,咱们广东眼下又没有第二个伦文叙,林大钦,想要靠文章得到大中丞赞许是办不到的事。再者说来,大中丞用人,也未必是看文章。依儿看,他是要做番事业,想要的是徐青藤一流的人物,单是会做文章的人反倒无用。范进的丹青功夫,他正好用得上,儿跟他相谈,发现此人腹笥极宏,于琴棋书画皆有涉猎,正是个极恰当的人选。。” “如此说来,你这话倒是有道理,就是不知道他定力怎么样。你是知道的,做这个差,如果自己脚步站不稳,连咱们都要受连累。” “儿正是想说这事,红柳青提两人一个修笔,一个打扇,还能安心作画,如老僧入定,这份定力怎么样?” “所以你就退出来,给他们留个地方?” “不光留地方,儿子给她们递了话,谁要是能让范公子宠幸,就赏她二十两银子,再保她个姨娘身份。” 萨保明白了儿子的用意,点头道:“这事做的漂亮,让添福去看着点。如果他真能不欺暗室,那倒是可以考虑考虑,大中丞这条线如果搭上,对咱们也有不小的帮助,这个人可得用心。” 很快,添福把消息送了过来,两父子对视一笑,萨保点头道:“世忠,你这个朋友一定要好好维持着。虽然文武两道,可是将来,说不定还有得靠着文人帮衬的地方,不能得罪。这里面的尺度,你自然有分寸,我就不多口,你自己看着办。” “儿子明白。” 不知不觉间,房间里的光线渐渐变得暗了,直到一名美貌丫头捧了烛过来,范进才发觉,太阳已经落山。沉积在加经验的喜悦之中,他连饥饿都已经顾不上,也就没了时间观念。到此时既感觉到黑,自然也就感觉到饿。想着两个初中女孩就这么陪着自己待了一天,他很有些不好意思,朝二人赔个笑脸 “对不住,连累二位,实在过意不去。” “范公子快别这么说,奴婢们侍奉您,是奴婢的福分。您饿了吧,奴婢吩咐下面开饭。” “别麻烦了,我回去自己做点吃的就好。”说着话范进起身准备告辞,年龄稍大一点的丫头道: “范公子,老爷和公子去中丞衙门办事未回,多半饭要开在那边。公子特意嘱咐过,千万不能让范公子走,我家公子回来,还要与范公子有话说。如果伺候不周,我们就要吃家法。您就当行行好,可怜可怜我们两个,就宽坐吧。您这要是一走,奴婢两个挨家法,您又于心何忍?” 范进被她央求的没办法,只好重又坐下,“好吧,既然如此我就不走了,看看萨兄要跟我说什么。” 正文卷 第六十七章 围棋 萨世忠回府时,天已经到了定更,没用家人通传,只让添福提着灯笼,先奔范进的住处。方走到门首,就听到房间里两个丫头的笑声传出来,他只当范进终于还是忍不住,与丫鬟们纠缠在一处。此时敲门太煞风景,绕到窗处破开窗纸向里张望着。 房间里灯火通明,把一切照的很清楚,其中情景与他想的大为不同。两个丫鬟笑的前仰后合,但是衣服完好鬓发整齐,范进坐在椅子上与她们说着什么,两下的距离足有好几尺,根本接触不到。久经场面的萨世忠一望可知,两下什么也没发生。 他咳嗽一声,敲响了房门,红柳开门见礼时,虽然拼命的想要维持着礼貌,却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萨世忠问道:“怎么了?笑的这么厉害,打老远就能听到,可是范公子送了你们一人几幅画,让你们高兴的合不拢嘴?” “回少爷的话,奴婢们伺候着范公子等少爷,范公子说让奴婢们自去睡下,有他候着就行。可是奴婢说,咱府上可没有这个规矩,客人没睡,做奴婢的哪敢合眼。范公子看我们困的慌,就给我们说笑话,这笑话实在是太有意思,因此失了礼数,少爷别见怪。” “算了,既是范兄讲的笑话,你们不笑才是唐突客人,何罪之有?你们两个啊,白进了趟宝山,却空着手出来了,赶明个自己后悔去吧。范公子的画眼看就要值大钱,我安排你们伺候着,本来是想让你们得范公子的欢喜,一人送你们几幅,让你们赚点私房。结果光听笑话了,钱没挣着,这可怪谁去。” 青提这时道:“多谢少爷好意,奴婢宁可不赚那钱,也愿意听这笑话,实在是太好笑了。” 红柳拉着她向萨世忠告罪,好在后者倒没真的生气,吩咐道:“下去先笑一阵,等什么时候想明白错过了什么,再慢慢哭。去,把杭州送的那龙井给拿来,再让添福把我那玉石棋盘送到这屋来,我要跟范兄手谈两局。” 两个丫鬟重又换了新烛,预备好茶水点心,几个仆人送来一张玉石棋盘外带全部用玉石打磨而成的棋子。棋子捏在手里,温凉适中,不问可知是价值连城的珍品。 范进的棋力得益于系统加持,靠着在村子里下象棋积累的经验,目下差不多也有专业棋手的水平。虽然在大明朝整体未必算的上出色,但是在广州城里,也可以拿的出去。萨世忠的棋力并不算很高明,范进如果想快速解决他,并不算难事。 但是考虑到他的体面,范进只能耐着性子与其下成僵持,再者这种对局,也有利于范进积累经验值,更是乐在其中。一盘棋下了多半个时辰,从局面上看,似乎还未见输赢,萨世忠却一摇头,“范兄的棋力委实高明,这盘棋我输了,再来。” “胜负未分,何以言败?” “范兄就不用考虑小弟颜面了,小弟虽然棋力不及你,但是眼力还是有的。输赢高低,总还看的出来。你这是诚心相让,才与我下个和,我如果不知进退,就未免辜负了范兄好意。” 可是到了第二盘棋开始,萨世忠的注意力明显就不在棋盘上,而是和范进开始闲聊。“范兄,你可知这画像上的人,是哪一个?” “萨兄你这话问的就差了,小弟又不吃皇粮,哪里管的到这一层,不管是谁,总归也是个无头之鬼,随他去。” “你不用忙着撇清,我既敢跟你说,就是有说的道理,这事原本说是怕走漏风声,可是现在看范兄的人品,相信你不会做那半调子的事。咱们既是朋友,如果一直瞒着你,就显得我不仗义了,索性就对你说明也无妨。这画上的人,就是泷水罗旁八十五山四十八社总头领盘胜,在咱们这喊他的绰号,肉翼酋。” “肉翼酋?他生的有肉翼?那岂不是个妖魔般的模样?” “那当然不会,不过这人据说本事很好,登山涉水如履平地,只用一根绳子,就能在悬崖峭壁上任意行动,还打死过老虎,在那些蛮民里很有人望。罗山蛮造反,他就是首领,这几年罗山蛮降而后叛,叛而复降,就是有他这么个当头的,带着这帮人闹事。广东情形想必范兄也有所了解,咱们广州倒是太平世界,外府的局势可不怎么好啊。” 范进当然知道,外府形势不是不怎么好,而是非常差。罗山地处两广要津地势险要山高林密,山里人的生活,还保持着上古时代刀耕火种的习惯,与汉人的习俗大不相同。两下里贫富差异悬殊,加上对于明王朝缺乏认同感,汉蛮之间的关系自是相处不来。 明朝的政策对于罗山蛮并不算友好,随着汉人田地开垦,又势必影响到罗山蛮传统的生活区域,两下的的冲突无从避免。罗山蛮不管武器还是训练,都不能和大明官军相比,但是罗山复杂的地形,也让官军难以真的把人剿灭。 造反的蛮人如同雨后春笋,杀了一批,就会有一批新的冒出来,为驻广官健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战功。大明朝廷角度,自然也对这种情形深恶痛绝,希望一劳永逸,解决掉有声望的头人,就是最有效的手段之一。 蛮人的管理模式远比大明来的落后,还停留在原始社会头人管理部落的形态,茫茫大山内若干部落各自为政,单一个部落也没法闹起什么动静。如果盘胜这种能集中起全族力量造反的头领被解决,蛮人失去统帅,多半就不能成事。 这种想法自有其道理,但是搞这么多画像,范进还是搞不明白原因何在。萨世忠解释道: “没办法,殷制军在这事上闹过笑话,不想再出一回事。那还是在先帝的时候,广西韦贼银豹造反,殷制军领军征讨,仗是打赢了,可是首级却搞错了。当时有个韦贼部下来献首级,说是把韦银豹杀了,殷制军拿了人头也没细看就向朝廷报功。哪知没过两年,韦银豹于他处复叛,虽然朝廷没见怪,但是制军闹的好大没脸。这回出兵就得未雨绸缪,先把这条道给防住。带兵官把画像发下去,认准了模样,盘胜逃不掉。” 范进点着头,“原来是这样,这差事着实干系不轻,小弟这几日看来是不能离开贵府上,否则万一走了风声,我可吃罪不起。” “没什么关系。范兄是萨某的朋友,在中丞那里,小弟为仁兄做了保,不用多想。再说你想不出来,怕也是办不到的事。那军粮生意你不出头,又由谁来做?” “军粮运输,不是城中几位缙绅在做?” “别提了,你知道我今天跟家父去中丞衙门做什么?就是谈这事。他们把这差事办砸了。” 从常理上讲,士绅做粮食生意比起范进这种书生更有利,毕竟他们在乡下有田地,手里有现成的粮食,人脉关系也非范进所能比。很难想象,他们做军粮生意会出问题。 以陶简之之能,把生意交给这些缙绅负责,除去与侯守用的府县之争外,未尝不是在权衡两方力量之后,做出的妥善布置。作为能吏,对于这种生意中潜藏的危机,他并非预料不到。 但是从整体上看,这种风险在可控范围内,无非就是一些米粮漂没,再加上亏空分量,新旧米夹杂。总之缙绅为的是发财,陶简之为的是完成差事,肇庆云集重兵,军粮上即使有些许的差额,在庞大的官兵基数面前,也翻不起多少浪花。 然而,几家联盟的贪婪与愚蠢,却超出陶简之预料。除去浮报价款,克扣分量外,还在军粮里搀杂了大批发霉陈粮以及石子沙土。本来军粮里有这些东西倒也是常有的事,可是眼下殷正茂正待用武,正是需要士兵效死之时,这个时候必须保证士兵充足的粮食供应以及足够的赏金,否则士兵怎么可能到深山里去拼命。 这批粮食在肇庆闹出了一场风波,以客兵身份入粤的浙兵向以恭顺著称,可是见到这种军粮后,也几乎闹了哗变。殷正茂斩了一个粮官,才算是勉强压住兵乱,可是公事也已经到了广东,对这件事非要查个水落石出。 原本就不怎么稳当的工作,如何禁的起查。一认真起来,就发现粮食不但质量有问题,数量也有大缺口。帐面数字与实收,差了很大数字。 粮食从收买到运输,锦衣卫都没少从里面伸手,军粮是什么情况,没人比他们更清楚。可是眼下,自然是推个一干二净,不可能出来承揽责任。凌云翼把萨家父子找去,也是商量着这事该怎么善后,又该找谁背锅。 “这几家缙绅,肯定要拿出点诚意来,制军连粮官都杀了一个,他们几家是读书人,不比军健,不至于丢脑袋。但是钱粮上的惩罚不能少,拿少了也交代不上。后面的粮食生意,他们是做不成了。你这画到了军前,制军估计着就得动兵,到山里打仗,行粮带的不会太多,可是打完了之后粮和饷,都得跟的上。这笔生意不会小,也不能出纰漏。家父在中丞面前保了范兄,中丞也没二话。可是光靠个女人出来谈这买卖,也不大成话,还是得范兄出头。明天中午咱们就得去办,越快越好。” 范进道:“萨兄,这生意很大,你那四百两银子,我怕是要用一用。” “好说,这笔银子我给你拿,但是也只拿四百两。我们锦衣卫这回有失查的责任,怕是也要预备笔银子给制军那里打点,多的钱也拿不出来。” “拿不出银子,就请出几个人手吧。小弟一个白丁,跟人家谈生意总归是差点,还得劳烦世伯借几个部下给我,撑撑场面。” “人手上……太多了也没有,借两个人压阵足够用了,现在战事在际,上下都忙的很。两个人跟你跑趟牙行,回头还得去忙自己的公事。他们的茶水点心钱,卫里来出,范兄也不用付。这个当口谁要是拿多了,可是给自己找麻烦。” 萨世忠指指棋盘,“范兄,你看这盘棋输赢如何?” “胜负难定,还是封盘吧。天色不早,明天还有公事,耽误了不大方便。” 萨世忠笑道:“人说棋如战事,这打仗的事,也是说停就停的?” “即便是战事,也不是停不下来,主要还是看战场操纵在谁手里。如果我军占据主动,战和随心,自然是想打就打,想停就停。如果是敌军势大,那战事就由不得我们。这场仗么,打下去也没什么意思,无非杀伤子力而已,还是歇兵了吧。” 萨世忠点头道:“那就依范兄,歇兵就歇兵。范兄一个人睡的可惯?要不要让那两个丫头来伺候着?虽然人是粗蠢了些,但好歹也见过点世面,有资格侍奉君子,不是那等庸脂俗粉。” 范进连忙辞谢道:“小弟一个人睡的惯了,再说明天还有正事,耽搁了可不大好,就不劳萨兄费心了,明天若是去谈生意,还少不了萨兄帮衬。”、 萨世忠离开范进的房间却没回房,而是奔了父亲的书房。萨保并没有就寝,而是正就着灯光看着书信。等到儿子进来,他抬头问道:“怎么样?棋下的还明白?” “明白的很,这人儿子没看错,很能办事,脑子也很清醒,比张、魏那几个夯货强的多。他要儿出四百两银子,又要借人。无非就是声明,好处里有咱们一份,而且全程受监视,以示没有私弊。儿也跟他说的明白,只借四百两,不会多占他的好处。” 萨保拈着胡须闭目思忖了良久,“凌中丞对咱们的荐举未置可否,他的身份终究还是低了点,名声也不算响亮。不过那画大中丞看的倒是入眼,或许也会考虑。不管怎么样,这么个识时务者,倒是该用一下。将来他放了外任,咱们也是多了条路子,好生维持着,别撒手,好处别要的太狠,万事要看长。” “儿子明白,这人能说笑话,下得一手好围棋,又能写一笔好字,又精力充沛。凌中丞怕是再难找一个这么合用的人选,我看咱们这事一准能成。明天再烧他一把火,把他捧起来,将来不怕他不为咱们办事。” 正文卷 第六十八章 利益交换 范进这一觉,睡到了卯正才起身,两名锦衣卫差官,早已经在萨家等着随行。两人身上都有着百户衔,但当下武职浮滥,尤其锦衣机构臃肿,高衔低配已是常态。两个百户衔,能混上小旗就已经算是祖上烧高香,在萨家的地位比之听差亦强不到哪去。 萨世忠对两人态度也颇是冷漠,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没做什么介绍,反倒是与范进热情地寒暄着。去牙行的事,萨世忠并不同行,只让两名百户担任伴当。 两名百户虽然是官,对范进这个白丁反倒异常恭敬,生怕言语冒犯,触怒上司至交。一路上没口子说着好话,范进也与两人寒暄着,三人相处的倒是不困难。范进叫上两人随行,又让萨世忠入股,自是表示这生意自己不吃独食,更表示行动不会脱离锦衣掌握之意。但是看两人的态度,与其说是监视倒不如说确实是随从。 张魏周等几家缙绅包办粮台,自是不需要用牙行再过一道手,当初他们承办这生意的说辞之一,也是少去一层盘剥,节省使费。所以从他们接手之后,陈记这边也没了生意可做。好在他们平素做粮食生意做的很大,有没有这笔军粮,也不至于真的影响到生存。 这两名百户身上都穿着飞鱼服,一走进牙行里,几个牙计先就是一愣。一名牙子上前施个礼,“二位老爷,不知有什么话吩咐?这个月的常例,已经交过了。” “没问你这些,请你们东家来说话,有好事找他。” 三人被让进客房,时间不长,陈子翁从外面走进来,与两名锦衣打了招呼,又对范进道:“范公子,这几日老朽还想找你,不想公子自己倒是来了。老朽手上刚得了一幅画,人说是唐子畏真迹,真迹是不敢想了,就是不知道仿的手段如何,正好请范公子品鉴一二。” “陈老过奖了,我这点岁数,哪见过什么好画?子畏先生的真迹,我也不曾见过几幅,哪里还能鉴的了真伪,您老人家就不要拿我开心了,咱们说正事。二位百宰今天来,是有公事。” 一名百户从身上取出一纸文书,放到陈子翁面前。“这是巡抚衙门的公事,上次你们这办军粮办的不错,这次还是得从你们这里办。但是数字很大,起码要两万石粮,既要快又要好,价格上还不能太高。装运这部分不用你们负责,只要你们调度米粮即可,怎么样,有没有把握?” 陈子翁看了一眼封套上的巡抚关防,“这……最近广州的粮船来的略少,听说是水上又不大太平,有两艘粮船被人劫了。咱们的米粮不像过去那么充沛,要是小数字倒是好说,几万石……” 范进道:“陈翁,这笔生意其实也有别人想做,不过我想做生不如做熟,咱们两下合作过,陈翁的信誉我信的过。相信这次咱们一定能合作好,毕竟陈记牙行是老牌子,陈翁说句话,各条粮船上都会给面子。您想想,几万石的生意还是和巡抚衙门做,这样的生意做成,陈翁的名号在整个广东,都可以打得响,于贵行亦有好处。” 陈子翁笑道:“范公子美意,老朽先行谢过,就是这生意实在太大,只怕小号力有未逮,误了公干,那小老儿岂不是罪该万死。且容老朽想一想,再做个计较。范公子,先与老朽去看了那画。” 他拉着范进直奔了自己的小书房,都走进书房里,他才问道:“范公子咱们两下算是有些交情,在公子面前老朽有话就敢直说了,这次的生意到底是和锦衣卫做还是和范公子做?” “都不是。我一个穷书生,哪有那么多银子做粮食生意?至于锦衣卫,他们只负责运输水脚这部分,粮食生意也不会掺和进去。实际您这生意,是和巡抚衙门做。” “恕老朽多句嘴,这军粮供应,不是城里几位员外承揽了下来?张魏周三翁,与老朽算是有些交情,和他们抢差事,这似乎不大好。再说他们奉有府衙公事,一样也是朝廷差遣,如果老朽和他们采办了同一条船上的粮食,那不是要闹大笑话了?” 范进心知,陈子翁人老成精,不想为一笔生意得罪城里几位缙绅,得到的商业利益不足以弥补人脉上的损失。连忙道: “这军粮的差事,几位员外已经要交卸,若非如此,巡抚衙门怎么会另发公事。试想,肇庆方面急需军粮,三位员外又卸了差事,如果您老人家不出面把差事承揽过来,肇庆数万大军一旦饿了肚皮,制军岂不是要怪三位员外只顾自己清闲不顾将士死活,到时候面上反不好看。您这个时候出面,实际是给三位员外转圜,他们反倒要对您说个谢字。” “原来……是这样?”陈子翁在房间里踱着步子,“如果这番话是外面两位缇骑来说,我怕是半个字都不会信。范公子是读书人,自不会虚言诓骗老朽,这话老朽一定是信的。就是这数字实在太大,所需资本……” “陈翁放心,范某这次也是奉了差遣办事,不是自己做生意。咱们广州的折银法推行的不错,府库里的银两足够开销兵费。您只管把粮食调度起来,只要粮食上不出什么纰漏,我就保您的银两能准时入帐。所需定金多少,您估算个数目,我改日让人把银两送来就是。” 陈子翁想了想,“范公子,定金的事好商量,但是老朽这里倒另有件为难的事,怕是只有范公子能帮忙。老朽世代操此贱业,至老朽这一代,也略略积攒了几文家私,想要改换门庭,让子弟谋个出身。只是几个儿子都不成器,读书不成,只好随着我经商。有个孙儿进了学,颇认识几个字,可是今岁还是折戟于府试。眼下大收在即,若是他能得个充场儒士身份,便可参加乡试。即便不能得第,总算也让他知道下七篇文章如何做法,也算涨涨见识。若是范公子能玉成此事,这军粮的事,老朽一力包办。” 充场儒士作为秀才替补梯队同样有参加乡试资格,比如当下的兵部尚书谭纶,就是充场儒士出身。这种身份的获得,除了参加大收试以外,也可以通过官员的举荐,即官员认为某人是本地有名才俊,特举荐其以充场儒士身份参加乡试。 拥有推举儒士资格的官员不多,跟范进有交集的,也就是南海县令侯守用。他虽然与陶简之势同水火,可是这个权力是谁也剥夺不掉的。具体到侯守用手上有几个名额,范进没有问过,但安排出来一个总做的到。大抵陈子翁是担心这个名额范进自己要用,所以就把其当做是交易的筹码。 范进倒是不拿这个推荐名额当回事,反正已经得到了萨保的暗示,只要下场就能录取,又何必盯着推荐名额。他想不明白,陈子翁的孙子连参加大收都没把握,又哪来的自信通过乡试,但是看陈子翁的态度很明确,如果自己不能帮他这个忙,这军粮生意他未必肯承揽。固然巡抚衙门的公事不容推辞,但是商人力有未逮,办不下来这么多军粮,却是神仙都怪不得的事。 军粮生意范进自己可做可不做,萨家可还要等着办成这事在殷正茂面前免祸,再者说来,如果这笔生意做成,梁盼弟就不用再忙着每天去卖狗肉。范进琢磨片刻,问道:“陈老,您的户籍是在哪里?” “南海,老朽一家的户籍都在南海县。” “在南海就好办了,我可以写一封信,求县尊也就是我的恩师推荐令孙以充场儒士身份参加乡试,不过丑话说在前面,在下于这信的力量可没办法保证。” 陈子翁的脸上已经满是笑容,点头道:“范公子过谦了,只要有范公子这封书信,此事便可成了。公子在上,受老朽一拜。”说着话,撩起衣袍下摆,人便要拜下去。 等重又来到前面客房时,陈子翁已经一改方才的为难,于军粮生意一诺无辞,日期上也有所保障。至于定金也只要一成,就答应来操办。 两名百户本以为事情出了波折,神色都有些不愉,固然只要萨保出面,还是能让牙行低头,可是自己两人连这点小事都做不成,在上司那里,必然落不了好评。眼下峰回路转,两人心内欢喜之余,对范进的看法,又多了几分崇拜。 等离开牙行,范进道:“这生意我虽然牵头,但是后面操办,还是得找别人。过数验收,都是件很麻烦的事情,所用的也得是信得过的。我想要到城外一趟,去找三姐来办。上次的军粮就是她一手经办,事情做的很漂亮,一事不求二主,不知二位以为……” “范公子,我家公子方才有交代,让您出了牙行,就到南园抗风轩诗社相候,有事与范公子面谈。您这个时候要出城,怕是不方便。这位梁姑娘在城里有没有熟人,我们可以让人去找她。” 范进眼下虽然人身自由不受限制,但是这种不受限制的前提,是建立在接受锦衣监控范围之下。尤其是连肉翼大王的事也知道了,即使萨世忠让他随意行动,范进自己也得考虑到避嫌的问题。既然萨世忠相邀,他就不好拒绝。 “三姐有个姐夫,在府衙快班当差,好象别人叫他做肥佬王?” “嗨,是他啊。”一名百户脸上露出原来如此的神情,“我当是谁,他跟我熟惯的很,范公子不用担心了,只管去抗风社,我让人去给他送信,让他把小姨子叫去抗风轩就是了。” 两个百户在街面上很有些面子,随意招呼过一个巡街吩咐几句,就有人跑着去找人。范进则由另一名百户陪同,直奔南园。 南园位于广州玉带濠附近,乃是处极有名的园林建筑,其周边多是富人居所,高门大户,健仆美婢,一派歌舞生平的情景。而南园之内茂林修竹,流水潺潺,景色更是动人,而抗风轩就设在南园之内。 这个诗社成立于元朝末年,彼时红巾初起,岭南之地干戈未兴,南园五子于此结社赋诗,成为一时佳话。至嘉靖朝,复有欧大任、梁有誉、黎民表、吴旦、李时行五人再兴诗社,与前面的五人被人称为前后五子。 虽然后五子或为官或辞世,并没人留在广州主持诗社,但是抗风轩声势不堕。城里富豪人家的公子,又或是广州成名才子,大多都会在这里搞聚会,吟诗唱和,吃吃喝喝。张师陆、魏好古等人都是聚会中的明星,才子名声也是如此得来。 范进跟这个圈子没有交集,偶尔来这边,也是给某位大户画像,没机会真的走进这里。今天靠着萨世忠的面子,他倒可以放心地走进去,那名百户在前领着路,边走边为范进做着介绍。 今天南园里人并不多,大抵是军粮的事未完,让张师陆等人没了文会的兴致。等到了诗社之外,见有几个青衣书童来往走动,另外则是几乘小轿。百户皱皱眉头:“看来有人叫了条子,这都是行院的轿班。” 等走到门首,就听到里面丝竹阵阵,乐声悠扬。一个女子正弹拨着瑶琴,另一个女子吹着笛子,似是在斗曲。 书生大概有十几个,年龄老少不等,至于女人则相对少些,只有五个人。不过看情形,几个女人也不和睦,斗曲连着斗气,私下里也在分着高低。 男人们聚在一起说着话,不知道在谈什么,但目光多半是往几个女人这里飘。两个老人在角落里下棋,于这些人并不交谈,仿佛身处两个世界。 几个书生头上都是戴四方平定巾的,就只有范进一个瓦楞帽,很有些突兀。 萨世忠当然不会也没理由设个局,让范进难堪,以他为人处事的圆滑,也不应没注意到这一点。看到人员构成,范进的心里暗暗有了些疑问,不知道萨世忠为什么会出这么大一个纰漏。 几个年轻人也看到了范进,先是一呆,随后就有人问道:“小友是哪一位,也是萨兄的朋友?倒是不曾会过。” 到了这个时候,就只能硬着头皮向前闯,范进一笑道:“在下南海案首范进,这厢有礼。” 话音刚落,弹琴的女子猛地一抬头,琴弦应手而断。 正文卷 第六十九章 上人见喜(上) 参与抗风轩文会的女子,都是清楼中素有诗纪之名,或是平素以文化路线出名的女子。相貌未必最美,气质却是极佳,基本都是走的高冷路线。固然是风辰中人,举止气质偏向贵妇名媛。即便是与相熟的文人才子在一起时,也表现的落落大方,如果有人乱说话,多半就会掉脸子,乱摸的话还可能吃几句骂。 可一听到范进的名字,几个神态端庄的女子竟是不约而同地起身,抛下身边的伴侣向着范进走过来。那弹琴女子第一个问道:“公子便是为海棠画像的范案首?小女子玉华春纪念奴,这厢有礼。一直想要邀请公子一见,公子却从不肯赏光,今日有缘相见,公子可愿听奴弹奏一曲?” 这些有才女或诗纪名号的女子,大多与文人才子相伴而生。才子帮她们揄扬名气,她们反过来以色相相酬。再者经过她们的传诵,那些文士的名号也会所有提升。这里固然有选择路线包装自己走特定路线的,但也不乏本身确实仰慕文士,甚至出钱资助贫生赶考的也有。 范进的画,对这几个女子来说,杀伤力比普通的清楼女子更大。她们除了在意这画带来的名气提升,更在意能和画出这样一手好画的书生结交,对自己的名声有多大帮助,或者得到他一幅画能让自己多几个客人外,更有几个是干脆因画而思人,对这个画家倾心。 在书生这个群体里,范进虽然不算多金,也不算成就极高,但是于这些女人来说,科名高低远不如才气大小来的重要。在明朝的科举大军里,有大批一辈子没中过试的才子,这些人在科场上不捷,可是在风跃场中反倒更容易受欢迎。 本来一个没功名的人在这种场合,不怎么显眼,即便曾经是县试案首,现在府试也被刷下来,也抬不了多少名声。可是这些女子众星捧月般上来,立刻让范进成了文社里众人的焦点。 锦衣百户这种武官在文化场合纯粹就是受罪,范进一进来,便说要去接那位同伴以及梁盼弟,告假离开。范进本来想要留个人在这监视自己言论,以免将来事情走漏的锅扣到自己头上,但是对方执意要走,他也没法阻拦。 因为范进的出现,聚会出了些波折,几个文士的脸不怎么好看。但是能在这里吟诗唱和的,大多都是雅人,至少也要装的像个雅人。不会因为争风吃醋就大打出手,最多在心里嘀咕几句。几个助兴女子都被范进吸引,他们之间的话题反倒多了起来。 几个男人聚在一起,谈的最起劲的莫过于时正或是军事,当然大多数时候,这两者也很难区分开。范进由于一出现就开了个嘲讽,现在也没人乐意招呼他。通过彼此交谈的方式,把范进排除在外,证明他不是圈子中人,就是书生们的报复方式。 明朝自嘉靖之后风气大变,武人多追求风雅文人则喜谈兵,这些书生倒也不是空谈议论,肚子里多少都有些货色。 “子实兄,肇庆云集重兵又借客兵入境,想来是要对罗山蛮动手了。” “定是如此了,那些蛮人杀官掠府,胆大包天,不好好打他们一顿,还当我们大明好欺负了!是时候让他们知道一下,我大明天兵的厉害。” “正是,区区蛮夷,敢犯天颜,合当诛灭。不过眼下正值初夏,山中瘴气大起,不是用兵之时。” “石川兄,你不但诗文做的好,于兵机也自熟悉,倒是让小弟佩服。按小弟想,制军久历戎政,自不会在此时动兵,多半是要等到初秋。瘴气已去,天气转凉,进兵也自便当。” “除了瘴气,另有一层好处,就是秋粮将熟,进兵之时正可以新粮充军资,是最好的进兵时机。若是小弟带兵,自然要选在此时挥师进剿。” “冷泉兄,这我就不同意了,你想的到,蛮人自然也想的到。兵法之道,贵在出奇不意,君不闻奇胜正合?若是小弟带兵,当以精兵间道入山,以一二大将为先锋,挥兵犁亭扫穴,生擒蛮酋……” 折扇轻摇,狼烟自起。一群文人凑在一起,如果没有明显的科分辈分之类的座次管束,很难让一个人心悦诚服地支持另一个人。大家对同一个的问题看法角度都有出入,意见分歧最正常不过。何况所有人手上都不掌握罗旁实际情形,茶楼元戎酒肆先行,就更难免为着子虚虎贲而争论不休。 范进开始担心,待会梁盼弟来,见到这么多发疯的军事爱好者书生,会不会对自己从事的行业产生什么误解。更为甚者,就是身边这帮莺莺燕燕,若是被梁盼弟看到,心里肯定不会高兴。 不过这些才女也不好得罪,怎么也要敷衍场面,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范进摆脱几个女子纠缠,直走到棋盘之旁。两个下棋的老人,既然肯参加这样的文会,对于这些清楼女子倒是不反感。可是看的出,他们跟这些女子不熟,也没什么交涉,那些女子也就不往他们身边凑。 范进一走过去,这些女子就只好驻足不前,不再来纠缠。两个老人看看范进,互一点头,谁也没说话,又把注意力放回棋盘上。 对局两人一高一矮,年纪都过了花甲,面皮白净皮肤光泽,身着织锦道袍。高个老人腰间垂的羊脂玉佩晶莹剔透,一望可知是价值不菲的珍品,想来自然是广州城里颇有些社会地位的富商。 在万历朝,大商贾的社会地位已经可以与文人相提并论,这一带本来就是富人区,这样打扮的老人并不少见。他们未必有很高的文化,但是热衷于参加文会,借以揄扬自己的身价。而读书人同样需要金主支持,否则什么文社也存在不下去。 范进最近行走大宅门,专门与这样的人打交道,并不缺乏与富翁社交经验,与两人打个招呼,就在一旁观棋。两个老人年龄大,棋力并不算高明,与萨世忠比还略弱一些,好在彼此之间棋逢对手,因此下的极是有精神。 听着书生们越争吵声音越高,身材略矮一些的老人道:“这些人的声音也太大了,让他们小声些吧。” “说了也没用,如果能听进去劝,他们又何至于吵成这样。吵的老朽头昏,这步棋都不知道放在哪里。”说着话,这高个老人看看范进,“范小友丹青一道可称国手,尤其那铅笔画,更是独树一帜,海内几无第二人可比。不知于这纹枰之道,造诣如何,这步棋该往哪里下?” 对面老人一皱眉头,“山翁,咱们可是说过的,不许外人插手。” “略做指点,又有何妨。难道你还怕自己的棋力,不敌一个后生?” 范进看看棋盘,用手指向一个无关痛痒的位置,“如果是在下,这步棋就放在那里。” 老人琢磨了一阵,点头道:“甚好,与我的想法甚是相合,看来范小友的棋力果然不俗。” 等落下子,他示意范进坐下,又让身旁伺候的仆从端了碗茶过来,与范进道:“大家都在谈论兵事,范小友怎么不谈谈自己的见解?” “学生不知兵要,哪堪与论?怕是一张口,大家就要笑话了。” 老人微笑道:“知兵要?如果真知兵要,那就不会在这里闲谈,早到肇庆制军幕中赞画军机了。抗风社就是让大家直抒胸臆,畅所欲言的地方,不要想太多,有什么就只管说什么,没有谁会笑话。” 范进摇摇头,“学生没读过什么兵书,亦不知戎事,听听大家的话,多学些本事就好。” 老人打量范进几眼,“年轻人血气方刚,最不易服人。即使自己不懂的东西,为了撑场面,也往往会强不知以为知。范小友年纪轻轻,能知藏拙,这便很难得了。不过今天既然来了,就当是游戏,也随口敷衍两句便是了。总不能只许他们谈兵,不许咱们论武。你且说说看,若你带兵,何物为先?” 范进想了想,“依学生看,无非钱粮二字。” 那略矮些的老人一愣,“钱粮?难道不是火器?方才我问了好几个人,回答我的都是这两个字,怎么山翁问到你这,就成了钱粮,这也差的太多了。” 范进笑道:“火器原也是极要紧的,如果对阵强敌,器械犀利本来应当。但是罗山蛮不在此列,他们器械简陋兵甲不完,连铁器都极为难得,哪还用的着火器。而且这些人不懂得战阵,没受过训练,内部以寨洞为伍,没打过大仗。国家经制官兵,以堂兵正阵,长枪大戟来攻,他们就招架不住,何必破费重金去办火器?眼下倒是钱粮二字最是要紧,前线要是粮饷不济,当兵的就要闹出大乱子。” 高个老者看了看范进,点头道:“范小友这句话,当真有趣的很。今天听了这么多高见,只有范下友这钱粮二字最合我心。战场如棋局,能在战事上发此宏论,棋力必有过人之处。老朽的手痒,来,范小友陪我下一盘如何?” 说着话,老人朝袖子里一指,“范小友若是赢了,我这里有点不值钱的小玩意相赠,就算赌一个东道。” 范进虽然不知道老人的身份,但是心里有一种感觉,在场众人之中,以此老的身份为最高。这种感觉,主要是来自老人身上的气场。这种举手投足间的气势,要么是巨贾大绅,要么就是达官显贵。即使是萨保的气势,也不过如此。与之对弈的老者虽然穿戴服饰上,并不比这个老人来的逊色,但是感觉上,就是没有这种气魄。 潜意识告诉范进,拒绝这个老人的提议并不是明智选择,便点点头,“既然老先生有此雅兴,范某自当奉陪。” 由于老人的年龄大,范进让了先,自己持了黑棋后行。两下各布两子为座子,随即便开始行棋。老人的棋力比萨世忠还差,局面自然在范进掌握之内。如果他想赢,自可摧枯拉朽,把对方杀个落花流水。但既然已经感觉到对方的身份不一般,采取的应对自然不能那么简单粗暴。 既要让对方赢,又要让对方觉得整个游戏有意思,最好的方法就莫过于给他一些压力,但又不至于让压力大到其无法承受的地步。范进两世为人,这种处事手段并不欠缺,加之棋力远胜,也不难维持局面。 从大势上,两下似乎是棋逢对手,于布子上,又是锱铢必较。初时只是这高个老人一人与范进较量,时间一长,连那方才对局的矮个子老人也加入战团形成以二对一的局面。 由于局势和节奏都在范进掌握内,两个老人聚精会神,每一步都要考虑良久。范进自也做出沉思状,同时小心地让自己的局面从平局转入下风,但是又会在某些地方给予适度反击,让老人赢也赢不了那么轻松。 书生们争吵的声音依旧,但已经很难影响到局中人,一个仆从自外面进来,在老人身边似乎想说什么,可是老人不耐烦地挥手道:“能有什么大事?出去,别坏我的兴致。” 话音未落,却听外面已经传来几声呵斥,“你不能进去。” “是你们叫我来的,凭什么不让我进去?” 注意力全沉迷在棋盘上的范进忽然抬起头来,他已经听出这个声音属于谁。不等他开口,外面男子的声音又响起来,“一个时辰以后再说,现在不行,快,拉走她。” 范进随手丢下一子,然后朝外面大喊道:“大家自己人,别误会!”竟自起身离席,跑向门首。 老人刚想招呼范进坐下,可注意力随即就转到棋盘上,反复端详良久,自言自语道:“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镇神头?范进的这一记随意手居然有此奇功,天意,简直是天意。” 正文卷 第七十章 上人见喜(下) 荆钗布裙的梁盼弟听到招呼,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这么风尘仆仆的冲过来找人,门首的几个仆从不知为何,就出手阻拦住,不肯让她进去。 梁盼弟倒也不是不识大体的人,但是事关到范进难免关心则乱,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越是拦她就越想进去。那两个锦衣百户的身份,并不足以接近这诗社,门外负责支应的仆人,又不肯放行,于是矛盾就此产生。梁盼弟平日颇有些容忍功夫,可是今天却分外的急,两下越吵越是激烈,如果不是范进来的及时,几乎就要大打出手。 等到走进诗社时,那些清楼女子看着梁盼弟,再看范进,目光里就多了些堪可玩味的东西,至于几个书生则更多的是鄙夷。好在广州民风非比腹里,也没人能拿这些事说什么。 老人的仆从把范进招呼过去,老人看了看梁盼弟,捻髯笑道:“就是为了她,范小友才急着出去?然后就下了记随意手?要知棋盘如战场,一子错,满盘输。你就不怕这一手走下去,全盘皆败,丧师败阵?” 由于没真的打起来,范进也放了心,微笑道:“老先生说笑了,世事如棋无定数,一步走下去,对错却也不是一言可决。或许眼下看是错,时移事易未来就是对的,再者说即使错了也没关系,重新再来过就是。江东弟子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一时胜负也未必就是终局。” 老人指指棋盘,“我以十万大军铺天盖地而来,你怎生能保证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子杀不光,就有机会再战。” 老人哈哈一笑,“好一个子杀不光,就可再战,咱们的仗,看来有的打了。” 正在此时,此次文会的主人萨世忠终于姗姗来迟,一进来就先向一干人道歉,说着自己迟到实在是事出意外,忙了些闲事把正事耽搁了。与几个书生寒暄一阵,他又来到老人面前行礼道:“老人家,世忠来晚了,您老别见怪。” “不,你来的不晚,如果来的太早,老夫倒是少了番消遣。来广州这么久,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棋友,今天总算是遇到了,痛快的下了一盘棋,这是好事。跟范小友下棋比跟你们下棋,要爽利的多。” “那老人家您的意思是?” 老者从袖子里取出一封文书,递到范进面前,“我方才说了,若是这盘棋你赢了,就送你点不值钱的小玩意。话符前言,这东西你说着吧。” 梁盼弟在一边偷眼看过去,那文书上写的什么,她看不清楚,但是信封上一个极熟识的物事却让她娇躯一震。在信封上赫然盖着一枚广州巡抚的关防。 眼前的老人,既能拿出盖有关防的文书,自然与巡抚衙门有关。巡抚是独官,不设下僚,再看他的气质亦非仆从之属,那么其身份多半就是那位以右副都御使衔巡抚广东的凌云翼。 平素天地不怕的女子,这时候却像触电似的周身一抖,两腿微微发软直欲下跪。范进也敛衣准备下拜,老人却用眼神制止了他,摇头道: “一棋痴老朽,有何可畏?有话等明天到衙门里再说。军粮的事世忠已经对我说了,好好做,不要急于求成。你下棋的时候很有耐性,做事也要有这种耐性才好。妄想一步登天,多半就要一败涂地,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才能收获全功。好生想着这些话,我就不留了。” 萨世忠、范进一路送着凌云翼与另一个老人离开南园,凌云翼既已露了身份,就不再掩饰,朝他们做个手势,“都回去吧,要行礼施参,等明天到了衙门再说。今天无非是诗社游戏,不用多礼了,且回去应付着那些无符元戎,不必管我”。 返回诗社路上,萨世忠不住地给范进赔着不是。“这次会面,是大中丞的意思,我也只是听命行事。他这人有孟尝遗风,素好养士,幕府中很喜欢搜罗些人才。这几年巡抚各省,很搜罗了些人才。到了广州之后,就让我们举荐些有本领的,延请入幕。范兄的画大中丞看过后赞不绝口,非要安排这么一场会面,可是又不许我们走漏风声。事关大中丞,谁又敢随便放关节出去。” 范进也明白,今天的诗社聚会,实际就是明朝的一场招聘会,有资格被凌云翼延请至幕府的不光自己一个。那些高谈阔论的秀才,都是预备人选。为了掩盖身份,表面上搞的像是个正常聚会,甚至还请了纪女做掩护。而这次招聘的名额,多半只有一个。 幕府的开销都出自巡抚自己的私囊,所以人数无定,不是说录用了范进,就不能再用其他人。只要凌云翼想,今天在场的人都可以被收入幕中。显然,那些高谈阔论的书生,并不为凌云翼所喜,由于不知道局面,而谨言慎行的范进,反倒最对凌云翼胃口。 来自巡抚的邀请,范进自然没法拒绝,于未来东主的脾性先有些了解,就十分必要。从这件事里,大体可以揣摩出凌云翼几分为人,未来的事,就只能靠自己摸索。 梁盼弟的手一直很凉,连脚步都有些不稳,向里面走着,小声问道:“我刚才……差点和巡抚的人动手?” “是啊,三姐你太威武了些,遇到谁都敢打过一场再说。人家是巡抚的护卫,武功很厉害的,你打的过?” “没跟你提武功,我是说,那是巡抚啊!巡抚!这要是怪罪下来,可怎么是好?” “连关书都给了,怪罪个什么。”范进一指自己的身上,“那是巡抚开的关书,聘我做文案夫子。我都是夫子了,他还会怪罪什么?” “啊?聘你做夫子,那你还考不考功名了?” 两人嘀咕着,人已经回到诗社里,萨世忠敷衍场面的手段很高明,与一干文士说笑无忌,让人感觉不出方才离开的老人是何等要紧人物,这些人也不会明白,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反倒是因为梁盼弟出现,几个清楼女子又回到相善书生身边,让这些人的兴致更高。 萨世忠很善于跟这些人打交道,与书生们亲切地交谈说笑,仿佛和每个人都是知己,与那些女子谈笑也表现得彬彬有礼。看上去,这就是一场普通至极的文会,两个老人的身份,也没引起谁的注意。 等过了一阵,他才来到范进与梁盼弟面前,先打量几眼梁盼弟,又道:“军粮的事,范兄已经对梁姑娘说明了吧?这次不比上次,要的时间紧数量也大,更重要的是,一定不能出纰漏。如果再有发霉的粮食,或是沙石充数的事,制军那里怕是不好交代。姑娘你怕是就要辛苦点,多用些心思,我这里也不会让姑娘白忙,将来自有份回报。” 梁盼弟方才见过了巡抚,对于萨世忠就没这么怕,很大方的一点头,“萨公子放心,进仔交我的事,我不会半调子。不管有多少粮食上船,我都不会少验,保证没有陈粮腐米进仓,你只管放心就是。” “爽利!像姑娘这样的人,只要是有机遇,我想几年之内,咱们广东的商人里,就要有你这一号。这笔粮食生意做成以后,我在衙门里为姑娘办个契,也开个牙行好了。丝茶粮木,喜欢什么就做什么,其他的事包在我身上。” 饭就开在诗社里,酒是上等的玫瑰露,菜则以海味为主,书生们方才指点方略晓畅军机,时下屠蟹剥虾也是勇不可当。酒酣耳热之余,文气并着酒气以及鱼虾腥气一发泛滥开来,或吟诗或做赋,女子们则抚琴吹笛,场面极是热闹。 范进许久不曾见梁盼弟,特意向萨世忠告了假,要送她回去。萨世忠并没有阻拦的意思,只提醒着晚上家里有个酒席,要范进务必参加。 由于范进在这里,那些清楼女子的注意力就大多在他身上,他的告辞,倒是令这些文士颇为欢迎,并没人挽留。走出南园,梁盼弟回头看了看,长出了一口气,随即拉着范进一脸严肃问道:“你怎么和锦衣卫扯上关系了?要不是大姐儿对我说,我还不敢信。这些人可不是好招惹的,搞不好就要掉一层皮,你个念书的,不要和他们有太多来往。” “我有什么办法,人家找上来,总不能给脸不要吧?走吧,先回家去,有什么话再说。你那个家收拾收拾,回头得想着搬,将来是要做大生意的,再住在那地方不方便。萨世忠自己出四百两,还有张魏周打点关节的银子。有这笔钱周转,我们不用出什么钱,就可以赚一大笔回来。毕竟几万石粮食,一石粮食里赚一斤,就也是几万斤,利润很大。就是三姐要辛苦些,几万斤米赚下来,整个人怕是要减几分分量,我就好了,坐地收钱,吃你们的白食。” 梁盼弟摇头道:“这么说就不该了,你可是搭上了一个充场儒士的保荐,这是第一等大事,哪个能比。萨家的银子,我的气力,加起来又哪比的上这个举荐值钱?要说出本钱,还是你出的最多。三姐上次沾你的光,和陈记牙行搭上关系,虽然后来不做军粮,可是粮船靠岸,还是有人托我出面关说,照样有钱赚。这回几万石粮食做下来,姐怕是要发大财了。” “发大财好啊,发了大财正好养我。” “我可不敢这么说,你都要到中丞身边做文案了,哪还用的着三姐养。”梁盼弟打量着范进,不住点着头, “我早知道进仔这么聪明,不会老死在小范庄那种地方。好好跟着中丞干,再用功读书,将来也好做个大官,我们跟着你有面子。姐就负责赚银子,你就负责好好读书,做事业。那些做大官的人家,听说就是这么干的,一个人做官,其他人做事,既不影响名声,又不耽误发财,一举两得。我们得跟他们学着些。” 范进点头道:“我听三姐的,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听。咱们先搬东西,那些没用的粗笨物件,该扔就扔掉吧,等发了财,都换新的。” “败家仔,破家值万贯,哪里那么容易扔。再说都扔了住到哪里去?” “先住我那院子了……别打……我最近怕是要住在萨家,一时半会是回不去的,正好三姐帮我料理下。那院子虽然当初说是租的,现在么……我看差不多也就该归我了,回头是得好生着弄一下。” 梁盼弟又走一段,才问道:“那些女子,看上去都很仰慕你啊,我当然知道我的进仔最棒,她们仰慕你是应该的。可是你自己一定要有分寸,不要弄坏了身体。不过方才闻你身上没有那些女人身上的味道,算你乖了,回头有赏。” “赏什么?” “赏你个好大拳头!” 两人说笑着前行,都觉得时光流逝飞快。没觉得走多长时间,已经来到梁盼弟住的地方。南园如果是广州的脸面,这里便可以算做广州的暗疮。 一片紧贴着城墙的贫民区,由于距离码头很近,正便于每天去做生意。所谓的房子,都是附近乡民自己搭建的,木竹加上茅草或是芦席,在很短时间内就可以造出一间房子,质量和居住环境都谈不到,安全更没有保证,住在这里的也就没什么有钱人。苦力,纪女,小商人,外加些不知来历的男女。建筑布局混乱,房子之间的空隙形成了道路,杂乱无章如同迷宫。 在这种环境里,唯一的规则,就是拳头够大。如果不是梁盼弟有身好功夫,在这种地方,怕是早被吃的连骨头都不剩。就连衙门公人,等闲也不往这里来往,如果发生什么事,就只找当地的角头老大来解决。 就在这片街区的入口处,一个瘦小伶仃地身影,正下里张望等待着什么,如同离群孤雁在彷徨无助中等待着自己的同伴回来寻找。 像这样看上去就代表着弱小的存在,在这种地方,如果停留太久,很容易被人一口吞下去。好在附近一个高大强壮的汉子在守护着她,让附近的城狐社鼠不敢逾越半步。 梁盼弟与范进几乎同时认出了这只孤雁的身份,“胡大姐儿?”而在她身旁担任保镖的,正是梁盼弟手下的伙计关清。 两人几步走过去,梁盼弟问道:“大姐儿,你在这干什么?这不是你这种姑娘家该来的地方,关清你这衰人,哪有把人往这里领的道理?” “老板娘,这不关我事,是大姐儿要找你的。我说你在南园,她又不肯去,只好把她带来这里了。” 胡大姐儿看到范进,很有些局促的后退两步,转身似乎要走,梁盼弟一把拉住她,“有话回家说,到底有什么事,讲清楚我帮你。” 正文卷 第七十一章 天使与魔鬼 梁盼弟的家也如这处贫民区一样,简陋且寒酸,但是收拾的极是整洁,看的出,女主人是个勤快能干的好手。她一进门,就忙着去烧水,范进则与胡大姐儿在房间里等。 见胡大姐儿闪烁着眼神不肯与自己对视更不肯说话,范进皱皱眉头,“怎么?这事与我有关?还是说我得罪你了,来找三姐告状的?” “没……没有。”胡大姐儿连忙解释着,一碰到范进的目光,又连忙把眼神转向别处。“进哥儿没有得罪我,我只是觉得……觉得不该再麻烦你了。你已经帮了我们很多忙,如果再让你帮忙,就不应该。可是这次的事情实在太急……我也是没办法,所以来找三姐想办法,没想到进哥儿和三姐一起回来了。我真不是有意在这等什么,如果……如果不方便,我可以先走,等回头再来。” 看她那副仿佛做了错事担心责罚的样子,范进的心头莫名一软,手中的折扇轻轻在她肩头一打。“什么时候开始,你跟我这么生分了?有什么事能对三姐说不能对我说,这没有道理啊,难不成你看中了关清,想让三姐给你说媒?” “才不是!”胡大姐儿连忙的否认,抬头间却正与范进对视,见他面带笑容看着自己的样子,才晓得是上了当。她的脸瞬间羞的通红,过了半晌才嘟囔道:“实在是……是没有脸见进哥儿讲话。上次的五十两还没有个说法,这次却又要用银子,我实在是……实在是张不开口。” 范进柔声道:“银子?这有什么张不开口的,你进哥儿现在不比过去,在城里可以赚钱的。当初我穷的时候,你帮了我这么多,现在我可以赚银子,帮帮你不是应该的么?说说看,到底什么事用银子,又要用多少。” 见他的态度很诚恳,胡大姐儿的心里莫名一甜。她本就是一个容易于满足的女子,认定范进是天上的神仙,自己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之后,这颗心本已经枯萎若死,可听到这三两句好话,便重又恢复了活力。本已经断去的念想,渐渐复苏,偷眼看范进的当口,心就又跳的格外厉害,气也喘得分外急。 “是……是阿爹,被乡里派了采办役,要爹去东莞采办香料,说是皇帝爷爷要用。你是知道的,这种差派到谁头上,谁就一定会倾家荡产。爹托了好多人出来说话,可是就没人肯通融,最后衙门里说,要先送十两银子进去疏通关系,才肯谈接下来的事。可是十两啊……前面进哥给的五十两,爹还要预备着还给张家,不能动一文。为了弟弟的事,已经把能借的钱都借遍了,现在拼了命,也不过凑出二两。我只好向三姐来想想办法,看看三姐能不能帮我了。” “十两银子是小事,不用三姐出面,我就可以拿给你。但是……事不能这么办。” 范进这么一说,胡大姐儿的脸色又有些发白,手指用力地绞在一起,紧低着头道:“我知道……不该找进哥儿开口的,五十两已经很多了,哪里还能再借。再说阿爹平时对进哥儿也不恭敬,可是……可是他毕竟是我爹。就当我朝进哥儿借,将来当牛做马,我也会还给进哥儿的。” “不是银子的事,而是事情不能这么个办法。我记得去年前年的采办役,都是直接派下来的银子,这回居然改成了派力差,这里面有蹊跷。衙门好比无底洞,你扔多少银子进去,也不会听到半点动静。十两只是个开始,如果将来它再要,又该怎么办?更有甚者,如果衙门里的人故意设局,在胡老爹送银子的时候抓人,拿住他打点关节的证据,不等于是把刀把子递到人家手里,想怎么斩我们,就怎么斩我们?” 胡大姐儿被范进说的心里阵阵发毛,脸色连变几变,“不……不会那样吧?人们不是说,衙役只要拿到了钱,就不会为难人么?” “十两银子,这是狮子大开口,你想想看,就算没有你弟弟的事,你家里又哪里去拿十两?衙役要钱不假,但都会量力而行,故意提一个你根本没法达到的数字,其用心自然不只是要钱,而是挖坑。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个坑要对付的人:是我。” 胡大姐儿越听越是迷糊,本以为是自己家倒霉,摊上了采办役,可是听范进说来,这竟是一个陷阱。出于对父亲以及范进的关心,她连忙问道:“他们……他们要怎么对付进哥儿?又是谁这么坏,设这种陷阱来害人?” “还能有谁?当然是咱们的洪总甲了。老东西,我本来想将来收拾他,没想到他自己主动挑衅送死,那就别怪我对他不客气!” 梁盼弟这时也回到了屋里招呼大姐儿,听到这事,初时只想着拿银子,但是听到范进说是针对他的阴谋,便也感觉很是不解。她想不通,针对胡屠户的阴谋,又怎么会和范进产生关系。 两个女人都以关切的目光看过来,范进也就拿扇子在桌上比画着,讲着自己的看法。 大明朝的税收如果只看纸面数据,并不算高到离谱,至少对百姓来说,交够租之后的盈余,绝对可以过活。但是基层百姓挣扎求生的事实,又与纸面上的计算相矛盾。大批百姓宁可卖身为奴投靠举人、进士,其所承担的地租,往往比官府地租更高。这当然不是那些百姓自身的智力缺陷,而是他们要躲避的其实并不是税,而是役。比起税来,役才是真正能让一个殷实人家一夜破产的罪魁祸首。 像是之前在金沙乡征的夫子,这次的采办役,无一例外,都在赋役的范围之内。东莞、香山一带,以出产香料闻名,香山以香料而得名为县,东莞寮步的香市与广州的花市、罗浮的药市、合浦(的珠市并称“广东四大市”,莞香也是广州极重要的出口产品。 京城内廷以及王公贵胄的府邸,同样离不开上好香料支应,每年的莞香采办,都是广东市舶司提举太监一项重要工作。 从制度上,承担莞香采购业务的都应是衙役,但大明立国时的制度影响,让百姓和衙役之间的区分很是模糊。按洪武制,衙役本身也是役的一部分。没有工食银子,连口粮也要自备,每个县的青壮年,轮流担任该县衙役。 这样的制度当然推行不下去,到了眼下,衙役早就变成了父死子继的世袭职位,可是衙役与百姓不分这条,却被胥吏利用起来,成为了盘剥百姓的工具。 本来应该是衙役承担的采买工作,被指派给百姓来完成,因为百姓既然可以当衙役,自然要承担这个工作。被指派的个人,需要自己垫付资金到东莞采办香料,再拿到衙门里出公帐报销。 从表面看,经手人似乎有了吃花帐的机会,是个肥差,可事实上能分到百姓手里的,就注定不会是什么好差使。 采办的香料由衙门里吏员负责检查,是否合用没有标准,全靠一言而决。被判定为不合格的香,朝廷当然不会付钱,直到如数采办到合适香料之后才能结算。而这部分不合格品,既不能退回,甚至从衙门里领出来都很困难。 当事人往来奔波,自己垫支本钱以及路费,还要应付着胥吏的盘剥以及不合格品的克扣,中产之见一夕破产者比比皆是。所以这种力役在当下早就变成了比税收更为致命的灾难。胡屠户被派到的,就是这种力役。 上次小范庄抗税时范进普过基本税法,老百姓也基本能搞明白,朝廷派役方针是有田者派银役,无田者派力役。胡屠户以杀猪为生,名下没有田产,正符合无钱者派力役标准。莞香肯定要办,工作有人要做,无非就是谁倒霉的问题,从程序上看,洪家搞胡屠户搞的滴水不漏找不出瑕疵。 以往这种力役不管派到谁,都是选择破财消灾,自己出一笔钱,请衙役代役,以公对公也容易解决问题。可这回衙门里狮子大开口,张口就要十两银子,这显然就不正常。 范进琢磨着,“想来是胡老伯有了几十两银子的事,不知怎么的走漏了消息,让衙门里的人有了察觉。这些人见银子如同苍蝇见血,自然要斩上一刀。再加上洪家在衙门里有人,里外勾结,就设了这么个局,也不算奇怪。” 梁盼弟道:“那找萨世忠啊,他是锦衣卫,他爹是锦衣千户,一句话的事情就可以办。再不找我姐夫,跟他们讲讲斤头,看看能不能少要几个钱。” 范进摇摇头,“事情怕是没这么简单。萨家虽然是锦衣,但眼下缇骑行情大不如前,并不是事事都能干涉。再说莞香采办的事,牵扯到提举太监。能放到外面的太监,大多是简在帝心的红人,锦衣不想也不敢碰他们。他们名义上又是派胡老爹的差,没有直接找我,我如果硬踩进去,反倒是脚步每站稳。洪家人就是吃准了这点下手,我一硬冲进去,他们就正好收网,捉我这条大鱼。说不定提举太监身边,就有洪家的耳目,等着奏我的本。” 胡大姐儿不解道:“那他们怎么会知道,进哥儿一定会出头?” 梁盼弟哼了一声,“二话不说就肯借你五十两银子,这怎么看,你们的关系也不一般。只要你来求求他,他好意思不出头?” 胡大姐儿被她说的面色微微一红,低头道:“那既然这样,进哥儿……还是不要管了。我先送十两银子进去,看看他们有什么话说。” “能堵城门,不填海眼。你送十两银子进去,也是没用的,他们只会继续要,即使引不出我,也要吸光你们的血再说。我本来不打算现在动洪家的,动了他们,后面的事情也很多,总得要稳定下来之后再说。可他们主动跳出来,我也只好铁恰动手。我给你拿几两银子,让大伯好好躲躲,等到事情完了再回来。如果路费不够,就从五十两银子里拿,张家那面的事,我来想办法解决。” 胡大姐儿点着头,一一应诺,凡是范进说的话,她都会无理由的相信。在她心中,进哥儿就是天上的神仙,无所不能。 由于担心胡大姐儿有什么意外,范进只好送她先离开,梁盼弟的家,就由她自己来收拾。两人走出院落,向着外面走去,边走范进边数落着胡大姐儿,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下次不管多急的事,也不许往这个地方来。就算是有关清跟着,这里也不安全,知道么?” “恩……”胡大姐儿低着头,像尾巴一样跟在范进身后。直到看见城门以及城门口的守兵,胡大姐儿才长出一口气,手抚着胸口道:“吓死我了。我也知道那不是好地方,可是谁让黑寡妇不在店里,就只好去那找了。我当时心都快跳出来,直到遇到进哥儿,我才什么都不怕。” 她两只红眼直看着范进道:“进哥儿,你……你还愿意帮我的忙?我还以为给了我五十两银子以后,你就什么都不会管我呢。” “这叫什么话,我什么时候说过给了你五十两,我就什么都不管你。你爹在哪,我先送你去找他。” 胡大姐儿摇摇头,“我们……先回进哥儿的院子吧,萨公子送来的钱,还有进哥儿自己存的钱,都在那里。我怕张家的坏人再来抢东西,就把它们都埋了起来。现在也该挖出来让进哥儿带走,免得回头丢了,我说不清的。” 范进想了想,也同意了她的看法。“也好,该挖的挖出来,倒不是担心你说不清,而是想托你帮我个忙,回村的时候,悄悄把钱带给我娘。告诉她,她儿子现在很威风,可以赚很多银子,还和一群体面人成了朋友,不需要她老人家再在土里刨食。最好还是进城来,过舒心日子。对了,给你看件东西,包你没见过。” 等快要走到院落门口时,范进自袖里抽出了关书给胡大姐儿看,“这个东西,叫做关防,就是大印。巡抚大中丞用的,我用不了多久,就要在巡抚身边做事,有的是好日子过,你跟我娘说明白,让她不用担心我,安心进城来纳福就好。” 胡大姐儿不停地点着头,等走进院落时忽然问道:“进哥儿,你那么多银子都交给我带,就不怕我把银子拐走不给大婶?” “你啊……我如果连你都信不过,还去信谁?如果你真的把银子留下,那也说明你确实有急用,我也不会怪你。” 听范进如此说,胡大姐儿的脸重又涨红,一边找出早买下的锄头,指给范进藏金的地方,一边问道:“进哥儿,你今天晚上吃什么?我给你买你最喜欢的猪大肠好不好?” “我不饿,中午刚在南园吃了东西,晚上萨公子家还有酒席,就不在家吃了,你拿了银子住一晚上,找个客栈住,越大越好,为着安全,明天天亮以后回家,对了记得路上财别露白,免得被人抢了。丢了钱没关系,人不要吃亏。” 范进一边念叨,一边动手挖地,胡大姐儿破例没有动手帮忙,而是站在后面看着范进的背影,眼前已是一片水雾。 他已经不喜欢吃猪大肠了……能到锦衣大老爷家吃酒席的人,巡抚大老爷的幕僚,自不会再爱吃这些粗鄙食物。自己的进哥儿正要扶摇直上,直冲云天,自己不管怎么拼命,也追不上他。 一向温驯的姑娘,决定疯狂一次,赌一个可以追上神仙的机会。 夏日的午后,小院里格外寂静,除去不识趣的蝉在高一声低一声地鸣叫外,再没有其他的声音。锄头与地面发出一声轻微的碰撞,范进擦擦头上的汗,回头道:“路上一定要小心,有人抢钱就给他,千万不要和人打……架……” 最后一个字,却已经软弱无力。 不知何时,胡大姐儿已经褪去身上衣裳,就这么站在自己身后。午后的阳光照进房里,大姐儿张开双臂,光芒映照下,其身体纯洁如同天使,散发出柔和而又圣洁的光芒,竟是让范进不敢直视,生怕自己污秽的眼神,亵渎了这等圣洁。 天使向他走来,光芒将两个人笼罩一处,究竟是罪恶得到救赎,还是神圣被罪恶污染,谁又说的清。 正文卷 第七十二章 好时光 梦一场 少年人的冲动就像洪流,一旦找到了宣泄的渠道,根本无法抑制。一切发生的突然而又迅速,甚至于范进来不及想着大姐儿为什么会突然做出这种举动,一切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从始至终,他都被自己的本能所牵引着前进,理智的堤坝在自然的需求面前,是那么的孱弱无力。作为读书人,自然熟知坐怀不乱柳下惠的故事,平日里看起来,多半也会自夸有着不输先贤的定力。但是事到临头,范进却发现自己距离和圣的距离,比起唐僧西天取经的行程只多不少。 如果单纯是一个丑陋的女人,他或许还勉强可以把持,但是胡大姐儿并不能算做丑陋,至少在她这个年龄以及出身来讲,勉强也可以算是合格。更重要的是,两人之间并非全无情义。当情与玉杂糅在一起时,范进自己都搞不清楚,究竟是之前范进的执念在引导自己,还是这个身体在引导着自己,完成了这一切。 两个初学者做这种事,过程其实谈不到有什么享受可言,即使范进上一世属于驾龄长经验丰富的优秀驾驶员,这一世毕竟是新人新车,还处在磨合期,且被本能支使而非有理智主导,就更显的野蛮而无章法。所以这个过程对于女方而言,实际是折磨而非享受。 直到一切归于平静,看着胡大姐儿满脸的泪水,以及空洞的眼神,感受着她方才在自己背上用力抓挠的情景,再看自己送她的那方手帕上,触目惊心的鲜红,范进意识到,这回的事情怕是有些麻烦了。 他并没有说话,而是先穿上了衣服,又将胡大姐儿的小衣递过去,“先穿上吧,我的时间不多,一会还要去赴酒席,有什么话等我回来慢说。我可以保证,不会否认我做过的事,也愿意承担对应的责任。你不用哭,我不是占了便宜就一走了之的人,你该了解我的,你的范进哥哥,不会做那种事。但是我也知道,你不是一个随便的女孩,告诉我你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胡大姐儿毕竟不是一个有心机城府的人,不管之前下了多大决心,当事情真的发生时她才想到后果的严重性。乃至于想过推开范进终止这一切,可是习惯了对范进所有要求无条件同意的她,却又无论如何也下不了这个决心,只能忍受着范进在自己身上肆意的行动。 不管从心理还是从身体上,她都还没做好从女孩变成女人的准备,而整个过程漫长且又充满痛苦,让她的仿佛遭遇了一次凌迟。听到范进的问题,她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又要紧帮着范进整理着衣衫,一边擦着泪,一边对范进解释道: “是后娘……后娘说……如果阿爹的事最后解决不了,就只能女人出面。先是她去陪那些老爹,如果不行,就得我去。我……我不想把自己给那些衙门的老爹,可如果实在没办法,我也只能走那条路,之后当然就只能去死。但是我想在死前,至少应该让干净的自己给进哥儿,只要你要了我,我就什么都不在乎了。我知道我丑,还是个乡下丫头,配不上进哥儿这样的星宿。可是我从小就想着,长大以后,一定要做进哥儿的新娘子,我不想去伺候那些老爹,也不想做别人的新娘子。反正伺候过进哥儿了,就算是将来死掉,也没关系。” “你不会死的……”范进摇摇头,“不管怎么说,事情都是我做的,我会对你负责,娶你过门做我的妻子。至于大伯的事,在我这里也不算什么。” “不不!我不会嫁的。”胡大姐儿摇着头,“就算这次你帮着爹料理了力役的事,我也不能嫁你。爹和后娘把你当成摇钱树,想要找你身上勒一笔聘礼,好将来给二弟娶媳妇。还要给二弟盖房子,买田,买牛……我不会答应他们做这种事,我……我伺候进哥儿,只是为了自己的念想,也想让进哥儿记住,我曾经把一个干净的自己给了你,将来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都别忘了我就好。我虽然没读过书,但也明白进哥儿将来是要做大事的,娶的娘子一定要是大家闺秀,是那些做老爷的人家才可以,我不配。我如果非要嫁给进哥儿,就是在断你的前程。我想要看着进哥儿去搏前途,不会做你的拖累。” “你越是这样说,我越是心里下不去。我……会给你一个交待。如果你愿意等,我们可以等过一段时间再看,眼下我其实还没有什么功名,现在娶你,倒是有些委屈你了。等到乡试以后,我中了举人,你做举人的娘子,更有面子一些。当然,如果你不愿意,我回乡秉明母亲,咱们就办喜事。” 胡大姐儿摇着头,脸上的泪水不但没变少,反而越来越多,声音越发哽咽。 “举人的娘子要白白净净,很漂亮的大家闺秀,怎么可以是屠户的女儿?那样的举人会被人笑死,进哥儿和大婶都会没面子。我从小到大,都要维护进哥儿的面子,不能让你丢人。如果……如果进哥儿将来娶的大娘子不凶,进哥儿也不嫌弃的话,我就给进哥做偏房,到时我还可以伺候大婶伺候进哥儿,还能帮着进哥儿料理田地。我听说那些大家闺秀是什么都不做的,我什么都可以做,这样也可以省一份雇佣人的银子。” 听着她的话,再看着那血迹斑斑的手帕,想着自己方才刚刚在她的身体上肆意妄为,转而反倒是她来向自己示好,想着在另一个时空里,这个女人陪着这个身体的原主人受了半辈子穷而无怨无悔口无恶言的情形,范进的心头莫名一软,拉住了胡大姐儿的手道: “那样太委屈你了。我就给你个正室名分,又能如何?我不怕丢面子,只要你答应,我就娶了你,让你做新娘子。” “真的?进哥儿你真的愿意娶我?”胡大姐儿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在这一刻,相貌平平的姑娘,却如天女下凡,国色天香。 范进点点头,“我愿意娶你,我现在有些钱,足够办一场喜事。至于将来,我不敢保证我们的生活怎么样,但是起码可以保证,会尽我所能,让你过的好一些。至于你爹的要求,只要不是太过分,我都答应他,让他满意。其他的事你不用多管,只安心准备当新娘子就好。” 胡大姐儿紧抓着范进的手,将头靠在了范进的肩膀上,虽然两人刚刚逾越了雷池,可是这种亲昵依旧让她羞红了脸。 “进哥儿,有你这话,就是粉身碎骨我也心甘情愿。其实我想过的,如果进哥儿不肯碰我,或者骂我,院里那口井就是我的归宿。我试过的,那上面的石板我可以推开,然后跳下去,就一了百了。” 此时说这种话,无疑有着煞风景的嫌疑,但是范进看她目带泪光的模样,还是没忍心说什么重话。只说道: “你不要总想那些事情,那样对身体不好。我回头问问萨兄,有没有相熟的眼科名医,你的眼睛应该可以治的好,腿上的疮也是。我不是嫌弃你,只是人应该尽量让自己健康一些,快乐一些,女孩子让自己美一些,这些都没什么错误。等这几天我会陪你去转转,有什么喜欢的料子就买些,到时候做几件像样的衣服。” “不……我的话没说完。我也想过,如果进哥儿没有推开我,而是像现在这样,答应娶我,我又该怎么办?你知道我很笨的,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更不会讲大道理。我只知道大婶把进哥拉扯长大不容易,想要看到你飞黄腾达,想要看你做大官,给家里赚好多好多银子。你要中举人,将来还要中进士,才对的起大婶。我不能让人说,进哥儿有个浑身猪粪味道的老婆。那样会丢你的人,大婶也会不高兴。就是我方才那句话,我不会做你的娘子,只要你给我一个偏房身份就好了,还有多像现在这样对我说说好话,我就心满意足了。如果进哥儿非要娶我,我就还会寻一口井跳下去,总之……不能拖累你,做坏人。” 她拉着范进的手,小声道:“我前几天做了个很怪的梦。梦里进哥儿没考上秀才,什么都没做成,日子越过越穷,连地都没有了。可是我还是做了进哥的新娘子,只有我、进哥儿、大婶三个人住在一起,既没有黑寡妇也没有其他女人来抢进哥。大家日子很穷,很艰难,连饭都吃不饱。可是……我却是笑醒的。因为在梦里,进哥儿只属于我一个人。我也知道那是梦而已,做人不能那么自私,不能因为我就拖累了进哥儿,所以只要进哥儿有这句话,我就知足了。” 范进的心头仿佛被人用刀猛地戳了一记,莫名的巨痛,他摇头道:“你这么说,不是不相信我……” “我相信进哥儿的话,但是我也知道,那样进哥儿的前程一定会受影响。如果因为我,妨碍了你的前程,就算是死,我都不能原谅自己。反倒是像现在一样,我既能像妻子一样伺候你,又不会妨碍你的前程,这样对我们两个人都好。只要进哥儿你将来做了大官之后别忘了我,偶尔记得家里还有我这么一个人,我就很欢喜了。其实你的心里也不用不好受,你给了我爹五十两银子呢,我这样的丑丫头,五十两可以买好几个,那些老爹们和买来的丫头做这种事,不是很平常?哪里用的到娶。” 范进轻轻的拥住她的肩膀,将她抱在怀里,小声问道:“你不恨我?” “不恨,这都是我自愿的,怎么会恨进哥儿。不但今天不恨,将来也不会恨,不管进哥儿做什么,我都不会恨你。只要进哥儿心里记得我是你的小媳妇,我就高兴。” “那你后娘如果发现了,又怎么办?” “现在还没想好,不过肯定会想到办法,再说现在阿爹有那力差的事压在头上,根本顾不上想这些。你赶快着去赴宴吧,要是等会人家来了,看到我这个样子,丑都丑死了。” 死推活推的把范进推出门去,胡大姐儿蹒跚着步子,如同一匹拐了脚的马驹回了房间。这个样子回家,肯定会露破绽,今晚注定要住在这了。敲了敲那石板,胡大姐儿小声道: “有你陪着我,我也不会怕。你看,我们都是苦命的女人,可是我比你还要好一些,进哥儿至少答应娶我,哪怕他是在骗我,我也欢喜。我知道啊,你说我是笨蛋,为什么不趁着进哥儿心软,让他娶我做娘子。因为我知道啊,就算进哥儿现在答应了,将来也会后悔,即使为了讲良心不休我,他也不会欢喜。他不欢喜,我也会难过,一想着将来几十年,进哥儿都要愁眉苦脸,我宁可自己苦也要他高兴。一个人难过总好过两人难过,你说对不对?原本答应要下去陪你的,这次对不起要食言了,我要好生准备着,给进哥儿做小媳妇,趁着他没娶大娘子的时候,要给他生个儿子,那样将来就没人能欺负我了。” 正文卷 第七十三章 考核 萨府今天依旧是家宴,并没有什么外人,主要还是款待范进。原本范进于萨保面前,只能算是个被聘用的画手,现在多了凌云翼幕僚的身份,地位上便有了提高。 巡抚为独官,下面不设从属官,想要做事,就离不开幕僚帮忙。虽然幕僚身无品级,但是权柄却未必差,如果能敷衍上司得力,往往一言可以决人荣辱。像是清代名臣左宗棠做幕僚的时候,就打过总兵耳光,并因为这一耳光,直接抽出一个湖南名士出来,幕僚威风可见一斑。 锦衣卫虽然自成体系,从原则上不需要买巡抚的帐,可如今锦衣威风大不如前,萨保与凌云翼之间属于合则两利的关系。范进幕僚的身份,恰好成为双方合作沟通的桥梁,是以萨保这次酒席上,对范进的态度就更显得亲近一些。 等到散了席,萨世忠又抬了棋盘过来,与范进对局,借着手谈机会,范进提起胡屠户力役之事,萨世忠眉头微皱, “这个胡屠户,怎么这么能惹事?范兄,恕小弟冒犯一句,像这么能找事的人,再加上他女儿亦非国色,何必招惹?给点银子,了断了彼此的关系才是正办。” 范进心道,现在两下的关系怕是断不掉了,但是嘴上道:“萨兄,这事还真怪不到胡屠户头上。他能在集市上支撑一个肉铺,如何不是个混场面的好手?正常情况下,派力差这种事,肯定落不到他头上。这次无非是有人要收拾他,倒是不好说是他的错。而区区一屠户,何至于费这么大周章,盘马弯弓,最后的目标还是小弟。” “你是说?衙门里有人要对付你?” “就是我说过那个洪家,他的子弟在衙门里办差,现在正好是南海大令二尹对调,他们才好做手脚。上次他们在派差役上吃了我的大亏,面子被削的厉害,哪丢哪找,就想着在差役上把面子挣回来。他们在县衙门里多半已经安排妥当,只要我替胡屠户出头,他们就会有手段使出来,说不定还会把这役转到我头上。” 范进眼下还不是秀才,只能算是童子,不享受免役权力。当然,他家里有田,按说不该承担力差。但是如果衙门里有人刻意陷害,到时候把什么差役派给他,却是谁也吃不准的事。 萨世忠的脸色一寒,“这洪家的土棍着实可恶了,本公子已经知会过,范兄是我的朋友,他们还敢设计,怕不是活的不耐烦了?” “财白动人心,五十两银子,在我们乡下都够出条人命了,何况我现在城里画画,对洪家人来说,自然也不满意。只要我人在省城,他就不好摆布我,恨不得想办法把我赶回乡下去。所以我如果出头,多半就要闹到提举中官那里,最后赶我回乡下去住,到那个时候,他们才好动手。” “那他们就错打了算盘,如今范兄已在中丞手下为幕,且大中丞对范兄印象颇佳,只要大中丞发句话,王公公也得给个面子。胡屠户的力差自可免掉,洪家么,也包准给他个钉子碰。” “些许小事,哪敢惊动大中丞。我倒是想着,能不能请萨兄帮个忙,就是我上次说的事情,查阅一下县城里纳税的记录,以及相关县志。” 萨世忠点头道:“我原本是想着眼下军情如火,怕是没那么多时间,但是姓洪的主动打上门来,不给他点厉害,还当咱是好惹的。你放心吧,不就是这点事么,我发个命令下去,须臾可办。明天你且到中丞衙门里去应值,我让人把东西送你院子里。” 接下来,两人谈的便是到巡抚衙门的注意事项,以及衙门里基本的社交礼仪。范进是读书人,礼数上倒是没问题,不过巡抚衙门毕竟不同他处,礼数上要格外注意。再者,就是身为幕僚,最重要是敷衍东主,凌云翼个人喜好必须得掌握清楚。 固然是否与凌云翼相得是范进一个人的事,可是萨家作为荐举人,范进的得失荣辱萨家不可能没有关系。范进在凌云翼幕中做的越好,于萨家父子越是有利,未来与巡抚建立交情,也大有帮助。 锦衣卫手上掌握的情报和人脉,对于这位巡抚的信息颇为掌握,对于范进来说,这些信息就等于是一份简历,有助于他在正式工作前,先摸清老板的脾性。 次日清晨,范进借了萨府的马车一路到了巡抚衙门,下车之后有关书为凭,出入倒是方便。昨天陪着巡抚下棋的,亦是凌云翼用惯了的一个幕友名叫朱大世,两人算是半东半友,交情莫逆。等范进一来,便是朱大世负责接待,与范进引荐着一干同事。 这些幕友大半都是跟着凌云翼一路游幕而来,年龄都比范进为大,从籍贯上以太仓人居多,绍兴人次之,偶尔也有几个苏州府属人士,总数足有二十几个。等坐定之后略一寒暄,司务先来问范进要开什么伙食,朱大世介绍道: “幕客聘金不丰,每月不过二两银子,东翁也是为各位朋友着想,两餐开在衙里,由官府支付。如果是临时有事,做个彻夜之谈,那夜餐早饭,也一律都是开在衙里。范公子可有什么饮食忌讳,可以事先说明,司务也好准备。” 范进想着二两银子聘金,伙食也好不到哪去,摇头表示没有,朱大世道:“那就容易办了,范兄初来,一顿饭先开八个菜,等不满意了再调换。今晚上在红袖招设席酒,算是为范公子接风。” 几名幕客纷纷点头,有人道:“范公子画的那海棠春睡图,我可是反复观瞻过多次,比她本人更动人几分,可见两人早是有情的。今天既是喝范公子的接风酒,也是喝两人的喜酒,大家说是也不是?” 一干幕友纷纷点头,范进连忙解释着没有这回事,朱大世笑道:“年少时不丰流,到了我们这把年纪,就要后悔了。中丞不是道学先生,于这等事上看的喊开,范公子也不用拘束。” 几位幕友的态度也很和善,看上去倒是没有排挤谁或是打击谁的意思。这当口一名听差来报,说是巡抚召见范进,范进连忙整顿着衣冠随同听差直奔书房。凌云翼今天打扮与昨天不同,冠戴整齐,神情上也较昨日严肃得多。 范进上前行了礼,凌云翼示意他坐下,打量了几眼范进,略一点头。“人说广东是烟瘴之地,老夫看来并非如此,岭南山青水秀,是个出人才的地方。范公子年纪轻轻,就能画的一手好丹青,这份画技即便是比之唐六如仇十洲亦不逊色,他日成就不可限量。今日暂且屈尊于老夫幕中,范公子不嫌委屈吧?” “老中丞这是要折煞学生了,学生未青一矜,何等何能得入老中丞幕中?实在是中丞抬爱,才让学生有此番造化。肝脑涂地亦难报万一,哪还敢说委屈二字。” 凌云翼道:“范公子也不必过谦,老夫生平最是好客,读书时最羡慕孟尝君养士三千,大庇天下有能之士。老夫虽不能与先贤相比,但是能结交几位名士才子,亦是生平大愿。在广州范公子是我结识的第一号名士,你的遭遇我亦有所闻,府试不第实在是委屈了范公子的才学。不过总算还有机会弥补,不至有遗珠之憾。像你这等才子入老夫幕中,亦是老夫的幸事。昨天在文社里,老夫的问题你没有回答,今天叫你来,我想听听你真正的答案。” 昨天两人身份不过是萍水相逢的路人,范进自可以托词遮掩,现在两人成了东主和幕僚,再用钱粮二字推托,显然不是个办法。范进沉吟片刻,先行一礼道:“中丞,学生的话并非一味是托词,而是学生并没有带过兵,亦不曾经过战阵,所言只怕是书生之见,徒乱人心并不大用。” “书生之见又何妨?武侯未曾出山之时,又何尝不是书生之见。抗风轩人多口杂,你谨言慎行不为过错。现在并无他人在,法不传六耳,你还有什么不敢说的?且让老夫听听看,你对战事有何见解。”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面试吧?范进心内想着,凌云翼虽然给自己下了关书,聘请自己为幕宾,但是自己在幕宾里到底是什么地位,以及位子能否坐的稳当,很可能就要取决于这次考试的结果。 既然立志走科举之路,当然不会惧怕考试,之前在抗风轩内,秉承祸从口出的原则坚持藏拙,眼下却是需要献丑的时候。宁可说错,也不能不说,这也是昨天分析凌云翼的为人而得出的结论。 他轻轻咳嗽一声:“既然如此,那学生斗胆就胡说几句吧。如果是学生掌兵,第一件事,就是先行裁撤客兵,让浙兵回归防地。” “哦?浙兵能战天下闻名,交战则需劲旅,为什么你反倒要把这么一支东南有数的强兵,裁撤回乡?” “浙兵自然是能战,可是我们的对手并不能战。罗山蛮乌合之众,杀鸡不必用牛刀。相反浙兵需要大笔粮饷开支,咱们两广又不比东南膏腴,光是养活浙兵的开销,就让地方力有未逮。他们一走,地方上先要念几声佛。” 见凌云翼不语,范进又道:“蛮民闹事半是不遵王化,半也是生计所限,如果罗山蛮可以有活命的机会,不管是盘胜还是其他人,想要聚众谋反就没那么容易。为了支应浙兵钱粮,就得预征粮税,普通百姓的生计也会大受影响,让浙兵长期驻扎下去,蛮乱未平,民变又可能再起。到时候内外交攻,局势就更不堪收拾。再说浙兵习惯东南地理,于两广水土不相合,地理不熟悉,打起来也不如东南顺手。” 凌云翼问道:“裁军一事就且算你对,然后呢?你裁了军,又该怎么打?朝廷经制官军打赢罗山蛮是情理中事,可是打完之后,他们又会再闹,这又该怎么办?” “学生认为,罗山蛮降而叛,叛而降,屡剿不绝,还是我们打法有问题。官兵还是按着两军对垒的方式,堂师正阵杀过去,蛮人抵挡不住就只能逃,官军杀了些人,收兵回营,蛮人继续盘踞山谷,枉自结下仇恨,与事态却无改善。” 凌云翼点头道:“你说的也是老夫所想过的事,官兵屡次剿匪,耗师糜饷,然总难收获全功。究其根本,就在于我们对地理的熟悉,总归不如那些世代生长于彼的山民,那些蛮人说,官府有十万大兵,他们有十万大山。往来周旋,藏匿潜踪,我们又不可能让几万人马长期驻在山里,若你典兵,该如何应对?” 范进道:“学生认为,之所以我军进剿无方,一是让蛮人同仇敌忾,互通声气,而我军孤立无援,自是难以招架。二是挥兵进剿,只能顾及一路,蛮人则分为各路逃窜,以大山为战场,往来奔走,使我疲于奔命也难剿灭。若想破这一法,就该从此下手。一是分化蛮人,使其力不能合一;二是分路进剿,步步为营,逐步压缩蛮人的周旋空间,迫使其只能据险而守。固然山势险要,但是蛮人乏粮少盐,死守就等于守死,只要让他们聚集险地与官军决战,就是取死之道!” 他的这个计划其实并不算太出奇,两世为人的他,既听说过四正六隅十面张网,也知道所谓打牢营打呆仗。包括明军自己,在对付藩属叛乱时,也往往采用这种分路进兵的方针。 这种战术成功在于使敌人顾此失彼,不能兼顾,缺点在于力分则弱,如果保证任意一路人马都能顶住敌人全力来攻,就有可能演变成萨尔浒那种结局。 好在当下两广官兵并没有太严重的派系倾向,不至于像九边那边一样,客兵被视为敌国。罗山蛮也只是大明体系内,不成气候的敌手,其战斗力于南倭北虏都不能相听并论。明军不管怎么废,对付这些蛮人总不成问题,这个战术就有了用武之地。 对于范进这种没带过兵的书生,充其量也就是读过一两部兵书,不能指望他真有带兵打仗经验。只是眼下军情是两广最重要的任务,凌云翼本人也对于军事颇为在意,所以此为考教内容。 这种随意的考教,本来也只是随口一问兼以打发时光,没抱有多高的期待。可是听着范进侃侃而谈,凌云翼的眼神渐渐从敷衍变的专注。忽然朝外面吩咐道:“来人,把老夫的棋盘取来。” 望着眼前的棋盘,凌云翼先抓出一把黑子放在棋盘上打谱,随后招呼范进道:“你来摆一下看看,怎么个分路进剿,又如何破敌决战?” 正文卷 第七十四章 互相利用 凌云翼的幕僚分两种,一种是要应付钱粮文案的,工作相对繁忙,另一种是陪他下棋赏古董或是写字的,就比较清闲。清闲的幕僚在得不到召见时,聚在一起或是闲谈,或是读书,生活实际很是惬意,范进的职位也应是这种助理型幕僚,等闲没什么可能见到中丞。 从早晨到中午这段时间,是凌云翼处理公务的时候,那些钱粮文案幕僚与他打交道的时间多。清谈型幕僚在这个时间段,原本是得不到召见机会的。 范进作为新来的幕僚,被巡抚叫去谈一谈,是题中应有之义,可是眼看时间一点点过去,还不见人出来,这就有些奇怪。不算幕僚,即便是凌家子侄同乡来投奔告帮,也不见几人能有这么长时间问对。 原本对于范进一个瓦楞帽幕僚,没谁真放在心里,即便是画工了得,也无非是个画师的本事,并不足以成为对手或是威胁。毕竟陪着巡抚唱和说笑的人很多,也不多这一个。可是能让巡抚留下这么长时间的人,却不能不让人多想。 一人问朱大世道:“朱兄,这范进到底是什么来历,怎么让中丞这么在意他?” “我亦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他与萨家的少爷似乎有点交情,抗风轩诗社那次考教,就是萨世忠牵头搞的。两下里的关系,大概是不一般。” “缇骑?中丞用一个缇骑推荐来的人做幕友,这似乎不大……” “也没什么,中丞心内无私,何必在意锦衣?” 朱大世这话一说,幕友也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宕开话题,“这范进跟中丞谈这么久,却不知在说些什么。要是有人能打问一下才好。” 一名侍奉的差官从内室出来,几名幕僚连忙上前拦住差官去路,问起凌云翼在做什么。那名差官道:“大中丞不让外人接近,具体情形小的也不清楚,只知道他们在下棋。” “下棋?上午就要下棋?”朱大世作为凌云翼钱粮夫子,除去应付公事外,也是他首选棋友。在他看来,范进这年轻人的棋力绝不在自己之下,风格上更对凌云翼胃口,或许是这一点,让凌中丞见猎心喜,也未可知。如果仅是这样,倒也不算出奇,他笑道: “咱们中丞嗜棋如痴,范小友的棋力,老朽也是佩服的很,大中丞性喜此道,大家也不是不清楚。范小友陪大中丞下几盘棋,忘了时辰倒也不是稀罕事。想当初中丞在江西任上时,愚兄与中丞对弈,也曾忘了时辰,现在想来,仍觉得有趣。你现在是去做什么?” “中丞有令,告诉厨房今个的饭就开在书房,招待范公子在书房用餐。” 等到范进告辞而出时,天已经到了申时。再与一干幕僚相见,众人热情依旧,还是谈论着到红袖招办花酒的事,但是不知怎的,总让范进觉得,两下里的关系有一些疏远,不像初见时那么融洽。 严守着幕僚不要越界的教训,他笑着婉拒了同僚的好意,早早告假而出,返回自己租住的院落。看着他的背影,朱大世暗自摇头,心内冒出的一个念头就是:这个书生值得自己提防。 范进到家时,他要的县志与完税的记录,都已经送了来。胡大姐儿已经离开,想来是带了钱给母亲送去。看着那收拾整齐的床铺,想着就在昨天,一个少女把自己最为珍贵的身体交给了自己,回味着那番情景,范进只觉得头有些疼,不由用手轻轻捶打着,“该怎么办,才能解决这个问题。头疼……头疼啊。” 没了人帮手,一切就只能靠自己,就在他准备着去外面先买壶开水把茶冲上,再慢慢翻阅县志时。院门被人敲响,随即就有人高声喊道:“范公子,范公子可在家?” 范进打开门,见门外,八个青衣小帽的健仆雁翅排开,中间一人却是有两面之缘的熟人:张师陆。 两人以往接触经历,实在不怎么愉快,但是这次看他满面带笑,并不像是恶意,身后虽然带着仆人,但是手上捧的都是礼盒而非棍棒,倒让范进一时间吃不准对方的来意。 张师陆一见范进连忙抢步施礼道:“范兄,你我同场应试份属同年,本应多亲多近。只是一直为琐事缠身,不得相见,今天才抽出时间来拜望。说来惭愧,小弟一直在家里读书备考,于家里的人少有管束。直到昨天才知道,自己手下的奴婢竟然胆大包天,讹诈到范兄头上,这不是故意坏咱们弟兄的交情?来人,把人推过来!” 一声吩咐,却见有旁人把几个人连踢带打的向范进眼前赶过来,这几个人全都捆着绑绳,脸上五颜六色,如同开了染坊一样,狼狈不堪。仔细看去,似乎有一个是那天带队押着胡屠户找范进要银子的管家,其他人就认不清。萨世忠点名要处置的仆人在不在被殴打的人员里,范进也认不清,那等小角色,早已经忘了长相。 “这些刁奴,欺上瞒下,一面偷着把这院子租出去,一边又讹诈租户,想要白落租金。他们做这事是瞒着主家,我们一无所知,白白被他们坏了名誉,范兄且说说看,这不是无妄之灾?若是不知道的人听到,还当我张家是什么霸道人家,我家祖孙几代,修桥补路,行善积德的阴功,不是白费了么?简直是岂有此理了。这顿棍棒,只算是小惩大戒,日后再敢来范兄这里聒噪,范兄只要一句话,小弟打断他们的腿!” 范进笑了笑,朝院里做了个手势,“张兄,有话里面谈吧。” “正要叨扰。” 几名仆人捧了礼物放到院落里的石桌上,随即又退出去,关上院门,只把院子留给范进张师陆两人。张师柳在房间里,看着那些卷册,略微翻动几下,不住点头道:“范兄不愧是南海案首,当真是用功的很,在大中丞幕中办差,还不忘攻读文章。” 范进见他分不清帐簿和文章,倒也懒得纠正,只一笑,“张兄贵人事忙,怎么想起到小弟这里来了?难不成是要收房子?” “误会,这绝对是误会。这房子是小弟当初读书用的一所书斋,后来不用了,就闲下来。我家也不缺这间房子住,谁也没顾及,哪知道下面的人居然打这的主意生财。范兄请看,小弟把这个带来了。” 张师陆来到外间,从石桌上拿起个木盒,送到范进眼前。打开盒盖,只见里面放着一角文书。范进看看张师陆,“张兄,这是?” “这间小院的房契,户房的手续,小弟已经办妥当了,从今天开始,这处小院便是范兄的产业。您只管放心的住着,没人敢来骚扰范兄。看看这房子还有哪不满意,只管说,小弟安排下人来修就是。另外还备了纹银五十两,作为赔罪之用,范兄权且收看。胡老世伯那事……就当没有过,借据我已经撕掉了,不会再有麻烦。我家那妇人既与胡二兄弟有情,依小弟之见,不若就成全了他们的好事,不知范兄以为如何?” 范进皮笑肉不笑地接过房契先看了两遍,确认无误之后,才把它收在一边,又看向张师陆。 “张兄,你的下人都在外面,我们在房里说话,他们听不到,你也不用怕丢面子。大家明白人不说糊涂话,咱们之间还不至于如此厚赠,我虽然在中丞门下做事,但今天是第一天上任,力量有限,些微身份怕也不在你这广州才子眼里。你这又送银子又送房子只差送妻子,到底所求为何,先说出来,如果我力之所及,可以考虑一二,如果办不到,你的礼物我怕也消受不起。” 张师陆尴尬地笑了笑,“范兄,你这话是说远了,小弟今天来只为着赔罪,没有其他念头。只是……有点小小的麻烦,还望范公子帮着关说一二。事情说来……也与这院子有点关联,还不就是那里的孽障。” 他用手指了指那口被石板盖住的井,“这里面是当初家里派来陪我读书的丫头,本来是伺候我饮食起居的,哪知她竟起了不该起的心思,想要做女主人,还主动来招惹小弟,想要先斩后奏。想小弟是读圣贤书的守礼君子,哪能做此不当之行?不但没上当,还把她训斥一番,不想这女人想不开,竟自己投了井。你说说看,天下间可有这等没良心的人,自己死不说,还要坏了一口井?小弟顾念着她家的名声,没想把事情闹大,只给了她家几两银子,按着急病报的。这事本都是了结的,哪知现在不知是谁,又在撺掇着他家里几个泼皮上控,说是我家凌虐丫头致死,要重打官司,这不是血口喷人。” 范进边听边点着头,随即问道:“张家财大势大,难道还怕和几个穷人打官司?” “话不是这么说啊,他们家里不是去衙门喊冤,是在街上大喊大闹,衙门里的人明辨是非,自不会让他们的状子去污二尹的眼。可是街面上的事,谁又做的了准?这不是萨兄的手下,据说这两天就在和这家人谈话,询问当年情形,问的极是详细,怕是也要插一手。范兄你想想,这民间之事,几时和锦衣卫有瓜葛了?小弟本想找萨兄理论,偏他又贵人事忙,说是到肇庆去办军务,我就也只能找范兄来想办法了。” 范进笑道:“张兄,这就是你的消息有误了,昨天小弟还在和萨兄一起吃酒,今天是借了他的马车去的巡抚衙门,我保证他现在肯定在家。你只管去拜,他一定在。” 张师陆尴尬一笑,“这……或许是下面小厮搞错了,但是小弟既然来了,就不再找别人,只请范兄多多成全。小弟现在要用心备考道试,道试之后尚有乡试,实在无暇分身,去应付这俗务官司。我辈都是读书人,自然知道科场大过天,还望范兄代小弟说句话,免得锦衣缇骑也掺和到这等事里。” 锦衣卫眼下的权柄大不如过去,主要的存在目的就剩了发财。一旦找到可以赚钱的机会,下面的办事人员肯定不会放过。 像是张师陆这种科举名门子弟,自身又有个才子名号,平时锦衣卫也不敢招惹,连萨世忠都要交他这个朋友。可是眼下他家因为军粮的事跌了跟头,正在内忧外患之时,威风大不及往日,锦衣也就找着理由,来斩这头肥羊。 萨世忠与张师陆的交情只是普通,自然不会因为这点交情,就碍着手下财路,连面都不肯见,也是题中应有之义。至于自己,倒是可以为之说项,不过代价……显然不是这间房子加几十两银子。 范进沉思片刻,忽然问道:“张兄,你家中是广州名门,与衙门里自然也有交情,六房书办面前,自可说的上话吧?” “那是自然,小弟家中是书香门第,与各位父母官都有些香火情谊,即便是府衙,小弟亦常来常往。不过这锦衣衙门若是插手,地方上的衙门,怕也多有不便。” “我明白,问你这个问题不是你这个案子,而是我有一件事,也要张兄代劳。大家打个商量,你帮我把一份呈文送到南海县衙,我帮你去跟萨兄那里说上几句。你也知道,我恩师现在佛山就任,其实我只要把呈文送到恩师处,也是一样。但是那样,未免太不给高二尹面子,所以我打算双管齐下,两个衙门各送一份。你必须保证我这份呈文送到高二尹面前,最重要的是,不能让洪家人知道里面内容,你可能应承?” 张师陆略一思忖,脸上也自一笑,“范兄,你要对洪家下手?这等武断乡曲的土棍,小弟也早闻其恶名,正该给他些教训,此事包在小弟身上。” 正文卷 第七十五章 我有寸铁可杀人 洪家在县里的人脉除了衙门里做管年的族侄以外,另一个主要人物,就是县学里二等增广生员洪波。他中秀才是几年前的事,熬着资历到了二等增生身份,笔下极是来得。只可惜场中不论文,到了乡试就总是莫名失败。好在洪家底子厚,每月供应无缺,倒也不至于因为不中举就难以生存,相反倒是县学里手面极阔的一个。 在县学里读书的固然有些富家子,但是穷书生还是多数,洪波手面阔,人也四海,在同窗里名声甚好,有不少人买他的帐。像是上次请出几个附膳生员围攻范进,虽然结局是几个人被打伤,且有廪生陈望出面,让几个秀才不敢闹,但是在县学里没人派洪波的不是。论人缘,也是洪波远比陈望为好。 是以当今天同窗赵起拉他去酒楼里见个朋友时,他也只当是普通的社交聚会且做好了付帐的准备。可是等看到久侯多时的客人,他的心里却开始犯疑。张师陆?他为什么会来找自己喝酒? 张师陆这种世家才俊一向是洪波想要结交偏又结交不上的那种人。张家是科举名门,与洪家这种土棍不在一个圈子里,洪波虽然在县学里有点名气,张师陆没有功名,可实际相处时,张师陆反倒是比洪波的地位要高。毕竟洪家连个举人都没出过,也就是近两代开始读书,跟张家这种几代功名,又有钱财土地的士绅,不在一个级别上。对于他的邀请,洪波先是有些受宠若惊,随之又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对方找自己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范进是你的同乡吧?他委托我办一件事,按说我是不该告诉你的,可是赵兄与我是朋友,与你也是朋友,看在赵兄份上,还是要跟你通个消息,免得将来赵兄埋怨我不够交情。跟你交个底,范进到衙门递了呈文,把老兄的族长给告了。” 张师陆开门见山,直奔主题。洪波愣了一下,很有些不明所以:“他告我们……告我们什么?” “具体的事我也说不大好,据说是你们拖欠粮税的事。范进托到我头上,我也不好推驳他,治一经损一经,总归不是个为人之道。只好按着他的请托,找了个熟人办理,把状子放到了咱们高二尹的案头,怕是你们洪家在衙门里的人也未必清楚,特来你这吹个风,免得被打个冷不防。” “拖欠税粮?”洪波听到这里,方才的疑虑已经消失,代之而来的,则是笑怒夹杂的复杂情怀,看张师陆的眼光也与方才不同。 对于张家的为人,洪波有些耳闻,知道城里的善人比自家族长手段高明得多,找到点机会,就会为张家行善积德募一笔资本。张师陆这次,是碰到自己头上了? 他相信洪家的劣迹不少,可是说到拖欠税金,这是绝对没有的事。做了多年粮长,洪承恩在这方面的警惕性并不低,帐目做的天衣无缝,就算是老公事来查,也包准查不出毛病。张师陆拿这件事来讹诈,就未免有些可笑了。 洪波交际的能力并不差,心里的想法,表面上看不出来,反倒是一脸关切问道:“张兄,这状子的具体内容您可还记得,如果方便,可否抄个抄底来,给小弟看看?” 张师陆连忙摇着头,“这……这怎么行?我与范进也是朋友,怎能做那等事?来通个消息,算是尽了朋友之义,要我抄个状底,不成了出卖朋友?这事做不得,万万做不得。洪兄,听我一句劝,早做些准备。范进现在中丞幕中做事,说话可很有些分量,他的状子,太爷不会让它淹了。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可不能不做提防,到时候手忙脚乱可就要闹笑话了。” “张兄,您的好意小弟心领,这事,小弟自有分寸。今天这顿酒,算是小弟的答谢,一定要多喝几杯。” 张师陆摇头道:“洪兄,小弟的事情也很忙,怕是没时间吃你这顿酒。等你家官司完了,我再来吃你的喜酒,告辞。” 送走张师陆,赵起一连地埋怨着洪波,“洪兄,你平日办事很漂亮,今天这事办的可不好。张师陆明显是来做个说合的,若是给他点好处,说不定这官司就没了。你只肯请他吃一顿饭,这不是白得罪了一个人?这场官司闹起来,对你可不利。” 洪波冷笑几声,“赵兄,您真是个君子,看不出张师陆这等人的用心。他分明是既做师娘又做鬼,两头卖好。范进的呈子是他递进去的,转过来又来我这里敲竹杠,这不摆明了就是要把我当肥羊来斩。洪某的银子只来交朋友,不会奉承小人。” “洪兄,你这话也不能叫错,可是宁得罪君子,莫开罪小人。张师陆在县里也是个遮奢人物,开罪了他,只怕是有后患,眼下这场官司,怕就不是假的。范进总归是在巡抚幕下办差,如果借了巡抚衙门的势力,洪兄又该如何?” 洪波道:“三个人抬不动一个理字,就算范进在中丞幕下做事,也不能颠倒是非,谁还怕他不成?我家在衙门里也有人当差,到时候打起官司,须不惧他。再说,中丞的幕宾也不是那么好做的,他不过一个白丁童子,靠几手不成气候的丹青功夫,得中丞赏识,挣几口茶饭尚可,要是想靠着这关系包揽词讼颠倒黑白,中丞老大人先就放不过他。咱们弟兄只管宽坐饮酒,万事不用担心。来人,上酒!” 如果范进此时在场,肯定会为洪波的言语喝一声彩。虽然不是亲见,但是其分析也堪称鞭辟入里,自己如果真的借凌云翼的大牌子压人,那些幕友同行第一个就会去告密,然后把自己掀下马来。 几天接触范进发现凌云翼手面很阔,用银钱颇是散漫,做他的幕宾是一份待遇极好的工作。虽然表面上聘金每月只有二两,可是每顿饭开八个菜,又可借支薪俸,偶尔还会有馈赠赏赐,每月下来收入很是可观。 也正因为此,那些幕宾才辗转跟随其游幕天下,实在是舍不得这笔收入。不过这种馈赠,一定要是让凌云翼满意才能得到,并非定规,能拿多少完全看个人本事。 范进这两天因为着陪凌云翼下棋聊天,已经得了十两银子的赏,在幕宾里很引来一些非议。看的出,这些幕客里已经有人对范进不满,寻到机会,多半就要下烂药。即使是那位朱大世,也在向凌云翼建议,让范进去管管军粮采办的事,既能历事,也能为巡抚分劳,实际上就是想把他从凌云翼身边调开,让双方远离开。 江湖险恶,官场险恶又何弱于江湖?这个时候自己如果真的做了什么逾越幕僚身份的事,那些同僚又怎么会放过这么个大好机会? 一个没事就借助上级官威去解决自己麻烦的人,并不是合格幕友,这件事终归还是要靠自己的力量解决。巡抚幕友的身份,只是层吓唬人的虎皮,让对手害怕,自己却不主动提出来,才是合适的用法。 但是胡屠户的事,一定要管。不论是为了胡大姐儿,还是为了自己,都不能让洪家再这么搞小动作。原本以为结交了萨世忠会让洪家知难而退,现在看来,就只能选择一次铲除这个毒瘤。 再者,胡屠户这件事给了范进一个启发,他预备着搏上一搏,借这件事,为自己的未来铺出一条路。有关控告洪家的呈文已经递上了去,南海县,番禺县以及知府衙门每个衙门他都递了状,区别在于,南海的状子递给了高建功,其他地方的状子只到了书办手里 第一件武器已经挥出,另一份武器也在纸上打造。时间随着笔端移动而逐渐流逝,夕阳西下,武器逐渐成型,其锋芒非但可以杀人,亦可为自己扬名。志得意满的范进起身准备搞一些食物来吃,院门忽然被推开。范进抬起头,只见一个瘦弱的身形踩着洒落一地的落日余辉,飞也似地随风飘入。 “进哥儿……你……你在忙啊。” 胡大姐儿与范进四目相对,初是一愣,随即脸就涨红了。自从那天突破了那一层关系后,胡大姐儿再看范进,就难免想到那天的情景,心就莫名地乱跳,人也变得很拘束。 轻手轻加的放下包裹,又去倒茶,范进摇头道:“茶我自己弄好了,你自己倒一杯喝就好。如果肚子饿,我这里有点心,巡抚是太仓人,厨师是从吴中带来的,做的一手上好苏州点心,我带来的云片糕、马蹄糕,味道跟咱们广东不一样,你尝尝。” 胡大姐儿好奇地看着那些来自广东巡抚衙门的点心,单是其出处,就已经让她心动。接连吞了两口口水,大着胆子伸出手,可是看看那雪白的云片糕以及金黄的马蹄糕,再看看自己的手,又懦懦地缩了回去。 “不……我不饿,进哥儿回头留着吃吧。这么好的点心,我不能吃,进哥吃吧,我一会自己做点吃的就好了。” “这点心巡抚衙门里很常见,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你尽管吃。如果喜欢,我回头再给你拿。娘的身体怎么样?家里可有什么事?” 胡大姐儿战战兢兢地将一块云片糕放在嘴里,三两口就吞了下去。至于什么味道,实际并没有吃出来,只觉得这是进哥儿要自己吃的,就格外的香甜。听到问起家里,她连忙喝了两口水,把嘴里的点心送下去,然后道: “大婶好的很呢,家里的田有人帮着种,大婶天天吃的好睡的好,怎么会不好?就是看到进哥的银子,有些害怕,直问我进哥儿在城里做什么,是不是干了什么坏事,为什么赚了这么多银子?还要我把银子带回来,让进哥儿在城里用。我说了好多好话,大婶才把银子留下,还给了我二两银子,要我不要声张,免得别人来借。。” “那娘说了没有,什么时候到城里住?” “大婶说现在不行,你刚发了财,又做了巡抚大老爷的幕宾,如果这个时候大婶就搬来城里,怕是被人说闲话。说是要在乡下先住一段,就连衣服都不能穿好的,先过一段穷日子,再搬进城里来。大婶也说了,银子再多使得完,家里的田地虽然薄,可是里面的庄稼却是花不完的银子。不能为了有数的银子,就舍了田地,将来还要多买些田,再盖几间房子……给进哥娶媳妇。” 说到这里,胡大姐儿的脸又涨红了,低下了头去,不好意思说话。即使明知道自己不可能成为正室,但是终究也是做了进哥儿的媳妇,眼下他身边的女人,就只有自己一个。只要没有其他女人出现,自己就是进哥儿的媳妇,那房子就是为了娶自己盖的,至少自己骗自己的时候可以这么想。 范进笑着拿了一块云片糕放在她手里,“还叫大婶?罚你吃点心。下次记得叫娘。” “恩。”胡大姐儿大着胆子,拉住了范进的手,心头怦怦乱跳,仿佛里面囚禁的小兽,急不可耐地要冲出来。现在还没到晚上,自己还能在这多待一会,如果进哥儿想要……她愿意像那天一样,献出自己的全部。虽然那段回忆并不美妙,但只要是进哥儿要的,她就愿意被撕成碎片。 范进却并没有像她想的那样,疯狂地吞噬她,而是拉着她的手指向了自己写的东西。“胡大伯的事,有一半就要看这份呈文的力量,等我写好它,事情差不多就可以做成,大伯现在人在哪?” “阿爹听进哥儿的话,藏在城里一个小客栈。广州这么大,想找一个人也不容易,而且他故意躲在番禺县的地面,就算是咱们南海公人,想带他走也不容易。就是……就是要麻烦进哥儿,我很不好意思。” 范进笑了笑,“我们之间的关系,就不必说这个谢字了,为他老人家做点事,也算是我应尽之责吧。你从家里进城,就先来了我这?没去看你爹和后娘?” “恩……我是想着,进哥儿一定没时间料理家务,房子乱的不得了,想来帮你收拾一下房间。再说爹不在家,我跟后娘也没什么好说的。我就算不回家,她也不会管我。” “那也要回家啊,如果你抓在我这里,怕是你后娘在你爹面前,就又要胡说八道了。这样,我来把这呈文写完,你去跟你后娘还有爹报个平安,就说他的力差很快就有个解决之道。” 胡大姐儿点着头,歪头看了看那写的东西,却不知道写了什么。犹豫片刻,才大着胆子问道:“进哥儿……就这么份东西,真的那么有用?” “当然了,将军杀人用刀,书生杀人用笔。人载一车兵器,弄了一件,又取出一件来弄,便不是杀人手段。我则只有寸铁,便可杀人。” 正文卷 第七十六章 胜券 巡抚衙门内。 几个幕僚见了范进,依旧是皮笑肉不笑的打了招呼,便装做极熟的样子闲话家常,还有人故意提起梁盼弟的粮食生意,说是听说一个女人天天就在粮船码头仓库几个地方来回奔走,被广州街头称为铁娘子,有这么一个女人,怕是范进吃不消。 于这些话,范进只一笑置之,并不发表什么意见,于这些话里的陷阱,既没必要指出来,更不可能踩进去,无视最好。 正闲话间,凌云翼的长随从里间走出来,点名要找范进,其他人只好退开,看着他跟着长随走进去,自发聚到朱大世身边小声道:“有了存孝,不显彦章,朱兄不可不防……” “列公放心吧,他不会在中丞身边太久,昨天晚上,中丞下棋时也说了……” 内室之中,凌云翼望着手上呈文又看看范进,许久不曾做声。两人几日下棋谈兵,宾主极是相得。其虽然是巡抚,但是脾性很好,算是个优秀的东主,于下僚并不苛刻。范进也感觉的到,凌云翼对自己那个步步为营,分路进剿的方针很感兴趣,因才而重人,对自己这个幕僚格外高看。 目下掌兵的是殷正茂,至于凌云翼是否会把自己的战略转达殷正茂,他也不愿揣度,只知道靠着这份战略计划,自己在凌云翼幕中就有口饭吃。两下里既是东主与幕宾,也似忘年之交,像现在这么严肃相处,倒是极少见。 “范进,这份呈文就是你这两日告假写出来的?” “回东翁的话,正是。” “我派人问过了,似乎是南海县派了一个屠户的力差,而这个屠户跟你是乡亲,你们两下有交情?” “不单是有交情,还很有些渊源。” “既是如此,老夫派人传个话,把这差事派给别人就好了。即便是提举司王中官,也得给我这个面子。又何必闹这个大手笔,你这呈文怕是要搅的天翻地覆才安心。” 范进告了个罪,“中丞所言极是,学生想来,这差役固然可以转派他人,但是派到谁家头上,也都是这般下场。本来朝廷差役不是坏事,但是地方胥吏衙役与土棍豪强相勾结,往往把这变成发财的勾当,害的百姓家破人亡者不知凡几。常此以往,百姓走投无路,只能铤而走险,于朝廷而言是祸非福,于百姓而言,更是无妄之灾,请东主三思。” 凌云翼并没答范进的话,而是自顾道:“你这主张乃是效法当日见山(桂萼)、俭庵(梁材)二公所提的编审徭役法,也就是汉臣公(傅汉臣)所提的一条鞭。他那原话我还记得,十甲丁粮总于一里,各里丁粮总于一州一县,各州县总于府,各府总于布政司,布政司通将一省丁粮均派一省徭役内,量涂优免之数,每粮一石审银若干,每丁审银若干,斟酌繁简,通融科派,造定册籍,行令各州府县永为遵守,则徭役公平而无不均之叹矣。” 他的眼睛看向远方,不知是在怀念这几辈已然不在人世的大臣,还是在怀念着自己曾经的少年时光。“汉臣公这一条鞭法,亦自认是救民良方。可不管是他,还是桂见山,都没能把一条鞭法推行开去,这里面的原因,你可想的明白?” “学生明白,推行一条鞭,就等于断了胥吏粮长中饱之路,再不能巧立名目盘剥百姓,做粮长从肥差变成苦差,他们自然要反对到底。而这些人,恰好是朝廷施政的基石,他们不肯做这事,政令就很难推行下去。如果硬要推行,就必须要约束住这些人,这个过程,注定不会是和风细雨,少不得要有番大动作,更有可能引发一场大乱。” “你觉得你这份呈文如果让那些吏役看到,你觉得他们又会如何?” 范进心知,凌云翼如是对此事反对到底,就不会有此一问。此事在其心中,还在权衡阶段,略一思忖,行礼道: “学生认为,当日此法难行,在于时机不当,眼下明君贤相在位,正要励精图治,大展宏图。此事既有利于国亦有利于民,大有推行可能。再者,眼下无边关烽火之患,海上亦极太平,即使腹里吏役生事,也可以权威相制不足为虑。眼下正是推行此事的大好时机。” 能做出这样的评价,不独是对局势的分析,最大的原因,还是对张居正这个人物的了解。既然在历史上张居正推行了一条鞭法,现在这个正策没有实行,那么自己提出一条鞭法,从理论上说就不会遭到张居正的敌视。 当然,不能用这种预知来当理由去说服凌云翼,只能用另一套说辞试图说服他。 好在这几天时间的相处,凌云翼的性格多少摸透了一些,这个人的年纪虽然不小,但是事功之心犹在。尤其大明眼下重京官轻外任,凌云翼最大的理想,当然还是回到京城去做部堂。 要想达到这个目标,必然就要立功,眼下殷正茂身为督宪,军功抢不到,这种内政上的功劳就很重要。以自己对凌云翼性格和能力的了解,以及两下的关系外加自己呈文中的内容,范进颇有自信说服凌云翼支持自己。 毕竟广东搞均平银,就是凌云翼一力推进,其制度虽然不像一条鞭那么激进,但已经具备了雏形。正因为凌云翼本人也是改制派而非守旧派,范进才胸有成竹,确定可以说服。 两世为人,最大的收获便是足够的人际交往经验,对于一个人的大概倾向,基本可以判断清楚。当然,同样的建议,也要看两者的关系,才能决定是否可以通过。凌云翼与范进之间虽然谈不到交往,但是对范进的赏识,却可以感受得到。 大明是一个人情社会,来自上位者的关照,足以抵消或者说扯平来自胥吏的敌视,范进也相信,凌云翼的为人绝不会像小范庄的甲首,转眼间就把自己给出卖掉。 凌云翼脸上不见喜怒,只叹了口气。“还是年轻好啊,老夫在你这般年纪时,却也同你一样,有这么股冲劲和胆色。只想着做大事,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怎么样。许多主张冒失可笑,回想起来,自己都觉得惭愧。现在想事情倒是比年轻时更为周详,可是那股冲劲却再也找不回来了。也罢,就看你这股冲劲面上,这道呈文,就由老夫代你上了。你是个白身,这样的文字你写出来没有力量,只有用老夫的名义上奏章,你别怪老夫掠美就好。” “东翁说笑了,学生感念东翁栽培造就之德,铭感五内,时刻不敢忘!学生斗胆说一句,这事一定要快。” “你说的不错,兵贵神速,这份奏章如果落在后面,就全没有力量。好在南京李银台与老夫是故交,老夫的奏章在他那不会耽搁,会尽快送到京里。至于京城诸公如何看待,那便不是我辈所能预。但是我想来,你的话有道理,这份奏章绝对不会有错。” 虽然从明朝制度上,任何人都有权给朝廷上书言事,但事实上,普通百姓就算谁真的发疯给皇帝写什么东西,通政司也不可能代位上递。而一般大臣的奏章力量,又怎么能和一省巡抚疆臣相比?凌云翼以奏章形式上疏,等于是给范进的主张开了条绿色通道,保证在最短时间内直达君前。 天子冲龄即位,所谓的君前,实际就是首辅张居正面前。凌云翼与张居正是同年进士,有这份交情在,这奏章他不会等闲视之。言语上即使有什么不当,也不会真的引起麻烦。至于隐去范进的名字,这本也是必然之举,范进既是白身,名字当然不能出现在奏章上。但是奏章之外只要附一个夹片,一切问题都可迎刃而解。 凌云翼并不客气,“一事不烦二主,这份奏章就由你来写吧。乡试之时,本就要做表题,多练练没坏处。你在这里做,我等着看。” 代替东主起草奏章,等于是让范进的工作从原本的陪棋幕宾,进阶成了帮办文字的工作型助手。于这种前途上的干系,范进自然极是敏感,仔细地调匀了墨,将第一个字写下之时,心里就有数:从这一刻起,自己就进入了凌云翼心腹阶层。跟洪家的官司,自己无须张口,就已经赢了八分。 “叔,这次的官司,我们赢定了。”南海县衙刑房管年洪海在城里拥有一套小院,这也是他成功的象征。比起在村子里的那些穷亲戚,能在衙门混上一个前程,又有了一处城里的房子,怎么看也是莫大的光荣。而光荣来自于全族的供养,发迹之后亦必须回馈宗族,这也是无可推卸的责任,洪承恩作为洪家族长进城打官司,自然就住在自己这个侄子家里。 县学的洪波以及洪大安,洪大贵两个孙子都在一旁陪伴左右。洪海已经喝了不少酒,脸上泛着红光,说话又有了些平日在衙门里的光棍模样。 “咱们洪家这些年不容易,总算是靠着叔的手段,把两个本家兄弟送到县里当捕快,还有小侄这个管年。靠着咱们全村供应的银两,在县里小侄也是有名的小孟尝及时雨,平日谁有难处,都少不了向我张口,现在小侄有事,谁又能往外推?叔只管放心,这官司咱输不了,您来也无非是走个过场,算是给巡抚个面子。要不然,我看您连到衙都不必,那呈文直接给它封回去就完了。” 洪承恩的酒也喝了不少,但是头脑却很清醒,他抽了几口烟,皱着眉头问道:“那呈文是什么,你还是没看见?这么多关系,抄个底子抄不出来?” “这话说来也是难办,高老爷平素都在佛山,与小侄没什么往来。这次他与侯守用对调,公事上还是爱用他手底下的几个人,毕竟都用的熟了,不愿意换马。小侄与他没什么往来,想要抄个状底,并不容易。好在小侄跟他身边的人身上使了几个钱,打听出来两句话。范进上的不是状子,只是个呈文,也不是告状,是说欠税的事。虽然具体的文字小侄没见,但是想来这也是个笑话,自从咱家当了粮长,哪还可能欠税?金沙五姓十八村在咱手里捏着,要多少钱粮有多少,怎么会欠皇粮?” “小心无大错,虽然我也不记得曾欠过税,可是范进既然说了这事,我们就不能等闲视之。去给户房的人送点银子,好生打点着,帐册上不要出什么毛病。听说范进与锦衣萨家有交情,还从南海县户房调阅了交税的底帐,不要被他真查出什么。” “叔父放心,这绝对不会。现在的锦衣卫不比洪武年,没那么厉害了,就算萨家与他有点交情,也不能干涉到地方民事上来。咱们两边都不是锦衣,他还敢把咱怎么着?” 洪承恩点着头,“希望如此,我现在想想,这次是你的事做的不对。范进发了财,你们看着眼热,这也没什么奇怪。可是也要看他是什么身份,既然他在巡抚身边做伴当,就不是咱们庄户人家惹得起的。等这次官司了了,请他吃顿饭,当面跟他把事情讲开,今后就不要再斗下去了。在乡里,他姓范我姓洪,大家要斗个高下,可是出了村子,大家还不都是金沙仔?斗来斗去,让外人看了笑话就不好了。只要他在马上,我们就不要得罪他,万一将来他得了巡抚的赏识,保个前程,咱们还得用他。” 洪海尴尬地一笑,“我们当初只是想敲胡屠户一笔,再给叔出口恶气,哪想到他走了运,居然到了中丞身边做幕友。这是未曾想到的事,也就没加防范,这实在是失了计较。不过叔父放心,中丞与县衙门隔着太远,再说范进是刚到他幕中,中丞也不会真的就为这点事写份公事下来交办什么。这次的官司先赢了,回头再跟范进说几句软话,胡屠户那役,让他胡乱破费几文,我们找人替他应了就是。” “就是这个话,以后别招惹范进和他的人,打狗须看主,巡抚身边的人,不管是否大用,都不能得罪,知道么?明天进衙门倒不是坏事,高二尹到了南海,我还不曾会过,这次正好得拜拜他。” 洪波以及洪家两个孙子,对于明天的问讯也不以为然,自家事自家知,家里不曾欠过税,也就不怕衙门的问讯,这场官司,自家稳操胜券。 正文卷 第七十七章 户籍 洪家子弟在衙门里当差,有同事的关系,上下就有照应,对大多数人而言视为畏途的衙门,于洪承恩来说,往来极是随意。人一到班房,就有茶水点心吃喝,当然也得预备几文给差人们使费。洪承恩先送了钱,又与几个衙役闲话家常谈笑风生,与其说是来打官司,倒不如说是来串亲戚。 这种态度也给了洪家子弟更多的信心,于即将到来的官司,都充满了胜算。洪海四下张望着,笑着问道:“范进怎么没来?他这原告不来,这官司还怎么打?难不成他跑到码头,跟黑寡妇数粮船去了?” 几个捕快说笑着也拿梁盼弟与范进的关系打着趣,就在这时,一名自佛山调来南海的捕快从甬道走到班房里,四下张望着:“金沙乡粮长来了没有?老爷有话要问。” “草民在此,久候多时。”洪承恩起了身,朝着那衙役行个礼,又连忙着摸了块银角子递过去。不想那名差役却不接钱,脸也板的像铁板。“老爷催的急,既然来了,就且进去回话吧。” 洪海一皱眉头,“急什么?原告没到,让粮长进去,也没什么好问的么。大家自己人,不要那么见外,给你几个钱,就拿着就好,只当是买杯茶喝,难道还怕谁去告你的状?” “洪管年,这范公子已经到了多时了,二老爷等的发急,小的可实在不敢多耽搁,您还是得包涵点。” “范进早来了?几时?我怎么不知道?” “范公子昨天晚上就来了,与二老爷先是聊天后是喝茶,又给二老爷画了幅画,天色太晚,就住在客房了。是从后衙进来的,您可能不知道吧?” 由于不是状纸,高建功也没升堂,双方见面的地方,只是在后衙的花厅。这里属于后衙休息的区域,洪承恩也有幸来过两次,于这里不算太陌生。等走进花厅,却见范进在客坐落座,主位上一个中年男子冠带整齐,看服制就知是县丞高建功。见两人有说有笑,宾主一团和气地模样,洪承恩的心,就莫名一紧。 这范进不是侯守用的弟子么,什么时候和这高二老爷也成了朋友? 他虽然是粮长,但却不比书生,见了高建功也得磕头行礼。高建功挥挥手示意他起来,又指了指下首的坐位道: “洪承恩是吧?有话坐下说吧,方才范生已经把情形大概说了一遍,现在再要问你一次,好生着答,不要撒谎。欺瞒官府是什么罪名,你应该很清楚,知法犯法,本官可是不会答应。” “是是,草民明白,绝不敢欺瞒太爷。只是小老儿实在不知,到底犯了什么王法,要到衙门里来回话。” “洪承恩,本官并没说你干犯王法,只是要找你了解一些事情,需要你据实明白回禀。你既是洪家族长,又是洪家老人,于自己家的事最是熟悉,你洪家原本是福建漳州人,于成化年间避水患,迁入广州,居上洪坝,这事是否属实?” 明朝虽然原则上限制农民迁移,但是当大规模自然灾害发生时,不移民是没办法的事。再者明朝仁宣时代以后,对于流民的问题,更多时候也是选择尊重事实而非呆板的按制度行事。 像是勋阳巡抚这个职位,本身就是为了安置大批流民而设置,就可知朝廷对流民的处置方式远比洪武时代来的灵活。洪家祖上遭遇大水,逃入广东后一路迁转,费了不知多少心力,才在广州站稳脚根。又将河流改道后出现的大片淤地开发成了农田,成为了洪家居住地,繁衍生息开枝散叶。这其中艰险及辛劳,以及隐藏在后的点点血泪甚至所牺牲的生命,其中分量亦不是单薄文字所能承载。 正是靠着祖辈的团结与坚韧,才在与天争命的战斗里,给洪家子孙闯了条活路出来,这段经历是洪家增强家族凝聚力的重要教材。洪氏族人都记的很清楚,洪承恩更不例外。每年祭祖时,都要想着祖宗开创基业不易,子孙要如何扩大产业,以抵抗未来可能的天灾。洪承恩并不清楚高建功问成化旧事的意义在哪,也只能据实回禀。 高建功又问道:“那本官问你,你们洪家开垦淤地,是成化哪一年的事,你们总该有印象吧?” “这是草民全族大事,为人子孙,须臾不敢忘。这是成化四年春天的事情。” “好了,本官问的就是这个问题,既然是成化四年,那就好办了。根据本县户房记载,你们洪家交税的日子,也是从成化四年开始,两向符合,可知记忆无误。范生,接下来该你说了。” 范进行了个礼,又看看洪承恩,“洪老,贵祖上从福建迁到广东,一定吃了很多苦,说不定还死了不少人,这段经历实是辛苦,以后应该想办法出书记述,提醒后人,牢记祖先艰辛。您老人家做了金沙乡这么多年的粮长,为着金沙乡里的乡亲做了不少事,又挨了不少骂,实在是委屈您老了。” “这……既是朝廷恩典,亦是老夫为乡里应尽之责,不敢说委屈二字。当然,做多错多,粮长本就是得罪人的差事,做的越好,越招人记恨。乡下人眼窝浅,只看到自己那一亩三分田,看不到大局。都觉得自己吃了亏,对我有不少误解。其实老朽这一碗水,也是尽量想要端平,无奈月有盈亏,瓦有阴阳,哪里又能面面俱到,只求无愧于心就是。进仔你是读书人,读书懂道理,不会跟我们这些粗人一般见识,老朽平日若是有什么地方支应不到,你还得多原谅。日后你有什么事,只管来找叔父,老夫必会鼎力相助。” “多谢洪老厚爱了,不过小侄是南海人,有了什么麻烦,也只能找南海官府或是自家乡亲帮忙,实在不敢劳动番禺人帮忙。洪老以后呢,就安心做好你番禺的事,南海这边的事呢,就不劳您老人家费心了。就是这粮长差事,还是得交给南海人来做,您一个番禺人做南海的粮长,实在就不合适了。” “番……番禺?” 洪承恩先是一愣,随即就有些不明所以近而哭笑不得。范进对自己的敌视态度他可以理解,毕竟这次也是自家子侄挑衅在先,不怪范进反击。 告自己欠税,或是从其他地方给自己找点麻烦,这都是意料中事。但是说自己是番禺人,这未免就有些儿戏,自己当了这么久的南海金沙乡粮长,难道就凭他一句话,自己的户籍就改了? 即使当着高建功的面,洪承恩还是觉得应该据理力争,否则就会让知县觉得自己心虚,这在打官司上不是什么好事。他连忙道: “进仔,你虽然读的书多,但是也不能信口乱讲,这天下还是有道理的,不是你们读书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老朽一个南海人,怎么就成了番禺人?” 范进冷笑两声,“洪老爷子,你说对了一件事,这个天下就是读书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我给你看点东西,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请往这里看。” 他说着话,来到方桌之前拿起一本颇厚的书籍,走到洪承恩面前道:“这个,洪老认识么?” 洪承恩文化不高,倒也不是大字不识,粗略的看去,便认出这书封面上的南海县志几个字。“县志?这……这与老夫有何关系?” “关系当然有了,小侄最近找到了几本书,分别是南海县志,番禺县志,以及广州府志,从里面找到了一些很重要的内容。我手上这份南海县志昨天已经请高赞侯(县丞雅称)看过了,这县志乃是五年前,前任县尊请了我南海几位宿儒名士共同编撰,内容足堪信任,并无讹误。” 高建功点点头,“这县志的内容并无虚假,本官可以为证,且有番禺县志以及广州府志为佐证,彼此相合可知无误。范生,你接着讲。” “好,洪家坝这片地方,原本是南海金沙乡的地没错,但是请看这里,南海与番禺于成化三年夏勘界……” 洪承恩的文化水平看县志就太过勉强,只能擦着额头的汗水道:“太爷,草民不明白范生说的是什么。” “没关系,你可以把你家的读书人叫来,让他们来看。你们洪家在衙门里不是也有人么?可以把他们也叫来当面看,这些人是老公事,他们自然看的懂。” 听差跑出去,时间不长,几个洪家子弟都被叫了来。先给高建功行了礼,又来到县志之前看,洪大贵的文墨平庸,只好看洪大安。这位洪家三代公认的读书种子在府试里中了案首,道试上自然稳操胜券,洪家再出一个秀才,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 因为这点,他也当仁不让成了洪家三代的头马,一干子弟都以他马首是瞻,平素里,洪大安也是有名的少年老成,宠辱不惊,号称泰山崩于前而不乱。洪大贵只看着他,就可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却见洪大安摇着折扇,不慌不忙地看着县志文字,边看边露出一丝不屑的笑容,似乎认为范进所提出的证据不过尔尔,洪大贵的心也就放了下来。朝着高建功道: “太爷,草民实在看不出,这县志上有什么东西?范进他胡说八道,非要把南海 人说成番禺人,分明是消遣太爷,依草民之见,就该给他点厉害……” “闭嘴!” 冷不防,洪大安忽然开口训斥了洪大贵,这在平日可是极少见的事,两人份属兄弟,即使洪大安比较红,在宗法环境内,也并不真的就能凌驾在手足之上,训斥人也轮不到他。 洪大贵先是一愣,可随即就发现,原本在洪大安手上把玩的扇子,已经落在地上。他几乎是推开洪承恩,自顾翻阅起来,在几页县志间来回翻看,似乎是想印证什么,又或者是想推翻什么。 范进这时冷笑两声,不紧不慢走到洪大安面前,“洪兄是府试案首,看县志应该没问题吧?如果看不明白,我这里还有番禺县志以及广州府志,你可以对照着看,看看是不是我诈你们,也好搞清楚,你们自己到底是南海仔还是番禺仔。” 洪承恩见洪大安脸上神色阴晴不定,连忙问道:“安仔莫慌,到底有什么事,慢慢讲清楚。” “大父……这县志说,成化三年夏,广州大雨不停,下花溪涨水改道……” “下花溪?那不就是咱们家门口那条河,它改不改道是老天爷的事,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河水改道是老天爷的事,但是当时两县划界,却是以河道为依据,我们住的那块地,本来确实是在南海县内。可是成化三年秋南番两县重新勘界,因下花溪改道,我们住的地方被划入番禺县内,从金沙乡划入番禺长乐乡……我们祖先……被当时南海户房的人骗了,上错了户籍,交错了税!按这上面记载,我们种的是番禺的地,也是番禺人!” 广东水网纵横,一个行政意义上的乡在地理概念上,可能会被水道分割成若干割裂的区域。由于大雨或是其他因素导致河流改道现象频发,有些时候行政区划会因为河流改道而更改,有些时候就不会。 像南海番禺两县,由于属于邻县,彼此行政区域常有重合的地方,因为收税等利益问题发生冲突,两县公人就可能打一架。有些时候遇到较为负责的上官,就会重新勘界以确定各自势力范围。 这种勘界方法通常就是拿一条河做尺,一端属番禺,另一端属南海。这样的分法固然当时省事,可是河流一旦改道,其行政区域就会发生变化。年深日久,两县彼此都在对方辖地内存在飞地,归根到底就是懒正两字。 洪家的问题则比这略复杂一些,洪家坝原本确实属于金沙乡,但是因为河流改道,整个地方和金沙乡其他村子就隔了条河。不过这在乡下也不是非常特殊,普通百姓不会在意,户籍还是得衙门说了算。 按照大明对移民的管理方法,户随地走。洪家寨所在的土地成化三年时属于南海,算南海人没什么问题。可是他们正式进驻到办理手续时,恰好是重新勘界之后,那种的就是番禺的田,人自然就要算番禺人。 至于为什么依旧被列入南海户籍,这就涉及到当时南海的正策以及县令对业绩的需求。洪氏作为大姓,迁过来数百丁口。对于当时南海县衙门来说,这么多纳税人口绝对是一块肥肉,自然是想方设法要吞下来。 胥吏欺瞒无知乡愚是拿手好戏,洪家作为外来户,对于勘界的细节并不清楚。只知道这里是南海的土地,却不清楚重新勘界事,按着县里的说辞被牵着鼻子走,不明不白就成了南海人。本地百姓对这个情况不关心,也没人在意。 这些年来,固然洪家从没欠过税,可问题全都交到南海县库,而这些列入番禺名下的土地始终是没纳税的。番禺那边当时自然也是和南海达成了某种默契或是因为懒惰,对这一情形未加在意,随后萧规曹随,加上此时行政体系的无能颟顸,这事就一直这么糊涂下去。 可是现在,随着范进援引县志为证据,糊涂就装不下去,洪家人也必须承认,他们虽然做了很多年金沙乡粮长,实际包括洪家寨在内,洪家一切都属于番禺而非南海,问题严重了。 正文卷 第七十八章 讲斤头(上) 县志这种东西,是地方主官的业绩之一,对于普通百姓而言关系不大,即便是书生,也都忙着看与科举相关的的书籍,谁也不会去看县志,更不会几本县志对照着,去找这个毛病。 范进之所以找到这个问题也属偶然,他因为有过目不忘的加持,科举资料读的差不多,更何况这种资料本身就缺乏趣味性,让他提不起精神。明朝话本虽然发达,可是能买到的他也都看过,念念不忘地绣像版水浒传同人又找不到,只好翻县志解闷。 由于一直惦记着洪家这个敌人,有关自己家乡这部分记载看得就格外细致,于是,这段藏于文字里的秘密就被范进挖出来,成为他的致命武器。之所以从锦衣卫方面要了税收帐簿,既是为了把事情敲死,也是为了拉锦衣下水。 有了萨世忠这条线,洪家问题是宽是严,尺度全在范进手里把握,就算府县衙门想要把事情按下,范进也有把握让其闹大,当然,这也只是个保险而已,事实上不管是府还是县,都没太大必要把这件事给掩盖下去。 如果把洪家的户籍确定在番禺,那么他们就不能以南海人身份应举当差,其家族中两个书生以及衙门的吏役,这些宝贵资源,现在正处在随时可能被人连根拔起的不利状态。 洪承恩一向对这个能读书的孙子言听计从,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此时却怒斥道:“胡说!咱们祖上就入了南海户籍,怎么成了番禺人!你这书,都读到什么地方去了?太爷,不要听他胡说,我们是南海人,真的不是番禺人!我们种的也是南海的田,这些年一直按数交租服役,请太爷明查啊。而且……而且下花溪改过好几次道,现在我们也该是南海人。” 高建功无奈地摇摇头,“我又何尝不希望你们都是南海人,不是番禺人。但是县志记载如此,白纸黑字无可更易。确实下花溪后来也改了几次道,可是……几次勘界,那里都没有动过,所以你们住的那片地方始终在番禺县内。这些年,你们上错了户籍,也交错了税。番禺的公人,一会也该来了,等我们这里事完,还要请洪老去番禺县,谈谈欠税问题。自成化四年至今,你洪家耕种番禺土地过百年,却不曾交过一粒粮食,这件事非同小可。眼下咱们广东第一要务就是收粮收税,欠税这种事,谁又敢给你压下?” 洪家这种历史遗留问题,在正常年月大多是选择和稀泥,把事情压下去。毕竟已经错了一百多年,就这么将错就错下去,对各方都有好处。 可当下军情紧急,为了应付肇庆大兵开销,广州几乎已到刮地三尺的地步,殷正茂文书接二连三发来,催要钱粮,谁如果耽误了大军供应,便要指名严参。 在巨大的工作压力下,即使是经济欠发达的县城,这个时候也千方百计搜刮钱粮以维持军需。如果有人说给某位县令提供超过一千名纳税人口,外加百年欠税可收,这便是县官的大恩人。 范进这一记,如同打蛇正好打在七寸之上,给洪家的打击堪称致命。过去的规矩,现在已经讲究不起。为了保住自己的乌纱前程,这件事牵扯到哪个层面,或是洪家死不死,对番禺现任地方官来说,显然没有自己的纱帽重要。 再者一百多年前的事一大好处就是,确保当时的主事官,没可能活到今天还身在高位,放手收拾也不会有后遗症。 从高建功的角度看也是如此,洪家今年的税已经交完了,不管是对是错,都没有从衙门里把税要回去的道理,也不可能办到。他终究是坐镇南海的二尹不是县令,连侯守用都同意把上千纳税人交出去,他又有什么不舍得的? 他从佛山调回南海,是自己上任,身边没带几个随员,于南海本衙公人使用上极不顺手。经制吏他是动不了的,只能经过吏部才有权变更,这回出了这样的事,正好可以把衙门里理一理。把洪家那几个名额让出来,把自己的人安置在上面,且能示好于凌云翼。 范进可是凌云翼的幕僚,一个土棍,一个巡抚幕僚,该和谁交朋友,这笔帐高建功算的很清楚。 范进从失魂落魄的洪大安手里拿回县志,轻轻一合,“洪兄,你的才学很好,我想到了番禺考试,也一定可以得中。无非是等再到县试时重考一次,无非就是不一定得中案首而已。这不算什么,有麝自然香,不必大风扬,你只要才学足够,是不是案首,都能考中功名。好好读书,别多想。钱粮赋税的事,那是令祖考虑的问题,咱们读书人,不掺和这等俗务。范某一介书生,不干涉公务,先告辞了。” 他向高建功行了个礼,就告辞而出,至于洪家人接下来怎么向高建功求情,就不关他的事。有他在,高建功有些事不方便做,他也不能不识进退讨人厌烦,把火一点起来,接下来自然就是全身而退。 今天他告了假,离开县衙门,直接回了自己的院落。推开院门,就看到正在院子里扫地忙碌的胡大姐儿。见范进回来,胡大姐儿忙跑上去,接过他手里的书,温顺地说道:“水在灶上,一会开了就给进哥儿泡茶。房间已经收拾好了,进哥儿在里面等一阵,院子一会就能收拾干净。” 范进笑了笑,“你不问问我,官司打的怎么样?大伯的力差又是个什么结果?” “我相信进哥儿,没有什么事是进哥儿办不到的,你肯定是把洪家人教训了一顿,把他们打了个落花流水,所以就不用我多问了。” 她的目光里满是对范进的相信和崇拜,在她的世界里,范进就是她的神明,随心所欲无所不能。范进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院中石凳上, “你说的很对,这官司基本是赢了。大伯的力差高二尹已经答应我,改派他人前往。回头你去跟大伯说一声,不用住客栈,每天照常做生意,将来谁敢收大伯的门摊钱,就报我的名字。至于洪家,这次不是教训,是一棍子打断他的腰,我倒要看看,平素威风八面的洪总甲,这回该怎么哭!” 胡大姐儿脸上笑意更盛,“我就知道进哥儿什么都行的,这次进哥儿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进哥儿才好。还有上次那五十两银子,阿爹听说不用还给张家了,转手就拿了二十两给二弟,现在怕是要他还,也还不出。” “我是送给他的,没打算让他还。你已经给了我最好的报答,再说这些就没必要。” 听他说到最好的报答,胡大姐儿的脸泛起红晕,低下头去喃喃道:“那……那不是报答,是我早就想要做的事情。进哥儿要什么,我都愿意给,是我心甘情愿的。” “真的?” “恩。” “那我要你读书习字,你愿意么?” 胡大姐儿本以为范进又想像那天一样把自己撕碎,心头砰砰乱跳着,准备含羞答应。不想范进的话锋一转,居然问起了读书习字。她一时间脑子有些转不过来,抬头看向范进,似乎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我说读书习字打算盘,你愿意么?你虽然帮大伯做生意,可是也只是干些下手活,没干过正事,这是不行的。大伯年纪一天比一天大,将来有做不动的时候又该怎么办?杀猪这种事呢,我其实也不怎么擅长,所以没办法教你,可是做生意不一定非得杀猪,可不管做什么生意,都得会管帐。我想过了,我教你读书写字,再教你打算盘算帐,将来不管你做什么生意,都可以自立门户,你愿意么?” 胡大姐儿顺从地点着头,“进哥儿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的。可是进哥儿,女人也可以做生意么?那不是和黑寡妇一样,被人说成坏女人?” 范进直视着胡大姐儿的眼睛,“不管别人怎么说,你觉得三姐是坏女人么?” 想着梁盼弟与范进走在一起的样子,胡大姐儿很想点点头,但心里知道,头一点下去,进哥儿一定会不高兴,而自己是不能让他不高兴的。只好违心地摇头道:“不……不是。” “这不就完了,一个人是不是好女人,跟她做不做生意没什么关系。凭什么女人就不许经商?凭什么女人就不许出来做事业?我跟你说,有的地方女人还能带兵打仗呢,还记得我给你讲过花木兰那个故事么?我现在手里有一些钱,这些钱放在家里怕丢,更不会生出别的作用。我想用它们当钱母,为我生出很多钱来。” 胡大姐儿接口道:“我知道我知道,进哥儿是想学别人去放债。我听说好多有钱人都是这样,别人还不出债的时候,就拉走他家的牛,或是拉走他家的女儿给自己当媳妇儿……”说到这里,她又有些害怕的看着范进, “进哥儿,那些欠债的人好可怜的,又哭又闹还有寻死的。你可不可以只放债,不拉他家的女儿做媳妇儿啊?” “呸,你才放债呢。”范进拿起折扇在她头上轻轻一敲,“我看真很像放债的恶霸么?我是说,要拿这钱当本钱做生意。” “做生意?开店?这倒是好事,可是进哥儿是书生啊,书生怎么能做生意?听说那样会被人看不起,还会耽误学业。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不管生意做的多大,都不如读书人受人尊敬,进哥儿还要给巡抚老爷做幕僚,又哪有时间经营?你还是该去读书考试,至于吃饭的事你不用担心,我……我来养活你。” 胡大姐儿想想范进那些银子,这话自己说的就没底气,声音都低了几分,“我……我可以想办法养活进哥儿的,我不怕吃苦。” “我知道你不怕吃苦,所以后面,我会让你吃苦,你到时候别喊累就行了。”范进说道:“你说的很对,我是个读书人,自己出来做生意不方便。但是我不做,我可以让我的亲人来做生意,这是没有问题的。国朝的豪门巨室,哪家不是有人读书,有人出来经商,双管齐下发财?这次三姐跟我承揽军粮输送,算是个很好的机会,不在于赚多少钱,而在于让我们认识了很多人,有了很大的人脉。这些人脉关系,我想要利用起来,做一点小生意不成问题。萨世忠也答应了我,会帮我的忙。有锦衣卫的关系,搞个小牙行不成问题,干活的我去找人,但是具体经营的掌柜,我就得用自己人。做掌柜的,不认识字,不会算帐又怎么行呢?三姐是可以帮你,但是你自己也要自立啊。” 听到范进把自己说成自己人,胡大姐儿的心里便已满是蜜糖,固然听到梁盼弟的名字让这蜜糖里多了几分酸楚,可是这个结果已是她目前所能得到最好的结局。她点着头:“我一切都听进哥儿的,只要你教我,我就一定学。就是我比较笨,可能学的很慢,进哥儿如果生气可以打我。” “肯学就好,笨或聪明都没关系,用心就不怕学不会。来,我先教你写几个简单的字,再教你打算盘。” 阳光照在院里,女子笨拙的动作,在阳光衬托下,也显的颇有几分可爱的意味。胡大姐儿在学习上确实缺乏天赋,字写丑而且总是忘记写法,于算盘上更是打的鸡飞狗跳不成章法。范进只好在她身后,拉着她的手一笔一画的教授。 日影渐斜,少女写废的宣纸,码成厚厚一叠。看着雪白的纸,被自己胡乱涂鸦得不成样子,胡大姐的脸涨的通红,摇头道:“我……我不是这块料,做不来的。这么贵的纸,都被我糟践了。咱们村里,只有进哥儿有资格读书写字,还是让我回厨房给进哥儿做饭……” 范进拉着她的手,“你当写字这么容易?一下午光景要是能练出来,这读书人也就不值钱了。别急,慢慢写,我教你。”扶着大姐儿的手,指导着她运笔用力,又该在何处停顿。 两人这样的接触,自然就离得很近,随着两人的手握在一起,胡大姐儿的呼吸变得短而急促,脸连着耳垂都泛起红晕。口内轻声呢喃着“进哥儿……”人无力地向范进怀里靠过去。 就在此时,敲门的声音响起,声音不急,但是很坚持,且有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传来,“范兄,在家么?请开门赐见。” 受惊的胡大姐儿几乎叫出声来,慌忙着从范进怀里跳起,没命地跑进屋里,趴在床头犹自惊魂未定,只不住地自责道:我是坏女孩,怎么可以没廉耻的勾引进哥儿,他一定会看不起我……。 范进倒是比较沉着,将笔和砚台重新放好,整顿着衣服沉声道:“门外何人?” “范兄,在下洪大安与家叔特来拜见范兄。” 院门开处,就见到洪大安与洪波这对书生叔侄站在门首。洪波身为二等增广生,往日对于范进这种带瓦楞帽的而言,是处于绝对强势地位的。可今天见了范进,却郑重的打了一躬,“范公子,在下洪波这厢有礼。” “不必多礼,有话院里说吧。” 三人进了院子,范进回手带上院门,又示意两人在石凳那坐下,随后问道:“二位,你们当下似乎是该忙着办学籍的事,怎么这么得闲,跑到寒舍来,不知有何指教?” 洪大安的脸色变了变,毕竟长期自视洪家三代第一人的他,还是第一次吃这种亏。反倒是洪波日常交际,随机应变,强自一笑:“范公子说笑了,指教二字不敢当,我们是来为洪家上下上千丁口,求一条活路的。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范公子总不想把洪家赶尽杀绝吧?求您高抬贵手,给我们留一条路走。” 正文卷 第七十九章 讲斤头(下) “留路走?洪前辈说什么,我可是听不懂了。范某又不是官府,哪能决定给谁留路或者不给谁留路?您是不是走错了门,或是找错了人?”说着话,范进已经坐在了洪家两人对面,张开手中折扇不紧不慢地摇动起来。 在巡抚衙门做事,最先学会的就是体面做派。即便火烧眉毛也要维持八风不动的名士风范,是幕僚必修功课。何况眼下的局势是范进占据绝对优势,他压根不用着急,只抱着看好戏的态度,看着洪家可以拿出多少诚意或者筹码,再看看其所图为何。 洪大安并不是一个交涉方面的人才,吭哧半天,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让一个一向被人捧在手心里的文士向另一个其心底所鄙视的同道低头讨好,这无疑比杀了他更难受。从小生长于逆境的洪大安,并没有受过这方面的挫折,也就越发的不知该如何开口。 还是洪波打破了僵局。他端详着范进的扇面,“范公子这宝扇上画功如此精到,不知出自广州哪位名家之手?” “见笑了,这是小生自己闲来无事,信手涂鸦之作,不入方家法眼。” “不然,不然。这幅岁寒三友笔力雄劲,极有大家风范,洪某在文社里见的扇面不少,能比起范兄这幅的却是半个都没有。洪某不才,生平最好好扇,不知范兄可否割爱,将宝扇转售在下?” “读书人的事,说钱就俗气了,洪前辈如果喜欢,范某本当割爱,只是这扇乃是故人相赠……” “金沙乡的粮长,我们不做了。”洪波的眼睛依旧看着扇面,仿佛说的还是这扇子的代价。 “家叔愿意把粮长的位置交由范老,之前金沙乡十八村轮番承役,洪家轮空已久。范老当粮长后,我家先承担三年赋役,不管朝廷加派多少,抽丁几许,都保证不扰乡亲。” “我说过了,这扇子是故人相赠,范某也很为难啊,送了洪前辈,又让范某怎么见故人?再说这粮长……本来也只能南海人当,洪老还是去谋求番禺的粮长比较合适。” “除了粮长以外,衙门里的位置我们也会退下来,对外只说是病休,位子由谁接手,当事人的举荐很有分量。高二尹那里也答应了,刑房管年要用二尹的人,衙役也是,但是帮役名额高二尹不插手。我洪家在衙门里有三个人做帮役,虽然名册上不在谱,但是每年几十两银子,总还能混的下来。” “粮长……衙役……这些东西或许洪老看的很重,可是我们是读书人啊,难道也要和那些乡老一样,不分轻重?于我辈书生而言,天下事都大不过一个功名前程,前辈以为如何?” 洪波的脸色也变的有些难看,“范公子,广州城内丹青妙手未必只你一人,万事不可太苛。” “前辈,广州城里能做一手好画的不少,但是肯为洪家做画者,怕是也不会太多。张师陆也是一手好丹青,可惜你把他得罪了,他现在不但不为你画,连带别人为你画,他也要在中间予以阻挠。再说,那些好画手要价,现在的洪家也未必拿得出。” 洪家与高建功的交涉并不算顺利,毕竟两下之前并没有什么关系,也谈不到交情两字,唯一可以谈的就只有利益。 上百年的积欠税款如果真追下来,整个洪家家破人亡也未必清偿的起。固然他们是受害者,是被当时的胥吏欺骗,糊涂地把自己当成了南海人,可是这种道理在衙门里,是绝对讲不通的。目前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这件事大事化小,让洪家继续当南海人,当一切没发生过。 在衙门这个地方,唯一可以讲的通的道理,就只有银子。高建功没让番禺县的人直接介入,还是留了个交涉余地,其目的就是为了要钱。不光是高建功这里,由于范进把呈文分别送到番禺和知府衙门,这两处衙门也都离不开银子打点。 洪家多年家业,颇有些积蓄,但是这次光是要打点这些关节,就要五劳七伤大损元气。更为可虑者是高建功话里的意思很明白,光打通这些关节还不够,最要紧的关节还是在范进这里。 这件事是范进闹起来的,而且他还在巡抚身边做事,如果不能把他收买,这件事就不会有了局。洪波心里已经做好了大出血的准备,但是没想到范进一开口,就先敲到了洪家的底线,他要的居然摘掉洪家功名。 对于洪家而言,钱没了可以再想办法积累,哪怕整个家族濒临破产,只要能出一个读书人用不了几年就能翻身。但是范进咬死了要洪家两人放弃功名事业,从内心里确实难以接受。 范进冷冷道:“我这也是为了你们好,场中莫论文,不是说你读书好,就一定可以中的。考功名是需要花钱才能做的事,你们洪家接下来的时间,最主要的精力应该是想办法赚钱而不是花钱。即使保留一个读书人身份,又有什么用呢?是准备着靠秀才身份抗税,给新任粮长找麻烦?还是准备破釜沉舟积攒一笔银子,去求取功名,继续考试?小三关还好一点,到了乡试的时候,户籍问题向来容易惹是非,考生们瞪圆了眼睛找别人户籍的毛病。被人纠出来冒籍应试,那时候瓜蔓累葛,只怕想要独善其身,亦非易事。” 洪波沉默片刻,终于一咬牙,“我明天就像教谕请假乞休,未来几科乡试都不会应举。秀才功名……几次不去考,也就自然留不住了。至于大安,我想还要给他个机会,不管是在南海籍还是在番禺籍,总是有个籍可以去考。” “这事说实话,我管不住。就算你答应我不去考,回头自己又去,我难道还能阻止?不过丑话说在前面,如果乡试时闹出什么户籍上的笑话,别怪我没提醒你问题有多严重。接下来,我们该谈点实际的东西。这些年,洪家从我们范家身上拿走多少,我现在想要拿回来,不过分吧?” 洪波叹了口气,“范公子,你也是乡下出身,对咱们家乡的事不陌生。地里的庄稼养不活那么多张嘴,为了自己活下去,就得从别人碗里抢米吃,就算是亲兄弟也没情面讲,这是没办法的事。我们都不是圣人,都得为了自己活下去想办法。” “前辈说的很对,我们都得为自己活下去想办法,所以过去你们洪家厉害,我们范家没有办法,就只能听你们吩咐。现在风水转过来,也该轮到你们倒霉了。这个世界是公平的,你们威风时,没想过给别人一条路走,现在走了下坡路,就要别人给你们路走,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别人,如果是洪老面临此等情形,又该做何选择?” 洪大安这时忍不住道:“说了这么多,你不就是想要钱?到底要多少钱你才能答应不再追究,给个痛快话吧!” 范进摇摇头,“我谈的是公道,为什么洪兄一开口,就提到钱上?原以为洪兄身为府试案首,光临寒社必有高论。没想到竟说出如此粗鄙之语!再谈下去,我这小院就要被你搞的污浊不堪,速速离去,出去时把门带上!。” 洪长安在乡里本来是受人尊敬的才子,即使有时说的话不一定正确,乡亲们也会给他面子,对他赔笑脸。他表面上对谁都很客气也没有架子,实际上对身边的人,基本都是抱有鄙视态度,所谓的客气也只是自身的修养,并非真的把那些人当做可以平等交往的对象。 对于范进,他的观感也大抵如此,于这个县案首他并没看在眼里,尤其是在府试失败之后范进选择卖画,于洪大安看来也是无能的表现。 于这种功利之徒,他并不怎么看的起,即使对方有些小聪明,也无非是胥吏之才,上不了台面。今天能低下头来求范进,纯粹是被爷爷强派过来的差使,想着以读书人的交情来交谈,对方总不至于赶尽杀绝。却没想到范进不但直接翻脸,还抢白了自己一番,让他的脸一红一白,几乎就要发作。 洪波接过话来:“范公子你不要以为,我们洪家真的没路走。我们家的人也在衙门里做事,不是不懂规矩的。按照大明规矩,外乡人住在一处地方太久,是可以把这块地算成自己户籍所在县的土地。人不一定要跟着地走,也可以地跟着人动,我洪家还是可以做南海人。如果到了那一步,大家怕是就没办法做乡亲了。” “没错,但那是要买田骨,而你们如果查查户房的底档就知道,你们手里只有田皮。洪家坝的田骨,可不在你们手里。” 冷漠的态度,尖利的言语,如同锋利的针,戳破了洪家最后一面盾牌。广东田骨田皮分离严重,大多数时候交易田地,都只能买卖田皮,因为田骨的主人要么找不到,要么即使找到也不大清楚自己名下到底有哪些地产。 洪家那片淤地本来是无主的,开垦之后应归洪家所有。但是当时洪家初来乍到,诸事不熟,只能听胥吏摆布。再加上贪图着少交些税,少服些役,就在几份文书上按了手印。结果那几千亩淤地的田骨,都在衙门几位书办吏员以及当时县令身边的长随、门子手里。 等到县令升转,土地出售,几经流转现在这些田骨在谁手里,就是件很难查证的事。洪家手里有的只是田皮,想要享受这个把地改成所在籍的正策,就很有些难办。要想彻底解决,非得官府里大有力量的人出面帮忙,才有可能做成。 事情虽然不容易做,但总是个希望,在谈判的时候,亦是洪家最有利的砝码。洪海这种在刑房里干了半辈子的老公事,才在绝境中想到的办法,想来范进这个书生根本没可能知道,靠这个筹码,足以在谈判时挽回局面。不想,范进竟然连这一条后路都已经考虑进去,且事先堵了个严实。 洪波最后的杀手锏被化解,饶是他向来善于辞令,此时却也无话可说。 范进冷冷说道:“你们要说的,应该已经说完了,我的话也已经说完。你们想要我的扇子不是错,但是你们的态度让我不满意,所以这扇子我不会送给你们。现在请离开我的院子,马上!对了,洪前辈,我觉得你已经不配这顶儒巾,若是稍有廉耻,出门之后,就把儒巾摘了,不要再给我们读书人丢人现眼!” 胡大姐儿在房间里,将头靠在窗边,用手紧捂着嘴,用心听着外面的动静。对于洪家人,她实际也是有些怕的,即使可以挥杀猪刀吓人,也不敢真去招惹这些土霸。像范进这么训斥洪家人,还是第一遭。 兴奋的胡大姐儿一手捂着嘴,另一手紧紧握成拳头,在心里默默为范进鼓劲,又在想着:这个威风的男人,是我的相公呢。他和我已经合为一体,他这么威风,我就有面子,我早就想过,进哥儿是最好的…… 过了许久,直到外面没了动静,她也没敢乱动,生怕是外面的人还没走,自己冒失的出去,丢了进哥儿的脸。 直到房门被拉开,范进从外面进来,她才确定人已经走了,兴奋难奈的胡大姐儿一把抓住范进的胳膊道:“进哥儿……你刚才……刚才,真是太威风了!我们小范庄的人,也有这么威风的一天,把洪家的人全都踩在脚板下面!” 范进笑了笑,拉着胡大姐儿在床边坐下,“你的男人怎么可能不棒?区区洪家,又算个什么东西!在小范庄那种地方,看他们自然是无可战胜的庞然大物,现在我们是在广州啊,这种土棍,也不过土鸡瓦犬。所以说,人一定要开阔眼界,到更广阔的环境里住。如果一辈子住在村子里,目光就看那么远,行事看事就都脱不了小家子气。” 胡大姐儿听的似懂非懂,但是人被喜悦的情绪支配着,并没去体味这些意思。而是关切问道:“进哥儿,你把他们骂走了,事情可怎么办?” “你就是太实诚了,不把这几个小卒骂走,正主又怎么会来?以后要学聪明一点,否则的话是没办法做生意的。洪承恩……到了这个时候了,做主的当家不露面,还打发小的出来,当我范进是什么?我们就在这里等他,看着他几时上门,又带来多少诚意。” 正文卷 第八十章 倾颓 洪海的院落内。 女人的哭声,顺着门缝飘出来,即使洪海骂了两次也压不住哭声,反倒是越哭越凶。青筋迸起的洪海找了根棍子就待冲进去打,却被洪承恩叫住。 只是半天工夫,老人的模样就发生了极大变化,原本红润的脸色变得蜡黄,上面又多出了许多沟壑。挺直的腰板塌陷下去,精光四射的眸子变得浑浊无光。 原本黑白夹杂的发丝已然苍白若雪,脸上多整个人仿佛在这半天光景里就衰老了几十岁,就连嗓门也变得低沉沙哑。几位洪氏族人都有一种感觉,往日处事决断的族长仿佛在县衙已经死去,现在活着的,只是个老而无用的老朽。 “打人是没有用的,自己的房子现在忽然说要给其他人住,换了谁,都不会欢喜。你为难她,又有什么用?” 洪海将木棍随手一丢,一拳砸在桌上,桌上的茶壶茶碗乒乓做响,溢出的茶水,顺着木纹流向地面。几滴热水落到洪承恩身上,他却浑然未觉,仿佛就连触感也已经丧失了。 “窝囊,真是窝囊!番禺的黎三仔,我记住他了!居然敢落井下石,要老子的房子。我给他!我全都给他!看看他有没有命住在这里!” “房子……如果只是一间房子,就好办了。”洪大贵哭丧着脸,在旁唉声叹气道:“不光是海叔你的房子,就是我们在城里的几间铺子,怕是都留不住了。这些衙门公人平日不是与海叔很相善么,怎么现在出了事,没人肯帮忙,反倒是都来我们身上斩一刀,这朋友也太不仗义了吧!” 洪承恩叹道:“衙门的朋友,就是这个样子了,你以为他们会怎么样?讲义气,两肋插刀?那还算什么老公事?破财免灾,只要能化解这一劫,几间房子和铺面都是小事,要紧的是我们的田。田是我们庄稼人的根本,只要有田就一切都有希望,没了田地,咱们就全完了。” 收买高建功,只是洪家付出的开始而远非结束。番禺、府衙的状子还在公差手里,并没有拿给上官。如果南海这边搞不动,那自然这状子就没有效力。既然在南海把户籍问题定下来,这些公人就可以趁机落井下石,收割战利品。 事实上就连南海本衙的公人也开始动手,向洪家索要大笔钱财才肯把这事压下。即使是往日与洪家有些交情的衙役公人,这时候也只认银子很少讲交情,更何况衙门里真正有交情的很少,大多数因利而合,见到了利自然就放弃了义。 邻县及府里公人的胃口更是大的出奇,番禺户房的书办,张口就是要洪海这所房子,否则就要把事情捅上去,要洪家清偿这百多年的欠税。 洪家人都知道,现在这些人提出的数字只是个开端,等到事情闹开,来自家身上割肉的只会越来越多。百余年间筚路蓝缕在城里建立的一点基业,注定要被连根拔起,现在的问题是,乡下的根基所在能保住多少,人又是否可以无恙。 虽然找到了一个解决的办法,该疏通的门路也开始操作,但是距离做成,还遥遥无期。衙门里相关人员也会故意卡着,不让事情顺利做成,为的就是能从洪家身上多榨出几文。 范进的态度是眼下极重要的关节,如果他可以高抬贵手,以其人脉和身份,洪家过关就比较容易。反过来,如果他坚持要把洪家钉死,现在洪家付出的这些代价,也没什么大用。 洪波叔侄就是在这种时候从外面回来,等听了两人的话,第一个跳起来的是洪大贵。一向对范家的心理优势,让他没办法接受,现在自己家居然要被范进拿捏的事实。挽起袖子大骂道: “以往他们范家见了我们洪家,哪次不是点头哈腰装孙子,生怕咱们不高兴,就砸了他全村的饭碗。就是范进这个混帐,给他们村子撑腰,才把我们害的这么惨。现在还想要来拿我们的桥,跟咱们抖威风,我看他是活腻了!带上咱们姓洪的,先去打死那个混帐再说!反正事情已经如此,也不差这一条人命!” “混帐东西……给我坐下。”洪承恩的手脚不似平日利便,拦的有些急,人差点摔个跟头,多亏一旁的子侄扶住才没摔倒。他摇头道: “你……你这个样子,爷爷怎么放心把家业交给你。遇事不要这么大火性,先要想想后果再动手。范进现在是在巡抚衙门做事的,你碰他一根指头,就不怕给村里招来官兵?现在这个时候还想着动武,那除非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快!” 吃了爷爷一顿排揎,洪大贵也觉得很是无趣,低头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又该怎么办是好?范进的话说的这么死,分明是要逼死我们,咱们又能怎么办?” 洪承恩道:“他如果真的不想给我们留余地,只要客气地把你波叔送出门,转头不办事,我们又能怎么样?他肯这么说话,实际就是告诉我们可以谈,只是需要一个够身份的人上门同他谈。是我看错了他,以为靠波仔大安,就能跟他讲成交涉,现在想想,是把他看的太低了,这事必须我跑一趟。” 洪海道:“这不成!他一个后生晚辈,有什么资格让您老人家亲自上门?论辈分,也是他该来拜您才对。” “都什么时候了,还谈辈分?走吧,我现在就去,这事越早办越好,越拖延,对我们就越不利。” 洪承恩身体健康,平日步伐很是矫健,可自从出了县衙,他就觉得自己的头在发昏,不但思绪不似平日敏捷,就连脚步也变的很是沉重。大脑并不能有效地控制身体,脚步变得既缓慢又笨拙,出门槛时险些绊了个跟头。 洪大贵急忙寻了个手杖给爷爷,自己与洪大安左右搀扶着,费力地向范进住处走去。广州的天气既热且潮,头上汗水出了一层又一层,用手帕擦也擦不过来。 洪承恩只觉得胸口在翻腾,早晨吃下去的食物,在胃里翻滚着想要吐出来。头颅仿佛变的既大又重,脑海里一片混沌,只想闭上眼睛在哪里躺一会才好。左手隐约有些发麻,连带着左腿都不如往日灵便。 大概是中暑了,这天气太热,又受了打击,中暑也是情理中事。自己现在还不能休息,洪家的族人还需要自己这个族长为他们遮风挡雨,自己必须挺住……洪承恩颤抖着从身上摸了几粒常备的避暑药吃下去,勉强支撑着来到范进家门口,用力敲响了院门。 比起洪家人的狼狈,范进显得悠闲很多,正在院里喝着茶水,看着满头大汗的胡大姐儿一笔一画的练着写字。看到洪承恩进来,他亦未动身,只做了个手势,示意洪承恩坐下。 “进仔……我与你阿爹,也是老想识。那是个很厚道的庄稼人,村子里谁有了难处,他都愿意帮忙。在金沙乡十八村里,亦是有名的忠厚人物。老朽与他,算是平辈,不过年纪比他大些,一直拿他当个晚辈看,于你更是看的与大安一样。我们金沙乡是穷地方,不比那些富裕村子。一方水土养不活一方人,自己想吃饱,别人就得饿肚子。我是姓洪的,当然要为姓洪的考虑,为了让洪家人吃饱饭不受欺负,做过一些错事,不敢奢望你原谅,只是希望你明白,谁在我这个位置上,都会做一样的事。因为我们穷,我们没有太多的路可以走,想要活下去,就只能靠与天争与人争,一团和气是活不下去的。” “光是乡里争出胜负没有用,到了县里我们整个乡也被人欺负。所以我希望金沙乡出几个读书人,这样我们整个乡才有路走。你和大安念书都很好,又是同乡。我希望你们可以一起去考试,一起中举人、进士。给乡里修几座牌坊,让县太爷见到我们金沙人也要想着,这里是有进士有举人的,不会把什么役啊差啊,派到我们头上。不过现在看……这事做不成了。” “洪老,话不要说的太死,番禺一样出人才。只要自己肚子里有学问,在哪里考,又有什么区别呢?” 洪承恩感觉嘴里有些干,想要喝水,却发现范进没有给他茶喝的意思,就只好咽了口唾沫。拿起手帕,在头上擦着汗水,又看看四周。胡大姐儿已经知趣的回了房里,院子里除了两个洪家三代孙,就只有范进。 见没有外人,他才道:“南海县尊是进仔的恩师,你自己又在巡抚幕下听用,若是你肯开金口,这关我们一定可以过的去。大家都喝一条河的水,现在是该彼此照应的时候,非要看着洪家死,范家也未必多开心。” 范进不紧不慢地打开折扇摇动,“洪老,您这话我听不懂啊。晚辈该怎么开口,向谁开口,又该说什么?要不,您教教我?其实你们洪家的交情不是很广么,县学也好,衙门也好,到处都有自己的关系,现在去找找人,看看有没有人肯帮你们。说不定找到条路子,事情就做成了也未可知。” “我知道,人欠下的债是要还的。他们当初做的太过分,对你赶尽杀绝,现在想要你放我们一马,确实不容易办到。金口……很贵,但是我会尽力而为。” 洪承恩又咽了两口唾沫,用尽力气道:“如果洪家的田归了番禺,对范家也没什么好处,不如这样,我们把田寄到范家名下,这样总算是肥水不落外人田。当然,这部分租子,还是我们来出。你们只要田,不交租。还有洪家在县城里,有两个杂货店和一个卖吃食的摊子,这三家店面有限,不算什么了不得的生意,我会交给你们范家的人来经营,连里面的货,也归你们范家支配。” 范进未置可否,只冷冷道:“洪老先别说这些,你们这次打点官司,肯定要花不少钱。就算洪家家大业大,现银也未必方便。如果你们有粮食的话,我可以帮你们联系个买主。我现在帮中丞办军粮,正是需要粮食的时候,看在你一把年纪份上,如果粮食过的去,价钱不会让你吃亏。” 原来还要粮食……洪承恩觉得自己的头更难受了,他的精力几以支持不住这样的谈判,甚至感觉自己随时可能晕倒。这次的中暑,似乎比以往哪次都严重,一阵阵天旋地转的感觉,让他直欲作呕。 不能倒……不能在范家人面前倒下,一倒,就再也站不起了。他如是警告着自己,拼命在腿上一拧,随后道: “多谢好意,我会预备百十石粮食运来城里,交给进仔你处置。至于卖粮食的银子,就算是我们赔礼,还有我会让波仔送三十两银子来,算是我们对范家的补偿。波仔、大安,他们两个不会下场。我们洪家不会用秀才身份,让新粮长为难。至于衙门里面,你想保谁当衙役只管说,我会让家里的子弟回禀大老爷。就请你看在咱们同饮一条河的水,范洪两姓彼此通婚,族内多有亲眷的份上,高抬贵手,留条活路。” 范进脸上终于见了笑容,“洪老,这话就说远了。晚辈只是个白丁,连功名都不曾有,又有什么办法可想了?只能说帮着说几句好话,至于能不能成功,我不敢做保,只能说尽力而为。” 洪承恩挣扎着站起来,不料左腿一软,人竟是跪在了范进面前。洪大贵洪大安刚想来扶,却被他推开。 “不用扶,这样就很好。进仔,我知道我们两家过去有很多过节,但是我活了这把年纪,看在我给你跪的面上,希望你把这些过节都忘了。金沙乡五姓十八村,今后可以好好的相处,大家不要再搞窝里斗。你有本事,应该把目光放在外面,为整个乡里多拿些好处回来。只要咱们乡富裕,就不会再为了一口饭大家打来打去。十八村联成一线,于你我都有好处。” “洪老,你这样就让我为难了,有话说话,搞这些干什么。赶快着扶人起来吧。信我会写,至于结果……不敢保证。” 这个承诺,已经足以安心,洪家两个孙子连忙着扶起洪承恩向外走去。刚刚走出范进的家门,身后的木门就在一声闷响中牢牢关闭。 这大概就没事了吧?洪承恩如是想着,一个沉重的包袱终于可以放下,让他整个人都觉得轻松了许多,周身的力气,也在这一时刻消失干净。他的目光看向远处,眼神变得涣散没有聚焦,猛地呼出了一口气,说了一句不知头脑的话,“小七嫂?你怎么来了?”随即人便如同烂泥般瘫软下去。 正文卷 第八十一章 托付 院外的喧嚣,冲不破那不高的围墙,胡大姐儿听着外面的动静,很有些担心地看着范进:“进哥儿,洪总甲他会不会有事?” “当然会有事了,年岁本来就很大,又遇到这种打击,中风瘫痪是很常见的事。不要看他平素在乡里一副横行霸道的模样,其实也不过是个乡下老朽,这么大的压力,怎么扛得住。表面上他要强硬,为的是给小辈们信心,可是自己其实也是没把握的,只是苦撑,就像是一张弓强要拉满,最后的结果自然是弓断弦崩。这是他应有的报应,不用你为他担心什么。另外记得一件事,他再也不是总甲,金沙乡的新总甲是长旺伯。将来长旺伯如果把差派到你家头上,就报我的名字。” “我不用报进哥儿的名字,长旺伯也不会派我家的差,村子里的人都说我是进哥儿的……他对我家可好了。”胡大姐儿不好意思把小媳妇三字说出来,但是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了。 试探性地拉住范进的手,见他没有把自己挥开,于是就握的更紧了,将头轻轻靠在范进肩头,拼命地将自己想成身边男子的妻子,这便是这个小女人最大的幸福。外面哭天抢地的喊爷爷,小院里,少女的心花怒放,也顾不上再关心某个老者的死活。 洪家两个孙子在外面连喊带叫,闹了好一阵,才渐渐没了声音,大概是扶着洪承恩去找郎中。范进心里盘算着,洪家之前由于洪承恩强势,喜欢大权独揽,族里如果有能威胁到他地位的,多半先被洪承恩施展手腕给收拾掉。 这样的好处当然是洪家可以保持一个声音,洪承恩的权威可以得到维护,坏处就是一旦洪承恩突然倒了,族内权力不容易平稳过度,更没有一个够分量的人出来撑场面。眼下正是洪家内外交困的当口,又失去了这么个有能的族长,即使范进放他们一马,洪家怕也是要元气大伤,数十年里别打算恢复元气。 范进相信,长旺伯不会辜负自己的希望,肯定有办法趁病要命,让洪家从此一蹶不振,再不能恢复气力。斩草除根,趁火打劫这些生存智慧不需要教授,早已经是这些族长村老的必备技能。 既然两下结了仇,范进自然希望把敌人打得失去反抗能力,一些自己不方便做的事,就得假手于宗族村老的力量来完成。昔日洪家加诸于其他各姓身上的手段,只要照样在他身上使一遍,就足以让洪家从此衰败下去。 曾经的头号顽敌,眼下看来,也不过是蝼蚁般可笑。范进不由在心里再次发了句感慨:蛟龙只有入海,才能兴云布雨,困在沙滩上,纵有千般手段也是无用。洪家是死是活已经不碍大局,现在要考虑的就是,这具尸体上的肉又该怎么分配。 作为查出这件事的告发人,又有巡抚衙门的虎皮,衙门里肯定要跟范进分润,除去这一部分,就是洪家交上来的利益也颇为可观。即使有些好处范进自己用不上,但是送给别人,就是件很不错的礼物。胡大姐儿忙碌着在厨房里做饭,范进看着她的窈窕背影问道: “洪家那三个店面,我也没去看过,大姐儿你看过没有?如果有你喜欢的,我就送你一间。” 胡大姐儿并不会烹制什么精美菜肴,但是手脚很麻利,做家常菜速度很快,她一边忙碌着一边说道:“我不要。那是人家送给进哥儿的,我不能拿。” “什么你的我的,只要你想要,说来就送你一处好了。” 她手上的动作放慢了些,犹豫片刻,才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真……真的可以?会不会让大婶或是村里的长辈不高兴?” “我娘不会不高兴的,至于村里人……他们高兴与否,也跟我没关系。你想要哪个?” “我知道洪家在靠近城门那里,有间小杂货铺,我想把它送给弟弟,进哥儿也知道,我兄弟一向散漫,便是阿爹教训,他也多半不肯听。总这么下去,将来就不知道会怎么样,我想有个事业管着他,或许就能学好。我知道这要求过苛了些,进哥儿别生气,就当我跟你说个笑话好了。” 范进道:“一间杂货铺么?这不算什么难事,我再送他十两银子做个本钱,用来支应店面好了。不过你也对他把话说明白,我只帮他这一次,如果以后他再惹了什么乱子要你这个姐姐救命,我是不会每次都管他的。” “进哥儿……你说真的?你真愿意送间铺子给小弟?”胡大姐儿转过身来,脸上满是欢喜,随即又想起什么,怯生生问道:“那黑寡妇……我是说三姐,她有没有的?” 范进摇摇头,胡大姐儿脸上笑容更盛,连带炒菜的速度都比方才更快。范进心里暗道:三姐将来要做大生意,这间小铺子她要来又有什么用? 胡大姐儿的心情,明显因为范进给出的答案而变得大好,炒了几个菜,又到门外小铺子里打了半斤酒回来,与范进面前放了杯子,手拿着壶向杯里添酒。 范进招呼着她一起坐下吃,她摇头道:“我……我该伺候进哥儿的,在家里阿爹也不许我上桌吃饭,等进哥儿吃完我再吃。”她的脸微微泛起红晕,低下头道:“阿爹今晚多半还要住在客栈里,后娘也不大管我的事,我可以说……我住在三姐那,他们不会去三姐那里问。我住在这里,也没有关系。” “跟我在一起,就不要有那么多讲究,就算你将来过了门,也和我平起平坐,不用伺候我,我又不是没手没脚。来,坐下吃饭。吃完饭,你最好回去,我不是不欢迎你留下,而是我们毕竟没有名分,你留下这……不大好,怎么也该去跟大伯说这个好消息,再说你后娘如果说了闲话,事情就不大方便。回头还要辛苦大伯,跑一趟村里,跟娘还有族长说一下这件事,族长得进趟城,给二尹磕头,再去佛山见我恩师。做粮长以后少不了要和六房打交道,我得带着他到各房里转一圈,铺一条路出来。” 有些失望的胡大姐儿,随即又挤出了笑容,拿着酒壶站在范进身边,任范进怎么说,也不肯坐下。在她看来,能够一直伺候在进哥儿身边,看着他吃菜喝酒,比自己吃下去还要欢喜。至于平起平坐,那是大妇才有的待遇,她不能僭越。 院门再次被敲响,一个熟悉的大嗓门响起来:“进哥儿!大姐儿!快开门啊!这等大好事怎么也不派人给大伯送个消息,让大伯来为你贺一贺,得亏是衙门里相善的老爹与我通了消息,我才知道进哥儿做了这么一件威风的事。” 院门开处,几日在外面东躲西藏的胡屠户一手提了火肉另一手提了瓶酒,晃荡着身子走进院里。见了范进眼前的酒菜,就朝自家女儿道:“你这丫头忒不晓事,如今进哥儿已是中丞老爷身边的人,怎还能吃这粗劣饮食?若是让那幕中同僚看见,还不笑掉了大牙?眼下再去大酒楼也是来不及,快到附近的酒家拣上好的菜要上几个,阿爹给进哥儿好好贺一贺!” 说着话,把把酒与肉都放在石桌上,又挑起大指道:“进哥儿,你的事我都听说了。洪总甲那么一个遮奢人物,这次都被你制的服帖,怕不是要拿出几百两银子买他身家性命不可,这下你便是发了一笔横财。当日大伯就说,咱们小范庄风水好,合当出个人杰,而且这人杰必应在进哥儿头上,今日一见果然不假。来来,大伯陪你喝几杯,好好高兴一番。大姐儿,你怎么还像个木头似的,快去买菜啊。这丫头,长这么大还是这般笨,将来可怎么当人娘子。” 胡大姐儿站在那里不动,眼睛只看着范进,范进将了块银子给她,点头道:“按大伯说的,只拣好的要,如果钱不够就先欠着,我回头给他补上。” 等胡大姐儿出去,胡屠户端详着女儿的背影,摇头道:“我这傻丫头啊,命苦。不上十岁就没了娘,我这做爹的,只好既当爹又当娘,将她拉扯到今天。论模样在咱小范庄,那便是第一流的人物,就是在省城里,一样有不少老爹看着好。如果不是为了让她帮衬进哥儿的运道,如今怕不是早做了哪一家的夫人,穿金戴银使奴唤婢,哪还用的着自己去买菜。” 范进笑了笑,没接胡屠户的话,只敬了他一杯酒,“大伯,您也是场面上的人,说话就不必盘马弯弓。大姐眼下不在这,有什么话咱们说在明处,彼此谈话也爽利些。” 胡屠户笑了几声,又看了范进一阵,将一杯酒一口喝下去。“进仔,我总觉得你变了。说来我虽然不姓范,却也是范庄老户,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小时候是个忠厚后生,像你阿爹一样,老实本分,不怎么爱说话。长大一些念书,也不怎么喜欢与人交谈,为人处事也极忠厚。可这两年,你变的有些让大伯看不透,你身上有些东西,跟过去不一样。” “大伯,人总是会变的,这个世道如果不让自己变的强一些,不是等着被人吃掉么?就像洪家,我今天吃掉他,看上去很威风。可是倒退几年,他们要吃掉我们范家的时候,那嘴脸也没见好看到哪里去。总归是要么吃人要么被吃,杀猪总比被杀好。” “不错,这话不错。不愧是念书的人,总能讲出些道理,比你大伯要强的多。我是个粗人,不认识几个字,也没那么多心机,跟你们读书人动脑筋,一定是自己吃亏。所以我说话就说在明处。大姐儿横竖已经这样,我管不住女儿,也不好怪别人。若是到南海县告进哥儿一个拐带良家妇女,不是把咱们范庄的面子都丢光了?眼下洪家交卸了粮长,新粮长必是范家老族长,若是为了这等事,坏了他老人家当这个族长,我便是罪人。所以这事不能办,可是一个从小养大的闺女,断没有拱手送人的道理,进哥儿你是读书人,这道理不用我多说吧。” “那大伯你的意思是?” 胡屠户又喝了杯酒,夹了两筷子火肉到嘴里,一边咂着滋味一边道:“我这次被派采办役,固然是洪家要陷害我,可我自己的脚步也没站稳。若是我家里有几亩地,就不至于被派力差,是不是这个道理?再有,就是二弟,他岁数不小了,整天无所事事,这不是个长久之计。我听说,这次洪家会空出来几个衙役的缺?” 范进拿起酒壶,为胡屠户倒了杯酒,“大伯,做人要知足。田地的事,我来想办法,大概一二十亩良田总还办的下来。虽然所得不多,但是大伯主业是操刀杀猪,这地多了也种不过来,有一二十亩充籍就足够了。这些田地都是田皮,不会有田骨,可即使是田皮也能摆脱力差。至于二弟的差事,我保他一个南海县衙的帮役。如果他只想做衙役……也不是不行,就是得去佛山。” “佛山?那还是算了,这个衰仔去佛山,一定会闯大祸。帮役……也就帮役了,若是做的好,不是也可以转成衙役?” 范进点点头,“只要肯做事,转衙役是可以的。我到时候可以关照几句,总是不会让兄弟吃亏。但如果自己做事糊涂,我想说话也很不容易。” “明白,明白。你可能会看不起我,觉得我是卖女儿,村子里对我也差不多是这个说法了。我不争辩什么,随你们怎么说都好,等到你将来当了爹,就能体谅我的心思。如果我真对大姐儿不好,早就把她随便嫁掉了,何必养到现在?我知道自己闺女的样子,在村子里还行,在城里就拿不出手。想要找个对她当菩萨供的男人很难,就只好找个有钱的,让她不用像我一样辛苦做事。至于男人的年龄相貌,这些都不要紧,只要不饿着她就好了。其实这样的人家,并不是没有,可是那丫头性子倔的像头驴,除了你她谁也不可嫁,就算强迫着她嫁过去,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我这几年不管她,让她跟你来往,就是想开了,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只要你对她好一点,别闹出大笑话就好。至于要的这些东西,也是给她留条退路,如果将来她被你的大妇赶出来,我这个当爹的总要留份产业给她养老。” “这杯酒,我敬大伯,算是替大姐谢谢大伯养育之恩。也请您放心,范某对大姐儿亦有安排,决不会让她用上这份产业。” “话在一句,我就信了你们读书人的话,来喝酒!” 两只酒杯一碰,酒香四溢,门外侧耳倾听的胡大姐儿心内如同开了锅。原来父亲是如此爱着自己,原来进哥儿也对自己有安排,只要他对自己好,有没有产业又有什么关系?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洪家子弟看着突然中风,导致全身不能动弹,连说话都说不清楚的老族长,大抵都有一种大厦将倾,末日降临的绝望感。 大树将倒,猢狲却不知该往何处散,洪家子弟都绷紧了面孔,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做什么。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十几个满脸横肉的大汉,随着个瘦长汉子站在门外。洪海见了来人,额头上的青筋几乎要崩起来,“我答应了把房子给你就是给你,大半夜催人搬家,哪有这种道理?” 那瘦长汉子却冷冷一笑,“洪老兄,大家都是场面上的人,没必要兜圈子。听说洪承恩中了风,人快不行了。他要是在这里养起病来,我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住进新家?再说他要是死在这院里,不是给我添晦气?趁着有气快搬,你要是不搬,我就帮你搬了!” 洪大安洪大贵两兄弟满面焦急地冲上去准备与对方辨理,却被那几个大汉用力推到一边。来人是番禺的书办,与巡街早打好了招呼,即便这里打成什么样,也不会有人过问。 洪海攥着拳头,却不敢随便把拳打出去,那位番禺书办却得理不饶人。“看来你们自己是不想动了,那就只好我帮你了。弟兄们,动手!” 几个随行的打手,一起向院里涌进去,洪家子侄守在门口,两下不可避免地发生了肢体冲突纠缠,从声势上显然也是没有领导的洪家人落了下风。就在此时,那瘦长书办忽然觉得脖子一紧,一只冰冷的手,不知几时已经扣住了他的咽喉,不容他发喊,那手上却猛一用力,这名书办连叫声都没发出,便已经没了知觉。出手之人顺势已经接住他下滑的身躯,仿佛是搀扶个醉汉一样,把他扶住。 “住手。”低沉的声音在黑夜中响起,打手们回过头去,却见街道上不知几时,多了十几个黑影,就站在自己这行人身后。 为首者越过打手,来到小院门前,拍了拍洪大安的肩头,“妹夫,我妹妹很想你,让我这个做哥的来看看。听说你们洪家遇到点麻烦,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大家自己人,有话直说,不要客气。谁欺负你,我帮你出头。” 打手们正要翻脸开骂,却发现这些来人腰间皆携有兵器,金属护手,在月光下反射光芒,望之生寒。 广州的江湖亦有争斗,十几个打手的失踪,并没引起太多人重视,毕竟军情如火,些许小事不必在意。 正文卷 第八十二章 死而复生 时间一天天过去,洪家的利益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一点点被人切割,分润。洪承恩的倒下,并不能阻止别人来分割洪家的好处,相反,倒是让这种行为更加肆无忌惮。 先是粮长职位的交卸,接着又是衙门里职务的出让,以及土地店铺的变更。胡二弟兴冲冲的当上了小店掌柜兼衙门帮役,连带着胡屠户也天天脸上挂着笑容,在集市上说话声音变得更大,一个摊子占了两个摊子的位置,却不用出半文门摊钱。只是人逢喜事心思不属,秤上越发没准头,以往一斤最多亏一两,现在朝着三两的亏空飞奔。 一切都仿佛朝着美好的方向发展,唯一的例外,就是天气。 炎热的天气,即使是坐着不动,也控制不住出汗。在这种天气里从事体力劳动,就如同受刑,仓库里招苦力的价码,都比平日多两个铜钱。 虽然仓库里做事不用受阳光暴晒,但是通风效果不好,整个仓库就像是一只巨大的蒸笼,人在里面,汗水就不停地向外钻。不能及时补充水分的话,很容易中暑晕厥。 仓库里的男人虽然热的要命,却还不敢脱光上衣,至不济身上也要套个短褂子,将一条手巾搭在肩头,不时地拿着汗水。擦不了几下,就要用力地拧手巾,污浊的汁液随着男子的绞动,从毛巾上滴滴答答落下。 仓库里进出的人往来不断,有的送货,也有的提货,忙个没完。几名管事一边骂骂咧咧地抱怨着天气,另一边依旧一丝不苟地核对着数字,检查口袋,认真履行自己的工作。 一声吆喝声中,十几个力夫将一辆大车推进来,上面的麻包码的像小山头。一人拿着单子与仓库里办着交割,“牙行的经济已经花押了,这是三十石大米,请您这里签收。” 一个高大强壮的大汉迎上去,接过送货人交上来的单据却也不看,随手放在一边。“我们是粗人,哪里认识字?你说这是三十石大米?来人,称一称!” 送货人愣了愣,随即面现几分难色,“这位兄弟,这可是三十石啊,称的话会不会太麻烦了些?” “这还算麻烦?我们待会还要抽查呢。我们有大秤,不费多少工夫的,快搬。” 送货人见有人开始动手卸包,连忙一拉这大汉的胳膊,施了个礼。“这位兄弟,还没请教贵姓?” “关清。” “哦……我想起来了,关兄弟是吧?听说过兄弟的名号,是咱们这边有名的好汉,失敬失敬。兄弟,你也看到了,天气这么热,下面的人太辛苦,都想着快卸了货,好去休息。你这么一查一称,实在太耽误工夫,依我看大家随便意思一下就好了,何必搞的那么严重?牙行的经济都花了押不是?” “牙行是牙行,我们是我们,大家不是一回事。朝廷花的钱是买二等米的,如果用糙米劣米甚至是假米来糊弄,我们就不能收。前几天有人还想用些空麻包冲数,不查查看怎么行?快动手,抓紧时间验完货,你的人也好休息。” 送货人脸色一变,连忙一拉关清的手,将一块银子递过去。“兄弟,咱们初次相见,今后常来常往,少不了互相帮衬。实不相瞒,我和制军衙门里也有路子,只要报我的名字,就算是空麻包他们也照收。还请高抬贵手,行个方便。” “方便什么方便!既然你的名字那么好用,那就自己去肇庆交粮食好了,别来坏老娘的名号!我倒要看看,牙行哪个经济给你画的押,我亲自去找陈老讲道理。” 来自头顶的娇叱把送货人吓了一跳,抬头看去,先看到的是两只晃来晃去的合色绣鞋,紧接着就看到一个高坐在粮囤上乘凉监工的少妇。身上着着一件紧身粉缎子小袄,下面穿的不是裙子而是条扎脚裤。也惟如此,才敢坐在男人头上,不用担心走漏风光。那些苦力们宁可热的满头冒汗,也不敢脱光衣服的原因,多半也在于此。 少妇所在的位置很高,进门交粮的人只忙着交割物资,没人往上边看,自然就注意不到。交货人这时才发现头上居然有个女人,惊鸿一瞥间,只见这女子棠紫面色,凤目修眉,五官极是动人。还不等他仔细端详,这女子已经随着发喊,手在麻包上一撑,人如飞鸟般自麻包上落下。纤纤足尖在几处麻包上借力卸力,送货人甚至没看清女子的动作,人便到了眼前。 女人也很热,光洁的额头上满是汗水,一手拿着罗帕在擦,另一手拿着轻罗小扇不住摇动。能在这种环境下工作的女性,当然不会在意什么男女大防,人几乎是贴着这送货人站着,咄咄逼人的气势,反倒是让这个男人不住后退。 “你很了不起是吧?制军衙门有关系是吧?我不管你的靠山有多厉害,你自己有多本事,我梁盼弟是有名的抢钱梁,只认银子不认人。不过我赚银子,靠的是力气和本分,不搞歪门邪道。经我手的军粮若是出了纰漏,我丢不起这个人。我倒要看看,你的粮食怎么样。” 说话间女子已经来到那麻包之前,也不招呼人帮手,将帕子在腰间一塞,罗扇轻掷。随便抽了个麻包,将百十斤重的大米包一提一甩,向一旁扔去,纤足飞起朝着米袋子上猛地一踢。 一声低沉的扑哧声响起,米袋上应声出了个窟窿,大米如同破堤洪水顺着破口流出来,流的到处都是。梁盼弟目光如炬紧盯着这些米,只见在流淌出的米里,颜色驳杂不一,显然掺了不少的陈米糙米,里面还混着不少的稻壳。 她冷哼一声,又将那张货单抓在手里扫了一眼,又来到送货人面前,货单几乎就拍到那人的脸上。 “这就是你说的画押?是不是以为老娘不识字,不晓得你写的什么鬼东西!我告诉你,老娘认识的字怕比你还要多一些,是南海案首手把手教的。这上面写的是收米二十石,这中间差的十石米哪去了?这里面这些东西,又是怎么回事?” 关清这时已经抓住送货人的胳膊,轻松的向后一别,就将他牢牢按住。“好大胆子,居然敢耍诈!要是信了你的话,这十石米怕不是我自己得赔出来?我这就送你去锦衣衙门,交给各位缇骑老爷处置。” 梁盼弟来到送货人面前,朝他脸上吹了口气,“有时间看女人的脚,不如想想该怎么把生意做好。我现在给你两条路,第一是我把你送去肇庆,让你去找你制军衙门的靠山,看看他怎么帮你。第二就是我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你把粮食运回去,换三十石大米来,大家如数交帐。刚才这一切,就当开个玩笑。选哪条路,你自己挑。” 送货人忙不迭道:“我选二,选二!三姐给条路走,小的保证把好粮食运来。” 梁盼弟挥挥手,“关清放人,大家都是斯文人,动手动脚的像什么样子,我的面子都被你丢光了。这位朋友,我梁三姐这个人呢最讲道理了,别人对我一分,我就还他十分,人砍我一刀,我斩他满门!我这次是两万多石粮食的大盘口,大家好好做,保证谁都有肉吃。如果只贪图眼前一点小利,坏了大局,那还怎么做生意啊,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她说到这里又朝男子展颜一笑,伸手帮他理了理被扯乱的衣服,将货单在他眼前一晃。“我手下都是粗人,没轻没重的,没弄疼你吧?如果有什么不好的,我道歉,您老慢走。这粮食都拉回去吧,凑够三十石再来,这货单到时候用的上,我就先收着,到时候画了押再还你。” 送货人被她的两面手段搞的云里雾里,不敢再多说什么,匆忙吩咐着力夫将大车重又推出去。回头看看仓库,又想着方才梁盼弟的一番动作,摇摇头道:“这女人倒真是个母老虎,手段这么厉害,想要从她手里捞摸几文,怕是不那么容易。这回反倒是落个把柄在她手里,歹势歹势。” 仓库里梁盼弟指着那包破了口子的米袋以及地上肆意流淌的大米,吩咐那些苦力,“找扫帚把这些米都收起来。这一袋虽然没有一百斤,但是六七十斤总是有的,大家分一分,算是你们的犒劳。我再让王老送两桶凉茶过来,大家辛苦是辛苦了一点,但是跟着我梁三姐,保证你们人人有钱赚,个个有米吃。” 六十斤米分到仓库里,每人也有二斤开外的分润,于这些苦力而言,已是笔额外之财。这些人并不在意米是好是坏,只要能填饱肚子,什么都可以吃。人们大声欢呼着,称道着女掌柜的仁慈。梁盼弟方待回到粮囤上去,顾白在这时从外面走进来。 两万余石的军粮生意虽然不是一次进出,但是一个仓库也不够用。通过陈记牙行,共计租用了五个大仓库负责流转。梁盼弟不定期坐镇于某一仓库内监督,仓库日常管理则是关清顾白,以及从萨家借来的管事帮忙。 顾白自己也负责一个仓库的货物收发,见他来便知道有事。这么大的生意,自然不可能从头到尾波澜不惊,来自商界、官府和江湖码头势力的干扰或是介入,从来就没停止过。 有了锦衣卫以及巡抚衙门的支持,这些麻烦大多可以化解,再有些麻烦也可以靠着利益手段予以解决。但一些突发情况总是避免不了,梁盼弟眉头一皱,问道:“怎么?又有谁找麻烦?” “不是,不是找麻烦,是有人来送米。可是他指名要见老板娘,说必须要跟老板娘当面交割,否则就不肯做生意。还说是九叔的同乡,与老板娘也是乡亲。” “麻烦,一准是洪家的扑街,来送米就送,还搞这么多事情,活该他们倒霉。”范进已经来找过梁盼弟,耳鬓厮磨之余,已经把讹了洪家上百石大米的事做了说明。想着这是洪家的买命粮,交割时仔细些也在情理之中,她点头道:“那好,我去看看他们想要说些什么。其实交粮食就乖乖交了就好了,偏要搞这么多事情,麻烦。” 关清递来杯凉茶,她一仰头喝下去,一手摇扇一手攥着帕子,直奔顾白负责的仓库。她本就是天足,又有武艺在身,步履很快,顾白反倒追不上她。仓库里放满了独轮推车,上面满是麻包,十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就在这些推车边站着。为首者正四下张望着,打量着仓库里的一切,梁盼弟走过去问道:“谁找我?” 来人看看梁盼弟,不答反问:“姑娘就是梁三姐?” 他的口音听不是本地人,不过粮食商人的来源很复杂,梁盼弟倒也并未多想,只点头道:“是啊,我就是梁三姐。大家交割粮食,又何必管我的姓名?” “那好,我向姑娘提一个人,梁带弟你可认识?” 梁盼弟一愣,“你怎么知道我四妹的名字?” “我不但知道四妹的名字,还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如果三姐有兴趣,请移步,我们换个地方慢慢谈。你看,这东西你总认识吧?” 说话间男子从腰里解下个香包递过去,梁盼弟接过香包,端详了一阵,猛地一把抓住男人的手腕:“四妹在哪?这是我给她绣的香包,为什么在你身上?” “三姐别冲动,我如果有什么恶意,又何必主动来找死?谁不知道三姐现在是广州有名的狠角色,连缇骑都卖你面子,我又怎么敢在老虎头上拍苍蝇?再说,我就算有什么歹意,也犯不上拿上百石粮食来送人情。这些粮食就是四妹让我送给三姐的见面礼。这些粮食我们双手奉送,分文不收。这年头有谁会拿这么多大米来做人情么?实不相瞒,四妹现在日子过的很好,就是想自己的亲戚,有些话想跟你这个做姐姐的聊,不过在这里人多眼杂不方便,我们换个清净地方慢慢讲。” 梁盼弟看看这几个汉子,又看看那些大米,点头道:“好,去哪里谈都可以,你带路。” 午时。 范进方自用过饭,正在巡抚衙门里闲坐的当口,一个青衣从人步履匆匆的来见范进,送了个纸条过来。上面是梁盼弟写的字,让范进到她家里去,说是有个很重要的客人,当面说话。 凌云翼此时正在会客,算了算时辰,一来一回并不至于耽误什么。想来多半是有什么粮商来谈生意,需要自己这个巡抚幕僚的身份来撑场。这种事也做过几次,算是熟门熟路,并不觉得奇怪。向凌云翼身边的侍从说了情况,离开巡抚衙门直奔梁盼弟家里。 梁盼弟的家已经搬出了贫民窟,通过牙行的关系,在城里租了一套过得去的小院,与人谈生意也不至于丢面子。这院落的位置不算太热闹,胜在环境清幽,不管是眼下谈生意,还是将来偷香,都很方便,于这处选址最满意的就是范进。 推开院门,喊了一声三姐,并没有人回答,梁盼弟也没有出来接。范进狐疑着推开正房的大门,却见房间迎面太师椅上,坐的并不是梁盼弟,而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老人朝范进点了点头,语气平和地打着招呼,“进仔,好久不见,这么久时间劳你照顾盼弟,很不好意思。今天我们兄弟正好聊一聊,让我好好报答一下你的大恩大德。” 对于这个老人,范进极是熟悉,即使他两世为人,乍一见到一个理论上死了的人好端端的出现在自己面前并和自己打招呼,依旧是有些手足无措。更何况,自己一直以来在追求着这个死人的妻子,现在本夫出现,饶是他再如何胆大,也不由有些毛骨悚然。 “通……通哥,你没死?三姐呢?” 正文卷 第八十三章 海王请贤 夏日午后的广州,闷热且潮湿。但是乍一见到理论上死去多日的人,范进的脊梁依旧阵阵发寒。范通这个理论上已经死了一年出头的男人,又出现在自己面前,范进先是惊讶,随后便觉得自己很可能已经掉进了什么陷阱里。 范通冷笑道:“哦?看不出进仔很关心自己的阿嫂啊,有你这样的兄弟,倒是我的福分。她现在很好,你不用担心。我知道,你们都很盼我死,很遗憾,让你们失望了。海龙王说我的命太烂,不肯收我,让我先回来算一算旧债。” 厢房里事先已经藏着有人,随着范进与范通的交谈,这些人已经冲了出来。他们的动作极是迅速,不等范进逃脱,几件硬梆梆的东西已经抵住他的后心,稍有异动,自然就会捅过去。 这院落选的时候就看重其僻静,就算真的在此杀人或是喊叫,周围邻居也未必听的见。再者即使听见,是否愿意管闲事,也是另一回事。 对方没有上来就下杀手,让范进感觉两下还有沟通的可能,举起手,表示自己没有敌意,脸上也没有什么惧色。 “通哥,多日不见,见面就送一份大礼过来,小弟受宠若惊。你打算怎么样,我听听看。另外,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三姐已经不是你娘子,从村里收走她的田地,打发她到广州开始,她就跟你没有任何关系。有什么事情我们两个讲,不要为难一个妇人。” “有没有关系,不是你和她说了算。她既是我的老婆,就不会和我无关,生是我范通的人,死就是我范通的鬼,几辈子的规矩就是这样,谁也休想改过来。我们当然要讲话,不过不是在这里,走,带他去个新地方讲清楚。” 一个人拿了绳子捆住范进的胳膊,又有人将一只麻核塞到范进嘴里,随后用一只口袋兜头套下,将人装在里面。人一被套进去,四周就一片漆黑,只能感觉着被人抬起来,不知运向何处。 仓促遇袭一下子失了先手,反抗并不是明智的选择。光棍不吃眼前亏,就只好走一步看一步。想来萨世忠不会放任自己到处乱跑,只要自己在约定时间没回萨府,他肯定要派人来找,希望拖到那时,能遇到救兵…… 胡思乱想中,人已经被扔在什么东西上,随着车轮转动的声音响起,范进大概确定,自己是在推车上。随着车子前进,他隐约可以听到周围脚步声很是杂乱,看来人数颇为不少。在心头计着数,估算着时间,走了约莫一顿饭的工夫,车子停住,人又被从车上抬了下来。 当他再次被扔到地上,有人终于扯去了他头上的麻袋,紧接着,一股刺鼻的腥气冲入鼻腔,将他呛的忍不住一阵咳。 眼睛逐渐适应了周围的环境,发现自己身处的位置,应该是海边一座临时栈房。由于珠江码头货物吞吐量大,这种栈房在码头有的是,里面货物不会放的太久,随运随走,管理也较为混乱。官府定期来收税,其他的也不会做过多干涉。 这处栈房是存放鱼货的,一个个鱼篓码放在四周,已经变质的鱼散发出腐臭味道,与鲜鱼的腥味混在一处,熏的人直欲做呕。侧头望去,就见到同样被五花大绑,被人摘去麻袋的梁盼弟。 因为出汗,她的头发已经打了绺,好在看上去人没什么事,却不知她一身功夫是如何被人制住的。一条大汉把两人嘴里的麻核桃摘了,随后向一个男子道:“林獠,人已经带来了。” 一个男人的声音随之响起,他声音不大,但很有威严。“这次我们的运气不差,一个巡抚幕僚,要接他出来需要费些手脚,没想到这么容易。来人,掌灯。” 火把与油灯被点起来,范进这才看清,在自己对面,一只鱼篓上,一个四十几岁的男子坐在那里,正端详着自己。这男子的身材并不很高,皮肤黑红,相貌并不算出色,但是两只眼睛极为有神。 早他脸上横亘着一道长长的疤痕,凭添了几分凶像。身上穿着与见过的蜑户一样,破烂不堪,但肋下一把鲨鱼皮鞘黄金吞口的匕首,却证明着此人身份绝非渔人那么简单。在其身边站着十几个大汉,都是身强体壮满面凶像之人,腰间也都配有武器。 码头这种地方,本就是五方杂地,械斗或是杀人,都是避免不了的事。在这里讨生活的江湖人,往往会配备武器以自卫,只要不闹出大事,官府也不会管。可是与那些身上刺青,横冲直撞的泼皮不同,这几个大汉望之并不如何惹眼,可是身上的气势却非那些泼皮所能比。如果要比喻,那些泼皮只能算是家犬,而这些人则要算做野狼。 范通就站在为首男子身边,指着范进道:“他就是范进,那个贱人就是我的老婆。” 男子摇摇头,“通哥,你这么说是不对的,大家都是一家人,话不要说的那么难听。去,把自己女人的绑绳解了。虽然说不捆绑不成夫妻,但是一直捆着,也成不了夫妻。” “林獠,这个女人会功夫……” “我知道啊,但是那又怎么样。三姐是场面上的人,不会做半调子的事,现在我们几个大男人在,她难道还会胡闹到大家都下不来台的地步?再说范公子还在这,打起来刀枪无言,伤到我们的秀才就不好了。三姐,是不是这个道理?” 范通似乎对这个首领很畏惧,听了命令,就来到梁盼弟身后,拿匕首挑开她的绳子。梁盼弟先坐起身来,轻轻揉着自己的胳膊和脚踝,警惕地看着这个男子。 男子朝梁盼弟一笑,“三姐,我是林凤,兄弟们叫我做林獠其实你看,我哪里有獠牙?四妹是我的娘子,大家自己人,刚才是个玩笑,不要在意。” “林凤?我知道,海上豪杰称船主为獠,你便是那位海龙王林凤林大爷了?四妹现在在你手上?我知道你的名字,也知道你厉害,我们老百姓撞不过你海龙王。可是我要警告你,现在不是在海上,而是在广州,就算你真是东海龙王,在这里也要归城隍土地管。我姐夫是府衙的捕快,我们和锦衣卫合伙做生意,如果我们失踪的时间太长,锦衣卫不会如果事情闹僵,大家都没好处。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不是很好?我不会坏你的事,你也不要来乱我们的生活,好瓷器何必碰烂砖头。如果是我的事,那就让进仔离开,有什么话我同你谈。” 男子微微一笑,“三姐,大家是骨肉至亲,你不用想太多,虽然请你来的手段有些粗鲁,但是我们真的没什么恶意。进仔……这就是最近很有名的范进范公子是吧?折银法好象就是你想出来的主意,正因为有了范公子,殷正茂的钱粮就有了保障。三姐和你很本事,有你们在,肇庆的官兵就不用饿肚皮。可是官兵吃饱了肚子,就更有力气杀人,而他们要杀的就是我,所以说,咱们也不是井水不犯河水,你们二位……已经过界了。” 范通瞪了梁盼弟一眼,“贱人,林獠是我们的头领,也是四妹夫!四妹比你可有情有义得多了,当年我的船翻了,是妹夫救了我。这几年我跟在妹夫身边做事,看着四妹为妹夫出谋划策,遮风挡雨。你做对不起我的事,在家偷汉子!还帮着官府的忙,来对付我们,如果不是看在四妹面上,我现在就宰了你!” “通哥,这种伤感情的话不要说。”男子制止了范通,又朝范进一笑,“忘了自我介绍,我姓林,叫林凤,大家叫我做林獠,或者大当家。其实,我只是个打鱼的粗汉,按大明的叫法,我们是蜑户。一辈子不许上岸,不许科举,不许和陆上百姓通婚,比丐户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就是这些蜑户的头领,算是海上的一个团头,比不了范公子,你是巡抚的幕僚,将来如果发过了,说不定可以做大官。将来要是中了进士,可要记得关照我这个亲戚啊。” “林凤?”范进点点头,“原来是林船主,失敬了。南澳岛的风光可好?” “不用这么客气,按官府的叫法,叫我们做倭寇,我就是他们嘴里说的林酋。现在我的花红,还挂在城门口,抓到我,可以换三千两银子。” 说到这里,林凤哈哈一笑,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头,“我林家几代都是穷人,人说海是闽者田,在福建,很多人是种不到田的。像我,家里一分地都没有,全指望着打鱼过活。我爹这辈子都没有见过十两银子长什么样子,我的头却值三千两纹银,我是不是该说声三生有幸?” 范进看看范通,“通哥,人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话应在你身上是没错的。我以前只知道你是个生意人,真没想到,你居然有胆子吃这碗饭。杀官夺府,攻占南澳岛,如果洪承恩知道你与林船主是亲戚,一定不敢欺负咱们小范庄。” 明代的倭患实际自洪武时代就一直存在,像是备倭指挥使司这种机构,亦是自明初就设立。但是真正大规模爆发,还是来自于嘉靖二年的宁波争贡。最为严重时,倭寇糜烂浙、直、闽等数省,膏腴之地,遍地烽烟,东南的倭寇首级价格一段时间内,几与九边的北虏不相上下。 及至胡宗宪总督浙直,以俞龙戚虎等将领典兵进剿,直到隆庆皇帝月港开关,倭患才有所缓解。但是这些海上盗贼并没有真的被消灭干净,不管是扶桑的失败武士,还是破产的海商,又或者是像林凤这样生计无着的鱼民,依旧要靠着掠夺的方式来维持自己的生计。 当年号令两洋的老船主汪直死后,海上势力四分五裂,并没有一个特别出彩的人物整合各方豪杰。各方枭雄自立一方,彼此互不统属,力分则弱,单一势力倒是很难像过去那样威胁大明海疆。 林凤之前追随的泰老翁,算是海匪里较为强大的一支势力。泰老翁死后,林凤接管其部队,又兼并了不少海上的散兵游勇,逐渐养成气力,渐有问鼎新一代海王的趋势。 五峰旗已经落下,新一代的林字旗即将挑起。既然是海盗,传统的社会规则大多指望不上,海盗们信奉的归根到底还是力量二字。林凤这个名字之所以为人所记住,就在于他为了宣示力量,做了一件极大胆的事:出兵攻占南澳。 南澳岛地处闽粤交界,韩江口外,南宋末帝曾于此为行宫,是海上一处极要紧的补给据点。倭寇自隆庆时威风不再,大多在外洋寻岛驻扎,林凤把部队开到两省交界,等于是公开向明军叫板,又带领人马几次抄掠潮汕,不少村庄据说被杀的没剩几个活口,于广东官府百姓都算是个极有名的凶神 在民间已经有人把他传说成身高丈二三头六臂吞云吐雾的妖魔之属,如果不是亲见,很难想象这么个老实本分的鱼民,就是当下大明朝名头最响亮的海盗头目。 被这么个凶神找上门来,当然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但是对方既然肯谈,就总还有希望。范进朝林凤拱手一礼 “林船主,您既然是场面上的人,肯定是懂道理的。端谁碗,服谁管,这个道理不用我说,您自己心里也有数。既是大明子民,为朝廷办军粮也好,想办法也好,都是我的本分。何况大明人才济济,小生又何足一论?如果只为了折银法或是办军粮,就要劳动船主大驾,范某的面子是不是太大了一点?” 林凤道:“范公子说的是,林某并非不讲道理的人。你是大明百姓,为官府出力亦是理所应当。不过你是官兵我们是贼,我们咱们两下势同水火,我们做我们的事,是不是也是应该?我今天来不是找你算帐,而是找你谈合作。虽然我们请你来的方式有些问题,但是我希望你明白,林某对你没有恶意。当年我们海上人家声势最盛时,就是汪老船主做大獠的时候,那时候东西两洋的夷人,照样要在我们面前必恭必敬,按老船主吩咐行事。” “可是这么威风的老船主,最后依旧免不了人头落地。究其原因,我觉得就是:他身边缺少读书人辅佐。想要做大事,不读书是不行的,我家里穷,没钱送我去念书识字读道理,这是没法子的事。我就只能希望多找到几个读书人帮我,那些只会死读书的书呆子我们用不上,我们需要的,是真正有本事的读书人。范公子,我不懂什么大道理,只听人讲过古,知道刘皇爷三顾茅庐请了诸葛亮出山,我今天学一学刘皇爷,请范公子出山,助我一臂之力。” 正文卷 第八十四章 立国之谋 说着话,他亲自来到范进身旁,为他解开了绑。 “你相信我,我对范公子和三姐,都没有恶意。通哥和你们的事,我会想办法解决。通哥是个讲道理的人,我说话,他肯定给面子,今后大家只要是自己人,我保证,他不会对范公子有丝毫不利。” 范进并没有接他的话,而是反问道:“林船主,阁下乃是人间龙王,范某一文弱书生,实不敢比诸葛武侯。怕是有心无力,帮不了林船主的忙,反倒成了累赘。” “范公子,你过谦了。我们这些粗人,不会说客气话,有什么就说什么。我说你能帮我,就是能帮我,只要你肯,我保你一个当家的位子坐。别的不说,就只说你的画,于官府而言,不过是老爷们闲来消遣的玩意,于我们却是关乎身家性命的本事。我们造船需要画图,可是我手下的人谁也没有范公子的手段。当然我们可以按着经验造船,但是经验只能造旧船,现在泰西人都在用新船,比我们的船要好很多。我也想要仿造那些泰西人的船,用这些船为我们汉人争面子。但造新船必须有图纸,光靠说肯定讲不明白。除了这点,像地图海图也同样需要画,稍微画的差一些,就可能要人命来填。现在都是靠老水手的脑子,再胡乱画几笔大家来猜,如果有人能画出来,就比靠经验可靠的多。范公子现在做清客,无非是给巡抚一个人争面子,若是和我们合作,就是为我们汉人在海外争面子,这两条路哪条更值得走,是不是很容易想?” 范进并没有急着回答,而是看看四下,思虑片刻,反问道: “林船主,我如果现在说答应入伙,你肯信么?如果我说不答应,你强行把我带到船上,我确实也没办法。左右都是这么回事,你又何必多此一问?” 林凤点头道:“确实如范公子所说,如果我强行带公子离开,你也是没办法的。但是那样林某只能得到一个并不忠诚的部下,而不是一个平等相交的朋友,这不是我林氏船队处事之道。我林某的船队能有今天这份基业,全靠各位手足兄弟帮衬,在我们这支船队里只要人,不要狗。” 见范进不说话,林凤又道:“我很清楚,范公子现在吃好住好,有大好前程,谁又愿意做强盗呢?可是我想你们既然是读书的,肯定懂得什么叫良心,除了想自己也该想想别人。你们手不沾泥就可以有饭吃有衣穿,我们这些人是怎么活法,你又想过没有?我们这些打鱼的每天在龙王手上乞命,一怕风浪二怕海潮,一天不打鱼就没有饭吃。而你们做幕僚的只要闲谈下棋就可以吃的饱还能赚到银两,你觉得这公平么?人们叫我做倭寇,官府说我们是贼,可是在我看来,官府才是真正的大贼。就拿这个凌云翼来说,他是有名的手头散漫,花钱如流水。可是这些银子又是从哪里来的,哪一文钱上没有我们这些穷人的血汗?” “林船主,你说的这些,或许是道理,但是这些道理跟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我请你入伙,不是要你杀人放火损阴德。而是让你为这天下,换一分公平回来!” 林凤站起身,指向身后那几条大汉,“他们跟我一样,都是蜑户。我们一生下来就在船上,到死的时候也不许上陆。子弟不许参加科举,不管他多聪明,也不能读书,即使有人像范公子一样聪明,也没办法像你一样靠笔来搏出身。打鱼不但要流汗更要流血,搞不好还要送命。就这样卖命打来的鱼,大部分要被官府抽去收税,剩下的鱼也不是想卖就卖,只能由鱼行处分。辛苦一天赚来的钱,却不够一家人的开销,守着满船的鱼每天都要饿肚子。当年朝廷跟佛郎机人打仗,水师不顶用,就让我们这些蜑户去做先锋送死挡火器。夷人的船厉害,朝廷水师打不过,有人献计用火船去烧,征的就是我们赖以维生的鱼船,放上柴草点火去打冲锋。打一场仗,烧掉夷人十几条船,用去我们鱼船一千多条,那些鱼船对官府来说,只是件兵器,可对我们来说,却是全部家当!仗打完了,我们还要自己想办法过生活,犒赏银子都是水师拿,我们一文钱也得不到。换过来想一想,不造反我们又能怎么办?不是我们天生喜欢做强盗,是不做强盗,根本没有其他的活路。不是我们想要拿刀,是这个世道,逼我们只能拿刀,才有可能吃一口饱饭。” 他走到范进身前,“范公子,我承认跟我们这条路走会很辛苦。你不可能像现在一样,只画几张画,写写文章就能锦衣玉食。不管想要什么东西,都只能靠自己一双手去换。但是在南澳,我们大家都是平等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在大明治下,你们再怎么本事,也只能做鬼。官做的再大,也只是比较有力量的鬼而已,上面有皇帝这个阎王在,你们是出不了头的。只有到了南澳,你们才有机会做人。” “做幕僚是鬼,做了水鬼,难道就不是鬼?林船主是水上龙王,自可发号施令,下面的人,处境又好到哪里去?” 几条大汉听到这话,都怒目而视看着范进,林凤却正色道:“这就是范公子的误解了。我们林家船队只有兄弟,没有尊卑。海上行船千凶万险,没有人说了算是不行的。这个说了算的人,大多数时候是船长,但也有时候是老舵工,或是老水手。只要他能带大家平安度过风浪,他就可以说了算,这取决于本事而非身份。换句话说,在我们的船队里,不看出身履历,也不看你老子有多了不起,只看你有多大本事。有什么本事,我就保证你能得到什么样的位置,大家一律靠本事说话难道不好么?” 看的出,林凤的情绪有些激动,他的志向或许很远大,但是想找一个合适的倾诉目标却不是容易的事。海盗是个很现实的群体,他们可以认利益,却不怎么讲理想。 跟他们讲道理或是理念,等于对牛弹琴。林凤肚子里窝了很多东西找不到人沟通,身为读书人的范进,显然就是最好的交涉对象。 从他的角度看,说服一个读书人,也有着莫大的成就感,于范进而言,则是多拖一阵是一阵。他相信广州的守备力量不管多迟钝,此时也该反应过来,并开始对自己的寻找,只要能多拖一阵,就多一点逃生的希望。 至于林凤的主张,他压根不会往心里去。他笑了笑,反问道: “本事?这个词太虚了,我能提笔,却不能划船,这叫有本事还是没本事呢?再比如一个帐房先生,他能打的一手好算盘,却拉不开五斗弓,这样的人是算有本领还是算没本领?” 范通怒道:“妹夫,这小子不识抬举,干脆给他一刀算了。再不然就带回岛上去,看他到时候还有什么话说?” 林凤摇头道:“他是读书人,不是绿林的好汉。用这种方法口服心不服,我们还是没办法让范公子与我们合作。而且范公子问的也有道理,他说的问题,我也想过很多次。我们现在这样搞,并不算太公平,一些没有力量的人,不代表没有本事,把他们排除在外,于我们而言并非上策。” 他朝范进道:“其实这也是我想让范公子入伙的原因。我们都是粗人,对建制这种事,大多是外行。最多是听人讲古或是看过戏,知道一点皮毛,真正想要把事情做的像样,就得用读书人。” “建制?”范进一愣,“林船主是绿林豪杰,何以需要建制?随便封个一字并肩王,或是什么龙兄虎弟就好了。” “如果只是小打小闹,像范公子所说,倒也没什么不妥。可是如果建立一个国家,就必须有章程。像是一群人胡闹一样的国家,是长久不了的。” 梁盼弟自从看见范通,就有些胆怯一直不敢说话,这时忍不住道:“林獠,你说什么国家?我听不明白。你是海上龙王,发号施令统带两洋我是佩服的,可是说到什么国家,这未免扯远了吧。” 范通冷笑道:“贱人!我早说过,你们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你又懂得什么?我们现在筹备的大事,就是建国!听好了,是自立一国!妹夫就是我们的皇帝,我们这些人,就是开国元勋,皇亲国戚。你本来也有机会穿凤袄,当一回诰命夫人的,没想到你这么下贱……” 林凤制止了范通,“我们建国又不是为了这些。三姐,建国的事本来我不想说,可是不说的的话,你们就拿我当了强盗。不错,我们就是准备要建国。” 他指了指仓库门外,“这个码头上乃至广州城里,都有很多穷弟兄愿意帮我的忙。不是因为我给他们银子,而是因为我给他们希望,给他们一个做人的希望。最支持我们的,则是住在海外的那些乡亲。范公子也在海边住,想必知道每年出海求生的人有多少。南洋各国,有很多我们的乡亲经商做工。人离乡贱,大家的日子过的大多很苦。夷人看不起我们,既要我们做工,又不要我们掌权。没钱的被他们当做奴隶驱使,有钱的也被他们当成猪羊来杀。朝廷眼里,他们是莠民,不管他们死活。没有朝廷撑腰的移民,就像是没了娘的孩子,除了被欺负又能怎么样呢?这事别人可能看的下,我林某却看不过去!我想做的不是海上龙王,而是要给我们大明人争一口气!”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仓库里关了门,采光不好,全靠着灯火照明。在灯火摇曳中,林凤的身影变得异常高大,这个朴实无华的渔民,这一刻宛如天神降世。一缕阳光照进仓库,驱散了些许黑暗,但很快又被黑暗所吞噬。 “我们汉人这么多,只要联起手来,哪怕两个顶夷人一个,也能打的那些夷人下跪投降。可现在的情形是,我们被那些夷人欺压,想杀就杀,想打就打,简直丢光老祖宗的脸。归根到底,就是我们没有人带领,只能受气。我要做的,就是把那些海外兄弟联合起来,轰轰烈烈做一番事业!三姐,我认识四妹,就是在大吕宋。她被令尊卖给了一个海商,海商转手就把她转送给了一个红毛鬼。那个红毛鬼对她非打既骂,不拿她当人看待。我就是杀了那个红毛鬼,才和她在一起。而她只是我们无数乡亲中的一个,只要你们入伙,我们就可以和所有乡亲见面,大家一起建设属于我们自己的国家。” 范进不容梁盼弟说话,先接过话来。“建国?南澳岛弹丸之地,你们打算在那建国?那还不如找个山头,自己封一个什么大王来的实在。” 林凤道:“我也知道,南澳岛只能暂时歇兵,不能做国都。我们即使要立国,也不会在大明国土上立国。不管朝廷怎么看待我们,我们并不想真的和朝廷为敌。贪官污吏恶霸土豪,他们逼的我们穷人没有活路,我就只能带着穷人同他们打,为自己讨一个公道,争一条活路。现在有了活路,我们就没必要和官府打到底,我真正要打的,是夷人。” “打夷人?哪里的夷人?” “海上的夷人,这些番鬼从很早以前就来大明先是小佛郎机人,后来是大佛郎机人,这两年还有了红毛鬼。红毛鬼眼下很少,没成什么气候,但是势头很猛,如果不给他们些厉害,将来会越来越多,恐怕会是我们的心腹之患。就像大小佛郎机人,他们人不算很多,但是火器很厉害,人也凶狠。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灭了吕宋国,把国王都杀掉了,自己来当国王。如果等他们养成了气力,怕不是连大明也要被他们打进来。当年老船主在世,还能压的住这些人,自从老船主去世之后,海上群龙无首,压不住这些番鬼,反倒被他们占了上风。” “这些番鬼不拿我们当人看,抢夺我们的财产,侮辱我们的姐妹,杀戮我们的兄弟。必须有人,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不过以我一个人的力量还办不到,必须把海上各路豪杰聚集起来,合大家之力,才有可能与夷人见个高下。而要想让各路英雄听令,首先就得有个名义,最大的名义莫过于立国。建立一个属于大明百姓,属于汉家儿郎的国家,难道不好么?等此事做成,范公子便是大宋赵普,本朝刘青田一般的人物,我包你名标青史,比做幕僚有出息。” 范进在脑海里回忆了一下,他的历史知识一般,对于具体历史事件时间记不清楚。但是靠着前世玩大航海的经验,估计着眼下在大明周边逞威风的,多半是葡萄牙以及西班牙人。至于红毛鬼,那可能就是荷兰人。 不得不承认,林凤是很有些眼光的,这些人确实在大明周边扎根立足,像是葡萄牙人现在只是租借澳门,每年给大明进贡纳款,做二等公民。到了清朝时,干脆就连钱都不交,成了国上之国。 如果林凤把事做成……或许这一切都会变的不一样了。但是想想历史上,自己并不记得林凤这号人物,多半他是没成功。脑海飞速转动,心里先有了计较,看着林凤微笑道:“林船主,没想到阁下竟是有此雄心,范某失敬了。咱们两下合作的事不是不能谈,不过我有个条件,不知道船主能否答应。” 他用手指向梁盼弟,“放她走,我跟你们去南澳。不管你们做什么大事,都不要带上她,让三姐安心做她的普通人,我就帮你们。” 正文卷 第八十五章 范进的选择 范进提出条件,这本来就在众人意料之中,做海盗毕竟是头别在裤腰带上的亡命勾当,一个书生入伙肯定不会那么顺遂。有条件是正常的,没条件才让人怀疑。不管要钱还是要女人,都可以理解,但是其条件居然是放梁盼弟离开,这未免就让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范通怒道:“这贱人是我老婆,她的去留我说了算,就算我现在一刀斩了他,与你有什么相干!” “她是人,不是物件,她的去留应该是她自己做主,谁也没权力替她做决断。”范进毫不客气地顶撞回去, “你们做的什么勾当,自己心里有数。就算纠合海上各路人马,与夷人构兵,也是败多胜少。一旦打了败仗,赔上的说不定就是身家性命。这种拼命的事,有我们男人就够了,何必让女人跟着送死?我的条件就这一个,如果林船主答应,就让三姐走。不答应的话,那我们就没什么话可说。” 林凤并没有动气,站起身,在仓库里踱着步子。他从露面到现在,并没表现出海盗凶残狠辣的一面,看上去像个好好先生,而非海上霸主。 但即使是梁盼弟这等在街头厮混的泼辣角色,心却也随着他的步子而剧烈跳动,呼吸不知不觉变得急促起来。在她看来,林凤就像是一头睡虎,虽然不曾伤人,但只要他一张开口,就是非死即伤的局面。 拳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握紧,即便未必有用,她也会尽力维护自己的进仔,哪怕是死,也要死在他面前。 在一连走了几圈之后,林凤忽然放声大笑起来,“范公子,有意思!我现在有些明白,为什么三姐会看上你。通哥,说一句不怕你不高兴的话,就算你没遇到我,怕也是争不过你这兄弟。他对女人,可是比对自己还好,又有几个女人禁的住?不过范公子,这事我还真不能答应你。我说过了,四妹是我的管家婆,她一直想几个姐姐,我好不容易找到两个,怎么能不带她们回去,跟四妹团聚?我已经派人去接二姐了,让她跟我一起到南澳吃家宴。你说,我怎么放人离开啊?再说三姐自己,怕是也舍不得丢下你走路吧?三姐,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梁盼弟看看范进,恰好范进的目光也在此时看过来,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撞,融会贯通,片刻间便不知传递了多少消息过去。在刹那间,范进似乎发现梁盼弟朝自己笑了笑,只是那笑容里似乎包含了无比沉重的分量,让这个笑变得酸楚无比。 “妹夫,你说的那些大事,我听的不大懂。不过我想,不管是打夷人,还是当皇帝,你都需要冲锋陷阵的硬手。进仔是文弱书生,说起来天下无敌做起来就手脚无力,你带着他没用,反而碍手碍脚。我会功夫又是女人,现在还年轻可以生孩子,让我入伙,不管是打天下还是做其他什么都可以,不要为难进仔。你们让他回家读书考科举做官,我可以保证,他不会坏你的事。你们既然不想造反,那大家何必搞的不可收拾?写字画画我也会啊,他能做的我都能做,我能做的他做不了,所以让我跟你走,把他放了。” 范通就站在离梁盼弟不远的地方,听了这话,愤怒地一脚踢过去,将梁盼弟踹了个趔趄。“贱货!居然肯为他卖命?别忘了,老子还没死呢,当着我的面就敢眉来眼去,是不是活腻了?你们两个到底干过什么?是不是老子出事前,你们就有什么了?” 林凤摆手道,“住手。三姐和进仔,你们两个有情有义,彼此都想着要对方离开,这份感情倒是让我感动。我看我不如做个好人,成全你们一下。通哥,你在南澳也成了家,男人当然不能忍,可是女人忍起来也很辛苦的,干脆放三姐一马了。到了南澳岛,就让她和范公子做夫妻算了。” 范通本来怒不可遏的追着梁盼弟准备打,可是听了林凤的话,立刻向后一退,恭敬一礼道:“一切听从林獠吩咐。” “对吧,范公子你看这样多好,问题解决了。我想现在就算我想让三姐走,她也舍不得。在大明你们两个要做夫妻很麻烦,要讲门当户对,又要顾忌街坊闲话,只能这么偷着往来。到了南澳,有我林某在,你们两个做夫妻没人敢说个不字,你看这有多好?” 范进笑了笑,竖起根大拇指道:“林船主,怪不得你能打下这么一片基业,又想着当皇帝。做事确实有些手段,手下能笼络住这么些豪杰,范某要写个服字给你。” 林凤也笑了起来,“能得范公子夸奖,林某倒是面上有光。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一家人,我的船就在码头,等到一会二姐来,我们几个一起走。一家人最重要就是整整齐齐,等到了南澳,我请你吃鲍鱼。”说着话,他向范进伸出了手,拉着范进站起来以示亲热。 作为个渔民,林凤没读过书,所受教育大多是来自民间讲古或是看戏。故事里敌国大将宁死不屈,己方就多半要去亲解绑绳以示安抚。这样一来,大半都会归顺,成为一家人。他这个举动,也是这种怀柔之意,想要把两方的距离拉近些,让彼此成为一家人。 此时的局面,看上去确实一团和气,范进在他的怀柔攻势下终于答应入伙,接下来就是明臣英主相遇的传统桥段。范通等人也都松了口气,几个汉子抱着肩膀看着这里,范通的脸上则露出一丝意味不明地微笑。 梁盼弟急得眼泪在眼眶里转,却想不出该怎么样才能让范进拒绝林凤的邀请且能全身而退。 变故,就在林凤与范进彼此搀扶一处时,发生了。 范进看上去是想与林凤表示亲热,一边笑一边主动的拉向了林凤的手,这一点也没什么奇怪,林凤甚至很主动把自己的手送到范进手上。范进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显得人畜无害,即使是一干积年盗匪,也不这样的握手会有什么问题。 可就在两人的手接触的刹那间,范进的左手抓住林凤右手,随即猛地一个锁脉擒拿,扣住了林凤的脉门,全身的力量在刹那间爆发出来,即使以林凤的身手,竟也是无力挣脱。接着一折一拗,将林凤的手向上弯折,右手拇指收缩四指齐出,朝着林凤胸隔位置戳去。 砰。 一声闷响,声音并不响亮,如同是有人拿着锤子,轻轻打在了县衙门那老旧的鸣冤鼓上,声音低沉而无力。但是这一鼓于仓库内众人而言,却似一记惊雷,响彻云霄。 “干什么!” “你这书生!” “进仔!” 几个盗匪已经愤怒地冲上来,梁盼弟则如旋风般迎上去,拳脚齐施出手皆是杀招,将一名高大的海盗打的连连倒退,连单刀都被她夺了去。此时屈指为节又屈节为拳,连环三击接连打出,目标全在同一个位置。 这个时代的武人也有对于死穴之类研究,其实说到底,就是研究人体的致命部位。范进多了数百年医学知识,且经历过医学解剖学大发展,对于人体的了解并不在这个时代所谓的武道大师之下。一连三击选择的位置既好,出手也极重。 林凤接连挨了三击,人踉跄着向后退去,可是他的手还在范进掌握之中,退不出范进的控制范围,方一退又被范进扯回来。鲜血已经顺着口喷出,落在范进的脸以及长衫上。范进已经顾不上这些,将他拉回来的一刹那,伸手向林凤肋下一抽,一道寒茫在仓库里铪过,那口保存在鲨鱼皮鞘内的短刃已经落在范进手里,随即就横在了林凤的颈部。 能做盗魁的,当然也练过武,加上那种搏命中练出的胆量与凶悍,普通武师或是所谓的技击名家,也未必是林凤对手。可是林凤心目中,范进只是个书生,加上抓范进时并没出什么波折,就没想过他可能反抗。范进则是有心算无心,一击竟然奏功。 “放手啊!” “不识好歹!赶快放了我们林獠,要不然斩你成十八段!” “放开林獠保你无事,否则的话,你休想走出这个门口。” 喝骂,诅咒又或者是威胁,夹杂着来自沿海地区的家乡土话骂人言语,从四面八方向范进笼罩而来。梁盼弟与人对了几刀,发丝散乱,衣服也被斩看个口子,提着刀紧护在范进身前。 范进并不会骂,只用刀紧紧抵着林凤的咽喉,锋利的刃口将脖子的油皮割破,血珠已经顺着刀锋流下来。两人的身形靠在一处,极有默契地向着仓库大门移去。 一些大汉试图从不同的角度接近范进,但是很快,他们就停止了这个行动。因为他们距离越近,范进的刀收的就越紧,如果继续迫下去,就可能导致自家头目的喉咙被割断。而从这个书生的表现看,这种事,他完全做的出来。 作为积年大盗,这些大汉手上都有足够的人命,自然也能分的清,什么人是确实敢杀人,什么人又是恫吓的成分居多。范进虽然是个书生,可是拿刀的手很稳,逐渐收刀的动作,也是不疾不徐,并不是惊慌失措的乱舞,而是极有分寸的由浅至深切割。 这种人遇到搏命场合,会毫不犹豫的切下去,而不会考虑什么后果。害死头领的罪名和后果,谁也承担不起。这些水上豪杰,并不善于交涉,除了喝骂也想不出什么太好的办法,只能把目光看向范通。 范通手上并没有拿刀,而是握着一支短铳,以铳指着范进怒道:“你干什么?林獠什么都答应你了,你还发的什么癫?赶快放开林獠,要不然我一枪打死你!” “火铳?也难怪,你这种老人家啊,拿刀也砍不了人,就只好用这种火器了。不过用它打我?你敢么?这玩意的准头,你比我有数,你够胆就开一铳看看,看是我死还是你们林獠死!来啊,开火啊!不敢的话就给我扔了铳,把手举过头,让我看到你的手,否则我让你看你们头领的脑袋!” 范进朝着范通怒吼了一声,挑衅似的又把刀收紧了一些,眼看血流的渐多,范通也只好把铳朝地上一丢,又高高举起了手。“你……你别乱来。我放下铳,你也把刀放下,有什么话慢慢谈。” “谈个鬼!这刀……是东洋的胁差吧?东洋倭人用它们来切腹,一下就可以把肚子割开,自杀非常方便。用来割喉咙,也是好用的利器,林獠这刀大概是东洋的名刀,能值百十贯。用这样的名刀为林船主送行,也不算委屈了你这位海上龙王。” 林凤脖子被刀顶着,并不能大声说话,否则喉咙鼓动,刀多半就会切进去。挨了那三拳的滋味也不好受,喷了两口血,依旧有血顺着嘴角向外淌,声音变的很低沉,“范公子你搞什么?杀了我,你和三姐还能走的出去?” “不杀你我们一样走不出去!当强盗,当国王!真亏你想的出来。我是读书人啊,虽然没中秀才,但是可以当充场儒士下场考举人的,只要中了举就可以吃喝不愁,再中了进士就能发财。就算不中,我现在也一样有吃有喝,有好日子过,发了癫才跟你去当刘青田、赵普!那是造反,搞不好要族灭的,我不但害自己还害了乡亲,死后进不了祠堂的!我告诉你,我生是大明人,死是大明鬼,绝不会跟你们这群反贼同流合污,更不会去当莠民!” 林凤反问道:“那你想怎么样呢?就这么挟着我,什么时候是个了局。我手下的人不会放你出这个门口,至于我……其实也没你想的那么重要。海上风险大,死人很寻常,不要以为他们会为我这个头领受你摆布,必要时他们会主动砍死我,将来再选个新首领出来主持大局。” “那他们现在就可以选个新首领了,谁来当这个獠啊?谁啊?谁想当就点个头,我现在就当做好事,送你们林獠上天,让你立刻上位!”范进此时已变成一只手用刀抵着林凤的喉咙,另一只手空出来,四下虚指着这些大汉。 每指到一个人,那人便连忙摇着头,下意识地向后退一步。 范通道:“进仔……你别乱来!万事有商量。林獠看的起你,想让你入伙,你不识抬举就算了,搞成这样什么意思?你放开林獠,大家两不相干,你去考你的科举,我们做我们的事不是很好?” “通哥,大家都是乡亲,你这么骗我不大好吧?我放了他,你不一枪打死我才怪。让我放开他很容易啊,你们让出条路,让我走路,等我回了广州,就放了你们林獠。” “你说什么?让林獠进广州,那不是等于让他去死?你赶快放人,要不然我们拼着林獠性命不要,也把你砍成十八段。” 范通一边说,一边向前走了一步,“大家都是乡亲,我不会坑你。你放开林獠,我让你和盼弟离开,大家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至于带林獠走,就算我肯,这么多兄弟也不肯,你还是走不掉。你是个读书仔,打打杀杀的事做不来,放下刀吧,我保你没事。” 他又看向梁盼弟,脸上强自挤出个笑容,“盼弟,你也说句话。林獠可是四妹的相公,难道你忍心四妹做寡妇?让他放下刀,看在四妹面上,没人为难你们。” 两条大汉已经挡在门的位置,证明范通的话并不是假话,这些海盗确实在意林凤性命,但是在其有可能被捕时,也会毫不犹豫的对这位当家下杀手。 范进看看梁盼弟,“三姐你怎么说?” “进仔,你不管怎么做,姐都跟着你。” “既然如此,那就听通哥的了,我们放人!” 寒芒再闪,血雨纷飞,产自倭国的宝刀猛地刺入林凤的右腿,随着便是用力一搅,随即范进在他背上用力一推,将他向着房间里一干海盗推过去。也就在此时,一声令人牙酸地巨响响起,栈房破旧的木门被人用力撞开,灰尘荡起,杀声震天! 正文卷 第八十六章 螳螂捕蝉 海盗选在这处仓库做据点,自然也不会无所防范。在仓库以及码头上,都有海盗的眼线打探消息。正因为没有任何特殊的情况回报,林凤才可以大胆的在这里与范进交谈。 可变故,却在毫无征兆下发生了。 随着仓库门被撞开,两名挡在门首的海盗被这股巨力撞的向两边飞出,重重地摔在地上。随着门户洞开,出现在一干海盗面前的,是一位顶盔挂甲手执长枪的中年武官,在他身后,数十名身着鸳鸯战袄的大明官兵手持鸟铳分列三排,正是眼下使用火器部队常用的阵型:三段阵。 “鹰爪子!” “官军!” 林凤一被推出去,立刻就有两名海盗上前接住了他。范进那一刀扎的极深,更要命的是那一转,鲜血如同喷泉似的从伤口向外喷,即使是悍勇的盗魁,这时却也失去了行动的力气。 几名海盗正举着刀准备斩向范进却迎面看到了这几排快枪,冲锋的势头一顿,随即就下意识地一个就地十八滚,向两旁避让开去。 轰隆。 一声巨响中,栈房的屋顶忽然塌陷下去,四条大汉从房顶四角落下。在落下的过程里,一个汉子抛出了鱼网,随即另外三人分别捉住鱼网一端,等到人落地,网已经罩向栈房里的一干盗贼。 “锦衣卫拿人,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林凤,你们死定了,投降吧!” “走!” 几方面的声音混在一起,林凤重伤之下神智却不乱,猛地把身边搀扶自己的部下向外一推,自己落在网中,部下恰好脱出了鱼网的束缚。这位盗魁鼓足气力大喊一声,“有埋伏!大家杀出去,不要管我,走一个算一个!” 海盗们猝然遇到袭击,很有些慌乱,但是积年大盗的凶性被激发出来,立刻还以颜色。被罩在网中的海盗拼力地挣扎,而侥幸脱出的海盗,则向四名持网者发动攻击,抢夺鱼网的控制权。 房顶、门首,陆续有官兵冲进来,与盗贼的搏斗就此展开来。栈房的空间有限,官兵人数上的优势被限制住发挥不出,阵型也谈不到,只能与海盗们比并个人武勇,回归到打烂仗的程度。 那四个持渔网的身上都穿着罩甲,服色与官兵不同,一望可知,都是锦衣缇骑。陆续又有几名锦衣卫加入战团,参与对海盗的抓捕。他们与官兵彼此缺乏配合,打起来的时候,往往就是各自为战,有时还会妨碍对方的事。 在武艺方面,官兵和锦衣里并不缺乏好手,这些海盗既是林凤心腹,身手同样矫健。于他们而言,落到官府手里肯定逃不了性命,于挣扎乞活的战斗中,出手比官军更大胆也更敢搏命,于气势上反倒占了上风。 原本被锦衣卫控制的渔网,被海盗成功夺回了两个提角,于是就有更多的海盗钻出来投入战斗,场面上看官兵并不占优。由于彼此混在一起,门外的鸟枪手并不敢真的开火,只能警戒着不让海盗逃出来。 那持枪的武将摇摇头,嘀咕了一声,“废物。”提起枪便走向了仓库大门。一个海盗举着刀迎上来,他掌中大枪如同金龙摆尾,枪尖颤抖,十余个真假枪头同时抖出,那名海盗胡乱招架着,枪尖却已经透胸而入。 一击得手,武将双手微一用力,一声轻喝:“去!”死尸如陀螺般甩出,重重地砸向另一名海盗。那名海盗却是这群人中的硬手,一刀砍翻对手官兵,回手一刀,将同伴的死尸劈落,人也被震的后退半步,提刀控背直视这名武官,沉声问道:“你的枪上很有力气,不知是哪位好汉?” “韶州陈璘,是朝廷命官,不是什么草莽好汉。岭东赖大刀,在我手下走了三招,潮州诸天王,两招半。你们这些海盗号称龙王,却连接我一枪的都找不见,大抵也都是群软脚虾。” 这名海盗两眼直视着陈璘,双手握刀,身形微微下蹲,摆了个极怪异的姿势,随着一声大喝,人猛地跳起来,向着陈璘凌空劈出一刀。陈璘冷冷一笑,却是不招不架,只喊了一声,“蠢材!” 屋顶上,两条钩索如同鬼魅般射出,正将这名凌空跳起的大汉钩住,随之向上用里一提。这大汉人在半空无从借力,只能随着力道上升,不等他挥刀斩索,几柄利刃已经刺下来,血雨从屋顶撒落,溅的到处都是。 陈璘抹了抹脸上的血,不屑地哼了一声,“迎风一刀斩。这种倭刀法已经出现很久了,真当还像以前那么厉害?有锦衣卫在头上还敢跳起来,找死。” 就在此时,一声惨叫传来,一名强壮的海盗惨叫着踉跄后退,手上的刀不知几时已经掉了。他的对手身上也满都是血,与他紧紧纠缠在一处,一手抓着海盗肩膀,另一手将短刀在他小腹内猛搅。 随着一脚踢出,海盗倒在地上,男子拔出刀,与陈璘对视。这人的脸上也都是血,看不清本来面目,不过那沾满鲜血的衣衫依稀可以看出是长衫而非战袍。陈璘朝他一点头, “范公子?案首可以作画我是知道的,第一次知道,案首杀人也是这么爽利,佩服。” “陈将军,过奖了,杀人要紧,等回头请你喝茶。” 就在两人打招呼的时候,危险也正悄然降临。 范通并不会什么武艺,加上年岁大了,在这个场合基本就是送死的存在。 但是从一开始,他就被一个同伴一脚踢到一边。由于局面很混乱,人们都寻找着有战斗力的人打,他反倒是没人在意。他在地上胡乱摸索着,居然真的摸到了自己的短铳,随即就将它抓了起来。人蜷缩在角落里,并不敢站起身子,颤抖着将铳口对准了提刀而立的范进。 他很清楚,这次自己死定了。加入海盗是要掉脑袋的事,这是从一入伙就明白的道理。自己的年纪和身体,都不适合打架,即使在林凤手下,他也是负责贸易等工作,不能担任一线。在这种纯粹靠武艺说话的场合,他就是废物。同伴能杀出去,自己肯定也没希望,既然要死,就得拉上范进同归于尽。 于陈璘或是其他官兵,他并没有什么恨意,官兵抓贼,天公地道,大家都在做自己的本分,没什么值得指摘之处,他唯一恨的人,只有给他戴绿帽子的范进,即使死也要拉上他陪葬。 这个时代的火器还处于原始阶段,手铳射程近且只能打一发,准确性也差,他只有这一次的机会,不容有失。 因为紧张,手抖的很厉害,好不容易才瞄准了范进的位置,又拼命地稳住自己的手,不让它再晃。手指费力地摸到枪机位置,那便是范通唯一的希望了。他深吸了口气,向冥冥中的妈祖娘娘进行祈祷寻求保佑,并不希求平安,只求雪恨。 在南澳,范通学会了一个道理,不管想获得什么,都要靠自己。报仇,也是一样,现在机会就在自己面前,只要轻轻一勾……耻辱就可以洗刷。 就在他的手紧勾住扳机,准备牵动发射时,一阵疾风在身边吹过,紧接着,范通只觉得手上一阵巨痛。在巨大力量的冲击下,手铳脱手而出,旋转着落向了远处。一个血人出现在面前,一把将他从地上提起来,怒喝道:“你还敢开枪,我饶不了你!” 梁盼弟? 范通没想到,最后破坏自己计划的,居然是她。虽然早知道梁盼弟有功夫,但是一直以来,在自己面前这个女人始终是逆来顺受,任自己怎么打也不会还手,所谓的武功于他而言,是没有什么意义的。 在他心目中的梁盼弟始终是逆来顺受柔弱不堪,与那些普通的女人没什么区别,只要想打就可以打。不管她会什么,都不敢忤逆自己的权威,从没想过她会反抗,更没想过她会像一头发怒的母狮一样对自己咆哮。 “你是我老婆……你敢打相公?”范通直瞪着梁盼弟,义正词严。 梁盼弟平视着范通,以往她不敢看这个男人,也不敢和他对眼光,乃至与丈夫平起平坐亦是对丈夫的冒犯。可是今天,她并没有退让,目光中燃烧起名为反抗的火种。朱唇轻启,一字一句道:“从被范家庄赶出来,就不再是了。” 随即,一拳轰出! 这种临时修筑的栈房并不十分坚固,随着战斗的进行,一些精明的海盗发现正门肯定冲不出去,改为冲击墙壁,几记铁山靠之类的硬功撞上去,终于把墙壁撞开一个豁口,随即就顺着豁口向外钻。 另外有海盗则盯上了几根梁柱的主意,在打斗中,用尽力气攻击那几根支撑木。眼看在一记记刀砍中,那些支撑重量的木柱发出危险的嘎吱声,房顶掉落的沙尘与稻草越来越多,范进心知不妙,跑向梁盼弟道:“三姐房子要塌,快走!” 陈璘手中大枪矫若游龙,眼前几无两招之敌,听了范进的喊声,大叫道:“范公子放心,我送你出去!”大枪拍打挑刺间,硬生生从战场上开出一条通路,范进与梁盼弟两人趁着这机会没命地向外跑。 当几名持盾牌短刀的官兵翻滚着向前,以盾牌布了圆形阵掩护范进时,范进第一次感到,这些官兵原来长的这么可爱。 “范兄,你受惊了。可曾受伤?伤的又是否要紧?小弟这里带了医官,来人,传医官给范兄看伤。” 一身戎装的萨世忠,亦在外面负责调度他手下的锦衣卫对海盗进行兜剿围捕,见范进出来立刻上前打着招呼。范进点点头,却没理他的话,只问梁盼弟道:“三姐,你受伤了没有?” “我没事,现在是你怎么样?到底有没有被砍到,怎么身上那么多血!” “我捅了林凤,那些海盗拿我当杀父仇人一样追着我砍,怎么可能不见血,不过没关系我撑的住。有三姐保护我,我怎么会有事,没什么的。” 虽然他说的轻松,但是当医官解开他的衣服,发现他臂上背上几处刀伤时,梁盼弟依旧哭的梨花带雨,泣不成声,至于范通的死活,她眼下却早已经淡忘了。 方才的打斗里,几个海盗对范进围攻,虽然梁盼弟接下大半攻势,但是范进自己也少不了参与打斗,受伤也是情理中事。好在给他用的,都是军中顶尖伤药,不吝工本,这些伤又不曾损害筋骨倒是不致命。 趁着上药的当口,萨世忠又走过来对范进道:“范兄,这次要恭喜你了,盗魁林凤多半逃不了,现在被斩的海盗就超过三十几个,后面还会有。这伙人胆大包天,竟然想要造反,抓住反贼,这可是奇功一件,该是要好好保一保你了。” 范进摇头道:“抓人是官健功劳,我没出什么力,只求这一案别把我牵扯进去,我就要烧香拜佛。林凤说派人去接梁二姐,就是府衙王捕头的妻子,还望派人去看一看,不要出什么事……” “放心吧范兄,那边有我们的人,几个海盗早就被拿了,不妨事。就连小范庄那边,我们也派了人。” 梁盼弟道:“萨公子,进仔刚刚受了伤,还不方便多说话,我先接他回家去,有什么话,等他伤好了再说。” 正文卷 第八十七章 根由 幽静的院落,因为主人的忙碌而变的喧闹。进了小院,梁盼弟顾不上换衣服,就先让范进趴在床上,三两下解了衣服,准备敷药。 范进道:“不忙……先把伤口处理下,听我说,需要盐、烈酒,另外还有针线……” 伤口消毒,伤口缝合,这些技术在当下还没被发明出来,方才不和军医官说,是怕说了他们也未必听的明白。左右伤的不重,即使不这么做,也未必一定有风险。不过眼下有了机会,范进也不想玩命。 梁盼弟按着范进的吩咐,用棉花蘸了盐水擦伤口,又用针线去缝合,范进趴在床上,感受着佳人的手,在自己背上拂过,一滴滴雨珠随着动作,落在背上,分外清凉。 “三姐,你哭了。眼泪不能处理伤口,不用它来当作料。你看我被砍了几刀都没哭,你又何必哭呢?是不是你也被砍伤了?那就让我先给你敷药吧,然后再给我敷。” “不……我没受伤,砍我的两刀,都是你帮我挡下来。如果不是为我,你根本不会受这么重的伤,都是我……是我不好。” 一向刚强的梁盼弟,此时却已经哭的泣不成声。“是范通说……说把你叫来,一切好商量。我没想到,居然……是这样。我如果知道,一定不会写那张字条……都是我的错。” “写不写那张字条又有什么分别呢?就算三姐不写,我又不能一辈子住在巡抚衙门,早晚是要回家去的。他们在小院里等我,也是一样的。这根本不是三姐的错,不怕贼抢,只怕贼想,只要他想要找我麻烦,怎么也能找到。我只是想不明白,三姐这么好的身手,怎么也会被他们抓起来。” “我……我一见到范通,就不知道该怎么办,根本不敢还手……我是不是很没用,白费你教了我这么多。一见到人,就像老鼠见了猫,什么都不敢做。” “这也很正常,积威之下,不敢反抗,这大概就是习惯的力量。不过最后,你还是朝他挥了拳头,否则他就要朝我放铳了。所以三姐最后还是救了我,而不是什么对不起我。” “其实我对他……早就死心了。不管是他不回来也好,还是打我也好,我都可以忍,哪怕是他要杀我我也不在乎,就当是我欠他的。可是他朝你举铳,这我怎么忍?一看到他朝你瞄准,我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了,就只剩了生气和害怕,害怕你真被枪打中,害怕你的大好前程就这么没了。当时什么都不想,只想要保住你不死,就算我被铳打死也没关系。现在想想,倒是有些后怕,听人说对自己相公动武,会被雷劈死的。你说过几天打雷的时候,我该怎么办?” 范进一笑,“这种鬼话该不会又是那个尼姑教你的吧?我跟你说,咱们东南有名的戚继光戚老虎三姐知道吧,本事大的不得了,连倭寇都怕他。可是他老婆照样打的他满天飞,搞得他连讨小老婆都要偷着摸着,见老婆的时候还要着甲。你想想看,要是会被雷劈,他夫人不是早就被劈死了。所以你只管打没有事,何况范通这次参与到海盗的事里,本来就犯了死罪,你算是替朝廷出力,无过有功。就算是神仙,也会给你记功,不会怪罪你。就是四妹那边……当时的局势就是那样,我不捅林凤一刀也没办法。” 梁盼弟道:“我明白的,你不用解释什么,不管林凤是四妹的什么人,他要拉着你造反,大家就是仇敌。这个时候你给他一刀,也是天经地义,即使将来四妹怪你,我也要为你说话。现在想想倒是真后怕,你要是答应了林凤造反,现在就不是在这里裹伤,而是要进大牢了。” 范进笑道:“我又不糊涂,怎么会跟着他们走死路。再说,锦衣卫就在房上,我又怎么会跟着林凤干?” “你……你知道锦衣卫在屋顶上?”梁盼弟有些不敢相信的看着范进,她从小练功,耳目比普通人要灵便的多。但是锦衣卫里也不乏善于隐匿形迹的好手,他们的行动连梁盼弟都没听出来,不知范进如何察觉。 范进道:“我不是听到的,是看到的。你还记不记得,林凤在说话时,屋顶有一缕光射进来,时间很短,一般人不会注意。但我的心细,注意到那个蹊跷情形,就知道房上来了人。有人动了身形,所以阳光进来,但随即又遮挡住,并没引起林凤那些人的注意。我之所以敢动手,就是知道来了官军,不管我能不能打的赢,只要官军来,总是有救。当然这也有点冒险,没想到官军那么没用,居然不能摧枯拉朽取胜,反倒是害我差点被砍死。” “那……那你跟林凤提的条件?” “刀枪无眼,我当然希望三姐离开是非之地,我留下来跟他们周旋。万一打起来伤到三姐又该怎么办?没想到林凤这个家伙不肯通融,我这一刀有一半就是为这个捅的。专捅这种不开窍的死脑筋。” 柔软的身躯覆在了范进背上,小心地避开了他身上的伤口,炽热的唇顺着范进的脸一路亲到了脖子上。梁盼弟少有的采取了主动,如火热情几乎将范进吞噬掉。 “进仔……你……你怎么这么笨。姐会功夫的,就算是我留下来,也不会吃亏。打起来我自己会保护自己,你应该自己逃啊。就算是姐被砍死,又有什么关系,你有学问有前程,将来做了大官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何必为了我冒险。你这个衰仔……姐长这么大,只有你对我最好,等你伤好了,不管你想要什么……姐都给。” 过了许久,梁盼弟才问道:“林凤是海上龙王,手下人多势众,要拉你入伙为什么非要自己走一趟。” “拉我入伙?三姐你也是跑过江湖的,却也这么容易上当。他那不是拉我入伙,而是给我挖坑,如果我答应了他的条件,转头就会把我卖了。到时候说不定就是他的手下,把我送到官府治罪,连带整个范庄都不能免罪。这是条绝户计,要灭我范家满门的。” 梁盼弟摇摇头,表示不明白。范进道:“他到广州,肯定不是为了我,无非城里有他的关系,进城来接头的。至于拉我入伙,纯粹就是他们演的一出戏,如果我答应了,那就要为他们做事。水浒传我给你讲过的,你还记得投名状么?我只要一交投名状,就等于把刀柄递到了别人手里,人家拿着刀,想怎么斩我就可以怎么斩,我除了伸头等死外,就没有其他路走,你说是不是要绝户?” “那……你是说他没诚意?” “当然了,如果有诚意,就不是这么个搞法了。一定是先来接触,确定有了苗头再谈入伙,哪能这么半调子,直接就来抢人,这不是招人入伙的手段。分明就是准备栽赃,可惜啊,要跟个读书人玩栽赃,他还差的远呢!” 梁盼弟皱着眉头,“那究竟是谁有这么大胆子,敢勾结海盗来害你?就算是有这么大的胆子和仇恨,为什么不直接一刀把我们杀了?” “一刀杀了我们,他自己的罪过并不能减轻,相反还会担上杀人嫌疑。前罪未去,后罪又来,那就是取死之道了。所以他设这个局,就是想要坏我的名声,如果我成了反贼,他身上的罪过就没了。你想想看,有谁跟我是这种势不两立的关系?” 梁盼弟略一思忖,心内已明,惊道:“洪家?他们家居然勾结海盗?” “金沙十八村,村村赶海,洪家也不例外。想来就是在赶海的时候,与林凤有了接触。至于为什么林凤肯给他面子,我就不清楚,但是不管怎么说,这次害我,肯定洪家是主使。证据眼下拿不到,不过人心似铁官法如炉,总归是有海盗被抓住,只要用了大刑,不怕他不明白招认。洪家……我看你们这回怎么死。你们害我被砍几刀,我要你们拿人命来抵!” “这我不是很明白,如果洪家要对你不利,何必又把粮长的差使交出来,那些衙役啊,帮役啊还有粮长的职位退的这么干脆?又把这么多田地让给你们范家,如果我是他啊,就什么都不给。” “那不就把自己暴露了?不管林凤怎么想,洪家人可没有跟着他去打天下登基当开国元勋的念头。不管是抢土地,还是培养几个书生,都是为了在大明立足扎根,开枝散叶做准备。所以自然要站稳脚步,不能跟为非作歹的勾当沾上什么关系。他们按着约定,把该交卸的都交出来,自然就是为了洗刷嫌疑。等到我被官府抓了,范家满门都牵扯到这通匪谋反大案里,吃下去的一切,还不都是要吐出来?所以这就是欲擒故纵,玩的手段而已。” 范进冷笑着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海盗们的行踪,想来早就在官府掌握之内,这回被瓮中捉鳖也算活该。” “他们活该不活该我管不着,我只是有些不痛快。萨世忠平日与咱还是朋友,这回这么大的事,却连个消息都不露出来,可见这帮当官的,都不是什么好人!” “人家是官,不是江湖人,你拿讲义气来要求,就错了……” 两人又说了会话,外面忽然响起敲门声,梁盼弟应了门,见两名巡抚衙门差官在门首传话。一是询问范进伤势,另外通知范进如果伤势无大碍,就去衙门里一趟回话。 范进旧有的衣服满都是血,已经不能再穿,好在他在梁盼弟这里存有衣服可以更换。本来范进的伤休息十天半月都是情理中事,但他略一思忖,还是坚持着天一黑,就到了巡抚衙门参见凌云翼。 巡抚衙比起平日忙碌了许多,人来人往进出不断,书办幕僚全都忙的脚不沾尘,脸上全都是笑容,一望而知必是大获全胜。范进只一通传,立刻召见。等走到书房里,见凌云翼满面笑容居中而坐,手上拿着一份文牍正在观看,见范进来先问了伤情,然后才道:。 “无大碍就好,本来还要用你这支大笔,可是现在你受了伤,还是先养伤要紧。从帐房支一百两银子,算是老夫送你的汤药。这次以你为饵,实是下策。但是林贼为害已久,啸聚南澳,据地称王,其害已现端倪,久后必成心腹之患。可是南澳地势复杂,易守而难攻。又处于闽粤交界,朝廷纵能攻下南澳,想抓住林凤却不容易。这次是个难得的机会,只好放长线钓大鱼,希图一网打尽,结果就让你受了点委屈。” 范进道:“东翁何出此言,为国出力是学生的本分。反过来学生倒是要感谢东翁回护之恩,派了精锐标营与陈护军带人接应,否则学生多半就要殉国。再者说来,贼人与我私恨,如果不是朝廷经制官军抓住这伙贼寇,学生自己的身家性命也不能保全,怎么想也是学生该感谢东翁,哪还敢说委屈二字。” “你能这么想,老夫就放心了。今后还有的是你为国出力的机会,只要你用心办差,自有你的锦绣前程。至于你的仇人……那人的胆子也太大了!武断乡曲横行霸道,这些事也就算了,居然还敢内通海盗,谋反!这回,他们是自寻死路,朝廷不会饶过他们!” “东翁,勾结林贼的是……学生仇人?” 凌云翼点点头,“洪家丧心病狂勾结叛逆,罪在不赦。林凤这几个妄人,自以为做的天衣无缝,却不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们也是凶恶惯了,到了广州还敢杀人,真当这省城没有王法了?他们的行踪早被锦衣缇骑所侦知,但是一直要等一个好时机才好收网,所以才有今天你受的这番惊吓。” 范进心里明白,凌云翼这话半真半假,早有所知可能是有,但是说等待时机却未必。与其说等待时机,不如说是顺带考验自己的忠诚。既然林凤可以与洪家搭上关系,范庄也做海上生意,且有个范庄人在林凤身边做事,那么自己的忠诚也就得不到相信。 现在自己在巡抚身边做幕僚,忠诚就更是首要考虑因素,至于这次的试验是凌云翼自己的意思,还是某些幕僚的建议,范进既无所知,亦不打算去穷究结果。 凌云翼一方面准备试验忠诚,另一方面与自己谈笑无忌,让自己必须给这些大明的优秀官僚写一个服字。从凌云翼目前的态度看,自己总算是顺利过关,这就是最好消息。 以恍然大悟的姿态应对着,表示着自己对凌云翼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崇敬,在简单的说笑中,范进隐约感觉,自己比之过去,与巡抚的关系变的更好。 凌云翼道:“等会与陈龙崖好生聊聊,后面的差事你先帮着他办。有伤在身不要喝酒,老夫这里有福建送来的好茶,你可以喝一些,尝尝味道。” 正文卷 第八十八章 分功 凌云翼平日手头就极散漫,起居素以豪奢闻名,加之吃庆功酒,肴馔更是丰盛。宾客里包括萨保、陈璘等武将,也有按察使田应龙这等文官。 萨世忠作为抓捕行动指挥官,自然也在来宾之内,只是他矮了一辈,父子不同席只好坐了次席。范进头上没有功名也没有官职,按说这种宴会上,他的地位较为尴尬,即使有坐位,也是在末席相陪。但是他在对打里挨了几刀,这情形就大为不同。 同样受伤,因为身份不同,待遇自然也就不同。普通士兵受伤,能得几文汤药费,就要感谢主官爱兵如子。文士受伤就非同小可,要享受英雄待遇,又有巡抚的亲自揄扬,特许位列首席,算是格外加恩。 酒席之间萨保说起抓捕的过程,范进才知道海盗并没有一网打尽,在他离开之后,栈房终于被打的坍塌。趁着混乱与烟雾,几个海盗逃之夭夭,暂时还没找到。这次抓捕,锦衣与标营的联合行动,筹备许久步步为营,最终还是有人漏网,不能不说是个遗憾。不过眼下正是得意庆功之时,这种泄气的话就没人说。 好在重要的盗酋林凤已经就擒,行动就可以算做成功。锦衣卫亲耳听到其意图建国的野心,这就是铁证。 在大明杀人放火受招安不失为一条晋身之阶,但是想要当皇帝乃至聚集大量部队具体落实这个主张,就算是碰了高压线。于在坐诸公看来,聚集过万人马谋图为王的罪行性质远比北虏寇边更为恶劣,相应的抓住他的功劳也就足够大。 林凤这个人并不好抓,他本身颇有勇力,身边又有许多亡命之徒护卫,之所以顺利活擒,最主要因素还是范进在他腿上插的那一刀,让其失去行动能力。细算起来,范进倒得算是第一功臣,酒席之间,于范进的赞誉之语,也就自然的多了起来。 萨保道:“范公子那一刀刺的很准啊,林凤就算是治好,也是个残废,他那条腿是彻底完了。这个悍贼善能撕杀,这次能被范公子所伤,倒也真是天意。” 范进不能喝酒,只能喝些茶,外带吃青菜,于萨保的夸奖连连谦虚着: “林贼妄图篡逆,自取灭亡,上天必不肯容,范某实在不敢居功。这次还是三军敢战,锦衣将士奋勇,范某一文弱书生,若不是中丞妙算,各位将军撕杀,范某此刻怕是就不能在此,与各位将军同桌饮酒了。这里面哪有学生什么功劳,全靠中丞虎威保佑,才有范某今日。” 陈璘对范进也极顺眼,喝了口酒道:“范公子,你过谦了。今天的战事,是陈某亲眼得见,要说陈某不过一武夫,临阵撕杀是自己的本分,不敢称功劳二字。范公子身为书生,亲手提刀杀贼,这份胆色勇力着实让陈某佩服。” “提刀杀人乃是小道,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才是正途,学生所谓杀贼,不过是身临绝地,无奈一搏而已。实在是不堪一论,惭愧惭愧。” 凌云翼笑道:“我辈读书人虽以文章为本,但文武并举亦是正途。洪武年间秀才亦须习武,本朝谭子理剑术第一,唐荆川枪术无对,这些都是贤臣栋梁。如今学子重文而轻武,社学里射圃已成无用之物,这倒是让人有些惋惜。范进能练就身武艺,也不是坏事,最重要的是,你把武艺用在了正途,杀贼报国,这便是书生的楷模。比起那些枉读圣贤之书,却不思报效朝廷,反生悖逆之心的败类,要强出万倍!” 他说到这里脸色一寒,在场几人心内皆莫名打了个突,全都了然他说的是谁。萨保道:“中丞所言极是,像这等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只是他家中毕竟有……” “他家里有府试案首又怎么样?通倭是死罪,不管是谁,皆无宽待。洪家作恶多端,人皆切齿,早就该予以法办。这一案我就找你锦衣卫要人,务必把洪家子侄一网打尽,穷治其罪。若是其胆敢负隅顽抗,对抗天兵,龙崖,就要你出马了。” 陈璘连忙道:“末将随时候命!” 酒席吃到中途,范进就待告辞。他身上的伤口虽然缝合,但依旧需要休息。可是他方一开口,凌云翼就吩咐他先到后衙休息,显然是有事找他。人坐在书房里,伤口的疼痛以及一天精神身体双重透支,让他很快就陷入睡梦之中。直到有人在耳边轻轻喊他,才把他从梦乡中叫醒。 人一激灵,胡乱地揉揉眼睛,却见凌云翼正含笑坐在自己对面,而喊他的则是凌云翼身边的长随凌升。 “学生失仪了,东翁见谅。” “不妨事。你身上有伤,本该放你回去休息,是老夫强人所难了。不过眼下这事,倒是得跟你商量,只好再辛苦你一点。谈完话,你就睡在衙门客房里,明天再回去也不迟。我这里虽然没有如花美妇,倒也有个竹夫人。”说到这里,又是一阵大笑,让范进的脸上很有些尴尬。 说笑几句,才说起正事,而这正事却是从按察使田应龙身上来的。这次抓获林凤,是足以上塘报上报京城的大案大捷,其中列上谁的名字,或是注上哪个衙门,都于其有莫大好处。 锦衣卫、标营这些都是实打实的功劳不必多说,但是按察使司在整个案子里并没发挥多大作用,塘报上多半不会有位置。就连罪犯都是关押在锦衣衙门里,没移交按察衙门,这样当然减少了按察衙门看押人犯的责任压力,可是反过来,功劳也就谈不到。 田应龙显然不怎么愿意这么个大功劳从手里溜走,私下里也托人关说,言下之意,自然是为按察衙门争一份功劳。 “时见(田应龙字)身为臬司,为自己的衙门争,也是情理中事。再者,他也做了好几年臬司,也想着向上升一步。一旦老夫升转总督,这巡抚的位置就空出来,以时见的资历,倒也有资格坐这把椅子。光有资历没有用,也得有点拿的出去的功劳说话,否则我想保他也不容易。范进,你倒是想想,这案子里,他能不能添一笔?” 范进不想留他居然是说这事,这种高层的交易,一般来说凌云翼自己就可以做主,不必问计于己。既然开了口,想来必有深意,略一思忖,道:“东翁,学生觉得若是如此,还不如干脆把人情做大一些……” “你是说……?” “学生是想,既然按察司分一份,不妨再送份顺水人情给其他衙门。如今天子冲龄即位,外倚贤相,内则靠冯保。中官得势,已不可逆。既然如此,何不把案子写大一些,让市舶司也分一份功劳。他们得了功劳心里欢喜,从市舶提银子也方便。不管是酬功还是抚恤,都离不开银两,这尊财神不妨拉拢一二。” 凌云翼点头微笑,“不错,果然是不错,你这想法很好,且说说看,若是你拟塘报,又该如何写法?” 范进道:“若是学生写,生擒者有人可查,自是写实数,至于斩杀者则可少写一些。” “少写?” “正是。广州是省城,若是出了几百贼盗,固然太守难辞其咎,于中丞面上亦无光彩。以学生之见,不如把斩首放在洪家寨,再辅以战场遗尸,起码要报几百人。至于首级么……战场混乱,踩踏损坏,兼天气湿热,尽皆腐烂。” “好了。”凌云翼用手虚点了几下范进,“你这胆子实在太大了,在老夫面前,就敢大谈如何虚报战功,确实该罚!” “学生有罪,学生惶恐。” “念你杀贼有功,且将功抵罪,罚你今晚独眠,这竹夫人便不给了。”凌云翼又是一阵大笑,朝凌升使个眼色道:“扶范进到客房休息,等明天再去跟田时见说一声,他所求之事,范进已经替他谋划的差不多了。投桃报李,让他也想想,该预备些什么消暑之物,款待范进。” 消暑之物……自然是充场儒士的身份了,范进心内如是想着。虽然蔡衡是广东学政,可是他的本官还是按察副使,也就是田应龙的直属下级。这个顶头上司的帐,他总是要买的,只要田应龙能说句话,蔡衡怎么也要给予关照。这种关照在大收试上其实并不明显,真正到了乡试时,才是关键。 至于市舶司本身就有天子耳目之职,不必多说,自然知道这一案的来龙去脉。至于是否有心肝,就全看自觉,外人无从干预。 就在他即将步出房门时,身后又传来凌云翼的声音:“养伤的时候,不必操心公事,但是学问不要放下。你的名字最近怕是要在京里出现几次,到了会试之时,若是拿不出点本事,老夫的脸就要被你丢尽了。好生进学,给老夫争份面子回来!” 夜色笼罩下的珠江天字码头,漆黑如同墨染。这种时候船既不能进港,也不能装卸,只有少量做亡命营生的角色,敢在这种时候开船出发。在码头边沿,一处极不起眼的角落,几盏灯笼摇曳着如同鬼火。 洪家三代希望,本科广州府试案首洪大安挎着行囊满面泪痕的站在船板上,看着案上送行的家人,胸中似有万语,口内却无半言。 码头那一仗闹的动静很大,想瞒人肯定瞒不住,何况洪家特意打听着这一带的消息,更是在第一时间得知这一噩耗。洪承恩不能视事,目前的事就只能洪海洪波两兄弟做主。洪海终究是老公事,事情一出便已知必然不幸,官府怕是早有察觉,这次洪家在劫难逃。 多年在公门应职的他,自也有自己的关系,这关系里也包括锦衣卫。负责监视洪家的锦衣,在得到一笔数字可观的巨款后终于答应洪家可以走一个人,也算是给洪家留下一点香火。商议再三,最终决定送走的还是最有希望成功的洪大安。 这条船是常年做走私生意的,与洪海有些交情,可以保证把人送出广东,下一步去哪,就只能再做计较。分手即可能是永别,在这种时刻,确定可以得生的洪大安哭的满面是泪,几个多半要死的洪家男人脸上反倒表情坚毅,没有丝毫哀容。 平素顽劣与洪大安关系平平的洪大贵走上前,拍拍这个兄弟的肩膀,在今天之前,两人之间虽是兄弟却从未有过如此亲厚,直到此时,洪大安才发觉这个手足并不像平时那么讨厌。只见洪大贵脸上,带着一丝勉强出来的笑容,用力捶打着这个族中骄傲的肩膀: “哭什么,一个男人哭鼻子,不怕人笑话?咱们洪家的仔,只可以流血,不可以流眼泪,哭会别人看不起的!不就是死么,有什么关系,只要你活着,将来把范家人杀光给我们报仇就可以了。你那个贼老婆很凶,你去投奔她,在她身上用点工夫,先给洪家生十个八个仔出来开枝散叶,再让她带着兵,血洗范家庄,我在下面也会开心。咱们洪家,只有你读书最厉害,但是做人做事就不够强,过去有我有爷爷可以给你出头,今后就要靠你自己,记得不管到什么时候也别忘了自己姓洪,别忘了自己活着就是为了报仇!” 洪大安看向洪波,“我……我还是留下,让叔父走。” “我?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是个秀才,走了又有什么用?我注定报不了仇的,只好留下送死。人们都说我们读书人怕死没用,这次就要他们看看,读书人一样可以有骨气,不怕死。出门在外,好自为之,一定要记得报仇!” 艄公催促着洪大安出发,洪海也道:“不要婆婆妈妈了,左右也是个死,没什么大不了的。安仔你快走,叔这里还有瓶十年的绍酒没有舍得开封,正好今晚喝他一夜,明天等着人们来抓。记住,一定要报仇啊!” 船离开岸,分开水波消失在夜色之中,船舱里的洪大安一言不发,亲人的脸如同走马灯一般在脑海里闪现,然后又凝结成报仇二字,迟迟不去。不知划出多久,艄公才问道:“洪公子你是准备去哪里?南澳?” 洪大安沉默了好一阵,才沙哑着嗓子答道:“不,你把我送出广东就可以了,我要搭其他的船,去京城。” “京城?我们广佬到了京城,人地两生,会被人欺负的,你一个读书仔就算想报仇,也是请人帮忙。这在广东才有用,到了京城你就算找到人,怕也是没办法到广东来帮你。” “不,我到京城是准备铸一口剑,一口杀仇人的剑,只有京城这个熔炉,才能把这口剑铸成。等到它出炉之日,我要用范家所有人的命,为它开锋!” 正文卷 第八十九章 京城 夜色下的京城,喧嚣依旧。 帝国曾经的夜禁制度,经过两百余年时间消磨,一如一条尘封多年的锁链,变得腐朽不堪,束缚不住玉望人心。成化年间,天子以圣旨形式下发诏令,要求夜晚经营的店铺有义务提供灯烛给夜晚游玩回家的官员照明,等若以圣旨废除了禁令。于是人们可以更加肆无忌惮地享受自己的夜生活。 本司胡同、勾栏胡同、韩家潭……这几条名动京城的胡同内,轿子、马车排成长龙,丝竹管弦之声透过围墙,在整个城市上空回响。美丽的女郎身着锦绣华裳,或婉转歌喉,或翩翩舞蹈,或与身边的恩客低声说笑,阵阵花雨在房间里洒下,身在这种环境里才能感受到什么叫做太平盛世锦绣乾坤。 大明的京城,在时下整个世界而言,依旧可以算做第一流的城市,不管是城市规模还是人口,都不输世界上任何一座名城大都。固然这座城市与这个老大的帝国一样,存在着这样或那样的问题,但这些问题一如珍宝文玩上的浮尘,并不能影响其价值。 这里汇集了四海行商,也聚集了天下英杰以及这个帝国权柄最大的一群官吏。如同群星拱斗一般,围绕在天子身旁,主宰着帝国命运。而这些帝国栋梁们,在享受着美人服侍之余,饮酒高歌,高谈阔论,所谈论的对象,大多是这个帝国当下实际的操纵者,灯市口,纱帽胡同张宅主人:张居正。 大明帝国首辅,左柱国、中极殿大学士、太子太保、吏部尚书……这长串头衔中,任何一个拿出来,都足以光宗耀祖,当这些名衔集中于一人之身时,则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位极人臣。 他内结冯保、李太后外则以科道钳制六部,又以内阁钳制科道,大权独揽,威福由己。出入以边军为护卫,乃至在早朝时于天子身旁设坐。这些行为中颇有些僭越之处,可他是天子老师,任何人如果敢指出这位帝师行为失检,第一个发怒的便是皇帝。 当大臣发现,这些行为并不会损害张江陵地位时才醒悟,他的做法,实际是在向敌人炫耀力量,让所有人明白,这个时代是张居正的时代,不管是谁试图与其对抗,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在他身边,聚集着一批以其为核心的追随者,包括曾省吾、王篆、潘晟、李幼滋、王国光等人。整个集团因张居正而存在,是以在私下里,群臣称这些人做:江陵党。 这些人或贪财或好涩或嗜杀,总之如果从做人的角度看,每个人的私德上都颇有可商榷处。可是在张居正的光芒之下,这些瑕疵都无关紧要,他们的决定,就是天子的决定,他们的想法,就代表着国家,所有人都必须无条件配合。大明这架老旧不堪的大车,正由张居正和他的江陵党努力拉动,在艰难前行。 这种前行并不一定都是舒适的,早已经老旧不堪的零件,在运转中难免发生摩擦甚至损坏,令整部车发出令人牙酸地嘎吱声,并掉落无数残渣碎片。在大多数情况下,这种损坏被认为是必要的牺牲,并不会引起重视,即使闹的大一些,张居正也会以自己的铁腕手段予以压服。不过眼下这些帝国栋梁们所面临的问题则是这位铁腕首辅也很没办法靠强力压制,只能设法筹措解决:没钱。 醇酒美人,花雨香粉,这些都是要银子才能换来的服务。当帝国不能支付官员俸禄,这些京官的漫骂抱怨乃至憎恨,帝国也必须承担。当今天子冲龄即位,还不到理事的时候,一切权力都掌握在张居正手里,不骂他又能骂谁?即便是那些陪酒女子,也要跟着恩客小声议论几句,总这么拖欠俸禄,这些大贵人欠的局帐又几时才能付清? 张府书房里,红木太师椅上,当今首辅亦是这个庞大帝国当下真正的掌权者张居正,端然正坐。这位帝国的掌舵人,在年轻时即有美男子之名,眼下年龄刚到五十,依旧相貌堂堂,剑眉虎目,白面长髯,风度比起年轻人半点不逊色,反倒多了成熟稳重的气质,魅力更盛一筹。相信他只要想,足以让万千少女为之倾倒癫狂。 只是这位首辅的脸色并不好看,眉头微锁面色凝重。在客位上,年过花甲的户部尚书王国光,正小心地观察着首辅颜色,为自身能否过关而忐忑。 张居正沉默了一阵,悠然道: “按京官说,六部分为富贵威武贫贱。户部脂润之地,当仁不让要居一个富字,可如今……谁若是到太仓看看,就会发现这户部也没有多阔,偌大的太仓里不要说钱粮,怕是老鼠,也没有一只了。” 见张居正说起笑话,王国光也自赔笑道:“老鼠还是有一些的,户部仓库里专养些肥老鼠,个子大的很,见了猫都不怕。可是它们太肥了,小洞钻不进去,所以现在这个时候不容易看到。” “不是钻不进去,是不愿意钻。鼠躯一肥,眼界就变的很大,过去愿意钻的小洞,现在就觉得没意思,费了半天力气,只能偷几粒米,犯不上。我也知道,仓库里永远会有老鼠,想要把老鼠杀光是办不到的,偷几粒米,只要不出大格,就随它去吧。总不能为了几个老鼠,把仓库烧掉。可是现在,我的米仓里已经空了,这个时候如果还有老鼠来钻洞,我就要打死它!哪怕老鼠肉不能解饥,也可解恨。” 王国光上任时间未久,于户部事并不算精熟,但之前总督京内十大仓场,于府库情形烂熟于胸。听了张居正的话,他也只好长叹一声, “米仓不是一天空的,从先帝在世时,就已经是这样了。而这些仓库空,也不能都怪到老鼠身上。下官上任后,查阅过户部底档,隆庆二年,朝廷岁入二百五十万两有奇,出四百万两有奇,亏一百五十万两。这么大的亏空,从隆庆二年一直亏到今天,再算上世庙时大兴斋醮糜费无数,不管有多少仓库,也要亏光了。” 张居正若有所思地回忆着,“今上登基时,需要修实录。我当时上过一道奏疏,里面文字还记得。臣等夙夜皇皇,方切兢惕,岂敢为此饮食宴乐之事,非唯于礼有不可,于心亦实有不安也。且一宴之费,动至数百金,省此一事,亦未必非节财之道。就这一道奏疏免了旧例赐宴,后于万岁讲学,为了节省灯烛之费,只好一律早上开讲,这样还可以省掉午宴,后来索性连元夕灯火也都裁去。最可怜者便是圣母太后,为了节约岁费,只有节期才有果宴,平日便连果子都省了。堂堂一国太后,理应以天下养,可是却连果子都吃不上,比起普通富贵人家的主母还多有不如,这样省法,每年也只省下七百金……为了七百两银子便让太后不知鲜味,张居正,罪当不赦!” 王国光连忙道:“元翁且不可如此说法,元翁的难处,咱们都看在眼里。国用艰难,太仓空虚,除了一个省字我们也拿不出太好的办法。说一句天地不容的话,实在是先帝当年太能花了一些,留给我们的就是这么个烂摊子。河道上,每年花钱如流水,战事上又不省心。眼下广事未靖,北边又起烽烟,如果所料不差,到了秋防的时候李成梁就要给我们出个难题,一场大胜仗,老百姓眼里,只看到怎么打怎么赢,朝廷怎么扬了国威,可是在我们眼里,看的是那些犒赏银子。还有勋贵的岁赏,这些地方处处用钱……一想起来就头疼。” “光节流不是办法,省是省不出这么多钱的,最后的办法还是得开源。必须要大开财源,才能维持住国家,否则再过几年,朝廷就要垮掉。朝廷无钱就如人无血脉,又怎么可能维持的住。疏庵,你这几年怕是要不好过,人们固然要骂我张居正,可是你王疏庵也逃不了。” “能为元翁分谤,下官荣幸之至。” 张居正苦笑一声,“前几天储济仓那里,闹的很不成话?” “还不是胡椒苏木的事,便是泥人也有土性,折色全用胡椒苏木来支给,换了谁也要闹一闹。尤其是那些小官没油水,全指望俸禄过活,本来京师米贵居之不易,全指着发俸禄时还帐,可是这一下全给了胡椒苏木,又怎么活的下去?” “胡椒、苏木,本也是贵物,价值不低。可是……永乐年的胡椒苏木,便不好出手。我也知道,要他们卖苏木胡椒,卖的不是东西,而是卖脸,卖纱帽!同样的苏木,若是户部官员去卖苏木,一准可以卖个高价,可若是尚宝司的人去,便连碗粥都换不回来。这生意做了,就等于把把柄交到商人手里,朝廷命官要受制于商贾,于国于民皆无好处。可是不这么干,我又有什么办法,我又拿什么来发俸禄?” 王国光苦笑道:“下官的苏木卖的很贵,想来也是靠这老脸换的价钱。元翁苦处,大家心理都有数,即便嘴上闹几句,心里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张居正长叹一声道:“世庙在位时,严惟中屡次上疏,不是号召京官支半俸就是不支俸,下面的小官提起严家父子,大多切齿。当时恩师就对我说过,分宜是在为陛下分谤。他是个圆滑的人,哪愿意做这等事,可是不上这本,又有什么办法?不支半俸,又从哪里省下钱来?自从做了首辅,我便能理解民间妇人不易。掌一家中馈,手上却无分文,到了开饭时,又得保证人人碗里有饭吃,否则家里人就要闹事,这个石臼可不是那么好顶的。” “元翁辛苦,下官自知。想来,用不了太久,总可以好转。像元翁之前说的,整饬吏治推行新法,若是得以推行,这局面就好过了。” “知易行难。所谓新法,不过是世庙之一条鞭,当日此法甫行辄废,便是因为下面的阻力太大。丈量天下田地,将赋役杂征尽归为一,另以考成穷治官吏,这等于是砸了粮长胥吏的饭碗,让他们不能再趁机中饱为害乡里,定然阻力重重。陛下年少,行法固然有信心,可是太过急于求成,少年心性一切图快,只怕二三年内不见成效,他的热情就会消失,反倒是要把一件好事搞砸。该怎么推,又何时推,这便是个难题。” 正在此时,书房门被人敲响,等到张居正召见,见是其府中大总管游楚滨手上捧着个包裹从外面进来。 “银台送来的广东奏章,是凌中丞所上,用的六百里加急,银台说必得要老爷亲自看过才好。” 六百里加急,大抵是军报可用。可现在两广军事皆在殷正茂手里掌握,发加急只是他有资格,不可能从凌云翼的衙门发出来。张居正摇摇头,“洋山这次又在闹什么?待我看看,他这么急着献宝,送的是什么好东西。” 王国光身为部堂,倒也无须回避。张居正看东西极快,一目十行,片刻之间奏疏便已经看完,却见奏章附带的,另有一个夹片。王国光笑道:“怎么?洋山兄这是要保人?” “是啊,确实是在保人,保的还是个白丁,连府试都不曾过,就给刷了下来。” “不曾过府试的童子……那倒有些意思了,这位才子不知几时能入京,下官也想见见。” 张居正脸上愁云渐渐被笑容所取代,将奏章向桌上一放,“怕是要等几年,到了丁丑年,便可与他相见。” 所谓丁丑相见,自然就是指科举,而凌云翼保举,自然是要做官。做官之人不会参加科闱,王国光笑道:“洋山公保他,多半是想给他保个官职吧?这驳洋山的面子,是不是也不大好?” “我与洋山是同科,若是些许小事,他一句话,我也就准了。不过正因为这人保的确实硬扎,我便不能给他官职。给了他官职,等于绝了他的前途,以杂流传奉入仕,又能走到哪里去?总是要等他金榜提名,才好大用。疏庵,你且看。” 既然张居正允许,王国光也就敢看那奏疏,等到看完之后,他脸上也露出喜色,“洋山倒是和元翁想到一起去了,在广东试行一条鞭法!岭南烟瘴地,朝廷里广东人有限,在那里推行新法阻力倒是不大。若是广东能搞的成,大明两京十三省,哪里也不能说自己搞不成。看奏疏里的意思,就因为先行了这法,两广的饷,多半自己就能解决。而这法子,居然和这个叫……范进的书生有关?若是此生眼下在京师,我倒是想把他叫来,当面与他问对,问问他是怎么想起来,要在广东行这法的。” 听到广事不需要邻省协饷,张居正脸上也露出了笑意,手轻轻拈着如墨美髯,“可见一条鞭法得百姓之心,民心所向,此法必成。疏庵,你明晨与我一起进宫面圣,当面把奏章递上去,请万岁批复,以三年为期,在广东试行新法,以观成效。” 王国光点点头,忽又道:“那这夹片?” “无妨,洋山现在也未必离的开他,自然不能动。上这夹片无非是酬庸,让我知道,岭南有这么个书生。等到他进京赶考时,再给些关照就是。凌洋山如果在广东都不能关照他个前程,那这新法又怎么行的下去?游七!你去一趟仁和府上,让他现在来家里找我。” 所谓仁和,乃是吏部尚书张瀚之号,王国光问道:“天色不早了,元翁请仁和来?” “是啊,有件事必须得他办。前者殷石汀指名严参广州知府陶简之,这奏章还没议出来,必须得加紧了。看奏章里的情形,有陶某在,新法必不能行。为行一条鞭法,先得去此当道芝兰。” 王国光心知,张居正眼下全部注意力都在行新法上,凌云翼夹片保奏的范进,多半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张居正忘掉。 错非再立什么新功,否则这份夹片上的就无分量。大明向来不缺乏人才,当年帮胡宗宪经略东南的徐文长,亦有赞画军机大功,且才华横溢名贯东南,现在潦倒不堪,人也成了半疯癫。却不知这个范进,境遇又会如何。 正文卷 第九十章 杀猪 阳光普照,碧空如洗,广州刚刚下过一场透雨,迎来了难得的凉爽。空中不同形状的云彩,如同乡间的顽童追逐嬉戏。如果是在广州,这样的好天气,读书人会相约出游,先喝早茶然后观景,写诗唱合一番,再去酒楼用午饭,下午时分就可以考虑找个清楼消遣,总之这样的好天气不悠闲的放松一番,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可是于乡村而言,这样的天气只意味着劳动时可以少出些汗,除此以外并无区别。洪家虽然是十八村首户,可是作为洪家寨的居民,同样脱离不了下田耕作,与天争命。 最近洪家很受了些挫折,粮长的职务也交给了范家做,老族长据说病倒在城里回不来,人中了风,处理事务都做不到,偶尔从城里来人,也是找来家里要钱要物送到城里,于情形什么都不肯说。最近几天,就连这些人也不来了,普通族人即使搞不清具体状况,也本能地预感到,形势似乎不大妙。 范家人在范长旺带领下,来过两次,第一次是来抢地,由于洪承恩之前下了迁地的命令,洪家族人也不敢抗拒,顺从的将争议土地交给范家掌握。第二次来,则是将嫁到洪家的范姓女子都领回家里,所寻的借口大多荒诞不经。那些夫家试图反对,但是范家的态度极其强硬,甚至不惜动用武力抢人。 论人数洪家实际远比范家为强,打架不会吃亏。可是范家现在既成了粮长,足以证明在官府里更为强势,洪家子弟在得到明确命令以前亦不敢蛮干硬扛,最后只能乖乖让他们领走了人。 随后,其他几姓的人也都来过,把自己家嫁到洪家的女人领走,还有的,则把洪家嫁过来的女人送回来。 原本住在洪家寨的外姓人,陆续离开。他们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可以预感到情形不妙,自己并不姓洪,在洪家威风时,自己也没得到什么好处,姓洪的并不会对住在自己村里的外姓人有什么帮扶,现在就没必要留下来挨雷。一如地震之前一些动物的逃离,这些人搬出村子,紧张的看着洪家寨的局势变化,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金沙乡其他各姓的族老,也有所动作,以往洪家一家压着其他四姓打,现在风水轮流转,其他几姓主动与范家交好,动员青壮似乎准备趁着洪家疲弱,来抢些好处。 广东有猴群,于猴子的习性并不算太陌生。猴王对于食物和雌性,都拥有绝对的控制权,其他猴子只能吃猴王剩下的残羹剩饭。但是一旦猴王老弱,就会有年轻力壮的猴子向其发起挑战,如果猴王不敌,其所拥有的一切,都将被挑战者拥有,连带生命都可能失去。 眼下的洪家人,感觉自己就像是那只垂垂老矣的猴子,即将被挑战者夺去所有的一切,包括财产以及生命。 可是只要人还活着,就有希望,就得继续劳动下去。一些族里老人还在稳定情绪激励后辈,当年祖宗赤手空拳,照样闯下偌大一片家业,自己这些后辈子孙又有什么关过不去? 最可靠的就是土地,只要自己把力气用下去,土地就会给自己回报。何况还有海上的关系,多出几次海,族里就会富裕起来。抱着类似想法的洪家人,顶着日头,赤着臂膀,挥舞农具开始播种希望,期待收获幸福。 马蹄声,就是在这时响起的,在广州乡下很少有人骑马,是以马蹄声一响,立刻引起农人的注意。沐浴在阳光之下一匹雪白的骏马上,年轻的书生紧握着缰绳,缓慢地前进。 很显然,他于控马还不纯熟,还需要一点点锻炼,但是在书生袍服掩饰下,这种缓慢也成为了一种风度,丝毫不显得可笑。等到书生离得近了些,有些洪家人揉揉眼睛仔细辨认着,忽然叫道:“范进?” “乡亲们,你们好,我是小范庄的范进,这边的洪家人,你们好么?”在马上的范进朝着田里耕作的农人挥挥手,随即勒住缰绳,免得马踏进田地里。“我知道,你们最近过的很不顺,不过不要紧,你们很快就会发现,这不算什么,因为你们未来会更不顺的。今天我来,就是告诉你们,这片田地以及你们的房子,都不再属于你们了。洪家寨,不再姓洪了!” 身后,大批身着鸳鸯战袄的明军,身着皂衣的捕快以及明黄罩甲的锦衣力士蜂拥而出,如同颜色驳杂的地毯迅速铺开,随即就淹没了洪家寨。洪家寨门外,看门的大狗,不解地看着无数陌生人冲向自己的家园,汪汪狂吠一阵夹起尾巴试图跑掉,但很快,一双官靴出现在大狗视线之前,随即一抹冷厉的刀锋亮起,世界一片黑暗。 洪家人与范进的矛盾,洪家子弟并非一无所知,他们也知道自己两边不对付。乃至洪承恩病倒,范家得势,很可能也与这种矛盾有关。他们也想到过,范进可能会杀回来报复,也想过方式。比如带着村里人来洪家找茬,找人来打,又或者带着公人下乡横征暴敛,惟独没有想到的,居然是以泰山压顶之势,就这么压下来,扫荡了一切。 女人的尖叫声,男人的哀号声以及牲畜的悲鸣声,很快在洪家寨内响起。带队的官员高声宣布了广东巡抚对洪家的处置,随后官军、捕快、锦衣来自不同机构的人马开始了自己的行动,大家都需要战功,而战功来自洪家。 小范庄场院里,大小范庄百姓脸上都流露着幸福、渴望以及羡慕的神情,看着土台上那年轻的书生。 已经升任粮长的范长旺在乡间,几已是皇帝般的存在,可是在身为晚辈的书生面前,却不敢拿大。固然宗法制度下,晚辈不能忤逆长辈之意,可是这书生身边既有一身明黄飞鱼服的锦衣缇骑,又有明盔亮甲的大明官健扈从,就由不得族长不低头。 胡大姐儿在下面的人群里,紧紧盯着台上的书生,双手不自觉的握紧,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盘绕:这是我的进哥儿……我们已经什么都做过了,他是我的相公,他有面子我就光彩。 胡屠户在旁则很有些不甘的吸着烟袋,嘴里嘟囔着,“应该找个机会再去和他谈谈,上次说的似乎少了点……”可是看看那些军卫官健,却又有些没底气。 小范庄大多数乡亲看来,范进给他们的印象都是老实本分外带有点窝囊,不成什么大气候。直到上次给大家讲解大明律令,才让百姓知道,这个读书人有些才学,但也限于知识分子这一领域,直到今天,百姓们再看着这个乡亲时,目光里不自觉多了几分惧怕。 曾经威风八面的洪家,现在已经成了个名词而已,整个家族都已经被连根拔起。那位横行乡里无人能制的老总甲,不但中了风,人还被投进监狱里。 由于案情重大,据说是特别枷号不准探视,身边只有两个子侄侍奉汤药,连便溺都多半便在身上。想着他是那样的跋扈,现在收场却是这样的凄凉,让人心里不由有些感慨,人生确实无常。 比起洪家寨发生的一切,城里的洪家人或许该感到幸运。官军因为在洪家寨内搜到了一些刀枪外加两门火铳,就开始了杀戮。行刑声和惨叫声,让原本打算趁火打劫分一笔肥的金沙百姓全都吓破了胆。即便是与洪家仇恨最深的,见到那情景后,也在小声嘀咕着,“这实在太惨了……” 被杀的人,前后超过两百,这还没算那些实在受不了官兵的摧残而自杀的女人。这还是中丞不愿意兴大狱,否则洪家这次不是被杀多少,而是剩下几个的问题。就连家中女子,也几乎被判了官卖。 好在最后还是考虑到少造冤孽,没追究妇人之罪,但是那些洪家的女人即便没被官兵睡过的,将来怎么生存下去,也是个巨大问题。她们赖以维持生存的土地以及男性亲族,都已经没有了。 锦衣卫拷打口供的手段极是高明,在他们的刑法之下,几没有几人熬的住。虽然洪大安逃遁不知去向,洪家其他人则一口咬定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几套刑具下来,终于还是有人熬不住招认了洪家与林凤的关系。 金沙十八村基本都有人赶海,洪家赶海人与林凤的接触,比范通还要早些,两下是福建大同乡,彼此有关照,林凤的胞妹看中了洪大安这个读书人,自愿委身。两下结的是骨肉至亲,洪家能够在乡间迅速致富,与林凤的照拂也不无帮助。 从洪承恩的角度看,他未必想要结这么门要命的亲家,但是很多事并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林凤想要结亲,他也没办法抗拒。毕竟不管是海贸还是从家族安全考虑,得罪这么个海王都不是明智之举。迟迟拖延着婚事不办,又催促着孙子去考科举,也都是其想的自保手段。 可惜在官府层面,他的苦衷并不能被理解,林凤谋反的罪名定死,洪家通贼的罪名就逃不掉。一个宗族的好处固然是可以互为援手,有福同享,当大祸临头时,宗族中人也就很难跑的掉。 除去杀头抄家外,原属洪家的田地也被官府判令剥夺。凌云翼为防洪家剩余子弟生变,下令对其实行迁移,一部分老弱妇女留在原地,青壮男性或充军到前线当夫子,或是迁去罗旁山一带,还有些迁入边远村镇。 既失去了宗族的庇护,又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地,一切只能从头开始,可以想象,那些没被官法制裁的洪家人,未来境遇也好不到哪里去。至于眼下,洪家百年来开辟的土地,全部被官府收用,等若打断了整个洪家人的骨头。 包括在洪家寨居住的外姓人,他们也是没有自己田地的,全都租赁洪家田地,等若是洪家把田皮再转租。现在田皮回到官府手里,他们的佃户关系,也得重新确定。 官府要这些田皮意义有限,最后还是要租出去,范进作为大功臣,给自己家族争取的利益就是优先承租权。庄稼人不会嫌地多,自己耕种不过来,也可以转租出去。即便这些土地都只是田皮,对百姓而言,也同样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包括洪家留下的女眷,那些外姓佃户,也同样是财产的一部分。 按范进之前的安排,这些好处金沙四姓都可以分到,所有被洪家欺压过的人,这回算是连本带利讨回了损失。当然,亲疏有别,最大的得利者自然还是大下范庄。 今天在场院里召集的,就是属于大小范庄的分田大会。分的除了田,还有牲口。像是马骡这种大畜,自然是都到了军队手里,但是考虑到范进在巡抚幕中做事,总要顾虑巡抚面子。堂堂中丞的面皮,怎么也能值几头耕牛外带毛驴,连洪家养的猪狗鸭鹅,还是给范家留了一些,没都变成军兵腹内之食。 这些东西尤其是耕牛乃至于农具,对于庄稼人而言,都是极珍贵的财富。范姓子弟全都站在最前面,高扬着脸,脸上满是得意神色。若干年所受的屈辱,一朝扬眉吐气,意气风发,脸上不自觉,总是有些趾高气扬的味道露出来,仿佛个个都是洪承恩附体。 范长旺咳嗽几声,从身上取出来个薄子,方要念又回头与范进商议什么。作为范家最出挑的后生,加上辈分确实不低,范进现在已经有资格以族老身份在台上,商议处分财产的事。 胡屠户小声道:“老族长才认识几个字,这一薄子上的东西,还不都是进仔写的?他不过是当个传声筒,连个传话的都当不好,也实在无用。大姐儿,昨天他说的是,把洪家大猪都给我对吧?若是分给姓范的几头,看我答应不答应!” “爹……求你别说了。”胡大姐儿小声哀求着父亲,想着昨天范进对她透露财产分配的细节。那些细节本来无关紧要,反正等到今天一切都能见分晓,但是父亲依旧会逼着自己来问,原因就是认为自己与范进关系不一般,就理应享受到别人享受不到的权力。包括优先知情权在内,也是其中一部分。 胡大姐儿当日献出自己自己,本是出自一片爱恋,可是父亲数次的需索,让她越来越觉得自己那天的付出成了一场皮肉交易。进哥儿只是用一大笔钱买下了自己的身体,与那些不要脸的女人没有什么区别。 虽然范进本人没有这种想法,可是当她敲开范家房门,看到范进与萨世忠及那位陈将军谈笑风生的模样时,她就意识到自己来的不是时候。那些官兵以及锦衣卫看她的眼光,就像是一记记鞭子抽在心头,让心时刻在流血。 即使没读过书,那些目光里流露出的信息,胡大姐儿也看的出来。这些人的目光里满是鄙夷外加疑惑,觉得自己这样的粗丑村姑是没资格缠着巡抚幕僚的。 如果范进说一句话,他们会毫不犹豫地用鞭子把自己赶走,就像赶那些牲口一样。当然,最后范进还是拉着她说了阵子话,让那些士兵认识到,自己对他很重要,这让大姐儿很开心,但越是如此,越是不想让这份纯真沾染半点世俗污浊。 范长旺咳嗽两声,终于开口喊人,优先喊的,自然是范姓。而范姓之中,又是以小范庄为优先。不过范进的分配方案也兼顾了公平原则,总体而言,小范庄得利,但是不至于大到让大范庄难以容忍的地步。外姓人所得比范姓要少,可是也足以令他们满意。这口巨大的年猪一杀,人人碗里,都可以见到荤腥。 正文卷 第九十一章 离乡 范姓与洪姓也有联姻,嫁到洪家的女人自然回了娘家,可是娶来的媳妇怎么办就是个问题。范长旺的意见,是全部都休掉,免得将来牵上麻烦,最终还是范进说话,保证不会株连到她们,才少拆散了若干家庭。 洪家最后的财产,就是那些女眷。固然免了去当营纪,可是放着不管,早晚不是饿死,就是被人卖了。范进给出的方案,是由官兵和范家光棍共同去和对方商议,看那些女人自己的意思想要嫁给谁,总之找个丈夫就可以有一口饭吃。 陈璘很给范进面子,派了一支军法队负责监督,如果有人敢违反军令,搞霸王上弓的把戏,就地即可正法。按察司的公人是来捞功劳的,本来就处于弱势地位不会多说什么,至于锦衣卫,一来是看不上这些村妇,二来萨世忠一直觉得对友人不够坦诚很有些惭愧,以此为补报契机,更不会横插一手。 等到最后一个名字念完,胡屠户笑着走上台去,预备着拉范进的手说几句家常话,不想一只胳膊轻轻一拦,就把他挡在了外头。“范公子还有军情要议,闲杂人等退开些。” “军爷,我可不是……”胡屠户赔着笑脸刚想招呼,迎过来的却是陈璘那冷厉如刀锋的眼神,让他把后半截话斩回了肚子里。胡大姐儿跳着脚正向范进招着手,却见萨世忠已经拉着范进走下土台,胳膊无力地舞了两下,又放了下来,颇有些沮丧地走向了范母。 范进母亲如今已经不再穿粗布衣衫,身上一件簇新的宝蓝布袄裙,头上亦有了几件首饰。虽然还没有诰封,但已有了些封君体面。 见胡大姐儿走过来,范母向她招呼着,“大姐儿过来,跟大婶到家里去坐,咱这最近兵太多,女孩子家家别乱跑。昨天萨公子送的羊肉还有剩,今晚上你陪大婶吃饭。” 阳光洒在乡间小路上,两旁是田地,由于农人还在忙着分财产,田间现在没人耕种,于是环境就显得幽雅宁静。或许有人会将其视为安静祥和田园风光,但是于当事人而言,实际这种风光也就是那么回事。 所谓田园牧歌,只适合惊鸿一瞥的游览,如果久居,这些所谓的恬静自然都会变成折磨。泥泞的道路,脏乱差的环境,粗砺的饮食,衣食享乐各方面都不能和省城相比。如果不是公事未完,萨世忠、陈璘、范进这几个人怕是早已经飞回省城去享福,一刻也不想多待。 这三人性子投契,范进这个带路者工作又做的尽责,交情也就越发的深厚起来。走了几步,说了些分田分钱的闲话,萨世忠回归正题道:“范兄,省城里有消息传过来,一如范兄所料,锦衣卫那边,有人试图劫狱。” “恭喜萨兄,锦衣又立个大功。” “惭愧,大功说不上,不挨板子就已经心满意足。范兄早就有所提醒,又帮着我们想了些办法,可是事到临头,还是出了些毛病。本来我们是准备翁中捉鳖,没想到对方武功很是了得,人又不怕死。天太黑,我们的火器准头也不好,居然还是让带头的跑了。不过这也算证明了范兄之前的分析,衙门里还有他们的眼线,顺藤摸瓜,现在已经可以确定衙门里几个公人有问题,顺着这条线摸上去说不定能抓条大鱼。而那个逃掉的应该是个头领,在海盗里身份不低,如果可以生擒的话,就又是件大天大功劳。如果那些人发了疯,带着大队人马杀上来,龙崖兄就可以发财了。范兄,我看这边的事里料理得差不多,你也该抓紧时间回城,公事不好耽误。” 陈璘点头道:“没错,我也知道范公子离家日久,高堂思念独子,理应多盘桓几天。可是毕竟现在有大事要做么,家里的事,就只能先放下。老夫人身体甚是硬朗,又有个胡氏在旁侍奉着,范公子也不必担心。” 萨世忠哼了一声,“胡氏……她也就是这点用处了,就冲她对老伯母的孝敬,将来赏她个通房。如果不是看她这点功劳,我早把她赶开了。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德行,有事没事就缠着范兄,不自量力!” 他从不掩饰自己对胡大姐儿的厌恶,这无关于他对胡大姐儿本人是什么态度,纯粹是相貌以及身份的差异。他认定范进是自己的朋友,就认为朋友应该有符合自己身份的前途以及伴侣,所有影响朋友进步的,自然都是他眼里的坏人。 范进道:“既然海盗可以去救林凤,那这里也未必安全,眼下有大兵在倒是没什么,可是等部队离开,这里就是群乡民,可是不大好办。咱们自己人,有什么说什么,我只好求几位帮忙,想想办法。” 陈璘道:“放心吧,大中丞早有交代,要我们务必妥善保护好范兄家眷。再说这也是我们诱饵的一部分。这村庄里我们埋伏了兵,如果那些海盗敢来,正好杀他们个落花流水。捕快和锦衣卫,在这都留了人,这几天弄死洪家那么多人,又悬首示众,也是想把那些海盗引出来。既然林家和洪家结了亲家,总不能看着他们被杀头无动于衷,看他们没有动作就知道,他们也知道怕。其实范公子这次安排的很好,打掉洪家,让其他几姓都能得好处,这就好象绿林的投名状一样。有人替洪家出头,其他几姓也未必就能安心。所以现在大家是联手跟洪家作对,有什么风吹草动,自然会有人来给咱们送信。乡下的事,他们最熟悉不过了,既然没消息,就说明没人在。” 萨世忠道:“实我想,要说大队人马杀过报复,那些海盗也是不敢的。这里毕竟靠近省城,既有水巡也有步军,龙崖将军的部下不是吃素的,他们来肯定要吃亏。如果来几个人的话,我们留下的都是好手,足够应付。其实按我想,老伯母住到城里最好了,这里乱成什么样子,也跟老人家没关系。至于那些田地,委托个人代管,谁敢克扣,小弟就送他吃板子。” 范进无奈地一笑,“我也知道这样最好了,可是老人家么,你们懂得,固执。不容易说的通道理,我也很难说服她老。” 萨世忠笑道:“故土难离,我也体谅老人家的想法,没关系,无非是派些人手的事,咱们是自己人这点事不算什么。不过老人家有老人家的想法,年轻人总得有点雄心,不能一生老在这么个地方。以范兄的才干,只有进城,才能一展所长,而眼下正是立功的好时机,不可耽搁。免得功劳被人抢了。” 陈璘哼了一声,“说到这个我就来气,大中丞身边,有些人实在是可恶了些。前面拼命的时候不见人,到了现在,却都出来赞画军机,各自都有一套韬略。说到底,还不是为了抢功?” 范进一笑,“二位兄台厚爱,范某铭感五内。这功劳么,其实他们想抢,也未必容易。” “范兄在大中丞面前确实有面子,可是那些人一起发难,也不好对付,所以,还是小心为上,早点回去没坏处。” 萨世忠看看天色,“范兄该回去陪老伯母吃晚饭了,等明天一亮,就抓紧动身吧。那贼还没抓住,正需要范兄回去帮着运筹,这事……不能耽搁。” 事实上,范进前世也没有抓人方面的经验,最多就是和相关行业人有过接触,可是要说好办法,也没有什么过人之处。这个时代的老公事,怕是比范进更擅长做这些事。但他和陈璘、萨世忠既是好友,彼此之间的利益是一致的。他回去,才能帮着这两人抢功,否则人拿住,功劳可能被其他衙门抢走。是以他也知道,不能再在乡下待下去,点头道:“那我这就回去陪老娘吃饭,等到明天我们就出发。” 范进回到家时,大姐儿刚刚把羊肉煮熟。见范进回来,忙拉着他坐下吃饭,将肉要紧的往范进碗里布。 范母道:“进仔伤还没全好,羊肉是发物不能吃,还是只能吃青菜,我厨房里倒是有些菜……”不等她说完,大姐儿立刻道:“我去煮,一会就好。”说着话已经飞也似地跑向厨房。 将她支开,范母就好说话,她看看自己的儿子,目光里满是赞许。“不愧是我们范家的仔!扬眉吐气,一棍子打死了洪家,杀的他们人头落地。咱们范家这么多年的委屈,一次洗刷干净,你阿爹在天有灵,一定为你高兴。” “多亏娘的教导,儿子才有今天。其实自从儿进城之后,就发现自己过去的眼界太小了,区区一个洪家,也算不了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娘,这次抄洪家,儿子也算是发了些财,您还是跟儿到城里,也方面儿每天孝敬您。” “不了……城里确实很好,可是这是我们的根,你爹的尸骨葬在祖坟里,他的魂就在咱们小范庄。你爹这个人你是知道的,一辈子老实本分,就没离开过村子,不认识村外的路,没办法进城。如果娘跟你进了城,他就找不到我了,在阴间孤苦伶仃太可怜了。所以娘留在这,既是守着我们的根,也可以陪你爹。娘知道,你的心大,这小地方已经困不住你了。娘也不会妨碍你的前程,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用自己的本事去闯番事业回来,这才是男人应该做的事。只要你心里记得自己的根在哪,就足够了。” 范进还想说服母亲,却被母亲的眼神制止了。 “你不必多说,娘已经想的很清楚了,你现在要我跟你住省城,将来你做了京官,难道娘还要搬到京里去?这把老骨头了,折腾那么远,是要我得命的。好在现在咱们家不像从前,娘有了钱,这次又分了田,不用为生计发愁,住在乡下也不错。每天和乡亲们说说话,解解闷不是也很好?倒是现在,有一件顶要紧的事要议下来,那就是你的婚事。记住娘的话,你可以在金沙乡找女人,但绝对不能娶金沙女子为妻,她们只会妨碍你的前程!” 正文卷 第九十二章 范母教子 对洪家的处置是抄家,尤其在搜出兵器以及抢水打群架外加备倭时留用的火铳之后,手段就更为狠辣。男人一部分砍头,一部分强制迁徙,财产抄没,至于女性,清白就更难以保障。虽然在范进的保全下,一部分女人没有被侵犯,但是也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 以范进与陈、萨两人的交情,如果想找女人,从洪家的女眷里拉几个来,即使最后搞出人命,也自有人帮他善后。范母也知道儿子与胡大姐儿之间可能逾越了那层界限,再想要束缚他不要接触女人怕是办不到,就只好退一步,只要范进别和她们定下什么白首之盟就好。 就算不搞强抢,只是说亲,范进也是金沙乡最抢手的黑马。这次查抄洪家,如果只计算乡下这个层面,最大的得利人就是范进。光是归入他名下的田地,就超过了一百亩。 虽然这个问题是由户籍问题引起,但是当这些田地归入范进名下后,土地流转问题早就做好了处置。这片地在衙门记录上,并不在范进手里,但是实际的地租确实由他拿。这种手段,在当下名为诡寄,既可以保证他拿到租子,又不用承担赋役,同时也规避了户籍问题。 这么大一片地,即使这些田地都是田皮,在乡间而言,已经得算是一笔不菲的财物,何况还有洪家几代积蓄的银两以及库存的粮食。可以预见,接下来,范母就会雇佣几个长工短工,为自己耕种工作,用不了几年,范老夫人便会与当初的洪总甲一样,成为受人尊敬的体面人物。 读书人以及巡抚幕僚身份,暴富的家境以及年少英俊的外型,让提亲的人几乎踏破了范家门槛,直到借了几个官兵挡驾,才算换回几日清净。 说亲的对象,既包括金沙十八村三姓族长的嫡出孙女,也有临近乡村里乡宦的女儿,包括南海县学教谕,也托人来提了亲。这些人寻找的目标当然是范母而非范进,于普通人看来,这种规模的狂轰滥炸,怎么也能动摇一个乡村老妇的信心,让她同意婚事。结果,媒人们失算了。 范母虽然是从来没出过村子的乡下女人,在这件事上,却表现出惊人的阅历和坚毅,把所有的提亲都予以拒绝。乃至于在金沙乡,现在都把范母称为铁门槛。 “我儿虽然不曾当上秀才,但是有巡抚大老爷的保荐,还怕没有官做?娘虽然没读过书,但也听人说过竹门对竹门,木门对木门的道理。乡下的女人,哪个又能配上我儿?我儿的亲事一须在城里,二须在宦门,大家闺秀名门嫡女才是我儿良配。教谕这种学官的女儿,连想都不要想。听说他们一个个穷的叮当响,只有祭丁时,才有一口猪肉吃,这样的丈人,于我儿只是个拖累。” 说到这里,范母又看看门外,声音略放低了些。“娘知道,大姐儿和你要好,性子为人也都是好的,你们两个也可能已经有了什么。但是她的家世和相貌,都不配你。将来你娶了正室,再接她进门,给她个名分也算对得起她,却不可自己乱了脚步,胡乱应允什么。不管你应了什么,娘也不会点头。那些你不愿意的人提亲,你都只管往娘这里推,恶人娘来做。但若是那些达官显贵之后,你便自己做主,娘不会怪你。你在外面怎么应酬,娘不会管,即便是纳一两个偏房,亦是你们男儿家自家的事,娘也不会过问,就是这正室的事,不许你胡乱拿主意。” “娘,您放心吧,儿子心里有分寸。只是儿与大姐儿之间……” “这话你不必说娘也不想听,不管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眼下都没必要说下去。娘可以像对亲女儿一样照顾她,但是这个正室的名头,她绝不该想,娘也不会答应。” 沉吟片刻,范母又吩咐道:“你也要抓紧回城里,等你一走,娘就清净了。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不管是收租子还是把田租出去,这些事娘自有分寸。你让大姐儿送来的银子,也足够娘这个乡村老妇活上半辈子。你在城里安心做你的功名事业,娘在乡下会保重好自己,等着村里给我儿修牌坊。” 范进点点头,“儿子谨遵母命。” “你不要光用话敷衍我,自己也要想着该怎么做人做事。娘要你成材,是要你读书应举,中个功名光宗耀祖,不是要你去送死拼命!像这次你受伤的事,绝不能再有了。娘不让你扶犁,你倒跑去拿刀,这是你个书生该做的?今后再想要动刀以前,先想想娘这些年的不容易,再想想自己这刀是该拿还是不该拿。” 范进面对一干海盗时,尚能舞刀应对,可一见母亲动怒,除了认错之外,就再也没有什么话可说。所谓智谋,所谓口才,本就是对付外人所用,在自家人面前,这一切本事都没有做手脚处。 大姐儿端着煮好的青菜走进房间时,就看到范进低头被骂的场景,又连忙着为其缓颊,但也忍不住就其跟人打架被砍这种事发几句牢骚。由于关系到梁盼弟,范进对于过程做了很多处理,于是就越发显得是他好勇斗狠,主动帮着官兵抓海盗害得自己被砍,也就越发理亏。 范母招呼着大姐儿到自己身边坐,是把范进打发到另一处吃饭,两个女人说着贴己话的样子,倒真是有几分母女模样,大姐儿笑的也格外甜。看看自家房子,范进道:“娘,回头还是让人起一间新房子来住吧。这房子太老旧了些,您又不想搬到洪家那边的房子里。这房子虽然上次翻修过,但还是不够好,这回干脆翻盖。” “现在怕是不行,咱们范庄这回发了大财,怕不是家家都要翻盖房子,哪里又有那么多人工?洪家的房子……那也是敢住的?你知道哪间房子里有女人上吊?风水不好,回头全都要拆掉,范家人绝对不能住进去。” 胡大姐儿道:“是啊,阿爹也说那些房子不吉利,说有的女人被官兵欺负了,就悄悄上吊,住进去会被鬼缠,要造羞赧房子才行。这次洪家那些大猪,能让他赚一笔钱。他说要用这钱,帮弟弟盖房子,娶老婆……” 说到这,她偷眼去看范进,脸上现出些红晕来。范母连忙道:“进仔倒是不用急,连功名都没做出来,哪里敢成亲。他现在最要紧的是读书做事,要是现在敢成亲,看我不揍他。” 正说着话,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来。范家最近访客极多,或是为了能在分浮财时多分一份,或是想要拉拉关系,目的不一而足。门上的兵肯放过来的,多半是有些来头,范进忙走过去开门,却见门外站的,竟是方才在一起聊天的陈璘。 刚分手时间不长就来敲门,怕是有什么临时情况,范进连忙招呼着他进来坐,陈璘却摇头道:“进就不进去了,范公子我们有话外面说。” 走出家门,见萨世忠并不在外面,就越发清楚,这事里怕是陈璘自己的问题。走不多远,就听陈璘道:“范公子,方才吃饭时,城里来了个朋友通消息。末将这边,遇到点麻烦。这与范公子当然没关系,但要想解决这个麻烦,恐怕还得范公子出力才行。” 听他语气很是严肃,范进忙问道:“出什么事了?” “范公子,当日见你仗剑杀贼,陈某就觉得您和普通的书生不一样。这几日相处,更发现您虽然是书生,却无头巾气,是个可以交的朋友,有些话不好对别人说,对您却是可以说的。查抄洪家陈某是捞摸了几文,可是千里为官为着吃穿,做武将不比文官,枪来箭去,受伤是家常便饭,一不留神可能丢掉性命。做武官的就是这个命,为国尽忠,没什么可以抱怨,但是家里人总要吃饭开销。为官一任总要给家里留下些安身立命的银两,自己一刀一枪撕杀卖命,所图的无非就是让子孙吃喝享乐,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陈将军,您这话说的就远了。范某可不是那些老夫子,知道眼睛该看什么不该看什么,更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这次的查抄,我亦是亲历,若是攻击陈将军,与攻击我自己,又有多少区别?” 陈璘感激地一点头,“有范公子这话,小将心里就先放心一半,您这个朋友,我交定了。实不相瞒,末将在城里有些关系,刚送来的消息,就为查抄洪家这边的事,大柱史参了我一本,这回怕是要麻烦了。” 陈璘所说的大柱史,就是朝廷派在广东的巡按御使罗应鹤。明朝的地方官场,经历三衙议事,巡抚独走之后,现在正逐渐进入巡按独走的时期。作为纠察风宪,巡按的权力越来越大,比如嘉靖朝,还发生过巡按季新芳调兵攻打准备与知府火并之事。 广东的巡按罗应鹤虽然没有这么跋扈,但是其在广东官场权力格局中,亦是一方诸侯,与巡抚凌云翼几可敌体相待。这次查抄洪家,奉的是巡抚命令,并没想到会引发什么后果,行事上自然会放肆一些,是以听到巡按出手,就连范进心里也有点慌乱。 从这段时间接触他已经发现陈璘这个人打仗很有一手,武功也厉害,但是缺点也很明显:爱钱。洪家这百十年,很积累了些钱,村里的住户也有的有些积蓄。这次大兵过境,浮财五成以上,都成了陈璘的所有,包括那些大牲口,他也弄了不少。这种人浑身都是破绽,罗应鹤如果想要弹劾他,基本就是百发百中。 但是,问题并不如此简单。即使巡按是专门找人麻烦的监督官员,行事也会有其顾忌。查抄洪家是因为洪氏通贼,有这个大帽子在,对洪家查抄的行为即使过了火,在量刑时也会有所减免。这种不疼不痒的弹劾,肯定要不了陈璘的命,最多是敲打两下,这不符合言官一锤子砸死的行事风格,于是这种行为,就更让范进起疑。 思忖片刻,范进忽然道:“这事要怪我,分功给臬司甚至市舶司,却不曾想到巡按,也难怪大柱史要不高兴。陈将军实际是受了我的连累。” “范公子不必自责,这跟你没什么关系,他是个纠察官,谁想到居然想要战功?就算是想回京升转,也不用那么急吧?这是我们广东自己的公事,谁能想到要分他一个巡官功劳?这不怪范公子,只怪他心思太重,什么都想捞一份。那奏章的底稿朋友看过,参的很扎实,包括下面儿郎搞洪家的女人,搞出几条人命,以及查抄时顺手捞摸了多少,都有迹可查,我少不了要担些处分。这是无可挽回的事,好在最多不过是个革职待参,我们武人只怕降职不怕革职。眼下有仗要打,正是要武人立功之时,起复是指顾间事。但是我还是有些不甘心,打了这么多仗,却因为文人一道弹劾就要去职,我不信服。我想立个大功,先在总督那里留个名,等到革职的命令下来,随即就起复,再靠着战功升官才有面子,还能让罗应鹤丢脸。这就得要范公子成全了。” “这……不知如何效力?” “好说,范公子,你的伤现在好的差不多了吧?” 见范进点头,陈璘又道:“末将是武夫,受伤是家常便饭,于刀枪外伤,算是半个内行。范公子受的伤,我也看过。即便是用上上好的伤药,也好不了那么快。想必是您另有什么方子,配了上好的刀伤药是不是?您只要把方子赏下来即可。眼看就要打大仗,有个上好的刀伤方,能多治不少兵卒,这个战功就算罗老爷不认,军里总是要认的。制军那里认下,这功劳就算立了。您这个方子要换多少银子,末将绝不还价。” 范进听到这里,苦笑一声,“陈将军,您是抬举小生了。我一个读书人,哪里有什么红伤药秘方?若真有这秘方,我当日早卖到生药铺里,何必还要沿街卖画?” 陈璘道:“那……倒是末将想的差了,这话只当没提过,等到战场上,末将多杀几个人,也可以把罪名抵掉。” “不,陈将军,倒不是说非要杀人才能抵罪。这伤口长的快,不是药的功劳,而是其他的法子,这法子我倒是可以告诉你,但是能不能算立功,我可说不好。一是消毒,二是缝合……” 虽然不是军人,也没学过急救,但作为京剧演员,练功排演受伤实际是家常便饭,久病成医,与医生混的很熟,一些伤口护理知识总是有的。这些知识在后世看来,其实都是些很平常的事。 饭前洗手,有条件的话尽量喝开水,要注意保持个人卫生及环境卫生,周围环境对于伤口的影响,伤口感染又是何等可怕。这些于范进而言,只能称为常识的内容,在这个时代,却足以算做极为高明的学问。即便是名医,对这些内容也未必都掌握,或是知道要这样做,却说不明白这样做的原因。至于伤口缝合护理,避免感染等内容,这个时代也理解不了。 陈璘的嘴巴渐渐张大了,这位沙场上十荡十决,冲锋陷阵的猛将,原本对于范进的尊敬主要是因为其读书人身份,外加巡抚幕客,而不是真的会尊敬一个毛头小子。他自己也中过秀才,论功名比范进还强,论学识自问也不见得就输给这个小书生。可是当听了一个多小时卫生常识之后,这位三品武官却开始从心里服膺于范进,甚至动了个念头:拜他为师。 正文卷 第九十三章 暗影 夜风凄凉。 广州城外的珠江码头,一到了夜里就变成无法世界。码头这种地方社会复杂,基层力夫里好勇斗狠之徒居多,乃至有些江湖人或是逃犯也混在力夫队伍里讨生活,躲避官府通缉。为了争抢码头地盘,又或是脚钱生意,大家打架斗殴乃至拔刀杀人都是常有事,基本一天都要打上几次,只要不出大格,就没人过问。 随着最近军粮生意越做越大,外地粮船渐多,苦力们的竞争变得更激烈,于是撕杀也就变得更为频繁。尤其是到了夜里,争夺杀戮就变的更为凶残,为了几两银子脚钱砍死十几个人的事已经屡见不鲜。在这个时代里,书生的性命很贵,普通力夫的命,或许只值几个铜板。衙门对这种事见怪不怪,也不怎么关注苦力死活,到了晚上大老爷们看不见,码头上怎么乱都和他们没关系。 天黑之后,衙门把执法权交给有力者,于是魑魅魍魉就可以横行无忌。 奔跑声,惨叫声,以及刀剑砍入人体的声音,惊醒了一处窝棚里的人。这种窝棚在码头上有很多,都是租不起房子的外来人,赖以栖息的地方。 这样的人连户籍都没有,在码头这种地方就没有人权可言,两个帮派火并,打到这里,把住在这里的无辜卷进去一起砍死的事也常发生。官府对他们的死活不会过问,惟一能保护自身权益的,惟有手中武器。 住在这窝棚里的四个汉子,几日里经历过几次这种事,早有了经验。听到打斗声以及撞击门板的声音,人从地上坐起,兵器已经拿在手里。房间里没有灯,月光从窝棚缝隙间洒下,照在四人身上,隐约间照射出魁梧的轮廓,以及坟起肌肉。 外面的打斗持续时间并不长,被追逐者抵挡了一阵,又开始逃,追击者并没有对这窝棚起产生多少兴趣,骂了两句脏话,提起武器继续追击。四个男子长出一口气,一个人小声道: “他娘的,这几天晚上都不得轻闲,连个觉都睡不安生。若是在岛上,一刀一个杀光这群鸟人。” “别管他们了,忙过正事就可以早点回去,不用跟这里厮混。那位还是没消息?早点把人交给官府,我们也好回去。” 窝棚里一片寂静,几个男子都很善于打斗,但是对打斗之外的事并不在行。至于跟官府打交道,利用官府里面的眼线借刀杀人,除去自己昔日同伴这种事,更是一窍不通。考虑到过去两下的关系,几人嘴上即使不说,心里的滋味也绝不好受。 即使已经走上杀人越货之路,也总有良知幸存,何况往日里以义气之类的说法进行自我标榜,天长日久,自己总归也会受到影响。现在做着背叛自己信仰的事,心里怎么也不会好过。 一阵长吁短叹之后,一个汉子道:“不管怎么样,当家交代的事也要做,咱们也是为了自己好。林獠已经完了,总不能真让他接了位子,没有这个规矩。” “可是交给官府……这不大好吧?” “官府里已经答应了,拿住就弄死他,不让他受罪,也不会泄露什么机密。眼下看,这是最好的办法,再说那些大户也放不过他,早晚也是要死的,咱们的内线动手,会让他少受罪。” 就在这时,窝棚的破门再次被人敲响,声音有气无力,时断时续。对这种敲门方式,几个男子很熟悉,被砍成重伤的或是装死的醒过来,就会试图敲开身边最近的房门寻求帮助。一个男子冷声道:“滚开!再敢扰老子好梦,杀了你!” 敲门声并未停止,依旧坚持着响起,大汉提刀来到门前,压低声音道:“你等一下,我给你开门!”门字出口,刀已经顺着门板捅了出去。 预料中那刀锋刺入身体的感觉并没有出现,刀穿过门板,前面空无一物。久经大敌的男子感觉得很清楚,这一刀是刺到了空气中。男子下意识地向后抽刀,木门本就破烂不堪,刀抽的很是容易,可是就在刀抽回的一刹那,一声机括搬动的声音响起。 伴随一声喀嚓声,一根雪亮枪头贴着刀身刺入门内。 枪锋由机括发动力量很大,后发先至,大汉的刀刚抽回一半,枪尖便已经刺入其前胸,将他那一声不好封回了喉咙里。人踉跄着后退,撞翻了另一名刚刚站起的同伴。另外两人就那么看着他身不由己的后退,直撞到用木头搭成的墙壁上,锋利地枪尖插入壁板,连带将人也钉在上头。 大汉一时却未曾死,拼命地想要挪动身躯,但是枪刺的太深,越是挣扎血流的越多,除了阵阵惨叫着流血外,其他一无所能。 “华三哥的断魂枪?” 一条大汉看着那整个刺入窝棚的短枪一愣,这兵器他很是眼熟,但是却不相信兵器的主人会对他们下手。那破旧的木门发出一声巨响,向左右分开,朦胧月色下,一个纤长的身影出现在门首。 “没错,这是华龙飞的断魂枪。你们敢反水,最大的凭仗就是有这杆神枪。现在神枪在此,你们还有什么底牌,不妨拿出来让我看看。” 方才惦记的目标,忽然出现在眼前,几个汉子先是一愣,随即就是一阵惊惶。那方才被撞翻的汉子这时刚刚站起,用手指着来人道:“你……你为什么有断魂枪,华三哥人呢?” “枪在人在,枪失人亡。现在他的枪在我手上,你说他人在哪?” “你杀了华三哥?怎么可能?你怎么杀的了他……”大汉的语气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惊慌更为恰当。 来人的手上,一口长刀在月光下发出幽蓝色光芒,如同死神巨镰,即将收割眼前卑微的灵魂。说话的语气同样如同无常,不带丝毫情绪波动。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从你们出卖手足勾结官府那一刻,就该知道有今天这个下场。不管索魂枪,还是你们,都要死。我在锦衣卫衙门里受了伤,杀华龙飞时又受了伤,现在最多只有平日的四成力,你们几个可以拼一拼,或许有条活路。” 三个大汉互相对视一眼,忽然一咬牙,提起手中兵器向着门首的人冲来,那人双手握刀身形微微下蹲,一声大喝声中,刀已经向当先冲来之人迎面斩去。码头上刀光剑影,杀声阵阵,间或有惨叫声响起。 两名派来值更的捕快,对码头的杀戮早已经麻木,即使当着他们的面砍人,他们也只会当没看见。听着喊杀声,追逐声,喝骂声,只当做是娱兴节目。两个公人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着,“这次九头龙硬干鬼杀全,你买谁赢啊?” “难说了,一个半斤,那个有八两。一个关系在军里,另一个关系在标营,鬼知道输赢,这种赌你也敢下,当心输死你啊。” “有赌不为输么,这里的帮会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这样的大事件,不赌几手,怎么对的起自己。”说着话,捕快伸了个懒腰道:“好困啊,好端端的,查什么劫狱大盗,还要被打发来巡夜。码头这里的夜有什么好巡的,真是的,脱线!如果不是上面的乱命,我现在还在家陪老婆睡大头觉呢,结果现在好了,还要在这里陪你喂蚊子。” “大家都差不多了,谁也不要埋怨谁,上命难违,不知道什么时候锦衣卫就来查岗,做好做歹,也在这里待一晚上了。我让我老婆煮了汤,等天亮换班时,到我家去喝汤啊。” 两人正说着闲话的当口,一声闷响从码头上传来,声音并不是很大,仿佛是个闷雷。两个打哈欠的捕快一楞,一人揉着眼睛道:“九头龙是不是疯了,敢用火铳?” “难说,也许是鬼杀全,这个人脑子不清醒的,上次火并时连弓箭手都敢用,谁知道他会不会发疯买火铳。这事要不要去看看?” “看个鬼了,他现在连火铳都敢拿出来,去看不是要挨打?等天亮以后上报锦衣吧,让他们去查查看,到底是谁敢破坏规矩?砍人就砍人好了,居然敢用火器,这下看不搞死他们才怪。”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光景,一个陌生的身影出现在两个公人视野里,他走路的速度不快,不紧不慢,仿佛闲庭信步。在夜晚杀人干架夺地盘的码头,一个人这样行走,透着莫名地古怪。两个公人出于职业本能,伸出手准备拦下来人,进行盘查。可是只与那人的目光一对,两人的心头都莫名打了个突,准备问的话,全都咽了回去,极默契地看向另一个方向。 直到那人走出很远,一名捕快才道:“他……走了没有?” “走……走了。” “你看到了吧?” “是啊,好多血啊。以前只知道鬼杀全是疯子,现在看九头龙多半也是疯的。不知道哪个雇了这么个杀手来砍人,这下非出大乱子不可,就算他们这次拿几百两银子来抹平,我也不会替他们遮掩了,必须上报。” “我没说这个,那人去的方向,我怎么感觉是……进城?这么晚了,他能叫开城门?” “猫有猫道,鼠有鼠道,大概爬城吧。不过这么晚了,他进城去干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想起一件事,杀手进城,自然是要去杀人。这回的广州,八成要出大乱子。想到与这么个修罗般的人物擦肩而过,夏日的夜晚,两名公人只觉得周身发凉,一人默默念叨着:“不光是喝汤了,这回必须找个神婆收惊才行啊,太吓人了。” 半个时辰之后,肥佬王骂骂咧咧地打开了房门,准备教训一番这个深更半夜砸门地不速之客,不管是谁,也先骂他个七荤八素再说。可是门刚一打开,一个皮囊就递过来,在一声惊叫声中,皮囊落地,人头在小院里来回滚动。房间里,披衣而起的梁二姐已经问道:“这么晚了,谁啊?”孩子的哭闹声,也随之响起。 阳光普照。 于码头的变故,或是两名公人的遭遇以及锦衣卫对码头帮派的整顿,与范进实际都已经没了关系。虽然人回了城,萨世忠也想着干大事,可是范进却以大收试在即,读书备考的名义在凌云翼那里告了假,回到家里读书。以退避的方式,躲开暴风眼。 随着林凤的被拿,围绕着利益的争夺也变得更为直接。固然由于读书人的身份,大家不好像武人那样攘臂挥拳的搏斗,但是无形刀剑杀伤力未必就小过真家伙。范进这种出头鸟,自身又没有功名根基,更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像是陈璘被参,显然就是凌云翼身边的人与罗应鹤合作的结果,借打击陈璘以打压范进的势头,不能让他蹿升的太快。至少也要给巡抚留下一个范进为人见识短浅,行事乖张的印象。 范进如果选择反攻回去倒也不是不行,靠着自己的知识见识以及萨世忠等人的力量,未尝不能和那些幕僚见个高下。不过敌死一千自损八百,自己肯定也要付出代价。更何况那些幕僚或是跟随凌云翼多年,或是同乡,真到了取舍的时候,范进也说不好凌云翼会舍弃哪边。再者给东主留下一个自己咄咄逼人见功即抢的印象并不明智,之前维持的形象也会打折扣,考量再三还是选择了退。 当然,给萨世忠那边出的主意也是要出,偶尔锦衣卫也会送些情报来,大家分析该如何抓人。范进本来就不是这方面的专业人士,所能提出的意见,未必算多高明,只是参与进去,分些功劳罢了,日子过的反倒是比眼下巡抚衙门清闲。比起衙门操劳埋身文牍,还是这小院里的风景更为迷人。 “进仔,三姐这衣服好看不好看?颜色可能艳了些,不过好在只在院子里穿就没关系,穿出去就被人家笑话,说我是妖怪了。” 头上插着范进送的木簪,身着大红袄裙的梁盼弟,整个人如同一朵怒放牡丹,在范进面前转了两个圈子,随后又学着大家闺秀的样子,飘飘一福。“怎么样,三姐美不美?” 自从上次被砍之后,梁盼弟对待范进的态度就大为改观。以往的她虽然与范进相好,但是在亲热上总是有所避忌。或是碍于身份,或是考虑到年龄的差距,显得很被动。两人相处模式基本都是范进进攻,盼弟逃避。可是自从这次从乡下回来,梁盼弟一改往日风格,转守为攻,如火热情让范进心神皆醉,半步都不想离开她。 看着她那一身大红,范进拍手道:“美,当然美了。什么老妖婆,三姐你今年还不到三十岁,正是女人的好年华,如同鲜花怒放,不要把自己说老了。不过平时三姐不是总要我多读书么,怎么今天反倒不要我读书了?” “上吊也要缓口气,今天我不去盯粮仓,你不读书,咱们两个谁也不叫,好好说说话好不好?就算大姐儿来,也不许你开门!只要进仔你觉得好看,我这银子就没白花,我跟你讲啊,我买了好几件衣服,你等着,我一件件换给你看,你看看美不美。” “美当然是美的,就是这衣服那么好,簪子太旧了,拔下来换个新的。” “敢?谁敢动我的簪子,我跟他拼命!我现在要说买首饰呢,是能买不少的,也有人愿意送我些东西,但是于我而言,就算把天下的首饰都堆到我面前,也换不回这一根簪子,只为它是你送的就是最好的。你坐着不要动,我去换衣服。” 正文卷 第九十四章 花烛 在夏日的上午,穿着一件夏布短衫,躺在安乐椅上,摇着扇,惬意地前后晃动着身体。石桌上放一壶香茶,眼前美艳佳人如同献宝一般,一件件更换衣衫,又做出诸般媚态,所谓女为悦己者容,大抵如此。 梁盼弟等到将所有衣服在范进眼前逐次穿了一遍,又按着他的要求摆出各样姿势,她与范进之间相处,半似爱人半似姐弟,总是处于较为强势地位,这种要求通常是不肯的。可是今天她却一反常态,按着范进的要求摆姿势,还主动学起大家闺秀。 “我见到人家大户人家小姐,就是这个样子的,可是我做起来就不好看。真是的,明明功夫可以打的出,就是到做淑女时就不灵光,真是气死人。” “话不是这么说,要我看还是三姐你这样子最好看了,那些大户人家的做派,我反倒不喜欢。” 衣服换了一轮,梁盼弟又换回了一开始那件大红,为范进摇扇扇凉,头上的木簪在男子面前晃来晃去。 范进问道:“粮行那边,今天是二姐在管?” “没啊,二姐这两天说是不舒服,在粮行请了假,肥佬王也没去衙门上工,大概两人又吵架了。自从林凤被抓之后就是这个样子,原本以为二姐有福,找了个好归宿。哪知这个男人到事情上也是靠不住的,官府一吓人就软了,如果不是进仔你帮忙,他怕不是要把二姐送到衙门去。二姐帮他生了个仔啊,结果他说翻脸就翻脸,简直不是人啊。那次两人就大吵了一架,全都破了相,接着就三天两头吵架喽。姐夫不喜欢姐姐帮我做生意抛头露面,姐姐担心他靠不住,就想自己赚几个傍身钱,我想准是又动了手,只好养伤吧。” “这也不好怪姐夫,通匪的罪名可大可小,陶简之又是出名铁面无情,公人犯法罪加一等。当时差点把姐夫也抓进去吃牢饭,他是怕了。” 梁盼弟微笑着抱住范进道:“可我的进仔就没怕啊,不但没怕,还为我写担保,我知道一字入公门,九牛拉不出。你保了我和二姐,自己也担着好大干系,两下一比,肥佬王这头猪,就越发显得不是东西了。算了不提他,提起就烦,随他怎么都好。过几天我去看看二姐,如果他对二姐真的不好,就让他们和离,二姐跟我做生意就好了。” “他跟我不能比么,我在巡抚身边做事,他只是一个小小班头,大家站的位置不一样,能做的事就不一样多。再说他跟前面的老婆有两个孩子,跟二姐有一个,三个孩子要管,考虑的问题就比较多。当然,他的胆子不如我大,这倒也是没错的。” 由于范通的罪名是参与谋反,细究起来,就要株连全家。他一进锦衣大牢,就招出了梁盼弟及其姐妹,这下就连二姐都要受牵连,肥佬王被革了职,就想着把老婆送到监狱里去领罪,两下打了好大一场饥荒。最后还是范进出面具结担保,才免了两个女人的罪过。 提起这事,梁盼弟脸上笑意更浓, “是啊,你色胆包天么。我这个反贼家眷你也敢包庇,二姐后来跟我说,老天爷最公平了,先是让我被爹卖了,后又让我嫁给范通这样的人,但是却把你补偿给了我,总起来看,我们一家四姐妹,以我的命数最好。”梁盼弟略一沉吟,看看范进道“我前两天去了次衙门,看了看……范通。” 范进倒是很大方,笑道:“一叶夫妻百日恩,去看看他也是应该的。他怎么样?那么乱的场面居然没被砍死,真是乌龟命,这样都收不走。” “如果不是跟他嫁到范庄,就不会遇到进仔,虽然气他拿枪打你,但是我终究也是对他不住,所以去看看他,如果能帮,我也会帮一些。他虽然没死,其实也比死好不多。那么大把年纪了,锦衣卫又给他上了刑,哪里扛的住,人不人鬼不鬼,说是不死,也就是熬时间而已。他脑子已经被打的不大清醒,嘴里反复念叨地就是在咒我们,那样子很可怕……吓的我赶紧去庙里烧了香,又给你请了道符来。” 她找出一个拿了根红绳子栓的护身符,亲手给范进系在脖子上,“我知道你们读书人有文昌大帝庇佑,百邪不侵,可是听说恶鬼咒人很凶,还是小心点好。这是请王尼姑开了光的,收了我三两银子呢,一定很厉害的,你戴着包你没事。” 范进没有接护身符,反倒抓着梁盼弟的手,“他活着我都不怕,真变成了鬼,又能把我怎么样呢?以后不许你和王尼姑来往,什么尼姑啊道姑啊,一律不许往来,下次再听说你跟这个尼姑来往,我就去砸她的庙。” “我也知道,她多半是骗人的。可是你没看见,范通那扑街当时样子多吓人,身上都招了苍蝇,说话有气无力,还在那里咒我们。他要咒我没关系啊,为了你就算下让我下十八层地狱也没关系,可是他在咒你啊。哪怕是花钱买心安,只要你没事就好了。你现在前程似锦,正该发达的时候,对这种事还是要小心。” 她挂上了护身符似是无意地问道:“你这次回家发了大财,是不是有好多人给你提亲,你有没有……中意的?跟姐说说,看看姐认识不认识?广州城里也有好几家员外想要招你做女婿,像是木商李老爷,还有做绸缎的黄老爷他们,都让你画过喜容,知道你生的样子好,现在又有了前途,都想把自家家的女儿许给你。还愿意出……一大笔陪嫁。” 她顿了顿,又笑道:“他们也有人托到我,让我关说一下,答应给我好处。那些好处我是不要的,只是你也该考虑成家立业讨老婆了。你说说看,你中意什么样的,三姐帮你守关。那些女子我见过几个,面皮白白的,说话声音很细,人很乖,走路像风摆杨柳,才不像三姐我这样的男人婆。” “所以你才要学她们的样子?买她们一样的衣服,学着她们走路说话。其实我说这是没必要的,她们有她们的特点,你有你的长处,没必要学,也学不来。”范进捧起梁盼弟的脸,朝着她亲了下去, “最好的就在我眼前,那些就没必要看。至于将来成亲,看情况吧,广州城这些富商……他们不够资格。我这次回乡,不是去讨老婆,而是去报仇的。洪家的事差不多解决了,顺带还交了个好朋友,这个朋友未来对你对我都很有用,这个人你也认识,陈龙崖……” 等听到范进说了与陈璘结交的情形,梁盼弟的嘴巴在不经意间慢慢张大,。 “你是说,那位陈将军,想要拜你为师?这……这他的年纪也太大了点,收这么大的徒弟,会折阳寿的。” 饶是梁盼弟见多识广,听了范进的介绍,也是大吃一惊。作为武人,她还是比较习惯于按照武艺来决定一个人的地位,陈璘的功夫是她亲眼见到的,是一刀一枪的军班武艺,不是她这种江湖手段所能颉颃。在梁盼弟心里,对于这位将军的看法,反倒要在一干文官之上。 更何况不管怎么说,其也是三品武官,年纪更是到了中年,范进一个毛头书生,不过是讲些洗手喝开水外带着针线缝伤口之类的话,对方就想要拜师,未免有些匪夷所思。 这些知识,在村子里范进就向她讲过,也正因为得来过于容易,在梁盼弟心里,并不真的认为其有多了不起。只因为是范进的教授,才愿意记在心里并将之当做生活指南,并不代表真的认可什么。只将其看做是极寻常的学问,从未想过仅靠这些,就能折服一个武将。 范进笑道:“陈龙崖这个人有毛病,贪财,而且非常贪,属于见钱不要命。另外对部下约束的也不得力,他的兵军纪涣散。可是这个人也有优点,比如他尊敬知识,也在意部下的性命。我这些知识三姐是挺得久了,再加上毕竟不是军人,自然不当一回事。在他听来,这些东西可以换回他部下儿郎的性命,让部队少一些伤亡,便是万金不换的金石良言。” “武人得军功当然是最主要的,可是如果可以弄出一套方法,让部下减少死伤,便是巡抚也要为他上报。靠此一事叙功,他也可以升个一两级前程,就算是大柱史的本章,也会因为这功劳而减弱分量。更何况,我是书生啊,别看他是武将,比起文官来,分量差的远呢。我如果中了举发过了,再中了进士,将来做了文官,他反倒是要指望我来当靠山。光会砍人是没前途的,一定要能读书,才能站的稳。” 梁盼弟点头道:“那他拜你为师,就是为了偷你的东西归自己用?那这人就很不好了,居然想着夺功。既然那些缝合啊,护理什么的,可以立这么大的功劳,为什么你不自己要?” “不是偷,是送。其实拜师这话说说就算了,我又不是什么广东名士,连功名都还没有,如果真答应下来,陈龙崖嘴上欢喜,时间一长就会觉得吃亏,心里反倒会不高兴。就算真的指望我当靠山,不会说什么,心里总是不痛快。所以我压根没同意他拜师,只说大家以后以朋友身份来往,这些东西我写给他,他誊抄一份以自己的名义上报,将来如果用我帮忙的时候,我不会有二话,这样相处对谁都好。我给他这个东西,也没什么大不了,我压根就不想在军队里做事,这些军功上的东西让武人去报最合适。再说陈龙崖是场面上的人,不会不懂投桃报李的规矩。比如我家里的房子,他就派了一队兵专门来负责营造,连当保镖再当苦力,一举两德,这就是他的报答之一。再说粮食收支上,他也派了人关照,今后三姐军粮生意也不用那么辛苦了,看看你的手,都多了好多茧子。” 梁盼弟脸微一热,“为了进仔啊,就算再辛苦也没有关系。再说我就是个劳碌命,辛苦一点多做一点累不坏的。现在生意也上了轨道,眼看着银子自己跑到我口袋里来,饮水思源,还不都是进仔的功劳?你为我做的那个什么规划啊管理啊,我也都用上了,现在生意越做越顺手。外人都说我梁三姐本事,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进仔才本事。” “哦,我这么本事,那有什么奖励?” “奖你一顿好东西。快放手了,姐去叫菜,再去买些好酒,今天我们两个好好喝几杯,就算是神仙来,也别想打扰我们。” 梁盼弟是个手脚勤快的女人,往日整治酒饭都是自己动手,可是今天她似乎是顾忌这身大红新衣,并没有下厨去整治,而是到了酒楼叫菜。如今她生意做的顺,手上颇有几文钱,于范进身上更是不吝使费,天到了下午,就将一桌酒席另带一坛上好南酒摆到卧室里。 两人推杯换盏说着闲话,谈着广州城里的见闻,又或者是生意上的事,仿佛一对了老夫老妻在闲话共饮。梁盼弟混迹于市井,喝酒的时候猜拳行令,跟男人其实也差不多。可是今天她喝的却很斯文,偶尔与范进对视,还会娇羞地侧过头。 往日里豪爽的女子,忽然变成了这么副样子,更让范进觉得有趣,于是这酒的味道就越喝越甜。时间在两人的谈笑间飞逝,太阳趁着这对男女不注意悄悄溜走,乌云遮住了月亮的眼睛,不让其偷看。 眼见天黑了,梁盼弟忽然放下酒杯对范进道:“进仔……天色不早了。” “是啊,天都黑了,三姐你要走,也出不了城。二姐和姐夫如果吵架,你去借宿也不方便的。当然,你在城里可以找客栈住,可是总不如这里舒服……。” 梁盼弟羞涩地一点头,“你想到哪去了,我去拿蜡烛而已,总不能摸着黑喝酒吧,也不怕筷子扎了腮帮子。” 她的蜡烛是早就准备好的,两根大蜡一点,就将餐桌照得亮堂起来。梁盼弟看了几眼蜡烛,却见范进没朝蜡烛上看,颇有些泄气地坐回椅子上,给他和自己各倒一杯酒道:“来,三姐敬你!” “慢。酒是要喝的,但不能这么喝。” “那要怎么喝?” “当然是喝个交杯了。”范进微笑着一指梁盼弟身上的大红袄,又一指蜡。“大红吉服,龙凤蜡……这些都摆出来了,咱们的合卺酒,不该喝个交杯?” 梁盼弟啊的叫了一声,两手捂住了脸,羞得转过头去,“你……你这衰人,早看出来了就是不说,故意整我是不是?” 范进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将她的手放了下来,笑道:“三姐,你拒绝了我这么多次,也该我拿你开回玩笑才公平啊。何况今天是我们的好日子,本就该逗你多笑笑才好。其实你应该为自己准备块红盖头,再请些客人,至少二姐两夫妻要来,还有你几个要好的朋友,关清顾白他们都应该叫上,这样才像成亲的样子。” “一个寡妇哪还能讲究的起排场,二姐也好,关清他们也好,他们都以为我早就是你的人了,这种排场叫他们不好的。其实……其实就这样跟了你也没关系。我只是自己想要个仪式,不想让我们两个的事,搞的太草率。我嫁给范通时,其实就是爹告诉我他没钱了,把我卖了换钱,然后范通就把我拉过去睡了我。什么仪式啊场面啊都没有,心里一直觉得少了点什么。如果跟你也是这样,这辈子就活的太冤了。我知道,我是个老女人,既不够白,也不够斯文,还会打功夫,你不听话我就会打你。我不是个好娘子,也不配当你的娘子,和你睡在一起其实是你吃亏更大些。但是我是个女人么,女人就是要任性的,这是你教我的。过了今晚,姐就是你的女人,只能听你的,但是现在你就最后再听姐一次行不行?喝我喝一杯交杯酒,让我做一次新娘就当是哄我高兴了。” 她那凤目里,流露出一丝乞求的味道,似乎知道自己的要求有些过分,生怕这个小男人不高兴,让这段情就此成了过往云烟。毕竟眼下的范进已非小范庄少年可比,想要女人不是为难的事,她对其重要性已经远不及当初,就算是把她一脚踢开,梁盼弟也无可奈何。 范进看着梁盼弟的眼睛,郑重点头道:“三姐,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好久了,总算等到你点头。你知道的,我早就想这么做了。直到方才我还在怕,怕你又找什么理由离开,不肯留下来……” “不会……绝不会了,这次就算是老天爷下来告诉我,和你在一起马上会被雷劈,我也不会再离开,要劈就随它劈,只要和你做了夫妻,什么我都不怕!” 两条胳膊互相交缠,将酒一饮而尽,两人的脸几乎贴在了一处。看着范进直勾勾看着自己,梁盼弟似有些不好意思,将头略略一侧, “你想看女人啊,现在怕不有的是?姐老了,再过个三五年,就是个人见人厌的老女人,就像我二姐一样。到时候,你会不会也像肥佬王打二姐一样打的我满脸是伤?可就算是那样也没关系,我不会像我二姐那样还手,你怎么打我我都会让你打,不会碰你一根手枝头。这段日子,有不少男人对我示好,有几个也很有钱,还有个想要我做他填房的,我都没答应。我的心里只有进仔一个,哪里能容的下他们?” “他们娶不到我,就骂我,说我疯了,在做白日梦。进仔眼下如日中天,将来要娶的必是名门淑女,眼里不会有我这么个老女人。等过几年人老珠黄,就等着被打破头赶出门。可是他们不明白,我的心我的命早就不属于我自己,就算是将来被你骗的一无所有,我也心甘情愿。相公……今晚就让我这个老女人侍奉你吧,看看我和大姐谁好。” 范进挑起梁盼弟的下巴,微笑道,“娘子,在我眼里,你可是一点都不老的,范通既然骂我们是间夫银妇,我们索性就做一对间夫银妇给他看好了。现在就做!” 说着话,范进一把抄起梁盼弟的腿,将她打横抱起,随即走向了床铺。两人曾经在此共枕渡夜数次,结果却什么都没做成。今晚,他们不会再错过彼此,自今晚之后,两人生命将牵扯在一处,永世不分。 乌云渐密,遮住了漫天星斗,仿佛是为两人加上了一层幔帐,保证他们可以尽情索取,无须担心谁能偷看到这如火热情。 正文卷 第九十五章 良辰美景入画来 晴朗了没几天的广州,又陷入阴霾之中,昨晚天便阴了,等到了清晨,云彩虽然散去了一些,天依旧闷的厉害。层层的云彩,为太阳罩上面纱,天地间一片灰蒙蒙。 闷热的风吹进小小院落,透过窗纸吹入房中,却不忍惊醒那一对交颈鸳鸯,只轻轻拂着蚊帐逗趣。桌上的残席没人收拾,一夜时间过去就有些变质。 酒坛里的酒浆已经流干,只剩了个空酒坛歪倒在那。房间里酒味、脂粉味、汗臭味,食物轻微发酸的味道还有些其他味道混杂在一处,形成一种独有的气味弥漫在房间里。 大红袄裙,绣着鸳鸯戏水的小衣在地上胡乱丢着到处都是。小衣的系带大概是解的时候不得法,结成了死结,最后被外力生生拽断了。一边的夏布短衫与男子的内衣,也一样扔的凌乱不堪。可以见证,这些衣服的主人遇到的是何等急性的另一半。 一只手臂从蚊帐里伸出来,向着地下捞摸着,似乎是要寻找什么,随后,胳膊的主人便发出声惊叫,人又被拽了回去。几声嬉笑之后,就是一声娇嗔。 “不许胡闹了,这床如果不是结实都要散了。先让我穿上衣服,万一有人来,我就没法见人了……还看,昨天哪里没看过,现在还要看什么。” 男子笑了笑,并不肯放手,拥着女子且霸道地不许她盖被子,火辣地目光游戈在女子身上,扫视着表里山河。“夙愿得偿,哪能那么容易就饱,你别动,让我好好看看你,” 两人之间虽然已经拥有了彼此,可是范进就这么直盯着看过来,依旧让梁盼弟有些害羞,把身躯尽可能蜷缩起来。又挥着胳膊去推范进的胸脯。范进却抓住她的胳膊,指着上面的字道:“这是什么印上去的,疼不疼啊?谁动的手?” 在那条粉臂上,清晰地烙了“范进”两个字,字迹还算工整,但是书法结构上就谈不到。 梁盼弟伸出另一只手,将一只方戒面的银戒指送到范进眼前,“我用这个弄的,姐是你的,不会让其他男人看,疼是疼了点,不过没什么关系。姐是习武之人,不像你们读书人软软弱弱的,一点点疼不算什么。” 这枚戒指戒面宽大,上面刻了范进两个字,匠人的手艺平庸,也不懂得篆字之类的写法,把个戒面刻的像个图章。范进看了几眼,轻声念道:“范进……三姐,为什么要把我的名字刻上,还要烙在身上。” 梁盼弟的胳膊索性勾住范进的脖子,微笑道:“为了让一个衰仔记住,曾经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老女人,是这么爱着他啊。” “你去乡下那几天,我每天都睡不好,想着你可能和大姐儿睡在一起,也可能睡了洪家哪个女人。明明知道姐这样的老女人配不上你,可是一想到你和大姐在一起睡,或是和洪家哪个年轻的女人睡在一起,我心里就难过。本来说好的,童子鸡是我的么,都被胡大姐抢了先。万一你又喜欢上那些年轻的女孩子,对我这样的老女人就没兴趣了,我该怎么办。索性就去打了这个戒指,不管你不要还是将来被你的大妇赶去柴房里干粗活的时候,都可以看着这戒指和身上的字,然后对其他下人说,我一直是进仔的。这戒指和字就是证据,就算骗不了别人,骗自己总够了。” “三姐……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不管是谁做大妇,都不会让她欺负你……更不会因为其他女人,就忘了你。” 梁盼弟嫣然一笑,“就算我知道你说的是假话,但是从你嘴里说出来,我就开心。昨天是我们的好日子,我穿的是吉服,还点了龙凤蜡,不管将来怎么样,至少到现在为止,你是我的相公,我是你的娘子,能有昨天那一晚,我已经知足了。从今天开始你便是我的良人了,我得叫你相公,不能再叫你进仔。你可以叫我盼弟啊,梁氏啊都可以,如果生气可以骂我是贱人。如果我的命数好,将来或许可以做你的小老婆,如果命数不好,就是个狐狸精,过几年之后人老色衰,你看着就讨厌我,便会把我赶出家去让我流浪街头或者被你的大妇带着丫鬟上门打死。不过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怎么都好了。” 她抱紧了范进,将头贴向范进的胸膛道:“那天在仓库的时候,我以为自己死定了。那么多海盗,打不过也跑不掉。如果真跟他们到什么南澳岛上去,不管是依旧做范通的娘子,还是给其他那些海盗糟践,都不如死了来的干净。其实说到死,我一点都不害怕的,当时脑子里想的是这辈子太亏了,还没和进仔做过夫妻就死了,这辈子不是白活了?你不要看我表面上胆子很大,实际我胆子很小的,过去一直找借口不肯给你,就因为害怕。” “我在做生意的时候,也见过几个女人,跟我情形差不多,手上有几文积蓄,然后又遇到以为可以相守终身的男人。像一团火似的扑过去,人家要什么自己就给买什么,每天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陪人快活,结果人家玩腻了,就卷了她的钱跑路。明明是女人吃了亏,可是最后呢,男人可以过自己的逍遥日子,被骗的反倒成了笑话。街坊们只会说女人不好,守不住妇道,被人骗了是活该,有的人受不了这些言语,就寻了短见。我不怕你拿走我的钱,也不怕你玩腻了我就一脚踢开,只怕自己没面子。可是直到你和大姐儿有了……那事,我才知道自己错了,如果我不是那么胆小,又怎么会输给大姐儿?” “所以后来我就想通了,你智识已开,又吃过了肉味,没有女人可怎么行。与其让你去找海棠那种的下贱女人,还不如让我来。我不要什么名分,也不要你给我承诺,只要你想要女人时记得来找我,不要去找那些小姑娘或是坏女人,我就欢喜。人和钱都是你的,连我这条命,也是你的。只要对你有用,什么都给你。” 范进正色道:“三姐,我可以对天发誓,对你从来没有什么假意,更不是只惦记着你的人。有什么说什么,我给不了你正室名分,这是亏欠你的地方,但是我这一生,绝不负你。不管将来谁当了大妇,我都会给你撑腰,不让她欺负你……” 梁盼弟轻轻挡住了他的嘴,“叫我娘子……我知道自己的身份,不配做你的正室,也从没奢望过这点。但是我抢钱梁是出名的贪心么,就算是假的,也想多演几天,听你叫几声娘子,我心里就欢喜。相公……我的相公……我明白的,你的前途在功名,哪怕诰封没有我的份,哪怕你中了功名,我就会离你越来越远。可是只要你欢喜,我就欢喜。所以你在家里好好念书,预备着大收试和乡试。我去帮你赚银子养家,把我的相公伺候的像神仙一样舒坦,我心甘情愿。现在呢穿衣服起床读书,其他的事交给我好了,让你看看,我是不是个好娘子。” “不用那么急吧……我这次下场大收是必中的结果,读不读书不要紧的。” “那也要读啊,临阵磨枪不亮也光,就算是敷衍,场面上总要过的去,这样大宗师才会对你有好看法不是?快放手,我们穿衣服。” 范进却不肯放手,反倒是越发放肆起来,笑道:“我的枪要磨,也不是磨在纸上,再说它有多厉害,你不是已经知道了?” 梁盼弟也自微笑着,伸手在范进脸上摸索着,忽然一把拧住了范进的耳朵,用力拉扯道:“我的相公,你教过我的,女人并不活该被男人欺负,男人欺负女人,女人就可以还手。我这个娘子呢犯了错,相公是可以打的,但是做人要公平么,相公不长进,我这个娘子也不会手下留情。若是相公不好好读书,荒废自己的学业,就别想在妾身这磨枪!快去念书啊!” 张牙舞爪地恐吓了范进之后,梁盼弟赤着身子下床,去那一地乱扔的衣服里,找自己的衣衫来穿。范进就那么靠在床边看着她的背影,脸上的笑意却是怎么也控制不住,女人抬起腿朝着范进身上就踢。 “还看……等晚上的时候你拿着蜡烛慢慢看也可以,现在给我穿上衣服,起来读书!” 她手脚利落,不一会把那些剩菜倒在一处,预备着卖泔水。又跑去厨房,准备着弄些早饭。范进则摊纸提笔,随即,一幅美人图在纸上展现开来。 他的画大约进行到一半时,梁盼弟的早饭已经预备好,见范进在做画,就好奇地凑过去看,随即就尖叫着朝范进腰上用力地掐。“衰仔!有本事不要逃,看老娘敢不敢谋杀亲夫!这种画,你怎么也敢画,这怎么见得了人?” 这画虽然没完成,但是大体轮廓已经出现,画中一个女子横陈塌上,似睡若醒,神态格外撩人。但最重要的是,这女子身上不着寸缕,而模样分明就是盼弟。 范进慌乱地躲闪着,就是不许她夺画,口内告饶道:“别打……谋杀亲夫犯法的。我这来了灵感,不要打断了。这画只我们两个自己看,不许旁人看的,怕什么。三姐你看,你样子多美,不画下来我怎么忍的住。回头我再画几幅我们成亲的画好不好?” “成亲!我让你成亲!这画不烧,我让去给阎王当女婿!”梁盼弟正又羞且恼地打过来。院门忽然被人敲响,一个怯生生地声音喊道:“三妹……范公子,你们在么!” 梁盼弟耳目灵通,立刻听出来人身份,朝范进恶狠狠道:“是二姐来了。快把画收起来!要是让二姐看见,我就再当回寡妇,把你切碎了煮汤!”梁盼弟恶狠狠地威胁一句,自己去开门。门外站的女子,相貌俨然就是十年后的梁盼弟,颇见了几分老态。一见梁盼弟,勉强笑道:“三妹……我到仓库去,听说你不在,就估计你在这里。妹夫……我是说范公子……” “在啊,他就在里面啊,二姐你找他?有话进来说啊,别站在门外。” 梁盼弟能在省城立足,与二姐的帮助密不可分,姐妹感情很是亲厚。拉着二姐进门,又问道:“你这两天没去粮仓,是不是又和那个混蛋吵架了,他打你没有?他要是敢欺负你啊,我就去揍他!” “没……你误会了,是你姐夫有些事,我在家里陪他而已。这事,怕是得范公子帮忙才行。” 说话之间,两姐妹已经到了房间里,范进早已经收好了画,朝二姐行了礼,梁二姐看这范进与妹妹的神态,就知道两人的关系已经突破了某个界限,达到了密不可分的地步。作为过来人,她提鼻子一闻,就知道昨天晚上房间里发生了什么,再看妹子一身大红,心内更是恍然。 她的神色似乎变得更为尴尬,犹豫了好一阵,才道:“相公……他因为我的事被革了职,当然我跟着三妹做事,可以赚钱,家里不至于揭不开锅。可他是男人么,还是应该有事业,可除了做捕快什么都不会。他想去按察司当差,可是没有门路……” 范进笑道:“这好办的很,我回头给姐夫关照一下,臬台衙门那里倒是有几个熟人,一个差使应该不费力。” 梁二姐摇头道:“不是这样……他还有些事要和范公子相谈,还请范公子到家里,当面细说。” 梁盼弟道:“好啊,我也去,咱们两家好好聚一聚,我也要当面骂他几句,再敢对你动手,看我不让相公……我是说进仔,砸了他的饭碗。” 梁二姐却连忙道:“不好啊……我们去不方便。” “不方便?难道这混蛋找了粉头在家里?他在外面胡来没关系,还敢把粉头领到家里,那你还不揍他?” 梁二姐很是为难地摇着头,眼睛里泪水已经控制不住地往下掉。“不是……不是二妹你想的那样,总之范公子去一次就什么都知道了,我们先收拾房间,等到晚上再去一起喝酒也不晚。现在男人们说正事,我们女人在一边,又算怎么一回事呢?你姐夫那个人好面子,你一去他的台都坍光了,回头还是要跟我闹。” 梁盼弟无奈道:“也就是你怕他怕成这个样子,要是我早把那头肥猪打成猪头三。进仔,你就去看一眼吧,给他帮帮忙,然后赶紧回来。既然他好面子,那我就不去了,二姐你也不要走,晚上留下,咱们三个吃饭,让他自己做饭去。” 眼看范进依着梁盼弟的吩咐走出门去,梁二姐心头一宽,三姐这时已经拉着姐姐坐下,几句话之后,就忍不住说起与范进的恩爱。姐妹之间言谈无忌,乃至闺房私密也可以说。看她那模样,俨然是陷入热恋的少女,梁二姐心内一酸,敷衍着妹妹,心里却生出无边惭愧与无地自容。 正文卷 第九十六章 算帐(上) 由于梁家姐妹的关系,范进与肥佬王私下就也有来往,对其住处,自然不会陌生。王家父子爷孙几代都是捕快,靠着敦亲睦邻廉洁奉公,手上很积攒了些钱,房子起的虽然不大,但是很体面。一座独门独院,周围没有什么邻居。范进轻轻敲响门环,时间不大,里面就传来肥佬王的声音。 “谁……谁啊?我病了,不见外客。” “二姐夫,我啊,进仔。你不是叫我来说事情么?” “进仔……你一个人?三妹她们,有没有跟你一起来?” “不是二姐夫说的,要我自己来么,她们在家呢,说是晚上再来一起喝酒。您开门吧,咱们总隔着门聊天,是什么样子。” 院门先是开条缝,肥佬王的胖脸紧贴在门上,向着外头左右看了几眼,才放心地拉开大门,不等范进说话,就把他拉进院里,回手带上院门,又落了闩。拉着范进向上房走去,边走边嘀咕道: “进哥儿,你和三妹的关系,大家心里有数的,大家得算是亲戚,而且大家的性子也算投契是吧?既然是亲戚,不管谁遇到困难,都应该互相帮忙,这样才像一家人对不对?我知道你这个人最讲义气了,虽然是书生,却没有书生气,也就是这样三妹才喜欢你的,所以你一定不会见死不救的吧?” 浓浓的药香顺着风钻入鼻孔,方向来自院里的厨房,估计是上面放着药锅。范进看看肥佬王问道:“什么见死不救,没那么严重了,不就是一个差,哪里不能做?不当差去粮行也可以啊。怎么这么大药味,姐夫你病了?要紧不要紧?三个外甥呢?我给他们带了些西洋糖还有点心来,让他们来吃啊。” 肥佬王好象挨了一鞭子,身子微微一抖,快步来到正房门首,朝里面喊道:“那个……范公子已经到了,我们可以不可以进来?” 随即,房间里就传出个略带几分沙哑的声音,“还是我出去吧,范公子是大人物,让他进来见我就不妥当,还是我见他比较合适。”门口的竹帘掀起一个高挑的身影从里面钻出来,先看看范进后朝肥佬王点头道:“这里没你的事了,到房间里陪孩子吧。你的儿子很皮,总想要出去玩,你可以带着他们在院子里跑一跑,但是不要打扰到我说话。” 上房里,一个高挑的身影缓步而出,朝着肥佬王做个手势,男主人如蒙恩赦边连连道谢,顾不上回头看范进,如同个皮球一样三两下滚进房间里,随后就带上了门。 那人站在门首打量着范进,带着咸味的海风吹进院落,吹起这人额边乱发,她很随意地将发丝向后一拢,又朝范进抱拳道:“范公子,这样请你来不是太斯文,不合你文人身份,不过没办法,你是官兵我是贼,现在城里很多人在找我,如果不是这样,根本请不到你金身大驾,大人大量,不要跟我们一般见识。小女子姓林,林凤的林,给范公子见礼。” 范进这时也已经看清来人相貌,那是个身材高挑的女子。年龄大约在二十岁上下,个子很高,与自己的身高相差无几。头上梳了个美人髻,插着支银簪,身上着一件水蓝色袄裙,由于是梁二姐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并不十分合身,略微有些发紧。 面色颇为白净,五官精致,细眉大眼,鼻子很挺眼睛很大,嘴唇略有些厚,但是并不影响相貌反倒增加几分兴感。如果说缺点,就是五官和面型有些棱角分明,缺少女性的妩媚,更偏于中性。相貌很美,个子很高,但是声音有些哑,这是范进初见她时,心里给出的第一印象。 这样的美女给人第一印象,多半是肥佬王养的小老婆,又或者是家里的女佣人之类。可是当视线转向对方腰际,就能看到一口倭刀,另一边则是支短火铳,再加上方才两下的态度,这足以证明女子身份非比寻常。 女人脸上冷如冰霜,虽然是在寒暄,可是却没有半点客气的意思,二目里透着渗人寒意,随时都可能抽刀砍过来。局势已经很明朗,这次会面实际是这女子的意思,但是她却无法或不方便邀请范进,只好借肥佬王夫妻做个筏子,且用了某种威胁手段,让两夫妻不得不就范。而这种邀请方式就可以断定,这邀请没有多少善意在里头。 范进倒没有表现出惊慌或是激动的情绪,抱拳道:“姑娘……你姓林凤的林,多半也是住南澳吧?” “没错,你就是南海范公子?” “正是。” 正如范进打量她,女子也在仔细地打量着范进,看了好一阵之后,点点头,示意其来到院里的石桌前坐下。又朝房间里道:“王捕头,你自己家亲戚来,不给预备些茶水不大好吧,麻烦一壶茶两个杯子谢谢。” 肥佬王在衙门里做捕头,自不是善男信女。乃是出名吃人不吐骨的狠人。可是看的出,他很怕这个女人,听了吩咐就手忙脚乱跑出来,连忙预备了茶水放到桌上,对女人的态度也恭敬的很,生怕有丝毫得罪。 他自觉对不起范进,一边摆着茶壶一边道:“范公子别怪我和二姐,我们也不想的,可是三个孩子都在林姑娘手里,我们有什么办法。林姑娘武功太高,二姐和我加起来也不是她对手,再说三个孩子的性命全在她掌握之内,你……你大人大量,原谅我们吧。好在林姑娘没有恶意,只是想和你谈谈,就像是大家吃和头酒,有什么事说开就好了,不要动刀动枪的,大家有话慢聊最好。” 林氏朝他一笑,露出一口雪白而整齐的银牙,“不愧是衙门里做事的,刀切豆腐两面光,到了现在还想要谁也不得罪。这里没你的事,下去陪孩子,不管谈个什么结果,你孩子都会得到解药。” “好……好,我这就走,两位慢聊。” 看着肥佬王连滚带爬的离开,范进又看向这女子,冷冷道:“给小孩子下毒?南澳岛的风格,我倒是领教了。人都说海盗丧心病狂,这话只靠听呢,是想不到的,只有真的见到,才知道丧心病狂到底有多严重。” 女子并不为所动,自顾摘下短铳在手里摆弄着,“说这么多又有什么用?你们读书人讲仁义道德,话说的很漂亮,可是漂亮话并不能填饱肚子。我们这些人需要吃喝,需要银子,男人需要找女人,这些东西,仁义道德都给不了,只有靠自己的手去拿了。大家抢一碗米,我有你没有,谁也不会给,怎么办?就只能拳头上说话,站着的吃饭,躺下的死掉,这就是最大的道理。所以我们杀进村庄时,会烧掉所有房子,拿走所有能拿的东西,愿意跟我们干的入伙,想要反抗的就杀掉,女人脱光了来弄。看上去很残忍,但是我们这些人被人追杀的时候也很惨,我们的姐妹落到官兵手里的时候也是这样,那时候又该怎么算?活着就是要付出代价,这没有办法。我们穷,就没办法想你们一样斯文,更没办法讲什么仁义。小孩子又怎么样?杀进村子的时候,见到小孩子一刀砍过去,这不是很平常?官兵追杀我们的时候,进到小孩子一样要砍。再说,我给他们只是下毒,并没有要命,吃了解药就没事了。如果不这么做,肥佬王和他的女人怕是早就到官府报告,拿我去换赏金,落到官兵手里是什么下场,我很清楚。” 范进并没有改变其三观的打算,再者也知道,这肯定办不到。大家各自有各自的生活方式,根本不在一个世界里,生活准则无法通用,纠缠这些实际没有意义。他只问道:“你姓林?林凤的家眷?” “那是我大哥,洪大安是我未婚夫,从夫家那边算起来,我们还算是半个乡亲来着。可是整个洪家都被你铲了,这亲戚两字,没得讲了。” “那也不一定,就算洪家没被铲,我们也不一定可以论亲戚。大安兄一个书生在你们强盗窝里住的还习惯?见了面替我问他生好,他有什么想吃的,我帮他买。” 女子将身子向前一倾,如同只即将扑杀猎物的雌虎,两只好看地大眼睛紧盯着范进,“洪郎不在岛上,他没落到官府手里,但也不在我身边。我的人去找过,但是没找到,人想必已经出了广东,你就不用枉费心机。范公子,你们读书人讲礼仪廉耻,我们海上人家比你们直接,只讲两个字,公道。人家叫我们公道大王,我大哥则要弟兄做公道好汉。你们读书人讲的东西,我听不懂,还是公道这种事说起来容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欠了我们多少条人命自己心里很清楚,还害我成了活寡妇,这笔帐你说说该怎么算啊?” 她样子虽然生的美,可是此时目露煞气,嘴角微微牵动,样子看上去,就有些吓人。仿佛一只发威的美人豹,下一刻就会扑上来,咬断范进的喉咙。 范进却提起鼻子闻了闻,随后看向女子道:“你受伤了?肥佬王家熬的药,就是给你准备的吧?梁家有家传金创药,治疗刀枪伤很有用,不过被火器打的,就比较麻烦。即使你身体好,要想恢复,也需要很长时间。他也是够笨的,如果是我,就在药里下毒,把你麻翻了以后,挑断手筋脚筋慢慢调理,不管什么解药,不怕你不交出来。” 女子又打量几眼范进,“你真是书生?怎么听你说话,仿佛我们的同道。洪郎说话时都是很斯文的,可从不会说你这样狠毒言语。我今天来就是来找你算帐的,虽然受了伤,但是该收的数不能打折扣。如果你认为我是个女人又受了伤你就有机会,可是试试看,总归是要打一架来分胜负。” 范进却摇头道:“这么热的天,我没兴趣做这种无聊的事,当然你要说摔跤倒是可以考虑的,其他就算了。你不用摆出一副要咬人的模样,如果想杀我,你早就动手了。我一进院子,你直接给我一铳,大家不是很容易就解决了彼此间的矛盾。既然想要谈,就有个谈的样子,你想要什么,我能给什么,大家把话说开不就好了。还有离我远点,你身上药味太难闻了。” 女子被他训斥的一愣,跟这个书生谈判的方案她已经想了好几个,包括洪大安在内,她认识的书生也有好几个。脾气性格各不相同,遇到自己或是冰冷,或是献媚又或者惦记脱掉自己的衣服,但是像范进这样不卑不亢,甚至不把她当回事的,却还是第一遭。 她有些不甘心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杀人?这你就错了。事实上我已经杀了很多人了,就你们官府那些笨蛋,慢悠悠地像乌龟,我杀了你再杀了这一家人然后跑掉,他们也来不了。所以别指望官差能救你,姓梁的女人很爱自己的仔,为了我给他解毒,也不会报官救你。所以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官兵不会来帮忙的。” 范进笑道:“我从来没指望过官差救命啊,我自己的命,怎么能指望那些人?我只是知道你找我来是来救命的,不是来要命的,是你有求于我,不是我有求于你,所以我不会害怕。你的伤,是在锦衣卫衙门受的吧?你之前带了人去劫狱,想要把林凤救走,结果一脚踢到铁板,不但没救到人,自己还受了伤。现在看这里只有你一个,你的同伙……多半也死光了。你现在就算是只老虎,也是只拔牙去爪的,我怕你个大头鬼!我告诉你一个秘密,那个陷阱是我想到的,连埋伏的手段,我也出了很多主意。怎么样,滋味还不错吧?其实如果不是我忙着做……一些其他的事,外加准备考大收,就去锦衣卫衙门帮忙了。如果是那样的话,你现在可能已经被我找出来,安排抓捕了。” 女子看看范进,目光里既有气愤,又有些怀疑。“这些事是你做的?那我们的帐,似乎更有的算了!” “你确定想算帐?好啊,那我们算算看啊。”范进打开折扇,轻轻扇动,在驱逐着药味。这种举动让女子感到自己受到了嘲讽,脸上神色更为难看。范进以扇挡脸道: “读书人如果倒霉到家,科举不第,又吃不上饭就得想其他出路。要么是去私塾当先生,要么就是寻个门路去给人当个帐房。所以我们不光是会读经史,也会算帐,你跟我算帐,那我们就算算看,看咱们谁欠谁的多些!” 正文卷 第九十七章 算帐(下) “你们自称公道大王对吧?我不管这话是骗鬼的还是骗人骗的多,连你们自己都信了,总之这是你们打出来的招牌,自己就得拿它当门面,那我就跟你们谈公道。我好端端读书求功名,没碰过你们一指头,你大哥带着人杀上来,要想拉我下水,我吃错了药才放着功名不考去跟你们做贼。更何况连拉拢都是假的,纯粹是为了害我,你说我们两个到底怪谁?如果不是我够聪明,现在被杀全家的就是我大小范庄!我砍他一刀有错?还是我洗了洪家庄有错?总不能因为你们是什么公道大王,做的是大好事,别人就要伸出头去给你们砍,天下没有这种道理。现在你请二姐他们把我叫到这里,就是想谈判是吧?那好啊,谈判拿出谈判的诚意,把想谈的事情说清楚,把该拿的东西拿出来,这个帐就很好算。光是拿打打杀杀吓唬人有什么意思?大明的读书人贪财好涩,但是却不怕死,我们连皇帝都敢骂,还怕你个海盗?真是不知所谓!” 日光被云彩遮挡着,显得有气无力,几许光芒落到范进身上,反倒显得整个人更为阴森。在谈判之前,女子认定自己占据了绝对上风,不管是武力上还是先手上,都是自己占优势,可是真到谈判时,在气势上反倒落了下风,很有些不甘心。她一拍桌子道: “你这个书生,是不是认为吃定了我们,我拿你没办法啊?我知道你有关系有路子,可以一路通到锦衣卫,可是远水不解近渴。如果今天的事情谈不拢,我宁可拼着跟你同归于尽,也不会让你走出这个门口!” 女子说着话,已经抽出腰里短铳拍在桌上,“这种火器威力不算大,但是这么近的距离,就算你是神仙也逃不掉。再说你逃掉也没有用,大小范庄几百条人命在那里,今天你不能答应我的条件,信不信我让你们姓范的死绝。” 作为海盗,恐吓之类的手段是拿手好戏,以对方的家属威胁迫使其就范,亦是常做的事。任何人都有自己的弱点,即便是绿林里那些亡命徒,号称刀砍斧剁不皱眉头的,也会有自己的短板,一旦被拿捏就很容易屈服。 比如肥佬王这种滑不留手的公门老吏,看到人头都面不改色,可一到孩子被人控制住,就立刻乖乖听从摆布。范进这个书生胆子或许够大,但是他有亲人宗族,这些就是他的命脉把柄,把柄操在自己手上,不怕他不就范。 从一开始接触,范进那种态度就让女子觉得很别扭,明明应该是他惊慌失措大喊大王饶命才对。可谈判时反倒是书生占了主动,这让女子觉得很失败,这次终于可以抢到一点先机,心里很是有些得意。扔出这记杀手锏后,女子双臂环抱胸前,两腿直接放到了桌面上,两只着了绣鞋的脚来回摆动,以一种极匪气的姿态看着范进,等待着他向自己屈服。 她的脚放肆地动了几下,正想着找一根草棍什么的来嚼,增加一下气势,可紧接着,她便看到了范进的眼神。摆动的脚停止了动作,身上的肌肉骤然绷紧乃至刚刚有愈合迹象的伤口都有重新撕裂的危险。她却已经顾不上这些,猛地把手伸向桌子,下意识想去摸铳。 作为海盗,她见过的阵仗不少,人见过的狠人多,乃至些绿林大豪也没少打交道,各种凶相见过不知多少,一般而言,单纯靠目光或是表情想吓住她很难。但是这次,却是极少数的例外情况之一。范进此时的目光不同于泼皮耍狠时故意装出来的凶恶,亦不是江湖人喊打喊杀时那种杀意,反倒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冷漠,仿佛在他面前的不是活人,只是堆腐肉白骨。 对这种目光她记忆很深,那是几年之前,另一只规模兵力都不下于他们的海盗势力盯上了他们,先是要航道后来要保护费,最后还要女人。在几次屈服之后,对方甚至打起自己的主意,于是在对方信使到来之后的那个晚上,林凤在船舱里反复擦拭着手上的刀时,女子便从他的眼中看到了这种目光。随后,林凤便提着刀来到宴会大厅,亲手杀死了那名使者,接着下令对这个丝毫不弱于自己的势力全面开战。 那场大战之后,海上的鲨鱼享受了一顿丰盛大餐,双方都死了很多人,对方的势力被连根拔起,林凤一家独大,奠定了新霸王的地位。比起大获全胜的喜悦,对女子而言,反倒是对这目光记忆最深。而今天,当这个书生流露出与林凤一般无二的目光时,她本能地感觉到危险。 她的手刚刚碰到枪柄,范进已经开口了,“你是在用我的家人威胁我么?东西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如果你真想要闹到那一步,首先就得确认,你们林家的那几万虾兵蟹将,是不是真的能承担得起相应后果!肇庆府十万天兵,你们挡的住?何况你们的敌手还包括大小佛郎机人红毛人,若是官军与他们联手,你们中还能剩几个活人?广州府我不敢说自己有多少关系,但是让林凤在监狱里生不如死,还是可以做得到的,要不要试试看?用我范家几百人命,换你们林氏舰队上下死绝,大家来赌一赌啊!” “范……范进,你他娘的在诈我……” 美丽的女子忍不住爆了粗口,她终究是个武人,又有铳,怎么可能让个书生吓住?尤其这个书生还是自己的仇人,被他吓住,不是丢光了脸?因此她紧咬着牙,朝范进瞪过去,努力表示出一个信号;我很强,你敢惹我就会倒霉。可是范进看她的眼神,透露出一个很明确的信息,自己的张牙舞爪在这个男人面前没有作用。 “是不是诈你,试试不就知道了?要不你现在一枪打死我?想要谈,就给我拿出谈判的样子,想要翻脸,我范某一条烂命奉陪到底!你自己选条路走。” 范进冷冷地打开折扇,随意的摇动,于女子或是她所代表的南澳势力,似乎根本不曾放在心里。两人就这么无声地对峙了片刻,女子的手慢慢离开短铳,脚也悄悄地从桌子上收回来,干咳几声。 “那个……我方才说话可能有些冒失了,别见怪。我大哥被抓了,我相公全家被你搞死,就算泥人也有土性。再说我们是粗鲁人么,谈判就是这个样子,我们这些人喝讲茶的时候,讲打讲杀互相骂祖宗都是常事,不耽误谈事情的。不过跟读书人倒是不能这样,你别跟我们一般见识。再谈的时候,我会注意我的态度,其实是这样,我们岛上确实有人想要对范家不利,但我是希望大家坐下来谈的,只要我在,就没人敢去骚扰你的家眷。但是如果我大哥有事,到时候可就很难说了。” 范进冷哼道:“你该庆幸我的家人没事,否则范某接下来宁可不要功名,也要奔走于广东各文武衙门,说动朝廷与夷人联军共剿,把你们这些人杀的一个不剩。想谈判我欢迎,想要威胁我,办不到。你想要什么条件,说出来听听,还有你的腿想怎么放都可以,我不介意。” 他这么一说,女子反倒是不好意思再把腿放上去,只好架起二郎腿,态度上也变得谦和了不少,斟酌字句道:“是这样的,我们确实有人想要带齐弟兄,跟官府打一仗。可是我想,那样会死很多人,似乎不大好。再说大家都是汉人,杀来杀去,不是让红毛鬼拣便宜?大家出来混,求财不是求气,我觉得咱们还是和平相处比较好,我们招安,然后帮大明去打红毛鬼,这样皆大欢喜,大家都开心了,对不对。” 原来是想招安……听到对方的想法,范进心里暗自松了口气。 不管嘴上说的多硬气,实际上怕是免不了的。固然官兵在自己家修房子,又有锦衣护卫,真纳市没什么问题。可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一旦遭遇意外,不管未来自己怎么报复,家人的死亡却都挽回不了。表面上放着狠话,心里却已经做好了妥协的打算。 他不是那种耿介性子,宁死不屈之类的事他是做不出的。相比正面硬刚,范进显然更喜欢用个阴谋诡计把敌人一网打尽的方式解决问题。为了保证过眼前这关,保证老母安全,他不介意向这些强盗低头,答应对方的条件,当然最后肯定会食言再把这些人都杀掉。 但是在这之前,他不会低头的太容易,正如女子要让范进怕她一样,范进也要让这个女人怕自己,否则就成了被对方吃定,那损失的就不知道有多惨重。 是以心里虽然欢喜,脸上反倒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上下打量着女子:“你们跟我……谈招安?是不是找错人了?我是巡抚幕僚,不是巡抚,你们跟我谈招安有什么用呢?” “当然没找错人了,我们要找的就是范公子。我跟你讲,我嫂子其实主张调兵攻打广州,跟你们打一架。就是你们这些饭桶官兵就算打赢我们,城外也将化为一面焦土,范公子的家人倒时候也会麻烦吧?这样杀来杀去,大家都没好日子过,招安就好了。我们招了安,就是大明的人,你们就可以放了我大哥,我们也可以帮你们去打仗,这样对谁都好……对吧?而且绿林招安也有先例,潮州林道乾也是吃海上这碗饭,他不就招安了?不但没事,还做了官。我们也不求做官,只要放了人就好。这件事范公子当然不能做主,可你是巡抚心腹么,替我们代句话过去,让巡抚点个头,只要我大哥没事,过去的事大家马马虎虎都当没发生过,我保证没人打你家眷主意,这不是很好?” 范进笑了笑,“林姑娘,我这么叫你你不介意吧?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令兄想要谋反你是否清楚?” “那不是谋反,他只是想为在海外生活的汉人争取个活路。” “对于朝廷而言,这没有区别。意图建号称孤,就是谋反,而谋反是要诛族的。招安?做强盗的可以招安,乱臣贼子就没的选。再说,招安是需要本钱的,你们有么?” 林姓女子点头道:“有啊!我们有几万人马,数百战船,这么一片实力难道还不够强?说书先生都说过,要做官,杀人放火受招安,至于造反之类的话,不过是说说罢了,官字两张口,想要把这件事情摆平不是很容易?” “几万人马?你们管老弱病残也叫人马?再说这几万杂牌是否真的受你指挥,我也很怀疑。如果你是大当家的,又怎么可能自入虎穴,亲自做劫狱的事。对你而言,你大哥很重要。对于其他人而言就未必,不就是死个首领么,有什么了不起。那天如果我执意带你大哥去衙门,他的手下说不定也会拼着他死而拦下我,那还是他的心腹都这么做,何况其他人。人总归是要死的,林凤接的是泰老翁的基业,他死了别人接他基业也是一样。那些人是否会为他拼命,我看难说的很。就算他不死,大家也当他死了,再选个新首领,接了你大哥的基业,把你嫂子变成他老婆,顺带再搭上你做个小,不是很好?” 女子的目光一寒,短火铳猛地举起,铳口对准范进眉心。看得出她这次是动了真火,手指已经勾住了枪机,只要微一用力,就可以把范进的头轰烂。范进却依旧面带笑容一动不动,仿佛压根没注意到有一把铳正顶着自己的头。手中的折扇轻轻一推 “把这玩意拿远点,有话说话别总拿东西,如果走火了,你大哥得给我陪葬。有个成语叫恼羞成怒听说过吧,说的就是你现在这德行。其实你自己心里也明白的,我说的是即将发生的事实对不对?你们这些海盗,本来就是群乌合之众,因利而合,全无信义。林凤在位置上,靠他的威望可以压服群雄,现在他被拿了,跟随他的骨干又或死或囚,只有少数人逃遁,于他这一系而言,算是元气大伤。那些对他本就不大服膺的枭雄可不就要趁机而起,瓜分他的一切。你这个妹子,也自然在瓜分范围之内。劫狱这种事都要你亲自动手,这说明什么,说明你没有多少人可用。再说,你的行踪还有人向官府泄露,除了你们自己人以外,其他人做这事能这么顺?” 火铳剧烈颤动,林氏的脸涨的通红,一双好看的大眼睛瞪的溜圆,嘴紧紧闭着。看的出在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否则不知道是哭出来,还是真的开火。范进的话如同长矛,毫不留情地刺穿了她的尊严与屏障,将她捅个对穿。 “你轰爆我的头有用么?还是先想着怎么解决问题才是正办。你那个嫂子怕也是个糊涂虫,被手下支使着不知天高地厚,还想要将兵攻城。广州就好比是个捕兽夹,你们敢进来,这一夹子下去,就打个血肉模糊。不想死的话,就别拿起刀,不反抗就不会死知道不知道?” “不讲打讲什么?”女子被范进气的没办法,将铳随手一丢,直瞪着他道:“你到底想怎么样,说清楚啊!” 范进冷笑道:“不是我想怎么样,是你们想怎么样,招安也好救人也好,不是不能办,但是得有个规矩。天大的官司地大的银子,现在天大官司在,地大银子在哪呢?你……有钱么?” 正文卷 第九十八章 天大官司 地大银子 “林家舰队做了这么久海上生意,手上不会没有积蓄吧?我相信姑娘是个明白人,了结令兄的事,需要的是力量,这天下还有什么比银子更有力量?当然,你可以认为我是在诈你,或者认为我是想要骗你的钱,所以你可以选择不付钱,或是想想再说。但是我必须提醒你,等到我的女人一来,看到你这么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在,打翻醋坛子的话,我们都要倒霉。” 女子紧瞪着范进,一语不发。看的出她内心异常纠结,太阳虽然不毒,但是天气很闷热,时间不长,女子那白皙的额头上,就沁出一层汗珠。她用袖子胡乱地一抹,又解开了上衣的盘扣,露出修长的颈子,骂了一声,“这老天爷,简直是不给人活路了。” 眼前的茶抓起来一饮而尽,还没能解渴,索性抓起茶壶向嘴里灌,半壶水喝下去,她才把壶放下,看着范进道:“你要多少钱,才能办成这件事?” “不,我必须纠正你一个错误,不是我要多少钱,而是这件事需要多少钱。谋逆,海盗,这都是死罪,而且招安这件事,即便是巡抚,也不能一手遮天。毕竟两广总督是最大的,没有他点头,事情怎么做的成?” 林氏看看范进,“那这么说来,似乎范公子就变的没这么重要了,那小女子为何要通过你来办这事,而不是杀了你给大哥和相公报仇,然后自己去找两广总督?” “因为你杀了我,就意味着和官府彻底决裂,不管你再想找谁,这事都办不成了。我好歹可以在巡抚面前说话,而巡抚和总督是同年……这种文人的关系你们做海盗的不懂。我给你举个例子,就好比两个人结拜,你跟把兄有仇,只好找把弟为你说情一个道理。再说你想找两广总督又哪来的门路呢。当然,像姑娘这么漂亮的女子,如果想疏通关系的话,倒是有一条终南捷径,只要你解了身上所有的扣子,就能找到人为你奔走,就看你自己肯不肯了。” 林氏听了范进的恶意揣测不怒反笑,“范公子,你是不是以为我开不起这种玩笑?你这就错了,我们海上女儿不是被男人摸下手就要死要活的小家碧玉。为了一顿饭,或者一口清水,连命都可以拼,身子又算什么?如果真把我逼到那一步,你说的那条路……我会考虑。不过我听说殷总督是老头子?还是算了吧,我找男人也得找个年轻有力气的,找老头没意思。所以还是听你的意见比较好,我出钱。” “姑娘能这么大方我就放心了,招安跟做贼就不同了,想要做大明子民,先就要学会忍气吞声。像是姑娘这等样貌女子,少不了有官差胥吏,想要在姑娘身上讨便宜。即使不敢真个动手,口头亏总是要吃的,姑娘能够做到宠辱不惊,他日和官府打起交道来,才有几分把握。” “多谢范公子提点,既然我过了关,那我们就可以谈钱了。我有钱,有一大笔钱,但是这笔钱是我们林家舰队的公费,大哥当初嘱咐过,这笔钱是为了汉人海外立国所需的经费,不许为私人原因支用一文。不管我们舰队有多困难,都没动过一文,现在为了大哥,我顾不了那么多,就得把这笔钱拿出来用。可是我们丑话说在前头,如果有人想要吃下这笔银子,我宁可拼着命不要也会对他不客气!” 范进朝着林氏一笑,“大姑娘不用把话说的那么死,不如先说说,你们手里有多少钱?是金银还是货物,这些说清楚,其他才好谈。” 招安的提议于林氏而言,可能是其所能想到的惟一求生途径。毕竟要做官杀人放火受招安,这种思想在绿林里很有些市场。再加上这个时代水浒传颇为流行,也难免影响海盗的想法。可是正是这个提议,却给了范进灵感,让他意识到,不管是为了自己飞黄腾达还是为了平安,这件事自己都该参与进去,做些手脚。 想办法骗过这个女人,从这离开后报官抓人,当然是个选择。但那样做就能一了百了?南澳岛上还有上万海盗,有一就有二,将来如果再有人来找自己麻烦,是否还能像这次轻松过关,就在两可之论。这个隐患,必须要排除。 除了这一点,招安一事做成,对自己的好处,也是范进决定参与进去的重要因素。 人的玉望是个无限扩张的魔鬼,曾经的范进只想要中个功名,可以免掉赋役,再靠着一笔田地当个逍遥自在的小地主。可是自从结交的圈子到了巡抚这个级别后,耳濡目染尽是高层的社交与享乐,乡下地主的生活,已经不能让他满足。 像是小院里和梁盼弟那样胡天胡帝自然是好,可是如果有机会,他还是希望挣一处大宅院,发一笔横财,让自己的母亲像那些大户人家的老封君一样阔气,自己女人可以穿金戴银,不用再从事劳动。再者,查抄洪家的经历也让范进意识到,总得需要足够强的靠山或是权势,才能保住自己拥有的一切,否则手里的财富不知哪天,就成了他人的功劳。 招安……是解决这个麻烦的机会,既可能把这些海盗抹去,也可能成为自己的登天梯。这件事做起来会很麻烦,过程里也会有危险,可比起回报来,他相信,这些付出都很值得。 要招安,首先就需要银子。殷正茂贪财与他的有能一样,名满两广,凌云翼挥金似土,对于这两人而言,金银财宝都是多多益善。如果可以搞到一大笔钱,这两人一定会欢喜,而自己,也少不了可以得到酬庸。能打动督抚疆臣的数字,不会是小数目,也只有林凤这种大盗,才有可能拿的出来。 自泰老翁到林家兄妹,他们做了多年海盗,手上肯定有一笔积蓄。但是这笔积蓄的方式和掌握力度则说不好,毕竟眼下林氏舰队内部也不稳定,如果积蓄落在外人手里,这件事就没法谈。是以,在推进这件事之前,范进首先要确定的就是这笔钱的存在,其次就是这笔钱的具体数目。 林氏道:“银子肯定有,至于数字……我现在不能说,财不露白的道理范公子也明白,我把银子说出来,官兵起了觊觎之心,那不是自己惹祸上身?我可以先交个底,范公子一听,就知道数字不会少。你们读书人号称秀才不出门,就知天下事,对南澳岛这个地方你了解多少,知道不知道那里有个太子楼?” 范进点点头,“这个地方我知道,当年南宋的皇帝被蒙古人打的没地方去,以海为家,曾经拿南澳当过据点。宋末帝赵昺是当时皇帝的弟弟,两人都是小孩子,眼看蒙古人打过来了,宋朝就要亡国,小孩子生不出儿子,就只好把自己弟弟也就是赵昺封了太子,免得皇帝死了国家没人继承。而赵昺住的地方就被称为太子楼。” 林氏点头道:“既然范公子知道太子楼,那就好办了,我就问第二个问题,范公子可听说过太子楼藏金的传说?” “传说当然听说过,说是当时赵家君臣知道自己已经穷途末路,虽然是自己最有把握的水战,实际也是有输无赢。为了将来翻盘,就把一笔巨款藏在南澳,以便以后招兵买马之用。但传说只是传说,哄小孩子睡觉做故事讲可以,真要是信,那还是算了吧。当时他们君臣一败涂地,元帅背着皇帝跳海,哪还有人有希望复国?何况连逃命都来不及,又哪来的时间设置迷窟,埋藏金银财宝。而且从他们败的狼狈模样看,也不像能留下多少钱的样子,留下些古董字画,到了现在也都烂没了,姑娘提这个是什么意思。” 林氏道:“范公子,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宋朝皇帝是否藏了钱在南澳,小女子也不敢下断语。但是太子楼确实有一笔宝藏在,这笔宝藏的数字也绝对对的起这个传说。范公子说天大官司地大银子,那这笔银子足够买一个人不死,也足够买我们招安。大哥之所以有立国之想,就是因为我们发现了这笔钱。有了这笔经费,就足以维持部队,招兵买马,乃至自立为王,也并非是做梦。这笔金珠埋藏之处,只有我和大哥两人知道。大哥的为人,范公子应该清楚,就算你打死他,他也不会说出这些财宝的埋藏之地。只要朝廷愿意招安我们,我就把宝藏交出来。” 做出决定之后,林氏比之方才反倒是轻松了不少,她咬咬牙,“财去人安乐。官府求财我求平安,范公子请放心,这笔钱的数字,绝对可以让大人物满意。只要能把人放出来,你这个中间人也不会白费辛苦,江湖上讲道理,也要付人茶水钱,你这个调人不会白做,茶水钱我不会少了你的。” 范进道:“先不要急着说茶水钱,我只说那笔太子楼的藏金,即使他数目很大,你们又怎么把它交给官府?如果我没想错的话,现在南澳岛上,也不是你们两姑嫂说什么就是什么,万一你们想挖银子,别人不答应又该怎么办?” 林氏道:“这没什么啊?我阿嫂虽然不能镇住场子,可是我大哥只要一回去,下面的人保证都听话。他一声令下,银子马上就会送来官府。” “放了林凤,让他去拿钱……呵呵。”范进用一个微笑的表情做了答复,拿起扇子扇风,不再做回答。林氏过了半晌,见他还是这模样,似有所悟,脸色一沉。“你少看不起人!我们这些闯江湖的不是你们官老爷,说话不算这种事是不会做的,只要我们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大不了,可以让我到监里去换我大哥了。” “如果你进了监,那就不是替你大哥,而是白搭上自己,当然那些狱卒会很高兴。女不入监听说过没有?我跟洪大安好歹也算乡亲来着,不能看着他的脸被这么扔在地下踩,你方才说的主意,我只当没听到。你也不用气,这么大的事,不会一次就谈成功,想要把事情办成,也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办到的事情。大家有分歧没关系,慢慢谈,谈到分歧消失,如果一开始说什么就是什么,那这件事最后也是要失败的。现在我们的第一个问题是银子能否保证支付,这个问题不难解决,只要姑娘有这个诚意出钱,我就有办法把事情做到。” 林氏本来因为事情出现波折而有些难看的脸色,听他这么说,重又舒展开来。她看看范进,挑起了拇指。“小书生,你不简单,如果真的入伙,我保证在岛上有你一把交椅。就算你拿不动刀,就靠这张嘴也够了。” “你夸我的事,不用急在现在,等回头有的是机会夸奖。这就好比做生意,一方面有了诚意,另一方面也会表现出诚意,这样生意才做的成。既然林姑娘愿意拿钱,我也给你点好处,让你和林凤见一面,你愿意不愿意?” “当真?” 兴奋地林氏再次将身子倾过来,脸几乎贴到了范进脸上。“书生……阿不,范公子,你真能让我见到大哥?” “如果我什么都做不到,你又何必找我当这个过桥呢。不过我也有条件,第一,必须让我离开这院子。不管是办招安还是谈这件事,都需要我去谈,待在这什么都做不成。第二,你不能急,这种事不是着急的事。第三,你见到林凤之后可以难过,但不能冲动,否则害了自己别怪我。第四,把你们在官府的线人交出来……” “不可能!出卖朋友,不是我们的作风。” “朋友和大哥哪个比较重要,自己考虑清楚。再说你不说我们就不知道么?太天真了。你劫狱闹出那么大动静,尾巴是断不干净的,锦衣卫无孔不入,早晚会查到他们头上,无非是时间和成本问题。你不说也保不了他们一辈子,说出来他们也不一定都死。官府要的是太平,不是非杀人不可,也许只是让他们让出一些利益,也许只是敲打一下,但是如果你非不说,那你招安的诚意就很可疑了。” 看得出,林氏对这个问题很是犹豫,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头上的汗擦了一层又一层,热的发燥竟是把上身蓝色袄子解开一半,露出圆润的肩头和里面小衣的系带。她对这种杀必死显然不怎么在乎,没有害羞的神色,只喘着粗气,过了许久,她才对范进道:“我……可以给出一些名字,但你必须保证,不杀他们。” “我保证不了什么,记住,你和官府不是对等的,是我们要,你们给,不是提条件。名字说不说随你,但是我们怎么做,你不能干涉。另外我还要加一个条件,给自己易个容,把脸弄的难看点,再有改掉随便脱衣服的毛病。否则的话,就会有一堆男人来脱你的衣服,相信我,这不是恐吓。” 正文卷 第九十九章 招安(上) 离开王家,重返小院,一进门就发现气氛有些诡异。梁二姐在院子里发呆,两眼红肿。见到范进回来,她先是一惊后又一喜,竟是几步上前拉着范进的手仔细打量。 虽然因为梁盼弟的关系两下是亲戚,但是男女有别,二姐与盼弟的性子也不同,对于这个妹夫,她一向是保持距离,话都很少说,更不要说这种亲密举动。一下子这么热情,反倒让范进心内生疑。正在他发呆时,梁盼弟已经从屋里走出来。 她身上那身与吉服相去无几的大红袄裙都已经脱掉,穿的是一件红缎子紧身靠袄,胸前勒着十字绒绳,头上裹大红绢帕,背后赫然还背着一对鸳鸯刀。看装束俨然是即将走入江湖的侠女,而不是昨天那个婉转承露的新娘子。 一见到范进,她先是大喊了声进仔,随即猛扑过去,一下推开自己的姐姐,怒道:“离我相公远一点,否则亲姐姐也没有情面讲!” 二姐脸一红,后退一步,忙自解释着,“三妹,你莫多想,我是看看妹夫受伤没有,他好的很,一点伤都没受。这总算是老天开眼,让妹夫平安回来,我的罪孽算是减轻了不少。妹夫,你看没看到你姐夫和那几个仔,他们怎么样……” “闭嘴!从今天开始,我就没你这个姐姐!大家亲姐妹啊,我有多苦你难道不知道?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好相公,你倒好,为了你的男人和仔,就要害我再当寡妇!今后大家各走各路,就当谁也不认识谁。马上给我滚,再敢来我家,当心我对你不客气,!滚回你的家里,去看你家那头肥猪和他的仔。相公,进房让我看看,你是不是真没事?如果你不回来,我就要去王家找你,跟那个女贼拼个死活,我们两公婆就算要死也死到一起的。” 二姐毕竟不是范进这种演技派,与梁盼弟相处得久了,自然就露出了破绽,随即说出了实话。总算是死命拉住了想要到自己家去找林氏拼命救回相公的三妹,否则方才那小院里,怕是早就打的天翻地覆。作为代价,一向关系良好的两姐妹,已经到了决裂边缘。 如果范进不是恰好回来,梁盼弟可能就穿着这么一身衣服杀到王家去,与林氏拼个高低出来。看着她那飒爽英姿,范进心头一动,在她耳边低声道:“今晚,我要你穿着这衣服陪我……” “只要你没事,怎么样都随你了。你听我说,那些海盗心狠手辣,既然已经惦记上你,就不会善罢甘休,这次不行,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来行刺,我不能让你再冒险。咱们……还是走吧。我不要我的相公考功名,也不要他发财,咱们拿着钱搬到外省去,赚钱的事我来想办法,总之不会让你和大婶挨饿。” 梁二姐咳嗽一声道:“妹子,你先别急,林氏找妹夫,不一定是恶意……” “收声啊!我要你走你没听到啊!我们两公婆说话,没有你插嘴的份!” 范进拉着梁盼弟的胳膊,“不能和二姐没礼貌。”他又朝二姐笑道:“三妹有口无心,二姐别见怪。姐夫和几个孩子都很好,什么事情都没有。未来呢,林氏可能会在你家里住几天,不过不会对你们造成什么太大的影响,衙门那边我会想办法去说清楚,不让你们承担什么责任。至于她的花消,回头会补给姐夫。还有,让她滚出正房到厢房去住,做客人的一点自觉都没有,居然抢主人的卧室,哪有这种道理。” “妹夫,只要你姐夫和孩子没事,就怎么都好了。”二姐面露喜色,向前问道:“她……她怎么说啊?什么时候可以彻解了孩子的毒?” “毒……这件事么,二姐,你和姐夫其实被骗了。” 范进拉着梁三姐来到石桌前坐下,梁二姐想坐,但是看着妹妹,又有些迟疑,还是范进再三邀请,她才战战兢兢地坐下。随即就关切地看着范进,“你说我们被骗了是什么意思?” “下毒这种事我并不大懂,但是所谓慢性毒药定期服解药这种事,肯定是假的。如果她真有这种毒药,那何必用在几个外甥身上,下在锦衣卫衙门或是其他大人物身上,困难不是迎刃而解?再者,如果南澳岛上有这个药,她们就用来控制部下了,不用搞到现在众叛亲离,一个女人来广州主持劫狱。她是在诈你们,可能身上有些让人吃了难过的药,然后每天给孩子吃,让你们感觉他们确实会难过,就以为中了毒。只要一开始骗过你们,后面就算孩子不再难过,你们也不敢赌了。” 梁二姐听的入神,随即脸就慢慢涨红,眼睛也瞪了起来,两道柳眉竖起,竟是少有的发了恼。虽然是亲骨肉,但她的性子和梁盼弟差的很大,大抵相当于未经范进教导过的梁盼弟,面对问题总是喜欢逆来顺受,除非被逼急了,否则从来就没生过气。 可是现在,她发怒的样子竟是连梁盼弟都有些害怕,却见她猛一咬牙,抓住梁盼弟的胳膊道:“三妹,她太厉害我一个人不行,你跟我去,咱们两个联手砍死这个贱货!” “砍你个鬼了,你当我们是什么,泼皮啊?你家男人是衙役,还不去报官?既然中毒的事是假的,这种好机会还能错过?你家那肥猪不是还想到臬台衙门做事么,靠这个功劳,说不定能当捕头了,抓人的时候我帮你。” “好!我这就去报官,等到进了大牢,我让她知道我的厉害!”说话间梁二姐已经站起来,就要向外走,范进连忙叫住她,“二姐,给我个面子不要乱来。你们既然把我叫去,这事里就牵扯到我,不能不问我的意见吧?我已经担保她没事,不能自己砸了招牌,还有娘子啊,你也要辛苦一下,等会去趟二姐家,给那女人包扎下伤口。她在锦衣监牢中了枪弹,后来跟人打架,伤上加伤,需要调治。缝合伤口这些东西我教过你的,你去帮她弄一下。” 终究是亲骨肉,范进又没有什么危险,此时便已没了芥蒂,于是梁盼弟的立场又转到自己姐妹这边。眉头一皱,“我们是官兵她是贼,不砍她还帮她治伤,哪有那种道理?怎么……那林氏,生的很美?二姐你说,她是不是很好看?也比我年轻?就算她年轻好看又怎样,她是林凤的妹妹,你敢打她主意不怕被砍死?把她抓到监狱里,想怎么样还不是随你,用的着这么维护她?” “三姐……”范进笑着摇摇头,朝二姐笑道:“三姐真是醋坛子,连这种飞醋都要吃。” 梁二姐正色道:“不是啊妹夫,三妹说的有道理,那女人虽然人生的美,可是个带刺的野花,不能碰的。她来我家那天晚上,我和相公两人都不是她对手,而且她进门时,一口气丢了几颗人头过来,这种女人也是能招惹的?三妹说的对,报官弄死她。你要是对她有兴趣,等人进了监狱,还不是随你摆布,何必非要现在?” 范进道:“你们想到哪里去了,我要是对她有心思,自己上药不是更方便?不抓她,是要从她身上立一桩功劳,给她治伤,是要为了取信于她。就像做生意一样,总要大家互相信任,生意才谈的成,娘子,你要信我啊。” 梁盼弟看看范进,“功劳?抓住她就是功劳了,还要怎么立功劳?” “抓住她,无非是一个人,南澳岛上还有好几万,不把他们解决掉,总归是不安心。正像三姐你说的,千日作贼没有千日防贼,那些人不能解决,就总是块心病。我现在有房有地,眼看又有功名,这个时候被一群海盗逼的远走他乡,我不甘心。”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那些海盗那么凶,你一个人怎么对付的了?相公啊,我不求你飞黄腾达,只求你平安,小心使得万年船,这次的事情,我们搞不起的。” 范进微笑着拉住梁盼弟的手,“娘子,功名富贵险中求,这次事情做成了,我就能换一笔大富贵回来,说不定不但发财,连功名都有了保障,那不是很好。我去一趟萨府,接着去拜会大中丞,你呢就去一次姐夫家里,给那女贼治一下伤,不要做其他的事情。关系重大,你们不能乱来!” 巡抚衙门内,各位幕僚全都步履匆忙,不管是否有公事,大家都尽量做出忙碌的样子,以表示自己为巡抚奔波劳碌并非是吃闲饭。本来出来做幕僚,就是在举业上没了太大念想才做的选择,彼此之间虽然互相恭维,给对方找出若干出色之处,其实从心里,谈不到谁佩服谁。都混到幕僚这个层次,谁又真比谁强出多少? 大家水平相当,与巡抚的交情也差不多,有人略微近一些,可以多说两句话,但也不会到破坏平衡的地步。或是乡亲或是宗族,总之各自都能找到些门路,你长于书法我长于诗词,在凌云翼面前都有用处,也不至于厚此薄彼,直到范进出现,这个平衡才被打破。 原以为只是靠着棋艺得到赏识的少年,却于军略、书法乃至庶务上都有所长,从一开始陪棋客卿,竟迅速窜升为巡抚心腹,乃至擒拿林凤这种大功劳其不仅身逢其会,还手伤贼酋立下了一份大功劳。这种事如果是在茶楼酒肆中听人说起,只会当成个励志故事,可如果这样的人就在身边,那感受到的就是无形压力。于同僚而言,有这么个人在身边,滋味自然不会太好。 平稳的生活环境被打破,乃至一些人出现有了存孝不显彦章的担忧也不无道理,何况活捉林凤这样的大功劳在,不排斥范进,难道看着他踩在自己这些人身肩膀飞上去? 于是这些人联手排挤打压范进,其实也可以算做意料中事。几方派系合作,联起手来准备与范进好好斗一斗,不想对手根本没抵抗,很容易就认怂归隐。这些人心里舒畅之余,转而发现功劳就在眼前,身边的盟友反倒成了最大的竞争者,于是原本合作的各方又转而内斗起来。 即便是原本与凌云翼关系最为亲厚的朱大世,这两天实际也感受到了切实的压力。范进走了,他就是众矢之的,不少人寻机想要找他些错处,跟他争个头功。在完成工作之余,还得防范着自己人拆台,内外交困的滋味并不好受,而凌云翼那里于公事上的催逼,也是一天紧过一天。 “劫牢的还是没能找到?” “码头那边的事,还是没结果?” “几个泼皮打斗,不一定真和海盗有关吧?” “水巡哨安排的怎样,中丞又问下来了……” 一件件工作交办下来,所有人都忙的几乎脚不沾尘,是以当范进初进来时,并没引起人的注意。直到他主动朝朱大世打招呼,后者才下意识地抬起头,“中丞安排的……范公子?你……你不是告假了?” 听到范公子三字,幕僚都停下了手里的工作,全朝着范进这里看过来。见他满面笑容的模样,幕僚们忽然发觉,今天的天气果然糟糕透了。 “大中丞公事很忙,范小友你可有什么要紧的事?” 范进一笑,“无事不敢惊扰中丞,萨护军就在外头候着呢,等着中丞召见,事涉机密,不便多言什么,我来是跟大家打个招呼,几天没见,几位老前辈不知可曾想念小生?等过几天小生设席酒,请老前辈们饮上几杯。” 这时,中军官走出来,“范公子,中丞让你赶紧进去回话。” 见范进随着中军官进去,几个幕僚彼此看看,重又低下头忙着手上的工作,朱大世心里却升起一个念头:这个小子……他和萨保一起来,又去见中丞,难道他真的交了运,那个一直没抓到的劫牢者,被他找到了?若真是如此,那他的气运也未免太强了些,自己这些人再怎么联手,怕是也挡不住他的气运。 正文卷 第一百章 招安(下) “招安……南澳林氏居然想到了招安……真是异想天开。他们还想拿林道乾来当例子,林道乾的情形跟他们完全不同,怎么能比。再者,即便是林道乾,招安他也未必就是对的,现在他跑到了暹罗,听说和那里的国王拜了兄弟,主持招安的人,也都吃了些干系。一群乱臣贼子全都该杀,还想要招安?” 密室之内,凌云翼手拈胡须,神情里满是不屑。范进、萨保两人陪坐在旁,随声附和。在他们面前放着一张简略的地图,这张图画的正是闽粤交界海上地形,尤其于南澳岛位置,以及周边地形标注的很是清晰。 范进自己如果来找凌云翼谈招安,立场上就显的不大正确,何况他的身份谈这事也有些不恰当,很容易落上嫌疑。拉上萨保就等于是带了个护身符,亦可看做锦衣卫的表态。 虽然都吃朝廷饭,但是各人的基本盘不同,利益不同,同一事件做出的选择就有分歧。于凌云翼而言,歼灭林凤所部,就是极大的战功,对于日后升转,有极大助益。 可于锦衣卫而言,这种军功要想拿到,就是得用命去拼才能换的来。即使不需要冲锋陷阵,单是打探军情,盯梢查探也少不了死伤人命。而这些人命,都需要支出一定的钱粮作为抚恤善后。萨保差不多已经到了他能达到的顶点,也就没了奋斗的动力,只求财不求功,如果能够以相对平和的方式解决问题,他当然不会拒绝。 更重要的,就是当事人在整起事件里,自己又能得到多少好处。太子楼的藏金打动不了范进,却着实打动了萨保。事实上这位锦衣大员专门派人调查过太子楼藏金的消息,一直想要把这笔巨款搞到手上,不过南澳不在大明管辖范围内,他有心无力而已。 将林凤控制在锦衣衙门内,视为可居奇货,未尝不是存了从其身上敲出一笔钱来的想法。所以当范进提出林家愿意交出藏金之后,他对于招安持支持态度,至少说句话惠而不费,他没理由拒绝。 凌云翼对于招安的事显的有些不以为然,“朝廷讲仁义,对待盗贼也尽量讲道理,只要他们放下刀就可以既往不咎,搞的现在不少人都敢去当贼。拿起刀杀人放火,混不下去就招安,长此以往,天下人对法纪失去敬畏之心,这个天下就没了太平可言。上天有好生之德,但也应有雷霆之威,人惟有畏威,才能怀德,像是南澳这样,为了救自己的头领而所求的招安,又怎么可能心诚?眼下受了招安,等到风头过去继续做强盗,将来还是会为非作歹。再者,广东的军民多受林贼所害,他们想要招安,也要看百姓是不是答应。” 他指着面前地图,“抓住林凤以后,咱们广东几位缙绅就给衙门送来了这个,说是帮助官府,剿灭盗贼,实际为的还是自己的算盘。这些人家都是做海上生意的,人说海为闽者田,其实靠水吃水,沿海省份又有哪个能不沾海贸?老夫不是朱秋崖(朱纨),不会为了人做海贸就讲打讲杀。只要安心做生意,不生非分之想,睁一眼闭一眼,也就什么事都没了。可是林凤实在是闹的太不成话,大家都在这口锅里吃饭,他却又扔沙子又丢石头,还想要把锅端走,这便不能容。在他被拿之前,一个月时间光是我所知道的被劫货船就超过九艘。人说方面官为官之道不罪巨室,实际就是不要与民意为敌,而这些人的态度……就是民意。老夫亦不可不考虑民心。” 民意从来不指黔首,因为他们没有力量,在当下,真正有力量的人是缙绅。凌云翼的权柄可以无视一些缙绅的意见,而推行他认为是对的,或是对其有利的政策。但是当这件事与他的利益没有牵扯时,他就要考虑缙绅的立场,也就是所谓的民意。 范进不是一个天真的人,他不认为自己提出个主张,而且这个主张从长远看有好处,凌云翼就一定要支持。士绅们送来的除了地图之外,只怕还有些东西,是不需要自己看见的。而那些东西的力量,远比地图为大,要想让凌云翼改变主意,就得拿的更多。 倭患猖獗与沿海那些以海贸为牟利手段的名门巨室间存在着深厚的利益纠葛,甚至一部分本身就是海商的白手套。海商为倭寇提供物资以及情报,某些时候还充当带路者,反过来,倭寇劫掠的物资,也要通过这些海商脱手销售,实现共赢。官府与倭寇的家量中,往往倭寇更容易获得补给以及情报,在民间的支持率,也比官兵更高。 但是林凤势力的主要倚靠是海外华商,与广东的豪门交情并不深,且其部下袭击海上商船,让广东的海商家族都蒙受了巨大损失。这些商人在本地很有影响,自己的利益受害,自然就要求官府剿匪。为了维护自己的市场,把庞大的资源砸下去,将南澳砸平倒也不是妄想。 从萨保那范进已经了解到,当初放走几个海盗,实际就是官府的计划,放长线钓大鱼,借林凤为诱饵,引诱海盗大举来攻,方便一网打尽。虽然这个计划没成功,但是来了头领,总也是收获。眼下广州城里,抓林氏的除了官府以外,那些大户人家的保镖护院家丁仆役以及与他们有关系的城狐社鼠,哪个也没闲下来。 这种行为实际就是和林凤势力彻底翻脸,车子上了轨道,想让它停住就不容易,即便是凌云翼,想要让这么多人的脚步停下来,也得付出代价。这个代价他不是付不起,而是是否值得。单纯为了海外汉人的利益,或是所谓理想就让他承担这个风险,就未免可笑。 范进道:“中丞,海盗固然要打,代价也要考虑。只靠一份海图,似乎还不充分。” 萨保也道:“南澳本来是个良港,停泊的船只很多,还有人在那里贸易。自从倭患兴起,强人们据地称王,将那里便祸害的不成样子。自从世庙到现在,过了这么多年,很多当年的老人都已经不在,于那里的地形已经生疏,尤其哪里有暗礁,哪里容易搁浅,知道的人已经很有限。根据卑职打探的消息,强盗们在港口附近布了铁网阵,船一过去就会被锁链锁住,又有明暗炮台来打,防范森严。要啃下这块硬骨头,少不了要费些气力。” 凌云翼道:“再硬的骨头,也可以啃下来,广东义民愿意出钱出人为官兵助战,又颁了大笔赏格。重赏之下有勇夫,只要三军效死,就没有攻不破的坚城。再者招安一事,盗贼所求未免过奢,林凤这么大的案子,并不比当日汪直为小。五峰难逃一死,他又怎么能免的了罪?” 他又对范进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老夫自有安排。杀了这个盗魁,绝了盗贼招安之念,这些人不管是孤注一掷攻打广州,还是死守南澳,都是一盘散沙,不难铲除。老夫已经行文肇庆殷制军,请调大军,将这伙乱臣贼子一网打尽。等到灭了这群贼寇,你就可以高枕无忧。你的家眷那里也做了安排,如果海盗敢去打她们的主意,保证有来无回。” 范进道:“东翁,学生并不是为自己的家小担心,而是为东翁盘算。以经制官军对那些乌合之众,自可一阵而胜。但是南澳地形复杂易守难攻,如果贼人据险固守,我军即使能胜,伤亡也大,倒不如将计就计,借着招安……灭掉他们。这样在伤亡上就可以降下来,于战报上也好看一点。” 凌云翼皱着眉头,“招安倭寇的事,当年朝廷确实做过,汪直之乱可平,一来是官兵敢战,二来就是以招安之计诱杀汪直,又让徐海与陈东麻叶互攻,最终将几路悍匪一网打尽。眼下林贼的力量不及汪直,男女合计两三万数便已是极限。若是能用同样的方法除了他们,确实可以节省不少气力,不过海盗狡诈多智,如果被他们看破机关,只怕反倒坏了大事。” “东翁,学生认为消灭这群海盗,除了用兵戈,还应用计谋。海路上的毒瘤,不止林贼一伙,夷贼之恶亦不下于林凤。佛郎机人占领吕宋之后,把持商路,倡乱两洋,最可恨的是操纵物价,使我海贸之利大减。我广东电白司通市之利,是广东一大饷源。现在夷人把持海路,等若扼我之咽喉,使我内外不能相连,商路不能畅通,海贸之利一日少过一日,商贾不行,商道操于人手,长此以往海贸就成了亏本生意,广东筹饷艰难,内帑输送若有短缺,朝廷也会怪罪。” “你所言之事和林氏谋招安一事又有什么关系?” “学生认为,海盗虽不可任用,但可利用。我们发兵消灭这些海盗,不但要损兵折将,于己亦没什么好处可言。不若借招安把这些人拿捏在手里,拿他们当做朝廷的刀,让他们砍谁就去砍谁。如果佛郎机人还是不肯恭顺,就用海盗去和他们打,夷人胜,倭患可除。海盗胜,也会大伤元气,到时候再收拾他们就很容易了。” 凌云翼没有急着做出回答,微闭二目,凝神思忖,过了良久才长叹一声。“倭寇之乱,自洪武始,自世庙而大兴,虽经三朝,其势犹在。朝廷诸公闻倭患而心忧,皆欲将其一网打尽。以闽粤之地,最为猖獗者莫过于林逆,且其想要聚众谋反,已犯不赦之条,招安他的部众,这个主张朝堂上怕是很难通过。再说,林道乾前车之鉴不可不防,你有把握,把他们捏在手里么?” “把握不敢说,不过就当下看来,海盗的诚意很足。不但交出了他们在城里眼线名单,还愿意拿出一笔巨款来助饷。那笔钱埋在南澳岛上,只有盗魁自己知道,其部众都不知其事,而且数字很大。这么隐秘的事都说出来,可见他们的诚意是有的,将来的事不好说,至少当下而言,学生认为他们或许可以利用。当然,官兵打下南澳岛也有可能起获这笔赃款,但是……恕学生直言,万一海盗丧心病狂,玉石俱焚将这些财宝尽皆毁弃或投入海中,这笔巨款付于汪洋,未免就是一件极大的憾事。毕竟眼下国用艰难,如果广东可以解一笔巨款以解京城危难,就算是江陵相国那里,也会为中丞记一功。” “记功就算了,我辈为官但求无愧于心,上对天子下对黎庶中对良心,赞毁不过过眼云烟,老夫并不在意。” 凌云翼打断范进的话,“但是你说的,也有道理。眼下朝廷里最难的事,就是银子。听说太仓银告罄,京官的俸禄发放起来都很困难,如果可以送一笔银子进京,京城里的日子就会好过,天子也可以少些忧愁。为人臣子者,自然要戮力报国,尽量为朝廷分忧。这群盗贼如果真愿意献出藏锵,或许确实有几分招安诚意。那笔金银的数字,他们说过没有?” “这……倒是不曾说。海盗乌合之众,没什么规矩,也不懂得造册记帐,就连他们自己,怕是都说不清楚自己手上到底有多少钱。不过这些人做了这么久强盗,打家劫舍,手上很有几文银子,这是没有错的。人为财死,他们连银子都能交出来,又肯交出自己在广州城里的眼线,想来不是做伪。” 萨保也道:“盗贼报上来的名字,下官也看过了,有一些人是我们已经查到的,正准备顺藤摸瓜,查到更上面的人,可见说的不是假话。这回一网打尽,海盗在城里就成了瞎子聋子,再想打探官府的消息就很难。” 凌云翼点头道:“这么看来,或许他们还真有几分诚意归顺。范进所说,借虎驱狼的谋略,倒是有了几分希望。佛郎机人比起倭寇来,其实更为难缠。他们的火器犀利,船也坚固。朝廷水师的战船与倭寇相比,还要占优势。可是与夷佛船对上,却大多不敌。眼下他们人少,还不至于成为我们的心腹之患。可是一旦他们落地生根,滋养生息,久后怕是要成为一枚难去的毒刺。壕镜澳的佛郎机人,最近就有些不大恭顺,听说还要选什么总督。笑话,区区蛮夷酋首,也敢设督抚疆臣?也是该给他们一些教训,让他们知道天朝威仪,但是这件事的关系……也很大。” 范进当然清楚,招安海盗第一缺乏先例,第二凌云翼自己也很难做主。这些海盗就像是难以驾驭的野马,谁也不能保证他们招安后几时会重又生乱,现在他们是强盗,荼毒地方是正常事,官兵只要用心打胜负都不能怪到督抚。可如果凌云翼做主招安,那这些海盗将来惹出来的麻烦,凌云翼都避免不了背锅。 所以现在的问题,就是招安的能不能办,怎么办,谁来办的问题,不把这些理清楚,怕是还是没法推进。这时只听凌云翼道: “明天,你把这个人领来,我当面跟他谈一谈,谈过之后,再做计较。萨将军,这份名单你回头报上来,我们两个衙门一起参详一下,再行安排行事。眼下广州城内学子云集,不能轻举妄动,一旦学子震动人心惶惶,事情就不好做。既不能让盗贼耳目逃脱法网,也不能中了他人反间计自乱阵脚,你明白么?” “卑职遵命。” 凌云翼又看看范进,“你说好要去家里读书的,又牵扯到这件事里,看来这次大收,你多半是没指望下场了。” “此事若成,既可除倭患又可助京饷,为国出力,为中丞分忧,学生何惜功名!” 凌云翼面上露出一丝微笑,“好!只要你有此报国之心,老夫保证你不会像徐青藤一般青矜终老。吩咐外面准备酒席,你留下来与老夫喝几杯。” 正文卷 第一百零一章 契兄弟 白天始终阴霾闷热,到了夜间,反倒起了凉风,夜风飒飒总算吹去了几分暑热。由于来了大批考生,广州的夜并不沉闷。即将走上考场的学子并不清楚太平景象下的波涛涌动,最多就是听说码头打了架,或是哪里闹了贼,但不会有什么危机意识,更不会认为这些东西和自己有关。 广州作为广东最为繁华的城市之一,又是个重要商埠,吃喝玩乐的地方一样不缺,这是大多数县城乃至府城都无可比拟的优势。初入花花世界的学子,多半抵不过丝竹引诱,毅然投入温柔乡内,红袖添香不读书。 清楼里样子不太差的伎女,现在都是抢手货,歌舞饮宴通宵达旦。肥佬王住的地方,距离花街并不算太远,歌声与丝弦声顺着风,向院落里飘来。范进敲响了门,应门的依旧是肥佬王,不过态度上已经比白天沉稳了许多。 等走进院里,见林氏负手站在院中,样子颇为潇洒,但是模样似乎与白天有一些区别。天色太黑,也看不十分清楚,总觉得有什么不一样。范进朝她一笑,将手上的东西一晃。 “买了些猪头肉外加一小坛烧酒,给你当点心。等到三更天,我带你去锦衣衙门,先让你和林凤见一面,算是我们给出的诚意。我说过,我这个人很讲究的,既然答应了做生意,我的诚意会先拿出来。” 肥佬王没让林氏上手,自己摆上杯著,又点了蜡烛,但是对女人的态度已经很冰冷,只朝范进道:“二妹三妹她们知道你有公事要忙,没留下,回你那小院去睡了,孩子也跟她们在一起。妹夫,我回房里去,你们说话,有事记得喊我。” 女子的兴致并未因肥佬王对她的冰冷而有所消退,提起酒壶各满了杯酒,双手捧起酒杯对范进道:“范公子,这杯我敬你!不管事情成与不成,你能让我见大哥一面,我就要先说声谢字。” 借着灯火范进才发觉女子跟白天的区别在哪,她的肤色变了。原本白皙的皮肤,现在变得蜡黄。这种黄很是病态,看上去仿佛是严重的肝部疾病患者,按这个时代的说法,称之为黄病。 不管多美的女人,变成这样的肤色都会大为减分,更何况黄病的传染性摆在那,男人看到她只会远远躲开,自然不会再有什么非分之想。如果不是白天见过,即便范进怕是也不敢和她同桌吃饭。 女子朝范进一笑,原地转了个圈,“怎么样?你让我易容,我就易容成这样了,除非是遇到疯子,否则没人想脱这样女人的衣服吧?” “只要你自己不脱,就很安全。姑娘倒是好手段,短时间内,就能伪装成这个样子,当真是高手。” “范公子过奖,我的手段比起公子来可是差的远了,下毒的把戏都被你戳穿掉,你才是高手。不过你这人没意思,我又没有把他们怎么样,只是骗他们混套房子住,你这样一说,我的上房就没有了只好住厢房,如果再住下去,他们说不定要报官捉我。咱们打个商量,你那院子能不能借我住几天?” “房子的事,我们回头再商量。我娘子来过了?” 女子点点头,“她是来向我炫耀的,说你们两个走到一起有多艰难,又说有多恩爱,言下之意自然是让我放聪明点,要是招子不亮勾引她相公的话,就把我大卸八块。她身手很厉害,我现在这样子多半打不过她。” “姑娘误会了,我让她来,是给姑娘处理伤口的。” “伤口也处理了,很疼!”女子说着话,已经把喝了两杯酒,伸手抓着猪头肉就往嘴里送,边吃边道。“我知道她是故意整我的,算是给我个下马威,告诉我如果抢她男人,就会死的很惨。你的女人很美,本事也很棒,伤口弄的很舒服,比我们岛上的郎中还要好。而且她讲了很多东西……很有用,对我们来说,这些东西可以救命。做我们这行受伤是很寻常的事,很多人受了伤,本来不严重,但后来伤口莫名其妙就烂了,要么砍下来变残废,要么只能死。今天学了这些,如果我有命回去,就能把它们告诉自己的手下,这样就可以少很多残废也可以少死很多人。为了这么多人命,被她弄的很疼也不算什么,再说像那么好的女人,她怎么对我我都不会生气。最后她又告诉我,这些东西是你教她的。书生,我之前小看了你,要向你赔罪,这杯酒我敬你。” “林姑娘客气,无非是懂一点不成气候的学问,不当如此。姑娘这么豪爽自是好事,可你不怕我在酒里下蒙汗药?官府中人无所不用其极,我虽然是白丁,但是也在巡抚衙门做事,按你们的话说也算鹰犬,咱们两下又有过节,这酒你敢喝?” 女子毫不犹豫地将酒一饮而尽,“我说过,我从小就是在药堆里泡大的,什么样的蒙汗药也瞒不过我的鼻子。再说范公子若想对付我也不用这么麻烦,把我带到锦衣衙门里一声令下,就算我有三头六臂,也是刀下之鬼,何必浪费些蒙汗药呢?我们有过节或许可以算做仇人,但是我们向来敬仰有本领的人,即便是对头,只要有本事,我们还是会佩服。所以我敬你,是敬你的才学,如果你骗我,我也会杀掉你,这是两回事。” “很好,姑娘快人快语,这性格我喜欢,这杯酒喝着舒坦。” 两人各自举杯一饮而尽,林氏又丢了几片肉进嘴里,吃相很不雅观。范进遇到过的女子里,即便是胡大姐或是梁盼弟这样生计艰难的,见到食物时,也会刻意维持个体面,尽量让自己斯文一些。 只有林氏吃起东西如同抢饭,抓起肉就朝嘴里丢,吃相与那些码头上的苦力没什么区别。一边吃一边咋着嘴:“省城里的东西就是好,这肉卤的真香。在海上,可吃不到这么好吃的东西。” 范进刚刚在凌云翼那里吃过饭,所以没怎么动筷子,只看着林氏一个人,把买来的三斤猪头肉消灭过半。等到肚子里有了些食,林氏才放慢了进食速度,范进这才道:“你很饿?” “当然了,把戏被人戳穿了,就没人管我饭吃,当然会饿了。两个女人带着孩子去了你那,那头肥猪看我的眼神像看杀父仇人,守着他什么也吃不下。看到这猪头肉就像看到他被炖熟了一样,吃起来格外解气。再说我已经习惯这样了,在岛上不管男女老少都这么吃,像你这样斯斯文文的,早饿死了。” “我听人说做没本钱生意的都是大碗酒大块肉的风光,没想到你们过的也挺惨。” “说书人说的怎么能当真呢?有饭吃谁疯了去当强盗?我们有几万人,就是几万张嘴,每天最头疼的事情就是怎么给这些嘴找到食物。粮食从来都是不够吃,只能数着米粒下锅,手快有手慢无,不抢就要饿肚子。再说官兵、夷人都要和我们打仗,有粮食也要存起来,预备着打起来买不到米的时候,即便是大哥也经常挨饿的,所以见到食物就要吃进肚里,哪怕撑的难过也好过饿死。” 她又看看剩下的猪头肉,再看看范进,“你……不吃了吧?如果不吃的话我想把它带上,给我大哥吃。” “姑娘随意就好。” 女子欢天喜地的把肉打了包,又到厢房里更换了衣服,等出来时,已经换了身斓衫,做了个书生打扮。时下广州这样打扮的人极多,穿这身衣服确实不会惹眼。只是她走路脚步生风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够斯文,好在惊鸿一瞥间不用担心露馅。 城里一群大户都惦记着林氏的头,他们门下的护卫镖师,亦是支不可轻视的力量。即使在锦衣卫那里达成默契,下面的人搞什么手脚,还是可能出问题,必要的易容,也是安全的一部分。 范进看看天色道:“不急吧?时间还有富裕。” “路上走走,说说话,留在这里,我怕那头肥猪会在背后咒我不得好死。”站在院子里,女子又朝上房里喊道:“我留在厢房的东西,算是付你的房钱。那几颗人头你交上去,可以换个不错前程,里面断魂枪华龙飞的脑袋,可是值二百两银子,便宜你了。一共也只睡了你老婆几个晚上,这么多银子够本了……” 房间里寂静无声,直到两人出了门,上房里才传出摔碎茶壶的声音和男子的咒骂。 这个时间,街上的行人实际已经不多,大多数书生都已经找到了相好,在听曲子或是喝花酒。偶尔有一些,大多是两两为伴的书生,或双手紧握,或双臂交缠,边走边亲切交谈,甚至还有人将头搭在另一人肩上,与情侣一般无二。 “这就是契兄弟了……”林氏显得很有经验一般为范进介绍道:“虽然都是男人,可是论亲密呢,却不输夫妻。听说连京城里也很流行这个,叫什么翰林风的。”她一边说,一边学着那些人的样子挎起了范进的胳膊,将头枕在范进肩上。 这样走在一起,肢体接触是免不了的,范进咳嗽一声道:“你……” “我什么?这么晚了两个大男人出来,不这样才奇怪吧。万一被仇家看出破绽来砍我,我的武器都被你女人拿走了,可该怎么应付?大不了我们也做契兄弟好了。”女子笑了笑,“我刚才说的话,是真的。我在王家这几天,晚上都是梁氏陪我睡。” “梁氏……陪你睡?” “是啊,我们这些人是你们说的江洋大盗,闯到百姓家里,间银烧杀不是很常见的事么?当着丈夫的面搞他的老婆,这是我们最喜欢做的事,不奇怪啊。” “是……不过似乎男人做这事才不奇怪,林姑娘……” “我虽然是女儿之身,不代表我的心也是女儿之心啊。我说为夫家报仇什么的,其实都是骗人的话,洪家都死光了跟我有什么相干?我从来就不喜欢洪大安,也没想过要跟他做夫妻,我爱的是女人,不是男人。像是你那个娘子我就很喜欢,她如果愿意嫁给我,我双手欢迎。我也知道年纪大了就该成亲,我想找女人成亲,大哥又不肯答应。非要说女人大了必须嫁人,不能娶女人做老婆,又说难得有个读书人要我,我嫁给他,就可以上岸做好人,不用再吃江湖这碗饭。搞的我没办法,只好答应。我也跟洪大安说过我喜欢女人这种事,问他肯不肯介绍好看的姐妹给我,结果这个衰仔就翻脸不肯迎娶,还骂我不要脸。如果不是这样,我现在已经是他的女人了。你也是书生,来评评理,我是不是很奇怪?” 她看看范进,后者并没有如她想象中那样露出奇怪或是鄙夷的神色,反倒是点点头,只表示自己知道了是这样,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表示。 “喂,我说了,我喜欢女人啊。” “那又怎么样?我也喜欢女人啊。最多算我们志同道合,我有必要大惊小怪么?,广东福建这些地方,契兄弟那么多,有契姐妹也不奇怪。男人既然可以喜欢男人,女人当然可以喜欢女人,我对这个没什么意见的。只是提醒你一句,不许动我娘子的脑筋,否则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在前世见多识广的范进,于各式各样的女人见的多了,跟林氏取向一样的也不是没见过,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或是值得反对。虽然说反对她对三姐下手,也是开玩笑的成分更大,如果对方真的去找三姐搞姬,结果只能是大打出手,梁三姐的取向很正常,他压根不担心。 想到梁二姐白天那愤怒的神情,范进此时才恍然,原来她的怒火正来自于这个女强盗要求她陪睡,向来对梁二姐来说,不管男女,这样的事都难以接受。如果不是她出自市井,接受能力比较强,现在怕是出人命都不稀罕。 看到他是这种云淡风轻的态度,林氏反倒是有些迷惘,两人走了一阵,她才说道:“大哥犯了个错。他选错了合作伙伴,如果他是选你做朋友,也许就不用像现在这样了。洪大安这个人读书就厉害,其他就没什么出色的,大哥问过他一些建国的问题,他说的也很迷糊,听了半天听不懂他说什么。像是你这处理伤口的学问他是不会的,你这种器量他也没有。如果当初……算了,现在说这个没有用,反正我把这个秘密也告诉你了,你就该相信我对你没什么恶意。我跟姓洪的没拜堂,也没什么感情,你杀他全家自有他跟你算帐与我没关系。只要我大哥可以出来,我们两边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以后或许还可以做朋友。” “能不能做朋友,要看缘分,眼下这关过去,才能谈的到以后。林姑娘,你是个聪明人,很多事不需要我多提醒,到了里面请你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否则只会害人害己。如果因为冲动把你自己陷进去,可别怪我不讲信用。” 正文卷 第一百零二章 探监 锦衣卫的监狱,本就建于地下不见阳光,关押林凤这种重犯的地方,位于牢狱的最里端,环境便更恶劣一些。阴暗潮湿,长年不见阳光,白天和黑夜在这里区别并不明显,不管什么时候进来,都需要灯火照明才能看的见。 夜风呼啸,吹过气孔,发出阵阵呜咽声,仿佛鬼哭。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嚎叫声、啼哭声顺着风飘过来,伴随着牢头手上钥匙那有节奏感的叮当做响,让人很容易生出一种离开人世进入阴间的错乱感。眼前那条昏暗不明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甬道,就是阴阳之路,一直走过去,就可以看到阎罗王。 即便是江湖上有名的硬气好汉,受了锦衣卫的刑也要脱层皮。喊疼喊冤乃至叫妈的声音,反复折磨着林氏的神经。她的嘴巴闭的很紧,手上紧握的灯笼阵阵颤抖,灯火随着胳膊的抖动而摇晃,就让这路变得更为诡异。 越往里走,叫喊声听的就越清楚,一些声音听起来很熟悉,应该是自己认识的人。既想要看到熟人又怕看到熟人的矛盾心理之下,林氏甚至不敢向两面去看。 之前她随着海盗攻破过大户人家的庄园,也占领过沿海县城,于县衙门或是地主家的水牢都见过,认为人间地狱不过如此,所谓心理准备也是从此而来。可直到此时她才认识到,原来十八层地狱下面,还可以修地窖。 “范进,你不得好死!” “姓范的,我杀你全家啊!” 类似这样的叫声越来越多,而这些声音的主人,林氏都认识。平时他们都是些武艺高强铁骨铮铮的好男儿,可是现在听声音就知道落到什么处境。空气中血腥味、粪便臭味以及其他的味道混在一起,让一向能吃苦的她也暗自皱眉,可以想象的出,人在这种环境里过的是什么日子。 诅咒的词句很恶毒,骂的人咬牙切齿有着食其肉寝其皮的气魄,如果人能够冲出来,怕是范进现在已经死的连渣都不剩。作为海盗,类似的诅咒林氏也听过不少,比这更恶毒的也有,通常都是由受害者发出,作为发起诅咒方,却是很少见。 向来信奉能动手就别嚷嚷原则的海盗们,更喜欢用武器教训对手而不希望劳动神明,越是这么骂,越证明一点:他们除了漫骂诅咒之外,对这个书生没有丝毫办法。 牢头手里的鞭子如同长了眼睛,隔着栅栏抽进去,百发百中向不落空,谁骂的凶,皮鞭就在谁身上落下。范进则笑道:“不用那么麻烦,谁骂的凶,明天不给饭吃就好了。” “范公子高见,不过他们现在本来就是两天一顿,这帮杀才,吃这么少还有这么大气力骂人,看来口粮还是要减。” 锵锵…… 几声清脆悠扬的拉刀声在林氏身旁响起,佩刀的锦衣官校提醒着来访者不要自不量力。在林氏四周,十几名高大健硕的大汉将她包围起来,从呼吸和气势上判断,每个人拿到江湖上,都可以被称为高手。 萨保安排了这次会面,自然不允许出任何纰漏,每一名护卫都是手下精锐,林氏再怎么能打,孤身一人与这么多人交手也会吃亏。望着身旁这些如同牛头马面的随行者,林氏不由暗自感谢起范进的安排。如果不是换了男装,如果不是把自己搞成这副鬼样子,今天或许就真的走不出去了。 漫长的甬道亦有其尽头,来到这条黑暗之路最深处时,牢头站住了脚步,指着尽里面一间牢房道:“就是这里了,不过只能隔着门看,不能进去。”范进递了块银子过去,他想推脱,范进反倒是把脸一板,“礼不可废,这是圣贤说的话,我们不能跟圣贤对着干,拿好。” 牢头笑了笑,主动走到一边,那些护卫也略微退开些,但是刀都拿在手里,只要林氏有劫狱倾向,他们就会扑过去将之切成碎肉。牢房的栅栏格外坚固,缝隙又少,想想也知道,从这种缝隙里递进去的食物不会有多少,林氏怀里的猪头肉注定递不进去。 牢房里一片漆黑,看不清里面情形,人一靠过去就能闻到令人欲呕的恶臭,比起方才的味道更为严重。本来广东的天气就以闷热潮湿为主,而地牢显然让这一情况变的更为严重。地面上的坑洼处,都积着水,牢房的环境只会更恶劣,人在这种环境里,终日见不到阳光,注定会一点点腐烂、发霉……。 林氏皱着眉头看向范进,后者只摇摇头,“没办法,这种牢房,就是这个条件,不管谁住进来,都是这个样子。” “我要看我大哥……” “自己拿灯笼照,你放心,他死不了。这么重要的犯人,不会让他随便死在监牢里,相反还特意保住了他的命。但是你想必能明白,上刑再所难免,所以他现在行动上不是很方便,你可以看看他,至于能不能说话,我不敢保证。” 林氏举起了灯笼,向着牢房里四下寻找,虽然灯笼能提供的光芒有限,但勉强可以看到牢房里的情景。整个房间的规模并不大,并没有家具之类的物件,包括床铺也没有。只在角落里堆着一蓬乱草,大约充当床铺的职能。 灯笼微弱的光照到上面,依稀可以看到一团物体。第一次照过去时,林氏并不相信那是个人,很快扫过去,待发现再没有大哥踪迹时,才重新将灯笼转过来,紧紧照在那团物体上。 那是团血肉模糊的物体,任何人第一眼望过去,都不会相信那是个人来着。直到她反复观察良久,才惊呼了一声,“大凤哥?”随后那团血肉动了动,便又没了动静。 林凤的身躯虽然不算如何高大,但终究也是成年男子,这时看去,这个肉团充其量只相当于一个孩子,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更像一团烂肉堆在那,等着一点点腐坏。 “大哥!大哥!是我,我是小妹!大哥,是你么?大凤哥!你看看我啊,我是小妹,我是幺妹!” 林氏手上的灯笼落了地,人向前扑出,直撞到牢门处,用力地摇着栅栏。这种地方的建筑坚固是没问题的,即便是大力士,也不会把牢房门摇开。几个护卫并没有阻止她摇灯笼,只握着刀目光紧盯着林氏的动作,如果她再做出什么过激地举动,多半就要出手干涉。 接连叫了几声之后,男子终于有了反应,费力地抬起头,看了看门外的女子,似乎想要动一动,却又无力地放弃。林氏猛摇了一阵栅栏发现全无作用,而光圈并没随着她丢弃灯笼而消失,转头看去,才见是范进在举着灯替她照明。林氏的眼睛瞪起,好看的大眼睛里已经满是血丝,“我大哥的身体,怎么说?” “犯人就是这个样子了,如果你到其他牢房看看,就会发现,他不是最惨的那个,这里是锦衣卫的死牢,进了这里基本就注定是个死人,所以不会有什么好待遇。如果想让他们过好,就得送银子进来。监狱这个地方,什么都贵,一块红烧肉在这里,要涨二十倍的价钱,这还要算便宜。如果有银子送过来,在林凤问斩之前,我可以保证他的待遇好些,否则的话,我也没办法。” “你混蛋!”林氏愤怒地挥出一拳,范进抬起胳膊挡住,随即挡下她另一记撞向腰下的膝击。发了疯的女人出手很快,范进招架的有些吃力,灯笼已经落在地上。几名护卫围过来,范进连忙叫道:“别动手,她只是有些发癫,没什么要紧。”随后又朝女子喊道:“够了!你如果再这么疯下去,我就不管你了!” 真正制止林氏动作的,是牢房里传出的声音。林凤这几天受了重刑,加上广州的海商们在锦衣衙门里用了银子,让林凤得不到救治,至于食物和水更是只维持不死而已,体力始终很差。 这几声喊,差不多就用光了他全部力气。由于牙齿基本都被拔掉,他喊出来的词句含糊不清,人们也听不清他说什么,但是林氏的拳脚,却在这几声喊后猛然停止。 额头上渗出汗水,呼吸变得短而急促,或许身上缝合的伤口,在刚才疯狂的动作中重又迸开。两眼直勾勾看着范进,后者手上的灯笼已经被打掉,通道里全靠只墙上火把和护卫们的灯笼照明。在摇曳的灯火中,范进的脸忽明忽暗,时而似人,时而似鬼。 过了许久,林氏忽然长出了一口气,向范进一抱拳。“对不起,是我自己太冲动了,冒犯之处,还望范公子不要见怪。该看的也看过了,我想我可以走了吧?” “你们见一次很难,即使是萨护军安排这么一次会面,也要顶着很大压力。你就这么走,不多聊几句了?” “没什么可聊的,该看的已经看过,剩下就是不想看的。如果我再看下去,说不定还会发疯,还是走为上。” 她转过头,朝着牢房里大喊道:“大凤哥,你放心,我一定会救你出去,不会让你在里面受苦。小妹没用,没办法杀出条血路救你走,只能用金银财宝买你一个平安。你将来不管怎么恨我,我也必须这么做……对不起,我真的没有办法。” 她越说越是激动,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袖子胡乱地在脸上一抹,随即抓住范进的胳膊,人靠在他的肩头上,无力地向下滑。好在范进及时托住她的腰,才没让人摔下去,随后便是以这种拖行的方式,将人带出了地牢。 天色已经到了四更,几名锦衣卫提了灯烛为前导,送着两人回了范宅。人到了小院外,就见一点微弱的光芒在夜风中来回晃动,紧走几步,却见一身劲装的梁盼弟一手提灯笼一手提着刀就在门口站着,不知已经立了多久。几名锦衣卫告辞离开,范进紧走几步过去接过灯笼道:“三姐,你等了一晚上?” “叫我娘子。你是我相公,这么晚没回来,做人妻子的当然要等了。再说,你不是要我穿这身衣服等你么?”梁盼弟借着与范进拥抱的当口,闻了闻他身上,确定没有林氏的药味,才放了心。小声道:“二姐她们已经睡了,相公也去睡一会。这院子里房间少,怕是要委屈林姑娘了。” “没……没关系。我正好要跟范公子聊一聊,借个地方就好。” 她反客为主,倒是让梁氏没了话说,只好把他们让到书房里,自己站在外面听动静。 房间里点了蜡,林氏由于脸上手上都染了色,看不出颜色,但是从眼神里可以看出,她的精神并不好,两眼黯淡无光。范进道:“天亮以后还要去见中丞,抓紧时间休息会吧,我先告辞。” “慢!范公子留步,见大中丞这副德行最好了,你们当官的就是想看我们变成丧家犬,如果我威风八面的去跟他谈判,就什么都不用谈。现在不提大中丞,只说我兄长,你们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这件事现在定不下来,只有见了大中丞后,我们才能拿出意见。” 林氏摇头道:“我不管那许多,我要我大哥没事!你听到了么?我要我大哥没事!给他请郎中看伤,给他肉吃,给他用药,还有……不能再这么打他。这件事,我只着落在范公子你身上。” 说到这里,她猛然站起身,一把解开了腰带。她身上穿的是男子穿的短褐,腰带一解开,衣服很容易就脱下,三几下间,外衣尽落,随即就连里面的小衣也脱了下来,就这么站在范进面前。 “你们男人要的,无非是财是涩,现在两样都在这里。要钱,我会拿银子给你,要人,你想我怎么样我都依你,只要我大哥没事,我任你处置。” 正文卷 第一百零三章 刺青 摇曳的灯火中,女子的身躯毫无保留地展现在范进面前,除了伤处贴的膏药包的纱布外,便再没了其他阻碍。她脸上手上染了色,身上却没有染,从她面部皮肤看,她的肤色应该还算白皙。可是当她脱掉了所有衣服,看到的却不是肌肤颜色,而是一片缤纷复杂的图案,晃的范进眼前发花。 一条条巨龙张牙舞爪,如同护身神灵盘绕于女子周身,在昏暗的灯光下,范进甚至看不清,她身上到底纹了多少条龙。只看到一条条巨龙如同贴身小衣,铺满了女子周身,从脖子以下一直到小腿,都被纹身所占据。实在难以想象,当初纹这纹身时,她又吃了多少苦。 范进也算是见多识广,纹身的女孩也不是没见过,但一般而言,也只是在某个地方纹个图形或是干脆纹上男友姓氏。像这种全身纹身的女性,还是第一次看见。从第一见面时,女子的举止里就有很重的匪气,可是像这种全身纹满图形的事,就算是男性泼皮也不一定做的出,她能忍受这种痛苦,这份忍耐力就足以令范进佩服。 见他看着自己的身躯发呆,林氏反倒是露出一丝不屑的冷笑,挺起那本就壮观的山峰,伸出右手向范进勾勾手指,“只看有什么用,来摸摸看,要不数数也行,看你数不数的清,我身上有多少龙。只要你高兴,可以先打我把我打的哭爹叫娘,或者把我捆起来,总之想怎么样都可以。我虽然只喜欢女人不喜欢男人,但是一样可以把你伺候的很舒服。” 一阵风从范进的身后飘过,随后就是梁盼弟的破口大骂,“贱货,当着我的面就敢勾引我相公,你活不耐烦了是吧?信不信老娘这就一刀砍死你,把你剁碎了做汤。” 林氏看看梁盼弟手里的刀,却并不畏惧,反倒是挑衅似地挺起胸。“来啊,砍我啊。看你相公答应不答应你斩我!看看这胸,这腿,他会舍得让你动我?其实我不稀罕这个臭男人,我喜欢的是你!不过这不重要,只要能救我大哥,我陪猪陪狗都可以,不会到你家里要个位置的。姓范的来啊,像个男人一样的上来啊,你该不会是不行吧?” 范进咳嗽一声,“我行不行,我娘子最清楚。好吧,你先到床上去……娘子,我不是那个意思。刚才林姑娘冲动了点,对着我抡拳头,伤口可能又开了。你去拿药箱来,帮林姑娘再包扎一下。” “她还敢朝你抡拳头?要我说啊,她自己都不在意自己的命,干脆疼死最好了。真是的,这么晚回来,还要折腾别人,夭寿!”梁盼弟虽然小声嘟囔着,但还是转身去拿药箱,二姐不知何时也已经起身,趁着帮她拿药箱的时候小声道: “三妹,你这样对待男人是不行的……一朵野花么,只要不夺你的位置,就随他去了。你这样他会生气的,晚些回去,多给他们一些时间……他如果想偷吃,你是拦不住的,睁一眼闭一眼,就什么都好了。” 房间里又陷入寂静,林氏趴在床上,范进得以看到她的后背。在她后背同样纹满了龙形,在灯光下看去,这种纹身给人的视觉冲击异常强烈,饶是范进见多识广,心头也忍不住狂跳起来。 人坐在床边,仔细端详着,距离近了便发现,那些张牙舞爪的巨龙虽然手工精湛,但是亦有瑕疵。那些鳞片爪牙上,是有残缺的。 刀、剑还有铁沙射过的痕迹,在那些巨龙身上,制造出一道又一道残缺。即使创口已经长好,但是纹路终究还是受到了破坏。范进的手轻轻摸到了林氏的背上,抚着上面一道刀痕,“这一刀下的好重手。” 随着两人身体接触,林氏的身体莫名地颤抖了一下,借着灯火范进发现,她脖颈处汗毛炸起,随即起了一层细细的疙瘩。前世的老司机对这种情形非常清楚,这是****的女子才有的反应,这个满口脏话举止粗鲁如男儿的女人,居然还是……姑娘? 林氏哆嗦了一下,却又忍住,深吸一口气故做平静道:“那刀是被自己人砍的,火并,他砍了我一刀,我直接把他捅死了,不吃亏。我姓林叫林海珊,海上的人,都叫我林小姑或是林幺女。你们这些书生喜欢说什么女人名字不能随便告诉男人,仿佛我们名字见不得人似的。我本来很不爽这种规矩的,可是你既然是书生,我就按你的规矩来好了,现在你知道我的名字,你可以来睡我了。你的婆娘如果懂事,就不会来坏你的好事,如果她还来,你就把她休了吧。” 范进笑了笑,“海珊……这名字很不错,不过你没必要这样,至少眼下的时机还不对。再说,你不怕我占了便宜却不做事?” “那我就杀你全家!”林海珊咬牙道:“我不是随便的女人,事实上我睡过很多女人,却没让男人碰过。我说过了,我不喜欢男人,不喜欢被他们搞。但是为了救大凤哥,我什么都肯做。我在衙门的关系都已经告诉了你,现在唯一能帮我的,就只剩了你一个。只要你能救出大凤哥,就算要我粉身碎骨我也肯,陪你也没什么大不了。” “你们兄妹的感情……我很羡慕,但是我不是很明白,你们年纪差那么多,他怎么会是你兄长。” “我和大凤哥不是亲兄妹,我阿爹就是前任船主,泰獠。” “泰老翁?他的年纪比林凤还大,你怎么会是他的女儿?” “我是他的遗腹女。我娘不是中原人,而是佛郎机人,按她自己说,还是个女贵族。不过没有用,家族被人搞了,自己就成了伎女,被人带到大明来发财,不想遇到泰……就是我爹,人被杀了,我娘也被抢了。我娘怀我的时候,泰獠就死掉了,我一出生船队就姓了林。在这个世上,我有两个亲人,一个是娘,再有就是大凤哥。他既是我的兄长,也像我的父亲,没有他,就没有我的今天。想想也知道,在我那种环境里,女人想要不被男人碰是有多难。如果不是大凤哥保我,我和我娘怕是早就……其实有人向大凤哥提过建议,把我杀了以绝后患,但是大凤哥坚决不同意,还下过话,谁动我一根头发,他就要杀谁全家。请人教我武功,教我怎么保护自己,我能有今天,全靠大凤哥保护。他对我好,我就要对他好,不管付出多大代价我也要救他出来。只要能救他,我什么都不在乎。” “令堂现在可好?” “前年就不在了。这些纹身就是她给我纹的,说只有这样才像个海盗。那个藏宝的秘密,也是她对我说的。我爹晚年最得宠的女人就是娘,藏宝的事本来只有娘一个人知道,在她临死前才告诉了我,我又告诉了大凤哥。我们打南澳岛,就是为了这笔宝藏。那些钱是不是南宋太子埋下的,我不清楚,但是那笔宝藏真的有,我亲眼见过啊,有金子也有珠宝。那些珠宝保存的很好,并没有发黄,如果卖掉可以换不少银子。虽然我们没有称那些黄金的分量,也没请人估算珠宝价格,但是我想总能值三四十万银子,如果官府来发卖,那价值更高。大凤哥又把我们自己的积蓄埋在里面,也有十几万两。这么一大笔钱,再加上我,足够大凤哥没事了吧?” “那就是说接近五十万啊……” 范进相信,现在自己如果做什么,这个强悍的女人确实不会反抗,只会默默承受,甚至不会哭,但是心里依旧会流血。即使不考虑这些,梁盼弟不知几时回来,到时候就是两个女人不开心的局面。再者,想到方才女子脖子处汗毛炸起的情景,他的心里忽然一动,原本只是想着将计就计,至于这些海盗最后的命运他其实不在意,现在却真的想要帮她一把。 他抬起手,坐回桌边用手轻轻敲打着桌面,“这笔钱数字确实很大,不过你大哥现在不在岛上,你就不怕下面的人把银子起出来分掉?” “不会的。当初发现藏金时大凤哥就说过,这笔钱,要为将来立国做准备。不能自己随便花掉。等到起兵的时候,再把它挖出来当军饷,招兵买马购买铳炮打打红毛人。参与埋金银的,都是我们的嫡系,后来……都死掉了。为了成大事,这也是没办法的。现在整个南澳,知道这笔钱的只有我和大哥两个,连嫂子也不知道。之前我不肯说数目,是怕这笔钱数字太大,说出来是祸非福,官兵为了钱,也会对南澳动武。现在我也没必要再隐瞒下去,只要放了大凤哥,这笔钱我就交给官府,当然也不会让你白出力气。我分你一成银子,再陪你一个月,你总该满意了吧?” 范进笑了笑,“这事……不急。我倒是想要弄明白几件事,比如,你和洪大安八杆子打不上的人,怎么定的亲?” “洪家与林家,其实是老世交,祖宗上是同乡,还拜过兄弟。他家在福建时就做海上生意,后来过不下去来广东讨生活,依旧赶海,在海上遇到论上亲戚,便觉得是缘分。大凤哥一直要我做个居家女子,不要跟着他打天下洪大安又是书生,,当然希望我们做一对。洪家实际需要我们的地方更多,这亲事他又怎么能拒绝。” 范进苦笑一声,“真没想到,洪家有你们这么一门阔亲戚。如果早知道,或许事情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我必须跟你说明白,你大凤哥的腿,是被我捅了一刀,否则很难抓住他。所以这么算起来,我们是大仇人,如果你想打一架的话就趁现在,否则三姐一会来,你就死定了。” “你确实是我的大仇人,但是就像你说的,这件事算起来,是我大哥想要算计你,被你伤了,也算是天公地道,我没话说。只要大凤哥没事,这件事我们当没发生过,我可以对妈祖娘娘发誓,不会为这事找你寻仇。” 海上人家最信妈祖,对妈祖发誓,几可看做最高誓言,不会违反。范进点点头,郑重道:“林姑娘,你向妈祖发誓,我也向妈祖发个誓,只要大中丞那里点了头,令兄的周全我来负责。保证他得到调治,饮食上也会有保障。” “好,我们话在一句,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书生……你说了这么多,到底来不来啊?” 林海珊等得不耐烦,翻过身面朝着范进,“要来快点,等下我还要睡觉呢。” “算了。对面房间里有小孩子,不要吵醒他们么。” 林氏鄙夷地一笑,“借口!直接说怕老婆就好了,我们岛上的那些头领,当着自己老婆面搞其他女人时,也面不改色,你这个人……胆子不行。” 她在海盗窝里长大,虽然是女儿之身,实际女性的矜持之类是谈不到的。乃至于杀人强间这种事更是到了见怪不怪,甚至不认为是错的地步。男人与女人的事,在她看来也不过就是一桩交易,只要范进肯履行承诺,就真的扑上来,她有不会反抗。 海盗这个团体向来以凶悍为自我标榜,怕老婆这种事传出去,显然就太过丢人,为了表示自己不怕老婆对妻子的亲眷下手或是当着老婆的面前做这种事的也不是没有。对于范进这种顾忌老婆感受就不敢对自己动手的男人,她反倒认为是异类。 范进道:“这不是怕,而是敬。我如果真的把你怎么样,三姐也不会真跟我翻脸,但是心里会不好受。至少当着她的面做这种事,她总是不欢喜,所以你放心吧,我不会把你怎么样。不过你的伤是问题,必须要处理一下,否则将来会很麻烦。你躺好,我去喊三姐来。” 不等他开门,梁盼弟已经举着药箱走进来,脸上已经满是泪水。在外面偷听了不知多久的她,进门之后将药箱一放,冷哼道:“贱人,听到没有?我梁三姐的相公,就是这么厉害。你给我躺好,本姑娘给你治伤……我保证,这个过程会很舒服的!” 她回头又朝范进温柔一笑,“相公,你困不困,要不要去找个地方躺躺。二姐已经起了,那屋里只有三个仔,你去那里睡会。” “没时间了,一会要去见大中丞,哪里来得及。明天晚上,记得还穿这身……” 上药的过程,倒是没听到惨叫,只是等到伤口处置完毕,林海珊重又穿上衣服出来时,额头上汗珠出个不停,显然处理伤口的过程并不让人舒服。折腾一个晚上,加上伤口再次破裂,林海珊的精神也很有些萎靡,但是在她说来,这种精神状态见凌云翼正合适。 两人一路来到巡抚衙门时,天已经亮了,一路上范进仔细嘱咐着,“记住要点。第一,表示接受官府所有条件,记住是所有条件。第二,如果问你金子的数目,你一定要说自己也搞不清楚,性命交关,一定要记牢靠。” 名贴一递进去,立刻就有召见。幕僚们搞不清楚这个一脸病容的男子身份,但既是范进带来的,又有巡抚召见,自然没人阻挠。 林海珊到书房接受问讯,范进则在客房里等候,时间一点点过去,直到他有些发困的时候,凌云翼的仆人凌升忽然走进来道:“范公子,老爷让你过去回话。” 正文卷 第一百零四章 肇庆之行 客厅里已经不见了林海珊的影子,只有凌云翼坐在那里喝茶,见范进来,示意他坐下。上下打量他几眼道:“你昨天没有休息好?” “回东翁的话,不是没休息好,是没休息。陪着那人去了趟锦衣衙门,看了看林凤。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你的胆子倒很大,不怕在人在牢房里朝你发难?” “这人虽然混帐,但也不是彻底没脑子,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其实心里是有本帐的。无非有时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有时就干脆是欺负官府罢了。在锦衣衙门里动武,学生自问不会吃亏,让这人看看林凤的模样,肯定会愤怒怨恨官府,但是有没有这事,他们都会怨恨官府,所以就没关系了。看到同伙的惨相,他们心里就会有压力。压力一大,对于我们的条件就会认真考虑。如果说一开始招安有五成诚意,看到林凤的样子后,诚意肯定会增加,对于官府接下来的布局就更有力。” 凌云翼点点头,“他方才对官府的条件倒是一诺无辞,看的出很是恭顺。这当然是一件好事,如果真能如你所想,让这伙盗贼自相残杀,最后为我所用,倒不失为件好事。但是海盗言而无信,口头答应的再好,也要防着他们事后反悔,再者这人看上去身体不好,在海盗窝那种地方,这样的人说话,能有几成效力呢?” “这人是林凤亲眷,在自己本家船队里,说话应该极有分量。至于外姓人,他多半管不了。不过也不要紧,反正到时候这些人都是要死的,是否听其号令,也没什么要紧。海盗的话固然不能尽信,但是形势比人强,只要我们的力量足以控制住他们,这些人不管心里怎么想,在行动上只能如我们心意。像是这次的事一做,他如果不和官府合作,就只有死路一条。在江湖上,已经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了。” 凌云翼为置可否,只把话锋转到另一件事上。“范进,太子楼藏金的事,你知道多少?南宋太子之说,你觉得是否可信?” “学生认为,太子楼藏金这个传说太过离奇,未能尽信。但是南澳地形复杂,又处于两省交界,向来是海商互市之地,后被强盗占据赖以栖身。世庙时就有倭寇以南澳作为老营,还在上面修建堡垒。如果这些人把自己的不义之财埋于地下,倒并非没有可能。” “可是这个人说,具体数字连林凤都不清楚,这让老夫有些难以置信,这么大一笔钱,他们居然不去称重?这似乎有些匪夷所思。” 范进道:“这笔钱正因为数字太大,所以他们才不敢称重。整个南澳岛上,只有林氏两人知道这笔钱的存在,就是防范走漏风声,被自己的同伴知道。海盗么,因利而合,一旦听到有这么大一笔钱,怕不马上就要来分润,说不定还会火并。对他们来说,局面没稳定之前,怎么敢把这笔钱的事说出来。既然不敢说,就更不敢称,一旦兴师动众,事情就很难保密,如果让下面的人知道有这么笔钱,头领却想要据为己有,怕是就要出人命了。所以他们只能靠猜的,具体有多少钱,谁也说不明白。” 凌云翼沉吟了好一阵,才道:“那些海商人家并不容易对付,我们要推行一条鞭法,已经要得罪耕读之家,招安林氏,则又要得罪这些海商。如果他们知道连招安林氏的主意也是你出的,怕是会恨你入骨,老夫倒是没什么,反正早晚也要到京里去,你自己就是广东人,如果士绅都不喜欢你,这桑梓之情就不好讲了。” “学生多谢东翁回护之意,但是为东翁分忧,为朝廷效力,心中只知有君上,哪还知有桑梓。” 凌云翼一笑,“好一句只知有君上,不知有桑梓,如果我们大明的文武都能像你一样想,很多事情就好做了。那些被劫的海商,很有些人头上有举人名衔,又或者是朝廷里某位官员的族亲。他们铁了心要林家人死,那些人想活就不容易。即使老夫也不能一意孤行。这个人的态度我看了,还算恭顺,至少看不出多少匪气。你说的话老夫也想过了,确实有道理,那些夷人近年来日渐狂悖,是该有人给他们一些教训。但我能做的也无非是个他们一个机会,到底是生是死,只有制军能做主,毕竟他才是两广总督,我命人去肇庆送信,明天你和这个人走水路到肇庆去,当面向制军分说。这些人的命数如何,就只能看天意。” “学生谨遵命。” 范进心知,虽然凌云翼没有给出一句准话,实际上已经从原则上同意了自己的主张。但是其人老成精,不会自己表态承担责任,只等着殷正茂做出最后决定后,帮自己分锅。他和殷正茂是同科进士,彼此关系也极亲厚,他原则上同意的事,在殷正茂那里碰钉子的概率不高,这件事已经算是有了眉目。 离开巡抚衙门时,见林海珊早已被送到门房,两人先到了范进家里歇下。由于二姐带着孩子回了家,房间就空出来,范进回了卧室,林海珊依旧在昨天那件客房休息。 一夜未眠加上见巡抚时高度紧张,倦怠是难免的,因此头一挨枕头,就迷糊着睡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她就被一阵高一声低一声的叫声给吵醒,在海盗窝里生活的女人,对这种叫声意味着什么并不陌生,撇撇嘴道: “大白天也不闲着,真是……”支起耳朵听了一阵,估算着时间道:“我还以为这书生不行呢,原来还是个有手段的。” 又过了一阵,却听对面声音越来越大,忍不住朝着对面大声喊道:“小点声,还有人要睡觉呢!”紧接着就传来梁盼弟的声音,“这是我家,我和我相公愿意怎么叫就怎么叫,你管不到!闭上你的嘴,要不然待会上药时有你好受的!”范进也道:“如果不是你,我们昨天晚上就可以做这些了,你就不要再打扰了,否则我娘子揍你我也没办法。” 林海珊愤愤地将头埋到枕头里,在高一声低一声的精神折磨中,又陷入梦乡。结果在梦里,她又回到了锦衣监狱,只是这次她代替林凤住进了牢房,被锁链牢牢锁住手脚动弹不得,而范进正狞笑着向她扑来,在梦里叫喊的主角从梁盼弟变成了她。 等到从梦中惊醒时,天色已经到了午时,范进与梁盼弟也已经起身,又弄了盆狗肉在客厅里吃。她一骨碌从床上起来,胡乱着理理头发,光着脚跑到客厅里伸手抓肉道:“有肉吃怎么不叫我?书生,我们昨天不是还说要做契兄弟,有这么个做法么?” 梁盼弟看了她一眼,指着脚道:“我的契叔子,你没穿鞋。” “你别说我,你的衣服也没弄好,再说我这个没什么啊。我们在海上本来就不穿鞋,否则容易得癣。脚而已,有什么怕看的。在海上跟人打架时,我有时还会故意让敌手看到我的胸,尤其是要杀人的时候,我一般都会让他先看一眼我的胸脯然后一刀砍死他。” “这是为什么?” “为了让他知道,自己是死在个女人手里。” 范进笑着示意她继续吃肉,饭吃了一多半才道:“大中丞让我们明天出发去肇庆,大概晚上可以到,接着就要去见制军。事情成不成,就看这一步了。” “大中丞已经答应了对吧?那老头看着弱不禁风的,可是说话时样子好吓人,我在海上这么久了,能人也见过不少,像他这么可怕的老头,倒还是第一次见。明明看他没什么武功的样子,可那些大侠或是海上成名豪杰,都不如他来的厉害。我能感觉到,如果当时我的回答不如他意,可能就要死了。” 范进道:“他是巡抚,自然不是江湖人所能比,殷制军比他可能更可怕一些,带兵的人么,杀伐重,论气场只会更强。不过你这样怕倒是更好,让他们觉得你没威胁,事情谈成的机会就大。” 林海珊摇摇头,“这位凌老倌身上杀气很重,我告诉你,我这眼睛可不是吃素的,看的出来,他是个好杀人的,如果论杀伐,殷正茂也未必比他厉害多少。” 梁盼弟见两人有问有答,心里有些吃味,在桌子下踢了范进一脚,脸上则笑着问道:“相公,你让林姑娘说金子数目搞不清,这什么意思啊?” “意思很简单了,如果她搞的清数字,就等于抓了个把柄在手里。将来有人想搞这件事,问她岛上有多少钱,她说了数字,与广东报上去的不一样,是不是就会出问题?如果她搞的清自己有多少钱,那多半是要死的,招安也成功不了。所以要记住,难得糊涂。这次凌中丞可以答应招安,南澳易守难攻占两分,佛郎机人把持商道占两分,其余六分就是金子的功劳。” “难得糊涂……”林海珊琢磨了两遍,嘴角上翘,“这句话有意思,回头我要写下来,挂在船舱里。” 梁盼弟没好气道:“你们一共也没几个认字的,挂这个有什么用。我说,你个女人的脚怎么这么大,比男人的还大啊,丑死了。” “脚板大才站的稳啊,海上风高浪急,要是像你们这里的大家闺秀一样,脚小小的,怕不是船一摇晃人就成了滚地葫芦。就是要大脚才好。” 范进制止了两人的抬杠,又道:“大中丞待我不错,但是有一样说一样,他不是圣人,年纪大了,女人的事很一般,但是于财帛是很有兴趣的。何况他日常手头散漫,使钱如流水,全指望打仗把这些亏空抹平。现在能送他一笔钱,才有可能免去这场刀兵,殷正茂那里的情形也差不多。现在只希望,这笔钱能够打动他们的心,这也是唯一的生机所在。” 他放下筷子,看着林海珊道:“中丞那里是第一关,制军那里是第二关,比起第一关来,第二关会更艰难。毕竟我也没去过肇庆,在那里没有熟人,所能发挥的效力有限,如果你的回答不够好,可能就走不出那道门,自己心里要有准备。” 林海珊满不在乎地一笑,“为了大凤哥,我什么都不怕,杀头算什么,不过就是碗大个疤。船到桥头自然直,想那么多没用,你们书生活的太累,就是想的事情太多。有这个时间,还是把狗肉吃下肚子里才是正经,你不吃的话,这些肉我可都吃了。大凤哥那里……” “姑娘放心,我会安排,等咱们从肇庆回来,我会让你再和他见一面。如果还是上次那样子,你可以打死我。” 次日清晨,天尚未明,一艘小船已自广州码头出发,向肇庆驶去。船上除了水手,就只有范进、林海珊,以及两名身强力壮的士兵。这两人生的高大强壮,一望而知就是给范进配的保镖。 范进与陈璘的交情,在标营里并非秘密,因为主官的关系,这些士兵对范进也极是恭敬。一上了船,就行礼问好,简单寒暄几句,就靠在舱壁,两眼紧盯着林氏,生怕其对范进有所伤害。 林氏依旧是男子打扮,脸上身上满是蜡黄,见两个士兵看过来,她反倒是主动靠到范进身上,将头朝着他的耳朵吹气,又媚声媚气道:“契弟,你昨天晚上那么厉害,害我一晚都睡不牢。这会我可困了,要睡一会,你不许再使坏了啊。” 两个士兵见这个男人与范进亲热的样子,互相看一眼,朝范进道:“公子,这舱里太闷了,我们跟您告个假,到外面透透气。” 见两个军人退出去,范进才小声道:“喂……你够了啊,你这样败坏我名声,可不是感谢人的法子。” “什么叫败坏名声,你昨天晚上让梁氏鬼叫了半夜,我当然没睡好了,现在要补个觉,有什么不对么?” 范进无奈道:“我的房子就那么小,没办法了。你托我的事,我已经给你办了。萨世忠和下面做了交代,令兄的环境会好很多,等我们从肇庆回来,保证他有精神,现在可以放开我了吧。” 又沉默了好一阵,林氏才低沉地答了一声:“不放……大家契兄弟,本来就该这样的对吧?你要是忍不住,就也来抱我啊。” 软玉在怀,范进心里自不可能全无波动,一想到她那一身刺青,范进心里实际就有一种莫名冲动,想要把这个女人压在身下征服。但是此时此地,显然并不合适,林氏偏有极是放肆地朝他耳朵里吹气,又故意叫一两声讨厌,仿佛两人在亲热。范进考虑到自己的名声,只好道:“姑乃乃,我怕了你好吧?你别叫了……” 正文卷 第一百零五章 乌云盖顶 船在傍晚时抵达了目的地,下船时两个护卫看范进的眼神,总让他觉得里面包含无数恶意猜想。想想也能理解,一路上林海珊时不时的叫声,任谁也会想歪。如果她恢复女性装束,这种猜测也无所谓,但是她现在化装的是个男人,偏又本来就是男人婆,装男人不费力气。这种叫声很容易让人质疑范进的取向,这就让他有些难以接受。 乃至下船之后,他依旧忍不住小声埋怨:“我这么帮你,你这样对我,太恶毒了吧?一路上动不动就鬼叫,别人不知道我们在搞什么,万一真疑心我喜欢男人怎么办?” “我喜欢女人你觉得不奇怪,那你喜欢男人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啊。长路漫漫,不让我叫几声,不是很无聊?再说船舱就那么小,你不觉得那两个人在里面很碍手碍脚么?赶出去很好啊,船舱里清净。” 这时接待的人已经走过来,天已经擦黑,十几名军士提着硕大的灯笼开路,总督两广军务几个大字由远及近,很快就来到两人面前。带队军官三十几岁,两只眼睛精光四射,一望而知是极为精明干练的角色。两下打了招呼,验过随身带的文书,那名军官拱手道: “制军已经接到大中丞的书信,特命末将前来迎接。制军今晚有要紧军情,实在抽不出空,明天一早,就请二位到衙门里回话。今天晚上,请二位到馆驿里歇息。” 十几名士兵已经如同扇面般包围上来,显然没有林氏拒绝的可能,两人半是被保护半是押送,向着馆驿走。那军官不理林氏,上下打量着范进问道:“阁下就是大名鼎鼎南海案首范公子?” “过奖,在下范进。” “果然是范公子,这便没差了,陈大哥不止一次提起过公子,说公子是咱们广东的大才子,世外高人。他本来想拜公子做老师的,但是公子不肯收,你们只好做朋友。那伤口缝合、护理的法子,就是范公子教给陈大哥的吧?这办法可是帮了我们大忙,眼看就要打大仗,有了这些法子,我们可以少死不少人了。” 那名军官看服色品级是四品,大明武职泛滥,导致品级不大值钱。可不管怎么说,一个在职四品武官都不是范进这个白身所能比拟的,连忙道着不敢,那军官却是很热情。 “小将叫傅亮,与陈兄乃是世交,想来范公子也知道,我们军卫都是世职,大家几辈子交情,从小玩到大,他的事情从不瞒我。前两天陈兄来肇庆献条陈的时候,大家在一起喝酒,我就问他,那东西是谁教他的。大家谁有什么本事,还不都是心知肚明?陈大哥讲打架就行,这些办法他可是没有的。三杯酒喝下去,他就有一句说一句,原来都是沾了范公子的光。我们这边早就知道范公子大名了,丹青妙手神仙笔,没想到对治伤也是行家。所以说你们读书人就是厉害,什么都懂,有时间也请公子教我一些本事,让我也威风一下。我年纪比陈兄小很多,拜你为师总没问题了吧?” “傅将军客气了,范某的年纪比你小,大家做兄弟可以,做师长可不敢当。其实我这点学问也没什么了不起,肇庆是制军驻节地,好学问的人很多,范某不算什么。” 傅亮道:“这里有学问的人是不少,可是能看的起我们这些丘八的可没几个,再说他们那些学问,对我们用处也不大。大家吃行伍饭的,受伤是家常便饭,范公子这法子,不知道可以救活多少军兵,又能让我们少多少残废。就为这一条,咱们这些当兵的,都念着范公子好处呢。” 有了这层关系,两下说话就更随便,很快就熟悉起来。虽然天色已黑,但是肇庆与广州一样,亦是水陆码头,且没有执行严格的宵禁,其繁华程度并不输于广州。 肇庆位于西江枢纽,是两广水路交通的重要节点,端砚,芏席,都是极有名的土特产,七星岩一带出产的金丝燕窝亦是上佳补品。商业发达的城市,繁荣度就不会差,虽然天色已晚,但是城市里依旧灯火通明,如同不夜之城。推车的摊贩,跑单帮的货郎,夜游的商贾,以及浓妆艳抹的流萤,为这座城市的夜晚增添无数生机, 最为下等的伎女站在阴暗的巷口,每当有路人走过,就会主动上前兜售自己的身体,甚至还会撩起裙子,任男人摸索。但是看到这些士兵,都远远地避开,不敢来招惹,只有那廉价脂粉味道,不知死活的飘来凑趣。 范进看了看,向傅亮笑道:“这肇庆比起广州来,怕是更热闹些。” “这里毕竟是制军驻节之地,又有我们十几万弟兄驻扎在城里城外,光是我们这些丘八就不知道能引来多少行商。制军待兵卒最厚,从不拖欠弟兄的粮饷,大家腰里有钱,也就敢花钱,生意人还有那些表子都来做我们生意。范公子想要买些什么东西,只管开口,末将帮您办。只说是您跟陈兄的交情,咱就是自己人。” “也没什么,只是想买些燕窝回去孝敬高堂,再买两方砚台。” “这好办,回头我来想办法,保证价格公道,东西也好。至于银子……”傅亮看了看林氏,“自然有人帮您出了。” 有几个大胆的妇人,许是看到范进身上的文人打扮,向着这里靠过来,只是不等离近,就被官兵抽刀吓了回去。傅亮骂道:“都是群什么蠢物,也配伺候贵人么?都与我滚回去,要不然抓你们到衙门!” 骂走妇人,他又对范进道:“这些都是顶烂的货色,什么生意都肯接,就连夷人番鬼的生意也肯做。就算让她们离范公子近些,都是冒犯,不过放心,有末将在她们不敢过来。” 等到了馆驿,这里安排的已是极妥当,预备了酒席款待范进与林氏,傅亮则以制军衙门代表身份,作为陪客。仔细攀谈下才知,他原来是在督标营里当坐营官,职位不算特别高,但是殷正茂的铁杆亲信,偶尔还会担任其贴身护卫。这种人类似于领导的司机,不能拿级别或职务来衡量,属于军中实权人物,派他来接待,也足见殷正茂对范进的重视。 他对范进很崇敬,范进也愿意拉拢他,两下几杯酒下肚,就显得热络起来,范进又送了些银两过去,他就更为热情。 “那些站街的烂货不必说了,其实以范公子的文才,就算是叫那些清楼里头牌也是可以的,再不找夷女来陪酒也好。那些洋婆子生得怪怪的,跟她们做有时感觉像是在搞妖怪,但不管怎么说也是新鲜,没尝过总要品品滋味,对吧?……夷人,这里当然有夷人往来了,咱们打仗,总离不开火器。虽然我们自己能造,可是要论威力,还是夷人的最好。制军今晚上要见的,就是夷人的官,商量着办械的事,顺带还要他们出兵。那些夷人跟天朝上国怎么比,只能算是藩属么,当然要想办法讨好咱们。船上带了几十个女人来,就是给弟兄们耍的,范公子若有兴趣,我现在就可以叫来几个。” 傅亮又看看林氏,由于听到了契兄弟的事,对两人关系有点怀疑。但是那副病容,不管男女都让傅亮觉得范进口味非凡,试探问道:“咱们肇庆有位张小官儿,是很出色的旦角,我与他也算是有交情,要不把他请来陪范公子喝一杯?” “多谢好意,明天一早要见制军,就不要麻烦了,咱们自己吃喝就好。” 范进笑着谦虚一阵,又与傅亮谈起其他。这个军官与时下大多数武人一样,于文人有着骨子里的崇拜,两下的交涉就极是顺利,反倒是林氏很难说话,只能默默地喝酒吃菜。 酒席吃了大半,范进接连打了几个哈欠,傅亮识趣的告辞,等到收拾了桌子,又扫了林氏两眼,对范进道:“咱的弟兄就在外面站班,有什么要的,范公子喊一声就行。” 房间里只剩了范进与林海珊,气氛就变的有些尴尬,范进朝她看了看,小声道:“这下你满意了,别人都想介绍什么小倌儿给我了,我明明喜欢女人么,被你搞的人们都给我介绍男人了。你看他们连咱们睡到一起都觉得理所当然,我的名声啊,这下全完了。” 林海珊并没有接话,她由于染了面,很多情绪表达的不是很清楚,显得很有些高深莫测。过了好一阵,才听她小声道:“红毛鬼……居然背后插一刀,什么联合官军,他们什么时候把大明官兵放到过眼里?分明是想借刀杀人。殷正茂这个蠢货,不帮汉人帮红毛鬼子,也不是好东西!不是说好了打罗山么,现在看来是官府使诈,打算趁着我大哥被抓,来毁南澳基业!” 之前殷正茂放出的空气,乃至找范进画像,都摆出要一举解决罗山盘胜的姿态,林凤在官府里有偶眼线,自然不会一无所知。心理已经认定,肇庆大军攻略目标是罗山,南澳自然高枕无忧。 之所以大摇大摆的到广州,又想着建国的事,很大可能也是基于这种判断。结果现在看,官府分明用的是声东击西之计,南澳这次上了个大当。 当然也存在另一个可能,朝廷原本确实准备武力解决罗山,可林凤意外被擒,让局势发生变化,现在的演变只是将计就计。但不管是哪种情况,都意味着南澳处境艰难。 现在岛上群龙无首,一旦开战,连个够资格出来指挥的人都没有,难以组织起有效抵抗。十万官兵压上来,南澳能抵抗多久,连林海珊自己都没把握。在江湖上闯荡了不少年头,于失败方的下场,她心里极是清楚。原本到肇庆主要是为了营救林凤,可此时却发现,原来整份基业都已经压在自己肩上。 她忽然看向范进,“范公子,你是读书人办法最多,连这些军官都服你,一定是有手段的。我想请你想个办法,帮我们过了这一关。我知道,这有点强人所难,但是你放心,我林海珊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只要你这次帮了我,将来我也会帮你。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范进笑了笑:“你想帮我,首先要活下来才行,否则没用。现在么,局势摆在这里,官府不是打不过你们,只是一直在考虑成本,犯不犯的上。现在决心下了要打了,你们肯定是要输的。不要说守,就算是逃都不容易。换句话说,现在是你们生死存亡的关头,如果走错一步,这些年好不容易打拼出的基业,就全都没有了。所以出生入死的承诺,许下也难以兑现,说这个没用。肇庆摆这么大场面,光是军费就不知道花掉多少,肯定是要打出个名堂出来,否则殷制军也没办法收场。所以这次,你们死定了。” “那他就帮夷人来杀我们?想要名堂,去杀夷人啊,把那些红毛鬼杀光,难到不是战功?跟自己人凶,算什么本事?” “你们拿自己当自己人而已,朝廷不这么看。在朝廷眼里你们杀人越货就是海盗,抄掠沿海州县乡村,手上满是人命,这便该死。你们自己做过什么自己心里清楚,朝廷凭什么认为你们比红毛鬼好?红毛鬼和高丽、安南那些国家一样,在朝廷面前都算做藩属。地方上,或许拿他们当广西的狼兵看,打仗的时候就要他们来拼命,平时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没人管。至于为什么看红毛鬼比你们顺眼,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谈的问题,学着成熟点,不要以为所有人都蠢到按所谓自己是什么人来划分归属,你们都要海外立国了,殷制军自然拿你们当成大祸患。至于说红毛人在海外怎么欺负汉人,那些人对大明而言无关紧要,谁在乎?你们要想让人看你们比红毛鬼亲近,就得改变一下风格,老的东西放下,学会用新的思路思考问题。” 范进停了停,直视着林海珊道:“我可以帮你一次,但是不保证真的可以成功,并且要你付出很大代价。你可以选择不信我,也可以选择按你自己的想法办。比如明天在面见殷总督时拼命,然后我帮你收尸。如果信我的话,我会给你一个机会,一个让你和红毛鬼拥有同等地位,被朝廷当成个藩属的机会,你愿意做么?” 林海珊与范进对视一阵,点头道:“我从你眼里看不到欺骗,现在反正是这个样子,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说说看,需要我做什么。” “首先,你得做好准备,要想你们活下去,林凤就必须死。” 正文卷 第一百零六章 新船与旧船 拳风呼啸。 林海珊的拳头在距离范进额头不足三寸的地方停住,牙齿紧咬着,“你说什么?我告诉你,我宁可岛上人都死光,也要保住大凤哥。如果是这种主意,那就不要说了。” “我说过啊,要付出很大代价的。”范进的扇子轻轻拨开她的拳,“林凤阴谋造反海外立国,必死无疑,你的大凤哥呢,无非是个渔民,还是个残废,这种人还有活的希望。当然,要看你怎么做,以及是否有人帮你。” 林海珊的拳头渐渐松开,脸上由怒转喜,“你是说……狸猫换太子?” “可以这么说,不过要做成也不容易,需要很大一笔钱打点锦衣卫。而且你的大凤哥注定这辈子不能光明正大出来见人,只能在一个很小的区域里生活,随时受人监视控制,不让他抛头露面。其实这样也不错,毕竟残废了,也不好再受船上的苦,这样的结局对他而言也算个好归宿。” “那不是说,大凤哥等于是个活死人?” “活死人总好过真死人,人活着,就是个念想。你想他的时候,可以去看看他,两个人说说话什么的。总之看见人总比看见人头好,是不是这个道理?” “其他的条件是什么?” “第二个条件更简单一些,交投名状。官兵对南澳的地形不熟,你负责把官兵带上岛去杀人。杀很多人,杀到林家舰队这个概念不复存在。我也不瞒你,殷制军差不多到了该升转的时候,需要的就是战功,有一个漂亮战功,才可以到京城去坐部堂。而你们这些人的脑袋,就是他升官的梯子。而且现在这种官缺不等人,他不抢上,就被别人抢,于他而言,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这次南澳之战,他势在必得,不管死多少人,他也要把南澳踏平,这是他底线。” 林海珊紧咬着牙,“那按你的说法,我们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算是吧,不过也不全是。不割掉烂疮,伤口是不会好的。不要说官军怎么样,你们自己一样很烂。如果你们真的够好,这些问题就不是问题。你大哥被抓进去,就由你嫂子做当家啊,你嫂子不做你做啊。如果有一个新当家出来,带着大家跑路,官兵找不到人,就不会再和你们开打。就是因为从一开始,你们的内部山头林立,只有你大哥能带着他们其他人就不服气,他一被拿,就搞成现在这个样子。像你们现在这副鬼样子,就算真的在海外建了国又有什么用?无非就是大家抢钱抢女人抢地盘,最后被人打死。趁着这个机会,把山头理一理,真正搞的像个正经八百的国家,才有前途可言。你大哥反正是这个样子了,不死也是一辈子废人,未来林家的旗就只有你和你嫂子来扛。你们两个,一个当女皇帝,一个当女将军。” “说的容易。如果没有我大哥的话,我们连船都上不去。按老规矩,女人都不能上船,现在也是让女眷住在岛上,很少许她们登船做事的,虽然有些嫡系肯听话,但是大多数人不会服我们做船老大,更不要说什么女皇帝。” “所以要杀人了。谁不服你做当家,就杀了谁。先杀个人头滚滚,血流成河,把能话事的人都干掉,接下来,你当首领就有希望了。这种事自己做不方便,就借刀杀人,借官兵的手把他们都杀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清理掉这批坏肉,你们才能有发展的机会。反对女人上船当头目的死掉了,你们就可以当头目,未来才可以带着大家走下去么。” “人都死光了,还拿什么走!”林还珊咬牙切齿道:“像你说的这样,我们不被官兵杀光,就是被其他同道杀光,哪还有什么出路。。” “招安就是这样子了,你以为是什么?你们放下武器,等着官府改编?其实想想也知道,你们放下刀,官府的刀多半就要砍过来。朝廷招安要的就是没牙齿的狗,不是有爪牙的狼。不管你们的爪子是对着谁,于朝廷而言,都是威胁。所以想要招安,你手上的人马注定留不住,这是从一开始就该想到的。” 林海珊急道:“我答应送钱了,为什么还要死人啊。那些人我确实不喜欢,但是海上无王法,拳头是道理,手染上了血就注定洗不干净。我们今天放下刀,明天就会被人砍死!这些年我们劫了多少货,杀了多少人,就连自己都数不清。那些人的家眷或是货主,都等着找我们算帐。我如果没了手下,又靠什么活下去!” “这一点我明白的,但是人死的少,殷制军功劳不够,他是不会罢休的。所以必须要死人,而且死很多人,让他心满意足为止。但是另一方面,你可以带着自己能掌握住的人马逃掉,还有那些从南澳逃跑的散兵游勇,你来吸收他们,让他们做部下,谁不听就干掉谁,谁在队伍里有号召力也要干掉,用你的嫡系去当头领,把这支队伍掌握住。然后就学着当个商人,做做生意等待时机。殷制军在广东不会待太久,就要回朝升转。只要是凌中丞接了制军位子,我还没有死掉,就可以帮你们说话,让你们正式接受招安,找一条活路。” “那接下来呢?” 范进一笑,“接下来,就是一些你可能没接触过的东西。其实说实话,打仗我不懂,做学问我也不算最厉害的那一批。在肇庆论行军布阵运筹帷幄胜我者不知多少,但是我懂的一些东西,你在整个两广也未必找的到第二个人会。我接下来告诉你的,就是有关这方面的内容。至于有用或是没用,就要你自己来判断,如果觉得没用,就当我没说过,按你自己的想法去做。如果觉得有用,那未来我们还有的聊。” 窗纸渐渐发白,一声鸡啼,宣布着清晨的来临,也宣布着这番彻夜之谈的结束。 林海珊虽然一晚未眠,但是精神却很是旺盛,整理了一下衣服道: “做学问的东西我不懂,但是你说的这些,我觉得比什么学问或是文章都有用。如果要我说,就算十个状元公,也未必比的上你一个。如果朝廷用你做大官,我们的日子就很难过,不招安也没办法。” 这个时代不管是什么行业,对读书人都会重视,或者说由于获取知识的途径少,于知识看的就格外宝贵。林凤想要立国,就需要建立制度,询问方针。这些东西问强盗是搞不明白的,就只能请教于书生。洪大安不管对这些海盗以及他们的事业多不感冒,这种咨询也必须回答。 林海珊由于得林凤信任,有资格列席倾听。很多时候,洪大安的回复云里雾里,她也会牢牢记住,事后反复推敲,总能领悟出一些东西。可是这些东西与范进一晚的讲述进行比较,就有着天渊之别。 受限于知识水平,她对范进讲的未必都能听懂,但是却可以感觉到,他说的是对的,而且更切合实际。从人员培训,到组织纪律,再到奖惩以及分工,业绩考核等等,一大堆从没听说过的新名词,从范进嘴里蹦出来,又填鸭似的灌在她的脑子里。 一来范进有着超越这个时代的见识,在教授理论方面,天然就占优势。二来,洪大安毕竟只读书没经过实务,他所能讲的更多是世界观,范进则更倾向于方法论。 从做人角度上,一个成熟的世界观或许更有利于发展,可对于海盗来说,他们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虚无缥缈的世界观远不如方法论来的有效。什么理论投入少见效快,能让他们快速发达,才是他们眼里的良方。 林海珊原本只把范进,当做一道可以与官府联络的桥梁,而其对于取向方面的豁达,让她颇有遇知己之感,愿意和他多说些话,也不介意开开玩笑。至于林凤受害这笔帐现在不是清算的时候,她当然也不会提,可是一晚之谈之后,现在看来,范进已经变成一座等待挖掘的宝山,过去的帐已经放在次要位置,学习才是最迫切的需求。 她确信这个男人肚子里,还有很多有用的学问没有吐露出来,怎么能让他说出那些,就要看自己的本事。不论如何,这个书生她是不会放过了。 她的伤口还需要护理,梁盼弟不在,就只能范进代劳,她极是大方地脱掉上衣趴在床上。可等到范进的药棉花蘸到她的身上,她脖子上的汗毛,依旧不受控制的炸了开来。 “范……契弟,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你就不怕,人家说你通倭?” 为了什么?范进想了想,或许就是为了强悍女子不经意的羞涩,或是这身刺青微微抖动的美景?又或者,是为了你们兄妹那个海外立国之梦?虽然自己因为利益的关系,不可能跟着一群海盗搞什么海上王国,但是如果他们的梦想实现,于天下而言,也未见得准是一件坏事。 思虑再三,范进却只是选择将药棉花在林海珊伤处重重一擦,“这种事你不说出去,就不会有人知道。如果我被出卖,就一定是你干的!记得,以后不要提我的名字,一切都说是你想起来的,这样你的手下就会觉得,老大好厉害,老大什么都知道,老大一定是妈祖娘娘派来的,这样把自己搞的神神道道,才好带手下。你看那些乱臣贼子都是这么搞的,你不学怎么行呢?” 林海珊扑哧一笑,“没种!自己做的却不敢认,不像个男人。我可以这么说,但是你说的不全啊,如果手下问,我答不出,不就穿帮了?” “谁问就砍死谁,没得到你允许谁敢乱问问题,眼里还有没有老大了,这种人砍几个,就没人多说了。” “你这些东西教没教过官兵?” “没啊,我吃朝廷饭的,不能害自己人啊。我说的这些东西,你听上去感觉很好,可是实施起来就会发现,人手不足。现在连认识字的人都少,能懂这些东西的就更少,不懂知识没有文化,很多东西根本推行不下去。而且在推行过程里,要保证不走样,就得保证用的人可靠。你的人少,又有亲族关系,找些可靠的人还容易点。朝廷这么大,这些东西推行下去,根本就不可能找到这么多得力的人手。我说出去,被人说是狂生,倒是无所谓,就怕有人真的去做,那怕是要祸国殃民,搞的天下大乱不可。” 他换了块棉花,用心擦着伤口,“我们举个例子,这个国家就像是一艘用了上百年的海船,虽然已经很旧了,但是够大够坚固,哪怕是大风暴来了也不怕。当然船开的久了,肯定一身毛病,很多人都说这样下去不行,一定要修。这种话说说就可以了,真要是修起来,可没那么容易。光是本钱就不知道要多少,对于技术要求也高。小修小补还凑合,大修的话花不起这个钱,一不留神可能整条船都会坏掉,那就得不偿失。更可怕的是,这样的船只能靠着惯性水流前进,不管是风力或是桨力都只能算是辅助,单纯靠风或桨都是划不动的。如果在航路上发现礁石之类的东西,想要躲开,就是件很麻烦的事。整条船上的人一起拼或许可以避,有一个不得力的,船或许就躲不开,只能撞上去。能不能撞的动,就只好看船结实不结实。而你们林家船队,是一条小船,如果遇到大风浪,很容易沉没。但是,也有个好处……” “船小好调头。”林海珊抢过话来,“我们的船小轻巧,既容易修,也容易转向。哪怕是重新打造一艘,也容易。” “是啊,我说的话,就相当于打造一条新船,样子新工艺新,只有你们这种小船玩的起。大明这么大的船,造不起新的,只能拿旧的将就。再说新船不一定等于好,因为没试验过,可能很多人不知道怎么开,也可能出海就散掉。能不能跑的快,跑的好,我也不敢说有十成把握。如果船开的不够稳当,可不要怪我这个出主意的人。” 林海珊点头道:“我自然懂着个道理,不过我倒是想问问,这大船和小船比,到底哪个船好?” “当然是大船好了。虽然大船有很多毛病,但是底子厚,禁折腾。上面的人只要有点良心,就会想着修补,大家齐心合力,这条船总可以维持的住。小船不管看上去多好,也掩盖不住一个毛病,容易翻!” 林海珊却一摇头,“我倒不这么看,小船轻巧跑的快,若是机缘合适,说不定比你的大船跑的还快一些。如果到那个时候,范公子想没想过换条船来坐?” “没兴趣。我这个人很懒的,只要大船的舱位舒服,伙食合口味,我就不想动地方,姑娘还是另请高明吧。” 房门恰在此时被敲响,傅亮在门首道:“制军老爷派了人来,请范公子与林姑娘过去。” 正文卷 第一百零七章 死地(上) 太阳初升,晨雾将散,凉爽的风吹在脸上,雾气遮挡了阳光,让人丝毫感受不到暑热,于盛夏时节,这便是极好的天气。好天气,一定会有好运气,林海珊如是想着。 明朝是个迷信的时代,吃海盗这碗饭的尤其如此。她从走出客栈的那一刻,就在向妈祖娘娘祷告乞求庇护。至于这位向以仁慈而闻名的神灵是否会垂青于她这种海盗,便不在考虑范围内。 自有记忆以来就生长于那种无法的环境里,耳濡目染潜移默化,对于自己的兄弟手足做的杀人放火乃至间银妇女之类的事见的多了,已经不当为罪。弱肉强食,胜利者拥有一切,在她而言本就是极为正常的事。按她旧有观点,现在有求于范进,如果因此被其占了便宜是理所当然,当然以后找到机会把范进大卸八块也是很正常的事。 有错就要认,挨打要站好,这是她最为朴素的人生观。现在官兵的力量比自己强,那么自己就要低头,乃至被砍死也是情理中事。既然想要求活,就得放下身段付出代价,她已不奢望全体顺利过关,只希望妈祖娘娘保佑,给大哥的部下留下一丝元气。 十万大军不可能都驻在城里,真正在城内的只是几个亲信营头。这些士兵已经开始了操练,一片片呐喊声顺着风传到耳朵里,一队队着长枪或是火铳的士兵往来巡逻,维护秩序。衣甲鲜明,刀枪耀眼,至少从装备上看,这些人有些精兵的模样。 不管平日闲谈时如何把明朝官兵看的不堪一击,十万这个庞大数字放在这,林海珊心里很清楚,打不过的……。 平日里向以狂野胆大自诩的少女,自认天不怕地不怕,如果有必要,就算皇帝也敢杀给你看。可当她终于来到总督衙门以外,远远望见高大的石头牌坊以及牌坊下那些身强力壮长身大面的护卫军兵时,心依旧不受控制地揪成了一团。 官府威仪不是说说而已,两广总督代表的不仅是两省的军事力量,背后更是有一个庞大的帝国在支撑。王法律条朝廷体制,向来被这些盗贼所鄙视,当这些东西的具现便真的摆在面前,林海珊才不得不承认,草莽终究是草莽,官府就是官府。 她只觉得肩膀上仿佛被人压了几块石头,步子变得格外沉重,就连呼吸都混乱起来。侧头望去,却见范进步履从容,摇着折扇面带微笑朝着她点点头,似乎是在告诉她:不要怕,一切有我。只是这随意的一点头,林海珊的心头就略微安定了些:有他在一切或许都会变好。 堂堂绿林好汉,居然要个不会武功的书生壮胆,说出去肯定丢死人,这件事只能藏在心里……对谁也不能说。林海珊在心里发着誓,但身形还是下意识离范进更近。 傅亮追随殷正茂多年,见多了来此述职的文武官员,不管是身经百战杀人如麻的武将还是素称耿介的文臣,到了这里也免不了提心吊胆,精神紧张。像是范进这等从容者却是极为少有,心内不由赞道:怪不得陈大哥要拜他为师,这书生虽然没有功名,却当真是宰相根苗的气派,有这气魄,未来的前途就不会差。 傅亮进去通报,时间不长就有消息传过来,要林某进去面见总督,而范进则被安排在客房,由专人接待。招待范进的也是个书生,三十出头年纪满脸书卷气,举手投足间尽是一派大儒气质。这种年龄当然不会是什么本省的文宗或是老学究,就范进看来,其多半就是殷正茂的幕僚或是智囊。 两下见过礼,互相通报了姓名,这名书生叫骆思贤,自称是个不第秀才,最大的特长是制墨,跟在制军身边,也无非是做些文牍公事,没什么了不起。这种话不问可知,必是谦词。 殷正茂家乡徽州与肇庆端州一样,都以制砚而闻名天下。听他口音带着浓郁的徽州腔,又自称制墨者,多半就是殷正茂小同乡。这样的人必然是心腹,整个招安事成败或许就在其一念间,殷正茂派他来接待范进,显然也是有些要紧的事情要打问。招安的成败,数万海盗乃至十万官兵的命运,实际并不取决于林氏与殷正茂的对答,而是由两个书生的对话决定。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骆思贤话锋一转,“范公子,凌中丞的信我已经看到了,大中丞提到,范公子有个计划,要借招安除掉这伙海盗,还要为朝廷献一笔巨金。事当然是好事,制军也早就想要扫平这盗贼,但是要做成此事,并不容易。就以公子的计划来说,不但自身要冒险,也要海盗有诚意才行。你觉得林氏求降之心,究竟有多少?” 范进微微一笑,心知:戏肉终于来了。 幕僚的作用除了赞画军机,文章酬酢外,为自己的东主分忧,亦是义不容辞之事。限于身份,一些话殷正茂不方便说,另一些话,干脆就不能说。但是话不能说,事情依旧要办,这就要幕僚出面。范进与殷正茂所谈者,只能是阳春白雪,精忠报国,与骆思贤相谈,就要说些有用的言语。 “海盗求招安的心……很诚。这些人没脑子,也不懂怎么表达诚意,只好用最简单的方式,送钱。他们知道朝廷国用不足,愿意献出自己的藏金,以求赦免。这笔款的数目不会太少,具体数字他们说不准,但是关系到前宋皇室藏金,应该也很可观。” “太子楼藏金么?这个消息我也听说过,不过想来,多半是不稽之谈,未必可以做准吧?这么多年过,岛屿多次为盗贼做占据,即使有藏金,多半也已经被盗贼所盗掘,只怕所余无几。” “骆前辈,这便是您老想差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太子楼藏金的事传了这么久,在我们当地流传很广,肯定也有所本。南澳岛地形复杂,盗贼也没办法逐个岛摸过去,再说有些地方本就是退了潮才显出陆地,一涨潮就是海水,这样的地方如果不明究竟,是没办法查的。虽然强盗占了南澳,也不等于一定能挖出宝藏。再者,他们也可能把自己的钱财埋在里面,毕竟不能带着全部家当做贼。干这行很容易死,也许钱没花,人就被杀掉了,钱财就成无主之物。林凤这次不顾一切打下南澳,说不定就是为了这笔银子。” “那这笔钱的事……是确有其事了?” “我想应该是有的,只有数字上说不准,他们无帐可查,哪里搞的清数。到时候金银运来,少不了要请骆前辈点验查收。” 骆思贤想了想,“如果真有这笔钱,那于朝廷而言,倒是解决了大问题。范公子且宽坐,待我禀明制军,再做道理。” 他去的时间并不很长,转回来时,又带来了殷正茂的话,要范进到花厅去说话。等到了花厅,见主位上一个六十上下的老人,长方脸,两道法令纹既深且长,让这个人的面向也显得有些可怖。身着大红常服头戴纱帽,只看官袍服色就知必然是两广总督殷正茂。 虽然是个花甲老人,但是满面红光精神饱满,气色精力比之中年人只强不弱。林海珊并不在场,显然接下来的对话,她没有参与必要 参拜以毕,殷正茂上下打量着范进,“范进……南海案首,却在广州府试时落第,这也是我大明科场少有奇闻了。不过这也不算什么,便是当今首辅江陵相公,当年乡试时,也被生生压了一科,若非如此本官也没机会与元翁同科。只要腹有才学,也不差这一科的时间。洋山兄的书信上对你很是夸奖,在肇庆你的名气也很大,盘胜的画像,就是你画的?” “回制军的话,正是小人拙作。手段低微,制军见笑。” “不用客气,你的画很好,就凭你的画和你献的伤口缝合清洗方,就足以保你个前程。陈璘虽然在呈文上说,是自己献的方子,可是他不敢骗我,一问之下就什么都招了。眼下要打大仗,有你献的方子,就能少死伤很多官军,这是件大功劳,本官给你记下了。你有这方子,是一桩好处,能不争功,愿意把功劳让给武官,是更大的好处。做官也好做人也好,懂得谦让不争,于人于己都有莫大好处,相反,鼠目寸光,自己人争来抢去,就不会有太的成就。” “制军金玉良言,学生定牢记于心,不敢忘怀。” “报国出力,原不止一途,以你的本事若是大案保举,一个前程也就是指顾间事。但是以你的才学,若以画技或是献药方为官,就等于是自毁前程,佐杂又有什么前途可言?你的事业,总归还是在科场上。像是这海盗招安的事,你本不该参与进来的。” “学生明白。只是人不找事,事亦找人,学生也是无可奈何。” “洋山兄的书信我看到了,于你的苦处也能明白,不过外人未必知道此中干系,万一对你有了什么误解,对你就很不利。今后这种事,能免则免。” “学生记下了。” 殷正茂的语气又缓和了些,“我也明白,你帮着官府抓住林凤,想要不和他的党羽纠葛,也不容易。那些人如果不是有求于你,可能就要加害于你,你那个将计就计的计划,所知者无多,不用担心走漏风声,如果计谋得售,把这些魑魅魍魉一扫而空,还两广百姓一个太平世界,也是你的大功。” “制军运筹帷幄用兵如神,此次进兵,定可扫荡群丑还两广一个清平世界,学生不敢分功。事情做成,两广黎庶都会记得制军恩典,日后安居乐业不闻金鼓,家家都要感念制军恩德,家中也要供一个上生禄位,希望上苍保佑制军官运亨通,富贵万年。” 殷正茂道:“保一方平安,还百姓太平,这是为官者应尽之职,不当居功食君禄报君恩,做官的,总要对的起自己的冠戴俸禄,能做多少事,就做多少事。本官以十万兵居肇庆,就是准备把这伙倭寇一网打尽。你的谋划确实可以减少伤亡,但是说易行难,风险也大。当日胡襄懋(胡宗宪)平五峰之乱,功在社稷,东南百姓皆要感他恩德。可是为他奔走效力,骗汪直来降的夏正,却被海盗所害,死于乱刃之下。而汪直不过是想当个宋王,林凤却想僭号称孤,其罪恶十倍于汪,汪直既不能贷一死,林凤又何以能免?届时安歇盗贼,又怎能放过你?你……是在玩火。” 他的语气变的冷厉了起来,“你很聪明,又读书,在你看来海盗是群既愚且顽之徒,很容易受你摆布。这样想,便是大错特错。本官久历戎机,与这种人打的交道多,于他们的习性甚是熟悉。他们不读书,不识字,头脑也不清醒,但不代表他们就真的容易摆弄。盗贼狡黠多诈,并不缺乏阴谋诡计。就以招安来说,我们想要借招安之名扫平这群盗贼,他们也未尝不是借招安为名义,行一个缓兵之谋,自古兵匪不同路,总归要杀光他们,才能为沿海诸省无辜受戕的百姓讨还血债。这些人,注定要死!” 范进心内暗道:果真如此。脸上却是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学生明白。海盗倒行逆施,必要剪除。然南澳地形复杂,既有天险又有人工修建的屏障,如果强攻只怕官健损失过甚。学生愿为国出力,智取群盗。” 殷正茂未做回答,只说道:“本官可以告诉你两件事,朝廷对于陶简之与侯守用的处置已经到了,陶简之革职,侯守用调任刑科给事中。养斋一去,你科举一道上,便没了阻碍,就算这科错过,下科也可下场,大好前程不可辜负。你如果愿意回去读书,本官立刻吩咐人为你备船。” 原来恩师高升了啊……范进心内暗自为恩师获得提拔而欢喜,府县针对,一起调开算是常用的解决方法。不过知府摘印,知县进京,谁输谁赢已经看的很清楚,能以知县斗赢知府,绝对可以算是大胜。 而且给事中是清流,位卑而权重,甚至可以和本部尚书别苗头。甚至于升七级外放亦不愿去,算是第一等好职位,恩师有了这么个好前途,将来照应自己或许比县令更方便。 殷正茂交了这个底,也是看在凌云翼面子上,不希望自己再涉险。如果现在自己萌生退意,林海珊注定走不出这个衙门,而林氏舰队也注定将被殷正茂以强力抹去。 想着那炸起的汗毛,一身野性的刺青,再加上海外建国与外洋诸国争海上之利的构想,范进沉默片刻,行礼道:“学生愿为制军效力,先除去沿海之患,扫平南澳诸盗。” 正文卷 第一百零八章 死地(下) 殷正茂脸上似笑非笑,看了范进好一阵,才道:“你可知方才林逆的人跟本官提了什么条件?他们愿意画出海图,为官兵上岛提供方便,也愿意放下刀枪归顺,但是必须要你随他到岛上做人质。你应该知道这一去不啻于虎口狼窝,能否回的来,便只有老天可以做主,你还要走这一遭?” “此事由学生而起,自是义不容辞。何况如果此事不成,之前布置皆成流水,智取就变成了强攻。南澳地形复杂,易守难攻,纵然现在群盗势弱,但如果其做困兽之斗,官军伤亡必巨,只要能让官健少受折损,学生何惜此身。” “好,既然你有报国之心,本官亦不能不成全你。且下去吧,林氏就在下面等着,你去画出航海图以及藏金所在,随后就随他上岛。我答应给他三天时间,召集部众晓以大义放下武器投降。如果你能说服他们放下武器自然最好,如果不能……官军到时候就会发动进攻,把他们连根拔起。刀兵之下玉石俱焚,你的处境就会很危险。所以你的时间只有三天,好自为之。如果你真能说服他们放下兵器,本官也会给你一个回报。” “为国出力,不敢言回报二字,制军宽坐,学生告辞。” 范进转身离开,骆思贤这才靠近殷正茂道:“东翁……佛郎机人的要求是,必须消灭掉这些海盗,才能保证商贸往来。如果……林氏还在,他们那里又该做何想?” “他们怎么想,重要么?”殷正茂手捻长髯,面带冷笑道:“这些夷人还真以为本官很在意他们的感受么?保证商贸?到底是我们想通商,还是他们想通商?之所以允许他们住在壕境澳,是因为他们每年愿意给朝廷交两万零六百两的银子,也愿意为官府效劳备倭讨贼。月港市舶司辛苦一年,所收船税也不过三万两。壕境澳那个破地方本来就是群土人居住,不服朝廷管束,种了田也不肯交租服役。让佛郎机人管他们,既少了官府的麻烦还有银子拿,这样的生意为什么不做?在本官眼里,他们就是一群大明的佃户,只要安心种田交粮支差就好,什么时候官府需要考虑佃户的意见?他们连人都不能算,想些什么何需在意?这些跳梁小丑还自以为得计,在壕境澳擅自营造房屋,还想自选总督,这些事以为本官不知?一群佃户,想要自己选个人来管自己?简直白日做梦!” “林凤要死,因为他想要当皇帝。佛郎机人要敲打,因为他们想要搞什么选举。这两下的罪恶,实际是一样的。大明的天下,不能开选督恶例,否则有人效法起来,这天下都会不稳当。防微杜渐,不等他们养成气力,现在,就得绝了这个想法。之前既有罗山蛮,又有海盗,又要买洋械,我只伪做不知,范进的这个办法,倒是给了我一点启发。” 骆思贤道:“东翁是打算以虎吞狼?” “不,那是范进的想法,他人很精明,可还是不离书生之见。以虎吞狼何如二虎相斗?我答应给林氏三天时间说服部下投降,她出发三天后,官军会整顿人马,进攻南澳,顽抗者格杀勿论。一言出口驷马难追,但是我只是答应约束官兵,佛郎机人……不在此列。他们出发后,就给佛郎机人传话,让他们出队。” “这……” 骆思贤一愣,心知自家东主这是打算以佛郎机人和海盗互攻,官兵坐收渔利。毕竟佛郎机人不叙军功,死伤也不需要大明补贴,属于前房儿女死光了不心疼。但是这样一来,范进的处境势必就很危险,“范生是大中丞的心腹,这样做,中丞那里……” “范进很聪明,亦很有才干,海盗找上门来,可以处变不惊,反倒定下个将计就计的谋算不失为个才俊。所以我说过,陶简之不录这样的人,简直有眼无珠,我指名严参他没有参错。不过,人才是一回事,是不是要保下他,就是另外一回事,你和洋山都看重他的才干,我看重的,却是他的态度。” 殷正茂的面色渐渐转寒,“他这个计划从官府角度看,能够一举铲平南澳,是一件大功劳,于海盗那边看来,做成了招安,同样可能念他的人情。他是想要在水火不容的双方,找一个平衡,希图左右逢源,两不开罪。乃至他虽然帮助朝廷剿灭南澳,却也希望留下海盗一丝元气以图招安,其目的自然还是留下一个可以说话的空间,让海盗不至于以他为仇。从他的立场上,做这些或可叫做情有可原,但是从朝廷的立场上,这样行为就有首鼠两端的嫌疑。洋山兄欣赏他的才情,愿意重用他,于这些东西并不计较,我亦不能驳了他的面子,但是也不能为了顾虑一个人,就破坏大局。这次我给过他机会了,如果他肯放下这边的事,安心回去读书,南澳海盗就算将来要报复,难道朝廷不会替他接下来?最多就是村子受点损失,保下他一家人自无压力。可是他偏要去冒这风险,我也不会阻挠。” 骆思贤道:“范进这个招安的法子,学生看来,倒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 “当然,如果他这个招安之谋一无足取,我早已下令把那海盗拿下问斩。做人做事都忌做绝,做官更不能只顾自己不管后任,总要留一些战功给洋山。范进定的十面张网破罗山的法子,办法虽好,耗时却久,洋山有这份时间跟蛮人蘑菇,我却是不想再在这里耗下去了。快刀乱麻解决了南澳,就该准备着进京赴任。洋山事事为我着想,为我剿贼筹措粮饷,委实不易。若是我把贼都杀光了,洋山将来又靠什么立功?留个罗山蛮给他升官,再留些海盗下来,给水军练兵顺带积累寻常劳绩,是个一举两得的办法。如果是官军杀上去,玉石俱焚,海盗其实很难走脱。夷人兵少,他们冲上去,海盗打不赢但总可以逃的掉。范进既然希望刀切豆腐两面光,本官就给他一个机会。如果他能说服海盗不杀他,再带着盗贼们逃跑,本官也不会追究。人想要得到什么总要付出代价,他既然想要这个结果,就得冒相应的风险,这样才公平。如果他能活下来,将来办招安的事,他就是第一大功臣,少不了要有一番重用。如果他死掉,也算求仁得仁。” “那大中丞那里,东翁怎么说?” “我这里准备了两样东西,将来见到洋山兄怎么也有交代。” 在殷正茂案头,放着两封文书,骆思贤上前看过,见其中一封是推举范进为充场儒士参加本科乡试的推荐信,另一封却是旌表范进为抗倭捐躯义士,配享南海忠烈祠的荐书。 在骆思贤看来,范进算是个人才,于自己一方而言更有大功,毕竟那笔藏金一旦发掘出来,于官与私都有莫大好处。可是在殷正茂这个层次的人看过去,人才不过是个很宽泛的概念,他需要在意时会提携一下,不在意时,也不值什么。一个人的死活,在他的大计里并不当回事。 范进办这事,大收试自然赶不上,殷正茂手上有名额,可以直接把人塞到乡试里参考。到了他这个级别,于这种名额其实不甚在意,随手送人情也不当回事,可是于当事人看倒也是个极大恩惠。配享忠烈可以免二丁赋役,则可以算做恩养家眷,是以范进是死是活,他都可以对凌云翼及范家有个交代,也就没什么可顾忌。 客房内。 范进放下了手里的笔,指着面前图画道:“大概就是如此了。如果你说的没错,整个南澳水道,也就是这个样子。” 望着眼前的海图以及藏金图,林海珊神情很是复杂,沉默好一阵才道:“这两样东西一交,我就是南澳的罪人。我们自己的海图画的很马虎,没有水手领路,拿着图也不容易找到路。可是官兵拿着你的图,南澳岛就可以自由出入,为了保住南澳,我应该打死你,然后烧了图才对。” “眼界放大一点,南澳弹丸之地,有什么可留恋的。失去这个岛,于你们而言,不过是失去一个枷锁,整个大海才是等待你们去征服的天地。心胸眼界大一点,格局才能大,有了大格局,才能做大事。窝在那个岛上,只能算是个海盗,想要立国就一定要有走出去的胸襟气魄。再说了,十万兵铁了心的拿下南澳,怎么都拿的下,否则当年大宋君臣就不用死了。天险……没用的。” “可是这图交出去,官兵会不会遵守承诺,放我回去?” “他们没办法确定这图真伪,把你杀了,万一图是假的就划不来。放你回去搞的南澳大乱,更符合官府利益,所以肯定会放人。” 林海珊看看范进,“那你也要跟我一起回去?上了岛就是我们的天下,你不怕我杀了你?” “怕……我从来没说过自己不怕死。但是我相信你不是白痴,我活着比死了对你们有用。你们这次之所以搞的这么惨,就是因为没人。朝里没人莫造反,朝里没人莫招安,谁让你们没有读书人撑腰,所以就要倒霉了。所以你不但不能杀我,还得求神拜佛,希望我早日高中,最好当个状元。这样在朝里,你们才有个靠山,我说的那些事,你们才有可能做成。杀了我,新船去哪里造?” “所以你是说,你给我们画了个饼,然后告诉我,离开你,这饼就做不成?” “当然了,要不然我一晚上不睡,给你讲这些东西很好玩么?”范进笑着吹去纸上墨迹。“不要跟读书人斗法,你们不是对手的,再说新船只听了个头,杀了我,谁去造船?别想南澳了,未来赔你个更好的就是。” 地图交给守卫之后,并没有人来通知他们可以离开,两人就这么被软禁在房间里,等着最后的处置。林海珊心内转过无数念头,既担心官府黑吃黑,拿了东西却依旧还要杀人,又觉得范进既然如此有把握,应该不至于有变。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才有人送了些酒菜进来,说是总督安排的午饭,午饭以后将安排船只,送两人离开肇庆前往南澳。 眼下海上的局势比较复杂,虽然林凤势力被列为官府打击目标,可是在民间商业领域,其依旧与很多商人有贸易往来。毕竟几万人的庞大势力,每天都要消耗相当数量的物资。 固然海盗凶狠,官府通缉的力度也大,但是总是有些大胆的商人,会冒着杀头风险把物资运到南澳附近,换取高额的回报。两人所乘坐的,就是一艘长期与南澳从事贸易的商船,由其把人带到附近,再换乘海盗船上岸。 能够长跑这样的航线,船东不问可知,自是在官府里有自己的门路,可是看今天的安排,这个船主怕是本就是大明官府的耳目,借着贩卖物资搜集南澳情报。 林海珊与船主没什么接触,以往在岛上时也只远远见过几次,一直拿对方当做商人,却不想走了眼。直到下了底舱,兀自恨恨不平。 “走眼了,没想到他居然是官府的探子。大哥一直说跟我们做生意的人里,肯定有官府的眼线在,要大家小心点,不让他们摸清上岛水路,可是毕竟人要吃饭,就少不了和他们打交道,只能是睁一眼闭一眼,一些探子就防着他们好了。没想到这个公认的本分商人,也是个耳目。” “笑话,都去做你们的生意了,他还能本分到哪去。只许你们在官府安插眼线,不许官府在你们周围安插人手,没有这个道理的。官兵不大可能到海盗里面去卧底,安排些商人打探情报,就是很常见的部署,这不是阴谋是阳谋,看破了也没办法。除非你们不跟外面打交道,否则这种事,就没办法。” “那……如果我以后自己扯旗,遇到这样的事该怎么办呢?” “这算什么,偷师啊?我跟你说过,这些东西是我保命的本钱,不会随便说的。” 船只颠簸,海浪声透过木板传入舱内,于官府的信用,范进是不相信的。所谓三天时间放下武器,这种话连一个字都不能信,这一次去能否求生,还是要靠自己的运气与嘴炮。林海珊没心没肺,已经将头枕在范进肩上打起了瞌睡,范进听着海浪,手指轻轻敲着拍节,小声唱道:“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来日方长显身手……” 正文卷 第一百零九章 风雨飘摇 天蓝如洗,海天一色。海浪拍打着礁石,溅起无数浪花,在日光照耀下,如同万千散开的珍珠,在空中高高抛起,随即又重重落向海中。 南澳岛并不是单独一个岛屿,而是由大小三十七个岛屿共同组成,风景如画,地理位置优越,在后世是广东著名的旅游胜地之一。但在当下,这里从行政区域上还属于福建所有,而其美丽的风光,也为血色与兵戈掩盖,显得黯淡无光。 由于岛上有淡水鱼业等资源,是海上极佳泊地,自明中期开始,南北商贾于此停船补给,乃至就地互市现象就很频繁,整个岛屿也一度成为繁华的海上城市。可是战火焚尽了繁华,刀光斩断欢乐,随着嘉靖年倭寇荼毒东南,这美丽的岛屿也从净土变为炼狱。 商人、土人都已化为白骨,阳光沙滩之上,也已被拒马、鹿砦等防御设施占满,将一座美丽的岛屿变成个临时要塞。站在甲板上放眼望去,映入眼中的,就是一片又片的连营、堡垒以及战旗。 港口虽然有船只停泊,但是都插着海盗旗号,而非外来商船。于礁石掩映中,小艇往来穿梭传递消息,头缠红巾,赤上身着犊鼻裤的水手,撑着船四下巡哨侦察,而弓箭手将涂满猛毒的箭矢搭在弦上,人就藏身在灌木或是巨石之后,随时可能给登陆者以致命一击。诗情画意一扫而空。 到了自己地头的林海珊很有些兴奋,为范进担任着向导,指着远方讲解道:“你看到那些礁石了没有?那里就是七星礁,据说是海龙王的七公主扔下金钗化成的礁石,如果晚上来看呢,就能看见七礁缠月的样子了。如果到鱼场,你就可以看到花蛤、鲜贝,对了还有大鲨鱼。抓住一条,大家就都有肉吃,抓鲨鱼也要看运气,有时搞不到,反而会伤人。” 这几日在船上,范进每天都会讲一些林海珊感兴趣的东西,也就是他嘴里的造新船计。不过这位讲师显然并不规范,在授课同时手总是会在女子身上讨些便宜。本来要清理伤口也免不了肢体接触,可他的一些举动显然超出了清理伤口的必要性。 这个只喜欢女人而不喜欢男人的女子,对于这种接触并不见得欢迎,但是她向来信奉交易原则。只要可以学到知识,于范进的那些行为也就听之任之,只当是自己需要付的代价。看她此时的样子,似乎根本不拿那些事当回事,也或者是她本人开始享受起交易的内容也未可知。 不用人说范进也可以感觉得到,岛上气氛极不寻常,即便是海盗窝,这种场面也有些过分。如果每天都是生活在这种环境里,那些海盗早就要疯了。 这种临阵前的戒备,颇有些山雨欲来的模样,让人怀疑海盗们是不是已经准备好,要大干一场。他们所乘坐的船没等接近南澳,就遭遇了岛上的水巡,好在这支巡逻队是直属林凤的人手,林海珊一露面,就完成了交接,两人顺利登船,直奔岛上而来。 海盗的旗帜不像官府那么齐整,有些随便就是找了块布,画上一个图形,当做自己的旗号使用。但是范进仔细观察下来,还是可以看出一些规律,比如插在一起的旗帜,大多是同样的字迹徽号,或是一样的图形,有差异的图形会彼此隔开一段距离,有的图形之间,距离会离的比较大。 由林海珊作为向导负责讲解,范进也大概可以搞清楚,这些旗帜代表不同的山头势力,只看那些旗帜的分布就能知道,哪些山头之间走到一起形成了联盟,又有哪些山头关系疏远。原本林凤做头领时,这些旗帜是随便混在一起的,即使两下有矛盾,也会控制在一个可控范围内,可现在看来,局面似乎失控了。 他们所要登陆的岛屿,插的是林字大旗,旗帜最大,字也最显眼。就在船只刚刚靠岸,一队身强力壮的女兵,就簇拥着一个白布包头,素色短袄的女子向着他们走来。 女人的年纪看上去似乎在四十几岁,走路虎虎生风,很有些威势。在她身边的女子,个个腰粗体壮,比男人更为孔武有力,让人望之而生畏。 林海珊亲热的走上去,叫了声嫂嫂,范进才知,这个女人就是林凤的妻子,也就是梁四妹。原本以为梁家姐妹相貌不会差太多,比如梁二姐,就可以看做是十几年后的梁盼弟,从这个逻辑推断,四妹应该是二十几岁的梁盼弟才对。 可是看她面相比梁二姐还要老,只有拼命的辨认,才能感觉到她的五官与梁家姐妹间,似乎真有那么点相似之处,惟一的优点就是身材火爆,按照时下观点属于易生养类型。 女子看到林海珊回来,她也很是兴奋,拉着她的手问了几句,随即就看向范进,指着他问了几句,紧接着猛地甩开林海珊朝他冲过来。 不等范进说什么,梁四妹的刀已经压在了他的脖子上,闪亮的刀锋割的皮肉发疼,“范进……就是你害我男人被官府杀了,害我变成寡妇是不是?你来的正好,我正好挖你的心,给相公祭灵!来人啊,把他捆起来,押到灵堂去!” 那些比男子更为剽悍的女人一拥而上,几记拳脚便已经招呼过来,范进很识趣的倒在地上,同时高喊道:“如果你们再打下去,林凤就真要死了!” “大嫂,快住手啊,大哥在他们手上,你这样打死他,大哥可怎么办?”林海珊从嫂子嘴里听到林凤死讯搞的有些晕,这时才反应过来,连忙呵斥住了部下。梁氏看着她道:“你在说什么?你大哥已经被他们杀了,还什么在他们手上?” “大哥被杀了?这个消息大嫂从哪里听来的?” “还哪里?吴四哥,马五哥,还有十四叔他们都是这么说的啊,自家长辈总没有说谎的道理。他们都说相公已经被官府砍了头,首级都挂出来好多天了。我正想要集合队伍去打广州,杀光所有人给相公报仇,你来的正好,先拿范进的头来祭旗!然后我们出队,和官兵拼个死活!” “大嫂啊,你怎么还是那么糊涂。那几个人的话也是能听的,十四叔总对你动手动脚,你难道还不知道他安的什么心?我几天前刚见过大哥,怎么可能砍头?幸亏你没做傻事,否则大哥就被你害死了。先回大营,我们有话慢聊,还有不能打人了。范公子是来帮我们的,你把他杀了,就麻烦大了。” 她搀起范进,见他脸上挨了两拳,好在伤势不算太严重,略微放心,不住地赔着不是。梁氏对这个小姑子似乎也有点怕,见她这么说,也有些迟疑,号令着部下开始向回走。 他们住的地方,是岛上一座石制堡垒,样式近似于西方的城堡,不过从整体看颇有些简陋,大抵属于猴版。城堡里面既湿又潮,住在里面丝毫感觉不到舒服。 设计师大抵是忘了考虑采光,大白天城堡里也不见阳光,显得阴森恐怖,依旧要点蜡照明,范进四下望去,见整个城堡内部仿佛一片雪色世界,到处是白布麻布,在大厅正中还放着灵牌。写有林凤字样的神主牌下,放着香烛和贡品,下面的火盆内纸灰已堆了一小半,旁边放着成叠的纸钱元宝。 林海珊怒道:“你们搞什么?人还没死,怎么就要摆灵堂了,赶快把灵堂撤下去,看着多丧气。” 范进冷哼道:“这不是丧气,是要丧志。头领死了,大家就要选新头领,这是在吹风啊。不这么搞,他们怎么选个新人出来上位。” 梁氏朝范进瞪了一眼,“这是我们林家的事,轮不到你插嘴!” “林夫人,咱们其实还是一家人来着,梁盼弟你认识吧,她是我的……” “我不管你们什么关系,在这里都没用。我十一岁就被爹卖了给人,再后来又被卖给红毛番鬼。如果不是相公把我救出来,我不是被他打死,就是被他搞死。三姐跟我再亲也亲不过相公,所以不管你和三姐怎么样,只要伤了我相公,咱们就是仇人!即使相公没死,也是你害他被抓住的,这笔帐就不能这么算了。” 林海珊却吩咐着那些女兵赶快撤掉灵堂,又向下扯白布,埋怨着嫂子道:“范公子说的有道理啊,他们没安什么好心,让你摆灵堂,不就是要告诉各位当家,大哥已经不在了。原本大家有个念想,盼着大哥出来,还能凑到一起。现在灵堂一摆,人心就散了,他们怕是就要不服调遣了。” “这两天确实有不少人走了,没良心的……阿凤对他们那么好,人刚一不在,他们就要走。我前天安排了水巡,发现谁再想逃,就抓回来,我要问问他,到底还是不是人啊。其实十四叔他们人不坏,你对他们误解太深了。这几天多亏他们帮我,才能维持住局面,好多想要勾结官府的叛徒,都被他们找出来杀掉了,要不是有位叔伯兄长撑场子,整个家业就要被卖给官兵了。这么多好兄弟突然就反了水,你又不在身边,我连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简直吓死我了。十四叔是有些爱开玩笑,但总归是长辈么,忍忍就算了。其实他们说的话也没错,女人出来扯旗,是会被人笑的,这爿家当只能男人来掌。其实吴四哥人很不错啊,虽然年纪大了点,但是知道疼人,既然洪家没了,你不妨考虑一下他……” “大嫂啊!我简直不知道该说你什么才好,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那里想这些,咱们南澳眼看就要大难临头了!官兵联合了红毛人,要来围剿我们,咱们要想冲过这一关,唯一的办法,就是向官府低头认错。” “认错……这不可能!”梁氏摇头道:“官府害了相公,我怎么可能和他们合作,他们不来找我,我还想来找他们呢,自己来送死最好了。看我不杀的他们落花流水!咱们南澳易守难攻,就算他们一起来我也不怕,就只靠铁网阵加炮台水鬼,就让他们上岸以前先死一半。我们还有弓箭手,也有你大哥买的铁炮,不怕打不死他们。” 范进冷冷道:“铁炮弓箭再厉害,也要有人用才行,林夫人以为,你现在还能号令多少人马?除了你自己这个岛以外,又有几个岛肯听你的话?杀内鬼……我看不如说是在排除异己,树立权威,如果我们再不来,用不了多久,这片基业怕是就要改姓了。” 林海珊也道:“那些旗怎么回事?以往大家不是这样的,现在怎么一个个分的这么清楚?” “这是十四叔的主意,大家分开扎营,各自查自己门下的内鬼,如果哪个头领不肯查,那他自己就肯定是官府走狗,连他一起斩。谁不认真查,也要斩,这样先分好了营盘再砍人,就不用担心牵连无辜。” “这……这不是鼓励火并?我不在这几天,他们杀了多少人?” 梁氏也有些糊涂,过了好一阵,才问身旁一个女兵道:“五嫂子,我最近忙着给相公上香,这事没有问,你说一下。” “开始的时候还好,只是说查,但是后来就抓人,接着就要抓到的人指认其他同党,指认不出就是官府奸细,被指认的还要指其他人,接着就开始杀人。从喽罗杀起,最后连船主当家也逃不掉。李七哥,王佛童,还有陆海马……”妇人一个个数着名字,林海珊的眼睛越瞪越大,朝着自己嫂子急道: “大嫂,你这是在胡闹啊!这些人有的是跟我爹的,有的是跟大凤哥的,怎么能说杀就杀?我跟你讲这次我在广州差点被自己人暗算,这里面就有十四叔他们搞的鬼!” “十四叔?不可能吧?他是长辈,哪能害我们这些晚辈,再说大家都姓林的,他不能干这种事啊,将来死了怎么见祖宗的。你是不是搞错了?” “错不了,断魂枪华龙飞是他手下最能打的一个,我就差点死在他手上,不是那老东西搞的鬼,还能有谁。大嫂,你被他们骗了,他们这么搞是为了兼并其他人,扩充实力地盘,要夺咱们的基业!” 梁氏被她说的有些发傻,一时有些手足无措,随即又焦急地在原地打转,“ 怎么……怎么会这样?他们一直说自己是好人来着,怎么会干这种事?这可怎么是好,阿凤将来会怪我的。” 范进道:“首先要有将来才能轮的到怪你或者不怪,现在说这些没有意义,火烧眉毛先顾眼前,集合你们最亲信的人,能集中多少集中多少,准备做两件事。一是转移物资准备突围,二是武装起来,预防着其他人来火并。如果我所料不差,你说的那些好人,就快来吃你的地盘,夺你的基业了。”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章 夺位 凭心而论,南澳岛上的力量并不像范进想的那么孱弱。林凤想要海外立国,并不单纯是理想,手上多少也是有几分实力的。海上势力比拼,没有多少腾挪余地,大家都是一拳换一脚,能生存下来的,力量自然不弱。林凤在部下的训练上,很下过些功夫,兵员素质并不差。梁氏是个不称职的首领,不能有效的组织人力,当林海珊到来后,几道命令传达下去,林氏残存的力量依旧让范进心内暗自吃惊。 男丁、妇女、老人、孩子……几乎所有人都被动员起来,女人如同一样拿起了长矛或背起弓弩,开始进行武装巡逻。做海盗一被发现,往往要牵连家属,所以不少人都是带着全家老少出来。 那些女性蜑户比之男子并不见得逊色到哪里去,编练成兵很有些战力,她们知道自己落到敌人手里可能比男人更惨,所以打仗的时候会更拼命。 除此以外,海盗们攻破村庄后,会把年轻的女性掳掠来,作为战利品分配。这些受害者刚开始或许有不屈服的,但被杀掉一些,以及遭遇各种折磨后,渐渐也就变得麻木。以大明眼下对女性的苛刻要求,她们就算回家,也会被家人逼着自尽,只剩了跟着海盗干到底这一条路。所以,拿起武器的她们战斗力虽然未必比的上女蜑户,拼命程度却差不许多。 其他的岛屿于林海珊回来的反应一时还说不上,林家自己的老营,因为这位小姐的回归,着实表现出几许生机,这也让范进看到了一丝希望,自己扶植的人至少不是坨烂泥。 城堡里点起了灯火,几十个男女老少集中在大厅里,脸上的气色大多以沮丧为主,看不出多少生气。自从林凤被拿,这些人基本就是这种神情。 这些人都是林氏海盗团伙的核心,算是林凤最心腹的那一部分,他们的精气神本应是最好的,现在这副德行,实在是让人看了颇为寒心。不过这也不能怪他们,梁氏这种除了伤心发火其他再没有作为的头领,让部下看不到希望,不管多忠诚的部下,也早晚会生出异志。 于范进看来,如果自己不出现,用不了多久,这些所谓的骨干也会四分五裂另觅山头,整个林凤势力也就如同若干海盗势力一样分崩瓦解。 林海珊先是洗去了脸上的颜料恢复本来面目,衣服也换回了自己平日里的短打,袖子卷到肘部,露出那显眼的刺青。腰间配着一长一短两把倭刀,乌黑头发梳成个马尾,按范进嘱咐,脚上特意穿了双鲨鱼皮软靴以示与众不同。这种匪气很符合他所处的环境,从休息室一走出来,就抢了梁氏风头,把人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 她先是宣布了林凤还活着的消息,接着按范进之前的教导,伪造了林凤命令,声称林氏船队现在是自己当家。这个命令一传下去,下面明显就有些骚动。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在女人手下听令,尤其海上航行颇多迷信,让女人上船已经是冒着风险更不用说当家。 可是不等闹完,林海珊又说了更为惊悚的消息,十万官兵加上佛郎机人,很快就会打上来。虽然殷正茂答应了给她三天时间说服部下,但是从一开始,她就没相信过官府的节操。要想活命,现在就得做准备。 听到这个消息,大厅里乱的更为厉害,一个上了些年纪的老人大声道:“事关重大,我们得召集众位头领议个章程。咱们南澳经营了一年多,不能说扔就扔了,咱们修了城,又买了铳,不就是为了跟官军见阵么?现在官兵来,怎么能一走了之?” “六伯啊,话不是这么说,十万人啊,踩也把我们踩死了,拿什么斗?” “官兵向来喜欢说大话,我就不信他们真有十万人。再说我们这里是海,他们见了水就是软脚虾,我就不信,他们真能上的了南澳。” “我觉得,大殿的安危才最重要……” “姓林的开会,倭人闭嘴!” 这群海盗的纪律性本来就不强,林凤被抓,林海珊还不够资格镇场子,加上大难临头的压力,让这帮人已经没了顾忌,七言八嘴吵成了菜市场。梁氏急得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劝这个又拉不住那个,范进在后面自顾哼哼起了,“此时间不可闹笑话,胡言乱语怎瞒咱……” 林海珊连续喊了两声,才勉强压住声音,她沉着脸对那老人道:“六伯,现在是我当家,我认为大家不能在这里死扛,应该想办法退。您难道想要抗令?” “林小姑,过去阿凤在怎么胡闹都随你,现在他人在牢里,又是这么个情形,由不得你乱来。你说当家就当家?我在海上混了半辈子,就没听说过女人可以当家的事。” “妈祖娘娘是不是女人?” “妈祖娘娘是神仙,你怎么比?” 林海珊迈着长腿,从座位上走下来,风吹的火盆里的火光摇曳,将她身影拉的细长。一双美眸满含杀意,如同即将捕猎的雌豹。“女人可以当神仙,不能当当家?这是什么道理?我大哥有话,这个家我来当,就由我说了算。” “那话又没别人听见,怎么算数啊。你带出去二十几个人,最后你带了个外人回来,这笔帐还没跟你算,你还想当家?省省力气吧,女人呢安心嫁人生孩子,打天下的事,得听男人的才行。咱们林家舰队的当家,是要选出来的,我看召集各位当家来,大家当面选个新头领出来就好。” 正在这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过来,伴随的是个如同洪钟般响亮的声音,“幺女回来了?还好,林家总算有个人可以活着回来,老天有眼,我这白发人可以少送个黑发人了。” 来的人大概也有二十几个,全都是男性,年龄有老有少。为首的是个五十几岁的老人,个子并不很高,相貌上与林凤很有几分相似,赤着上身,露出身上那结实的肌肉,年岁虽然大体力却是不弱。范进想来,这多半就是所谓的十四叔。 果然林海珊看了他一眼,并不行礼,只冷冷道:“十四叔?我活着回来,你老人家大概很不开心吧?妈祖娘娘有眼,不肯收我,让我回来了。” “你说的什么蠢话?你回来,叔公当然开心了,虽然你不姓林,但是这些年,我一直拿你当姓林的看待。阿凤既然不在了,你就像我自己的仔一样,容不得你出事。这回回来,就不要再乱跑,免得出了什么闪失,我将来到下面,都没法对阿凤交代。等到过了丧期,就给你找个相公成家。还有,这灵堂怎么撤了?我还要来给阿凤上香呢,这怎么能撤?” 林海珊道:“我大凤哥活的好好的,摆的什么灵堂,不嫌晦气么?” 老人愣了下,随即一脸关切问道:“什么?你说大凤还在人世?这是真的?那就太好了,他现在在哪,我立刻就要见他。” “人在广州锦衣卫监狱里,您想见他怕是要费些力气。不过大凤哥有话,今后这个家,就由我来当。现在你们来的正好,各位都是船主当家,大家都在这,正好把事情定下来。官兵眼看就要攻打我们南澳,先定下头领,然后我再带大家突围!” “大凤说你当家……”老人未置可否,而是朝身后的人道:“你们听到了,幺女说大凤要她当家。这其实没什么不好啊,这个江山是大凤打下来的,他说给谁就给谁,这没有问题,我们现在就可以举行仪式,拥立新龙头。” 老人身旁,站着的是个四十几岁的光头大汉,上身同样赤着,皮肤上泛着油光,在胸前臂上,纹着张牙舞爪的巨龙,龙头则纹在头顶上,极为醒目。这龙纹的比林海珊身上的龙粗糙,但是胜在气势十足。其相貌属于那种让人一看就想报官的英俊面孔,似乎一生下来,就在为做贼而努力。 他瞪着大眼睛道: “做当家可以,不过这种事不能说了就算,林小姑,你说林獠让你做当家,谁听到了?” “当然是狱卒,你想要问的话,我帮你引见。” “那信物呢?” “你特么光头里装的是糨糊啊?大凤哥人在牢房里,拿什么信物给我,要不你进去试试看,有没有办法把信物递出来?” 林海珊翻脸骂人的气魄,与男人本就没什么区别,光头不等说话,他身边立刻有人呛了回去。“还没当上头领就这么大火气,是不是年纪太大嫁不掉,缺男人煞火啊?什么都没有就要当獠,真当自己还是金枝玉叶?” “你有种再说一次看,看老娘不阉了你!” “说说都不行?就算林獠那时候,也没这么霸道,你真当大家是你林家养的狗?” 老人咳嗽几声,“大家一人少说一句,搞成这样成什么样子?幺女,大凤疼你我是知道的,你想当獠,我也知道。可是这种事事关重大,你就这么硬来,下面的人不会服的。大凤过身我知道你难过,想要替他把家业掌好,所以做一些错事,不会怪你的。好了,到一边去,剩下的事,我们来出头,女人么,还是安心在后面享福,冲锋陷阵这种事,男人做就好了。” 林海珊看看老人,又看看他身后那些人,冷笑道:“马行空、吴铁头、钻破天……十四叔,你厉害了,这么短的时间,就拉拢了这么大批山头,是不是许了他们什么好处?想要趁现在,把我们的家业一口吞下去?我告诉你,我大哥还活着,他的家业,轮不到别人惦记。再说这片家业也不是好拿的,现在十万官兵加上佛郎机人,就要抄我们的南澳,你自己想想,就算接过来家业,又罩的住么?” 老人哼了一声,“幺女,你不要吓我了,你十四叔不是吓大的。来官兵怕什么,我们有铁网阵的,他们不明白情形,进来也是送死。再说越是这种时候,越要男人顶在前头,女人哪里能出去打仗。吴老四,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光头男子嘿嘿一笑,“十四叔是前辈,怎么说都好了。我这个人很简单的,只要小姑答应做我的女人,来多少官兵,我都包打了。” “我嫁猪也不嫁你啊!” “男人说话,女人闭嘴!做人要有礼貌,现在大家是在谈正事,十万官军不是小事,搞不好我们的家当能不能保住都很难说,这个时候女人乖乖听话就好。你说大凤活着,这个想法我能明白,可惜说谎就不好了。大凤是什么罪名,你心里很清楚,落到官府手里,早就被砍了。他死了,我们的队伍不能散,必须有人出来扯旗。这爿基业是林家的,这个雷就只能林家人来顶。我一把年纪了,不能再看着年轻人死在我前面,这个家只好我来当。至于阿凤的媳妇还有幺女,你们两个放心,我不会让你们日子难过。将来的日子,我来安排,谁敢欺负你们,我第一个不答应。” 林海珊不怒反笑:“哦?这么说,十四叔是吃定我们了?你真认为就那么容易吃下这份家业,不怕自己被撑死么?还有你,吴老四,你想我做你的女人,问过我男人没有?” “你男人?谁啊?你不是喜欢女人么?” “放你娘的P!老娘怎么可能没男人要,相公,出来叫人了!”她说话间,三几步来到范进身边,拖着他的胳膊将人扯出来,推到那光头面前,“看看,这就是我的相公!大家打个招呼!” 正文卷 写作于我如爬山——上架感言 首先先说正事:这本书从今天开始就要上架了,再看就要花钱了。城墙高万丈,到处朋友帮。您在这书上花一块钱,也是我的衣食父母,端起粥碗,得先念各位的好处。没有君子不养艺人,在这先谢谢各位父老抬爱,拜一拜不见外,礼多人不怪。 其次,说点闲白,凑字数,好在这字数不要钱。 前两天和一位我很崇拜的写手老师谈论写网文时,个人的想法是,写作于我,如同爬山。 我在写文之初,会选一个我很欣赏或崇拜的写手的作品当做山峰去攀爬,当自认为爬上顶峰时,再去寻一座更高的山,继续爬。这个过程可能成功,可能失败。由于网文不存在现实里的一座山,可以看的到峰顶,所以有时以为自己爬到了,实际只是在半山腰。有时认为自己没爬到,实际……也是没爬到。 当年读神雕侠侣时,对郭靖的武学境界最为佩服,因为他说出:越练越觉得自己武功不行这句话,这很可能是他看到了一个更高的层次,并试图去触摸它。 我目前的境界,大概还没到越写越觉得自己不行,只是越看越觉得自己不行。网文里同类型作品中,大批比自己优秀的,有时想着自己真的很废,之所以坚持下去,大概就是兴趣使然。 网文写手是个苦差,兼职更是如此。尤其今年诸事不顺,更新速度也不能和督军相比,在此先要说一声抱歉,爆更之类的事,可能做不到,只能尽力保证不断更。 有朋友问过,范进是一部什么故事,我想了想,答案是;这是个人的故事吧。 个人认为,网文归根到底,写的都是人的故事。帝王将相,贩夫走卒,他总要先是个人,然后才有故事可言。 督军写的是军阀,范进写的可以看做是封建官僚,他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文官或者文人,因为那样很无趣。如原著中的范进一样,他出场是个老头子,按京剧的说法,他是老生,这样的人你让他耍,是耍不起来的。老生耍起来,就不体面了。好在这个故事里范进是年轻人,所以他还可以耍,而且可以耍的很欢。未来的故事,就是范进在大明官场里上蹿下跳,成长奋斗的过程。说其平凡,是因为这本书不会改天换地,不会搞什么资本运动君主立宪,如果想看这部分的朋友,就不必浪费资金了。如果想看一部明代社会风情画的朋友,请您继续支持,并投出月票及推荐票。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一章 你算计我 大厅里陷入一片安静,范进被拉过来的一刹那,心里一万头羊驼呼啸而过,几乎忍不住要破口大骂道:疯女人,你算计我! 南澳岛虽然有头领有所谓的组织,但并不是一个真正讲的起秩序的地方,林家十四叔这段时间,靠武力兼并以及伪造林凤死讯等手段,已经把林家船队的骨干大半抓在自己手里。这次过来,就是准备公开翻脸取而代之。 他带的人不多,可基本属于大头目这一级别,每个人身后,都代表着一股势力。从整个岛屿的势力对比看,这些人联手之后的力量占据主动,如果处置不当,不但林凤的基业会易主,就连林海珊今晚也会躺在某个头领的床上。 她这个时候拉自己进来,无非就是要找个方法破局。接下来的戏码,多半是那无脑光头打自己一顿,然后林海珊借机出手,以武力进行整肃。这个思路是没错,问题是看看那光头的体型和肌肉……范进并不认为挨他一拳会很舒服。 这个该死的女人……范进心里暗自嘀咕着,脸上却带着一丝笑意,朝几人拱拱手,“幸会,幸会,来的太匆忙,没有带喜糖,回头补上。” 这个书生站在强盗会场里,很有些鹤立鸡群的味道,让整体气氛变的有些诡异。原本以为他是林海珊从哪绑来的帐房之类,没想到居然成了老公,一干头目都带着审视的眼光看着范进,有人小声道:“洪大安我见过,不是这副样子啊……” “你……谁啊!”光头男子的牛眼里射出凶光,以棒槌粗细的指头指过来,“跟我抢女人,信不信我一拳打死你!” “信了,你这么强壮,当然很能打。只是我不明白,你这么壮的身体为什么不去挑大粪,那一定很适合你。还有看看你什么年纪了,都够资格做她叔叔了,就别想着娶人当老婆的事,趁早找个四五十岁的女人跟你成家好了。” 林海珊亲热地抓住范进的手,又故意用胸脯蹭着范进手臂轻轻摇晃道:“他呢就是我相公,我们在广州已经成过亲,大家都睡在一起了,对不对?他虽然是书生,却是在广东巡抚身边做事的,救大凤哥出来,还有招安,这些事都要他来操办,你们说我嫁他应不应该?” “招安?什么时候说过要招安?” “大凤没死?真的假的?” “官府的人啊,那还成个什么亲,一刀砍了就好了……” 场面再度陷入混乱,会场里七言八语,所有人都想要自己的声音盖过其他人。也就在这时,雷声响起了。 初响起的雷声,离众人似乎很远,并不响亮,闷声闷气,但是接连不断,轰隆轰隆想个没完,让与会者的心变得给为焦躁。光头男子伸手试图抓范进的衣襟,但是被林海珊挥手打掉,“谁想动我男人试试看,信不信我现在就砍死他!” “官府的人也敢上岛?他的胆子太大了。我们做这事,就是要杀官造反的,你把个官府的人领上来,什么意思啊?” “笑话,大凤哥刚一占南澳就向殷正茂请招安了,那事十四叔不知道?我无非是把大凤哥没做成的事做完,有什么错么?” “那时候是骗官府么,想要官府给我们出钱出粮帮我们打红毛人,现在这个时候招安又干什么?” 林十四在海盗里倒是建立起了些威望,渐渐的争吵声停止,只看他和林海珊对上。语气也越发的冰冷,“幺女,你以前怎么胡闹都好,大家当你小孩子不和你一般见识,可是今天这事,你过分了!居然带官府的人上岛,你知不知道,这等于是吃里扒外。这个人不能离开,还有你也要跟各位有个交待。我们准备要攻打广州给大凤报仇,现在正在查官府的奸细,不管是谁如果勾结官府,都要死!” 气氛变的凝重起来,一些人站在林十四身后,另一些人则朝林海珊身边靠过去,在大厅门外,也有人围了上来。几名头领的手放到了刀柄上,光头男子瞪着范进,“你和她睡过了?” “是啊……你难道没听到?” “好……很好!你够种!我看上的女人你也敢碰,待会我就让你知道什么叫死。林海珊你应该清楚,勾结官府该当家法!看在大凤面子上,你把人交出来,马马虎虎我不追究你。” “让我交出相公,做梦!攻打广州?谁跟你们去疯啊,那是送死。我不会让自己的部下去送死的,大家等着招安,先把大凤哥救出来再说。” 林十四冷声道:“你这么说,就是一心想要投降了?我就说过,女人是靠不住的,平时怎么说都好,一遇到了麻烦,就没了胆子。终究没种么,一被吓立刻就软了。幺女,虽然你不姓林,但我一直拿你当自己人看,可是这次你做的事情,我也保不住你。只好让大家一起来定你的罪了,来人……” 话音未落,一声霹雳响起,巨大的雷声,将他后半截的话都压了下去。林十四正待再次发令时,一名喽罗却直接冲到了会场里,满面焦急道: “不好了,番鬼!番鬼的炮船在朝我们发炮,还派了船朝岛上冲。” 林十四面色一寒,“番鬼的炮船?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之前一点消息都没有。怕什么!我们有铁网阵,红毛鬼来多少死多少。” “不是啊,他们知道铁网阵在哪,也知道暗礁怎么走,连我们的火炮台都被他们打掉了,现在已经开始朝岛上运兵。已经有弟兄和他们开始交手了,但是没人指挥怕是顶不住……” “怎么搞的,红毛鬼怎么会破了我们的铁网阵?”几个头领面面相觑,随即就看向了林海珊。林十四的脸已经因为愤怒或是恐惧而有些扭曲,伸手指着林海珊道:“吃里扒外!勾结官府出卖岛上兄弟,像这样的人该如何处置?” “那还用问,当然是死了。”范进的声音忽然响起,“按你们的规矩,私下勾结官府出卖自己手足,是要三刀六洞的对吧。连我这个书生都明白,你们不动手还在等什么!干脆,还是我帮你好了。”说话之间,手猛地抬起,一根冰冷的金属管顶在林十四的头上。 “书生,你搞哪样?” “你找死……” 几名头领只把范进当书生看,不曾想过他会动手,更不曾想过他那长大道袍里居然藏着有铳。明明是林海珊这边理亏,却不想居然是她的人先动手。这下变生不测,林十四闪避已经来不及。他老眼圆睁怒骂道:“干恁老母!老子这辈子最恨别人用家伙指我的头,我要你……” 轰隆 火花与血花在城堡里绽放开来,硝烟把林十四的上半身都兜在了里面,血肉脑浆组成的花瓣,如同喷泉,落在林十四身后那几名头领的身上、脸上。 林十四本人在鲜花开放之后,半个脑袋被轰烂的身体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所有头领都张大了嘴巴,连骂声都停了。 范进收起短铳,轻轻吹去上面的硝烟,“我这辈子最恨被人用家伙指头还不肯服软。各位兄弟,林十四勾结官府,我已经替你们清理门户了,不必谢我,应该做的。” 他出发前殷正茂特意拨给他一支短铳用以防身,实际上一个书生在海盗窝里,有没有短铳并没有多少意义。这个安排无非表示殷制军对范进很重视,已经尽自己最大力量保障范进安全,将来不管是谁,都无法对他做出指责。 范进并没想过要用这支铳,毕竟自己是书生不是战士,混到亲手杀人的地步,并不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不过情势所迫,想不杀也办不到。既然要给翻脸找借口,杀人总比自己被打强。 林十四带来的人先是一片混乱,近而狂怒,吵闹叫骂声不绝于耳。光头男子指着范进,虎吼一声,人便扑了出去,他并不相信范进还能再拿出一支铳,再者以他的身手,就算真有第二支铳,也可以的过。 范进并没有第二支铳,甚至他也不具备与光头男子交手的实力。他在岛上没有朋友,当然不会有人为他出头,惟一的倚靠,大概就是那个忽然把他称做相公的女子。 早在范进以手铳指向林十四的头时,女子的手已经扶在刀柄上,身形略微下蹲,光头的身子刚一动,林海珊一声轻叱已在口内响起,舌绽春雷! “啊嗨!” “锵” 清脆的拔刀声如同天籁,惊鸿一闪而没,随即便有血雾飞散开来, 光头男子前冲的身躯保持着姿态,乃至挥出的拳风已经吹动了范进的发丝,但是他能做的也仅此而已。他的上半身依旧做着马步冲拳的驾势,两腿却在原地一动未动,随着上半截身体缓缓滑落,两截身体之间终于彻底实现了分割。挥拳而击的身体无力地摔在地上,一双环眼兀自怒张,死不瞑目。 林海珊并没有观察自己的战果,从拔刀斩人之后她就认定对手死定了,没有再看下去的想法,而是趁着拔刀出鞘之势,直冲到了那些当家的队伍里,宝刀挥舞,人头飞起。 海盗与倭人有着密切关系,她的武术也大半来自扶桑。这个时代的扶桑正处于战国阶段,各方攻伐交战,大批流浪武士或是失败者无处可去,投身海盗也是条出路。 在这种环境里,再想要维持武术的神秘性,非某某不传是办不到的。大当家下了命令,不传也得传。林凤本人的武功走的是单纯搏杀一路,没有系统的武术训练,对这个妹妹却是下了大力气栽培。 海盗队伍里像样的高手,或多或少,都教授过林海珊艺业。不拘中外门派,所学极是驳杂。像是杀人剑、活人剑、秘剑之类的理论未必说的明白,不过拿出来打,林海珊的本领不会在眼下东洋那些成名剑豪之下。 把用以包装自己自抬身价的玄幻吹嘘部分抹去,扶桑剑道,其实和其他技击术一样,都是在这个乱世里保命杀人的格斗技巧。追求的目标就是快速的砍死别人,保证自己不被砍死。为了生存,这些剑法里有各种针对性很强的战斗技巧,在很多场合没用,但是在特定场合就会变得非常恐怖。 像是林海珊斩掉光头男子的居合斩,最有用的场合就是在会场里,大家都在开会,有人突然拔出刀来砍人,有心算无心,杀伤力大的吓人。 借着一刀砍死光头的余威,她靴尖点地,已经冲到人群之中。长刀与肋差同出,血肉随着白刃挥动四下飞散,边砍边道:“我说过了他是我相公,你们还要砍,当我是死人啊!想要砍我相公,先特么吃老娘一刀。还有啊,竟然勾结官府,把我们的埋伏都告诉了人家,吃碗面翻碗底,我砍他祖宗十八代!”砍的异常理直气壮,仿佛自己才是受害者。 海盗头目们倒也不是善男信女,初期混乱一过,随即就开始反抗。但是这毕竟是林家主场,林海珊之前也做了布置,护卫女兵已经加入了战团,向着这些头领砍过来。名为六伯的老人大喊道:“别听她的,幺女不姓林,我们不能跟她……” 话音未落,林海珊手上的肋差脱手飞出正贯入老人前胸,“马德,就属你话多!今天谁不让我做这个当家,谁就休想走出这道门,给我砍啊!” 来访者带的保镖已经与林家自己人发生冲突,但是来的保镖不多,而林家的嫡系力量一经发动起来,在自己的地头上,终究还是比外来者硬气一些。林海珊平素有林凤照拂,在自己部下那里很有些号召力,现在当然不能看着外人来砍自己的头领,是以保镖们一时还冲不过来。 场面变的混乱而血腥,跟着林十四上门的人里,有人开始试图逃跑。一个上了些年岁的头领转过身来向着门首跑去,正看到提着刀手足无措满脸泪水的梁氏。这个女人向无决断,见到这一幕更是吓的不知所措,只喃喃着,“怎么会这样啊?这可怎么成话,哪能自己人砍自己人?” 男子总算看到了一丝希望,连忙叫道:“是啊,大敌当前啊,红毛鬼打来了,怎么能自相残杀。幺女疯了,你是她大嫂,快让人抓住她……”男子的声音戛然而止,表情忽然变得既痛苦且疑惑,不可思议地低头向下看去,便看到那口穿透了自己小腹尤不罢休,尚要用力搅动确保死透的钢刀。 钢刀的主人一手握着刀,另一手抹着眼泪,还在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啊,哪能自己人砍自己人……不过既然小姑子说要砍人,我这个做嫂子的只能跟着她杀掉你们了,我又有什么办法?” 血腥的杀戮持续时间并不太长,城堡里重又归于寂静,林海珊一手解开外衣,露出半边上身,另一手提着颗尤自滴血的人头,将鲜血顺着自己额头淋下去。裸露在外的巨龙身上,嘴里满是鲜血,变得分外狰狞。 人头随手一丢,女子朝着那些目瞪口呆的海盗问道:“我站着,他们都死了,你们准备跟谁走!”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二章 佛郎机人的进攻 活人和死人,选一边站,选好边之后决定下一步行动。这种蛮不讲理的交涉姿态,并不适用于大明官场,但是在海盗这种以力为尊的世界,却是最好用的交涉手段。尤其是最后那砍头淋血的镜头太过凶残,只这一手,就摧毁了大半保镖的心理防线。当一干保镖放下武器跪地投降,林海珊新一代盗魁的身份,算是初步定了下来。 当然,这距离她真正成为首领还差的很远,其他各路山头的继承人或是亲族子弟如果发起反击,她是否接的住,又是否稳的住局面,才是决定她能否站稳位置的关键。不过眼下她并不需要考虑这些问题,那些岛屿不管再怎么想报仇,现在也腾不出手脚。 站在礁石上,手持着单筒望远镜看着,远方点点白帆如同天上云朵,一声声沉闷的炮声,伴随着黑烟升腾。小艇如同蚁群,开始向岛屿突进,随后便是阵阵枪声喊杀声大做。 从望远镜里可以看到那些帆船的样式,船身高大如楼,三桅硬帆,大炮如同怪兽獠牙,在船体两侧密布。一望可知,这种船不是大明福船样式,而是来自西洋造物。范进在脑海里回想着上一世玩过的大航海游戏,盘算着这些船到底是卡拉克还是卡连难道是威尼斯大战舰? 林海珊道:“官府果然不讲信用,说了三天时间,怎么现在就开炮了?” “讲道理,来的是红毛人,这在合同的角度,叫合理地利用了条款漏洞。其实也没什么差别,早三天晚三天,都是这么回事了。没有这些洋人进攻,你现在就会被一帮人围起来兴师问罪,说起来,你还该见洋人的情,感谢他们替你解围。” “不稀罕,谁敢问我的罪,我就砍过去就是了。”女子一条腿支撑着身体,另一条腿踩在一块略高的石头上,拉一个弓箭步举着望远镜观看,样子极是粗鲁。边看边骂道:“这帮红毛鬼一共也没几艘船就敢来找我们麻烦,就该现在杀出去,给他们点厉害看看。” “表面上船少,不代表没有后招,如果水军杀出去,我赌一定倒霉。你看,那边已经有船出去了……再看,那不是伏兵出来了?” 一支船队采取了反击,想要靠海战打腿佛郎机人,不想进攻的舰队只是诱饵,真正的杀招藏在后面。等到两支舰队接近,一支规模庞大的舰队呈半月阵型杀出,向着林氏舰队包围而来。 火炮轰鸣,一道道巨大的水柱冲天而起,出击的舰队纷纷起火,残存的也掉转方向,仓皇着向岛上逃避。西班牙、葡萄牙的舰船和火力优势已经体现出来,林氏舰队虽然是海盗,但主要都是用传统商船武装,在海战上只有靠数量堆,论质量根本敌不过洋船。 原本几万人在一起,打海战的话,以船多的优势扑上去,佛郎机人也没办法。可现在各岛各自为战,数量优势不存在,质量上又被碾压,海战打的就很不利。 其实加上后备舰队,佛郎机的兵力也远不及林氏人马。但是之前的整肃,让各岛之间互不援助,佛郎机人攻击一个岛,其他岛上的人并不去接应。眼看着佛郎机人这样一个岛一个岛的敲下去,即便大明官兵不来,林氏舰队这次能否撑的住也很成问题。 好在眼下的科技水平限制,防守比进攻总是占便宜,范进看了一阵道:“佛郎机人不是笨蛋,他们应该清楚,是官府要借刀杀人。就算他们把岛都拿下来,又有多少好处?样子会做,但不会拼到伤元气的地步。打下几个岛,自己也会收敛,这里是各岛里防卫最严密的一个,他们应该不会来动这里的脑筋。当然也得抓紧时间跑路,不跑的话就来不及了。各岛你们能联系到多少人,就尽量联系,看看谁愿意跟你走的,就带上,不愿意跟你走的,就跟那些当家走好了。” 林海珊很有些扫兴地走在前面,嘟囔着,“本以为可以跟夷人好好打一仗,没想到却是这么窝囊。官府不讲信用,说好了招安,又要杀人。” “如果你大哥在,倒是可以好好打一仗,或是你早回来几天,也可以打。即使是现在,你带着自己的嫡系杀出去,跟夷人也能打个平交。但是没什么意义,保存实力,等待东山再起,比争一时短长有用的多。官府那种话你如果信,那就太蠢了,有了时间跑路求命已经不容易,真留下来招安,就等于是送死。” 林海珊的衣服已经系好,不过脸上血却没有洗去,望之依旧狰狞可怖。她看看范进:“没想到你这书生杀人不眨眼的,你怎么知道我不会顺手把你也砍了。” “因为我相信你脑子够用,至少现在不是砍我的时候。大家契兄弟么,心有灵犀。你想让我被揍一顿,然后好出手,我不是很吃亏?这样一枪打死那老头,大家都开心了。” 回到城堡里,死尸已经被清理走,几个女兵正在擦着地面的血。林海珊摆手道:“血就不必擦了,反正是要走的,留着吧。” 梁氏问道:“不是说招安?怎么还要走?难道不是我们立一面降旗,等着官兵过来招安我们?” “大嫂啊,官兵来了不是招安我们,是要杀我们的。你脑子坏掉了才会相信下面的士兵跟你讲道理,见到男人就杀了,见到女人就扑上去搞。我们是这样,官兵也是这样,没区别的。所谓招安,也得是先保住自己再说。南澳守不住了,赶快收拾东西准备走路。我们的人都带上,其他各岛愿意跟我们走的,也尽量带,不过告诉他们要自己准备船,我们的船没有那么多。粮食之类的事,将来再想办法。” 梁氏是个没主意的人,性子里已经习惯了服从,相公不在就听小姑子的,家事或是公事都是如此。她对于林海珊的意见不会拒绝,可是也有些为难神色,“小妹啊,你知道的,我们这么多东西,哪那么容易收拾。还有岛上这么多人,各岛上的家眷……” “顾不上那许多,我们自己人可以走就行了。这几天杀来杀去,不少人已经杀的离心离德,还有人心存异志,他们肯走,我也未必肯带。告诉自己人,抓紧时间,天黑的时候就动身,等到天亮,我就不等他们了。还有,把娘子军派下去,监视那些人的言论,如果有谁对我这个当家有意见,我就送他去见十四叔!” 梁氏懦懦地看了看小姑子,又看看范进,忽然问道:“范公子,你们两个……真的已经……已经那个?” 林海珊没好气道:“嫂子,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这些?” “不是啊,你大哥最不放心的就是你的终身大事,过去就跟我说,一定要小妹嫁个好人家。洪家是不错的,读书人么,将来说不定能当诰命。听说洪家已经垮了,自然不用再想,那你和他……反正是你自己选的,怎么都好,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我们不讲究这些,也该办个酒啊,请请客人。” 她说着又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你大哥给你准备的嫁衣还在,我让人找出来,我们今晚就办喜事喝喜酒,喝过酒,就让人上船。” 林海珊气的几乎要吐血,范进却道:“大嫂说的很对,我们还是按大嫂意思办吧。不过这种事我们两个都没经验,还是大嫂来操办为好。各岛上送个信,能来的尽量来。” 梁氏看看他,“我跟你的帐还没有算清,如果相公没事,那我们就是亲戚,如果相公有不测,我不会放过你的。但是不管怎么样,今天你是海珊的相公,我给你面子,这婚事我保证给你办的风光体面,你以后也要对她好。如果敢对她三心二意,我们的刀子不认人!” 等到她走出去,林海珊才不解地看向范进,“大嫂发疯你也陪她疯?眼下在打仗啊,我们却要成亲?还要各岛送信,你发什么疯?” “大家契兄契弟,娶一下也没什么关系,不会怀孕。”范进笑了笑,在林海珊发飙之前连忙道:“你总得给她找点事做,要不然你大嫂就垮了。她和你不一样,小女人,自己没见识,别人怎么说她就怎么听。现在知道自己犯了大错,想道歉弥补又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只能这样找事做算是给自己一点心理安慰,认为自己还是有用的。总得给她个机会,让她觉得自己是有用之人,否则她怕是羞愧之下连怎么活下去都不知道。虽然现在成亲,听着像疯子,但其实你想开了,无非就是闹个笑话,不让她做这个,她还能干什么。拉人办婚礼,也无非折腾十几二十几个人,你又不差这点人手。” “你就不怕官府的人将来拿这事办你通匪?” “他们又不是傻子……” 林海珊想了想,感觉自己的智商受到了鄙视,有些气闷地问道:“那我们呢,做什么?” “当然是收拾家当了,晚上就要跑,时间很紧的。逃跑和冲锋一样,都是非常困难的事,希望我们的时间还来得及。” 海上。 旗舰上高大英俊军装笔挺的西班牙司令官放下望远镜,脸上带着得意笑容。“野蛮人就是野蛮人,是时候让他们体验一下,主的怒火是多么可怕了。这些该死的异教徒,他们制造的麻烦够多了,这次就送他们下地狱。那些葡萄牙刘忙的表现太差了,如果不是他们的无能,现在我们应该已经占领了五个岛或是六个。我早就说过,陛下应该以这个帝国为目标,对他发起进攻。这个看上去强大的国家,实际不堪一击,只要我们勇敢的冲锋,就能让这个国家沐浴在主的光芒里。” 这支联合舰队,由吕宋的西班牙海军以及后世名为澳门现在被称为壕境的葡萄牙海盗共同组成。其实两者除了叫法不同,实际表现上,也没太大区别。这两个国家在地缘以及信仰上,有很多相近之处,但是彼此之间,并不会真的认对方为同胞,尤其是在东方这个市场上,竞争起来一样可以杀人。之所以会组成联军,实在是林凤的存在,对他们的利益影响太过巨大,只要林氏舰队存在一天,他们的日子就过不安稳。 林氏在华人中搞的煽动西班牙人并非一无所知,受限于投放能力,西班牙虽然当前号称天下无敌,但是在东方的兵力并不多。即便是吕宋境内,南部岛屿也未能掌握,与林家这几万人作对,如果再算上大量的华侨,场面并不怎么占优。 所以从一开始,西班牙人就在努力疏通殷正茂的关节,借大明官府的力量来消灭林凤势力。为此他们花费了大量的金钱,甚至违反禁令向殷正茂售出一部分武器,好在,这些付出在今天有了收获,这个麻烦终于要解决了。 明朝官府的打算,西班牙人实际看的很清楚,但他们同样也有着自己算盘。整个舰队里担任炮灰的,都是吕宋土著人以及奴隶兵。葡萄牙人担任诱饵,以舰队引诱林氏舰队出战,西班牙正牌海军负责押后放炮,不会承担攻坚任务。 明朝想要让西班牙失血,西班牙也同样想要借刀杀人,借着林氏舰队的城防,消耗掉吕宋人口,为自己的统治减少阻碍。 司令官身旁,年轻的副官道:“我想,明帝国的总督阁下,并不希望帝国勇士真的占领这些岛。我们也没必要为这些人浪费宝贵的兵力,只要放些炮,让那些大明水师确信我们在开火就够了。” “我的朋友,那个总督的诡计我们都看的很清楚,至于如何应对……我想应该用更西班牙的方式让他明白,伟大的西班牙帝国并不需要对这个野蛮国家卑躬屈膝。他们应该向我们低头,而不是反过来。所以我决定,用一记漂亮的耳光,回应他的诡计。你看……” 他用手指向了远方,“在明朝转交的海图上,只有那座岛屿的防御没有标明,如果我估计正确,那里就是整个南澳岛的防御中心。海盗们积累的财富,应该都在那座岛上,如果我们可以抢在明朝的士兵之前,把那些财宝装上船,那位殷总督的表情一定会非常有趣。” 副官脸上同样露出笑容,“司令官阁下,您的计划我非常认可,只是对这个岛我们一无所知,冲上去的话,伤亡……” “比起那些黄金和珠宝,一些猴子的尸体无关紧要。通知进攻的部队,抓一些俘虏,问出那座岛的通行路线。然后组织一支精干的突击队,夜间行动,在太阳升起之前,我要让那座岛上的每一枚金币都属于西班牙!”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三章 逃亡 如同闹剧般的婚礼,在梁氏大力推动下,还是举行了。她带着十几个女人,手忙脚乱地在城堡里悬挂红绸,又让范进写了喜字,甚至还拿出了一些咸鱼与咸肉准备招待客人,实际上,这个时候有心思吃饭的人其实是找不到的。 做海盗就少不了与人打仗,要说畏惧战斗倒是不至于,只是这仗一打,所有人就知道打不赢。林海珊作为头领就带头说要逃,下面的人便没了斗志。人人都想着打点行装细软跑,就算是御宴现在也没味道。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外加上错误的人,唯一把它当成一件很重要事情的,也只有梁氏而已。 拿着木梳为自己小姑子梳着头,嘴里还不住念叨着,“不管女人怎么厉害,嫁了人就是别人的娘子,要学着伺候相公,不可以像做姑娘时一样乱来。别动不动就拿刀子,男人不会喜欢的,还有说话时,声音要小一点……” “好了嫂子,不要这么麻烦,等会我还要到前面给大家讲话,这样别扭死了。” “别乱动,马上就梳完了。我不管你和那个范进到了哪一步,今天是你出阁,一定要像个新娘子。讲道理的事,交给你相公去做就行了,他正在跟各位乡亲讲话,其实说到底,还不就是告诉大家逃?我不明白,逃命而已,有必要搞的那么麻烦?” “嫂子,逃也不简单啊,我们这么多人,老弱妇孺都有,还有那么多金银财宝,要走,要怎么走,都很麻烦。何况现在还有这么多人过来,真是的,没想到一说我成亲,来了这么多人。” 梁氏派人乘小船去各岛上传消息,说是林小姑今天要嫁人出门子。海盗里的亲事,其实是没有什么仪式的,不算那些被抢来的,就是海盗之间成婚,也就是带着东西住到一起就好,酒席之类的排场讲究不起。在当前的形势下,各岛上的人要来多半也是报仇,怎么可能喝喜酒?再说洋兵就在那里,连打仗都顾不过来,哪还有心思谈其他。即便是梁氏也只是觉得自己小姑子兼林家新龙头嫁人需要告知,不曾想过真会有人来。 可出乎她意料的是,天不到中午,便陆续有人划着小舟,从各自岛上向这里集中。 开始的时候,只当是来报仇的,林海珊也做了动武的准备。可是来的人虽然带着刀枪,却没有交战的意思,反倒是进门纳头拜新龙头,竟是来归顺的。甚至还有人带着上级或是同伙的人头,作为投名状。有两个岛更是整个倒戈过来,头领带队投奔。 同他们一起来的,则是这些人的家眷,以及全部积蓄。有的女人死抱着孩子不放,有的紧紧攥着粮食口袋,还有的女人甚至紧抱着一口铁锅,大抵那是家里唯一可以称上财富的东西。他们当然不是来参加婚礼,而是来逃难的。 官兵十万大军即将来扫荡的消息,已经如同瘟疫般在各岛上扩散开来。来夺龙头的头目被林海珊瑚斩杀一空,剩下的一些岛屿上还有头领,也有些岛屿上顺利选出了新当家,可是也有些岛屿因为没有合适的继承人,而陷入新一轮的内讧。外面是洋人猛烈攻击,平日赖以自守的险峻也用不上,自己的老大要么忙着抢椅子,要么就也拿不出有效的办法,手下的士气自然高不到哪里去。 本来林十四这几天搞的强行兼并,都是通过暴力手段强行把各方力量收归自己旗下,向心力不强。再这么一番折腾,下面的喽罗自然就升了退意。海上这种环境,注定要有小团体才能生存,指望自己连活都活不下去。有林海珊这么个人出来扯旗,她的山头当下看来也最大,这些人向着她身边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原本林氏核心力量的撤退并不算太难,毕竟这个岛上的人手素质比其他各岛为强,以铁腕手段确立自己统治地位后,命令传达下去,基本就可以执行。但是那些小岛上的人一加进来,局面就变的有些混乱。 正如范进所说,组织这么一场大规模的撤退,本身就是对管理组织才能的一个挑战,可是岛上有这方面才能的人,实在是太少了。范进自己其实也不算一个合格的首领,他不缺乏方案,但实际执行过的没几个。饶是如此,他也比现在这些海盗强的多,于是便被当做人才推举为撤退最高指挥。 上千乌合之众要让他们守规矩都是难事,更何况有序撤退。范进自己又不认识几个海盗,只能把工作分派下去,做到责任到人,各司其职,剩下的就只能做个监督,效率比海盗自己撤退要快,但是距离理想状态也差了十万八千里。 外面忙成一锅粥,梁氏依旧不紧不慢地给林海珊梳好头,又插上了一朵珠花,珠子已经有些发黄,不算是值钱的东西,可是她看的却格外珍重。 “小妹,这是你大哥娶我的时候,亲手给我插上的,那时候大家都很穷,这珠子不算多值钱的东西。后来他送了很多首饰给我,可对我来说,这才是最好的。你也知道的,我是个什么出身,最早被爹卖给商人,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就成了别人的老婆。再后来又被人卖给红毛鬼,天天被打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如果不是遇到阿凤,我可能早就已经死了。对我来说,这个世上最亲的就是阿凤,你是他的妹妹,自然也就是嫂子最亲的那个,所以这件礼物送你了。” 林海珊听的鼻子有些酸,她揉揉眼睛道:“别说这个了,回头等有机会,我让你去广州看大凤哥就好了。你赶快收拾东西,天都快黑了。范进说,天一黑大家就要走。” “走?这么多人怎么走的了?还有不少人在向这里赶呢。” “等不及了。再说我们不可能带那么多人走,没这么多船,也没这么多口粮。两三千人已经是极限,再多就要饿肚子了。” “可……可那些是乡亲啊,他们想跟着你,你把他们扔下……这不大好啊。”梁氏有些迟疑道:“我知道,南澳可能不容易守住,但是这是阿凤好不容易建起来的基业,就这么拱手让人,我不甘心。其实如果守一守……” “守下去死路一条的。那么多人,怎么打的过,保存实力,早晚能打回来,你赶快去收拾东西,我去前面看看,咱们这些人来了脾气不讲道理,范进一个书生不知道罩不罩的住。” 梁氏摇头道:“我的东西已经收拾好,让人交给范进了,虽然我不喜欢他,但是你喜欢他,那他以后就是你的良人,这笔钱就是让你们两个以后过好日子的。其实我想,范进是个书生,将来还是要读书考功名的,留下来入伙不合适。你接你的哥的位子,你们两个就很难见面。不如这样,你带上这笔钱,去广州做个普通人,嫂子留下,跟官军周旋一番,不管怎么样,总是能把你送出去。我知道的,你大哥偷偷藏了笔钱,数字很大。虽然藏在哪里他不告诉我,但我知道这笔钱肯定存在,而且你知道在哪里。这钱怎么用他有章程,可是现在这些章程就不能讲了,你把钱取出来,跟范进去过好日子吧,忘了南澳,也忘了这些人。对咱们女人来说,找到个合适的男人过一辈子才是大事,打打杀杀这些事,不要再做了。像你今天拿人头往身上淋血的样子,男人会怕的,将来离你越来越远,有得你难过。” 林海珊摇头道:“我不会跟他进广州,他也不会跟我当海盗。我们虽然成了亲,也是各做各的事,他少来烦我我也不会骚扰他。不我现在出去,看看事情搞的怎么样了。你也赶快换身衣服,这个样子走不快的。” 她看着这个不知所措的妇人,心里又有些不忍。梁氏不是坏人,只是缺乏才干和魄力。比起来,她才像个好妻子,而自己不是。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林海珊想想被迫也穿了新郎吉服的范进,噗嗤一笑,于两人而言,这婚礼本就是当做一场过家家,没人真在乎。 起身走出城堡,路上的女兵都向她说着恭喜之类的言语,还有人拿她打趣,“那书生敢对小姐不好,就揍他。” “是啊,他是嫁到咱们这里的,怎么能跟当家耍威风。” “林獠,你们晚上动房时,你一定要在上面,不能被他压住……” 海盗窝里的玩笑本就荤素不忌,林海珊平素也是极习惯这种笑话,不当回事。可是今天听了,脸上却微微一热,竟是破例没有骂回去。这该死的吉服,穿上她人就变得拘束,连骂人都不肯了,一会得脱了它,新鲜出炉的海盗当家如是想着。 走出城堡,只见整个岛屿已经变得沸腾。范进站在一块礁石上,高声吆喝着,指挥着人们遵守秩序。岛上原有的一百杆火铳这段时间被林十四等人收买侵夺,只剩了七十几条,但是不少来投奔着是带着火器来的,现在动员的铁炮超过一百一十只,又有不少弓手也被动员起来,或是担任警戒,或是值勤放哨。一些女兵持了刀枪皮鞭,保证着队伍井然有序,不至于发生争抢踩踏。 提刀枪的男子,背着细软粮食的妇女,茫然不知所措的孩子手紧抓着自家老人的衣服。他们中有头领,有喽罗,有凶名远播的大盗,也有被裹胁着不得不在岛上求活的普通无辜。 其中既有本就交好的乡邻,亦有彼此早有宿怨的仇人,甚至有人全家都死在海盗手里,自己被不止一个海盗侵犯过,但却依旧只能紧跟着被称为丈夫的男人,抱着唯一的家当,一步不退。 林凤直接控制的大船有七艘,加上中型船,有整整十五艘船。林十四虽然吃相难看,但是也知道动了这些船的脑筋梁氏会拼命。本着文火煎鱼的想法,还没对这些船下手,是以这些逃生的保障,目前还都在林氏掌握之中。 自陆地到大船,要经过小船运输,逃亡者不要命地冲向那用来渡人的小船,甚至动手抢船,还有人试图游泳过去。可是大船上范进同样安排了守卫,手中举着明亮的鬼头刀,见到夺船或游泳者,就毫不留情地向下斩去。凡是没遵守排队规则的,都没有上船机会。 人多船少,船舱住不下,就去挤甲板。原本这些船既然可以做海船,承载量亦很可观,可是在庞大的人群面前,这点船还是显得过少了一些。加上有些位置必须用来存放物资,一批人被留下是不可避免的事。 位于后排的人开始有了骚动,有人试图插队,或是撞开前面的人,但随即就被前面的人骂回去。有人大喊道:“我是大当家的同乡,我们一起喝过血酒!” “那又怎么样?” “我的功夫好,一个可以打十个,让我上去,让那些女人下来。她们是猪啊,只要有刀,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把那些女人赶下来……”一声沉闷的火铳,让男人的声音戛然而止。范进将手上的扶桑铁炮交给女兵, “看来他说谎了,连一个也没打过。记得,规矩就是规矩,既然定了,就不要随意破坏他。如果总有人想着搞特殊,规矩实行不下去,今天就没人上的了船。” 一些排在后面的女人已经大哭起来,她们很清楚,现在这种情况,已经没有多少抵抗力。如果落到敌人手里,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命运。即使她们中有人已经遭受过这种不幸,可是即将来的是番鬼而非汉人,于心理上还是没办法接受。有的女子扯开脖子大叫道:“让我的仔上船……他是孩子,占不了多少地方的。我可以不上,让他上去。” “我女儿只有十四岁,还是个姑娘,不能落到夷人或是官兵手里,林獠,让她上去吧。” 林海珊的眉头挑了几挑,来到范进身边道:“我的那条坐舰上,还有些地方……” “这个名额是留下来机动放交情的,你打算让谁成为死士,就让谁上你的船。如果因为可怜,所有人都可怜,你可怜的过来么?” 她点点头,又看向另一边走过来的嫂子梁氏,“嫂子,你先上去吧。这里交给我就好,你去船上看着,要不一会我怕乱起来,你不容易上。” 梁氏道:“别担心我,我会功夫的,哪那么容易被落下。” 她看看逃难的人群,自言自语地嘀咕着,“不该是这样的,我们过去……不是这么弱的。都怪我……如果没有我,就不会这样……” 岛上一片骚乱,哭声与骂声还有哀求声,在岛屿上弥漫。远方阵阵的海螺声响起,人群抬眼望去,却见数艘大小不等的海船向着锚地行驶过来。太阳虽将落下,但是余辉中还是能看到旗号,有人惊叫道:“海鲨!是吴老四的儿子吴海鲨,他是给爹报仇来的。怎么偏赶在这个时候!” 船头上,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年,赤着上身站在船头。人生的既高且壮,护心毛在胸前纠结成一团,如同海藻。一张黑脸满面凶像,头上缠着红飘带,手里提着铁棍。 他是那被砍死的光头吴四独子,一身武功青出于蓝,在岛上算是出名的难缠人物。见到他来,林海珊也有些头疼,虽然可以打赢对方,但是对方的数艘海船如果攻击自己那几艘船,伤亡怕是会很大。 一些男人已经举起刀枪,向着吴海鲨挥舞着,船上的人或是尖叫,或是绝望的号哭,还有人大声诅咒着其不得好死。吴海鲨却不理他们,而是朝着岸上的林海珊道: “姓林的,你不用怕,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们之间的帐,早晚要算个清楚!但不是今天,现在番鬼在打我们,我这个时候跟你火并,会被那些人看笑话!吴家的岛已经丢了,南澳也守不住,能走一个是一个,我三条大船送你们两条,多带些人走,我留下帮你们殿后。我女人怀了大肚子,你如果够胆子就让她把孩子生下来,等我的儿子长大了,杀你报仇!” “好啊,吴海鲨!我答应你,你的女人孩子,我保了!你……也跟我一起走吧?咱们将来再把林字旗扯起来,我给你个决斗的机会。” 男子豪爽地一笑,“你做梦呢!爷这么个爷们,能在女人裙子底下当差?好生带你的兵,番鬼可能要向你这里杀,爷先去跟他们练练!”两条大船行驶向林氏锚地,准备接应更多的难民转移,而吴海鲨剩下的船只,则调转船头,向着联军舰队方向直冲而去。 在夕阳之下,滚滚黑烟直冲云霄,至少已经有五个岛上冒起了烟雾,似乎已经被佛郎机人打了进去。林海珊心知,如果不是这么多人逃跑,南澳沦陷的也不会这么快,心里颇有些懊丧。 范进此时拉住她的手道:“别想那么多了,失守只是个时间问题,纠结坚持多长时间,是没有意义的。多走几个是几个。” 两条大船上,除了必要的水手,大多数是孩子,少数有些女人,也都是吴氏那个山头里,首领这个级别人物的妻子或是爱妾,无一例外全都怀有身孕。想来如果不是因为这一点,她们也没有机会上船。船上人安排的不多,但是粮食清水和金银细软倒是装了不少,林海珊检视一番,没发现有埋伏,心才略放了些。问范进道:“我刚才答应他,是不是太草率了?” “没啊,你那样表示很好,很光棍,很英雄。吃你们这碗饭的,都认可你这样的老大,如果不这么做,反倒会被小看了。” “那他孩子长大了找我报仇怎么办?” “不给他机会就好了,等他儿子大一些就教给我,我教他吃喝玩乐,把他养成个纨绔子弟,你还怕什么?” 天渐渐黑了下来,杀声和枪炮声,并没有因此而消失,反倒变得更密集。人们依旧在陆续着上船,尽可能希望给自己找条生路。 还有些人划着船向岛上跑,他们原本居住的岛屿,其实只是被少许菲律宾土著兵侵入,并不是太大的事。可是这些人失去了抵抗的勇气,只想着逃,结果成片的地盘就这么被少数菲律宾人占了去。 范进这时跑了过来,将一袋水递过去,“喝吧,一会赶紧上船,你先上去,这样才好走路。” “你呢?” “我不急啊,男人胆子大。” “你打的过我么?还在我面前装英雄。” 两人刚说两句,就有女兵在一旁吹西口哨,拿两人打趣,还有人叫道:“姑爷这么疼林獠啊,那就赶快生个仔,做我们的小当家啊” “是啊,这里有我们就好了,你们两个赶紧去动房么,不要浪费时间了。” 听着嬉笑打趣的言语,林海珊下意识的看向范进,却见范进也在看自己,四目相对,脸竟是莫名一热,心也跳得凌乱起来。此时她才发现,有些游戏是不能玩的,不管自己和范进怎么想,这件事在部下眼里,怕是已经成了定局,自己在他们眼里,已经是人妇了。 在众人轰笑声中,她拉起范进走向一边,咳嗽几声道:“那个……那个范进啊,我按你的吩咐,怕人去挖东西了,该送的都会送,你的那份会送到广州。那么多黄金珠宝,你不想去看看,我可以带你去的?反正还有时间。” “不了,只要你把该拿出去的几份拿好,我就不过问了。相信你是搞的清轻重的人,不会在这种事上出问题。挖金子的人可靠么?” “放心吧,那几个人的孩子都在我手上,保证他们不会多说一句话。半年之内,他们都是要死的,那笔钱的事只有我们几个知道……”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忽然,阵阵铃铛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铃声又急又密,如同催命。林海珊没有一皱,“铁网阵!有船撞铁网了!”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四章 战旗 火矢划破长空,如同流星掠过天际。箭落在船上,火随着烧起来,于铁网阵早已操练娴熟的守卫,按着铃声指引,将火矢向目标尽情倾泻。伴随着火箭,还有岛上那笨重而又原始的火器,除了采购自扶桑的铁炮,海盗们还有许多原始笨重不易搬运威力也有限的火器,有一多半都设在这一带。乒乓做响声中,铁沙如同风暴席卷着袭击者的坐舰。 熊熊烈火与雷霆中,一个个洪亮的嗓音响起。“番鬼想让我带路,我就给带,这路带的怎么样?” “我没有丢泉州人的脸!对的起祖宗!他们想上岛,我就带他们来铁网阵,还有人带他们去撞了礁石。这帮番鬼,吃矢去吧!” “弟兄们,放箭,多放火箭,让这些番鬼变烧猪!” 这些大喊之后,往往伴随着就是惨叫,随即便是火铳发射的声音响起。事情到了这一步,偷袭变成了强攻,西班牙海军也不可能真的就因为铁网或暗礁的原因就退缩回去。 第一支突击队陷入苦战,第二、第三支突击队立即被组建,紧急投入攻击之中,岛上的守卫大半被抽调去维护秩序准备撤离,警备力量不及平日三成,在西班牙人优势兵力的攻势下,守卫开始撤退,异国军人的战靴终于踏上了美丽的七星礁。 “情势危急,现在上船,立刻起航。”范进冷着脸,短铳也被他握在手里。前面走的很顺利,如果最后死在夷人手里,那就未免太过滑稽。这些人不大可能承认官府身份,即使自己是巡抚爱将,见面也多半是先拿排枪招呼。 他虽然靠着系统的力量可以跟这些人沟通,但问题是他不认为靠嘴可以说服一群士兵。眼下所有人都忙着跑路,很难组织起有效的反突击,想要守住岛屿,实在是太过艰难。 如果不尽快做出决断,最大可能是被西班牙人追上来,就连撤退都将变得不容易。林海珊点头道:“没错,我们必须走。” “还有那么多人没上船呢!我们船上还有位置,还可以上人的。那么多女人,如果落到番鬼手里……”梁氏自己就受过夷人之害,一想起那情景,就忍不住开始打哆嗦。女人和孩子的哭声,已经在夜风里传来,即便是守卫也开始有了不稳情绪。毕竟谁也不希望落到番鬼手中,尤其是女人。 范进摇摇头,“没办法了,夷人来的太快,也太坚决,这是我想不到的事。按道理,他们不可能攻这个岛子的,我们可以撤一整晚,只要明天天亮以前走了就可以。谁知道他们抽什么风,居然直接压上来,这下就很麻烦。只能学壁虎,断尾求生。” 林海珊也拉住嫂子道:“好心要分时候,我们做这行,心更是要狠,走了,不走来不及了。” “小妹,对不起,都是嫂子没用。如果不是嫂子之前闹的人心四分五裂,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你大凤哥在的时候,番鬼不敢来这里的,现在他们都杀上岛来了,都是我这个蠢女人,丢光了你大凤哥的脸,也搞没了他的家业……我是罪人。” “嫂子,你说什么,我怎么会怪……”林海珊正想安慰嫂子两句,把这个女人劝上船去。却不想梁氏的手忽然挥舞出,一记猝不及防地手刀落在了她的脖子上,这一击既快又准,林海珊身形摇晃两下,人便软了下去。 事情来的突然,连范进都没想到,一切就已经结束。梁氏将林海珊朝着范进怀里一推,“她是你的娘子,你负责照顾好她,今后好好对待她不许欺负她,否则不会放过你。见到三姐的时候,跟她说一声,就说四妹好想再吃一次三姐做的肉粥。” “林夫人……” 梁氏摇头道:“你不必说了,你们读书人的道理,我不懂那么多,我只知道我相公好不容易赚来的公道大王名号,不能就这么丢了。小妹将来要扯旗,最重要的就是名声,总得有人替她赚个好名声出来,将来才有人跟她啊。幸好,我还带了件值钱的东西,可以把面子挣回来。” 说话之间,见她自伸上摸索出数尺长短卷好的长条包袱,又取了杆长枪来将包袱向上一挂,迎风舒展间,竟是一面大旗。黑夜里旗本来是看不见的,但是这旗上撒了磷粉一类的东西,夜色火光中碧光荧荧,阴森可怖,一个巨大的林字,在风中飘扬。 梁氏猛然大喊道:“林家旗下儿郎,从来没有怕过番鬼!这是我们汉人的地方,只有番鬼怕我们,没有我们怕他们的道理。这些人想要抢我们的家业,杀我们的仔,让我们的女人生他们的后代。这种事,没得忍!带种的跟我杀回去,让我们的女人和仔离开。不怕死的人跟我走,把番鬼堵回去。” 战旗高举着,闪烁光芒的林字,如同火把,女人的言语则如同战鼓,将那原本已经涣散不堪的人心,重又聚拢起来。范进一开始试图阻止梁氏,可看着她那清澈如水的眸子,他便知道自己拦不下。 这个女子缺乏主见,也没有谋略可言,从各方面都无法算做合格的首领,她只是个小女人,相公爱人就是她的全部。为了维护丈夫的荣誉,为了给小姑子未来做新当家铺路,也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这次她愿意赌上一切。 被恐惧与焦急笼罩的队伍,在梁氏的大喊声中渐渐变的安静,那面大旗起的作用,或许比梁氏更大一些。对这些跟随林凤出生入死的男女来说,这面林字旗承载的不仅是一个姓氏,更是他们的理想与希望。建立一个自己的国家,过上永不为奴的生活,即使这只是个梦,他们也愿意为之拼上性命。 人群中忽然有人大喊道:“让孩子上船,我们去挡住这些番鬼。我们可以死,但是后代必须留下,我们的女人,也不能给番鬼生仔!” 那些本就凶悍能战的男子,开始转向,跟上梁氏的脚步,还有人大喊着,“等一下,不要走太快,等等我们。” “乱叫什么,自己走走去城堡里,还怕找不到番鬼打?走了,去把那些夷人挡住,这是我们汉人的地盘,轮不到番鬼横行霸道。你们这些女人赶快上船,记得,不要丢了自己男人的面子,宁可死,也不能让番鬼脱你们的衣服懂了么?” 越来越多的人停下脚步,不再争抢着上船,握紧手上刀枪,向着那面大旗奔去。女兵、护卫队、原本负责值勤保证秩序的队伍,在船上都是有空位的,可是现在他们决定放弃这个机会,汇聚于旗帜之下,为了林氏的名声战斗到底。 从各岛赶来逃难的男子,原本如同丧家之犬,所谓的胆量或是骨气都已经消失,只求着逃脱险地。可是当梁氏的言语被人传递着,送入他们耳廓之后,一些人停住脚步,看着夜色中闪闪发亮的林字旗,对身边的女子嘱咐一句,“照顾好我儿子!”,随即举起兵器,向大旗下汇拢。 老人离开自己的子女,高一脚浅一脚的向回走,边走边道:“老了,不中用了,那些船上的位置,还是留给小子们。灾荒来了,就得留下种子,这样才有希望……” 有人复述着梁四姐的话,将她的话一遍遍向着四外喊,因首领被擒手足相残而丧失的斗志,被这面旗帜及言语重新唤醒。滩头沸腾了,那面战旗如同磁铁,将海上男儿向旗下吸引。 装满了逃生者的船上,忽然传来喊声,“还可以再上一个孩子!不,两个!我这么肥,我下去起码可以上三个孩子。安平里的乡亲,跟着我走,保住咱的孩子,给番鬼点颜色看看!”随即,便是跳水声响起。 喧嚣的夜里,枪炮声越响越烈,来自四面八方的敌人满怀杀意袭来,而这座岛上的男人、女人以长枪大刀还以颜色。这支杂乱的武装中大多数人并不能被称为好人,他们手上沾满鲜血,其中一些人的罪名,都足以斩首十次不止。可是今晚,他们提刀不再是为杀戮与破坏,而是为了捍卫自己的后代与梦想。两股浪潮在黑夜中撞在一起,浪花四溅。 在范进看来,这种类似自杀式的阻击行为,无非是凭一口气,一开始或许有些用处,但是等到这口气用完,也就到了极限。因此他只吩咐着留下的人抓紧一切时间上船,自己抱起林海珊快步登舰,随后命令道:“准备解缆,起程!” 佛郎机人既然出了手,官兵很快就会有动作,之前是都不想啃硬骨头,现在是为了抢功争人头,做这种事官军不会落于人后。即便殷正茂真的遵守约定给足三天时间,闻到血腥味的官兵能等多久却是未知数。天亮之前,必须离开。 范进并不清楚,这口气持续的时间,远比他想象的为长,其引发的相关反应,亦是他此时难以预料。 林字大旗于那座高大的城堡上空飘扬,各岛上分营而居的海盗,由于这段时间抓奸细,自相杀戮,昔日战友几成寇仇。即便夷人杀上来,也只各守自家地盘,即便不会趁火打劫捅上几刀,也不可能出师相救。 可是当看到夜色中那闪亮的林字旗后,下面的喽罗或是小头目,却开始了躁动。很快,又有人把梁氏的话带到了这些人耳中,于是这些人积蓄的怒火与狂热便成了洪流奔腾而出,势无可挡。 营门大开,持刀提枪的男子,呐喊着汇成洪流,向着战旗所在涌去。战船驶出泊地,冒着炮火向联合舰队发起攻击。枪炮声在不久之后达到了顶点,整个南澳岛发出了怒吼,汹涌的波涛将高大的泰西军舰剧烈摇晃,旗帜在风中东倒西歪。 异乡的司令官皱起了眉头,手指在桌上轻轻敲打着,“这些东方的野蛮人究竟发了什么疯?我们只是进攻了一个岛,他们为什么就会这么疯狂的来送死,那座岛上有宝藏……一定是这样。命令突击队,抓紧进攻,在天亮之前必须占领那个岛,我相信那上面有我们需要的一切。” 由于夜色影响,这名西班牙军官无从观测战局,于自己的处境也就不太清楚。海盗们虽然还是没有形成有效指挥,却已经恢复了曾经称霸海上的凶性,嗜血海鲨亮出了獠牙,向着异邦敌人狠狠咬下。 喊杀声震耳欲聋,海螺与大鼓声震动洋面,所有登陆的西班牙士兵惊恐地发现,自己陷入重重围困之中,眼前的敌人似乎永远也杀不完,每刺倒一人,就会有起码三个人围过来。 随着战斗进行,这些善战的士兵开始感到疲惫,武器越挥动越慢,但是敌人冲锋的脚步依旧。一张张愤怒的脸孔,和冰冷的刀刃成了这些人最后的记忆。而在海面上,如同蚁群的林氏战舰,包围一艘艘西洋军舰,这些亡命徒硬扛着炮弹,口内衔刀手脚并用,以钩索软梯等工具爬上高大的战舰,与西洋来客白刃相向。 瞎了一只眼睛,身上遍体鳞伤的吴海鲨头上身上满都是血,火光中,俨然一尊魔神。在一声大喝之中,对面西班牙士兵惨叫着倒下,花红脑浆落在他的头脸上。吴海鲨伸出舌头,将嘴边的脑浆舔进去,咂着滋味,忽而大笑道:“林家那娘们,这辈子也没这么风光过。看看老子杀了多少番鬼,她算个什么东西?儿郎们,随我杀进去,看看有没有番婆子!” 此时的吴海鲨尚不清楚,他所登上的,实际是联合舰队的旗舰。而在不久之后,他将在船长室里遭遇尚未来得及撤退的联合舰队总指挥。 五天之后,殷正茂在一队标兵护持下,登上了南澳。曾经称霸海上,有望继承五峰大业,又想要海外开国的海盗之王林凤势力,于万历三年夏日,被官府联合西班牙舰队彻底抹去。 风中夹杂着烟气与腐臭气,让这位二品大员不由直皱眉头。此时的南澳岛上已从仙境变为地狱,残破的战旗与折断刀枪随处可见,贪食腐肉的海鸟,在高空盘旋。身着鸳鸯战袄的明军,将死尸的人头砍下,随后便将尸体随意地丢进海里。在尸山血海中,有人还在仔细地搜检着,寻找漏网之鱼。 殷正茂的目光落在了那座城堡上,那里是整个南澳战斗中最难啃的骨头,直到那个疯女人点燃火药自尽为止,明军都未能将这里拿下。十万精锐,居然奈何不了一个女人带领一群海盗守卫的堡垒,实在太丢人了。 望着那被打得残破不堪的林字旗,殷正茂道:“这面旗的力量,竟然如此惊人,倒是颇让人有些意外。佛郎机那个带兵官,多半就是死在这面旗上。来人,把它摘下来烧了吧,乱臣贼子的旗,挂在那里成什么样子!还有,范进怎么样了,把他叫来见我。”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五章 酬庸 “南澳地处闽粤交界,扼内外咽喉,又有淡水鱼场之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在此设兵一营,足抵沿海十营。可是就因为这里位于两省交界,谁都不愿意接这烫手山芋,都不肯驻兵,反倒是便宜了那些海盗。老夫已经决定行文朝廷,在这里设协守漳潮等处驻南澳副总兵一员,下设两个营头,广东福建两省各出一营兵。至于副总兵,由两省轮流出人,人出在哪省,就由哪里付兵饷。这里水运便捷,又有商贾之利,粮饷输送并不困难,还有现成的城池,只要略加修缮,便可为我所用,实在是天赐的宝地,绝不能再落入海盗之手。” 护兵远远的布成警戒线,距离谈话的殷正茂范进两人极远,保证不会听到他们的言语。眼下以整个南澳的角度,还有着零星的战斗,但是两人所处的林家老营所在岛屿,已经没有了战事,倒不用担心安全。 战斗本身已经没了悬念,但是这不意味着总督可以轻松。从三军最高统帅的角度,现在的殷正茂应该是最忙的那个。毕竟包括清点缴获,计算损失,乃至铨叙战功等无数工作等着总督拍板。军中二三品武官现在都未必有资格靠近总督,范进一个白丁,却能和总督散步聊天,即便是傅亮这种与范进颇为投契的心腹警卫看来,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范进毕竟是凌云翼的幕僚,而不是殷正茂的,他什么时候和总督关系这么好了? 在林海珊苏醒之后,一度试图返回岛上要么救出梁氏,要么与之共死。范进废了很大力气,又很挨了几拳,但依旧抱着她的腰把她控制住。直到其恢复清醒之后,接着便是安排逃跑、收容,躲避追杀等事。 不考虑追击的话,想逃总是可以暂时逃避。即使官兵十万铺天盖地杀来,也不会对海上所有船只进行攻击。何况他们的目标是南澳,林氏逃亡船队避开了官军锋芒,逃到附近一处小岛暂时停泊,当确信自己没有危险之后,范进也正式向林海珊辞行。 未来两方合作的事项,都需要范进在朝廷里才能继续,所以他的离开并没受到阻拦。林海珊在恢复理智之后也知道,只有把事情做好,才能对的起嫂子的牺牲。于是着手安排送范进离开,顺带也给他带了一笔数目可观的谢礼。 先用船把他送到了距离南澳并不太远的一座小岛上,随后又派人向陈璘通了消息。作为广东有名悍将,这种大仗他必然参加。因为伤口缝合、护理的条陈,陈璘的处分挨的不重,基本就是不疼不痒走个过场,他也因此对范进的看法极好。在得到消息之后,很快就派了兵把范进从岛上带到船队,一直随军行动。 他在离开林海珊时,身上故意做了些伤,对外解释时,就是说自己趁着乱从海盗窝里杀出来,又误打误庄跑到那小岛上。如果不是遇到陈将军,自己就死定了。有萨保等人的保护,官军的注意力也都集中在攻打南澳上,这些话的真伪也就无从考证,略一敷衍也就糊弄过去。没人会追究他在岛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或者做了什么,总之岛拿下来,他没死,这就足够了。 这几天他休养的很好,身体已经基本康复,却也没什么事可做。毕竟他是外来的人,与这个圈子之前缺乏交集,他也不认为有资格列席这次战功,今天被叫来谈天,连范进自己都有些受宠若惊。 指着那残破的守备战具,以及那座虽然破烂不堪却依旧坚挺的城堡,殷正茂道:“林氏在这座岛上是下了心力的,留下的根底很好,朝廷如果就这么让它荒废下去,见识就比这些海盗还不如。这些城塞修复一下,就可以驻屯大兵,朝廷控制住这里,倭寇就失去补给,不管是夷人还是倭人,再想要把手伸到广东,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容易。朝廷守住这里,就不用像过去一样沿海处处烽火,官兵疲于奔命,这一地的得失,关系的却是一省布局。” 范进连忙道:“制军高见,这里交通便捷,又是天然泊地,商人原本很喜欢在这里互市。只是后来倭患越来越猖獗,互市才渐渐中断,如果官府可以给商人秩序,让他们放心在这里贸易,军队就可以收税,以商税补充军饷。” 殷正茂看看范进,“范进,南澳能够这么顺利的取下,你的功劳不小。老夫原本认为,以十万天兵加上佛郎机人联军以攻,必是摧枯拉朽,一战成功。不想那些强人竟如此悍勇,连佛郎机的带兵官都阵亡了。如果不是借招安之谋,先瓦解了海盗的士气,这一仗纵然能胜,怕也是旷日持久,死伤惨重,绝不会像现在这么容易。” 海盗最后的反击力度之强,即使范进也不曾想到。南澳比之罗山,终究是有所不如的。从地势上看,南澳缺乏高山密林掩护,也没有足够的回旋空间,从投入看,海商们以大量的资金砸下去,生生凑成联军攻击之局。以绝对优势的兵力砸下来,情形就像是用铁锤砸鸡蛋,按说一锤下去,鸡蛋肯定要碎。可真实的结果却是,在蛋碎的同时,铁锤也崩出了豁口。 先是登陆的西班牙士兵被发疯的海盗一路推回去,好不容易占下来的地盘全部失守,人也死伤惨重。紧接着就是军舰被海盗用狼群战术围攻,一支海盗居然摸上了联军的旗舰。那一战双方几乎同归于尽,西班牙舰队司令官都场阵亡。参战的联军战船着火沉没数艘,残存部队只能仓皇撤退。攻打南澳的第一阵,实际是以海盗的胜利告终。 原本听到炮响准备来抢功的大明官军抵达战场时,发现抢功变成了攻坚,连外国炮灰也跑掉了。但是想要撤回去也不可能,殷正茂亲自督阵前来,已经没了退路。在那些海商高额的赏格面前,官兵硬着头皮登陆,围攻,与海盗一刀一枪打起了攻坚战。总算兵多,又有张元勋、陈璘这样的名将带队,当下定决心硬打,海盗也是挡不住的。 整个南澳攻防战打的惊心动魄,官兵伤亡数字已经远超出心理预计,更令殷正茂后怕的是,这还是范进之前用招安的方法搞到布防,又尽最大可能削弱了海盗的力量的结果。如果没有这些,单纯靠着强攻,这一仗怕是不知道要打多久才能结束。当然,从实力上看,明军肯定能把这里拿下来。但是如果兵力损失太多,自己这收官战就太难看了。 自己如果完全按照范进的布局,不借用红毛人,而是以海盗斗海盗,再用官兵当推手,借招安把海盗连根拔起,损失会比现在小的多。殷正茂不管嘴上多硬,心里也承认一个事实,这次是自己输了。 他不可能去向一个书生认错,但是殷正茂本人倒也不是品性恶劣到疾贤妒能的恶人。自己差点害这个书生丧命,又未纳忠言,现在想到的就是该弥补一下,改正自己的错误,像是这样的谈话,也是弥补内容的一部分。 范进道:“海盗没了退路,势成背水,所以拼的凶一些,其实他们终究是不如官军,怎么也是官兵赢。佛郎机人吃了这么大一个亏,着实伤了元气,将来与官府打交道时,就得客气点。制军一石二鸟,既除了林贼,又灭了夷人威风,功在两广,泽被万民,我广东军民皆念制军大恩大德。” 殷正茂摇头道:“这种场面话,我手下自有人会说,我叫你来,是想问问你,林家剩下的人马,还有几成力?不要跟我说他们都死光了这种话,现在只有你我两人,你可以放心吐实。” “学生不敢说谎,林家逃走的除了女人就是孩子,男人有,但是数量不多。即使杀光她们,也没多大用处。福建人那么多,杀光林家也会有其他人出来,继续扯旗谋反,真正要解决这个问题,还是要让闽人不要想着当强盗。强盗招不到兵,声势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大,有一条路可以走,就没那么多人想拼命了。” “朝廷一直在给他们路走,月港开海,就是为了让他们有一条出路不用去做贼。可是不管路多宽,总也有人走不过去,这是没办法的事。林氏……只剩了些女人还好,跟她们说一句,女人还是该安心嫁人带孩子,赶快找个男人嫁了,比在海上打混要强。我听有人说,你和林家的女人成亲?” “这事是有的,不然他们不肯信。” “算了,这种事说出去,别人只当他是疯子,你不用记在心里,说这话的俘虏都已经被砍了,将来没人会把这话拿出来说。朝廷里从来不缺做事的人,也从来不缺吃闲饭的人。其实朝廷这么大,有几个人吃闲饭又有什么关系关系,真正可怕的反倒是那些做事就要立功的人。他们做了事,就认为该有功劳,看其他人立功,自己心里就不高兴,想着要把别人踩下去,自己一个人受赏。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害群之马。你的功劳很大,难免有人要盯着你,找你的麻烦,我和洋山会为你遮掩,你自己也要小心,别让人抓了把柄。” “多谢制军指教,学生铭记于心。” “你身上的伤已经全好了?” “回制军的话,已无大碍。” “无碍就好,善泳者溺于水。善斗者,往往便死于战场。本朝谭司马剑术无双,一柄长剑有鬼神之勇,但是自从做了大司马以后,基本便不再动剑。你的本业是拿笔,不是拿刀,今后还是要动拿笔,不要总想着提刀,否则拿惯了刀,就拿不得笔,便是舍本逐末,记下了么?” “学生记下了。” 殷正茂点头道:“如果我是洋山,不会让你参加这科乡试,会把你留在身边帮我赞画军机,等到下科堂堂正正的去考。可是洋山再三托付,我不能不给他办,你的荐书已经写好了,回头让人拿给你,明年你直接参加乡试即可。你的才学下场必可高中,老夫只等着会试之时,看你金榜提名。” 范进本来错过了大收试,基本这科是别想了,现在有了荐书,得到充场儒士资格可以直接参加乡试,不管结果如何对他而言,这都是个莫大的机会。哪怕单纯为了见题,也不容错过,他连忙施礼道:“学生多谢制军栽培。” “不用客气,这是你应得的。你这次立了大功,又遭逢奇险,理应有所酬庸。说说看,有什么要求,老夫力量所及,一定给你办。” “学生为国出力,不敢言酬庸二字。” “为国出力是好的,但是酬庸不能不要,别忘了子贡受牛。你看看这些兵。”殷正茂指着那些打扫战场,切人头扔死尸搜寻残存者补刀的军人。 “他们在民间风评奇劣,这个岛上的女人最后宁可自尽也不想当俘虏,就是因为一旦当了俘虏,这些兵不会饶了她们。可是他们拼命冒险,为的也不过就是女子财帛,这无可厚非。不能因为他们贪图赏金,就说他们对朝廷忠心不足,你也是一样。想要报效朝廷跟讨赏无涉,想要什么尽管说,不必有所顾忌。” 殷正茂这么说,范进如果继续推托,反倒是显的矫情。他略一思忖,“制军,学生倒是有个不情之请,不知是否妥当。姑妄言之,制军莫怪。学生一直想要,在西关建一个书院……” “建立书院,这种兴办文教的事,是南海县衙门的正差,你怎么倒替南海县办公了?你这个请求,倒真是奇怪……”殷正茂看看范进,眼神里明显有些疑问,“你这么做,就是为了给南海添一座书院?” “这倒不是,只是学生想着,若是西关十八铺的商人知道是学生说动制军答应建立书院,那些商人就会见学生一个人情。未来跟他们打交道,就先有个交情在。” 殷正茂一笑,“商人么……你跟他们打交道,即使不放交情也是可以的,有洋山的面子,他们不敢不听你的话。但是你这个要求,于地方并无妨碍,我就应了你。临走时放一记起身炮,批了就是。这在过去我倒是要考虑考虑,毕竟建一座书院,也是一笔开销,现在有了银子,这事便敢做了。走,随老夫去看看那些银子。” “这……不必了吧?” “怕什么?难道那些金银珠宝还怕人看,一起去看看,没什么问题。毕竟这批藏锵起获,你的功劳不小,看一看,没什么关系。” 黄金的挖掘,是由傅亮亲自带了标营进行的。那片藏金的地方位置靠近海边,一旦涨潮,整个区域就会被海水覆盖,如果不是有地图,根本发现不了。两人到达时,发觉正好有了成果,两只半人高的大瓮已经被抬出来放到一边。士兵挥动单刀,朝着瓮砍过去,一声脆响中,黄灿灿的金光,便顺着缺口冲出来。 一口口巨瓮被挖出,当最后一口巨瓮擦去泥沙,在沙滩上,十五只瓮一字排开,所有的瓮都被破开,露出里面堆满的黄金与珠宝。 殷正茂神情很有些激动,连吸了几口气,颤抖着声音道:“万岁洪福庇佑,这批金珠上解太仓之虚,下解地方之难,有了这笔巨金,两广百姓就可少受些苦楚,三军也不至于饿肚子。来人,取封条来,把所有的金珠封存,半入太仓半归藩库,自我已降,谁敢擅动其中一文,必军法从事。” 军士们开始了搬运,范进在旁心里却暗自盘算着:殷正茂一瓮,凌云翼一瓮,萨保一瓮,其余人等一瓮,有这四瓮金珠,或许林家舰队的事就这么过去,林凤可以不死,林海珊过段时间,就可以洗白,毕竟天大的官司,地大的银子……。而她自己所留的一瓮金珠,比起朝廷的十五瓮来,数字相差悬殊,但最终谁做的事多,现在却还看不出来。大船和新船,究竟谁能开的更快,谁又能撑过将来的风浪?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六章 送别 七日之后,佛山衙门内。 书房八仙桌上,四锭马蹄金整齐地码在那里,散发着光芒。这四锭黄金约有二百两分量,以当下广东银价,可兑白银近八百两,这么大的数目,足以抵上一个中产之家全部家当。即使佛山遍地铁厂,冶铁业发达,这么大数目的黄金,也没几个人拿的出。 看着弟子这大手笔孝敬,侯守用脸上去没有几分欢喜神色,看范进的目光也颇为复杂。 “范进,我记得你是个贫寒出身,本官初见你时,你还是一无所有的穷家子弟,几日未见,便出手如此豪奢。你那铅笔铺子似乎刚刚开张吧,生意不管如何好,总不可能拿出这么大一笔款子。难道南澳岛当真如此富贵,走上一圈,就有这么大笔钱财进帐?” 南澳的战事结束,武人的工作基本可以宣告完成,剩下的就是文人的工作。本来殷正茂出于赏识人才以及弥补酬庸范进,很愿意他留下来,从战功里得到一份分润,但是范进本人却没有这方面的意思。 自己和殷正茂这边的圈子没有多少交集,那些文士以及军中能书者都指望者从这场大功里捞取好处,自己参与进去,就成了抢功。而自己又不想在军队这个领域有什么发展,抢来的功并没有太多帮助,于是在提供了一些诸如防疫,妥善处置尸体,避免因为大规模杀伤而造成瘟疫的建议之后,又给殷正茂画了幅平寇得胜图以及一幅肖像,便告辞离开。 侯守用调动的正式文书已经下发,范进于是未回广州,先到佛山给恩师送行,这四锭黄金就是他送给恩师的程仪馈赠。对于侯守用的质疑乃至疏远,范进的情绪倒是毫无波动,反而微笑道: “恩师有所非知,南澳岛确实是个福地,不说金山银海,也差不许多。毕竟比起种田,还是海贸获利更多,更别说这无本生意。光是起获海盗藏金就有十五瓮,粗算下来,价值怕不是几十万金。蒙制军厚爱,恩赏赐弟子黄金百两,至于另外一百两,则是之前林氏海盗为求招安送的孝敬,这也是制军知道的明帐。恩师入京做给谏,是清流华选,说出去名声好听,但是日子却也是很清苦。据弟子所知,六部称为富贵威武贫贱,刑科是有名的贫科,现在京官连俸禄都发不出,清流官又没有冰炭耗羡可收,做弟子的不能不为恩师分忧?这点金子,就是弟子送恩师的安家使费,也是弟子拼着性命从南澳搏回来的,不怕人查,就算是都老爷问起来,也不必担心什么。” 侯守用看看黄金,又看看这个弟子,长叹一声道:“你在南澳的事情,为师已经听说了,也算得上九死一生,若是没有你在中间出力,朝廷想要收回南澳也不会像现在这么容易,赌上性命又立下大功,两百两黄金并不算过甚。为师做了十几年方面官,并不是不通情理之人,也不认为人做事拿钱就是错处,即便是恩师自己这些年做方面,一样也会拿常例收陋规,若是在海笔架那等人看来,为师亦不是清官。而且,也并不怕查。不过,做谏官不同于做亲民官,两者的要求是不一样的。” 他看看范进,又看看金子,“范进,清流官确实缺乏孝敬,但是想富也不算难事。再者,言官也有出身商贾富豪之家,就算以家中金银相助,也不至于穷。但是他们,是不能富的。所谓清流,既是品格第一,就要承担相应的代价。这也有其原因。御史不食鹅,难道御史的俸禄当真吃不起鹅?当然不是如此,而是要做言官,首先就要学会控制自己的玉望。如果把朝堂比做一杆秤,科道言官位卑权重,以卑而凌尊,便是天家用以制约部堂平衡朝政的砣。如果砣出了问题,秤便失了准头,这天下就没了公道两字。清流中人如果守不住清贫,就意味着他不能控制自己的玉望,连自己的玉望都控制不住,又怎么保持公心?为师做方面时,可以让自己过的舒服点,百里侯应有体面。但是做了清流,我便要安心做个穷官,这是做言官的规矩。” 范进若有所思,沉默一阵道:“恩师所言让弟子茅塞顿开,您是说,您做什么官,就要像什么官?” “在其位,谋其政,如是而已。我做方面时,可以为你考功名行方便,可以容忍洪承恩那等人横行乡里,只要我的官可以做下去,这些都不算什么,天下的亲民官都是如此。但是做了清流言官,就要有一颗铁心,一身铁骨,这是做言官的本分。天下言官都是如此,我自当从众。” 范进笑道:“恩师这句从众,如同醍醐灌顶,弟子明白了。但是如今朝政不是前朝可比,即便是清流也少不了同僚应酬,这些使费,总是要有的。再说恩师进了京,总要找房子住,也要添置些家什,哪一项都离不开银两,总要留些金银以备不时之需。” 侯守用将三锭黄金朝范进一推,“我收下一锭黄金,算是收下了你的心意,亦是应付必要之费,其他的你自己留下吧。你与为师的想法不同,所求也不同,少年人好美食好华服好美人,都需要金银使费,而为师无此三好,有一锭黄金便足够了。再者佛山与南海不同,这里重冶铁轻农桑,商贾发达,衙门里的公费银子不缺,为师进京,资斧倒也不至于匮乏。” 见他心意坚决,范进就不好再坚持,侯守用又道:“为师听说,陶简之被逐,归根到底不在为师与他的争斗,而在于广东将行的一条鞭法。他的为人,肯定会阻挠此法实行,所以便先把他调开,为师所知,一条鞭法事与你有些关系?” “算是吧,弟子于大中丞那里提了几句,写成禀贴上报朝廷,没想到朝廷果然恩准,这事真的成了。” “一条鞭……你可知这法要想推进下去,有多困难,又要付出多少代价?广东一省胥吏粮长,全指望吃些耗羡维生,你这法一行,他们从中做手脚的余地便小了,没了这些手脚,当差成了无利可图的事,你说他们还有什么心思办事?” “恩师所言弟子已经想过,但是不管怎么做总是会有人不高兴。要么是胥吏,要么是百姓,胥吏不高兴总比百姓不高兴好些。” “胥吏不高兴,百姓就很难高兴,任何新法,总是要胥吏去执行。他们只要稍稍更易一分,或是一分不更易,只按着条例执行下去不肯通融,百姓的日子就没法过。前朝王荆公行新法,又何尝不是为了救大宋,救万民。可是青苗保甲,最后成了害民之政,这责任在谁?在百姓?在荆公?还是在胥吏?我做了这么多年方面,何尝不知胥吏盘剥百姓之害,但是总算可以维持住局面,不至于生出大乱,国家便也太平。只要国家太平,百姓的日子艰难些,也还可以生活。这一条鞭法太过激进,如久病之人妄用虎狼之药,救命还是害命,现在却是一言难决。” 范进笑了笑,“恩师所言极是,是弟子把事情想简单了。今后不能在恩师面前聆训,弟子甚是遗憾,只求早日进京,向恩师请教。” “是啊,咱们师徒这一别,便不知几时才能重见,你如今在大中丞身边效力,说是指教,其实这话是过于抬举为师。不管学问还是做事上,我怕都很难再指教你什么,只是分别在即,跟你说几句肺腑之言,就当是几句废话吧。范进,你的前程总在功名上,不管立多少功,做多少事,最后也是要在场中得出身,那为师就问问你,你觉得八股是什么?” 范进先是一愣,沉吟半晌才道:“弟子认为,八股是绳墨,是规矩,亦是给为官者的一个框子。” 侯守用点点头,铺了张纸,又拿起一根铅笔。由于锦衣卫合作,铅笔在广州附近衙门里已经开始流行,尤其是做记帐之类的工作,都已经开始使用铅笔。侯守用拿着笔在纸上画了一个方框,然后道: “为官者由科举出,这是前朝就有的事,而科举由八股制艺,则是本朝首开先河。读书人先要做好八股,才能做官,其用意便在于规矩两字。我们做学问,心里始终会有一个框子,告诉我们题目是什么,不能侵上,不能犯下,不能漏题……当我们心中把这些规矩记得牢固,乃至一言一行都先要遵守规矩时,这个框子便算牢固,这个时候才可以去做官。” 他在纸上又画了一个框子,这个方框比方才的方框大了一些,将原本的方框套在里面,又道: “做官与做文章一样,最重要的同样是规矩。你要让别人守规矩,自己也一样要守规矩。当官的人权力大,规矩比做文章的规矩要宽泛,因为毕竟官场上没有考官来罢黜我们的卷子。只有先学好了八股,自己用绳墨控制住自己,做官时,才有可能约束住自己的言行,不去坏规矩。先读书后做官,最大的作用实际是律己,而非律人。有人说八股文章不务实务,实际上做官要考的东西,本就不必与实务有关,真正有关联的,是你自己的心。只有你有一颗守规矩的心,才能保证任何时候都不逾矩。本来你科举不第,应该闭门苦读,以求下科高中。可是机缘巧合,你现在便是想闭门,怕也不能,这律己一事,就很难靠读书做到,只有靠你自省!” “恩师教导的是,弟子一定牢记教诲……” “当日你与洪家结怨,为师如果想帮你敲打一下洪家,也并非不可能。可是如果想要为你出头,就要坏了心中规矩,是以为师不愿为,也不敢为。所怕的,就是一旦人习惯了破坏规矩,就会不再把规矩当一回事,自己的心冲破了牢笼,再想把它抓回来就很难了。而为人者不守规矩害己,为官者不守规矩,便要害天下。” “你未来的前程为师也不好限量,只希望你记住一点,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不要忘了自己的初心,也不要忘了我们是读书人。读书人要教别人守规矩,自己也要守规矩,这个天下人都守住规矩时,便是太平盛世,否则就要天下大乱!” 他看看范进,问道:“你到现在是不是还没取字?” “正是。” “既然如此,为师就送你个字。退思……范进,字退思。以后你多想想我送你的字,便知道为师的期许所在。” 范进也明白,侯守用并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清官,但同样也不是酷吏或是贪官。他更像是这个时代大多数官僚一样,按照官员的标准行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追求的是四平八稳,安稳着陆。自己灭了洪家满门,又在南澳岛上发财这些事,在他看来,实际已经超越了底线。 这里面更为严重的还是一条鞭法,在嘉靖年间甫推即废的新法,于民间以及基层而言,自然是有很多负面看法,否则也不至于推行不下去。自己撺掇着凌云翼推行新法,连带陶简之的纱帽也因此被敲掉。不管侯守用看陶简之如何不顺眼,这种手段,都是他所不喜欢的。送自己这个字,也就是在提醒自己,多考虑一下退路。 不过能提点就证明还是拿自己当弟子看,如果是个路人,就连提点都犯不上。分别在即,范进也无意争辩什么,只郑重一礼道:“弟子多谢恩师赐字。” “你我位属师徒,不须言谢,只要你能多想想为师说的话便好。为师于京城之内,静待你高中佳音,他日同朝为官,亦莫忘今日你我之间这番交谈便好。” 十里官亭,酒残菜凉,侯守用亲乘坐骑,家人挑着行囊于前引马,范进及一干送行官署望着远去的县令,高声唱赞祝贺。望着侯守用远去背影,范进口内轻轻念起后世弘一大师所创作的那首词,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七章 幼学琼林 广州城内。 南澳大捷的消息,已经在城里传开,于百姓而言,这种胜利对生活实际没有太直观的意义。最多就是有人憧憬着,既然海盗已经扫平,那前段时间为应付军饷而加征的税是不是可以免掉。 海盗被消灭对民生最大改善,大约就是物价回落,之前由于海面不靖,商贾不行物资减少,物价当然就变得高起来。既然海盗没有了,商人可以放心贸易,想来用不了太久物价就可以降低。 加上各海商家族为了庆祝这个消息,有意在城里营造喜悦气氛,于一些并不重要的小商品上给些优惠,又在家门口发放些馒头,于是整个城池的气氛终究被带动起来,百姓脸上大多有光彩,仿佛都在庆贺着林凤势力的灭亡。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闯进小院,惊散了这处小天地的清幽。院子里的人并未受到城市里环境感染,面上表情依旧是焦急多于欢喜。一身簇新袄裙,头上还特意插了支银簪子的胡大姐焦急地望向门口,时而看看天,时而留神倾听,但是在这鞭炮声的干扰下,实际什么也听不到的。 身着大袖衫打扮得越发像个贵妇的梁盼弟从房里走出,没好气道:“你急什么,现在是进仔的女人了,要学着体面点,稳重点,不要像个乡下丫头似的慌慌张张的,人家会笑你,也会笑进仔。你丢自己的脸就好了,不要丢他的脸。” “可是……明明说的,进哥儿今天回来的……连锦衣卫都这么说,为什么还没回来啊。会不会被人拉去喝花酒,去那种地方啊……” 胡大姐儿既有些委屈又有些忐忑地问道,毕竟范庄富裕之后,她见过不止一个男子开始沉迷赌钱或是喝酒,还有的和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来往。虽然她相信自己的进哥儿不至于如此,可是万一他要是被坏人带着去了那些地方,又该怎么是好? 梁盼弟道:“你把进仔看的太低了,他怎么可能去那种地方?再说,就算去又怎么样?他现在有钱了,男人么,就算是应酬一下也很正常。”她嘴上这么说,可是说到后一句,自己也没了底气,恨恨地踢了踢门槛,“他要是真敢去,看我回来怎么收拾他……” “三姐,你说进哥儿有没有受伤?听说他跟着官兵去杀海盗,杀了好多好多强盗……杀海盗啊,那么危险的事他怎么可以去做?你说,海盗们会不会打他,会不会砍伤他……他是个读书人啊,怎么打的过人家,要是受伤了,会不会很疼?” “受伤应该是不会,他这个人很聪明的,不会让自己受伤。再说他这么做,也是为了我们,尤其是为了大婶。不把那些海盗搞死,咱们都没有安生日子过,你就不要多想了,你的进哥不是小孩子,知道怎么保护自己的。他最多就是被人拉去喝喝花酒,晚上肯定会回来的,你先回房去吧,万一他要半夜回来,你在这里等到半夜啊。” “对啊,我就是要等到半夜,我要看看进哥儿瘦了没有,有没有受伤。我要进哥一回来就能看见我,我好想他跟我说说话,不管说什么都行。” 一阵马嘶声在院外响起,紧接着院门被敲响,胡大姐儿的心陡然到了嗓子眼,虽然不知道来的是谁,但是一种心灵感应告诉她,来的就是自己朝思暮想地那个人。开口想问是谁,却发现因为紧张加上喜悦,声音闷在喉咙里居然说不出来。而方才稳重大方的梁盼弟,却如同旋风般冲出了房间,胡大姐只觉得耳旁生风,梁盼弟已经冲到门口,向外大喊道:“谁……谁啊?” “我啊,范进了。三姐开门。” 院门打开,一身崭新衣衫,胸前还戴了个大红绸子彩球的范进站在门首,见身边无人,梁盼弟大胆地抱住范进,先是一个肥嘴之后才上下端详着,“让我看看,你受伤了没有?那些扑街海盗要是敢伤你一根寒毛,我就把他们都砍成十八段做汤。” “没啊,我这么威武,那些海盗哪里伤的到我?你看我威风不威风?一进城啊,几位员外就带人把我围起来,披红挂彩,又拉着我说个没完,还要让我去红袖招吃酒,我是费了好大力气,才冲出来的,要不然今晚是别想回家了。我们有话进房去说,还有这马也栓在院里吧,几位员外送的,丢掉太可惜了,留着吧。” 胡大姐的个子比三姐为矮,小院的门范围有限,梁盼弟一挡住,基本就没了她的地方。饶是她又是跳脚又是左右晃,视线依旧被挡得死死的,急的几乎要哭出来。直到范进牵了马进院子,她才找到机会无限委屈地喊了一声,“进哥儿……” “大姐儿,你也来了?乖了,怎么见面就要哭啊,难道我回来你不高兴?让我看看,越来越漂亮了,这身打扮可以比的上城里人了。” 胡大姐被他说的满面含羞低下头摆弄着衣角,“哪有,还不是进哥儿给了银子,就可以打扮一下了。其实我平时在家里也还是穿原来的衣服,要不然一下田啊,多好的衣服都要脏掉。就是为了见进哥儿,才换了这身。” “是啊,大姐儿确实变漂亮了,女孩子成了女人,当然就好看了。村里好几个人来提亲,要娶大姐儿呢,是不是?” 听梁盼弟如此说,胡大姐儿面色大变,连忙拉着范进袖子道:“进哥儿,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是那些人非要来提亲的,都被我骂了出去,最后一个还被我拿着刀子砍,就再没人敢来了。真的……我真的不想嫁别人,我是进哥儿的人,我谁也不嫁。” 范进笑着摸摸她的脸蛋,“我知道的,你不用多解释,我相信你的。先坐,一会跟我说说家里的情形。” 胡大姐儿被他一摸,脸上顿时满是笑意,乖巧地应了一声,又拉着范进的手上看下看,边看边道:“进哥儿你没受伤就太好了,我一直担心你被他们打伤,那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你真威风,这次灭了那些海盗,我早说过,进哥儿是大英雄大豪杰,比所有人都厉害。” “别乱说,灭海盗是殷制军用兵有方,三军将士得力,我一个书生,哪算的上英雄,让别人听到要不高兴的。” “我不管了,我只知道进哥儿是大英雄,反正对我来说,所有人加起来,也不如进哥儿厉害。就是不如。” 范进笑了笑拉着她坐在院里,又招呼梁盼弟过来,压低声音道:“有没有人找过你们,送什么东西。” “有了,海盗比官府讲信用多了,你立了这么大功,官府方面也没看给多少赏钱,倒是海盗把答应的好处送来了。一千二百多两黄金,真大方。还有好几十颗珠子,几十件首饰。我算了算,怎么也能值六七千银子。就是不容易出手,你也知道,在广州想找这么个阔人,一下子兑这么多银子出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不急,慢慢来,我现在急着出手,也容易给人找到把柄,先留着吧。藏的稳当?” 梁盼弟一笑,“你放心吧,我也不是第一天跑江湖的,从码头运过来的时候,都埋在咸鱼下面,等埋到院子里时,都是晚上我一个人做的,没人看见。需要转移的时候,也一样来挖就可以了。” “三姐一个人挖,又埋这么多东西,很辛苦啊。” “我这个人劳碌命习惯了,再说晚上你不睡在我身边,我也睡不下,做点事,倒是省得自己熬夜。” 范进看看胡大姐儿,“你看,这些就是我冒险换来的,很值得啊。我们小范庄全庄子的财产加起来,也无非就是这个数了。我现在有了这么多钱,可以给你买好多漂亮的衣裳还有首饰,也不用你下田做事,就能吃好喝好的,这不是很好?” 胡大姐儿却摇头道:“我不……我不要钱,也不要什么首饰衣裳,我可以下田养活进哥儿和大婶,庄稼人么,就是该下田耕种自己养活自己才对,怎么能想着不干活白吃东西?我只要进哥儿你好好的,不管多辛苦我都肯做,总之就是不能让你冒风险。” 梁盼弟道:“你去了肇庆那天,大姐儿就来了,说是要伺候着你考大收,结果到了才知道你去肇庆,这科赶不上。后来萨公子又派人来送了信,说你去了南澳。大姐儿就天天哭,还差点要去找你,真是个傻丫头,那是虎狼窝,也是她能去的?多亏后来萨公子那边来信,说是官兵攻打南澳很顺,也听到你的消息,我们这里才放了心。前几天林大脚那边也派人来跟我这通了气,连把金子也送了过来。这大脚妹倒是很讲义气,该给的好处一文钱没少。” “她不敢的,林凤的死活,还在我掌握之间。我、萨保,还有下面做事的人,有一个不点头,林凤还是要死,她怎么敢黑掉我的银子。她是自己露的面,还是派了人?” “一个上了年岁的女人,不认识,不过人很江湖,一看就知道是个老手,不会出什么纰漏。这回你保下林凤,值得?” 范进这时解下胸前挂的红缎子,又从身上摸了几锭金子以及十几颗珍珠出来。“这都是军门赏的或是他们知道我收的好处,也就是明帐,不怕人查。等过一段,就拿这些去买地,造房子。其实就是眼下这些钱,我也可以活的很好,林家给的黄金只是锦上添花,不算雪中送炭。但是,我还是得保下林凤,只要他在手里,林海珊就飞不远,这支海盗拿捏在手里,将来才有大用。” 梁盼弟问道:“我听锦衣卫来人说,要两下合作,在西关买地皮,造房子?我不明白了,在那里买地做什么?西关十八铺啊,那里听说排外的很,外人想要去做生意,不是被烧房子就是被打破头,跟他们去抢饭吃,犯的上?再说那里也不算很好的地方,我们在城里做不是一样。” 范进笑了笑,“西关现在不算太行,是因为海贸在电白,如果有一天回到广州来贸易,西关立刻就威风起来。这块地皮现在不买,将来就不容易了。虽然十八铺生意多,但总是还有空地,买下来盖房子,不会错的。我已经在制军那里讨了个命令,在西关建书院。书院一建起来,念书的人一多,一个地方自然就会繁华,到时候什么生意都不愁做。至于排外……我帮他们建书院啊,他们还排我?何况现在有制军中丞两边的面子,我想他们总得允许我把脚伸进去。” 胡大姐儿道:“进哥儿说买就买吧,买什么都行。这些钱都是进哥儿拿来的,买什么都应该。做生意的话我来帮忙,只要不嫌我笨就可以。” “你当然要来帮忙了,我教你们怎么做就是了。这个生意我只在幕后,出来经营的是三姐,大姐儿打下手。我说过,要用钱当母子,以钱生钱,现在就是第一步。先开一家牙行,再开一个酒楼,用不了几年,我要你们两个都是广州城里鼎鼎有名的女商人,女富豪。到时候想要娶你们的男人,要从这里排队站到珠江码头,那才够威么。” 胡大姐儿想了想那情景,脸就涨的通红,猛烈地摇着头,“不行……那样是该被相公打死的。” 梁盼弟却很是兴奋,“那样才好,到时候我把那些提亲的男人挨个骂回去,然后再躺好,让我的进仔想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进仔不是很有面子?先不提这个,就说眼下,我们做生意,你做什么?” “当然是做读书人该做的事,读书,写书。我准备写一本书,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幼学琼林。”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八章 名利(上) 自肇庆采购的端砚内,墨汁磨的既浓又黑,蘸饱了墨汁的紫毫,在雪白宣纸上书写出华丽音符。胡大姐儿站在范进身后,看着爱郎侧影,目光里满是崇拜与迷恋。而梁盼弟则紧靠在范进身边,用胸脯压着范进胳膊,随着他的书写念道: “混沌初开,乾坤始奠。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日月五星,谓之七政;天地与人,谓之三才。日为众阳之宗,月乃太阴之象。虹名螮蝀,乃天地之阴气;月里蟾蜍,是月魄之精光。” “这是?” “给孩子读的。”范进不等她问完,就主动介绍道。“这是我准备写来,给孩子启蒙用的,其实不光是孩子,大姐儿也可以读。我说过,你也要读书的。当然你不考科举,我读的那些你没必要念,念了也没用。把这些读了,能知道很多常识上的概念,将来与官府中人打交道时,不会闹笑话。” 历史上幼学琼林作为儿童启蒙读物,是在明末才出现,于清代正式成书。本身算不上什么大学问,对于蒙童来说,则是很好的入门教材。范进靠着系统加持,前世读过的东西可以大概记住,而幼学琼林是他出于个人爱好能通背的少数读物之一,现在默写出来倒是不算难。 他眼下在广州的定位已经算是名士那一档,虽然没有功名,但并不影响他成为广州名士才子。有巡抚揄扬,又有这次平灭海盗的大功在,办事能力放在那。如果谁因为功名而质疑他的能力,就等于是质疑巡抚和总督的识人之能,就是自讨苦吃。 任何一个时代,都不缺少有才气而无功名的倒霉蛋,像是正德年间卷入科举舞弊案的唐伯虎以及现在还活跃在大明的徐文长,以及另一个时空里的艾南英。他们在科举上都不如意,但是自身的才气都能得到世人认可,没人会因为没功名就看不起他们。 范进的年龄而言,如果是去给人看八股文章,作为评定,还有些不够资格。但是搞些教辅读物,出版些书籍已经没有问题。像是原本儒林外史世界里,搞教辅读物的马纯上那批人,就没一个中举的,但是他们整理的小录却可以成为畅销货。 范进搞的幼学琼林,更偏向于常识科普,一般读书人不怎么在意,他们看了也没用。但是给孩子以及半文盲用来科普,那就是再有效不过。 而且里面还包括一些日常礼貌用语,称谓类的扫盲。由于当前的社会知识处于垄断性质,这些所谓的常识对于社会底层人员而言,就是不可多得的财富。这本书发行面向的也不是高端人群,而是最基层的蒙童以及贩夫走卒。这些人的社会地位虽然不高,但是人口基数大,读这本书的人多,范进的知名度传的也就广。 播下种子,收获希望。范进并不指望靠写几本书,或是搞几篇文章就能成为地方学霸,那实在不现实。他现在要的就是出名加刷脸,名利相伴,只有名声打出去,利益才会跟着来。 银杏树叶由绿转黄,不知不觉间,秋风已至五羊。田地里的庄稼成熟,新稻上市,城里的粮价便低了几文。于城市百姓而言,一年虽然都很艰难,但是秋季总是会好过几分。 秋风的凉爽,吹不散城里的热情。南澳大捷带来的除了文人士子们的慷慨激昂之外,市面的繁荣,商业的发展,让大批城市百姓得到了实惠。官场之上,原两广总督殷正茂升任南京兵部尚书,凌云翼接印。随之而来,就是高层的一系列人员变动。 这种变动对于普通百姓而言感受不深,可是随之而来的新政,却与每一名广州市民休戚相关,一条名为一条鞭的新法,在广州开始推广实行。 百百姓称为鞭子法的新法,涉及钱谷征收,于百姓而言,是关系最密切的制度,没有之一。一般而言,这种法条都是衙门出告示,由胥吏或是秀才老爷们念给百姓听,然后照着上面的内容实行。有时听不懂,还要他们负责解释。可是这一条鞭法却不一样,负责讲解它的,是城里极有名的才子范进,以及一干南海县衙的公人。 自铁匠铺定制了一个巨大的喇叭,望之仿佛是个头盔,范进把这玩意放在嘴边,扩音的效果,让他的言语可以顺利传入百姓耳朵里。新法的内容很多,剔除那些文字修饰,最核心的意思其实很简单:按亩征税,赋役折银。粮食的实物税肯定是要交,但是其他杂项都合并成要钱。原本由百姓承担的力役杂役一律改为钱役,官府只要钱,不要人。如果交不出钱,则就准备接受雇佣,去承担那些力役内容。过去按亩征收的特产、布花等物,也改成了收银子,再向商人去购买。 这样的制度对于商人而言,当然是最好的消息,像是牙行、布店以及钱庄,都为这一新政拍手称快。广州的商贸发达,白银流通量大,通常而言,银价比内地为低,铜价倒是走高,这种兑换对老百姓的负担并不算太严重。 而且像是佛山那种地方,名义上的耕地多半都被建成铁厂,找他们要粮食才是要命,服役更是衙役敲诈他们的不二法门。现在改成交钱,自是求之不得。 南方不同于北地,对于商业发达的地区来说,追求的都是花钱免烦恼,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原本最担心的力役取消了,交银子不交粮食也免去了多交一成的耗羡,从大多数人的心理来看,对新法还是较为欢迎。街道上,行人脸上大多精神饱满,整体而言,人们喜容多过愁容,这便可以算做是太平景象。 “马融设绛帐,前授生徒,后列女乐;孔子居杏坛,贤人七十,弟子三千。称教馆曰设帐,又曰振铎;谦教馆曰糊口,又曰舌耕。师曰西宾,师席曰函丈;学曰家塾,学俸曰束修。桃李在公门,称人弟子之多;首蓿长阑干,奉师饮食之薄……” 街头,放学回家的蒙童路上依旧摇头晃脑,背诵着刚刚记下的文字。由于不是考试科目,学房里不会要求学生强行背诵幼学琼林,可是这种骈体对仗文字确实容易记忆,加上其实用性较强,即使出于兴趣,很多学童也自发地背诵。路边上做生意的摊贩听得入神,也张着嘴,随着孩子一字一句的念。 身穿比甲,头上梳着双丫髻的年轻丫鬟,与书坊老板高一声低一声地争吵。 “没有就是没有,就算你把我这里砸掉,也是没有的。” “没有?范公子是广州人,他写的书你告诉我你崇德坊没有?我家老爷可是按察司衙门做事的,信不信明天就封了你的大门!” “就算你把我抓进去该没有也是没有啊。退思公子是广州人不假,可是他的那部金镖记卖的太好,现在这部朱三姐节烈记一出来就被买光了,加印的还没送到,我也没有办法啊。我想想,大概两天后可以到货吧,不过这里订购的已经有一二三……” “我管你有多少人排在前面啊,反正我两天后来取书,如果拿不到,就对我家老爷说,让他封你的大门!” 西关小姐东关大少,其实东关作为广州地方官家眷居住区,小姐也并不在少数。六七岁的孩子在花园里挥舞着木刀自称胜英,而年轻的小姐,则站在绣楼窗边捧着新买到的朱小姐节烈记,泪眼婆娑,“朱丽叶真可怜……这退思公子委实可恶,为什么就不能让有情人终成眷属?” 就在这位闺秀凭栏远望,为书中人物命运伤春悲秋时,一阵凌乱地脚步声响起,满头大汗地丫鬟,气喘吁吁地举着碗上来,大叫道:“小姐小姐,双皮奶买到了。” “喊什么?没规矩!”女子毫不客气地训斥着丫头,接过碗用调羹轻轻拨弄着奶皮。“你……见到范公子了么?” “没有。只买到了奶,见不到范公子。” “没用的东西!范公子不是在街头讲那什么鞭子法,就是在西关的文澜书院,这卖双皮奶的店面,离文澜书院近在咫尺,怎么会见不到?” 丫鬟被训斥的无比委屈,解释道:“奴婢都找过了,他就是没在么。奴婢也问了人,说范公子和西关几个员外昨天晚上就吃酒去了,还没回来……” 红袖招内,范进把几位员外送出门去,临分别时还互相寒暄着,约定改日再来共饮。一同应酬的海棠等送走了人,对范进挑起大指道:“范公子,海棠算是服了你了,西关三大家,潘、叶、梁。虽然在城里不算最厉害的那一批,可是在西关,却是呼风唤雨的狠角色,就算南海县的面子也不一定卖。你能在西关立住脚,还能让他们支持你搞一条鞭法,海棠真的要写个服字给你了。” “这也不是我的功劳,归根到底,还是朝廷的力量。凌制军按说升了总督,就该驻节肇庆,可他依旧驻在广州,就是为了推行一条鞭。这个态度拿出来,谁再硬扛,那就是不给总督面子了。西关虽然有武力有银子,但总归也是商人不是反贼,硬顶朝廷,他们也没这胆量。再说这三位员外土地不多,交税也没什么大不了,家里又没有功名,拿什么拼啊?更重要的是,我给了他们机会么,这就好象来红袖招一样。你海棠姐不留客,我当然不高兴了。可是你介绍一个好姐妹来陪我,我的火气总归就小了,也不能为这种事就翻脸不是么?” 海棠噗嗤一笑,“范公子你这话说的促狭了,现在你可是广州城里有名的大才子,小孩子读你的幼学琼林,那些半大孩子听金镖记,我听说佛山已经有武馆改名做宝芝林了。我们红袖招的姐妹,可都等着看你写的那什么朱小姐节烈记,还有什么罗赛奥一妒倾家,白娘子演义呢。我那姐夫原本什么都不做,你现在也把他弄到衙门里去普那鞭子法,兰姐都感念你恩德,可着红袖招你看中的女人,还有谁会不留你的客?” 她上前一步,小声道:“范公子,你昨天晚上陪几位员外打了一晚的马吊,干脆歇一歇,我伺候着你……” “免了吧。我还要赶回去呢,自己的生意刚开张,不能不管。我新近搞的双皮奶,虾饺还有烧卖你感觉怎么样?” 海棠叹了口气,“没意思。昨天人家帮你说好话,说的口都干了,你这人怎么一点情分不讲的,好歹就睡一宿有什么关系?难不成我带着毒,睡了我就害你的运势?” 范进哈哈笑着,在她脸上香了一口,“能得海棠姐垂青,在下三生有幸,不过眼下可不是时候。生意刚做,万事开头难。西关那个地方你是知道的,不容易立足,我能在里面站住脚是有多不容易,总不能砸了招牌。等到生意稳定下来,一定要与海棠姐你好好聊聊。这样吧,我多坐一会,再给你画两幅画,你就说是我留宿之后画的,不会有人怀疑。” “这样才对么,你帮帮我,我帮帮你,才是皆大欢喜。等你酒楼正式开张时,我带了姐妹去给你撑场子,免费的。” 范进如今绘画的技艺与速度都大为提高,时间并不太长,两幅画便已完成。海棠一边收着画一边道:“范公子啊,我这种人呢,其实说穿了,就是给你们找乐子的玩物,于正事上不该插口。可是你这个书生跟其他人不一样,不会看不起我们,我也愿意跟你多说两句。我家其实当初也还算有钱,我爹在乡下也算个殷实人家。结果衙门里一位书办看上我娘,故意给我爹派了买珠的差事,再后来就是家破人亡,我也进了这里。这是命,不说什么了。但是你这一条鞭法要是搞成,世上就可以少几个海棠,这是好事。所以我希望你成功,如果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只管说,不用银子我也帮你。” 范进点点头,握住海棠的手道:“那书办的名字还记得么?” “我进来的第二年他就死了,我用梳笼的钱外加陪他三天雇了个跑江湖的,要不要抓我去衙门?” “如果有人因为这个抓你,我负责捞你出来。” “那本姑娘要不要以身相许,以谢公子大恩大德?” “我这个人施恩不望报的,你就当我是圣人再世,马马虎虎香个嘴就好了。” 门外,兰姐轻轻摇头,叹息一声,“总归是有缘无分,海棠……可惜了。”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九章 名利(下) 广州的西关在另一时间线里,因为海贸的关系,在清代大放异彩,乃至名动天下的十三行,就设立于此。所谓西关小姐东关大少,便是在那个时代背景下形成的产物。在当下,由于华夷互市的地点设在电白,这里的交易量有限,其繁荣程度并不及后世,但是由于有水运优势交通便利,也是一处极热闹的商埠。 十八铺中第一铺以津为名,余者皆以铺闻,既是商人也办团练。为了防备海盗或是泼皮无赖的骚扰,这些地方由大商户出面,集合人力财力武装守卫。以本族青壮为基干,以江湖人以及拳师武师为附庸组成的十八铺护卫队,在广州本地素以能征善战著称。武力之强足以令寻常盗贼望而却步,即便是林凤这种大寇,也要考虑攻打十八铺所要付出的代价及收获是否成比例,而不敢轻易对这里言武。 十八铺的繁荣主要依赖商业,注定是以商人为主体的组织。商户中,又以潘、叶、梁三家为主。家族子弟多,自己的生意也大,整个十八铺,就在这三位大商人的掌握之中。 这种地方排外是难免的事,一般的商人想要挤进这里经营,必然要拜大商人的码头,否则是没法经营下去的。即便碍于官身不好明着作对,只要指示下面在生意上予以制裁,也足以让人无力经营。 一些西关商人,甚至开始利用这种环境牟利。比如先低价卖出一块地皮,吸引外地人来投资。等到其建好了铺子,再实施打击,让其经营不下去,最终就只能把铺面再以更低的价格卖给土地原主人。范进的地皮,也是在这种环境下才买下来。 那里原本就是一处酒楼,生意很惨淡,在梁盼弟出面买下时,这酒楼实际已经处于倒闭边缘。是以出的价格不高,拣了个大便宜。随即就投入资金改建、修房子,原本范进住的那小院就有些狭窄,这里干脆改成前店后屋模式,也便于居住。一系列工作有条不紊地推行,而这一阶段中,范进露面的次数并不多,他的主要精力是放在文澜书院的建设上。 从建筑规划,到施工选材核算工款,出面的固然是南海县衙,但是实际操作这事的还是他。由于之前给城中大户画喜容时,很认识一些材料商,操办起采买的事比普通人终归是要省点力。 得自南澳的金珠,半归朝廷半归广东地方自用,从中拿出千把两银子,就足以把书院修的很气派。何况这书院修在西关,本地商贾子弟就读就比较方便,商而优则仕,在明朝做商人的地位终究比不上读书人,稍微有了些资本的商户,就都想把子弟送进学房。所以不管西关怎么排外,也不会拒绝一座书院,商人们反倒是承担了一半的建设费用,与官府各出一半修建经费,连带建筑用工也都是西关人来担任。 直到书院落成,酒楼的前主人袁秋田才发现自己似乎犯了个错误。原本酒楼生意不好的原因之一,就是周围铺户不多,客流量少。现在书院与酒楼几乎是紧挨着,考虑到书院里那些学生的家庭条件,这酒楼的生意也未免太好做了? 袁秋田在十八铺共计有三家酒楼外加两个小酒肆,于饮食行业里,亦算个不小的人物。作为土生土长西关人,他当然知道西关这种卖地骗人建设的经营方式,其卖酒楼的目的也在于此。这个俏寡妇先把酒楼替自己装修好,自己再把它盘过来。 可是随着书院落成,他发现自己的算计可能落了空,照这样下去,这个寡妇可能真要在这里立住脚,那这酒楼不是卖得太便宜了?他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只是认为自己当初的卖价太低了些,至少也应该参考一家大酒楼的价格盘掉店面才合算,更别说还有地皮。 必须让她补上查差价,要么交出酒楼,袁秋田如是想着。 他的伙计了解过,这寡妇不好惹,原本是在码头卖狗肉的,人很泼辣手上也来得,人送绰号抢钱梁。在衙门里有关系,前段时间帮巡抚办军粮,甚至与牙行陈员外那有些关系。 这样的履历,基本可以确定,她是在卖狗肉的时候遇到某位大员,多半被收了房。至于这个大员是不是巡抚,袁秋田搞不清楚,也懒得过问。西关有西关的规矩,她一个寡妇,又能怎么样? 就在他盘算着该如何收拾这个寡妇,让她懂一点西关规矩时,第二波打击又到了。寡妇手下的伙计开始在十八铺搞赠送,送的都是自己酒楼里的独门点心:双皮奶、虾饺、虾仁烧卖乃至改良的叉烧。 这些广味点心有的是清朝搞出来的,有的即使现在有,做法也略原始。范进提前把后世的点心或是做法发明出来,自然极符合广州本地人口味。在以挑剔的态度吃了虾饺和双皮奶后,袁秋田的想法已经从便宜不能被外人占走转变为:这个娘们不赶出去,自己的买卖就做不下去了。她到底用了谁当厨师,这些好吃的点心又是怎么发明出来的。 酒楼正式开张,是在文澜书院招生的三天后,与其他来十八铺经营的商人一样,梁盼弟的贴子下到了十八铺大小商人的铺面里,袁秋田作为业内大佬自然不会被排除在外。 望着手上烫金请贴,以及上面那龙飞凤舞的大字,袁秋田总觉得这字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在哪见过。作为大商人,他自然能写会算,但是论书法,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和写贴子的人比。 “按我的吩咐,把几份礼都送过去。一是叶超然叶教习,一是潘管家,再有就是苏会首。这酒楼不是想干就干的,不通过行会,就得封门!” “小人明白,那这酒席,老爷去还是不去?” “当然要去,总要有人教这个寡妇知道下西关的规矩!” 鞭炮噼里啪啦地爆响,一群孩子在一边等待着拣拾未响的哑炮来玩。酒楼请了吹鼓手,又请了狮队来舞,场面铺陈的很热闹,吸引了不少目光过来。美艳的妇人与一个清涩的红眼少女在门首接待客人。 “开业酬宾,所有菜品一律八折的”告白条,贴在极醒目的位置,很容易辨认。妇人还向进门的客人发放了一个数字号牌,说是吃过饭会有抽奖,抽中的客人,将获得数字不等的顶银也就是代金券馈赠。 “小恩小惠。”袁秋田心里哼了一声,表面上含着笑接过号牌,梁盼弟对他很是热情,再三说着,“袁老爷算是小号的大贵人了,来西关做生意,第一个遇到的就是袁老爷这样的厚道人,这生意怎么可能不好?来,请上座。” 袁秋田边向里走,边四下看着,他今天请的关系里,既有官面也有些不怎么光明正大的势力,如果有官府人在,就得考虑下后果。他很快发现,今天在这里的官员只有文澜书院的任山长的训导马洪印,这是个学官,除了教书就没什么用,根本不用考虑他的意见,这下就能砸个痛快了。 心情因为一切尽在掌握而变好,他表面上不但表现的对这个同行很亲切,还主动询问了是否需要帮忙,以及表示自己能提供的帮助,看上去两下的关系融洽无比。袁秋田举目四顾,见这里的布局已经与当日自己经营时不同,在一楼正中位置搭建了一个舞台,似乎是准备演出之用。全新的桌椅整齐干净,四面墙上还挂着几十张画,或是人物或是山水,很有些书香气。 这酒楼的布置确实比自己强啊……等会来砸的时候,还是拿走几件好了,袁秋田心里想着。 咚咚咚! 鼓声自楼上传来,今天没往二楼安排客人,本以为不开放,这时才知竟是有,鼓声吸引了众人注意力,甫一抬头,便有无数花瓣从楼上落下。丝竹声便在此时响起,十几个身穿裳衣女子在二楼翩翩起舞,还有人婉转放歌。其实唱歌人的技艺并不算如何惊世骇俗,不过在广州城里已经可以算是一流,在这种环境气氛烘托下,就当真有如天籁了。 “这是?红袖招的玉娇?”有商人已经听出歌声主人的声音,惊叫道:“这里老板好大面子,居然把玉娇姑娘请来唱歌了。红袖双娇是镇店的,居然请来一个。” 这商人的话还未落地,忽然有人指向一楼舞台,不知几时,一个周身大红的女子已经出现在舞台正中,随着乐声,在漫天花雨里翩翩而舞。一如方才的歌,这舞蹈也只是算做优秀,可是在布景与环境的烘托下,却无形中把自己拔高了几个档次。 “海棠!果然是海棠!红袖双娇到齐了,这老板面子是不小了,不知道这么多银子,要开多久的店才能赚回来了。”方才认出玉娇的商人,又在大呼小叫,让袁秋田心内更为鄙视。 蠢材!这种小噱头有什么值得惊讶的。旁门左道,都是旁门左道! 从一开始的赠送顶银,到现在的歌舞,都是宣传方面的小花招,袁秋田并不认为这有什么厉害的。但是他内心里也得承认,如果当初自己也用这样的小花招而不是只惦记着卖地,或许酒楼就不会倒闭…… 海棠接连表演了三段舞蹈才退场,在这样的天气里,简直就是给足面子。就在众人惊讶时,却见酒楼的老板娘迈步走上舞台,朝众人道:“各位街坊,小女子姓梁,今后在西关找一口饭吃,还望各位多多关照。一品香今日开张,正要上牌匾,还请各位移步到外面,看看小号的招牌。” 卖弄!你的招牌有什么好看的!一会我让你知道,什么才叫好看! 看看时间,袁秋田相信时间差不多,他叫的人应该到了。不管这女子有什么手段,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都没有意义,只要堂兵正阵一来,立刻就得瓦解。 一行人刚一走出酒楼,他便看见了这一带负责护卫的教习叶超然。周围的商会护卫都归他指挥,他只要一句话,就能把这个酒楼砸掉。至于将来追究起来,也无非就是道个歉,又能怎么样呢? 叶超然身边带了足有四十人,这差不多是他手下人力的极限,即便这酒楼自己有护卫,老板娘手上有些功夫,也肯定不是这么多人对手。袁秋田心内狂喜,等待着叶超然带人上来,把这里砸个稀烂,包括那些画他也不要了。 人……过来了。 袁秋田心跳竟然变快了些,自从他经营酒楼以来,类似的事干过几次,却从没像今天这么兴奋。大概是这家酒楼表现出的强势力让他觉得不舒服,所以迫切的想要毁掉它,只一想到这么家酒楼在女人的惊叫哭喊声中变成废墟,他的心里就舒坦。 叶超然和他的人,已经走过街道…… 他们包围了酒楼…… 叶超然本人来到梁氏身边…… 他…… 他跪了? 被寄以厚望的叶教习单腿下跪在梁氏面前行了一礼,“叶超然奉我家主人命令率领第一津护卫四十人保护一品香,听从梁夫人吩咐。” “叶教习,你这样的礼我可受不起,快起来说话。这个红包呢你收下,给弟兄们买凉茶喝。”说着话,梁氏已经把红包递到叶超然手里,又朝那红眼少女道:“大姐儿点炮仗,关清顾白,挂匾!” 又是一阵鞭炮轰鸣,在爆竹声中,包裹牌匾的红绸掀起,“一品香”三个斗大金字在夜色中分外耀眼。而比这三个字更吸引眼球的,却是于招牌的四个小字:“凌云翼题” 两广总督,当下广州城头号大人物凌云翼,居然给个酒楼写牌匾?放眼广州,并没有任何一家字号挂出过凌云翼的题字,这酒楼是什么路数? 袁秋田隐约觉得,自己的酒楼怕是很难买回来了。看到凌云翼这三个字,叶超然不管再怎么超然,也不会动一手指头。而其他人比这个武夫只会更聪明,不会更蠢……或许自己该找这个女人商量下,让她再补些差价。毕竟这是十八铺的地方,她是个外人…… 鞭炮声刚一结束,一个极洪亮的嗓音忽然响起,“潘柏龄、叶广汉、梁鹤轩三位员外到!恭贺一品香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十八铺真正的王者,三大家的家主齐至,人群瞬间沸腾了,不少人已经跪下行礼喊着东家或是员外,三个老人并肩而行,朝一干掌柜挥手示意,要大家不要拘束。又与梁盼弟说了好一阵话,携手进入酒楼。 挂好了匾从梯子上爬下来的关清看看四周,忽然道:“诶?这里怎么躺着个人?来人啊,快拿绿豆汤来,有人中风了!” 正文卷 第一百二十章 术道之论 立冬之后,寒意便渐渐重了。广州城的冬天,这几年一直比较冷,今年亦不例外,城门口胡记杂货铺卖的烟囱及煤炉,生意也因此变的红火。以往大明百姓取暖都使用碳火盆,经常发生中毒事件,一家人糊涂地丢了命的事很常见。 范进搞出来的烟囱和煤炉,便是在这种环境下应运而生。用了这东西倒不是说肯定能避免中毒可终究是活命的概率大幅度提高,更重要的是,总督衙门带头使用了煤炉烟囱,下面的衙门就必须跟着用,否则就是目无上官。官府影响了大户,随即又影响了书生。这些人代表着大明的时尚风向标,有他们带头,百姓们也开始跟风,这两样产品的附加值不高,但是细水长流,顺带连佛山的铁厂都跟着受益。 天到正午,红日高照,温暖的阳光照的行人身上格外舒坦。一品香门前,车马盈门,已经没了空座位。一楼的舞台上,一个相貌清秀但是两眼黯淡无光的年轻盲女怀抱琵琶坐在椅子上,轻启珠唇自弹自唱,曲调委婉动人。唱腔则杂糅了时下极为流行的戈阳腔、海盐腔、昆腔等南戏特色,又有广州地方的风格,盲女的技艺并不算太高明,胜在出奇致胜,照样吸引了大批听众聚精会神倾听。 按说这个时候正是人们该为生计奔波忙碌的时辰,多半没时间听曲,可能在一品香里用饭的非富即贵时间对他们来说并不当一回事,又被演出的曲目所吸引。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倾听,没一个人动地方。 一段唱罢,盲女擦擦头上的汗,准备休息,红眼睛的少女如同穿花蝴蝶般小跑着,举着托盘向着客人的坐位走来。 “客官,这是您要的虾饺。” “这份叉烧是不是您要的?” “没关系了,你放下就好,反正我还要坐很久,吃的东西只管拿。哦对了,让后厨再做一份肠粉来。这钱是赏你的。”说话紧,一小块银子已经丢到托盘上,少女感激的朝着那位掌柜道谢,掌柜却笑道: “没关系了,我的女儿和你一般大,看到你,就像看到我女儿一样。刚出来做事是比较迷糊,自己记得学就好了,总是这么搞错客人要的东西也是不行的。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姓胡……爹叫我胡大姐儿。”虽然跟着父亲在集上卖过猪肉,可是与人打起交道来依旧难免害羞地少女,娇羞地低下头。男子笑笑,“胡大姐儿……我记住了。我问你,这个女孩唱的是什么曲子啊?我怎么从来没听过。” “这曲子叫粤曲,是咱们广东自己的戏,与那些南戏不一样的。这故事叫做朱小姐节烈记,讲的是顺德罗家庄罗密欧公子和朱丽叶朱小姐的事……很可怜的。不过,进哥儿不许我说,说是说了就要扣工钱。” 见胡大姐儿乖巧可爱的样子,附近几位食客也忍不住笑起来,一个食客道:“小姑娘,你把我的叉烧给了卢掌柜,这也是要扣工钱的啊。你不如把故事说说清楚,扣的工钱我们用小费补给你好了。” “不行的,进哥儿说了不能说,就是不能说。几位员外慢慢听,应该这几天就能唱完。” “进哥儿是谁啊,你那么听他的话,莫表示你的相公?” 少女脸红的更加厉害,低头道:“这戏和这故事都是进哥儿写的,这酒楼也是进哥儿的产业,他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几位员外慢慢坐,我去给你们端肠粉。” “这次别忘了我的叉烧,再来一份烧鹅!”那位方才说话的掌柜笑着嘱咐胡大姐儿,又对身边同来的男子道:“这姑娘说的进哥儿,必是这里的东家,范进范大才子了。像是这龙龛糍改叫西关肠粉,就是他的主意吧。这书生原来听说是南海案首来着,果然厉害啊,搞的那什么煤炉烟囱,真是好用,既暖又保险,不愧是在制军身边做事的。这样的人科举却不曾中,可惜,可惜了。” 在一楼角落里,两个老人占了一席对面而饮,他们要的菜不多,但是极是精致,倒也不至于被人小看。 其中一个年纪略大些的老者低声道:“范进不中这件事,估计要在广州传很多年,也许若干年后,有人会把它编成唱本在这里唱,到时候我一定是那个奸角。” “养斋兄……文无定法,难言对错。不过我辈衡文应对文不对人,仁兄因人废章,却也着实有些欠妥。” 若是范进在此,便能一眼认出,现在说话的老人正是当初冒充老童生给自己出难题的提学道蔡衡,而在他对面的,则是已经罢官革职,却因为突发急病,不得不在广州养病迟迟未归的前任知府陶简之。 本来陶简之革职,应该动身返乡,但是他一向强势大权独揽,导致原来的同知何鸿根本压不住场子。一下子接印,无法胜任工作,只好请他留下继续参与工作,于上报了病,便停留至今。 他听了蔡衡的话,笑了笑,“过去广州官场有谣传,说我对侯守用有成见,其实我对他这个人还是很欣赏的。他这个人能做事,也会做人,能力是有的,若说有什么不满意,就是他缺了根硬骨头!他做县官时,差事办的不错,但是其用心不是造福百姓,只是认为做地方官应该如此。换句话说,他行事奉行的是官场规矩,而不是圣人之道,这样的人,并不是合格的读书人。连带他教出来的弟子也是一样,有术而无道。烟囱也好,煤炉也好,于用上当然是大有好处的东西,可是这些都是用,而不是体。” 他顿了顿又道:“就像这酒楼,他可以给富商提供美食肴馔,却没法给贫民提供一餐温饱。他的酒楼越大,就越让这些商贾沉迷于奢靡,斗富攀比之心一起,人的心就会大坏。说他不学无术自是不该,但是说他心中无道,这却不算冤枉。他在文澜书院讲过两次课,我去听过,都是教孩子们怎么做事,而不是教他们做人的道理。我辈读书人应该先学会为何做,再学怎么做,他却是只求怎么做,不讲原则。我当初不录他的原因就在于此。一个有道而无术者,至多是无用,有术而无道者,却足以为害。” 蔡衡笑道:“养斋兄,你到现在还是如此固执啊,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也该放下了。在我看来,这煤炉也好,烟囱也好,都是好东西,每年能少死很多人,这就是好事了。就连我的衙门里现在也用这个,确实比炭盆好用。” “是啊,我自己也知道该放下,可也确实是放不下。毕竟在这里做了这么久的父母官,一草一木都有感情,哪里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朝廷旨意一到,本来就该回乡,可是当时先是南澳打仗,后是要善后,还要给阵亡士兵筹措抚恤,给受伤士兵预备药材,这么多事一下子砸下来,何鸿哪里接的下?士绅不给他面子,下面的人也不买他的帐,我不帮帮他,广州是要出大乱子的。现在他可以坐的住衙门,我也可以放心的走,再不走他就不好接印。我在广州这些年,虽然没什么建树,但自问对的起万岁皇恩,对的起黎民百姓,对的起自己所读圣贤书,这便足够了。咱们做官,还是该求个道,而不是只讲个术,否则这书不是白读了?” 蔡衡笑了笑:“今天是给你饯行,不争。” “秉文兄心里一定在笑我固执,君子可欺之以方,就是仁兄你这样的人。如果只是些煤炉烟囱,或是让人吃吃酒席,这也没什么。可是他现在做的,却比这更为歹毒,如果我所料不差,只怕从建书院开始,他就在布局害人了。” “害人,害谁?” “罗山里的蛮人。这书院和酒楼,都是用罗山大木来造的。市舶司那边也有消息过来,王继忠今年办了批大木进贡,那便是罗山的木料。我做了这么久广州知府,西关的情形我最清楚,即便是有凌云翼的手书牌匾,想在这里做生意也不是易事。范进的酒楼能在这里立足,首先就是靠书院和商人搭上关系,又故意放交情给他们,让他们与罗山蛮交易,把粮食布匹运进去。那些罗山蛮被封锁得久了,于物资需求急切,多高的价格也得吃下来。他们手上能拿来交易的东西不多,除了兽皮兽骨就是金沙,再不就是大木,只好由着人们砍伐。在蛮人看来,他们是在买救命粮,却不知买的是催命符。表面上,树放在那里,不砍也没有用,实际上,山林是蛮人赖以藏身与官兵周旋的屏障,每砍一棵树,他们就少了一分周旋的空间。等到商人发现罗山有黄金之利,又有大木,就该是对他们下毒手的时候。” 蔡衡虽然是学官,但不代表不谙民政。陶简之的话一说,他便明白了其中隐含杀意。自从南澳覆灭之后,凌云翼既是退客兵,又是裁汰军伍,摆出一副休养生息,不事干戈的态度。于罗山蛮而言,自然也认为官府一如既往向他们屈服。 可是现在这种布置,实际就是在文火煎鱼,把一根绳索套在罗山蛮头上,随后轻轻用力,将绳索一点点拉紧,当绳子彻底拉到尽头,就是罗山蛮的死期。单是那些大户,如果看到罗山隐藏的利益把资源堆下去,都足以推动官府,发动一次战争。 他皱皱眉头,“罗山蛮啊……那些人在泷水一带闹的也很不成话,连官员和士绅都敢杀,也是该教训他们一下。不过这手段……似乎是有些过分。” 陶简之摇摇头,“那些罗山蛮虽然狂悖,但也不是茹毛饮血的野人,他们杀人,也是有理由的。我当初和他们打过交道,知道个中疾苦。山里的日子难过,蛮人又不懂文教,求生已是难事,又哪会起什么谋逆之心。如果不是胥吏盘剥太苛,山外人侵夺土人田产,蛮人又怎么会拿起刀枪来杀人?要想解决罗山,首先就是要让他们吃饱饭,再让他们读书,懂得道理,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自然就不会为非作歹。只要吏治清廉,处置公平,蛮人亦非牛马,怎么会不知好歹继续为恶?何况他们自己又何尝不知,与官兵交战有败而无胜?哪有人会自己寻死?无非是情势所迫走投无路,官府不能为他们做主,反倒要借他们的人头立军功,这就没有心肝了。” “那几个被杀的,或是间银过土司头目的妻女,或是偏袒汉人杀戮蛮人,有一半是咎由自取。况且盘胜跋扈,罪只在一人,不在蛮人全族。官兵如果像以往一样进山剿匪也无不当,可是范进这次用的,乃是绝户计。他在罗山一方面采木减税,另一方面又派兵驻屯,逐步蚕食,如果我所料不差,大军不动则以,一动,罗山蛮便没了活人。当日王文成(王守仁)治罗山时,以兵为辅以教为主,总归是想要蛮人归附朝廷为我所用。范进的用心,却想把蛮人杀光,一劳永逸。十几万人命啊,这是活人不是数字,我辈于心何忍?” 他举起杯,将酒一饮而尽,“如今朝廷里,张江陵当国,存术废道,以恶法害民。范进这种人,最容易对他的胃口,如果让他上去,整个天下就要有难了。好在他也威风不了多久,快要有人治他了。” “哦,怎么说?” “海总宪快要回乡了。” 陶简之面上露出一丝笑容,“海翁与江陵不睦,权相当道,忠臣难以立足。海翁已经上了三道告老折子,想来总该是要批了。只要他回了乡,像范进这种小人,和这等奢靡之地,都留不住!” 蔡衡看看四周,皱着眉头,“这里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纸醉金迷,沉溺享乐,这便是最大不好了。再说你看看楼上,几个婆子在那里伺候,证明雅座里必有闺阁千金,男女混居一楼成何体统?可惜我已经去职,若老夫在位,似这等地方一如台上那靡靡之音,都不会让它留在广州!”陶简之面色如铁,义正词严,于整个环境格格不入。 窗外寒风渐起,吹得树叶沙沙做响,风透骨寒。 正文卷 第一百二十一章 立足 乌云密布,星月无光,一品香的帐房内,算盘珠子劈啪做响。梁盼弟算帐是把好手,一手拨拉算盘一手写帐,流畅自如。 范进眼前放着一只热气腾腾的火锅,胡大姐在一边为他斟酒。不管他怎么要求,胡大姐都坚持要伺候着他喝酒,勉强不得。看的出,少女并不以这种侍奉为苦,反倒是乐在其中,或许这种侍奉能让她体会到为人妻子的滋味,也因为这一点乐此不疲。 “进仔啊,这酒楼一天的流水,足顶我过去卖一个月狗肉,这下真要发达了。只要再干几年,我们就可以开分店,接着把酒楼开遍广州!” 梁盼弟自信满满地说着,将帐本递到范进面前,范进却摇摇头,只示意她坐下。“帐不能这么算,这是刚开始,又有制军的面子撑着,官府的宴席都在我们这里开,当然帐目好看。等以后做久了,就会面临一个瓶颈期,能闯过去最好,闯不过去,可能就会渐渐衰落,最后沦落为二三流的小酒铺。” “不会的,有进哥儿你在,怎么也不会的。”胡大姐挥着手道:“进哥这么聪明,这酒楼肯定可以做好,肯定能发大财!就算不考功名也不要紧。” “话不是这么说,不考功名,这酒楼将来做大了就会有麻烦。咱们广东很多举人知道考不上进士,就去做生意,可是你要他是秀才时就去做,他肯定不同意。就是因为没有功名护身,这举人也不当用。” 梁盼弟问道:“进仔,你这么聪明,当初在家乡为什么不说?何必受了这么久的穷?” “不是不说,是说也没用的。”范进看看胡大姐,“辛苦你了,跟我吃了这么久的苦,这杯酒我该敬你。来再吃口菜。按说早该让你过好日子,可是办不到。想发财不是有脑子就行的,首先要有的是机遇,其次是靠山。比如我在范庄时,哪来的本钱开店?就算全村凑了本钱,没有靠山店又怎么维持的住?衙役、泼皮、行会,哪一路神仙应酬不到,生意都没法做。一层层皮剥下来,最后还能剩多少,就是个问题了。我能在西关立足,是因为我给他们修了书院,大家互相帮衬。可是我在范庄时,哪里能给人修书院?这里有多排外你们最清楚,到时候我们的酒楼没法开在西关,就只好开在下关了。” 下关距离西关咫尺之隔,芙蓉涌水道同样便捷。不过那里是专门走屎艇的,把城里的粪便运往四乡发卖,是广州城外有名的贫民区之一。听到下关的名字,两个女人就都皱起眉头,下意识地用手扇着鼻子。 胡大姐道:“我不怕辛苦的,庄稼人本来就该是受苦的。我愿意帮进哥种地,我现在有时做梦都会梦到在地里帮大婶干活,回到家里,和进哥说说话……” 梁盼弟咳嗽一声,“是啊,你过去帮他种地,现在他来你身上种地,这也是一报还一报。” 虽然已经从女孩变成女人,但终究不比梁盼弟这种在市井摔打过的,说起荤话面不改色,胡大姐的脸涨的通红,低着头不说话。梁盼弟又朝范进道:“今年过年……不回去?” “是啊,多半是回不去了。光是现在啊,定酒席的单子就这么多,我们现在又没有自己的厨师,全靠三姐你一个人是不行的,我也要帮手,所以走不开。不过我想趁这几天抽空回家一趟拜见母亲,待一两天便回来。我现在有脚力么,几十里地很快的,不当回事。也想看看,村里是不是也用上了烟囱煤炉,没用上的,就都让他们用上。” “是该回去,也该多住几天。这里的事情你不用管,万事有我就好了。不就是几桌酒席么,我辛苦点,都能忙的过来。” 略微沉默片刻,梁盼弟咳嗽一声,“进仔……今天,潘小姐的丫鬟又找你来了是吧?她问了不少关于你的事,肯定是帮着自己家小姐问的。还偷着给你送东西不是?梁家小姐把你写的书都买了,幼学琼林,罗朱情史,连你刚出的一本侠义金镖都买了。你说她一个姑娘家,看那飞檐走壁的故事干什么,还不是冲你的人?这几个小姐,你看中哪个?” 胡大姐的精神也紧张起来,期期艾艾道:“进哥儿……你是要成亲?是不是应该先问过大婶……” 梁盼弟道:“问不问也是一样,十八铺做生意你当那么容易?每年灰头土脸的商人不知有多少,如果不敷衍好他们,信不信晚上就有人来这里放火?这三位员外家财万贯,马马虎虎也算配的上进仔了。要说漂亮呢,潘家小姐模样好,人家叫她赛贵妃的。可是梁家小姐贤良淑德,性子上更温柔,其实叶家也不错啊,那小姐听说在家帮着叶老爷做生意,是有名的女中丈夫,娶了她,我就可以歇歇了。” 胡大姐紧张的看着范进,生怕他真的要娶其中某个女子为妻。即便早知道这样的事肯定会发生,但是当真正发生时,少女纯洁的心依旧感到无比酸痛,仿佛自己最为珍贵的宝贝即将被人夺走。眼泪在眼眶里打滚,眼睛越来越红。 范进喝了口酒,摇头道: “如果我想在十八铺扯旗,即便是有制军手书牌匾,这生意也做不长久,用不了一个月就要被人砸掉。可是现在不同,我只是做一家酒楼而已,不会犯其他人的地盘,大家也就犯不上跟我翻脸,你好我好大家好,日子才有的过,这个道理几位员外都懂得。何况商人地位总归有限,要想获得社会上的认可和官府交往中的对等地位,必须要读书做官。像潘柏龄,他就想要自己家出个进士光耀门楣,所以想要我做他女婿,将来好帮着他儿孙于科举上得第。叶广汉家里差一些,几个子侄做生意不行,读书也差,女儿再厉害又不能出来撑场,他已经绝望了。让我做女婿,归根到底,还是要给他家里壮门面,这几家的家格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做小肯定是不会的,做大的……我又不想答应。所以你们两个不用担心,短时间内,是不会有女人进门跟你们争相公的。” 梁盼弟道:“你当真不动心?那几个小姐啊,个个如花似玉,比我年轻,比大姐漂亮。她们的爹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她们怎么想的我可是知道的,只要你勾勾手指,三更相见后花园也不是难事。” “三更相见后花园她们倒是想,我哪有那个时间和心思。我现在还不够忙么,又要研究菜谱,又要写东西,还要教那些盲女唱曲,还要写书。一条鞭法已经开始试行,光这一件事就足够头大,每天讲法讲的口干,哪还敢窃玉偷香。再说三位员外手下可是有护院打手的,我估计我上床时很容易,等到想走的时候,就会被人家的护院堵个正着,不许下婚事,怕是别想走。你们想想,我的正室只有一个,给了这个就得罪另外两个,索性就都不要了,落个清净。” 胡大姐儿听了欢喜道:“我就知道进哥儿不会随便去和她们来往的,只有我们三个不也是很好么?可是……如果三位员外要把自己家的女儿送来,给进哥儿做小怎么办?” 范进笑道:“怎么可能?人家三位都是大员外,虽然功名是差了些,可是好歹也捐个内阁中书头衔,不是白身。就算是要挑书生做女婿,也是他们挑人,不是人家挑他们,怎么会把女儿给我做小?” 胡大姐哼了一声,“怎么不可能?进哥儿这么好的才学,而且也有很多钱,用不了多久,就会比他们都有钱,要他们的女儿当小妾,也是应该的。” “那你是希望他们把女儿送我做小,还是不希望啊?” 胡大姐儿想了好一阵,尴尬道:“我也不知道啊。当然我不希望有人来分走进哥儿,可是一想到他们居然看不起进哥儿,我又不高兴。” “傻瓜。” 范进笑着揽住大姐儿,将她抱到怀里,大姐儿顺从地闭上眼睛,任他摸索。 “制军为了推行一条鞭法,暂时不去肇庆,依旧驻节广州,对于这事的重视程度不问可知了。这一条鞭法,是我建议推行的,现在真的开始搞,我这个幕僚当然要冲在最前面。而罗山那边,也不能放松。殷正茂打南澳虽然是赢了,但死伤惨重,面子上很难看。如果不是有那十几瓮金珠兜底,就简直成了败战。罗山是制军升官以后的第一仗,不能打成南澳那样。不但要赢,还要赢的漂亮,这就得下面的人用心筹划。军务政务,哪个工作也不能放松。你说说看,我哪还有时间去做那些。” 胡大姐道:“那他们会不会来烧房子?房子被烧了没关系,可是进哥在啊……” “不会的,大家是做生意,不是做泼皮,不会因为我不肯做他家女婿就杀人放火的。我在这里做生意,也给他们发财的门路,你好我好大家好,他们不会不知轻重的。再说西关这里再厉害,也是群商人,他们保守,同时也缺乏打开上层的路子。现在有了这座桥,他们就可以联系上制军,保护还保护不过来,哪里会放火。” 梁盼弟道:“要说搞一条鞭那些,倒是正事,可是你怎么不大去衙门,不是出去讲法,就是在酒楼里待客?制军新在高升,大家都去拜码头,拉关系攀交情,你倒好,往来的比过去倒少了。” “正因为去的人多,我才不好总去。以前在斗,现在一样在斗,咱们大明有一些人,跟外面人抢东西是不行的,但是和自己人抢东西的本事很大。做不成事,就要搞人,即使自己上不去,也要把别人拉下来。上次林凤抓我那事,那些杂碎就下了不少阴招,这回中丞升制军,他们就更眼红,拼命向里挤,我如果去的多,就是众矢之的,犯不上。” 梁盼弟哼了一声,“什么东西?有本事去南澳也走一回,看看有没有命回来,再来想当官的事。” “就是没本事,所以才要搞有本事的人啊,这些人的想法就是这样了。不过也无所谓,我跟他们争,不是争不过,而是没必要。现在最重要的两件事,一条鞭和罗山,只要这两件事可以做成,我的好处就少不了。等中了进士,我可能就要离开广州,你们还要在这生活。我要做事就肯定会得罪人,我只能尽量交些朋友,敌友相抵,你们就不会被人算计。” “那你做事就这么辛苦了,为什么又要搞酒楼、写书……不是自找烦恼?” “如果只有我自己,当然做事就好了,可是还有你们啊。我搞的一条鞭法,是要砸掉很多人饭碗的,他们拿我其实没什么办法,万一找你们麻烦不可不防。所以要找点盟友来,拉一派打一派,保障自身安全么。这酒楼赚钱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和锦衣卫还有军队一起做,动你们就等于动他们的利益,这些人会说话。现在还要加上西关十八铺的商人,大家联成一线,就算是地方官想要找你们麻烦,也得考虑一下是否值得。至于写书,其实是不赚钱的,福建那边的商人,直接就把我的书印来卖,我一分钱也拿不到。不过没关系,名声打出去就够了。广东的举人在科举时分在南皿,和江西人浙江人去争名额,很吃亏。靠考的我也没有信心,只能在考试前先积累点名号,即便这科不中,有了名声在就总有好处。将来就算不中进士,靠着这名声,也能让你们不受欺负。” “进哥儿……”胡大姐想到范进最近每天忙个不停,除去公事之外,却有一多半是为自己奔波,自己却还在吃醋,心内大是愧疚。拉着范进手道:“我可以回乡下种田,还可以杀猪,总之有的是法子养活自己。我们关了生意不做了,我不要进哥儿为我这么辛苦。” “很多事一起做,辛苦是苦了点,不过也是锻炼吧,等到这一段过去,其实也就没这么苦了。你和三姐学做饭学的很快,等到把一品锅也学会,厨房的事,很快就不用我操心。教教那些盲女唱曲,再写写书,和员外们喝喝酒,说说事情,其实也还罩的住,我的身体多壮你难道不知道?” 梁盼弟忽然道:“如果那些唱曲的女人里有你满意的,你想怎样就怎样,我不会吃醋的。她们如果不是遇到你,现在不是饿死,就是被拉到那最下等的窝棚里,七文钱一次去接待苦力,能伺候你这个读书人,她们不会不满意的。” “算了,她们很可怜的,就不要这么搞了。教教她们唱曲子,将来让她们可以靠这个谋生就好了。你们不要小看这曲子,或许将来,也能开宗立派呢。” 与发明的双皮奶一样,粤曲是范进根据自己后世记忆结合当下的戏剧声腔综合而成,比之原本历史上清朝出现的粤曲,算是早出了上百年。靠着专业的知识,这种曲子自然不会难听,而且很符合广州人的审美,难点就在于演员的培训。 在原本历史上,粤曲的发展中,盲女表演者对于粤曲发展及演变就起了很大作用。广州这种大型商业城市,有的是失业者来讨生活,从里面找盲女倒不为难,一番挑选之下,八名相貌和基础条件都不错的盲女被选出,带到酒楼里习艺。 这种技艺不是朝夕可成,按范进估计怎么也得几年才能培养出一个不错的苗子,至于能出来的,也许一个都没有。但是一如自己提前发明的这些广式点心,只要把种子撒下去,再用心呵护,将来总有发芽生长的一天,自己只需要确定它会生长就够了。他不是个非要当场看到结果的人,乃至终自己一世看不到结果也没关系,反正自己也能从中得到好处,没必要急于求成。。 靠着系统的力量,发明菜的过程里,范进自己的厨艺,也就是柴米油盐后七字方面的经验大涨,于他而言,亦是不小收获。当然这种收获外人不知道,只看到他一个书生为了鼓捣新菜天天待在厨房里,又预备着改良厨房,让两个女人心里感激之余,都觉得自己没用。至少在学习厨艺的时候,互相不会拆台,进境也极快,相信用不了太久,她们自己就能撑起场面。 “相公……既然一条鞭法得罪那么多人,不搞就好了。只要你中了举人,就没人抓你的差,何必还要搞那个,白白得罪人?万一搞不成,你不是还要遭殃?” “一条鞭法的对错我们且不去谈,只说它必须搞,而且必须搞成。因为这是首辅的意思,如果在广东搞不成,就是跟首辅过不去,所以它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如果失败了,就要找人来背锅,我第一个跑不掉的。广东的豪门大家,势力终究比不上江南的那些大家族,恩威并施,总会屈服的。这件事做成之后,凌制军有好处,我也有好处,不管是做功名,还是做事业都有帮助的。不冒风险,哪来的回报,我不去南澳拼一次,又哪有咱们的今天,我给你们讲个道理啊:爱拼才会赢!” 正文卷 第一百二十二章 定策 烛光摇曳,灯火朦胧。在刻意营造出的朦胧气氛中,两眼无光,但是相貌清秀的女子,轻声唱着范进新教授的一段故事。 而在女子对面,八仙桌上,紫铜火锅内肉汤翻滚,上好的羊肉在里面打一个滚就捞出来,在调好的酱料内滚上几滚,便是入口的美味。 于年关岁末,本是饭店酒楼最为忙碌的时候,可是今天一品香提前关门,天未黑就不再营业,所为的就是招待一位重要客人:新任两广总督凌云翼。 凌云翼年事已高,于享乐上主要也就是吃喝二字而已。大明也有火锅,比如生爨牛,范进搞的这种老北京铜火锅模式的锅子,算是改良,本质还是一路东西,接受起来没难度。通过林海珊的路子,从南洋贩来的调味料,极大的增加了口感。范进调配的芝麻酱、辣椒油等配料,让这位老人胃口大开,频频挥著,若是其他幕僚在多半就要怀疑这汤里下了什么毒物,否则何以令制军失态? 做了多年的官,吃喝上自然是早就享受过,一般美食入不了他的法眼。眼下没有外客,他犯不上为范进撑场揄扬,可是这羊肉吃到嘴里,依旧赞不绝口道: “这汤……当真是新鲜,许久不曾吃过这等鲜美的肉汤,却不知是怎么制法?” “回东翁的话,这其实也容易,按字上说,鱼羊为鲜。学生这汤里先是用一条上好的鲤鱼做汤,再配上这羊肉,里面还放了几十样菌菇、干贝,自然就新鲜了。再请东翁尝尝这鱼,亦是取上等鲤鱼配上海米、绍酒、羊汤、香菇,味道还算可以入口吧?” 范进做的这道菜,实际是另一个时空里,清朝大学士潘祖荫发明的潘鱼,在京城广和居是看家门面菜。后来广和居倒闭,这菜就传到了同和居,范进是前世机缘巧合,认识一位同和居的老厨师,对方爱听他的戏,他也从老人那学了这做鱼的法子。 这一世有着系统加持,又靠着这段时间在厨房磨练,厨艺大进,这道菜做的又极用心。凌云翼在广州吃鱼不知多少,可是一口鱼肉放到嘴里细细咀嚼之后,脸上依旧露出不可思议神情,连道: “妙……这真是妙,老夫从吴中雇的厨师,每月四两银子的工钱,却根本做不出这等美味,没事还要闹闹脾气。真该让他来尝尝退思你的手艺,也让他知道下,什么才叫美味。” “东翁过奖,学生不过是胡乱弄的,上不得台面。” “酒席之间再无他人,就不必客气了,你这鱼可有名字?” “最近刚研究出来,还没来得及起名字。” “既然没起,那老夫就送他个名字吧。既是你研究的菜,便以你的姓氏为名,叫做范鱼吧。” “制军再请尝这道翠盖鱼翅。这是用小排翅,拿鸡汤支火清炖,再用大个紫鲍、真正云腿,连同膛好的油鸡,仅要撂下的鸡皮,用新鲜荷叶一块包起来,放好作料来烧。烧足一个时辰,再换新荷叶盖在上面,上笼屉蒸二十分钟起锅,再把荷叶扔掉,另用绿荷叶盖在上头,火腿鲍鱼的香味全都进去了,鸡油又比脂油滑细,这个菜自然清醇细润,荷香四溢而不腻人。您老慢用。” 凌云翼夹起一著鱼翅放在口内轻嚼,随即便点头道:“好,果然大好!世上愚人说什么君子远庖厨,最可恨者,连一些读书人也这么说,这便大为不该了。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礼记。玉藻》有云,君子远庖厨,凡有血气之类弗身践也。归根到底的意思,都是要人有不忍之心,而不是要君子真的离开厨房。一般读书不求甚解之徒,把这句话理解为书生不进厨房,简直是有辱斯文!” 范进也笑道:“咱们广东文气虽然不比东南,但也不至于连这句话都读不明白。无非是书生们想要躲懒,自己的娘子要他到厨房里帮个小忙的时候,他就拿这句话来做挡箭牌。说是圣人云‘君子远庖厨’,我要做君子,你的相公不能是小人!于是就可以堂而皇之的袖手旁观,等娘子把热腾腾的菜饭端来享用。” 他话一出口,凌云翼未置可否,那名为阿巧的盲女却忍不住笑出声来。等到笑出来,自己也知道犯了大错,连忙放下琵琶跪倒在地道:“奴婢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凌云翼看看那弹唱的女子,拈髯笑道:“以盲女为乐师,这法子不错,她落到你这里,总好过落到北里之中。起来说话。你们东家讲个笑话,你笑几声,也没什么要紧。如果是在别处,就为你这一笑,也许就把你的命笑进去。但是你的东家是个仁厚之人,不会怪你的,好生坐下吧,你该谢谢神佛,让你遇到这么个宽厚的主人,否则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退思你可以主动帮助这些弱女子,让她们免受荼毒,这份不忍之心,远不是所谓不杀生的迂腐之徒所能比,这厨房自是可以随便进出。” “谢东家,谢制军。”女子蹒跚着起来,却不知该去向何处,范进只好牵着她,把她领到坐位上坐下,将琵琶交到她手上道: “好生唱吧,别乱笑了。” 凌云翼笑道:“你这次在罗山布的局,差不多就是个绝户计,将来事发,不知道有多少人要说你心如蛇蝎,残忍好杀。归根到底,他们能看到的仁,跟我们所能看到的仁是不一样的。书生们只看到罗山蛮人贫苦,生计艰难,看到朝廷大军过处寸草不生的惨状,就觉得朝廷罪大恶极,却看不到罗山人攻州破县,杀官诛吏,官眷受辱,大户被洗劫一空的情景。我如果不造一次杀孽,这罗山蛮的杀孽就永远没有终结,我不杀他们,难道就由着他们杀戮无辜?” 阿巧本来弹着琵琶刚唱了两句,此时曲子调一乱,声音也有些哽咽。范进连忙道:“阿巧就是泷水人,她家里说起来还是个体面人家,她爹在钞关上做事,值百抽一,每月很有些进项。虽然她眼睛不方便,却是个千金小姐,有人伺候她吃喝穿戴,什么都不用自己做。可是罗山蛮不满意伐木被抽木税,就烧了钞关,杀了税吏。那一晚被杀的人里,就有她爹……” 女子此时已是泣不成声,凌云翼指指范进,“我刚说你仁厚,你便把人弄哭,于心何忍?赶快把人送回去,再来喝酒。” 范进的速度很快,把人送走,不多时就转回来,对凌云翼道:“制军,您觉得这个女人怎么样?如果真让她来给大家讲讲自己家的故事,再这么一哭,我看广州城年轻的书生里,起码有六成会立即支持对罗山用武。剩下那四成,也不敢明着说反对。” “你……故意的?”凌云翼问道:“你是不是因为她这个出身,才故意收下她?另外几个女人,是不是也是情形相似?” “或同或不同吧,其实到人市上看看,所有卖儿卖女的,谁不是有一肚子苦水,挨个倒出来,世上几无不可杀之人。如果让那些罗山蛮说话,他们一样是有着无数怨气可以倾诉,一点也不逊色。官府能做的,就是不让那些人说话,只让百姓听到我们想让他们听到的声音。强盗反贼一开始可以成事,就是因为他们把一大堆倒霉蛋凑在一起,让所有人的怨气集中起来,互相感染互相传播,这就是所谓的怨气冲天。这种部队一上来势头猛,靠的就是这股怨气。而这股怨气为官府所用,一样可以当做利刃,去收拾那些贼人。” 凌云翼点着头,“我幕府中论行军布阵,论理财庶务皆有专人,你与他们比,未必真就强到哪里去。但说到统筹规划,说到谋算人心,却是谁也及不得你。先是借罗山金矿一事,把士绅拉过来,现在再借用这个女子,把下层士人热血之心激发起来,等到真打起来,后方就少了许多掣肘。毕竟这次十面张网,钱粮时间都要耗费不少,后面的人不高兴,这仗也是打不下去的。” “过去人们不喜欢打仗,是因为仗打的越久,百姓的负担就越重。那些大户人家也不能例外,要出粮食出夫子,他们自然是希望不战为上。可是现在不同了,搞了一条鞭法,他们虽然交银子,可是转手朝廷就用银子朝他们买粮雇役,钱财不过左手出右手进,于利益上的考量就少了很多,再反对无非就是不想让东翁做成这件事。” “下面的书生呢,也是一个道理,他们本来就以抨击朝政为乐,仗打的越久,老百姓越苦,他们就越有骂朝廷的理由。对这种人只能用他们的方式结局,他们既然喜欢可怜人,就让他们知道,天下可怜人很多,他们未必可怜的过来。前面的将士要能看到希望,后面的人要能看到好处,也要得让他们知道害处。不跟着我们走,他们的身家性命也会有危险。尤其是那些大户,我会让几个女孩冒充大户人家小姐,说说被破了家之后,怎么被罗山蛮人祸害,生不如死的事。虽然罗山蛮打不到广州,但是兔死狐悲,听到士绅人家受害,这些大户也不会高兴。他们至少不会来坏事,只要能把力量集中起来,罗山蛮这次就死透了。” 凌云翼点头道:“退思你的主意最合我心思,罗山剿而复叛,降而复起,已经为害日久。曾确庵(曾省吾)一次灭了九丝贼全族,让四川再无土人骚扰之害。我这次也要学学他,把罗山蛮化为齑粉,也让周围的侗人看看,跟官府作对是一个什么下场!” “借了这些罗山蛮的人头,也好震慑一下那些财主。一条鞭法和罗山战事,虽是一政一战,实际归根到底,还是一件事。大户人家低了头,我们的事就好做,如果他们跟官府作对,就寸步难行。要想推行新法,就得让他们知道,朝廷这次的决心很大,如果谁试图挑衅朝廷,就得付出代价。” 凌云翼点点头,“铁腕怀柔,缺一不可。我已经决定采纳你的主张,把泷水设成直隶州。这么一来,就会多出不少职位。那些大户人家就算不能当官,也可以安排人做吏。有了这个利益,他们于倾向上,会更支持官府。不过有恩也得有威,偷着运些米粮甚至是铁器进去换取沙金,我只当没看到。等我要封山时,谁再敢这么做,我便要杀人。只是士绅非蛮人可比,要杀他们,不能用官兵,得用一口快刀,那把刀得力么?” 范进道:“那口刀确实够快,刀把子又在制军掌握之中,用起来自然得心应手。杀一些人,也不必要声张,士绅们吃了哑巴亏,就不会再去送死。” 凌云翼于自己任总督以来第一仗看的格外重,尤其是这一仗还关系到他在两广的威信,以及未来新政实行,不住点头道:“这把刀……真的够快么?听说只剩了一群女人,男人都快死光了,到底还有用没用?” “东翁放心,虽然她们只剩了女人,但是对付些商人足够了。这次进山,最大的敌人不是山民而是瘟疫,要应付瘟疫需要一味极重要的药材,亦要这些人想办法。” 凌云翼点点头:“你与林氏新任盗魁说一句,我保下林凤,亦担了很大风险。这种风险不是他送我几两金子就可以抵消的。我要的是听话能用的人,如果他不能让我满意,活人随时都可以变成死人,包括他也在其中。” “东翁放心,学生有分寸。” “上次攻南澳,石汀兄只信自己身边幕僚,不肯与你商议,你有通天手段也施展不开,只能看着他用兵将去填。这次攻罗山,你只管放开手脚去做,老夫对你的要求只有一个:罗山蛮全部死绝!” 正文卷 第一百二十三章 新年 广州的春节比起乡下来,自然是两个世界。广东的年是从冬至开始算,衙门里的人,本来就喜欢找机会给自己放假,何况今年天照应,又是打平了南澳,又是行了新法。不管未来如何,眼下衙门藩库里确实有银子,各位朝廷栋梁千方百计把银两花出去免得便宜下任,于是一品香的酒席单子也就顺理成章的多起来。 范鱼、一品锅子、翠盖鱼翅,这些制军在公事之余,无意中提及的菜品,成了年终犒劳宴上必有科目。毕竟喝水不忘掘井人,酒席宴前,首先要想袄的就是制军领导有功,想到朝廷恩典,不吃几个制军点的菜,又怎么算的上心中有上司?将来这帐,你还想不想报销了? 眼下一品香里还没有得用厨师,除了关清顾白以及几个当初在小吃摊那里相处不错的伴当,酒楼里大半都是女人,厨房里想用的也是厨娘。这种人可遇不可求,一时是找不到的,只好由梁盼弟亲自操办。 她在厨艺上很有天赋,与范进这种作弊流选手不可同日而语,基本就是讲两遍就能做,如果不是靠系统撑着,范进早就被虐的找不到北。能者多劳,这么多单子下来,她也就忙个手脚不停,即便范进在厨房里帮忙,她每天也依旧累得周身疼痛。 等入了夜,范进轻轻为她按摩着肌肉,看着她那辛苦样子,心里很有些不忍。本来开这酒楼是为了让人过的更好,现在看,反倒是让她更累了。 梁盼弟笑道:“这算什么?我现在年纪还不大,正是应该拼的时候,现在怕苦,将来就真要吃苦了。其实我刚来广州时,比这还要苦。手里只有那么一点钱,要做生意,要应付各路神仙,比起眼下来可难过多了。每天累死累活,赚的钱也未必可以吃一顿饱饭,当时哪里想到会有今天,我也是一家大酒楼的掌柜了。再说这点苦比起你冒着生命危险去跟海盗打交道可轻松多了,不是你说的么,爱拼才会赢?我就要跟你一起拼了。” “只是苦了三姐。前几天我回乡下,你自己一个人盯店面,不知道有多辛苦。早知道就让你跟我一起回去呢。” “一起回去店谁管啊,刚开张的酒楼哪能没人看着。”梁盼弟嘟囔一句,沉默一阵,忽然问道:“那个……大婶身体怎么样?家里还好?大姐儿……这年是在家里过?” “家里一切都好,老娘身体硬朗着,毕竟底子就好,这段时间养尊处优,不用她做什么活,家里还有人伺候着,又有补品送,日子就更好过了。就是总有提亲的人去,她老人家倒算是找到聊天的伙伴,与媒婆东拉西扯,盘马弯弓的,最后媒婆发现自己事情没成,反倒陪个老妇人解闷,也觉得好大没趣。大半媒人现在不上门了,还剩几个也是走人情路线,过年还给家里送礼,大概是想着靠交情把亲做成吧。” “做梦,大婶那人精明着,交情再好,也不会拿亲事做交换。”梁盼弟说到这里忽然翻个身,从背对范进变成正对,一双好看的眼睛紧盯着范进的眼睛,“看着我!不许对我说谎!你跟大婶说了咱们的事没有?” 范进点点头,语气依旧平缓,“娘说了,我的事老人家不问……就是……” “就是不能有名分对吧?我知道是这样。从当初大婶扔掉我送的肉,我就知道她老人家的想法,谁让我是个寡妇,谁让我跟你时,不是个姑娘。大姐儿将来可以做个妾,我就只能是个暖脚丫头……” “三姐……事缓则圆,这事急不得。” “我知道啊,急不得。再说,其实给我个名分,我也未必想要。做了妾就要什么都听大妇的,还不如我这样就跟你住在一起,就算你将来娶了正室,也管不到我头上。任她三头六臂,也奈何不了我……” 事情当然不会如此简单,小妾虽然要归大妇管,但终究是有个名分。而一个在外养的外室,却连基本保障都没有。遇到厉害的大妇听到风声打上门去,就算把人打死打伤,衙门里也不会为外室出头,只会认为是男方比较没用,把一件雅事搞得彼此无趣。 但是梁盼弟却不容范进解释什么,双手已经勾住他的脖子,“反正我们那天晚上喝过交杯,我穿过吉服。不管外人怎么看,我就当是你的娘子。将来大妇敢来找我麻烦,我就揍她。我有功夫的,不怕人打。再说大婶说的也没错,我这样的女人本来就不该奢求名分。你现在是广州才子,十八铺三大家都想招你为婿,如果收下我做小,对你不是一件好事。所以呢,听话,不许和大婶闹脾性,一切按大婶说的做,老人家思虑周全,所做的决定都是为了你好。你如果敢违抗,我第一个不答应你!” “三姐……” “叫娘子!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喊我娘子。我的小相公啊,就让你这个老丑娘子给你生个孩儿可好?” 她脸上浮起满是魅获的笑容,紧紧拥抱着男子,让两人融为一体。直到范进满意地睡去,梁盼弟才捂住嘴,将头埋在枕头上,无声抽泣。她不能让自己心爱的男人承担不孝之名,一切的苦楚自己承担就好。笑,必须笑……在范进面前,自己永远是不知愁苦为何物的三姐,惟有如此,才能让他不会为自己去做出忤逆高堂的事。至于名分,至于未来,她都不在乎。如果有朝一日,真有一个厉害的大妇带着娘子军打上门来,或许一条白绫或是毒药,就是自己最好归宿。在那之前,只尽情快乐就好。 胡大姐儿是在三日之后被胡屠户送来一品香的。年关底下本也是胡屠户最忙的时候,可是有了范进给的那几十两银子,后来又从张家管家那讹了十几两汤药费,胡屠户手上很是有了钱。借着范进的名号先是占了个门面,又雇了些人手来做生意,他自己已经很少操刀上阵。 如今他一身上好缎面棉袄,头上带着六合一统冠,俨然是个体面模样,也学着士绅的样子拿起了折扇。其实在冬日里,即便真文士也不拿这玩意,毕竟文人不是白痴,但是胡屠户刚学着当体面人,有些跟不上脚步也是情理中事,这扇子拿的不是地方也就无可厚非。 他来时正是午后,酒楼相对不大忙的时候,两桌官席刚散,范进正往外送着客人,胡屠户三几步过去,一把拉住范进道:“进官儿,你可让我好找啊。先去制军衙门,说你不在,后去锦衣衙门也不曾寻见,萨护军要留我吃年酒,我哪里能坐的下?再说他在教门,大家不同路,这酒也不方便吃。本来大姐儿她娘说要留她在家过年的,可她非要找你不可,说你不见她这年就过不好,我就只好把她送来了。” 刘氏是个很会收拾的女人,胡大姐儿一身闪缎棉袄,被她打扮得倒也算是花枝招展,只是被父亲一说就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不知如何是好。几个衙门中人看看胡屠户上下打量几眼,随即便要紧着向范进告辞。胡屠户趁着人没走又大声道: “番禺仔也是不像话,洪家那片淤地都已经过了契,衙门里盖了大印说是咱们金沙的田。可长乐仔依旧不肯罢休,总是派人来地界转悠,还有人找族长说,要分一半给他们。你说说看,天下还有这么霸道的人么?就连过年也不消停,找了些人来闹事,简直无法无天了。多亏咱们村子里还驻着兵,他们不敢闹的太过,否则怕是要出人命。那些人可说了,在衙门里有人,打出人命也不怕。这简直是无法无天,真不知道他们心里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制军。难道不清楚,就是陶简之都被打丢了印,他们的关系再硬,还能硬的过陶太守?” “好了大伯,过年的时候不要说这种话,没意思。外面冷,有话到里面说。”范进说着拉着胡屠户与胡大姐儿进楼,几个喝的红头涨脸的官员则交头接耳道:“番禺,长乐乡?谁的关系啊?” “没听说啊。” “干脆办了吧,也算放个交情。” “勿好吧,现在过年啊老兄,讲打讲杀不吉利的,抓几个人进衙门,警告一下就算了。” “什么罪名啊?” “你还是不是吃公门饭的啊,抓人还需要理由么?随便让人抓几个来就好了,管他什么理由,来了总能找到。要紧办了吧,要真是让范进到制军面前告状,大家都没好日子过……厄,这范鱼味道真不错,等把长乐乡的事办了,能在这吃好几顿……” 胡大姐人极勤快,一到了酒楼就换衣服,接着便到厨房里帮忙。筛了酒,又做了火锅出来,胡屠户边吃着酒,边四下看着,点头道:“十八铺啊……这地方做生意难的很,当年我想要在这里杀猪都差点被人打死。也就是进仔你这样的人,才能在这里站住脚步。大姐跟着你,我就算放心了,今后咱们乡亲也不怕被人骑在头上。” “大伯,长乐仔的事,其实族长也跟我说过。刚办了洪家,如果再办长乐,咱们范家就显得太霸道了。在乡下做事做人,最好还是内敛点好,老虎掉山涧伤人太众,就不是个处事之道。威风的时候要想想落魄,否则将来要吃苦头的。长乐乡的人无非是过来要田,至于说打说杀,现在还谈不到,大家都是庄稼人,又不是强盗,哪里随便就会动武。更别说,咱们村里还有兵,怎么看他们也没有理由先动武,不是么?虽然我现在认识一些人,可以说一些话,但是我不希望自己的村子靠这个就去欺负别人,尤其关系到邻县,更不好。回头麻烦大伯跟乡亲们说一句,能忍则忍,忍不下去就打官司,就是不要动武。” 范进不需要把态度说的太明确,再者在宗族社会里,跟族人过分对立也不是明智选择。好在眼下真个范姓也都要靠范进撑场,他只要把自己的态度表达出来,村子里可以理解他的立场,接下来应该就不至于做蠢事。 直到送走胡屠户,胡大姐儿依旧很有些害羞,又有些畏惧,于范进面前总像是做了什么错事。范进笑着拍拍她的头,“你不用担心什么,我知道这不是你的事,也不会怪你。走了,我带你去买鞭炮烟花,回来大家一起包汤圆。记得那年你把买鞭炮的钱留下给我买汤圆吃,自己没得放,只好看别人放炮仗过瘾。今年过年让你放个过瘾,买光一家烟花店也没问题。” 广州的新年夜,热闹而喧嚣。震耳欲聋的炮声中,少女兴奋地点燃引线,跑回爱人身边,在爱人怀抱里,看着满天火树银花绽放。于这单纯的女子而言,其实烟花汤圆又或身上新买的首饰,她并不真的在意。只要身边人在,便是她的天堂。 由于不在家里没有长辈,三人之间也就比较放肆。范进把两个女人按在坐位上不许动,自己跑去厨房做了菜出来,由于有系统支持,他做菜的水准还是比梁盼弟为高,口味没有问题。但是一个书生下厨房,给人的感觉总是有点怪,两个女子平日其实并不算融洽,但是在新年这个特殊时节,不可能发脾气,都陪着笑脸与范进说笑。 说着闹着,范进又拿出自己发明的名为“扑克牌”的改良叶子牌教两个女人来打,约定却是输了要亲。三人说笑打闹成一团,笑声飘出门,飞出窗,飘散在整个广州上空。于两个女人而言,金银首饰名贵衣料,都换不回此时此刻这场欢乐。 广州外海,一座无名岛屿上,一场搏杀已经接近尾声。在此休息的海商,于新年夜遭到袭击。护卫保镖都已经被斩杀殆尽,四下想起的是男子绝望地惨叫和女子凄厉的求救声。为首的商人望着四下里手举利刃一步步走上来的女子,颤抖着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你们又知不知道我是谁?” 袭击者的首领,是个手执倭刀的高个女人,冷声笑道:“我乃闽南林魔女,至于你是谁,我没兴趣知道。反正我就知道一条,凡是未经许可和罗山做生意的,都要死!” 刀随之落下,鲜血狂喷,新年夜,添加了几分别样颜色。 正文卷 第一百二十四章 绞索(上) 新年过去,新春的脚步悄然而至,南方气候温暖,但是初春的夜,院子里还是会有些凉。但是对于大多数穷苦百姓而言,他们没有资格说冷或是其他什么感受,那是有钱人才有资格说的话。一品香的那些盲女,尤其如此。 本就是身体有残缺者,谋生比普通人艰难,混到把自己卖掉的地步,实际已经到了社会环境的最底层。人身的保障或是基础权力这些东西,于她们而言,都已经谈不到。 广州是个不缺少机遇的城市,在这个城市里,每天都有人能找到生路,但每天也都有人饿死。而这些既没有体能又没有什么求生手段的盲女,即便是在乞丐堆里,也是最容易被侵害的那一部分。 不管何等肮脏龌龊的男人,都可以来占有她们的身体,而食物除非是快速吃到嘴里,否则马上就会被其他饥饿者夺走。她们年纪虽然不大,但是早已经明白了,什么叫做弱肉强食。 像阿巧这样侥幸可以保持自身清白者,等到家里实在无力供应不得不把她卖掉时,其实命运也就是那么回事。伎寨或是其他什么下等地方会专门买下这种女子,供有特殊癖好的男子享用。 打骂虐待饥饿乃至对身体的侵害,都算是家常便饭,对这几个女子而言,自从被交易的那一刻,其实都已经做好了迎接命运的准备。每天可以吃饱,偶尔还有荤腥,不被打骂,男主人也不会来侵犯她们,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几个女人没人会相信这样的故事,更不会相信这样的好运气会落在自己身上。毕竟对她们而言,命运已经夺走了生命里全部的光明,不曾想还会留下最后一道光。 不管是出于生存需要,还是出于报答心理,就算是男主人现在真的要她们献上自己,几个女孩也不会有一丝犹豫。何况现在要做的,还不是那么羞耻的事,只是要她们记住一些身份,台词,以及适当的表演,对于她们而言,已经没有什么比这更轻松的工作。 男子的声音在几个女人耳边回响着,“你们要记的,就是自己的身份。阿秀,你家里曾经有多少亩地,几头牛?” “八百多亩地,牛不曾记得,从小生长在闺阁,哪里记得那等俗物?” “很好,你们听,阿秀这说的就很好,很符合自己的身份。而且她哭的也恰倒好处,很像个大家闺秀。阿枝,你就差些了。怎么都装不像个千金,就只好说是农人家的女孩。” “奴婢本就是农家之女……” “对,但你爹是赌钱欠了赌场高利贷,所以卖你还钱。而你将来要说的是,被差役逼的破产,才被迫卖掉自己还债,记得么?一样都是欠债,原因是不同的,把你逼得破产的原因是差役!你家原本有屋有田,还有头老牛,结果因为派你爹的力差,就什么都没了。好好记,记错了就饿你一顿,你饭量这么大,看你到时候记不记得牢。多跟你们阿巧姐学,不但学曲子快,记东西也快,表演的也最好。昨天那一哭啊,还有位秀才要娶她做小呢。” 接着,一个陌生的声音忽然插进来,“恩,白白净净,秀气的很,当然那些秀才喜欢了,其实我也很喜欢的。”接着,阿巧就感到有一只手摸到了自己脸上,那手上满是茧子,一摸上去就让脸又麻又痒,格外难过。更为难过的是这种放肆的接触,随即又感到有个热热的东西贴到脸上,吮吸着什么。 说话人的声音不好听,有些沙哑,声音听不出男女,但是这么放肆必定是男人。即使早做好了身体不属于自己的准备,但是阿巧心里奉献的目标只是家主,而这个说话的明显不是。她惊叫了一声,大喊着救命,双手胡乱前伸,想去推开这个不知哪来的登徒子。 随即就听到男主人适时地终止了这个沙哑嗓音的作为,“在我地头上,收敛一下好不好?你们几个回房去,好好练,我明天教你们新曲子。” 几个盲女如蒙大赦万福离去,阿巧走在最后头,眼睛一盲,耳朵就比普通人灵光,隐约听到风声中,传来几声笑声。那笑声如同银铃,像极了女子,阿巧心内暗疑:这院里几时又来了女人,怎么声音从来没听过? 一身极普通的短打衣靠,头上又扣了顶斗笠,让林海珊看上去就像个走江湖的武师。于初次见面时相比,女子狂野依旧,中性依旧,只是于粗豪的做派中,多了几分沉稳。只是一些取向方面的爱好没改,乃至自己伸手之后,也不觉得有错,反而对范进颇有微词。 “你到底行不行啊,难道两个女人就应付不了,放着这么多年轻女人不碰?她们你随便搞,不会有麻烦的。其实要我说,她们还巴不得你去搞她们,好让自己爬上枝头变凤凰,从卖唱女变成老板娘。” “得了,不要再害人了,你自己也收敛点,现在做了大当家,要有当家的样子,你喜欢那些玩意不是不能搞,但是要注意点影响。” “球!我是海盗么,抢男霸女都是该做的事,注意什么影响。”林海珊很豪气地骂了一声,随即在院里坐下,拿起酒坛自己倒了碗酒喝,“书生,我怎么不知道你们还会做菜的?像是这个什么双皮奶,还有那个虾饺烧卖,以前都没吃过。还有刚才你弄的范鱼,真是你自己想出来的?真好吃。” “这就是你不懂了,苏东坡知道吧,当初也流放到过广州,他还研究过东坡肉呢,我们读书人研究些吃喝是很正常的事,毕竟有时间么。怎么样,看过林凤了,气色还好吧?我过年还特意给他送了汤圆过去,算是对的住他了。” “还好,比监狱里强多了,说了些话,也可以吃点东西。牙被打落了,硬食吃不了,不过双皮奶倒是可以喝。大凤哥很节俭,即便做了头领,也很少吃美食,这双皮奶吃他吃过的东西里,少有上品佳肴,看的出,他很喜欢。” “那我以后天天给他送就是了。现在你的情形怎么样?” “不算大好,但是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了。总算最后大嫂的命没有白送,先前跑掉的人,又来投奔我,还有后来从南澳突围的那些,也有大部分归队,现在手上四千多人。不过距离你说的执掌两洋,还差得远呢。” “有心就能实现,急什么?你能从大嫂去世的阴影里走出来,我就很高兴了。以前你们自己单打独斗,这次有了官府帮你,还有十八铺的人和你们贸易,粮食布匹甚至是武器都有地方接济,就不至于像过去那么辛苦。你如果有什么困难就跟我说,我会尽量帮你,至于要做的事,就是帮助制军办事,把罗山的水路封死。” 林海珊点头道:“我明白。现在罗山人都拿我当菩萨,因为我在水路上卖的粮食量大,也比陆路上来的便宜。他们都很乐意跟我做交易,包括一些部落,我也去过,连路都认识。按你说的自己人放进去,外人来抢饭,全都一刀砍了,生意做的很顺。等到制军下令,我就封死他们的水路,保证从水上不会有一粒米,一两盐流进去。” “更重要的是金鸡纳树皮,这个东西关系重大,不要忘了。” “放心了,我们自己人也离不开那个,我怎么会松懈?不过你们这回,真要让罗山蛮死绝?” “差不多吧,罗山蛮不死绝,罗山怎么定啊?殷正茂在南京当尚书,凌制军现在是兵部侍郎衔任两广总督,总觉得矮了三分。四川的曾省吾灭了九丝蛮,现在进京做兵部侍郎,如果不是谭子理在他上头,说不定他就可能当上大司马了。凌老的目标,就是京里六部正堂的位置,督抚想转正堂,就要打个漂亮仗。罗定罗定,这次是要彻底安定,他们不死光,又怎么叫安定。你不会是心里不忍吧?” 林海珊噗嗤一笑,“恻隐之心?省省吧,我们这行人如果有这个心,早就沉海了,恻隐之心是没的,如果有漂亮的小娘子倒是可以抓几个来,总好过便宜官兵。”她看看范进,又问道:“那我真的开杀戒行不行?” “当然行了,你是奉令杀人,只要不是总督的人,随便你杀过去,你要扯旗自称林魔女,这次不立一个魔女本色怎么行?” 林海珊又道:“那我有个想法,派几个人在你的店里做事,你能不能安排。” “安排是可以安排,但是我不知道你这是?” “方便联络,我不认总督,只认你这个书生。杀谁放谁,听你一句话。没有你发话,就算拿着总督军令,我也照砍不误。将来,我有什么事找你,也方便些。至少在你考中进士之前,咱们不了联络,我们总是要有人通消息才好。再说,现在和西关的人做生意,留几个人也好联络。” 范进想了想,“这样倒也没什么不好,你安排吧,最好身手好一点,连带着可以当女保镖。有会做饭的最好,我这缺厨娘。” 两人又说笑几句,林海珊又问道:“我在海上也听人说一条鞭法,那到底是个什么玩意?怎么搞的好象很多人都受了影响似的,有的地方盼,有的人骂,还有些人接济我们,就是想要我们给凌云翼找麻烦,把他赶出两广。” 看她二目中满是期待之意,范进心知,她又是想要偷师,笑道:“这个你学了也没什么用。就像我上次说的,明朝是条大船,有些地方破了烂了,就要修补。一条鞭法,就是修补手段。说好说坏都不客观,只能说有的地方适合,有的地方不适合。于城里人而言,秋天是最好过的时候,因为万物丰收,粮价便宜。可是对庄户人来说,米贱则伤农。租子要交,欠的债要还,全都指望收了庄稼想办法。偏生庄稼收下来,米价反倒低了。过去总归是要米,拿米交上去,就可以完税。现在是要银子,百姓打了粮食,就要卖粮交税,可是粮商在这个时候压价。过去一石稻谷可以完的税,现在要卖一石半,才能够上税额,表面是减少负担,实际是给百姓加了税。而这,还是在广东。如果是在北方就更惨,那边银贵铜贱,老百姓卖了粮食换铜钱,再用铜钱买银子,你想想,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早晚有一天,百姓全部的收成都不够交税,那时又是什么景象?” “诶?那岂不是说是恶政?” “也不能这么说,佛山那边就很欢迎这个政策。他们有地都去办场采铁,要银子就有要粮就没有,自然是希望交银子。大明太大,不可能有一条政令各地的人都支持。一些人喜欢,一些人讨厌,差不多就是这样了。如果所有人都讨厌,那就不能搞,所有人都喜欢注定是在做梦,大船就是这样,不能想着面面俱到。对于当官的来说,其实想的更简单一些,这是首辅要推行的政令,谁如果跟首辅对着干,就是给自己找不痛快,所以必须推行下去。至于百姓喜欢不喜欢,官员并不在意,真正可以干涉这一切的,是士绅。所以我们要在罗山打场胜仗,就是为了跟士绅搞个妥协。在罗定那里让出一些权力,换他们对一条鞭让步。好在广州的士绅整体上好对付,总督认了真,他们也得低头。” 林海珊道:“那这么看还是小船好。没有这么多麻烦,也不会有这么多碍手碍脚。” “任何一条新船都是如此了,但是小船早晚会变成大船,新船也会变旧,到时候这些问题一样有。至于能不能挺的过去,就看你训练出的水手合格不合格。” 林海珊的胳膊搭到范进肩膀上,将他搂向自己怀里,故意用那雄伟的山峰,撞着范进的胳膊。“契弟,要说训练水手,你最在行了对不对?其实考举人也无非为了发财,你来我这里,我给你把交椅坐,你帮我训练水手怎么样?” “可以啊,等我七老八十科举无望时,或许会考虑的,现在么,算了吧。”范进边说边不客气的在林海珊胸前一抓,“还有,问问题要付学费,别赖帐。” 两人嬉笑打闹了一阵,林海珊心内却反复盘算着林凤对自己说的话,“小妹,如你所说,范进心中有东西,应该把他拉过来,那样我们海外立国的事就有希望了。至于怎么拉,就要你自己想办法,总之你们都拜过堂了,学着当一下他的娘子,人都是帮自己人的,只要你对他好,他就一定会对你好。给他生个儿子,还怕他不入伙?” 海盗是最现实的群体之一,认同力量,追随强者。如果范进于林氏舰队无关紧要,即使拜过堂,林海珊也只当是个笑话,不会真的在意什么。可是眼下情形并非如此,林氏舰队经过南澳大败之后,目前能够维持,范进是最为重要的一个因素。 西关商人与自己交易,加上官府的支持,让林家舰队得以度过最艰难的时期,现在也能从陆地获得稳定的物资补给。这些都是靠范进作为桥梁,才做得到的事。再加上其教授的管理方法,如今的林氏舰队规模虽然小,但是实力上未必比林凤时期弱上多少。 这种切实可靠的好处,比起虚无缥缈的情爱,更能打动林海珊,是以被摸几下她倒不会恼,只是想着该怎么样才能把这个书生跟自己彻底绑在一条船上,让其为己所用。 正文卷 第一百二十五章 绞索(下) 春去夏至,广州城再度变得炎热起来,行人步履匆匆,边走边擦去头上的汗水。十八铺的商户铺面比之半年前已经增加了许多,而新开的店面里,很有一些是以经营鱼翅或是鱼干之类的表物以及东西两洋洋货为主的摊位,自市舶设于电白之后,这种店面便极少出现在广州,更不会出现于十八铺。 在另一个时空里,十八铺真正的兴旺还是要靠海贸。现在其商业发展还没到后世那个高度,发展空间很大。在范进介绍了林海珊这条线之后,十八铺的几大商家也确实看到了其中所蕴藏的庞大商机。这种商机不光是每家多赚多少钱的问题,而是未来整个十八铺的地位以及相关话语权都能得到提升。因此他们给范进面子,支持一品香,也是基于这种互惠互利。 通过一品香的引导,陆续推出的海味,让人们于鱼翅、鲍鱼一类的海味表物开始追捧,这些海产品与那些洋货的销路都不算差。而且这只是个开头,只要路子铺开,市场逐步占住,好日子显然还在后头。 一品香在这半年里靠着凌云翼的揄扬,已经在广州餐饮界杀出条血路,每天客流不断,定单排出一个半月以后。林海珊介绍来的女人里,居然有一个很会做菜,在范进指导下,现在已经成为一品香的主厨,梁盼弟也终于能从厨房的油烟里被解放出来,每天抓抓管理,看看帐本,日子过的悠闲。 帐房内,胡大姐将一盘切好的西瓜送到范进口里,梁盼弟则拨拉着算盘说道:“罗山那边,又送来一笔金子,还是那个要求,要盐要铁。” “不要粮食?” “不要。”梁盼弟噗嗤一笑,“他们以为现在手里粮食已经有不少,足够吃些时光,腰杆也硬了,跟我们说话声音很大。说如果不把最重要的盐铁搞来,就不和我们做生意了。” “不做就不做了。他们还以为自己是大爷来着?这半年,罗山外围地形我差不多已经摸清了,地图也绘制的差不多,至于腹心地带虽然进不去,但是也没什么差别。采木卖粮,山内山外接触多了,地形的障碍已经比过去降低不少,再说给他们运输物资送货的地方就那些,等到打起来,那就是他们的藏身之地了。山里道路难行,那么多物资,他们还能带着飞?” 梁盼弟道:“要动手了?那可是好事。那几个负责采办的蛮子,每次交割时看我都贼溜溜的,上次还有个混帐直接拿出一把金子来说只陪他一晚,这些金子都是我的。干他老母!如果不是为了大局,我就不止打断他一只手那么简单了。” 范进点头道:“是该打!山里总归男多女少,而且他们的圈子闭塞,时间长了,大家就都成了亲戚,再成亲就很麻烦。而他们又不愿意接受山外人进来,就只好想其他办法,遇到有头脸的,就想办法迎娶,如果是弱的就抢了。县城里白日就敢掳人,反正土人脸上都涂着油彩,看着仿佛妖魔,谁也认不出他们谁对谁,报官也很难救的回来。这种事发生的次数很多,地方官府也没办法,乃至一些千金闺秀也会受害。所以很多年轻的女子不敢随意出门,就是怕被抓。最可恨的是有些人,还在为这种行为说好话,说土人也是没办法,他们也要延续香火,也有自己的需求,这是无奈之举,不能怪他们。反倒是怪女人不该出门的。” “诶?还有这种人?” “白痴哪都有,这并不奇怪。其实一些人已经感觉到制军要对罗山动手,从设十营到驻地逐步前推,鼓励开垦附近山田,都是要动武的趋势。还有人跑到制军面前为土人说项,希望制军上体天心,不要滥杀无辜,玉石俱焚的。还有人想着给罗山通风报信,只可惜罗山蛮不信,他们说也没有用。” 有人的地方即有恩怨,同样也离不开利益纠葛。凌云翼在广州大刀阔斧推行一条鞭法,在范进为前锋制军衙门为后盾的配合下,广州一府已经完全用一条鞭法在管理,检地、丈量、厘定税额这些工作全都在做。 事实上朝廷里并不缺乏人才,在当下这个社会环境下,优秀的人想要出头,也只有投靠朝廷是最佳出路。只不过在制度与环境的限制中,大部分人才发挥不出能力,也不愿意锋芒太露。 范进有凌云翼支持,管理模式上就不拘于古法,把后世一些鼓励制度,以及责权划分等引入其中,极大鼓舞了积极性。那些人愿意出来做事,再者不做事也会影响饭碗,不管心里怎么想,工作上不敢再像以前一样怠惰。 几方面的力量加起来,工作确实就有成效。广州今年的折银及实物收入,都会较往年为高,秋收之后,这新法又会推行到周边府县中去。一部分的利益受到妨害自然会引发反弹,如果罗山打赢,凌云翼权威一时无两,他们自然想要掣一掣肘,不让他做成事。 好在有这半年时间运筹奔走,支持攻打罗山的力度也不小。从周围开发荒地,到山里有金矿的传说乃至罗定设直隶州的利益吸引,让不少大户、地主把资源向罗山集中过去 。现在罗山附近,已经有不少富户的管家或是家族中人带了流民去开垦,顺带与山里贸易。因为开垦田地的问题,山民与外来人矛盾很深,时不时就会有冲突。 凌云翼有意对这种冲突采取漠视态度,这更激起了大户的不满。不管是先期投入的资源保本也好,还是为了出气,支持对罗山用兵的士绅力量并不比反对派来的弱。 这些人为了独占贸易利润,打击外来走私也不遗余力,配合上林海珊的党羽,罗山的贸易线,基本已经被掐住。 舆论上,范进利用一品香搞的舆论战已经颇有成效,不少书生被这些盲女的故事所吸引,对于罗山蛮的看法正在逐渐恶化。舆论引导,情绪控制这种事,范进玩的很熟练,在他的编排及诱导下,现在广州城里正弥漫着浓重的反罗山蛮主义。 对于这种情绪,大多数人并不了解其威力,只是觉得罗山蛮很讨厌,干了很多坏事还没被官府惩罚,这显然有违公道。在私下谈话时,也为这种情绪所传染,彼此之间互相把这种情绪放大……恶念之种早已种下,距离开花结果已经很近了。 舞台上,被称为师姑的盲目女子,弹弄着琵琶,演唱弹奏已经比初时纯熟许多,字正腔圆已经很有些气度。唱的故事也从朱丽叶节烈记,变成了范进新晋编撰的杨家将演义。 虽然是女子,但是唱起金戈铁马故事,亦有铁骑突出刀枪鸣之壮烈。尤其听曲的书生里,有不少是知道这演唱女子悲惨经历的,听她唱这与番邦作战故事更觉感同身受。一位年轻书生痴痴的看着台上女子。她虽然不算什么绝色,但是相貌也算清秀,尤其那楚楚可怜的样子,更是激起了书生保护她的勇气。目光一动不动,双手握拳,牙齿紧咬,待女子一曲唱完,书生猛地大喝一声: “阿巧姑娘唱的好!像那些目无天朝的番邦不好好教训他们一番,何以扬天威,护国体?不说前朝,就说当下。蛮人攻州破县,白日掳人,杀官斩吏,目无王法。似阿巧姑娘这样的可怜女子,就是被他们害的!各位兄台,我辈读圣贤书,求治国之道,岂能坐视蛮夷横行?他日我若为官,必穷治这蛮人之罪,须知国法不止为普通百姓而设,蛮人也非法外之民。” “不错,小小蛮人,能有什么本领?不打他一顿,还当我们怕了他了。打就打,几万官兵杀进去,还怕不能打他个落花流水?” “什么小小蛮人,还不就是罗山蛮?听说罗山里有金矿,这些蛮人掌握着金矿自己开不出,也不让别人开,哪有这种道理?给他点颜色看看,让他们赶紧把矿交出来!” “我跟你讲,罗山蛮人里的女子啊……” 在酒精以及热血的作用下,不少书生纷纷附和,表示着对开战意见的赞同。广东实际是个舆情比较复杂的省份,属于多民族混居,保持稳定,维护秩序也是两广总督的重要工作。之前历代总督不能对罗山用兵,也有这方面的考量,一旦激起各部蛮人敌忾同仇之心,是就会变的很糟糕。 范进于广州的布局,除了舆论引导,另外一项重要工作,就是要保证舆情平稳。如果发现有人试图把这场战争搞成朝廷对诸夷的灭绝作战,就得把这种舆论逆转过来。即便凌云翼是总督,也要考虑影响和后果,如果真引来各方强烈反弹,仗也是打不下去的。 好在范进的安排比较有技巧,矛盾始终集中在罗山蛮身上,也不去探讨蛮人好坏问题,只强调了了一点:必须恭顺。比如杨家将演义故事,在范进改编中淡化了宋辽国家民族问题,而是强调了契丹对于宋的不恭顺。诚然,作为国家契丹没什么义务对宋恭顺,不过在故事里,范进把辽设为宋的下属,地位一如明朝的藩属国,这样不恭顺就是大问题,就必须要打了。人们当故事听,没人会白痴到用历史去考据,也就被引导着认为,岂但的毛病在于对宋不够客气,不懂得事大,所以才要打仗。 在复杂的环境里,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书生们大多被热血和楚楚可怜的姑娘冲昏了头脑,还有一些人更直指本心,连对错是非都不去考虑,只想着罗山的利益。现在看来,在舆论环节凌云翼可以放心,即便真的去打,反对声也压不住支持声。就像在一品香酒楼里,如果谁公开反对打罗山,马上就会被一群书生揍一顿。 胡大姐拉着范进的手道:“进哥儿,那书生很喜欢阿巧呢,你为什么不让阿巧给他做小?虽然他不是很富,但也不是太穷,至少可以娶的起妾室,家里总有口饭吃,阿巧眼睛不方便,有这么个归宿不错啊。你帮他这个忙,他肯定会感激你,将来再说打仗,他肯定支持。” “问题阿巧自己不愿意,我不能勉强。何况他那个娘子脾性也不是十分顺遂,阿巧又是这个样子,嫁过去会吃苦头吧?” 梁盼弟笑了笑,“那个大娘子什么样子,阿巧都不会同意的,她心里装着一个,就算明知道盼不到,只要这么盼着就好了。再说在一品香她虽然是歌女,可是客人连摸她一把都会被人打,还有人伺候着她吃喝,与做小姐也差不多,她才不急着嫁人呢。不光是她,这几个丫头都差不多,她们虽然看不见,可是自己会想的,她们心里那个人是风度翩翩的潘安宋玉,至于到底什么样子,她们也没所谓。” 范进尴尬一笑,“我难道比潘安差很多么?” 三人说笑一阵,一名跑堂的敲了门,说是客人来拜望,等到请进来,却见正是萨世忠。他脸上满是兴奋之意,进门就对范进道:“范兄,赶快收拾东西,准备去罗山。我这里已经备好了一只船,就等你了。” 范进原本懒懒地靠墙半躺半坐,这时神色也一正,“怎么?事情有变化了?” “可不,事情变化的超出想象。有人报官,说土人捉走了一个书生,结果一查,居然是个秀才。” “秀才?土人捉秀才做什么?勒索么?”范进思忖着问道:“报官的人谁啊?” “秀才的娘子,比你店里那些跑堂的还壮硕,怕不是个母夜叉,若我是她相公,这怕逃的更快。据那婆娘说,人是被带进山里了,不管是绑是逃,总之,借口有了。” 范进道:“如此甚好,我这就收拾,萨兄吃点东西,我们一起走。” 萨世忠摇摇头:“来不及了,几条线该收要收一下,还有些扫尾工作要做,实在是没时间再坐了,范兄也请利落些,我们码头见。” 胡大姐儿拉着范进的手,目光里满是委屈与不舍道:“进哥……罗山听说很危险的,有蛮人还有瘴疠……你不去行不行啊?我舍不得你。” “当然是不行的,这么大的事我哪里能不去,你好生跟三姐看店,我负责去害人。等到过年的时候,我陪你回家。三姐,通知关清顾白,该收网了。所有粮食一律不许放入,至于盐铁……让他做梦去吧,一两都不会有!” 正文卷 第一百二十六章 贵客 罗山守着西江,有水运之利,地理位置并不算糟糕,山中又有金矿木材等资源,谈不到富,如果想要混个温饱也不是很困难的事。可事实上,山里的人虽然能从水里搞到些金沙,也能偶尔运些木料出山去卖,生计却始终艰难。 险恶的环境,崎岖的道路,让大宗物资很难运转。连绵不断的山峦,高大的树木,浓郁的树阴遮蔽了阳光。即便是在晴天,很多地方也显得阴森恐怖,人走在其中,听山风呼啸,闻着风中飘来的腥膻味道以及小兽阵阵嚎叫,多半都会脊背发凉,汗毛倒竖。一下了雨,山路就会变得湿滑,一不留神人便会跌落万丈深渊。更多的地方,则连路都没有,全要靠着人硬生生踩出条通道。 这种恶劣环境,就没太多人愿意迁来,即使来了外人,山民是否欢迎也是问题。毕竟自己祖辈辛苦好不容易开出一片天地适宜生活,这个时候外来人进来要分一杯羹,谁也不会高兴。 无穷无尽的山峦阻断了道路,山里与山外接触不多,导致山民的性格比较封闭,不大喜欢与外界交流。偶尔与商人交易生活必须品,也总是觉得自己上了当,背后忍不住骂人,有时冲突起来杀人也是有的。 能到这里行商的,也很少有真正意义的良善,武力强横时欺压山民或是袭击那些落单的女子也是常有的事。两下里互相为仇,想靠外力来改善生活的方案自然行不通。 山中存在一部分土地可以开垦,但是需要搬开石头,平整田地,还需要大量铁制农具翻地耕田,以及足够多的畜力,否则也很难获得产出。蛮人既缺少铁料,又缺少这方面的知识,长期以来使用刀耕火种的模式,收获不多,种田收入根本填不饱肚子,想要获取粮食就只能靠购买或者劫掠。 粮商在卖米时,都会开出天价,山民为了买到救命粮,就得把冒着生命危险采来的金沙、药材或是大木送出去换去粮食,饶是如此经常还是吃不饱。而这些东西出山,还要被税吏刁难,寻机盘剥敲诈,再看到城里人的物质条件比自己强的多,付出的劳动却少,心里产生不满也是常有事。仇恨的情绪,其实也是在这种生活落差里产生,因此当头人下令出去袭击城池,或者杀戮那些外来抢地的人时,他们也不会有丝毫犹豫。 茫茫山林内,十余万居民,很难说谁一定是天生盗贼,但也不能说谁一定善良无害,一切全看环境和时机。 这么多人,实际并不是住在一起,而是依洞为据点,分成一个个小部落。单独一个部落的人口有限,千八百人就是极限。部落之间为了争夺资源也经常开战甚至灭门的事也是有的。也正因为此,山民虽然多,却对官府形不成太大威胁,一般扶植一股山民打压另一股就够了。直到盘胜出现,这一情况才有了彻底改观,蛮人在官府心中的地位日高,对他们采取行动时,也要谨慎再谨慎了。 山中无王法,拳头是道理,盘胜一身艺业冠绝山林,为人处事公平又有谋略,自然而然就成了这些部落里最信服的头人。他以一身艺业加上威望,强行联合了各部落,让原本一盘散沙的山民,成了个团结的整体,乃至袭击官府,杀官夺印也从胡乱袭击变成有计划的行动,整个罗山,终于成了气候。 于山民而言,数次挑衅官府的底线,官府只能退让,这让他们尝到了甜头,胆子也开始变大。庞大的帝国,或许不像看上去那么强悍,也许自己可以获得更多……在这种思想推动下,山民的行动越来越胆大,即使眼下有大批官兵云集山外,他们其实也是不怕的。 当初官府以十万兵来扫荡罗山,也不过就是做个样子,只要躲到山林里避过风头,也就没事了。抱着这种想法的山民,对于眼下这几万官军根本不放在眼里,即使是盘胜本人,也没把官兵太当回事。他现在要做的,是大事! 做王,做罗山的王。接受明朝册封,成为这一方王者,是盘胜最大的理想。他知道在广西,一些跟自己情况类似的头人得到朝廷册封成了土司,从法理上拥有了这片山林的统治权,未来自己的位子还可以传给儿孙。即便是官府对自己的行为也不能多加干涉。现在自己明明是这罗山之主,却得不到对应地位,这不公平。 要成大事,必有书生。虽然自己不识字,但是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即使他请来的这位秀才冯君瑞不算什么了不起的名士,今年已经四十几岁还只是个秀才,人也生的干瘦丑陋,进山的原因不是他真想做大事而是因为实在受不了自己的老婆想要找个年轻女人,可终究他是个书生,这就足够了。 由于之前明朝廷放松了粮食管制,山里买粮的渠道多了,很有了些存粮,为了招待贵客,宴会就比较丰盛。身穿筒裙赤着足的少女,在洞中表演舞蹈,身上的银铃金环叮当做响,并不白皙的足不能与汉家闺秀相比,但是依旧牢牢吸引了冯君瑞的目光。 更吸引他目光的,是那几个美貌且充满活力的少女。几个女子头上戴着花冠,看着他指指戳戳,时不时交头接耳,随即又大笑起来。他知道,这几个女人都是蛮王的女儿,而蛮人风俗与汉家不同,男女关防不紧,对这种行为也不会太多干涉……或许,自己能有机会? 冯君瑞心里想着该从哪个姑娘下手,又该怎么把这几个女子一网打尽,即便都不行,这些跳舞的女人里挑一个也可以,她们比自己那腰粗如水桶声如炸雷的娘子可强多了。盘胜一连喊了他两次,他才听到对方是在叫他,连忙赔着笑脸,盘胜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指着烤熟的肉道:“这是新猎的山猪,抓紧吃。” “谢……谢谢大王。” 作为四等生员,冯君瑞的日子过的很苦,平日也没什么机会吃肉,就算祭丁时,他那身子骨也抢不过其他秀才,有时抢不到肉还会挨打,做梦都想着肉吃。可是一口咬下去,他的眉头就皱起来,这肉里……没放盐? 他不敢指责蛮人的食谱,只好放慢了进食速度,以显示自己的斯文。盘胜则道:“我们山里缺粮,缺盐,缺布,缺铁,什么都缺。你们读书人很厉害,我请冯公子来,就是想让你帮我们过上什么都不缺的日子。只要能做到这一步,我不会亏待你,我知道你很恨自己的娘子,我可以帮你杀掉她。或者让你在山里,再找一个女人为妻。” 冯君瑞只觉得嘴里的肉更加难咽了……他缺的这些东西,自己如果有办法解决,就不会只是四等生员。他犹豫片刻才道:“大王,其实小生那婆娘家里还有些银子的,她们家这次来罗山附近说是要进山采金矿。大王可以以小生为质,向那婆娘要钱,要百十两银子,她一定拿的出。有了钱,就有了东西……” 盘胜摇头道:“那不是办法。这些银子,救不了我这么多子民。我的子民有十几万,你的钱……不够。我要你教我们种田,教我们采矿,教我们打造兵器,最重要的是,教我们认字,懂你们的那些东西。” 冯君瑞干笑两声,“应该……应该的。不过这不能急,得慢慢来。” 几个年轻的女孩中,最年轻也最漂亮的那个,这时微微皱起眉头,对着自己的姐姐道:“这个书生我不喜欢……他的眼睛贼溜溜的,总是看我们的胸和脚。” “阿妹,你的阿虎哥每次看你时,也是看你这些地方啊,难道不是?咱们生的好看,就是该让人看的,只有那些汉人的女子才怕羞,我们可不怕看。” “哪有……我是觉得,他这个人不好,最近山外的汉人带来的东西已经少了,我们又抓了汉人的书生,会不会给部落带来灾祸?” 几个女子哈哈笑着,拿着自己的妹妹打趣道:“能带来什么灾祸?上月爹杀了他们那个什么收税的,不也就杀了?官府胆子很小的,不会为一个书生跟我们打架,再说是他自己跑来的,关我们什么事?我跟你说,你要小心啊,这个书生进山是找老婆的,当心阿爸把你送给他当老婆……” “那我就让虎哥打死他!” 山中没有什么规矩,即使在大王面前,几个女子也不在意说笑着嬉闹着,哈哈大笑声甚至掩盖了冯君瑞的回话。盘胜刚想扔一块肉过去,打破某个调皮女儿的脑袋,一道白光猛然在眼前闪过,紧接着便是一声巨雷,暴雨突至。 山中经常有这种突发天气,他倒不足为怪,只是这声雷把女儿的嬉笑和他的火气都劈没了。正在他重新斟酌想,想着自己该问书生什么问题的当口,一个洞丁忽然大喊道:“诶?快看!闪电劈中了神树,神树起火了!” 范进下船时,也正赶上雨水,好在出发前预料到山里环境带了蓑衣不至于淋湿。一边向军营走,萨世忠一边说道:“林魔女输送物资倒是很得力,以往在山里驻军一怕钱粮不济三军哗变,二怕就是瘟疫。现在两样东西都被你克制住,蛮人的法宝就少了一半。喝开水、吃干净食物,注意卫生……这些东西到底哪本书上有啊,我翻了很多书也没找到,范兄你家中藏书总不会比我多吧?” 后人看来最简单的卫生防疫常识,其实在当下,往往就代表着一条命。范进的这些知识对于军队的重要性尤为重要,想在山里打持久战,首先就是身体要撑的住,否则什么都是空谈。这种功劳不显山露水,一般人其实也看不到,可萨世忠出身军职,又是锦衣体系,对这些反倒格外敏感。 范进笑道:“那是本残破不堪的古卷,后来也找不到了,连小弟也说不出名字。” 萨世忠皱着眉头道:“难道天下真有神授天书的事?那范兄就非常人了。” “得了,先不要管我是不是常人,制军到了么?” “三天前便到了,不过事先不张扬,外人并不清楚。原本制军就想着要收网,我们锦衣卫也想着找点事做。比如把盘胜的女儿抓来怎么样?他几个女儿都很漂亮,抓来正好乐一乐。没想到冯君瑞因为外面养野女人被老婆发现,竟跑进山去了,哈哈,这可是天要灭罗山蛮了。” 在滚滚雷声中,两人走进帅帐,外面风大雨疾两人脱了蓑衣坐下,凌云翼身上穿着便服正在桌前看着地图,见范进来,朝他做个手势,“那里有茶,自己倒一杯,有话对你说。” 来到近前,凌云翼指着地图道:“这图画的清楚,看来你那硬笔,用来画地图比毛笔好用,军中以后要多买一些。你这张图几可比的上三国演义里那平蛮指掌图了。” “不敢,学生也不通堪舆,地图画的不成话。” “这已经很好了。盘胜所赖,不过地利,瘟疫,现在这两条都没了,只剩了山高林密,我却不与他赌斗地势,只以智取,看他能如何。传我命令给林魔女,从今日起,水上不要有粮食运进去!至于陆上,我且先行文向罗山蛮讨要冯君瑞,不管他放不放人,也都要断他的粮道。饿他些时光,等到无米下锅,纵有天险总是无用。” 范进道:“学生以为除了粮食以外,最重要的还是盐铁。人无盐则无力,只要不让罗山买到盐,任他何等悍卒,也周身虚弱无力,便没了力气交战。只是有些蛮人寨子位于山外,与汉人商户混居,获得物资比较容易,要防着他们接济山中。” 凌云翼点头道:“这话有道理。就让林魔女顺带把这事也办一下,这条通道必须卡死。为山九仞,不能功亏一篑,是时候彻底解决罗山这个麻烦了。退思,听说长乐乡和你们争地?凌升,回头给番禺县带个话,让他管好他的子民。如果谁影响了老夫军务,我绝不客气!” 空中白光接连闪过,雷声大做,暴雨瓢泼。山中奉为神明的老树被闪电劈中,为烈火所覆盖,部落中的老巫师在一番复杂的仪式之后,忽然大叫道:“血!我闻到了空气中鲜血的味道!血,都是血!”随即两眼上翻,人事不省。 正文卷 第一百二十七章 封锁线 荒凉的小道,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四下无人,只有一支规模中等的车队走在路上。 所谓的路,其实就是人为开出的一条小径,除了前往罗山的商队,很少有人会经过这里。路况不好,车走在上面,颠簸得很厉害,路旁草木茂密,偶尔还会传出鸟鸣或是野兽的嚎叫。 能在这种路上走的,也不是等闲之辈。整个车队是由总数超过一百五十名的男性组成,其中青壮占了绝大多数。刀剑都挂在显眼的位置,队伍里甚至还带着几张弓。 这是一支来自广州的商队,车上运载的货物,也是罗山方面最为需要,开价也最高的:食盐。 罗山缺乏物资,盐铁粮食布匹,每一样都是急须之物,不管运什么过去,都能和土人进行交易。大多数时候土人实行以物易物原则,但如果是东西够好,要什么就能由商人说了算。这其中,又以食盐和铁料的收益为最大。 对于这两项物资,官府的管理力度也很大,几次申明,触之即死。但利字当头,总会有些人不怕死,为了赚钱,去闯一闯鬼门关。 这支商队的东家,是广州的一位富商,与盐运衙门有些关系,靠着做盐生意很是赚了钱。罗山这条线,则是最近才刚刚搭上。 冯君瑞的娘子出自泷水望族,家族在当地很有些影响,但也仅限于当地。到了府一级其实就一般,所以刚开始告状,也是准备着闹一闹,让县里给些补偿,再想发把冯君瑞要出来就是了。甚至私下里,那女人已经准备让步,要不回丈夫要点金子就可以。 案子的发展,连其家族都想不到。先是状子一路通天,竟到了总督这一层,紧接着凌云翼忽然出现在罗山军营里,亲自过问此案,给蛮酋盘胜写了封书信要人,据说措辞很严厉。 蛮人向来不怎么看重官府权威,这信当然就没效果。其实到了此时,冯家那边已经不大可能再追究下去,要点钱就算了。却不想凌云翼竟是把这案看的无比严重,上升到土人随意绑架读书人的地步,在交涉无果后立即关闭所有对罗山开放的交易榷场,以断绝贸易方式对罗山进行惩罚。 本来对于这种惩罚,当地人也未必会怕,关了合法通道,就走贩私通道。可是紧接着他们就发现,这条私路也不好走了。那十营官兵设立之初,说是保护榷场,帮助伐木,顺带防范土匪。当榷场关闭后,他们就变成缉私队,专门负责查禁商贾,不许人与罗山蛮贸易。 罗山的粮食盐铁都不能自给,全依赖山外运输,通路一断,山里当然会发慌,于是物资的价格也就以芝麻开花的姿态节节攀升。之前偷偷运些粮布进去,已经让这位商人很赚了些金子,当罗山方面表示运盐来可以给出更高的价格,终于动了心。即使知道贩盐风险很大,但是在高额利润的的驱动下,还是会试图冲一冲,希望可以闯过鬼门关。 通往罗山的通道总结起来,就是水陆两途,水路原本最安全速度也快。可是最近听说水上出了个名为林魔女的女魔头,在官府下达封锁令后,先是放了话,西江的商船只能送物资给官军,否则杀无赦,随后便真的开始按着说的行动。所有走水路进罗山的船,见一只便杀一只,谁的面子也不给。 其部下据说装备精良,有大批火器,人也悍勇,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官兵对其行为不闻不问。不管是请了护卫,还是找人说项对方都不予理睬,很有几个商人丢了性命,这条路就不敢再走。 陆路上官兵设的卡子越来越多,这商人虽然认识些人,可是眼下两广总督自己就在罗山坐镇,还有他的标营负责巡逻。即便是认识人,也没把握冲过每一个哨卡,更多的是要靠运气。这条路是上次走的,由于道路荒凉,官军似乎还不知道其存在,算是当下最为安全的通道。 这样的队伍,自然谈不到什么纪律,不管再怎么嘱咐小心,这些护卫还是忍不住交头接耳边走边议论着自己感兴趣的话题。这么一群青壮子弟凑在一起,聊的其实很简单,无外就是钱或者女人。 有人说着即将到达的赤火寨里哪个女人乃子大,哪个女人又容易上手。又说着上次某个护卫用一面小镜子,就骗了一个姑娘跟他钻树林的经历,让一些刚加入护卫队的年轻人,目光变得亮起来。很有些人期待着用自己身上携带的药材或是盐,去换一个蛮夷女子的露水姻缘,脚步也因此加快几分。 远远望见那些望楼,商人终于长出了口气,掏出手绢擦着汗水:“阿贵快去,跟他们知会一声,让他们准备人卸车。我跟你们说,这里的寨老阿资可是个很好客的,只要咱们带着盐,就是他的上宾。虽然没有好酒好肉,可是好女人总是有几个的,尤其他那女儿……” 一声惊叫声打断了商人的话。这叫声,赫然是由方才派去的那名叫阿贵的伙计发出。在这种地方贸易,火并黑吃黑总是长有的事,蛮人收了货用刀付款,也早在考量之中。说笑的护卫脸色瞬间变的严肃,一些人已经抄起武器。有人向前方望着,只见阿贵这时已经被人推搡着回来,但是在他身后跟着的不是那些缠包布穿短的寨民,而是一队身穿鸳鸯战袄,手提刀枪的官兵。 在官兵最前,是个年轻的书生,手摇着折扇神态悠闲,但是目光里嘲笑或蔑视的味道,任谁都看的出来。他看着商人,微笑道: “不好意思,你是来这里交割的吧,我遗憾的通知你一句,你的买家赤火寨已经不存在了。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是把你车上的物资无偿赠送给官军,我们就当什么都没看见。二是大家打一仗,我从你尸体上拿走这些东西,选哪条路,自己说。” 正面的官兵举起了鸟铳,两侧森林里也有了动静,一些护卫向两旁望去,树木阴影间满是红色战衣的痕迹。能跑这条路的护卫,大多是亡命徒,并不至于见了官兵就怕。但是从官兵的数量看并不比自己少,而且远方还有大旗晃动,更多的官兵正向这里赶来,交战似乎不是个明智选择。 书生此时又道:“你们这些做护卫的,别以为别人不知道你们的底,就可以胡作非为。雷一刀,你身上的案底摞起来,怕是要比你这个人还高些,这次还敢抵抗官兵注定死路一条。林阿庆,你一个苦力,学人家装什么高手?以为有几斤气力就很凶是不是?我告诉你,打起来你这样的人第一个死。还有你,周五郎,你一个逃军还真当自己上过阵杀过人就很了不起了?还想打?放下武器饶你们不死,谁把那祸首抓住,所有的罪过就都免了!给我上!” 排枪响起,数只惊鸟飞过天空,空气中很快便有了浓重的血腥气。 半个时辰后。 陈璘将手伸到麻包里,摸出那黄色的晶体,放在嘴里舔舔,随即又吐了口唾沫。“这他娘的,居然用这种粗盐来卖,这帮人心肠真黑。还以为能缴一批好盐呢,这回没指望了。” 广东盐业已经开始用晒盐法,范进又提出在琼州一带搞大型盐滩,晒盐法制出的白盐,不比腹地的淮北盐差到哪里去。但是军队里吃的,都是这种黄色粗盐,味道既涩且苦,里面经常还搀杂着泥沙。本以为打掉这个盐贩子,可以搞到一批好盐,不想与自己吃的居然一样,陈璘心内遗憾倒也不足为怪。 范进笑道:“陈兄,做人要知足啊。这几千斤盐,你漏一点到山里,便是好大一笔进项,足够你从山外换回很多好盐了。再说铲了赤火寨,光是夫子就多了多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贤弟,制军已经下了严令,要控制物资,这么多人为这盐铥了性命,我们还能卖?” “陈兄就别和小弟打马虎眼了,军中什么情形,大家心里有数,你不卖也有别人卖,想要彻底断绝物资流出不可能。只能靠着锦衣巡查监督,加上制军的官威体面,尽量压制他们,事情不要太过分就是了。一年卖进去百十斤盐巴也出不了大事,既然总是有人要做这生意,自己人发财也是天经地义只要不误正事,制军也不会怪罪。再说凡是交易,必要往来,萨兄的人借着交易,也可以打探蛮人军情,否则要想渗透到蛮人里也很难。” 陈璘也笑道:“托福托福,没有老弟帮忙,这好差还落不到我头上。这些贩私盐的都是亡命徒,本以为要有场好打,结果你这几句话,他们就自相残杀起来。你怎么知道他们队伍里有什么雷一刀……” “我哪知道有谁啊,随便说说的。他们这些人是临时拼凑的,彼此并不熟悉。再说吃这碗饭的,本就来自三山五岳,什么人都有。没有雷一刀,也有张一刀李一刀,只要他们心内对彼此怀有戒心,就不能齐心合力。官兵人本来就比他们多,战力也强,他们再一离心,可不就是死路。” 陈璘点着头,“总是贤弟你有谋略,这手攻心计用的漂亮。又故意开出那么一条荒道,再把那条路留出来不设哨卡,让那些人以为有空子可钻,却不知是你挖了个坑给他们跳。以后再有什么秘路,也没人敢走了,害。这么弄上几回,外人再想给蛮人卖东西,就要掂量掂量,黄金再好,也要有命花才行。” “这是第一步,光把商人赶绝也不行,第二步是把他们吸引到我们这边来。让商人为官府输送物资,这样我们在罗山才能长期驻扎。这次分路进兵困死罗山,使的是个拖字决,需要大量的物资输入。光是靠官方运转力量有限,必须要把这些资源调动起来,为我所用。我们多一个朋友,蛮人就少一个帮助,一进一出关系非细。多争取一个商人,儿郎们就少受些苦,让大家在前线有的吃有的喝,这样才算对大家有个交代。” “那我就先替儿郎们说声谢了。”陈璘的大手在范进肩头一拍,“咱们广东读书人很多,可像你这样看的起我们当兵的却没几个,我们这些粗人恩怨分明,有人对我们好,我们一定会报答。听说长乐乡有人跟你家过不去是不是?等到过年回家,我派一队兵给你,看他们还敢不敢威风?” 山鹰从空中掠过,于地面上那大量的死尸所吸引,但随即又为刀枪与火光震慑,扇着翅膀,飞向远方。 于罗山最外围位置,与汉人采伐以及垦荒的村子比邻的罗山村庄,一座接一座的起了火。一些人服从官府的命令,迁出村子被官兵押解着走向远方,一些人试图反抗,但很快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败下阵来。来罗山发财的地主士绅也加入了攻击行列,把自己的佃农或是护院派出来,协助官军作战。 之前的布局,现在终于到了收获之时,帮助官府的力量开始发威。随着每一个村子被夷平,村里的一切就为这些地主士绅所拥有,在利益的驱动下,他们的参战兴趣极高,甚至一些存在在官军进攻之前,就已经先被附近的垦荒人给攻了下俩。 因为这些人的出动,于盘胜而言,这些村寨的被袭,实际是汉人与土人因为土地而爆发的矛盾。这在广东其实是很常见的事,土客之争引发的械斗动辄聚集万人,并不需要太在意。眼下吃了亏,等到官军退兵,自己再去报复回来就是。 朝廷与罗山蛮的交涉,始终未曾中断,围绕着冯君瑞的去留问题谈条件讲道理反复扯皮,给盘胜这些头人的印象就是:汉人叽叽歪歪不能做正事,真没用。 温水煮青蛙的策略,要用相当长时间才能实现,年前肯定完不了事。等到来年考了乡试,范进就得进京赶考。是以这个年也是他近段时间里,最后一个在广东度过的年,注定要回家陪母亲。 自萨世忠那里借了辆马车,连带那高大如天神的车夫晋爵也一并借了来用。在马车周围,则是陈璘拨调的一队官兵,刀枪雪亮气势汹汹,人还没到村子,消息便已传开,就连邻近的长乐乡都已经收到消息:范进进村了! 正文卷 第一百二十八章 新春 报马事先已经通知了村子,范长旺带着族人敲锣打鼓,如同迎接要员或是庆贺重要节日,把范进一行人接进村子。胡屠户满面红光地把范进从车里搀下来,自己跟在后面,仿佛也是朝廷大员。 由于吞并了洪家的产业,又成了粮长,范庄的日子远超从前,饮食极是丰盛,酒山肉海,几名士兵与车夫晋爵倒是不愁吃喝。 胡大姐儿与梁盼弟是两天前到的村子,现在全在范家。除了她们,范家还有十几个女眷,都是村里的亲属。如今的范家与当初大不相同,篱笆墙已经被砖墙取代,墙既高且厚,于乡间而言,已经是一座极体面的建筑。加上修房子的是陈璘部下的官兵,手艺好,但是建筑明显带了军营风格,一座院子怎么看怎么像堡垒。 范进方一进门,一群妇人就迎出来,七嘴八舌说个不停,胡大姐儿从人群里挤出来,接过范进手里的礼盒,紧紧攥着谁要也不肯松手,直接奔了厢房。范进来到上房,范母如今一身上好丝绵袄,头上插了几样首饰,虽然还没用上金杯,但于范庄而言,就是最体面的老妇人。 等磕过头,范母拉着儿子坐在身边,上下端详着,“好……比去年回家时,又白净了些,看来这一年没怎么吃苦。听说罗山那个地方险山恶水,比我们这里还要差,进仔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体,你是个书生,打仗的事不在行,人家一动武,你千万记得要逃。刀枪无眼,不要把自己弄伤。娘听说了,如今制军倚你为臂膀,就是二三品大官见了你也要以礼相待,咱们范家光宗耀祖,就指望着你了。可是在娘看来,这些东西都不如你安稳来的重要,就算是什么都做不成,只要你平平安安娘就欢喜。还有,别忘了多读书,你的前程在功名,可别在打仗的事上太浪费光景。” “娘,儿子有数的。长乐乡那边怎么样?有没有又来闹过?” “闹肯定是闹了,尤其去年过年的时候,官府不知怎么就抓了他们的人,他们就怪是我们干的,这简直都没有道理了。这一年两边打了几次架,你也知道的,咱们金沙过去是洪家最能打。他们家灭了以后,打架的事我们肯定是吃亏,打官司的话又是两个县也不容易,好在呢村里还有兵,他们也不敢太过分,就是土地上咱们吃亏了。你这次回来,族长还要跟你说这事情。” 母子两个说了一会子话,范进给母亲装了烟,却怎么也找不到梁盼弟,范母见儿子四下张望的模样,脸色也一寒, “人在厨房里,想她就自己去。你大了,很多事娘也管不住,但是给我记牢了,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事是你能做主的,什么是你不能做主的,想明白再说!” 自从抄了洪家,范进自己家就已经进入地主生活,村里两个孤寡妇人到范母身边既陪着做伴,也帮她收拾房间料理家务。加上总有人来这里串门,厨房按说是不用人的。可是当范进推开厨房门,却见梁盼弟一身布裙正在灶间忙碌,听到门响,她回头望去,于是两人的目光就在此交汇。 “三姐……娘子……” 范进上前一步,梁盼弟也已经放下手里的菜刀一步赶过去。拉住范进的手上下看着,“让我看看,你瘦了没有。刚才我就想去看你,可是这里还有活实在走不开,你知道的,你一回来就要烧很多菜,实在是忙了。还有啊,在家里不要乱喊娘子,大婶听到不高兴的。” 自从范进到罗山,两人见面的机会也不多。只有他偶尔到广州谈军食采办的事,两下才会见上一面。梁盼弟如今在广州算是极出色的女商人,一品香里又有厨娘,平素不用她劳作,任谁也不会相信,她会荆钗布裙于乡下的小厨房里亲自烧火做饭。 范进望着她那狼狈模样,心里只觉一酸,“三姐,这是我对不起你。我得和娘去谈……” “谈你个鬼了!大婶人很好,虽然不喜欢我和你在一起,觉得我配不上你,但也不肯做棒打鸳鸯的事,我又给大婶看了我身上烙的字,大婶心就软了。只是告诉我,不要妄想得到名分。将来就算有了孩子,也要算成大姐儿生的,总之呢,就是我一辈子都得不到范家媳妇的身份,偏房也没可能,最多算是个粗使丫头。如果愿意就做下去,不愿意就把酒楼送我,让我走路。” “娘……她这是气话,你别当真。我晚上的时候,再和老人家去谈。” 梁盼弟摇摇头,“老人家说的是真话,而且没有错,我的年纪和身份,都是毛病。谁让我跟你时,就已经是个寡妇,大婶能让我在你身边,就已经是开恩。村子里一些人也在为这事说闲话,光是做到这一步,大婶已经很不容易。你要是真为了我跟大婶去求情,我就翻脸了。你赶快回房好生陪娘说话,我还有事情要做,你呢去应酬族长他们,别失了礼数,听话,快走。” “罗山蛮那么多人,我一条计谋照样把他们算死,现在回了家里,反倒是没了施手脚处,连你的名分都要不回,我是不是很没用?你给我点时间,我娘总归是疼我,只要我找到办法……” 新年本就是热闹的时候,范进的高调回归,让范庄更变得喧嚣热闹。金沙四姓族长甲首的拜访,范志文、范志良兄弟又拿了自己写的文章来找范进看,希求指点。原本范家不再准备供这几个子弟念书,可是自从放倒洪家发了财,手上有了银子便想着多栽培几个读书人,于是社学依旧,读书依旧。其他各姓子弟想要读书,或是想要其他前程的也纷纷来找范进指教。除此以外,驻于村里的官兵也要到范进这里拜个山门,表达一下自己的尽职尽责。 范家院子里开了流水席,梁盼弟每天在厨房里忙碌不停,几乎就没有闲下来的时候。范母并没有刻意针对梁盼弟,两人的关系算不上好,也算不上糟糕,于范母而言,更多时候是把她当成厨娘兼大通房看待。拉着胡大姐说家常话,或是把一些东西送给胡大姐,却不与梁盼弟说话。好在梁盼弟亦是经过摔打的人物,对这些并不在意,只要身边的男人依旧对自己好,就什么都没关系。 明面的寒暄问候暗中的勾心斗角,所谓田园生活,亦不代表平静安详。时间一点点流逝,天明了又暗暗了又明,时间便已到了冬至。在广州有民谚冬至大过年,范家的冬至日,就更是热闹。整个金沙乡的头面人物差不多都到了范家喝酒贺冬。 月上柳梢,酒终人散,终于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范进蹑手蹑脚摸进厨房,却见那窈窕身影依旧在灶间忙碌,他如同狸猫般靠近,女子的肘击却已如雷电般轰至,只是他那简单的一声娘子,就让百炼钢化为柔指绕。 “要死了,不要随便靠近练功夫的人后面,否则收不住手,要吃苦头的。”女子小声地埋怨,随即便是低声呢喃。 范进紧揽着梁盼弟的腰,轻轻摇晃着她的身体,在她耳边轻声道:“被你打几下,其实我倒是好过些,算是补偿你受的罪。本以为有了钱,就能让你过好日子现在看来,却是我把事想的太简单了。” 后者却道:“这个罪我愿意受,无非是做饭辛苦点,只要能看到你,什么都好了。等到明年这个时候,你进京考进士,我就看不到你了,我想做饭也不知做给谁吃。好了,今天贺冬了,你去给大婶献袜履,我要煮汤圆了,你别捣乱……” 一声爆响,却不知是附近谁家顽童点燃了烟花,空中银蛇乱舞,将窗纸都映的雪亮。梁盼弟靠在范进怀里,轻声道:“真美……” 砰砰。 无数道火花飞起,漆黑的夜空为万千花火所撕裂。喊杀声,呐喊声此起彼伏。手持简陋武器,身无甲胄甚至连寒衣都没有的土人男子,绝望地发现自己一如曾经被捕获的猎物一样,落入了陷阱里。 身着鸳鸯战袄,手持鸟枪弓弩长枪大戟的猎手们,在号炮声中自四面杀出,开始了庆贺新年的狩猎。 军中书手则伏在案头拟写公文 “土人无端袭我营垒,军械甲仗损毁无数,我军被迫反击,杀敌……” 北直隶昌平境内,美艳的女子摸着隆起的肚腹,脸上满是幸福笑容,手紧抓着自己那年轻而英俊的相公的手。“相公,你要当爹了呢。你是喜欢儿子,还是女儿?” 男子看着妻子的肚子,仿佛农人看着即将成熟的庄稼。“儿子……必须是儿子!我们洪家要儿子,越多越好!” 宫中,年轻的帝王趴在桌前,如饥似渴地翻阅着心腹太监从宫外带进来的《侠义金镖》,这是从福建来的,很难找,一本书就要花费二十余两白银。虽然错字很多,有的地方还有掉字,但是对于小皇帝来说,这已经是最美味的精神食粮,亦是这个冬至自己最好的礼物。 遗憾的是这本书是分若干册出的,京里买的不全,这位急于知道全文的帝王,终究还是少年心性,悄悄向身边的小太监吩咐道:“你去帮朕问问,这书是谁写的?哪里可以找到全的?” 有人笑有人哭,有人喜有人愁,有人生有人死,有人遇到贵人,有人遇到灾星……人生各有际遇,人人各不相同。就在这复杂纷乱的情绪纷扰中,丙子年到了。 正文卷 第一百二十九章 摆明车马 回乡过年,一项极重要的事就是祭祖。虽然范进对于这个宗族实际没什么归属感,但是生在宗族社会,很多东西避免不了。于此时的一个宗族而言,祭祖就是头等大事,被开除出宗族不能进祠堂,也是最为残酷的惩罚之一,信仰如此,谁也没有办法。 作为岁数不大辈分不小,加上又是族里的枪头,祭过祖其他人可以分了东西走路,范进得陪着一群族老在祠堂里,商量着族里的大事。于宗族而言,祠堂就好比是金殿,而在这里做出的决定,对于宗族成员来说,效力也几同圣旨。范进作为全村倾力供养出的书生,当他不得第时,村里负担其学费开销,现在他成功了,这些人自然要索取回报。 这便是宗族的力量,既是自己的盾牌和倚靠,同时也是藤蔓,来牵扯你的手脚。 范长旺抽着烟袋,满面愁容道:“进仔,一样是做粮长,同人不同命,洪承恩那老狗做粮长的时候是何等威风?想派谁家的役就派谁家的役,说要交多少粮,就交多少粮。可是现在轮到我们范家做粮长了,规矩却全都变了,朝廷搞的那什么……鞭子法?搞的粮长可有可无,这位子就没意思了,我们派不下去役,粮上又没什么便宜,没赚头的。当了粮长还要与官府打交道,有什么事还要应酬,反倒是误了自己家的农时。当然,叔也不是说埋怨你,只是你现在威风么,在总督衙门里办差,总要给族里争个面子回来,是不是这个道理?你看,这鞭子法有没有什么通融,或是跟总督说一句,在金沙乡不要搞?” 其他几个族老也道:“是啊,周围几乡粮长也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了,本来做粮长就要担好大的风险,如果再没有好处可拿,谁又愿意做呢?可惜我们都是些庄稼人,不识得几个字,想要从新法里找路也找不到。进仔是书生么,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帮大家想个主意,让乡亲们不至于受苦啊。几位粮长已经答应了,只要进仔帮这个忙,就帮咱们打死长乐仔!” “是啊,现在长乐仔欺到咱们头上了,我们的人少,打不过他们。官兵虽然在村子里,可是打架的事他们不会帮忙,只能靠其他几个乡了。但是现在这一条鞭法搞的,那些人对咱们意见很大,就算是打架也不会帮忙。如果这个法可以废掉……” “还有一品香啊。进仔,不是我这个人搬弄是非,那个寡妇实在太不像话了。她算什么东西啊?那酒楼是我们姓范的,她有什么资格不让我们进人。我那个侄子啊你知道的,人很勤快又老实,我让他到厨房里去帮工,居然被赶出来,还有没有道理了?” “老六,现在是说大事,你的事待会再说。” “不是啊,我这也是大事啊……” 祠堂里一阵吵吵嚷嚷,范进只含着笑不说话,过了良久,范长旺才咳嗽几声,制止了众人的吵嚷。“进仔,你也知道,咱们乡下就是这样了。不成器。不过大家说的也是事实,我知道你在衙门里有关系,可是长乐仔也因为这个发了狠,放了话,衙门抓他们一个人,他们就打废一个姓范的。你说说看,这不是反倒闹僵了?现在罗山那边似乎又在搞风搞雨,制军管不管的到我们,村里的官兵会不会开走?” 这便是宗族了,范进如实想着。 自己当初受过宗族的惠,现在想要彻底割舍,其实也办不到。毕竟是宗法社会,不管自己再怎么成功,想要抛开宗族单飞,也不可能办到,一家人这三个字的分量,足以把很多展翅大鹏拖到泥潭里。这次回来,他已经预感到会有这一切发生,也是该做个了断。 他喝了口茶,将茶杯轻轻一放。“大伯说的这些我知道了,也很有道理。不过我也有些事,要跟列位尊长说一下。这新法不是制军想出来的,是首辅想出来的,至于首辅是什么……简单说,就是宰相了。谁对抗新法,谁就是对抗首辅,谁对抗首辅,就是对抗皇帝陛下,庄稼人跟皇帝作对,想造反么?这法是不能废的,不但不能废,我们金沙乡还要做南海第一乡,成为带头人。否则的话,我们就是第二个洪承恩!” “讲打架,我们打不过长乐仔,之所以现在还没输的太惨,是因为村子里有官兵。他们不会帮大家打架,但是要保护我家,所以长乐人如果打上门来,他们就要干涉。官府抓人,确实做的不够好,我如果知道也不会让他们这么干,有时朋友太多,就是这么麻烦。我先向各位长辈道个歉,过两天我去趟长乐乡,当面跟他们讲清楚。” 祠堂安静了。 洪家的鲜血现在还没算完全凝结,用这个来做例子,说服力颇强。而范进那句话里的意思,自然是告诉族老,自己在衙门里关系硬到何等程度,如果想用宗族压自己,最多就是一拍两散的局面。从利益上看,那肯定是损失要大于收益。 当然,安静不代表真的认同,毕竟利益问题在这,不是光靠杀能解决得了的。兼并了洪家的产业之后,范姓已经不至于挨饿,但是财富这种事没人会嫌多。除了土地财富之外,像是婚姻问题,商贸问题等等,无数利益纠葛摆在那,需要的就是洪承恩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强人,才能带着自己宗族发展壮大。 范进这种态度在乡人看来,未免有些软弱,尤其见过他手段后,知道他为人不是软弱的性子,那这样干就只能说明对宗族缺乏责任心。比较起来,其实比软弱更可恨。总督的面子以及关系,没人会因为这个问题真的向他发难,心里的埋怨,则是在所难免。 范进看看几个族老,笑道:“风物宜从放眼量,我们做人做事,眼光要远一点,不要只看着眼前一点小利,那样格局就有限了。虽然眼下看粮长没有多少好处,但是将来的情形会变。衙门的人现在找不到办法,但是他们的脑子最灵光,用不了几年,就能想到这法里的破绽,继续钻营自己的好处。到那个时候,粮长身份就能和他们抗衡一下,为乡里讨公道。再者,我们要发财,眼光不能放在乡里,而该放在外面。方才我说洪承恩的例子就在于此,他做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有己无人,不管他人死活,所以到他落难时,别人就只会落井下石。咱们范家要想不做第二个洪家,首先就要敦亲睦邻,与其他几姓乃至那些小户相善,大家都吃一条河的水,有必要搞的这么剑拔弩张?要发财办法有的是,何必只盯在几亩地上。” 范长友打个哈哈,“是啊,等进仔中了举,我们全村都跟着享福,确实比这几亩地好处大多了。” 范进这时道:“阿叔这话说的不差,不过也不全是这样,不用等那么远,眼下也一样可以发财。你们看看罗山。” 范长旺眼睛一亮,“怎么?进官儿是说要去罗山挖金矿?听说那里有金子,真的假的?” “金矿的事我也不知道,再说就算有,离的太远了,我们也挖不到。我说的是,做生意。” “到罗山做生意?我们倒是听说了,跟罗山人做生意很赚,他们拿金子付帐。但是听说他们都是些生番,杀人如麻,跟他们做生意保险么?” “不是跟罗山做生意,而是和官兵。” 范进起身,在祖宗牌位前站住。“眼下我们吃的好住的好,一是靠祖宗保佑,二就是靠官府!没有官兵干掉洪家,我们拿不到他的地,分不到他家的牲畜和钱财。一样,如果官兵要来收拾我们,我们死的就会比洪家更惨。要想打赢长乐仔,想保住家声,再让村里人发财,就要和官府合作,这也是唯一的出路,没其他路走。至于和官府合作的方法也简单,做生意。眼下官兵在罗山有十营大兵,每天要吃多少粮米蔬菜?我们下不少人家都养鸡养鹅,胡屠户自己就去收猪。但是他只收自己卖的,一两口不济得事。如果我们可以把整个南海乡下散养的家禽家畜集中收购,再加上蔬菜、果子,都运到罗山去卖给官兵,还怕没银子赚?” 他提出的,其实就是后世类似合作社性质的团体,统一收购,统一销售。这个时代搞集中养殖基本没前途,来场瘟疫就能让一切的努力化为流水。范进又研究不出抗生素,没办法控制下游,就只好控制渠道。 反正根据前世经验,商品利润很多时候都是被中间环节拿去,只要自己控制了渠道,也不怕没钱拿。 范长旺先是点头,但随即又问道:“和官兵做生意,他们付不付钱的?” “小侄在军营里,你说他们付不付钱?不付钱,就报我的名字!” “这……这生意不小,可是本钱用的也大。再者这样的做法,其他商家肯不肯答应也难说的很。做这营生的虽然没有什么体面人,但是三教九流,也不好招惹。” 范长友也道:“罗山虽然眼下用的东西多,可是仗总有完的时候,那个时候又该怎么办呢?” 正在这时,范志文从外面走进来,脸色很是慌张道:“长乐乡的人来了,要到祠堂里和九叔讲道理。他们说官府又抓了他们的人,新年没过完就不让人痛快,这事不算完。” 范长旺看向范进,“进仔,你怎么说?” 范进笑道:“讲道理?好啊,他们乡里有几个读书人,一起叫来,我陪他们讲道理。我派人调查过,长乐也没有举人,威风个什么!” 外间的喧闹声越来越大,大概是长乐人向祠堂冲过来,与外面范进带的官兵发生争执。就在一干人正准备走出祠堂去看四化,一阵鸾铃声猛然响起,时间不长,一个周身官服的军汉,从外面大步走入。广州的冬天同样寒冷,这军人却满头大汗,脸色也很是憔悴,一看可知没有很好的休息。 分开几个族老,人直接来到范进面前,拱手一礼道:“范公子,制军有令,请你马上回罗山!” “蔡将军?您不在制军身边听调,到了这里,莫不是罗山有变化?” “正是如此。罗山蛮偷营,官兵被迫反击,现在已经交战,制军要公子马上回城参赞军机。” “那好,我料理一下这里的事,立刻就回去。您看,外面有人要找我讲道理,我走了事情也没完。” 来的武官名叫蔡彪,是凌云翼标营里的一员悍将,与范进极是相熟。他点头道: “这事好办,军令大过天!现在罗山蛮造反,范公子要回城剿贼,此时谁敢阻拦,谁就是乱贼一党,直接砍了就是了。我立刻就吩咐官兵去办!” “别……杀人就算了,回头给番禺那边打个招呼吧。” “哦这更容易,番禺人啊?一会让人去番禺县传个话,告诉这个乡再敢和范公子的家里为难,就把他们当罗山蛮同伙办了!” 范进则范长旺道:“大伯,方才说的事,抓紧办。现在要打仗了,军中离不开粮食肉食,这是公事不能耽搁。为朝廷办事,就是朝廷的人,谁再敢阻拦,就是阻碍公务,自有王法办他们。村子里的官兵不会参与械斗,但如果是杀反贼,他们不会手软。至于你们怎么做怎么收,我不管,我只要看到东西。谁要跟我们抢就打死他,至于他们是什么帮派或是这行里有什么规矩,谁在乎。仗打完了也没关系,广州城里也要吃饭,一品香也要用那些东西,不会愁卖。不过一品香的东家是梁盼弟不是我,用谁不用谁,她说了算,开多少价也是她管。族里的事可以跟我说,但人家不姓范,咱们的族规管不到人家头上。一品香往来高官显贵不知多少,如果知道谁为难梁三姐心生不满,到时候吃了亏,我也没办法。” 范长旺望着范进的背影,一动不动,旁边的人以为老族长中了什么邪,正要用手推他,才听他悠然道:“我们跟进仔,已经不在一条线上,他看的东西我们看不到,我们看重的东西,他不在乎。按他说的做吧……别学洪承恩。”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章 衣冠遍羊城 时光轮转,春去夏至,暑热再次笼罩了广州于普通百姓而言,对于遥远的罗山发生的战事,现在已经不是很注意。时间加上距离,让普通人对这场战争变得越来越麻木。乃至于连战争发起的诱因冯君瑞,现在都没几个人记得他的名字。 战争给广州带来的影响,就是物资吞吐量增加,大量的船只运来物资,又有大量船只把物资运走。偶尔有些消息传过来,比如官兵又打了什么胜仗,或者又杀了多少人。再不就是广州城里某位富商因为牵扯到罗山蛮事里,被官府捉去受了刑,或是赔了家产。 除此以外,有关战争的一切,百姓们就不大在意。归根到底,罗山很远,生活很近,谁的注意力也没法始终放在一群陌生人的死活上。而且罗山之战于民间征收比南澳为少,城市居民生活压力大为减弱,更不会太在意仗究竟打了多久,又是否必要。 于百姓而言,眼下广州第一等大事还是科举。 乡试为八月十二考第一场,眼下虽然只是六月底,但是考生就已经云集广州。这些人既是文脉,也是社会不稳定因素。童生当时就称为童天王,靠着人多可以胡作非为,而够资格考举人的秀才或是充场,就更威风一些。 一些人家雇了游昌冒充女眷,诱骗书生来租房子。也有的人家真有女眷被租房者勾搭上手,但是考举人的都是国家未来栋梁,自然不能承担司法责任,于是被拐的只好认倒霉。乃至故意在女人面前大小解借以献宝的书生,去大户人家墙外方便吹口哨,吸引女眷注意的风化案也出了不少,让地方官头大如斗。 但另一方面,这些人大多还是有消费能力的,他们的到来让广州市面变得繁华,人们赚钱也更容易。有关科举以及考生的消息,才是广州时下最热门的新闻,赌场里又开出了盘口开赌。 范进的名字,当然也出现在备选者中,其赔率也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么高,作为南海案首,他中举人是板上钉钉的事,赌场都不会开盘口。现在只是赌他的名次,或是解元,或是五经魁等。 除他以外,整个广东的才子名士,都在一线名单里,赔率相去无几,每人身后跟进的赌注也都不少。广州府试案首因为闹出通倭的丑闻,连带着一府脸上无光,随后连知府的官职都革了,虽然这事跟范进关系不大,但是在民间却已经传说成因为范进没被点中,而巡抚砸掉了知府的饭碗。眼下巡抚成了总督,范进的科名还是事?这么个手眼通天的人物,自然赔率不会低。 头戴瓦愣帽,身着道袍,俨然有点体面人味道的胡屠户,敞着胸露着那长长的护心毛大笑着走进赌场,先朝赌场老板崔胖子一点头,随即便如视察似地看着那些名牌下的标注。崔胖子笑道:“胡屠……不对,现在得叫您胡老爹了,怎么也来玩几手。” 这位不再操刀的屠户,拼命学着读书人的模样还礼寒暄,想了半天,却发现幼学琼林里没有关于赌场老板的介绍,只好拿着腔调道: “崔大官人,这便是你的不是了。我胡某也是个体面人,哪里会做些没面皮的事。这赌钱……我是说博戏不好。我就是来看看,看看……” 崔胖子笑道:“胡老爹您这是刚从罗山回来?不知又送了多少大猪过去?眼下你们范庄厉害啊,听说南海番禺两县的蔬菜瓜果鸡鸭猪牛都被你们范庄包了,这包办军前果蔬,怕不是发了横财?听说长乐乡的人被你们治的服帖,现在都得当夫子给罗山运东西。您现在是咱广州城里屠行的行头,今后我们要是买肉,您可得让下面那些肉铺给我们算便宜点啊。” “休得取笑。我去罗山,是奉了制军的大令,前往军前奔走效力。你哪里知道,制军面前,须臾少不了我这把老骨头的。酷暑难当,没有我们范庄把时蔬果子运过去,三军儿郎就要挨饿中暑。那制军还拉着我的手道,老胡啊,这仗打的好,你胡某人当是个大功,他日给朝廷写捷报时,随便添你个名字,补你个六七品前程。我这还一劲摇头,说是为国出力,不能要官。” 崔胖子连连道着恭喜,“胡老爹原来是要发了,那好,等你做了官可一定要关照着咱这小生意。您看,随便看。认识字么?不认识字我找个人给你念。不过我猜老爹多半是要找范进范公子吧,他的名牌就在这了。中解元六赔一,五经魁八赔一。” 胡屠户看了看,从身上摸索一阵,才取出一两银子道:“这个放到范进名下,不是要赌,就是给他帮帮场子,体面么。我还要到一品香里看看女儿,就不多留了,告辞了。” 等他出去,崔胖子才一口唾沫吐到地上,“一个臭杀猪的,靠他那丑丫头钻了范进的被窝,做了个屠行行头便也在我面前装起体面人了。胡吹大气只使小钱,真不是个东西。连制军身边的人在范公子中解元下了五十两银子都不知道,还敢说见过制军,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此时天色还不到午饭时分,但是一品香里已经高朋满座,四方平定巾代替了瓦愣帽,放眼望去,酒楼里基本都是读书人。其实自从乡试将要到来,广州城里的文会就没断过,有时开在红袖招这等清楼,有时就会选在一品香这种最出名的酒楼。而一品香美貌又有丰情的掌柜加上那些可人盲女,自然是这些献宝书生聚会的首选。 由于茶楼的护卫厉害,书生们倒是不敢做的太过分,也最多是讨讨口头便宜,或是写首诗文给老板娘送去。遗憾的是这老板娘到底卖狗肉出身不通文墨,于这些名诗佳句从未有过回应,也就少了几多佳话。 盲女阿巧的表演已经越发纯熟,让看客听的入神。一曲唱罢,便有不少赏钱送过来,美艳动人的老板娘亲自出来向大家道谢,又豪爽地表示自己请各位才子喝凉茶。 二楼的门帘轻轻挑起,一个年轻书生向下看着,忽然放下帘子道:“那盲女就是阿巧吧?相貌倒是清秀,尤其气质楚楚可怜,也难怪玉舟为她痴迷。只是没想到,范进居然不肯放人?让这盲女做玉舟的偏房,难道不是她的造化,范进扣着人不放,这就未免太不知趣了吧?” 正中位置坐的,是个二十几岁的书生,长身玉面仪表非凡,不但相貌英俊气质也极是出众。一身织锦道袍亦显示出其不菲的财力,折扇在手里轻轻摇着, “朗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闲谈莫论人非,我辈书生当做君子之向,怎么能在背后说人短长?再说我也听说过,不是范进不放人,是这盲女不愿嫁,玉舟再怎么痴迷,也不能强人所难不是么?” “这……多半是托词吧?只要范退思点个头,哪有那女人自己说不的份。” “袁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如果按你这么说,玉舟一片痴情,岂不是变成了强梁般的蠢物,这可是有损他一片赤诚之心。” 那书生干笑两声,点头道:“梦楚兄说的对,真不愧是状元子弟,见识就是不凡,小弟错了。” “无妨,知过能改善莫大焉,朗生可以及时认错,亦是一件大善。我们读书首先修的是心,自己的心要放正,处事才能公道。将来大家都是要为朝廷效力的,如果心不能公正,又怎么能够替天子牧守一方?大家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几名书生点头,认可着这年轻书生的观点,名为朗生的书生道:“林兄,你这心胸小弟比不了,我只是不服。南海捧范进出来,若是有真才实学,那自然没什么可说。可是他却是靠着手段上来的,又是写幼学琼林,又是参赞军务,与制军走的近,这科场上还能公道?” 名为林梦楚的青年书生来自潮州,其祖上是正德年间的状元林大钦,也是有明一朝以来,潮州唯一的状元郎。其家学渊源自身极有才情,又师从福建名士李贽,是潮州年轻一代中的头马,这一干书生自然以他为首。进虽然与他们没见过面,但是知名度太高,具备和林梦楚角逐解元的资格,自然被这几个潮州书生们当做了敌人看待。 林梦楚笑了笑,“朗生,你这就想错了。天子重文章,何须讲汉唐?连诗词如今都是小道,何况是出几本书?幼学琼林那书当然是好,但是只和蒙童用,充其量塾师手段,于科闱何益?至于他随后写的那什么侠义金镖,就更是词话小道,上不得大雅之堂,于举业上亦无助力。当然,范兄的文章我拜读过,那是极好的,若是闭门苦读,精研文墨,这一科的解元有望。可是眼下范兄俗务缠身,科闱在即,人却还在罗山,我只怕他自误前程。” “林兄,话不能这么说,他可是制军眼前红人。” “詹兄,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怎么可以胡乱揣测?制军为国朝柱石,乃是栋梁之臣,怎会公私不分?再说,这科乡试的主考,是自京中而来的内翰担任。庞、伍二位内翰自十日前入广州,即入荆闱,关门落锁以标兵断绝内外交通,不使通消息,防范如此严密,谁还能弄手段?” “这……倒是小弟不曾想到。” “不是你想不到,是你被这城里的谣言搅乱了心。最近广州城里有不少对这位范兄不利言语,依我看,是退思兄年少成名招人所嫉,有人故意传这种话,想要坏他功名。我虽然不识范兄,但制军既肯重用,品行自然不会差,更何况毫无根据的谣言如何能信?诸位请慎言。” “可万一……” “没有什么万一。”林梦楚脸色一正,“场中不论文,下场之后一仗祖宗庇佑,二仗自身福址,三仗胸中文章。名次如何,能否得中,皆由文昌大帝权衡,非外人所能知。不管中与不中,也不管谁的名次在前,我们都不能闹事,要相信场中自有公道。如果范兄真的名次在我之上,那自是他学识所致,我不会怪别人半句。” “林兄品性高洁,小弟佩服。” “这是读书人应有的本分,亦不足夸,更何况……范兄办了这么久兵机,怕是于本业上荒废了,这一科他多半不及我。”说到这里,林梦楚张开折扇,仪态潇洒,成竹在胸。 门帘掀动,一个窈窕身影走入,将一个盘子放到桌上,随后怯生生道:“这是本店的招牌菜……范鱼。就是进……范公子所创。” 林梦楚抬头看看,见这个女子虽然有双红眼,但是整体而言亦算清秀,清纯气质中又多了几分成熟,让他也不由一呆。随后才道:“这范鱼……我们已经点过了。” “这是小店赠送的,不要钱,请几位公子慢用。”女子朝林梦楚行个礼,“你说进哥儿好话就是好人,我送你鱼吃。但是进哥儿一定会考赢你,一定!”随后便自转身离去。 几个书生互相看看,忽而大笑起来。袁朗生道:“人说红颜知己,这范兄居然是个红眼知己,当真是口味独特,非常人能及。” “是啊,这是从哪找来的丑婢,听说他是贫寒出身,不想连个女人也这般将就。听说这开店的女人也与他有首尾,似乎还是个寡妇?当真是来者不拒,佩服的很啊。” 林梦楚却面色严肃,回想着方才情景以及那明**人的老板娘,半晌之后道:“范兄……应该惜福。” 房间里的笑声胡大姐儿实际是听得见的,不过这种嘲讽经历的多了,少女已经变得很有些抗力,神色间的沮丧并不十分明显。回到柜台,梁盼弟问道:“你不是说要放点巴豆,把那个什么林公子放倒,让他考不成科举,好成全进仔么?做了没有啊?” “没啊,我听到他说话了,是个好人来着,还夸进哥儿有学问呢,这样的好人不该下药。” “好人坏人都不该下药,否则你要进去吃官司的。” “只要进哥儿能得功名,吃官司我也不怕。”胡大姐儿咬着牙道,“三姐……进哥儿还要多久才能回来,我好想他……我是说,要考举人了,他还在罗山,可怎么行?” 由于罗山始终处于战争状态,有一定危险性,梁盼弟身怀武艺倒是可以前往探望,胡大姐儿就不被允许到前线去。虽然梁盼弟捎回了几封书信以及几件小礼物,可是在少女心中,这些东西终究是比不得人。尤其听到方才那阵笑声,她的心就莫名的酸痛,想着范进身在前线,会不会身边已经有了美貌佳人相伴,乐不思蜀? 梁盼弟想了想,“应该快了,制军不会阻挠他功名的,只是等着打完仗,这仗,应该是快完了。罗山蛮,顶不住了。”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一章 绝望 罗山的风不似广东那么温柔,一如这山中的居民一样,粗犷豪迈。每一次走过山间,都会用力地摇动树冠,让树叶沙沙做响,让那半人高的野草弯腰,以此来显示自己的威能。阵阵山风呼啸,草木摇动,随着风飘来的,便是浓郁的血腥味以及喊杀声。 大山的宁静自从去岁的夜袭开始,就已经被彻底打破。以往,外来者闯入山林惊动森林内万千生灵的事也频繁发生,但是外来者就像风,不管再强,也只是呼啸而过。本地人是石头,永久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要坚持住,最终山林还是属于石头。 可是这次,情形不同了。 外来人并没有像风一样迅速而激烈的涤荡山谷,反倒是像火,从外面八方聚拢过来,一点点蚕食掉山林间的一切,随后将圈子缩小……再缩小。 这次或许真要大难临头了。 山中派出使者求和,得到的只是使者的首级。捆了汉人书生去交涉,得到的只是乱箭。到此时,即便是朴素的山民也能明白,这次战争根本与书生无关,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借口,然后消灭自己而已。 那作为罪魁的书生,在官军的箭雨中中了一箭,当时山里已经没有了药材,更没有盐巴。伤口于是溃烂,生疮,人于是就发烧说胡话,直到死去。其实自从战争爆发以来,死人已经够多了,他死不死山里人已经不在意。只是他死前反复念叨的居然是老婆救我,让这些山民觉得更为鄙夷。 随着包围圈日益缩小,盘胜预料到,或许到了彻底与外来人做个了结的时候,在那之前自己必须把种子留下,确保火种存在。他的子嗣女儿,在这段时间开始逃亡,而追杀也就随之发生。 森林间,健壮如山的男子,拉着美丽清纯,身穿青色布裙的少女飞奔,在他们身后,护卫与追击者的战斗始终在继续。刀剑碰撞声,喝骂声,惨叫声,间获传来。有的声音陌生,有的声音熟悉。 “啊!” 一声惨叫声距离两人很近,少女惊叫道:“铁牙大叔!”停下脚步,想要回头去看,却被男子带得停不住脚步,只好跟着他向前跑。身后,一个阴冷的笑声已经响起,“小娘们,别跑了,留点力气陪爷……”话音未落,那高大男子猛然回身,向着森林里射出一支弩箭,于是笑声被惨叫声截断,戛然而止。 大汉拉着女子向前又跑了好一阵,眼看女子已经跑的上气不接下气,才停住步子。少女喘息着,胸脯剧烈起伏,眼里已满是泪水。身旁的护卫全都不见,只剩了他们两个,男子看着自己心上人目光里的温情与思念化也化不开。 “琼妹……一会上了船,我就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了。记住,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停。你是盘王的女儿,这山里每一个人,天生就该为你而死。我们就算死光,也不能让你落到官兵手里,被那些人欺辱。你想想阿草、石头妈她们死的那样子,不能停……千万不能停。” 少女想起自己曾经的好姐妹,女兵,下属。赤着身子的死状,或是被迫在阵前裸身舞蹈的模样,心头也自冰凉。她看着男子道:“阿虎哥,你……跟我一起走吧?我要你陪着我,我们一起逃。” 男子摇摇头,“我是部落的勇士,就该为守卫神山战斗到死,这是我的宿命。琼妹,你必须活下去,就像你的兄弟手足一样,你们只要活着,盘王的子息就没有断绝,部落就可以恢复。” 少女眼含热泪,抓着男子的手不放。“不……我不要跟虎哥分开。我不明白,为什么官兵要来杀我们,为什么神山不再保佑它的子民。以往每次官兵来,神山都会降下惩罚,用瘟疫或是饥饿,以神虫把他们驱赶出我们的土地,为什么这次……” 男子沉默无语,作为部落里有名的勇士,他甚至可以徒手和猛兽搏斗,但是要让他解答这种问题,明显超出其能力范围。他也不明白,为什么部落这次不但败了,而且败的这么惨。 其实自己打不过官兵,是部落里所有人的共识,所以才用你有十万官兵,我有十万大山作为应对手段。不管来多少兵,只要自己可以藏住身形,他们走了,山就还是自己的。 可是这次官军的表现跟以往每次都不一样,他们并不是一窝蜂地搜捕找人,而是像箍桶一样,把各部落的据点一个个拔起,压缩着他们向腹心地带收缩。 所谓的十万大山,只是个托词,即使山里人,也不是在任何地方都能生存。何况数以万计的老少,想要藏起来,需要的空间也很大,适合生存的据点也就那么几个。之前采购大木,进山砍伐,就把几个据点的隐蔽环境破坏掉,等到打起来山民才发现,原来伐木是个阴谋,目的就是把他们的回旋余地变小。 逃脱,盘王的子女必须逃出去,为了保护盘王的子女而死,灵魂将回归山神怀抱,与天地同寿。在这种信仰的支撑下,保护盘王子女突围的人忠诚和勇敢都不匮乏,但是每次逃亡,都没有人回来的消息。 名为盘琼的美丽少女是盘王最小的女儿,亦是最得宠的一个,为了这次逃离,盘王安排了手下最出色的护卫盘虎以及几十名部落里最强壮的汉子。但是现在,盘琼身边的护卫,就只剩了盘虎一个。 那些汉人大户在之前采伐木料时,就派了人手在山外,包括护卫、保镖、仆人。战争一爆发,这些人就被征调进军队里,其中大部分人只能担任辅助人员,但是少数确实有惊人艺业的,则和军队斥候编在一起,成了山林最恐怖幽灵。 他们对于森林的熟悉程度不能和山里猎人相比,但是快一年的磨练熟悉之后,早已经适应。而他们在装备和武艺上的优势却不是山里人能追上的,此消彼长,在这种江湖打斗环节里,反倒是土人落了下风。 盘琼贴身的女卫,是在随她突围时,当着她的面被捉走的。她甚至可以听到她的惨叫声和男子的笑声,但是她不敢回头,更不敢想那个与自己一起长大情同姐妹,本该嫁为人妇的少女遭遇了什么。而眼下,就连这个青梅竹马的恋人也要与自己分开,少女只觉得孤单、恐惧。仿佛整个神山已经化为妖魔,即将把自己吞噬。 “虎哥,我想和你在一起……死我也不怕。” “别说傻话,你知道,他们不会让你死,只会让你的身体蒙污,让我们山里最美丽的宝石,染上瑕疵。这条船是我们花了价钱雇来的,也是咱们的老关系,他会送你先到广西去躲一下,等到官府走了,你再回来。来,我送你坐船。” 西江水奔腾的怒吼已经传入耳中,身后的风声呜咽,即便是山里最优秀的猎手盘虎,也无法确定那些恶鬼修罗,会不会已经追上来。山里的女人落到明军手里是什么下场,他很清楚,就像他们打破县城抓到的那些大家闺秀时一样。这种事作为施害方时惬意,落到自己头上,就怎么也不会感到欢喜。 盘琼是盘王最喜欢的女儿,绝不能让她受到伤害。盘虎一咬牙,忽然在盘琼唇上用力亲下去,盘琼则顺从地勾住爱人的脖子。她爱他,愿意为他献出一切。 良久之后,盘虎用力将她一推,“忘了我……去嫁给尼山部落的头人,借他的兵,为我们报仇。走,我送你过江!” 水面上一条船孤零零地停在那,原本西江作为交通要道,船只来往很多,即便官府要封锁罗山,也会有商人顶着风险把山里最需要的粮食、布匹和铁器送进去。也正是靠着这些商人,罗山才有胆量和官府叫阵。可是这回,水路也不畅通,一个名为林魔女的女人,以铁血手段封锁了江面。所有试图与罗山土著交易的商人,都会被无情地杀戮,尸首顺水漂流。 与官府贸易可以得到重利,与山民贸易就会死。几次下来,商人们终于抛弃了罗山,而罗山人的末日也就这么来了。这条船能够出现,还是盘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找了一条只有自己知道的关系,才搞来的船只,至于代价,也昂贵的吓人。但是为了盘王最爱的女儿,多少钱,都值得。 盘虎高大如山的身躯冲在前面,朝着船上人挥舞着手上的彩旗,那旗上绣了只展翅山鹰,正是盘胜旗号。而绣工精湛细致,亦是才女手段。 甲板上出现了人影,以山鹰旗回舞,见暗号对上,盘虎长出口气,回头对盘琼道:“琼妹,到了尼山好好照顾自己,要听丈夫的话,不要想我……” 盘琼眼含热泪,看着自己的恋人,他即将把自己送上船,也即将把自己送到另一个男人身边,成为他的新娘。可自己不爱他,从没见过他,为什么要嫁给他。她要嫁,只能嫁给自己的虎哥,除了他,谁也不行。她快步向着盘虎跑去,想要拉着他一起上船,如果他不肯,自己就不走。生在一起,死在一处。 砰! 一声闷雷响起,盘虎那高大的身躯猛地颤抖了一下。这强壮的男儿,即便是被猛兽的爪子打中,也会面不改色,可这一声雷,却让他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盘琼奔跑的脚步变得慢下来,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这种雷声她已经听过多次,每次雷声响起,就意味着自己熟悉的人永远离开,回归神山怀抱。这是明人的妖法,他们……杀来了? 闷雷声接二连三响起,盘虎的身躯剧烈地抖动,手指着盘琼,张大嘴巴似乎想喊什么,却一声未出便直挺挺地摔了下去。 大地在那一瞬间似乎颤抖了一下,或许是神山在为最优秀的勇士回归自己怀抱而感慨。盘琼的眼睛大瞪着,不敢相信这一幕,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船上,十几个举着长杆武器的人向她指着,随即有人跳下船,向她冲来。盘琼知道自己该逃,可是腿却迈不动。虎哥死了,她的世界坍塌了,再没了逃跑的力气。 冲下来的都是女人,这算是给她唯一的一点安慰,至少女人不会欺负女人,那样自己死的会很干净。当她被捆绑结实,推到船舱里时,便闭上了眼睛,抬起头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盘琼?号称这罗山之花,罗山最美的百灵鸟?”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随即盘琼感到有一只长满茧子的手,在自己的脸上摸过,接着……便向下摸了过去。 “不错,确实不错,长的很水灵么。”女人边说边伸出手去,盘琼惊恐地睁开眼睛,在她眼前,是个颇为美丽的女子,比起自己来并不逊色。但是打扮得像个男人,腰里配着长短双刀,身后的女兵都背着长长的金属管,而就是这些东西,杀了自己的虎哥? 羞愤交加的盘琼,猛地一头向女子撞去,不想那女子早有准备,侧身之间,从后一把抱住了盘琼。“小丫头,性子很烈么,不过没关系,我喜欢烈马。其实你该庆幸,如果你落在官军手里,现在就不是这样了。你的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都在官兵手里,他们的情形……你不会想知道。我这有你另外两个哥哥和五个姐姐,回头你们可以见一面。” “你……是谁?为什么要杀虎哥?”盘琼咬着牙问道。 女子冷笑道:“我啊,就是你们说的林魔女啊,这西江现在是我的天下,连跟你爹做生意的,也早被我控制起来了。你们还想跑?简直做梦!你可以叫我魔女,也可以叫我林獠,都可以。来人,把她带下去,好生看着,这小野马,真够味。” 几个女人拉着怒骂不止的盘琼下去,一个上了年岁的女人劝道:“林獠,你总这样是不行的。你也知道,不少年轻人对你有念头,你要么就真的找个人相好,要么就像个为人娘子的样子,总是这样搞,早晚会出事的。” “谁对我有念头,弄个名单来,都派到一条船上,下次去南洋就让他们去。”林海珊朝着女人吩咐道,又想了想,“你说的也有道理,不管怎么样,我也是个有相公的人,得像个做人老婆的样子。你们呢看住人,我这就去看看相公,盘胜的几个子女都被捉住,他自己也成了瓮中鳖。我要去看看明军到底是真厉害,还是只会倚多为胜,日后为友为敌,总要先看过实力再说。”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二章 罗定 总攻击开始了。其实从军事角度讲,这个时节并不是合适的出兵的时机,最主要的原因是天气太热。从军事角度看,显然等到秋季气候凉爽才适合大规模作战。可是秋闱在即,两广总督凌云翼显然想要在大考之前把战争结束,当兵的就只能听从命令。 锣鼓声、号炮声、喊杀声在森林间响起,烽烟弥漫,火光蔓延。血与火,生与死,爱与恨……在凛冽刀锋中,尽都宣告终结。山中的土著与外来的强敌之间,最终的较量拉开序幕。 浓黑的夜色中,火焰在欢快地燃烧,随风舞动的火苗,如同山中修炼多年终于冲破封印的妖魔,手舞足蹈,欣赏着生灵相残的大戏。 进攻者与防御者,土著人与外来客,两方的战斗自白天持续到夜晚,于此时达到了顶点。 由于夜间不利于掌握部队,明朝官兵装备及组织方面的优势,在夜晚会被削弱到极处,与之相比,虽然土人也受影响,但是他们本就没有多少组织度可言,这种影响反倒不算太严重。是以当夜幕降临之后,残存的土人倾巢而出,漫山遍野向明军冲来。 数量上处于绝对优势的蛮人如同海浪,一波波砸下来,明军则如同礁石,迎接着一波又一波冲刷,任浪高千丈,礁石不动如山。浪砸在石头上,四分五裂,礁石坚挺依旧。 顺风吹来的,是烧焦的气息、血腥味还有尸臭味。在距离火光稍近的地方,可以看到一张张狰狞而痛苦的脸。这些脸的主人,少数身着鸳鸯战袄,大多衣不蔽体,身上绘满动物或是鬼怪图形,这些图形上或是插了箭,或为刀枪或是其他什么创口所破坏,血已经流干、凝结。这些鬼怪或是野兽,毫无生气地伴随着主人躺在那一动不动,怒目圆张,表情狰狞。 人影在晃动,脚步在交错,或前进或后退。沸腾的杀声与锣鼓声,在山林间蔓延。绞索收紧到了最后一环,土人亦拿出飞蛾扑火的勇气,以最为华丽的方式谢幕。 这次夜袭可以看做盘胜军事才华的体现,他选的时机很对,明军之前以十哨分进合击,彼此各司其职又互相配合,土人的反击其实跟送死没区别。而在总攻击命令下达后,这种配合却已经不复存在。 各营军官都想着多砍一些人头立功,或是到洞府里,寻找土人的财富,以及年轻的女人。十个营头的进攻变成了抢功,谁先攻破一个洞,就能多发一笔财,各军之间名义上是友军,实际只是各自为战。 是以虽然明军总兵力比土人为多,可是单独一个营遇到土人全力进攻,就显得人单势孤,且短时间内,也很难指望得到友军支援,最多只能怪自己命不好。 夜晚视线受影响,弓箭或是火器的威力都大幅度削弱,放了枪也点了虎蹲炮,实际杀伤却说不好。只能从火光中看到山民那愤怒的脸,和毅然赴死的眼神。明军也在军官带领下放下火器举起刀枪,向对方发起白兵邀击。 山地作战与平原不同,官军那种堂兵正阵施展不开。受限于地形困扰,只能以小部队配合模式与土人交战,甚至偶尔还会变成打烂仗模式的捉对撕杀。由于在山里已经驻扎了近一年时间,对于地形环境早已经适应,加上之前明军在对倭作战中总结的经验,明军已经针对这种情况开发了小队配合阵型。十几名士兵组成一队,彼此以长短兵器相配合,一小队兵就能抵挡住数量数倍于己的土人。 山中男儿并不缺乏武勇,险恶的环境铸造了他们雄健的体魄,与猛兽格斗的男儿,有着足以自夸的气力与胆量。但是他们并不长于阵战,最多是有着配合狩猎的经验,可这种配合必须建立在熟人的基础上。 . 这种成千上万人的冲杀中,想找到熟人并不容易,即使一起冲锋,等来到阵前,也许身边早就换成陌生的面孔,最后能靠的只有自己。 高大的男子呐喊着挥出石斧,对面的明军举起盾牌,武器落在盾牌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士兵的身体微微一矮,可是这大汉的身体同样也被大力撞的向后退出。 与大汉共同进攻的男子,在一斧之后举起手上的木棒决定跟进,不想明军两杆长枪刺出,已经把盾牌兵保护住,大汉左右招架,把同伴的进攻路线全都封死,其他人只能绕开他,从侧翼向明军包过去。可那名刀盾兵已经一个就地翻滚,刀向着男子的腿上砍过来。 一声惨叫中,持木棒的大汉已经倒在地上,左腿自膝盖以下都被砍去,举石斧的大汉再次冲来,刀盾兵依旧举盾硬接,在一声轰响中,士兵纹丝未动,大汉的石斧却已经出了手。一干长枪如同毒蛇吐信,直穿透大汉的胸膛,男子的大手死死攥着枪杆,却只能看着士兵毫不费力地把枪抽出去,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倒。 “如果……能吃饱,不会是这样的。”被山民称为大力士的汉子,在弥留之际,脑海里闪过的只有这一句话,死在比自己弱的人手里,他无法瞑目。 长时间的饥饿与缺盐,让山民的体能大幅度下降,不但这条大汉,今晚所有冲出的人,其实都差不多。 从去年冬天是山里开始缺粮,到春天正式断粮。为了生存,他们捕食猎物,吃草根树皮,吃老鼠,吃土……直到吃人。只要能活下去,一切可以当做食物的东西,他们都会填进肚子,但是几万人的庞大人口基数面前,这些手段只能算是杯水车薪。 比缺粮更要命的则是缺盐,在官府的严密封锁下,近半年流进山里的盐加起来不足百斤,摊到每人头上就少的可怜。即便是决定生死存亡的背水之战,亦知道战败死路一条,可是缺粮少盐的身体,依旧无法发挥出应有的水准。 坚持了一个白天之后,支撑他们发动夜袭的只有血勇,对神明的虔诚外加战败必死,妻女难保的觉悟。可是这些东西并不能取代体能,当明军面对白刃战毫不怯懦的还以颜色时,这些勇敢的山中男儿,便只能含恨而终。 夜风吹起血花,十几名山民围着四五名明军在进攻,可是明军中持枪男子如同天神,长枪矫若游龙,如怒涛般卷过,围攻者非但没占到上风,反倒是不挺地倒下。被鲜血喷了一头一身的军官,看上去狰狞可怕。但是在他及身边亲兵而言,这只能算是家常便饭。 在一声大喝中,土人里唯一使铁刀的男子被一枪打飞出去,人在空中喷着血,怪叫着滚向黑暗里。随着他的倒下,整个围攻队伍轰然而散,反倒是被几名官兵淡定的持刀收割。 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在战袍上又一擦手,陈璘哈哈笑道:“人多了不起?一群软脚虾,手软脚软,一点力都没有,他们待在山洞里,我还有些麻烦,现在自己跑出来送死,倒是省了我的手脚。趁着其他各营还没来,多砍几颗人头领赏!告诉儿郎们,给我盯死盘胜,他的脑袋值五百两!” 身边的亲兵知道自己主官性格,挥刀跟随着主官向前冲杀,低声道:“附近两哨不肯发兵来救,不能这么算了。” “算个鸟?我的好兄弟范退思就在制军身边,有他在,不剥振武、奋威两哨几层皮,我就不姓陈。大家好好打仗,害人的事,读书人比较擅长,你们不要担心。来人,到帅帐去报捷。” 范进所在的总帅营帐距离前线其实很有些距离,凌云翼虽然亲临前线,但是这种亲临,不是指他披坚执锐,在前方作战,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明军也就彻底完蛋了。他和他的幕僚,只是在标营保护下,于后方制定策略下达命令,最大的作用还是给士兵吃定心丸:当官的都在山里,你们还有什么可叫苦的? 帅帐里灯火通明,丝竹声透过厚厚的牛皮帐,弥漫在整个营盘上空。十几名战战兢兢地女子在乐曲声中,以生涩笨拙的步伐,表演着舞蹈。 她们的年纪不大,身体素质也好,有的还曾是部落里骁勇善战的女战士,基础素质是有的,可是没受过舞蹈表演方面的训练,跳出来的舞实际没有多少美感可言,也不具备欣赏性。凌云翼对这种舞蹈也不喜欢,他想要看的,只是土人臣服而已。 从战斗一打响,就陆续有女俘虏被抓进来,其中刚烈的或是自尽或是被杀,基本已经死得差不多,剩下的不管曾经是什么身份,现在都已经屈服。为了生存,她们可以做营伎,也可以为仇人表演歌舞。目光里没有了仇恨,也没有了往日的清灵,剩下的只是畏惧和担忧,生怕哪里做的不好,就惹来杀身大祸。 一名身着小衣的女子,跪在棋盘前,将银盘高举过头,在银盘里放着数十枚剥好的荔枝,晶莹剔透,果肉饱满。棋盘前对弈老少,两眼全都紧盯着棋盘,时而抓起一枚荔枝放入口中。 军情如火,报信的士兵不断将前线的军情汇报过来,包括陈璘部队遭遇围攻,以及周围部队因为深入敌后救援不及等情况都已经汇报过来,只是一老一少谁也不曾把事情放在心里。 凌云翼派了一千标兵作为援军前往接应,考虑到天黑难行,是否能顶的上用,实际谁也说不好。但是这点小小的意外并不能影响大局,这一局他不但赢,而且赢的很漂亮。 罗山蛮总人口近十万,且有高山密林之险,在粤西为害已近百年。这次只用三万官兵就彻底解决,而且官兵损失极微,这已经是不世之功,足以比拟曾省吾破九丝山。比起之前殷正茂十万大军下南澳,自己这份战绩可要好看的多。 饮水思源,凌云翼必须承认,没有眼前的范进,自己即使能赢,也不可能赢的这么轻松。 从之前布局,到争取舆论,再到战争爆发后,范庄承运粮食蔬果,保证后勤供应。乃至在部队普及防疫知识,喝开水吃热食,注意个人及环境卫生,确保军营整洁处理尸体隔离病号,再到让林魔女运来金鸡纳树和青蒿对抗疟疾,让瘟疫不再成为阻碍。制定部队轮战轮训换防等制度,确保部队不至于师老兵疲失去战斗力。这些功劳如果细算起来,保他个官职都已经绰绰有余。但是范进全都辞而不受,宁愿把这样的大功让给其他幕僚或是陈璘萨世忠等人,这也是范进最让凌云翼满意之处:不争功。 由于范进的低调,他的功劳并不人所知,不少人只拿他当个帮闲看。倒是高层圈子里都知道范进实际是凌云翼半条臂膀,甚至有人建议范进这科不下场,再为制军效力几年,但这个提议又被凌云翼直接拍了回去。 老人一子落下,面带微笑道:“这一步落下去,差不多就可以见分晓了。退思,像你这样的棋友,以后怕是不容易找到了,老夫再想下棋就找不到对手了。” “东翁客气,广东人才济济,东翁想要下棋,自不愁找不到合适的对手。学生这点棋力实际拿不出手,上不得大雅之堂。” “你太谦了。我知道你的棋力远在我之上,一直都是让着我这个老头罢了。广东这个棋盘太小,实际也显不出你的棋力,将来到了朝廷上,才是你一展手段的时机。好好做,让人们也看看,广东不是烟瘴之地,一样出人才。” 他顿了顿,又吃了枚荔枝,“仗打完了,事情还有很多。报战功,计斩获、报伤亡,核军饷,这些事都需要你这样的大才来操办,可是……我不能再耽误你了。离着秋闱时间不多,等打完仗,我要你写幅字,写完就要回广州准备着下场。你和林魔女有交情,跟她借条船不为难吧?” 见范进点头,凌云翼才道:“那就最好了,如果为了我的事,误了你的举业,老夫心里就下不去。老夫在科名上,算是你的前辈,于科场一道倒是有些心得,索性无事,就拿来打发时间,你只当是个老学究讲些无聊的事情好了。” 范进连忙道:“学生全靠东翁栽培,您的训导,学生一定谨记在心。” “秋闱考三场,每场考一天。其中最重要的是第一场,第一场最重要的便是前三篇文章。要知道,主考加同考一共就那么几个人,要看的卷子有几千份,哪里看的过来,看过前三篇也就不差了。所以哪怕你后面都是鬼画符,前三篇也一定要做的花团锦簇,这样才好看。你的文墨老夫信的过,但是既入场,就要讲些技法。先做第一篇,再做第三篇,最后做第二篇。因为第一篇精力最足,文字最好,考官一见,心就欢喜。第二篇第三篇顺着下来,一篇比一篇差,就又没了精神。你这样做,先差一些,但是第三篇又好,他就不会不录。” “第二场要做论一篇,判五道,诏、诰、表任一道。于判上你已经经历过,比其他学子强的多,至于表文,这一科广东的表题,自然是罗定设州,或是平罗山蛮,亦是你拿手好戏。” “第三场,做策论。一群举子,又能做出什么高论来,胡乱应付便也是了。你也不必想着在策论上做何惊人之语,这东西没人看,只要不出格就好。你帮老夫办军务,耽误了不少课业,老夫也不能让你吃亏。只是秋闱是国家抡才大典最重公道,老夫也无法干涉,只能帮你这么多,剩下的就要靠你自己了。记住,考场是最公平的地方,你付出一分,它就回报你一分,不会让你白费时光。”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三章 勒石记功 红日升起。 太阳艰难地爬上天空,越过崇山峻岭的阻碍,将阳光洒向山间。地上鲜血尚未干涸,死尸横躺竖卧。伤兵的痛呼声与野鸟的哀鸣,女子的惨叫声、老人的号啕声此起彼伏,响彻山峦。 罗山蛮毕竟是个拥有十万兵力的庞大团体,即使战败,也不会一下子就全部死光。部分洞**,战斗依旧在继续,蛮人凭借着地势,还在做最后的顽抗。由于关系到生死存亡,这些人已经拼出全力,即使官兵在各方面拥有压倒性优势,也不容易随便拿下来。 可是,当一颗首级被人用竹竿挑着在阵前晃动之后,那本来顽强的抵抗却在瞬间瓦解。顽强不屈的山中硬汉绝望地扔下武器,朝着万丈深渊一跃而下!在他们之后,则是女子、老人以及孩子。 那颗首级属于他们的王亦是他们心中的神明,曾经被视为山神降世,号称力大如牛,攀岩如飞的肉翼大王:盘胜。 随着盘胜的死亡,山民最后的抵抗被迅速瓦解,官兵以摧枯拉朽的姿态将残存的山洞一一拔除。当这个消息传到帅营时,凌云翼与范进都没什么诧异,从土人孤注一掷的夜袭以失败告终,就注定是这个结果。 自帅营赶往前线,一路上随处可见押解俘虏的军士,运送伤员、战利品的大车。大鼓、铜锣,铜号角,这些在部落里象征着身份财富的器物,有很多本身已经被赋予了神圣色彩,全部落只要有一个活人,就不会让其失陷,现在已经都成了官兵的缴获。 看着兴奋的人群以及四下巍峨的山峰,凌云翼向身旁同行的男子道:“德完你看,这里山势险要,林密山高,土人熟知地形又能适应山中瘴气,视此罗山为其私土而非国土。稍微有些不满意,就聚众生事,甚至杀官破城,金帛妇人无所不取,哪怕是他们族里的男子娶不到老婆,也要抓山外的女人来延续香火并视这种行为天经地义。官军每每想要清剿,或受制于险要或受制于瘴疠,只能半途而废。他们就越发的放肆起来,认为官府怕他们,认为官兵拿他们没办法,也就越不把官府当回事。盘胜自己甚至想要做土王,让自己成为这片山林真正的主人,究其原因就是官府不能让蛮人感到恐惧。土人畏威而不怀德,广东又是夷情及复杂的地方。土客之争汉夷之争,动辄就要聚起万人械斗,丝毫不把官府放在眼里。总是要让他们知道怕,才能知道官法可畏,这次灭了罗山,两广各部夷人也都大为震动,已经有不少部落头人向地方请罪,自陈往日过失,又许诺约束部下,不敢妄为。这也算的上是杀鸡儆猴,什么时候能教会他们遇事打官司不打架,老夫也就算是功德圆满。” 与他同行的,是新任的广东巡按梅淳。这人年纪四十出头,生的白白净净,人看上去也极和善。吸取上一次罗应鹤弹劾陈璘教训,这次罗山大捷,凌云翼不但做成自己的功劳。相关衙门的好处也没落下。布政使司、广东巡抚、巡按甚至包括市舶司也都参与其中,人人都能在军功上分润几分。 在进入夏季之后,梅淳就抵达前线,由于凌云翼让功,两下相处也就融洽。他来广东巡按,实际是受张居正吩咐,监督一条鞭法实行,只要新法可以顺利推行下去,其他事情他不会干涉破坏。凌云翼又肯分功给他,交情自然不是前任可比。 听凌云翼的话,他微笑道:“是啊,罗山蛮为患已过百年,这次彻底铲除,一劳永逸,当真是莫大功德。等到将泷水建为直隶州,移民开荒,伐木造田,用不了多久,这里便是一派繁华景象。圣天子在位,贤相当国,才有今天这番盛事!” “德完,你这话说的入耳。正是有明君贤臣,上苍护佑,才有这大捷。不过,我们也不能忘了退思,如果不是他的谋划,我们的仗怕是打不了这么顺利,进展也不会这么快,至少今年的鹿鸣宴我便没法参加。” 梅淳一愣,凌云翼总督两广,按说广东的鹿鸣宴只有广东巡抚参加即可,他没必要出席。何况这里打完仗不等于没事,还有无数的工作等着他做,他话这么说,自然是要拨冗前往广州接见一干举子,这于本科举人来说,倒是好大面子。心头一转,其用意已明,笑道: “是啊,退思这次献的方子,不但广东用的着,其他省份也大用。下官已经修本进京,详述防疫八法,还有金鸡纳,青蒿治疟疾之术。单这几个方子,便该立一大功。” 凌云翼点点头,“广东这科乡试,德完是监临官吧?怕不是这一半天,就要动身?” “不错,正要向制军请辞,下官要回广州,预备巡场之事。” “应该的,应该的。惟典礼之重大者,莫过于场屋,而弊窦之繁多者,亦莫过于场屋。丧身亡家而在所不惜者,无岁不有。乡试是大事,历次乡试都少不了钻营作弊的刁徒。科举是国家抡才大典,绝不许有人从中舞弊,坏了天家选才大计。如今太岳行新法,最重要的就是人才,无人则法不能行,想要人才必经科场,所以科场比战场的责任更重。我们这一科若是多录取几位栋梁,新法就多了几员干将。德完身为监临,总督内外,身上担子甚是沉重,不可轻忽。我派龙崖带一千标兵随你回去,保护贡院防范私弊,有何差遣你只管吩咐,谁不听令军法从事。隔绝私弊,保障科场公平,就是你的责任。若是让明珠埋沙,栋梁落榜,你我都难辞其咎。” “下官明白,亦不敢怠惰公务,辜负君恩。再者,听闻海总宪致仕的奏章准了,算计日程也快该到了广州,他老人家一回来,徇私请托者怕是也要收敛。” “刚峰啊……他回来也便回来了,刚峰为人无可指责,只是遇事有些执坳,为官只可敬他,不可学他。这次他告老纯粹是跟太岳发脾气,本来明君贤相在位,正是我辈大展拳脚之时,他这个时候告老……这话便不好多说了。这样的人不合时宜,或许会对科场的事说些怪话,至于说力量却指望不上,真正能严防情弊主持大局的还得是你。德完,你我皆是功名出身,自然明白,科场对于读书人意味着什么。大家十年寒窗,受尽苦楚,所求者无非一朝金榜提名光宗耀祖。是以考差责任最重,尤其不能欺心,不管内帘外帘,道理总是一个,只求为国举贤,以当今而论,便是一心要为新法选拔良材,德完觉得如何?” “制军金玉之言,下官铭记于心。” “这科闱的事,本不归我管,再者今年朝廷又派了两位太史来任主考,我更不好多说什么。只是一时心有所想,才发了番感慨,德完不嫌我这个老头子指手画脚就好了。” “制军客气了,听制军一席话,德完收益非浅。于这一科如何操持,心内已有了几分把握。” “那便最好不过,我年纪大了,有时爱多说几句,德完不介意就好。诶你看,退思他们已经到了。” 远方,范进与陈璘正在一边恭候着凌云翼一行,按着范进吩咐,陈璘非但没有更换衣袍,反倒用血在脸上身上多抹了几把,望过去如同个血人,又似个修罗。在这种场合这模样不算失礼,反倒是让他的形象更为可敬。梅淳端详一阵点着头道: “龙崖将军浴血苦战,当真是辛苦,这番下官定要写本进京,保奏官职。这事未完,就要他随下官回广州,是不是……” “无妨,龙崖追随我数年,他的脾性我很清楚,知道武人为国尽忠是本分。只要是朝廷公事,他不会叫苦的。” “那退思,是不是跟我们一起走?” 凌云翼摇头道:“那怎么行?他这科要下场,与你这个监临同行,怕不是考生们要闹翻天?不管我们怎么公道,到时候也会有人说话,总是要防闲。再说,他还有一件事要做,德完可还记得这西江的畔锦裹石?” 梅淳点头道:“汉初陆贾取道桂岭,沿西江而下,奇石突兀怪异,便设锦步嶂以登山,发愿若能说赵佗归汉,当以锦裹石。后来陆贾如愿以偿,与赵佗泛舟至此,即以锦裹石,锦不足,栽花代之,这石头便是以此得名。” “不错。五岭南来孤柱撑,陆郎到此驻云旌;神功海外无人识,万古东西永不倾。这石说的就是锦裹石了,但是我今天要给它改个名字,叫华表石。再在石上刻几行字,记今日之功。这刻字的活,自然是工匠来做,但是这字,我要退思来写,正好也让他多废一天时光,好与德完错开船期,免得别人说咱们有什么私弊。” 梅淳点头道:“还是制军思虑周全,但不知制军准备刻什么字?” “钦差总督两广军务,兼理粮道带管盐法,兼巡抚广东地方都察院右都御史凌云翼;……巡按广东监察御史,当涂梅淳。万历四年七月,灭罗山蛮于此,建州设治,勒石以记之!” 酒席间,范进将写好的底稿于在坐官员面前展开。梅淳两眼看着那龙飞凤舞的大字,心内亦不由赞了声好。同是科甲出身,好字见的多了,但是以范进的年龄,能拿出这么一笔字的却不多见,仅靠这手书法做个内阁中书已经绰绰有余。 凌云翼于锦裹石刻字改名,自是取勒石记功之意。赫赫战功,随着时间推移可能会被记忆所遗忘,但是记在石头上的文字,却没那么容易抹去。能够在华表石上留名,不管于体面还是于功劳上,都是莫大好处,梅淳自然不会拒绝。 除他之外,广东三司官员皆名列其中,武人里则只有陈璘的名字在上头。所有榜上有名者,无不起身拜谢凌云翼,陈璘更是大礼行参,感谢制军能让他一个武夫勒名记功。 凌云翼笑着摆手道:“大家别客气了,众位或是亲冒矢石,冲锋陷阵,或是赞画军机,运筹粮秣,每人都有大功,理当记名。倒是退思,他在军务上出力甚多,又帮办粮台给养,咱们吃的蔬果肉食,哪一样不是他用心办来的?按说这石上应该有他的名字,可因为白丁之身不得列名,老夫倒是对他不住。若是退思的家眷族人在广州遇到什么难处,列公可要多想想这华表石,和上面的字是谁人所书,这一场大功又是如何而来。来,咱们共饮此杯!” 酒杯碰撞,琼浆共饮,不管对范进看法如何,此刻众人心里都明白,这个人总督是看做真正的心腹在栽培。至少凌云翼在位时,谁如果与他为难,便是与总督过不去。 范进按说既是考生,与梅淳这个监临就该避嫌,但是梅淳却主动上前道:“无妨,眼下是在军中,不是在科场。且今日是庆军功,不谈科举事,不须避讳,范小友这笔文墨当真了得,日后殿试的时候,是要派大用场的。” 凌云翼也道:“是啊,虽然科举糊名誊录,可是到了殿试时,依旧要考较墨卷功夫。退思,你就凭这笔字,在殿试时的名次便不会差。老夫还等着看你殿试的墨卷,别让我们失望。” 酒终人散,范进与陈璘并肩而出,走出好一段路,后者看着范进嘿嘿笑道:“退思,这次我破大王洞,很是发了笔财。光是金沙就有一斗半,待会让人给拿半斗过去。万虎臣、孙标那两个杀才,就得贤弟你想个法子治他们。大家都是老世交了,居然在关键时候玩这一手,如果不是看制军他们在,我就提着枪找他们比武……” “你我之间不必客气了,这种事应该做的,黄金兄长自己留下就好,至于那两人……您越是不说话,制军越是会重办。考过秋闱就是会试,以后小弟不在广州,一品香还有范庄,还要靠兄长多照应些。” “你放心,谁敢找你麻烦,我就弄死他!罗山这么多人都杀了,就说他们给罗山蛮运送粮草,多杀几个头,也不算什么事。” “还有小弟新做的这生意,南海各乡的蔬果肉食,现在都是小弟的宗族采购销售。仗打完了,这生意他们还是要做,如果有人出来抢,怕是要动武。” “那生意也有我的股份,就算你不说,我也不会让人抢我的钱,这些事你不用多管,有自己弟兄看着,不会让人欺负你的女人,也不会让人动你的钱。说实话,现在你最该做的事,就是好好读书,下场应试。你中了举人,谁也不敢随便动你,等你中了进士,便是愚兄也要靠你照应。这年月武将再能打是没用的,没有文官撑腰,也就是个表子的命,谁都能来搞你几下。” “陈兄,斯文啊……注意斯文啊。” 两人说笑着向前走,直到无人之处,陈璘道:“这次罗山大战杀人盈野,儿郎们浴血杀敌,我的名字现在刻在石头上,弟兄们的功劳又由谁来记呢?范贤弟能不能给想个法子,让儿郎们也能欢喜欢喜。” 范进点头道:“这事我也想过了,其实已经完成了七八分,等今晚一晚之功,明日只管看好。”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四章 当然选择原谅他 梅淳次日天一亮即起程离开罗山之奔广州,船舱内,一卷白色亚麻布在舱板上铺开,一幅长长的画卷就在他面前舒展开来。这画用的油彩来自泰西,大明很少见。上面绘制的图画,正是官兵举盾持矛,与蛮人撕杀对垒的模样。 画中官兵衣甲鲜明,相貌栩栩如生,陈璘持枪冲锋在前的样子,更是与他本人无二。而在山坡上,凌云翼、梅淳等大员立于高处指挥,亦是气定神闲从容不迫,一派大将风范。 通过颜料的运用,让士兵身上的鲜血,战场的硝烟都变得格外真实。望着这画,人便仿佛置身于战场之内,听着鼓角争鸣,看着将兵浴血,主将运筹。 固然明知道这画里内容十分中连一分真的也没有,梅淳依旧看的热血沸腾,仿佛自己在战时真的曾在现场指挥一般。连连赞道:“好!画的好!退思这手画技简直可称的上神仙手段了,赶快卷起来,不要弄脏了它。等回了广州,本官就要修本,为前线将士请饷贲赏!三军将士们辛苦了,退思也辛苦了,这么长的画卷,不知要花他多少时光。” “是啊,退思废寝忘食只为画这么一幅画用心确实良苦,他还说要单独做几幅平蛮图送于柱史。”陈璘在旁适时补充。梅淳手捻墨髯连连摇头道:“使不得……这如何使得?可不能让退思做这等事,我实在受之有愧……”话虽如此,得意之情依旧溢于言表。 而在官兵乘坐的哨船上,一幅幅长卷被展开,上面画的也是官兵与蛮人撕杀交战的样子,不过对官兵而言,他们在意的不是那些大人物,而是画中的自己。有人激动地指着画卷道:“是我……那是我!” “废话,你这么丑谁看不出啊!你看,那是宋都司,那是王把总……” “为什么还有那些大老爷啊?” “废话,没他们谁去给咱们请赏金?” 不少军健都从里面找到自己的模样,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这画总数有限,不可能一人一幅,也就是放在军营里大家看看,对于当兵的来说,没有什么直接好处。 可是这些兵卒早已经习惯了流血卖命随后被人忘掉的生活,不管付出多少,都被视为理所当然。即使是一场战争杀敌无数的勇士,在军营里也不会受到多少重视,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军中永远是长官最大。乃至举人一层,就可以役使兵卒。即使标营士兵待遇略好一些,不用给人去当奴仆工人,但是也别指望真被谁看重。范进这位制军老爷心腹红人,居然记得自己这些丘八的样子? 夏末秋初时节,不少官兵心里都像装了个火盆,分外温暖。有人小声询问着:“范公子现在在哪?我去给他磕个头,谢谢他看的起咱们。” “他要下场,不能和咱们一起走,得晚一天。” “下场啊……那可好,总有报答的机会了……” 范进是在梅淳出发一天之后,离开罗山直奔广州。他乘坐的船外观上与内河粮船没什么区别,因为罗山用兵,各色物资都指望水运,于罗山而言,这样的船只川流不息,每天不知有多少,并不会引起人注意。但是船头所立一面写有“钦差总督两广军务”字样的高脚官衔牌,却又提醒着各色人等,这条船不简单。 也正因为那面官衔牌的效力,船上十几个女子公开出入,随意摆弄刀剑,沿途水师或是哨卡,并没有人阻拦或是盘查半句。 船舱内,林海珊与范进相对而坐,聚精会神地听着他的讲解。乡试之后就要筹备进京赶考,及至中试,又不知分发到什么地方做官,再想见面就不是容易的事。而林海珊的事业,只能算刚刚起步,按照范进的比方,她的新船只能算初具雏形,至于细节上的东西,还欠缺不少,只能抓紧一切时间听范进授课。 她自己也知,眼下科举在即,对范进来说,第一大事显然是温习考试,肯分出时间来讲这些,算是给足了面子,言辞态度上倒也很是客气,于学费支付上也极大方。范进讲了课,又把一个小册子递给她 “这是这一年多时间我自己总结的东西,既包括跟你讲的,也包括一些更基础的东西,还有些是跟凌云翼学的。于从无到有建一片家业来看,很有用,希望可以帮到你。” 林海珊这一年运输物资,也没少随着范进读书识字,认字不成问题。她接过来看了几眼,“这是……好多是钱粮核算,还有处理案件,解决纠纷?我们要这个干什么,谁有纠纷就打一架了,站着的有理,躺下的扑街。” “那是人少,人多了之后就必须用规矩来约束,而不是用拳头。弱肉强食这种模式只适合土匪,你们要想做出个格局来,首先就是得学会保护弱者。” 范进嘱咐着林海珊,将头又看向船舱顶部。“我在罗山很多人只看到了我的付出,却很少有人知道,我学到的东西也很多,这些东西于你于我,都算有用。其实制军身边能人无数,他本人也深谙兵要,哪里就要我个书生赞画军机。除了出点主意,四处奔走联络商人,大多数时间,制军是在教我怎么做官,怎么处理庶务,这小本子上的东西,在外面可以算是秘传,就是万金也换不来。” 罗定设州虽然只是构想,但是在驻扎罗山期间,凌云翼已经开始在纸上模拟直隶州建立之后的行政运作,以及可能遇到的问题。他会提出一些具体的行政难题让范进处理,然后他再进行批示,这实际上就是一种教学。 圣贤书并不能真的教人怎么做事,高中进士的书生,到地方上一头雾水,乃至正印官受胥吏所制的事也不奇怪。归根到底,就是缺乏工作经验,离开胥吏没法干活。 凌云翼的教授,等于是让范进以白身先模拟当个地方官,同时用自己多年的工作经验来给予指导。这种待遇即便是子侄辈亦未必享有,这种私淑教授于范进而言既是感恩,也是这次罗山战役中,所得最大收获。 他一边吃着荔枝一边道: “大员岛那个地方,现在还没人注意到,各方势力都是个空窗期。你们早占,就是个先机,我听说在那有个什么大肚王国,但是一帮土人么,总比佛郎机人或是红毛鬼好对付。等你们在那里站住脚,修城堡啊,移民啊,就需要用到这些东西,从无到有建立个城市,跟设立直隶州比其实更难。但是好在一张白纸好做画,你们一边用刀子教训人,一边用规矩管人,即使这个规矩其实很不成话,别人也没法说什么。只要能让秩序建立起来,即使不好也总比没秩序好。让拳头大的不能欺负拳头小的,有本事的不能欺负没本事的,这个地方就算是像点样子了。” 林海珊一一记着,又道:“大员我们已经去过了,那里确实不错,满山遍野看过去全是鹿。那么多鹿啊,够多少人吃啊……” “是啊,有鹿就有食物,有了食物就可以生存,所以我说那是宝地了。鹿除了可以吃,还可以卖,鹿皮鹿茸鹿胎。所以别光杀,也要记得养,否则吃光了没的做。那里的物产不止鹿那么简单,据我所知,可能还有樟脑,木材。你们这次封锁西江,又输送军资,尤其是那些金鸡纳帮了制军大忙。制军心里有数,只要你们不要太出格,官兵不会盯着你们打。在大员做几年,只要我中了进士,将来你们的招安就有希望了。” 林海珊点着头,“朝里没人别招安么,你教过我,我记下了。金鸡纳其实不但对你们有用,对我们也有用。靠你说的那个方子,金鸡纳二钱和酒,好多打了摆子的人,都已经好了。这些东西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是书生啊,念书的,怎么会不知道?” “制军难道不是读书的,他就不知道啊。” “做头领的那么多问题,让我很为难啊。”范进打个哈哈,“你信不信人有生而知之者?” 林海珊歪头想了想,“如果别人跟我说这句话,我就一耳光丢过去,问他知他么个头。什么知之,老娘不懂。不过你说呢,我就是信的。毕竟那些东西确实有用,而且除你之外,从来没见其他读书人知道。” 她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其实我们不管嘴上承认不承认,都知道自己不如罗山蛮厉害。南澳的地势比不得罗山险要,我们的人也不如罗山人多。如果当日你给殷正茂做幕僚,我们死的会比罗山蛮更惨,连这点人马都剩不下。过去我们这些人对官府其实是不大看得起的,等看到罗山蛮的样子,于招安这件事,大家嘴上不说,心里已经服了。” 范进一笑,“本来就该是服的,你们的新船不管再怎么好,也是小船,跟大明这么一艘大船较量注定要吃亏。早点认输,对谁都好。” “这不是新船旧船的问题,而是人的问题,官府厉害是因为有你出谋划策。我们这些人服的是能人,谁有本事我们就服谁。这次灭罗山,官兵冲锋陷阵,武将撕杀,我们都不大放在心上,只有你这书生,我们佩服。” 林海珊说到这里,又一笑,“我的人不久之前,在福建做了笔生意,烧掉了三家书坊。” “我怎么觉得你们这是越来越差劲,做强盗也是抢船么,怎么还抢开书坊了,卖书的,有多少钱啊。还在城里放火,不要命了。” “没什么,烧了就跑了,官府当泼皮寻衅,没出大力量查访。那三家书坊都私自刻了你的书来卖,我气不过就动手了,不过我不明白,他们偷印你的书,你为什么不告他们?像是十八铺那几家偷学你范鱼的厨师,我手下的人就把他套麻袋打,这样不是很好?” “告也没用,搞不好引发两省的矛盾就不好了。我印书也不是准备发财,出的书多,我名气就大,于我而言就算是达到目的。下次不用烧了,烧不过来。” 林海珊看看范进道:“你这人蛮怪的,别人都想着发财立功,你却是把一些东西往外推。像是这次,你如果留在凌云翼身边再做几年,不是很好?何必非要急着这科下场?” “你不懂,现在我下场,对两面都好。我中了进士,也离不开凌云翼栽培,将来肯定要报答他的,于他而言损失不大。就算是凌制军手下那些幕僚,也恨不得我赶快考功名,好滚的越远越好。如果我再待下去,功劳是能立一些,经验也能积累不少,可万一谁保我个官职,功名之路就断了。这种保举官实际就是个佐杂,等到凌云翼告老,我也就该靠边站,等于自毁前程。还是趁着现在机会好,他也在位子上可以帮我的时候考试,对谁都好。” 林海珊道:“你们读书人的事真麻烦,听不懂。不过我听说,科举是很公平的,他就算是总督,又能帮你什么?” “华表石了。那上面要我提名勒石记功,既是他的光彩,也是我的名声。大家都知道,那是我写的字,自然就明白我们两的关系。我在罗山立的功劳,他们未必知道,但是知道我和总督关系,而总督现在正红,这一样是他们要考虑的场外因素,也就是势。我这次挟大势而去,谁如果想不录我,就得想想,能不能对抗住这么大的势。” 范进说着起兴,又道:“朝廷派了两个翰林下来做主考,庞、伍两人科分辈份都比凌云翼来的晚,按说是后生晚辈,到了广东应该先来拜码头的。他们却没来拜望前辈,自己去贡院锁闱,这样确实很公道,但是凌云翼不开心。既然讲公道,那他就要讲个公道给京官看看,你看吧,这科想要作弊的人,都要废番气力。而我虽然不会怀挟夹带,可是挟大势而至,一如两军交战,以大军堂兵正阵攻城,谁又接的住了?” 林海珊想了想,“那这么说,这举人你多半是能中了?中了举人就会考进士,那我们所求的事就有指望了?” “当然,我做了进士,你们所求才有指望么,所以没事多拜拜神,希望我早日高中,这样对谁都有好处。” 林海珊点点头,自己一个人发呆,范进则吃着荔枝不理她。过了好久,她猛地一咬牙,干咳一声,声音不自觉地有些变调。 “大凤哥……他上次对我说,希望我真的嫁给人,生个仔。说做女人的,这样才像话。再说下面的人多了,未必真的肯服一个女人在头上。但是如果我有一个男孩,那情形就不同了。我可以说这个孩子是我大哥和大嫂的遗腹子……” 范进打断她的话道:“你大嫂死在岛上的,点了火药啊,轰!尸骨无存,哪来的遗腹子。如果这种话都有信,那手下的智力就很可疑了。” “那就说是其他女人了,我大哥又没死,在广州找女人生儿子不行啊!”林海珊没好气道:“别打岔,总之我需要一个儿子!” “哦……广州城里卖孩子的很多,我会帮你找一个。” 林海珊摇头道:“可我想要个自己的啊!从外面买来的总归是不够亲,再说将来万一漏了底,可怎么办?” “你自己想生……”范进打量她几眼,“两个女人生儿子,这事难度太大,我帮不了你,只要找个神仙才行。” 林海珊的脸微微一红,啐了一口道:“谁说两个女人生儿子,你别忘了,你是我相公,大家在南澳成过亲的。这种事,当然要你帮我了。梁氏上次来罗山是一个月前,也就是说,这一个月你没碰过女人,对吧?”她的大眼睛紧盯着范进,仿佛是雌豹打量着自己即将伏击的猎物。 “我们的船可以开慢一点,这几天……让我怀个仔吧。我知道,你始终控制自己,不让梁氏和胡氏怀孕,怕是未有嫡子,先有长子麻烦。可是我没关系啊,咱们两个是你嫁我,不是我嫁你,生的儿子需要姓林,长子也没关系,对不对?” 范进愣了愣,“你说……你要我帮你生儿子?别开玩笑啊,大家虽然契兄弟,这种玩笑不好多开的。你手下这么多人……” 林海珊却一拍桌子道:“谁跟你开玩笑!我手下那么多人,除了人渣就是饭桶,老娘不喜欢和他们生孩子不行啊!你这个书生虽然也不怎么样,马马虎虎算是过关了。至少你懂很多我们不懂的东西,还给我们画了张很大的饼,未来能不能吃到不好说,但是至少看上去,这饼味道很香。再说我也需要个儿子,就当便宜你好了,那个马马虎虎,今天我们两个就做……再说,你刚才不是摸的很过瘾?” “那是两回事,我教你东西,然后你付帐,大家是公平交易。可是这个生儿子,代价有点大。你先要想清楚你喜欢的女人啊,我是男人啊。你所求如果过分,我付不出的,然后你又要绑架个人质在肚子里,万一你要的东西我给不出……” 话音未落,林海珊却猛地一拍桌子,“后悔个卵!我现在想要个孩子,你就得给我个孩子。你刚才不是如果你不答应,我就把你变成女人!赶快吃东西,我这里还准备了三鞭酒,生蚝,船上还养了头小鹿准备采鹿血,总之足够补。趁着没到广州,必须要有个孩子才行。” 舱外,几个女人偷听着壁脚,忍不住已经笑的前仰后合,有人小声道:“这两夫妻倒是真怪。” “林獠这样的女人,若是真的郎情妾意才奇怪吧?我觉得这样,倒是很恩爱。” “没啊,我倒是觉得咱们的林獠……害羞了。赶快准备了,把那酒拿来,听说喝一杯绵羊变老虎,今天让他们两个喝一壶,包准明年咱们船上有小阿獠。” 广州城,一品香内。 报信的士兵,送来了范进即将回来的喜讯,已经有半年没见到范进的胡大姐儿兴高采烈地换了新衣,头上插满了范进送给她的所有首饰,精光耀眼,远远看去,就像个插满收拾的糖葫芦草把。因此她被剥夺了给客人上菜的权力,生怕一不留神,就把某件首饰掉进菜里去。 梁盼弟虽然嘴上数落着她,可是自己接连算错了几次帐,还破天荒地忘记了收钱,足以证明她的内心,实际也不平静。胡大姐儿趴在柜台上,仿佛一只无精打采地猫,时不时抬眼看向门口,自己想见的人没有出现,就又对梁盼弟道:“那几家的小姐听说进哥儿要回来,又要来定位子听曲子,可怎么办?” “告诉她们没位子了,所有位子都被考生们占了,让她们等考完试再说。不知廉耻的东西,进仔都说了,不会娶她们做大的,她们还来,分明就是想要生米做熟饭,不许让她们靠近进仔。” “恩,我会的,不会让她们靠近进哥儿!”胡大姐儿极有自信地点着头,又道:“可是……我是说可是,如果进哥儿在罗山那里和其他女孩子在一起,可又该怎么办?” 梁盼弟想起每次去探望时,范进夜间需索整晚,几乎连觉都不让睡,饶是如此亦看的出其不能尽兴。知道他年轻力壮,索求也旺,自己两人不在身边,也着实难为着他,咬咬牙道:“男人么……出门在外,应酬难免,当然是选择原谅他了。”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五章 海珊 为了保证新人休息,船舱所有的窗户都被手下用锦幛遮住,舱里只靠灯烛照明。由于阳光进不来,房间里的光线就始终很差,幽暗的灯光,配合着袅袅香气,很有几分异样味道。 昏暗的光线之下,一条条巨龙在缓慢蠕动。 由于长年习武的原因,女子身体素质不逊色男儿,但此时这身体的主人所摆出的姿势,大违常理,以一个怪异扭曲的姿态保持一动不动。即使是胆大加上满身武艺,可是周身片缕无着,保持着那种姿态,不管是从心理还是从体力上而言,都是极大地考验。 那一块块健硕的肌肉轻微颤抖,纹在上面的龙就像是活了一样扭曲、颤动,似乎要冲破束缚,直飞冲天。肌肤上已满是晶莹的汗珠,汗珠滚过龙头、龙身,又划向另一条龙的口内,如同群龙戏珠。 龙的主人终于忍不住投降道:“不行了,我认输了,我得歇一歇。你这是什么见鬼的姿势,为什么天竺会有这种折磨人的武术,而且练成了又有什么用。” 男子欣赏了女子朝天蹬,铁板桥,以及弯曲成球的样子,也自觉得满意。虽然于其玉远多于情,但是毕竟这是个充满野性美的美女,更有着洪大安未婚妻的身份,将其征服,并让她在自己眼前摆出种种羞于见人的姿势于内心而言,还是很有些成就感的。毕竟这个时代就算是成了亲,妻子也不会在丈夫面前做这些样子,也就是这个女海盗好糊弄。 范进笑道:“这种功夫叫做瑜伽,很厉害的。除了打人以外,还有很多功能,比如夫妻……就是那个的时候,让男人更舒服的。” “三小!”林海珊的身体如同松开的弹簧,瞬间恢复了正常姿态,两只好看的大眼睛怒张道:“你耍我!你不是说这是武术么?还有,这什么鱼家练这个,我们都练打鱼的!” “我说了啊,天竺么,再说那地方人不打鱼。所有武术都是为了强身,这个功夫很有助于身体柔韧性,好处很大,再说练了这个,让你下次变的更厉害点,别像昨天一样求饶,也不是坏事。” 提起昨天的糗态,林海珊很有些沮丧,“那是因为我没经验,下次就不会了……还有这该死的酒,还有你这该死的书生。”女子嘟囔着,不过想想对方的厉害,这话说着就没底气。 “你听说过一个词,叫作法自毙么?如果没听说过呢,昨天你的经历就是了。真是的,还敢给我下药,知道厉害了吧?” 林海珊虽然对范进的能力有所了解,但由于没有直观体验,难免在判断上有所失误。加上范进在罗山期间,不找营伎,也不去从女俘虏里挑人来搞,让她难免认为范进可能也是爆发型选手,偶尔厉害一次,然后得休息半个月回血。自己毕竟是个练武人,虽然没经历过这种事,但是有着对付妹子经验,认为搞定一个书生,总是绰绰有余。 为了确保自己能够顺利受孕,她不但准备了鹿血以及几样药物,还从清楼里搞了最烈的迷春酒。按她性来,即使加上这些东西,转过天来依旧是书生败北,自己叉着腰哈哈大笑,从而让男人一辈子在自己面前抬不起头。 不想结局却是以她的惨败告终,乃至被迫按着书生要求学这个什么鱼家功夫,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你……到底是不是书生啊,怎么这么厉害的。”林海珊没好气道。海盗之中以力为尊,昨天晚上自己输的一败涂地,在书生面前就再也硬不起来。 范进笑了笑,伸手将她揽住,反正她身上未着衣衫,也就更方便侵攻。“书生不好惹啊,以为我们念书的就差劲么?这回知道厉害了吧?以后不要做这么危险的事,否则的话,有你好受的。还敢给我下药!” 他所拥有的七事系统里,琴棋书画诗酒花,其中花字除了指死花,也包括会走路会说话的花。于梁盼弟胡大姐儿两人身上的修炼,让他在某一领域的能力实际已经达到非常可怕的地步,如果不是顾及两人身体,便是一打二都没问题。对于林海珊她可没有怜惜的意思,一想到这是洪大安名义上的妻子,就更为骁勇,女海盗完败自然是必然之事。 女海盗当然不知道范进是有这种加持的,越往后越是厉害,只当是确实遇到天赋惊人的,只好自认倒霉。贴心的部下,甚至还准备了白麻布,即使龙头说早就和书生好过,但是既然是正式动房,怎么也得有个准备。看着上面的血迹,林海珊嘴巴上虽然硬,心内却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念头:自己和他的关系,怕是不会就这么简单。 曾经自己骗自己,把两人关系认为就是一场交易,为了获取一个儿子,就和他睡在一起也认了。可是直到此时,她却必须承认,自己如果想要个儿子是很容易的事,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想要一个他的儿子…… “范进……你这玉佩不错啊,给我好不好。还有这把小刀也很好,恩还有这方砚台……” 看她开始翻检自己东西,范进笑道:“你这算什么?打劫啊?” “对啊,就是打劫。将来……将来我们有了儿子,他要问我他爹送过什么给我,我说什么都没有,不是很没面子?” “我不是送了画给你么?” “干三小!那画也是能给仔看的?我们两个看还差不多。” 她回头看看范进,沉吟片刻,忽然问道:“你……不去考科举可不可以?其实要我说,科举也没什么意思的,不就是当官发财。大员岛上那么多鹿,我们几辈子都吃不完。你带上你一家老少上岛,大家猎猎鹿,卖卖鹿皮也是一样的。你虽然不能当獠,但是可以当獠的相公,也很不错啊。在岛上当岛主跟皇帝一样比当官舒服……” 范进摇头道:“去大员……不失为一个选择,但不是现在。我说过了,朝里无人莫招安。我考上进士,咱们的大计才能成功,我现在跟你回去,其实无非就是你们那里多了一个书生而已,没什么大用的。” “哦。”林海珊低头应了一声,由于房间里太黑,看不到她的表情,也不知她是喜是怒。又过了许久,她才说道:“那你……能不能晚回去两天。我不是舍不得你啊,你这个臭书生有什么好的,我只是担心啊,就那么一晚上,万一没有怀上,你又去考试了找不到人很麻烦。那个,我们应该多待几个晚上,保险么。还有,我想和你去广州,见见梁氏她们,也要看看我那些人过的怎么样。” “应该的。三姐从湖广买了一批上好莲子,正在做莲蓉月饼,这东西是我发明的,市面上第一次见,你尝尝对不对口味。” “你对你的女人都这么好么?胡大姐儿的爹是屠行行头,梁寡妇就送了一座酒楼外加一个粮行给她,就算是那些大财主对自己女人也没那么大方。你送我什么?” “一条新船。我其实也想多和你待几天,抓紧时间把新船的东西告诉你,至于以后么,我会把一些东西写下来,交给三姐,由你的手下把那些东西给你。只要我做了官,在朝廷里有了立足之地,将来我们的日子就都会好过。我不在广州的时候,家里也要你多费心。你从南洋贩的东西呢,三姐帮你推出去,大家联手发财么,总之和气发财,少打架。” “罗嗦……知道了知道了,我不会欺负她们的,我这个人你是知道的,一向喜欢女人不喜欢男人,别以为跟你怎么样,就会吃醋什么的。这种事,我可不会做。咱们之间就是个买卖……恩,买卖上的事,你懂吧。钱货两清,童叟无欺,只要你守信用,大家日子都好过了。” 说着话,林海珊已经摸索着衣服往身上套,范进问道:“做什么?不练功了?” “练你个头!我才不上你当!那什么鱼家再也不脸了。舱里太热,我出去透气。”说着话,林海珊已经推开了范进的手,踉跄着步子,向舱外走去。 船舱外,几个上了几岁年纪的女人全都神色诡异的蹲在外面。她们身上都有武艺,像是偷听这种事做起来,本是寻常事。可是蹲的时间太长,乍一起来,动作便不够灵便。几个女人看着林海珊嘿嘿笑着,目光里既有祝福,又夹杂着其他情绪。一个女子忽然发现了什么,小声叫道:“林獠,你哭了?” “哭你娘!”林海珊瞪起大眼睛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我眼里进了沙子不行啊?你们弄那个酒,还敢偷听,回头跟你们算帐。对了谁敢把昨天晚上的事乱说,我饶不了她!” 恶狠狠地威胁了几句,她又问道:“那个……你们里谁会做饭,帮我个忙,给里面那个书生下碗面吃,免得他饿死。你们也知道的,文弱书生了,昨天晚上强撑而已,现在估计都快饿死了,我既然喊他声相公,就要给他面子,马马虎虎弄碗面给他,就当打发乞丐了。快去……” 范进抵达广州的时间,比预计晚了四天,他走在前面,林海珊紧随于后。走在路上,两人双手紧握,倒也算是有些恩爱模样。这几天里两人朝夕相对,即使谈不到爱情,感情上总归也比普通人亲密些。 这个时代大多数夫妻,其实都谈不到爱情。直到揭开盖头才能看到彼此的夫妻,在结合之前,于对方而言都只算是陌生人,就这么住在一起,不管是否合适,都是一辈子。其中一部分人会因为朝夕相对而产生感情,另一部分人不会,但是不管怎样,都难以更改。范进对这种生活模式并不欣赏,也刻意去避免,林海珊接受起来反倒是比他容易的多。 对这个女子而言,所谓情爱之类的东西她不懂,也不是很明白,她只知道,这个男人懂的东西很多,这些知识对她而言,也有着重要作用。之前范进的教授总是有所保留,于立场上,实际也更倾向大明,于林氏舰队的建立,还是倾向于保守可控。 即使这种心态不会说出来,她也可以感觉得到。自己这支船队的力量,固然比兄长当头领时发挥的更出色,但是依旧有一部分力量被刻意的阻碍住,不能尽施手脚。 随着两人关系突破了最关键的一层,范进这几天的教授里,内容就变的更加深入,甚至有些内容,已经触加到极为危险的领域,就像两人进行的另一项活动一样。虽然有些冒险,但是充满刺激。 这几天里,两人像夫妻一样的生活,甚至还一起做饭,一起做些小游戏。海盗中多年夫妻,其实也很少会这么恩爱。 从林海珊角度看来,范进是个很不错的相公。相貌生的好,又有学问,且能让自己快活。甚至让原本只喜欢女人的她,开始对男人感兴趣,这就足够了。而于范进而言,对林海珊谈不到多少爱情,但是她毕竟是个充满魅力的野美人,而且差一点成了洪大安的妻子。只这两点,当看着她在自己面前雌伏时,便足以令他心内快慰。 大明这条船自己并不想放弃,但是宦海沉浮,谁也无法保证自己一生平稳。现在看来,林海珊对自己的感觉倒不像她说的只是一场买卖那么简单,如果以后自己在这条大船上无法立足,这条新船就是自己的退路。 有了这个念头的范进,于林海珊更多了几分体贴,加上花字决的功夫,两人虽然不算一见钟情,但也足以如胶似漆。 广州这种地方比腹里地区开放,***下恩爱倒也没什么,不过林海珊下船前,又换上了武夫打扮,头上还扣了顶帷笠,看模样仿佛是个走江湖的。范进与这么个人双手紧握的模样,在码头上看来,就有些古怪了。 两人刚走两步,一个身着粗布短衫,满面憨厚的汉子就挥着手跑过来,边跑边大喊道:“九叔……九叔你回来了。我在这里已经站了两天,总算是接到了你。” 等来到近前,他才看到林海珊,面上神色一阵古怪,干咳两声之后,才勉强挤个笑脸,“这位兄台你好,我叫范志高,是九叔本家侄儿,实在亲戚。” 范进点点头,“志高,你进城了?怎么是你来接我,其他人呢?” “不光是我啊,村里好几个人都进城了,现在整个广州的蔬菜肉食,都是我们范家人来送,总要有人在城里负责接货,族长就让我来做这个。再说九叔要考科举么,自家人不来帮忙伺候着怎么行?三姐她们原本是来接的,可是这两天不行了,九叔去一品香看看就知道了,好吓人的。” 林海珊哼了一声,“有人砸场子?要不要我去叫人?” “不是砸场子,是捧场子,不过捧的太厉害了。”说话间,范志高从身上摸出小半块糕点,朝范进一比,“就是这个了。大家都来买,人手不够用,全都在忙着做点心,谁也走不开啊。” 林海珊隔着面纱,也能闻到馅料香气,她问道:“这是什么?” “哦,就是我方才说的莲蓉了,莲子、糖、香油什么的一起做的,很贵的。眼看到中秋,就让她们做月饼了。三姐她们这饼,卖的很好?” “九叔去看看就知道了,这回我们发财了。就光是酒楼前围的那些人啊,就快把门挤爆了。现在什么双皮奶啊,范鱼啊都没的做,全都要做这个了。不过三姐这个人也真是的,不许男人帮忙,全是一品香那些女人在做。您可要好好管管她,这酒楼姓范的么,怎么能让她说了算,不让我们姓范的插手,这不像话啊,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淳朴善良的范志高,诚恳地剖析着酒楼姓范的重要性,范进只是听着,未置可否,就在倾诉与倾听之间,一品香已经到了。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六章 回家 一品香的规模比起初建时,其实更大了一些,包括酒楼扩建,人手也招募了一些。包括林氏海盗团里,一些不想再做刀头舔血营生的女人,也有一些,则是专门派来担任保镖或是传声筒的。另外有几个很会做菜的,有被安排来学艺,近而成了这里的台柱。 广州城里一些吃不上饭的女人,只要年纪不是太大,样子不是太丑,也都被招聘到酒楼里做事,近一年一品香的知名度很响,生意一直兴旺。固然几个招牌菜其他饭店有偷师,但是偷师的厨师多半会受到袭击,加上凌云翼的金字牌匾在,其实想动摇它的地位也不容易。 门庭若市是意料中事,不过这么热闹的场面,却还是让林海珊吃了一惊。排队买点心的人一路排到了对面的店铺门口。看排队者的穿戴,大多是伙计或是家丁之流。 范志高生怕那位跟九叔有着“契兄弟”关系的保镖看轻了范进,连忙解释道:“这些人都是学徒或是仆人,被家主或是掌柜打发来排队的。我们的莲蓉饼很贵的,他们根本吃不起。” 林海珊向四下看着,见二十几个强壮的大汉,手里提着棍棒往来巡哨,范进道:“这就是十八铺自己的护卫了。很厉害,最厉害的就是他们敢打人,而且他们直接听命于三位员外,其他人的帐都不买,不会给面子。所以你看队伍排的长,但是没人敢随便加塞,更没人敢捣乱。诶?还有女人排队?” 队伍里,有几个丫鬟打扮的女子,也在焦急地向着一品香里面看。范志高道:“是啊,三姐最早这月饼只是送人,再后来就是随便卖卖,那些员外听说也是随便买买没当回事。可是拿回家一吃,就都喜欢的不得了,打发人来买了。九叔知道的,十八铺这边,吃喝都是学三位员外的,他们吃什么,下面人就吃什么。他们带头买,下面人自然就跟,买的人越来越多。后来听说这莲蓉馅是九叔你发明的,那帮大小姐们,就闹着要吃,打发了自己的丫头来排队了。” 说话之间,三人已经距离一品香很近,人群里有人向这边指,随后就有胆大的丫鬟高声喊着范公子,向范进挥手打招呼。还有的离开队伍,转身跑走,多半是去通报消息。担任护卫的男子中,一人来到范进面前行礼道:“小人见过范公子!我家老爷特意嘱咐,范公子一回来,就要小人去通报,有要事相商……” “现在怕是没时间,今天七月二十九,眼看就到了下场的日子。麻烦跟潘老爷说一声,等到乡试考完,我再请他。” 一品香内,胡大姐的头饰都已经摘了,身上那身好看的袄裙也都脱了干净,与其他女子一样,罩了件半臂下面是撒脚裤,裤腿直卷到膝头,两手满是面粉,挥汗如雨地忙碌着。其他的女人情形与她差不多,由于都是女人,也就无所谓避讳。 在外面卖点心的女人穿的整齐,后厨里做饼的包括梁盼弟以及几个盲女在内,除了几个重要部位,其他地方大多都露在外面图凉快。梁盼弟把袖子挽到上臂,头也不抬地说道: “别催了,再催也快不了。对外面说清楚,莲蓉饼一天只卖八百个,天王老子来也是这么多。就算给十两银子一个,我也是做不出更多的,人太少没办法。大姐儿你怎么样?要不要休息?” “我……我没关系的,我只要进哥儿的生意好,再累一些,也没关系。” “我的生意……这不算什么的,只要你们两个没事,我的生意好坏都不重要。传我的话,莲蓉饼从今天开始,每天只卖三百个,过期不候。天气这么热,人不能累坏掉。至于今天,我已经和外面说好了,现在收工。所有人休息。” 熟悉的声音响起,梁盼弟和胡大姐几乎同时抬起头来,随即便见到那熟悉的身影正站在门口,正手摇折扇含笑看着她们。 “进哥儿!”“进仔!” 两个女人几乎同时发出声音,但是反应截然不同。梁盼弟几乎一头撞进范进怀里,两手紧勾着他的脖子先自猛亲一阵。胡大姐儿刚跑两步,忽然尖叫一声,双手挡在脸上,“丑死了丑死了,什么都没打扮……进哥儿你先出去,我收拾好了你再来。” “收拾个什么啊,你这个样子就很好,很清凉啊。”范进笑着,走上前将胡大姐儿也抱进怀里,上下打量她几眼,点头道:“比我离开的时候似乎胖了些,头发也变黑了,很好,就是要多吃多保养身体才能好。开这个店呢,是让你们享福的,不是让你们受罪的,如果开了酒楼反倒要吃苦,这店就不做了。” “不行啊……店的生意现在这么好,怎么能关掉。其实再怎么辛苦,也比在乡下种田好过多了,我们乡下人,从来不怕苦的。进哥儿你先到外面去,我换件衣服再去找你。我……我现在身上都是面粉,会弄脏你的衣服……呜呜” 半年来万般相思,各样辛苦,随着这一阵亲热,就消散无踪。那些盲女虽然无法视物,但是在梁盼弟指导下,做些简单的辅助工作还是可以。由于人力紧张,她们也被拉来工作,厨房炎热,几个女子大半身体在外面露着,听到这位东家回来,倒是没有回避或是害羞的意思,反倒是欢喜地站起来,向前摸索着, “东家……东家回来了?东家,我们有很努力的在练功,客人都说我们唱的好。” 范进叫停了饼业,人就放了假。拉着梁、胡两女以及林海珊走进雅座里坐下,又亲自下厨炒了菜,算是对两个女子辛勤操持酒楼的回报。梁盼弟则抱出了帐本,向范进汇报着这半年来酒楼的经营情况,收入支出盈余,以及所遭遇的好事或是坏事。 其实以她去罗山的频率,这些事之前已经汇报过,现在这么说,无非是在林海珊面前表示,自己与范进的关系是不一样的,这酒楼就是一个证明。 范进则抱着大姐儿,又将前线的事对她们做着说明。他这半年实际没去过前敌撕杀,自然不会有风险,可是听到他讲前线的故事,讲到罗山蛮的覆灭,依旧让胡大姐紧抓着范进的胳膊不放,生怕一松手,他就又飞掉。 “进哥儿……你不能再去打仗了。你要是再去,我就告诉大婶,让大婶罚你。阿爹说战场死人无数,刀枪无眼万一你受了伤怎么办?你是读书人,又怎么会打架,应该好生念书考功名才对。这些天,咱们酒楼来了好多书生办文会,他们都拿扇子不拿刀,你该向他们一样。” 梁盼弟也道: “大姐儿说的对,你是该好好念书了。这一科下场的人里我听说有几个厉害的,潮州才子林梦楚,号称广东第一人。还有个顺德的黄灿,人叫他七步成诗。上次府试他得了病没能参加,结果大收的时候考了第一,也厉害的很。再说,其他人也在想办法啊。最近这广州城里,文会不多,可是酒席不少。听说吃酒的,其实都不是什么大人物,不是这位教谕家的儿子,就是那位县令家的门房。尤其这学官啊,平时都是吃冷猪肉的,现在也成了抢手货,酒席吃不完。大家不知道谁当同考,盼着打通个关节,给自己增加一点机会。你不回来,我也不敢做主,你说我们要不要送送礼,看看走走谁的门路。” 林海珊道:“这客请的迷糊,我听范进说,这卷子是大家轮着看的,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卷子落在谁手里。要是请了客,结果卷子不在,不是白费力气?还是说,每个人都要请过去?” 范进笑道:“他就算想,也办不到,没有那么多时间。他只是在赌了,赌自己的卷子能落到这位同考手里,对方会放他过门。毕竟举人的名额就这么点,考试的人偏又多,哪怕一分机会,也要去争取。这一分的机会,代表的可是几十甚至上百人被刷下去。你想想上百人啊,换了你会不会拼一番。” 林海珊点着头,“原来是这样?书生,要不要我帮你,把几个教官的家眷绑了,要是他们不肯让你中,嘿嘿……” “嘿你个头了。这种时候玩绑架,还要我中,那不是嫌我死的不够快。胸大无脑啊你。”范进边说,边毫无顾忌的在她胸前一捏,后者立刻挥拳打过去。这两人几天里类似的戏码演得多,已经不当回事,可是另外两个女人看在眼里,心里却阵阵酸楚。 胡大姐道:“进哥儿,那我们送谁的礼?银子我这里有啊,有你给我的钱,还有首饰,可以送好几个人呢。听阿爹说,那些学官很穷,给几两银子就会欢喜,我的钱,可以送好几个学官呢。到时候再让阿爹一人送他们几十斤猪肉,保证他们满意。” 范进摇头道:“谁都不送!现在广州城里,有人挺我,有人恨我,还有人恨不得拍我的黑砖。如果我这个时候送钱,等于把把柄往他人手里送,这么蠢的事,不能做。明天让关清去下个贴子,把萨世忠请来,我跟他好好聊聊。我不去送礼不代表不能做其他手脚,比起抓肉票,我有更好的法子!” “其实……其实就算进哥儿没功名也没关系,现在我们有吃有喝,不需要功名也可以活的很好啊。再说西关几位员外,也都想要和进哥儿合作做生意。那位潘老爷来过几次,点名要跟咱们合作这莲蓉饼,可是三姐都没答应。说必须要你点头,才能谈的到合作。” 梁盼弟看看林海珊,又朝范进道:“其实大姐说的是对的。我认识你时,你也是个穷小子,我还不是把心给了你?有钱没钱都没有关系,只要你高兴就好了。” 林海珊不解道:“书生,你既然有这些法子发财,为什么当初还会穷啊?” 范进摇头道:“这法子必须要有人撑腰才能用,光有办法是赚不到钱的。没有人在后面撑腰,这酒楼你怎么开?所以功名就好比护身甲胄,有了甲胄在身,才好去冲锋陷阵的。这跟你们江湖规矩不一样,你理解不了。” “麻烦。”林海珊嘀咕了一句,很自然的将腿放到了范进腿上。梁盼弟眉头一皱,胡大姐的眼睛则变得更红。 久别重逢,本应是蜜里调油的气氛,因为林海珊的出现,而变的诡异。原本已经不算默契的合奏里,又加入一件陌生乐器,于是整个交响曲都变了调。范进在林海珊腿上轻轻一掐,“你这个当家不去看手下的?不好吧?” “啊?你不说我倒忘了,十九姨,海鲨婆她们好久没见,我去看看她们,你们慢吃啊。”林海珊放下腿,举起饭碗一溜烟似地下了楼,将饭局让给三人。 胡大姐期期艾艾的看着范进想要说什么,却最后只说了一句,“我去洗澡。”也满脸羞红地离开。 雅间里只剩了范进与梁盼弟,气氛便变的更是尴尬,梁盼弟看看范进,忽然长叹一声道:“那大脚妹怎么样,是不是一身臭鱼味?你也是的,找谁不好,非找这么个大脚女人,她有什么?不就是两个大木瓜加上一身刺青?那刺青我也可以有啊!” “不是那回事。这事……” 梁盼弟不容解释,起身来到窗边,伸手推开了窗户。外面天已经黑了,即将进入秋季的广州,夜晚也有几分凉风吹过来。梁盼弟深吸一口气,情绪似乎平复了一些,才悠然道: “不用解释,更不用向我解释,我是个暖床丫头,没资格过问主人的事情。才子们进了城,就都去找女人,还有的找男人……这对你们才子来说叫佳话。我只是……只是不甘心。就算明知道将来会有其他女子进门,甚至会有个大妇骑在我们头上,但总想着是未来的事,眼下总是没关系。我现在还没老么,还能伺候你几年的,你想女人,我就多去两次罗山好了,大不了住下也没关系。谁知道你真和大脚妹搞到了一起!” 纤腰一紧,男人的手已经搂过来。“我……知道对不住你,也对不住大姐,都是我错好了……” “其实……你也不用这样的,你眼看就是举人了,我就更配不上你,大姐儿也是。我脾气又臭,你不甩我巴掌或赶我走,我就该烧高香,不该还和你闹什么。”梁盼弟心里虽然不舒服,但是脸上依旧强做着笑容,“我不是个大度的女人,不会喜欢和其他女人分享你,就算是大姐儿我也不喜欢。但我是个现实的女人,知道自己能要什么,不能要什么,不会硬要你和她分开。只是今晚,你是我和大姐儿的,那个大脚妹不许参与进来!”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七章 考前 八月的广州,桂子飘香。走在街头,便有阵阵桂花香气扑鼻而来,这个时令的广州,气温还是很高,不过秋风吹拂,湿热的情况大为改善。阳光明媚,万里无云,于广州而言,这便是难得的好天气。 这种天气很适合聚会,做诗顺带喝花酒。尤其是官军在罗山打了大胜仗,又要设直隶州,开金矿。总之有大批的好题目在,怎么也该热闹一下。可是海瑞即将回乡的消息,就像是一坨冰块从天而降,适时冷却了人们的热情。 对于一个敢抬棺谏君的人,谁心里都有些发虚。担心被指为学风不谨,参考学子都在住处闭门苦读,不再出来应酬。连带为非作歹,打架斗殴的事,也不敢再做。大多数学子都会闭门苦读,为临考做最后的冲刺。 贡院作为乡试场地,此时便是书生们瞩目的焦点。已经发过的在贡院外指点着,讲解着其中布置、秘辛,在那些未曾获取入试资格学子面前,展现着自己的经验丰富。几个即将下场的书生带着父母亲人跪在贡院外那老榕树下焚香祷告,祈求神明保佑,许诺得中之后将给树神现上若干供应。青烟包裹了树身,把树皮熏的发黑,好在精神不正常的考生在当下还是少数,否则下一科的学子多半就只好拜枯树。 往日贡院锁门不开,也没人在意,走的急了在这当茅厕也不是不可以。可现在,这里已经成了重点保护区域,身着鸳鸯战袄的官兵以及明黄罩甲锦衣卫,将贡院团团围住,任何人试图靠近贡院,都会遭到呵斥甚至是以皮鞭驱逐。 虽然书生地位超然,靠着人多更是横行霸道。但是在贡院不同别处,一旦承担上作弊通关节的嫌疑,就可能妨害功名。所以这个时间段,他们在护场兵面前,还是比较弱势的。何况作为监临官的巡按梅淳已经入驻贡院,书生们就更得谨慎些,免得被言官惦记上,那就不死脱层皮。 树阴下,一些书生小声议论着这一科的情形,分析着谁可能中举,谁又有可能得解元。 “潮州林梦楚,他起码有八分把握中解元。前几天周老爷家办的文会上,有人向他发难,他当场做了篇文章出来,整个文会上就没人说话了。那文字当真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要我说,这一科的解元非他莫属。” “不能这么说,顺德黄灿人称鬼才最好出奇制胜,这解元他也很有希望呢。” “别忘了,还有海家的人。海笔架虽然自己只是个举人出身,可是他家的学问是极扎实的。这科下场的海中平可是海笔架的侄儿,据说他的功课,是海笔架亲自开的蒙。我看过他的窗稿,文字古朴厚实,是个做学问的模样,说不定他倒是个解元呢。” “是啊,听说海老大人的船就快到广州了,他虽然是恶了首辅不得不致仕,可是朝廷体面荣养不能不讲,他又是南海出来的总宪,当年连世宗爷爷都被他骂过。咱们广东的官总要顾全他体面,海中平中解元的希望确实很大。” “海刚峰啊……我听说他在应天,不许别人吃鹅。这次他回来,要是不许我们吃莲蓉饼、双皮奶怎么办?我可是不怎么喜欢他回来的,别说海中平了,范进怎么样啊?” 几个书生摇摇头,“他……算了吧。每天不是开酒楼,就是写词话,好久不曾见他的文章了。至于他南海案首那篇……文章是不错的,但也就是不错而已,跟那几位比起来,可差了好大一截,解元是不用想的,也就是可以中举而已。他最厉害的,就是跟凌制军身边办事,可是现在海笔架要回来了,难道考官还敢放交情?真当海老大人是假的?你们不管怎么不喜欢他,也得承认一点,这老爷子就是镇鬼灵符,只要他在,就没人敢徇私。” 这时,一阵大笑声传来,随即就是奔跑的脚步声。贡院附近向来严肃,何况主考就在里面,谁也不敢喧哗,这笑声就显得很突兀了。几人望过去,却见一个年轻书生,和一个周身短打的武夫说笑打闹着跑过来,又从几人身边过去。方才正在批评范进的书生被那武夫轻轻碰了一下,只觉得一阵香气飘过,忍不住道:“好香啊。” “这是?哪个海盐班的武生吧?样子没看清,不过看他那跑是有功夫的,多半就是吃这碗饭。真是的,养小倌儿怎么非要跑到贡院门口来闹,还是书生呢,真是不准备考了?” 另一个书生道:“那个书生……好像是范进?他不读书,还跑来这边陪小倌儿?” 被议论的两人,此时已经跑出一段路,跑过贡院,再往前就是一条较为僻静的胡同。跑在前头的林海珊停下脚步,将一个钱袋在手里抛起又接住。 “这书生说你坏话,我就该让手下用麻袋套他打一顿,只拿他个钱包,太便宜他了。我说,你风评不怎么样啊,大家都在说你不中。你怎么也是南海案首,怎么可能不中的?” 范进靠在墙边,摇着折扇道:“这些人你理他干什么,打不过来。说到底还不都是故意放空气,想让人知道我学问不行,文章稀松,能中举全靠制军面子。现在海瑞回来,谁也不敢放交情,我这举人就没把握。这种话没什么依据,纯粹是凭空捏造,但是一旦形成舆论压力呢,就有可能倒逼考官,让他们在录我的时候要加小心,本来想录的也不敢了。” “海瑞……这么厉害啊?我原本只知道他是清官,不想还能坏你功名?” “他们这么说而已,海瑞能从举人做到总宪,放眼国朝不做第二人想,哪里会真的一根筋?他当初是骂过皇帝,那是因为他认为皇帝太不像话,忍无可忍。这个人其实很聪明的。我听凌制军说过,他到了南京之后,发现南京的官田因为税重没人种,老百姓都去种民田。甚至还勾结了胥吏,把官田改成民田,那些没改的,就成了荒田。他老人家上任之后,就修改黄白册页,把江宁官田全部改成民田,这样那些荒地也就有人可以种了。你想想,他这么一个人,又哪里会当真不通情理?” “哦……是这样啊,那你就无所谓了。不过陈子翁的孙子,还有那个张什么鹿的怎么办?他们可全要靠你帮手才有可能中试,海瑞一来,不是都没希望了?” “海笔架再怎么厉害,他也对抗不了一个城的人。你要知道,那些学官苦了三年,就等着放一任考差赚银子,还有下面那些胥吏,有的全指望差事还债。这个时候他真的跳出来阻碍什么,就是公敌。这里是他的家乡,在家乡成为公敌,日子不会好过。他不会缺乏变通,肯定不会把事情闹僵掉。以他的为人,向来不喜欢以官威压人,又怎么会把自己回来的消息闹的这么大?无非即使传个话过来,我海瑞要回乡了,所有人想要搞鬼可以,但是不要太过分,否则我不会答应。” 林海珊点头道:“原来是这样,那就没什么事了。” “本来就没什么事。他们编排我的谎话,就是为了坏我功名,究其根本,则是因为一条鞭法。而海瑞当年在南京,可是搞过一条鞭的,你说他会不会真看我不顺眼?” 说着话范进举目看向远方,背靠砖墙,深吸了一口气。“那些胥吏原本认为今年制军去肇庆了,自己就可以多搞几文。不想留我在这,就是个监督,现在海瑞又回来了。谁想要中饱,都要掂掂自己分量,万一被这老爷子碰一下,自己顶不顶的住。他虽然跟张江陵不对,但是他这次回乡,却是帮了江陵的大忙,也省了我不少事。不过你可要抓紧离开,万一被海瑞知道你在城里……那可是很危险的。” 林海珊点头道:“我知道这老头不好惹,他来我避,今晚上就走。所以这个白天,你归我了!听说广州有个菠萝庙,里面供着个黑面孔夷人做海神,可着大明就这么一所庙里供这样的黑面神,带我去看看!”她又转头看看贡院方向,大眼睛来回转动:“那贡院平时没人的对吧?要不要等考完了我们跳进去,做一次?会不会生个状元出来?” “也可能是直接被雷劈死啊!广州的别想了,将来等我放了官,我们去衙门里做好了。至于现在,我们先去看黑面神!” 两人说笑着向码头走去,范进心里很清楚。自罗山半年下来,身份上固然还是白身,但是心态上,却不会再把自己当百姓看。既见过杀伐,又与总督这一层级的人朝夕相对,还被安排着当了模拟知州。有了这样的经历,再让他像一个书生那样思考问题,其实也是强人所难。 因为一条鞭法的原因,广州城内胥吏有不少人对自己恨之入骨。过去先是凌云翼在城里坐镇,接着又有罗山大战这顶大帽子在,谁对自己下手代价就可能是丢掉性命,是以没人敢轻举妄动。现在凌云翼终于驻节肇庆,且海瑞回乡,于凌云翼的权威亦是个不小制衡。 这种局面变化让这些人看到了一线希望,搞出这些把戏在科举上为难自己一番,亦算是出自己一口恶气。他如果想要反击,也并非没有机会,但是……太浪费精力。 为了小丑的把戏,何必耽误自己的时间?与萨世忠相谈之后,相信锦衣卫的力量,足以能把这些伤害降低到最小。华表石那一凿一刻的勒石记功,才是自己最有效的武器,一击之下,任是魑魅魍魉全都要化为齑粉。 固然科场上也存在着许多变数,比如庞、伍两位主考的态度,再比如场内某一位同考官对自己文章是否认可的问题。毕竟场中不论文,山阴徐渭才气纵横,结果一样在科场折戟。但不管怎么说,自己比起那些给榕树烧香求保佑的举子来说,总归是多了太多优势,如果这个时候还要为那些小角色分心,就未免忒无用了些。 自己他日进京,广州这边离不开林海珊护持,不管是酒楼还是其他生意,未来都需要与林氏舰队合作经营。这个关系必须维持,眼下陪好这个女海盗,才是自己第一要务。 广州码头上,一个清瘦矍铄的老人在一个中年男子搀扶下,缓步而行。那中年男子生的魁梧强壮,老人目光雪亮,步履稳健,精力十分旺盛。身着一件浆洗得发白的长衫,于肩肘等部还打着不少补子,头上的四方平定巾,也早已破烂不堪,一望可知,多半是功名不顺科场蹉跎的老秀才。 这样的人,广州城不知有多少,因此并不引人注意。老人的游兴很浓,转了几家牙行,又转了钱庄,不住点头,以带有浓重地方口音的官话道:“广州的一条鞭,比我想象中的要好,至少当下胥吏、商贾于百姓盘剥并不过苛,我在南直隶搞一条鞭,却不如这里搞的好。” “阿叔,小侄倒是觉得,凌制军只是想要立功,不考虑下情。这事做的太急,他日只怕人去政息。” 老人摇头道:“不是他急,是朝廷里急。江陵当国,急于有所成就,既行新法,又以考成催逼,下面的人没办法,就只能害民。长此以往,必酿奇祸,下面的人未必看不出这是错的,可是没人敢说出来。昔日高新郑当国,所行跋扈,江陵跋扈比之新郑,只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中平,这一科我不让你下场,就是不想你于这等权相门下听用,你不会怪我吧?” “叔父哪里话来?咱们海家家规,长辈有令,小辈不能不听,小侄怎么敢怪叔父?” “你怪我也没有用。整个大明的人都知道,你叔父是个性格古怪的倔老头,我就只好再倔一次给他们看看。我不是为了所谓的清名,就要耽误你的功名。只是这一科江陵公子也要下场,他日在京中相遇,你与他难道还要结个同年?我不希望你做权相门下,更不希望你和权相的子弟攀扯上交情。如今主少国疑,权相自可当国,可他日陛下长大成人,江陵又何以自处?到时能否善终,亦在两可之间,与他纠葛太深,没好处的。你在家多读几年书,等到陛下长大成人,再下场不迟。” “叔父吩咐的是,但是叔父何必非要自己背个为了爱护名誉,不许子侄下场的名声?” 老人豁达地一笑,“你叔父这辈子不近人情的污名已经背的很多,不在乎多这一两样。我以这个理由不让你下场,也是为了给天下官员立个榜样,告诉他们要懂得知耻!穷家子弟改换门廷的机会不多,身为官吏何忍让自己的子侄与穷家子争这个机会?张江陵要子应试,我就不让侄儿入闱,谁是谁非,他日自有公论,老夫相信公道自在人心。再者,我表这个态度,也是给这科的学官提个醒,这一科我不会干涉过多,只要他们不过分,我就当没看到。可如果他们所行过于狂悖,老夫也不会轻饶!” “叔父,那陶老那边?” “养斋是个好人……可惜他也只是个好人。自身持身虽正,却无容人之量,亦无大格局。沉溺于道术之论,不能认清现实,这样的君子若去做学官自是最好不过,为方面就有些勉强了。他说范进是个祸胎,老夫看来倒未必如此。他在琼州建盐场,于国家于桑梓都有好处。虽然功劳都推到凌云翼头上,但是这事是谁干的,我心里很清楚,这样的人,我不认为会是什么祸胎。要说错处,无非是写了个十五贯,让我做了那个主审官,这又不是什么坏事。叔父虽然不是宰相,这点胸襟总是有的。再者只为三言两语,就坏一学子功名,又岂是海某之所为?海某人不畏权势不贪钱财,但同样不会为人所愚,以为海某愚蠢的,才是真正的蠢材!不必理他,且随我好好逛逛广州,多年不曾回来,我这回要好好看看,如果有什么不足之处,也好向凌洋山分说清楚,早做补正,以免百姓吃亏。”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八章 入场 乡试的时间终于到了。 明朝乡试时间基本都是八月初九,但是点名是从八月初八开始,是以天刚一黑,考生就要离开住处,赶往贡院。 夜色朦胧。 范进自进城以来,无数次欣赏过秋夜的广州。受制于时代,不管其如何繁华,与后世那种国际化大都市也是没得比。所谓好玩的地方去得多了,也就是那么回事,整个城市的模样早已经烂熟于胸,不会特别在意什么。 但万历丙子年八月初八的夜,注定不寻常。、天刚一黑,梁盼弟、胡大姐以及十几个一品香的女招待就挑着灯笼前呼后拥地簇拥着范进出门,直奔贡院走去。 生意人显然也知道今晚上是自己发财的好机会,很多流动摊贩都摆了摊子出来,点心、茶水、文具、灯笼,所有能和科举沾边的东西,都被拿出来卖。平日里学子买东西不给钱,偷东西打架都是常有的事,可是今天却没人敢再惹祸。欠债还的快,当他们付出十几倍甚至二十几倍的价钱购买东西时,其实也就是为之前的胡作非为买单。 这些店面基本都点了灯烛照明,一部分没有灯笼的学子,就得借着这些光亮照明,高一脚浅一脚,向贡院走去。 这次的乡试规模超过三千人,于人数上看,都能编一营新军了。这些考生在广州城里,实际也是最大的不稳定因素。往往买东西时就要顺带拿一些,被发现了便要动拳头。 而书生一旦与商人打架,路过的书生不管是否相识,都会过来帮拳。除此以外,每到乡试时,总会出一些妇女名节受损,或是房东财物被盗之类的事。于广州商贾居民而言,对书生属于又爱又恨,于衙门来说,则是盼着早点考完送走瘟神,求个太平。 但平日里书生的威风,到今天就谈不到。往日里高不可攀的书生,今晚如同发配的犯人,一边打着哈欠一边高一脚浅一脚,向着贡院前行。由于进场是按着县为单位进行组织,学子们不管平日关系如何,都会按着同乡关系组队。平素有名气的名士,在这个时候就会自发成为领头羊,带领着其他学子前进。 广州的贡院修在大石街,越秀山麓西竺寺旧址,于原有寺庙基础上扩建修筑而得,占地既广,气势也极恢弘。一边走,梁盼弟一边嘱咐着范进。 “这个口袋里,是莲蓉月饼,还有蜜橙糕、莲米、圆眼肉……对了,还有大婶让人从乡下送来的人参,你送给大婶,她老人家舍不得吃,还是要你吃。铜铫、号顶、门帘、火炉、烛台、烛剪、卷袋……这些东西你还记得吧?” 范进微笑道:“那怎么会忘?当初我们刚租了小院子,三姐买了这些东西来,我说用不上,三姐还说我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得。那些东西现在买的话会很贵,如果当时买,就很便宜。” 胡大姐咳嗽一声,忽然抓住范进手臂道:“进哥儿进哥儿,我也有啊,我给你预备了火腿,方肉,还有我亲自给你烙的饼……” 范进笑道:“状元粥我都喝过了,肚子没这么饿的。考举人一共只有一天,到了晚上给两根蜡烛,如果写不完呢,就要被赶出去,哪里吃的了那么多东西?对了大姐儿,贡院你不清楚吧,我跟你讲很好玩的。” 胡大姐儿睁大了眼睛,等着范进介绍。范进便如同哄小孩子一样,为她讲着科场里的小八卦。 “贡院虽然是科举的地方,但是平时不用,也没人清理,只在考前派士兵进去清场,很多地方照顾不到的。有些小兽藏在里头,也是极寻常的事。贡院不是好玩的地方,但是科举是件好玩的事。我听凌制军讲过,今天晚上,布政司书办要跪请三界伏魔大帝关圣帝君进场来弹压,请周仓进场来巡场。请七曲文昌开化梓潼帝君进场来主试,请魁星老爷进场来放光。我们这些考生,还要拜考神,你猜考神哪个” 胡大姐儿歪着头想了想:“是不是诸葛亮?” “不是也差不多了,张飞啊。” “哈?张飞?那个人不是跟阿爹一样,是杀猪的么?跟考试有什么关系?又有关圣爷进来弹压,又有张飞做考神,怎么不见刘皇爷?” “是了,桃园兄弟差一个,这也是科场好玩的地方了。据说还要立两面旗,一红一黑,红旗下面墩恩鬼,黑旗下面墩怨鬼……” 胡大姐儿听得入神,这时听到闹鬼,却又害怕起来,连连摇头道: “进哥儿进哥儿,真的闹鬼么?等等……我找一下啊,我听人说朱砂辟邪的,我身上有没有朱砂……我记得刚才有个摊子就是卖朱砂的。” “朱砂,我看你还是杀猪算了。”梁盼弟没好气道:“进仔在罗山,成千上万的人都办了,哪还在乎什么怨鬼。来了鬼也是怕他,没有他怕鬼的道理,走了,进去考试。” 又走几步,几盏灯笼向着他们快速移动过来,有人高声招呼着,“范仁兄……范仁兄,我是张师陆啊。咱们是至亲的兄弟,理当同行,不要急,等等我啊。” 随同张师陆一起来的,包括陈子翁的孙子陈绍典,还有魏好古、周必进等南海本地士人。这几个人都属于南海考生里有钱的那一批,也有才名,但大多是靠着财力和家族势力运营而来,真实的水准并不高到哪里去。非要跟范进同行,自然也有自己的打算。 张师陆道:“这几日小弟想去拜见范兄,总是被你手下人挡住,说你温习功课不能见外客,其实大家是至亲兄弟,又怎么算得了外人,你说对不对?这次秋闱,小弟可是押了二十两银子赌你高中解元,这也是咱们南海人的体面,可一定要争回来。咱们广州这科成了笑话,府案首通倭跑掉了,你个县案首还被刷掉,大收的时候,头名又被顺德仔搞去了。这个时候,就要看你争个面子回来了。” “张兄,大家做书生,不是做混混,不要搞的像抢地盘一样。南海人顺德人,说到底都是广东人,不要搞的那么排外。” “这可不一样,读书人的命数就在功名,这个时候不争什么时候争?慢说是肉人,就是泥人现在也到了发土性的时候。平时怎么样都好,这个时候,怕是寸步都没得让。” 边说边行,人群已经进入石头街,原本漆黑的夜晚,在这里变得亮堂起来。数以百计的灯笼,星罗密布一簇簇地分散开来,将整条街道照的雪亮。昏暗的灯光,将一张张正人君子的脸,照的既狰狞又扭曲,仿佛地狱开了门,将无数恶鬼修罗一次性打发到人间,肆意享受血食。 即使是胆量大的人,在这种环境里,也难免变的紧张。胡大姐刚才听范进讲了恶鬼的故事,心里便觉得有些慌。张师陆与范进一说话,她与梁盼弟自然就落到后面,只觉得背后总有凉风吹着颈子,仿佛是恶鬼在朝她脖子里吹气。 四下望去,目中所见尽是朝廷未来栋梁那丑恶狰狞的面庞,让胡大姐觉得毛骨悚然,忽然快跑几步,来到范进身边。即使灯光下范进的脸一样可怕,她却依旧不管不顾地将头扎进范进怀里,双手紧抓住范进的胳膊道:“进哥儿……我们不考了,我们回家吧……” 张师陆等人对于两人关系早就清楚,于此时就只好微笑几声,不好说什么。范进拍着胡大姐儿的头,小声安慰道:“不怕……没事的。你看,这就已经到了贡院了,我说过,这里有关圣帝君看场子,什么都不用怕的。再说考试之前,本城僧道会斋醮三昼夜,祈祷上苍保佑,妖魔鬼怪有多远跑多远了。至于恶鬼善鬼什么的,只找事主,不找旁人的。快看,大牌坊已经到了。” 在贡院大门左右分别是一座高大牌坊,上面的字很大,一边是“明经取士”,另一边是“为国求贤”。胡大姐儿认字不多,加上天黑,除了取、求两字外,其他的字便实在认不清。 于书生而言,即将进入的贡院,就是他们的战场。便是平日以善谑著称的那些乐天派,现在也大多严肃起来。而这种环境彼此能够感染,原本不紧张的,现在也难免心情沉重。范进与胡大姐谈笑举动,在这样的环境里,很自然的就成了异类。胡大姐的害怕言论,加上范进的只找事主之说,于其他书生来说,其实也是很大的忌讳,属于禁句范畴之内。 几名书生愤怒的目光看过来,好在范进身边是张师陆、魏好古之流,在本地算是颇有名气的文士,其他书生倒也不敢造次。范进朝胡大姐笑笑,小声道:“你看到了,这些人不高兴了,为了防范他们一会打人,我就先到里面去,你和三姐可以先回家去。乡试要考一天呢,没必要等,这里很无聊的。” “我会等的,等到多晚都不怕。” 梁盼弟走过来,拉住范进的手,只说道:“好好考,什么也别想。”不再多说什么。张师陆等人喊着范进,随人群直奔二门里去,互相间则少不了说些榜上有名的话来恭维。 这段时间的武艺修炼,让范进的体魄远比普通书生强壮,在人群里抢路拥挤,根本不算难事。由于并没有差人在这,也就谈不到秩序,谁能过去或是不能,其实全靠自己搏杀。这一点与稍后的考试,倒是有些相似处,一切全都靠自己。 贡院二门名为龙门,于这些书生而言,这里也确实就是大家的龙门了。所有的鲤鱼都要跳过这里,一次不行,就三年后再跳,在化成龙或是彻底跌落凡尘之前,没人会停下脚步。 龙门内有四个门口,取“虞书辟四门”之意。锦衣卫、官兵分别把守着四道门,学子们以县为单位,等待喊名上前,接受搜检。如果没能挤过大门,错过了喊号搜检的时间,就有很大可能无从入场。 即使极相熟的朋友,此时也没了交谈的念头及胆量,每人都紧闭着嘴,默默抓紧手里的考蓝,心里大半都在向虚空中的神佛乞求保佑,期待自己顺利过关。而长长的吆喝声,就在此时响起。 “有请考生功德父母!” “恩鬼进,怨鬼进!” 布政司的书办点燃了纸钱,阵阵阴风吹起,纸灰旋转着上升,仿佛灵魂听到了人间的召唤,真的到来享用祭祀。所谓功德父母,是仕宦人家做过官的祖先,与范进自然没什么关系。 而至于恩鬼怨鬼……范进眼前飘过了南澳那残破的战旗,罗山一张张愤怒面孔,耳旁仿佛响起了金鼓喊杀声。再往前,便还有洪家那上百颗人头,和女子凄厉的哭喊。 鬼太多了,科场招不下,范进如是想着,随即摇摇头,鬼魂便四散无踪。灯火下,担任总提调官的广东布政刘尧诲端坐于外,监视着兵丁搜检私弊。不久之前,两人还在罗山同桌共饮,他的名字也被范进写下来,将来刻在华表石上。当下,两人就只好装不认识了。 “冤枉!我是冤枉的!那不是……那不是我的……有人陷害我。方伯,再给我一个机会!我已经三科未中了,给我一个机会!”一个中年书生赤着上身大叫着,用力挣扎。可是抓住他两臂的士兵既高且壮,四只大手如同虎钳,紧抓着他的胳膊,让书生动弹不得。 在随后的士兵手中,高举着书生夹带的证据,一件写满文字的白布短衫。“此人把文字写在贴身衣物上,为标下所发觉,请老大人过目!” 士兵把布衫递到公案之前,刘尧诲只是摇摇头,“不务正道,有辱斯文!拉出去枷号三日,三科之内,不得下场!” 类似这样的倒霉蛋,随后又出现了几个,发现这一科搜检力度加强,已经有人悄悄地扔掉某些东西。张师陆看向范进,目光里明显有些游移,范进则朝他点点头,以目光鼓励。 “南海考生进!” 伴随着士兵的高喊,范进等人开始向前走,准备接受搜检。刘尧诲朝身边吩咐两句,书办立刻大叫道:“方伯有令,仔细搜检,不可轻慢!” 在布政大人的亲自关注和叮嘱下,门口搜检官兵搜查的更加严格,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直到最后一名南海考生入场,也未发现任何一人夹带,堪称完美。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九章 左道 张飞的神像就设在贡院正中的神台处,人进了考场,并不马上进号房,而是先要给这位桓侯上香参拜。整个国家都处于迷信环境,考场自不例外。随着张师陆等人走上前,便看见张飞身前的一面红旗,以及上面“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八个龙飞凤舞大字。 点燃了香,人跪在地上,范进心里想的却是舞台上那高举钢鞭的架子花,心内默默起了流水:他三弟翼德威风有,丈八蛇矛惯取咽喉,鞭打督邮气冲牛斗,虎牢关前战温侯…… 在神像两侧,贴着一副对联,“号列东西,两道文光齐射斗;帘分内外,一毫关节不通风。” 拜过了神,便各自分手随号军前往号房。、房间深四尺宽三尺高六尺,每间三面是墙,设有抽板可以当几案,困的时候,也能在号房里睡觉,但是房间太小,既站不直也伸不开腿,人在里面只能蜷缩成一个虾米。 在号房之后就是巷子,如果想要生火做饭,就在巷子里进行。明朝的乡试比清朝好一些,不是三场连考,即使不做饭,吃些干粮也没关系。至于号房环境,差不多都是阴暗潮湿,比起牢房来好些有限,广州这种沿海城市,再加上常年没人维护的房间,木料腐坏杂草丛生,蚊虫之苦可想而知。而且人蜷在里面,处处不得自由,比起读书人平日的体面,自是差了一天一地。 一路走过去,看着一间间号房,范进心里最先想到的却是侯守用。这大概就是恩师所说,要让书生学会守规矩?先从受罪开始,如果不能忍受着逼仄的陋室,将来又怎么忍受官场上无穷的限制。 号房按千字文来命名,范进自己的号房是天四号,这间房比普通的号房要大出将近一半,即使他这种广东人里少有的大个子也可以伸开腿。房间被特意收拾过,里面垫了干草,又燃了艾和熏香,方一开门,就能闻到香气,蚊虫自然就少。领路号军的背影很熟,但是又想不起是谁,直到进了房,号军点起灯烛后朝范进施礼他才认出,这名所谓号军竟是肇庆时结交的傅亮。 范进在肇庆采办的端砚燕窝,都是傅亮帮忙,范进也送了他不少金银,两下算是很些来往的朋友。殷正茂升转南京兵部,傅亮由于关系还属于广州军卫,不能随扈左右。但是临出发前殷正茂于其亦有安排,把他的级别升为三品指挥使衔,职位也授了督标营坐营参将,在当下的军官体系里,也算一方豪强,当号军这种事怎么也轮不到他。何况看他身上套的还是普通兵弁号衣,这显然透着不寻常。 后者比了个手势,凑前压低声音道:“范公子,有什么用的只管吩咐?这几科的小录,都埋在您这号房地下,现在要不要挖出来。” “不必了。傅将军,你怎么……” “陈大哥派的差使,我不敢不来,再说咱们自己人,不帮你帮谁。这左近都是自己人,范公子只管放心,不用紧张。张师陆还有陈大少那边,都已经安排好了,他们要的东西也都带了进来,一切如常。” “多谢各位,等考过试我在一品香请客。” “这不算什么,范公子给我们帮的忙已经够多了,这点回报是该做的。” 一名邻号考生这时已经大喊起来,“香!怎么那间号房里有香,我的怎么没有?”话音未落,就传来有人用力踢木板的声音。 “那是人家自己从家带的香,难道不许人家点?你要是想点,自己从家带,没事看别人有什么眼红,算什么君子!别乱嚷嚷,再乱喊把你送到监临那里,说你搅闹考场!” 傅亮一笑,“什么东西,也敢和范公子比么?这号是制军大人点过的,是贡院里最好的。那小号,雨号,屎号,肯定都不能给自己人用,范公子你看,那还有锦缎织的桌围子,这是给考官预备的,小的多拿了些出来,您且用着便是。” 雨号就是贡院里年久失修的号房,棚顶破漏下雨漏水,这个时节广州多雨,一旦雨水涔涔而下打湿墨卷,根本就没法继续应考。小号则是房间修的不合规制,受地形及整体布局限制,一部分号房不满足常规要求,广不容席,檐齐于眉,如果个子略高一些的人在里面伸展不开,没法按正常姿势书写,文墨上必然大受影响。至于屎号,则是紧靠着厕所,秋天味道上反,粪臭扑鼻,人不被熏的发昏就是好事,写文章就更谈不到。 长此以往,贡院里考生又有了迷信说法,认为这三种房实际受鬼神诅咒,被分到了这样的号房,就意味着肯定落榜。一旦分到那种地方,大多数考生的发挥都会受影响。 范进这房间不但没有以上问题,采光也是贡院里最好的,于地利二字,已经占到极处。傅亮小声道:“弟兄们都看好范公子这科中解元,那个什么林梦楚的潮州佬不是厉害么,我在他号房里放了只狐狸进去……到时候要是他叫出声来才好玩。” “真有狐狸啊?万一出了事,可不得了,林家出过状元的,不是好欺负的角色。” “那又怎样?谁能证明狐狸是我放进去的?大不了就是个清理不力,打几个人军棍,反正我不会挨板子。大家自己人么,互相帮手应该的。咱们广东书生在京里不值钱,若是有个解元名衔,再去考试就方便多了,所以我们肯定要行方便的。离发卷还有些时光,范公子尽管休息,养足精神好考试。” 眼下不是聊天的时候,范进也只点了点头,便自躺下休息,傅亮照顾了灯烛,打着躬退出。范进并不认为,一只狐狸真的能够放倒一个潮州才子,让自己成为解元。但是狐狸放在他的房间不是自己的房间,这便是人和。 由于一条鞭法,自己在广州的仇人不少,但是这两年经营,朋友同样也多。有人想要坏自己功名,就有人想要自己得功名,这场斗法,输赢谁又说的清楚?迷茫中,耳边响起一声声呐喊:“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这也是贡院规矩一部分,以半是祈祷半是妥协的方式,希望说服鬼魂只找仇人索命不要牵连无辜。出于对超自然领域的畏惧,虽然做了道场又请了关羽张飞来看场子,但是谁也不能保证这两位汉朝武将就一定可以发挥作用把鬼魂被挡在外头。 陌生的环境,阴森恐怖的考场,再加上这种叫魂似的喊声,对于人的神经折磨不言而喻。大多数考生注定今晚无眠,明天早上的精神也就不会好。可对于经过尸山血海,乃至听着鬼哭狼号都能安然入梦的范进来说,这种小场面根本不足以撼动他的神经。比起战场来,这种环境却连小儿科都算不上。 不知过了多久,范进只听到几声凄厉的尖叫声,将他从梦中惊醒。他揉揉眼睛刚一坐起身,就听到一个男子在号房外大吼着,“小翠别怪我!是我娘,是我娘不让我娶你的!别找我……放过我啊!” 喊声与杂乱地脚步声渐渐远去。 傅亮走进来,尴尬一笑,“疯了。没办法,每次乡试都有人发疯,咱不能跟疯子一般见识,扰了范公子好梦,别见怪。” “这不算什么,谁还能拦的住人发疯么。也是该醒了,准备着考试。”范进索性不睡,坐起身自干粮袋里拿了莲蓉饼吃,傅亮将一条湿毛巾送进来给他擦脸提神。看看四周,他微笑道:“人进了科场本来就有很大的压力,再用这种布置,发疯也是正常的,这贡院啊早晚得改一改。” 说到这里,他脑海里不由浮现出健美的身体上,那一条条巨龙。她似乎说过,想要在贡院里做一回,以她的个性,这种环境只会觉得刺激,不会害怕。确实该考虑一下这个建议的可实施性…… 傅亮在对面坐了下来“这人就是废物,让个死人就给吓住了!若是让他们到罗山走一圈,不要他们上阵撕杀,就只听土人们在叫,还不吓得他们尿裤子?没用。” “喂,我也是书生啊。不要随便乱打击人好不好。” “范公子与他们不一样了,你这样的书生杀起人来比我都狠,那帮废物怎么比啊。” 范进摇头道:“可惜科场比的是写字,不是比杀人。殷制军说过,手如果拿惯了刀,拿笔就会变的费力。好在这一年多我一直拿笔多过拿刀,想来还不成问题。杀人的手段你们是见过的,现在就看看我拿笔的手段怎么样了。” 远方的更梆响了五声,天终于亮了。随着三声号炮响起,士兵举着题纸分发下来,考试终于开始了。 作为未来会试的预演,乡试的形式与要求都极为严格,和考秀才的小三关那种草台班子就没有可比性。题纸是在考场临时印的,上面密密麻麻写了二十三道题,其中包括三道必做四书题,以及二十道选做五经题。 虽然明朝读书人号称读四书五经,实际上受限于个人精力,很少有人能通读五经,只能选其中一经作为本经。考试时,也只需要做自己本经题即算完成。乡试三场中第一场七道题,就是三道四书题四道本经题共同组成。 七篇文章是基础要求,如果少做,肯定就要落榜。对于文章的要求也极为严格,需要避皇帝名号、庙号以及亲王名讳,要求不能在文章里出现自己的名字、履历,篇头篇尾也不同用同样的字,如果七篇文章开头都是天或是地,一律算为不合格。 除此以外,于文章字数上每篇不得少于三百字,同时不能多于六百字,超出或不足都会被视为不合格,直接失去资格。答案要先写在草稿上,再誊写到题纸,按照规则,判卷时草稿也要与墨稿对照,避免出现枪手代作等问题。 考试时间就只有一个白天,到了晚上给两根蜡烛,蜡烛用完仍未完成也要强迫交卷,不能过夜。七道题的字数加上誊写,差不多就要求考生日更八千字左右。这个字数看上去,也无非是个扑街混全勤水准,可问题是明朝是没有计算机输入的,全部需要人工书写,字迹还不能糟糕。固然判卷时要誊录,可是最后复核时依旧要朱墨对照看字迹,字写的烂一样要掉分。 每篇文章要想着怎么破题承题,理顺结构,再到落实到纸上写出来,文从字顺,还要兼顾字数标准,一天的时间着实比较紧张,并不是容易的事。 凌云翼所教授的考试方法,也是基于这种客观环境,人的脑力是有限的,要构思七篇不同内容,又要文辞优美的文章并非易事。人的精力一开始肯定集中,所以第一篇文章通常是最好看,后面越写越渣,所以一三二这种做法其实算是科举小窍门,非是老于此道者多半总结不出。 等到送题纸士兵离开,傅亮推门进来,小声对范进道:“范公子……其实我这有条路子,有几个枪手就在书办里,只要使一笔银子,他们就能代做卷子。那些人都是有学问的,中举不为难。” “海笔架都回来了,你们还敢这么搞,不要命了?” “就算皇帝来,大家也要吃饭的。我还好说,那些考官怎么办?一帮学官,平日吃冷猪肉的,他们都指望考差还债的。别说海笔架只是不让侄子考试,就算他现在在这坐镇,照样有人敢做这些,人为财死么。怎么样,做不做?” 范进从考蓝里拿了两锭银子出来,“拿去给他们分了,也算是谢谢大家惦记我,文章就不必了,这题我自己还可以做的来,如果实在忙不过来再说。” 傅亮没接银子,只摆着手道:“这使不得,没做事拿钱,那不是坏了江湖规矩,以后还混不混了?既然不做事,就不能拿银子。范公子你自己先做,如果做不完再找我,枪手那边我来谈。” 他人也乖觉,知道再待下去就惹人讨厌,连忙转身离开。范进低头看着题纸,正式准备作题。前三道四书题大家都是一样的,第一题是“申之以孝弟之义”。 这题目出自孟子?梁惠王上,五十步笑百步的成语就出自于此。这一章的内容表达了孟子对治国的主张,也就是先吃饱饭,再去办教育,最终让所有人懂懂得道理。而于普通大众而言,圣人之道离他们太远,所以教育他们是必要的,但教育什么内容则需要上位者考虑。以此题目为考试方法,也就是考验学子对教育以及教育方式的看法。 范进略一沉吟,提笔写稿纸上写道:“教有所尤重者,务申其义而已……” 而在另一间房内,林梦楚运笔如风,在纸上飞速誊写,时不时伸手摩挲着脚下那只蜷曲成一团的肉球。那只野狐狸去如同家畜一般,在林梦楚脚下撒娇卖萌,只求讨一点肉干来吃。 望望狐狸,林梦楚冷笑道:“旁门左道,不登大雅之堂,无知小人,这回就让你们看看状元之后的手段!”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章 神仙睁眼 “老百姓当然是要教育的,但是教他们什么,就是个问题。你教他们四书五经,谁懂啊?这些东西太过高深,教学两方都会觉得麻烦,枯燥乏味,失去兴趣。人一没兴趣,就学不下去。更重要的是,他们学这个是没用的。圣人经义,是要上位者如何看待事物,管理国家的学问。你要关清顾白他们读了,又有什么用?谁会给一个地方让他们去管?屠龙之技,学而无用,自然也就提不起学习的兴趣。但是老百姓不懂道理也是不行的,遇到事情只知道动刀子,那天下不就大乱了?所以教他们的东西,一定要是最简单,最容易理解,也是离他们最近的道理。天地君亲师,这是为官者的道理,柴米油盐,这是百姓的道理。孝顺父母,敬兄爱弟,这些东西不管到什么时候都是没错的,教老百姓这些,让他们懂得什么叫规矩,什么叫尊卑,这就好比是打了一个烙印。他们在家里孝顺父母,将来到了外面,自然会下意识的敬畏官府。很多东西不需要他们明白,只要他们服从就够了,这就是教他们道理的好处。我这篇文章立论就是在此,讲怎么教穷人道理,教他们什么道理,这些又为何是圣人之道。” 乡试不比小三关,没有面试,提前交卷也是没有用的,范进是以等到申时才交了卷子。从贡院里一出来,就看见了在外面翘首张望的大姐儿和梁盼弟。除了她们,范家庄十几个人也在外面胡乱坐着,或是摇着草帽煽风,或是四下里乱看。 范进眼下是范庄的带头人,如果他中了举人,整个范庄都会受益,是以这些人有此举动也是情理中事。见范进一出来,范志文、范志良两人已经快步上去,不等他们发问,范进却已经撞开两人,径直来到梁盼弟身前,抓住她的手道:“三姐,大姐儿,我出来了。咱们走,回一品香去说话。” 一路上范进才抽出时间,给两个年纪比自己还大的晚辈讲解着自己的文章和思路。两人听得入神,频繁点头,将这些话努力印在脑海里。 范进看两人笑道:“其实也不一定要记啊,你们九叔这科功名未保,谁知道怎么样呢。也许记了之后,也没有用。” “呸呸呸!坏的不灵好的灵!”梁盼弟先是吐了口唾沫,又朝范进一瞪眼道:“再敢乱说看我不揍你!赶快跟文昌帝君认错,说自己错了。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也敢乱说话的,真是夭寿!” 范进打个哈哈,又朝一干宗族子弟道:“我一会要陪客人吃饭,你们到一楼,我让人煮东西给你们吃。” 范志文也知,九叔要请的非富即贵,自己一行人在此未必方便,也忙告辞,来到大厅里等。太阳渐渐西垂,范进等的客人陆续来了。先是张师陆,后是陈绍典,陈望、魏好古等人……最后来的则是附近文澜书院的山长,南海县训导马洪印。 马洪印本来就是穷教官,偏又在同僚里人缘不好,就是祭丁时分猪肉,到他手里也是最烂的一块。这次乡试的同考官,他连入选资格都没有,更是窝了一肚子心火与牢骚。 平日在一品香,范进对他很照应,每天一份双皮奶,一份叉烧免费提供,于他而言,范进就是大恩人。加上喝了几杯酒,说话便胆大起来,借着酒兴,开始以过来人的身份,讲解科场里的弊端。 “这天一黑,便要放炮扫场,即使没完成卷子的,也要由军士扶出。说是扶,实际就是赶,无非是找个好听的言语遮掩罢了。接着呢,就是弥封,誊录,关节作弊在这个时候也就开始了。你们做题做到一半,是不是有巡绰官进来,给你们的卷子盖戳?若是当时题纸上未见半字,或是卷子已经完成,那这一科就没指望了。” 张师陆问道:“一字未写那自然是没指望,可为什么卷子完成也没指望?” “张公子你不懂,一字没写固然是不行,可是这卷子写完,也当然不是好事。巡绰官盖戳,是在午时前后,试想,贡院里鬼叫了半夜,谁睡的踏实?转天个个头晕眼花,紧接着就来了卷子,只想着七篇文章怎么做,就想的头大如斗,怎么可能在午后就做的完?如果真做完了,那只说明一点,他事先知道考题,早有准备,这样的卷子自然是不能中的。” 张师陆、陈绍典两人对视一眼,都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魏好古脸色则有些难看,呢喃着:“或许不一定如此。” 马洪印这时又喝了杯酒,脸上红润更盛,索性连袖子都卷起了些,仿佛化身成十八铺的巡街铺兵,继续说道: “其实这也就是走个形式,只有最笨的人,才会在这个环节搞出那么大纰漏,真要是摆这种乌龙,不录他也好。这种二愣子真的点了举人,还不知道要闹什么笑话呢。赶快把他刷下去,让他回去修炼几年再出来也不晚。其实吃功夫的,是在现在。” 他来到窗边,看看外面天色,点头道:“时辰已到……活切头、蜂采蜜、蛇蜕壳,这些把戏该演了,再晚怕是来不及。” 胡大姐这时从后厨端了道鱼翅上来,听了这话连忙问道:“马夫子,这活切头什么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听着好吓人啊。难道贡院里,还要杀人?” 马洪印每天来这里要叉烧打包,都是胡大姐为他准备,两下算是极熟。他对这个红眼睛少女看法也不错,笑道:“贡院里当然要杀人了。不信你问陈朋友,他有多少同窗在贡院被杀?他无非是醒悟得早,趁早躲进红袖招避难。我现在文澜书院,每天也无非是培养一批杀才,预备着给贡院送祭品进去罢了。” 陈望点头道:“是啊,我早说过了,功名二字最杀人。如果不是兰姐儿非逼着我来,便是杀了我,我也不会再进秋闱。大好青春,哪能蹉跎在这俗事上?” 张师陆打断他的话道:“老兄,你老也且住一住,先听马夫子把话说完。请问一下,这活切头,蜂采蜜都是什么东西啊?” 马洪印一笑,“若是你现在到了贡院里,保证每一种把戏都能看的见。现在科场上作弊最常用,也是最拙劣的手段,莫过于剿袭怀挟。反正四书五经就那么多,题目总是有限,先把可能出的题目请枪手都做一遍,然后想办法带进考场,于场内现场誊抄。这种方法既笨又危险,科场里既有监临又有巡绰,稍一盘查便能看出情弊,不是自取灭亡?” 许是吃多了酒的原因,张师陆、陈绍典两人脸色都有些红,只听着马洪印继续讲。“真正高明的,都把功夫用在场外。先用一大笔银子,买通了考场里的胥吏公人,书办誊录生,尤其是誊录生,都是县学里考三四等的秀才,日子也很潦倒,给些银子就可以买通,剩下的便是他们的手段了。这活切头,实际就是割卷。等到你交卷之后,弥录誊封时,就割换卷面,把甲卷换成乙卷,这就是活切头了。但这法子,又是刀子又是浆糊,好好的文雅之事,生生做成那搞假古董的勾当,实在太丢人了些,不值一论。至于蜂采蜜,比这个便高明些。事先把文理精通手快能文者,冒充成誊录生,埋伏在考场里,再把那受买关节的考生题纸多备一份。等到考生交了卷子,立刻烧掉,把那空白题纸拿出来。将其他人的卷子都拿到誊录手里,集众美文字于一篇,自然文辞华丽,非中不可,这不就是蜂采蜜?” 张师陆奇道:“那这么搞,印戳该怎么办?” “张公子,你家是科举世家,这话问的,似乎有些缺典了。事情都做到了这一步,难道区区一枚印戳,还能拦住人?巡绰印戳又不是督抚关防,私自刻一枚,很难么?” 贡院之内,摇晃的烛光中,誊录已经开始。考生的卷子为墨笔书写,是为墨卷,而誊抄则用朱砂代替墨,是为朱卷。 负责监督的官员高声吩咐着:“秋闱是朝廷抡才大典,轻慢不得。谁敢从中徇私舞弊,必要严惩。谁若是受了银钱打点,搞些舞弊把戏,可别怪官法无情。” 誊录生听着教训面无表情奋笔疾书,由于时间紧张,誊录的速度都很快,在袖子摆动间,崭新的戳记已经出现在题纸上,在身旁新近引进的煤炉内,几张题纸已经变成纸灰。 酒楼内,马洪印已经开始介绍起另一种私弊。“所谓蛇蜕壳,就是多预备一张卷子,与蜂采蜜颇有相似处,所不同者,就是找的枪手必是高手,在考试的时候,就已经把卷子做好。等到弥封誊录时,二仙传道袖里乾坤,用枪手写好的题纸替换掉原来的题纸,这便是所谓的蛇蜕壳。这手法比之蜂采蜜要买通的人略少些,可是最后换卷那一手,要的是手法娴熟不露破绽,放眼广州城,有本事玩这手段的……啧啧,我看一个也不曾有。” 胡大姐已经听得入了神,连上菜都忘了,这时连忙问道:“马老夫子,这神仙睁眼又是什么啊?” 天到四更时,签已经摇过了,所有朱卷根据抽签结果,分成若干包,装在箱子里,分到各房同考官手里,先有同考官阅卷,所有被同考官看中的卷子,会用青墨笔在卷子上写一个荐字作为标记,再写上评语送交主考。主考虽然有权罢黜这些被同考看中的卷子,但是大多数情况下,这种权力并不会用。另外,主考也可以到各房翻看落选卷子,从中选拔遗漏之才,作为对同考工作的补充。 这科乡试的十名同考官,是各县选来的学官,教谕、训导之类都有,平日都是吃冷猪肉的,权柄也极有限,只有在考差时,才有几日风光。如广宁县训导崔善,穷了十几年,全靠这次放了考官,家里聘币交至,不但三个女儿都许了人家,还换回了一大笔彩礼,委实发了财。 他做了多年教官,看文章的本事自然是不差,不过衡文如看人,加之时间紧张,崔善倒也不敢掉以轻心。科场三场首重头场,头场首重三篇,也就是只看三篇尚书题,中与不中,就在于此。四篇本经题作为评定名次的依据,实际是由两位主考权衡,同考一般不考虑。哪怕本经写的再稀烂,只要四书题做的像样,一个举人总是跑不掉。 崔善一连看了几个人的卷子,提笔于上做了标记,大多都是罢黜。门被人推开,灯花晃动,本应隔绝往来的考房里,竟然来了客人。崔善抬头望去,便见到一顶象征忠正的獬豸冠,外加一身神羊补服。连忙起身道:“梅柱史您怎么来了?快些请坐。” 按明初制度,内外帘官防范森严,一道帘子隔绝内外,谁也不能逾越。可是自嘉靖年间巡按权力无人可制,科场内也没有他不能去的地方。以广东科场为例,身为外帘监临官的梅淳,实际可以到任意一个地方就座监督,成了兼通内外之人,防闲设置实际已经失效。 外帘官进入内帘官的房间本来算违制,可是为了防范科场舞弊,朝廷又给了御史监督考官的权力,他以此为依据进门,又算天经地义。 学官的权力与御史相去悬殊,崔善见他进来,只当是自己那几笔孝敬收的不干净被人查出了手尾,心就提到了嗓子眼。梅淳却只一笑,随意地看了看卷子, “崔学博(训导别称),乡试干系重大,上至制军下至诸生,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我们,稍有些差错,便是一场风波。尤其是一些有才气,有名气的学子,如果一时不查,漏过他们的卷子,人家闹起来,那便是个两败俱伤。他下科再考,依旧可以中试,若是被这事影响了考绩,可是大大的不妥。更要紧者,若是这人于朝廷有大功,却为人坏了功名,那便不是一个误字可解,怕不是有人刻意为之,借公事报私仇,这便要详查议罪。学官平日生计艰难,一被选中同考,家里难免有人送些贺礼,或是定几门亲事。这是人情往来,不为过错,偶尔有些进项亦是调剂。可若是和考场的事连在一起,可就难免被人说成互相勾连,蓄意买放,那就是大罪!” 崔善只觉得秋风渐凉,吹的自己透体生寒,连连施礼道:“大柱史说的是……下官自当谨慎小心,不敢麻痹大意,遗漏贤才。” “本官也知道,衡文如鉴宝,并不是一件易事。尤其是这乡试,一共就这几天时间,光是吃喝就要用去多久?明天一早要喝犒劳酒,再过一天是辛劳酒,这几顿酒席吃完,留给看卷子的时间又有多少?难免会有错漏粗疏,这是没法子的事,有些小遗漏不当回事。只要是要紧的卷子别漏掉,就可以了。告辞。” 送了梅淳离开,崔善心内依旧不明白,他来这一趟除了教训自己一顿还有什么意义。可等他坐在桌前,却发现在桌上,赫然多了一个包裹。这包裹几时放到桌上的,他也搞不清,但是包裹上朱漆封签俱全,打开来,便看到里面放着的几份朱卷。这包袱……绝对不是自己房的。 再看看卷子,这上面蜡封等物一样不缺,自己现在就算出去说这包卷子不是本房而是梅淳带进来的也没人信。他呆呆愣了半晌,自言自语道:“神仙睁眼……神仙睁眼!真没想到,这法子真有人用了。”当下也不看卷子内容,只题笔在这包里的卷子上逐个写了个荐,又将几句不要钱的溢美之词写下,权当评语。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一章 出局 次日清晨,范进是在鞭炮声中被吵醒的,仅着了小衣在他怀里熟睡的梁盼弟也随之睁开眼睛,看看时光,怪叫一声,“太阳都这般高了,要死要死了。都是你这衰仔,昨天半夜不让人睡,真是个饿死鬼投胎。”说话间,却眉眼含笑地在范进身上拧了一把,脸上并没有怒意。 以范进眼下的身份和财力,想要美人陪伴自不为难,只十八铺内想和他结亲的富商就不知多少,梁盼弟的年龄在当下标准看来也是有些偏大。她始终在担心范进功成名就另有新欢,是以他对自己的身体越迷恋,心里就越是欢喜,乃至于一些羞人的要求她也会无条件接受,原因就在于此。 两人起了身来到酒楼,买双皮奶、莲蓉饼的已经排起长队,还有人来下贴子要在酒楼办席。外面听到阵阵锣鼓声,狮队正从酒楼门口经过,胡大姐儿跑到门口看狮,然后跑回来向范进献宝。 “进哥儿,好热闹的,十八铺的狮队都出了狮,一只只狮子又漂亮又威风。听说是陈老爷还有张老爷都雇了狮队表演谢神,咱们可不可以去看啊?” 梁盼弟摇头道:“看你个头。这是考了第一场,后面两场还没有考。八月十二不用考的?现在就去谢神,谢个鬼了。不能去,好生在家读书!” 大姐有些委屈地低下头,一边对着手指一边道:“张公子、陈公子不都是要考试么,还不是一样可以看狮。我听人家说了,考试只看第一场,后两场的卷子没人看,写成什么鬼画符都没关系。” “就算卷子没人看,生意不用做啊?你自己看看,排队的人都快排出十八铺了,你还去看狮?快去后面干活。” “哦,我知道了。”胡大姐对梁盼弟是有些怕的,或者说只要不涉及范进的安全时,她是不会与人争斗的性子,谁都可以支使她几句。听了梁盼弟的训,就垂头丧气地向后厨走。 范进哈哈笑着拉住她的手:“你很想看狮?” “我……我是想和进哥儿一起去看狮。前年我们在城里过年的时候,进哥带着我去看狮猜谜,还给我买东西吃。想想等进哥儿中了举,就要去京里考进士,再见进哥儿就很难了,我就想和进哥儿再去看一次狮。” “那好,我们就听你的,三姐你去打扮下,大姐儿你也是,一会我带你们去看狮。今天大姐儿最大,是看张家的狮还是陈家的狮,你说了算。反正我看谁的都不用请贴,没人敢拦我的。” 胡大姐儿先是一喜,但又有些犹豫,“那个……那个不是还要考试?” “你进哥是什么人?考试而已,温习不温习不要紧,我都能考的中,只要你开心就好了。” “那……我去换衣服,进哥儿等我。” 望着少女飞奔而去的身影,梁盼弟撇一撇嘴,“你太宠她了吧?到底还是年轻好,不管样子多丑,一样有人疼。” “我哪个都疼啊,等考过秋闱我就要进京了,在我走之前,希望大家多笑一笑,少点愁眉苦脸,你们两个谁不开心,我心里都不会高兴。” 梁盼弟终于被说的缓颊,叹口气道:“好了,我也就是一说,不管怎么样,我也是这一品香的大掌柜,不会吃二掌柜的醋,我去换衣服了,你也一起来吧。” 等到胡大姐换好了衣服出来,却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才见满面绯红的梁盼弟与范进换了新衣挽手走出,范进又拉上大姐,三人找了辆马车驱车进城。论交情和生意上的往来,范进实际和陈子翁更近一些,包括给林氏舰队提供粮食,也是陈子翁出力最大。因此三人虽然理论上可以去任意一家,但陈宅依旧是最佳选择。 等到了陈府门外,见大门已经挂上红绸纱灯,比起过年还要热闹几分。鞭炮响个不停,舞狮队在门口施展开周身解数,将狮子舞的几乎成了精,引来看客阵阵彩声。院里搭了个戏台,一个不知哪里请来的戈阳腔班子,正在上面演出。 陈子翁见了名刺,亲自带了孙子陈绍典出来迎接。原本以为孙子进场可以见见题目,知道乡试是什么样子就可以如愿。不想因为帮办军粮以及与林氏贸易的事,与范进搭上关系,借了这股东风而受益。科场里从号军到巡绰对陈绍典极多照顾,还将几篇做好的文章夹带进去,其中一篇正对上本科考题,顿觉得科名有望。 两下互相说了几句客气话,就有陈家女眷迎了大姐儿和梁盼弟到女席就座看戏观狮,范进到了首席坐下,小声道:“陈翁……这还有两场未考,是不是闹的太早了些?” “不早,不早。张家是世家,底子厚实,比我还能折腾。说是要还神,大戏要唱七天,跟他们比,我这里还算是小场面了。虽然科场还有两场,可是我听人说了,三场考试,只重首艺,首艺只重三篇,余者皆是过场。现在头场考完,后两场怎么都好,不去理会了。这次绍典的事,范公子出的力,老朽是记在心里的,日后广州城内有我能出力之处,范公子一声招呼,老朽粉身碎骨再所不惜,来干杯!” 酒吃到一半,戏正演到热闹处,一个陈家家人慌张着跑进来,直到首席之前趴在陈子翁耳边嘀咕几句。陈子翁面色一变,忙问道:“你可看清了,那上面是个什么字?” “小人……小人不认识字啊。不过看有个字,和咱们家门上那匾有些相似。” “当真相似?”陈子翁的筷子已经放在桌上,脸色变得颇有些苍白,范进忙问道:“陈翁,出什么事了?难道是生意上的事……” “比生意上的事麻烦,生意上出事,无非折损本钱,那不算什么。我这家人是在贡院那里打探消息的,贡院已经贴出了文章,有一篇文章据说考生的姓氏与我家的匾有些像……” 贡院这个时候贴出的文章,自然不是什么范文,供后人学习观摩,相反,属于反面教材,贴出来的目的在于警告其他考生,千万不要犯这种错误。科场文章要求严格,字数超过或低于标准,文章里犯讳乃至违反了相关规定,都会被视为不合格,而遭遇贴出的命运。 比起罢黜来,贴出就更惨一些,不但本科无缘功名,三科以内不许下场。一科三年,三科就是九年。十年时间不允许参加乡试,对于读书人的生计以及未来前途,显然都是致命打击。即使陈子翁久经风雨,此时却也再难保持冷静。 范进道:“既然小总管不识字,那我和绍典去看看就好。” “不不,老夫也要去。” “这里的客人……” “若无功名,哪还有什么客人。客人由管家和家里人招呼足以,来人,赶快备车!” 车把式皮鞭甩得飞起,鞭花一声接一声爆响,马车如同飞一般向着贡院奔去,车厢里的陈子翁尤自嫌慢,还在不停地敲打着车壁高喊着:“快些,再快一些!”等车子停住,他反倒是第一个冲下来,结果脚步不稳一个趔趄倒在地上,嘴磕到可石头,鲜血染红了胡须。 陈绍典方要凑上来看,他却已经从地上站起,“管我这老头子做什么?快去看那贴出的文章,看看是谁的!” “大父,您的嘴……” “一点血而已,死不了人,快去看榜!” 贡院这时是允许观看的,只要不进去没人管,否则就失去了贴出文章的意义。等来到贴文章的大堂逐个看过去,陈绍典眉头一皱,惊叫道:“怎么……怎么可能?” 陈子翁这时也揉着惺忪老眼一个个看过去,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陈光……就一个姓陈的是陈光,不是我孙儿就好!这个叫陈光的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跟我没关系了。” 他话音甫落,身后却有个书生发疯似地向他扑来,大骂道:“尔这老杀才说的什么混帐话?我与你何冤何仇,你居然幸灾乐祸,看到我的文章被贴出来你很高兴是不是?我今天要你老命啊!” 担任安保的官兵,在书生冲到陈子翁身边之前,就把人拽住拖向一边。反正十年之内这人没资格中举人,官军对他也就犯不上太客气。陈子翁这当口才感觉到嘴里疼的厉害,用手一摸才知方才一摔,竟落了颗牙齿。 但他并不当一回事,反倒是哈哈笑道:“绍典没事,绍典的文章没事,祖宗保佑啊。这下中试就有希望了。绍典,你这里在鬼叫什么?你的文章没被贴出来,你还看什么?” 陈绍典不理祖父,而是对范进道:“范公子你看,怎么可能?黄灿黄仁兄的文章,怎么被贴出了?” 范进这时也看过去,发现陈光的文章被贴出,是因为第五篇制义的字数不够,只写了两百余字。大抵他想着蒙混过关,考官不去数字数看不出来,没想到遇到个认真的,一下就遭了难。 比起他的事出有因,其他几份惨遭贴出的文章,有的就比较倒霉。其中一篇文章因为没有草稿,以不具草的原因被贴出,一样是三科不许参考。这里面最引人注意的,则是黄灿的文章。 要知开考之前,赌场里赌解元,黄灿与范进、林梦楚属于同一梯队。他是顺德有名鬼才,以有才善谑而闻名乡里,府试的时候因为染病未参加,但是到了大收时直接是拿了第一名的。按他的才学即使不中解元,中个举人总是易如反掌,谁想竟然也被贴出。 再看原因,却见在他文稿旁贴着他的草稿,上面却不是参考文章,而是篇仿阿房宫赋做的贡院赋。 “八股立,三场设,秀才集,贡院塞,覆压三千余号不见天日……”文字优美,但是于科举极尽揶揄之能,一看而知,是篇玩笑文章。 “黄……黄前辈怎么……”陈绍典有些不知如何表达,作为读书人,他对于黄灿的才气很佩服,尤其看对方的应试文章文法用典都无懈可击,如果没有这篇贡院赋,完全有资格争个解元,不想竟落个如此下场。 在两人身旁,一个三十里许的书生哈哈一笑,“黄灿……自作自受而已。他自以为对科场熟悉,知道收草稿就是走个过场,只要大体不差,就不会细读。做文章又快,便在几张空出来的草稿上,写了篇游戏之作。不想这科规矩大不同从前,竟然连草稿也要看,这不是作法自毙?不下场也是理所当然,既然科闱无趣如此,即使中了举人,到了会试时也怕是要惹更大的祸。万一草稿上写了什么不知死活的言语,岂不是做了异乡鬼?” 范进看看那书生,见他不修边幅,很有些不羁狂生的样子,但是相貌着实不凡,试探问道:“兄台贵姓?” “好说,我就是那个倒霉蛋,顺德黄灿了。你是范退思吧?我吃过你家的范鱼,很好吃。有机会把做鱼的法子教给我,我回顺德也让我们的厨师学一下,不为难吧?” “不难,自是不难。小弟看了兄台的文字,很有点为黄兄惋惜,这样的文章,居然因为一时戏谑就遭遇贴出,实在是……这样吧,小弟今晚设宴,请黄兄饮酒……连那范鱼也一并做了。” “不了不了,你呢眼看就是举人老爷了,我见了你要叫一声范老先生,你要大马金刀受拜,然后不疼不痒回一句:黄秀才,尔要用心读书,不可再心浮气躁,不敬师长。这样的对话有什么意思?这样的酒喝下去,还不如醋来的舒服,我要赶紧着走,否则买了我中解元的怕不是要砍死我出气。那个范鱼做法,你回头写成书信托人送我就好,告辞了。” “这事好办,小弟一力承担。” “痛快!”黄灿点点头,又朝陈绍典看看,“小朋友,科场里得失心不要太重,否则你的日子会很难过。但是如果得失心全无,就会变成跟我一样,就有负你祖父的苦心。一切把握好度就是了。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告诉你们,只能给一条忠告,这一科可能与之前不一样,规矩上要有变化,你们好自为之,不可掉以轻心,莫蹈我的覆辙。” 他说着话,又叹了几口气,忽然朝着贡院外大喊道:“潮州林梦楚,这科黄某败的不服,有本事你也写篇犯规文字被人赶出来,咱们十年以后自比,看看谁中解元!”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二章 强援 黄灿的遭遇,对于大多数考生而言,其实连警告都算不上。一般心理都是:哦,原来这人居然这么倒霉啊,然后就没有什么然后。幸灾乐祸,或是指责黄灿活该的也不少,于这位顺德鬼才大多数人都没有什么概念,了解他的也多半为自己科举上少了个对手而欢喜,没几个人真为他难过。 范进却是很为这么个豁达人物的离场而心中痛惜,在他看来,大明科举里,如果能多几个黄灿,或许才能多一些活力。只是他目前既缺乏改变这个的力量,更没有方向,除了惋惜,能做的惟有努力而已。 陈家的庆贺只搞了一天便停了,余下两天,陈绍典都把自己关在家里研究表题判论,又向范进打问罗山大战的情形。这一科广东的表题肯定离不开罗山,倒是不用多说。二场的考试内容其实比第一场还要丰富,考生要按题目做论一篇,判五道,诏、诰、表内选一题做一道。 如果打比方的话,第一天的考试与小三关相辅相成,依旧是世界观的问题,考的是学子才学心性,从二场开始,才是真正的公务员考核,考教学子为官理政方面的能力以及应用文公文写作水平。 至于为什么小三关里不考这些内容,道理也很简单,秀才按照规定,是没资格担任朝廷公职的。这些东西对他们而言,不是应知应会内容,所以不需要考核。而举人就有资格授官,像是最近强势回归的海瑞,他自己就是举人出身授教谕,一路做到巡抚、都御史。 对于举人来说,这些应用文及公文,已经是他们应知应会内容,如果不能有效掌握,放到公职上可能没办法履行工作,连正常的职务行为都未必能开展。以明朝科举制度的设立及考试内容安排看,其实是个循序渐进过程,通过考试选拔的方式,选出合适的人才放到合适位置上。从这个角度看,这种制度至少在明朝眼下的生产力水平下,是最合适的选官方法。 其中唯一的问题,就是设计制度时,没能考虑到经验这一方面的差距。一个普通书生,如果从没经历过实政,不管是判决还是写论,都有些强人所难。大多数秀才未必读过大明律,让这样的人写判,能写出什么东西不言自明。 再者,从考官的角度上,精力也达不到。帘官要喝入帘酒、出帘酒、犒劳酒、辛劳酒以及三日五日的定期宴会。人喝的头昏眼花,时间又被占去大半,还要在规定时间发榜,就很难有系统的时间来看文章判题。更别说负责阅卷的学官自己也未必真的懂实务,让他们评论这种应用文质量,往往也达不到。 随着科举的发展,考生应付二场考试也有办法,就是找大明律的吏或户律背上五条,到考试时不管是否合适,生搬硬套上去,乃至一场的卷子里,大半内容雷同。反正举人距离做官还有很久,考官也不会为这个去深究,上下互相妥协糊弄,二场考试不被重视也是这个原因。 是以三场只看首场,首场只看三篇的考核形式看上去并不公平,甚至对国家抡才大典颇为不敬,实际却是因为实际情况而只能如此的无奈之举。 比起普通考生,范进在二场的考试里是占便宜的。他在罗山的模拟知州训练并不是白费工夫,除了日常的工作出来外,包括写判、写表,都是他工作的一部分。乃至凌云翼向朝廷写本汇报工作表功请赏,亦离不开范进动笔,所以对于这些应用文体他接触的时间早,写起来并不算困难。 从小范庄普法再到帮杨刘氏打官司,大明律范进读了不止一遍,靠着系统加持,法条可以记得清楚。而来自后世的学习,让他的逻辑思维能力也比这个时代大多数考生为强,做这种应用题比做那种八股题实际更适合他发挥。 而第三场的策,则类似后世的议论题。由出题方给出五道治国理政方面的问题,由考生选其中一题做答。答案上不写题目名(因为题目实在太长)。只写策第几问,然后于下面填写答案。第三场由官府给出五个题目,考生选其一做策一篇,要求一千字,是三场里唯一出题人写的字比考生还多的考试,考起来也最轻松。 如果这个时代还存在其他穿越者,也想要走科举之路晋身,就不能幻想靠策论环节写出惊世骇俗的内容,或是干脆用什么未来的见识折服古人获取出身,这在明朝是办不到的。 判必通律,策必稽古。所写策论必须根据圣人之言五经四书,指出上古先贤圣人是怎么做的,并且要写出典故所本,证明不是自己妄自编造。实际就是用老办法解决新问题。 考生没经过实务,不管用新老办法,实际都很难解决问题。何况这种限制,于考生而言,大多数情况也就是胡乱编造,扯些圣人之言应付。而且三场考完,距离放榜的时间已经很近,考官要忙着看文、写榜更要忙着喝酒过中秋赏月,哪有那么多时间看白面书生写策论。 所以到了这一场,整体格局就是考生随便写,考官随便看,四书定录取与否,五经决定名次。二场的判诰算是锦上添花,第三场的文章就算写得天花乱坠,也没多大用处。所以不管人有多大才学,在乡试策论环节,都体现不出来,有这方面的本领,也只能等到会试时再说。 即便是范进到了三场,也就是胡乱应付一篇,找了个罗定建州的问题写了篇策论,实际上没什么内容,凌云翼看了多半会掀桌。反正这东西也是没人在乎,写写就算了。 三场考完正是中秋,考生们在考场是吃不到好东西的,等到考试结束自然要弥补。贡院里虽然有食物发卖,但是其质量和价格都很感人,对其要求只能是吃不死人就足够,别的不能奢求。 考过秋试,凡是入榜的,未来就是同榜举人,有守望相助的义务。考前帮忙打架,做官帮忙打官司,都是应有之义,所以抓紧时间联系感情,搞搞同乡会,或者才子宴都正当其时。 一品香里的酒席定单已经排到七天之后,衣冠俊秀早早的就挤满了酒楼与各色佳肴进行搏斗,阿巧等盲女则在台上唱着才子高中状元迎娶相府千金的故事,为一干未来栋梁们鼓舞士气。胡大姐把自己打扮得丑丑的,来往上菜,连带着林氏舰队的女人一起,让才子们起不了其他心思。 在二楼,正中的雅座内,范进、萨世忠、陈璘、傅亮四人同坐一席。考试一结束,护场兵的任务就轻松了大半,考虑到明朝当下基本没有精神病人袭击贡院抢夺考卷,大半士兵都放假去过中秋,傅亮自然就给自己放了假。 八月蟹肥,范进特意预备了菊花锅子,十对上好螃蟹,几坛桂酒,几人推杯换盏极是热络。四个人虽然包含了文武两道以及锦衣系统,但彼此经过若干事件之后,自然而然产生交集,范进日后若是中了进士,几人都能得到照拂,因此于他的功名也极是热心。 萨世忠道:“各房的考官、监临官都是自己人,这科龙虎榜上范兄定是有名。现在所差的,就是个名次。本朝杨文忠廷和十二岁举乡试,杨文襄一清十四岁发解,范兄今年十八岁,略微晚了一些,只与解学士缙中解元时同龄,就盼望范兄中个解元,大家到时候把红袖招包下来,给你好好贺一贺。” 陈璘笑道:“萨兄这办法是好,只可惜范兄不合用。他若是真敢那么走上一遭,只怕耳朵遭殃,膝盖受苦,头上少不得还要顶个脸盆。” 四人一阵哈哈大笑,范进道:“承萨兄吉言,这话咱们弟兄说说可以,若是让外面那些学子听见,多半要说我不知好歹了。虽然黄老兄一时不慎挨了处置,可是潮州林梦楚学问惊人,凭心而论,我的学问多半不及他。” 傅亮也道:“这林梦楚邪门的很,我给他房里放了狐狸,原本指望咬他一口或者吓他个跟头的。哪知这家伙不知道有什么手段,居然把那畜生给降住了。听说他出场时,是带着狐狸走的,那畜生就乖乖在他的盒子里盘着,既不叫又不闹,你们说是不是邪门?人说读书人有浩然正气,百灵不侵,看来这话是真的。” 萨世忠哼了一声,“这话我可不怎么信服,他若是真百灵不侵,就到罗山走一遭。那边现在还有几个万人坑,夜晚风大,鬼哭狼号,他若是能降住,我便写个服字给他。场内不论文,他的学问高低与录与不录,实际没什么关系,主要还是要看人。现在,最大的变数,就是两位主考。” 傅亮也道:“是啊,梅柱史虽然厉害,但是衡文这种事,他也有心无力,无从干预。若是庞、伍二位有心作梗,事情怕还是有波折。毕竟海瑞现在回乡了,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忌惮他的名气,故意罢黜那些与官府有关联的学子。” 范进笑道:“罢黜,他们是不会的。至于点我什么名次,咱们猜谜也没有用。两位京官有京官的想法,有自己的打算,咱们不要猜谜。反正再过五天就是辰日,正是发榜的时候,到时候一看就知,现在不必自寻烦恼,来,我敬几位一杯!” 贡院之内,此时也已经设了酒席,庞丰、伍廉两名翰林为首,带着一干同考官赏月饮酒,范鱼、醉蟹乃至莲蓉饼等物,一样不缺,摆满了桌子。酒过三巡,庞丰从闲谈切入正题。自入考场以来,他与伍廉就锁了闱,不与外界交涉,固然是绝了请托人情的路,也让一干同僚觉得他们高深莫测,摸不清其到底是什么路数。 等到考试开始,考官们定期宴会他们肯定要参加,但也是多听少说,很少发表意见。直到现在差不多到了见分晓的时刻,真正需要定调子时,庞丰才说道: “列位,下官出京时,元翁曾有话说。” 几名学官都放下筷子,目光齐落在庞丰身上,只听庞丰道:“朝廷设科举以选俊秀,其用心无非为国选贤。三场之设,用在微言大义自卷中窥其才学心性,以观能否为国出力,这便是科场设立的用意。可是近年来,国朝学风败坏,士子多寻机取巧,用心钻刺,于学业上华而不实,只求一朝幸进,没人认真去做文章,更不用说做事。元翁对此深为担忧,为正学风,肃纲纪,本科秋闱的规矩,要改一改!” 主考在这种场合拥有绝对权威,有关考试录取的标尺,就是由主考给出,不管对错其他人都只有服从的份。如果出了问题,自然也是主考背锅。所有房官的目光看过来,庞丰继续道: “元翁有言,我朝学子近年来多谈心性,少务实务,亲民官往往为吏员所挟,自己不能任事。朝廷新法一旦与胥吏相抵,必遭其败坏,官员为人所欺,为虎作伥而不自知。官员必须要能任事,否则便当罢黜!而要想任事,必先要熟读律例,知晓实务,因此本科录士,综考四书及经义定录取,以判、诰定名次。似那等只晓得二三条律令,随便套用者,才学再高,也不可列为五魁!” 一名同考忍不住道:“可五魁乃是五经魁,不以经取而以判决,似乎与礼不合。” 庞丰一笑,“这有何难?先决出判词优秀者,再从中选拔经义高明者就是,亦不违制。再者这是元翁的意思,我等只须照办,不必置喙。请各位抓紧把本房二场优等卷子交来,免得耽误发榜。” 几名考官尽皆无语。张居正的霸道较之当初高拱有过之而无不及,几个小小房官,自然不具备和首辅较力的资格与胆魄,除了接受以外,实际也是没什么办法可想。崔善心内却暗道:那范进不知道有什么手段,居然能直通到天上,这神仙睁眼居然用了两回,连这京里来的天神,都给他帮场子?所谓能任实务的书生,这一科除了范进,还有第二个? 散席回房,伍廉来到庞丰房内,低声道:“我看这些同考,面上似有不豫之意……” 庞丰冷笑一声,“他们高兴与否又有什么关系?我们是要回京的,除了元翁的意思,其他人的念头……不必理会。你随我且去各房里看看,若是有遗漏的好卷,也好搜上来。凌制军三本保一人,元翁必要录他,若是把这个人漏了,咱们就等着在翰林院结丹一辈子,也休想丹成飞升。前程要紧,轻忽不得。”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三章 亚魁 二场考卷照例只有案情,没有甲乙,由考生根据律法,书写判词。大明眼下秀才里法盲不少,他们自己是读书人享受优待,不用担心犯法,所以学法的需求性也少。于大明律并没有多少研究,最多就是看过几条,谈不到通读更不可能判案。再者在头场考过之后,都忙着放松心情,即使不像张师陆那样请戏班子,或是喝花酒,也要在家大睡特水,无心攻读,精神上先就懈怠。 一些身经百战的老考生更是知道二场考卷压根不怎么看,写起来就很应付,文字上没有错别字不涂抹就好,文采根本看不到,一望而知就是敷衍之作。 当庞丰来到崔善房里时,他正将一份用墨笔写了荐字的稿子找出,一见庞、伍二人,立刻把卷子递过去。二场所举案例里,第一起乃是个有关婚姻的案子。由于案卷不写甲乙,所以当事人只以身份作为指代: 一富翁之女与私塾教师两情相悦,私订终身。经媒人说合,这桩婚事得到了富翁的允诺。但某富家公子垂涎小姐的美貌,贿赂小姐的婢女从中挑拨,并托媒向富翁游说。富翁贪恋公子的钱财,毁弃婚约,将女儿另行许配给这公子。迎亲之日,小姐拒绝上轿,被强行拖走。在拜天地时,小姐乘人不备,用袖中事先藏好的剪刀刺伤这名公子,并趁现场混乱逃出其家,跑到县衙诉公子强抢民女;塾师也因富翁悔婚而诉至县衙,公子亦诉小姐刺伤亲夫。 考试要求,就是根据这个案情由考生拟订判决,并写出判词。说实话,这种复杂案情,即便是考官看来都有些头疼。毕竟乡试考官都是学官,没有经历过司法实践,处理这种案子连怎么入手都不知道。让考生来做,更有些强人所难。想来不知有多少考生私下问候了出题人列祖列宗,答案也是五花八门,而崔善挑出这篇,却是鹤立鸡群,少有佳品: “《关睢》咏好逑之什,《周礼》重嫁娶之仪。男欢女悦,原属恒情;夫唱妇随,斯称良偶。塾师誉擅雕龙才雄倚马;小姐吟工柳絮夙号针神。初则情传素简,频来问字之书;继则梦稳巫山,竟作偷香之客。以西席之嘉宾,作东床之快婿。方谓情天不老,琴瑟和谐;谁知孽海无边,风波忽起。彼公子者,本刁顽无耻,好色登徒。恃财势之通神,乃因缘而作合。婢女无知,中其狡计;富商昏聩,竟听谗言。遂以彩凤而随鸦,乃使张冠而李戴。小姐守贞不二,至死靡他。挥颈血以溅凶徒,志岂可夺?排众难而诉令长,智有难能。仍宜复尔前盟,偿尔素愿。明月三五,堪谐夙世之欢;花烛一双,永缔百年之好。富商者,贪富嫌贫,弃良即丑。利欲熏其良知,女儿竟成奇货。须知令甲无私,本宜惩究;姑念缇萦泣请,暂免杖笞。公子刁滑纨绔,市井银徒。破人骨肉,败人伉俪,其情可诛,其罪难赦。应予杖责,儆彼冥顽。此判。” 庞丰作为主考,卷子看了不知道多少,一般而言,再好的卷子在他手里也只是看过,然后哦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也就算了。可是当他看到这份卷子之后,却反复看了好几次,随后又看向崔善,目光里便多了几分嘉许之意。 “崔学博,我要恭喜你了。你这一房里,要出经魁了。” 举人中前五名称为五经魁,各房选中的学子,就要拜这一房的老师为自己的房师,主考则为座师。在会试中拜的房师为大房师,乡试中拜的是小房师,师生关系不像会试那么牢靠,但终究是有了根纽带,未来如果有什么事想要拜托门徒,做弟子的也不会拒绝。能做五经魁的小房师,未来也自然能从弟子这拿到足够回报。 庞丰身份特殊,自不会信口开河,崔善又惊又喜道:“这……这篇文章真的可以?” “当然了,这篇文章若是不可,便没有文章可中了。单看第一段的判词,就足以中式。伍兄,你请吧。” 副主考伍廉连忙跑回房中取了笔墨,先在卷子上写了个取字,又将卷子交给庞丰,由其再加一个中字,这篇文章便算正式敲定。等回到房中,伍廉问道:“庞兄,我看那判词,怎么有些眼熟?” “如何不熟?这是广西半年前发生的案子,凌制军拿这案来考他的幕僚范进,范进做的判词便是如此。这词因为写的好,被凌制军拿来,在广东官场酒席上说过好几次。这次咱们出题,刘方伯又把这案子拿来用,再看这判词,如何还不明白?” “这……会不会有什么麻烦,毕竟海总宪……” “海刚峰亦不过一孝廉,当真怕了这个活圣人么?这官司就是打到御前都不用怕,咱们两个是外来的,谁知道刘方伯吃酒时,特意跟咱们念过这段判?当时就你我三人在场,难道伍兄会去出首?事无证可查,有何惧哉?别忘了,这是元翁的交代,现在科举事虽然重要,但是新法更重要。听说范进是赞成新法的干将,这样的人不中,当心江陵拿咱们当阻碍新法的绊脚石,一刀砍了祭旗!” 想到张居正的强势,伍廉也不好多说什么,只道:“前日那转房的稿子怎么办?一场文章,做了二十三道题,此人才学我亦佩服。当今天下学风浮躁,能踏下心来治一经者,已不易寻,真正兼通五经,且又能言之有物者,只能说是天纵之才。这样的人若是不中个解元,我心内难安。” 庞丰捻着胡须,也沉吟着,“那文章做的确实好,可是他二场的表题判词,却不及这篇出色,这也是真的。这名次的事,且让我好好寻思寻思……” 乡试发榜于八月二十之后,非辰日即寅日,辰龙寅虎,是以乡试的榜称为龙虎榜,又因为每到此时桂花已开,是以龙虎榜又叫桂榜。 考生们自八月十五考完,便如脱缰的野马,文会酒席层出不穷,寻衅滋事无人可治,乃至一些没有深宅大院,又没有家丁仆人的家庭,纷纷把自己家的女眷涂了黑脸,不让见外客。饶是如此,晾在外头的咸鱼肉干,也少不了不翼而飞,一些小家碧玉不婚而孕者亦再所难免。 好在万事皆有终末,及至放榜,合城百姓连带衙门就都可以脱离苦海,不管结局如何,这一科乡试就算结束。 这一科的龙日是八月二十一,而写榜日是八月二十。申时,布政司衙门外,便已经有学子在聚集。望着一片黑压压的四方平定巾,差人及巡兵也开始了戒备,有人小声嘀咕着,“待会要是他们不中,会不会冲衙门?干脆调鸟枪来?” 马洪印也混在人群里,一手捻髯,一手摇扇,模样潇洒以极。张师陆等人在旁,小声询问着写榜发榜之类的事,马洪印则拿出一副指点江山的派头,指着眼前那一干衣冠霸王道: “等榜的分为两批。一批埋伏在贡院之外,专门候着报马,另一批,就守在这里。一些外行说要等放榜彩亭,那就是不懂行情的,供龙虎榜的彩亭,要到明天才来。现在等的,只能是报马。可惜啊,不能到贡院里面去看,整场乡试,就属现在最好看,比起前面考试可有意思多了。” “这个时候内外关防已经撤了,主考、房考、监临、提学、提调内外帘官一应俱全,都要全副公服,列坐“至公堂”上,一面拆弥封,一面对墨卷。由对读官开始对读,一旦朱墨符合,就按着姓名开始填榜。拆一名,写一名。名条由门缝里塞出来,“报房”是早有准备的,一看名字,便知道该往何处报捷。” “举人榜分为正副,副榜举人实际就是个好听,并没什么用处。而除了正榜副榜以外,还专有一份备卷。专门为着朱墨不符准备。如果在这个时候发现朱墨不符,就地罢黜,就由备卷顶上。其实到了这一步,朱墨怎么可能不符?如果真的不符,又该由谁来承担责任?所以符也得符,不符也得符,对读也就是个过场而已。正榜上提名的,称为弄璋,副榜提名的称为弄瓦。” 张师陆笑道:“诶?这倒有趣,听着仿佛是妇人生孩子一般。” “就是生孩子了。那备卷的名字更有趣,叫做结胎。” 范进听了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心道:这叫做结胎,还不如叫做备胎,只是没有女神和原谅帽。 远方,马蹄声已经响起来,学子们开始了骚动,有人喊道:“报喜的,报喜的来了。一定是报房的衙役!” 张师陆、陈绍典两人都不相信自己的名次那么靠前,心里不大认为这时来的报官与自己有关。可是内心里却又有一丝希望,场中莫论文,万一学官无目,又或者祖坟冒烟……忍不住抬脚向远方看着。 马洪印却摇着头道:“急什么?体面!读书人的体面!就算是中了,也不急在这一时么。再说按我看来,也未必是报房的。” 马蹄声渐近,却听一个洪亮声音大喊道:“我乃督标营坐营参将傅亮,奉上峰之令特来晓谕尔等得知。既读孔孟之书,当知周公之礼,不可胡作非为藐视法度。方才报房报信差役,被尔等强拦坐骑索问姓名,人已被拖至垄沟内摔伤,不能前往。再有犯者,定要官法从事!” 书生们先是愣了愣,随即便有人大骂起来,“滚蛋!我们要听报录的,谁管你这中军是何鸟人。再不走,连你一起打了!” “没错,快些躲开,不要拦着老爷发解!” 有人从地上胡乱拣了石子或是垃圾丢过去,沙场上十荡十决堪称十人敌的傅亮也不敢与这些书生抗衡,调转马头灰溜溜地逃走。过了好一阵,才有个有气无力的声音从远方飘来,“新会县赵应麟赵大老爷是哪个?捷报老爷赵公讳应麟,高中广东乡试第六名亚元……” 人群里,传来一个人的大笑声:“我……我是赵应麟!我是赵应麟啊。我中了,我真的中了!哈哈,我真的中了!这下我就要发了,第六名啊。” 一个书生冲出人群,向着远方跑去。方才那腿脚不利索的差人,忽然变得健步如飞,在后紧紧追着,边追边道:“赏钱!大老爷,赏钱啊!” 马洪印冷笑道:“这姓赵的一看就没钱,若是有钱,这时候二报,三报就已经到了。他没钱,家又在乡下,所以只好找本人来要赏。这差人运气也差,居然分了这么个人来报,活该倒霉了。” 陈绍典问道:“第六名?怎么先报个第六名,前几名哪里去了?” “因为第六名是第一个写的啊,自然先报他。”马洪印摇着折扇,为其指点道:“乡试填榜,从第六名开始填。第一个写的,就是第六名。其实第六名是没资格叫亚元的,不过为了讨个口彩,随他去了。解元必须由主考来点,亚魁由副主考来点,这占去两名,余者的便是按着房数填。像这科广东判卷考官共计十八房,就先要填到二十,从第三名到二十名都可以称做亚元,其实在官场上,他们该叫房元才对。从第六名开始写,直到一榜填完,才开始填五经魁。所以前五名,实际是最后写的……” 报马一个接一个的来,许是吸取了前面的教训,后面的马骑得实,路上没人敢随便拦,不至于再被拖到垄沟里摔伤。一个接一个的名字喊过去,陈望是第三十九名,张师陆中了第六十五名,陈绍典第八十名,魏好古则是垫底,第九十七名,亦有好听名头叫做锁元。 一些书生欢喜着离去,一些垂头丧气地在布政司衙门外就大喊起不公道,还有人已经要离开。随着天色渐晚,布政司衙门外的书生已经不太多。基本都是榜上有名的,等待着正式放榜定心,还有一些则是期待着奇迹。 范进的名字始终没喊到,但是众人非但没有轻慢,看他的目光反倒是多了几分崇敬。没人会蠢到认为范进可能落榜,现在没出现他的名字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名列五经魁之内,甚至有希望是解元。 赌了解元的,都已经把注意力集中到这边,马洪印也道:“退思,你可不要急。所谓倒写五魁,乡会试都是一样的。先写的是第五名,这个时候没你名字是最好的。再说还得等一会,现在贡院里正热闹,正在闹五魁呢。先要点胳膊粗的牛油红蜡一对,五魁出在哪房,就把蜡烛放到那哪房房师面前以示祝贺,唱名的要扯开脖子大喊,显得喜庆。大家要舞一舞闹一闹,所以叫闹五魁,连那蜡烛书办们也要抢,为的是沾喜气。等到闹完了,才要写榜。写好榜之后,考官还要跪榜,称为老师拜门生。实际是因为这榜要上解大内,由陛下御览,这是拜万岁……” 贡院内,闹五魁已经结束,丙子科乡试五魁的名字已经揭晓,副主考伍廉轻轻揭开弥封。他看向庞丰,旁丰点点头,唱名的则大声唱道:“第二名,亚魁:南海范进范退思!”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四章 发解 “人得喜事精神爽,眉飞色舞气高扬。乡试秋闱发了榜,我的名字在上方……” 范庄,范宅之内。“捷报贵府老爷范讳进,高中广东乡试第二名亚魁,京报连登黄甲。”的大红报条,贴在了范家门首。 与一品香的房子一样,在范进中举之后,范家的门楼也被人砸了,然后又重新装修一新,比原来的更为气派,村口已经有工人在准备修牌坊。举人在金沙乡已是令人仰望的存在,加上范家当下的生意其实也是靠着范进的面子在做,是以这牌坊修的也就格外用心。由全乡摊派款项,不计工本,务求越大越气派越好,于范庄而言,亦是莫大荣光。 范进在房间里踱着步子,小声唱着西皮流水,而眉目间的喜色,则是怎么也掩盖不掉。 农历九月初三,距离那场乡试以及随后的鹿鸣宴拜恩师结束,已有近十天时间,他在家乡的日子亦不会太长了。 他最终距离解元还是差了一步,这一步的原因后来也查出来,潮州林梦楚在第一天考试中,一个人做了二十三道题,是这一科唯一一个通读五经的怪才。这样的人中解元其实倒也没什么可说,就范进自己来看,如果自己是考官,也会这么点法,毕竟文章差距摆在那,这是没什么可说的。 二场的卷子里,林梦楚的论和表写的水平也极高,所不如自己的,则是判的部分。比如他认为富家小姐应该嫁给那个公子,因为这是父辈已经答应的婚姻,从维护礼法以及社会稳定的角度,就必须执行约定。却不知这是一起已经客观存在的案子,而且核准判决的是凌云翼。他这种态度实际是和总督背道而驰,肯定不会招人待见。 这对林梦楚而言,倒也没什么可指责处,毕竟是个从没任过实务的书生,在理事上有所欠缺,并不能算是什么了不起的短板。何况从他的履历来看,他也未必愿意当地方官。中进士,选为庶吉士入翰林院,清流华选才是他的理想规划,判这个环节怎么样,对他而言也影响不到。 饶是如此,这个解元在广东高层还是引发一些波澜。凌云翼在鹿鸣宴上虽然没有公开表态,但是对林梦楚不冷不热,提醒他戒骄戒躁,不可因一时成绩沾沾自喜,会试才是检验学子的最终场合,拉着第二名亚魁范进谆谆教导,视同子侄,倾向上已经很明显了。 好在乡试终归是有着自己流程的固定工作,写序齿录、拜房师、拜座师,一切如常,不会因为总督的态度,就影响到哪,舆论上也不会引发什么后遗症。萨世忠等人虽然在赌解元上输了钱,但财大气粗,也不大当回事,还是包了红袖招,把范进叫去大吃大喝,开了几天流水席。 陈望在这次乡试里终于成功考中举人遂了兰姐儿心愿,其生性懒散不会再去考进士,但靠着举人头衔,也足以自足。红袖招的应酬兰姐自己也出了一部分款,用心当然也是酬谢范进。 接下来进京赶考,广州及家乡这边,都需要这些关系的护持帮助。固然罗山战役结束,但是有林海珊这条线,一边倒卖番货过来,一边卖出粮食盐铁,两下有着利益上的关系,合作上只会更紧密。 等到广州诸事安排大概,范进便带了梁盼弟与胡大姐回乡向母亲辞行。这两日家里的客人也往来不断,许多范进从没见过的老世交,亲近师兄弟牵猪拉羊的来道贺,随之而来的,则是一笔笔额外的财富。 “广州城一处瓦房……这房我知道,地段不错,不过房子不行,大婶要住进去,就得重修一下。好在咱们现在有钱,重修不算事。” “两间南货铺寄在老爷名下……这铺子我倒是也听说过,生意不错。” “村西一百三十亩田……大姐儿,那田什么情形就得问你了。”梁盼弟拨拉着算盘珠子,把算盘打的山响,一边运笔如飞,在帐簿上写上范家这段时间进项。 范母虽然看梁盼弟依旧不顺眼,但是范进既中了举人,胡闹些也就随他,若是中了进士,就算弄几屋子女人,也是祖上光彩。再说比起清楼里的女子,梁盼弟只是年纪大些,好歹知根知底。范进又说大户人家的少爷其实房里常有个大丫鬟,从小照顾饮食,知识一开立刻收房,年纪也比主人大上不少,这叫富贵人家的体面。 既然儿子中了举,说话想必都是对的,想着自己已经成为富贵人家的成员,就得学着人家怎么赶时髦。范母除了抽上水烟以外,对于这大丫鬟也得试着接受,不管心里怎么别扭表面上总也会敷衍,两下相处模式勉强还算过的去。 论起算帐范母实际不在行,随着范家家业越来越大如何管住这片产业,不让属于自己的财富外流就是个问题。作为出身贫苦的妇人,范母自然不会容忍有人把属于自己的收成租子纳入口袋里,她需要个合格的管家加帐房先生,似乎梁氏也不错? 见自己的靠山对梁盼弟态度渐渐好转,胡大姐感到了巨大危机,此时连忙道:“我知道我知道,那是甲首家的田地,不能打那的主意。” 范母笑道:“怎么不能?我儿如今已是举人,范庄田地就都是我家的,还有什么不能的?” 自范进中了举人,整个范庄乃至金沙乡都沸腾起来,大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献土。其实举人和秀才优免额度是一样的,都是八十亩田,二丁役。可举人有了做官资格,属于官员预备役,与县令投帖子,都可以以兄弟相称,为了维护官员体面,没人会去查举人的田有多少,丁有几个。 凡是投到举人门下,把身份变成仆役,就会从朝廷的黄白册页上消失,从此不需要承担名目诸多的役差。是以老百姓宁可子弟不能科举,自己从自由人变成奴籍,承担比官府地租更高的租税,也要投献在书生门下,就是要躲掉服役。 金沙无举人,现在整个乡都要把资源寄放在范进名下,希图着躲避掉力役这几天送田送人送店面的不知有多少。还有人将自家的闺女收拾整齐,送到范家来,说是伺候老太太。可看那女子的模样,多半是想趁着范老先生不曾进京,先怀上范家骨血抬举身份。 于范母而言,在她半生时间里,还从未有过如此威风快意的时刻。一个个甲首甚至是族长在自己面前俯首贴耳说好话,往日里为了一块土地归属可以打出人命,现在则求着当自家佃户。包括长乐乡,都开始要把土地寄到范进名下,跨县投献,更让范母觉得整个人都变的轻快起来,仿佛一朵云彩承载着自己,正在渐渐上浮。 “娘,这田地可以要,但是税也得交。”范进从外面走进来,先施了礼,后又给母亲装烟。胡大姐儿连忙抢着道:“这是女人该干的活,你是大老爷,不能做。” “没什么不能的,等我进京考进士,再想装烟也不容易。我先装,以后有你装的时候。”他看着母亲笑了笑, “娘,我知道您最近很欢喜,其实儿子也很欢喜。毕竟在乡里有面子,大家都要看咱们的脸色说话,这样的日子才算生活。不过娘也要想想,制军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当初村子里供我读书,是要我做枪头,为村子里争。制军重用儿,一样是要儿做枪头,为他冲锋陷阵,这两者间实际说不上什么区别。” “制军身边幕僚无数,能做事的人很多,儿子能做的其实也不是太多,最为有用的,其实也就是推行一条鞭法。推行这法,是要得罪人的,有人送我礼物,但也有人要谋儿前程,想方设法找儿短处。如果我们家有了田,却不交租,这便是一处破绽。闹到官府里,儿子的前程就算是毁了,到时候不但您的诰命落空,就连牌坊都要拆掉。” 范母道:“诰命倒是小事,可是儿你……竟然要丢前程?这天下的举人不都是这么干的?” “别人可以,儿子不行,谁让看我的眼睛太多了?所以规矩要改一改了,儿子倒不是说东西不能收,不收得罪人的,再说也没面子,所以送就收没关系,就是别跨县。像长乐的田,不能收,否则很麻烦。至于本乡的田,收归收,该交的税也要交。好在现在行一条鞭法,交的起钱的就不用去服役,咱们整个金沙乡的力差银子也没有多少,到年的时候让三姐去衙门交了就是。还有村里,都是亲戚,不好拜在我门下为奴仆,这些人的力差钱,咱们也交了,便当千金买义。这些人还要给咱家当佃户,打下来的粮食换钱,也亏不了多少。” 范母摇头道:“那太便宜他们了。种着咱家的地,我们还要给他们贴银子交租?那这田不是成了赔钱的东西?” 范进一笑,“娘,这点田赔赚都不值什么,咱家真正发迹也不指望田地,而是指望这个。”他用手在头上比了个乌纱样子,“等儿子有了这个,咱家还会缺钱用?就是现在,一品香加上儿子办这生意,咱们村里每年进项也不在少数,不会没钱用的。” 范母叹了口气,“娘这么大年纪了,还有几日可活?再说人吃多少用多少,都是前生修下的,谁也不能多吃一口。就算日日燕窝鱼翅,我还能吃几天?金银于娘也不过是身外物。我是要给你和你的后辈儿孙置产业,当初咱们多穷你是知道的,将来你要娶妻要生子,儿子还要成亲,这些都是要金银使费。娘要给你留下一份铁打的家业,这天下还有比田更稳当的?可你偏要把税交了,娘是真不明白。这家业是你的,随你折腾吧,娘不管了。大姐儿,扶我回房去。” 等到范母回了卧房,梁盼弟才掐了一下范进胳膊,“你怎么搞的?一共在家待几天,还要惹大婶不高兴?” “没办法了,总归是要不高兴一次。做了官就少不了得罪人,我这人你知道的,很容易就招人恨。到时候人家搞不定我,就要搞我家里人。如果自己再不知道检点,横行不法的话,被人抓住把柄就很容易。我先从老娘这里管起,老娘带了头,其他人也就知道,我是会罩着家里人,但是会有个限度,超出这个限度,我就会先砍死这个扑街再说。” 梁盼弟也知范进说的是道理,犹豫好一阵才道:“你……真该成个亲了。如果有个有本事有家族的娘子在这里坐镇,下面的族人就不敢乱来。我们这种没名分的野女人,管不住谁的。成亲吧……” “我成过亲了啊,娘子。”范进说着拉住梁盼弟的手,轻抚着她的那面银戒。梁盼弟脸一红,低声说了句,“死相。”却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当口院门再次被敲响,等开了门却见胡屠户带着杨刘氏以及胡二弟走进来,杨刘氏到内宅去拜范母,胡屠户却拉着儿子在范进面前一起跪倒,大呼道:“小人胡三七带子胡二前来拜见主人家!” 范进不知就里连忙拉起父子问道:“胡大伯,你这是闹的哪一出?莫非没银子使了?” “主人想到哪里去了?小人此来,是来拜主人的。请看,小人已经请志文公子写好了文书,胡家一家四口,自愿投身范府为奴,日后我一家老小,就是主人家的奴仆,老爷想怎么支派,就怎么支派,不敢多说半句。来啊,随我再拜。” 这几日想到范家当奴仆的人不少,递了契的也很有一些,不过像胡屠户这身份,范进一直视为个不怎么招自己待见的长辈,从没想过他会投身自己为奴,何况看他意思,还是要在范家长住,一时不明就理。只听胡屠户道: “主人此去京城千里迢迢,身边不能没人照应。犬子胡二有几斤气力,可以为范公子搬运书箱,负担行李,吃多少苦他都不怕。至于小老儿,在府里应个采买差事也不为难,我那女儿可以为主人侍寝,我一家老小,从今天开始,粉身碎骨,也要效忠主家,请主人收下我们吧!”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五章 送别(上) “胡屠户这人很精明,他那个婆娘算盘更精,两人倒真是一对活宝贝。眼下相公眼看发了起来,大婶又是个本分性子,人很厚道可是打理家业上就不大灵光。他们一个当上管家,一个当上管家婆,儿子又给你做长随,女儿给你做丫鬟,将来生个一儿半女,就可以有个名分,一家子就算赖上了你,从此吃穿不愁。我敢打赌,你要是应了他,不出半年,你的家产就得有三成姓胡。” 梁盼弟毕竟是在市井里混出来的,脑子清醒,于胡屠户的算计略一分析,就猜出了其用心。胡屠户最大的失着,就是没能在范进发达以前,定下他与胡大姐的婚约。现在再想定,已经不可能了。那么多官宦人家在前头都没成功,他更没希望。而且以范进的身份,睡了胡大姐也不会成为什么短板,闹也闹不出什么,他所能做的也就是止损二字。 明朝初年,洪武制度下确实禁止了普通人蓄养奴婢,但是照样可以用义子女方式混赖。而到了嘉靖年间,即使从司法上,也开始逐渐承认蓄养奴婢合法性。比如成化年间南安、赣州一带豪强人家即藏匿流移之人,充当家奴佃仆结果为盗。嘉靖年间刑部郎中雷梦麟释法时就认为:庶民之家不许存养奴婢,士大夫之家皆得有之。 而广志绎中亦记录:光山一荐乡书(即中举人),则奴仆十百辈皆带田产而来,止听差遣,不费衣食。可知此时举人蓄养奴仆,其实是很常见的事。 一个乡试亚魁,不出意外肯定能够成为进士,胡屠户错过了一个进士女婿,就不能再错过一个进士金主。卖入范府为奴,粗看上去似乎是他吃了很大亏,从自由民变成奴仆,但实际上除了可能管范母喊娘,与范进兄弟相称外没什么妨害。 首先范母不是那种厉害妇人,在范家当奴仆,不会有人身上的威胁。其次,奴仆身份影响的是子弟科举,但是胡二显然跟科举扯不上关系,他在之前最大的理想是从帮役转成正役,而在大明的社会结构里,差人一样考不了科举,所以当不当奴仆都没差别。范进眼下正在事业上升期,广东乡试亚魁绝对是块金字招牌,打着这块招牌出去,是很能震慑住一批官府中人的。 胡屠户眼下就是广州城里屠行行首,如果再借上这面虎皮,未来不知能落下多少好处。乃至于范进名下的那些田地租子,他只要稍微想想办法,就能中饱下一大笔。两相比较,这奴籍其实也就不算什么。 梁盼弟道:“那你怎么答复他,是答应还是不答应?这里毕竟有大姐儿的面子,事情弄僵,大姐儿就不好做人了。” “弄僵倒也不会,总归是好说好散。大姐儿我会收下,毕竟跟了我,我会对的起她。至于胡家一家三口就算了,有这么个大兄弟我受不起。胡二做了这么久帮役也没干出名堂,好在也没闹出大祸,我让他当个衙役就是了,这点面子高建功还是能给。至于胡屠户夫妻,我不会收他们做奴仆,但会给他们一些钱……大数是不要想了,给的越多越麻烦。” 梁盼弟叹口气道:“这便是我的好处了,我爹早不知道死在哪个地方,几个姐妹只有个二姐,又是个烟不出火不近的脾性,让她在粮行帮我做事都不敢,更别说要好处。所以你就白拣个便宜,没人跟你要这要那。” 范进笑着搂住她的纤腰道:“好三姐,就算你真找我要,我也都给你。那个,我还有事要你帮我办?人要离开广州,也要给凌制军留点东西,一是铁,二是检地……” “检地?” “是啊,一条鞭法要想推行开,最重要的是要清楚自己治下究竟有多少田,有多少人口。这种事都搞不清楚,怎么收税啊。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是要死人的,差役去量个地,不是把人逼死,就是被人打死,怎么也搞不明白。可是同样的事,官府做不来,地主就可以做。都是我名下的田,我总要知道有多少才好收租,这是没问题的。至于人也是一样,官府的白册也早就成了废纸看不得,要想搞明白有多少人很困难。我借着这次机会,正好搞清楚金沙有多少人,多少田。三姐你能写会算,替我写一份册子送到制军衙门,有了这个制军再定税收就有了个大概。再有,就是铁矿。儋州那个地方,应该是有一座很大的铁矿,具体在哪里我也说不上来,但是只要按这个方向找,肯定可以找到。” “琼州晾盐,儋州采铁。有了盐铁两项,广东的人力就能消化大半。再加上检地……算是尽可能给凌制军帮些忙,让他可以干出几项业绩出来。他老人家给我准备了火牌,又联系了一条船送我到南京,我能回报他的就只有这个。这个人情交给三姐,检地这些活,就让胡屠户夫妻去做。他们不听,就赶他们走了,该翻脸就翻脸不用客气。这两人的好处是够精明,不容易糊弄,再者他们自己也猜不出我的想法,你只管说,他们一定可以做的好。” 梁盼弟掩口微笑,“还是你有脑子,人尽其材物尽其用。不过这人情都做了给我?” “是啊,我家找不出一个可以跟外面交涉的人,只有辛苦你。与各方面敷衍着,把生意做下去。所以这些功劳就得你来立,将来与官府也好有个身份打交道。即便凌制军升转,也不至于人走茶凉,有这些功劳在,新人来也得卖你面子。” 分别在即,而且这一分别怕就不是朝夕之功,范进也想要在自己离开前,尽量为自己的家族以及自己所在意的人留好后路。范家的底子太差,想找个能出来撑场子的管事都是办不到的事。胡大姐忠诚可靠,但是拙于理事,做个内管事都很勉强。范家一干人没见过大世面,想要找个能应酬官府的人极是为难,梁盼弟并不是合适人选,却是唯一能推出去的人。 自身分量不够,就只能靠其他东西来没弥补。范进对于矿业其实没什么兴趣,只是在前一世机缘巧合来过这边演出,听人说起在海南昌江一带有个极大铁矿,在二战时曾被掠夺了五十余万吨优秀矿石云云。根据地理推测,应该就是在现在的儋州一带。 根据他在总督衙门做事的经历看,这个铁矿目前还不为人所知,算是个空白。这种空白也许是地方保护起来,也许就是单纯的没发现,说不好原因。范进不认为说出这个铁矿,朝廷就一定能开采出大批的矿石,但是有了罗山之事于前,地方想要阻碍采矿的势力,都要掂掂分量。 盐铁都是军国大事,琼州晾盐,海南采铁,这两项工作能搞起来,于凌云翼本身大有好处,于大明自然也无害。所谓解放发展生产力之类的事,范进没想过做,也不认为自己能做成,只在力之所及范围内,不影响自己前提下,提出些建议,顺带让自己获取一些好处就足够了。 献出这个矿藏加上检地,让凌云翼可以见自己的情,地方上于铁矿也有相关利益可分润。有利益的关系在,梁盼弟年乃至整个范家宗族于官府打交道时都会顺遂一些,这才是他最主要的目的。 梁盼弟不知范进具体判断,但知道其是为自己这么着想,心里的感动自不必言,紧拉着范进的手道: “相公啊你进京赶考,身边怎么也要带人的。范家这边肯定要派人,这是没话说。但是我有一句说一句,都是些庄稼人,跟着你也就是为了混前程,实际有事靠不住的。我想派个得用的人跟你,关清怎么样?他身手还可以,人也跑过江湖,带着他不会吃亏。还有阿巧……” “她瞎的,我带她不是累赘?” “我知道啊,可是她总是个女孩子么。你……身边没有女人怎么行?万一忍不住的时候……” “那就去清楼了。” “那就给我忍着!”梁盼弟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随即就被范进抱在怀里,两人笑着滚做一团。片片衣服飞起,眼看就要分离,他们得抓紧时间。 另一间房间里,大姐儿在灯下聚精会神地缝着一件棉袄,将上好丝棉用心地填进去。其实以范进如今的财力,买几件棉衣并不是难事,大姐儿的手艺亦不出色。但是她依旧聚精会神地工作着,填入棉花,缝补针线。制冬衣是一件很废时的工作,为了赶在范进出发前完成,她已经数晚不休,但是也不曾叫过一个苦字。从没出过远门的大姐儿只听说北方的冬天很冷,她要进哥儿到时候穿着自己手缝的棉衣,只要穿着它,进哥儿就不会冷了……。眼看就要分离,她要抓紧时间。 针刺在手指上,血珠落入丝绵,在棉花上留下点点血痕,少女咬着牙,一针一针又一针,继续努力着…… 十日之后,珠江码头。 船已经解缆起航,范进站在甲板上,身后则是关清、范志高两人,一个背着书箱,另一个背着行囊包裹。码头上两个女子拼命挥着手,跳着脚,向范进比着手势。胡大姐儿已经哭的如同泪人,边哭边道:“怎么办?那棉衣做的不合身,可怎么是好?” “进仔反正也收下了,合不合身又有什么关系?” “就因为进哥儿收下了我才难过啊,他是个读书人,如果穿那么一件棉衣,别人笑他怎么办?” “放心吧,他那么厉害,没人笑他的。” “还有还有,进哥儿会不会生病,会不会遇到强盗,会不会喜欢上其他女孩,不要我们?” “他是去赶考的,哪那么容易有女孩子……”话音未落,却见一支小船出现在视野里,那船划的很快,已经距离范进所乘坐的大船渐行渐近,随即只见一个身影自小船上跃起,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随即落在大船的甲板上。 虽然因为距离的关系,看不太清楚来人,但是对这身形梁盼弟并不陌生,咬牙切齿道:“大脚妹怎么也来送行,还要上船去!关清,给我打死她!这也太不要脸了!” 波涛滚滚,船只远去,哭够了的两个女子不知何时,发现彼此的手握在了一起。男人在的时候两人颇多不睦,当范进离开后,两人却发现,这世上离自己最近的,其实就是对方。 梁盼弟摸摸大姐儿的头道:“别怕了,他这次中了进士,肯定是要成亲的。大妇进门是一定的,不过你别怕,有三姐撑你,她不敢把你怎么样的。回去,好生替咱们的男人看着生意,他一直对我们说,女人不比男人差劲,男人能做的事,女人都能做。我们不能给他丢脸,一定要把事情做好,否则的话,他就没面子了。” “三姐……其实我有个想法,如果进哥儿这次中不上进士就好了。那样就不会有人招他做女婿,他就可以回家陪着我们,咱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不用分开了。我是不是很坏啊?” “不啊,其实你这个想法,我也有,只是不敢说出来罢了。来,跟我去菠萝庙烧柱香。” “不要那么绝吧,我只是说说,你也不用求海神不让进哥中进士吧?我其实还向文昌爷爷许愿,只要进哥中了状元,拿走我多少阳寿都没关系呢。” “笨死了你。这种事海神管么?我是求海神保佑,把那姓林的搞到海里淹死!居然敢跟我抢老公,早晚砍死她!” 胡大姐儿回头望去,船帆已经看不见,只剩了船身,于船上的人也看不清楚。想着这一别不知多久才能重逢,大姐只觉得心内无比酸楚,忽然想起一句范进与自己说过的话:悔叫夫婿觅封侯。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六章 送别(下) 不管梁盼弟如何想,在船上林海珊和范进实际是做不了什么的。即使这个大胆的海上女子不太在意有外人在场的情况下做些什么,范进也不会拉下脸来就真的来一把现场演出。再者林海珊也不可能真的把范进送出广东水域,上船后也只是送了礼物,接下来就只是说话。 虽然两人已经突破了最后一层关系,可是在范进心中,依旧没法把对方与梁盼弟或是胡大姐一样看待。两人之间谈不到什么感情,最多的还是利益互换,简而言之都是生意。乃至上次两人深入交流,于范进看来也不过就是生意的一部分。 自己将来会成为进士,林海珊靠着这种肉体关系,能让两下联系的更密切,好为她谋取更多利益,两人的关系仅此而已。从始至终,范进都不认为上过床,她就会对自己一心一意从一而终,他还没那么幼稚。如果不是林海珊表现出强烈的女性取向,范进甚至认为对方会在船队里再找几个面首,并且也不认为这有什么大逆不道。 毕竟两人之间所谓的婚礼,就是一场闹剧,谁也没白痴到真的认可这种名分。大家只谈钱不谈感情,对谁都好。 可是今天的送行,却让范进这种认知大为改变,两人之间的关系,或许不会像他想的那么简单。固然林海珊大大咧咧表示自己只是路过,顺带问一些问题,但是这话他当然不会信。事实上她光是出现在这,已经承担了极大的风险。 与上次相比,这个海盗头领身上发生了某种变化,具体变化内容范进暂时看不出,但是可以感觉的到。从直观反应看,林海珊努力让自己的举止变得斯文,虽然这种努力成效不大,但至少是在往好的方向转变。坐的样子不像是过去那么豪放,脏话也在努力变少,也不在嚼槟榔。两人谈的大多是些闲话,并没有涉及到大员岛建设或是未来整个部队发展的问题。林海珊还为范进做了饭,味道自然都不怎么好 吃过饭,范进很自然的将手伸向她的衣服里,林海珊却挣扎了一下,没让他继续深入。 “怎么了?有男人了,不给碰了?” “我……可能真的有了,不过不是在外面,而是在肚子里。”林海珊努力地笑了笑,声音放的很低。 “现在我也说不好是不是真有,但是一些老经验的妇人说,很像。我不想麻烦你,也不是要你来养,只是觉得你是他老子,怎么也要告诉你一声。我不是一个好娘,但我会努力。我不会麻烦你,我自己的仔自己养,我会让他学武功,学杀人,学抢东西。但也想让他学着读书,写字……最重要的是,他是有爹的,我们这些人的名声不好,你怎么看我都可以,但我可以对妈祖娘娘发誓,除了你,老娘没有第二个男人……如果你敢不认这个仔,我就一刀捅死你!” “你有了?”范进脸上一喜,由于未成婚的关系,他始终在避免梁盼弟和胡大姐有孕,而于林海珊就没有这种顾虑,做起来也比较狂放。现在听到有了后代,心里自然是欢喜,同时也明白林海珊变化的原因。不管怎么豪放的女子,一旦做了母亲,总归会有变化。何况于这个女子而言,还要担心这个孩子是否能得到承认,其负担的精神压力更大。 他将手搭在林海珊肩上,轻声道:“我自己的后代,怎么会不认?还有啊,你想教他什么都可以,但是一定要让他读书认字,不管将来他要做什么,总归是要读书的。我范进的儿子,怎么可以不识字?” 海上女子声名狼籍,于林海珊而言,最担心的莫过于范进质疑孩子的血统。得到这个承诺,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脸上也露出一丝笑容,任范进的手摸着她的小腹。 “还不确实,只是个可能了……再说也摸不到啊。” “那我也喜欢摸一摸,你生孩子时,我可能不会在你身边,别怪我就好了。” “你在我身边有什么用?这种事也可以帮忙的?”林海珊白了他一眼,又有些胆怯地问道:“万一是女儿……怎么办?” “先开花后结果,一样好的。不过我觉得小孩子还是该送到广州,大员那地方,不适合小孩子生活的。” “你是说……愿意和我再生?” “你没问题,我就没问题了。我多棒你是知道的。” “干三小!都要做爹了,还是没正经话。孩子生下来我会让人送进城,但是她们也要认啊。” “我一会给你写信,你让她们拿着信就可以了。还有啊,都要做娘了,还敢像个猴子一样跳上船!真当自己铁打的。做老大有点做老大的样子,不要什么事都冲在前面,该享受就享受。至于这种事,打发个人来就好了,总好过自己拼命。想好没有,孩子要叫什么,要不要我起个名字之类的。” 两人低声说着,想象着孩子的性别,样子,甚至连名字都想好了。按林海珊的意思,这个孩子需要姓林,继承林氏舰队的香火。对于这个时代男性来说,这种要求有些过分,又不是入赘的,一般人不会答应。好在范进对这些东西看的很淡,自是一诺无辞。由于他的大度,更让林海珊觉得欢喜,两人的头也就靠的更近了。 从小出生在海盗窝的女海盗,基本没感受过正常家庭生活,与范进在一起时,说的也大多是关于舰队建设,未来发展等话题。现在这样谈论着家常里短幼儿教育,甚至生育时的注意事项以及卫生知识,让林海珊惊诧于范进所知之博的同时,心里也莫名升出一阵暖意,或许所谓的夫妻也就是如此了。 毕竟恋爱这种事,对这个时代的原住民来说,本就是奢侈品。于海盗这个行业而言,更是可望不可及。能遇到一个未来的进士,年纪比自己实际还小一些,相貌出挑家财丰厚,又肯如此温柔的对待自己,这怎么看也都是良配。林海珊听着范进的话,头靠在他肩膀上,渐渐陷入梦乡。 在梦里,她梦到自己像个普通妇人一样,不需要提着刀杀人越货,只需要侍奉夫君,操持家务就可以度日。与丈夫吵架挨打,也会说笑温存,等到生了孩子,便看着儿子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带着一群小萝卜头,在自己膝下跑来跑去,直到自己白发苍苍,衰老不堪。而终其一生,那个书生始终陪在自己身边,这个梦……很美。 船渐渐快要开出广东,到了两人该分手的时候。 拍着范进的肩头,林海珊嘱咐道:“小心些啊衰仔,不要路上遇到水匪被斩掉,要斩只能我斩,其他人没资格的。还有啊,记得,你是快做爹的人,为了我们的仔,哪怕考不中也记得滚回来,我大不了多猎两头鹿,也能喂饱你。还有不管京城的女人多漂亮,也不许你多看,否则我就挖下你的眼睛,给我儿子当弹珠打。” “罗嗦……以后我儿子一定是被你烦的离家出走,然后来广州找爹的。” “那我就把你们两个的腿都打断!” 两人说笑一阵,林海珊又问道:“喂,你带了武器防身没有?如果没有的话,我这里还有兵器。” “怎么可能不带?外面的风险,我也是知道的,你看看,我是不是有准备?” 范进取出书箱,里面放的除了几本书,就是他的防身器械。包括林海珊进广州时所携带的倭刀,火铳,以及那条断魂枪。林海珊检视一番,点头道:“算你够聪明,这我就放心了,要斩你呢怎么也得是我出手才行,别人可没这个资格。你带这些东西,不违禁么?” 指指外面那面“广东乡试亚魁”的高脚牌,范进笑道:“违禁这种事,跟读书人没关系的。我只要不把一门大炮摆在船上,没人会来查我的。” “那就好了,下次让你帮我带东西啊。”忽然又用力地抱了范进一下,在他耳边小声道:“我要走了,不需要你想我,但是想着我们的儿子。还有啊,如果要找女人,记得找个老实好欺负的,如果敢找一个厉害霸道欺负我儿子的,我就杀她全家!” “知道了,你坐着别动,我帮你画一副画,算是个纪念吧。” “还画?信不信我现在打断你的手?” “不是画那种辟火的,是画正经的,算是个礼物,也算是个念想。比什么玉佩之类的东西有意思多了,只要注意保存,能存不少念头呢。” “这还差不多。”林海珊点点头,正经八百地坐好,模样像极了那些大家闺秀。又道:“那个……你把你自己也画进来啊,就假装我们两个是夫妻一样的坐着,这样将来儿子问起来,我好有话骗他的。” 画的速度很快,等拿到手里,见画中男女模样赫然正是范进与林海珊,打扮上,穿的都是新婚吉服,正在朝拜天地。只看这画,两人倒确实像是真做了夫妻。林海珊收起画轴贴身放好, “你放心吧,我有这个就能骗过我们的仔了。那个鱼家什么的我也努力在学,等下次见面,让你知道厉害。” 范进的巴掌在她那翘起的屯部上一拍,“胡说!什么叫骗的,我说的是事实。还有你啊,给我像样一点,少说脏话,学斯文些,男孩子过了十六岁再教他找女人,否则我揍你啊。” “怕你啊!”示威似的,女海盗挥起了拳头,算做临别仪式。直到大船在视线里消失,林海珊一直都在努力地笑,可笑容背后隐藏的泪水,却与梁、胡二人没多大差别。 儿子……一定要是个儿子,摸着小腹,林海珊心内暗自祷告着,随即又想到开花后结果那句,暗道:如果是个女儿,似乎也不错,就能有借口和他再生了。总之不管那么多,孩子越多越好,等他考完科举,一定要和他多生几个,敢不答应,就打到他答应为止。 当然如果他表现的够神勇,后面的孩子可以考虑让他们姓范,这样以后姓林的孩子可以打姓范的孩子,想想也不错。女海盗如是想着,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几名手下远远看着,小声道:“当家见了范公子后,似乎变漂亮了”。 有人问道:“当家,要不要去广州看大头领?” “不必了,我这次来,主要还是看这书生的,现在该回大员了。等到范进中了进士,再向大哥说这个好消息。”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一路向北 出了广东海域,范进才打开林海珊送的包裹,看着其送的礼物。这里面有一些鱼干还有咸肉,这种干粮的优势是保质期长,劣势是超级难吃。这种东西也拿来送礼……真是个笨女人,范进看着这些干粮不由想起胡大姐做的棉衣,既觉得好笑,又有些觉得沉重。好在比起胡大姐,林海珊总归是聪明些,除了干粮,还多送了一些银饼珠宝。 林氏舰队南澳大败后,吃了不小的亏,但是经过这一年多时间修养生息,尤其是向官府销售金鸡纳这种救命药,收益深为可观。加上官府的照应,又打开了十八铺的贸易之门,元气恢复大半。与林凤全盛时期相比,势力固然有所不及,经济上未必差太多。 为了海外立国,林氏舰队一开始就注重资金积累,对于财产管理上,一向是奉行战利品统一上缴,再行下发。林海珊虽然延续了这个制度,但是管理方法与林凤大不相同,不讲什么克己奉公厉行节俭,而是把金银当做犒赏发下去用以收买部下凝聚人心,自己手上的金银也并不看重。范进这次上京应考,盘费其实带的很足,但她依旧送了份厚礼。 对于范进来说,最重要的其实是她送来的几件西洋货。包括八音盒子、望远镜以及怀表等物事。眼下大明与佛郎机的商业贸易,还停留在大明出货物,佛郎机出银子的阶段。这些番物流入量极少,即便是在广州也很难买到,于北方就更不易得。范进就准备拿着这些东西作为礼物,结交京中那些文人才子,达官显贵。 船主人敲响了舱门从外面进来,见了那几样番物也不住点头,“好东西……果然是好东西啊。江宁城里百货杂陈,但是要说到这种西洋番物,却是不多。我家少爵主若是见到这等东西,怕是要以千金求购。” 这船是凌云翼特意为范进找的,因为罗山战役的事,广东于粮食上需求很大,外省商人纷纷贩米来此。即使仗打完了,罗定设州加上移民,短时间内广东的粮食行情依旧看好,何况还有林海珊的采购需求。是以南方数省都在向广东运米,顺带把广东的货物贩回去交易。 能做这种生意的商人,肯定有自己的门路和背景,但是一位举人对他们来说,依旧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奇货。商人姓徐,乃是南京魏国公门下仆役,靠着魏国公府的招牌,在江宁可以横行无忌,但是一出了南直隶这牌子就不大好用,有这个广东乡试第二名压阵,对商人而言就能免掉沿途的盘查搜检,船钱自然就不用谈。 船主人既然四海,范进也自豪爽,笑道: “这些番人的玩意确实少见,但价值并不算太高。既然是徐小公爷喜欢,范某自当孝敬。这块怀表,就算是我送与小公爷的见面礼好了。”说话之间,范进已经拿出一块赤金链子的金壳怀表推到船主人面前。又将一瓶洋酒递过去,“这是西洋的酒,也不知道徐掌柜是否喝的习惯。” 这位商人见过的举人文士不少,豪爽悭吝都有,但是即便再豪爽也有个度。何况范进并非出自富豪之家,手面理应不至于太阔。在他看来,范进肯把一两样番物作价卖给自己,以便到小公爷徐维志面前邀功,就已经算是给面子。 不想对方随手就把一块看上去就知价值不菲的金表赠送,又送洋酒给自己这样的奴籍商贾,这便让商人有些受宠若惊近而觉得,这书生的性子可以结交一二。 名叫徐隐的商人虽然是奴仆,但终究出身在国公府,是魏国公门下专门负责经营贸易的走卒之一。平日见多了手面豪阔的王孙贵胄,性情上也属于崇尚奢靡,于范进这种大手面的行为最是欣赏,当下也不推辞接过洋酒看看: “这酒实在看不明白,不过不要紧,爵主家中有许多清客,让他们看看,就知道酒该怎么喝。我这里倒是有一坛上好的南酒,乃是去年过年时爵主赏赐,今天得遇范公子这样的大才子大名士,正好喝了它。公子稍候。” 时间不长,徐隐就命人取了两坛酒又送了几个船菜过来,就在范进的舱里摆开酒桌。徐隐先从一个坛子里倒出些琥珀色的酒膏,又将另一个坛子里的酒倒进去将酒膏化开,边化边道:“这酒有些年头,必须兑着酒喝,否则喝下去人便倒了,什么也说不了。” 范进点头道:“明白的,在制军衙门里,喝十五年的陈绍也得用五年的绍酒来兑,否则那酒还怎么入喉?” “正是如此。范公子不愧是大才子,能做幼学琼林那等书目,又能写出侠义金镖之类的故事,于这饮食肴馔又极精通,这才是真正的学问,在下佩服。来,我敬公子一杯。这酒微菜薄不当侍奉君子,等到了江宁,必要请少爵主好好招待一下范公子。我家少爵主有孟尝遗风,最喜结交范公子这样的名士才子,你们二人定是一见如故的好朋友。” “但愿如此了,久仰江宁魏国公大名,如有缘相见,自是范某三生幸事。” “公子客气了。您是广东这科亚魁,今科一定高中榜首,他日入值玉堂,清贵第一,我辈却只有羡慕的份了。” 徐隐行商多年,本身知识水平未必高到哪里去,可终究是见多识广又出身豪门,谈吐举止上已经是一派上流社会绅士模样,与范进的交谈自然就投契。而他的见闻广博所知甚多,与其交谈于范进而言,也大有裨益。 按徐隐介绍,虽然举人进京的话,有不少船愿意载他们,可是广东举人参加会试的人并不多。自广东至京城行程既远,路也不算好走,固然搭船可以免费,可是在京里总要开销。京里物价本来就高,一到大比之年,物价就要翻几个跟头,光是需要消耗的盘缠,就是笔惊人数字。 固然有了功名之后大多不穷,但是这种富贵基本都是不动产,于手头资金上其实也很有限。除了范进这种因缘际会诞生的土豪外,大多数所谓财主,都执于把财产换成土地以求保值,这就导致了他们一旦出门,其实手里也没多少钱的。 再者即使有钱,也不代表走起来就容易。水土不服以及强盗等原因,也许人在中途就没了性命。广东在会试时又被分在南皿,需要和浙江江西等科举强省的学子去竞争进士名额。 考虑到两边的教育水平差距,这种竞争基本没什么胜算,沿途舟车劳顿,到了地方又要受罪,既然已经成了举人老爷,何必还要付这个辛苦。为了个虚无缥缈的机会赌上性命,就更觉得不值。是以广东学子大多有了举人身份之后就去做生意,或是安心在家里当乡贤,很少真会去京里赶考。 “强盗?路上强盗很多么?” “偌大个天下,哪还能没有些强盗,一干吃不上饭的穷鬼流民铤而走险,劫夺商船不说,连客船有时都不能幸免。还有些船本身就是贼船,路上杀害客商劫夺财物的事也是有的。所以这年头搭船,一定要找知根底的,否则很危险。其实不光是水上,陆上一样萑符遍地,听说有的村子亦农亦匪根本分不清楚……” 徐隐经商的年头多,什么事都经历过,便拣了几件听闻的盗贼故事来说,至于他自己倒是没遇到过什么危险。魏国公总领江宁二十六卫,家丁里不乏百战悍卒,这条商船上的护卫武力极强,内中还有几人是得过江宁名侠凤鸣歧指点的,艺业惊人,且备有强弓硬弩,强盗来肯定讨不得便宜,徐隐真正畏惧的,却是官府于沿途设立的税卡。 “这年头做生意不怕匪,只怕官。那些沿途的钞关税卡,才是我们的大敌。朝廷的钞关倒还好对付,有我家爵主金面,总是要讲个体面关照,不至于太过难为。可是那乡间自己立的税卡,却是雁过拔毛,谁的面子都不给,一回生意做下来,光是税金就不知道要交掉多少,这回有范公子坐镇我们就不怕了。” 范进笑道:“我听人说我朝商税三十税一,并不算重啊。” 徐隐摇头道:“话可不是这么说,这三十税一说法本来就是外行。按船料收税,按货收税,收税方法不一,这里面本就有很大出入。货物不同,税又不同,这又是一条。再说张家不管李家事,一个卡子交了税,到了下个卡子还要交。还有的地方除了正税还要交耗羡、辛苦钱、开闸钱、茶水钱,这又是额外开支。这些都不算,就光说这一个接一个的卡子,即便他是三十税一,不知交了几个三十税一,一趟运河转下来,税金几和货物等值,商人还活不活?” 范进心内已明,过去所谓三十税一说,实际是从没经过商也没经过庶务的人望文生意揣测而来。实际上商人在经商过程中交的税,等同后世的过路费,一段一收,彼此不相干系。 朝廷钞关虽然只有四个,可是乡下自设的钞关多如牛毛,其收入或是地方的额外收成,有的干脆就是乡村或是豪强的收益。敢设钞关的于官府必有极硬的靠山,自己也多半是致仕大僚,商人是招惹不起他们的,只能乖乖交税。 再加上税卡上胥吏的再次盘剥,商人的负担不言自明,最后要么就是把这部分损失转嫁到消费者头上提高售价,要么就干脆不去,导致货物难以流通。 这也是为什么商人商而优则学或是优则仕的重要原因,毕竟比起商贾来,读书人的身份才值钱。一面举人高脚牌在,那些税卡就不敢再来罗唣,光是节省的税费开支就不知多少。 与其说商贾逃避赋税,不如先考虑下赋税的合理性,扪心自问,如果范进是商人,他也会逃避掉这种不合理的盘剥或是就地起价。至于将来……不知道朝廷里那位江陵相公是否有能力和魄力,把这项弊端改正。 一个人的力量有限,不可能逆转大势,范进也没想过靠自己一个人,就去和整个时代的风气大势斗争。他不是唐吉坷德,不会去当孤独勇敢的战士,最多是在别人出头时自己送个助攻,再就是努力自保而已。 自从两件番物送过之后,两下的交情便算是正式建立起来。随后的几天时间里,靠着广东乡试亚魁身份,船只顺利通过了两道地方衙门设立的税卡以及三道致仕官宦乡绅人家出头设立的民间自营钞关。其中一位户部堂官不但未收税费,还派人送了几道船菜上来,与范进攀交情,举人的作用于此时便充分体现出来。 既有了交情,又有了作用,范进的行情自然高涨,连带范志高、关清两人的饮食,也变的更好。船顺运河一路北上,先取道湖广,直奔长沙。 长沙有湘水之便,是京杭大运河重要节点,亦是湖广丝茶等土货流出的重要节点。虽然大明当下运河不少水段淤塞,可是这一段的航程畅通,往来船只多,地方也富庶。且又有橘子洲、岳麓书院等名胜,既是贸易重镇,也是适合赏玩风景的好地方。 徐隐本来就是要做买卖的,一部分广东购买的南货要出手,同时在这里要补充包括湖广特产回江宁,非停留两三日不可,这种情况下,范进自然也没必要再在船上等。徐隐又对范进道: “小人听闻,夫山先生这两日要到岳麓书院讲学,范公子既是书生总不好错过。讲学还是次要,最重要的是这种场合正合结交朋友,范公子不可错过。”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八章 遍身女衣者 范志高与关清两人,对讲学什么的自然没兴趣,但是作为范进跟班,自然是他走到哪两人要跟到哪。范进考虑到两下欣赏水平差异,随手拿了两块银子给他们道:“自己去找乐子吧,记住别惹事,这里不是广东,咱在这没朋友,出了事会很麻烦。实在不行,就回船上睡觉吃东西,千万不要乱来知道么?” 关清道:“老板娘有吩咐,要小的保护公子安全,自然公子到哪我们到哪。再说了这地方人地生疏,公子一个人上街,怕是也不安全。” 范志高接过银子,用手一扯关清:“九叔说了不要跟,你就不要跟,没听说过:办事不由东,累死也无功这句话?关大哥你的功夫是够好,可是做人呢不光要手脚要快,脑子更要快。走了走了,我们去买些橘子吃,在广东的时候,想要吃这种长沙的橘子也是买不到的。九叔放心,我们是不会惹事的,吃了橘子就回舱里睡觉。” 走出好几步,范志高才压低声音道:“关大哥你怎么这么糊涂?九叔一个人上街,肯定是去长沙城里找清楼了,这种地方怎么能带你去?别去惹人厌了,走了,买橘子去。” 范进心里,其实并没有找清楼的想法。虽然远票近赌,但是在长沙一共待不了两天半,那种花魁行首级别的女子,最多就是喝几杯酒,欣赏两段歌舞,到不了入幕之宾的熟悉程度就要出发。 再说花魁的年龄大多太小,他实在没有兴趣。那种过了气的二三线女人年龄倒是合适,第一次来也可以留宿,可是其质量又不好说高低。并不是每个女人都有海棠那样的颜值与丰情,索性就不去试探冒险,他的主要想法还是找些名胜古迹来玩。 在上一世长沙他也是来过的,不过那一世的长沙经过建设,已经是高楼大厦林立的现代都市,与眼前这班驳的古城墙完全不是一回事。轻轻抚着那些城砖,追忆着这座城市的点滴过往,作为交通要道,古来兵家必争地,长沙从来不缺少故事,也不缺少争斗。而作为京剧演员出身,印象最深的战斗莫过于戏台上那有名的关黄对刀。 回想着那场赌斗,那位名动天下的老将,范进忍不住轻轻哼唱道: “魏延把话错来讲,壮了他人灭自强……” 等到他唱到此番出兵来打仗,岂怕汉室关云长收句落腔,身后忽然有人大喊道:“公子留步,这曲子不知出于何处,竟是从未有所闻,还请教我。” 范进对于京剧的爱好从来没扔下过,不管是在广东还是在船上,兴致所在总要哼唱几句。眼下明朝的戏曲依旧是南戏的天下,历史上直到乾隆年间皮黄定音,京剧才初具雏形,京剧大兴则要到清末。在当前京剧还没什么发展前途,于地方上也不适宜,他也没想过做推广,唱的时候一般都会刻意压低声音不吵人。 望着古城墙有点失神,唱戏的声音大了些,在这种繁华之地惊到人却是自己不当了。范进连忙转回身准备道歉,可是等他看清身后之人,却不由呆住了。 在自己身后站的是几个书生,年纪都不算太大,大概在二十到三十几岁之间,相貌不一,服装上打扮则惊人的相似。头上用红丝束发,以金花银花为装饰,脸上涂满香粉,嘴唇上则涂着红色脂膏,身上非红即紫,皆是鲜艳女装,其中还有人将女子小衣穿在外头,乍一看去只当是一群大胆的佳丽,出来游玩踏青。只有仔细端详才能辨别出其男儿身份:这情况……太诡异了。 两世为人的范进算的上见多识广,伪娘之类的也见过不少,论起时髦大胆,他放眼大明可自称第一。但问题是,这毕竟是明朝,不是他前世生活的时代,这说好的保守,说好的服制严格管理呢?再者即使按照前世经验来说,一两个伪娘很常见,五六个伪娘集体出行,这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广州近海,风气远比内地开化,读书人结个契兄弟之类的事,也不算稀罕。但即便是在广州,也从没见过这等情景,饶是范进这种老司机,在这一瞬间也有翻车之感。 其实这也是范进缺乏这方面的了解,徐隐虽然见多识广,但也不会专门科普这方面的知识给他。大明朝在洪武初年,确实对着装有严格限制,稍有违反就有可能失去性命。但是到了万历时期,这种限制早已经流于形式,尤其是在文风昌盛而朝廷影响力有限的南方,这种服装禁令基本就成了废纸。 苏州民间嫁娶,一律使用翰林仪仗;伎女着飞鱼、服坐蟒,肩舆出行不避行人;普通妇人也以着大红为时髦,于命妇管理制度早不当回事。而男子穿女装,敷脂粉,也是这流行里的一部分,甚至有个专门的名词形容这种行为:服妖。 当然这种女装也不是谁都有的权力,普通人女装不是被路人打死,就可能被衙役收拾,真正敢女装招摇过市的还是书生这个特殊群体。当时曾有归隐官员进城目睹满城女装现象做诗纪之:昨日到城郭,归来泪满襟。遍身女衣者,尽是读书人。 在这支书生队伍里,唯一一个没着女装的书生此时向前几步,向着范进行礼道:“这位兄台请了,方才听兄台哼唱曲目韵律奇特,小弟不才,亦好音律腔曲,但不知兄台所唱的是哪里的曲子,还望告知一二。” 范进咳嗽一声,回礼道:“兄台不必客气,小弟哼唱的其实是小弟自己创的一种调子。这调子不登大雅之堂,纯粹自娱而已,打扰兄台与贵友游兴实在是有些失礼。” “兄台客气了,这曲子很是好听,兄台自己能创出这样的曲目,必是同好之人。且看兄台装束亦是读书人,可是要进京赶考的?” “正是。” 那书生更是欢喜,拉着范进道:“这便巧了,我们都是要进京赶考的,相请不如偶遇,请兄台随我等同游长沙,也算是你我一场缘分。小弟汤显祖,未请教兄长尊姓?” 汤显祖? 范进听到这个名字心头莫名一惊,下意识后退半步再次打量面前这个相貌英俊的年轻人,他就是汤显祖? 实际上眼下就算张居正站在范进面前,他也未见得有这么大反应。于他而言,张居正是个历史名人,是个有能力大臣,如是而已,其他的跟自己其实没什么关系。不管他有多优秀,对大明有多重要,范进实际都不感兴趣也不在意,可汤显祖就大为不同。 自己虽然是京剧演员,可是京剧与昆曲存在密不可分的关系,吃梨园这碗饭,虽然供的祖师爷是大唐天子李三郎,可是于汤显祖也一样要尊敬。 这个人在历史上于为政为官上有什么贡献范进并不清楚,但是其于昆曲上的贡献实在太突出了,那一部牡丹亭绝世佳作脍炙人口,更重要的是,自己在这一世已经提前把牡丹亭抄了…… 在这一年多时间里,除了搞侠义金镖之类的剑侠小说外,范进又写了两个唱本,其中一个就是牡丹亭,另一部则是用海瑞取代了况钟版本的十五贯。范进印象中,历史上汤显祖是在晚年才写出牡丹亭,现在看他比自己大不了太多,现在写牡丹亭,应该没危险。不过总归是遇到原作者,所谓做贼心虚,范进心里还是难免有些紧张。 他在唱本上没署真名,用的是南海十三太保这个笔名。但是这年头文人圈子不大,如果真对这些书或是唱本有兴趣的,用心去打问下,不难知道范进是作者这件事。 按他想来,牡丹亭应该是在两广福建一带流传,很大可能还没流入其他省份。最可怕的是,如果汤显祖现在也有这个灵感开始写牡丹亭,两部作品撞车,那就实在太奇怪了。基于这个想法,他对答时也有些紧张,语气有些支吾。 但是汤显祖很是热情,连问了两次,范进只好答道:“在下南海范进范退思。” “南海……范进?”汤显祖的反应却与范进相去无几,也是仔细打量着他,又问道:“兄台可是写牡丹亭的范进?” 这个问题让范进瞬间觉得某个部位巨痛无比,被原作者问自己是不是作者的滋味,确实有点怪,既有些惭愧,多少也是有些暗爽。更重要的是,牡丹亭这书,他居然看过了?范进点点头道: “不才正是小弟。牡丹亭这唱本,已经流传到汤兄家乡了?一时戏谑之作,不登大雅之堂,实在是见笑了。” “范兄何必太谦,你那牡丹亭简直是神作,江宁凤鸣公有四记,皆是剧中上品。可是牡丹亭一出,四记皆无颜色。小弟心里本来也想写个大家闺秀与书生的故事,只是一时还未想好如何下笔,直看到牡丹亭后,这念想便不再有了。概因小弟心中所想,以及应想而未想处,尽为牡丹亭写尽,有此珠玉在前,小弟又何必献丑?刚看唱本时便有心结交范兄,只可惜关山阻隔无缘相见,不想今日老天开眼,竟是让你我在此相逢。来来,范兄务必请来,我为范兄引见几个朋友。” 这时那一干女装书生也已经走了过来,眼见汤显祖与范进聊的如此热络,只当两人是多年故交,直到汤显祖介绍才知两人也是初会,但是神交已久。等众人离得近了,范进也仔细打量着这几个伪娘书生,心里暗自也道:他们果然有这方面的潜力。 范进不鄙视男人穿女装,只反对瞎眼女装,而不幸的是,他所见的女装里,大多是以瞎眼为主,像眼前这么赏心悦目的却不多见。这几个文士相貌都极出色,穿上女装其实也是潇洒飘逸之气多过媚气,并不会让人觉得太违和。 其中尤其有三人似乎是三兄弟,相貌相差无几。三人都是男生女相,粉面桃腮,长眉凤目,瑶鼻檀口,身着女装俨然就是国色天香的绝世佳丽,回眸一笑足以颠倒众生。 三人一般都是绛红衣裙,长裙拖地,衣衫用料则是上好江宁制造上贡生丝,微风吹过,衣带当风,俨然天仙降世,让范进竟是不由再次一呆。只好在心里反复提醒自己:这是伪娘,这是大跟美少女,不要多想…… 汤显祖这时已经把范进的名字说了出去,这几个书生显然对范进也极有兴趣,那三个妖孽般的美丽的书生中,一人已经问道:“尊驾莫非就是在广东为凌制军帮办军务,推行新法的南海范公子?” “不才正是小可,未请教尊姓?” 汤显祖道:“这是张兄……” 话音未落,那人已经抢先开口道:“在下湖广张二郎,这两位是我手足兄弟。久仰范公子大名,不想今日在此相见,这倒真是个缘分,不知范兄可愿赏光,与我辈同游长沙?” 于湖广张二何许人范进并不清楚,但是看其服饰打扮,想来非富即贵。汤显祖在这堆人里不着女装,不是因为他地位高,纯粹是因为其性子相对古板一些。 如果从其自身心愿,可能未必愿意与这帮女装书生到处跑,但是不得不同行,足见这几个书生的身份来历颇不寻常。再者张二郎开口问的不是自己的文学,而是军政事,如果所料不差,此人多半出自仕宦人家,家中大有来历。这种二世祖衙内似的人物,最要的是面子,如果拒绝他的邀请,不自觉间就得罪了个人。 科举除了得功名,另一个重要的好处就是扩展自身人脉,人脉越广,于日后的发展越有好处。毕竟眼下大明还是个人情社会,一个人能取得多大成就,除了自身的能力外,关系也是不可或缺的重要环节。 范进并不想得罪这几个人,只好点点头,那名为张二郎的书生也对范进给面子很是满意,一行人互相介绍,向着城门走去。 汤显祖与范进多谈戏曲,尤其想打问方才范进所唱的京剧,是如何创造,又有那些声韵特点。几个书生笑道:“汤兄果然是戏痴,一说到戏就停不下来了。” “这也不奇怪,江宁王老先生是文坛首领,照样是个戏痴。正这回到了江宁,有范兄在咱们正好去王家打打秋风。”张二郎的性格则较为开朗,或者说多少有些狂放,边说边笑边向城里走去,而在交谈之间,范进似乎听见队伍里一个极动听的声音以几不可闻的微弱动静哼了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九章 冲突(上) 随着人群进了城,范进于这一行人里的地位划分,也基本摸清了情况。名为张二郎的书生,年纪其实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却是这一行人的首领。这些书生来自湖广、江西两个省份,其中江西是文教大省,素来出人才。当年严嵩当国时,号称满朝才俊半江右,皇帝一上朝,听的一耳朵全是江西话。 虽然自严嵩倒台之后牵连朋党,江西人的威风大减,但是文化水准在那里,不会因为某个人的倒掉就连教育水平都没了,比较起来,湖广在文教上比江西还是要逊色一些,当然打爆广东还是没问题的。 文人相交,以才为先。一般而言,不管是本省还是跨省书生组成团体,能在队伍里当头的,要么是年岁偏大,要么就是才名才气确实压的住其他人。这个张二郎谈吐上很洒脱,但多少有些纨绔味道,更像是那种从小就被人捧惯了的二世祖,于才气上不能说没有,但是还谈不到领袖群伦的高度。 汤显祖戏剧上造诣高,文墨上亦极出色,在整个江西亦是数的上的人物。虽然都是才子,其知名度远比范进为高。张二郎的文墨未见得真比汤显祖为强,于其他书生而言,也不具备压倒优势。 而且除去汤显祖外,其他几个书生对张二郎多是采取恭敬态度,很有点像是幕僚逢迎东主的意思,这就更让范进觉得张二郎身份非同小可,多半是名门子弟,家族势力很是可观。 不过他大概是想玩白龙鱼服之类的把戏,不让别人提他的真实名字,乃至汤显祖刚要介绍他的姓名时,就被他把话截住。其他书生也就很有默契的不再提及他的姓名,只说些风花雪月,天气真好之类的废话。 汤显祖似乎与这几个人并不完全是一路,但又不是敌对或疏远关系,总体上看就是个不远不近。他大抵也不想范进和对方走成一路,因此被拦了话就不再提张二郎身份,只说些戏曲以及话本上的事。 几个书生对于戏曲的兴趣没有汤显祖那么大,众人交谈的焦点主要还是何心隐到岳麓书院讲学,以及随后的文会。湖广的教育水平比浙江、江西这种教育强省略有不如,但是岳麓书院却是湖广的一块硬牌子,堪称一支独秀,足以与浙江,江西等处的知名书院颉颃。 凭心而论,即便是武昌府城的官学,教育水平也远不及岳麓书院。官府里那些学官的知识水平以及文坛声望比起岳麓书院的夫子山长来,相去也甚远,有不少学官本身,也是从岳麓出来的。这座书院虽然是民学,但是声望和水平都远在官学之上。 由于不是官学,其教授内容也就不受朝廷控制,不像官学里只教授的经义、性理大全这样的东西。其近年来的教授内容尤其偏重于心学远重于理学,为大明心学弟子培养了不少新生力量。 程朱理学与陆王心学,其实都是宋学分支,在学术思想上,也没有很明显的区别。比如王阳明的传习录中,就有诸如“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心即理也。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须外面添一分。”“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圣人述六经,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只要去人欲、存天理,方是功夫。静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动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这一类的文字。所以学习心学不算离经叛道,读书人接受起来也比较容易。 可是随着时代发展,到嘉隆万时期,大明民间的心学发展渐渐超过理学,虽然在科场上依旧以理学为主导,可是在百姓这边,则是心学逐渐成势。张居正师从于徐阶,而徐阶则师从于聂豹,聂豹本人,就是阳明心学中泰州学派的大儒,心学影响力可见一斑。 像是广州的张师陆,其字静斋,从名到字都是致敬于心学鼻祖陆九渊(陆九渊字潜斋)。连所谓烟瘴之地的广东都如此流行心学,其他地方也就不问可知。 而所谓的夫山先生何心隐,于万历朝而言,算的上心学里极为出色的人物。其本名梁汝元,与聂豹都算是泰州学派一脉,师从心学大儒颜钧,后破门出教师徒反目,但依旧是名动天下的大名士文豪。 汤显祖师从心学名家罗汝芳,而罗汝芳则是何心隐同门,算起来,何心隐还是汤显祖叔伯辈人物。其在家乡还搞过萃和堂,合族共居,财产公有按需分配。按范进看来,这很有点像后世欧洲的空想XX主义欧文、傅立业他们搞的那些东西,也与他们一样以失败告终。 其最有名的事,莫过于在嘉靖年间联合蓝道行搬倒严嵩,也因此遭人所嫉,不得不隐姓瞒名化名行走天下,连家乡都不大敢回。 但不管如何,在当今天下而言,何心隐既是名儒,亦是饱学文士,在湖广乃至整个东南都有圣人之名。他来岳麓书院讲学,自然是本地文坛一大盛事,讲学之后想来也知必有文会之类的娱乐项目,也少不了红袖添香的美人。 诗文,名气,美人,这些话题于大多数读书人而言,都有着足够的吸引力。张二郎提起这些,却显得有些不屑一顾,言语中对于何心隐也并不十分服帖,只说着, “科场之内,还是以文章定成败,名气大其实也没什么用。他讲的那些东西,其实是拿不到台面上的,只能在乡下糊弄些百姓,只好算野狐禅,上不了大台面。不信让他下场试试?还不是照样要做八股文章,不敢有丝毫违制之处。咱们读书人自己得先弄明白,什么是自己安身立命的学问,什么又是可有可无的小道,也就是这等私学,才会请何心隐这种欺世盗名之徒来讲课,官学里就绝对不会。” “张兄说的是,那这讲学张兄是否要去?” “讲学我们是不必去听的,听他讲那些东西,又有什么用?但是岳麓书院是该看一看,不管怎么说也是一处名胜,万无不去的道理是吧?再说长沙又不是只有一个何心隐,好地方还是不少的。我这次到长沙,实际是奔着崇仁书局那镇店之宝来的,家严心仪两物久以,为人子者,自当孝敬尊长,帮家严了却心愿。” 一名书生道:“张兄,你说的可是书局里那一唐一宋?” 范进问道:“一唐一宋,那是何物?” “范兄有所非知了,这崇仁书局是吉王府的产业,掌柜宋崇仁已亡,现在掌柜是他兄弟宋崇礼,都是王府的管事。想那王府所藏何等珍贵,内中自不乏佳品。这一唐一宋,就是佳品中的上品了。其中一唐便是大唐颜真卿的一幅真迹。这话不说范兄也知道,当今天下挂名真迹的多半都是伪作,连那本朝唐寅的画,现在都有人作假了,何况是前朝的?可这崇仁书局的颜鲁公真迹,可是真正的真品,价值连城。另一宋呢,则是一部宋版书,乃是北宋年间刊印的一部新唐书。自成祖爷爷修永乐大典,民间宋版书多入了文渊阁,坊间极是难见。偶尔有也是佛经居多,像是这部新唐书可是少见的很,当真是宝贝。店主人等闲不拿出来示人,只当个幌子用,我辈买是买不起了,如果可以看几眼,也算是祖上有德了。” 张二郎摇头道:“你们啊,不要人云亦云,如今文渊阁里,也没几本宋版书了。武世二庙的时候,都让那位大才子杨慎给盗了去,如今不知道流落到哪里。这几年世面上宋版书渐多,都是那时候偷出去的。” 话音未落,其同行的一个兄弟用手轻轻碰了他一下,示意其注意言行,张二郎却不以为然道:“碰我做什么,我又没说错话,不信去文渊阁看看,还有几本宋版书……我可是去过文渊阁实地看过的,根本就没几本……” 这个张二郎……湖广人……文渊阁。范进大概已经猜出此人身份了。 文渊阁是内阁值房,除了阁臣就只有值宿的武士可以进去,这人既然一副贵介公子派头,当然不会是武人子弟,那剩下的身份就是阁臣。当今朝中姓张且是湖广人的,除了张居正还有谁?这个张二郎,想必就是张家二公子张嗣修。 这样一来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这三兄弟美的像妖孽,毕竟张居正是国朝有数美男子,他的子弟又怎么会丑。这也就难怪,为什么张二公子的言行,一副十足的二世祖派头。 前世也见过这种高门公子,提起宫闱秘事如数家珍,以讲别人不知道或是不敢讲的秘闻为乐,借此揄扬自己身家。毕竟他只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好面子想出风头,都是极正常的想法。讲讲这些东西,又不会去妨害其他人的利益,也没什么不好之处,在他看来最多算是有点幼稚,却不算什么恶行。 此时的范进心里倒是有些庆幸于方才在城门外的那段兴之所致,若非如此,只怕与张嗣修就错过了。于他而言,科举的目的是做官,但是做官的途径,却不一定是科举。 人脉交情这些都不比科举分量轻,而当今天下,还有哪条线比张居正更能保证自己发迹?再者从行新法之刻起,自己就很难和江陵党切断联系,与其被江陵,还不如主动投靠过去。此时此地,范进心里有些暗自感激汤显祖,对方真是自己的贵人。 张嗣修的两个兄弟显然劝不住他,依旧听他口若悬河的讲着文渊阁之类的秘闻,正说话间,对面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走过来,其一身打扮也似乎是衣冠中人。看面向情绪似乎有些低落,与带众人女装出行的张二少很有些反差。他远远的就朝着张嗣修行礼,等离近些小声道:“二公子,借一步说话。” 张嗣修正说的得意,粗粗还礼道:“高兄,有话当面说,别搞的这么诡异。不过就是买几本书,不至于有什么波折吧?” 高姓书生脸色略有些尴尬,“二公子,这实在是让小生有些难以启齿了。本以为与宋掌柜是老世交,这趟买卖万无一失。谁知宋掌柜一口咬死,两件宝贝已经许了吉王世子,连定金都收了,万无更易之理……” “吉王世子……简直岂有此理!”张嗣修的面色瞬间一寒,要知方才他已经在众人面前夸下海口,把两件古董看做自己囊中物,不想竟出波折,顿觉面上无光,连带对这书生也不大客气。“高兄,你之前大包大揽,自云万无一失,怎么事到临头又出波折,这似乎不够交情吧?” “实在……实在也是没想到,宋掌柜明明约好的……” 张嗣修的那个兄弟再次轻轻撞了一下张嗣修,又附在他耳边嘀咕几句,张嗣修脸色略缓,朝那书生一点头道:“高兄,秋天肝火旺,我说话冲了些,别介意。买卖不成仁义在,再说交易未成总有转圜,劳你大驾带个路,我亲自见见那位老板,跟他当面说开就是。” “这样是最好了,请二公子跟我去一次,或许事情有转机。” 张嗣修要去,其他人自然没有不去的道理,再者就算是为了开眼界,也当然要跟随。汤显祖在队伍最后对范进小声道:“长沙城城内有城,半座城池都是吉王府。吉王在这一带势力甚大,二公子若是与吉王世子争宝,只怕很有些口角……” “若是掌柜的当真铁心卖给吉王世子,只要一句东西已经卖出就好了,便没了这些后话。掌柜的只说定下交易,收了定金,无非是要本主出面才能继续谈。这是生意口,无非是想多要几个钱,二公子怕是要破费一些,但是口角自然不会有的。” 书生们彼此的距离其实也不算太远,范进的声音略高些,前面两次撞了张嗣修的少年便听到了,回够头来看了一眼范进,范进也正看了一眼他。两人目光相对,范进发觉这个兄弟生的,其实比张嗣修更为像女人,他的兄长属于美貌里带着英气,这个兄弟则是妩媚的成分更多……可恶的伪娘!范进再次提醒着自己。 走了时间不长,一行人已经来到崇仁书局,这书局地方很大,五间开间的大门面,伙计便有十几个。书架上既有经史子集时文小录,亦有不少杂书闲话。范进的著作在这里可以找到九成,其中七成以上出自福建于范进收益无半文关系,好在他早已经看开,否则怕不当场要气的晕厥。 那少年似乎是有意挑衅似的,要过一本侠义金镖,随意翻阅两篇就举起来朝着范进比了一下,范进无奈一笑,后者很得意的将书放下。这当口,书局的掌柜宋崇礼已经走出来迎接,远远的就给张嗣修唱诺赔礼,将其与高姓书生请进书房去谈,外面只留了个大伙计招待。 这买卖与外人没什么干系,别人自然不好插手,只在外间闲转,汤显祖翻了两本书摇头道:“这几本书错字讹漏甚多,恐不是真本?范兄笔耕不辍,润笔却为奸商所得实在让人气闷,就该写一份呈文送到官府,重重办这几个书商。” “广东书局印的太少了,若是没有这些盗印,拙作怕也传不到湖广。万事皆有利弊两端,不好一言而决。” 那张家的少年听了这话,再次向范进看过来,似乎于他这话有很大兴趣,但是却不知怎的,并不肯开口搭言。他不说话,范进也不好主动过去攀谈,只好朝其拱手一礼而已。 过了一阵,外面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响起,随即就有人大喊道:“老宋,你许我的宝贝,今天该让我拿走了吧?我父王过寿,我是要拿这两样宝贝做寿礼的,打发人几次拿不走,只好我自己来了。” 说话间,头戴束发紫金冠,身穿织锦团花袍的黑胖子从外面走进来,甫一进屋,就被一屋子女装书生搞的头晕眼花,目光转来转去,最后落在那位不爱说话的张家公子身上,用手中折扇一指:“诶?你这厮在我家当书童,不肯用心侍奉,反倒偷了我父王心爱的龙纹砚逃走,居然还敢在人前露面?来人啊,把这逃奴带回王府去!”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章 冲突(下) 进来的这个黑胖子,大抵不是第一次做掳人这种勾当,不管是他还是他的部下,对整个流程的把握都显得驾轻就熟,游刃有余。这边刚一声令下,外面就有两个孔武有力的大汉冲进来,分开人向着那少年冲去。 这些女装书生在这种场合战斗力基本可以忽略不计,其单薄的身材加上那身女装,根本没有什么震慑力。两条大汉如同两驾高速行驶的战车,将几个书生撞的东倒西歪,波分浪裂。汤显祖是戏剧名家不是技击名家,在这种场合和其他书生比也没有优势,只好大喊道:“不可放肆,你可知他是何人?” 那黑胖公子却嘿嘿一笑,“你这书生好不晓事,这里是长沙城,是我吉王府的天下。你不该问他是何人,该问我是何人。这里是我家父王藩地,你们头上顶的是王府的天,脚下踩的是王府的地,城中一草一木一人一畜,我想要什么不可以?抓一个女人,又算得什么?” 女人?范进很想为这个黑胖子默哀一分钟,惹了张居正的儿子就算了,居然把他儿子错认成女人,这实在是有些错的离谱。当然这也不怪他,谁让张家人生的太妖孽。 这时一个书生急道:“不可放肆,他是……”话未落,脸上却已经挨了记耳光,人就被打的趔趄着出去,连话都被拍回了喉咙。与张嗣修同行的书生都是去应会试的,自身都有举人功名,在地方上与知县平起平坐,不管是打官司还是讲道理,都是第一等高手。可是遇到撕打就没了应对能力,遇到蛮不讲理的泼皮,也确实没办法。 按说张家子弟出行,身边应该有护卫的,不知怎的,眼下却是一人也看不见。作为被袭击的目标,那少年脸上倒是不见慌乱,只将一双美目微微一瞪,低斥一声,“放肆!” 那两条大汉本来是横行惯了的,哭闹反抗,抱着柱子不撒手,或是哀恳求饶的目标都见过,还第一次见到居然反过来骂他们放肆的。可是这少年脸色阴沉,目光冷厉,那目光如同两柄有形利刃刺来,人如同天神附体凛然不可犯,让两人扑出的身形生生刹住,竟是有片刻失神,想要抽身而走。 但随即,两人也就醒过味来,一个少年,怕他做甚?天大的事,自然有人接下。一个大汉嘿嘿笑道:“待会还有更放肆的,等脱了你的……”话音未落,劲风袭来,一个年轻书生已经横在两人与少年之间。 这些书生不缺乏舍身救人的勇气,换句话说,这种机会求还求不来,能为首辅子弟负伤,那是祖上积德才能换回的造化。可问题是心里想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那就是另一回事。能和张嗣修混到一起去的,虽然家格不及张家,但自身也不会是白丁,至少也是小地主出身。 这样人家的公子,是不需要自己去打架的,有什么事,都有家丁门下去解决,自己只需要动口。现在到需要亲自下场时,不管心里想的多勇敢,腿实际却迈不动。所能做的只是舆论谴责,行动上起不到什么作用。 就在一片,“你敢……”“放肆!”“你可知他是谁?”这样的言语中,只有范进一言不发直接冲了出去。 汤显祖惊叫着,“范兄不可冲动!”随即便看到了一片雪亮刀光,接着就是冲天血雾! 按明朝制度规定,秀才出行可以带剑,不需要接受官府盘查。可于书生而言,一口宝剑的装饰及装13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大多数书生佩带的文士剑甚至不会开刃,真到了需要格斗时,这剑是指望不上的。范进肋下带的不是剑,而是一柄短刀,这实际上就是当日刺伤林凤所用的那把肋差。最早作为赃物交到官府库房,后又被凌云翼批出,发还给范进。 林凤对待自己的衣食用度很节省,可是在格斗用的武器上却不会吝惜投资。他的这把佩刀放在扶桑,也属于吹毛利刃这个级别。范进的动作很快,就在大汉的手即将与张姓少年接触时,名为崛川国广的宝刀已经挥出。 白光一闪,鲜血狂喷,惨叫声在房间里回荡。 这两条大汉实际都是精通技击的好手,如果是比武的话,范进也会很头疼。但是他们认定对手只是文士,即便是学过拳脚,也不过就是强身健体用,与真正格斗打人的功夫不是一回事,并没做出防范。不想范进身上的刀如此锋利,更没想到的是,他真敢砍人。 惨呼声响起,人踉跄而退,大汉的左手紧抓住右臂,而在右手的位置,原本那蒲扇般的巨掌,现在已经落在地上,右手齐腕而断,血如喷泉般涌出。由于距离太近,范进的身上也不可避免的沾上了血,但是他却混不在意,只把刀向着另一条大汉一指,做了个挑衅的动作:“来啊!” 房间里安静了。 书局里有十几个伙计,如果从一开始就阻止双方行动,也发生不了冲突,可是这些人或是出于地域原因,或是因为自身属于王府门下的关系,心里还是偏向于袭击者的。并没有真的阻拦什么,大多是坐山观虎斗,可是当看到一只手落在地上,房间里见了血,神色便开始惊慌起来。另一条大汉本也是骁勇有力之士,可是看到同伴的惨相,竟是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作为职业打手,这大汉武艺没的说,但是活动区域只限于长沙,这里毕竟是府城,社会治安相对要好。与人打架的次数不少,却从来不曾搏命。如果范进是三两下打翻了那大汉,另一人未必怕他。可范进一出手就拔刀斩人,把人斩成残废自己面不改色,十足一副亡命徒的气魄,这条大汉就有些畏惧。两眼紧盯着范进手里短刀,脚步开始一点点倒退,连同伴都顾不上。 哀号声在书局里回荡,一干书生目瞪口呆地看着范进手提短刀身上沾血的模样,也下意识地离他远了些。 那黑胖子怒道:“哪里来的强盗,敢在王府地盘撒野?真当我们吉王府是好欺负的?快去叫人,把王府仪卫叫来,就说咱们长沙有强盗,捉来先砍了。” “吉王府很了不起么?”就在此时,张嗣修的声音再次响起,随即众人就看到两眼血红,怒发冲冠的张嗣修手执折扇从里面走出来。在他身后,则是高姓书生,最后一个则是书坊掌柜,怀里还夹着两个包袱。 张嗣修看看范进略点点头,马上来到自己兄弟身边小声问着什么,那少年摇摇头,又说了两句,张嗣修转而望着那黑胖子道:“我乃江陵张嗣修,这个名字你总该听过吧?这是舍弟。你方才所作所为,自己心里有数,这笔帐我们慢慢算。现在,你还不走么?” 黑胖子愣了愣,看看张嗣修,又看看那少年,一摇头道:“你是张嗣修又怎么样?你老子虽然是首辅,可也终究是我朱家的臣子,这天下是我朱姓天下却不姓张,你还敢欺压宗室么?在京城是你们狠,在长沙却是我的地盘!我方才认错了人,把你兄弟认成了我府上逃奴,但这不过是一场误会,彼此说开也就无事,何至于动刀伤人?这件事不能这么算了,你们兄弟可以离开,这个行凶的强盗,必须交给我。还有,那两件宝贝我要拿走。” 张嗣修冷笑道:“你的宝贝已经归我了。方才宋掌柜已经答应,把两件东西卖给我了,宋掌柜是吧?” “是啊,这……这是怎么话说的。想必是有什么误会,你们二位一位是世子殿下,一位是首辅公子,实在不可伤了和气,有什么话大家说开就没事了,万事以和为贵,不可伤了和气。” 那黑胖子怒道:“老宋,你他娘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了不成?你可是我王府的人,怎么敢胳膊肘朝外弯?再说,你是收了我定金的。” 张嗣修打开折扇,冷哼道:“不过是定金而已,我多付了三倍定金,这事就算了了。我船上预备了三千两银子买这两样宝贝,你这位世子难道拿的出三倍的现银,买这东西么?” “你……”黑胖子一时语塞,显然是被张嗣修一句话顶到了短处,黑脸慢慢涨红,却是说不出话来。张嗣修则扬扬得意道:“在商言商,一切都是靠银子说话,拿不出银子少吹大气,走,我们到船上拿银子去。” 于张嗣修而言,倒谈不到怕一个藩王世子,或者说他现在的年龄和阅历,也不大会怕某个人。但是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总是懂的。长沙一半城池都是吉王府的地盘,真和世子彻底闹僵,眼前肯定吃亏。 只要进了京,或是到了武昌府有了巡抚标营,都可以把这么个土鳖藩王加世子随便收拾。再者说来,自己人实际没吃亏,那大汉倒是实打实残废了,张嗣修不管多纨绔,也总归是个讲理的人,不觉得自己还有什么借题发挥的必要,也想着收势落蓬。 归根到底,张嗣修骄横归骄横,脑子并不糊涂。眼下手头确实没有太多能打的,发生肢体冲突肯定要吃眼前亏,万一遇到个混世魔王一样的世子,怕是要吃大苦头。自己倒是没关系,但是为了保证家人安全,还是想要早离是非之地。 范进却道:“二公子且慢,那两幅宝贝,想必就是颜鲁公的真迹,以及那部宋版书了。不知可否让在下看一看,也开开眼界?” 他说话时,手上还持着刀,样子很有些不雅,张嗣修眉头略皱,“范兄要看倒也无甚不妥,但这里不是地方,回到船上再看不迟。” 那少年却趴在张嗣修耳边又说了几句,张嗣修沉吟一阵,朝宋掌柜道:“宋掌柜,还请你打开让我们看一看也好。” 宋掌柜看看黑胖子,这时那残废的大汉已经被另一个大汉搀扶出去,在其援兵到来前,倒是比较安全。 宋掌柜喊来一个大伙计,先把一个包袱放下,解开第一个包裹,小心翼翼地把一卷已经发黄陈旧的黄麻纸铺平在柜台上。 地上一只断手,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息,作为优雅生活代表的读书人,现在没几个人有心情去看什么宝贝。只有范进混如无事,一手提着刀,迈步来到柜前,向着那诏书看去,那少年却也凑过来看,两人四目相对,那少年抿嘴一笑,范进的心就又猛地一紧……伪娘真可怕。 这份手迹是一道发给原任睦州录事参军朱巨川的告身,上书:勑:典掌王言,润色鸿业,必资纯懿之行,以彰课最之绩,久更其职,用得其才。朝议郎行尚书司勋员外郎知制诰朱巨川,学综坟史,文含风雅,贞廉可以励俗,通敏可以成务。自司纶翰,屡变星霜,酌而不竭,时谓无对。今六官是总,百度惟贞,才识兼求,尔其称职。膺兹奖拔,是用正名,光我禁垣,实在斯举。可守中书舍人,散官如故。建中三年六月十四日奉,勑如右牒到奉行。建中三年六月十五日,告朝议郎守中书舍人朱巨川奉勑如右符到奉行。建中三年六月十六日下。于细楷处则写着制敕人中书舍人开播的名字。 这份颜鲁公书朱巨川告身书法架构上,浑厚雄劲雄秀端庄,虽然是一道敕书,但是文墨上的功力已经显露无疑。 张嗣修表面上从容镇定,实际思路也被那断手和一地的血迹所扰乱,心定不下来,于这书法大作其实有没有心情欣赏,只是虚应故事罢了。等到范进看完,他便说道:“范兄如果看完,可以收起来了吧?” 范进却又指向另一本宋版书,“请把那书也让小弟开开眼界。” 身旁那美少年又一点头,张嗣修无奈道:“宋掌柜,有劳。” 宋版书不管印刷质量多好,年深日久,翻阅起来也需要格外小心,两人看一本书,距离没法太远。两人的身形不自觉地就靠近了,随后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就送入范进的鼻端。这气味……太好闻了。 伪娘……他是个伪娘。范进再次提醒着自己不要多想,把注意力集中到书上。翻过几页之后,他便向后退了一步,却在此同时,那少年也后退一步,两人极有默契地拉开了距离。张嗣修不耐烦道:“范兄,这回我们可以走了吧?” 范进点头道:“走是可以走,不过这一书一贴我看就不必要了。书还勉强值几个钱,这颜鲁公书朱巨川告身书,却是一钱不值,不必要了。而这本书自己也不值三千两,有百十两银子就有多了。” 宋掌柜面色一变,“这位公子,您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告诉张二公子,这两样东西是假货,不值那么多而已。如果这位假世子朋友喜欢,张二公子不妨割爱,让他去买吧。”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一章 刘勘之 经过这番闹腾,于游兴上,就谁也谈不到,预想中女装游长沙的计划,至此就只能草草收尾。但是从情绪上说,倒也不算太糟糕,不管怎么说,总归是自己一方取得了最终胜利,收拾了一个郡王的儿子,顺带还抓住了一群骗子。于回程路上,一干书生又渐渐兴奋起来,高谈阔论,庆贺着这场胜利,称赞着张嗣修的谋略与镇定,连那脸上被扇了巴掌的,一样挺胸昂首,仿佛打了大胜仗。 人群中自然是以张嗣修为首,众星捧月般把他围在里面,汤显祖离他们稍有一定距离,而在队伍最外侧的则是范进。他身上仿佛带了电,一干女装学子都自发离他保持了大约半米的安全距离,连话也很少说。 他跟这些人既没有乡谊也没有同门上的关系,治学上范进非理非心,属于典型考试型学子没有学术信仰,跟这干文士也玩不到一起,被边缘化也属正常。但是让这些人远离他的最大原因,多半还是他身上那斑斑血迹。 肋差作为栽赃的物证被留在了锦衣卫手里,衣服还来不及还。先是斩人,后又与那朱三搏斗,衣服上多有损坏,又满是血,从形象上实在是狼狈。范进是从罗山前线经过战阵的,不把这些当回事,但是那些书生可受不了这种视觉刺激,更何况亲眼见过他持刀伤人的模样后,大多数书生也不会拿他当同类看,离他远些也属寻常。 感到范进被刻意孤立,让汤显祖很有些不满,但是他的身份又不足以压住对方,就只能自己与范进说些话,缓和气氛。等到即将到码头时,那张家的女子忽然走到范进身边,按男子礼节行礼道:“范兄,今日多谢你出手搭救,这份人情小妹记下了。为这事还害你失落了一口宝刀,实在不好意思。” 范进洒脱地一笑,“小姐客气了。贵府上自有家将护卫,即使我不在,小姐也吃不了亏。反倒是我这一动手,让小姐见了血,受惊了。小姐持砚护法之恩,我倒是要说声感谢。” 那女子也一笑,“小妹虽不是花木兰一般的人物,倒也不至于如此胆小。范兄,我要请教一下,你为何提出要看古董?” “小姐当时神情自若,范某即知必有后招安排。朱三一行人跳梁小丑不足论,但是其背后是否有同党,同党又是谁,总要放长线才能钓出来。小姐想来也是存着金钩钓鱼的念头,否则直接说出身份,对方自然也就散了。他的人要来,肯定需要时间,不找些事做,又哪来的时间呢?” 女子微微一笑,“那范兄何以认定,书局里定有禁物?” “这个书局地处王府,不归衙门管辖,这么好的地势,不卖几本禁书,岂不是暴殄天物?再者我们要相信锦衣官校,只要他们肯找,就总能找到禁书。” 少女微微一笑,“范兄当真促狭。” 张嗣修见女子过来,自己便也过来,先是问问范进是否受伤,随即又道:“那口宝刀似是倭刃样式,江宁就有专门卖倭刀的铺子,等到了地方,自当选一口顶好的赠与范兄。” 少女却问道:“范公子,你坐的哪条船?” “江宁魏国公府上的船,就是那艘了。”范进伸手指着。 女子看了看,“哦,那艘啊,实在太简陋了些。我家的船还有几间上好客房,范兄如不嫌寒酸,还请移步到船上一叙。我家自己船上,就有几口倭刀,虽然未必及的上范兄所使的锋利,但勉强也可以用。” 范进犹豫片刻,“这……似乎不大方便吧?” “无妨,人越多越是热闹。魏国公那船是商船,无非是借范兄的名衔一用。我将自己的衔牌借给他就好了。咱们读书人还是与读书人在一起,才有话谈,与一干商贾有什么话可说?” 见妹妹开口邀请,张嗣修便也发了话,他作风纨绔,一言出口不容更易,立刻就吩咐了下人取了自己的衔牌放到徐隐船上,又从徐隐船上,将范进的行李朝自己船上搬运,范志高、关清两人本来正在船上喝酒,也这么稀里糊涂地换了地方。 张嗣修乘是一艘高大的客船,按后世标准,大抵可以算做内河豪华客轮性质,起居环境比之那条商船自不知道强出多少倍。不过船上仆役的神色大多倨傲,看范志高与关清的目光里,鄙夷的成分占了多数,两人不比范进,靠着系统加持能通晓方言,交涉无碍。都是一口地道广东话,与这些说湖广话或是江西话的仆人沟通困难,于是就越发地孤立。心里实在想不明白,范进为什么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来这条船。 范进自然不需要跟着干杂活搬东西,只在船下等着。一干书生则继续着交谈,张嗣修想要招呼人为范进取一件新儒衫换上,却被自己妹妹制止了。时间不长,两名唇红齿白的俊仆陪伴着一名年轻人自船上缓步而下,向着这一行人走来。 书生的年纪比张嗣修实际大不了一两岁,玉面薄唇相貌堂堂,脚步不疾不徐,目光坚定眼神犀利,江风徐来,吹起他身上儒衫,配上其手上摇动的折扇,却有翩翩佳公子风范。距离张家的船只不远处,也是一艘豪华客船,不过船上没有官衔牌,多半是大商人或是富翁之流。 这家的女主人是个三十里许的妇人,带着两个妙龄女子亦在船头上吹风,同时指着船下那些书生看。东南风气开放,书生可以女装,女子这样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三个女子边看边议论着什么,尤其是看到范进后,议论的更厉害。可等看到后出现的男子,三个女子却都停住了声音,眼睛全随着书生的脚步移动。直到书生即将走下船舷时,其中年纪最小的女子,忍不住将手里咬了一半的橘子,朝着书生丢去。 她的力气不大,橘子在空中歪斜地划了道线,就落入江水里。女主人怒目瞪着她,似乎是在训斥什么,两个俊仆也发现了这一举动,询问着主人,书生朝那边看了看,只微微一笑,又向着张嗣修走去。 那少女被训的正在羞愧,却见书生朝自己笑,又欢喜起来,对着女主人道:“那公子朝我笑,他朝我笑呢。我听人说过掷果潘郎,一定就是这个样子!” 书生似乎已经习惯了被人当男神逢迎的情景,于这种变故既没有发作,也没有理会的意思,一路来到张嗣修身边。一干女装书生早早的迎上去见礼,口内或称刘兄,或称勘之兄,称呼不一,这名为刘勘之的书生也一一还礼,丝毫不见傲慢之态,与张嗣修的作风形成鲜明对比。 等到寒暄以毕,刘勘之才问道:“刘忠的差事办的还好?小弟让他负责安全,听说还是出了是非?这没用的东西,回头便请家法,给小妹出气。” 张嗣修连忙道:“没有这话,刘忠的事办的不错,把长沙几大衙门的人手都给调拨来了,把这帮骗子一网打尽。不愧是跟世伯在刑部办过差的,处置很得当,刘兄不必客气。” “他是公门出身,办这些事是轻车熟路,不当夸奖,如果办不好,反倒是该罚,只要小妹没有受惊吓就好。” 那张家女子本来很是平易近人,可是一看到刘勘之下来,就故意把脸一沉不与理会,反倒是与范进交谈着。刘勘之看看范进,随即主动走上前道:“这位莫非就是南海范兄?久仰才名今日得见,实在三生有幸。在下夷陵刘勘之,这厢有礼。多谢范兄出手,为世妹解围。范兄不但能写好文章,还能持刃伤贼,实在是文武双全,小弟佩服。” 刘勘之?范进脑海里转了一下,于这个名字很是陌生,没什么印象,但是看情形,应该也是官宦之后,否则张嗣修不会那么客气。当即也还了礼,又说了几句客气话。刘勘之见范进身上那件满是血污的长衫,“这衣服太邋遢了些,只好当证物,不当穿在身上,小弟与范兄身形仿佛,如果范兄不嫌弃,就请挑一件来换。” “不敢有劳刘兄,小弟自有换洗衣服,上了船,自会调换。” 刘勘之又看向女子,“世妹,受惊了。刘忠这个人,还是捕快性子没改,遇到事总想要挖苗掘根,一窥究竟。如果我在场,一定要他当即出手,先把人擒下再说,也就免得范兄出手,也省得世妹受此惊扰,这倒是小兄用人不当了。” 少女对其他人都彬彬有礼,惟独对刘勘之态度却不友善,哼了一声,“不敢有劳刘大才子为我这小女子劳心劳力,我可受不起。” 张嗣修道:“不许淘气!有话回船上说吧。” 为范进安排的客舱在第一等,于整条船而言,也是条件最好的那部分房间之一。家具摆设都极是考究,还放着几件小陈设。范志高与关清都被安排在仆人房,距离较远,只好自己换了衣服。 脱下长衫,看着上面点点血渍和几处撕扯痕迹,又想到那丰神俊朗的刘勘之,以及张氏故意与他别扭的样子。范进微微一笑,“中学生恋爱模式……只要锄头挥的好,哪有墙角挖不倒”,小声嘀咕着,自己换了件新衣。 衣服刚刚换好,房门便被敲响,方才随刘勘之下船的一名俊仆站在门首,朝范进行个礼道:“我家公子请范公子到客舱奉茶,请随小的来。” 仆人在前领着路,范进跟在后面,人一进客舱,就见情形不大对头。那些书生一个不见,客舱里只有张氏兄妹三人以及刘勘之,似乎是个家庭聚会,自己这个外人没什么资格列席。那张姓少女与刘勘之大眼瞪小眼,一幅气势汹汹模样,一看就知,两人刚刚见面就又吵了起来。 两世为人的范进,对于这种情况并不陌生,一对特别优秀的男女,家庭反倒难以幸福。一个男神,一个女神,谁也不肯迁就谁,也就是这种情况。运气好的,会把这种吵架过成习惯,运气差些,就直接成了怨偶。张嗣修等人的神态,大概也是习惯了两人的争吵,见怪不怪。只是自己作为个外人,这个时候闯进来,有点不是时候。 少女一见范进来,立刻道:“范兄你来了就好,总算有个人能主持公道。范兄既然是广东亚魁,必是满腹经纶。小妹有一事不明,要在台前请教。请问范兄,宰予昼寝,当做何解?” 现在不是文会,即使真是文会,也不会有人用这种问题来考教什么。想来自然是张氏与刘勘之因为这个问题上争执不下,于自己兄长处得不到支持,就拉了自己来当救兵。看看刘勘之,再看看张氏,少女脸上依旧带着不服气的神情,显然是在方才的辩论中没占到什么优势。 居然为了这种问题争吵,而且还不肯让着她,这两人……真是中学生一样啊。范进心里暗暗有些想笑,但表面还要做出严肃的样子。由于不知道双方观点,自然没法找谁来支持,只能想一个较为独特的观点抛售出去,看看有没有效果。 宰予使孔门十哲之一,学问自然不差,但是根据记载,这人属于刺头学生,经常给老师找麻烦。比如反对守丧三年,又比如以仁者落井的两难论证来为难老师。至于昼寝,出自《论语?公冶长》:“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于予与何诛?’大抵是老师对他失望透顶的评价,但是以这种观点说出来,那还叫范进有什么意义? 他略一思忖笑道:“孟子去齐,宿于昼。有欲为王留行者,坐而言。不应,隐几而卧。宰予可以不论,总不能说孟圣也不堪,是以关键还在昼字解上昂。朱子云昼如字或曰当作画音获,也就是昼不能只当做白天讲。按《史记?田单传》:闻画邑人,其中画,就是齐西南近邑。宰予昼寝,“昼”亦当作“画”,音话,谓施画于寝也。礼,诸侯画寝。今以士人而用诸侯之制,是欲雕朽木而圬土墙也,侈而且僭矣,故夫子责之。不然,宰予为四科之贤,岂有志气昏惰当昼而寝之事?” 少女听着不住点头,等到范进说完,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向着刘勘之以及自己两个兄弟示威似地笑道:“听到没有,堂堂广东乡试亚魁,也说我是对的。这里的昼不是做白天解,而是做画解。” 刘勘之朝范进拱手示意道:“范兄,世妹为了这件事,与我吵了两天,甚至拉上世兄他们……去那个样子逛长沙。听了你这番话,这口气总算是可以消了。” 少女得意地一扬头,“人说两广烟瘴地,文墨不兴,今日一见也非如此,范兄于经义上的本事,怕是比你们还要高些。” 张嗣修问道:“范兄所解见何经典,出自哪位名师讲解?” 范进笑道:“二公子,这不是什么名师讲解,而是一位员外教我的。在我们广州啊有个员外很有钱的,但是最喜欢吹牛,他有个聪明的仆人呢,就负责为他圆谎。一次那个员外对人说:“我家一井,昨被大风吹往隔壁人家去了。”众以为从古所无。仆人就说:“确有其事。我家的井,贴近邻家篱笆,昨晚风大,见篱笆吹过井这边来,却像井吹在邻家去了。”一日,那员外又对人曰:“有人射下一雁,头上顶碗粉汤。”众又惊诧之。仆人立刻说:“此事亦有。我主人在天井内吃粉汤,忽有一雁堕下,雁头正跌在碗内,岂不是雁顶着粉汤。”总之这样的事发生了很多,因为仆人要指望富翁吃饭啊。我现在就在这船上,当然要顺着主人的意思,不过呢大小姐也要给我个暗示。下次如果要说雁顶着粉汤,一定要提前告诉我,否则我万一说成顶着麻团,就很麻烦了。” 他说的一本正经,房间里几人却都忍不住笑出声来,学术气氛当然无存。望着花枝乱颤的张氏,以及虽然在笑,依旧保持严肃作风的刘勘之,范进心中默默念叨着:名花虽有主,我来松松土…… 正文卷 第150.5章 假古董与假世子 “假的?” “你说谁是假世子!你这书生给我等着,我饶不了你!今天张家人可以走,你不能走。” “这位公子请慎言……” 书局里再次陷入混乱,几方乱吵成一团,张嗣修虽然急于离开,可是听范进说起这两样东西是假的,却也有些诧异,或者说是愤怒。毕竟在他的世界观里,不相信有人敢对自己撒谎,不管范进还是宋掌柜,谁骗了他都无可原谅。 终究是纨绔性子,毕竟眼下对方的拳头没有打到鼻子,于危险的认识程度,已经让位给维护面子的必要。张嗣修一声大喝,“都住口!”目光则落向自己的手足,两兄弟之间似乎有某种默契,当看到少年给出的某种回应之后,张嗣修的脸色明显变得难看起来。用手一指范进道:“范兄,你且说手看,这两件东西怎么是假的,其他人先等一下。” 范进朝着宋掌柜一笑,迈着步子踱过去,几名伙计试图阻止他,却被范进以极轻巧地撞开。毕竟在军中混了年余,战阵都经过了,这些伙计他是不怎么放在眼里的。 “宋掌柜,请这边看,我指给你哪里有问题,免得你不认可。” 宋掌柜面色阴冷,先是打量范进几眼,“我方才听二公子说起,阁下就是做幼学琼林的范退思范公子?久仰您的大名了,您在广东确实是大名士,可这里毕竟是湖广,不管您的才名再高又或是势力再大,总不能随便就欺负到湖广人头上。要知这长沙城内,也是讲道理的地方。” “讲道理,很好!我这个人是个书生,比起动刀子,其实我更喜欢讲道理。宋掌柜现在想讲道理,我奉陪,来,跟我过来看看道理。” 范进的表情虽然和善,但是在那和善的外表下,那种杀机与恶意,其实谁都感觉得到。甚至于就连张嗣修都忍不住再次看向自己的兄弟,心里在怀疑着,是否遇到一个冒充范进之名伪装书生的江洋大盗,若非如此,这人身上怎么总带着一丝杀伐气息? 随着范进来到柜台之前,宋掌柜的神色倒是并不慌乱,做了这么多年书局,其自身也是精通文墨之人,于古董一道自有其长。指着这份颜真卿手书的告身道:“纸张、笔法、墨迹都是验过的,绝没有虚假。范公子一口咬定这份真迹一钱不值,不知是何道理?” “纸张这些东西,我压根没有时间检验,所以就当你说的是真的,我断定这古董是赝品也非因为此,而是因为这里的细楷。制敕人这里,写的是中书舍人开播没错吧?” 宋掌柜点点头。张嗣修也奇道:“开播之名其实我也未曾听过,但是唐时一个中舍,并不是大人物,我们搞不清楚他也不算奇怪,以此不足判定为假。” “不错,如果只是个普通人,我们不知道他的存在很正常。但是开播这个姓,就很有问题了。开姓始自于宋,宋大臣赵开入蜀,将自己姓名拆开,作为两个姓氏在西蜀传播,其中蜀中赵姓有一支就是赵开后裔,而天下开姓的始祖就是赵开。于宋以前,这天下并没有开这个姓氏,试问,唐人何以有开姓?所谓开播者,应为中书舍人关播,此人是宰相卢杞所荐。与颜鲁公是同时之人,受命中舍就很恰当了。至于误关为开,实际是临摹者描字笔误,这份颜鲁公告身,只是一份仿品。而且有了这么一处明残,这仿品就不值钱了,我没说错吧?” 张嗣修听着已经信服,再看向自己那兄弟,便猛一拍案,“高兄,你方才验东西时,怎么说?” 那姓高的书生有些讷讷而退,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几个同行书生已经帮着张嗣修开始指责起来,“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高兄号称能辨古董,怎么这次事情做的如此糟糕,简直有负张兄所托,大为不该。” “正是如此了,你是长沙本地人,又有人脉又有眼力,可是人脉已经不行了,眼力就更差劲,事情怎么做的啊?这么明显的错误都看不出,这也实在太没用了些。” 范进又指向那本宋版书道:“至于这新唐书,确实是宋版,不过不是北宋,而是印自南宋,价值上差了十倍以上。百两白银就算是有多了。” “范公子……敢问可有证据?”宋掌柜倒是不见慌乱,依旧指着书问道。 范进翻开书,指着上面文字道:“请看这里,新唐书中凡有诚字处,尽缺一笔,这便是避讳。但试问,北宋之时,诚字需要避何讳?这是南宋理宗名讳,理宗原名贵诚,后更名为昀,登基之后为避圣讳,诚字一律缺笔。敢问,若是北宋时期印的书,又如何未卜先知,知道在南宋时有位名诚的皇帝,提前避讳?” 张嗣修此时拍案而起,却是朝着高姓书生道:“高朋友,你这块招牌我看是要改一改了。幸亏我只付了定金,不曾付全款。若是以三千两银子买两幅假货拿到京中,怕不成了整个京城大笑话?人说长沙崇仁书局两大镇店之宝,原来就是这等玩意?我算是见识了。” 宋掌柜并不慌张,反而朝范进恭敬一礼,“这……却是小可无知,竟是把两件假货当了宝贝,险些闹了大笑话。生意人终究是生意人,不比你们书生见多识广,小可心悦诚服。既然这两样东西二公子不喜欢,那这笔交易就算作废,定金我退回就是了。” “慢!这件事怕不是退回定金那么简单,那个假世子先站住!”这次说话的,却是张嗣修的那位兄弟。 声若空谷黄莺,清脆悦耳,声线优美,一如其身上的香气,并不浓烈,又让人难忘。更重要的是,这声音显然是个女子的声音,绝非男儿。他……其实是她?这黑胖子并没认错人? 范进脑海里转过几个念头,但是身体已经冲了出去。那黑胖子在范进辨识古董时,人就已经悄悄退向门口,但是他退的速度不算太快,除了那女子外,其他人的注意力都在古董上竟未发觉。这时他听到呵斥,转身就跑,肥胖的身躯在这一瞬间所表现出的速度,与其身材竟是严重的不匹配。 几个书店伙计,有意无意的挡在其他人追逐这黑胖子的路上,再者从身材看,其他书生那单薄的体型,多半也不是这黑胖子的对手,想要拖住他并不容易。但是范进扑出的刹那,刀已经再出出了鞘,白森森的刀光闪处,几个阻拦的伙计慌忙地向四下避让着。一个伙计避让不及,立刻就被一刀砍翻在地,范进在其倒下的时候,又在这伙计身上狠踩一脚借力前扑,手中的短刀飞出大喝道:“看刀!” 黑胖子这时已经到了门口,一条腿已经迈过门槛,另一条腿还不等迈出去,就听到看刀两字,随即就是一道冷风袭来。人下意识地向旁闪避,一件雪亮的东西已经贴着耳朵飞过去,不等他反应过来,腰上一紧,却已经被范进抱住。 从两人的体量对比看,范进这种身材虽然不是豆芽菜但也不如这黑胖大汉来的健壮,以角力论,肯定是范进吃亏。但是前世在京剧行当里的武术训练以外,还有过健身及摔跤等格斗技练习的范进,于人体结构中哪部分脆弱的了解,丝毫不逊色于这个时代那些格斗大家。而在罗山期间,与一干军中健儿习练技艺,虽然称不上弓马娴熟,可是近身格斗时的厮扑技巧却是精通。 那胖子连续几个动作试图甩开范进,却发觉这书生就像块膏药粘在身上,想要冲也冲不出去,伸手向着身上乱摸,试图找到一件武器打翻范进,同时朝门首高喊道:“来人……与我打死这个小子!” 就在黑胖子喊出这句命令之后,却觉得一股力量试图破坏他的平衡,出于本能,他向着反方向用力,却不想正中对方下怀,范进就借着他的力猛然发劲,将这黑胖子掀翻在地,两人随即滚成一团。 其实从两人抱在一起开始,宋掌柜就已经在大声吩咐,“分开他们,别让他们动手。”可是事情发生的太快,伙计们还没等反应过来,两人就已经倒在地上翻滚在一处,从身体素质上看,怎么也是吉王世子占优,伙计前进的脚步不自觉地缓了一缓,于是事态便不可收拾。 也只在几个呼吸之间,几声轻脆但充满恶意的响声响起,紧接着就是黑胖大汉的惨叫声在房间里回荡。不用看也知道,他必然是吃了大亏,宋掌柜急道:“不能让外来人如此欺负我们长沙人,快把他们分开!” 几个书局的伙计向着范进冲去,但那女子的声音再次响起,“我看谁敢动?有敢阻挠拿人者,与此獠同罪!” “想打群架……来啊!”一声断喝中,交缠的局面已经结束,范进将黑胖子牢牢按住,膝盖顶着这人后心,将黑汉左手别于身后,紧握在自己手上呈一个极别扭的麻花型,只一动,就能让人痛彻心肺。比起左臂,黑汉的右臂就更惨一些,胳膊无力地耷拉着,以违背常理的模式的反曲,显然已经被拗的脱臼。 范进抬头望去,正看到那一身绛衣的少年……或者说少女,手中高举一方砚台,站在自己几步之遥处护法,神威凛凛几不可犯,虽然是弱质女流,但此时给人的感觉,却似巾帼猛将,让人不敢直视。她的样子……好美。 门外几条大汉已经冲进来,为首者大喊道:“不准动!全都站好!谁敢打伤世子殿下,立刻拿到王府去。” 这是个四十几岁的中年人,生的体态雄健,身着五品官服,手按配刀,样子极是威风。一见范进按着黑汉,一声怒喝,“大胆狂徒敢犯凤子龙孙,你可知死字怎么写么?松手!”手在绷簧处一按,刀已经出鞘半尺,寒光四射。 范进却不为所动,反倒是朝那人冷笑一声,露出一口白牙。“想带人走,你可以试试,看能不能把个囫囵个的胖子带回去。”说话之间,一只手已经挪到胖子眼睛附近厉声道:“不想后半辈子带眼罩的话,现在给我老实点,否则先摘了你这只眼睛。” “你敢!” “要不要试试?” 两下针锋相对,张嗣修这时咳嗽一声道:“尔等何人?敢在本公子面前拔刀,可知我是谁?” 那大汉看看张嗣修,傲然道:“某乃吉王府仪卫统领赵鹰,我不管你这书生是什么来历,只知护卫天家苗裔有责,如果世子有失,今日你等谁也别想离开这里。” “好大口气!我就不信,你们谁有胆量把我留下!” 宋掌柜这时来到赵鹰身边嘀咕两句,赵鹰神色微变,连忙将刀还鞘跪倒行礼道:“不知二公子当面,言语冒犯,二公子不要见怪。卑职是个粗人,懂得道理不多,只知职责所在不敢怠惰。护卫世子是卑职的本分,若是世子受了损伤,卑职全家性命难保。二公子自可随意离去,卑职不敢阻拦,但是这个殴伤世子以及府中家将的狂徒,必要留下。” 张嗣修未开口,那少女已经抢先答话道:“他是我的朋友,这个人你们留不下。而这个假世子,我不会让你们带走,不但如此,连你们几个,也得留下。这长沙城是大明的天下,不是尔等天下。我之所以让范兄鉴赏古董,为的就是等等看,看你们有多少后招,也好把你们这些歹徒一网打尽!现在差不多都露了面,该我们的人出场了。” 靴声囊囊,还有着吆喝声以及兵器碰撞声从外面传进来,随即就有人呵斥道: “长沙府衙办事,谁敢阻拦!” “锦衣卫办差,顽抗者格杀勿论!” “末将奉命前来,谁敢冒犯二公子,杀无赦!” 赵鹰等人听到外面的动静,脸色微微有些变化,尤其是那黑胖子的气焰瞬间减弱了几分,忽然低声对范进道:“朋友,你放我走路,我谢你五百两银子。我可以对天发誓,不会食言。” “现在想走……怕是走不成了吧?真金不怕火炼,这长沙是你的藩地,你还有什么可怕的?” 赵鹰则朝着张嗣修道:“二公子,这里是王府的辖地,外面衙门不该干涉藩地之内的事情。世子殿下可能一时言语无状,冲撞了二公子,可是您也没有吃什么亏,反倒是王府家将成了残废。这事闹大了,于相国脸上亦无光彩,万一落一个欺压宗室的名号,于相爷颇为不利。卑职斗胆请二公子行个方面,让衙门的人回去,卑职带世子回府,请王爷发落。改日自当由王府出面,向二公子道歉。” “不必了!”张嗣修这时听到来了官兵,心里就有了底,纨绔的脾性上来,却是得理不让人,压根不打算善了。他毕竟不是个笨人,这一通乱子闹下来,自己的手足都出来站台,略一思忖,心里就有了一个大概猜想,看了看高姓书生,又看向宋掌柜,“你们好大的胆子,敢做个局来诓本公子的银子,这回须让你们认得我手段!” 外面呵斥声打斗声甫有即停,显然交手双方在力量上存在极大差异,很快一方就被制服。紧接着,几名身着官服的男子从外闯入,或行礼或行参: “下官长沙府通判秦广宁、卑职长沙卫指挥使韩光、卑职锦长沙百户所实授百户刘武,卑职……” 一长串的名字报出来,大概囊括了整个长沙文武两个体系内所有能跟这事扯上关系的衙门。这是张居正的儿子,有谁会放弃这么个机会与他搭上关系,露一小脸?张嗣修这种应酬功力是有的,先给那位通判回礼,又朝几个武官随便点点头,挨个奉承回去,让谁也不会觉得被冷遇。倒是那女子看向范进道:“范公子可以起来了,书局已经被官兵围困,谁也别想逃。” 几个官员这时才看到身上有血的范进,初时只当他是张家家将,可是看他一身儒衫,又有些摸不透,只当是剑侠之属。那女子却道:“兄长,何不介绍一下范公子?” “是了……这是广东乡试亚魁范退思范公子,亦是做幼学琼林之人。方才多亏范兄仗义出手,否则事情怕是就要有些糟糕。” 秦广宁打量几眼范进,很难把一个身上有血的书生与写幼学琼林的才子合并在一起,但依旧上前寒暄几句,如同看着自家子侄一样关心着范进的身体,以及是否需要养伤调治。 刘武是千户衔实授百户,在这个场合不算大官,但是锦衣卫的性质非同寻常,不算秦广洋的府衙体系,在场武人系统里,他的意见所占权重最大。见过礼,他的眼睛就落到赵鹰等人身上,随即一皱眉头,“赵鹰?你不是仪卫司的典杖么,怎么出了府?莫非也是来护卫二公子的?” “刘户侯,这里是我们吉王府的辖地,有什么问题也该是王府自己解决才对。方才在书局确实发生了一些小误会,但王府还是有能力处理妥当的,请刘户侯放心。我把人带回王府去,王爷自会给一个交待。” 明朝藩王虽然有“分封而不锡土,列爵而不临民,食禄而不治事”这种说法,实际上在地方上身份超然。固然出了藩地的藩王不算什么人物,可是在自己地盘上,就算是督抚疆臣到任,也得先到王府拜个山门,算是彼此给面子。尤其是吉王府及其衍生出的郡王府、镇国将军、奉国将军府几乎占了半个长沙城,这样的环境下,两方不发生利益冲突实际是不可能的事。 吉王府门下人犯事之后躲进王府里,官府的差役不能进入王府辖地捉拿,乃至在王府地盘上做的生意,官府也不能来收税,两下里日常的矛盾颇深。但是王府总归是天潢贵胄,地方官实际也是不大敢惹他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般而言,都是选择自己吃亏,不与王府计较。辖地争议上,也是尽量以王府顺遂为主,只要报出王爷名号就可以领人。 亏吃的多,心里就有气,这时终于有了发散的渠道,谁又会放过了?秦广洋第一个开口道:“岂有此理!这里又不是王府,何来是吉王千岁辖地?再者王子犯法与民同罪,即便是王府中人,难道就可以不遵王法?” “是这书生砍伤了我王府家将,又打伤了世子,这官司要打,怕也是我们王府是原告。” 黑胖子的手臂这时已经在一个仪卫的帮助下重新上好骨环,不像方才一样耷拉,但是想跑肯定做不到。他方才横行霸道态度嚣张,现在打起口水官司却将头低下一语不发,与方才全然变了个人。 他不说话,不意味着别人放过他,范进指向那黑胖子道:“他带着家将,要与张二公子撕打,我不想看到首辅家的公子遇险,所以就出手了。手是重了些,不过那也要怪他们不好,谁让他们拔刀的,我夺刀过程中割伤了一个人的手,这是无奈之事。” “刀?明明是你拿的刀啊!”方才一起出手抢人的壮汉本来不想说话,可这时范进颠倒黑白,他便忍不住。范进无辜的一指自己身上,“请看,我身上连个刀鞘都没有,刀放在哪里?” 他方才扔出去的刀,已经被官兵拣拾,原本刘武想要据为己有,可此时却主动把刀递过去,“他们带的是这把么?” “大概是吧?读书人,不懂兵器,让我说我也说不十分清楚。至于刀鞘在哪我也不知,或许在那人身上吧。我看是他抽了刀出来给自己的家将,让他们用刀去伤害张二公子。他们联同宋掌柜,还有这位书生,一起设了个假古董的局来骗二公子,二公子看破端倪不曾上当,他们恼羞成怒就要伤人。学生看不过去是以出手,请别驾明查……” 几个同来的书生,连同书局里的伙计尽皆无语,每人心中,大约都有上万匹神兽呼啸而过。这不是一般的无耻,简直是太无耻了。刚刚发生的事,居然能颠倒黑白如此。 不但把黑胖子意图把张小姐夺到府里的事给盖去,连同辨别假古董的事,也成了张嗣修所为。这明明是假话,可是范进说的情真意切,仿佛亲历,任何人看了都只会认为他说的是事实。汤显祖心内暗道:范公子不愧是能写出牡丹亭、十五贯的才子,这做戏的功夫着实厉害。 几名书局伙计已经七嘴八舌道:“这书生说谎!” “大老爷,他说的没一句真话!” “住口!本官没问你们话,你们不要多言。范公子是读书人,怎么可说谎?二公子,方才之事范公子所说可是事实?” 张嗣修看看左右,张开折扇微笑不语,秦广宁就似得到了回应。首辅公子的证言效力,自然远大于一干书局伙计,他转过身再看范进,脸色就越发和缓: “如此说来,范公子是路见不平,而非好勇斗狠。再者区区仆役敢伤书生,这便是天理不容的大罪,斩的好!赵鹰,王府家将意图对二公子不利,范公子出手纯属是一片好心,我看就算吉王千岁在此,也不会追究,反倒是要谢过范公子才是。” 刘武这时已经来到黑胖子面前,上下端详一阵,忽然道:“诶?你不是龙阳郡王第三子?我认得你的,去岁龙阳千岁过寿,我上门贺喜时,你我曾见过的。怎么我方才听人喊你做世子?你什么时候成了世子殿下?” 黑胖子将头侧过一边,更不多言,刘武却毫不客气地朝他怀里伸手一摸,果然摸出一个空刀鞘,与范进那口肋差一合,自是分毫不差。他将刀向秦广宁面前一递,“罪证在此,请通判收下。” “这……既是你们锦衣卫插了手,案子还是锦衣卫来负责吧,证物还是放到你手里好一些。” “太守有言,长沙民政之事,不要锦衣卫出手干预,卑职不敢抗令啊。” “事急从权,一切都有商量……” 两人一推一拉,却是打起太极来,范进在旁听着,心中雪亮,锦衣卫这种机构在地方上不受欢迎是必然之事。想来是平日被长沙府打压的太过,刘武借着这个机会在反击。 张居正不好惹,吉王这种地头蛇也不好惹,现在还搞不清张家的态度,但是从逻辑上讲,一场小冲突不至于闹到国除。那么借着张家的势恶心他一下当然可以,可是得罪太过,就没必要。所以两方都想把事情往外推,既放了交情给张居正,又不用将来真承担什么责任。 龙阳郡王……这什么该死的名字,难道当初定王号时,忘了给礼部送礼?否则怎么会赶上这么个缺德的名号,再想到方才胖子差点把张大小姐抢回去时,自己把其当成男孩子……或许他真是当男孩子抢的? 在他思考的当口,两面还没谈出个定论,那口刀谁交谁接,依旧没有准数。张嗣修忽然道:“二位且慢。我方才就说,此人是假冒的吉王世子,几人却一口咬定他就是,连这位王府典杖都承认他是世子,我觉得这事里有蹊跷,不知二位认为如何?” 赵鹰连忙道:“龙阳郡王世子一样是世子……” “他是龙阳郡王第三子,既然这样称呼,那就是在礼部那里连名字都没有的,亦不是镇国将军何谈世子?马虎眼是这么个打法?” 张嗣修毕竟是首辅子弟,气派不俗更熟悉官场情形,想要从他眼前糊弄过去并不是容易事。一句破绽被逮住,就很难圆过去。刘武也道:“赵鹰,你们王府仪卫有这么闲么?为个龙阳郡王第三子就来这里捞人,还一口一个世子叫着,这是图什么?” 赵鹰看看刘武,又四下看看,终于将头一低,“罢了,是我自己鬼迷心窍,不合想要多赚几文钱,与他们合作做局,用假古董骗人钱财……” “恐怕也不是假古董那么简单吧?区区几文银子,并不算什么大事。可是吉王世子如果白日行凶,横行霸道,目无法纪,那牵连的并不是世子自己,吉王千岁也要牵连在内。以郡王之子冒世子之名为非作歹,意图攀诬亲藩,这件事一个衙门怕是审不清楚。不知二位以为如何?” 诶? 两位官场老将对视一眼,心内同时动了一个念头:事情有必要玩这么大么?王府子弟繁衍,朱姓凤子龙孙到了万历朝本就呈泛滥趋势,而且这些人不许与四民通,只能指望朝廷禄米生存。 自嘉靖年颁布宗藩条例之后,对于宗室的管理更为严格,藩王娶妻纳妾,必须上报礼部批准。这种批准不但时间长,通过率也低。藩王大多不耐烦受这种束缚,索性娶了再说,管你去死。但这样未经允许的婚姻,所诞生的子孙,册封得名就是问题。 要知道,宗室的名字是不能自己取的,一律由礼部根据起名规则搭配五行偏旁予以赐名,还要把简单好些好记的名字留给皇帝直系亲属,于这些藩王上名字就很随性。所有宗室子弟在得到礼部册封之前,没有名字,家里也不允许起名字。 这个黑胖子由于没得到赐名,他的正式称呼就是吉藩龙阳郡王朱翊铎第三子,如果是女儿,就把子字带换成女字即可。女儿在这方面有个优待,就是一旦出嫁,礼部会编一个名字给她,否则实在太难听,而男性如果始终不能被授于爵位,到死也就得叫这个名字,而不能有名字。 没名字就意味着没有禄米,名义上的天家子孙实际比贫民还惨,连生计都很成问题。是以越是王府所在地,越是有些天家苗裔仗着姓朱的身份招摇撞骗为非作歹,固然有自己不肖以及王法难制的因素,也有着现实的生存压力。 像是冒充世子诈骗一笔银子这种事,在长沙不算少见,最多就是他不开眼,撞到首辅公子头上。但是就为这个就要搞成大案,龙阳郡王以及吉王面前是否可以交待的下,更重要的是,这随便一个案由能不能把人按死,就是个问题。 一旦按不死他,对方的反噬未必会把张居正如何,自己身为地方官,可是要把这股力量承担下来,这又是否值得,以及是否接的住。 秦广宁大脑高速旋转权衡得失,刘武却已经抢先把刀一收:“二公子此言有理,卑职定竭尽全力把案情审问清楚明白,绝不怠惰!” 这群人啊……范进心头暗笑,表面却极严肃,拱手道:“户侯,学生另有下情回禀。这书局里也大有情弊,还请仔细搜检,学生怀疑这书局里就暗藏机关,大有情弊,不可放过!”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二章 芳心有属 一场因为学术讨论而导致的口角,在范进的笑谈之下,总算得到解决,两下里谈不到谁伤面子。少女固然算是赢了一局,刘勘之也不难看。张嗣修笑道:“我这妹子就是不懂事,范兄刚刚打了一架,正要休息,就拉人来陪你吵架,哪有这么不讲道理的强梁?范兄且回去休息,等到用饭时,自会有人来请。” 张氏也笑道:“是啊,等到一会用饭时,最好还要听范兄讲几个笑话。” 客舱里几人,此时也就各自散了,刘勘之回了自己的船舱,张嗣修则拉着妹妹到了自己舱里,低声道:“小妹,我不是很明白,你为什么要邀请范进上这条船?他这个人是有点手段,有点文才。但是广东才子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想要酬庸他的方法很多,没必要非要这样。再说了,他一个广东人跟其他人也合不到一起,硬拉上来,其实他自己也别扭。当然,人来了不能赶下去,但是你要离他远一些,不要没事与他说笑。刘兄不是个古板之人,但男人豁达也自有其极限,超出这个限度,就是佛也有火的。” 他们兄妹几个感情极深,否则也不会为了让妹妹顺气出行方便,搞个集体女装游行。但是对于邀请范进这件事,张嗣修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痛快。 他倒不是对范进有什么意见,而是觉得范进在书局公开揭露两件古董为赝品的事,有点不顾虑自己的面子。毕竟那东西自己已经看过,再由他说出来是赝品,岂不是连自己的面子都落了? 他出生时张家的家境已是极好,于银两使费上其实并不十分在意,即便真的被人坑了三千两,他也无非是认为花钱买个教训,不当回事。比起银子,他真正在意的是面子。尤其是当着一干湖广、江西举子面前,范进认古董一事,显得见识比自己高明,这让他心里很有些不快,也就不大想与他有过多接触。即便对方救了自己妹妹也是一样。 当然这一点无关紧要,最多是个态度问题,最主要的关键点,则是刘勘之。其父刘一儒与张居正是好友,虽然现在因为政见不和,关系有些疏远,但终究还没到交恶的地步。 而且少时张刘两家来往频繁,小一辈的交情也未因长辈的关系而受影响。刘勘之少年俊美,才气纵横,与张氏又是青梅竹马,怎么看也是天生一对的璧人。固然没有定名分,身边人的看法基本都是如此。 这两人文才都极出色,又是极为优秀的人物,互相却又不肯退让,往往因为一些问题而争吵乃至翻脸,但很快就会和好如初。于这种相处模式,张家几个人都已经视为寻常,甚至看做是两人的情趣,自然认为两人将来还是要走到一起的。 张氏相貌既美,文才又高,看似平易近人实际目高于顶,对所有人都会客气,但实际是不会把谁真放在眼里的。于江陵本地,亦有些才子文士以为可以攀附权贵,飞黄腾达,下场都是黯然神伤。所以船上文士虽然多,张嗣修并不会在意,刘勘之也不会当一回事。但是今天的情形,让他生出一丝危机感,觉得妹子对范进似乎是过分看重了一些,于是于范进的看法自然就大坏起来。 “其实今天解围,主要还是要靠勘之。他的性子你知道的,不会陪着你疯,若是他也穿上女装陪你去长沙,刘世伯会打断他的腿。可是他派了手下最好的家将暗中护卫,单看是刘忠能把几个衙门的人都调动起来,就知道勘之兄的手段多高明。要知道这些衙门之间互有厉害纠葛,彼此还看对方不顺眼,不给对方拆台就算是好事,哪里会补台?他能让几方合作,这本事当真是了得……” 少女微笑着打断兄长的话,“是啊,刘兄是有手段,能教出一群出色家将。可惜,他还是不肯为我穿女装不是么?所以还是兄长好。” “这还用你说,大家亲兄妹,兄长对你不好,谁对你好。你别转移话题啊,现在说的不是这个。” “不,我没转移话题,我想问问二哥,如果今天没有范进,刘兄也没安排家将护持,那什么龙阳第三子真把我抓去,你当如何?” 张嗣修眉头一挑,一双俊目里射出杀意,“那还用说,杀他全家了!藩王了不起?姓朱的了不起?就算是天家,也是父亲教出来的学生,何况区区一宗室。我要他家变成第二个辽藩,人死国除!连他家的树也要挖掉。” 少女点头道:“是了,所以吉王应该感谢范公子,他保住了王府的树不是么?我替吉藩谢谢他不行么?” “少淘气!你又不认识吉藩,犯的上为他还情么?我跟你说,这家伙狠劲是有一些的,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咱家的护卫里比他武功高,比他狠的有的是。戚南塘给咱派来的那些护卫,都是军中出身,在南方杀过倭寇,在北方打过胡虏,谁不是尸山血海走出来的。可那又怎么样呢?还不是在门上做护卫?武人没前途的,除非是像谭世伯那样文武双全……” “武功?”少女噗嗤一笑,“二哥,你可见我关心过家里哪个武夫艺业高明?就咱家那些护卫,又黑又丑,我连名字都记不住,怎么会在意那个。” “这……确实没有。那你……” “我看重的,是范进能和我想到一起,这叫做默契。就像方才那宰予昼寝,我没说我的观点是什么,他就能合我的调,你说这是不是默契?二哥身边的才子很多,可是大多缺乏历练,就一群骗子他们就没办法。范进不愧是在广东办过军务的,遇事不乱处置得力,是一个做大事的样子。从一开始去书局呢,他就知道对方是故意留个活话把你叫去,接着又能想到和我一起拖延时间,最关键的是,这些话他不说,把面子都留给我。如果没有这么个人在船上,我早晚被刘勘之气死,他简直比猪都笨啊,连让让我都不懂,真不知道怎么做人的。” 见妹子如此发嗔,张嗣修反倒放了心,她既然想要刘勘之让她,显然心里还是钟情于刘,于范进只当是个路人这就不成问题。他笑道:“小妹,你也是大姑娘了,爹也说过,你不该生为女儿身,若是男子,便该为相。道理呢你比愚兄懂的多些,男女之间就是这样,总是要女人让男人的,天地阴阳,就是这么个道理。如果一个男人总是去合你的调,你反倒要小心,一准不是好人。” 张氏哼了一声,“所以你们就帮着刘勘之欺负我,为了个昼寝的事,一起帮他了?总算有个肯合我调的坏人在,我才能出口气。”她那好看的凤眼略略一眯,回忆着方才范进的笑话,又忍不住笑出来。 “这范进以前只听说他在广东平蛮推新法,没想到还这么有趣。其实我看重的,既不是他的武艺,也不是他的文才,而是他的选择。当时那场合,如果他出手把两个护卫打翻在地,也不过就是江湖拳师手段,在咱们家里,这种人要多少有多少,不值一提。可是他一个举人,为了维护我们张家的人,敢对王府的世子拔刀,这样的人却是不多。为了我们张家,他可以对世子拔刀,那将来为了我们,他是不是敢杀人?” “父亲让我们结交名士,自然是为二哥春闱铺路,可是春闱只是开始,他日为官,哪些人可以为朋友,哪些人可以为羽翼,哪些人又可以为选锋,现在就要有个分别。范退思能为凌世伯做臂助,他日如何不能成为父亲的臂膀?为父亲冲锋陷阵,斩将夺旗?” 张嗣修笑道:“原来你是选幕僚来着?” “你以为呢?真是的,真当我是那痴呆文妇,爱看牡丹亭,就要学柳梦梅?这次我们撞上这个局,很是凶险,如果不是范退思在,还不被人牵着鼻子走,把吉藩铲了倒是干净,可最后呢,不是白给人当了枪头?” “你是什么意思?” “那头死猪还有书局的宋掌柜,甚至那个高兄,都有问题,只怕问题还不是江湖棍骗那么简单。我拉范进上船,就是要看看他怎么处理这事,如果他真能处置的好,我就要好好保举他一番,让他为父亲做个大将。二哥你也要好好结交他一番,让他为咱们所用,以后就是我张家手中一口利刃!” 张嗣修点点头道:“这样我就明白了,我知道该怎么做的,不过你自己也要注意分寸,对待幕僚,也不要走的太近。你是大小姐,跟个清客有什么好说的。” 张氏却一笑,“这就是二哥不懂了,我想为父亲推荐个人才,也不妨碍我交个朋友啊。有这么个大才子当朋友,才能气死刘勘之那个笨蛋!看他低头不低头!” 看着妹子这可爱模样,张嗣修忍不住笑出声来,用手虚点道:“你啊……淘气。” 范进船舱内,汤显祖与其对面而坐,面带疑惑问道: “这我便不明白,就算铲了吉王,于龙阳郡王有什么好处?再说事情闹大,那朱三就不怕自己也被牵连出来?这些江湖棍骗诈些金银就好了,怎么还敢招惹宰辅之家?” “千人千面,人和人不同,想法也不一样。有的人确实想着宁可自己受点委屈,也要保证锅里有米,大家都有饭吃,这样的人,我们称为好人。但也有一种人,宁可把大家的锅砸掉,只要自己能多吃一口,心里也欢喜。这样的人,我们可以叫他人渣。但是很不幸,人渣往往更多一些。据我所知龙阳郡王是吉王的族弟,吉王承了王位,他承了郡王位,吉王自己有儿子,他这一枝于王位就没希望。可如果把吉王铲了呢,他这一枝就是最大的,反倒有可能得到的更多。毕竟朝廷只能把吉王除国,那些店面产业还是在的,无非是换人打理。眼下龙阳郡王所得有限,如果吉王灭了宗,他就可以得到的多一些。” 汤显祖听的聚精会神,不时拿笔记下。其对于这种勾心斗角的事兴趣不大,但是作为戏剧爱好者,他本能的感觉到,这是一出好戏的题材,或许自己将来能依据这个故事,写出一部可以比美牡丹亭的好戏本也不一定。 他又问道:“可是朝廷追查起来,不是一查就露馅?” “未必。一来那世子与这龙阳郡王的儿子既是堂兄弟,相貌大概颇为相似。大家只说体貌,那世子也要中枪。二来虽然这次是冤枉的,可是设局骗人,强抢民女的事,吉王世子未必做的少了。等到事发之后只要让百姓告状,立刻就能收到一堆类似的状子。到时候大家一看,只当他是做习惯了,这次依旧是他,谁还会去深究。第三,就算真揭露了,那人也未必就会后悔。他固然恨吉王,也未必不恨他父亲。说不定在他看来,这几个王府都被连根拔起,才合他的心思。” “这是为何?” “汤兄别忘了,这个人……没有名字的。听刘武说,他是个庶出,龙阳郡王对给他取名的事并不热心,礼部那里没送钱打点,也就迟迟没有名字册封。没名字就没禄米没爵位,只能像乞丐一样找家里要钱使。被人称呼起来,就要叫那么个满是耻辱的名字。时间越长,他心里恨意积累越多,恨他父亲,恨他那些有名字的同胞,恨那些奉承他手足却不肯奉承他的下人,恨礼部官员,恨这个世界……这种恨等积累到一定的程度就会释放,大家不在他的位置上,于他的恨很难体会,说不定对他而言,都死光了才最称心。” 汤显祖倒吸了一口气,“世上还有这等丧心病狂之人?” “也许同样的事发生在其他人身上,也会丧心病狂。据说大同代王最大的爱好就是拿着铜锤出门,看谁不顺眼,就把谁的脑浆砸出来。这种人你可以说他是疯子,也有可能是遇到什么事受刺激,变成这幅样子,没人说的好。我现在真正担心的倒不是这个死胖子,而是宋掌柜和高秀清、赵鹰他们几个。” “人都捉起来了,范兄还担心什么?” “我在担心,他们为什么要帮着朱老三布这个局了。如果说那死胖子恨世界,让他去跳湘江好了,再不然放火烧掉自己的府邸,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可是这几个人好端端的,怎么会陪着他一起疯?如果只是设个古董局倒是小事,可是后来他们做的事,分明就是要拉张阁下水,这是拿脑袋在赌,当真是为了银子?就三千两银子,值得么?” “范兄你的意思是?” 范进摇头道:“我没什么意思,只是个胡思乱想,或许我想错了。如果是错了,那便是最好不过的事,如果真像我想的一样,反倒是很麻烦。湖广这地方跟我们广东一样不太平。从贵州到湖广,那么多土司寨子进来,都快要联成一片了。还有水盗强贼,湘西的土匪多如牛毛,如果真有什么事……麻烦。” 真正的麻烦来自于次日,刚刚吃过早饭,昨天那名俊仆再次敲响房门,传来了刘勘之的口信,“请范公子务必去一次崇仁书局,张家几位公子和女公子,都已经动身了,轿子已经备好,范公子请随我来。”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三章 妖书 长沙的秋季雨水亦多,上午时分还是晴朗天气,到了中午便阴了天,一到未时,绵绵细雨就从天空中飘落,整个城市秋意萧瑟。 城中一处大宅内,上房里素香高燃,儒冠长衫的主人望着门外雨景。手抚长卷,读书观景,心中所有感怀时,便提起笔在纸上写一些文字。这个时代读书人梦想的惬意生活,便是如他这般了。 一书一画一人一壶茶,望门外大雨如注,市井间行人奔走逃避为生计奔波,书生却可以凭栏远眺即兴赋诗,这本是一副可以如画的美景。直到一阵突如其来地杂乱脚步,打破了这一切。 几个戴斗笠穿蓑衣的不速之客踏破雨幕冲过珠帘,直接闯到上房里。书生却也不惊讶,只低头望着他们的脚。那些人大多是赤脚的,泥水从脚一直延伸到小腿,肮脏不堪。 几人进了屋,不管不顾地脱下斗笠蓑衣随手就放到红木太师椅上,人一下子坐上去,伸手想去找茶,却抓了个空,纷纷骂道:“怎么搞的,连茶都没预备,还是不是人啊?” “所以说你们这些财主心思最坏,自己喝松峰,却连口热汤都舍不得给穷人,要不是曾大哥教我们道理,告诉我们怎么反抗,就要被你们欺负一辈子了。” 书生毫不介意地对骂回去,“我的松峰是拿来品的,不是拿来喂牛的。你们这几个粗坯,也懂怎么品茶么?不要糟蹋我的茶叶,如果渴了,就去外面喝雨水!还有下次记得穿上鞋子,再光脚进来,我老婆打死你们啊!事情怎么样了?” “别提了,人都捉到了锦衣牢房,我们没有关系,想探望不容易。要不干脆劫狱吧。” “关键是刘武想要巴结张家,把鸡毛当令箭用,看守的很死,我们连送银子进去都没用。看他的想法,似乎是要把事情搞大……这怎么搞的,莫名其妙么,几个书生就让事情败坏到这种地步。” 书生摇头道:“高秀清自诩多智,其实就是个半吊子。他无非是读过一两本兵书,谋略根本谈不到。本来做个局骗千八两银子来使,并没什么关系,就算看出来也不过就是看打了眼,不当一回事。可是他非要报仇……这简直是节外生枝。这事里老宋的责任最大,如果不是他联络朱三,事情也不会这么糟糕。” “不好怪老宋啊,你也知道的,他女儿是怎么死的?如果不是被吉王的世子糟蹋后自尽,她现在都该给高秀清生儿子了。老宋就一个女儿,从她死后,老宋整个人就这个样子了,如果不是想着报仇,早就下去陪女儿了。这么个机会送过来,你不让他动,比杀了他还难过。” “朱三也是啊,二十几岁都没名字,几个兄弟当他是下人,他看上的女人最后成了他嫂子……他报复的念头比老宋都深。” “这几个人进了衙门,不知道挺不挺的住啊?” 书生道:“朱三……他们应该不敢打,宋掌柜和秀清虽然不会武功,可是人的骨头很硬,即便是锦衣卫动酷刑,也不会出卖大家,不需要担心。我现在担心的是,那些书……本来是在崇仁书局周转的,现在落到官府手里,就很麻烦了。” “想想办法么,你读书人啊,总归是有办法的。” 书生长叹一声道:“你们对读书人误解太深了,把什么事都推给我们,我们又不是神仙。这件事可大可小,如果是地方衙门的事倒是好对付,就怕张家咬住不放。现在只能期望神佛保佑,他们只是走个过场,毕竟书局里那么多书,禁书占了七成。他们如果把咱们的书当成一般禁书看,倒无关紧要,只怕……,大家要做好最坏的准备,通知曾兄,长沙还是不要来了。另外派几个人去搞清楚,这次是谁破了我们的局,坏了咱的大事。咱们可以认栽,这笔帐总要算的。” 崇仁书局的位置属于长沙争议地带,既可算做王府土地,也可算是衙门管区,这种地带在明朝最正常的状态就是,谁也不怎么管。加上明朝于书籍上管理很是松懈,虽然看上去有若干规定,实际执行起来一条都不会落实。 在明朝传本子兴趣最大的,是那些名流仕宦,比如范进很喜欢的绣像本水浒传同人,真正品相好的书,都在大僚或是名士手里,那些人的身份地位比负责查抄的官吏高到不知哪里去,这书禁自然执行不下去。 由于对书籍不怎么管,这书局印书卖书,实际都没人过问。如果不是范进提出要求,又有张嗣修背书,刘武本来不想把宋掌柜宋崇礼列为调查对象的。即使是诈骗都很难入罪,最大可能就是罚点银子,事情糊弄过去就算。可是当张嗣修提出要求,且把这一案性质提高到小宗谋害大宗上,锦衣卫就不能不查,当锦衣卫认真起来时,问题也就自然而然查出来。 范进到达书局时,张家兄妹已经到了。刘勘之却不在场。大明朝禁书实际就是个口袋,标准放的很宽,什么书都可能是禁书,从小说到经文,都可能是禁书。但同时这个口袋没有底,禁书也只是在名义上禁,民间买或者看都是常事。像是国有背景的宝文堂书局印白莲教经书的事,已经不算什么秘闻。 明朝书生乃至普通百姓,只要是认识字的,也以看禁书为乐。这大概就是人的逆反心理,越是不让看什么,就越是要看什么,所以往往厚币求购。崇仁书局这种三不管地方还王府背景的书局,不贩禁书简直对不起自己,一旦严肃尺度,自然就是这个样子。 而禁书自身,也是分为若干等级的,从名为禁书实际谁都想看也都能看的本子,到最高级的反书之间,分为若干级别。刘武之所以把众人请来,就在于发现了一些很要紧的禁书,让整起事件的性质变的有些严重,以区区一个百户身份,有些承担不起来,只有请宰相公子出面,才有可能应付下这一切。 刘武的面色颇为尴尬,指着眼前的书籍道:“咱们也不曾想到,这书局里居然藏了这么多禁书。看来范公子说的极有道理,这书局里弊端很大啊。在一些装好箱子还没发的货里,还发现了兵书,是发往湘西的。” 兵书在明朝不算违禁读物,可是发往湘西就是问题了。那里土司林立,盗贼横行,蛮人与山贼难以区分,情形与广东的罗山蛮差不多。大明对待这些土司的方式,也无非就是恩威并施,一方面用官职一类的东西笼络,一方面则实施物资禁运,尤其是涉及军事方面的物资,控制就更严格一些。 蛮人打仗基本都是靠本能,没有什么组织度,人虽然凶,但是还不算难对付。是以兵法这种东西,就绝对不能让蛮人学会,否则一旦蛮人有了组织,学会了战术,官兵的压力就会大为增加。 崇仁书局自身有印刷工坊,也负责外销书籍,由于背靠王府,一般来说也没人会查他。这一查居然发现了私印私卖的兵书,这就让刘武觉得事态不妙。另外,比起兵书来更不妙的则是真正的妖书,也就是禁书里规格最高的那种:反书。 几本名为《大乾启运》的书,放在众人面前,刘武道:“卑职手下,尽是群粗坯,实在看不懂这东西。卑职的文墨也差劲,看起来也看不懂,只觉得这里面很多不堪之言,还望二公子看看,这到底是不是妖书。” 几人各拿起一本随手翻动,范进先是快速翻了几页,见里面没有插图,也没有福利章节,先自心里给了个差评。等到仔细阅读内容时,心中就有了计较:看来这次真是撞正大板,在书局随便打一场架,居然打出了大乱子。 真正够上禁书妖书标准的,绝不是水浒同人那种喜闻乐见的读物,那东西发现了最多是罚款,如果质量好,还可以要一本备用,不会有太大问题。真正能引起锦衣关注的妖书,一般都具备两个要件,第一是祸在本朝,第二则是遗祸后世,这本《大乾启运》就是这种性质。 这本书文字立意不深,大抵升斗小民,也能看明白。其内容首先是一本灾情记录总结,详细记录了明朝自嘉靖至此时,国朝各地的自然灾害,以及因此造成的人员死亡,物资损害数据。要知道当下官场风气怠惰,地方官不历实务,于灾情统计这些工作上根本就是敷衍了事。天知道作者这些数据从何而来,如果确实为真的话,倒是可以当官府的参考资料用。 只是下面的内容,就比较要命了。在分析这些灾害原因上,书的作者直言:一切天灾,都缘自气数。之所以近年来灾难这么多,就是明朝气数尽了,其承袭火德,如今火微薪尽,乃是水德当兴,火德当灭之时。如果国家不做出变革,未来将有更多的灾难发生,又一本正经地考据着,水德之相,应在湘西…… 这种既不发福利,还要搞末日预言,最后把末日和叛乱杂糅在一起的著作,在范进看来确实得叫妖书。要知现在还是个迷信的时代,皇帝和官员也迷信天人感应说,不管洪水还是地震,大多会怪在奸臣误国上。 受限于消息传播速度,大多数百姓一生也只知道自己身边某个乡村发生的灾难,于外面的事基本不知情。只要运气不是太差,一辈子也经历不了几次天灾,于朝廷的恶意也就不深。 可如果有这么一本书,把全国近百年的自然灾害集中刊登,在普通百姓面前展现出来,其震撼力不问可知。 即使是放在范进的前世,一部名为2012的电影一出,都能吓的一些人相信世界末日的存在,在发达国家照样有宣传末日论的邪门组织可以吸纳大批信徒,骗财骗色。在这个落后愚昧的明朝,老百姓对信息掌握的少,哪扛的住这种强力灌输,智力稍有欠缺者,多半都会认可大明要完,要改朝换代的说法。 在这妖书最后部分,又宣传了不破不立,新朝会比明朝对百姓更好之类的观点。再剩下的就是均田免粮均贫富罢杂税,消灭天下藩王,人人平等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没人能骑在百姓头上吸血之类造反者常用口号,固然是大逆不道,但是无甚新意,范进就没了兴趣。 少女此时也正放下那书,将之重重一拍,在自己兄长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张嗣修点点头,对刘武道:“刘百户,这种书如果你还看不出是禁书,我看你这差事也没必要当了!你把我们叫来,无非是认为自己官小职微,不敢掺和到这种大事里。我这就要说你几句,身为缇骑访查不法,是你的本分,不管多大的案子,也没有推诿逃避的道理。且说说看,你打算怎么办这差?说的对了,我给你做主。” 刘武笑了笑,“回二公子的话,卑职以为只有动刑。龙阳郡王第三子不好打,那些刻字的字匠印工,还有宋崇礼、高秀清总可以打。姓高的是个秀才,但是有这等事,功名自然保不住,且革了功名再做计较……” 张姓少女却一摇头,“这样不妥。” 范进也道:“这干人连反书都印的出,只怕不能当等闲盗贼处置,需要想个办法。当然,第一步是要动刑,但是他们如果不肯招,就得有后招。我这里倒是有个办法,可是这办法要冒风险,如果处置不当反倒可能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少女看看范进,“范兄,不妨你把你的想法写出来,小妹也写一个办法,大家比照下,看谁的法子好?” 她说办就办,立刻命人取了文房四宝开始书写,张嗣修则皱着眉头看看两人,不知说什么好。与他同来的三弟张懋修在后面看着,心里暗想;刘大哥也是善谋之士,可他跟姐姐见面每次都要吵架,却少有如此投契之时……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四章 手段 (上) “湖广情形复杂,又有勋阳的流民,还有苗寨的土司。汉人土人因为田地财富的事时而争斗,舆情复杂,不比范兄的家乡好多少。自穆庙晚年,纲纪不张,地方上的土司就变的更加不安稳,时常为非作歹,劫掠行人。土人剽悍穷苦,不知法度,有司也拿他们没办法,一个寨子的人扛起锄头是民,拿起刀就是匪,想抓人根本办不到,只好睁一眼闭一眼,乃至他们抢了人,还要安抚他们给他们送钱送粮食,希图他们有了饭吃就不要再抢。这事说来可笑,可是一向就是这么处置的。那些土司因此变的嚣张,不大把官府放在眼里。直到前两年曾世伯灭九丝蛮,才让土人略有收敛,知道天威不可撼动。凌世伯于广东杀罗山蛮,其实杀的更出色,只是消息在湖广传播的还不够快。除去土人,湘西还有土匪,水上有水盗,妖书说水德应湘西,却不知是为哪一路人马造势,可不管是土司苗寨还是土匪,一闹起来这湖广就要不太平了。” 少女皱着眉头,神色严肃,固然是倾国倾城的佳丽,可此时她的样子像一位忧国忧民的宰臣,而没有半点闺中少女的娇羞。广州民气开化,加上范进的才名,大家闺秀也很认识一些,不拘是相貌还是风度,却实无一人能于此女相比。 她的声音极美,可是语气却很沉闷,其精神全被妖书一案所牵扯,于性别上的差异实际是顾不上的。几人从书局回了船,直接到了客舱议事。这种大事关系非细,一般人自然没资格参加,张嗣修也不觉得自己身边那些名士才子于这种事能帮什么忙,一个未请,只安排人去请刘勘之。范进能够列席,则全是这个女子一力主张的结果。 她的心情很是沉重,“湖广产粮甚丰,于朝廷而言,是个重要粮仓。何况长沙又是南北孔道。一旦这里乱起来,不管是庄稼欠收,还是南北漕运中断,都是朝廷心腹大患。眼下正要推行新法,需要的就是天下太平,干戈不兴,真打起仗来,就得一切延续旧规以保持稳定,新法不知要延迟到几时,才能实行。” 张嗣修道:“小妹,你是个女流,这事自有男人去办,你就不要管了。我也没想到,几个江湖骗子加一个藩王子弟,居然掺和到谋大逆的事里,这回若是不剥了他们的皮才怪!那个死胖子可以先不用管,姓宋姓高的两个,都要好生打着问。高秀清自己是个秀才,居然也做出这等无君无父之行,断不肯容!把他们几个杀了,这事也就平息了,你不用太担心。” 少女摇头道,“打他们又有什么用?现在最重要的不是一两个人,而是整个湖广。这反书不知他们印了多少,又送到何处。如果他们真联合了湘西的土司,准备谋反,杀了他们也平息不了。” 她说到这里,又看向范进道:“范公子在广东办过军务,尤其是剿过罗山蛮,那是国朝近年来天下闻名的大捷,于这种事自有经验。这次的事,只怕要有劳范公子费心了。” 张嗣修道:“也不是只要范公子费心,湖广不比广东,范兄于湖广的情形所知有限,想要出手,也不知从何着手。这事最后还是得靠我们湖广人自己来做,我想刘兄也该到了吧。” 话音甫落,舱门被敲响,随即刘勘之从外走入,那两名俊仆则抱着一大摞书卷紧跟在后。在范进看来,刘勘之这个男神相貌是没问题的,就是整体风格上偏向于阴柔,面向上总带有几分病容,时不时还要咳上几声,总给人一种病娇的感觉。 在明朝当下的审美里,才子的形象,有时候确实是和病弱联系在一起,这种娇弱模样,并不会影响人们对其看法。再者刘勘之只是身体不好,距离一病不起还差的远,没人会真的厌烦他。张嗣修一见他进来便热情的招呼他坐下,态度上的远近,也看的十分清楚。 作为刑部侍郎之子,刘勘之在刑名以及访查案情上确实有着自己的长处,之所以能把赵鹰等人一网打尽,就是他手下家将刘武的功劳。一个家将尚且如此,主人家的手段,不问可知。据张嗣修介绍,之前夷陵附近有一伙盗贼极是凶悍,亦是刘堪之设谋,将其一网打尽。其并非是只知道读书写字的才子,于实务上极有见解,于湖广舆情也比较熟悉。在张嗣修看来,处理这件事,刘堪之的作用远比范进为大。 他这种想法倒也不能算错误,天时地利人和,最重要的是信息掌握,范进这个外来户不管多有经验,离开这些资料支撑也难以做出正确谋算。刘勘之手下拿的那些文案,就是他整理的湘西土司情况以及湖广本地一些有名的盗贼以及江湖人物的信息。由于刘一儒在刑部任职,他以衙内的身份搞这些,比普通人确实熟悉。从他随身携带这些东西看,也可知其对于捕盗平寇,亦早有所想。 他先听了妖书的事,摇头笑道:“世妹,你可知我为什么不去书局么?就是我知道,一去,一定要和你争吵起来,所以少生是非,没想到二兄还是不肯放过我。说一句难听的话,这件事,我们不该管,也管不了。大家是举子,要去京里应考的,这是最大的事,没有什么比这个重要。至于地方的事,由地方衙门去解决就好。我带的这些,是我搜集的一些资料以及自己整理的消息,把他们交给衙门,咱们的事就算做成,其他的都不用管。” 张氏对范进向来以礼相待,可是对上刘堪之,就有些刁蛮不讲道理。美眸一瞪,“刘兄何出此言?你我皆仕宦子弟,刘兄即使不考科举也可荫官,这都是朝廷恩典。虽然我们不是勋贵,但与朝廷也可算做荣损与共,刘兄这种态度,未免如同那些地方官长一样,太过不负责任了。” 刘堪之向着张氏弟兄有一笑,“我就知道是这样了。其实这案子一开始我不想介入,也不想让你们介入,就在于不想闹大。如果只当江湖棍骗处置呢,吉王府会把人带回去处置,那几个人也会被王法惩办。至于其他的事,湖广本地锦衣和衙门也不是全不做事的,慢慢查,总可以把事情搞清楚。我们只是书生,这种事掺和进去,没有多少好处,这些人也不像世妹想的那么容易对付,以为我们这里随便说句话,下面的人勤快一些,案子就破了。没有那么简单的,你说的那份妖书,我恰好知道一些。你等一下……” 一名俊仆在一堆文书里略一查找,就将几页纸递过去,刘堪之将纸向案上一放:“去岁的时候,饶州建昌王府遇袭,贼人挟王夺印,将建昌王府数代积累财富席卷大半,连钦封的金印都夺了去。事后调查,有小宗远枝子弟牵扯其中,勾结江洋大盗劫夺亲宗财物。这么大的案子衙门当然不能不管,驻军和衙门都调动了大量人马追击,可是盗贼很凶悍,又极是狡猾,最终还是被他们逃脱了。” 张嗣修道:“这事我也是知道的,地方官为了推过,压着建昌王府不让上报,还想把这事给瞒下来,简直岂有此理!” “话也不能这么说,地方官也是有苦衷的。如果就这么报上去,朝廷一令严查,衙役胥吏锦衣缇骑借着查案为名骚扰地方是必然的事情。到时候不管是诬良为盗,还是借着追脏敲剥平民,都会让无辜受害。王府到时候狮子大开口,要地方包赔损失,那事情就更难做。建昌王府并非善男信女,老百姓对他们已经很不满了,再这么一闹,万一酿成民变,那就是出大问题。在追击的时候有人从匪徒遗落物品里找到了一些东西,其中有几本残缺不全的书,书中记载与你们说的那本妖书很像,基本可以断定,这一案与那一案,是一伙人做的。” “这倒是不曾听说。”少女摇头道,“刘兄从何处来的消息?” 范进接话道:“衙门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大家怕麻烦么。这种妖书案报上去,上面肯定很重视,案子的性质会比缚王劫印更严重,到时候三日一比五日一限,衙役就要遭殃。所以肯定是能瞒则瞒,不往上报。小鲁公位列宪台身居卿贰,与衙门里交道打的多,自然有自己的关系,刘兄的消息肯定是从那些当事差役口内听来的了。” 刘勘之也不否认,点头道:“这事是按察司衙门那面透过来的,衙门之间都有联络,尤其是下面的差役。这种事他们固然不上报,但是自己人里肯定要通过消息。” 少女哼了一声,“怪不得父亲要搞考成法,这些滑吏,这么重要的事都敢隐瞒不报,当真可恶!” 她停了停又道:“原来当真是这么一群大贼,那更该把他们一网打尽。既然他们在饶州没有伏法,可见这些地方官是多没用了。光是把这些东西交给衙门,也未必就能抓住他们。这些人在饶州劫了王府,这里又有一座吉王府,他们的目标怕不是?” 范进道:“多半就是这样了。想要造反,首先就要有军饷。再者想要拉拢那些土司教兵法是一方面,金银财宝收买也离不开,他们如果在长沙做上一票买卖,带着这笔金珠跑到湘西去贿赂某个土司,说不定就真能闹起来。” 少女道:“那就绝不能让他们得逞,湘西的盗匪土司本已经无法无天,如果再与反贼狼狈为奸,整个湖广动摇近而会影响到天下,也会破坏新法,这事不能不管。刘兄,你既然整理了这些东西出来,可见对这些歹徒也早有铲除之心,现在放手不管,这未免太无担当了。” 刘堪之苦笑一声, “世妹,愚兄也是湖广人,如果湖广乱起来,咱们的家乡都要受影响,你当我不急?如果我不想对付他们,就不整理这些了。可我们只是几个书生,靠着父祖辈在朝为官,地方上给我们一点面子而已,真以为咱们能一手遮天?论做事呢,这些地方官谁不比我们经验丰富?我们想的到的,他们也能想的到,留下来帮不上什么忙,搞不好还要添乱。这些贼子悍勇狡诈,不易对付,湘西情形更是复杂,关系到那些土司,更不能轻举妄动。范兄在广东帮办过军务,自知其中难处,凌制军平罗山用时近两载,若想解决湘西,怕是十年未必可以奏功。我们哪来那么多时间湖广又哪来的这份力量?” “那按刘兄的意思是,装聋作哑当没发生过?” “话不是这么说,高举轻落,有时也是一种处置。反贼眼下多半还不到图穷匕见之时,我们只提醒吉王府做好防范,再把几个人当棍骗处置,以安反贼之心,接着自去上京应举。私下里修书给张中丞,请他仔细访拿奸党,我们赶快进京,请朝廷调兵遣将,早做提防。届时以几省大兵云集,那些土司自不敢再生背反之心,兵法上说不战而屈人之兵,就是这么一回事了。” “那若是这当中贼人起兵了,又当如何?别忘了麻阳金道侣之乱。依我看,一快打三慢,还是越快处置越好,趁着贼人还没做好准备,先把他们一网打尽,等到他们真起了兵,就来不及了。” 两人的说辞各有道理,一时僵持不下,少女与刘勘之是极相熟的,说话并不客气。 两人都是极出色的人物,却又都自负才情互不相让,尤其刘勘之更注重男人的面子,不会向女人低头,吵架是家常便饭。 等两人吵过一阵张嗣修才道:“小妹,刘兄说的有道理。第一,我们没有身份,名不正而言不顺,人家地方官府给面子,但咱们也不能拿着这面子随便用,不合适。第二,我们没有时间,把时间消耗在这里,那赶考的事就要耽搁。第三,我们没有人手,即便是想要为国出力,也是心有余力不足。所以还是修书给张世伯,请他仔细提防就好了。” “不妥!你这样安排跟临阵脱逃有何区别?为了赶考而误了大事,父亲面前也不肯容你。范兄,你说我们是该走还是该留下?” 少女终究是年纪有限,眼看自己陷入孤立,就开始求援。范进看来,刘勘之的意见其实不算错,毕竟这几个二世祖又不是官员,留下来对这种大案指手画脚,很有些越俎代庖的嫌疑,用处也不大。 隔着一层指挥,如同隔靴搔痒指挥不到位。再说这么几头肥羊在这,如果真有反贼,他们自己的处境都会危险。最后很可能没能帮上忙,反倒添了麻烦。 但是看少女的目光热烈,分明感受到她殷勤的心情,如果自己一头冷水泼过去,这锄头怕是不大好挥。略一思忖,范进笑了笑,朝几人拱拱手。 “刘兄说的,是老成之见,处置上极是妥当。但张小姐所言,也不为错,这份妖书干系重大,如果真让他们养成气力,事情怕是会非常棘手。我们虽然不是朝廷命官,但终究是读孔孟之书的,君父之事不可不问。固然现在手上缺人少将,但是要想对付这些乱贼,倒也不是完全帮不上忙。这事……有的做,也未必一定会耽搁太长时间。”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五章 手段(下) 秋雨越下越大,即使在舱里,都能听到雨打舱板之声,如同阵阵战鼓,为范进催阵。房间里,几个男人的目光如同利刃,差不多要把范进乱刃分尸。 刘张两家是世交,刘勘之与少女算是两小无猜,两人很小时就相识,大一些便一起读书习字接着便是吵架。 两人喜欢吵嘴的习惯,是在很小时就养成的,即使家长看见,也大多是哈哈一笑,不当回事,乃至因为这一点想要给两人定娃娃亲。只是后来两家的男人在政见发生分歧,娃娃亲的提议就不了了之,没人再提起,但是小一代之间交情如故。 随着年龄增长,刘张两人见面的机会其实是不多的,两人心中或许都怀着对彼此的想念,只要找到机会肯定就要见面,但每次见面,也必以吵架结束。即使是少女的兄长,在吵架中也会支持刘勘之,这既是维护男性的尊严体面,也是为了日后着想。他们还是希望两人成为夫妻,将来丈夫压过妻子,总好过妻子压过丈夫。 于两家少一代中,其实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关系,少女会和刘勘之吵架,张家几兄弟则会帮助刘勘之站台。这既是一种感情上的积淀,也可看做张家二代的人对于刘勘之的支持,让他可以放心娶自己妹妹不用担心娘家的压力。 范进站出来给少女站台,相当于一股外来力量闯入,破坏了这种规则,张嗣修首先就不怎么欢喜。自己妹妹的模样加上家庭背景,让她从不缺乏追求者,献殷勤的才子从不在少数,不管是身份还是才情,都不是一个区区广东亚魁可比。 由于范进救过自己妹妹,加上其确有长才,张嗣修倒不想抓破脸,只想着旁敲侧击提示下对方,不该有非分之想。可是不等他张口,迫切需要援军的少女已经抢先问道:“范兄,你有何高见?” “高见谈不到,拙见有一些。湘西的情形很复杂,又是土司又是土匪的,具体他们的力量多强我不知道,但是解决他们不会是朝夕之功,这个观点我是认可的。但我们的目标没必要选在这些人身上,咱们现在是在长沙,只要把这里解决了就好了。如同一条长蛇,只要打中它的七寸,让它失去活动能力就好。长沙位于南北孔道,是物资交汇中心,只要把反贼在这里的力量打掉,让他们无法从这里获取物资支持,自然就难以做成什么。而在长沙,显然是官府的力量比他们大,书局的事是个意外,对我们双方都是,反贼也没准备现在就动手,或者不准备在这动手,于是局势对他们而言也是失算。比起我们来,真正该慌乱的是他们。” 少女点着头,“范兄说的也是我的意思。在我看来,贼人们未必真想在长沙造反,最多是打王府财宝的主意,再有就是利用长沙水陆便捷优势转运物资。湘西乃荒蛮之地,这些妖书要想在湘西印刷势比登天。他们多半是借崇仁书局印书,再把书弄到湘西去妖言惑众。” 范进道:“我虽然没去过湘西,但是想来那里既是荒蛮之地,认识字的人肯定不多,书拿过去,多半是给土司豪强看,怀疑的目标也就是那几个,很容易锁定。而那些人不比贫苦百姓,有田有地有钱有人,固然不服朝廷王化,但也未必那么容易造反。所以反贼们才要印兵书教他们兵法增进联络,再用这些妖书煽动下层,这种事不是朝夕之功,现在肯定是还一做成,否则妖书不必印。只要我们能在妖人把声势造起来之前,把他们在长沙的力量打掉,这些土司也未必会真的铤而走险,做亡命勾当。” 刘勘之摇着折扇轻轻皱起眉头,时不时咳嗽几声。张氏问道:“刘兄,你的咳嗽又严重了?要不要取些枇杷露?” “不必……老毛病,每到这时候就这样,你是知道的,不妨事。范兄所言倒是个高见,可是问题还是人手。我们的人手怕是不够用。” 范进见少女关心刘勘之身体,就知想要挖倒墙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好在自己也还有时间。他朝刘勘之道::“对付有组织犯罪,最好的办法,还是异地用人。这手法地方官府走公事,就会很麻烦,但是有张家几位公子以及刘兄在,我想人手上应该不为难。” “异地用人?”张姓少女看着范进,“这说辞倒是新鲜,还有什么叫有组织犯罪?这是公门里的话?” “啊……是我们广东的土话,我们管衙门里专门抓帮会的衙役叫欧记……其他还有飞虎队之类的,这里大概没有。” 刘勘之又咳了几声,才接着道:“欧记……飞虎队,这些我全都未听说过,改日定要请教一二。至于异地用捕,小弟倒认为不妥。捕快都要找本地人,就是因为他们熟悉地形,民情畅通。你换个人地两生的来,怕是寸步难行。” 两人虽然意见相左,但是思考方向,已经从离开长沙变成如何解决长沙的问题,张嗣修咳嗽一声,“刘兄,你不是说?” “不,我觉得小妹说的有道理,贼人现在也是阵脚大乱之时,如果能趁此良机,把这些贼人除去,也算是为国朝立一大功。何况方才世妹与范兄想的办法,我想了想,倒也不是不可行,只是比较费功。既然范兄说这办法只是拿来对付城里的贼人,不再扩大到湘西,那便无妨了。” 张姓少女嫣然一笑,“总算你也有觉得我有道理的时候,你这么咳不是办法,我房里还有去岁太后赏的两瓶镇咳灵丹,刘兄且拿去用了,到京里可要找个好郎中看看。” 两人不自觉间秀了下恩爱,倒让张嗣修心头一宽,想来看到这情景,范进自然该知难而退了?此心一去,也不由想起自家得失。 毕竟自己家也是湖广人,如果真的地方发生大规模变乱,即便自己家小有官军保护不至于吃亏,可是产业田地都难免受损,这又有些划不来。他点头道:“如果不耽误太多时间,那倒是可以做点什么。” “反正也要听完夫山先生讲学才能走,这几日光景,确实可以做一些事,即便做不成,也能把路子摆正,剩下就是他们下面人做事的本事了。” 雨大概是在申时前后停的,等到掌灯时分,月亮升起,乌云已经散去。月光照在江面上,码头上的船只,都沐浴在柔和的光晕里。江水温柔地摇晃着船只,如同母亲在为爱子推着摇篮,秋风飒爽,沁人心脾。 风中飘来花香以及阵阵动听曲声,邻船内,大小三个妇人悄悄打开舷窗,仔细听着隔壁官船上飘来的曲声。固然知道那是条官船,上面的人都是仕宦子弟,自己招惹不起,可是一想起刘勘之的模样,这三人却谁都无法忘怀。 这一大两小三个女人也是精通音律的,听了一阵便入了神,良久之后却有泪水流出来,小丫鬟慌乱地为主母擦拭泪水,妇人却摇头道:“不必了……这样的好曲子,必是出于那位英俊公子之手,可惜无缘得见……” 甲板上,男子放下手中纸箫,回身一笑,道了声:“献丑。” 同在甲板上赏月的三男一女,都忍不住喝起彩来。女子道:“范兄,以前只知道你能写话本,能做文章,不想于音律上也有这般造诣,小妹佩服。刘兄号称琴箫棋三绝,我看今日过后就只好称两绝了。” “不敢当,略懂而已,张小姐过奖了。若论音律,还是刘兄技高一筹。” 刘勘之却摇头道:“范兄,你这便不是了,音律如文章,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不及就是不及,刘某又不是输不起的人。这纸箫是福建特产,湖广少见,我连演奏都难,更别提技巧二字。改日我赋琴范兄吹箫,你我倒可合奏一曲。” 范进脑海里瞬间浮现出两个名字,刘正风,曲洋,不过考虑到两人谁也没觊觎对方红颜知己,这事还是不做也罢,就只笑笑不谈。 这几个人终究是书生而非官吏,让他们做彻夜长谈共同研究对敌对策,大多没有这个耐心。等雨一停,张嗣修就吩咐着摆酒席,由于共参大事,加上营救少女以及抓捕朱三都靠范进出力,所以他也被邀请一起进餐,吃过饭又一起出来看夜景。其他的举人,却并没被请来同往,那些人也自不会来杀风景。 几个人吃过饭,又到甲板上赏景,来了情绪就要演奏乐器。这种素质教育领域,一般来说,就是官宦子弟或是富家公子的主场。毕竟不管是买乐器还是学乐器,背后都需要有经济支撑。更别说人精力有限,贫民子弟光是学习经义就已为难,哪还有时间精力以及金钱去学音律? 张嗣修通过谈话已知,范进为发解时家境贫寒,料想于音律上必是门外汉,却是有心让他出个丑,这样将来相处时,刘勘之心里就少芥蒂。 可没想到范进靠着系统加持,本业又是京剧,经验折算于音乐一道堪称宗师级别,尤其可以自由兑换,什么乐器在他手里都是宗师,这就不是这帮人能比。纸箫又是福建特产,他们不太擅长,结果范进一曲压四座,率先出手,其他人反倒不好接招。 张嗣修担心刘勘之面上不挂,连忙笑道:“刘兄范兄都是才子,各有长处,小妹,你的丫头把点心预备的怎么样了?” “早就准备好了,这点心一准是好,是特意从广东学来的莲蓉饼。据说这馅子本来就是采买我们湖广出的莲子,运到广东去做的。我那丫头为了学这莲蓉饼手艺,很吃了些苦头来着,不过总算还过的去,大家尝尝看。” 一个清秀可人的丫头,用清花瓷盘端了几块莲蓉饼上来,众人一人拿了一块来吃,范进咬了一口,仔细咂摸着滋味,心内暗自佩服,这大宅门的厨师就是不简单,虽然是学,手艺却半点不输给自己这正宗字号。 刘勘之问道:“范兄,这莲蓉还正宗?咱们几个里,只有你是广东人,当以你为公道。” “恩,确实正宗,即便是小弟自己来做,也不过就是如此了。” 张嗣修一笑,“范兄自己还会做饭?” “实不相瞒,这莲蓉饼就是我搞的。本来有人想叫范饼的,我嫌太难听,还是让它叫莲蓉饼了。除了这个,范鱼、翠盖鱼翅、双皮奶这些食物点心都是我研究的。在广州还开了家酒楼……” 张嗣修被一口莲蓉呛的阵阵咳嗽不止,刘勘之打量范进许久才问道:“范兄,人的精力有限,你做这些事,不怕耽误了学业?” “怕自然是怕的,不过我辈读书是手段,为国出力才是目的,只要不耽误报效朝廷,就不算误事。其实做做生意也有好处,脑筋会变的开阔,解决问题时,思路会变宽。就像我们眼下。” 他指了指四周,距离他们的船不远,那一艘艘停泊的船只。那些船上也有人在举行聚会,歌唱声以及丝竹声,顺着风也往他们这边飘。 “刘兄你看,如果你告诉他们现在长沙有反贼啊,他们怎么样?有多快跑多快了,然后呢这里就会变得萧条。商人来的少,物价就会变高,老百姓生活压力大,就会变的不开心。怨气越积越多,反贼再一挑拨,本来不能成事的长沙也就成事了。如果用生意人的角度看,就告诉他们天下太平,把人都吸引在长沙,市面繁华百业兴旺,老百姓有饭吃有钱赚,不管反贼拿出什么妖书来,也骗不走几个人,造反的事就很难成。” 刘勘之看看范进,“这就是范兄虚构谣言的理由?你散布消息称建昌王府被劫金银藏在长沙某处,那些胥吏衙役以及江湖上的城狐社鼠何等样人?怕不是挖地三尺,也要把这些积帑找到。长沙百姓,这下算是有难了。” “不至于的,张家二位公子还有女公子以及刘公子在,我们这船上还有十几位举人老爷,谁敢做的太过分,一巴掌就拍死了他。有一个约束在,那些衙役做事会有些分寸。再不行就借几颗头用下,何况有监督在,不会让事情失控。他们的价值,就是打草惊蛇,让那些人慌,我们下一步的计划才好实施。” “范兄这办法果然很像个商人,却不像个君子了。” “或许吧,在罗山那面办军务事,其实我也是像商人的时候居多。给三军采办军食,要不就是去筹措军饷。还有搞琼盐、粤铁。这些都是商人做的事,主要是我朝如今文脉兴盛,才子那么多,不差我这一个,反倒是商人有限,帮朝廷的更少,物以稀为贵。” “你这还是商人手段!” 少女看着两人斗嘴,忍不住抿嘴微笑,却不知是在笑他们中的哪一个。点手叫来自己的丫鬟,时间不长,那丫鬟费力地捧了面古琴出来。少女朝范进行个礼,“范兄,刘兄是我们湖广有名的琴箫双绝,不知范兄你的琴艺如何?今晚月色正好,可否弹奏一曲,让小妹一饱耳福?” 范进看看刘勘之,又看看少女,摇头道:“算了吧,我在罗山的时候弹过琴,结果弹过之后,罗山人就杀过来了。说实在弹的太难听,他们晚上睡不了觉,还不如跟官军拼了。咱们周围那么多船,扰了人家好梦,会朝咱们丢石头的,不好。再说船上还有十几位仁兄,一起冲上来,我可抵挡不住。天色不早,学生还是先告辞,估摸着时间啊,咱们等的人也该到了。若是让他们听到我的琴声,那就算是丢人到家,不可不可。” 说着话范进连摆着手向船舱走,张嗣修暗自点头,看来他倒是知道进退。刘勘之看看古琴,看看少女,朝丫鬟点手道:“春香,你把琴放下,再去燃一炉香来,我来弹一曲就是。”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六章 分道扬镳 范进的寝舱与汤显祖紧邻,他一回来,汤显祖就敲了门,等他进来之后,问了张家兄弟所在,这才压低声音道:“范兄,你这两天都在和张氏昆仲跑来跑去?大家只是初见,倒是厮混的这么熟惯?” “还不是书局里那事?既然一脚踩进去,就拔不出腿来,只好跟着跑跑了。好在是个热闹,不是什么坏事。汤兄莫非有指教之处?” 汤显祖点点头,又问范进道:“范兄本来乘坐的是魏国公徐家的船吧?与船东交情如何?若是送几个人,有没有问题?” “送几个举人他是求之不得的事,不过只能到江宁。” “那便也足够了。范兄,依我之见明天一早你我就告辞,到你那船上,取路先奔江宁,再进京师。” 听他说话的意思,居然是要向张嗣修辞行,这个时候辞行,其实跟翻脸也就一线之差。范进有些迷惘,不知张嗣修怎么得罪了汤显祖。连忙道:“汤兄,其实不招呼你们几位,实在是事情有些特殊,知道的人越好越是安全,没有厚此薄彼之意……” “不是这个。我也知道崇仁书局的事透着蹊跷,我们几个书生,怕也帮不上什么忙。我想告辞也不是为了今天,而是很早以前就这么想了,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范兄知不知道,张嗣修这科要下春闱!” 范进点点头,“这我已经知道了。” “知道了?他父在朝为首辅,儿子下场考试,这科春闱,还有公平二字可言么?” “场中不论文,再说又是弥封,又是誊抄,也未必就知道谁是谁的卷子。” 汤显祖苦笑道:“范兄你这话自己可信?世庙时,翟为首辅,子弟中进士,最后闹起轩然大波,翟致仕。张江陵不避物议非要儿子下场,我看比起来,更为跋扈一些。为了张嗣修下场,江陵甚至让自己异母兄弟张居谦不得下场,于洛阳散居,据说气的张二老爷一病不起。他付出那么大代价,哪个考官敢不录他儿子?若是只中个进士,那也没什么话可说,国朝纲纪废弛,原本也不差这一宗。可是他的目标不光是进士,而是在鼎甲。邀请我辈同行,其用意在于为张嗣修造势,让天下人知道他确有才名。已经有人代写文章,以张嗣修的名义传扬出去,让人知道他的才气。范兄是广东才子,他早晚要找到你头上,到时候你如何推托?” 范进不解道:“为什么要推托?最多就是我写篇文章算成他的,这没什么啊。” “没什么?范兄你这话就不对了,我们可以没有钱,但不可以没有气节,咱们再穷,也有这一身才学是自己的谁也夺不去,若是连文章都可以卖,那我们读书人还能剩下什么?他现在是不但要舞弊,还要按着天下人的头,承认他确实有资格中仕,这实在太霸道了!” “汤兄所言,确有道理,不过他是首辅么,霸道些也是没法子的事。这种事呢,第一次总是不习惯的,等你习惯以后就好了……” “汤某不敢效烈女失真!这种事我做不来!原本以为他是真心想交朋友,误上了贼船,早在几天前就想着要走了,却遇不到合适的船。这回遇到范兄是个机会,我不想再和他家虚与委蛇下去。君子绝交不出恶言,张家兄弟品行如何,大家眼中自见。范兄,我劝你一句,我辈书生应有所为有所不为,不能为权势而妨害自己的本心,更不能为女色所迷,而为人所摆布。红颜祸水……何况即便你心中所想,也未必能如愿,何必为了虚无缥缈之事自误前程。他日你与张家的事一旦发作,天下士林皆会鄙薄范兄所作所为,这又何苦来哉?” 他正苦口婆心的劝解着,舱门再次被敲响,一个怯怯的女子声音在外响起,“范公子……范公子睡下了没有?” 范进将舱门推开一条线,见是那个小丫鬟站在门外,问道:“出什么事了?” “小姐请范公子到主舱一趟,说是有要紧的客人来了,范公子也该去看看。” 关上门,范进一边整顿衣冠一边对汤显祖道:“汤兄,人各有志不能强求,你若是想上那条船,我给你写书信。不过我肯定是不会走的,至于说代写文章一事,张家家学渊源,未必就要我这个广东亚魁代写什么,如果真能找到我头上,我倒是求之不得。” 因为有客人,范进顾不上与汤显祖分说,推开舱门就走了出去。望着他的背影,汤显祖摇头道:“本以为是个高人雅士,不想……终究不是同路之人。年少为美人所迷,他日必为情所伤。那张小姐再是国色天香又有何用,你哪里争的过刘勘之?” 次日天明,船上发生了一起小波折,汤显祖正式向张家弟兄告辞,收拾了行囊,上了徐隐的船。在当今天下,汤显祖绝对可以算是当世第一流的才子,他的离开,无疑让张氏弟兄面子大受影响,连带着情绪也不高。而随着他的离开,又有几个举人先后告辞,气氛就越发有些僵。最后刘勘之咳嗽着过来,打起了圆场: “五天之后是好日子,咱们在橘子洲搞个文会,算是迎接夫山先生,也算是为几位兄台送行。”局面才不至于太过尴尬,船上重又有了说笑之声。 这些大船停在码头上,有些人会上岸采买物资,也有些人不下船,所需的东西,都从附近乡农撑来的小船上购买。水果时鲜,应有尽有,价格倒比岸上来的便宜,因此这些乡农的生意都很不错。 这些小船在大船间穿行,于各艘大船上发生的事,了解的也清楚。关于昨天崇仁书局的那场大闹,在码头上已经成了最热门的新闻,只要用心打问,不出一个时辰,就了解了一个大概。 那座大宅之内,几个乡农打扮的男子在里面七嘴八舌的说着。 “广东……范进?这人什么路数啊,一个广佬怎么掺和到我们的事里。” “你糊涂了,你读的那个幼学琼林就是他写的,你说他什么路数。广东才子,罗山那边听说就是他出的主意,还有南澳。也是他先上的岛,接着那岛子就被平了,前后十几万条人命都折在他手里,名声恶的很。” “别乱吹大气了,那些人是官兵杀的,跟他有什么关系?最多就是他在里面分了些功劳,朝里有人好做官么。准是有大官抬举他,愿意为他撑场,把别人的功记在他头上。否则就这么个不到二十的后生,哪来那么强的手段,又是出书又是打仗,难道是神仙?便是财主也没这本事,是吧?” 本宅主人苦笑两声,“你们自己随便说,别扯上我啊。范进……范退思。这名字我是听过的,说实话,他的书我家里人很喜欢看,却没想到,本还想着有朝一日打到广州拉他入伙,没想到反倒成了敌人。算了,不管如何,既然做了敌人,就抓紧时间解决掉他。锦衣卫那边怎么样,有消息没有?” “还是老样子,打问不出什么,但是书局的印房被抄了,印工字匠全都抓了,恐怕事情真是不大好。应该通知曾大哥先不要进城,现在不安全。” “是,我已经派了人去联系曾大哥,让他千万不要到长沙来。这批书看来保不住了,现在只能想办法保人。朱三归王府管,应该有的救。就是宋掌柜还有秀清,这两人是自己兄弟,不能让他们落在锦衣手里受刑,不管用多少银子,也得把人保出来。再不行,就只好去劫狱。” 说话之间,一个几岁的男孩摇着拨浪鼓从外面蹒跚着走进来,见到这些粗鲁男子亦不害怕,反倒是张着小手卖萌。嘴里叫着:“铁匠叔叔抱抱,鱼夫叔叔抱抱,……” 一个男子抱起男孩高高抛起随即又接住,小孩子并不害怕,反倒是咯咯笑着,喊着:“高点,再高点。” 书生道:“你这样子被我娘子看见,一刀斩了你信不信?” “所以啊,嫂子来了说一声,我好逃命。我说财主啊,你读书的又有钱,打打杀杀这种事,交给我们这些粗人做就好了,你呢就安心当你的财主,我们当我们的反贼。出了这么个门口,大家谁也不认识谁。” “你抱着我儿子,还说谁也不认识谁,岂不是要我把你当拐子打?”书生笑了笑,“无非就是抄家灭门而已,别说的多吓人似的。我和娘子自从听了夫山先生讲道理,再遇到曾大哥,就没怕过死。我知道你们是想着要劫狱,算我一个!对了,中午的时候都别走,我娘子煮饭给你们吃。” 用过午饭,几个人在房间里,开始就劫狱的事认真推敲起来。从何处入手,几时动手,以及如何转移,都是需要用心筹划的事。本宅女主人亦是极美的妇人,行事却有江湖女子的果决,与丈夫一起分析着局面,偶尔还会提出意见。 孩子在小床上甜甜睡去,睡梦里脸上还挂着微笑,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妇人在这里谋划一阵,就又拿了扇去帮孩子驱赶蚊虫,忙的手忙脚乱。 等到申时刚一过,这安静的院落忽然被阵阵喧闹声所惊动。吵闹声喊叫声似乎就发生在附近,,房间里几个人都皱起眉头,不知发生了什么。这一带是富人区,按说不该有这种动静。 一名家人跑进来,小声嘀咕着什么,书生面色一变,“怎么?你没送到信?” “送到了,可是曾大侠非要来,小人也没办法……” “兄弟,你就别怪你家下人了,我曾某要做的事,谁又拦的住了!多日未尝到弟妹手艺,我嘴里谗的很,哪能被几条野狗就坏了心情?”一阵大笑声响起,几条斗笠芒鞋,身穿粗布衣的昂藏大汉自外面直入院中。为首者身材高大魁梧,两眼炯炯有神,阔面虬髯豹头环眼,相貌神态俨然是自唐传奇话本中走出的人物。 这男子显然是这一群人的首领,见他来,房间里的人立即起身迎了出去见礼。男子挥挥手,示意大家少安毋躁,又对书生道:“你家的密室打开,大家随我到里面去。衙门的人正在这一带开始盘查,万一冲进来,很麻烦。” “衙门的人来这里查人?这可少见的很。” “不知道哪个混帐在道上放了风,说是建昌王府几十万金银就藏在长沙,官府那些人要钱不要命,为了找出这批银子下落,已经开始从富户身上查起。好在你有功名,他们轻易不敢来,可是那些江湖败类却不好说,现在长沙黑白两道都收到这个消息,如果我所料不差,三两日间,附近的江湖门派也会杀过来。那些下三滥的东西就像疯狗一样乱咬,被他们咬上一口可不上算,还是躲避一下的好。” 书生夫妻带着路,领众人去密室,有人问道:“官府怎么知道饶州那案子是咱们做的?还是说歪打正着?” 那虬髯大汉埝着胡须道:“不可大意。官府里从来就不缺少能人,无非是他们的体制,让这些能人互相掣肘,发挥不出自身全部的能力,如果因此就看轻他们,那自己就要糟糕了。当日邵芳邵大侠何等了得的人物,还不是被官府害了性命?咱们现在做的是杀头抄家的大事,就更要小心谨慎,不可不防。我看,官府里是有人想通过这种手段,把我们逼出来。清酒红人面,财白动人心,为了建昌王府那笔钱,一些老交情怕也不可靠,大家只能自己想办法。” 等来到密室里,虬髯大汉指着身边男子道:“这是麻阳金兄弟,大家认识一下。” 那人摘下头上斗笠,露出一张青色面皮,朝几人抱拳一礼道:“麻阳金道侣,给几位朋友见礼了。前两年在麻阳起事,结果命不好,遇到邓子龙,被他打的很惨,现在成了丧家犬。多亏曾大侠收留我,才有一条命在。曾大侠有什么差遣,小弟义不容辞!” “金峒主在麻阳也是一方之雄,现在入了伙,大家就是好兄弟,不用说客气话。曾某行事义气为先,虽然宋崇礼,高秀清,都是新入伙的,与我未曾会过,本人也不会武功。可是只要认我曾光是大哥,我就当他们是兄弟,这次我来长沙,只为了做一件事,就是把人救出来!” 书生道:“大哥,这事我们做就可以,你不能冒险。” 曾光一笑,“为王在前,临阵在后,那岂是大丈夫所为?救了人,我们就去湘起投奔陶宣慰,至于那个叫范进的……就请张铁臂张大侠出手,结果了他的性命,给几位兄弟出气。” 金道侣身侧,另一条大汉摘下斗笠,露出一张赤面黄须正气凛然的面孔。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七章 掘坑待虎 四日之后。 清晨,长沙码头。 呼喝声打闹声咒骂声以及惨叫声,让本就热闹的码头变得更加喧嚣。一波外来客与本地人发生了冲突,先是口角,近而是对打,两方人数都不少,且带了兵器,打的极是热闹。就在两下拼出真火之际,一队官军忽然冲出来,于是这两拨人马便被赶的鸡飞狗跳四散奔逃。 在大船的甲板上,年轻的书生刚刚打了一套拳,身体充分舒展之后,拿着来自泰西的单筒望远镜趴在船栏杆处,观看着这场打斗,嘴里小声念叨着:“加油……加油。打的再凶一点,不出几条人命没意思啊……” 甲板上很空,除了范进,就只有他的两个从人关清、范志高无聊的站在那。这两人其实也没心思看岸上的对打,只是与范进一样,都属于被排挤的那一部分,只好抱团取暖。 自从汤显祖离开后,船上的书生队伍里就传出一个谣言,是范进在张二公子面前进了谗言,挤走了汤显祖。如果不是汤显祖引见,范进没机会见到张二公子,可是转眼他就把汤显祖赶走,这未免太过阴损,可见此人心思歹毒不可为友。随即又有人翻出范进在广东搞绝户计,坑死十几万罗山蛮的往事,让人越发觉得可怕。 一群书生实际不能对范进真的做什么,何况大家都是举人身份,在大明这个社会结构里,已经处于体面阶层连打架斗殴这种事都不方便做。所以于范进及其仆人,只能以孤立这种冷暴力方式应对。 范进自己还好,毕竟张氏兄妹以及刘堪之可以来往,那些书生表面上也要敷衍一二,范志高、关清这两个仆人就彻底成了没人理会的悲惨角色。偶尔连饮食都没得吃,只能自己想办法去厨上要。范进给他们银两不少,向附近卖杂货的小船采购也不为难,只是精神上的压力不言自明。 其实那些书生倒也没有几个真为汤显祖出头的,大家彼此有交情,也没深厚到这个地步,最关键的问题,还是嫉妒。一个广东亚魁,在湖广书生眼里本来不算什么值钱身份,可他竟在几天时间里成了张二公子重要客人引起嫉妒也是情理中事。 好在范进的性子倒是豁达,并不拿这种恶意针对当一回事,在凌云翼身边时,这种排斥也感受过,早已经习惯了。反倒自得其乐,每天自顾做自己的事情,显得与整条船上的书生格格不入。 身后传来一声轻咳,回头望去,见是张家三少张懋修。范进连忙行了礼,后者比张嗣修更有礼貌,也没什么公子架子,连忙回礼,又问道:“范兄,码头上这是怎么了?” “三公子可以拿一架望远镜自己看,码头上在打架呢。外来的江湖人,本地的江湖人,加上最大的力量,官府。三方面打的很热闹,官府占据绝对上风。虽然驻军承平日久,不算精锐,但是对付江湖人还是绰绰有余。这些外来人还打了旗子,自称什么衡山派,遇到官兵一样完蛋。” 张懋修干笑两声,问道:“范兄,这些人开打,如果追根溯源,似乎始作俑者就是兄台啊?” “当然是我了。如果不是我说这里有好几十万两金银财宝,附近的江湖人怎么会过来?本地的帮会又怎么会团结起来,跟这些过江龙火并?这几天,整个长沙府都快乱了套,城狐社鼠大小帮会都动了起来,到处搜寻着那些乱臣贼子的消息,就差挖地三尺,那些贼子可以回旋的空间没多大了。” “听刘武说,长沙城里现在很乱,连大户人家都开始闹贼,衙门里搞的焦头烂额。还有些不三不四的人,在王府附近转。这几天城里还出了不少人命,大多是斗殴。” “大多是跑江湖的,死了就死了吧。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们死于自己的贪心,也算是死得其所。如果不想着发财,大概还不会死。虽然眼下看城里乱一些,但是只要几天就能太平,一群小角色,官府压的住。这不是坏事,城里不乱,那些衙役公人又怎么好去大户人家搜?几十万金银呢,贫民区肯定藏不下,藏匿这批宝货的人非富即贵,他们自然要找了。找来找去,或许就把我们需要的东西找到了。” “可……可是那些本来就是编出来的,哪里去找?” 范进看着张懋修一笑,“三公子,你是君子讲仁义,我是商人,讲的是利益。我们人手不够,地面上的人可能还不听话,要想靠他们封住码头道路,不太现实。下面干活的人有多懒,三公子这样的世家子弟最清楚了,不管怎么给他们下命令,到执行的时候一准走样。那些乱党如果想逃,就别想抓住。可是现在不同了,大家对抓乱党没兴趣,对找钱可是很有兴趣,什么交情啊,门派啊,在几十万金银面前都是鬼扯。码头、大道乃至小道上,都有那些江湖人安排的眼线,有江湖人想走,他们一定会察觉到,只要盯着他们,很容易就可以找到人,这就省了我们的大力气。乃至于藏在城里的那些乱贼,也就快藏不住了。这么多人一起翻地皮,他们有多大胆子,也不敢再在城里这么住下去。留在城里,被人砍是早晚的事,想走,就是自寻死路,这一步棋不管他怎么接,都不会舒坦。” 张懋修听的不住点头,但随即又问道:“可这终归是闹的百姓不安啊。” “等到他们真造反,百姓会更不安的。他们真造了反,这些人都没好下场,这次算是为了避免大祸而付出的代价吧。好在时间不会太长,就这几天的事,等乱党抓住,就可以太平了。” 张懋修看看范进,“我姐姐和刘兄正在主舱下棋,想请范兄下去指点一二……” “看他们两个吵架啊?算了吧,没兴趣。再说我如果去看棋呢,你二哥又不会欢喜,我不去讨这个嫌了。在这里看看打群架,好过看人打嘴架。” “那……明天橘子洲的文会,范兄可愿赏光?” 范进笑道:“我去干什么?等着被二公子的朋友车轮战?到时候湖广举子联手斗我这个广佬,我不管输赢,都不好。所以干脆还是高悬免战的好一些,不去了。” “可是……可是不去,他们会说……” “说我浪得虚名,说我虚有其表,是个假才子。无所谓了,我即使真做什么文章,也逃不过这个评语,又有什么分别呢?无关紧要不必在意。决定读书人命运的地方,终归是科场,除了科场以外,其他地方拿到一个名次,或是得到多少揄扬,其实没什么用。人们会说某人很厉害,是大才子,名声好听是好听,真说有多少用处则未必。想要做事,总归要得官的。当然,这也要分人。二公子实质名归,自己有才学,去文会那里拿个名次也是应该的。我其实是才气不够,到文会上也没好下场,只好给自己找个借口而已,三公子别见笑。” 张懋修返回舱里时,自己的姐姐正好走过来。按说她和刘勘之的棋力伯仲,一盘棋怎么也要下一两个时辰,从未有过这么快结束的时候。 正在狐疑间,少女已经看出他的念头,笑道:“现在是二哥和他下,我觉得没意思,准备回舱里试试范公子送的望远镜。方才范公子跟你说了什么,说给我听听。” 主舱内,张嗣修与刘勘之一边下棋,一边谈着明天的文会。那些同行的举人,也在为张嗣修出谋划策,分析着长沙城里有哪几个名士,他们大抵是什么水平,文章特色是什么,不足之处又是什么,如果较量该如何着手。 还有人提及如今长沙城里有哪些当红行首花魁,其中又以谁名头最亮。如果能收获一个花魁芳心,在长沙城又将留下怎样的佳话。 走廊内,少女听了兄弟的话,打发了兄弟离开。在走廊里站了好一阵,转身来到主舱门外,正要进去,就听到刘勘之说道:“文无第一,大家也不要有太强的胜负心,大家以文会友,切磋而已,不是存着谁一定要压过谁的心,否则就伤了和气。再说一场文会输赢,其实也无关紧要。” 女子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伸手就待推门,却听刘勘之又道:“当然,长沙现如今也没什么真才子,算上岳麓书院的,何松、秦病竹,简瘦梅他们,又有什么厉害的?大家对上弱者,总要有点怜悯心,千万别把他们打的太疼,总要给人留点面子。否则夫山先生讲学时,一准说我们这些人没礼貌,欺负长沙无人。” 船舱内,一阵大笑声传出来,少女推门的手收了回来,转身回了自己的寝舱,将一份手录计划书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虽然整个破敌计划,少女与范进不谋而和,加之从小生长在宰辅之家,学过怎么处理家务,怎么应酬人情往来,乃至看帐管家这些主妇课程都有学习,又读了不少治国安邦的东西。可是要说到处理这种大事,终究还是缺乏经验。 不管自身才能有多出色,第一次办抓反贼这种大事,心里就难免激动又有些紧张。翻来覆去总觉得计划还不够完美,有这样那样的破绽,想要商议,却不知该找谁好。 几次冲动地想到主舱里问计于刘勘之或是二哥,但马上又想起了房间里的笑声,便自己打消了这个念头。沉吟良久,她忽然将自己的丫鬟叫进来,低声吩咐起来。丫鬟初时连连摇头,但是眼看小姐神色俱厉不容推托,最后也只能含着眼泪点了头。 橘子洲文会的贴子,在长沙城文人中已经散开,由于是张嗣修发起,长沙府衙自然大力支持。在长沙知府的邀请下,本地几位饱学宿儒都被邀请出面担任裁判,包括岳麓书院山长以及几位本地士绅名流在内。官府方面,府同知也会参加,至于长沙本地清楼行首,也自然不会错过结交首辅子弟的机会。 于城里的乱局,书生虽有所知,但不会太往心里去。读书人的注意力还在文会那边,不少人摩拳擦掌,想着在橘子洲先搏个出位。于夫山先生到来之前,先自成名。 城市里,神色诡异的男子三两结队,四下打探寻找着什么,时而发生冲突就会大打出手。衣冠楚楚的书生则对这一切视而不见,摇头晃脑地构思着文章,等待一举扬名,或是在二公子面前露脸。 密室内,书生将请贴递给了曾光,后者冷冷一笑,“官府果然是没什么长进,始终还是那几板斧。这次给他们来个将计就计,两面开花。一路人马去救宋掌柜,另一路去攻打吉王府。” “那小弟做什么?” “你啊,自然是做好你的大才子,大文士,安心去和人应酬了,做几篇好文章打死那帮衙内。让他们明白一下,不是有钱有权就什么都可以做的。我们做的是杀头的勾当,总要有人在官府里为我们打探消息。保住你自己,才最重要,其他的事都不用你管。这几日你藏匿我等,就已经冒了很大风险,拼命的事你就不用参加了。” 这一干男子在头领带领下,在密室里磨着刀剑,做最后的准备,书生回到房里,抱起刚刚睡醒的儿子逗了好一阵,着实亲了几口,又拉着妻子回到小书房,将自家细软地契全都找出来堆在桌上,向妻子嘱咐着什么。 女子哭着拉着男子的手不放,两人紧紧拥在一起,过了许久,女子才推开男子,勉励了他几句,又自箱底取出一口软剑亲手替男子围在腰里。 橘子洲头,大船、花船、小舟密密麻麻星罗棋布,清楼花魁带着丫鬟及仆人,文士的书童家丁,以及衙门的捕快官军,再加上赶场子卖鲜货饮食的小贩。所谓文会固然是读书人的盛事,也是这些人发财的机会。 张家人已经上了洲,两位公子以及刘勘之与本地官员以及士绅名流在交谈着,而那位张家小姐也到了文会,只是人待在小帐篷里,不与人接触。周围是张家带的家人仆役,不许外人靠近。这位张家小姐据说是才女,更是绝代佳人,不少文士来参加文会,也是想看看她的样子,不想却连机会都没有。 张嗣修在这种文会场合,自然而然是众人嘱目的焦点,乃至想要自己安静一会都是奢望。不知多少人过来结交,攀交情或是自报家门,希望被记住。好不容易应付了一圈的客人,抓了个机会找到自己三弟,低声问道:“怎么样?到底来了没有?” 张懋修面上带笑,但是语气却很是愁苦,“姐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她不肯的事,我哪里管的了?要不让刘兄回去一趟?” “也要他肯才行啊。你知道刘兄说什么?既然她想留在船上,就随她好了!这叫什么事。” “也别太担心,范兄是君子,再说船上还有那么多人,不会出事的。” “我不是说会出事,我是说……总之这不成话,怎么连李代桃僵这种把戏都用出来,真是越来越淘气了。” “得了别气了,对了,长沙这边岳麓三友很厉害的,尤其那个简瘦梅,似乎比我们预想中还厉害。” “哦?这人这么这么厉害?走,我们去看看。”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八章 十面埋伏(上) 橘子洲上,文会已经开始,本地几位学子做了文章出来,张嗣修这边立即有人接阵。两军较量,先锋先斗,彼此的争斗此时已经拉开序幕。 那些花魁行首们也开始了自己的演出,或歌或舞或弹奏乐器,还有几个成名诗伎则与相熟才子唱和自得其乐。文士们想法各异,这些清楼女子立场倒是空前一致,今天主要奉承的对象还是张氏兄弟以及刘勘之,长沙再怎么繁华也只是个府城,如果谁能攀上张家这棵大树,才真正可以算是发迹。 文会是雅事,武人在此就要败兴。即便现在长沙不大太平,负责警卫的衙役也没有几个,手上也不持武器,只是在维持基本秩序,免得才子们争风打起来。橘子洲占地极大,文会选定的地方只是橘子洲上的一块平地,四周景色很美环境也极优雅。 一些文士与来助兴的花魁谈的投机,想要到树林里走一走,可是立即就被负责维持秩序的捕快礼貌挡驾,并指出这是官府规定,谁也不能走到森林里去。 书生们败兴地转回,而那些花魁脸上依旧保持笑容,不为这种安排扫兴,可是心里却暗自有些恐惧。她们这些女子平素见的事多,于危险上也比普通人敏感,官府这种安排大有蹊跷,再看那郁郁葱葱的树林,心里就隐约觉得,情形似乎不大对劲。 在林木掩映中,精壮衙役、官兵斜靠在树干上打盹。军官或是捕头则小声喝骂着,要他们提高警惕,免得有贵人受伤。弓手已经将箭搭到弦上,时刻准备射出。而在水面上,那些卖吃食的货郎或是小贩,都在身上藏了利刃,一等到命令立刻上岸撕杀。 临时搭起的锦帐内,面纱摘下,里面露出的是一张可爱但远称不上绝色的面容,神情既是委屈又是焦急,不时看看门首,又不时看看天色,小声嘀咕着,“小姐啊,你别闹了,赶快来这里换人啊。万一被人看破关节,二公子非打死我不可。” 长沙城里,一些推着小车的汉子,向锦衣卫衙门附近移动。另外一些卖货的小贩,则走向了吉王府的大门,门首护兵无几,无精打采。见到一些小贩过来,不怒反喜,伸手招呼着过来,准备拿上几样货物,再翻脸骂人。 码头,张家大船上。范进在船头一个人拿棋打谱,范志高与关清在其身后,无聊的打着哈欠。 范志高道:“九叔啊,那文会你应该参加的。就算他们想要跟你车轮战,你也可以打回去么,咱们金沙仔什么时候怕过阵?现在整条船上除了我们这些下人,就只有你一个书生,很没面子的。要不我们下船到城里去,那些才子都去了橘子洲,长沙城里就少了,九叔你一进城呢,就是最大的才子。他们在城外搞文会,九叔在城里写诗一样可以扬名。” “面子人给的,脸呢是自己丢的。去了那里又怎么样,不管打不打的回去,最后其实没什么差别,都是伤交情丢面子。至于进城……今天长沙会很热闹,不过这个热闹大家别凑,安心做事。” 关清点点头,指了指腰间配刀,“是啊,文章好有什么用,关键还是得身手好。我带了兵器的,如果有人敢到这船上捣乱,我一刀一个斩了他们,看看今后还有没有人敢看不起我们。” “别这么喜欢讲打讲杀,你们两个跟着我,也要学着认字读书,学些琴棋书画,免得被人说我带的人只会动拳头,很丢人的。其实这棋很有意思的,棋场如沙场。关清你武功练的再高,也不过是十人敌,沙场上没什么用。只有到了万人敌,才真正算的上成功。” 话音方落,身后几声清脆的击掌声响起,回过头去,就见到一位长身玉立的文生公子,手执折扇风度翩翩仔细看去,却正是那位张家小姐。她的模样堪称倾国倾城,换上男装亦是风采照人,比之刘勘之亦不逊色。 范进一愣,“张小姐……你难道不是应该在橘子洲?” “范兄说棋盘如沙场,下棋是兵法。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这不就是兵法?”少女展颜一笑,迈步来到棋盘之前,低头看了几眼。“范兄你不是说你棋力低微么?看这谱,可不是这样。难道是船上所有人的棋艺都不在范兄眼里,不值得范兄出手?” “这话可不敢说,不过我不想太讨人厌。已经从徐家的船上搬过来,如果再被赶下船,不是很没面子?” 张氏微微一笑,“范兄你果然不老实,今后你要说不会什么,就非要你演练一番才行。” “小姐说笑了,范某确实所知有限,不会就是不会了。今天橘子洲那边的文会,吉王府的人会向小姐当面道歉认错,您不去那里,似乎不方便吧?再说眼下而言,橘子洲确实是最安全的地方,小姐千金之躯,理应在那里才对。” 少女张开手中折扇轻轻摇动,左手拿起一枚棋子在手里把玩着: “橘子洲埋伏了几百人马,确实很安全,可是也很无趣。在那里看看我二哥怎么迷倒那些花魁,或是刘兄在文会上被一群女孩子追捧,再不就是和吉王府的人说些没滋味的话,于一个女子而言就没有其他事做。即使换上男装出去参加文会,也就是那么回事。第一次参加文会确实很激动,可是看的多了,就没兴趣。今日之局是你我一起布的,我如果在橘子洲,热闹就只范兄一个人看,不公平。我要留在这里,看看咱们的计划能否奏功。” 她将手上的棋子放下,“小妹喜棋,是因为棋之一道,可大可小,小可方寸争锋大可以天下为棋盘,豪杰为棋子,那便是天下最为有趣之事。就以今天之事来说,整个长沙就是一局棋,橘子洲不过是棋子,我辈则是棋手。棋手入局太过无趣,我自然就不想凑这个热闹。只是小妹有个问题要请教下范公子,布局之时我就在想,以棋局而论,每一个子都无法保证自己是安全的,橘子洲是块死地,这是对懂棋的人而言。如果遇到不懂棋的匹夫,真的朝死地冲过去,那该如何?” “那就算是我们倒霉吧。任何计划都不可能做到完美,从布局者的角度看,总是能看到这里或是那里有不足,又或者有什么破绽。可是于入局者而言,其实未必能看的到。布局之人不必求全,越是求全,反而可能破绽越多。我们只要考虑是和谁打交道,然后把自己想成对方,这局就成了七成。曾光不是个笨人,和聪明人打交道,有时比笨蛋更容易,橘子洲这里摆明了是个陷阱,他们应该不会踩进去。” 范进说着话,拿起了女子方才放下的那枚棋子,在手中轻轻摩挲,仿佛是在抚着少女的手。“这一子落下,就是死了,再不懂棋的人,也该考虑考虑。” “如果真是胡乱下这一子,又该怎样?” “那里虽然是力量最弱的一环,但是也有着大批酒囊饭袋可以挡刀挡剑。二公子三公子还有刘兄身份超然,谁也不敢让他们出危险。何况那么多举人老爷在,谁受了伤损都是大事。为了保住这些人,那些饭桶必须得拼命。如果那干乱臣贼子真去袭击橘子洲,那些伏兵啊衙役啊冲出来,足以周旋一阵,最差的结果,也无非就是把乱党打跑,将来再慢慢设法捉拿,总之人是不会有问题的。” “于乱党而言,那不反倒是把棋做活了?” “置之死地而后生了,就是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这份胆色,据我看,多半是没有。” 少女笑道:“如此说来,范兄于各种情况都有了把握?” “把握谈不到,连大小姐都不敢说算无遗策何况小生?只不过这天下事,也不是非要有把握才能做。何况我们不出招,别人就要出招,不当棋手就当棋子。走上棋盘胜负难以自主,可是成为棋子,就连生死,也无法自己决定,所以不管怎样,也要搏一搏了。长沙城里,一些子应该要被提掉了……” 张氏点点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所有的布局,都会有牺牲。成了棋子,这就是命数。这次如能将乱党一网打尽,百姓就可少受些苦,少死很多人。可惜的是,这份功劳在朝廷层面,只能送给湖广衙门,范兄不能从中分润。” 范进笑道:“要说功劳,也轮不到我,几位公子小姐功劳才最大。” “我们?有功劳么?不过就是扮一下衙内,发发脾气骂骂人,拿出家里的威风,要各方面配合我们。再向周边府县索取了一些兵力人手,这也叫功劳?” “小姐太谦了。这十面埋伏的计谋,你我是同时想出来的。何况发挥自己身份的力量,向周边府县索要人手,这当然是最大的功劳,谋略布局是巧,只能用来弥补实力的不足。真正的正道,还是一力降十会。几位的身份,就是最大的势,也是最强的力,没有这些,光是各衙门之间扯皮,就会把时间都浪费掉,什么也做不成。再说,勘之兄运筹帷幄,小姐布局谋算,能把计划安排的这么严密,还是二位的功劳大些。范某不过是做些蛊惑人心的事,上不得台面。” 少女心里颇有些得意,长眉微挑,“哦?范兄自己也承认,喜欢蛊惑人心了?看来那些举子们说你的话,也没说错。你上次说自己一弹琴罗山蛮就来偷营,这次不如也来弹一曲,我看看乱党会不会被你琴声惊扰杀上来算帐。” 古琴备下,素香燃起,范进坐下身形问道:“那就请小姐点一段曲目,范某献丑。” “那就弹一段十面埋伏吧。” 长沙城里,第一道烟火已经升起。轰隆做响声中,锦衣衙门的大门被撞飞,十几个大汉直冲向了监狱。院子里值宿的锦衣校尉没几个,武功也不及侵入者高明,被杀的狼狈不堪。金道侣手提苗刀接连砍翻两人,仰天狂笑道:“尔等以为我们会去橘子洲送死么?今天就让你们知道爷爷的厉害,麻阳的气今天要出了,杀啊!” 喊杀声起。 吉王府大门口的两尊石狮都被鲜血染红,负责值宿的卫兵尸体倒在石狮之旁,进攻者已经冲进大门。有了袭击建昌王府的经验,他们对于王府格局颇为了解,一冲进去就直取王爷居所。曾光手使双刀锐不可当,沿途守卫没人能挡住三招两式就被斩翻在地,王府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一艘小船高速行向范进乘坐的大船,两名水手皆是孔武有力之士,将船摇的飞快。船舱内,貌若天神的张铁臂手提长剑高声道:“张某自幼习武,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这番上得船去,从船头杀到船尾,任他是什么广东才子还是什么东西,都都难逃一剑,快些摇船!” 橘子洲上,长沙的文士已经连败几阵,在裁判有意偏袒下,他们本来就不容易赢。何况张嗣修身边汇聚的其实是湖广一省的才俊,比起长沙本地才子来说,整体水平肯定超出一筹。大丢面子的才子,把目光集中向自己这边看家的岳麓三友。 三友之中,文理最为通透的简瘦梅此时自是众望所归,可是他显示的有些心不在焉,接连几道题目都做不出文章。只是不时地抬头看天,三友之首的何松问道:“有事?” “没什么,只是看看时辰……没什么,大家继续。” 客船上琴声渐紧,城内,码头,数处烟柱冲天而起,大戏开演了。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九章 十面埋伏(下) 女扮男装的佳丽,手中的扇子不知几时停止了摇动,一双凤眸紧盯范进,做为宰相之女,从小接受贵族教育的少女,于琴曲上的造诣并不比号称三绝的刘堪之逊色。 其又是个目中无人的性子,表面上谦和容人,其实能被她看在眼里的人不多,于乐器一道就更是如此。但少女此时却为这琴声所迷,于四方的烽烟,城内的杀伐都已经暂时放下,心内于范进琴上的造诣,已暗自拜服。 输就是输,赢就是赢,除了宰相千金所有的骄傲之外,她也不缺乏宰相气度,不至于输不起。于之前而言,少女把范进看做一个可以拉拢培养的对象,可现在对范进的才气越来越认可,内心里对其定位,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在这艘大船附近那艘商船内,大小三个女人挤在船舱窗口处,你推我抢地争夺着观测位置向这边望着。年纪最小的女子道:“这琴声……比那公子弹的似乎更好听。” 另一个女子道:“那位听琴的公子,也比我们那天看到的公子更英俊些,真是的,这些做官人家的子弟怎么一个个都那么俊……” 一声尖哨打断了三人对话,这声音既尖且利,格外刺耳,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空中炸开了。 年龄最大的妇人怒道:“这是哪来的混帐东西,居然在船上放烟花,没的扰人清兴。让我知道是谁,非要送他去见官不可。不知道弹琴的人受不得扰么?真可恶。” 果然如她所言,在这尖哨声响过之后,琴声就已停了。那位弹琴的书生推案而起,向着空中指点着,不知说些什么。妇人抱怨了几句,又托着腮嘀咕着,“这几位公子都不错,如果能认识一个就好了……” 张家大船上,范进指着空中炸开的穿云炮道:“果然有人奔我们这边来杀来,现在已经被控制住。小姐还请回避一二,由小生问话就是。” “我难道见不得人么?范兄不过是个举人,于官府里又没有职务,审问犯人名不正言不顺,有本公子在这就方便多了,有我这么个纨绔公子张不修给你压阵,怎么审都没问题。这人坏了本公子听琴的兴头,待会便让人打杀了便是。” 少女以自己兄长名字开玩笑,也在无形中拉近了与范进的距离,后者微微一笑, “该杀的人很多,不多这一个两个。至于弹琴……若是小姐爱听,小生自然愿意效劳,只是尽量要选刘兄不在的时候。否则他一生起气来,事情就不好办。” 少女嫣然一笑,“范公子推说自己不通音律,就是为了避讳刘兄?他这个人没这么小气,不会为了这个就生气的。” “做人不能赶尽杀绝,刘公子号称三绝,小生在纸箫略胜半筹已是冒犯,若是再在琴上取胜,那岂不就成了赶尽杀绝?小姐行行好,千万别说我会弹琴。至于这人,张小姐要一起见?” “见见也无妨么。我们布了这么久的网,总要知道,捞上来的是什么鱼才是。另外记得,我是张公子,张不修,不是什么张小姐。” 人已经上了绑,几个大汉推搡着人走上来,那人边走边道:“小人乃是真心归顺,各位官爷不必系的那么紧。要知小人可是自幼练武,三五十人近不得身,若是存心拒捕,哪里那么容易就擒……老爷饶命!”却是因为多话,已经很挨了几记拳脚。 几个水手打扮的男子将人推过来,为首者上前给范进施礼道:“下役长沙府总捕头韩铁衣,给范公子见礼了。公子神机妙算料事如神,果然有船奔着您这里冲过来,咱们的伏兵一围上去,这厮就跳出来,一剑一个,了结了他两个同伙,接着就说要投降。下役担心是对方用的苦肉计,特意把人搜检了几遍,身上倒是没有什么暗器,只有两张当票。不知这里面是不是藏着什么谋反的罪证,不敢轻易丢弃,特来交给公子。” 范进点点头,将当票接来看看,见一张是破棉被两床,另一张是冬衣一件。他又看看那大汉,冷声问道:“尔乃何人,何以光天化日就敢仗剑杀人?” “回公子的话,小人张铁臂,乃是个安善良民,被强盗裹胁,非要小人去做谋反悖逆,抄家灭门的勾当。想小的乃是奉公守法之人,又怎肯与其同流合污,这才寻个机会弃暗投明,为朝廷出力报效。小人杀掉的,都是反贼,是乱臣贼子。” “你说他们是乱臣贼子,可有凭据?” “有啊,他们身上有兵器。这且不说,他们的同伙,现在正在长沙城里杀人放火,其中一路要去锦衣卫衙门劫狱,另一路更是凶恶,要打进吉王府捉王爷做人质,让官府送他们离开长沙。” 这人是跑惯江湖的,嘴巴上的本事并不比手上的本事为弱,惯能危言耸听,尤其这番话声情并茂,仿佛大祸只在眼前。却见范进神色自如,不慌不忙,情绪上没有丝毫波动,心内大觉古怪之余,又有着强烈的挫败感。难道自己的演出,已经不能打动观众了? 就在他狐疑的当口,范进已经问道:“你们一共有多少人,这几天藏在哪里?” “不是我们是他们,小人是被裹胁的,没办法。他们在长沙城里有接近四十人,外面还有接应。在城里一个有钱人是他们的同伙,那人是个读书人姓简,我们这几日都藏在他家里。” 张铁臂一言出口,心里却是在后悔,其一身艺业暂且不论,江湖经验却是足够丰富,算是见过大风大浪,什么时候说什么话,是基本的求生素质。这个名字是他的保命符,本来应该用来交换个赦免,或是其他什么利益,没想到就这么顺口给交待了出去。 究其原因,还是这个书生太吓人了。 走了多年江湖,见的人多了,凶狠残暴,杀人不眨眼,又或者口蜜腹剑、阴险狡诈的都见过不少。书生才子见过的也不少,他们有学问,但是张铁臂未必会真的在意。 这些学问跟他也没什么关系,该怎么对待还是怎么对待,彼此身份有差这是事实,可要说是如何畏惧书生也谈不到。但是自上船见到范进与那多半是女扮男装的书生后,张铁臂的心,就陡然提到了嗓子眼。 他们没有刻意装出来的严肃体面,也没有吆五喝六的进行恫吓,相反脸上都带着笑意,也没有什么架子,似乎很好对付。可是从两人的目光里,张铁臂明显感觉到危险。他可以断定,这两人不管男女,都是那种视人命如草芥,随手之间,就能取人性命的狠角色。而且在他们面前,最好不要说谎,越是自作聪明,死的越快。 投诚之时,最怕遇到的就是这种人,性命拿捏在别人手里,随时都可能被杀的情况下,老江湖也难免犯错误。等发现说漏了嘴,已经来不及挽回。范进对张铁臂这个情报却并没有反应,只是朝他身边那人一笑,“看来我们没猜错。” “我说过了,能做这种事的人,一定不是那些武夫,而是有身份够体面的读书人,否则既无胆量,更无能力。圈子一缩小,就是这几个了,其中简家出入的闲人最多,不是他又是谁人?二哥还跟我抬杠,等回来便要羞他几句。” 张铁臂只听声音,就知这一定是个女子,随即便越发觉得害怕。对方不在意自己知道其身份,分明就是已经把自己看成死人。他连忙道:“小人还有下情回禀,小人知道他们在湘西联络的是谁,那人……” “住口!如果你再说下去,现在就要死了。” 范进一声呵斥,把张铁臂剩下的的话都堵了回去。范进冷笑着,两眼直视着张铁臂。“你很怕死对吧?很好,我喜欢怕死的人,如果你不怕死的话,现在我就把你斩成几百段喂鱼。人最宝贵的是生命,每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怕死是很可贵的品质,请保持住。如果你想活下去,就对我说实话,为什么会阵前倒戈,愿意投诚。如果你的理由可以说服我,我会考虑给你一条活路。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不要随便浪费掉。” 张铁臂望着范进的眼神,只觉得脊背发凉,对面这书生在他眼里,一如魔神,随时可能扑上来将自己吞噬干净。咽了口唾沫,慌忙回答道: “小人……在湘西恶了个土司,那土司势力很大,派了部下追杀小人,多亏曾光把小人救了。但是他做的是杀头的营生,既然撞破了,就得和他一起干,否则就是个死。小人没办法,只好跟着他了。虽然小人也是跑江湖的,可是只求财,不害命,更不敢做那杀头灭门的事。这造反的事……说说就算了,哪里敢做。接下这行刺的活计,就是为了找机会弃暗投明投奔官府,还望公子高抬贵手给条出路,小人愿意戴罪立功!” 范进打量他几眼,似乎在权衡着是该杀还是该放。最后侧头问身边的张氏道:“公子觉得,这人怎么处置?” “韩捕头在这里,我一介白身,哪里有说话的地方。范兄身为孝廉,可以和韩捕头共同商议,我似乎不便开口。” 韩铁衣如何看不出对方是女子,但是既然这么说,他就必须装傻。连连摇头道:“公子何出此言?下役只是听令行事,哪敢擅自做主,一切都听二位吩咐。” “当真?韩捕头不会怪我们多管闲事,插手你们府衙的案子么?” “吓死下役也不敢有这等念头,若是当真心中有过这等妄念,合该天打雷劈!” 少女点点头,“我就当你说的是真的了。这个张什么的如何处置……我觉得范孝廉心内已有定见,我们不如听听范公子怎么说。” 范进看看张铁臂,“虽然你是自己投降的,还杀了两个人,但是没什么用。你参与到什么事里,自己心里有数,落到衙门里是什么下场,我不说你也明白的。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去城里帮衙门认人。把你认识的人都指出来,尤其是曾光和那些头领。人死了也没关系,可以认首级,把人找出来,你就可以减罪,如果放了人,我就要你死无葬身之地!不过指人的过程,是要你在大庭广众下完成,也就是说不管你是否真的帮了官府拿人,在绿林里你的名声就算坏到家。吃碗面翻碗底的家伙,不管在哪里都是公敌,从今以后江湖饭就吃不上,只好跟着官府做污点证人……算了这个词你听不懂,就是做鹰犬了。官府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让你咬谁就咬谁,这样的安排你愿意么?” “小人愿意!小人自然愿意!小人现在就可以回城去,帮助官府捉拿那些反贼。实不相瞒,小人自幼习武,十八般兵器样样皆能……” “你的任务呢,是我们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需要你自作聪明。至于这些反贼……我只需要你去认人,不需要你去抓人。你的武艺,没有意义。韩捕头,如果你对我的安排没意见,就把人带下去吧,让他帮着做事,如果想反水就弄死他。你们的功劳,我这里已经记下,回头自当向太守禀明,按功行赏,不让各位白受辛苦。” 铁衣看向张氏,后者亦无意见,只道:“我让人称四十两银子与你们分一分,算是大家的酬劳。眼下城里正在用人,韩捕头可以带人过去抓贼立功,我这里你不用管了。” “不敢!能为张公子效力,是下役三辈子积德才有的造化,哪敢要什么酬劳。” 韩铁衣又磕了个头,拖着张铁臂下船而去。 这一行人去的远了,张氏看向范进道:“范兄,张某这样的人到了长沙城里,多半会胡乱攀咬……” “要的就是他胡乱攀咬了,这次衙门公人地方军健都动了手,将来总要有些好处,这好处二公子可以给,但是地方上的士绅富户不但不会感激,反而还会说闲话,说二公子越俎代庖,擅权行事。还不如就让这些官差自己拿,张铁臂和这些人合作,可以搞一笔钱出来。那些富翁扛不住,就得请二公子出手,拍死几个,他们就会说二公子英明,元翁教子有方。所谓人性,不过如此。这妖书在长沙城里印,不可能没人传播,但是在此之前,官府一无所知,这反应也实在太慢了一些。固然官府的人需要敲打,城里的大户,也一样要受些惩罚,让他们知道难过,等到下次再有人搞这种事的时候,不用官府发话,他们自己就会出手对付这些乱臣贼子,也算是给他们涨点记性吧。” 张氏少女望向长沙方向,那里已经有烟柱升腾,她略略皱起眉毛:“城中鱼龙混杂,如果有人趁火打劫,那些富户多半就要受害。这难道不是他们受的惩罚?” “当然是惩罚,但是还不够,总得让他们体验一下天下大乱是什么滋味,才会真正珍惜太平日子。其实人们都说军卫不能打,营兵才可以打仗,这话也不确凿。我在广东办军务时,见过军卫,也未必都不能打,营兵也是从卫所里招,怎么可能都不能打。人和人终究是差不多,但是形成了一个群体,差距就很大了。不同的人出面,发动的力量也不一样。比如我们这些举人联名,大概能从长沙卫找出一百个能打的,二公子刘兄他们发力,大概能凑出三百能打的,如果是地方上缙绅大户们肯掏钱,那千把能打的也找的出。湘西土地贫瘠,那些土司盗贼成事,和这些大户的支持和贸易有极大关系。绿林人讲投名状,今天我要搞的也是投名状。” “让大户们出点血,知道自己该和谁坐在一条船上,将来整个湖广都能少流血。不管是谁再想在这一带谋反,都会面临大户人家与官府的联手剿杀。凌制军跟我讲过一件事,当年世庙的时候,扬州要修城墙,结果找不到人出钱,事情就一直耽搁着。直到倭患大兴,一批倭寇差点杀进扬州城,一下子盐商就慌了。所有盐商出钱,给扬州修了内外城墙,又出钱编练三营新军保护扬州。那些土司也好强盗也好,光指望官兵不好对付,就得指望这些大户们帮手。只要让大户和那些土人为仇,再有曾光这种人出来造反,面临的处境就会危险得多。” 张氏一笑,“范兄你把握人心的本事确实厉害,日后小妹少不了要多多请教范兄。” “不敢当,旁门左道,不上大雅之堂。刘兄钻研刑名,定计注重条理,丝丝入扣无懈可击,小姐以兵法破贼,堂兵正阵,小可这点把戏,就只好做个锦上添花,可不敢争功。小姐若有差遣只管吩咐,范某必当竭力报效。” 少女微微一笑,从身上取出范进赠的望远镜,展开来看着城池方向。范进也在旁拿出望远镜来看,口内轻声哼唱道:“皇叔三到卧龙岗,聘请诸葛下山岗……”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章 伏兵 “杀!” 狱卒狼狈而退,手中铁刀被斩为两段,不等狱卒招架,苗刀锋利的尖端直刺入其小腹,自背后透出。随着一声厉喝,死尸被挑飞,随着这名狱卒的死,监狱里的防御至此已经瓦解。一条大汉从死尸上拣起钥匙,不分是否认识,凡是关在监狱里的人,一律打开门锁释放。 劫狱的行动远比进攻者事先想象的还要顺利,由于大批人手去橘子洲保护那些文士及官宦,锦衣衙门留守人员有限,也没有什么像样好手。当进攻发动之初,守卫就被打的落花流水,一些留守者凑在一起,以房间为依托拼死抵抗,也无非就是苟延残喘拖时间,于劫狱行动本身,其实是无力干涉的。 自崇仁书局捕来的工人字匠人数众多,这些人如果被抓到县衙门里,还存着出狱希望,可是一来就投入锦衣监狱内,于其而言,实际已经没了退路。这个监狱素来以许进不许出闻名,不管是否有罪,到了这里多半就是要死。 是以当有人提着刀杀进来,打开牢房大门,不管这些人之前是否与金道侣等人真的相识,全都义无返顾的冲出去。寻找着一切可以寻找的武器,参与对锦衣的攻击。以谋反罪名被抓入监狱里的嫌疑者,在锦衣凶名以及酷刑的多重折磨下,现在成了真正意义上的谋反者,比起真正的反贼来,他们可能更为热情,也更投入。 高秀清、宋崇礼、朱三关在最里首的牢房,三人身上没受伤,打开镣铐就可以自由行动。几条大汉与他们打着招呼,还有人笑道:“朱三,今天曾大哥带人去了吉王府,说不得带一颗吉王金印出来,让你过一把王爷瘾。” 宋崇礼年事已高,又不习武,几天监牢蹲下来,固然没受刑,可走路依旧不利落。他向四下看看,对身边一个大汉道:“这里不该恋战,杀光他们也没有意义,我们……应该去趟王府!跟吉王和他那狗子的帐,是该算一算了。” “宋老说的不错,莲花姑娘的仇,也是该报了。走我们去王府!” 几个大汉扯开脖子大叫道:“这里没什么油水,在这里打来打去有个球用?走了,去王府发财去!” 此时整个锦衣监狱里的人,都已经被放出来,既有崇仁书局一案里涉及的相关人等,也有一些是纯粹的江洋大盗。人数不少,不过大多数身上有伤,身体状况颇为糟糕。金道侣等高手一去,剩下的人继续围攻,其实也吃不下坚守的锦衣,两下打成了混战。当听到金道侣的吆喝后,大部分人开始选择跟着他们转移,剩下的就是些和锦衣有深仇大恨的,战斗意志坚定,实力就不怎么样,只是单纯泄愤似的格斗而已。 金道侣一行人冲出锦衣监狱时,整个长沙城已经陷入骚乱之中。来自周边县府乡村的江湖人以及本地的城狐社鼠为巨款所吸引,精神变的高度亢奋。本地人与外来人的摩擦,让双方都处于起火边缘,今天的行动等若点燃导火索,将一切问题引爆。 趁火打劫的强盗开始袭击大户,早有宿怨的江湖帮会之间互相攻击火并,百姓之间有仇者,也开始借着这个机会报复。甚至单纯的穷人,也觉得秩序不在,自己发财的机会到了,就想要到大宅门里去发财。大户人家的家奴护院也发动起来,与进攻者展开搏斗,杀人放火之类的事层出不穷。 金道侣一行人人数众多且有武器,那些江湖人或是护院,都不会主动向他们挑衅,他们也不理会街上的撕杀,直奔着吉王府冲杀过去。街上已经看不到官兵或是差役,整个城市仿佛已经进入无法时代。 高秀清面上露出兴奋之色,摩拳擦掌道:“天赐良机,我看不如干脆夺了城池,扯旗称王……” “别胡闹了,曾大哥说过,我们这么点人手,不能闹的动静太大。借着这些炮灰替我们挡刀子,咱们赶快去湘西才是。” 宋崇礼道:“就算去湘西,也要先宰了吉王那一家再说!” “放心吧宋老,这次肯定给你家女儿报仇了,再抓吉王府几个女人弄她们,让她们也尝尝滋味!” 这一行人边说边走,情绪中,兴奋所占的比重,远多于紧张。远远的,已经能看到吉王府方向冒出的浓烟,想来进攻已经得手。曾光一路人马比这一路人多,高手也更多,虽然吉王府有兵,可是承平日久不习战阵,有心算无心之下,现在那边的防卫,应该已经瓦解了吧? 一阵阵霹雳声,自他们的目标方向响起,金道侣当日麻阳起兵,与官兵交过手,对这声音极是熟悉。这是火器?当日自己手下的苗兵就在这玩意面前吃过大亏,怎么今天长沙也出现了?自己一方,都是高来高去的武林高手,手上没有火器。而且这火器放的整齐有序,听上去连绵不绝,不像是仓促拿来招架,反倒像是早有准备,这是怎么回事? 一丝阴云飘过天际,金道侣心头隐约感觉到不安,脚下的速度不由加快了几分,向着前方疾奔。没走多远,喊杀声就传了过来,紧接着他便见到了曾光那一路人马,以及在他们身后,一眼望不到头的追兵。 当长沙城的烟火刚一升起时,橘子州上便已经有了动静。这些才子文士的家都在城里,利益相关,没人会轻视。即便是那些饱学宿儒,此时也都没了平日八风不动的冷静,开始急切地询问着身边人,到底发生了什么。岳麓书院的三友与张氏兄弟以及刘勘之正在交谈着,见此情形,也都愣住了。 张嗣修哈哈一笑道:“各位不要惊慌,这一切早在官府预料之中。实不相瞒,今日橘子洲这场文会,有一半就是为了这些人而设。几日前我在崇仁书局,无意中发现那里藏有妖书,妖言惑众,意图谋反。除此之外,书局还印制了兵书,准备运往湘西。我们抓了书局的人,但是他们身后的人,还需要挖出来。所以就设下了这个局,把他们骗出来,一网打尽!” 何松道:“张兄,小弟不是很明白,这如何一网打尽?现在看来,城里似乎有变?” “城里虽然有些纷乱,但是无伤大局。实不相瞒,我们之前对外放出消息,今日橘子洲上密布甲兵,长沙城精锐武力都布设于此防贼,城内必然空虚,实际却非如此。今日橘子洲上的兵力大多来自相邻县城,且多是乡兵弓手,不是正卒。本地真正的精兵猛将,都在长沙城内,现在……这些反贼应该已经遭殃了!大家看,现在点的烟柱,还有空中炸的穿云炮,就是官兵发信号报捷!大家其在这里吟诗饮酒,等回到城里,就请各位看看乱臣贼子的首级!” 一干文士的心情并未因张嗣修的话就真的轻松起来,即使仗打赢,自己的家怎么样谁也说不好。倒是那些来在助兴的清楼女子此时都露出笑容,开始恭敬着二公子运筹帷幄韬略过人,她们在长沙城没有什么产业,也就没什么可在意的。 官府来的代表也开始走过来,恭维张二公子明见万里,日后必为朝廷栋梁之材。至于整个计划里,长沙本地居民要承担的代价以及作为弃子的性命,现在根本没人在意。 简瘦梅作为本地名士,这个时候也是有资格与官员对答的,长沙府学里的一名训导看向他问道:“简公子素日亦号称知兵,喜谈边戎兵要,若是简公子今日布阵,该当如何安排?” 同知秦广宁是在场官员里品级最高的一个,权位也最重,他咳嗽一声道:“简公子脸色似乎不大好,想是忧心家眷。不必担心,官府在城内布有埋伏,盗贼纵然猖狂一时,终是自取灭亡。贵府上偶有惊扰,亦无大害,不会有什么差错的。再说贵府允文允武,连尊夫人都是能骑善射的女中豪杰,区区蟊贼草寇何足道哉?” 简瘦梅点点头,目光却锁定了张嗣修,一字一顿道:“二公子,这一切,是你早就设好的局?从这场文会开始,就是一个计谋?算准了那些人会在城里动手?” “正是如此。从我们发现妖书之后,就开始布置计划,这个文会,也是计划的一部分。他们想要谋反,我就给他们一个机会尽情表现,这些人本来藏身民间不易发觉,这次主动跳出来,正好一网打尽。” 复述这些范进之前说过的言语,看着身旁人那崇拜的目光,张嗣修心里既有些得意,却又有些别扭。这家伙倒是很有脑子,可是再有脑子,也是个广东乡巴佬而已。但愿他不要对自己妹妹起什么不该起的心思,否则,一定得给他点颜色看看! 简瘦梅却不知他心中所想,只问道:“二公子就不担心玩火自焚?” “简公子说笑了。如今城内虽然有些草莽之徒藏身其中,但是其中真正想要谋反者也就是那几十号人手。其他,充其量也就是些强盗匪徒,打家劫舍的胆子或许有,至于说到造反,吓死他们也不敢。那些不法之徒如果敢喊出谋反的言语,一干江湖人怕是立刻就会帮着官府共同拿贼。几十号贼人又能成什么事?再者,府城里的力量,也不是他们所能颉颃的。且看报信的烟柱旗语就可。” 书生们在张嗣修的指引下,向着码头方向看,却见已经有数面大旗在码头上打起,紧接着自己这边在橘子洲外等待接送的船上,立刻也扬起旗来呼应。一面面红旗飘舞如同火焰在燃烧。 整个长沙城,沸腾了。 在几枚穿云炮发射之后,金锣声战鼓声突然响起,原本看似瘫痪的大小衙门,忽然恢复了活力。中门大开,战鼓隆隆,主事官冠袍整齐亲自督战,身穿皂衣的衙役以及身着鸳鸯战袄的官兵,排着整齐队型杀出,向着城里各出目标直冲而去。 交手,打斗,杀戮,随即便是逃亡。长沙卫虽然大半废弛,但真拿出心思来打仗,几百能战之兵还是找得到的,再加上吉王府出动的大批卫队,其兵力就接近八百人,另外一支强兵则是乔口、暮云市两处巡检司的弓手。 这些巡检司日常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收税和缉私,而这恰好都是需要打架才能完成的差事。在大兵团配合作战领域或许有所欠缺,在这种小规模高烈度的战斗中,则表现的如鱼得水,不管是配合还是战斗力上,都比普通的江湖人强出许多。 随着赵鹰被拿,曾光等人在王府里的眼线被拔除,于王府最新布置无从掌握。根据赵鹰以往提供的情报,王府护卫虽多,但无事时大多逃岗,或是去城里胡混,或是自己去找事情赚外快,真正当班的人数字不过百。以这种规模的兵力面对偌大王府,单一一个点上的兵力极是稀薄,再加上点奴仆之类,守卫力量也有限。 再者之前得到的消息王府护卫主要都去了橘子洲保护张嗣修,留守人员更少,根本不堪一击。是以他带着人马杀进王府时,并没太当回事,可等杀到王爷的书房位置,才发现自己中了埋伏。 早已动员起来的卫队加上奴仆、护院从四面八方杀出来,总数超过四百人。更可怕的是手上火器早已经准备停当,见了曾光等人立刻开火。火器扫过之后,又是强弓箭雨密集射击,对于穿布衣的江湖人来说,这便是一场灭顶之灾。 不管武功怎么高,也是血肉之躯,在这种早有准备的打击下,自然少不了死伤惨重。饶是曾光当机立断下令撤退,带进去的人手也折损三成以上。可是当他们与金道侣汇合后,才发现危机并没过去,而是刚刚开始。 那些打家劫舍的江湖人被官府的气魄所震慑,不少人已经主动放下武器投降。少数罪大恶极或是悍勇亡命的与官府对阵,但是很快就被碾了过去。曾光手下一人高喊道:“各位兄弟,曾光曾大侠在此。大家都是江湖兄弟,现在中了官府诡计,与其束手待毙,不如拼死一战,索性反了他娘的……”话音未落,就有石头向着他丢过来。 “官爷,我们不是反贼,我们跟这什么姓曾的不是一伙的。您看,我朝他们扔石头呢!” “没错,我们不是反贼啊!” “怒蛟帮是吃水上生意的,哪能谋反,大家抓反贼啊!” 有人试图加入曾光,但是更多的人选择攻击曾光给自己减罪,最多的人则选择保持中立,不参与两方打斗,看着曾光一行人败退,官兵追击,随后继续抢一票就走。 曾光这边的人数远少于官府,但是武林高手极多,如果想走,官府也不容易留住。问题是他们现在的队伍里多了许多累赘,那些字匠,刻工乃至高秀清、宋崇仁等人,都不会武艺。在这种场合里,他们帮不上忙,反倒要分出人手保护他们。眼见官兵伏兵四起,想要趁机夺城也缺乏人响应,摆在面前的路就只剩了突围一条。 橘子洲上,张嗣修于众人面前侃侃而谈,俨然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我们之所以放开监狱让他们劫,就是给他们添加累赘。匪人喜欢讲义气,那就给他们一个讲义气的机会。带着那些党羽,既跑不快,又逃不掉,就仿佛游泳的人脚上坠了大石头,不管水性多好,最后也只能淹死了。我知道,他们在官府里其实也有眼线,所以各方面得到的命令都是不完整的,即使走漏一两条,也无关大局。这次他们逃,必然要人放行,那他们在官府里的卧底,也会暴露,官府正好除掉这枚毒瘤。” “二公子英明。” “二公子真是人中龙凤!” 文士、宿儒、官员乃至清楼女子,都如众星捧月般包围着张嗣修,争先献上赞美之词。这也不单纯是献媚,一些人确实认为能把计划布置的这么周密,谈笑间灭掉一群反贼,不愧是宰辅人家的手段。 简瘦梅沉默良久,目光再次锁定张嗣修道:“二公子算无遗策,但是莫非就不怕万里有一?” “哦?但不知万一在何处?” “橘子洲上明紧实松,一二匹夫怀刃而来,血溅五步,二公子计谋纵成,自身难保!” “简公子说笑了,虽然今日橘子洲并无多少兵马,但也有上百官健,请问一二匹夫如何能到我五步之内?再说那些无胆匪类,又哪来这等血性?” 简瘦梅冷冷一笑,“二公子你觉得,你我之间,相距几步?简某之血可能污公子之袍?那些人智谋或许不及公子,但是血性……却是有的!” “放肆!” “狂徒!” “岂有此理!” 几声呵斥中,一道白虹乍起,这一剑名为“公道”,剑气如虹,其势锐不可当,剑锋所向直取张嗣修。张嗣修原地未动,只冷笑看着,在其身旁两名那两名俊仆则同时迎出,几声金铁交鸣后,血光溅起。名为公道的一剑无疾而终,在人们的惊呼声中,一切又重归平静。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一章 好部下与好兄长 “曾光这个人确实很强,不在于他武功有多厉害,或者脑子有多好用。说实话,在官府面前,一个人再怎么本事也没用。但是十面埋伏居然还能让他杀出城去,这就值得称道了。谁能想到,一个守门军官居然受过他的大恩,甚至受过恩后连名字都不记得,直到看到人,才发现这是恩公。接着就主动开城门,配合他逃跑。这是有死无生的时候,这种时候还能这样知恩图报,也不怪人家说*******。” 大船上,范进与张氏之间,已经摆了一面棋盘,两人分执黑白一边下棋一边闲谈。信奉棋手绝不下场原则的张小姐,行事风格显然是给我冲而不是跟我冲那种人。事先布局计划时会想的很多,总担心谋算不周全。到了实施环节,她反倒变的有些淡漠,当然也可以称为从容。 所有该谋算的事谋算好了,该发布的命令发布下去,剩下的就只是听下面的人把结果反馈回来,至于输赢胜负,那就不是她所能干预的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她肯定不会亲临一线指挥,更不可能持刃杀人,所以留守在船上与范进下棋对局,就是最佳的选择。 她的棋是跟刘勘之对弈练出来的,棋力与号称三绝的刘堪之差相仿佛,两人之间每次对局,都得几个时辰才能分胜负。这份手段放眼湖广,都算是一流,按她想来,与范进对局,自然是有胜无败,倒也没太在意棋盘变化。 长沙城内的情形,通过旗语信炮以及士兵,流水般传递过来。精心准备的伏击,大批动员的士兵,从人数和大势上看,自然是官府占据了绝对优势。不过具体到单独一处战场上,被伏击者倒也并非完全没有一战之力。 曾光这伙人是武艺高强的技击健儿,眼下没了退路拼死一击,作战就更勇猛,一时抓不住倒也正常。其印妖书联土司,做的是杀头灭门的大事,在衙门里自然不会没有耳目。即使用了利益等手段分化他们,也不敢保证不会有人为其拼命。于这种变数,也是考虑过的。 范进这个布局没有一开始就收口,而是逐渐加力,也是想看看到底会有谁在这个当口跳出来拉曾光最后一把。这个门官的反水,倒不至于让计划彻底失败,最多就是让人觉得有些错愕。 这名门官已经被擒,简单的审讯,就得到了口供。居然是十几年前其欠了一笔王府的高利贷,几以落到要典妻卖子的地步,多亏曾光替他偿还了债务才免去家破人亡。当时曾光并没留名字,只是相貌被记住,于此时重逢,便破了性命来报恩。 事件本身不足为怪,但是在层层埋伏下还是出现这种小变故,总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而更不可思议的,则是范进在设定计划之初,实际已经把这种变故计算在内。 真实的战争不是话本,自然不存在所谓掐指一算,或是久候多时之类的话。伏兵这种东西的设置,也充满了不确定性,不可能于每条路上都安排一支人马在等待曾光截杀。 在制定计划时,刘堪之等人着眼于城内层层撒网,可是于目标破网后如何追击考虑的并不周全,又或者说在人力不足的前提下,也不可能面面俱到。只有范进在计划之初,就为曾光突围做了打算,甚至备了后手。是以,听到奏报之后,张氏心里对于范进的谋算就更为佩服。 逃出去不代表安全,六扇门、官军、锦衣卫甚至一部分江湖人物,都在后面进行追击。毕竟曾光身上关系着价值几十万金银的巨款,现在又有官府追击,不少江湖人想要火中取栗,或是求财或是求官,从他身上发一笔财。是以少女并没有多少失意或是惊慌的情绪,只微微一笑, “是啊,做官的人一般到了这一步,就是树倒猢狲散。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在马上的时候自然可以呼风唤雨,可真若是翻身落马时,还能有几个雪中送炭的可是难说的很。从这一点看,还是他们这些江湖人更有情义一些。” 身为仕宦子弟,她年纪虽然不大,于沉浮起落的感悟,却比范进来的深刻。长叹声中,不知带起多少回忆。 范进笑道:“曾光这个人很本事,不但有武功,脑子也够用,人也有手段。身边聚集了这么多能人,足以证明其本身的才干。这种呼保义一般的人物,能遇到几个死命报恩的人,也算正常。也是他运气好,如果遇到几个张铁臂,也一准要遭殃。” 张氏也笑道:“他很有本事,但是比我们还差一些,从一开始他就中计了。让他带了那么多拖油瓶,既跑不快,也藏不住形迹,依小妹看来,三十里之内,他就要伏法了。” “极限差不多就是这样,如果本地公人能得用一些,十里之内就该把人收拾了。曾光是以仁义为标榜的,大侠么,就是这样。仁义既是他最有力的武器,也是最沉重的包袱。尤其到这个时候,更是弊大于利。如果他抛弃了仁义,就算他活着,号召力也没了,所以他现在是骑虎南下,只能带着这些人跑,明知道死路一条也没的选。做大侠就是这么惨,没办法。” 少女道:“范兄所想的计谋与小妹相同,都是先以一处陷阱误导反贼,声东击西,十面埋伏,借王府的兵力以破敌。现在看,这个计划已经成功了。只是我觉得,如果想要解决曾光,一定有更好的手段,现在船上只有你我二人,范兄可愿对小妹说明?” “这个也没有什么愿不愿的,手段是有,但未必是好。曾光再厉害也是一条命,想弄死他不难。比如在王府里搞几口箱子埋火药,他们来搬的时候就炸死他们。但问题是没有意义,这些人以江湖成势,进而还想要谋反,取他们的性命容易,坏他们的根基较难。我想的方法,也是怎么让他们在江湖上无从立足,即使有漏网之鱼,也掀不起风浪来。从这个角度看,让他出城也没坏处。” “现在城里那么多江湖人,官府如果愿意,就能把他们都扫了。从曾光起事到现在,这些江湖人就是一个站队的过程。站曾光的,接下来就要迎接死的命运。站朝廷的,就得跟曾光拼下去,将来再有第二个第三个曾光也不会信他们,认准他们是朝廷的人。他们自己也知道,今后必须和朝廷合作才能有出路,否则江湖同道就能斩了他们。即使原本对官府印象不好的,这事结束之后也得乖乖给官府办事,此消彼长,还是给官府增加了力量。归根到底一句话,曾光的力量来自江湖,我就让江湖斗江湖,一方面以势压,一方面以财挑,不怕那些江湖人不自相残杀。拿刀的人死的越多,这天下就越太平,于我们而言就是最大的好事。” 少女点点头,又看向棋盘,“不错,这些不听话的棋子死光,棋手才好布局。范兄,按小妹看来,如果不是时间不够,这局还可以布更大一些。” “小姐高见。” “小妹把握人心的手段不及范兄,但是看人的本事总是有的,我倒要请教,如果此时我们不急着上京应考,范兄会如何谋划?” 范进笑了笑,一子落下。“也没什么,无非是把这个计划放大,让曾光继续跑,一直跑到湘西。接下来,就是逼那些土司站队。保曾光的呢,自然就要打击。那些中立的要拉拢,那些投靠朝廷的要扶持。其实朝廷对于土司众多的地区,大概都是这么干的吧,找几个听话的扶持,找几个不听话的收拾。其实说到底,谁也不是朝廷儿子,没有所谓真的完全听话,还都是要靠力量说话。只要力量够强,那些土司就不会闹的太过分,反过来就没办法。曾光这次搞兵书妖书,是要谋反,这个时候保他的,怎么也要斩几个祭旗,让其他土司消停一阵,将来么再缓缓图之。” 少女不住点着头,“范兄不愧是在广东帮办过军务的,与一干只尚空谈的书生完全不同。小妹向来自诩有能,可若我布局也只是以大兵入湘西,再想如何杀贼,放眼湘西举目皆敌,比起范兄这拉一派打一牌手段可差的远。” “小姐不必过谦,我这也只是纸上谈兵,实际要做起来很困难。资金资源还有上面的支持力度,自己手上能调拨多少兵力都说不好,所需时间也旷日持久非朝夕之功,只能算是旁门左道。我说过,计谋再好也只是巧,小姐则是用势去碾压敌手。两下相比,小姐的方法是正途,小生这个则是取巧邪道。” 少女笑道:“范兄不必太谦了,用力不一定强过用巧,何况力人人会用,只看能出几成力,只有巧字才见功夫。范兄如有时间,可以把自己所想写下来,整理成册。若有机缘,或可转呈上宪,他日按法实行,亦是范兄为朝廷立的功劳。” “好,就依小姐高见。” 张氏与刘堪之相处时,谈话远比范进为多,但是大多数言语都用在吵架上。像现在这样她说什么,男人就听什么的时候,几乎未有。以她的容貌身家,想要找一个对自己千依百顺的男人并不为难,但是这样的男人多半没什么本事,除了仰女子家族势力鼻息外,很难有所发展,像这样的男人,固然听话,却又难以入女子法眼。 当下毕竟是个大男子主义社会,既有才情,又肯在女人面前伏低做小的,就比较难找。范进所勾勒的蓝图,足以证明其自身才能,这种文章诗文之外的学问对这少女而言,也比诗词文章更能令其认同。交涉之下,在她心内不免升出个念头:这世上原来不是所有才子,都像堪之兄那么骄傲。 只是这念头甫起即灭,反倒是让她觉得脸上发热,心头乱跳,不停告诫着自己:范进只是自己看中的一员虎将,不能多想……不能。 好在她性子与普通闺阁少女不同,这等念头旋起旋灭,注意力又放回棋盘上。手中白子高举,却迟迟不能落,半晌之后,才自嘲地一笑,“光顾了说话没看棋,居然下成了个倒脱靴,这盘我是输定了。自小妹棋艺有成,胜负虽有,但还没这么快败过,我可不会那么容易认输,咱们再来。” 范进心道:倒脱靴……如果有机会,倒是真要脱你的靴,不过不是在棋盘上。那时候来几次,都没关系。 两人这盘棋没下多久,就被自橘子洲传回的消息打断。出了简瘦梅行刺的事,那边的文会也就进行不下去,加上长沙城内的战斗基本已经结束,零散争杀发生在城外,这些文士以及官员就都想着回城。 张家那一行人也在向船上赶,范进道:“想必二公子回来就要商议大事,这棋还是改日吧。” “你啊,无非就是不想让堪之兄难堪而已,其实大可不必,堪之兄对上男人时,气量还是很大的。只要不让他输给女子,就怎么都好。不过即使不要棋盘,也未必不能下,范兄可能下盲棋?” 盲棋?范进心头暗笑,自己有系统加持过目不忘,盲棋于他根本不算难事。只是这张家千金,难道也有此能?他相信,这个世界上有过目不忘本领的不止自己一人,遇到一个也不稀罕。他点点头道:“尚可。” “那就好了,我们把棋盘收起来,就没人知道我们在下棋了,大家下盲棋就好。不过这棋不能白下……”少女忽然露出一丝调皮的笑容,“若是范兄输了,须得输个东道,跟我二哥他们一样,穿上女子衣衫,到长沙城里转几圈。” “这算什么东道了,就算不输,也一样可以穿啊。只是范某此来,只带了男子衣服,未曾预备女子衣衫,还得去买。” 张氏见他说的洒脱,心内不免又想起自己发脾气时,二哥想了这个办法哄自己,那一干书生自然要依从二哥安排。刘堪之却别调独弹,坚决不肯这么穿戴,甚至窝在船上不动,也不和自己同行。固然有其家教严格,刘一儒是理学大家,持身甚正,教子也严。 但不论如何,与范进这种顺从态度,完全不同。而对方其实并不需要依附自己,照样可以过的逍遥,这种顺从就不是做作而是发自内心。 从自己看的那些话本故事,再到初次相见,几次默契,以及方才范进谈笑间勾勒出的平蛮方略。再到他对自己的百依百顺,并未存男尊女卑的定见。 或许……他不止可以在父亲帐下担任冲锋陷阵的大将,还可以是一个……好哥哥? 就在少女脑海里转过无数念头之时,又一道有关军情的消息被送过来,曾光一行人已被官军围困于一片树林之内,距离长沙城:二十三里!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二章 绝杀 在江湖中,向来有“遇林而生”的谚语。江湖人很少与官府结下生死冤仇,与官兵捕快之间更是多有人情应酬,不结私人仇恨,抓人无非虚应故事。只要逃进森林里对方就不会再追,再者追进去危险也大,没人愿意冒险,是以当江湖人被人追杀时,遇到树林多半就可以求生。可是这次,谚语失效了。 喊杀声与兵器碰撞声以及箭矢划破空气的嗖嗖破空声弥漫在森林里。虽然由于树木遮蔽,大部分箭枝发挥不了作用,但是于这些逃亡者而言,少数发挥作用的冷箭依旧致命。 从一开始,官军就表现出前所未有的行动力与韧性,部队咬着曾光的脚步,紧追不放。来自地方的江湖帮会势力甚至城里大户人家的护院打手,都加入了追击者的行列,如同附骨之蛆对曾光等人穷追猛打。 这些人的武艺未必比的上曾光等人,可是江湖经验并不逊色,追的速度不算太快,却能保证目标不脱离掌握。这些人就如同追逐猎物的狼群,一开始并不至于威胁到被追击者的生命,可一旦目标露出疲态就会扑上去,给曾光一行制造大量伤亡。 本来单是曾光等人,以他们的武艺,只要出了城,就有机会逃掉。可是自牢房里救出的字匠、刻工还有宋崇礼等人,都是没武艺的,其中不少人身上还有伤。光是跑二十几里路,已经累的气喘吁吁,于速度上无从追求,想要摆脱那些追兵就是势比登天。反过来,曾光一行还要照顾他们的安全,于整个队伍的行动速度和效率,都产生了恶劣影响。 偷袭、攻击,伏击……战斗始终伴随着这支队伍,自离开长沙城到现在,从未停止。饶是这一行人中不乏武林高手,在这种连续战斗得不到休息的情况下,精神和体力都已经到达了一个临界点。 一声惨叫中,金道侣的苗刀,将敌人劈翻在地,但自己也着了对方临死前反击一刀,肩头一片血红。饶是其素来悍勇,却也有些支撑不住,插刀入地,手紧抓刀柄剧烈喘息,四下望去,却见同行者已有数人倒在血泊中。至于他们的对手,本来藏在树林里准备打伏击的,此时已经全军覆没,一个在长沙城内颇有名气的帮派,就此除名。 一条大汉吐着唾沫骂道:“黑虎帮跟咱们平日没少做生意,没想到现在居然偷袭,真他娘翻脸不认人。” 曾光在战斗中为了掩护手下,自己受了两处伤,事情紧急也来不及包扎,半身是血,很是有些吓人。他摇头道: “就因为平日有交情,现在他们才要下杀手。城里那些大户也一样,他们是铁心和咱们翻脸了,这次帮着官府对付咱们,实际就是杀人灭口,免得咱们把他们与湘西那边的贸易交待给官府。官府还想拿我们要口供,那些人干脆下的是死手。” 梁崇礼等人手上都已经提了武器,即使不会武功的人,此时为了自保也被迫加入战团。方才那轮交手里,曾光这面死得最多的就是这些不会武功的工人。梁崇礼由于有人保护倒没被伤到,只是走路已经走不大利落。他来到曾光面前道: “曾大侠,我们其实之前没会过,我加入贵方时间也不长。你能亲自来救老朽,老朽已经很见你的情。这次的事,说到底都是我们急着报仇,动了张家的人才惹出来的麻烦,是我们坏了大事。我们错了一次,不能再错第二次,大局为重。有我们这些废物在,你跑不掉的。曾大侠武功高强,只要甩开我们,肯定可以逃脱,我们留下来殿后,能拖多久是多久。只要将来你打下一个好世道,不让再有人的女儿被那些小王爷祸害而无处申冤,让老百姓人人有田个个有衣,我们就可以瞑目了。” 高秀清也道:“没错,曾大侠你们快走,不要再为我们拖累。” 曾光摇头道:“这叫什么话?大家都是兄弟,谈什么拖累两字就太可笑了。曾某人无非一介武夫,原本只知道靠着一身功夫闯江湖,看到不顺心的事就出手打过去,至于做对了错了自己都分不清楚。直到听了天窝的几位夫子讲学,才知道世上的道理是什么样子。这天下不一定非要有个皇帝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老百姓也不是生下来就要给人做牛马的。这世道不公平,我就要打个公平回来。我打天下为的不是自己当皇帝,是要天下百姓人人有饭吃,个个有田种,上面没有人可以欺负我们。如果遇到危险,就抛下你们逃掉,我和那些朝廷走狗,又有什么区别?一日为兄弟,一生为手足,只要曾某有一口气,就不会扔下一个弟兄!” 他边说边挥舞双刀,打飞几枝射来的箭,耳边一声惨叫,却是一名工匠没有他的手段,被箭射进了小腹,躺倒在地痛苦的申银。曾光二目充血,怒不可遏,双刀在空中虚斩数记。 “范进,范退思!我只要有三寸气在,不会与你善罢甘休!湖广地方衙门的人,没有这份手段,一定是范进……这一切肯定是他做的,咱们中了他的计谋!均田地,选天子的大计,就坏在他手里,我纵然化身厉鬼,也不会放过他!弟兄们记住,谁活着出去,都要向他复仇!” 森林之外,战旗密布,官兵与捕快组成的联军,已经完成了对树林的合围。担任指挥的将领身边站的却是一名商人打扮的男子,其家主亦是湖广知名大儒,长沙城里有名的富翁。他来是代表家中给军队送了些食物饮品犒劳,同时也带来了一批能杀善战的武林高手。借着交割之机,他在指挥官身边,低声道: “简家已经完了。简瘦梅橘子洲头行刺张嗣修,为其身边的护卫拿下,做实了他勾结曾光的罪名。这次是灭门大祸,员外的意思是,趁这个机会,把简家那几万亩上好良田拿下来。城里现在还在乱,不少人家在这次的变故里受了害,现在还没恢复安宁,抽不出精力来管这些,对我们来说,这就是天赐良机。趁着别人没反应,能吃多少就先吃多少,即便将来吐出一些,也是赚的。” 那军官点着头,关心的却是另一件事。“简瘦梅那娘子可是美如天仙,还有满身功夫,是难得的一匹胭脂烈马,人在哪?” “听说带着孩子去乡下了,王府、锦衣卫都派了人去,小王爷惦记她不是一天两天,你就别指望了。还是吃掉眼下这帮人立功来的实际,用这份战功来吃那片田地就更硬气。再者,这次是谋反大案,这份军功拿下来,将军的前程,也不难……” “那些人身手不弱,没那么好对付。如果不是让他们带了一群累赘,我也没把握把他们都留下。现在他们是困兽犹斗,这个时候的人最狠不过,硬攻怕是伤亡惨重。” 那位掌柜模样的商人冷冷一笑,“无非就是人命而已,又算的了什么。员外准备了一大笔银子,就是用来了断这些死人。曾光他们知道的太多了,让他们落到官府手里,对员外的损失太大,这个时候必须当机立断。” 他又看看远处,“另外,员外说过,定下这个计划的人,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如果曾光落在他手里,就等于是在我们脖子上套了道绳索,什么时候想收,就收一收,那样的话,我们损失的就不是一点银子或是条人命的事。赶紧动手吧!” 武将点点头,摇动令旗开始下令总攻,不久之后,成片的官军杀进森林里,开始了最后的决战。而一枚枚穿云炮也在空中炸开,另一支规模更大的军队开始向树林方向前进,他们中混杂了不少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以及那位新归顺的张铁臂。不管是兵力还是级别,都在前一支军队之上,比起他们的友军,这支队伍的目的更为简单直接:摘桃子。 “那些商人跟湘西肯定有联络,否则妖书出了那么多,不会衙门里一点风声没有。现在曾光完蛋了,我们再把消息放出去,他们肯定要慌,不想有把柄落在官府手里,所以会下杀手。他们这些人在长沙本地极有力量,一旦发动起来颇为可观,曾光的人跟他们拼一拼,也就死的七七八八,我们这边再派人过去收尾,就很容易了。毕竟他们是商人不是反贼,不敢和官府直接翻脸。所要担心的,就是这些部队和锦衣卫,会不会也被商人渗透,对我们阳奉阴违,那这个布置就失去作用了。说到底就是人手少,如果有自己嫡系的人马在不至于如此。” 一身女装的范进在船舱内侃侃而谈,模样很有些古怪,明明说的是正事,还是让张嗣修等人忍不住想笑。 有着丰富让棋经验的范进,自然知道怎么把棋让的恰倒好处,不让人发觉。于是张氏以为自己真是靠盲棋水平打赢了范进,心里无比欢喜,等到范进换上女装,她就更是满意。张嗣修等一行人回来,少不了要骂妹妹几句,只是她早已经做好准备,并不当一回事。 刘堪之倒是认为,她留下来比较正确,毕竟张铁臂的问题,如果没有一个够身份的人压场,也没法取得对其处置的绝对控制权。船上留个要人指挥是正确的。 张嗣修则说着橘子洲头那场行刺和打斗是如何惊险,以及刘堪之给自己安排的两名护卫身手何等高明,怎么在三两招间就制服了简瘦梅,可此时张氏的心思都在盲棋上,与这方面关心不多。 直到范进输了棋又认赌服输的换了女装,少女才开始讨论军情,这时针对曾光的收尾行动,也已经开始了。 刘堪之道:“人手虽然不能算嫡系,但是几位带兵官既然得了嗣修兄的手书,应该知道进退轻重,何况队伍里还有我们的家将。如果他们敢勾结大户卖阵,那等待他们的下场一定不会好,这些武人身上,都有一堆毛病,克扣粮饷,虐打士卒,侵占军田等等,坏事做的多了。我们如果想办人,只要给都老爷那里把证据递过去,他们就不是革职拿问那么简单,搞不好要进大牢。为了自保,他们也只能拼一拼。” 于城里一系列变故,他自也得到消息,于范进的态度上,从刚开始的泛泛之交,到现在却是真想当个友人来结纳了。一如张氏所说,他不认可输给女人,但是对有才情有本领的男子,还是很认同的也愿意交朋友。朝范进拱手道: “曾光这伙悍贼身手了得,如果不是范兄定计用谋,我们怕是很难把他们一网打尽。当日是小弟思虑不周,险些就放任这群贼寇与土司相勾结,酿成巨祸。倒是范兄远见卓识,小弟佩服。” “怎么?只有退思兄远见,小妹就是妇人之见了?”少女一见到刘堪之,就忍不住想要抬杠。只是她话刚说完,张嗣修就道:“你还说?橘子洲派个丫头冒充你,这事要是漏了马脚,知道多大的风波么?好生待着,不许淘气。” 他又看向范进,“范兄的谋略倒是高明,不愧是在广东办过军务的,不过要说这第一功,我倒认为是刘兄的。没有刘兄运筹调度,我们也赢不了这么轻松。就说今天在橘子洲,如果不是刘兄的家将,那简瘦梅也不好对付。” “二公子所言极是,要说功劳,刘公子和二公子难分高下,小生可提不起来。没有几位的面子,光是各地的人手,就不会来的这么多这么快。不过恕小生直言,等到回头写公文时,这部分功劳还是交给湖广巡抚衙门和按察使司衙门为好。” “这是为何?湖广巡抚是我世伯,自不会与我抢功。” 房间里唯一算上外人的,实际就是范进,所以张氏虽然是女流,在这种场合也敢说话。 她摇头道:“二哥,你糊涂了。这么大的案子如果送到京里,父亲一定是要过目的。你要是让他看见,咱们几个出现在公事上,还调兵遣将从周边各县征调士兵,我包你进京以后先吃家法。” “这……” 张嗣修也醒悟过来,朝范进一拱手,“是我糊涂了,多谢退思兄提醒。” “不敢当。小生这也是办军务时一点心得,花花轿子人抬人,大家互相帮衬,才是皆大欢喜。抢功不如分功,把功劳做大一些,不是很好么?湖广各大小衙门都得了功劳心里欢喜,于元翁面前除了奏章,自有私信。那上面少不了对几位的揄扬,这也是一样的。” 张嗣修道:“话是这么说,可我得嘱咐他们,别把我调兵的事写上,否则一准吃苦头。” 几人一阵大笑,场面很是放松,远方的烽火硝烟与杀戮,于他们已无半点影响。不屈的呐喊,绝望的诅咒,只化做阵阵微风,吹拂着船上的旗号,旗子只动了动,便又回归正常,一切如旧。 天到午时,正是大明朝法场杀人的时刻,而曾光等人,也已经被无边的血海与刀枪所包围,走上了死亡之路。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三章 吉王的礼物 吉王府的的长史袁立本是在傍晚时分登上的张家座船,这也是他第二次来到这里。范进演奏纸箫的那个夜晚,这位王府长史就上了船,代表吉王府向张家道歉。 不管朱三是什么身份,总归是王府的人,他惹上了张家,吉王就得出来赔人情。在这片土地上,吉王其实也算是个强横角色,乃至吉王世子的真实嘴脸未必比朱三好到哪去。但是他们父子都是脑筋清醒的人,自不会愚蠢到去触怒权相,因此事情一发就派了长史来赔情,乃至针对曾光的伏击计划也是在那一晚正式敲定。 计划难在落实,落实里最大的障碍就是人手,即使几个衙内能够从附近的府县拉一些人过来,总量上还是不够,为这次伏击贡献人马最多的就是王府。八百名王府仪卫以及附庸于王府产业的打手护院武林高手,是整个剿杀作战的主力。曾光被打的那么惨,主要原因就是王府与张家合作这个情报他没掌握。 张家的势力大,可是离长沙还有些距离,王府则是近在咫尺的庞然大物。有王府出面组织联盟,没哪个大户敢不给面子,拒绝与官府合作杀贼的主张。乃至牺牲王府里一些人,摆个陷阱诱敌,亦是吉王对这次行动的支持。 其实吉王作为藩王,与张家没有什么交情,最多就是大家都在湖广,但湖广是个庞大的地理概念,连广西都能算到湖广交往圈子里去,也没有多少乡土情分。最关键的原因还是龙阳郡王第三子的事。 即使对方不是真的世子,即使对方勾结反贼谋害主宗,但是他终究还是吉王府的人,如果张家想要把帐算到王府头上,王府也只能被动接招。考虑到辽王府人死国除,连树都被挖了,整个藩地由楚王府代管。有此前车之鉴,吉王也没法不怕。 这次袁长史过来,则是借着得胜东风,希望与张家握手言和,忘记朱三引发的不愉快。另外一个原因,则是希望张家出面向衙门关说一下,在审讯时掌握尺度,别让事情牵扯到王府。 朱三和曾光一样,都在乱战中被拿,如果官府想要从他身上攀咬王府,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以朱三对王府的不满,只要稍微引导一下,他就会拉着王府一起死。 藩王平时怎么折腾都好说,但如果牵扯到勾结土司,谋图谋反的事上,多半就没好下场。毕竟自永乐靖难到宁王之乱,有着太多藩王谋逆的例子,处置上也是有杀错没放过,陷到这种案子里,那便真是不死也要脱层皮。地方官府平时跟王府交往时,或多或少都被打压,有机会报复时,也绝对不会手软。眼下别看打了胜仗,王府的心情未必好到哪里去,张家这边的工作不做通,他未来是什么下场还很难说。 张嗣修、刘勘之等人招待袁立本,两下都是读书人,袁可立也是大儒,不愁没话说。一名与袁立本王府的小太监,则把范进请到了外面,低声道:“千岁已经让人把一点小意思送到了范公子舱里,等公子回去一看,就知端倪。” “这……这不大好吧?范某只是一介儒生,怎敢受千岁厚赐。” “范公子不必过谦,千岁知道,范公子不但是张二公子的好友,更是谋主。这次拿曾逆等人,都是范公子设计用谋,您在二公子面前说句话,就有大用。龙阳郡王府那个不成器的东西,如果在衙门里胡说八道,还得指望范公子仗义执言,别让衙门真的上当受骗。只要范公子说句话,千岁就感公子的好处,等到公子金榜题名,咱们还得多亲多近。” “借公公吉言。至于千岁所担心的事,请公公回禀千岁,二公子一诺千金,既然千岁此次大力协助剿灭反贼,足以自证清白,谁也不敢随意攀诬天家血脉。至于一二不肖之辈,无损王府清名,他日自有国法处置就是了。” 那名小太监显然是吉王身边极亲信的角色,听了这话长出一口气,点头笑道:“有范公子一句话,奴婢便可放心回奏了。” “慢……这事虽然无甚大碍,但是学生这里也有几句肺腑之言,请公公一并回奏。宋崇礼本来是指望千岁吃饭的,却反过头来暗算千岁,其中自有原因。小生是外乡人,对此中情形所知不详。只听说宋掌柜膝下只有一千金,本以许配高秀清为妻,但莫名其妙就上了吊。据接谈巷议,似乎在此之前,吉王世子某日酒醉后进入崇仁书局内院,一个多时辰后才离开,当天晚上那位宋小姐就自尽了。当然,我相信这是污蔑,吉王父子贤名在外,自不会做这等恶行。然人言可畏,如果这件事闹到言官耳中,吉王面上亦无光彩。不知公公以为然否?” 那名年轻的太监脸色一红,懦懦道:“范公子说的是。奴婢自当据实回奏千岁,请千岁仔细查问。” “范兄,你怎么在这里?长沙府衙来人邀请,请咱们去赴庆功宴,到处找你不见,原来是在这。” 一身男子打扮的张氏不知从何处走出来,那小太监如同空气般被她无视了。能做上王爷心腹的,自是乖觉角色,如何听不出对方逐客令的意思,连忙告个罪,转身即走。 等看到其去的远了,张氏才轻哼一声,“朱三虽然是冒充世子,但是真世子的行径,也未见比他好到哪里去。范兄只是这样敲打他几句,其实算是便宜了。” “不这样又能怎么样呢?就算知道那些事是他做的,我们也拿他没办法,这天下总归是姓朱的,受害的又只是个民女罢了。要个藩王世子去为自己酒后失德负责,这要求实在太高,就算宋氏不死也不会怎么样。赔一笔银子,再不济就把她娶了做侧妃,对她而言也未必就是什么好归宿。朱三有一句话没说错,这里是吉王藩地,很多事是拿他没办法的。” 张氏也道:“是啊,如果当日要抓的不是小妹,而是其他举人带的女眷,可能也就不了了之了。就算打官司把人要出来,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 范进叹了口气,“只希望吉王能涨点记性,约束一下子弟,至少把面子上的事敷衍过去,少要祸害点百姓就好。” 张氏道:“现在也只好如此,等进了京城,再向父亲禀明,请他老人家做主。算了,不说这些腌臜人物,免得坏了兴头。这吉王府不知送了范兄什么好东西,可能让小妹开开眼界?” 范进一笑,“这是自然的,且小姐稍候,我让人把东西抬过来。” “王府的人还没走呢,你现在抬箱子,不是等于打他们的脸?等等吧,长沙府确实来了人请二哥他们去赴庆功宴,等他们一走,再看不迟。” 这庆功宴既是本地衙门庆功,亦是利益分配,参与的除了本地官府,就是城中的士绅。不管张氏本身如何出色,出席这种场合总归不大合适。如果她执意要去,也可以穿男装出席,只要少说话倒是不至于露破绽。可她自己不想去,也就没人勉强。 范进按说正在刷脸阶段,如果能出席这样的宴会,好处肯定不少,可是她霸道地替范进做了主,把他也留了下来。本来按张嗣修的想法,刘勘之不好交际,多半也是要留下来的,范进留下也无非看着妹妹和刘勘之秀恩爱,倒不至于有什么问题。 哪知刘勘之要亲**问一干六扇门的人,破例出席,再想拉上范进一起走,就不大好张口。总不能说我不放心你留下,所以要跟我一起走之类的话,再加上刘勘之也支持范进留下,张嗣修就只好听之任之。 与张嗣修同行的几个书生,自然不会放弃这样的机会,已经有人在准备着酒席之间做几篇好文章出来,揄扬一下张氏弟兄以及刘勘之的才名,顺带也能让自己借机得以出人头地。吉王府的人在进行了一番交流后,自然也识相的告辞。一干人纷纷离去,船上下人仆役丫鬟之类还有不少,但够身份称主人的,就只有张氏与范进两个。 关清与范志高两人,将吉王送的礼物挪到了主舱位置,只见一大一小,两口樟木箱子并排放着。箱子上的封条完好,证明没人碰过。范志道道:“九叔啊,小侄和关清两个提着刀守着东西,没人敢碰的,不知道是什么好东西。这口大箱子还有点分量,一个人搬起来有些吃力的。王府既是富贵人家,所送的礼物必然贵不可言,能否让小侄也开开……” 他话没说完,范进一道眼刀就丢过来,关清一拉他的袖子,将人向外拽着就走。范进朝张氏一笑,“不好意思,小门小户没见过世面,就是这样子了。” “范兄不必客气,其实小妹也很有些好奇来着,不知吉王拿出什么东西来收买我们张家。” 她自然知道,所谓的礼物虽然打着送给范进的旗号,但只要范进没有白痴到家,肯定会明白自己只是个过路财神,里面大部分东西是要孝敬张家的。以藩王而贿首辅,想想也知,礼物不会太轻,但也不会太俗。 拿了钥匙开锁揭封,先打开小号的木箱,里面的东西全用上好的红绸包裹。撤去红绸,灯光映照之下,只见里面放的是一本书,及一副卷轴。 范进与张氏下意识地向对方看去,目光在空中碰到一处,同时道:“一唐一宋……” 默契……又是默契。这种并非刻意安排,而纯粹来自思想上共鸣的默契,让张氏觉得心内大为快意。毕竟人生得一知己不易,何况是这么有默契的知己,就更难了。 将卷轴展开,果然是颜真卿所写的朱巨川告身,这一幅字自然就是真品,不会有开播之误。而另一本书,则是一部宋版的新唐书,亦是真正的北宋版。 显然两样古董确有其物,只是真品存在王府,以赝品或是替代品出来贩卖,内中或许还涉及到一些其他的牟利手段,只是随着崇仁书局的封禁,也没了追查的必要。 范进将两样东西放好,连同木箱推到张氏面前。“这两样东西,是二公子买下的,自是二公子之物,在下可不敢收。” “二哥买得是假的,这真的跟他没关系。” “话不能这么说,二公子当真货买的,现在有了真货,自然归二公子所有。小姐就不要推辞了。” “既然如此,我也就不推辞什么了,不过话要说明,这大箱子里的东西,范兄就不要推辞了。” 范进摇头道:“无功受禄,寝食不安。何况这口箱子这么大,如果里面真装了许多金银财宝,小生也怕它咬手。” “这有什么不安的?吉藩家财万贯,主动送一些给范兄来花,也没什么关系啊。这次如果不是范兄看破机关,他的王位都不稳当。曾光他们要是真把他绑了,连他性命都丢了,出些金银报恩也是应该。” 少女展颜一笑,“我知道范兄在担心些什么,不过大可不必。家严用人不拘一格,朝中几位大员,或多或少都有毛病,可那又怎么样呢?只要他们是忠臣,能做事肯做事,就不会有什么妨碍。范兄今后为官,也只需记住一个忠字,一个勤字,其他的便不用在意。” 范进朝少女含笑一礼,“既然小姐有话,那范某就放心了,不过箱子里有什么,还请小姐做个见证,免得将来说不清楚。” 箱盖掀处,人的目光望过去。作为相府千金,金银财宝见得多了,所谓重礼,其实也没什么真能放到眼里去。可是出于好奇心,少女还是忍不住向箱子里看过去,等看清礼物内容,她忍不住看向范进,两人的目光再次交汇。 少女嫣然一笑,范进则脸色微红,“小姐,这礼物看来我真不能收。” “不然,我看这吉藩在送礼上倒是很有些天分,知道范兄旅途寂寞,安排一佳人相伴,这也是佳话,范兄何苦拒人于千里之外?” 木箱之内,本应带着幼子与细软逃回乡下避难的美妇,衣衫不整地躺在箱子里,望着外面谈笑的一对男女,眼神空洞,嘴里喃喃自语道:“儿子……还我儿子……”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四章 鱼与熊掌 范进与张氏并不认识此女身份,可是看也看的出,她不会是普通的王府婢女,或是清楼女子之类。女子从箱子里出来,看看范进又看看张氏,忽然跪在范进面前,拉住他的袖子道:“把儿子还给我,不能……不能让他做阉奴,你想对我怎么样都可以,放过我儿子。” “有话起来说,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在箱子里?” 女子并未起身,跪地说道:“犯妇简门单氏,我的相公就是简瘦梅。他现在应该也在你们手里吧?自从他结交曾大哥,想要为天下求一个公道回来开始,我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我可以死,相公也可以死,但是他的孩子是无辜的。那孩子还小,什么都不懂,他是简家唯一的后代,不能……不能做阉奴!” 她的情绪有些激动,说到这里,眼泪又流了出来。“你们想要做什么,就只管做吧,我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只要公子救回我儿子,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什么都可以!” 简瘦梅妻子出身大户人家,却羡慕游侠,喜好击剑。于长沙城内,既是知名美女,亦是出名的侠女。一身技击之术颇为了得,曾在郊外演习箭术,可以箭落飞鸟,算是湖广本地极有名的巾帼丈夫。 觊觎其美貌或是才情的人是很有一些的,但是简瘦梅自身就是大地主,又是知名才子,有这两重身份,真敢对她动手的人倒是不多。可是这回简瘦梅牵扯到谋反大案里,她的处境不问可知。饶是其身手高明,最后还是落到了吉王府手里。看样子在王府里她已经受了罪,一身功夫应该是用不出来,否则怕是没这么好的态度交流问题。 范进看向张氏,“这礼物看来还是该张小姐收下才是。” “范兄何出此言。这是吉藩送你的,你就笑纳便是了。简瘦梅谋大逆,其妻理当发卖,就当是吉王买下来做个奴婢,再转送给范兄,也无不可。至于她怎么处置,一切全凭范兄做主,小妹不多说一句。如果嫌不方便,你可以带她回房去,慢慢说。” “免了吧。”范进摆摆手,又对那妇人道:“你先告诉我,你儿子在哪?” “在王府……王府手里。他们说,如果我不好好……服侍你,就要拿我儿子……去喂……王爷养的狗。他还只有那么小……求求你,救他一命。” “那你知道我是谁么?” 女子摇摇头,“我不在意你是谁,随便你是谁都好,总之吉王府明天会派人来问,我儿性命全在公子一念之间。求求公子了……你积德行善,发发慈悲!救他一命,也不要让他做阉奴,他没罪的。” 说话间,女子猛地在舱板上用力磕起头来,用的力气很大,将船板磕的砰砰做响。只三五下,额头上就见了血。 范进看看张氏,后者也在看范进,似乎在等他拿主意。范进后退一步,对那女子道:“你先不用磕了,磕的迷糊了,也伺候不了我什么。我可以救你儿子,但是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女子停止了动作,抬头看向范进,鲜血顺着额头留下来,原本美丽的容貌,此时就显得有些可怖。空洞的眼神里,忽然燃起了火苗,顾不上擦血,不住点头道:“可以……我可以答应公子,什么都可以答应。” “好吧,我先跟你说明白几件事,第一,我叫范进,这次你相公被捉,你们的那些党羽完蛋,很大程度上,都因为是我设计的。所以你想报仇的话,现在是个机会。听说你很能打,要不要过来打一架,试试能不能杀掉我?” 女子并没有行动,只略微呆了呆,但随即道:“你就是范……公子?好吧,不管你是谁,我只要我儿子没事,其他都不在乎。我不知道我们和你有什么冤仇,但是如今事已如此,我任你摆布,你放过我儿子就好。” “这就是我说的第二件事。我身边这位,是当朝首辅江陵相公千金。她说一句话,比我说一百句都好用。我会求她派人给吉王送个信,先不要动你儿子,如果我们接下来合作的好,我可以考虑留他一条生路。但也仅此而已,至于你相公乃至于你,都不要想有什么好下场,这是你们应得的。所以你要先记清楚,我是你的仇人,张小姐和江陵相公是你的恩人。” 女子木然地点点头,不知道范进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只听范进又道:“现在就是我们说的第三件事了,你现在能写字么?” “能……我被吉王府的人下了药,手脚没有力气,不会伤害任何人的。公子不用担心,犯妇不敢冒犯,只求我儿子没事,其他都听从公子吩咐。” “那就容易了,你按着我的要求写一份口供,就写清楚你们夫妻是怎么从好好的士绅变成了反贼,与曾光交往的经历,以及你们还与谁交往过。用这份文书换你儿子没事,如果你肯合作的话,我就会帮你,如果你不合作的话,我就把你交给衙门,一切让衙门处理。” “就……就这样?”女子愣了愣,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的美貌长沙闻名,被擒之后虽然限于吉王严令,没人敢侵犯她,但是手上便宜依旧讨了不少,那世子更是将她好生折辱了一番,如果不是碍于范进,此时多半已经被世子占有。由于儿子在对方手上,加上被下了药,往日英姿飒爽的侠女,只能任人摆布,心里早就认了命。 她自知牵扯到何等大案中,落到王府要被辱,落到衙门也难免官卖为伎或是奴婢,早已不存幸理。只等着救下儿子,就自我了断,于自身荣辱便已看的淡了。在王府时就听到要她去服侍某位公子,如果服侍的好,就留他儿子一命做王府阉奴,如果那位公子不满意,就直接丢她儿子去喂狗的要挟,心里已经作好准备。 虽然身在士绅阶层,可是官府的嘴脸她见的多了,以至于一些大员对她的觊觎,她也并非不知。自度这个公子非亲即贵,多半也是吉王世子一流人物,落到对方手里难免受害,也已经有了这方面准备。尤其是得知对方就是范进之后,脑海里更是把这个大仇人和魔王之流联系到一起,认定其坏到极处,不会放过嘴边肥肉。 不想范进高举轻放,就这么轻描淡写的放自己过关,让她很有些诧异。范进却道:“不这样还会怎样?不过你最好别耍花招,我在罗山办军务杀罗山蛮时,十几万人命都废了,男女老少都有。如果口供不尽不实,我照样可以要你孩子的命!张小姐请安排个人给她擦擦血吧,这个模样太吓人了。” 走出船舱来到甲板上,张氏从后跟了上来,微笑道:“人我已经派了,想来吉藩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范兄现在想的莫非是把孩子拿捏在手里,然后好让她依了你?” “孩子在吉藩手里,她一样要听我摆布,可我不打算这么做。我不打算怜悯她,但也没打算折辱她。求仁得仁,给她一个干净的死法,也算对得住她。” “范兄就没想过把她收下?她模样可实在称的上美人了。还是说,你怕她暗算你?其实以范兄相貌才情,都不在简瘦梅之下,再加上有人质在手,用不了几年,说不定她就真顺了你也不一定。” 范进笑了笑,他有那“花”上的功力,再加上人质在手,如果想要女子身心俱陷,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是想想也知道,那时这张小姐自然就指望不上,为了芝麻丢西瓜的事,他可犯不上干。不过他嘴上却换了套说辞。 “或许可以吧?但煮鹤焚琴的事,总归不够君子。再说我对于官卖这种处置方法,本就不怎么支持,她丈夫犯了王法,本就不关她事。即使要株连,也应把她当个人看待,而不是当物件处置。一个女人应该有权选自己喜欢的男人侍奉,即便不能求之即得,也应有拒绝的权力。我不是她想要的,勉强也没有好处,我这个人不算什么好人,杀人害命的事做的多了,办军务时一个主意,就能害死上万人。但是强迫女子服侍这种事,还是不想做。” “范兄不碰她,她也可能会被卖为官伎,结果差不多么。还是范兄觉得,她该尽节?” “不,我只是反对别人替她做决定。尽节也好,还是做官伎,亦或是做其他什么,应该由她自己选,而不是强迫。挟持人质下做出的抉择,想想也知道,并非其本意了。” 张氏看着范进,“范兄认为,女人有权决定自己的生活?有权自己选男人?” “至少她们应该有权说不!只要她们不想要的男人,应该有权拒绝。对一般人来说,没有这么多的选择,也没有这种机会,这是大势,我没办法。不过我即使不能给她们创造这个机会,也不能逼迫她们非接受我不可。” “范兄认为,男人女人真可以平等相处?比如做朋友,做手足,不分高下,男人不一定非要强过女人,女人也可以比男人强么?” “自然如此,这又有什么不可的?” 黑夜里,船头的灯笼在风中摇晃,少女脸色看不清楚,只见她沉默良久,才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可惜范兄不是我们湖广人士。” “小姐何出此言?” “没……没什么,我是说,如果范兄是湖广人士,或许这女子……当初会先认识范兄,也就不会嫁给简瘦梅。那样的话,她今天就不是这个下场了。” 去吉王府要孩子的人,是在一个时辰后回来的,那孩子也被灌了药,虽然性命无碍,但是人在昏睡中,一时叫不醒。由于担心有变,单氏的腿被捆住,只留着双手书写,见了儿子她几乎带着椅子要扑过去抢,结局自然是被两个家将轻松按住。 张氏冷着脸看着她,“你再乱动,我现在就把你儿子扔到江里。别不知道好歹!你应该知道,如果不是遇到范公子,你现在是什么样子!孩子我们会好好待他,不会让他受伤害,但如果你不老实的话……” “我……我老实,我听话。你们别碰他,还有别给他灌药,他还小……”单氏往日是个极英气的女子,可是现在命脉落在别人手里,却再也硬不起来,乖乖地写着伏辩口供,只求着能远远看自己孩子几眼。 她的字写的很大气,虽然是女子,但是笔体很有几分男子的刚健,侠女称号所来不虚。范进拿着口供看了几页,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天窝耿家……简瘦梅是在那里听人讲学时,认识了曾光。曾光虽然是个武夫,但也喜好读书,两人就这么成了朋友,再后来越来往越密切,就成了同党。放着好好的书生不做,就去当反贼了。不但他自己当反贼,还给曾光介绍人脉,向湘西偷运物资,铁器军械,这些都是严格控制不许流入湘西的禁物……啧啧,看看这名字,怕是多半都在酒席上,和二公子他们喝酒吧?有这东西在手里,就等于抓住了牛鼻子上的铁环,要它们去哪就去哪。等到湖广行新法时,这里的士绅谁敢阻挠,就拿这个去抄他们的家!” 张氏笑道:“范兄就没想过,拿这东西去向士绅们换好处?我敢说,你要是把这妇人杀了,再把口供烧掉,那些士绅会赔十个八个清白的大姑娘给范兄做侍婢。” “算了吧,我怕她们趁我睡着的时候把我也杀了。这东西不是用来翻脸的,只是用来谈合作的。一条鞭法虽然好,但是也要人去实施,官员坐在衙门里,真正干活的还是要和士绅打交道,只要他们肯合作呢,新法就好实行。比起十个八个大姑娘来,还是新法更重要。” 少女笑了笑,“范兄你留下那张铁臂,也是如此想吧?” “是啊,当时准备用张铁臂当条恶犬用,没想到老天把这妇人派来了。当然光靠口供杀伤力不足,不过有这个,就好办许多,可以跟士绅们去谈,谁冥顽不灵的,就拿它当凭据,也一样可以捉人。” “那湘西的土司范兄何以不问?” 范进也一笑道:“这个问题答案,小姐想必心里有数,现在不是时候。问出来,反倒没了退路,不如大家都装糊涂,且观后效。” “是啊,先给他们几天好日子,等将来……慢慢收拾他们。”少女一合折扇,神色很是有些得意,对范进道:“范兄,这妇人你打算好怎么处置了么?是就这么杀了?” 范进想了想,“不急,我想她还有点用,等到最后的一点用处榨干,选哪条路,就让她自己决定吧。”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五章 少年意气皆堪托 女人喝的药茶,算是蒙汗药一类的升级版,时间一长,药力渐消,手足便有了力气。孩子的年纪小,药力发散得慢,依旧昏睡着。 当熟睡中的孩子被送到单氏怀里时,她如饿虎扑食一般把孩抢过来,紧抱在怀里,双眼充满敌意地看着四周,谁如果在这个时候来夺孩子,她一准会拼命发起攻击。不过她心里也有数,虽然自己体力渐渐恢复,但依旧保护不了孩子。 腿还被捆的结实,四下里,起码十几张强弓对着自己,稍有异动,就会乱箭加身。即使自己一身武力全盛时,也无非可以自保,但没法保证孩子不中箭。可是于她而言,宁可自己死掉,也不会让孩子破一点油皮,她只能屈服。 头上的伤已经包了起来,看上去样子有点怪,但是血擦干净了,模样倒是不丑。她看着面前的书生,心里第一个想法自然是杀掉对方,可是脸上依旧要强自挤出笑容。 “多谢公子救下我儿性命,妾身做牛做马,也会报答公子……” “下辈子吧。”范进冷冷道:“这辈子属于你和孩子的时间不多了,好好看看他,记住他的样子,珍惜属于你们的最后时间,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你的表现不错,按我的要求做了,我很满意,所以我会给你个选择的机会。我给你两条路走,一,我把你送去衙门,你知道的,接下来你会被卖成伎女,或是成为某个大人物的禁脔。等到大人物把你玩腻了,依旧会送你去当伎女,再惨一些就是被大妇打死或是被人毒死之类的,总之死的时候不会干净。这样的好处是能多活一段时间,如果运气够好,可以活几十年,如果运气特别好,可能斗死大妇独霸内宅或者成为花魁。坏处是,你虽然是武人却是个大家闺秀,多半受不了这种折辱,我估计用不了多久你就会疯掉或是抑郁而终。至于第二条路,就是我可以让你选个干净的死法。服毒,投水,都可以。至于孩子,我会送人,然后给那人一笔钱,至于孩子能过的多好,我不敢保证,至少可以活下去,而且不用阉割。” “你知道的,江陵相公家乡族人众多,总可以找到个合适人家养这个孩子,他未来会姓张姓李,但总之不会姓简。如果让人知道他是简瘦梅的儿子,对他也不是什么好事。两条路你自己挑一条吧。” 女子愣了愣,她不怕死,甚至她已经不怕脏。她在写伏辩时就想过了,范进终究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表面上对自己秋毫无犯,早晚还是会对自己下手。自己拼去清白与之周旋,等到其筋疲力尽之后,自可与之同归于尽为夫报仇。没想到他居然压根没想过碰自己,反而给了那么两条冰冷的出路。 她道:“公子……妾身想要照顾孩子……看着他长大……妾身什么都可以为公子做……怎么样都可以。” 一个往日里英气勃发的女人,现在哭的梨花带雨哀声乞活的模样,其实比普通的妇人如此,更能打动人心。如果是长沙城内几位大人物看到了,多半已经心痒难耐,不管是否答应且先享用了再说。只是范进没见过她平日的样子,于她现在的哀求,反倒不是很当回事,只用例行公事的态度回答道: “让你把孩子带大,然后把仇恨散播下去么?我告诉你,这是办不到的事。我不会给你机会把孩子教育成反贼,甚至不会让他记的他的爹娘是谁,这样对谁都是好事。如果你真的那么想活下去,我就送你去衙门发卖,我听说长沙城里有很多人对你有想法,也许他们买下你,会让你当个偏房也不一定。当然也有可能是你的仇人比较有钱,那样你的下场……算了,你自己想得到的。” “那……我能多看一会孩子么?” “当然可以,反正天亮以前孩子的药不会醒,你在四更之前做出决断就好了,到时候记得通知我。如果你到四更还没做出决定,我就替你做一个。”说着话,范进从怀里摸出枚铜钱,“要哪面你自己挑,到时候就由老天爷来定你的命数好了。” 另一间船舱内,张氏在银灯下,看着单氏所写的供状。前半截算是如实供述她所知的一切,后半截却是在范进授意下,要她怎么写就怎么写的虚假口供。她的眉头微微皱起,思忖着范进做出这种行为的原因。以少女的智慧,并不难分析出动机,可是对这种动机,她却不敢相信。 倒不是这种动机如何匪夷所思,而是不合逻辑。如果范进真的做了这事,自己的父亲可以受益,可范进要承担的却是大批儒生的愤恨与唾骂,这种敌视未必仅限于湖广一省,很可能是东南大半士林的敌视。他何以如此? 再者父亲这个想法,始终深藏于心,除了几个子女外,就只有几个极心腹的人明白,范进乃至凌云翼,都不在这个范畴之内,他是怎么知道要这么做的?他这么做,又为了什么? 少女的思绪被一阵喧闹声所打断,却是参加庆功宴的一干才子们,终于胜利归来。由于在宴会上都喝了不少,情绪上有些激动,制造出的动静也就格外大些。 张嗣修与刘堪之这等人,是不会搞出耍酒疯之类的事,但是说话的声音也比平时大些。即便是素来阴柔冷静的刘堪之,面上也有几分红晕,人变的也比平时有活力。 张嗣修见了妹妹,哈哈笑道:“小妹,你今天没去啊,如果去了就看到了,刘兄是何等出风头。所谓岳麓三友,一个进了牢房另外两个被刘兄一支笔压住,长沙花魁陆怜奴脱了绣鞋下来,给刘兄当酒杯。她的双凫,可是没人喝过的,刘兄算是开了先例。” 这种应酬场合逢场作戏的事,张氏当然不会真的吃醋,听了这话不怒反笑,“二哥,这么说你被比下去了?” “笑话,你二哥能被比下去?也不看看我是谁?秦晚照的手帕都送了给我了。说真的,咱们还要在长沙等着何心隐那厮来讲学,正好还能待两天,这两天时间,我要长沙几个花魁全都拜服在我脚下,让长沙这帮所谓才子看看,到底谁有本领?岳麓书院不是名声很响么?这次怎么样?教的学生里,连反贼都有,这回看他们怎么威风!” 张嗣修的脸红红的,情绪很高昂,忽然指了指主舱那里,“那女人谁啊?怎么这么会工夫没在,范进弄了个女人上船,还用箭对着,那女人还抱着孩子?这什么意思?” “她是简瘦梅的娘子……你们在赴宴的时候,范兄在问口供。” 刘堪之笑道:“范兄还真是不改自己幕僚本色,什么时候都要忙着这些杂事。曾光已经拿下了,这伙贼人一个都没跑掉,自有官府仔细推问,区区一妇人,口供又有何用?不如交给衙门发卖就是了。” 张氏看看刘堪之,她了解这个男人,看的出他今天喝的也不少,不知是不是因为用了那双凫杯的关系,助了酒兴?她轻声道:“那妇人如果官卖……很惨的。城里不知道有多少男人觊觎她的美貌,如果发卖,下场恐不忍言。。” 刘堪之哈哈笑道:“世妹,你实在太过妇人之仁了。她犯了王法,就该受到惩罚,这很公平。就是要她在清楼之中送往迎来,才能警告后人,不可效法。” “可是这对女子来说并不公平。” “那就只怪她自己不好,没找对相公,嫁乞随乞,嫁叟随叟,女人的命运,本就是与自己的相公息息相关,遇到这样的相公,算她倒霉。” 范进这时也走过来,给几个人见礼,与他们打招呼寒暄着。张嗣修忽然道:“今天大家在酒席上都做了文章,庆贺这场大捷。太守还问,范兄怎么没到,这次抓人,你可是立了大功的。若是范兄在场,少不了要写篇文章,几位老夫子帮着揄扬一番,怕是也有美人要对范兄芳心暗属了。不过现在也不晚,范兄做篇文章,几天之内,自可传遍长沙,等到何心隐来,得他指点几句,于名气上也大有好处。” 张氏道:“天色不早,二哥还是早点歇息吧,这几天应酬拜访少不了,你可别熬夜。这文章来不及,不如做诗即好。小妹先做一首诗,为兄长庆功。” 她朱唇轻启,一字一句道:“虎旅归来已罢兵,关梁无禁任遥征。九重天子称仁圣,异兽趋朝负辇行。” 刘堪之摇头道:“世妹,你的才情,不该技止于此啊。这诗平仄虽可,可是意境不合。咱们只是拿住一群反贼,又不是大破了蛮兵,用这贺太平的景象,有点过大了。” 范进开口道:“张小姐珠玉在前,我就不好献丑了。不过既然要做,总是要合一首诗,还请几位斧正。” 他清清喉咙,又朝张氏那里略丢了个眼色,拱手道:“节届阳和万汇苏,降藩归化效前驱。北门锁钥推良佐,绝域从今按版图。” 张氏听了粉面带笑,目光里带了几分赞许之意,张嗣修却道:“范兄,你这人谋略了得,文墨确实欠通。咱们今天是拿反贼,又表示开疆扩土,哪里用的上降藩归化效前驱,绝域从今按版图,这实在是不通的很了。” 刘堪之虽然没说话,但是表情里已经流露出不屑之意,显然极赞成张嗣修的意见。少女却道:“绿柳阴中点绛红,良材胜任栋方隆。” 范进接道:“少年意气皆堪托,一诺何妨缟纻通。” 这下张家兄弟以及刘堪之都听出,他们是在打什么哑迷。张嗣修道:“小妹,你们说的似乎是在射虎?” “是啊,你现在喝多了脑子不清醒,回房去睡一觉,明天醒了就明白了。懋修,扶咱们的醉二哥回去睡了,别在这献眼。” 刘堪之微微皱眉,也在想着这谜语的答案,两名俊仆搀着他,先自回了客房。少女等到人都去了,才叹口气道:“毕战,许行,王良,象……读书人若是连他们都猜不出,还考什么科举?” 范进道:“猜自然是猜得出的,只是几位今天多吃了几杯,都没往猜谜上想,所以就难免跟不上。景春、王顺、司城贞子、貉嵇。这四位也不是什么难猜人物,只是不当谜语自然想不出来。再者二公子说的是,倒似乎我这诗用的不是地方了。” “范兄合小妹共做一首金兰谜,就不必太过谦了。我这里想到了杨朱、杞梁,范兄就想到了季任、然友。这便是所谓默契二字了,古人知音之交,也不过就是如此。今日我兄长多吃了几杯,脑子糊涂,说话言语冒犯,范兄别和他一般见识。” “不敢,二公子快人快语,有什么话说出来,我倒是觉得更容易相处。” “范兄能如此想,小妹就放心了。希望范兄今后能记得我们今天一起做的这首金兰谜,自今日之后,你就是小妹的兄长,我就是你的义妹。大家虽为异姓,情比手足,看在小妹面上,别跟我二哥一般见识。” 这算是哥哥卡么?范进心头暗笑。看上去收了这种卡,两人的关系就算划上了句号,虽然比普通男女要近一些,但终究有一道鸿沟在那,想要跨越就比较难。不过前世驾龄丰富的范进,自然不会被这点小困难吓住。今天两人这种神一般的同步默契,给了范进充足的信心。 这种知识型美少女,有才华人也聪明,家世又好还有个各方面都很般配的男神恋人,一般来说,会给人以无懈可击的错觉。 只是范进在前一世也不是没见过与之有很多相似点的女人,越是这样高傲的女人,越容易找到破绽,只要与她达成共鸣,让她把你引为知己,这路就算通了一半。这个墙角只要他想挖,就一定可以挖倒,这株红杏,自己志在必得。 范进笑道:“那我该怎么称呼小姐呢?” “恩……我是想让范兄叫我张不修的,不过我二哥听到,一准要骂人。你便唤世妹即可,学着堪之兄叫就是了。” “如此便有僭了。” 张氏此时又问道:“范兄,我有一件事不是很明白,这口供……你到底怎么想?” “我怎么想,世妹想必心里有数,何必要我说出来呢。你所想的,多半就是我所想的。我也知道,这样做,可能在长沙会得罪一批文人士子,不过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能报效朝廷,报效元翁,不论是刀斧还是诽谤,范某都不会在意。”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六章 我是一个粉刷匠 夜风寂寥。秋夜的湘江上,风已经很有些凉意。少女站在甲板上,看着天上星斗,耳盼听着涛涛江水之声,再看着同自己一起凭栏远眺的男子,心潮一如江山,起伏不定。 “这份口供我看过了,其实简瘦梅认识曾光是很久以前的事,大家不过因为都练过武,曾光武艺高一些,指点简瘦梅功夫,算是很好的朋友。交情固然是有,但是若说就此造反,其实是谈不到的。真正让他勾结反贼的罪魁祸首还是吉王世子。正如范兄所预见的那样,朱三是冒充世子抢人,可那正牌世子强抢良家妇女,污人清白的事,也做的多了。就连士绅的妻子,他也想要染指。” 范进道:“是啊,简瘦梅这人在长沙名声不错,平日里给佃户减租,到了灾年免租放赈的事都做过,是有名的大善人。即使去黄安那个‘天窝’听了何心隐讲学,信奉有血气者皆可为亲的学说,也最多就是破产,不至于像现在一样谋反。真正把他逼到不归路的,还是吉王世子。郊外踏青时碰到单氏,就此念念不忘,也不看看自己长什么样子,又黑又胖的,还以为单氏会喜欢他与他私通。勾搭不成,就玩硬的,买通了尼姑下药,虽然单氏很精明没有中招,可到了那一步,留给他们夫妻的路,实际也没有几条了。” 张氏亦叹了口气,“是啊,这便是藩王,这便是大明的宗室。一面口口声声说着这江山姓朱的,一面又干着自毁根基的事,最后却又拿他们怎么样。” “说到底,这种事远够不上除国的资格。就算他真的去大街上抓女人进府,只要不惹上大人物,也不会真的受什么严惩。最多是在将来定罪名是多一条,当成主要罪名来办则办不到。何况吉王父子很谨慎,找的女人也是自己能接得住的。简瘦梅终究只是名士而没有太过硬的功名,这种事又比较丢脸,他怎么闹?闹大了,也无非是赔他些银两,想要奈何吉王父子是做不到的。可是对于当事人而言,出了这样的事,朝廷却不能为他做主,心里就有了怨气。” 范进走了一步,距离张氏略近了些,但还够不上防卫距离,对方自然也就不会趋避,反倒是因为对这个话题感兴趣,而略略离近了一些。 “怨气这种东西谁都有,如果可以及时的消散掉,也不要紧。可如果不能让怨气发散出来,就会积累下,闷在心里。大多数人而言,心里都会闷一些怨气,比如女人被相公揍了,孩子被比自己更强壮的孩子打了,男人赚不到钱,书生考不到功名……很多情况,大多数情况下无关紧要。可是一旦怨气积累的过多,就要出问题。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当有个渠道出现,让人认为找到了发泄怨气的途径,再加上怨气确实够大,往往就顾不上这渠道是对是错,先选了再说。曾光的出现,就是这么个渠道,简瘦梅之所以放着财主不当而去当反贼,说到底也是为了出一口气。” “他们是一口气,宋崇礼、朱三他们,也是一口气,这口气……好厉害。差点就掀翻了长沙。”少女叹息道:“如果没有范兄,他们这口气发作起来时,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有我也没用,光是这次把这口气压住不行,还得接着想办法,让他们找到正式的渠道。曾光本来是个练武的,出气的方法无非是拿着大刀砍过去,快意恩仇。可是后来居然学会了造反,这就是这帮讲学的人该背锅的事。黄安耿家三兄弟,既是大儒也有人做官,有钱有势,自己的家里接待四方心学弟子供应饮食,任其讲学,因为耿定伦被人称为天台先生,所以他们那住处也就叫‘天窝’。这原本是自己的事,别人不好干涉。可是他们讲的内容太偏了,这就得有所警觉,不能让他们为所欲为。” 少女看着范进,这次是她主动离范进近了一些。“范兄,你搞这口供,就是为了对他们下手吧?你应该知道,何心隐如今在湖广乃至在东南,是何等声望。如果得罪了他,于士林之内,你的名声就算是差到了家,你要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了些。小妹既与范兄有金兰之盟,还是希望兄长三思,多为自己考虑一二。” “多谢世妹好意提醒,愚兄自知其中难处,不过再难,也得做啊。这些人走的太远了,总得有人把他们拉回来,否则的话,这辆车就不知道被他们拉到哪里去,又不知道有多少人会被他们带的神魂颠倒,身入歧途而不自知。还是那句话,时间太短了,人力也不凑手,如果给我足够的时间,我连天窝那里也要敲打敲打。耿氏三兄弟虽有官身,但是牵扯到谋反大案里,一样要他不死脱层皮。” “耿天台官声不恶,范兄如果与其为敌,只怕没有什么便宜。” “不是要与他为敌,只是给他些警告,让他不要太过分了。民间讲学并不是坏事,毕竟让老百姓多懂一些道理,就能少生一些是非。大家都喜欢读书,总好过都喜欢练拳,这是件好事,值得夸奖。可是讲学讲什么,总是要有个限制规范。自汉朝罢百家尊儒术开始,讲学就该有个方向有个范围,什么能讲什么不能讲,什么该讲什么不该讲,心里是该有数的。” “上古年间,一共没有多少人口,所谓一国,也就是那么回事。这个时候圣人讲人人皆可为尧舜是可以的,毕竟当时的国不同如今的国,当时的君,也不是如今的天子。可是时移事易,到了现在,即便是圣人之学,也不是所有都合适讲。洪武爷爷削掉民贵君轻说,就是避免脑壳坏掉的人,鼓柱胶瑟,拿这句话去套陛下。可是这些讲学的人,脑筋却不够用,不懂得控制自己讲的内容,结果教出曾光这一群人出来。” 张氏道:“曾光的口供还没拿到,他怎么说,我们还吃不准。单纯从单氏的口供上,很难钉死他们。” “加上曾光的口供也没用,我们没办法钉死谁,但是可以从中得知真相。其实说实话,耿家人讲学厉害,何心隐受人欢迎,说到底都是官学太差劲了。学官食古不化,讲的东西没人爱听,如果不是为了功名,怕是官学里就剩不下几个人了。” 范进摇着头,他自己没上过官学,不过在凌云翼身边做事,于官学讲学内容还是知道的。大明眼下正进入讲享受重生活的时代,官学里再讲存天理灭人欲,等于是和老百姓的生活方针作对,自然得不到百姓支持。而心学一派中,颜钧颜山农则支持人欲,何心隐主张与恩师相背,推崇节欲,但也反对无欲。这两种思想哪个都比灭人欲来的符合人性,自然就能得到百姓拥护。 这一派讲学门槛很低,所讲的都是普通百姓都能听懂的道理,颜钧的学术思想中:百姓日用条理处,既是圣人条理处,比起官学那种高大上的理学,两者谁更受欢迎不言自明。 简单说起来,就是理学在此时已经有些脱离实际,官场中人学习没坏处,老百姓接受不了。心学更能亲民,可是在立场上,就有点测不准。 “根据单氏的口供,曾光最喜墨子学说,还在一干党羽里有选天子的说法。他一个跑江湖的,即使念过书,也不可能接触过墨学。这种学说,只会是天窝讲学的人灌输给他,而墨学本来就危险,何况给这伙人讲了。虽然这伙反贼不能让天窝承担责任,可是也得让他们知道,不能想讲什么就讲什么,讲学之前得考虑下影响和立场。搞的所有人都想天下大同,想要民选天子,这天下还有我辈立足之地么?这种事关系不到对错,而关系到立场,我们要保住自己,就只能把这种乱讲学的风气扼杀掉。” “再者,当今元翁秉政,所用的法度,与之前颇有不同。民间士绅胥吏,大多利益受损,肯定会有所抵触。他们不敢公开站出来唱反调,就只能从其他方面想办法。像是讲学,他们就可能利用起来。出些钱粮雇人讲学,老百姓不明就理,只以为读书人说的就是对的,书生反对新法,反对元翁,他们就跟着反对。日久天长,这股风气一旦形成,元翁再想推行新政,就会面临来自民间的阻力。要么与百姓为敌,要么将新法废除,真正的敌人却伤不到。” 张氏聚精会神地听着,在明暗不定的灯火中,看着范进的面庞,见他那全神贯注的模样,总觉得在某些时刻,他像极了父亲。她问道:“那范兄之见,该当如何?” “最简单的办法,禁止民间讲学,尽罢私学而归官学。讲学的形式要保留,但是地点由私而变公。这样讲的内容就可控,追究责任也方便。如果放任民间讲学,最后想追究谁,其实都是办不到的。就以长沙来说,岳麓书院就可以化私为公,所有讲学内容一律由官府做主。当然,官府这边必须做出改变,安排一群学究讲理学,下面人都跑光了,还是起不到作用。得向民间学,学会怎么让讲的东西让人爱听,得去了解百姓想听什么。心学我们也可以讲,只要把那些大逆不道的东西去掉,有什么不可?据我所知,元翁也是心学子弟来着。” 少女点头道:“家严师从徐文贞,亦是泰州学派子弟,当年与何心隐……那时他还叫梁汝元,曾是至交。不过后来,两人便已经没什么来往了。家严曾说过,他生平最厌讲学之人,所说的理由,与范兄相似。家严不喜欢有人借讲学议朝政,说是非,说这种风气如果蔓延开来,早晚将以清议裹胁朝堂,形成干弱枝强,民强君弱的局面。这万万不可。不过讲学之风已成,硬要禁止讲学,其中干系,兄长可曾想过?” 范进点点头,手在栏杆上轻轻一拍。“我当然知道,这有多难了。所以只能一点点来,先从何心隐开始吧。如果说跟所有讲学者作对,这比较麻烦,最主要的是时间和阻力。可我只对付何心隐一个,总还方便些。毕竟他自己也与恩师反目,我只盯着他打,为他说话的人就少。至于凭据……单氏的口供就够了。” “即使如此,范兄也要承担很严重的风险,这值得么?” “值得,很值得。一间老房子住了两百年,难免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不是这里透风,就是那里漏雨。有的人想要拆了重建,却没想过这样折腾下来,原本住在房子里的人怎么办?再说拆房子难免砸死人,能少死几个总是少死几个为好。所以没房子不要命的人总想着拆房,因为他们本就无所谓失去,我现在一只脚已经进了房子里,当然想的是怎么把它保住。不拆不毁,只修修补补,哪里坏了修一修,哪里漏了糊一糊,只要裱糊的够好,就能让房子多待些年头,心愿足以。” “这么说,范兄是要当裱糊匠?” 范进摇头道:“现在这房子里有一个很出色的裱糊匠,我还没资格做这个,只要能给这位裱糊匠打打下手当个学徒就足够了。当学徒首先就要勤快有眼色,一些师父干不过来或者不方便干的事,当学徒的都得干。” “这裱糊匠要求很严,范兄有把握当好学徒?” “大概可以吧,当裱糊匠么,一不能怕苦,二不能怕脏,这两条,我都做的到。” 张氏笑了笑,没有说话,忽然道:“何心隐虽然出自颜钧门下,但两下讲学内容颇有不同,小妹于其学说略有所知,范兄请听。” 。夜渐渐深了,少女却没有半点倦意,丫鬟来催了两次,都被她训了回去。虽然今晚她没饮酒,却觉得精神非常亢奋,足以支撑她做一个彻夜之谈。 一名家将来到甲板上低声说了几句,张氏点着头,又道:“那就把她带上来吧。”又对范进道:“单氏决定了,还是选干净的去死,不愿意发配官卖。” “既然她决定了,那就顺她的心意吧。” 一阵脚步声响,五花大绑的单氏被拖上甲板,孩子已经交给了丫鬟抱着,她看看范进,又看看张氏,惨然一笑道:“难道……就非要今晚么?” “倒不是非要今晚,只是时间越久,变数越多。长沙城里对你有想法的男人很有几个,如果你在船上待久了,他们说不定就会想办法要人。你觉得,我会为了你去驳那些人的面子?其结果还是与你本意相违。既然你想死的干净点,那就越早越好。再说这船上人多,若是在此停留日久,夫人受了什么不该受的伤损,反倒是让范某心里不安。” 单氏看看范进,“范公子,我以为你是个慈悲人物,不想心思如此狠毒。” “慈悲……我若是慈悲,就不会在罗山弄死十几万人了。你们之前没把信息打探清楚,只好算倒霉了。你相公的死罪是跑不掉的,你随他一起去,到了下面记得告诉他,他先是选错了路,后又选错了对手。” “妾身记下了,但不知孩子……” “这个你可以放心,孩子我会安排送到一个好人家去养,不会让他受什么苦的。固然当不了少爷,但也不至于像王府那边,让他去做什么阉奴。你选好了没有?是用毒药,还是我让人帮你。” 女子道:“妾身既想干净的去死,就让这湘江之水,洗去我身上的污垢,亦不劳府上人动手了。你我之间恩仇难解,一切都待来世,再算个清楚吧。” “来世……随便了,你想怎么样都好了。来人,把她丢下江去!” 女子并未大哭大闹,也未叫喊,似乎认命一般,紧闭上眼睛,任由两名家仆将她提起来,走向船舷。 晶莹的泪水,流出眼眶,眼前浮现的是相公高大挺拔的身躯,和爱子那可爱的面庞,以及在自己怀中撒娇时,那咯咯笑声。 没了,一切都没了。她并不反对相公跟随曾光等人起事,那本就是为了她不得不走的路,何况熟读诗书的妇人同样觉得,这个天下不该如此。相公唯一的错,大概就是选错了对手吧…… 身体被剧烈的摇晃,她知道即将到来的是什么,悄悄地她吸足了一口长气,紧接着人便被高高抛起,她心内无声的叫道:孩儿……好好活下去,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扑通” 一声巨响,水花溅起。少女向着水花处看了看,又看向范进,“范兄辣手摧花,当真暴殄天物。明天王府的人找你要人,看你如何?” “他们真敢要人,我就回头连他们一起算计了。” “那孩子范兄打算如何处置?” “我答应过她的,要给她孩子一个好归宿,不过我在湖广人地两生,就要有劳世妹了。长沙这里不能让他待,给他带到别处去,觅个好人家,不知道这是否过苛?” 张氏一笑,“兄长所言,如何能算过苛?小妹族人甚多,安排一个幼童倒不为难,只是以为范兄会斩草除根,把这孩子也投到水里,没想到居然真的言而有信。却不知该说范兄狠毒,还是慈悲?” 范进也笑道:“慈悲二字,我是不配提了,只能算不想食言。再说这孩子倒也是无罪之身,留下来被吉王他们害了,还不如给他一条生路。至于他长大了以后会不会找我报仇……随他去。夜深风凉,贤妹早点休息吧。” 范进拱手一礼,转身告辞,顺着风飘来一段腔调古怪的小调,“我是一个粉刷匠,粉刷本领,我要把那小房子……” 回到舱里,回想着今晚所谈以及范进所谋,再想到自己兄长一行人的模样,少女摇了摇头,“一般都是兄长,一个能做事,一个只好做个公子,有朝一日大树不在,遮风挡雨,或许还要靠这一位兄长。只是人家又凭什么替我们出头……”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七章 何心隐 清晨,城门洞开,城外的百姓开始进城,赚取一天的开销。粮食、猪肉、鸡蛋、木料……乃至工人,现在长沙有着无限的商机,只要你有物资或是有力气,在这里都很容易找到赚钱的机会。 曾光之乱,对于长沙城来讲,确实造成了一定的影响。像是一些店面在骚乱中被烧毁,一些大户及中产之家遭到抢劫,还有不少无辜百姓送了性命。但就大的方向看,其造成的破坏充其量也就是一次土匪进城,不至于伤筋动骨。 官兵出现的及时,那些江湖人以及趁乱而起的骚动者还没来得及大闹,就被官兵给打压了下去,于城市的破坏不算十分严重。加上官府早就有了相关预案准备,曾光被拿之后,立刻就有衙门着手整顿秩序,以铁腕手段打掉几个乱局中冒出头来的帮派,再把市面清理一下,发放了些救济物资,对于遭到破坏的人家予以赔偿,三两日间市面就恢复了正常运转。 市内的骚乱打砸早已经停止,反倒是因为这次的变乱,衙门加强了治安控制,街头巡兵衙役比照平时增加数倍,治安变的更好。这些执法者本身也因为顾忌张嗣修等读书人,不敢像平日一样吃拿卡要,对于这些小商贩来说,这个时间段反倒是做生意的最佳时机。 一支近百人的队伍,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的长沙城外。这队伍人员众多,其服色也比较驳杂,既有书生也有农夫、小商贩之类,甚至还包括了一些妇女。 不同身份不同职业者,居然混在一个队伍里,相处还十分融洽,让守门军都觉得异常诡异。几人互相使个眼色,便有人悄悄去呼叫支援,守卫则握紧了手上长枪,盘查的也格外仔细起来。不过这种严格维持的时间并不长,警报就宣告解除。 岳麓书院的山长齐墨轩亲自迎接这支队伍进城,这比任何路引都好用。读书人在民间的地位本来就高,岳麓书院山长,更是读书人中翘楚,那些排队等候检查的百姓,都自发为书生让路,生怕自己弄脏了老山长的衣服。 守城军官曾在书院里旁听过两次课,在军中就被一堆大头兵称为秀才,地位比普通丘八高的多。见了山长远远就跑过去磕头行礼,比见到自己长官都要亲切。 齐墨轩实际记不住他的名字,但还是装做很熟悉的样子与他打了招呼,又拉他起来,介绍着自己身后的客人。那是个五十几岁的老者,一身巾袍半新不旧,上面还有几处补丁,看穿戴,像是个乡村里教私塾的老学究,可是仔细看去,却能发现这老人绝非凡夫俗子。 在他身边,是两名中年的书生,可是在老人身后,则是个胸前袖子上布满油污的高大屠夫,而在屠夫旁边,居然是个浓妆艳抹的妇人,一看就知是那乡村野店的粗鄙粉头。 这些不同身份地位的人站在一起,本来充满了突兀感,可是因为这老人的存在,却让一切显的那么自然协调,丝毫感觉不出哪里有问题。这些人之间彼此看着的眼神也极为随意,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没人认为自己不该和其他人在一起。 看着守门军官那里发愣的模样,齐墨轩笑道:“这位便是夫山先生,来我们长沙讲学了。今天且先让夫山先生好好转转,三日之后,岳麓书院正式开讲,你也可以来听。” 守门军官张大了嘴巴,结巴着道:“这……这便是夫山先生?小的……真能去听讲?” 所谓夫山先生,自然就是原名梁汝元,后因联合蓝道行弹劾严嵩,不得不改名避祸的何心隐。虽然他初入颜门后又破门出教,自立门户,但是在民间的风评并不差,其名号及受欢迎程度,也不在其师之下。 何心隐在实践中强调以“会”这种结社形式,组成互帮互助团体,湖广江西两省士农工商中都不乏这一主张的拥护者,这名小军官早就听过其大名却是第一次见。一想到自己面前这就是大名鼎鼎的何夫山,心头狂跳,呼吸变得急促,兵器早早的扔到一边,依旧觉得手足没地方放,怎么样都体现不出自己对这位先生的敬仰之情。 何心隐这时走上前来,含笑打量着这名年轻的军官,神色极是和善。“为什么不能呢?老朽不过是乡间一老农,蒙齐翁不弃,允我到岳麓书院胡言乱语几句,谁愿意听,自然都欢迎。所谓有教无类,只要一心向学,谁来我都欢迎。” 齐墨轩道:“这次夫山先生到长沙讲学,可是齐员外亲自邀请的,亦是我长沙近十年来,文坛最大盛事。连周边府县的学子,也都要来听讲,到时候你要早些来,占个位置。” 军官不停点着头,忽然问道:“夫山先生,您为什么不早点来。今年好多人都去京里赶考了,如果您早一些或是晚一些来,他们也在长沙,不是也能听您讲学么?” 何心隐笑道:“你这话问的好,其实这个时间,是我故意选的。我在家乡讲学,只找农闲之时,为的就是让田间耕作的农夫,也有时间来听课又不至于因为听讲而误了天时。于城里讲学,则是挑学子们最有闲的时候,不要让他们为了我,误了学业。之所以挑现在,也是因为对学子而言,这个时候是最清闲的。想要求功名的人,都去考会试了,今年又没有别的考试,他们可以有时间安下心来听我讲的是什么,分析我这老头讲的对不对,择善而从。我所讲的道理,乃是百姓小民的道理,不是科场上的道理,那些想要功名的人听了也没用,我也就不误他们的时间,他们也别来脏了我的课堂。你看……这些人都是来随我听讲,也有讲学的。” 他指的,就是那些屠夫、农民甚至还有伎女。那军官看的目瞪口呆,“他们……也能讲学?” “当然了,上古时人人皆可为尧舜,何以这些人就不能讲学?这天下便是从太极中来,而人心就是太极。只要我们的心中无垢,人便没有高下之别。他们与我一样,都能严守自己的本心,如何不能讲学?其实你也跟他们一样,到时候可以来讲一讲。” “我……不行不行,我讲什么?我是个老粗,只晓得拿刀杀人,能讲出什么来?” “百姓的道理,就是圣贤的道理,只要守心如一,你便是尧舜。”何心隐在军官的肩头上拍了拍,“我在岳麓书院等你,记得一定要来。” 军官涨红了脸,下意识地点着头,吩咐部下让开道路,将这一行人放过去。直到队伍渐渐消失,他的脸依旧通红,不住自言自语道:“我也可以是尧舜……” 走在街道上看着喧嚣的街道,衙役巡兵的数量明显比平时多出若干倍,民夫苦工推车担担将各项物资运进来,被烧毁的铺子那里,已经有工人在忙碌着重建。 何心隐身边的跟随者里,百工皆有,不少人指着那些施工者,评论着他们的手艺,或是说着这些工料价值几何云云,谈的都是市井之语,并没有多少学问。可是何心隐并无不满神色,反倒与他们津津有味的交流着,让所有人都觉得自己言之有物。 走出一段路,齐墨轩才道:“夫山兄,数年未见,你还是与当初一样,与百姓打成一片不分彼此,若不说明,谁也不知,你竟是当年劾去奸相的第一功臣。” “这话不敢当。若说当日之功,内仗蓝道友,外赖徐文贞,我不过是个穷书生,奔走出力,往来联络,实在说不上有什么功劳。即使丹阳邵大侠,他的功劳也比我大多了,可惜……斯人已逝,不必多提。” 丹阳邵芳侠名动于四海,数年前死于张居正手,何心隐与张居正由友而成敌的往事,齐墨轩也心知肚明,此时听他提起邵芳,心知是暗指张居正,只好叹口气道: “是啊,邵大侠那一案,说起来冤枉的很,他日自有昭雪之时。只可惜人已经去了,昭雪也没有用。” 何心隐点头道:“不错,我也认为与其昭雪于死后,不如鸣冤于生前。像是瘦梅……堂堂长沙才子,亦是齐翁爱徒,现在身陷缧绁,难道你就不想救他?非要等到他身遭大辟之后,再到坟前烧几张纸,哭祭一番英年早逝?” “救人自然是想的,可是说来惭愧……实在是有心无力。其实不但是瘦梅,就连我们岳麓其他人,现在处境也很艰难。”齐墨轩老脸微红,说话的语气也带了几分尴尬。 岳麓书院是长沙有名的学府,这种地方的山长既是大儒,于当地也有很大的影响力,通常而言,只要一个名刺就能把人保释出来,可问题是在这个案子上不适用。 这种谋逆大案,且有来自首辅公子这一层面的关注,不可能随便就过去。长沙表面上波澜不兴,私下里暗流涌动。在长沙天下太平的表象下,审问俘虏,追查同党这些工作哪个也没有停止。 简瘦梅行刺的事是众目睽睽之下发生,也没人为他鸣冤叫屈,衙门公差、锦衣官校时不时就会到书院或是文社,将某个书生叫走问话。这在过去而言,是不可想象的事。毕竟读书人社会地位高,胥吏鹰犬哪里敢招惹。 可是有了简瘦梅行刺事,这些人都成了通贼的嫌疑,威风自然抖不起来。私下里议论时,对这位同学兼才子的看法,其实并不算好。 再者当下的大明官吏虽然懒惰,但是在舆情控制方面,还不至于太过颟顸,至少懂得要张驰并举的道理。刚刚发生过变乱,如果再实行高压政策,必然会激发新的冲突,是以于各项娱乐禁令上格外放松,引导着人们去找乐子别关注时正,因此城市里茶楼、清楼之类的地方,反倒是比平日热闹。 读书人有地方放松,少数倒霉蛋的家在骚乱时被波及,官府也给予了一定量的赔偿,他们自然就不会闹腾。作为社会舆论的主力,书生只要稳定下来,其他阶层也就都稳定下来,想要闹事也不容易。即使是大儒,想要鼓动一帮学子请愿也有心无力,更何况还要顾虑影响。现在连他自身处境都很艰难,也实在拿不出几成力量去救人。 何心隐听着不住点头,“齐翁的难处我很清楚,不过这事还没到绝望的时候。瘦梅是本地望族颇有资财,且吉王世子曾试图染指其妻,这都是已有之事。他与曾光等人来往,或许是一时糊涂,或许只是心中不甘受屈,总之不能一下定死。现在对他的惩处,明显太过分了些,简家的财产,已经被分的差不多了吧?案子还没定死,先要分人财产,这和强盗又有什么区别?我一会就去拜望知府张印清,向他先讨个人情。” “夫山……不可莽撞,太守虽然是清官,可是如今城里的情形复杂,他怕也是……” 何心隐一笑,“我知道,张居正的儿子在城里么。当年我就断言,张居正日后必为宰相,为相后必要杀我。可我也不曾为此,就真的要怕了他。当日严分宜一手遮天,我照样要与他斗一斗,难道他张江陵就是老虎?再者我讲学之时,就对门下说过,凡有血气者莫不为亲,师友之义不输家人之义。瘦梅听过我的课,于我而言,就是学生,如果对学生见死不救,岂不是有违我做人治学之道?日后,我又有什么面目,见自己的门人子弟?这个人我是必要救的,如果因此要承担风险,也是我为道而殉身,何足惧?” 齐墨轩被说的哑口无言,只好点头道:“那……夫山兄你可要保重。我且先派人通知家兄,让他做个准备。” “不必了。”何心隐一整衣袍,“为人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叫门。我的心中无私,刀斧权柄,于我何加?来人,且随我去知府衙门走一遭。” 于是当日人们便看到,一支百人规模的队伍,入城之后直奔知府衙门,时间不久,就有人将其中领头者请入衙内,至午后开中门送出,是为软进硬出之礼。随后民间便有舆论传开:夫山先生营救简瘦梅,知府被其说动,这一案,可能要有反复了。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八章 诛心(上) 岳麓书院正式定名是在宋朝,在此之前,既有僧人在原址办学,既是书院又是名胜。朝代几经变迁,时而重文轻武,时而重武轻文,但只要是个正常的朝代,想要统治的长久,真正在地方上话事的,最终都会是读书人。 这些人的立场或许迥异,但是兴办文教,维护书生利益这部分主张,差异总是不大。大量的资源经费砸下去,书院的维护工作就比较到位,几百年风刀霜剑斩下来,非但没有把书院斩得支离破碎反倒是越发兴盛起来。 正德二年,王阳明于岳麓讲学,正德四年,官府拆毁了道林寺改建为书院,其规模也就越发宏伟。白墙青瓦的外观,树枝钻出墙外,此时已是秋季,枯黄的叶子在风中飞舞,多了几分肃杀之意,若是夏季来,这便是极好的景致。 十二级台阶上,便是高大巍峨的门楼,左右贴有“惟楚有材,于斯为盛”的对联。大门之后,院左便是文庙,过了二门,则是讲堂,以及半学斋、校经堂、明伦堂等建筑。濂溪祠、崇道祠等祭祀祠堂,就在讲堂左右分设,人们到了这里,可以先去烧香祭拜,再到讲堂听课。 何心隐讲学有教无类,不搞门槛,除了读书人,贩夫走卒普通百姓都可以来听讲。每次听讲者,都超过千人。其中有的来听讲学,有的想趁机做点生意,还有的干脆就是想来看看漂亮女人。岳麓的情形与他处讲学一样,人山人海拥挤不动,听讲者三教九流都有,打扮各异。既有穿长衫的书生,有与穿短衣的苦力,甚至还有些着飞鱼服蟒的清楼女子也在其中,千奇百怪不一而足,是以几个女装书生混在里面,也没人在意。 这群人自大门一路游览进来,兴致极高,看的出,他们的兴趣不在听讲,纯在游山玩水。其实来听讲的人里,本身也有不少是来看热闹的,对这一点倒不觉得奇怪,只看两眼,就去忙自己的事。 这些书生中,为首的是张家三公子张懋修以及张氏姐弟两个,在他们身旁则是范进,另外几名同行书生则跟在后面。 跟着张家北上的书生大抵可分为两派,一派确实对讲学听讲极有兴趣,自身也算是心学弟子,对于何心隐这讲学是抱着学习的心态来听讲的。另一派则是较为功利,不管谁讲学都没关系,注意力只在张家人身上,跟随张氏姐弟一行的,基本都是这一派的人物。 他们不急着抢占位置,便于听课,而是看着这书院的景色,时而点评一番,根本目的还是哄张家人高兴。张氏在弟弟耳边说了些什么,张懋修就朝几名书生一拱手道:“小弟见这大门处贴的那对联和年好,自己想了个上联,大家帮我想个下联可好?上联是:地接衡湘,大泽深山龙虎气。” 几个同行者心里有数,这对联肯定是出自小姐之手,即使出于得美人一笑的目的,也想要把对联做出来。正在琢磨的当口,范进却已经开口道:“我这里倒有个下联,不知合适与否。就对一个:学宗邹鲁,礼门义路圣贤心。” 张懋修道:“好个礼门义路圣贤心。这书院本来就该是讲礼义,以圣贤之道教化人心的所在,这对联做的好。” 张氏方才不说话,这时却道:“范兄,别想着做对联逃难,方才那一手棋,你还没出来呢。你我且到那凉亭里,这盘棋先分个输赢再说。你这盘若是输了,就一路穿着这女儿衣服到江宁去。” 这几日里她迷上了与范进下盲棋,比起正式的围棋,这种下法简单省事,随时随地都可进行,缺点自然是受众范围小的可怜,只有像她和范进一样,拥有变态记忆力的人才能做到。 刘堪之虽然号称三绝,但是下这种盲棋是做不到的。范进是靠着系统加持,张氏却完全就是靠着自身记忆能力。公平而言,在三人中,记忆力其实以她最好。 本来少女的棋友是刘堪之,两人下了多年,也算是极熟悉对方风格。可是刘堪之生平最不喜欢输给女人,尤其不喜欢输给张氏,下棋时一步不让。范进则是在凌云翼身边锻炼出的让棋功夫,能把棋让的恰倒好处,输赢皆有。其尺度把握的恰到好处,让张氏很享受与范进对局的过程,是以最近几天便只找范进来下。 见两人又凑到一起下棋,其他几个书生很有些嫉妒。即使他们知道自己的身份配不上这等天之骄女,但是这不等于他们能容忍范进接近她。同样都是张家身边的人,范进一个新来的广佬,却这么受大小姐青睐,这就让他们难以容忍。 更难以容忍的是,作为最有资格排挤范进的刘堪之,非但不出手,反倒是与范进走的也很近。时而拿了琴来,与范进琴箫合奏,时而谈谈学问,显然是要与他交朋友,这让几人觉得不可思议之余,难免觉得气沮。 凉亭里早有几个张府家将占了位置,人一进去,他们立刻到外面警戒。范进坐下身子,看看讲学堂方向,“张兄与刘兄,看来还没说服何心隐啊。与他们同去的还有几个心学门人,两下按说是有话说的,这何心隐不至于这么不通人情吧?” 少女皱着眉,注意力全在解棋上,她方才一记凌厉杀招被化解很有些不甘,过了好一阵,才想住一记妙手补上。接着说道: “何心隐此人行事与范兄大不相同,说他不近人情有些过分,但是若想要以人情左右其行动也是妄想。他虽然平易近人,信奉凡有血气莫不亲,可是自身守心如一,他认准的事,想要动摇不大容易。” “若是如此,这事就不容易办了。” 少女看看那一片黑压压的人头,皱着眉道:“这么多人来听他讲学,确实很难办。他的人望太高,要对他动手,地方上也不容易下这个决心。” 张懋修道:“若不是范兄运筹得当,这些人哪还有这闲情逸致来听讲学?不提造反,就是他们抢了王府,此时城里也已经是官兵密布,全城戒严捉拿奸徒,这学怎么讲的了,他们也听不到。” 范进道:“三公子谬赞了,我的谋略也不比大小姐高明。我大明人才济济,区区一伙跳梁小丑,成不了气候。不管有没有范某,这里的情形都不会太坏。正因为大家太平日子过的好,所以现在有人说有危险,没人会信。地方官府的考虑其实也不是没道理,毕竟百姓这么拥戴何心隐,我们对付他,等于是和百姓唱反调,老百姓虽然不能把我们怎么样,心里一定会有怨气。怨气越积越多,就会出大问题。所以对付人是一方面,如何化解怨气是另一方面工作,第二方面的工作比第一方面更重要。” 张氏哼了一声:“梁汝元就是靠着自己有人望才敢为简瘦梅说话,连谋逆大案都敢掺和,这人不办也是不行了。” 虽然何心隐只是个白身,但是他在民间颇有人望,在舆论上影响很大,想要翻案未必能够,但是给官府制造麻烦的能力还是有的。板上钉钉的谋逆案子,不会因为一两个人说话就真的反转过来,可是当民间的舆论大到一定程度时,照样会影响主审官的态度,乃至在判决尺度上发生偏差。 毕竟士林一脉,要讲名声,又要顾全脸面,最不需要顾虑的就是事实和司法尺度。简家现在被收拾的很惨,一有人出来为简瘦梅奔走,立刻就有简家人闹着要到京里告状。把当初吉王世子对简妻图谋未遂,以及简家田地店面被侵夺的事都说出去,要闹一闹。湖广地方在这种舆论压力下,对这个案子的处理也变的有些畏首畏尾,生怕惹什么麻烦。 民间结社此时的威力已经逐渐显现出来,官府不再是什么事都处于主导地位。何心隐显然是想通过舆论,把简瘦梅的行刺搞成是义愤杀人,只能算选错了目标,最后把他的死罪变成流刑或是监候。这种结果,张嗣修当然不能接受,带着刘堪之以及几名心学门下去找其谈判,也是为了这个。 过了约莫顿饭之功,只见张嗣修沉着脸走进凉亭里,其他人都跟在后面。凉亭里的人起来相问,他只恨恨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刘堪之与范进打了招呼,随后苦笑道:“夫山先生太固执了,一步不肯退让,坚持要简瘦梅不死,也不想让官方再追查下去。他老认为这事过错在吉王府,在于地方官府。如果王府不出来欺负人,官府不压榨百姓,曾光等人也不会想要谋反。现在要追查此事,还是由官府交给胥吏衙役去办,他们会进一步压榨百姓,激起百姓的愤怒,结果只会更糟糕。还不如就这么算了,对于当事人从轻发落,以此来感化他们,让他们不在与官府为敌。” 范进笑道:“何心隐这主张也不算全无道理,他是做过幕僚,驱逐过宰辅的。于庶务不是一窍不通。他这是用个拖字决,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想法原本也不是没道理,只是说……对朝廷而言,这种处置万难接受。如果连谋逆大案都能这么含混过去,还有什么案子可以认真彻查?” 张嗣修道:“这厮忒也无理,直言当日王大臣案亦是谋逆,最后不也是如此这般就含混过去了?要我们不要借题发挥,辄起大狱,还要记得什么……报应!” 王大臣案乃是万历初年第一案,不过其最主要的一点,不是案子有多大,而是牵连的人有多少。冯保差点以此案攀诬高拱索其性命,只是最后未能成功,本来闹的很大的案子,最后也不了了之。这案子有流言称是张居正与冯保联手,故意罗织罪名,想害死前任首辅。固然说法未必能取信于人,但是在民间形成这种舆论,对张居正名声总是不好。 何心隐旧事重提,显然是在敲打张嗣修,不要想攀诬无辜,免得最后丢自己的脸。这案里本就牵扯到张居正,再听对方提起这陈年往事,张嗣修又哪里压的住火气。 范进笑道:“二公子也不必恼,何心隐这是个狂生,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足怪。与他一般见识,就是我们自己输了。先礼后兵,我们礼的部分已经做到了,剩下的就是兵的部分。请二公子一行先下山去,范某做完剩下的事。” 张氏看看范进檀口微张,想要说什么,张嗣修却已经道:“如此就要有劳范兄了,小妹,我们走。” 一干人离开凉亭向着书院外走去,讲堂的门,此时也被打开,何心隐缓步而出,日光落在他鬓发之上,为他披上一层金甲。 “人为天地心,而仁则是人心,心则太极……”何心隐的声音并不很大,随着他开口,本来喧闹的人群渐渐没了声音,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落在了他身上。 “太就是大,大莫大于仁,而极就是指极限。人心即太极,就是说我们的心一定要达到大仁,才符合天地的标准……”书院里变的安静,只有老人的讲学声,和看客的呼吸声隐约可闻。范进走出凉亭,悄悄从怀里摸出了穿云炮。 张氏走在下山路上,不时回头望着书院方向。 “无人,则无天地!天地之间,最重要的是人,而不是其他……” 刘堪之看着焦急的少女,安慰道:“放心吧,范兄是个极精明的人,自保不会有问题。” “可……可是那里人那么多,何心隐素有人望,万一群情激昂之下,范兄……” “我相信范兄自能自保,再说长沙刚刚经历一场变乱,谁敢在这个时候生事,便是谋反大罪。齐员外不敢,这些听讲学的百姓也不敢,何心隐自己更不敢。他又不傻,不会让自己谋反罪名做实的。” 张嗣修道:“小妹,你一向信奉棋手不入局,退思兄这回,算是棋子还是棋手?” 张氏道:“那还用说?退思兄为我们出谋划策,这次既是捉何心隐,也是要震慑黄安那所谓的天窝,让他们检点言行,不可再以讲学来影响人心。这自然是棋手的事,只是有些事,棋手不入局,就解不了局,这种事当然不能以常理来论。” 张嗣修看看刘堪之,却见后者没什么不悦之色,反倒是颇为赞成道:“不错,范兄是大才子真才子,绝不是什么棋子,而是一名好棋手。他总说自己棋力低微,按我看来他却是我一个极好的对手,改日还要好好向他请教。” “然,仁则有人也,有乾坤乃有人也,而乃有仁也……” 范进已经悄然点然引线,随即分开人群,向着何心隐走去,高喊道:“夫山先生,广东范进有一事不明,要在台前请教一二!” 岳麓山下,盔甲鲜明,刀枪耀眼,自武昌开来的八百名抚标营士兵以及一百余名锦衣缇骑已经排开队伍。等到张嗣修等人下来,带兵官立刻命人将他们接应下来,随即命令道:“一见到信炮,大家立刻上山!查封书院,捉拿通逆何心隐!”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九章 诛心(下) “何心隐讲学的内容,也没想象中那么大逆不道。比如无君无父非弑君弑父,其实是说弑君弑父心中亦知君父,而孟子说无君无父,心中没有君父,这就太大逆不道了。单纯从理论上看,并不是乱臣贼子之说。再有讲人心是太极,何心隐也说皇帝便是天下的太极,是最大的太极单纯从理论上看,不能说他是反贼。只是他怎么说是一回事,底下人怎么听又是一回事,这就不好办了。” 张家的大船解了缆,顺着水道,向江宁方向进发。范进站在甲板上,与张氏交谈着。 “何心隐的治学思想是仁,我就与他讲仁。仁者爱人,这话是没错的,他提倡凡有血气者莫不亲,这也是对的。亲亲相爱,所以我们要爱每一个人,这样天下才会变好,这个观点我完全支持。事实上,一个学术思想能为广大百姓所接受,其理论不会有太大问题,大家又不是傻子,如果这个学术与人性相悖,也就没那么多人去听了。” “但是学术是一回事,怎么理解,怎么执行,就是另一回事。以仁为例,何心隐讲爱,讲仁,这些都是对的。可是在长沙这件事上,什么是大仁什么是大爱呢?那些乱臣贼子被杀了,这或许是不仁。简家一家人很惨,儿子送人老婆被扔进水里,这看上去也很惨,也是不仁。但是这就是孟子见梁惠王所说的见牛未见羊的问题,不能只看到他们惨,就忽略了那些没看到的。如果简瘦梅等人真的在湘西造反,长沙一旦失守,这些市民怎么办?听讲的人里,大多手上有几个小钱,还不是无衣无食的贫民,他们的财产谁来保证?他们的性命谁来保全?那些乱军杀人放火抢东西的时候,仁字又在哪里?” “湘西是什么环境,大家都知道,那里一穷二白,不当强盗活不下去,如果再让他们得了兵书学会打仗,等到攻开大城,怎么可能不杀人放火抢大户?到时候几十个简家出来,又有谁去为他们做主?即使长沙不破,其他城池破了,情形也是一样。” “就算乱贼没能破城,朝廷征剿反贼,总是要调兵要粮。长沙南北孔道,自然首当其冲。百姓要加税,男子要去出夫子,向前线输送军资,搞不好还要被拉上战场打仗。女人们也不安全,万一有乱军溃卒冲进来,女人必要受害。那个时候怕不知道要出多少简夫人。一家哭好过一路哭,一人哭好过一家哭,如果说仁这才是仁,说爱这才是爱。” 张氏微笑道:“范兄就是靠这个理论,驳倒了何心隐?” 范进摇头道:“没有。我只说了这些,官兵就进来了。何心隐来不及与我辩论什么,就被抓走了。所以谈不到驳或不驳倒,其实我也没想过真要驳倒何夫山。能出来讲学的,口头功夫不会弱,他是湖广大儒,真讲道理我未必是对手。我也不认为这些话真的就能说的他哑口无言,我这话不是说给他听,是说给听讲的人听。” “何心隐讲学不招儒士,而是让贩夫走卒都来,这些人没有文士懂的道理多,但是也有个长处,就是够务实。和他们讲一万句大道理,不如给他们讲一句利益。我说的这些,都是他们切实相关的利益。如果乱贼不被灭掉,他们自己的身家财产就会受损失,哪个是仁?谁爱他们谁就是仁。如果听讲的都是儒生,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大家讲的是道。我所谈的利益再多,也动摇不了大家的心。这些百姓讲的是利,哪方面给他们的利益多,他们就会跟哪方面的步子走。” “其实他们听何心隐讲学,也不能说明何心隐有多厉害,归根到底,还是一种利益,这种利益不是摆在明面上的金银财宝,而是人的尊严。那些人大多是穷人,平日做工被人呼来喝去的,没人拿他们当一回事。伎女欢笑陪客,偶尔遇到客人脾气差或是心情不好的,挨打挨骂也是常有的事。何心隐给他们讲课,也让他们上来讲,宣传人人皆亲,对他们来说,就会觉得自己和那些儒生平起平坐,是平等身份,至少在书院里,他们和那些大人物是平等的,在这里他们可以得到平时得不到的尊严。这种利益不是真金白银,但是效力也不比金银差多少。何能给他们尊严,我们如果要硬拿这种尊严,两下肯定就要对抗。但是我提出这个利害之辩后,这些人就会想,尊严和生命和财产,哪个更重要一些,这就会迟疑。” “这种迟疑也许持续的时间不会太长,何心隐毕竟深得人望,只要他站出来大呼几声,在书院那种环境里,那些百姓就会对我群起而攻。这也是我要官兵看到信号就杀上来的原因,不给老百姓思考反应的时间,也不给何心隐呼唤徒众,围攻我的时间。等老百姓看到明晃晃的刀枪就明白官府这次是动真的,如果继续捍卫何心隐,自己就要和官府作对,这种胆量不是谁都有的,大多数人在这个时候都会选择退让,这很正常,于我们也是最好的消息。” 少女点着头,“当日下山时,我还想过,范兄自己一人面对那么多何的弟子门人,到底能否全身而退。勘之兄说范兄自有把握,看来他料的没错。棋手不应入局,但如果想范兄这样谋略周全,偶尔入几次局,我看也是好事,至少很舒坦。” 她笑了笑,“何心隐自驱逐严嵩后,俨然于民间以圣人自居,与他老师颜钧亦多不睦,可是名声不堕。到了长沙之后还不老实,为简瘦梅那些人奔走喊冤,以乡愿裹胁官府,如果可以当面与他辩驳一番,这机会不该放过的。早知当日小妹就不下山,在书院里看看范兄是怎么跟他讲道理的。” 范进道:“这没什么好看的,读书人打嘴仗而已,世妹千金之躯,不该在那种地方多留。何况我也不算辩赢了他,只是官兵来的及时,我没输而已。” “没输就是赢了。”少女霸道地单方面宣布范进胜利。又道:“他在湖广很得民心,这次送到衙门里,恐怕陈世兄有的头疼了。” 她说的陈世兄是湖广巡抚陈瑞,其是张居正房考门生,虽然胡子一大把,可是与张氏只能以兄妹相论。有师徒关系在,其立场不需要怀疑,但是客观的难度在这,何心隐这种名人易抓难制,真送到监狱里反倒是烫手馒头,不知该怎么处置好。 毕竟在何心隐身后,是强大的心学派系势力,即使不算那些普通门徒,就是黄安那所谓“天窝”的耿家三兄弟,及其代表的学派力量,也足够让陈瑞头疼万分。 范进道:“陈中丞的难处,我也是明白的,所以之前从单氏那,要了这份口供。一字入公门,九牛拽不出,耿天台既是官场中人,对这些东西应该不用人教,自己就能明白。有口供在手,怕他什么?大家各退一步,就相安无事,只牺牲一个何心隐,于耿家那些人而言,其实算是最好结局。如果他们坚持营救何夫山,把这案子闹大,穷查妖书始末,天窝也未必安稳。现在大家收兵,我们搞掉何心隐,把他关在监狱里,既可以打下去这股讲学势头,也能让这些民间学派适可而止。接下来呢就是官学开始接管,派官方的人进驻岳麓,主讲官学。百姓依旧可以去听,教大家做人的道理,让百姓知道有问题要去找官府,不要自己动拳头,这些是没错的。只要别讲太过分的东西就好。耿家那边退一步,也可安生过自己的日子。在自己的家里讲个学,搞个文会什么的,也没人去管。” 少女道:“范兄这算盘打的倒是精,可是你可曾想过,封岳麓书院,罢官方讲学为私人讲学,这些事在湖广必然引起很大物议。再说何心隐这次来讲学,也是长沙齐员外请来的,齐翁是长沙宿儒,又是名门望族,在地方很有些影响。他们不会让这事这么算了,陈世兄为了卸担子,可能会把责任都推到范兄头上。” “这是肯定的,不推给我,就要二公子背锅了,这事当然不能做,只好我来扛了。扛也就扛了,不差多这一口黑锅。我说过,要做裱糊粉刷这行,第一不能怕累,第二不能怕脏。若是想要自己身上不沾上浆水,那是不可能的事,只要房子刷的漂亮,裱糊的好,自己身上脏一些,我认了。” 他无所谓的一笑,“何心隐讲学时,经常提到会这种形式,希望在民间推动结社,希望以会这种形式,达到守望相助的目的。大家在一个会里,你帮帮我,我帮帮你,有什么事互相帮忙。这种想法是好的,但是这种形式是危险的。一旦会越来越大,越来越多,官府的力量也就越来越弱,到时候反倒是官府不如民间强势,衙门要看会的脸色,那就天下大乱了。这不是危言耸听,何心隐讲学时就说过,民贵君轻,宰辅又次之。只要民心所向,驱阁臣亦指顾间事。尤其他又真驱过严嵩,是以百姓也相信他,他有学问,自己怎么想没关系,可如果所有百姓都这么想,那就很危险了。齐员外请他来讲学,也是为了借何心隐的名好,给地方官施加压力,让他们不要想着在湖广搞新法。何心隐那帮弟子门人今日可去宰辅,明天就可逐帝王,连皇帝都可去,那谁又不可去?大家都想要靠力量获取一切,这天下便没了安稳二字。只为了这条,也得把他抓进去。” “你就不怕他拒捕?” “我想何心隐还没这么大胆子,再说那等于是坐实他谋反之罪,裹胁徒众对抗官府,他死的只会快一些。这人很聪明的,官兵一冲进来,他就喝令徒众不得反抗,自己主动跟锦衣卫走,显然就是不想被人抓住什么把柄。反正就是吃回牢饭,他早该习惯了。” “只是牢饭么?范兄想的是抓,其他人想法可能不一样,如果处置上过分一些……你可知是个什么下场?何心隐这次进监牢容易,想出来,恐怕会很难。” “罗山十几万人命都背了,多这一条两条,我也不在乎。就算是将来真出了人命,就算我范进杀的好了,没什么大不了。当然,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催促着大家赶快启程,就是为了这个。如果现在船还停在长沙,我也不敢这么洒脱。” 少女微微一笑,忽然问道:“范兄,你可曾听人说过,何心隐当年曾对人说起,家严他日必为宰辅,为宰辅必要谋他性命?” 范进回以极无辜的懵懂表情,“有这等事?我是广东人啊,消息很闭塞的,哪里听的到这种消息?从来没听说过。” “滑头……”少女小声嘀咕了一句,不过脸上神情极是欢喜,“家严最厌讲学,范兄此次若是果能让讲学之风大去,家严心里定然是欢喜得紧的。” “能令元翁一笑,胜于万金之赏。” 少女又问道:“范兄,那日单氏投水之后,后来有人发现了一堆绳子,却没发现死尸,你就不担心她没死?” “死没死,都没什么可担心的,她一个人闹不起风浪。她如果得了失心疯去劫狱,正好跟她相公凑个亡命鸳鸯。” “你就不怕她去广东找你家眷麻烦?” “她一个湖广人,连广东话都不会讲,还去广东找我麻烦?到了广东连路都找不到,我怕她何来?区区一人,翻不出什么风浪,如果真能逃的掉,也未必是什么坏事。好好活着,别再兴风作浪,她和她儿子,将来或许有机会重见的。她也许是死了,尸体没找到,也许生不如死,也许真的活下来,躲在哪里避难。若是她真的想要找我报仇,我就接下来,又能怎样?” 秋风渐劲,范进于船头慷慨陈词,目光中没有半点畏惧之意。张氏心知,不管是单氏的仇恨,还是湖广士人的反感,范进本来是没有必要接下来的,他只是在为父亲做盾牌而已。秋风虽寒,心内却暖,立于船头久久无语。 风吹浪卷,船行如风。而在与张家大船相反方向的一条船上,单氏坐在底舱里,眼睛看着舱板,面无表情。包括范进在内,都以为五花大绑的女子肯定会淹死,没人再想坠石头之类的事。却不知她曾学过一门名为解索法的功夫,只要有几吸时间,绳子就捆不住她。 如果不是担心孩子安危,在船上她就脱困而出,先杀个痛快了。这条船的主人是外地人并不认识她,其目标是去湘西做一笔生意,肯收留她这么个来历不明的女人,自然是存着些占便宜的念头。 在那大船上侥幸保存下来的贞洁,很快将要失去。即使她恢复力气后,可以轻松杀掉那个对她有不良企图的商人,可是靠一己之力,驾驭不了这条船,她只能选择屈服。 相公注定要死,孩子不知流落何方,只剩一具皮囊,随便怎么作践也没关系。既然老天给了她活下去的机会,她就要珍惜这个机会,先生存下去,再找机会……把恩和仇算个清楚再说。 在湖广境内,范进的名字也在一干书生的口耳相传中变得响亮起来。贩夫走卒开始对这个名字施以低声诅咒,书生、学童、乡绅、大儒,也开始发动自己的关系网,调查着范进的来历根脚。黄安天窝之内,一些精研心学的大儒打点行装准备起程进京,预备以自己的力量给范进一个教训,让他头破血流。 正文卷 第一百七十章 取舍难定 刘勘之的父亲刘一儒本是京官,后因与张居正有隙,被贬到了江宁做刑部左侍郎,他这次赶考之前,肯定要去看望老父。张居正虽然与刘一儒交恶,但是作为子侄,拜见世伯也是应有之理。因此船离长沙后,直奔着江宁而去。 越往北行天气越寒,胡大姐做的那见棉袄实在是不合身,穿出去就成了笑话,好在范进在出发前备了冬衣,倒不至于挨冻。但是刘勘之、张嗣修还是都送了一件皮袄过来。 不管对范进看法如何,经过曾光、何心隐之事,张嗣修也承认妹妹说的正确,这个书生的成就未必仅止是科场。这样的冲阵猛将,有很大可能在日后张家的布局也大有作用,必须要拉拢示好。范进则回赠两人一人一件金丝猱坎肩,这是在罗山的时候得的战利品,乃是广东特有之物,亦足见分量。 一群书生在一条船上,日常交流谈话,乃至酒会茶会文会等项目都是必有项目。时间一长,那些书生们发现,不管自己心里如何想,范进与他们的地位已经不同。一些张家自己人以及只有刘堪之出席的聚会,也有范进参与,其已经进入张家较为核心的小圈子里,成了他们的心腹人物。连带关清、范志高等人的地位,也跟着提升了不少。 于文会上出些难题,刁难一下的想法,已经转化为实际行动。但是范进自身的才情,未必可以出彩,但也足以表现的符合广东亚魁这个身份。毕竟广东是文教弱省,即使是亚魁,也不会有特别逆天的表现。范进的才名是在写话本上,书生们又不能要求他即兴写个话本小说出来,于是这种刁难,也没什么意义。 离南京越近,范进发现张氏的情绪越兴奋,似乎对于南京,有着别样的憧憬。他甚至想过,会不会在南京还有个少女的心上人,或是什么名动天下的大才子?但是后来考虑了一下,少女不是这种性格,这想法肯定不靠谱。最后还是靠着一瓶泰西花露,从张氏身边的丫鬟那里,打听到了实情。 “小姐与魏国公家的六小姐乃是手帕交,前几年小姐来江宁,与徐小姐见过一面,两人一见如故,是极好的朋友。这回重遇故交,小姐当然高兴了。” 范进听了点点头,又问道:“那这几日你们小姐出来的少,难道是天冷,染了风寒?” “那倒没有,小姐这几天在舱里,天天摆弄范公子送的那八音盒子解闷呢。其实小姐就是这样,有时就喜欢热闹,有时又喜欢安静,我们也猜不透的。” 八音盒内,传出简单但优美的旋律,少女的眉头忽皱忽展,一如女儿家的心情,叵测难料。在案头,八音盒子旁边放着一块金表以及那单筒望远镜。范进带来的番物很受人欢迎,张氏也不例外。在这几样礼物旁,还放着一本诗集,一方端砚,这两样是刘勘之送的。 是送的么?少女想了想,自己其实也吃不准。诗集是自己问他借来看,便一直借了下去。大胆的少女甚至想要在还书时,里面夹带些什么,没想到刘勘之直接就回答了一句,“你我的交情,区区一本诗集何必要还,世妹喜欢就自己留下吧。”这书因此就成了她压在枕头下的东西。 至于这砚台,则是自己某次下棋后赢的彩头,她当时很是欢喜,可现在想想,当时刘勘之的脸色,其实不怎么好看,乃至事后几天都不怎么爱和自己说话。小气鬼,大木头!少女在心里小声骂了两句,八音盒子没了声音,少女下意识地拿起来,继续上弦。 看看人家,输了棋那么大方,说穿女装就穿女装,一点都没有扭捏也没有不快,你刘勘之有什么了不起的,为什么就不能让让我啊? 少女心里暗自嘀咕着,回想着两人相识的经历,必须承认,刘勘之是个典型的正人君子,温润如玉,对谁都彬彬有礼。乃至与那些清楼女子结交应酬时,也表现的很随和,惹得那些花魁芳心暗许,实际他心里却不曾记得她们的名字。他的人品很好,家室清白,相貌英俊,怎么看怎么也是良配,甚至连她自己也是这么想,可问题是……他为什么就不能让让自己啊。 不行不行……不能再想下去了。少女提醒着自己,……他只能做兄长,不能想其他,从各方面看,都不般配。自己选择的圈子比起普通女子要大,但是限制也多,比起完全不能选,只能被动接受的那些总归是要幸运得多了,人要惜福,不能所求过苛。在这个可选范围内,其实没谁比的上刘勘之,这是个不容争辩的事实。等到成了亲,总是会变好的。 喀嚓…… 少女不知不觉间手上用力,发条的弦却因为上的过紧而断掉。她沮丧的把八音盒一丢,心情莫名地变的很坏。一如外面那阴霾的天气,心头郁结难消。 自长沙大获全胜,既破乱贼,又落了何心隐威风的喜悦,此时却都被一种莫名的情绪所取代,让少女总觉得心里不舒服。 她知道,很多大户人家的女子,其实都有类似的疾病。不过那大多是因为身处闺阁,不能与外界接触,除了扑蝶为戏,就只能看看话本。伤春悲秋之下,产生的一点情怀导致,自己能跟着兄长周游,这于天下也算是少有的待遇,自己不该有这种情绪……不该有。 一向理智的女子能感觉到自己现在思想的危险,可是理性并不能阻碍感性,明知道一些想法是错的或者不切实际的,却没法控制住不往那方面想。手托着腮,眼直直的看着舷窗,时而看看诗集,时而又把手伸向了望远镜。只是手刚一摸到那,就像是被蛰了一样立刻缩回来。 直到丫鬟走进来,才把少女的思绪从九天之外拉回,看着自家小姐那样子,丫鬟关心地说道:“小姐,你这个样子不成的,午饭只吃了那么一点,晚饭如果不吃,人会生病的。您如果心里烦,可以找刘公子下棋,再不就去和范公子下盲棋啊,总是得给自己找点乐子。” “乐子……算了吧,他们都是要下场的人,不能总拉着他们陪我玩,荒废了他们的学业。你帮我去办一件事,打听一下,范公子成亲了没有?” “啊?”丫鬟目瞪口呆地看着小姐,后者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啊什么啊?你在想什么呢?我是说,徐家六小姐尚待字闺中,若是范公子也未成亲,就给他们凑一对姻缘不是很好?再说江宁城内勋贵众多,不管结哪一府的亲,都是好事。范公子帮了我们这么多忙,我们难道不该帮他的忙么?快着去问,机灵点,别让人家知道。要是走漏了风声,看我怎么收拾你!” 丫鬟一溜烟的去了,张氏才长出一口气,葱管般纤细修长的手指在那望远镜上轻轻摸索着,“这是最好的办法……也是唯一的办法。你是我的好兄长,永远都是。” 大明自靖难之后,定都于北,正直重心北上,但是经济并没有随着官府衙门一起移过去。从开始的天子守国门,到后来九边设立,京城面临的一个问题,就是离蒙古人太近了。一旦破了长城,铁骑很容易扰动京畿。固然有商人会过去贸易,但是更多的商人还是选择留在南方图个安生。 是以明朝正直格局上北重于南,在经济发展上,则是南重于北。江宁虽然从国都变成陪都,但其一直都是经济重镇,商业发展和繁华程度,较之京城只强不弱。 范进在广州码头见惯了大场面,可是与江宁比起来,却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站在船头望着四方的船只,范进心内暗想道:若是广州开了海贸,让洋人能到广州交易,那时候或许就可以超越这里了。 脸上一阵冰凉,抬头看去,阴霾的天空中,雪花飘下来。这显然不是江宁的第一场雪,向码头望去,山峦树梢,皆挂银霜,根据范进的经验,这样的天气不会是小雪,只怕这只是开始,后面将有大雪袭来。 “范兄,听说你们广东那地方很少下雪,有的广东人这辈子都没见过雪,是真的么?” 张懋修性情忠厚老实,年纪小几岁,性子上还有点像大孩子,看着这雪其实是兴奋的情绪更高。对于范进,他其实是比较崇拜的,也爱与范进聊天。范进笑道:“三公子说笑了,我们广东确实雪少,但还不知道到不认识雪的地步。其实前年的时候,我们广东就下过雪了。” 张氏悠然长叹道:“天时无常,终非善兆。江宁的雪似乎比前几年大了许多,我记得上次来时,这里还不曾有这么大的雪。这下庄稼不知要死多少,百姓又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冻死。” 她身上穿着一件白狐大氅,下着同色缎面裙,头上戴着雪色姑绒制风帽,于风雪之中独立船头,如同一株怒放的白梅,任北风呼号兀自不动。码头上那些没有棉衣可穿,冻得面皮发红,不住跳来跳去,靠运动御寒的苦力指着这里,小声议论道: “神仙……” “仙女吧?” “哪来的仙女,依我看,怕是公主……” 张嗣修哈哈笑道:“小妹还是这般悲天悯人,连江宁六部的心思都要走,如果你做了宰相,下面的人怕是都可以躲清闲了。大家各司其职,这赈灾保民的事,自有地方官长去做,咱们不必管。我看这雪景却是不错,等到安顿下来,咱们找个地方好好赏雪赋诗,方不负这大好景色!” 张氏轻声道:“这码头上的人,似乎也比平时少了许多。” 范进道:“或许是冬天,码头上工作少,人也就少些。” “范兄,话不是这么说,江宁是水陆要冲,一年四季码头上人烟不断,即使是深冬时节,也不会这么点人的。总觉得,哪里有些古怪……” 正在她思忖间,码头上一阵号炮声响起,随即就是阵阵人喊马嘶旗幡摇动,方才还被张氏认为太过安静的码头,瞬间就变得喧嚣起来。很快,就有几面大旗出现在众人视线里 “世袭魏国公”、“守备江宁兼中军都督府佥事”、“太子太保”、“统领中军都督府”、……一面面代表官衔身份的旗帜,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炮声响起。少女轻轻一皱眉头,小声嘀咕道:“几年未见,还是一般的纨绔,真让人头疼。”转头便向舱里走。 张嗣修笑道:“我们来江宁,地主肯定要出来迎接,徐公爷是长辈不会亲自来,肯定是他儿子徐维志借了老子的仪仗摆场面。小公爷人不错,就是喜好气派。让那些都老爷看见,少不了要参他一本的。” 刘勘之也道:“世袭勋贵,就是这个样子了。只要不闹出大格,也没人耐烦跟他计较什么,何况他终究还没袭爵,也就是个衙内一般的人物,谁跟他一般见识,只好由着他胡闹了。” 身穿鸳鸯战袄的官兵,挥舞着皮鞭开始赶人,穿单衣的苦力,着丝缎棉袄的商人、身穿武服器宇轩昂的护卫,在皮鞭之下,全都抱头四窜,有人逃的急,一不留神就落到水里,伙伴慌忙地设法施救。这个时节江水冰凉刺骨,即使会水,上来之后怕也是要大病一场。除了衣冠楚楚的书生之外,没几个人能在这种皮鞭风暴中幸免。 随着人群被赶开,几个粗嗓门的大汉齐声高喝道:“小公爷到!”只见数十名军汉分列两厢同时跪倒在地,组成人墙,一张猩红地毯一路铺开,顺着码头一直向着张家大船停泊的地方滚滚而来。 一个高大身影出现在红毯上,飞也似地向着大船这跑来,边跑边道:“张二哥,勘之兄,三弟,你们可想煞小弟了!” 范进在船头看着,但见来人头戴束发金冠,二龙戏珠抹额,身着大红箭袖,外罩一件石青色宁绸面貂褂,头插金花,腰系珠玉,泰西金表的链子,还露在衣服外面。不问可知,来的就是小公爷徐维志。 张懋修小声道:“他是江宁城第一号纨绔子弟,也是本地土霸王,人不坏,就是总爱欺负人。范兄不要与他一般见识,免得被他气死……” 正文卷 第一百七十一章 徐维志 从徐维志摆的排场,大概可以分析出其为人,纨绔公子,衙内,二世祖……类似这样的形容词,用在他身上都很合适。说起来张嗣修也算是一种纨绔,不过玩法跟徐维志不同。 张家诗礼传家,子弟再怎么跋扈,也要讲点身份面子,做事要顾虑清议底线,很多事是想做也不能做的。徐维志这种世袭勋贵,其命运从落生之后就已经大半定死,所能追求的东西不多,需要顾虑的就更少一些。与正经的文士之间距离就大,张懋修担心范进与对方玩不到一起,也不是杞人忧天。不过这也是他对范进缺乏了解,否则就不会有这样的担忧。 在凌云翼身边做了这么久幕僚,形形色色的人接触的多了,嚣张跋扈,口蜜腹剑,笑里藏刀。官场之上最是能锻炼人的交际能力,在范进看来,徐维志这种做派的纨绔,其实是比较好对付那种。虽然人可能二缺智硬一点,但是除了爱摆场面喜好排场加胸无点墨之外,其他就说不上太多毛病,至少跟范进没有利益冲突,不会主动找他麻烦。这样的纨绔比起那种好好先生,但是背后下黑手的人,总是好相与多了。 等人上了船,仔细端详发现,徐维志年龄比范进大上六七岁,相貌上也算英武,但是从衣着举止上看,这人比较浮夸,难怪跟文人合不来。但是同是大明官宦子弟,却又让他们不得不成为朋友。 张嗣修与他寒暄几句,刘勘之则不冷不热的回应着,徐维志是四海性子,不管别人怎么对待他,他总是能保持热情洋溢的态度。先与两人说几句,又与张懋修耳语一番,向四下看看,问道:“二哥家中那位女公子没来?六妹可一直念叨着她的那好姐姐,这回没来,她可是要难过死。” “人是来了,就是吹了会风,头疼的厉害,回舱里休息了。等回头先安顿下来,再去见六小姐不迟。” “哦……那就好,那就好。女公子不在,咱们说话也方便些。咱们江宁啊这两年没出什么人才,就是珠市楼里出了个厉害角色,花名叫做三声慢,说是再了得的男人,只要她叫上三声,一准完蛋。结果你猜怎么着?本公爷与她大杀三百回合,杀得她不知喊了多少声亲爹,照样龙马精神。现在她对我百依百顺,要她怎样就肯怎样,等回头让她来作陪。她是北方来的,北地胭脂,跟咱们这的佳丽不是一个路数。” 刘勘之咳嗽几声,张懋修已经红了脸,张嗣修倒是不以为怪,反倒是听的津津有味,“这女人真这么厉害?” “那是,二哥回头去试试,也就知道此言不虚了。除了她以外,这几年咱们江宁着实出了几个好女人,像是花榜选出了文武两个状元。武状元薛五,文状元王雪箫,都是一等出色……” 刘勘之咳嗽的声音更大,张嗣修的眼睛则更亮了一些。“哦?到底是江宁,居然选了花榜状元,有意思。京城里就没这么活泛,这样的女人一准是教坊司的吧?对了,那个赛西施呢?现在还做不做这行?” “从良了,嫁了个扬州盐商做小。其实她也就是那么回事,相貌才情,比起王雪箫我看起码要差一个成色。今晚上我叫局,把她们都叫来,还有三元班的葛来官,那也是一等人才。他们三元班最近厉害了,编排了出新戏牡丹亭,那葛来官扮的小娘子,叫做杜什么娘的,那眼睛一飞……真是人的骨头都要酥掉了。” 说到此处,徐维志又向四下看看,问道:“我听门下到广东跑买卖的奴婢说起,写牡丹亭的范进范公子,在二哥船上?不知现在何处,还请把那位公子请出来说话。”他用手摸了摸衣服上那根链子,“这块泰西金表真是好东西,我那舅子看见之后,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我就是不肯给他戴。素未谋面就送这么好的东西给我,我徐维志难道是占人便宜的?请他出来,我要当面道声谢,再好好招待他。”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上了船就和我们讲话,自然就看不到了,就冲这一条,今晚先罚你个公道。” 其实到徐维志这个身份,一般的举人他认识不认识,并没有什么意思。就算是那些人金榜题名做了官,除非是能像张居正那样走到高层,否则与他这南京土霸王之间能有多少联系,也实在说不上。因此他上船之后只敷衍着张家弟兄以及刘勘之,对近在咫尺的范进并没在意。 等到张嗣修引见以毕,他连忙作揖赔礼道:“这还真是我的不是了,只慕范兄之名,未曾得见,有眼不识真神,范公子千万别和我这粗人一般见识。这东道,我是请定了。到时候把那旧院里出色的姑娘一发叫来,再把各班里当家的小官排成一行,任范兄来选,开销算我的,只当赔罪。” 张嗣修在旁道:“豪气!退思,你别跟他客气,小公爷在江宁呼风唤雨,家里有使不完的银钱,你只管开销,让他破财。” 范进笑笑与徐维志寒暄几句,徐维志道:“范公子,这回倒是有件事,得求你帮忙,这忙你可一定要帮。只要办成了,就算你想给旧院里哪个当红的女子赎身,也只由你便是。” “小公爷不必客气,但不知何处差遣?” “差遣可不敢当,实在是求人。实不相瞒,等到来年开春,就是我高堂老母四十九的寿诞。人说做九不做十,到了四十九实际就是当整寿过的。我寻思着预备一份寿礼尽孝心,久闻范兄是丹青妙手,在广州最出名的就是画喜容,还给凌云翼他们画了平蛮图。那画据说他选了一幅送到京里,现在还在紫禁城挂着呢。若是得范兄妙手,给老祖母画一幅画,她老人家一准欢喜,这也是我的孝心不是?” 范进点头道:“这是责无旁贷之事,只包在小生身上。只是才能有限,若是画的不好,小公爷可别恼。” 张嗣修道:“别!退思你别应他,小公爷这话里可不尽实。徐贤弟,你也别把自己说的像刚看完二十四孝一样,谁不知道,咱们魏国公是有名的季常癖,家中一切由夫人做主。你是不是又惦记上什么好物件,想要从老伯母那要钱?” 徐维志哈哈笑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张兄。实不相瞒,实在是前些时在诚意伯家看了三元班的牡丹亭心里痒痒,想在家里也养个班子,想看便能传戏,比去别人家自在。我老子自己养了两个班子,却不许我们养,哪有这种道理?只好请家慈出面,只要她老人家说句话,我爹还不得照办?只是这总得先要哄她高兴不是?范兄,这事就得劳烦你的大笔,等到事成之后,少不了一笔润笔就是。” 几人说着笑着,已经开始下船。刘勘之要去见自己父亲,住也就住在家里。张氏一家,则住在江宁城里徐家的一处别院。 洪武开国功臣宿将基本都被朱元璋自己杀的七零八落,到了靖难之役,一些站错队的勋臣又遭到打击,开国勋臣十不余一。徐家算是少数幸运儿,从洪武到万历,世袭罔替家运不衰,一门两国公,一在京城一在江宁,日子过的很是逍遥。当代魏国公徐邦瑞娶妻黔国公之女,与当代黔国公沐朝弼是郎舅之亲,徐维志则娶妻彰武伯杨家之女,家族势力庞大。整个江宁城里凡是叫的出名字的花园,基本都姓徐,豪宅别院不知凡几,即使是暂住,安排的别院亦极奢华,还有仆从美婢数十名,安排的极是贴心。 张氏自己住在内院,而外院里则是这些男人居住,同来的仆从书童之类,则住在下人的区域。仆从们忙着安放行李,分配房间,徐维志则吩咐着仆人定酒席写局票,叫姑娘。 张嗣修问道:“眼下正在冬里,闲人很多,这么多当红女子,请不请的来?当初赛西施正红的时候,可是三两银子一杯茶,还要看她有没有心情陪。既然薛五、王雪箫之流身份不在赛西施之下,怕是不大容易请。再说对兵不斗,你把她们一起请,只怕到时候一个不来。” 徐维志笑道:“二哥这话原本是不差,若是几个月前,即便是小弟,也不敢夸这个海口。珠市楼的三声慢还好办,王雪箫身边不知道多少人围着,比起当日赛西施行情还好,小弟也没把握把她拿下来。可过时移事易,现在的江宁,这些姐儿都素着呢,小弟随便写张局票,她们就要上赶着来,还得殷勤侍奉着。文武状元一起来,也不算什么难事。” “这话怎么说?” “二哥有所不知,如今江宁城里,大家都能少出门就少出门,没事不出去访友。若不是为了迎接二哥,小弟也在府里,不出来走动了。” “江宁这是出了什么事?居然闹到这步田地?当日闹倭寇时,也不见城里这幅模样,怕不是闹灾?” “可不就是闹灾?天灾年年都有,谁也不当一回事,那些难民再怎么样,也有衙门去管,犯不上我们操心。只是今年的天灾,情形不大一样,除了那些流民以外,又多了一样天花。这东西……要人命的时候,可不分贵贱。有钱没钱,都是个死。” 说到“天花”二字,徐维志的声音也放低了些,似乎提这两字的声音大些,就会招来病魔一般。张嗣修的面色也一变,“天花?怎么这江宁城里,居然闹了天花?那咱们还出去什么,好生在家待着,我等见过世伯,便也要告辞了。”说话之间,下意识的提起袖子挡在口鼻之间。 徐维志摇头道:“二哥,你这是做什么,小弟又没得天花。今年这花说来确实厉害,不过咱们江宁的王老倌也不是无能之辈,事情一出,就在城外圈了块地,弄了个天花庄。谁家的人出了花,不管贫富贵贱,一律都送到天花庄里去住,不许进城。每天在城门处设了卡子,发现病人也直接送到庄上,总是一句话,天花不能闹在城里。所以咱们江宁城里,没什么事。可那些大户人家总归是胆子小,这个时候就不出来了。那些外来的商人也是一样,不敢像过去一样出来玩。旧院生意差的很,教坊司也没生意。这回小弟就算赈济一回灾民,赏她们口饭吃。” 天花这种病在眼下而言,算是无解的绝症,能否治的好,很多时候是看运气而不是看医术。明朝于隆庆时期,已经研究出种痘预防天花的方法,但不管是旱苗还是水苗,都是鼻苗法范畴,以人痘接种,死亡率在百分之二十左右,都能被称为太平医,可见种疫苗的危险。 大多数人不想拿自己的命搏个概率,更觉得没有必要,加上费用极高,因此接种的人群很有限。可面对天花,又没有什么特效药,一旦爆发开,生死就只能看天命。 范进倒是知道牛痘,可是他现在如果把牛痘方说出来,徐维志也不会五体投地纳头便拜。最多就是感觉书生很厉害,接着就是感觉书生吃多了撑的,跟他说这些做什么,其他的情绪不会有。 这种纨绔子弟,对于解决问题的兴趣不大,最多是把这事当谈资,范进也不认为,把这方法报告官府,立刻就能得到推广并收获奖励。很可能是自己提出了牛痘法,然后遭到此时医生的集体仇视,最后种牛痘的还是这些人,搞出人命来还得自己背锅,怎么算怎么吃亏,索性就不提。 张嗣修心头疑虑渐消,重又与徐维志攀谈起来。徐家六小姐也来到了别院,径直到后院去找张氏交谈,两下各自找各自的朋友,彼此无涉。 午饭是徐维志预备的,饭后便由徐维志向范进介绍着母亲的模样,由范进开始勾画喜容。内宅里,一个鹅蛋脸削肩柳腰的少女,则拉着张氏的手,与她说着女儿家的私密话。徐六小姐与徐维志不同,是那种典型的大家闺秀,羞涩内敛,稍一说话就要脸红,张氏反倒是像个男人,拿这徐六小姐打着趣,时不时还用手去摸她的脸,将徐六小姐羞的粉面绯红,既羞且惧,不住告饶。 “好姐姐,你且饶了我吧,小妹可不敢跟你闹了。” “饶你?休想。说好了大家好姐妹,有什么事都要互相知会的,居然不声不响,背着我自己找了相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姐姐?说起来也是的,你也是堂堂国公府的小姐,居然能许你自己挑相公?” “原本也是不行的,可是我差点悬梁的事让娘知道了,娘就去找爹大吵了一架,最后就随了我的心愿。就是爹说了,嫁妆从简,给不了什么。连答应好的田,也不给了。不过没关系,只要跟魏郎在一起,有钱没钱我都不怕,只要我们彼此相爱,穷一点有什么关系呢。” 张氏点着头,“我真的羡慕你,居然能自己选相公。咱们这些人……还是你的造化最好。那姓魏的一个穷小子,到底有什么好的,把我的好妹妹迷的天昏地暗?” 徐氏一笑,“这话可让我怎么说,不如姐姐见一见他就知道了。也叫上刘公子,他们两个一定有话聊。” 张氏佯怒道:“好啊,你不但背着我找男人,还敢拿我和刘兄取笑,看我饶你不饶!”说话就呵徐六小姐的痒,两个女孩子嬉闹一阵,徐六小姐道:“今天晚上,我大哥要请他们去游秦淮喝花酒。男人么,就是这样,不干好事情的。不如我们把刘公子还有魏郎叫上,自己单开一席,不去凑他们的趣。” “这话……倒是有理。”张氏点着头,“总归比让他们去喝花酒好。那你看看,几座府上还有什么要好姐妹没有,邀她们一起来,记住,要没许人家的,我要介绍个人给她们认识。” “谁啊?难道姐姐不要刘公子,要把他介绍给其他人?” “去,别打岔,我说的是我的好朋友,也是我的好兄长,亦是这世上少有的好男儿。本来想把他给你的,可惜你有了别人,就只好介绍给别人了。不管是谁,做了他的娘子,都会很幸福的,我保证……” 正文卷 第一百七十二章 秦淮会(上) 张氏的邀请送来时,范进刚刚完成他的画作,靠着系统支持,他现在作画的速度越来越快,即使是从没见过徐家那位当家夫人,只靠着徐维志描述,占用的时间也不长。 江宁不比广州,东南之地本来就文脉鼎盛,既是陪都又是经济重镇,出色的画师很多。徐维志最早从徐隐那里得到消息时,其实并不把范进的画技的太当回事,只是后来听说凌云翼送了一幅范进的画作进献皇帝,他才有些动心。 主要的目的还是借名,于水平上其实也没抱太大希望。鸡首牛后,在小地方画出天大名号的画手到了大都市一钱不值,也不是什么希奇事。可等到他看到画作的那一刹那,便真的呆住了。 他自身文墨平庸,对于绘画欣赏能力不强,看的最多的就是辟火图。如果说到画的好坏,其实他是说不出来的。可等看到这幅画时,他却可以下定论:范进的画最好,没有之一。 “像……真是太像了……这简直就是照着家母的模样拓下来的。啧啧……这画像功夫,若是在旧院那转一圈,那帮姐儿非疯了不可。范兄,你这……你这手艺能不能教我?要不就画几幅画,说是我画的?我没别的意思,就是为了到秦淮河上,跟那帮小娘子一起时有牛可吹。省得他们总说本公爷只知道使枪弄棒,不知风花雪月。我得让他们知道知道,本公子不只能提枪,也能提笔!” 范进点头笑道:“我这里有几篇旧作,如果公子不嫌弃,就请拿去。” 说话间他将自己平时练经验时画的一些作品拿出来,给徐维志送了过去。徐维志看着先是称好,后又觉得奇怪。“这笔不是墨笔啊?还有这画,怎么感觉怪怪的,倒是有故事很好玩。这杨家将演义,我也听府里清客给我读过,说也是范公子大笔,就是没想到,配上画居然这么好玩。” 范进这种这种漫画形式,在明朝当下而言,还没有一个能与之颉颃的存在。固然张居正做的帝鉴图说,也是文字配图,但是充其量也就是绘本教材水平,跟漫画的娱乐性没法比。徐维志对于受教育学知识没有丝毫兴趣,对于吃喝玩乐则无师自通,只一看这漫画,脑子里忽然有个计较,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范兄,画这杨家将其实没什么意思的,依我之见,你不如画那牡丹亭,再不然,我这里有一本金平梅……嘿嘿,除了我这里,你别处想找这么全的可不容易。这里虽然也有画,实在太少了些,画的也不如范兄手段。若是范兄把这本书全变成画,我包准你收钱收到手软,到时候就算不去考进士,就靠着开画坊赚钱都能发财。” 范进心道:我若是去画内番,就怕你营养跟不上!问题是现在实在没时间,再者也没有精力顾及这些。他笑了笑,只好言敷衍着,并不真答应。可是徐维志于范进的态度上,已经热情了许多。 作为世袭公侯,徐维志不大需要敷衍文人,反过来要文士巴结他。张嗣修这些是因为家庭背景能镇的住他,那另当别论。就算是东南有名的才子,在他眼前也就是那么回事。大家玩不到一个圈子里去,他也犯不上对谁恭敬。范进广东亚魁身份,对他而言什么都不算。 一开始给范进面子,一是对方送的番货自己很喜欢,交朋友自然给足对方面子。二来就是范进是跟着张嗣修等人同来,不看僧面看佛面,无论如何总得要让他有面子更别说自己还有求于人。 可是现在,等看了这画以及这连环画模式的杨家将演义后,他对于范进的态度,就彻底有了改观。毕竟范进有这种手段,更重要的是没有文人心态,对于画本子之类的行为没有抵触,这就太和他胃口了。以后两人大可以合作,把他想搞而没搞到的女人画成本子,是以于范进的态度上就很热络/拍着肩膀说一些荤段子,顺带还要为范进介绍几个极当红的花魁认识。 就在此时,春香送来了张氏的邀请,徐维志愣了愣,随即又看向范进,“范兄,你想去哪边?” “这还怎么想?张小姐邀请,我难道能不给面子?何况还有令妹的话?所以,小生只好告个罪,今晚上这席,怕是不能赴了。” 徐维志皱着眉头,一脸苦相。“我妹妹倒是没什么,那糊涂丫头你别理她,全是为了她那倒霉男人着想。但是张家这女公子……”他下意识地向窗户扫了一眼,似乎很担心对方躲在某处偷听,然后又压低声音道: “我跟你说实话,那女公子我也惹不起。她太厉害,真得罪了她,直接就去找我娘告状,只要她在我娘面前说一句,我娘当时就能传家法。当初爹还说过,要不要向张江陵提个亲好让她管住我。我当时就告诉爹,你若是提亲,我便去天界寺去当和尚。这次给我说的彰武伯的女儿。” 范进想想他与张氏做夫妻的模样,心里也承认,这提议非常不靠谱,对谁都是折磨。徐维志皱着眉头,“这帮女人,真是不消停,她们一去,今晚上我们也玩不痛快。” “几位小姐与小公爷互不相犯,何必犯愁?” “范兄你不知道,这张家小姐精明着,肯定到时候把船摆到我们的船附近,自己那里吃喝赏景,看着与我们没关系,实际就是恶心我们。只要我们这里稍微玩的过火一点,她立刻就要出面说话,搞不好就去告状了。她这邀请你固然是真的,传话给我听也是真的,是让我自己学聪明点,自己去做那进钱的铜商,把今晚上她们那些女人的宴会给安排了。” 内宅里,徐六小姐笑得花枝乱颤,“我那兄长是江宁城里有名的混世魔王,除了娘谁也拿他没办法。没想到姐姐略施小计,就把他给收拾了。当初若是按娘说,让姐姐做了我的嫂子,我大哥一定能学好。” 张氏毫不客气地在她脸上一捏,“小丫头自己有了男人,还想把姐姐也拐到你家里去?真是没良心!到时候我不是让你大哥学好,我是让他变成循规蹈矩的小媳妇,敢放肆,就用棒子打他。也别说,这小霸王这回难得聪明一次,知道咱们姐妹是要他把场面圆起来,也真想到了主意,今晚上这场宴会有着落了。” 徐维志很有些办法,从城里开当铺的徽商杨宝才手里,借了一条大画舫。那画舫又叫联舫,是用几条船并在一起打造的,规模空前。走在秦淮河里,能堵死一半水道,格外讨厌。 这船本来是江宁城有名的废物点心,花费大实际开不出来。江宁勋贵要人很多,十里秦淮上,经常有要人出现。谁敢把这船划出来,一定被大人物拍死。但是现在因为天花的原因,大人物很少出来,徐维志又向来强梁,他划这船出来,别人也不会说什么或者说不敢说什么。 这船地方大,就能多上人,男宾女宾都能上船来,无非各居一地。名义上在一条大船上,实际还是各待各的画舫。有他的名号在,客人很容易邀集,等到傍晚时分,人便纷纷上了船。 范进依张氏之邀,到了她所在那条船上,在整个大船靠近边缘的位置,大约相当于普通船一条半左右的位置,被这些女孩所占用。 能参加这个宴会的,自然都有些身份,不是某位勋贵家的女儿,就是南京城里某大员的千金。魏国公府在江宁算是一霸,徐维志出游,四十九卫都要派兵值宿,一般人也不会驳他面子。再者,还有张江陵的儿女在,这种宴会实际就成了官场社交的一部分,一般官员也不会拒绝自己女儿参加这种活动。 船舱打了隔断,面嫩的女孩躲在里舱,透过屏风间隙向外头看着,唧唧喳喳议论着什么。徐六小姐被她们围在中间问东问西,她其实也是腼腆性子,被问的面色绯红,小声埋怨着。 “你们总问我干什么,我与这个范公子也是初见,但是张家姐姐说他是大才子啊,肯定没错的。对了,你们看的那个牡丹亭,就是他写的。……对,朱小姐节烈记也是……幼学琼林也是他……他当然没成亲了,不过家里是有两个妾的,这也不算什么……” 甲板上,依旧身穿白狐裘的张氏,与范进站在那里,又开始下盲棋比试,顺带看着岸上,等待客人过来。虽然张氏脸上带着笑,但是看的出,情绪有点低落。 这也难怪,张家下人连刘府的门都没进去,就被挡在外头。对于这次宴会邀请,刘一儒的回应就是两字:胡闹。然后把张家的下人打发回来,丝毫没给面子,搞的张氏也很下不来台。 原本刘堪之应该是必来的角色,没想到意外失约,让少女感到没面子加上失落,也是情理中事。范进只好安慰道:“刘兄一回了家,就是身不由己,天伦发话,哪有他不答应的份?老爹怎么说怎么是,他也没办法。” “是啊,没办法……刘兄是孝子,再者也不能因为这些许小事忤逆父意,这我都能明白。小妹只是觉得,刘世伯越发不近人情了。当日他不是这样子的,虽然人很方正,但是终究是个慈祥长辈,可现在的刘老伯,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了。张刘两家的交情,难道就此为止?” 少女苦笑一声,“对不住,一下子想到哪里去了,范兄见笑,我们下棋吧……方才我那一步,落在哪来着,范兄提个醒。” 其实范进已经发觉,张氏在船靠近南京时,就有意的与自己拉开距离。下棋的次数减少,平时的联络频率也在下降。当然随着与张嗣修等人交情日深,两下往来的比较多,与张氏的往来少,也不会感到受冷落。 在少女看来,其表现的也算是不着痕迹,但是这种刻意的自然反倒是让范进觉察。心内与其说失落,倒不如说是好笑:若是心内无他念,又何必故意拉开距离?在长沙时,可不是这样的。 先是热,然后某个时间段变的疏远冷一些,都是极正常的事,范进对这些早就有所准备。眼下又恢复成当初的模式,就是个证据,当然这也要感谢刘一儒送了个助攻。 人陆续赶来,几个男子也向这边过来。张氏今天穿的是男装,并没准备像那些女孩一样躲进舱里,只自己吃饭顺带观察外面情形,而是准备像男子一样饮宴酬酢。她看看范进,“范兄,你说小妹今天若是也叫个花魁相陪怎么样?” “世妹没做过这种事么?我以为你早做过了呢。现在做,还有点嫌晚。” 张氏一笑,“当然做过了,在家乡时,我二哥和一个花魁很要好,当时差不多要闹到娶进门做小的地步。二嫂又哭又闹,和二哥很打了一场饥荒。最后我出面装成男儿与那女人相好,故意去勾引她,很快她就上了当,把对二哥的海誓山盟都扔掉了,非要跟着我。二哥那才知道自己上了当……家里总算和睦下来,我也就再没去过。那女人后来还给我写过信,说即使知道我是女儿身,也愿意与我长相厮守,实在是可笑。其实觉得挺没意思的,庸脂俗粉,没几个能入眼的。无非是你们男人贪图新鲜,家里给不了的东西,就想要去外面要。用大把的银子,捧了一个个花魁出来,还要围着她们转。” 范进笑道:“这才是宰相之女的手段,这手做的漂亮!” “当真?当日刘兄可是为这事好生把我训了一顿,说我实在太胡闹了。” “刘兄家教严格,怎么想也在情理之中。我们广东民风与湖广不同,不少人都说我们民风不好,实际就是我们看的开而已,女人为什么不能去清楼呢?大家都一样,男人能叫女孩子陪,女人就也能。” 张氏点点头,并未言语,此时,已经有两个男子从徐维志那里走过来,一个中年人,一个年轻书生。那中年人四十几岁,面向和善,离着老远就作揖打躬的见礼。 “张小姐一向可好,晚生李知孝,这厢有礼。” 少女连忙回个礼,“李先生?您可千万别客气,您是徐世伯的朋友,亦是小女子的长辈,可不敢在您面前拿大。” “大小姐客气了,学生不过似乎徐千岁面前一伴食清客,哪敢称朋友,更不敢擅居尊长,您这是要折我寿的。能让小人称一声晚生,便是造化。这位是范公子吧?久仰久仰,幼学琼林为万千学童启蒙,着实是佳作,真大才子才有这等手段,佩服佩服。” 两下寒暄几句,他又指向身边年轻人,“这是晚生的外甥魏永年,永年快来给几位见礼。” 天已经黑了下来,船上点起了灯火,照的如同白昼。灯球掩映中,范进发现,这魏永年年纪比自己大几岁,相貌倒算是俊朗,神色间也极谦恭,属于那种让人一看就觉得他很谦和很朴实的书生,倒是不招人厌烦。等人进了船舱,徐六小姐不再与身边女子打闹,目光紧落在男子身上,小手紧握成拳,不住道:“魏郎……魏郎。” 正文卷 第一百七十三章 秦淮会(下) 范进已经知道这次宴会的目的,于张氏而言,既是替好姐妹相看郎君,也是想让两方的男子认识一下做个朋友。毕竟她与徐六小姐是好姐妹,如果刘堪之与魏永年成为好友,那自然就是佳话。 没想到刘堪之失约,这事就没办成。现在是范进与对方见面,这情形很有点不伦不类。好在张氏是善于应酬的角色,三两句话,就把这种尴尬给遮掩过去,谁都没感觉到不妥。 李知孝是在魏国公府当伴食清客的,社交上的功夫是吃饭手段,八面玲珑,哪方面都能敷衍住。属于那种即使只有一个人,都能让席面热闹起来的了得角色,自然能体会到这种尴尬,也知道如何把这种尴尬化解掉。 魏永年虽然是他的外甥,作风性格却与舅舅截然不同,人很内向,也极是腼腆,吭哧了半天,也说不出几句整话,与范进想象中的潇洒才子形象大不相同。当他与张氏对视时,后者落落大方不当回事,反倒是这个大男人面红过耳,连忙着偏过头去,十足一个木讷君子的形象。不知道这样子的人,怎么泡到魏国公六小姐这种白富美。 过不多时,张懋修也从那面跑过来,张家兄妹生的样子很像,他亦是极英俊的面孔,加上身份和财势,按说是这种场合顶受欢迎那类客人。可此时他脸色通红,神情间很有些尴尬的样子,就知道在那边似乎很受了些窘。一坐下来就道: “不成话,实在是不成话。这江宁的行院女子比长沙的可厉害多了,胆子大的很,那个什么三声慢,简直就是个女泼皮……” 江宁清楼业冠绝东南,各种类型的女子都不缺。如果想找才女,肯定比湖广只多不少。不过徐维志这种人,你要他和真正才女型伎女唱和,属于彼此受罪。因此与他来往的,大多是相貌好技术出色那种女性,性格也有些豪放,说笑时荤素不忌。 张懋修不是没出入过北里之地,但其性子与张嗣修不同,属于老实本分那一类型,去清楼也只是喝茶聊天,绝无灭烛留髦之事。来往的都是那种大家闺秀型的清楼才女,大家诗文唱和,再不就是听琴下棋,摸一下手便算是逾越,遇到那种敢动手摸他,讲荤段子面不改色的豪放女就招架不住。 张氏笑着让小弟坐下,摇头道:“徐维志这是故意整你,安排那样的女人看你笑话,等一会看姐姐帮你出气。” 李知孝笑道:“我家少爵主这段日子也是闷坏了,几位相熟的朋友都不大敢出来,他自己也找不到事做。今日故交来访,一时兴起开个玩笑,三公子别见怪。” “不敢当,徐兄拿我开玩笑也不是一次了,我早习惯了。”张懋修很是憨厚的一笑,又与其他人交谈。 冬日时节河上风凉,席就开在舱里,这联舫的船舱大,中间打了隔断,就像是一间间小房间。徐六小姐与一干女子在里首的舱里开席,张氏等人在外首的舱。 徐家小厮流水价把酒菜送上来,那酒是用泥封封的酒坛,一打开封,便有甘醇香味飘出,让人一闻就知是佳酿。张氏道:“这是……满殿香?” 李知孝点头道:“小姐好见识,这正是满殿香了。这御酒的方子还是当年武庙南幸时传下来的,咱们自己家的粮食自己的作坊,保证真材实料,虽然比不得上方仙酿,于江宁城内也算的起独一份,比起绍酒只好不差。就是一节,这酒后劲大,可要少喝。这坛十年的满殿香,就是江宁镇守何公公那喝过,其他人等闲可是享用不到,若不是知己的朋友,少爵主也舍不得拿出来款待。这佐酒的菜,说来就更难得了,是特意从广东请来的厨师。” “吴中肴馔天下闻名,怎么还特意去广东请厨师?” “家里的人去了趟广州,吃过一家的酒席,据说那字号叫什么一品香?那人范公子认识的,就是徐隐。他知道少爵主最好口腹欲,特意从广州雇了两个厨师来,做广州的拿手菜,少爵主一吃果然对胃口。这菜一个是范鱼,另一个是一品锅。” 他话音未落,张氏已经微微一笑,朝范进道:“范兄,这算是找到根源了,这菜要是不对口味,小妹可要找你算帐。” 李知孝问道:“这话从何说起?” 范进一笑,“实不相瞒,一品香是小生自家的生意,这范鱼也是小生所创,以姓得名。”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倒是老朽无知了。来来,先自罚一杯。” 菜色自然不会是一道范鱼和一道一品锅,陆续着有菜送上来,江河两鲜占了主流,其他如鹅、羊、驴、猪等肉食也一道道端上。热气升腾,张氏款去了外面的那件白狐裘,露出里面红缎子箭袖,更添几分英气。 只是魏生见此情景头就低的更厉害,脸也变得更红。夹菜时筷子哆嗦几下,将一块肉掉在了涮锅内。 李知孝笑了几声,连忙道: “年儿家里日子不好过,他爹是个私塾先生,为了供他读书,几乎耗尽了财力,于功课督促上自然就严格。所以这孩子读书还可以,为人就有些怕生。还是等到父母过身后,随着我这个舅舅待了两年,才算是见了世面,开了眼界,要放到以前,怕是要羞的一个字都说不出呢。” 李知孝连忙替外甥解释着,魏永年只低着头说着惭愧,离张氏越发远了些。不过听李知孝这么说,这书生倒也让人觉得可爱,于其木讷也就可以接受。想来徐六小姐能看中他,多半也与这份朴实密不可分。 范进道:“说起来,我也是贫苦出身,家中日月比魏兄还惨一些,至少没有个舅舅可以依傍,全靠高堂老母辛苦耕作,才让我能够读书应举。” “原来范公子也是贫苦出身啊?英雄不问出处,出身贫苦亦没有关系,只要自己上进,总可以飞黄腾达。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乃天下书生之志。范公子这科听说中了亚魁,此番进京自可金榜题名他日前途无量,不是年儿所能比了。他这个孩子虽然读书用功,只可惜科闱不利,如今只是个四等生员,实在是提不起来。年儿,记得多向范老先生请教,求几篇窗稿来好生研读,争取下一科也能发解,你爹娘在九泉之下也可瞑目。” “舅父教训的是,甥儿记下了。” “别这么说,我这个广东亚魁也不算什么,我们广东文教不行,所谓的乡试,其实跟广州府试也差不了多少。南直隶文教兴盛,才子众多,在这里考功名可比广东难的多了。魏朋友的才情,说不定反倒在在下之上。” 李知孝笑着又客气两句,张懋修问道:“李老,咱们南直隶这两年可出了什么才子?” “有啊,最有名的莫过于这科的解元顾宪成了。那文墨当真是了得,我也读了几十年书,可若说与顾宪成比,自是望尘莫及。只不过他动身进京了,现在看不见。还有几位,也都进京赶考,留在城里的才子,也就是三公子知道的那几位了。” 远处渐渐有音乐声飘进来,似乎还有女子唱着什么东西,李知孝听了听,笑道:“少爵主准是又点了那出游园。自从听过一次牡丹亭,少爵主便念念不忘。今天葛来官也被请来,一准不会被放过门了。” 张氏笑道:“李老可知,那牡丹亭出自何人之手?” “这个……似乎也是一位广东的才子,名字是……” 张氏回头看了看那道隔断,所谓的隔断,其实就是屏风,既拦不住声音,也不能有效的阻隔视线。她略提了提调门道:“便是眼前这位退思公子了。他可不止写过幼学琼林,十五贯、牡丹亭,杨家将……” 屏风后,几个女孩其实已经借着机会向外面看,又交头接耳的议论什么,最后的问题都汇总到了徐六小姐处。这个临时红娘只好把她听来的情报做着反馈,让几个女孩自己权衡。 她们这些人出身非富即贵,挑相公倒不是非要有钱才行,但是没钱的穷小子,要想娶她们也只能是做梦。大抵就是可以没钱,但一定要有发展潜力,再不然就是有足够的资源值得投入。 能和张家人成为好友,张大小姐亲自出面为其说媒拉纤,加上范进本身的卖相以及才情,里舱的几个女子里,已经有人颇有些动心。 倒不是说她们自己做了主,事情就能定下。但只要本人同意,再到家里稍微推动一下,事情就有眉目。范进只要这一科不出意外,必能金榜题名,勋贵之女嫁给进士,自是天经地义之事,也算不上谁委屈了谁。 又听到范进做着生意很有些家私,一些女子的眼睛就更亮几分,悄悄说着什么,却把徐六小姐说的两颊绯红拼命摇着头。 席面未开,舱门被敲响,在外面站了两个女子,一个年纪与梁盼弟仿佛,生的纤眉细目柳腰雪肤,走路时腰肢扭动,如同弱柳扶风。一身粉红袄裙,外罩着石青缎夹袄。虽然年纪不算豆蔻妙龄,但人生的既美又能打扮,看上去明**人,正如熟透的果实,散发出诱人香气。 在她身边,则是个身高腿长的女子,与范进差不多高矮,头上戴着风帽,脸上戴着一条桃红色面纱,将面部遮的严实,只露出两只杏眼。身上披一件大红姑绒斗篷,里面则是粉红色紧身靠袄,胸前勒着十字绦,脚上是一双扳尖云头靴。若是带了兵器,活脱是个走江湖的卖解女子。衣服勒的很紧,将一身傲人身材凸显得淋漓尽致。 李知孝与两人都相识,一见之下就笑道:“马四娘,薛五姑娘,你们怎么不在少爵主那边,到我们这里来了?” 那年纪大些的女子笑道:“少爵主那人够多了,我这女儿又不大会说话,方才与三声慢口角了两句,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若是扫了少爵主的兴头,她还不得吃不了兜着走?我就把她拉来这边陪三公子坐一坐,怎么,李老不会不欢迎吧?” “哪的话?堂堂武状元请都是请不到的,快请坐请坐。” 那年纪大些的女子美眸一转,假嗔道:“怎么?合着是光欢迎小五儿,没人欢迎我不是?那我可不讨这个嫌,这就走人。” “怪我怪我!是我话没说清楚,五姑娘我们欢迎,马四娘更欢迎。一会我先自罚一杯。” “我知道这是上好的满殿香,你就是变着法的想多喝几杯酒,借我的名号出来骗酒吃,岁数不小了,跟年轻时候一样没出息。”说着话,那女子已经在李知孝肩膀上轻拍一记,不等对方抓她的手,人如游鱼般退开去,外衣一脱,就放到一边,四下一望,就来到范进身边坐下, “这位公子面生的很,怎么称呼?奴家玩月桥幽兰馆马湘兰,在这秦淮河上人都叫我声马四娘,这厢给您见礼了。那边的是我的闺女薛五儿,来给这位公子见礼。” 范进坐的位置一边是张懋修,一边是魏永年,不过马湘兰一过来,不等张懋修动,魏永年已经移开了身子,让其坐下。 原来,她就是马湘兰啊! 范进上一世因为对桃花扇的兴趣,特意了解过秦淮八艳,对这个名字的熟悉程度,反倒在一干文臣武将之上。知其既是才女,亦是侠伎。一手画竹画兰的功夫,名冠东南。名声虽响,私储却不丰。银两左手进右手出,周济文人才子接济同行的事做了不知多少。 以往只是听过名字,现在近距离欣赏真人,忍不住仔细打量起来。马湘兰的年龄,在当下算是有些偏大,过了伎女的黄金年龄。但是在范进看来,这样的女人正在黄金期,浑身上下充满了女人味。何况是脂粉阵中的女子,于这方面的魅力,更在普通良家女之上,忍不住就多看了几眼。 马湘兰此时已经遇到其命中知己苏州王稚登,两人算是那种红颜知己,终生相伴又无名分,彼此对对方的心意都是知道的。 不过人在教坊,不可能因为有了王稚登就不接待客人,王稚登也不会白痴到吃这种醋。事实上两人交往过程里,王稚登也用马湘兰的身体与他人做过交易。是以她这个人比较比较放的开,眼下虽然已经转职做了鸨母,也不至于就把贞洁牌坊刻在头上。 混迹风臣的女子,这方面极是敏感,见范进对自己感兴趣,就主动与他说笑打闹拉近关系。一连敬了几杯酒,又向范进介绍同来的薛五儿。薛五名义上是她女儿,实际就是她手下第一号当红伎女,也是江宁花榜上的武状元。 烟花之地惯爱搞些噱头吸引顾客,选个状元出来,其实也就是寻常事。但是进了舱依旧戴着面纱这种装扮有点另类,范进寻思着,对方多半是想找个机会突然解开,来个惊艳全场。但看看张氏,范进觉得这种想法一定自取其辱。不管她相貌再如何美丽,跟这天仙比起来,也没得比,这点小心思注定失败。 薛五儿在那边不知道与三声慢口角了什么,人也有些别扭,在张懋修与张氏之间坐下,却不和张懋修说笑,只一点头示意,就拿了酒杯,轻轻掀起面纱一个边角,将酒倒入口内。从她动作上看,很是有些担心面巾掉下来。 李知孝这时又将范进的身份做了介绍,马湘兰连连叫道:“失敬,失敬了。这牡丹亭居然是范公子写的,真是没想到。五儿,你可得多敬范公子两杯酒,求他为你写几首诗词,免得人家说你薛五儿名不符实,被王雪箫压在上头。” 她又对范进道:“我这女儿不好与人交谈,但是人心不坏,而且舞技最佳,一会让她为公子舞一曲剑舞助兴如何?” 不等范进开口,张氏道:“薛姑娘善舞?这倒是巧了,范兄音律了得,不如就请范兄吹首曲子,请薛姑娘舞一曲如何?” 正文卷 第一百七十四章 文武双状元 范进的纸箫不在身边,不过也不要紧。马湘兰等人出现的地方,最不缺的就是乐器,吩咐了小厮到一边去借,不多时就借了管箫以及一面琵琶来。范进问道:“不知薛姑娘跳什么舞?” 薛五儿依旧不摘面纱,只朝范进一礼道:“奴家最拿手的便是一首剑舞,还请范公子赏个曲子。” “薛大家不必客气,我这点本事也拿不出手,还得您多帮衬着些。若是调子不准,您可得跳准了,别让他们看出来是我的错。” 趁着众人微笑的当口,范进持箫在手,轻轻吹响音符,演奏开始。 张氏自知范进手段,于他演奏上没有怀疑,之所以让其献艺,目的还是给屏风后那些女子听。薛五所到之处,必带一口宝剑,只是方才在徐维志面前,不便拿出来,此时也已经随着箫及琵琶一起取了来。 剑长三尺三寸,红色的剑穗也是三尺三寸,虽然其是市面上买来镇宅装饰用的,不能用来格斗杀人,但卖相上还是很威风。薛五提剑在手,将身站在舱正中,拉个门户,一手持剑,一手掐决,美眸之内精光四射,气势陡然一变。从眼睛里流露出的并非媚态,而是一种不逊男儿的英武与侠气,其中又带有几分不屈与不甘。 张氏眼神一动,开始打量着薛五,并向张懋修吩咐着什么,这时薛五本人已经随着曲声便舞动起来。 屏风后的女子大多羞涩,不敢出来与那些男子同席,但这个年龄还都是活泼好动的,于这种事自然好奇充满兴趣。悄悄起身离席,或是将头探出屏风向外看,或是一手扒着屏风,一边把身子探出来,端详着外面情景。 徐六小姐也与其他女子一样,悄悄将身子探出三分之一,不过目光既没看范进,也没看那舞剑的薛五,只紧盯着魏永年的背影。他依旧是那件半新不旧的儒衫,一如他这个人,不管富贵贫寒,始终不变,这便是自己的良人了…… 一想到过了年,自己就可以与心上人缔结连理,徐六小姐心头便觉无比甜蜜,偷眼看看四周,见几个女子的注意力全在范进身上。随着曲声响起,有人小声嘀咕着:“他的曲子吹的真好。” “是啊,人也生的俊。” “广东也有丰流才子啊……” 徐六小姐本身是精通音律的才女,如果用心听,当然可以发现范进的曲子是有多好。但是她的心思不在那里,于演奏的水平便不在意,只看着众人没看自己,便更加大胆地将目光放在魏永年身上。 书生的后背对着她,注意力也在演出上。六小姐知道,自己爱郎是个与女人说话就会脸红的老实人,肯定不会看薛五,一定是在听曲子。她大着胆子,从桌上找了根筷子,朝着魏永年的背影丢过去。 她虽然恬静文雅,但是从小也是练过投壶的,准头无差。一下正中魏永年的后背。用手掩着口,忍住笑,等着情郎回头与自己对望一眼,少女便可满足心愿。可是情郎却一无所觉,竟是丝毫没有回头查看是谁丢他的意思。 “真是的,越来越笨了。”徐六小姐嘀咕一句,又取了根筷子再丢,魏永年依旧没有回应。自己手上没了筷子,却没收到回应,心里便觉得无趣,连带着这场剑舞与箫声,也觉不出意味来。 张氏的注意力本来不在舞上,只为了替范进扬名,可是随着她对薛五感兴趣,于这舞蹈的注意力也增加了几分。能在江宁这种地方站住脚的清楼女子,自身自然有手段。行院里练过武的女子不是一个两个,能得武状元称号更非单纯运气使然。 只见白光闪烁,如同银蛇乱舞,明知道那剑不参开刃杀不得人,依旧觉得冷气扑面而来。虽然移开了桌案便于舞蹈,但能留给薛五儿施展的空间其实不是太大,只是她剑术极为高明,便在这方寸之地剑舞剑翻腾,如同蝴蝶穿花,也能表演出无数花样来。 她的身体柔韧度好,能做出种种高难度动作,剑舞得也是英气多于媚气。那与剑身同长的剑穗,非但没有成为障碍,反倒是成了舞蹈中重要的组成部分。翻飞的红影如同灵蛇吐信,与剑形成绝佳组合,在阵阵剑光中,给人带来充分的视觉享受。 能将三尺余长的剑穗舞的与剑配合默契,不缠手也不阻碍剑势,足以证明薛五于剑术一道上有着不俗造诣。舞剑过程中,一些翻滚跳跃等高难度动作,也绝非是花架子能做得到,范进心内也暗自估计着,这薛五的武状元身份怕不是假的,多半真是技击中人。 在舞动之间,面纱轻轻拂动,只是女子早就特意弄紧了系带,保证面巾不至于脱落,想要看她的样子还是办不到。只偶尔能看到那修长玉颈,证明其皮肤还是很出色的。这就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把脸挡起来。 马湘兰偷眼看着众人,目光主要是落在范进身上,眼睛来回转动,不知想些什么主意。眼看一曲终了,薛五儿忽然腾空而起,宝剑脱手飞出,人紧跟着跳出空中抓剑反身回刺,再收住势,依旧是一手提剑一手捏决,面纱虽然微微飘动但是幅度很小,可见呼吸平和,方才那一番激烈的剑舞于女子而言,只是家常便饭,不算什么负担。 “好!范公子果然精通音律,佩服佩服!这曲子吹的,整个江宁都不做第二人想了。” 李知孝带头喊好,其他人也就跟着附和,范进连忙道:“谈不到,实在谈不到,要说好,也是薛五姑娘的舞好,我这曲子一般。” 舱外却有人道:“范兄,你这么说话就太让人伤心了,你的曲子不好,怎么让我们的文状元在大冷天的立在舱外,连敲门都不敢?可着江宁你扫听扫听,谁敢这么对待王状元,包准让人拆了门楼。” 舱门开处,徐维志从外面进来,而与他前后走进来的,则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这女子一身藕色衣裙,粉色靴子,一张巴掌小脸,眉目如画肤色如瓷。因为在外面受了凉,微微有些泛红,如同盛开桃花更增颜色。 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上去清纯可人,让人一见就不免升出怜惜之心。饶是范进见多识广,看了这少女那可爱模样后,也不由暗自提醒:罗力空要打断第三条腿,不可犯戒! 徐维志紧抓着那女子的小手,女子的神色间虽然在笑,但是目光里流露出的情绪又像是被侵犯一般的委屈,让人越发觉得可怜。放眼四望,似乎在向人求援,又似在倾诉。张氏把脸一沉, “小公爷,小妹可是好久没见到老伯母了,这两天一定要到府上去拜望的。到时候跟伯母说一声,小公爷越来越光棍,敢欺负人家可怜的女孩子,想必伯母一定会好好奖励小公爷的。” “哪……哪有的事,雪箫,讲道理,你说我欺负你了没?”话是这么说,徐维志却已经连忙松开了手,仿佛王雪箫那小手,已经变成了烙铁。他尴尬地笑了笑,又道: “范兄用的这箫,是王大家用的,她想来听听,咱们广东亚魁音律功夫如何,结果怎么着?这一来,可就舍不得走了,居然溜溜在门外听了一整首。这么冷的天气,若是把雪箫姑娘冻坏了,范兄,你可小心金陵才子们放不过你。” 王雪箫本来岁数就小,生的又面嫩可爱,如同个大孩子似的,走的路线也是邻家妹妹那种清纯可爱型。被徐维志一说,小脸越发有了血色,盈盈一福道:“奴家王雪箫给几位见礼了。” 挨个见过去,马湘兰哼了一声,“人都说江宁花界一文一武,雪箫姑娘是个文的,楚楚可怜。可要我看王大家这腿上功夫,可是也不含糊。我家闺女走到哪,你便跟到哪,怎么,这朝廷里文的压过武的,在咱们这行里,你这文的也要把武的赶尽杀绝?” “马四娘……不对,我该叫您马前辈的,您的岁数可比奴家大了不少,得有礼貌。……您说的这是什么话?大家都是来陪客人的,自然都是要让客人欢喜才是。薛家姐姐的舞咱们江宁再不做第二人想,可是奴家这曲也不差啊。若是客人只看了舞未曾看曲,是不是也有些缺憾?雪箫不请自来,只为演奏一曲,请各位贵客品鉴一二,可没有别的意思,是四娘您多想了。” 她人虽然看着稚嫩,可是行事却很老练,丝毫没被这花界前辈压下去。走到范进面前伸出小手,范进只好把箫递给她。王雪箫面色微红,羞涩地说道:“奴家这曲子学的一般,自己也不通音律,城中一干同道故意拿我开心,说我是什么文状元,实际是取笑的。这曲子跟范公子比,可是一钱不值,等会吹完了,您可别笑我。久闻范公子大名了,听说您在广东画一幅画,就能让一个女孩子嫁入高门大户。又能做出牡丹亭那样的大做,怕不是天神转世的手段,我们这些女子,可是最盼着范公子这样的才子赏识,教我们几个字,或是几手画画的本事。若是范公子得暇,就到旧院凝月阁去寻奴家,奴定当倒履相迎。” 马湘兰冷笑道:“怎么,雪箫姑娘是想嫁人了?让范公子为你画幅肖像好把自己嫁出去?可别说我没提醒你,你家妈妈一秤金我认识快二十年了,是有名的认钱不认人,你想嫁,也得看她肯不肯。” “四娘,您这话说的可就伤人心了。奴家其实是想学好了范公子的本事,给我五姐姐画幅像,好为她找人家。眼下咱们江宁闹天花闹的这么厉害,大家都怕被传上。像五姐姐这样出过天花的,那就最保险不过了。过了这村没这店,趁着现在嫁人,对五姐姐最有利。姐姐自是绝色,比小妹这样的丑姑娘强多了。就是脸上那几个小瑕疵,算是有些妨碍。这画像么,您是知道的,有什么好的地方可以揄扬,不好的地方可以遮掩,只要别让客人朝相,等嫁过去他想后悔啊,我第一个帮五姐姐打官司。” “你!”马湘兰面色一变,薛五却道:“干娘!小公爷面前,哪敢放肆?再说雪箫妹妹也是一片好心,我薛五麻子若是真能嫁的掉,第一个就把雪箫妹妹荐到内宅里,与我做个姐妹。妹子既想品箫,我也该助兴。江宁人说薛五琵琶能定席,今日就让我与雪箫妹子合奏一曲,为各位贵客佐酒。” 花界之中的竞争激烈不输官场,文武两状元如同双雄不能并立,从抢生意到抢客人,几无所不用其极。即使是在这场合,也少不了明争暗斗。 薛五方才舞剑时,一派侠女风范作风硬朗。这时收剑归坐,怀抱琵琶,又俨然一派仕女风范,两种风格间切换自如,确实让人佩服。听话里的意思,她出过天花,脸上落了麻子,也难怪要戴面纱遮脸。 王雪箫笑道:“这可是好事,小妹最喜欢听五姐的琵琶,一直听不到,今天可是借了几位的光了。我吹箫本领一般,还是五姐姐的本事好。”说话间接过箫来拿到口边,估摸着范进方才嘴巴所在的位置,将自己的唇轻轻靠了过去,同时又在不经意间用美眸朝范进一瞥。等到对方看过来,又像是被人看破了心事似的,连忙把头错开,仿佛是暗恋某个英俊少年的少女,被人看破了心事。 妖精……绝对是妖精!即使明知道这些都是表演出来的,范进也不由佩服王雪箫的手段。薛五的路线明显是高冷,这王雪箫以清纯示人,再偶尔来这么一手,男人哪里把持的住,不给她送银子还给谁? 一曲既终,自又是满堂彩。徐维志虽然不通音律,但叫好叫的声音最响亮,又将两枚赤金钱赏下来,分赠二女。余者众人也各有馈赠。王雪箫逐个谢过去,待来到范进面前时,水汪汪的大眼睛轻轻一眨,放了记电眼过去。柔声道:“公子,奴家这几日很有空闲,公子可一定要来,教教奴家怎么……品箫。” 等谢过一轮赏赐,众人再次落坐。马湘兰朝薛五丢个眼色,后者坐到范进身边,与马湘兰一左一右把范进包住,王雪箫则顶了薛五的位置,坐在张氏与兄弟之间。还自说道:“这可不好意思,刚一来就让五姐给我让位置,外人要是不知道的,准得说雪箫不懂规矩,新人夺了老人的位呢。还是五姐对我好。” 其他人各自落座,李知孝道:“方才又看了舞,又听了曲,这寡酒可就不好喝了。” 徐维志道:“对极对极,我把三声慢叫来,让她给你们唱曲,她那首十八……” “咳!”张氏不轻不重地咳嗽一声,徐维志就像挨了一鞭子似的浑身一个机灵,朝张氏道:“我这是没拿世妹当外人,只当自家人看。主随客便,这酒怎么喝,还请世妹拿个章程。” “好。”张氏也不推辞,朝几人点头道:“今日在场多是文士,不如就以字谜行令,大家应该都不为难吧?” 徐维志一听点头道:“不为难,绝不为难,先给我预备两碗醒酒汤,我估计这酒都是我喝了。” 李知孝连忙道:“少爵主,学生与您算一股,我想张小姐不会拒绝。” “可以。魏公子呢?” 魏永年呆呆的没说话,张氏连问了三遍,他才啊了一声,似乎如梦初醒。李知孝道:“他就自己算一股吧。” 屏风后,几个女郎都停了筷子,全把注意力放到外间,有的女子小声道:“我也想去玩。” “得了,让家里知道还不打死你。再说有徐维志,这谜一会就得猜成那不要脸的,你忘了去年过年时他出那谜面了。” “快别提,听了都觉得刺耳朵。六姐,你那郎君这回可该露几手了。方才他只吃不说,只当他是个锯了嘴的葫芦。你光说他是才子,可得看看成色,比这位范公子不知如何?” “范公子是举人,他就是个秀才,那还用问,自然是范公子厉害了。” “是啊,这姓魏的今天奇怪的很,怎么感觉魂不守舍的,不会是发烧了吧?” “胡……胡说。魏公子只是运气不好,人又老实罢了。他的学问很好的,你们不要说他坏话。”少女维护着心上人的尊严,心里则祈祷着:魏郎一定要露几手本事,否则我的脸就丢光了。 正文卷 第一百七十五章 玉杯银烛 负责出题的人是张氏,张懋修自然不用下场,也没人真敢灌他的酒。小厮取了文房四宝来,姐弟两个嘀咕了几句,张懋修道: “这灯虎本应在元宵时打,今天咱们席间游戏,便不限格,亦不必费劲的真的去寻一盏灯来,只将谜面谜底写在纸上,谁若说中了,便将谜底露出以示无私,谁也都无话说。在场的多是书生,这谜语便自四书中取,算是最简单了。” 徐维志嘿嘿一笑,“任你四叔二舅,我一概不知,随便吧。” 张氏看了他一眼,“小公爷,你也是读过书,中过式的。” “我那秀才就是花钱买的,敢不录我的秀才,我就带兵去砸了学官的家,他们便只好给我个功名。至于读书……千万莫提这两字,听了就头疼的很。反正我身边有李老,喝酒猜迷,全都找他,出谜语的时候找我。” 说话之间,少女已经写好了四张纸条的谜面,由张懋修展示出来。见谜面分别是:“一点胭脂”、“官场如戏”、“凭君传语报平安”、“人云亦云”。 席间几人中,王雪箫号称清楼文状元,才情自不必言。马湘兰能和东南才子王稚登成为红颜知己,自然也是文墨精通。而且清楼这种地方,一本正经的做学问总归是另类,猜谜之类的文字游戏才是主流。是以她除去画竹兰之外,于猜谜上也是好手。 薛五号称武状元,但是这不等于是武夫。其琵琶上的造诣不输王雪箫音律上的本事,文墨上纵有不及,也相差无多。即使是屏风后那几个女子,也都是读过书在家里搞过类似游戏的,于猜谜都不陌生也都有兴趣。 不过射覆这种事,除了要知道所本,最重要的还是对上出题人思路,否则很难给出正确答案。几个人见了题目,都各自皱眉思忖,只有徐维志最是洒脱看看四周,仿佛一切与自己无关。徐六小姐偷偷从屏风后探出头去,只见自己的心上人魏永年呆呆的看着纸不知再想什么,看模样不像再思索,更没有动笔的意思。她心内着急,不经意间握紧了拳头,为他小声加油。 一旁诚意伯家的孙女小声道:“你光这样有什么用?咱们这也有笔墨,你把题答出来,送了给他也是一样。这时候总归是给男人扬面子,别让他丢人。” “那……那怎么好?” “没什么不好的,总比想不出来的强吧?” 徐六小姐与张氏交情最好,两人在某些事的思路上比较接近,尤其是在这种小事上,更容易取得共鸣。自身文才也不弱,沉下心来想一阵,便有了答案,提着笔在纸上写了两道题的答案,不等第三题写出来,就听到外面,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 “一点胭脂,自然是‘赤也为之小’;官场如戏,多半是扣的‘仕而优’;凭君传语那句有些促狭,答案应是‘人言不必信’;至于人云亦云,则是‘犹彼白而我白之’是不是?” 徐六小姐懊丧地将笔一丢,“总归还是慢了一步……” 诚意伯家的孙女在旁劝解着:“急什么,他说的急不一定对……” 可这话说到一半,自己就咽了回去。顺着屏风向外望,便能看见张懋修拿起了题纸,显然是范进四道题全都答对。马湘兰懊恼道:“早知道想出一道答一道,也不至于被范公子打个满贯。公子,我那女儿量浅,您行行好代她一杯怎么样?” 王雪箫也一脸可怜兮兮的模样道:“五姐是武状元,号称百杯不醉,哪里用的着人代。奴家才是真不会饮。这待会喝多了可怎么好?” 徐维志笑道:“别怕,若是醉了,就住到我府上,我家里房子有的是。” 他对于输赢不当回事,于谜底也是一字听不懂,李知孝看了看外甥,见他纸上一字未落,脸色就有些难看。做清客的在这种时候当然不能发怒,不过看外甥的目光里,已经很有些责备的意思,魏永年不敢与舅舅对视,视线只飘向别处。 范进道:“马四娘这话说的有道理,如果出四道题,抢起来不好看,干脆只出一道吧,一道一易题,四道再喝。如果能猜中,也可互相抵消。” 他提着笔在纸上写了迷面,却是“破灯笼”三字。 几个人看着谜面正在琢磨着,张氏已经笑道:“这怕不是,不可以风?” 她随即写了个“井田三万六千亩”,范进立刻答道:“这自然是‘则是方四十里’。” 不等范进出题,徐维志道:“等一等,你们这样猜法,我们怕是要把秦淮河喝干才行。我看,不如改个题目,不要出什么四书题,搞些寻常点的题面来猜,让大家都有的玩些。几位姑娘在,不如我们来个美人题啊?” 张懋修道:“这里几位书生,出美人题,是不是不大好?” “没关系的,你们出了四书题,也只有两个人答,还是出美人题好一点。” 范进想了想,提笔写道:“佳人佯醉索人扶,露出胸前似雪肤。走入绣纬寻不见,任他风雨满江湖。” 徐维志看着谜面不住点头道:“这个好,这个好,不过这题目荤了点,张家妹子不该猜,让我想想,这是打的哪个美人。其实我觉得这题里该猜的不是美人,而是那男人。谁扶的她……两人怎么就进了帷帐了?” 马湘兰咳嗽几声道:“小公爷,这事您且先放一放,等一会问问三声慢,让她跟您说是怎么回事。妾身想着,这四句诗是个谜面,打的是人名?” 范进道:“不错,这是猜四位诗人名字。” 徐维志摇着头,“这这,怎么又来诗人了,我除了一个李白,其他一概不认得。这可怎么个猜法?” 王雪箫噗嗤笑道:“小公爷,您老也是厉害了,随便一说,就说中了一个。这李白,怕不就是其中一个。请想露出胸前似雪肤,这可不就是李白?”几人便是一阵大笑,张氏这局没下场,便由其他人来猜。李知孝猜出了第三个是罗隐,薛五猜中了最后一句的潘阆,王雪箫则猜中了第一句的贾岛。这轮下来所有人都来了兴趣,只是魏永年依旧是白板,只好将酒不停地往嘴里倒。 酒喝的多,原本的白脸变成了红脸,话就越发的少。徐六小姐急的忍不住用拳头捶着屏风,却又帮不上忙,有几次忍不住要把谜底喊出来,但终究又咽了回去。几个女子与她都是极相善的友人,这时便也顾不上拿她打趣,反过来都安慰着道: “六妹,别当一回事,或许是魏公子今天吃多了酒,脑子不灵光了,你也别太恼。男人呢,最重要的就是面子,你现在喊出来,他什么面子都没了,这可不大好。” 也有人小声道:“一个入赘的,还要什么面子?” “魏……魏郎不是入赘……” “一样了,无非是不改姓罢了。你们两个虽然在外面过,可吃的用的,哪样不是国公府出,跟入赘有什么区别?我跟你说,这男人你可得多个心眼,别被他骗了。不是说是才子么,怎么谜语都猜不出的,徐维志好歹还射对了几个,他一个都做不出,这实在太丢人了。” 外间的人,实际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包括徐维志在内,这一席上都是人精,于社交上的事情很是敏感。就算是一副大姐头作风的马湘兰以及寡言少语的薛五,也都是社交场上的能手,于控制场面调节情绪上都很在意。 即使魏永年自身不是什么了得人物,但只要坐在这一席上,就得当成个客人对待。看着他酒越喝越多,已经明显有了醉态,几个人就都放慢了猜迷的速度,想留下几道题给魏永年来猜,好让他找回些体面。只是魏永年显然不擅长此道,不管题目如何简单,他就是猜不出。 李知孝尴尬一笑,“永年他爹从小教他读书,家教森严,别的孩子玩耍的时候他在写字要么就是在读书,于读书人常见的游戏,也不许他参与,一心只要他求取功名。这射覆非其所长,就别让他费劲了。他的酒量不行,还是让他先回去吧。” 魏永年许是在酒的作用下,胆子比方才大了些,却摇头道:“不……我不走,我的酒没多,我还能……能喝。我确实不会猜迷,这有什么可丢人的?科场上不考猜谜,做官也不需要猜谜,我学了这手段又有何用?” 这话说的有些放肆,张氏的眉头微微一挑,目光看向魏永年。“魏公子的话,倒也不叫错,十年寒窗金榜提名,其他都是虚妄,这话是个正办。不过科场上虽然不需要猜谜,却需要破题,若是连题目都破不对,这试就没法考了。魏公子既是一心向学,定然最能破题了?” “大小姐别听他的酒话,这小畜生自己才是个四等生员,哪里又会破题了?” “不……舅父,你这话说的也太小看人了,甥儿读了这么久的书,若是不能破题,读这书又有什么用?有钱人有时间学音律,有时间学那投壶射覆的耍子,我们这些穷人,唯一的出路就是读书,就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拿来读书,也还嫌不够,哪里会他们那些把戏?可若说到科场里破题承题,这全看自己的学问,任他有万贯家财,权倾朝野,也做不得假!这破题上的本事,甥儿自信不输给任何人!” 李知孝面色尴尬,连忙解释道:“他爹在日,就爱这么说,这孩子是被他爹的话给闹的……其实说到底还不是一个穷字?他们家日子过的紧巴,难免就有些戾气,说话的时候失之于偏颇,几位不要见怪。” 马湘兰笑了笑,“这不算什么,我们这一行,其实也大多是苦出身。若是有钱人,就不挣这份丢人的银子了。” “你……你也别说话!你们这几个女人,自从进来,眼睛就不曾放在我身上,我知道,你们是看不起我,嫌我穷,嫌我出不起银子。等到本公子他日富贵了,就算我一个谜也解不出,你们照样要过来巴结我……呃!” 说着话,一个酒嗝就打了出来。徐六小姐在屏风后急道:“这可怎么办?张家姐姐动气了,他却还在那里发酒疯……” 张氏面色上依旧和善,仿佛真听进去了这番话,点头道:“说的好。魏公子既然有此雄心,想必是有真才实学,小妹这里有个题目,要请魏公子破一破。只要破的出,小妹保你有个前程。” 她用手指了指船舱之外, “今日我辈在此饮宴做歌,城外却有天花庄,里面住的都是不幸出了花的病人,还不知道这一关能不能过的去。除此以外,今年又是大寒,不知多少人衣食无着,说不定就挺不过这冬天。我有感而发,试出一题,‘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请魏公子破题!” 其实到了这一步,便是做出题目,也多半是要伤交情。魏永年许是不通人情,许是喝多了酒,竟是未曾向这方面想。竟真的开始想着该如何破题,李知孝急的直摇头,却又没办法出言阻止。 过了好一阵,却见魏永年把脸一沉,“张小姐,你这是消遣我来着?我刚刚想起来,科举出题不离经义,你这句竹枝词,又怎么能算?” “不算么?”张氏冷笑一声,看向范进,“范兄,请问这题你破的出么?” 范进点点头,“敢不从命?这题的破题么:运于上者无远近之殊;形于下者有悲欢之异,不知如何?” 屏风后,徐六小姐已是泪流满面,本有些让未婚夫与张家结交上,不想反倒是伤了交情,连自己都难做人。诚意伯家那位孙女则嘀咕道:“张家大小姐与这范公子一唱一和,怎么竟如此默契?这事里,有些蹊跷啊。” 正文卷 第一百七十六章 夜游 原本热闹的酒席,因为魏永年闹了一通,气氛很有些尴尬。李知孝沉了脸,喊了两个家中小厮将他强架出去送回家。直到人硬搀着他离开,还能听到他一阵阵哀号 “不公平,这不公平!有钱人从小想学什么有什么,根本不用拼命读书,让我们这些贫生和他们比这些,又怎么比的过?我的时间都用在读书写字抄书上,再有时间也要帮家里干活,哪来的时间学人家猜谜射覆!有本事比学问,比做文章?再不然,比比谁能治理好地方?出城看看,城外那么多路倒,你们谁在意过他们的死活?谁能给他们一口饭吃啊!你们今天的一顿饭,可以救多少人,你们算过没有啊!” 这歇斯底里的言语,好比外面呼啸的北风,让舱内众人都有丝丝寒意。好在李知孝、马湘兰等人都是调节气氛的高手,找机会重又把场面烘托起来,渐渐又恢复了热闹。 只是喝了几杯酒,徐维志就说要去陪张嗣修,随即王雪箫也起身告辞,只在临走时,悄悄将箫塞到了范进手上,道:“这箫奴家可不敢再吹了,一吹就是丢人。除非是范公子答应收我做个徒弟,把这洞箫上的本事教给奴家,否则人家就再也不碰了。” 马湘兰与薛五多待了一阵,薛五一向话少,此时却主动开口道:“范公子音律文字上的手段,小女子心里佩服。本也想与范公子做个朋友,只是自己的样子丑,不敢有此奢望。只是当下城里疫病横行,范公子若是想找个女子聊天说话,薛五倒是比她们方便些。” 说话之间,她解开一直围在脸上的纱巾,轻轻掀起。 那是一张标准的瓜子脸,在当下算是狐媚相,不算很好的面型,对于范进来说,却极符合审美。灯光晃动中,只见剑眉大眼瑶鼻樱口,倒是个标准美人。只是相貌里略多了几分男子英气,不极王雪箫柔媚。另一点,就是在脸上稀疏的十几个麻点,让这美人图有了无法磨灭的瑕疵。 “我前几年出过天花,人虽然熬过来,但是麻子下不去了。如果不是干娘收留,我怕是早饿死了。可是这样也有个好处,出过花的人不会再出,公子要是不嫌弃,就来幽兰馆坐坐,大家聊聊天。” 像她这样的花魁,一般不会主动邀请男人,毕竟一堆人追捧她谁都不过分亲近可以维持平衡。如果真选择了一个男人结交,于以后的发展是有影响的。能这样说,足见对范进有些重视,当然也可能是因为范进是外地人,来过即走,比起本地才子少了许多麻烦。 范进端详着她的脸,并没有丝毫厌恶或惊讶的表现。这种端详对于普通妇人有些冒犯,但是于清楼女子而言,实际也算不了什么。他笑着点点头,“薛大家如果不嫌我烦,我是肯定要去讨杯茶水喝的,就是不知道四娘欢迎不欢迎。” “欢迎,欢迎的。范公子来的越多,我越欢喜。”马湘兰笑着说道:“我这女儿可从没邀请过人来坐客,范公子还是第一个。只要公子肯来,就是我们莫大的光彩,哪会不欢迎?您提前来个话,奴家这给您预备上好的点心酒席呢。” 张氏咳嗽一声,“天色不早,也该是散席了。三弟,你跟二哥说一声,让船到前面停一下,让大家上岸。”看向薛五和马湘兰的眼神都很有些不善,两人也自乖觉,连忙告辞离开。 这些人家的女眷出门,身边都有护卫家丁,倒是不用担心安全问题。女子们与张氏一一告辞,有时还低声交谈几句,贴面密谈,内容不得而知。只是范进觉得,有些人的目光,似乎在朝自己这面看,不知道是否是错觉。 这时他才算是正式看到徐六小姐。虽然出身武臣世家,身上却不带半点武人气息,瘦瘦弱弱,看着像个可怜的受气包一样,模样不及张氏以及王雪箫、马湘兰那几个,但自身也可以算的上美人。大体也属于那种乖巧可人型的美少女,加上魏国公府身份的加成,追求者肯定不会少。再想想魏永年那个样子,范进只好嘀咕一句明珠投暗。 她与张氏的话最多,说着说着还趴在张氏怀里哭了起来。张氏抱着她说了好一阵悄悄话,才安抚着她上了轿子。张懋修在旁一脸无奈道:“这六小姐也是,图的什么?这魏永年我看,也就是一个书呆子,读死书读书死,脑筋不灵光,这样的人在南直隶怎么考的出来?性情有些偏激,脾性又不好,将来怕是有的六小姐罪受。” “情之一字最可误人,这种事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外人没办法说三道四。或许今晚上错的人是我们也不一定。”张氏摇摇头, “我们拿魏永年当成了自己人看,这原本是没错的。可我们忽略了一点,他和我们是不同的,他没受过我们的教育,没学过一些我们以为是常识的东西,所以丢了面子。也许我们是无心的,但外人看来,说不定还要说我们有意刁难穷人。读死书的人哪里都有,其实能把学问做死,也是需要大毅力大恒心,这些东西,或许是我们所欠缺的。不要看不起任何人,更别去干涉他人的事。改日有机会,我还要向魏公子道歉才是,今天这题,是我做的过了。” 少女很少会认错,这一反常态的表达让张懋修有些不知所措,呆呆的看着姐姐。少女笑了笑,“不关你事,我只是说给自己听的。”忽然转头看见范进,“范兄,我们一起走回家里去怎么样?小妹想在街上转转。” “姐……这夜禁……” “你这话说的,江宁城里的夜禁,跟我有什么关系?方才那几个人,难道也要担心夜禁么?连找理由都不会,看来酒也是没少喝,回船上醒你的酒去。” 张懋修对这个姐姐向来有些怕,被她数落一句,就不敢再多说,只好以眼神看向范进。后者却支持张氏,“走走也无妨,正因为有夜禁,街道上除了衙役弓手,就是巡兵,安全的很。我陪小姐走一遭,也无妨碍。就是没来过江宁,路是不认识的。” 张氏笑道:“那范兄随着小妹走就好了,这江宁城街巷尽在小妹胸中,不会让你迷路的。春香,拿灯笼!” 小丫鬟春香提着一盏写有“魏国公府”字样的大号灯笼在头前走着,张氏与范进则一前一后上了岸,亦不乘马,只步行向着别院方向走去。 张懋修心里不稳当,想要去告诉二哥,等到了徐维志那边,远远的就听到歌舞喧嚣,他刚要凑过去,却不防黑暗里一阵脂粉香气扑鼻而来,一个火辣辣的身子直倒在他身上。 涂着水仙花汁的玉手,紧抱住张懋修的腰,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响起来。“哎呦,可摔坏了我了。这是哪个好人扶了我一把,要不非把奴家摔死不可……这不是三公子么?您去哪了,可让奴家这通好找。大冷天的,可怜奴家从船头找到船尾,这脚都走酸了。” “银珠姑娘?”看清怀里人身份,张懋修就觉得头疼,这不正是那个胆大泼辣,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的三声慢?他尴尬地笑笑,试图从对方怀里挣出来,但银珠是北地胭脂人高马大,个子比张懋修矮不到哪去,力气大的出奇,他竟是挣不动。有心拉下脸来训斥,却又怕惊动了其他人,一准拿自己开心,压低声音道:“姑娘……你……你松手,我找二哥有急事。” “原来,三公子你很急啊?”三声慢媚眼如丝地看着张懋修,咯咯笑道:“别怕,奴家专门救男人的急,不管你多急,我都能帮你。二公子和旧院的若水姑娘正热络着,这时候你闯进去坏人好事,当心他回家大耳刮子抽你。听奴家的话,别给自己找不自在,我们找个地方等他们……” “银珠姑娘……你该去找徐兄……” 他话没说完,不想三声慢已经大胆地把樱唇献上,把张懋修后面的话都塞了回去。其不曾与清楼女子发展到这一步,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吓得瞪大了眼睛,两手扎煞着不知如何是好,又怕被徐维志撞见,主动向黑影里挪动身躯。 三声慢噗嗤一笑,“真是个老实孩子啊,三公子你怕不是……还没留过宿吧?徐小公爷是我的恩客,你也是,大家都是,没什么区别,我凭什么就该该找他,他也未必想找我?跟你说实话,他啊从你们那席一回来,就被葛来官缠上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干什么。哪还顾的上我们?” “葛来官?那不是男的么,又能干什么?” 三声慢轻笑道:“怎么?你们这读书人,还不知道两男人能干什么?江宁推骨牌有句话,一张床上两监生。你说两个监生在一张床上,他们能干什么?看来你真是个正人君子,什么都不懂。奴家刚喝了好多酒,头晕晕的,手脚没力气,遇到坏人准得被欺负。你这正人君子行行好,送我找个屋子躺躺,跟我说说话行不行?” “不……徐兄若是回来……。” “那呆霸王回来又能怎样,姐姐从一看见三公子啊,心就都飞到你身上去了,早就想跟那呆霸王一刀两断。他敢翻脸,我就敢骂他祖宗!再说了有三公子在,不会看着奴家吃亏不是?走,跟姐姐找个屋子坐坐,我告诉你,徐维志和葛来官两人能干什么好事……” 张懋修与清楼女子接触,都严守法,未曾遇到过如此热情大胆的女子,一时竟不知如何对答。加上喝了不少酒,只觉得身体里一团火在烧,而三声慢的出现,却似在火上又泼了一桶油,让这火烧的更旺更大。浑浑噩噩地随着她向前走,竟是再也顾不上去找二哥了。 岸上,春香手里提了灯笼,范进与张氏沿着河没走几步,就进入街道。东南的文教水平高,贩夫走卒也大多识字,巡街官兵看到这灯笼,带兵官连忙上前打着招呼。 三人都是男子打扮,扮公子的张氏并不开口,扮小厮的春香也算是见过市面的不至于怯阵,不过答话这种事,还是得范进上前。虽然三人都很面生,可人看衣装。 张氏身上依旧是那件白狐裘衣,范进则是件珍珠毛的大袄,单这两件衣服就足以证明非富即贵,身份非比寻常。即使是小厮打扮的春香,也是一身上好缎面棉袄,比之当兵的身上穿的一口钟不知贵出多少。 军官并不敢怠慢,连忙吩咐着部下以鞭子驱赶着那些蜷曲着身体,躲在屋檐下垄沟里的乞丐,将人赶得远远的。范进与对方亦客气几句,又特意嘱咐不要派兵跟随,记下了其名字之后,才继续前进。 既是有心夜游,两人走的速度就都不快,走出好一阵,身后见没有官兵过来,张氏才道: “范兄,魏永年有句话说的没错,我们今天那两桌席,怕是能养活几十个乞丐了吧?我上次来江宁时,节气与现在差不多,还是在魏国公府过的年,那时候江宁城里虽然也有乞丐,可是没这么多。魏永年的话倒也不是全没有道理,今年似乎比前两年更难过了。” “没办法,雪下的早了些,这个冬天就冷。一些人没有棉衣,就更容易冻死冻坏。地里庄稼欠收,欠的债还不上,又或者觉得大城市比较好找活路,就向这里跑,乞丐也就多了。魏永年说说是可以的,至于说让他解决乞丐问题,我看也够戗。这人脑子太死板,一根筋,不适合做这种事。他最多就是自己不贪脏,然后打开官仓发米赈济。可是他不像他舅舅,处事不圆滑少变通,如果是在江宁本地为官,借魏国公府这块大牌子出来砸人,还是很有几分作用的。如果到了外埠,与乡绅仕宦打交道,他就不大行了。” “范兄,若是你做亲民官,会怎么做?” “这个,其实也没什么了,就是别拿自己当神仙,别想着救所有人。其实亲民官事情很多的,比如搞清楚自己治下到底有多少人,把人口摸清楚,这样受灾才知道需要多少物资。再有统计每年的气象信息……我是说每年下了多少雨,下了多少雪,什么季节刮什么风,风力是多少这些。这种数据一年两年没用的,如果可以积累几代,有几十年的数据,就能分析出这个时间段容易发生什么灾害,以及灾害是什么结果,接着才好针对防范。再有就是和大户士绅打交道,和大家谈判,怎么各退一步,别让粮价涨到一个太凶残的地步,如果他不听,我就吊死在他家门口或是米铺里……” 少女被他逗的扑哧一笑,又叹口气:“魏永年这人目无余子,可是又无才干,他认为大家都是浪得虚名,并没有真才实学。可若是让他与范兄比较,依旧是不行。同是寒门出身,人却差了这么多。徐家妹子不知怎的,就看上了他?” “别人的家事,尤其是情上的事,小姐不要多干涉。只是有机会提醒一下六小姐,成亲之后,与娘家走动不要太频繁,至少瞒着魏永年别让他知道。依我看,这人因为出于寒门,从小又被管束的太严,没有谈的来的朋友,自身的脑筋又不灵光,读书读的不成,在父亲那多半只能得到戒尺而不是鼓励。日久天长,就养成了他偏颇的性子,目中无人,又无容人之量。说到底,就是自卑。如果他找一个各方面都不如他的妻子,或许还能好一些,在外面受了气,回家可以朝妻子摆威风发脾气,表现他的强势。徐六小姐相貌身家,都非他所能及,不管六小姐人如何好,他心里多半是有芥蒂的。等到日久天长,这种芥蒂是否会变得扭曲就难说了,如果六小姐再去娘家去的多,他会认为六小姐还是不拿他当回事,以为他是个依靠妻子娘家生存的乞丐,夫妻的感情就会受影响。激动之下打人都有可能。” “他敢?”张氏声音一寒,但接下来又有些无奈,“六妹那性子,就算真挨了打,怕也不会和家里说。” “说了也没用啊,最多徐维志带人打他一顿,可将来受罪的还是六小姐自己。” “那范兄认为该如何?” “休夫,和离!敢动手,就让他滚蛋!男人有的是,再找个人嫁了,就像男人休妻之后可以再娶一样。可问题是六小姐的性子,未必有这份果决。” “休夫……”少女嘀咕了两声,忽然笑道:“范兄你知道么?今天这几位闺秀中,可有人对兄长很中意,方才就有人向小妹扫听范兄家中情形来着。” 范进摇头一笑,并没开口,张氏看看春香,忽然停住脚步。“你先去家里,喊人来这接我,我和范兄在这说几句话。” 正文卷 第一百七十七章 风中一舞 “那个薛五儿,对范兄似乎很有好感。王雪箫于范兄亦是青眼有加,花国文武两状元都垂青于范兄,我看范兄的红鸾星,确实要动了。” 范进笑道:“世妹就别拿愚兄开玩笑了。我不认为她们真的会因为一首曲子就看上我,也许会有些好感,但是说如何深,其实谈不到。最多是我在广东画的画,有一些流传到江宁,让她们觉得有能和我合作的地方,大家各取所需而已。在家乡时,我一度生计艰难,就指望卖画谋生。这事是做熟的,只要肯给银子,保证画的好。” “薛五儿的情形,我回头让三弟去打问,小妹觉得她虽然人在那种地方,倒并不见得下贱。也许找范兄,也不光是求画那么简单,佳人青目才子,这也是常有的事。” 少女说到这里展颜一笑,“魏永年说穷家子弟注定吃亏,这话不尽然。范兄亦是贫苦出身,还不照样精通琴棋书画?他自己没本事,就要说别人也没有,其人品不一定坏,但是性子却绝对不好。六妹这段婚事,只怕不会像她想的那么美满。好在魏国公府势力够大,有这个娘家在,他也不敢行为太过分。” 范进道:“其实两人之间也没定正式婚约,一切都还来得及。” “没可能的,六妹用情很深,只怕就算知道嫁过去要被打,也会义无返顾的一头扎进去。再说她之前为了嫁魏永年,连自尽都用过,现在说不嫁,也很难落场。至于嫁过去之后的日子如何,却也只能怪自己的命数。” 少女叹了口气: “范兄说的休夫,就是说笑了。升斗小民没办法休夫,一说这话,恐怕妻子就要挨打。至于仕宦人家比他们要好一些,有些女子甚至可以制住相公,乃至夫妻争吵逼得丈夫自尽的事也发生过,可对她们来说休夫依旧是不可能的事。这不光是女人自己是否拉的下脸,也要考虑到家里的面子,还有自己的将来。一个休夫的名号传初期,想另外嫁人其实也很难了,即使再怎么难过,大半也是会过下去。最多就是带了家产回娘家住,与相公不相往来。其实这种事也是不多见的。就拿今天那几位闺秀来说,都出身名门,经多见广,眼界和胸襟不是普通小门小户女子可比。于相公很多事上,都可以看的很淡。范兄与她们做了夫妻之后,如果还想和文武状元有来往也没关系,只要不把人带到家里,在外面怎么乱来,做正室的也只当没看到,不会搞到大家都没面子。” “世妹,你这样说,我总有一种要被你牵到人市上卖掉的感觉。难不成了你收了她们什么好处,要把愚兄给贩了?” 少女微笑着说道:“兄长说的是,可不就是要把你给卖了出去。这几户人家或是世袭勋贵,或是江宁部堂大员,谁的娘家都有权有势,于范兄日后仕途帮助非小。眼看就到会试之期,等到放了榜,接下来就是授官。那时候再定亲,成亲可就来不及了,这事不能拖。小妹也知,范兄家有高堂,不过这没关系,只要你这里定下来,伯母那里总不会反对。该走的仪式不会短缺,但是时间上也要抓紧,不能耽搁过久。” “范兄在长沙封岳麓书院,捉何心隐的事,肯定会给自己惹上不少麻烦,日后在官场上,也会有不少人与范兄为难。若是在江宁定一门好亲,得一个助力,在官场上也不至于太孤单。” 范进笑了笑,“多谢妹子关心。我……再想想再说。你把我叫出来,就为了说这些?劝我赶紧找个女子定亲,这倒是好话,可我连她们的样子都没看清,哪里知道谁是谁?” “范兄,你的想法有时很高明,有的时候却有点怪。夫妻之间成亲当晚才知道彼此样貌也不是稀罕事,何以非要记住女子相貌如何?再说小妹推荐的人,范兄还不放心么?总不会挑一个丑八怪给你。纵然不是国色天香,亦是美貌佳人,性情品貌都有小妹把关,若有一点不好之处,就找小妹说话。” 范进咳嗽一声,“言重了。这事,且容我想想。” “终身大事,本就不能草率,想想是应该的。”少女呼出一团白气,在地上俏皮的跳了跳, “等到成了亲,再想像今天这样喝酒聚会,与范兄同游就很难了。人总归不能万事如心,这是没法子的事。其实小妹当初有个妄想,认为夫妻之间,应该是枕上夫妻,枕下朋友。看范兄所写的话本里,也大抵是这个意思,可今天见了魏永年,就觉得自己这想法有些可笑了,范兄你也是害人不浅。” “六妹虽然是庶出女,但是她的情形和普通情况不同,她的亲娘与魏国公的夫人是姐妹。当日嫁到国公府……是一个意外……”她低下了头,寻思了一下话怎么说,最终道: “总之,她娘很可怜的,嫁给国公爷也不是发自本心,生下六妹不久,就抑郁而终。六妹从小是由国公夫人也就是她的姨母带大,两人感情很好,说是庶出,与嫡出之女没什么差别。衣食用度一般无二,家里也没人敢慢待她,按说她的相公应该是勋贵之后,或是仕宦子弟……说起来,当初国公夫人还有意将她许给三弟呢。” 范进点头道:“若是配给三公子,那倒是六小姐的福分了。但不知她和这魏永年……” “听六妹说,她最早就是在哥哥那看到魏永年的窗稿,喜欢他的文章,后来又与他做了几篇文章笔谈,越发觉得是知己,乃至因慕而生爱,最终走到一起。内中经历了不知多少艰难险阻,你也知道,以她的身份下嫁这么个穷书生,要承担多少压力,又要费多少周折。这过程若是写出来,怕不也是一部上好的话本?按照规矩,到了收笔处,该当如何?” 范进一笑,“自然是从此夫妻琴瑟和谐,儿女成群,得享天年。魏公子中了状元,六小姐得诰封,如此方为佳话。” “是啊,人们看故事,总是想看花好月圆,若是范兄写两人成了亲之后依然很穷,国公并没给六小姐多少陪嫁,魏永年读书不行,中不上举人,家境日间衰败。贫贱夫妻百事哀,六妹享受惯了,开始可以吃苦,时间长了总会觉得不适应,见了枣泥糕都要嫌腻的女孩,如何吃的惯粗米饭?没钱只好向娘家伸手,相公又是那种脾气,时间长了可能会挨打。没几年,也许就死掉了。这样的文字写出来,小妹看了都想打人!” 范进笑道:“是啊,写这种东西,本来就是编出来骗人的故事,哪里能处处较真?” “所以啊,看了六妹与魏永年之后,小妹现在觉得门当户还是有道理的,自己选的也未必就真的好,父母选的也未必真的糟糕。六妹当日与魏永年,多半也曾是知己,可是将来就难说。如果按父母的吩咐,嫁个门当户对的公子,一定比嫁给魏永年过的好。大家门第相当,家室相合,很多事就可以互相谅解,也少了无数麻烦。其实你们男人在这方面还是很有便宜的,与娘子不相得,就可以去清楼找慰藉。王雪箫、薛五儿这等女子,范兄予取予求,有她们做红粉知己,娘子怎么样,也不要紧啊。反倒是女子在这方面比较可怜,不管相公好坏,都只能默默承受,就像六妹,在家里娇宠无比,十指不沾阳春水。等到嫁了这个意中人,到时候要去灶下煮茶,受烟火之气时,不知是个什么样子。” 范进道:“我们广东有句话,有情饮水饱,或许六小姐乐在其中,我们外人难以体会。” “算了吧,这种话是骗老百姓的,有情无情,饮水都不会饱的,只有饭才能填饱肚子。” 空中又有雪花飘下来,两人身上穿的暖,这点雪倒是不算什么范进解下身上的珍珠毛,递到少女手中,张氏接过大袄,毫不害羞地将袄挡带在头上,又看向范进道:“范兄,你不冷?” “我是男人么,何况还喝了那么多酒,哪里会冷?我别看是书生,也练过功夫的,没那么弱。” “是啊,范兄很强,文武双全,相貌又俊,不管你是否喜欢那个女孩子,我想那个女孩子一定会喜欢范兄。我提的几个女子,无一不是对范兄有意之人,只要你用心维持,就不会变成怨偶。枕下陌路,枕上夫妻,过几十年,便也可以成为知己。不管到了何时,你永远是我的好兄长,小妹也一定会为自己挑一个好嫂子。等将来……我们两家……或许……可以做个亲家。”她的声音压的很低,最后几字已经含糊不清。 杂乱的脚步声响起,徐家的小厮已经来了,几名下人抬来两乘轿,两人分乘一轿,回转别院。张氏兄弟都还没回来,家中极是安静。春香打来热水,绞了毛巾,准备给小姐擦脸。张氏却摇头道:“不必了。我到院子里走走。” “小姐,下着雪呢,您仔细受了寒。” “我没那么娇弱。” 地面上已经积一层薄雪,院落里点着几盏气死风灯,昏暗的灯光照在雪地上,倒是有几分朦胧之美。少女在原地先是胡乱走了几步,又转了一个圈子,在丫鬟:“外面凉,快些回来”的喊声中,开始了舞蹈。 作为官宦千金,她并没受过这方面的培训,亦不曾操练过武艺。但是她的身体基础素质尚佳,柔韧度也很不错,尤其是在舞蹈上有着先天的灵感。动作没有固定的套路,却能充分表现出了她的肢体之美。那件狐裘氅衣穿在身上非但不显得臃肿累赘,反而更加几分雍容华贵之美。 春香原本已经冲出房间,打算把小姐拉回来,可当看到这舞蹈时,步子不自觉地停住。她也不大懂得歌舞优劣,只是觉得小姐的舞很好看,而且人也沉浸在某种情绪里,自己不该去打断它。 没有音乐伴奏,雪也越来越大,此时的雪已经从美丽的意境变成了一种实打实的压力,催促着人赶快回房。即使专业的舞者,在这种条件下,其实也多半跳不出什么模样。可是张氏的情绪和动作,都没受天气所影响,她的人仿佛已经与天地融为一体,天人合一。 飞雪是她的陪衬,风送来了她需要的旋律。从湘江古琴到秦淮箫声,这些旋律足以支撑她的舞蹈。 “少年意气皆堪讬,一诺何妨缟纻通……” “佳人佯醉索人扶,露出胸前似雪肤……” 说了那些话,范兄应该明白自己的意思,以后两人之间的距离会很近,但也会很远。再想像昨晚那样长街相谈,或是沿途手谈对局,怕是就很难了。即使有,也不会和之前一样。 自己这么做是对了,还是错了……少女的心里转过无数念头,但最终都化为欢畅淋漓的舞蹈。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其实也说不清楚。但这样结束,两人还是知己。总好过万一成了怨偶……少年相识直到如今,多年的交情总比萍水相逢来的可靠……家世门第……父辈交情……从各种条件看,都是这样的选择最明智,可是少女的内心依旧莫名一阵酸疼。 我若是佯醉,你可敢扶?少女的身形高速旋转,如同一朵雪莲怒放,口内轻声哼出了这句大逆不道的言语。而舞蹈也在她的旋转之后结束,双手平举,人站的笔直,那件狐裘因为风而鼓起,正慢慢落下。 丫鬟站在那里,恍惚间有了一种错觉,仿佛自家小姐在方才的舞蹈者,已经化成仙女升空而去,留下的只是一株正在枯萎的鲜花。虽然美丽依旧,但生命力已经不在了。 当天晚上,张氏兄弟都没有回来,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奇事,只是次日张懋修回来时神色怪怪的,总仿佛是做了贼,怕被自己姐姐逮到。但是很快,他的羞怯情绪就变成了担忧,因为从丫鬟处得来的消息,姐姐病倒了。 正文卷 第一百七十八章 病倒 先是喝酒,又是在雪地里舞蹈,风寒感冒本是很正常的事。江宁眼下倒是不缺郎中药材,治疗这种病也不算太费力。但是有天花这个大背景在,难免谈虎色变,听到发病,人就先吓了一大跳,等到问清原因,张嗣修少不得要骂几句。 以往少女在家中受宠,喜欢向兄长撒娇,即便是自己做错了,被骂时也会找到破绽顶撞回去。她人既聪明读书也多,辩才无碍,当兄长的也习惯了妹妹的狡辩,只当是兄妹间的情趣。 可是这回,破天荒地,少女没有做任何辩白,只沙哑着嗓子认错。这种态度开始时让张嗣修很满意,可等到出了房间,又有些奇怪,嘀咕道:“不对啊……小妹怎么感觉怪怪的……” 雪越下越大,一场意料之外的暴风雪居然袭击了江宁。一连三天过去,外面的雪都积了一尺多深,每天都有人向外抬冻死的乞儿尸体。 张氏一行人对这种事不大关心,只等雪一停,便准备回请徐维志,大家吃过饭,再去徐家拜望一下,就该联系刘勘之,准备进京备考。 张懋修这几天的反应也有点怪,甚至还想冒着雪溜出去,结果被二哥抓了回来,问他去哪也不肯说。至于说去见徐维志,又扭捏着不想去,让张嗣修忍不住怀疑兄弟是不是和徐维志闹了什么别扭。可再想想,徐维志那种性子,正常人都知道不会和他一般见识,自己兄弟又素来厚道,怎么会和他翻脸,硬拉上兄弟走了。 等到掌灯时分,张家兄弟从徐家返回,脸色都不大好看。见了张氏,压低声音说出一个惊人的消息:徐六小姐出了天花。 张氏的身体其实还是很差,烧刚刚退下去,但是身体依旧虚弱,本来她的身体素质不错,不至于这么容易被放倒。可这回病来的似乎格外厉害,即使请了江宁最有名的郎中,这病势也不怎么见起色。可是这消息一传来,她依旧拖着病体由丫鬟搀扶出来,询问着兄长。 “天花?一共才三天时间,怎么就知道得了天花?” 她的嗓子依旧很哑,说话有气无力,中气不足,往日里高高在上的大小姐,现在一副病娇样子。张嗣修低声道:“别闹,小点声……这事徐家还是想要压住,声张出去不大好。我也希望是弄错了,可是据说情形有点不大妙,症状看上去,很有些像是出花的样子。” “也许只是风寒也不一定,这病一开始也看不出来,多半是看错了。她好好的,怎么得的天花?” “妹子,这瘟疫的事谁说的准?总归是瘟皇洒的痘下来,不知道落到谁身上。公爷把徐维志吊起来打了一顿,说他若不是好端端的搞什么酒席,六小姐也不会得天花。” 张氏道:“那这么说,其实是在怪我了……” “不不,没这个意思。今天徐千岁还特意跟我说了这事,说这不关咱们的事。是徐维志不像话,不但搞宴会,还请了那么多清楼女子来。这些人交往最杂,谁知道哪个客人沾了瘟毒,带出来就染了人……” 说到这里,张嗣修停了停,打量几眼妹子,“妹妹,你身上可有什么不舒服?比如四肢疼,或是身上哪里不对劲什么的?” “咳……二哥,你想到哪里去了……咳咳……”说着话,她又是一阵咳嗽。张嗣修出了口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说实话,连我现在都有些后怕,天花啊,这东西谁要说不怕,一准是吹牛。早知道那天就只请薛五一个了,她是出过花的,而且模样也好,还能跳舞,只找她就好了。其他女人都没出过花,谁都有可能染病在身,这六小姐也是倒霉,本来快成亲了,居然赶上这么个事。” “别乱说,也许她根本不是花……”张氏又是一阵剧烈咳嗽,张懋修在旁不说话,只低着头。张嗣修道:“好吧,但愿不是花,那么好的一个姑娘,若是出了天花也怪可惜的。依我说,咱们最好是抓紧离开,这江宁城的天花要是闹起来,可是不能住人。可是你这身体……现在还是走不了,赶明个抓紧吃几服药,先把病治好再说。” 张氏沉默片刻,又问道:“刘世伯那里……二哥去了没有?” “去了一趟,把礼物送了进去,刘世伯也回赠了东西,不过他那个人你是知道的,永远是一副铁面皮,仿佛大家都欠他很多银子似的。说他公事很多,不便过多招待,说了几句话,就送客了。至于勘之兄,听说是在房里苦读,没让出来见面。” “苦读?” “是啊,听刘世伯说,勘之兄在翻阅家里的医书药典,想找出个治天花的方子来,救救城里的百姓。还有就是想要和城里几位官员子弟以及士绅搞个文会,募一笔钱,给城里的乞丐们搞个粥场,再舍一些棉衣,总是要少死一些人。” 张氏点头道:“这倒像是勘之兄的为人,世伯家中藏书甚丰,其中很有几本古籍医典,现在大多失传,真正的医家也不知其中方子。但愿他能找到有用的东西,把这瘟疫治住。小妹这病,拖累了二位兄长的行程,这实在是……” 张嗣修道:“你说的这叫什么话,自己兄妹,还说这么客气的干什么。就是大家最近都注意一点,没事别出门,尤其是你,三弟!你前天大晚上要溜出去干什么?还带了那么多银子。” “没……没什么,想买……买书。” “买书让小厮去就好了,你自己带那么多银子出门很危险的,现在城外逃进城的流民越来越多了,你带着那么多钱,留神被人抢了。小妹你赶快休息,早点把身子养好,咱们也早点动身。真没想到,好端端的居然闹开天花了,可真是!” 由丫鬟扶着回了房,少女只觉得脑袋阵阵发晕,手脚没什么气力,思维也不似平时敏捷。喘了好一阵,她才问丫鬟道:“春香……范进范公子,他在做什么?” “啊?范公子?这个奴婢可不知道啊。” “不知道就去问问,看看他在干什么。问问范公子明天有没有时间,有就请他来这里坐一坐。” “这……不好吧?男女有别,小姐又在病里……” 张氏粉面一寒,“我与范兄光风霁月,岂怕无知妄人蜚短流长?你不肯去,难道也是认为我们之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丫鬟素来是怕她的,见小姐发恼,只好出去打问,过了时间不长,就回来禀报道:“范公子说是在写什么东西,这两天一直把自己窝在房子里,哪也没去。具体写什么,就不知道了。不过他还给小姐写了些东西,可是找不到人送。奴婢方才遇到范公子的伴当,把那东西给要来了,小姐要不要看看?” 要不要看看?这个问题让少女也有了瞬间的迷惘,自己是该看,还是不该看?原本以为范进这两日必是冒雪访艳,不是去见王雪箫,就是去见薛五。如果是那样,自己的心里可能会有些失望,但也会有些释然。没想到他居然是把自己关在房里,给自己写东西,这写的是什么?看了之后,自己该如何回应,将来两人的关系,又该向着什么方向走? 病中的人思维本就不似平时灵敏,一连串的问题搞的她芳心纷乱,诸般念头杂陈而至,一张脸变的通红。丫鬟连忙用手摸向小姐的额头,“诶?没发烧啊?” “蠢材,你懂什么?把那东西拿来,给我看看。” 那是一张折好的宣纸,里面密密麻麻写了不少内容,但没有少女想象中,那种让她脸红心跳,或是不知如何自处的东西。说不上是欣慰,还是失望。仔细看去,看上面的文字其实是若干条目,如同医家的医嘱。包括必须喝开水,房间里煮醋,保持空气畅通。天花的传播途径,然后根据这些论证,少女得的只是感冒,不可能是天花。再下来,则是感冒的一些小药方之类。 此时有不为良相即为良医的说法,读书人多少都会点医术,一般情况下不与郎中抢饭吃,不过要拿个方子来他们是能看懂的。范进开的药方不算多高明,但看的出很认真。 后面的则是许多注意事项,比如要防范感冒病症恶化转移,变成其他症状,以及有什么反应之后,又该去看什么郎中,或者该做什么防范之类。字写的不大,一张纸全都写满,将将写完。 少女看了一遍之后,撇撇嘴道:“比娘还烦……真是的,大男人婆婆妈妈的,说了说去都是小事……” “那奴婢去把它烧了吧。” “闭嘴!这里没你说话的地方,这事不许跟其他人说,记住了么?还有,你明天去一趟刘府,刘兄身边那两个仆从不是跟你很熟么?你让他们带句话给刘兄,徐六小姐可能得了天花,也可能不是,请他务必要翻看药书,尽快找出治天花的方子,万一真是天花就指望他救命了。还有这事必须保密,提醒刘兄,千万不可走漏风声。” 呵斥走了丫鬟,少女并没有把这张纸丢掉,而是捧在眼前又看一遍。在纸张四角,用铅笔画了几张笑脸,这种画风和图案,当下除了范进没第二个人做。看着那些画,少女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一丝苦笑……知己难得,好兄长或许比好相公更难得。 人在病里,精力不比平时,于看东西上其实很懒惰,可这张纸她拿在手里反复看了多次,才将它小心叠好,放到了贴身的一个小香包内。头有些昏,她闭上眼睛准备睡一觉,拉了拉被子,脑海里下意识地就响起范进的声音。“被子不要捂的太严……” “烦人,婆妈……将来成了亲,他娘子一准被他烦死。”女孩嘀咕了一句,将被子略微松了松,沉沉睡去,睡梦里的少女,露出了一丝美丽的笑容,这样的笑容自从那日舞后,却已是很少出现了。 次日过了辰时,范进依约而至,春香已经到刘勘之府上送信,房间里没人伺候,一切就只能范进自己来。他自顾倒了水,又给女子斟了一杯,上前伺候她喝下去。 打发丫鬟送信这事,本来就背着张嗣修,自然也就没人知道少女房间里没人,在丫鬟回来前,她也只好渴着,喝水时,嘴唇已经有些发干。范进念叨着, “我不是说过了么,一定要多喝水。其实说实话,什么药有多大效力,郎中自己也未必说的清楚,我知道最好用的药,其实就是水。前提必须是开水,你们爱喝生水这个毛病是必须要改的,生水绝对不能喝……还有什么雪水,什么搜集了一年的梅花上的雪水,那玩意不能……” “好了……你是兄长又不是嫂子,不要那么烦人。”少女难得的发了次嗔,范进就闭上了嘴巴。张氏看看范进,“听说范兄这两日在房中奋笔,莫非是在写什么文章?” “文章没有,随便写了点东西,其实说到用处也未必有多大。”说话话,范进已经从身上拿出个自己装订的本子出来,这是用竹口纸自己装订的,质量还过的去。里面既有文字,也有图形,一时看不太清。 范进道:“这是我写的赈灾条陈,基本就是根据我们广东那边闹灾的情形,还有乡下的一些情况,自己整理的注意事项。曾想过献上去,但想了想还是算了,毕竟写了两天,到时候让应天府直接拿去点火,有点可惜了。这些亲民官做了这么久,对地方上的情形比我熟,我能想到的,人家一定想的到。我想不到的,人家也能想到,我就不献丑了。” “范兄过谦了,这东西能让小妹看看么?” “当然可以,不过你现在需要的是休息,别没事看这个劳神。其实倒是可以给勘之兄送去,听说他最近要发动城里一些士绅还有官府的力量赈灾,如果能给他提供点帮助,就最好不过了。” 少女笑了笑,没说话。范进又倒了杯开水来,伺候着她喝下。女子道:“范兄,就算是兄长身边那几个书生,也不会伺候兄长喝水的,这种事下人做的,读书人怎么可以纡尊降贵。何况你是男子,伺候一个女子喝水,很没面子的。除非是长辈,否则即便是夫……我是说再亲近的人,做这事男人也觉得丢面子。”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了,我从来不觉得男人伺候女人有什么别扭的。如果这都别扭,将来老婆罚跪可怎么办?” 女子噗嗤一笑,“范兄改日该认识一下戚南塘,你们两个一定有话说。话说回来,范兄写了好多天花如何传播,如何散布的东西,你懂这些?” “略知一二而已。” 少女道:“若是按范兄所说,徐家妹子她不该染天花啊,没这个机会的。” “是啊,所以我就说,六小姐多半就是风寒,当然,这打徐维志一顿也没错,谁让他没给妹妹预备好暖轿的。小姐也别担心,吉人天相,六小姐人品好,自然有好报,这病不会是天花。” “但愿如此吧……可是简单的风寒,徐家不会闹这么大,我总觉得心里不稳当,想去看看她,可我这病……” “你现在去,也未必见的到人,只等到病情有了定论,再动身不迟。你现在最重要的是自己养好身体,风寒这种事可大可小,如果转成其他的病,可就很严重了。这帮郎中啊,看病还行,可是下药差一些,知道你身份,不敢乱用药,只用太平方,这怎么治的好人?只好多喝水,多休息,希望靠自身的免疫力把这病撑过去。” 少女嫣然一笑,“罗嗦,越来越像嫂子了。你陪我下盘棋吧,最近实在闷的慌。” 一连五天过去,张氏的病时好时坏,反复了几次,但整体而言,还是向着好的方向发展。也就在此时,魏国公府方面的消息传来,徐六小姐身上,已经发现红班,可以确诊,就是天花! 正文卷 第一百七十九章 背叛的滋味(上) 虽然徐六小姐不是自己家人,但终归是有交情的,心态上不会像听到普通人染病那么淡然。于这场瘟疫,开始时的感受最多只是觉得可怕,直到此时,不久前饮酒欢会的熟人朋友也被病魔打倒,在场几人才真正感觉到瘟疫的可怕。 虽然生在富贵人家,死神依旧近在咫尺,这种感觉让所有人都感到一丝难言的恐惧。张懋修不肯透露自己的消息来源,只是态度很是肯定,保证消息真实可信。 “六妹身上已经见喜了(见到紫红斑),国公府的下人在家里,都得穿花衣,府里还偷偷悬了红。这事不能让外人知道,姐姐也知道的,江宁府定的规矩,出了花的人,一律送到城外的天花庄去。六小姐身娇肉贵,到了那还能活?再说那庄里男女都有,她去了怎么算?” “是啊。这……这是怎么搞的,人好好的就出了花?”少女急的又是一阵咳,“不日之间,死生反掌,这样的大病,怎么让徐家妹子得了。她现在人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肯定是哭了,哭的很惨的。听说整天闹着不舒服,腰疼,身上发热,四肢没劲。这还是在家里,有下人伺候着,若是到了天花庄,谁又去伺候她?” “家里人?她们就不怕传上?” “谁说不怕?现在六小姐那院子已经锁了,就算是夫人都不往那院子里去,其他姐妹兄弟更别说。都有多远绕多远,连看都不往那院里看,喝水吃东西都分开了。好在家里有出过花的婆子,还有几个上了岁数的,在里面伺候着。这出花是少年到中年,一过了五十,听说就不出了,因此倒是不怕。人在家里,衣食享用不成问题,就是想见人见不到。” 张氏道:“这……这可是从何说起,好端端的,怎么就得了这病?这不应该……没道理啊。” 张嗣修不耐烦道:“哪有那么多道理啊。别听范进跟你胡说什么天花传染途径,这种事是老天爷的事,非人力所能干预。他自己亦是个书生不是郎中,说的话做不得准。江宁是大城还好一些,要是到了乡下,这个时候看到外乡人落单都要打死,说他们是瘟神座下的鬼使,专门到村子里拿人,见到就往死里打。这病,即便是郎中也未必能说清楚怎么得的,多加小心总是没错,真得上了,就知道难过。总之离的越远越好。你身子见好,咱们立即动身,这里不能久留。” “慢……现在先别急着走,我还想再打探清楚一些。据医书记载,天花因其形如豆,所以称为痘疮。其目录下又分珍珠豆、大豆、茱萸豆、蛇皮、锡面这些名目。其中珍珠豆、大豆都不要紧,若是锡面便很危险。不知到徐家妹子到底是哪种天花,我不问清楚了,心里不安生。” 张嗣修道:“哪种天花都没用,即便是珍珠豆,人不用死,可是好了以后,也是落一脸麻子。一个姑娘家,落一脸麻子还怎么见人?六妹倒是有眼力,选了魏永年这个相公。若是真许了门当户对的人家,连婚事都危险了。反正三弟不会要个麻子。” “二哥你这话没道理!不管麻了还是其他怎么样,定了亲就不能更易。若是反过来,魏永年得了天花,徐家妹子能退亲么?” “聪明人别说傻话,男人女人不同的么。男人有点麻子也不算什么大毛病,女人一脸麻子,一定嫁不出去。如果说过去,是魏永年吃徐家的软饭,现在的局面就要反过来,是徐家要求着魏永年把亲事定死。估计这一半天,国公府的管家就得找李知孝,商量着过贴的事。我跟你说句实话,徐维志跟我说,国公府最早说把这事在年后办,其实是稳军计,省得六妹寻死上吊。预备趁着过年的时候,让六妹多见几个人,一旦活动了心思,魏永年这边自然就不提了。可是现在,就轮到国公府着急了。” 一番交谈下来,张氏的心情重又变得沉重,回到自己房里,将范进那张纸拿出来,在手里反复的看来看去,琢磨着上面的文字,越发觉得,情形不大对头。先自让丫鬟去请范进来,自己则写着书信。范进并不在府,过了半个多时辰,才见他从外面进来,肩上身上还有不少雪片来不及打扫。 春香接过范进手里的外衣,只听他摇着头说道: “这天气怕是不好走了,居然又下了一场大雪,现在船都不好开。好在港口没上冻,不然就麻烦了。这种大雪在江宁很少见,许多人没有充足的冬衣被冻死冻伤,,城外不少农人没办法生存,胆子小的进城做乞丐,胆子大的铤而走险去当强盗。城外已经出了几场抢案,要想动身,还得让沿途衙门准备人手护送。” 少女问道:“范兄,你这是?” “没什么,去了趟药铺,给贤妹抓了些药。我医术不大行,在罗山时跟在凌制军身边看过医书,军中也有军医官,无事时跟他们学过一些医术,但大多是外伤。说到包扎伤口,治刀枪箭伤我是内行,可是治风寒反倒是差些。又没有临床经验,所以不敢随便给贤妹开方子。看那些郎中开的方子又起急,这两天没干别的,从书局买了些医典来啃,好在江宁卖书的地方多,书籍也全。又去外面问了郎中,总算求了个方子来,对风寒的疗效很大,等一会让人熬了药,我自己先喝,没什么问题,再给贤妹这里送来。” 少女脸一红,“小妹以为范兄去了幽兰馆……没想到……这么大的雪……范兄为了小妹买医书?再说,还要亲自为小妹尝药?” “没什么,我自己也是在房里待着无聊,想出去转转的。多学些本事也没坏处,贤妹病着,我哪还有心思去什么幽兰馆。” 少女的心砰砰乱跳,心里暖意盎然。连忙岔开话题问道:“这么多难民,江宁城秩序如何?” “终究是陪都所在,衙门反应速度很快。立了几座粥棚,同时也在招工,以工代赈。这些手段杂糅使用,死的人肯定会减少,但是想要一个人不死,也是办不到的。刘兄那边似乎也有动作,我看刑部已经派了衙役巡街盘查行人维持秩序,也设立粥棚发放粮米,还有清查病患,发给药品之类的。有些想法,与我不谋而合,算不算英雄所见略同啊。” 少女没说话,只是笑了笑。范进道:“听说刘兄送了支人参过来,给贤妹补身?” “是,那是支关外的辽参,江南不容易见到。还是刘世伯在京时买的,很是名贵。” “刘兄手面确实不小,只可惜人没有来,贤妹身有小恙,刘兄也该来看看。” 少女并没接话,她心里的念头其实和范进差不多。自从回了南京,两人就见不到面,这在以往的人生经历中也是极寻常的事。毕竟刘一儒是个古板道学家,对于男女大防之类的事看的很重,教子也极严。所以两人的交往,一向都是在刘一儒视线之外,只要刘一儒所在的城市,多半就只能书信联络,还要想方设法避开这位父亲的目光。 可是这回刘堪之分手之后,书信往来上变的极少,一共也只来了一封信,寥寥数语,也不过是些很寻常的礼貌用语。用在人际交往上当然无可指摘,可是用在情侣之间,未免就嫌淡泊。 礼节上的来往,倒是没停止过,比如张家会送一些东西到刘府,刘家也会送价值更高的礼物回赠,绝不占一点便宜。这种馈赠当然挑不出毛病,但从父到子,都刻意维系出一种彬彬有礼不远的感觉,让敏感的少女觉得,情形不大对劲。似乎在她和刘堪之之间,出现了一道无形的沟壑,这种沟壑还在不断拓宽距离…… 在得知张氏生病后,刘勘之送了些药材补品过来,还请了个很有名的郎中。可是他本人就没露过面。少女想要和他说说话,或者想像着他能像范进一样伺候自己喝水,又或者为她分拣药材,寻找治病方子,这些事都只能是在梦里。 看着眼前为自己查书买药的范进,再想想刘堪之,少女的心就越发觉得堵。从得知徐六小姐出天花到现在,她觉得自己的心情越来越糟糕,今天没看历书,一定是个不吉利的日子!她如是想着。 “我怀疑六妹的天花,是被人害的。她府里既没有天花病人,自己也没和天花病人接触过,怎么会好端端的得病?我跟二哥说了,他们却不肯信,这口气我可咽不下去!” “那你是想?” “小妹身在病中,神思不属,要想把这事查清楚,就得依赖范兄了。” 范进摇了摇头,“对不起,只怕我也要让你失望了。” “怎么,范兄也不信我?” “恰恰相反,我很相信世妹的见解,我也认为六小姐的天花,得的不正常。但是只凭这一点,就想查出什么东西,那是神仙手段,非人力所能及。第一没有人手,第二没有资源,第三没有时间。于一切都不掌握,现在上门对徐家说,六小姐被人害了出花,让魏国公府调动一部分资源给我们查清楚幕后主使,对方也就是笑笑,人会派一些,但不会太多,也不会真当事做。这样的态度,是查不出真相的,做了等于没做,还不如省点工夫。另一个问题,就是我们没有时间,就算贤妹想待在这,二哥他们也不会同意,我看用不了两三天光景,他们就会想着动身北上。这么短的时间内,要想查出这件事,愚兄也有心无力。” 少女的脸上露出一丝沮丧的表情,“果然是这样,范兄所说的这些困难我也都想到了,本以为范兄能有什么奇策,不想也是没办法。” “所谓奇策,一定是建立在足够的资源和信息基础上,我们不掌握任何情报,怎么可能用的出奇策。我倒是觉得,在这件事上刘兄的作用比我大一些。刘老伯在刑部做官,手上不缺资源和人手,这事也对口,做起来就方便的多。另外我今天会去拜望徐维志,把这个怀疑跟他说一下,至于他是否相信我不敢保证,但我会尽量说服他。这个天下聪明人是有的,不止我们几个,有机会对小姐下手的人不会太多,国公府只要用心,肯定可以把人找出来。” 少女看看范进头上的雪,“这样的天气……” “没什么了,这种天气一样有人为了吃饭去奔命,他们可以,我也可以的。至于你,病人就好好休息多喝水,不要乱说乱动,一切包在我身上。睡一觉,醒了之后,也许一切都有转机。天花也可以治好,以六小姐的条件,就算生了天花也不会对生活造成太大影响,你就不要太难过了。那些郎中开的药,你先吃着,我抓的药等我自己试了之后再给你吃。” 门扉掀动,带入一阵冷风,张氏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自己在暖衾里尚且如此,范进要受多大的寒,自不必细说。再者徐维志虽然和范进投契,但是终究相识时间不长,这种豪门之间的恩怨,情形亦极是复杂。范进即使能说会道,承担这种任务,其实也要承担巨大的压力和风险。这些说到底,还是为了自己啊。 想着他自己调配的药方,又想起那支异常珍贵的辽参,少女的心里,也分不清两样礼物哪个分量更重一些。浑浑噩噩间,人便睡了过去,等到再醒来时,却见到丫鬟那惊慌失措的脸,随即就听到了一个令她五内如焚的消息。 “大事不好了小姐!听说好多大官到了魏国公府上,要逼六小姐去城外天花庄住,沐夫人发了恼,说是谁敢带走六小姐,就跟他拼命。徐公爷也要点起四十九卫人马护卫,看看谁敢带他的女儿出城,两下闹的很僵,怕是要打起来了。” 外面雪大风疾,少女心中冰冷如霜,她只问了一句话:“去那里逼六小姐出城的人里,有没有刘世兄,或是刘老伯?” 正文卷 第一百八十章 背叛的滋味(下) 少女睡了约莫一个时辰,在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极多。丫鬟所知其实有限,直到张嗣修向妹子介绍后,少女才知道局势其实已经到了非常紧张的地步。 这座府里的下人,都是魏国公门下,其侍奉张家一行人,全来自魏国公的安排。虽然张家权倾天下,几位公子出手也很阔绰,可是对这些仆人来说,其实意义不大。不管张家的势力多大,也不会替这些仆人办什么事,巴结张家人对这些下人来说没有意义。几文赏钱,也不在这些豪奴眼里。 是以当主家发生问题后,这宅子里青壮仆人没向张家人做说明自发动员,提了武器赶往魏国公府护卫,只留下些老弱妇孺在这里伺候。一方面可以看出,世代担任南京守备的徐家,作为百年世家自有其底蕴,门客下仆亦有精兵作风;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眼下的局势已经到了非常危险的关头。 作为世袭勋贵加上世代担任南京守备一职,徐家在江宁本地的权势比起藩王也未必差多少。平素做一些坏事,或是惹一些麻烦,只要不碰谋反废立这种红线,地方官府不能拿他们怎么样。 即便是江宁六部又或者都察院,除非是海瑞当政时期,其他时候大抵是不敢或不愿招惹徐家这种人物的。可是这回,事情有些特殊,江宁地方衙门占住了大义,表现的也就空前强势。 前往徐家的衙门很多,包括江宁县知县,以及应天府尹、六部尚书、侍郎在内,各方大佬差不多是亲自上阵,压力不言自明。徐邦瑞表现出的态度也很坚决,家里的家丁据说已经做好和衙役干一架的准备。反正这种事他们之前也常干,为了主家再打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六扇门的好手与徐家自己的家卫对峙,情形如同一个大号火药桶,稍微冒点火星出来,说不定就真要炸开。 据说魏国公夫人发了狠话,要带着六小姐回云南娘家去。可是眼下六小姐的病情,是不可能长途跋涉的,这种态度无非是告诉南京地方官府,就算压住魏国公,她也有个黔国公的娘家,而黔国公还有其他姻亲,山水有相逢将来还有帐算。谁对她女儿不利,她就要跟谁没完没了。 虽然这件事看上去与张家无关,可是既然在江宁城里,就注定不可能独善其身。徐家有人已经来请张嗣修过去,表面上说是请他去讲道理,实际就是要让张家站队。张嗣修做为相府公子这种见识自然不缺,知道自己不能去。不管平时怎么折腾,这个时候是没法站队的。 徐家来的人被他拖住,另一方面寻找自己的人,那些举人同道倒是没关系,可三公子张懋修却不在府,问了几个下人,都只说三公子出去,不知道去了哪里。张嗣修怒道: “三弟越来越不像话了,原本咱们几个里,他最老实,可是现在看他也开始淘气,这种时候怎么可以乱跑?城里又是流民又是天花的,怎么好到处去?” 范进这时也被请了过来,他连忙安慰道:“三公子的去处,倒是不难找。为了维持秩序,城里衙役巡兵锦衣缇骑都已经动起来,想找一个人很容易,拿名刺到衙门里,用不了多久,人就可以找到。” “话是这么说,可眼下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这时候也敢乱跑?再说万一……要是去了什么不该去的地方,可怎么是好?他年纪轻轻见识也少,说话的时候不怎么过脑子,犯了糊涂可是没法补救。” 张氏顾不上兄弟,急问道:“范兄,你从国公府出来时,可曾遇到那些要六妹出城的人?” “恩,正好碰上。当时是江宁县的知县亲自上门,没说几句话小公爷直接翻了桌子,如果不是那县令跑的快,说不定要挨打。我也只好告辞了。但是也想的到,那事没完。毕竟是天花这么大的事,就算杀了江宁县,事情也压不住。” “这消息是怎么走漏出去的?”少女急问道:“六妹身娇肉贵,吃不得苦,让她去城外天花庄去住,这不是要她的命?何况现在这么大的风雪,如果粮食物资输送不及时,不是要饿死人?现在只希望徐世伯那里可以跟他们办妥交涉,把六妹保下来……” 张嗣修摇头道:“很难了。这事我也听到了风声,连守备中官那里,据说都发了话,要徐世伯以大局为重,江宁城内,绝对不能让天花蔓延。徐世伯再如何维护女儿,也不能和这么多人作对,他又不能造反。现在摆这么个态度出来,无非是证明自己很疼爱女儿,别让人以为庶出女就好欺负,六小姐在庄子里也要享受优待,但是更多的东西也很难争取。让咱们过去,多半就是希望我们来说这些话,可是……这话咱怎么说?这种责任没办法担,我看还是告辞吧。” 范进道:“走漏消息的人,我也说不好,不过那江宁县的嘴里,倒是透了一个名字出来。其实这也不能怪谁,毕竟说话的人也是好心,天花这种事,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到底是谁啊!”少女瞪着范进,脸色变的很难看,语气也冷的像冰块。从小接受良好教养的少女,一向表现得大方得体雍容大度,即使偶尔闹些小脾气,也是可爱型,不会让人觉得有多少攻击性。尤其是与范进结交时,其表现只能用完美来形容,不管多挑剔的人,也难以从她身上找出什么毛病。 可此时她真正生气,才让范进意识到,少女除了天仙之貌,亦有罗刹之威。这种白富美一旦真的生气,其表现出来的气场,不逊于一位绝世高手拔剑相向,让人心中生起无边怯惧,不敢在她面前说谎或是搪塞。 “是……堪之兄。当然,这只是江宁县一面之辞,我也没办法去确认什么。” 少女的心里其实已有答案,只是从她的角度,并不愿意相信这个答案是真的,希望从范进那得到一个否认。当她确实听到这个名字时,只觉得眼前微微一黑,身子略略摇晃了一下,多亏丫鬟春香及时扶住她,才没让她跌倒。少女深吸两口气,才道: “徐世伯既然派人相请,我想我应该去一趟。” “不行!别胡闹!”张嗣修的脸沉了下去,他看看范进,后者拱手要告退,张氏却道:“范兄留步。事无不可对人言,没有什么话是范兄不能听的。二哥你要说什么,我心里有数,但是你现在不露面,将来就有脸见徐世伯了?无非是维持个不伤面皮,但是交情就谈不到了。” “现在也只能这样了,我们去了能说什么?保下六妹?我们没这个本事,就算父亲在此,也没办法说出不让六小姐出城这种话。三个人抬不动一个理字,没有这种道理。如果让六妹出城,将来沐夫人心里也会怨我们。” “不会。伯母是个明理之人,当日小妹稍一解释,伯母就知婚事难成。她现在是在气头上,因此话说的有些僵,没人去当调人,世伯去哪里找台阶?” “能给台阶的人多着。” “哪个也不如我们张家。” “可……可是……那是天花!”张嗣修压低了些声音,“如果我去还好,你去的话,一准要去见六妹,天花啊!我怎么能放你过去!这样吧,我去一趟好了,做好做歹,把事情谈下来,别让两方真动了手。等老三回来你让他在家等我,看我回来怎么教训他。” “二哥你这人最好体面,这种做调人的事少不了两头受气,伯母现在气头上,说不定还要说几句难听的话,你忍不下来,事情还是会搞砸。” 张嗣修苦笑一声,“没错,二哥是好面子,也把面子看的比天大,但是要分人分事。为了我的妹妹,二哥就算是让人把脸当抹布用又怎么样?你好生给我在家养病,哪也不许去,我这就去徐家走一趟,就算是沐伯母当面骂我祖宗我也认了。退思兄,你替我看住她,哪也别让她去。我妹妹这个人外冷心热,交友最诚,她现在嘴巴说的不管多好听,其实心里一准是想着借着去国公府的机会,去看看六小姐,好好听她诉苦,再问问一切是怎么回事。我张嗣修不是个不讲理的人,如果是其他的病,怎么也要去看看。可这是天花!在她出完花以前,绝对不能去!” 魏国公的人带了轿子来,张嗣修做了安排,立刻就带了几个家将随从出门上轿,直奔大功坊魏国公府邸。大厅里只剩了范进与张氏,外加就是丫鬟。少女脸色依旧寒冷如冰,一双美眸冷冷地盯着自己的丫鬟,又看向范进。良久之后,忽然问道:“春香,我让你给刘兄的口信,你到底传给了谁?” 丫鬟双膝一软,连忙跪倒在地,不住磕头道:“小姐!奴婢真的是把口信传给了刘公子身边的书童刘文,奴婢可以对天发誓。” “那交接时,有人看见么?” 范进咳嗽一声,“世妹,不必为难春香了,我想这个消息不会是从春香那泄漏出去的。你的口信,如果是有关六小姐感染天花的事,刘兄肯定要禀告刘翁,那接下来的事,就很正常了。” “不……不该如此的。”少女紧咬着牙关,下意识地摇着头,似乎想通过这样的方法,把这个可能否决掉。“刘兄那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这样的消息告诉世伯,会有怎样的结果。我只传口信不立文字,本来就是要他偷偷的办这件事,怎么能……能和刘老伯说?” “刘兄是一位好朋友,但他也是个好儿子,更重要的是,他更想做一个好臣子。在他的心目里,做好臣子的位置,可能要放在好朋友前面,所以基于情分,他应该把这件事隐瞒下来,通过自己的力量,把六小姐治好。大家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让一切风平浪静地过去。可他也该知道,这种事说易行难,天花闹了这么多年,医家向无良方,翻阅古籍亦不过尽人事,至于能起多少作用,其实谁也说不好。如果他自己把这件事扛下来,等于是要他扛起这一城百姓的生死安危,这局太大……他赌不起。” 少女的嘴唇蠕动着:“我明白……我都明白,可是他难道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把那口信给他而不是别人?我相信他,他却如此对我……” “或许在刘兄心里,还是全城百姓占的分量更重一些。” 少女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丫头,春香知趣的退出去,将大厅交给这两人。少女抬起头,目光看向远方,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有所指地问道:“范兄,那假若你是刘兄,会如何取舍?” “我么……你也知道,我是广佬啊,跟江宁人又不是很熟。说句不好听的话,这里真闹开天花,跟我关系其实也不大。如果可以救人,我当然是愿意,但是于我而言,这并不是非做不可的事。所以如果一方面是世妹的信任,是六小姐的生死荣辱,另一方面是江宁安危的话,我只好选跟我比较亲近的一方来帮。人说帮理不帮亲,这个要求太高了,我做不到,我只能帮亲不帮理,谁同我近,我帮谁。” 少女问道:“这话是真的?” “自然。你看三公子的事,我到现在也没说,这就是帮亲了。” “那你可以不可以帮小妹一个忙?让我和六妹见一面?就在这几天之内。还有,三弟到底什么事?” 正文卷 第一百八十一章 孰轻孰重 “三公子的事,其实也没什么,就是犯了年轻人都会犯的错误,在城里有了个相好的女人。这女人……二公子也是认识的。” “三弟素来本分,怎么可能流连北里?范兄会不会误信人言,冤枉了他?” “这话若是街巷流言,范某自不会说出来。是三公子私下求我给他画一幅美人图拿来送人。那女人的身份,自然就很容易查清楚。” “谁?” “珠市楼的银珠姑娘,在江宁很红,花名三声慢,那天秦淮泛舟时,她也在船上,不过是在男宾这边,世妹不曾见着。这几日三公子想方设法溜出去,就是去见三声慢。” 少女点点头,“三弟尚未成亲,有此事倒也不足为怪。既然她能将三弟迷的神魂颠倒,想必相貌才情是极出色了?不知比王雪箫如何?” 范进笑道:“这话没法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一样的人在不同人看来,样子就是不同的。我们怎么看并不要紧,关键是三公子看着好。这事三公子千万叮咛,要我守口如瓶,我也答应了他。还望世妹给我个面子,不要把这事跟二公子说,否则我就没脸见三公子了。” 少女哼了一声,“三弟就是胆子太小,逢场作戏,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二哥他自己荒唐事做的也多了,怕他做甚?二哥要是为这点事说他,我会为他出头的。反正等过几天北上,什么关系也都断了。” 三声慢的讲法,自然没人会对张氏做详细说明,她不知道那是何许人,更不清楚其与徐维志之间的关系,只当是寻常的花魁行首,并没往心里去。范进也不会点破这里的关窍,心道:张懋修不比张嗣修,正因为他于丰月场中的事见的少,缺乏经验,又遇到三声慢这么个老江湖,怕不是逢场作戏那么简单。 好在张氏说的有道理,不管怎么样,他都是要走的,三声慢这种女人是老江湖,在江宁城里怎么都好,追到京里去缠着张懋修就是自寻死路,她肯定不会那么做。至于一些金钱上的损失,对于张懋修这个身份的人来说,压根就不成问题,于两人的交往,倒也不用太担心。 他只笑道:“世妹能如此想,那就最好不过了。三公子有你这么个开明姐姐,倒是他的运气。” “范兄不必夸我,只是从小荒唐事见多了,见怪不怪而已。三弟若真是痴迷那女子误了学业,我也不会饶他。”少女顿了顿,又问道:“范兄,你说情人眼里出西施,这话对你们男人来说可是真的?若是六妹将来脸上留了疮,魏永年看她,还会像现在一样么?” “应该是这样吧?即使我们不生病痛,也都会因为岁月的原因而变老,佛家说红粉骷髅,是很有些道理的。自古美人如名将,人间不许见白头。不管年轻时如何好看,过几十年,就都是那副样子了。如果只是爱上容颜,那几十年后大家都会很辛苦。日子过久了,彼此之间过的就是一份亲情。情人眼里出西施,不是说真昧着良心说自己的女人和西施一样美,只是在他们的感情世界里,彼此都已经是对方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少女看看范进,问道:“范兄,若是有朝一日你的妻子,也如六妹这样……对不住,我就是随口打个比方,并无恶意……” “我明白你的意思,这种事其实很难说,首先要看娘子是怎么选的。我这个人不喜欢说一些漂亮的空话,如果我说一定不离不弃心里不生厌恶,那是骗人的。如果两人之前就无感情,全靠媒妁之言硬把两人栓在一起,婚后又不相得,本来就相看两相厌,她再样貌丑怪,那自然就没有什么好脸色了。但若是自己选的,那就是我方才说的那个道理,情人眼里出西施。不管她是麻子,或是其他什么,都不会变。” “范兄你这么说,就是不能做到一视同仁了。” “本来就做不到。人与人相处,若是强求一视同仁,要么就是自己脑筋不清,要么就纯粹是骗人。籍贯、学识、喜好、出身。这些东西导致人们自然会分出圈子,每个人都会找自己圈子里的人去交往。话不投机半句多,强要人们与自己谈不来的人做朋友,把他们与自己的朋友一样看待,本就不切实际。同样一件事,我的朋友做了,和普通人做了,我的评断自然就不同。若是我心中不分亲疏,一律同样看待,那就说明我这个人不近人情,不值得接近了。” 少女问道:“范兄,那三弟这事他求你不要对别人说,你怎么对我说了,又不许告诉二哥?” “我说过了,亲疏有别么。三公子于范某是个好友,但是世妹于我交情更深一些,在你面前如果不说实话,就不够诚意了。再说我也相信世妹,不会在三公子面前出卖我。” “不,你说错了。三弟毕竟是我手足,若论亲疏,自然是我们更近一些。我当然要为他着想,不许他再与这种女子再来往。也要提醒他交友要谨慎,不能和言而无信的人交朋友,除非……” 少女拉了个长声,美眸看向范进,后者摇头道:“我这样做了,二公子就要跟我翻脸了。” “范兄知道小妹要说什么?” “就像世妹知道我要说什么一样。你就是想要我带你去看看六小姐,而且看现在这情形,想在城里见怕是办不到了。就只能找个时间,去天花庄见人。这种事一做,二公子肯定翻脸……” “正如范兄所说,人有亲疏远近,小妹倒要看看,范兄是决定与我二哥翻脸,还是要与小妹绝交了。” 范进装模做样的认真思考了一阵,忽然一拍手道:“这样啊,那自然是舍二公子而就贤妹,当日金兰诗是咱们两个念的,二公子又不在其中,远近还用说么?不过我也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快点把病养好,你现在病恹恹的像个林黛玉,怎么去啊?” 少女一愣,“林黛玉?她是谁?范公子的朋友?” “啊……不是,是我写的一个话本里的人,那话本可能还没销到这边你没看到,等有时间我讲给你听,叫做石头记。其实没什么意思的,回头有机会再说……眼下你要紧的,就是养好身体,别让自己病着。” 这件事商议妥当,剩下的,就只是等张嗣修的消息。到了傍晚时分,张嗣修顶着一身怒火从外面走进来,阴沉的脸色证明他在魏国公府上,显然没受到什么礼遇。 他出生时,家里就已是顺境,即使张居正未曾柄国,亦是朝中重臣,又是徐阶门人,地方上没人敢招惹张家。其自身天姿过人,于学业上也极顺利,未受过挫折。即使有了心理准备,但是真的遇到冷遇后,脸色还是很难看。 “徐千岁和沐夫人实在太过分了,我明明是为了他们好,反倒埋怨了我一堆不是,嫌我不肯据理力争,认为我偏向于衙门那边。他们也不想想,我能怎么办?徐六姑娘是天花啊,让她留在城里,就算大功坊的人不怕死,其他人也要怕死。如果再有人得了天花,这座城里就不用住人了。何况徐家聚集家仆准备斗殴,徐维志跑到军营里放炮点兵,这种行为已经是出格了。如果闹大的话,徐邦瑞也要吃不了兜着走。我答应把这事给按下谁也不提,已经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没想到最后落个里外不是人。老三呢?人回来没有?” 张氏道:“三弟也是个大人了,不用你成天盯着他,他在城里也有朋友,也许去访友了。这种天气留宿也是有的,不必在意。我先问问兄长,最后那事怎么办了?” “还能怎么办?自然是走人了。徐六小姐又哭又闹,还差点吞了个金戒指。幸亏是下面的婆子察觉,否则今天魏国公府里准是场热闹,沐夫人一怒之下,搞不好得出人命。闹了一通,最后还是我在中间缓颊,王世伯也出面说了好话,答应在天花庄里单辟一个小院,让六小姐带着几个出过花的婆子居住,一出过花,就立刻让她回城。从城里再派一队兵到庄子外面保护,防范盗贼流民。一切行李等项,全都用国公府的。至于饮食上,魏国公府会给送,郎中药汤上最麻烦,其实天花这种病,用什么药都未必好办,吃不吃药都是但尽人事。可是夫人咬死了要送药过去,就只好依她。就是不知道天花庄那边,有没有郎中肯去了。那里毕竟在城外,风大雪大的,没人愿意去。” 张氏咬着下唇,抱有最后一丝希望问道:“刘……堪之兄可曾在场?” “在的,今天这事,堪之的功劳不小。他的词锋很犀利,讲的话很有分量,把徐邦瑞驳的哑口无言,气焰被打下来不少。据说徐府的家将抽了刀出来要砍他,结果刘兄连看都不看一眼,兀自侃侃而谈,不避刀斧。读浩然书,得浩然气,堪之算是做到了极致。那份气度,据说把徐邦瑞也给搞服帖了,竟是说不出一个不字。” 张嗣修出了口气,“这帮子勋贵,就是群混人。明明与国同休的,却不肯为天下着想,平时好话说了一堆,真到了事上看出来,全都是只顾自己的。我看这事还是堪之办的对,若是让他把这事按下,城里老百姓遭殃可该如何是好?对了,堪之还要我带句话给你。” 张氏一愣,能让自己兄长传的,当然不是情话。可若是些隐语之类也未可知,更重要的是,她现在急于知道刘堪之对自己的看法,连忙问道:“刘兄如何说?” 他只说一句:“对不住。他本该对的住小妹,但也要对的住江宁父老,更要对的住大明江山社稷,万千黎民。所以最后,就只能对不住小妹对他的信任。他还说,这科他不下场了。” “不下场?为何?” “这便不清楚了,只是刘兄说,他觉得就算这科中了进士,也没什么用,不能为朝廷做什么。他要在江宁读书,再有跟着刘世伯历练庶务,等到三年之后学有所成,再进京赶考,好为天下出一份力。” 张氏摇了摇头,“对不住……只是对不住么?难道这些事,在他看来就只是对不住?那是六妹的一条性命啊……” “算了,你别想这么多了,说到底,这都是个人的命数,你想再多也没有用。好生歇息,等你身体好些,我们就起程进京,江宁这里没必要待下去了。” 少女看看兄长,点头道:“小妹心里有数,只要我好一些,就动身。” “恩,二哥知道你是个聪明丫头,不需要二哥多说什么。六小姐那边的事,你就别操心了,生死有命,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希望吉人自有天相吧。” 一夜过去,次日风雪虽然略小一些,但依旧没有停的势头,张嗣修及一干举子心里着急,却也动不得身。张懋修是凌晨溜回来的,本以为可以瞒过耳目,没想到被兄长逮个正着,着实挨了一顿训斥。 一连三天过去,张氏身体大有好转,可是未等动身,又一场大雪袭来,谁也不会在这种天气开船。人们没事做,就只好在别院里饮酒做文章,搞内部聚会。差人去请范进,得知人已经出去了,便也不再多问。 虽是苦中作乐,兴致倒是都很高,人一多,就把气氛烘托起来,其他的事就顾不上。却不知,漫天风雪中,两乘小轿几个行人,艰难跋涉着出了江宁城门,向天花庄前行。 正文卷 第一百八十二章 恶吏 天花庄原是距江宁城外二十余里的一处小村落,衙门用木头篱笆围成一圈,确保里面人不会跑掉,再用木牌做好标记,立了绳索围档,随后便成了一处类似难民营的设施。 这种防卫措施其实很不靠谱,如果人真的想要进出,也并不困难,官府也从没想过真的把人束缚在这不让逃走。只要人不逃进城里,想去哪就去哪,衙门实际懒得理会。事实上,这样的天气加上这样的时令,并没有几个病人真的想要跑,毕竟在这里还能吃一口饭,逃出去就可能连性命都保不住。 明朝地方上应对瘟疫的能力,与地区经济水平以及地位有关,小地方无非就是祭祀一下,再不胡乱发些药品,其他就自生自灭,有时瘟疫太严重连地方官都死掉了就彻底没辙。江宁作为陪都所在,重要性不是一般地区能比,处理上也就更有力一些。江宁知县在天花刚一爆发,就设立了这处花庄,并从衙门里选出了十几名得过天花拥有了免疫力的捕快以及几个禁婆,负责整个花庄的管理与维护。 由于花庄地处偏僻,与城里交通不便,加上近期风雪袭扰,这些公人在这方天地里,实际与皇帝也就没了区别。而这些皇帝内部也有阶级之分,出身快班,今年四十几岁的刘麻子,就是皇帝中的皇帝,整个村庄的王者。 抓差办案的差事办的多了,人的气质也就比较凶恶,看着就很吓人。城里的城狐社鼠乃至一些江湖人看了他都怕,来这里的大多是普通百姓,自然就更怕一些。 由于天花庄的性质特殊,住到这里的人,大多与家里就断了联系,如果家里没有出过花的人,也不敢来探望自己的亲属。即使有人来探望,如果不给钱打点,衙役咬死了不让看,也见不到自己想见的人。 再说这次天花爆发的很严重,整个江宁城里城外都有大批人感染,初期每天都要从庄里抬出大量死尸。没有足够的棺木,就随便拿芦席一卷,再后来,就连芦席都省了。人死的多,衙役自身的知识水平有限,管理上就更是一塌糊涂,哪怕是有些身份的人,平日里衙役不敢得罪,现在只说是死了之后烧掉了,家属也闹不起什么风波。 能被选来充当天花庄的民房,位置自然是极为偏僻,原本的住民或者逃难,或是进城早已经走光了。平日不会有人从附近路过,到了瘟疫时就更是如此,房屋质量也差。 本来就是随意搭建的草房再加年久失修,门窗不严,屋顶有洞,漏风之类的事再所难免。一些人本来就有病,住到这种环境里,吃喝照顾上都不方便,病情变得更严重。再加上周围都是天花病人,心理压力影响下,即使是乐观的人,此时也会变的恐惧、忧愁,乃至精神崩溃。 衙役住在这里,也不允许休假回家,饮食上,也是有一顿没一顿,心情不好,病人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花庄设立已经超过两月,一些幸运儿已经出花落痂,按说可以回家。但是衙门有严令,没有花庄出据的公事,就不许返回家宅,是以这些管理者的权限越大,病人的日子也就过得更惨。 风雪正急。 本应没有女子出入的公房里,体健如牛的刘麻子,望着躺在身边满面泪痕的少妇,虽然出过花,脸上落了麻子,但是皮肤依旧白皙,体态丰盈,足以证明其出身良好营养丰富。这样的女人,原本是刘麻子这种人这辈子都无法企及的,甚至连多看一眼都不敢,现在却可以任他肆意摆布,就连其生死都在自己掌握之间。想到这里,他嘿嘿笑着,又伸手去摸,少妇虽然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但依旧在剧烈挣扎。刘麻子吐了口唾沫骂道: “装个球!都被我睡过多少次了,还装什么三贞九烈!看你现在这鬼样子,还当是过去那白白嫩嫩的小美人呢?就你这一脸麻子,除了麻爷不嫌弃你,回了家里,你相公对你也提不起兴致来。乖乖陪陪麻爷,还有你的好日子,否则……我把你卖给乡下那讨不到老婆的老光棍,你这辈子别想回家!” 女子抓起衣服往身上套,抽泣着道:“妾身已经按着你的吩咐,什么的都做了,只求刘大爷行行好,赏妾身一道公事。我……我已经好了,可以回城了。我在家还有相公和孩子,我想他们……” “好了?谁证明?这花庄是我的地盘,我说你好了你才是好了,我说你没好,你就得乖乖留下来伺候我!就算把你卖了,再报个暴病火化,也不会有人多查半个字。实话告诉你,你们这些人送到这里那天,我就把你们的秧榜(死亡证明)开好了,就算你娘家闹到衙门里,也不会查出来!” 他边说边用那粗糙的手,捏着少妇的脸。“举人的老婆啊,家里还是开绸缎庄的,有钱有势。平日里走在街上,连正眼都不会看我。若不是这天花,哪里轮的到我睡。这就是报应!老子被你们这些有钱人看不起了那么久,现在也该到老子出头的时候了。这地方鸟不拉史,连伙食都保不住,再不让我碰你们这些女人,可怎么活?到了这的好女人,只要不死,早晚都得让爷过手!” “你……你不得好死!这花庄女子中有官家小姐,我就不信你敢?”女子无力地诅咒着,换来的却是刘麻子得意的笑声。“官家小姐?你当我没干过官家小姐?黄花闺女也睡过好几个了。有一个不肯听话,被老子卖到镇江去了,还有一个咬我,被我一刀杀了,只说是暴卒,她爹还是刑部的司官呢,又能怎么样?你要是不想变的跟她们一样,就乖乖陪我。也别说你,就是前几天送来那魏国公家的小姐……” 女子听得魂飞魄散,两眼直盯着刘麻子道:“你敢对魏国公千金动脑筋?她与公主几无不同,你敢对她无理,国公爷杀你全家!” “老子全家就我一个人,儿子被死了,我还有什么可怕的饿?国公千金又怎么样?他派了兵了,可是那兵管球用?谁不是人生父母养的,谁敢往花庄这来送死?二十几个兵走个过场,就都远远躲开了,这里还是麻爷说了算!她家里就算有神仙手段,也救不了她!” 刘麻子不屑地哼了一声, “这是我的地盘,就算真是金枝玉叶也少不了被我摆布。等到她进了我的被窝,说不定还就非我不嫁了呢。告诉你吧,到了这的人,能不能活着回去,一半看天数,一半看麻爷。我想要收谁,她就得乖乖从我,否则的话,任她是谁,都逃不了一死!乖乖伺候我,等我腻了之后,或许就会赏你一张公示……” 门忽然被人敲响,一名年轻的差役道:“麻爷,城里来了大贵人,说是去看望国公千金的。” “魏国公家的人又来送吃的了吧?这帮散财童子倒是厚道,没他们大家都饿死了,你把这个贱人带到别处,我去迎接贵人!” 用篱笆木桩组成的警戒线,距离村子还有二十几步的位置。设立天花庄时,为了避免传染,就特意规划了警戒区。探望的人,除非自己确实出过花,否则都只能在警戒线外待着,把财物交给衙役传递。 来的是魏国公府一位管事,带着几名仆役。这管事自己出过花,几名仆役却没有。这几天时间,管事每天都来,两下混的颇熟,刘麻子先将管事让到自己的房里,又给他倒了杯烧酒暖身,趁着管事喝烧酒的当口问道:“大管家,还是看小姐?” “是啊,夫人不放心,每天必要我来。看看缺什么少什么也好准备。” “真是辛苦了,这样的天气还要总管跑来跑去,真是不好意思。其实您听小的一句,这就不必看了。您一次送的东西,都够她们吃十天的,哪里总要?您过三五天来一次,只回一句一切平安就是了,也免得劳累不是?再说现在城外也不太平,听说闹强盗,还是该求个安全才是。其实衙门对六小姐也不敢不用心,花庄实立之时,为防出事,县尊就下了命令,让男女分开居住,中间还用墙隔开。大小姐住在女子这边,还有婆子看着,能出什么事?毕竟在这的女眷什么人都有,除了大小姐,也有大户人家的女儿,或是官宦子弟。大总管请想,这样的人住在里面,可能缺了东西?” 管事点点头,又问道:“可我不见人,怎么放心的下?再说还要请郎中来……” “小的在这当差,其实见的也多了,自己发过花,多少懂得一些。刚发花,没什么可看的,人自己脑子也不清醒,至于郎中……请当然是要请的,不过也请大总管请一道衙门的公事下来,若是随便放个男郎中进去,小的没法交代。其实连大小姐那边平日的事,也是禁婆在管,小人都不能去。还请大总管原谅。” 管事与他几日相处,对刘麻子印象不坏,在衙门里调阅了档案,也知其是个屡破大案的能员,对他说的话是相信的。点头道:“你说的我想想,今天看过,就过几天再来了。” 一名四十开外腰粗如水桶满面麻子的妇人此时来到公房,管事与这女人也颇熟悉,知道她是管女庄的禁婆焦大娘。人虽然凶恶,但是懂得利害,见到这些大人物时会陪笑脸,这就足够了。两下来到徐六小姐住的房间,这房子虽然不算太好,但是比起沿途所见,已经强出一天一地。门窗进行过修补,虽然依旧有凉风进来,但堵上棉被,便不至于太冷。 徐六小姐这几日又哭又闹,几次差点寻死,身边的人都被折腾的够戗,焦大娘寻了个方子,让她们给徐六小姐的药里加安神汤。现在喝下去,人便睡着了,彼此都很轻松。 管事看了一圈,也看不出问题,取了两锭银子分发给刘麻子与焦氏两人。 “夫人有话,只要你们好生伺候着小姐,就不怕没钱拿。做事尽心些,等到小姐痊愈,夫人那里保你们,给你们个好差。” 送走了仆人,刘麻子抛着银子来到关押妇人的房间,看着那个嘴里塞着抹布被捆在床角的妇人,将银子朝其眼前一晃。 “你还想要魏国公收拾老子?做梦!没看见么?他们还上赶着给我送钱呢!魏国公啊,多厉害的角色,平日里我要给他家一条狗送饭,都还抢不上,现在他们还要给我送钱。呸!真以为这点银子就能把我买了?这么个金枝玉叶般的美人来,只要她出花不死,我就要沾她一沾,就算死了也值得。这帮人一开始会多来,我这里应酬着,只要时间一长,他们放了心,来的就少了。眼下这见鬼的天气,没人愿意总跑,只要人不来,最后不还是我说了算。她跟你一样,都跑不出我的掌心……” 他的手又摸向那同样出身良好的妇人,少妇绝望地呜咽着,窗外北风呼号,一如她绝望的叫声,无人回应。 在这样的天气里,衙门送饭食的人,也不大愿意出门,今天的粮食一如前两天一样又没有送。有限的存粮,归衙役与禁婆享用,一些家里送了钱,或者与衙门有关系的,也可以吃个半饱。其他人的午饭,大约就是一碗凉粥。只有魏国公那一家几人有充足的食物。由于禁婆住的房子离其他人的太远,加上有几个女禁子巡逻,谁也靠近不了。 吃着魏国公府送来的肉脯,麻面禁婆道:“这国公府真不愧是世袭勋贵,家里金银无数,光是肉脯,也比别家的好吃。” 刘麻子道:“那是,毕竟是公爷么,就是跟咱们不一样。就是不知道他家闺女命数如何,能不能闯过这一关了。这几天要劳你驾,精心些,若是她死了,我们就都没银子赚。” 禁婆点头道:“我明白的。不过这事真要做?魏国公不比那些秀才举人,不怕犯了事?” “银子都收了,还能不做?那边也是手眼通天的人物,人还没送出来,定钱先送到了,只要这丫头不死,人家就要定了。咱不做,那边也不会答应。反正背锅的我都找好了。”刘麻子指了指屋里, “疯女人看不得别的女人吃好喝好,心存不满,放火烧屋,把我们都烧死了。只可惜那位大小姐也死在火场里,国公爷脾气再大,还能跟死人怎么样?到时候这里的事自然瞒不住,咱们做的事露出来,国公爷只会找县官算帐!到时候咱带着银子逍遥快活,看着他们狗咬狗,多有意思?” 禁婆点头道:“是啊,他们拿咱们不当人,咱也得让他们知道,这是个什么下场/” 刘麻子把酒杯朝桌上重重一蹲。“这些有钱有势的,从来把我们当狗一样支使。就因为我们出过天花,就把咱都扔到这鬼地方受风吹雪打,看管那么多天花病人,连埋死尸的事都是我们的。当官的一个不来,只让我们负这份辛苦,不闹出点大事也对不起他们!” 两人正说着话,年轻的麻面差人忽然敲响了门,“刘爷,又来人探望了。这次来的还有个女人。” 正文卷 第一百八十三章 虎穴(上) 刘麻子是世袭捕快,在江宁这种大地方吃公门饭,最重要的不是办案能力而是社交能力,否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他这几十年见的人也多了,名门千金,清楼名伎不知见了多少,所谓绝代佳人也很见过一些,早就是见怪不怪什么场面都能应付的老油条。可当他第一眼看到那身着狐裘的女人从轿内缓步走出时,呼吸却依旧一窒,那种感觉仿佛是他第一次走进清楼,又像是他第一次收黑钱,第一次杀人灭口,第一次干掉自己的同僚…… 呼吸停顿心跳加速,周身的血液在燃烧,大脑里无数念头绕来绕去,最后只剩了一句话:我要睡这女人,哪怕只有一次接着就粉身碎骨,也值了。 风雪之中,周身银装素裹的少女,仿佛一朵圣洁的雪莲花怒放。一半似人,另一半则像极了神仙。 在女子身旁站的是个年轻丫鬟,在风中冻得瑟瑟发抖,在女子前面则是三个男子。一个看上去像书生,另外两个则是长随跟班。看他们的穿戴,必非普通百姓,多半是富商巨贾,虽然面向很生,但却不能小看。江宁城是有名的富翁多大官多勋贵多,跟这些人打了多年交道的刘麻子,这份本事是早就练就的。即使认不出对方出身,也满脸笑容上前磕头行礼。 他知道,对方眼里不会有他这种小人物,只见一面,说几句话,回头连他的名字都不会记得。不过这没关系,他现在需要的就是没人关注他。等到将来……他已经想象着,这少女如果染上天花,到了他的地盘里,他会怎样摆布她。这种想法让他兴奋莫名,整个人都年轻了二十岁。 那位美人果然没有出面交涉,而是由书生出面与官府交谈。这年轻的书生态度很和蔼,倒是没有多少架子,朝着刘麻子点头道:“我姓范乃是这一科的举人,这位姑娘和我,都是魏国公府徐小公爷的好朋友。来这里,是来看六小姐的。” “您是……范老爷是吧?倒是面生的很,未曾见过。不过既然是国公府的朋友,那便是大贵人,按说您有吩咐小人不敢不遵。只是小人也得斗胆问一句,几位可曾出过花?……不曾出过,那就恕小人万难从命了。建这花庄时,应天府和我们太爷都有严令,没出过花的不许进庄,否则就要打断小的双腿。这也是为了各位好,万一染上这病,那是要人命的。再说,男女有别,这里是女子住的庄子,男子不能进去。” “规矩是规矩,人是人,总有办法不是么?”范进说着话,已经将一锭银子送了过去,刘麻子推辞几下,勉强着收下,尴尬地笑了笑。“我这其实是为了几位好,你们想想,这可是天花……若是小病,就不会让她们到这里住了。这种病传人的,万一……小人是说万一……当然,要是几位有衙门的公事,那就好办了。” “如果有万一,也是我们自己承担,跟你没什么关系。”少女开口了,声音好听,但是语气很冰冷。说完这句话,她又咳嗽了几声。即使这咳嗽,依旧让人觉得美艳无比,令人心生无穷遐思。 范进解下自己的外衣递过去,少女却摇摇头,只看着刘麻子,“坚持原则是好事,但是万事有度,过了这个度,就是自讨苦吃。我如果想要从衙门里要一道公事,并不是难事,但是真要到那一步,我保证先砸掉你的饭碗,让你在江宁城寸步难行。你现在是让开还是不让开?” “让……自然是让。咱们这些当衙役的,可不都是奉命行事,您别跟我们一般见识。”刘麻子边笑着赔罪,边吩咐人让开路,方才那名年轻的衙役引着他们走进去。 雪地上留下几排脚印,其中两排脚印格外的纤细,想来就是那对大小美人的。看着那两排脚印,刘麻子心内暗自转着念:小娘们,等我把你剥光了,看你还傲不傲…… 由于前面争取了一些时间,焦婆子差不多就摆平了所有手尾,没留下什么破绽。徐六姐主仆自身待遇确实很好,也不怕人查。焦婆子这几日应酬魏国公府检查,早已经操练的精熟,一边引路一边说着自己的不易以及对徐家一家的好处。 及到了门外,焦婆子指着房间道:“几位请看看,这房子原来是老奴几个公人住的,可说是女儿庄这边最好的房子,六小姐一来,我们就搬了出来。各方面的环境虽然不能和国公府比,可是在花庄里已经算是第一流了。衙门穷,要什么没什么,能做到这一步就已经是全力以赴了。您几位大贵人看来,自然是看不入眼,可是想要办更好的,衙门也是有心无力。若是能募来笔银子,把这里的房子好好修一修就好了。前几天下大雪,女庄这里几间房子都塌了,压死好几个人,说来也怪让人可怜的。可是房子就是这样,外人又有什么办法?” 张氏看了看房子,并未发表意见,只对春香道:“随我进去。” “小姐……天花啊……我……我们在外面看看就好了吧?”从进入村庄时,春香的腿就在颤抖,到了地方抖的更厉害。张家家规森严,违抗主人,会受很重的惩罚,但不管多重的惩罚,都重不过这种致命疾病。看的出,她不想进去。 张氏粉面一寒,“你若是不听我的话,我就把你卖了!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她伸手戴上了面纱,“只要别离人太近,不碰她的衣服,又有面纱,怕者何来?,春香也只能学着她的样子拉起面纱,硬着头皮跟在小姐身后。 房门敲响,很快就有人应声,接着门就打开了。在春香看来,这门与其说是房门,不如说是森罗殿的鬼门。由于采光不好,房间里黑洞洞的,走进去就仿佛就进了地狱。迎出来的是魏国公府的婆子,面目比之焦氏其实没好到哪去,春香望之也如同恶鬼,连退了两步,想要向后躲,但是在小姐冰冷如刀的目光下,只好又含着眼泪跟在了后面。 男女有别,范进倒确实不好跟着进去,在她们进去之后房门重又关上,就只剩了他与关清、范志高。两个膀大腰圆的禁婆在两旁陪着,两人一个二十出头,略大些的也不到三十,脸上全都堆着讨好甚至是献媚地笑容,尤其是看着范进的眼神里,很有些令人玩味的味道。可是那一脸麻子和横肉,让人对她们提不起任何有关男女方面的想法,范家主仆三人并没招呼她们,而是凑在一起说闲话。 由于都是乡亲,说的自然是广东土话,对那些妇人来说,便如同天书一样根本听不懂说什么。 范志高四下观望着,“九叔,我怎么觉得这房子怪怪的,四周没有房子和他做邻居。这里原先不是民房么?难道这房主人人品很差,大家都不肯理他?” 关清道:“我看房子是都拆掉了,你仔细看看,周围还是有些痕迹的。这是他们来之后,人为搞了这么间房出来,不与其他人接近。听说这里是禁婆住的地方,这就不奇怪了,毕竟是管事的人,肯定要让自己住的好一点,与其他人分开么。不过她们一共三个禁婆,房子这么大,真是浪费了。” 范进点头道:“这样安排倒也没什么大问题,在这里管人,难免与人发生矛盾,住的太近了,怕晚上挨了黑砖吧?不过这庄子里居然看不到几个人,听说天花病人不少,怎么一个也看不见。” 范志高道:“看不见好啊,天花啊,看见多吓人啊。如果不是九叔你带队,我可是不敢向这里来的。说是花庄,我看是鬼庄。附近就是乱葬岗,这白天还好,要是到了晚上,怕不是要吓死人。这地方要是少了个人啊,怕是没谁注意,都当是天花病死掉的。” 关清道:“不光是天花病了,冻也冻死了。你看看那房子,还有一点房子的样子?这么大的风雪,一群女人,哪里受的了?官府不知道发多少柴下来,如果不够烧,肯定是要挨冻的。要是按我看,官府发的柴,就从没有够过,指望他们的柴,肯定是要冻死的。” 范进点着头,四下看了几眼,忽然叫过一个禁婆问道:“为什么我们这一路走过来,没有见到病人啊?” “公子,这里都是女人啊,你们几个大男人在,她们怎么好意思露面。这次天花很厉害,不光是普通百姓受害,像是什么大家闺秀,还有小家碧玉,这庄子里都有。总是不好出来见男人啊,几位见完了人,也请赶紧走,若是哪位闹起来,也是了不得的大事。” “这话倒是有理,是我糊涂了。那我再问一句,可有身体痊愈的人离开花庄回家的?” “没有……有吧?”这个禁婆看向另一个,后者则将头转过去,不想帮她回答。这女人只好自己想着, “不对……大概是有吧?这里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的人多,如果不是下大雪,每天都有几十人送进来,庄子都要住不下了。我们哪里记的住那么多面孔和名字,如果说进出帐目,都在焦大娘那里,我们不认识字,不清楚的。” 范进笑了笑,“我想大约是没有吧,这花庄成立不到两个月,天花病人大半好不了这么快,是不是?” “啊……对!公子说的对,我也想起来了,没有人离开过。衙门有令,痊愈的病人呢,必须得衙门的郎中诊断之后,出据文书才能回家。那郎中十天一来,上次来之后,回去自己也生了病,不过是风寒不是天花。所以一段时间不会来,他不来,就没人走的了。” “果然是这样了。这里我看着很冷啊,你们在这里当差,日子苦的很。那些女人怎么样,可好相处?” “怎么会好相处?乡下的女人脾气臭,成天哭爹叫娘的想回去,你一拦着她,就要骂人,甚至还要打人的。至于城里的女人,尤其是大户人家的,要求又多。今天嫌房间冷,明天怪吃食不好,真是的,还当自己是娇小姐。要求达不到,最后也要骂我们。谁让我们是禁婆呢,天生的命贱,人家这个时候不是在家陪相公就是带孩子,我们就得在这里当差看病人,同人不同命。这个天下,没有公道的。” 范进笑道:“我与江宁、上元两县里都有朋友,你们哪个衙门的说来听听,回头我给你们说句好话,把你们调回去算了。” 这女禁卒年纪二十出头,说话却是荤素不忌,听了这话哈哈笑道:“公子,你难不成是看上奴家了,拿这话糊弄我来着?其实不用这么麻烦,公子这么俊,只要你说句,奴家什么都肯啊。调回去就算了,衙门里出过花的女禁子就我们这几个,把我们调回去,谁来这里支差啊。现在庄子里上百个女人,没有我们谁管的了?” 范进一副好奇宝宝的样子问道:“人这么多啊?粮食够不够吃?一会我放下些银两,你们自己买米好不好?再不然,我就让人送些粮食过来。” 女禁子笑道:“公子听你方才说话,似乎是外乡人,怎么这么关心这里的事?” “大姐有所不知,我娘信佛的,要我一路进京,积德行善,给自己种福,这样才好中状元啊。” “中状元啊……原来你是举人老爷,那倒是奴家失敬了。人当然多了,这次天花闹的大,整个庄子里多的时候五六百人,都快住不下了。再后来是得病,死了一部分,不过也有几百人。粮食肯定是不够吃的,公子你如果想做善事,就给我们一些钱,我们买了米呢,会分给那些人的。” 范进朝范志高使个眼色,范志高拿些碎银子出来,足有十几两。对于这些公人而言,这便是一笔了不得的巨款。连那个禁婆都忍不住凑过,千恩万谢地收下银子就向怀里塞,眼睛四下看着,生怕被看见。 “公子真是好心,这回进京,一准可以中状元。”年轻的婆子好话不要钱地恭维着,又用眼神去撩范进,方才不怎么说话的禁婆见搭话的禁婆得的银两多些,也连忙插进话来。“公子啊,你对花庄里什么事感兴趣,不妨说来听听,我来这里时间长些,知道的更多。” 范进尴尬地一笑,“没什么了,我外乡人么,刚来的时候,听说江宁旧院,就想去看看。两位大姐别笑啊,小生只是想开开眼界,没有其他意思。听说那里有位莲莲姑娘,诗文很好的,我想跟她唱和一番,结果听说她出了花,人进了庄子。我想看看她……” “莲莲姑娘……有这人么?”年轻的禁婆看看年长的,两人都有些狐疑。范进道:“你们二位每天见的人多,肯定记不住名字了。不过没关系,我可以自己去找,二位带着我去,我只要一念莲莲姑娘写的诗,她肯定就知道了。” 年长妇人连忙道:“这可不行。男女有别,你这样一闹,那些女人不会答应的。放你进来,我们已经担了很大风险,哪能放你去女人那边乱找人?这万万不可,公子别让我们为难啊。” 范进很沮丧地摇着头,表示很有些遗憾,两个婆子只好拿好话安抚着。“你现在去了,莲莲姑娘也不会见你,她出花还不知道出透没出透,不方便招待客人的。不如这样,公子破费几两银子,我们慢慢帮你问,等你下次来时,我们把她情况告诉你。你有什么想让她看的,写成文字,我们帮你投递就好。你们以笔交谈,不是很好么?我们这里的书生,好多都是这么认识女孩子的。” “这……这样好么?太麻烦二位了。” “没关系,不麻烦的。难得公子这么痴心,我们帮忙是应该的。就是这银子……” “银子怎么行?一定要金子。我这里有金瓜子,只要二位肯帮忙,钱不是问题。志高,拿金子。” 听到金子,两个女人的眼睛都亮了,向前凑了几步,范志高却捂着肚子道:“九叔,我要上茅房啊,肚子疼的厉害,肯定吃坏了东西。” “没用的废物,用你就要出事。这里是女人的地方,怎么可以方便。出庄去拉,关清你陪着他。下回来时多带些金瓜子就好了。” 两个妇人连忙道:“不妨事,不妨事。这里这么大,哪里就能遇到女人。来我给你们指,你们奔那里走,看到那几棵树么?到了树后就可以方便,不会有人看见的,女人不许往这里靠近,没人看的见。” 关清与范志高向着那走,两个禁婆围着范进,想方设法从这天降肥羊身上多斩几文出来。这时门忽然开了,春香一步冲出来,随后张氏缓步而出。她脸上带着面纱看不出表情,但是眼睛里满是泪水,可知方才刚哭过。人一出来便对范进道:“六妹不能住到这里,这里环境太差了,不是人住的地方,她必须搬走。” 正文卷 第一百八十四章 虎穴(下) “搬走……这事我们走不了主的,得请说了算的人来才行。衙门里如果出了公文,当然可以搬走。没有公文,这个主谁敢做?她可是天花病人,跑出去随便传染给别人,我们要承担责任,搞不好是要杀头的。大老爷有话,没有衙门的命令,谁也不许放走病人,请这位姑娘谅解。” 上了年岁的禁婆听到搬走二字,脸上神色一变,连忙挡在了路上,慌忙地解释着,生怕张氏真把人带走。不过她看的出来,这对男女来历非凡,即便范进表现的像个没有社会经验的肥羊,但既然是举人老爷就不好惹,至少不是自己这个层次的人所能招惹。人拦在通路上,语气却十分婉转,身段也放的很低。 公门中人并不缺乏与达官显贵人家打交道的经验,她们当然知道怎么在不激起对方怒火的前提下,把事情阻止住。年龄略大些的禁婆已经悄悄向后移动,不动声色间,后退了几步。 张氏看了她一眼道:“你不用跑,我自会允许你去叫人。既然你想走,我就把这个机会给你,去把这里管事的叫来,我有话与她当面说。” “小姐……您误会了,奴婢没有要走的意思。这里太冷了,奴婢穿的又少,跟您比不了。不动一动,一会就僵了。我看不如您到公房去,跟焦大娘面谈,总比这里暖和一些。” 张氏目光一寒,“放肆!她什么东西,也配让我移樽就教?让她快点过来回话,来的晚了,我要她的好看!” 她拿出宰相千金的气派,就让人心内不敢轻视,即使搞不清她是什么人,却也知道这人绝非普通大户人家千金可比。年轻的禁婆连忙告罪,向着远处跑去,张氏又看向另一个禁婆: “我听说,户部赵司官的四女儿,太常寺张书办的第三房妾侍,也在庄子里?带我去看一看,我要和她们都是熟人,想要聊几句。” 年轻的禁婆慌乱地摇着头,“这……这不合规矩,大老爷有话……” “她们是病人还是犯人?为什么不许人探望?难道郎中来的时候,也不看望她们么?” “不是……是大老爷说……说没有天花的人,不能随便接触得了天花的人,避免传染。即便是官宦子弟,也是一样。您没有公事看望六小姐已经是破例,如果再去看别人,那些病人闹起来,有样学样也要见自己的家里人,我们将来就没办法管了。” 少女冷哼道:“你不带我去找,难道我自己不能去么?范兄,你陪小妹找过去。” “你们……你们哪也不能去!”年轻的禁婆冷了脸,张开双臂挡在三人面前。“花庄是衙门所设,是有规矩的地方,不能随意走动。女号这边,一切由焦大娘做主,任何人也无权擅自走动。几位既然已经看过六小姐,还请离开,否则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焦大娘?她又算什么东西!”张氏冷哼一声,“区区一胥吏,在我面前不过猪狗一般。你们的规矩,与我何干,范兄我们走,倒看看谁敢拦我的路。” “衙门公事,谁也不许违反。大老爷有令,在这里,不管是谁,都得听从我们指挥。”禁婆把手伸向腰间,作为管理女监的妇人,身上不带刀棍,只有一根铁尺。范进冷声道: “这位姐姐,你若是把手放到那东西上,这条胳膊就要保不住了,自己考虑清楚,为了几文钱的工食钱,付出这么大代价,值得不值得。” “九叔……九叔!我们找到人了。”范志高的声音传过来,既激动又兴奋。只见他走在前面,身后不远跟着关清,而关清紧拉着一个女人的手,向着这里走过来。女人衣衫褴褛,看上去好像个丐婆一样。由于风雪阻挡视线,模样看不清楚,不知道是什么人。 女禁婆脸色一变,“天花病人你们敢用手碰?这下你们别想走出这个庄子,我要禀报衙门,把你们留在庄子里才行。” 范进道:“我这仆人以前生过天花,不怕的。” “这话你说了不算,谁怕谁不怕,只有我们能做主。你们休想离开……来人啊,快来人啊!有人要逃庄了!” 这禁婆的嗓门很粗,一喊起来,声音传出很远。范与张氏并不急着离开,反倒是在这里看着,时间不长,就见有四个男性公人,手里提着棍棒从风雪中冲出,向着这行人跑过来。 范志高与关清,这时也已经来到范进身边,见关清拉着的那个妇人三十里许,衣衫不整样子狼狈,头上的网巾已经掉落了,头发胡乱地盘成一个髻,用树枝穿起来。手很脏,上面满是泥土和灰尘,脸上同样布满污垢,依稀可以看到污垢掩盖下的一个个麻子。 她见到公人有些怕,但还是扯开脖子叫道:“我好了!我已经好了!我的花出过了,我要回家!回家!” 对于四面围上来的人,范进仿佛没看到,只看着那禁婆道:“她是谁?为什么不让她回家?我看她身上的花已经出过了,为什么还要留下?” 婆子打量妇人几眼,道:“她……是个疯子。对!是疯子!没事就嚷嚷着要走,可是没有郎中开的文书,谁也没权力放她。至于她好没好,我们又不是郎中,如何知道?倒是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你们两个的口音,都不是江宁人,你们到底是谁,看望六小姐有什么企图?还有,方才你们两个是不是进了房间?” 女禁子的手指向张氏,紧接着就觉得眼前一花,方才送银子给自己那个书生,忽然之间一步跨出,向着她冲过来。 这个婆子从体型上看,对上范进未必吃亏,何况身后还有四个衙差撑场子,禁婆并不怕肢体冲突。其实从花庄建立以来,想要靠蛮力从天花庄逃跑或是带人走的人从来不缺,但他们的下场要么是变成残废,要么就是永远消失。书生在城里,随便写份状子,足以碾压这群公人六遍,可是在这片无法之地,却没什么用。 禁婆呵斥着:“你干什么?赶快退回去!我是衙门的人,谁敢对我不敬,就是对衙门不敬,就是对朝廷不敬!敢对朝廷不敬者,打死勿论!赶紧回去好生站着。”手指并没有回缩,指的倒是更放肆一些。 可紧接着,书生的脸就出现在她面前,两人几乎是贴面站着。而女子的手指已经落入范进掌中。禁婆只看到书生脸上,露出一丝残忍的笑容,开口说道:“我说过了,你的手不要碰武器,否则会保不住。你的手指怎么就敢指人?真没记性!” “你……你干什么你?快放开!” 喀嚓! 一声脆响,随即就是女子凄厉的叫声。禁婆的两根手指已经被弯成了一个极为扭曲的形态,白森森骨茬刺破皮肉露在外面,禁婆惨叫着用手摸向自己的手指。可是不等她的手摸到,范进已经飞起一脚正踢在她的小腹上。 一声杀猪般的叫声响起,禁婆的身体向后飞出,砸起漫天雪片。四名公人里有人大喊道:“大胆!”举起水火棍向范进冲来。 范进摇头道:“水桶腰的女人也有人爱,这大概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了!”迎着木棍冲上去。而一旁的关清与范志高也早已经冲出。即使是乡农出身,可是从和范进一起上路,他就注定与范进利益相关,这个时候出手是必然之事。 人在雪地上翻滚开,雪白的大地上,很快就绽开了血红色的花朵。那妇人先是胆怯地躲在房檐下,过了一阵,忽然拍着手笑起来,大叫道: “打的好……打的好,回家!我要回家!” “他们……是在逼我做决定。”刘麻子的房间内,焦氏坐在他对面,传信的禁婆满面惊惶地诉说着女子的要求。刘麻子盘腿坐在床上,一口口吸着烟袋,吐出一团又一团浑浊的烟雾,让房间里变的晦暗不明。 “其实从他们一来,我就想过动手了。这样的天气,没几个人出门,这鬼地方来往的人更少。两个轿夫已经安置住,只要一句话,就可以让他们永远消失。大雪会掩盖一切,而现在城外不太平,活不下去的饥民比老虎还凶恶。这么一对不知死活的男女,出城遇到难民,也很正常。” 他自言自语地嘀咕着,脸阴沉的仿佛空中乌云。当了二十几年捕快,刘麻子素以智勇双全著称,并不是个莽撞匹夫。乃至于对来人动手这个念头,固然是因张氏绝色而起,但也经过了深思熟虑,并非一味冲动。 江宁城里,有根脚的世家公子,他大概都见过。吃公门饭的,眼力必须好用,见过的人不会记不住,这两个肯定是外地人。见面时没有报出姓名,甚至连一份名刺都没有,全都是用银子开路,这种做派像富商远多过像官员。更重要的是,他们没有自己的轿子,是雇的城里的轿夫,这不是世家子弟的做派。 魏国公虽然是世袭勋贵,但是不代表其只与官府来往,从徐鹏举开始,魏国公府就开始大规模经商。门下养了不少管事负责经商,与一些商人也有往来。所以这个时候有商人来探望六小姐借以对魏国公府示好,也并非不可能的事。 从常理看,这两人是商人的可能性远多过官员。毕竟天花这种病容易传染也容易死亡,一般人有多远躲多远,没几个人愿意主动往前凑。官场之上,即使有求于魏国公,也犯不上用命来拼。倒是商人不管有多少钱,社会地位总归有限,为了抱国公爷大腿拼命,也符合商人的投机作风。 虽然年轻的男子是个举人,可不是本地的举人,刘麻子倒也不至于太害怕。回想了一阵,就越发觉得两人是那种商贾之家出来的子弟,读过书,与上流社会有过交往,自身气质不错,人脉资源上都有一些,但是真说到如何可怕,也未必谈的到。尤其是这样的天气,更给了他动手的信心。 倒是那白衣女子,让刘麻子有些忌惮。他看的出,其身上的气质不凡,不像是小门小户之女。不过越是如此,越不该雇轿子,很大可能他们是偷跑出来的,家里都不清楚。如果真是这样,反倒是不怕了。从家里偷跑出来看朋友加会情郎,没人知道她去哪,就算真失踪了,一时也反应不过来,等查到自己头上……什么都晚了。 这种念头在脑海里反复盘旋,既想吃掉他们,又担心事情的后续发展自己接不下来。直到听到那禁婆的回报,他便不得不下决心。 “老三,准备药酒。焦大娘,你和我去见那两人,把他们请到这里,做了他们。” 焦氏道:“你……你想怎的?这两人又不是天花病人,也不是那些穷鬼,你也敢动手?万一是哪一府的公子小姐,回头找咱们要人,可是要坏大事的。他们无非想带人走,拿衙门的公事顶一顶,不让他们带走就是了。咱们又不是强盗,还能来一个杀一个?” “没退路了,焦大娘。”刘麻子长叹了口气,“我吃六扇门这碗饭这么多年,抓过的江洋大盗不知多少,你该相信我的判断。这两人肯定是看出了破绽,故意这么闹的,把六小姐带走,才好对我们下手。现在他们不死就是我们死啊,没的选!等他们回去,发动起关系来查咱们,大家就只好等死。女号那边是你负责,到时候我是砍头,你怕是要凌迟!” “可……可是过几天他们家里要人?” “他们雇轿子来的,证明家里不知道,或是根本没养轿班。后者就不用考虑了,前者等他们找到这里,我们已经跑了。就算马上找也不怕,那队兵按说是要保护花庄的,现在都躲去喝酒了,他们一样有责任。到时候让他们打个马虎眼,就说人从没来过这里,再丢些女人衣服啊鞋子啊去路上,让官府去抓那帮穷鬼好了。” “可是……六小姐那里……” “你糊涂了。有这么个大美人在,谁还在乎六小姐?把这个美人送到扬州去,怕不是能换上千两银子,足够我们几个过下半辈子了。大家都是无家无口才被派来看守这里的,逃走也没牵挂。当断则断,别想那么多,听我的没有错。” 他边说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又对焦氏道:“你知道该怎么做的。只要让他们喝下药酒,一切就都成功了,什么都不要多管。” 正文卷 第一百八十五章 有冤报冤 刘麻子已经记不清,自己的胆子是何时变的这么大的。刚一开始入行时,他与普通的菜鸟没什么区别,收几文孝敬钱,就要紧张好几天,第一次从伎女身上下来想要给钱时,反倒被看场子的打手嘲笑是新来的。一心想要捉贼,结果查来查去,查到某位勋贵府上,不但案子查不下去,自己反倒被几个人堵在小巷里挨顿狠打。 渐渐的,他明白了做捕快需要的是脑子,眼神,人开始变得灵活,钱收的越来越多,贼抓的越来越少。地面上城狐社鼠定期交孝敬钱给他,他也为这些人当靠山。日子过的越来越滋润,在衙门里的口碑反倒越来越好,乃至六房书办偶尔也会请他喝杯酒。 娶了个眉眼周正的妻子,又有了儿子,一切都变的美好,直到某一次,他去外省办差提前归来,还带了土产回家,却正看到邻街那位举人的公子正和自己的妻子睡在一起。 终究是做了好几年捕快的,他也知道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即使明知道自己白当了几年乌龟还给人养了儿子,到最后也只是收了对方赔的二十两银子,就痛快地写了休书,让老婆带着孩子改嫁。从那之后的刘麻子,便不再娶亲,不再成家。 一切仿佛都过去了,他见到举人老爷依旧会磕头行礼,到衙门里依旧会办差,所有人都认定他认怂了,知道自己斗不过人家不敢乱动,至于他心里怎么想,就只有自己知道。 他恨有钱人,恨读书人,恨勋贵,恨衙内,恨那些皮肤白皙女人,因为她们像极了自己的老婆……这种恨大多数时候是没有意义的,他奈何不了那些人。最多只能在背后诅咒几句,其他什么也做不到。只是这回,诅咒有用了。 天花庄里第一个死在他手上的,就是个读书人。那是个乡下秀才,听说有点才名。但是那又怎么样?谁让他长的像极了那个间夫!刘麻子故意克扣了他的柴不给,看着这个书生冻死,本以为拼着挨二十板子,却没想到,最后什么都没发生。衙门压根不管住到花庄里的人死活,只要瘟疫不扩散,这些住到庄里的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他们甚至不是人! 这是当他占有第一个女人时,才想明白的道理。那女人也和他妻子一样,有一双狐眼,应该是很容易上手的那种。可没想到,她居然抵死不从,甚至还咬他。直到他掐死那个女人之后,才愕然发现,自己居然杀人了。 吃公门饭,杀人不是问题,杀无罪之人,就是大问题,这种事闹出去,是要砍头的。但是衙门并未追查,他只是把人混到天花的死人堆里拉出去埋了,就完事大吉,压根没人问。没人在意他们的死活,没人在意。 不管他们曾经是什么身份,从进庄的一刻,他们就只是群病人,他们的死活由自己操纵。即使病已经好了,依旧是自己要他们活就活,要他们死就死。从卖男人到黑作坊里干活,到把女人卖给那些强人或是人贩子手里,刘麻子的胆量越来越大。开始的时候,手下的衙役只敢和禁婆乱来,后来发现女病患痊愈之后,也不能马上出庄,就开始朝她们下手。而在他的带领下,这些人的目标已经从民家,转向富翁、官员子弟,乃至一发不可收拾。 今天这个女人,不能让她走! 刘麻子心里有了计较,不管付出多大代价,也要得到她。至少得到她一次。自己这种胥吏,也可以玩一次大小姐,这辈子不算白活。 两人来到地方时,地上的血已经凝固了。 四名安排在此,专门为对付可能发生的武力冲突而专门准备的衙役,都已经倒在地上,而那名年轻的禁婆,一只手已经被齐腕斩断,人已经昏迷过去。风雪之中,一书生持刀站立,那种造型很有些像是初入江湖,对人心险恶一无所知,没事就喜欢摆造型博眼球的侠少。自己认为很有型,在老公门眼里,看着总感觉有些缺心眼。 刀上的血其实早已经干了了,一片片雪话落在刀身上,望着那雪亮刀锋,范进脑海里想起了一句话:西门吹雪,吹的是雪不是血…… 其实能被派来专门应付打斗的捕快,自身的手段不会太弱。不过关清本身就是技击好手,范志高虽然不怎么会打架,可是好在人够阴险,一张乡农脸下藏的是颗歹毒心,一包石灰粉拍过去,与一个衙役打成缠斗。而最主力的输出,还是范进。 衙役不是杀手,即使以前杀过人,也是因为有命令有人背锅,加上事态激化而导致。面对的是富家子弟,不是普通百姓,就让他们的出手更为谨慎。在没有得到杀令之前,出手的时候还是用棍棒,希望先把人打翻再说。 范进却没有那么多顾虑,直接抽出了身上佩的倭刀,出手便是狠招。他自身的身手就很不弱,在罗山与那些军汉很学了几手防身杀人的本事,何况又有武器的压倒优势。 在几重作用下,四名差人都被放翻,范进一方,只是范志高与关清受了些轻伤并无大碍。这种轻伤,主要还是为了保证范进不受伤害,保持自己的姿势造型,否则情况会更好一些。 刘麻子在江宁当了半辈子捕快,见过的纨绔子弟不少,一言不和敢打公人的不在少数,可是砍了人之后,摆出这种古怪造型,情绪上异常平稳的人,就委实不多见。根据他的经验,一般这样的人,要么就是靠山大的惊人,要么就是真正的疯子…… “这……这是怎么回事?这位公子,这是……” 范进道:“我记得你们说过,女病人住的地方,只有禁婆,没有男丁。这四个人是什么情况?天阉么?我觉得,他们出现在女子病区,一定是贼寇,所以出手拿人。他们拒捕,就是这个样子了,有什么问题么?” “坏人!坏人!” 一个雪团飞过来,正打在刘麻子肩头,雪散开去,没什么威力,只是让刘麻子有些心烦。那个妇人指着刘麻子,向关清、范志高两人身后藏。又从两人之间的空隙处后探出头来,指着刘麻子道: “坏人……他要我陪他睡觉,不答应就不许我回家!我有相公……我有孩子……我要回家!来,坏人,我们睡觉吧,睡了觉我就可以回家了!” 她说到这里忽然笑出声来,咧着嘴,要向着刘麻子走,却被关清拽住动弹不得。她发了急,大叫道:“回家,我要回家!你们谁要跟我睡都可以,张班头,李班头,刘班头,你们一起来也可以。让我回家就行……” 张氏冷冷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看也看的出,她是个疯子。脑子不清醒的,说的话不足为信。她其实在进庄子的时候,就已经是这幅样子。听说是被人欺负过,相公休了她,后来又得了天花,没办法。让她回家就等于让她饿死,把她留在这,好歹有口饭吃。其实小人也是想做好事,给她找口饭。没想到她疯的这么厉害,看谁都是那个祸害她的歹徒。如果不是出了天花的事,我已经把那个歹徒抓住了。公子,小姐,这……这几个都是衙门公人,搞成这样到底是为了什么?总得有个理由吧?” 范进道:“我们要去找人,他们居然动手,想要强行抓人,于是就是这个样子了。至于这个女人,我已经警告过她了,对小姐客气点,她还要指手画脚,就就只好砍掉她的手,给她涨点记性。” 刘麻子道:“其实……他们也是身不由己,只是在维护衙门制度而已。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里几百个病人,如果没有纪律约束,早就天下大乱了。我不说,您几位也能明白,没人愿意住在这里,都闹着要回家。见了外人,心就更野,我们就更不好管。说句实话,我们这些吃公门饭的,都是大老粗,不懂得那么多道理,平日里讲道理习惯用拳头不是舌头,让我们装好好先生给他们说道理,我们也没这本事,只能靠衙门的命令来维持局面不乱而已。” “稳住这些人的心,已经很困难,如果再有人给她们一些不好的想法,认为回家比在这里好,就闹的更厉害。如果只是闹闹我们还好,就怕她们偷着跑掉。现在这乱糟糟的世道,她们跑出这庄子不安全,搞不好没命了。再说把瘟疫散出去,我们也吃罪不起。庄子里也不安全,有些流民想女人想疯了,会溜进庄子里为非作歹,光靠女人对付不了他们,就只好安排几个可靠本分的衙役负责应付。没想到……这事回头自有大老爷发落,下役自不敢为难贵人。” 张氏哼了一声:“不愧是老公事,好一张利口。这事我先不问你,我先问问你,徐六小姐我要带走的事,你知道了么?他们说要你点头才能做,那好,现在我就要你这句话,我要带人走,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焦大娘道:“这事老奴已经听说了,倒也不是不行,不过大小姐总得报个名字,让老奴知道您是哪府的小姐。再有魏国公府的人出面,写个字据才行。不然你们把人接走,他们又来要人,老奴没办法交代。” 张氏道:“你说的算一句人话。这件事不难办,我吩咐人去魏国公府叫人就可以了,但是在那之前,我要先去见几个朋友。如果你们不答应,我们就自己找。” 刘麻子道:“大小姐是贵人,哪能让您自己去找,即使这里都是女人也不成体统。这庄子里的人都是有花的,您要找的人是死是活,我也不敢做保。有的花很严重,您没有出过花的,就更不能去行险。那人能不能见人,我们也无从得知。请小姐先到小人那里喝几杯酒暖暖身,免得受了寒。不管找人接人,都有小的派人去办,魏国公府那边,小人也会派人去请。” 他说到这里,偷眼看过去。如果对方拒绝的话,就只能动硬的,这书生大概会武,但是自己人多,应该可以对付。只是能用智取,就尽量不要力敌。那么四个小伙子,居然就这么报销了……他们都是好孩子啊。 自他提出建议到范进做出决断,前后没有多少时间,但是在焦大娘与刘麻子而言,却像是过了几十年那么久。直到那年轻的书生点头,刘麻子的心才算放下。 “这倒是个办法。这里毕竟是你在管,你找人比我们自己找要容易。先带我们去你那喝几杯酒,这天气太冷了,人快要僵了,找间房子暖和下也好。你让你的人把小姐要见的人找来,有话跟她们说。我的下人身上有伤,你们这里有药没有啊?还有这几个,扔到雪地里就要冻死了,到时候不要怪我头上啊。” “有的,小人这里自然有药。公子放心,小人这就安排人把人运走。这次的事,小人也有责任,是小人平日管教不严,他们才会冒犯贵人,公子与小姐不要见怪。” 说话之间,刘麻子已经示意焦婆子与他一起跪下,给这对年轻男女磕头认错。地上很凉,刘麻子的心却很热。一想到不久之后,就能得到这样一个平日自己连多看一眼都不敢的美人,他就从心里开始感谢这场瘟疫,和这座偏僻的花庄。 这些衙内小姐从来就不曾拿衙役公人当成过一回事。在他们眼里,自己这些人,不过就是挥之即去,召之即来的奴仆,做事不需要考虑自己的感受,只下一道命令,就要自己这些人吃苦拼命。那女人……一会要弄醒她,让她看着我是怎么…… 或许这书生有些手段,但是毕竟年纪不大,于江湖经验所知甚少。只要喝了蒙汗药酒,便是自己的天下了…… 刘麻子如是想着,表面上依旧做着恭顺样子,跪倒在地为范进及张氏磕头赔罪。范进笑道:“好了,其实也没什么关系,我也有不对的地方,脾气太冲动,拔刀就斩伤了人。我回头会付他们汤药费的,要多少银子赔偿都好商量……” 按照正常模式,接下来就该是大家你好我好大家好,一起到公房里喝酒。可就在此时,一声爆竹声忽然响起,声音来的很突兀,仿佛冬日响了个炸雷。 虽然是在冬日,但是距离年还远,再说这样的环境里,即使是过年,也很少有人会放炮庆祝,这爆竹声来的就没道理。 刘麻子与焦大娘都知道这爆竹声意味着什么,焦氏的脸色已经有些发青,不等吩咐自己就想起身。刘麻子转头看去,见村口方向,有烟柱升起。 该死。 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状况,他心里暗自诅咒着:这下这对男女便不好处置了,事情也有些难办。 书生也自言自语道:“有趣!没想到居然这么巧啊。喂,我说刘班头,你说话是很厉害的,但是有件事我要请教你一下,为什么我查阅了档案,花庄的人只有进来的记录,没有出去的记录,你能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你的手下连花庄成立了多久都说不清,更不知道有没有人回去?是不是两个多月的时间,就没有一个人好了?” 糟了! 刘麻子心知不妙,连想也不想,抓起一把雪就向上扬,身如猎豹趁势而起,准备先挟持住这书生再做道理。他在江宁的技击圈子里没什么名气,没人拿他当武术大家,可是当了二十几年捕快,折在他手里的所谓武林高手,成名拳师,总数不知道有多少。自若干次生死格斗中磨练出的身手,没有什么招数,如果说名字,那便是求生二字而已。 可是当他的雪扬起的刹那,在飘舞的雪片中,他看到,书生手中提着一支手铳,而不知何时,铳已经瞄准了自己的胸膛。 他……究竟是谁?怎么会有火铳?即便是衙门里的人,也没有这玩意,更何况一个书生。 当然现在纠结这些已经失去意义,书生的脸上还带着笑容,那笑容很真诚,充满阳光。可是在刘麻子看来,这种笑容却是世界上最为恐怖的表情没有之一。他的雪刚刚扬起,铳便响了。 焦婆子跪的稍远一些,她抬起头来,就只见到书生手上的铳,漫天飞舞的雪片,翻滚的刘麻子,以及他肩头炸开的鲜血。 虽然是女人,但是焦婆子这种悍妇的反应速度并不比男人慢多少,连滚带爬的跳起来,没命地向外跑,边跑边道:“来人啊,杀人了!强盗杀官差了!” 她奔跑的距离并没多远,那些紧闭的房门打开了,衣衫或完好或褴褛的女人,从房间里冲出,向着焦大娘围过去。她们并不在乎来的是强盗还是什么人,她们只知道,救星来了,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正文卷 第一百八十六章 郎心如铁(上) “你们……你们好大的胆子,杀伤官差,这是死罪!” 刘麻子肩头中了一枪,人又挨了两刀,就失去了抵抗能力。不过比起焦大娘来,他得算是幸运的。当范进把她从那群女人那拯救出来时,其一只眼睛都已经被生生挖掉,半个耳朵被人扯了下去,其他伤口更是不计其数,只能勉强算个人,却已经不复人形。 那些女人连那个断了手的禁婆和倒在地上昏迷的捕快都没有放过,哭着笑着叫着朝着那些人身上或踢或打或咬。范进费了很大力气,才制止她们的行动,否则几个人都要被打死。 少女冷哼道:“你们也算是公人么?衙门的脸,就是被你们这些人丢掉的。衙门要你们这样对待病人么?你以为我们只是随便来看看?来之前,我们查阅过衙门记录,发现花庄里只有进人没有出人,两个月的时间,一个病人未曾痊愈,你觉得这合情理么?是以来的时候,我们就是准备要把这里查个清楚。” 那个有点半疯的女人扑过去,一边叫着我要回家,一边劈头盖脸的对着刘麻子头脸打过去。徐六小姐房间里两名婆子走出来问道:“可要奴婢效力?” “不必了,你们保护好六妹就好,其他不用多管。对六妹说,我保证能带她离开这里。范兄,押着这个泼才去他那公房,我倒要看看,他准备了什么手段。” 关清提着人,向前走去。刘麻子的伤口还在流着血,但是没人想要为他包扎。范志高寻了根木棒,一边憨厚地笑着,一边用足力气朝刘麻子的伤口上抽。他脸上挨了两拳,看着很狼狈,不过笑的依旧灿烂。 “九叔啊,还是跟你在一起比较威风。以前在家里的时候,随便一个公人我们就要怕,现在就能打衙门的人了。不过九叔怎么见面就放铳啊,他不是要请九叔喝酒?” “他当我是傻的,你难道也是傻的?他又不知道我的底,看我砍伤了他的人,最正常的反应就是拿刀砍回来。如果想要把事情讲清楚,派焦婆子去问问六小姐,我们是什么身份就够了。事出反常必为妖,过分客气,就是有蹊跷。又非要请我去他那喝酒,这不摆明了是有埋伏?其实我就算不放铳也差不多,他已经完了,你们没看到那炮,分明是信炮,看来其他人马也到了。” 张氏冷着脸,跟在后面,春香扶着小姐的胳膊,脸吓的煞白。毕竟在她面前又是打人又是放铳,她着实有些怕。张氏反倒是很镇定,边走边四下看着。 “江宁衙门的花庄……这差事干的倒漂亮!我倒要看看,是谁过来?” 人走到刘麻子那公房附近,就看到在空地上,聚起了大批公人。这些人全都皂衣翎帽,手提刀棍。而在正中,二十几个人跪成一圈,一些人身上还上了绑绳。 而在队伍之前,一人身着大绒披风,手拿千里望正向这里看着,在其身旁,各有一名仆从贴身侍立。见一行人过来,那人放下千里望快步走来,离的近了些,拱手道: “范兄!世妹!居然是你们来了。方才那铳,是你们放的?这里是花庄,你们到这来干什么,太危险了!尤其是世妹,你现在还有风寒,身子本来就弱,还敢来这种地方,真不知道张二兄是怎么想的,简直是太胡闹了。” 雪此时已经小了,只是零星落下,不过天还是很阴沉,彤云密布。风帽之下,是一张英俊非凡的面孔,仅凭这面相,就不知道能迷死多少闺秀丽人。他的身体本来就不算太好,情绪激动之下,说的太快太疾,又是几声咳嗽。 两名俊美的仆役走上来为其捶打,他摇头道:“不必管我,先请世妹和范兄到房里坐。还有这两个人是?” 焦大娘已经只剩半口气喊不出来,刘麻子身上伤不轻,但至少还能说话。眼看跪在地上的都是自己手下人,就知道事情要糟糕。但还是大声道:“你们是什么人?我们是江宁县的捕快,你们是哪来的强盗,要造反么?” 刘勘之横了他一眼,身边一名仆役取出一张文书朝他眼前一扬。“奉刑部令,即日起由刑部接手天花庄管辖事宜,原江宁县一干公人,一律回衙听用。方才这里的公人公然拒绝部堂命令,还想持械相殴,现已全部就擒。你这厮,就是他们的头目么?” “刑部……我们奉的是江宁县公文,没有县太爷的公事,即便刑部的人,也不能从我们手里接管这里。” 俊仆摇摇头,朝身后使个眼色,两个中年捕快已经走上前,自关清手中把人接了过来。地上积雪颇厚,可是两人走过之处脚印甚浅,足以证明其一身武艺非同小可。两人哼了一声道: “死到临头,还敢嘴硬。你该认识我们吧?你江宁县捕快很厉害么?这次刘公子是调动了应天一府的捕快公人,江宁县的公事也请下来了。你别想找出理由推托。自己在这里做的好大事,真当别人一无所觉?不过……你这伤是铳打的?” 刘麻子认识,这两人是应天府衙的一对亲兄弟,自身艺业非同小可,于公门之中,也是前辈一级的存在,不是自己所能比拟。他由着两人向前走,跪在一干公人身旁道: “他们……他们是哪来的强人?身上有火器,有刀,而且出手狠,我们四个兄弟被他们废了。还有个禁婆,也被砍了一只手。不管我有没有罪,他们难道不该拿?” 刘勘之回头看了一眼,冷声吩咐道:“给他包扎伤口,再卸了他的下巴,不要让他再说一句话。世妹,范兄,我们到屋子里说话。” 关清、范志高以及春香都留在外面,这三人走进房间里。在房间里,一个抽泣的妇人正蜷缩在床脚,见刘勘之等人来了,忙滚到地上磕头道:“大老爷做主,大老爷救命啊!” “夫人不必担心,罪犯已经就擒,不会有人再伤害你了。请夫人到里间躲避一二,我们这里有些话说。” 那妇人离开之后,范进才问道:“刘兄?你怎么来了?” “自从小弟到了江宁以后调阅卷宗,发现花庄的人有进无出,尤其是女人,基本只有人进来,没人离开。而且报病卒的数字远比男子为多。即使女子身体柔弱,这样也不正常,在那时起,我就有所打算。” 张氏道:“哦?刘兄早就发现这里不对了?” “是啊,直到来到庄里时,他们居然点信炮报信,我就更确定这里肯定有问题。那些公人还有的借口自己不认识字,拒绝服从刑部安排,拿了棍棒要厮打,这里的问题就更大一些。你们……” “我们是来看六妹的。”张氏沉声道:“一如刘兄,范兄也是看了卷宗后发现情形不对,所以来时就分外加了小心。小妹不明白,为什么明知道花庄有问题,刘兄还要把六妹送来这里!而你早就发现这里情形不对,早干什么去了!为什么等到现在才动手!你知不知道,我们刚才遇到了一个疯女人,就是被这些人弄疯的。只是随便转转,就遇到一个疯女人,你说说看,整个庄子里会有多少!” 范进道:“小弟查卷宗起了疑心,所以到了这里,观察的就格外细致些。六小姐的房子虽然好,但是环境太过诡异,周围居然一个邻居都没有,而且那些房子看的出来都是故意拆掉的。我就怀疑,她们是有意识把六小姐和她的仆人与其他病人隔离开来,不想让她们知道这花庄的真实面目。再者病人不是犯人,连看个病人都这么麻烦,就更不对劲。我故意编一个莲莲姑娘来骗人,这种名伎不比其他人,怎么也该是记得住。可她们只知道要银子,不知道有没有这个人,就知道这里的管理松散到什么地步。从我们进庄,她们就一步不离地跟着我们,显然是怕我们和人打交道或者问问题,我就故意把自己的下人派出去,本来只是想看看,回头再处理,不想这些人连我们都敢扣,你说他们还有王法么?” 刘堪之摇摇头,看看门外,略微压低了一丝声音。 “花庄这种地方远离城市,地处偏僻,虽然离城只有二十多里,却可以看做两个世界。粮食蔬菜运输不及,这里的人饥一顿饱一顿是常有的事。再说,公人即便都得过天花不会染病,也不愿意在这种地方受冻挨饿,如果再不给他们一些好处,这里就没人管了。所以他们一些不法行为……只好暂时容忍,等到瘟疫结束,自会严惩不怠。他们对妇人出手,我是能想到的,但是一般而言,那都是针对下面的人,有了些身份,就不至于。可没想到……他们的胆子这么大,亦是官府所想不到的。我在这里除了发现一个妇人外,还发现蒙汗药酒,加上其他疑点,这些歹人,这次一个也别想逃!” 刘堪之说到这里,停了停,看看张氏:“我知道小妹认为六小姐受委屈了,可是你也要考虑一下,衙门是没钱的。要让她像在家里一样舒服,这根本办不到。这庄子虽然不好,但也算是尽力地招待她,你看看城里那些乞丐难民,他们过的又是什么日子?比一比,六妹已经算是身在福中。天花这种病,严重起来十者八死,不是说吃的好住的好就能痊愈的。你看不看她,都无助于病情,感情用事,没有什么好下场。还有,你是偷跑出来的吧?家里的轿夫都没带,这要是遇到流民可怎么办?下次不要这样了,你已经是大人了,不能像小孩子一样淘气。这村里那么多天花病人,你也敢待在这?赶快回去!” 他的年龄比张氏大几岁,加上两人是青梅竹马的关系,从小到大,于两人的关系中,也是刘勘之处于绝对主导地位。有些事张家弟兄不发表看法,他也要对少女予以批评,这是早已经习惯的事。 少女在兄长面前很娇纵,可是对刘勘之还是比较信服,犟嘴争吵之类的情况会有,但只要确定是自己理亏,最后肯定是要听刘勘之的。毕竟少女不是个不知好歹的人,当然明白刘勘之批评她也是为她好这点,不会一味胡闹。 这次的事怎么看也是少女不对,不管有什么理由,都不应该出现在天花庄里,何况她自身也在病里,这种时候来天花庄就更危险。按照常态,她肯定是会认错的。刘勘之也准备好在少女认错后,再安慰她几句,然后送她离开。 可是预想中的认错没出现,少女反倒是毫不客气地瞪了回去。“我不是偷跑出来的,而是和范兄一起出来的。雪景这么好,找自己的朋友出来赏景游玩有错么?更何况,我不是偷着出来玩,而是来看望六妹的,你既然早怀疑这庄里有问题,还把六妹往这里送,又安的什么心?” “她是国公之女,何况又在出花,能出什么事?她身边那几个婆子都是技击高手,足以自保。再说,六小姐不来,我也没那么容易就调动那么多人手,冒着风雪出来做事。江宁自从这次雪灾加上天花,多了很多流民。他们无衣无食,要么沦为乞丐,要么铤而走险。城里发米赈济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要把那些盗贼惩办一批,以儆效尤。这些事都少不了魏国公府出力,可是他们的为人你也是知道的,如果不是有六妹,他们会帮手么?这次总算魏国公府出力,江宁的米价总可以降下一些,那些盗贼也可以惩办了。” 少女看看刘勘之:“刘兄这几日,都在忙这件事?” “是啊,愚兄这几日与刑部以及锦衣等各衙门联手,给这些盗贼布了个网,用不了多久,就能把他们全都网住……” 刘勘之正说的起兴,少女冷冷地拦住他的话头道:“小妹想问一句,在刘兄的计划里,六妹和小妹,是否都是你的棋子?是你计划的一部分?” 正文卷 第一百八十七章 郎心如铁(下) 刘勘之愣了愣,随即摇头道: “世妹说的什么话?我几时把你或是六妹当成过棋子,这简直是无稽之谈。你想想,六妹的病事出突然,小兄怎么可能把这一层算进去?不过世妹也是知道的,江宁军备废弛,卫军不堪用。想要找出能打的部队来很不容易,只有那些武功勋臣久历戎政,与军队关系深厚,还能拉一些能打的人出来。更重要的是米价,江宁城里不少粮行多是魏国公府的产业,要想平抑粮价,徐家的态度非常重要。这次因为六妹在这里,为了保护她的安全,魏国公出了些力量,借了些真正能打的兵出来,又答应不抬米价,我与他做了交易,会在一段时间后,把六妹挪到徐家城外的别院里。我们之间确实有交涉,但总是为了大局,不为私利,若说棋子云云,这就没道理了。” “至于说到安全,六妹是魏国公千金,就算公人们如何不法,也不敢对她不利。何况我已经调集人手前来接替,前后不过三两日光景,能出什么意外。” “三两日,只三两日?刘兄这话说的好轻巧。” 少女的语气里第一次带了几分冷笑的腔调,这在她与刘勘之交往的生涯中,还是首次。他搞不清楚少女为什么突然发火,明明是她理亏,反倒是其翻脸用这种语气跟自己说话。范进倒是可以理解张氏的态度:两人未来的生活模式,提前上演了。 “我刚刚与六妹说过话,你可知道,她变成了什么样子?只三两天没见,她就仿佛憔悴了十年。那么个可怜的女孩,现在更是让人看着就心酸。她胆子本来就小,心思又重,染了天花这样的病,想的就更多。她不怕死但是怕变丑,怕她的心上人不再喜欢她。这些情绪折磨着她,让她时刻不得安宁。如果在家里,有人陪着,情形还好一些。可这里是什么条件?那屋子像猪窝一样,房间里甚至还有老鼠跑来跑去。老鼠啊!六妹几时住过有老鼠的屋子,几时闻过霉味?” “世妹,有一句说一句,县衙门肯定不敢苛待她,安排的已经是最好的房间了。问题就是这个条件……” “最好的房间,跟这里一样?”张氏看看四周,又冷笑一声,“这样的房子,也是人住的?” “世妹,我知道你在怪我,怪我把六妹得天花的事告诉父亲,怪我把她送来这里。即便这里再怎么好,总归不能和国公府比,这里的人再怎么用心伺候,也比不得国公府的环境,这我都承认。但是小妹,你是极明理的人,王子犯法与民同罪这句话不用我教吧?现在江宁是什么情况?天花啊!” 刘勘之素来儒雅,行为处事有君子之风,与人为善。可现在,也变得激动起来。“小妹,你没读过那些卷宗,不知道情形有多严重。江宁一地,天花病人就有几千人,这还是衙门知道的,不知道的还不知道有多少。其中七成以上的人都死掉了。你看这里的人或许很惨,但至少她们还活着,真正可怜的,是那些死掉的人。衙门没有办法,谁也控制不住疫情,唯一的办法,就是把瘟疫的损害降到最低。把她们划到一起居住,是没办法的办法,死一个总比死一城来的好。六妹身娇肉贵,可是说句难听的,得了天花就是命数,阎王勾魂时,难道还会卖面子给魏国公?” “我如果不说话,谁能保证她的病不传给别人,如果泛滥开去,最先倒霉的就是国公府!接着就是整个江宁城。” “她一个人哪来那么大的损害,刘兄不要危言耸听。”少女的脸色越发的白,房间里温度很高,但是她的语气冷的却像冰碴。以往她与刘勘之争吵也是有的,但是态度如此冷漠,还是第一回。 刘勘之并没有被她的态度所吓住,依旧据理力争。“江宁这个地方是有名的富商多官员多,还有一大堆勋贵在这里,所以事情也最难办。江宁、上元两县的县令,和京里大、宛两县县令情形差不多,名义上叫百里侯,实际连个街边摆摊的也未必管的了。一不留神,就碰到哪位大人物的关系上,不敢轻举妄动。做多错多,最后只能什么都不做。在太平时节,这样颟顸最多只好说无能,可是眼下是瘟疫是天灾,再这么下去,便要害人了。” “那些大户豪绅平日是什么德行,我不说,你自己心里有数。徐维志带着你们游秦淮闹的何等混帐的事,江宁城里也已经传开。那些人平时不遵法纪,肆意胡为,我们拿他没有办法,就只好睁一眼闭一眼,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可以理解。但现在不行。眼下是瘟疫,是要死人的。这个时候谁再敢跳出来讲人情讲交情讲关系面子,靠着自己的身份不守法纪,让自家子弟不受约束,那就是拿全城的性命开玩笑,绝对不能容忍。” “自天花一起,城里就实行迁移令,不管是谁家的子弟,只要感染天花,就要移往花庄居住。这是江宁六部、应天巡抚、守备中官、应天府、江、上两县各文武衙共同商定的事,无从更易。城里两位举人五位秀才,都因为天花住进了花庄,其中一位举人是刚得中的,正要进京赶考,结果也要住进去。刑部赵老伯的孙子,今年只两岁,不一样要住进花庄?城里一时找不到得过天花的乳娘,住到花庄里就是等死,赵老伯既没请人说项,也没想过找门路,主动让人把孙子送进去。难道天下只有魏国公的子女是人,其他人的孩子都不是人?大家都是爹娘生的,为什么她就要特殊啊?” 刘勘之的情绪有些激动,脸略有些红,又是一阵咳嗽。张氏一言不发,两只凤眸盯着刘勘之的脸,贝齿咬紧下唇。 “所以……你为了这些,就出卖六妹……出卖……我?你知不知道,我那口信为什么只给你,不给其他人?” “知道啊,你想我徇私枉法,悄悄把这件事压下来,让大家都不知道。我告诉你,这不可能!这么大的事早晚都要暴露,如果魏国公的女儿可以不用来花庄,那其他人就也可以不用来。魏国公牌子硬,城里勋贵也不少,达官显贵富商巨贾,只要想找关系,总是能有人找到关系,那这禁令不还是维持不下去么?魏国公的女儿住进花庄,衙门的话才有人信服,百姓才知道衙门这次是动真的。这两天还会有人送过来……” “还来?”范进插进话来:“刘兄,你看看这里的情形……” 刘勘之摆摆手,“我可以想到这里的情形。设立花庄时因为时间紧人手不足,只能有谁用谁。男女公人就那么多,这里环境又恶劣,有人来就不错了,没的挑选。这次小弟从应天一府选拔捕快,都是些老实本分的人,不会像刘三五一样胡作非为。再说,他们都是得过天花的,如果能在这里找到一个同病相怜的女人成亲,也未必就是一件坏事。为防不测,我会在庄子附近先住下,看看谁还敢乱来?吃一堑,长一智,将来这庄里就不会出类似的事。” 少女看着刘勘之,“将来?那刘兄觉得那个疯女人怎么办?你刚才没看到,有多少女人像疯了一样咬那些公人,打他们掐他们,恨不得把他们吃掉。你觉得,你这句话跟她们说有用么?” “男人那里也是一样的,总归是瘟疫,能活下来就不容易,哪还顾的了那么多。”刘勘之摇头道:“世妹这几日不在城里,不知道城里情形。那些流民不惨?好端端一个活人,走几步路倒下,就再也起不来。一个大姑娘,为了口干粮就能把自己卖出去,难道不惨?衙门的力量只有这么大,我们救不了这么多人,也管不了那么多事。每一年都会有人死掉,每一年都会有人受害。刘三五这些人很可能有过,但是也不能否认,他们确实有功。” “有功?” “当然,没他们在花庄里做恶人,这些人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瘟疫会闹的比现在更大。还有附近那些流民强盗,他们如果进来抓走女眷,那些女人的下场就更惨一些。我并不是想为刘三五脱罪,只是想让世妹和范兄明白,他们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一时控制不住自己再所难免,这件事……不宜过多宣扬。” 少女冷冷道:“不劳刘兄费心,这事小妹明白的。这里的事涉及到女子名节,如果说出去,不知多少无辜女子要悬梁投井,不知多少人家要家破人亡。为保全她们,小妹也只能想方设法把这件事压下来,刘兄算无遗策,自知小妹没有其他选择。” 刘勘之道:“世妹放心,刘三五他们谁也不会逃脱王法的制裁,我现在就可以打包票,他们最轻也是个充军。但是老百姓分不清谁是好捕快,谁是坏捕快,他们只知道捕快做了恶,然后把帐记到官府头上。如果让这种消息在民间流传开,衙门的面子往哪里放?衙门在百姓心里没了面子,命令就没人愿意听,长此以往对百姓而言,是好是坏?对朝廷而言,又有何裨益?是以他们自然要受王法惩处,但是这花庄,必须保留。” 少女嘴角牵动,露出丝冷笑。“刘兄心怀天下,小妹甘拜下风。” “愚兄知道,你现在一时转不过这个弯,但是妹子是聪明人,过几天自己就能想通这里面的轻重。六小姐不管有多可怜,也可怜不过那些路边饿殍,可怜不过那些穷人家的女儿,她至少在这里不用挨饿,还有人伺候着。做人应该知足。其实不单是她,我们也是一样。你我皆出身仕宦人家,从小衣食无缺使奴唤婢,要什么有什么,潜移默化,以为这一切理所当然,本就该享有。于我辈而言,琴棋书画诗酒自娱,就是人生全部。只要自己不做坏事,不去为非作歹,就可以问心无愧说一句我没害人。可是自从到了江宁,被家父叫去协办公务,小兄亲自在街头见到冻饿而死的孩童,为了生存而忘却羞耻的弱女,便知道我们过去的想法大错特错。” “比起这个天下,比起万前黎民苍生,你我都实在太过渺小,我们一己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比起天下来,实在太不足论。说一句难听的话,你我往日所谓忧愁,也不过是饱食终日之后的伤春悲秋。当我们为了一句诗词争的面红耳赤,为了一盘棋的输赢而争吵不休时,这个天下的大多数人在为了如何活下去而拼命。我们生在富贵人家,是福分,所以更该惜福。于百姓于天下,多出一些力气,多帮一些人,比维护一二人的交情,或是在意一个两个人的感受来的重要。世妹素以巾帼丈夫闻名,只要你好好想一想,就不难明白,小兄所言是对还是错。” 少女看着刘勘之,眸子内不知几时,多了一层水雾。牙齿咬的太过用力,鲜血已经流出来,但少女犹自未觉。只待待地看着他,问道: “刘兄,小妹这段日子抱病在床,却不知刘兄做了这许多大事,倒是让刘兄笑话了。我还以为,刘兄是在……为小妹查阅医书……” “医书我看过,想要为天花找出个方子来,但这事没能做成。几个方子都不顶用,现在看来,谁也没有好办法,只能照目前的法子办。世妹的病愚兄听说了,也让人送了人参过去。小兄相信,江宁城内的郎中,一定可以把世妹治好。他们不管再怎么没用,一个风寒总是医得好的。” “原来如此么?” 少女忽然露出一丝惨笑,取出手帕轻轻蘸去嘴唇上的血珠,起身一礼。“看来,确实是我错怪了兄长,兄长心怀天下,小妹倒是有些无理取闹了。” “你我之间就不必说这种客气话了,你只要想通了就好。眼下这一带还太平,不过稍后要抓人时,肯定会打一仗,你早些回府,以免受了惊吓。我安排人送你回去……” 少女摇摇头,转头看向范进:“范兄,一事不劳二主,请你送小妹回城。这几日里刘兄忙着医江宁父老,范兄忙着医小妹的病。这个江宁交给刘兄,小妹的安危,由范兄负责就好,不劳刘兄费心了” 正文卷 第一百八十八章 张千金的决断 小轿抬起,轿夫们得了双倍的赏金,走的就格外快些。范进紧随在轿旁,范志高与关清,则在前面开路。范志高有意加快了脚步,又小声对关清道:“走快些,让他们看不到我们,才好说话。” “我们走快有什么用,有轿夫在,能说什么?” “关大哥,你这就不懂了,没听说过眉目传情?” “你看看这什么见鬼天气啊?这种天气把头探出来眉目传情,你不怕冻死?” “没情调,难怪你讨不到老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抬杠,而后方,范进与两乘小轿里的女人,实际确实没什么话可说。毕竟这四个人是从城里雇的,不是自己人,说话肯定要走漏风声,这个风险没人愿意承担。 由于雪暂时停了,回去的时候比去时就快的多,直到进了城门,范进才问道:“世妹,我们要不要去珠市楼?你不是说要去见见三声慢……” 轿子里沉默了好一阵,少女的声音才传出来。她的声线本来优美异常,可此时听起来,却有些沙哑。“不必了……那是他们的事,外人还是不要干预为好。还是先回府,有一些急事要办。” 范进已经做好准备,回到府里,肯定要面对张嗣修的责难,如果对方脾气暴烈些,说话可能就会非常难听。这事本来责任就在自己,加上还要有所图谋,被骂了也不能还嘴。 好在他本来就是豁达之人,更不是要强性格,真被骂了也不会翻脸,只有了准备就没什么惧怕。可等到回府之后,却发现张嗣修已经开始骂人,骂的并非自己而是三弟张懋修。 在张家几个兄弟里,张氏的年龄小于嗣修大于懋修,其在长辈面前固然受宠,在同辈间也是大家的小公主。哥哥疼爱,兄弟惧怕,很少有被骂的时候。几个男丁里,则是严守兄友弟恭之训,平素兄长固然爱护手足,可真若是翻脸开骂,做兄弟的也只有承受一途,不敢有半句还嘴。 “三声慢!你真是长出息了!找女人没关系,为什么要找到这个贱人头上?谁不知道她在这江宁城里,是有名的裙带松?只要银子给的够了,不管身份年龄,都能做她入幕之宾。在一等行首里,她是顶不值钱的一个,如果不是因为相貌确实出挑,怕是都入不了一流花榜。你年纪轻,贪她美貌与她有点什么,也不足怪。可是你现在……现在想把她赎出来做外室,你莫非是疯了?你现在都没成亲,哪能有外室?如果不是绸缎庄的李掌柜跟我说起,我还不知道你想向绸缎庄支银子赎人的事,平素见你稳重老实,本以为你是最让人放心的一个,没想到就是你惹出来的祸事最大!” 正在训人的当口见妹妹与范进回来,张嗣修愣了愣,“你们……什么时候出去的?” “出去一阵子了……算了不说这个,一会我会跟你细说,懋修这是怎么回事?” “你问他自己!”张嗣修恨恨地一指张懋修,“越来越出息了,居然想把咱家存在李掌柜绸缎庄里的银子取出来,给一个女人买房子做外室。李掌柜只当哪里侍奉不周到得罪了咱家,因此不在那存钱。今天特意备了礼物来赔罪,若非如此,我还不知道有这当事。你说说看,三弟这是不是疯了?” 发了一阵脾气,张嗣修才发觉妹妹的神色不对劲。原本在秦淮会之后,人就有些懒洋洋地,做事提不起精神,人也比较缺乏活力。当时只当是人在病里,自然如此,并没当回事。可是现在她身体已经恢复大半,气色反倒是比那时更难看,整个人就像是失去了灵魂支撑的骨架,让张嗣修心内莫名一阵惊慌。 “小妹,你怎么了?赶快请个郎中来看看,我看你这气色……” “我没事……”张氏拦住了兄长的话头,又看看张懋修。“三弟,二哥的话是真的?” 范进拱手道:“我且告辞,不打扰几位谈家事。” “不……范兄留下吧,一会也有事要你帮忙,别来回走动了。”张氏叫住范进,又看向自己的兄弟。“我现在精力不济,没有太多时间耽搁,所以你也不要跟我这里磨蹭。你和那个女人的事,我不想多问,只问你一句,你觉得她对你是真心的?” 张懋修点点头,偷眼看了看二哥,又看看姐姐,壮着胆子道:“我……我想要她……” “胡闹!她是什么东西,也配进咱们家门么?人尽可夫的下贱女子,前些时和徐维志打的火热……” 张氏制止了兄长的怒火,又对张懋修道:“你很快就要进京了,这一科虽然不下场,但是也要增加历练,多认识一些人,为你将来下场出仕做准备。姐不想让你在这件事上太分心,所以快刀乱麻,把它解决了就好。你找个时间,让那个女人来一趟,让我和她谈谈。” 这下却是张家两兄弟同时摇头道:“这怎么使得?”张嗣修道:“那等贱人与你谈?她也配?”张懋修却看着二哥,又看姐姐,“你……你不是又要用那招吧?” 张氏苦笑一声,“你想到哪里去了。姐看看她,只是想和她说说话,没有其他的意思。你年纪小,涉世未深,容易为人欺骗。其实折几两银子,上一个当,也不算什么大事。但若是为一个不相干的人伤了……心,就划不来了。” 少女长出了口气,仿佛要把很多情绪,顺着这口气呼出体外。“如果她值得你喜欢的话,这桩事包在我身上,父亲那里我会帮你说话。做外室不是个办法,那等女人终究名声不好,再当了外室,说不定会给你带来很多议论,要做就做侧室。” “侧室?三弟疯,你怎么也陪他疯啊?那女人什么身份,有什么资格进咱家的门?当初我在家乡时……你怎么说我来着忘了?还有,你什么时候出去的,出去了多久去了哪里,怎么感觉你整个人都不对劲啊。” 少女道:“我精神不好,你别惹我。这女人什么身份我知道,但是那又怎么样呢?这等人比普通女子更知道利害,只要咱们家声不坠,她就不敢放肆。反倒是养在外面,才容易出问题。我到时候看看她的为人,如果过门之后会家宅不宁的话,我不会让她进来的。如果人还可以,为什么硬要拆散一段姻缘?你们男人心里有天下,有家国,有黎民苍生,于是女人就连一点地方都占不得?一个是这样,个个都是这样,女人又招了谁惹了谁?” 她说着话,情绪有些激动,张嗣修只好摆着手,“你先缓一口,春香,给小姐倒茶。真是的,谁惹了你啊,拿我们撒火。三弟的事,我们从长计议,反正过两天就要出发了,等三弟回来,三声慢说不定都嫁人了。” 张懋修道:“我就是担心这个……” “是啊,当然要担心了。男人以为女人会等他一辈子,这种想法傻到了家。女人又不欠你什么,也没得到什么承诺,凭什么要在原地等你们一辈子。等着你们做大事,上报君王下安苍生,功成名就之后,才想起这个女人,百姓还要说一声长情……简直可笑。动身之前,这件事必须有个了断,不能耽搁。还有,让人把徐维志请来,我有话同他说。” 张懋修脸色一白,“姐……银珠说……这事不大好跟徐兄当面说。最好就是偷偷带她上船,大家一起去京里。” “我不是为这事。父亲那里还没点头,你现在带她上京不妥当。”少女的头有些疼,以手扶着额,轻轻敲打着, “我找徐维志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说,让他掌灯之前必须过来,不能耽搁。范兄你也留一下,大家一起谈。对了,可以跟沐夫人说一下,这事与六小姐有关,请伯母不管有多少气,也等事情说完之后再来找我理论。在那之前,为了六妹,也请她千万息怒。” 张家还住在徐家别院里,下人去请亦不为难,还不等点灯,徐维志就已经从外面一瘸一拐的走进来,模样既狼狈又有些好笑。为着徐六小姐出天花的事,他着实挨了几顿狠打,人又被禁足。 如果不是张氏说明是为了六小姐,他想出来,也没现在这么容易。与他同来的,还有徐家的一位大总管徐安,虽然名义上是徐维志拿主意,但真正要来判断情况的则是这位徐总管。 椅子上铺了极厚的垫子,坐下时依旧疼的龇牙咧嘴,张懋修有点不敢看对方,将头转向一边,张嗣修则不知妹子做何想法,只好看着她与徐维志说话。 “徐世兄,小妹今天出了趟城,到花庄里走了一遭。” 徐维志与张嗣修、张懋修的神色同时一变,张氏弟兄几乎同时看向少女,随即又看向范进。如果不是顾虑徐维志在场,只怕已经发作起来。徐维志本人在听到少女的说辞后,神色也是一变,“什么?世妹去了那地方?这……这怎么使得。那里也是你能去的?” “没什么,我与六妹情同姐妹,只是去一趟花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衣服已经换过,你们不用忙着捂鼻子,不会传染给你们。反正去也去过了,现在说什么都没用,请徐世兄来,是要商议一件要紧的事。我们把事情说完,再说其他。小妹和范兄,在花庄那里,发现了一些事……” 她语气平和地介绍着花庄内的情形,张氏弟兄实际是没什么心思听的,他们的注意力都在少女身上,张嗣修吩咐几句,就有小厮退出去,预备着什么。其看向范进的眼神也很有几分不善,由于早有准备,对这种态度,实际也就见怪不怪了。 徐维志听了一阵,面色一变,用手猛地一拍桌子,不想牵动伤口,随即就是几声痛叫。 “这帮忘八糕子,简直无法无天了!我看江宁县的官,是当到头了。等回头我就带上人,先去砸了衙门再说!” “徐世兄,现在要紧的不是砸衙门,而是怎么处理接下来的事。那些胥吏虽然被拿下,但是只治标不治本,时间长了,事情还是会发生。那里地处偏僻,官府监督不及,一群衙役没人约束,周围又有那么多女子,早晚还是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我们得想个法子,先把这事办了再说。再者,那里的环境太恶劣,六妹的心情本来就不好,再待在那种环境里,病只会越来越严重,为了她的身体着想,也要给她换个地方。” “我早就想让六妹换地方,其实我娘也不想让妹妹受罪的。可是衙门里的那些老倌儿实在可恨,就是不许人出庄子,搞的我们也没有办法。后来刘兄倒是说过,过了眼下这一阵悄悄把人换个去处,如果世妹有好办法,可以让老六提前换地方,小兄求之不得。” “只换她一人确实难,要换,就要整个换。这是一笔很大的开支,不知道魏国公府愿意不愿意出这笔钱了。” 徐维志道:“银子的事好说,就是不知道,要怎么办?” “从国公府的田庄里,选一处离城池最近,也最方便照应的,设为花庄。再由国公府出钱,雇佣出过花的人担任监察,与衙门共同负责花庄的维持。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即使瘟疫过去,那里怕也只能荒废,不能再耕种。国公府是否愿意出这笔钱,小妹就不好勉强了,请世兄定夺。” 徐维志道:“钱和田的事都好办,可是移花庄这是要衙门点头的事,等到一圈公事走下来,只怕什么都耽误了。” 张氏道:“这件事,自有小妹与范兄去办。二哥,三弟,你们也不用看着范公子发恼,这件事是我拿的主意,有什么话就朝我说。如果谁多说范公子一句,别怪我翻脸。” 正文卷 第一百八十九章 我的眼中只有她(上) 花庄需要的土地不少,还要有现成的房舍,更为关键的是,由于天花病毒自身顽强的生命力,这个庄子住过天花病人就不好再做他用。要专门拿出一个足够大的庄园来单独做花庄,除了衙门,也只有魏国公这种大土豪才有能力办的到。 魏国公这种世代勋贵,其名下的田庄数量惊人,江宁城里城外,都有徐家名下的田产庄园,以及建立起来却很害臊去居住的别墅。想要找一处出来,倒不是办不到。只是魏国公不是慈善家,让他为江宁乡亲父老贡献一块土地肯定办不到,但眼下关系到六小姐,这就不一样,尤其是沐夫人,她为了这个可怜的女儿兼外甥女出钱,并不是为难的事。 得知花庄的情形后,那位同来的总管徐安对张氏的建议双手支持,当即表态,家里可以拿一块地出来做花庄用。现在的问题在于,衙门那边能否得到批准。只要那边点了头,自己这边没什么问题。 徐安能被派来担任谈判代表,自然有过人之能。整个徐家在江宁的产业,其全都了然于胸,不需要看帐本,就可以一一介绍。初步商议,就选了离城三里左右的一处庄园。 那里原本有徐家的一处菜园,前代家主徐鹏举巡查产业时,发现菜园附近有个土丘,立刻命军兵开始挖掘。当地人上前劝阻,说那是坟丘,不宜惊动死者,可是徐鹏举铁了心要挖谁也拦不住。结果土丘之下果然发现一座坟墓,而且墓藏甚丰,光是挖墓的所得,就让魏国公府发了笔横财。 盗掘坟墓的事,本来很有些惹眼,但是事发之后,有江宁宿儒检点墓藏得出结论,声言那里是南宋权相秦桧与其妻王氏之墓。奸佞之墓,挖了也就挖了,尤其是徐鹏举挖,更是天公地道。 徐鹏举在当时被传说是岳飞转世,这种盗坟行为,就成了天命报仇。其将墓中骸骨扔到水里,将墓穴平整之后,就在那里扩建了庄园,与原来的菜园合并,成了他夸耀自己天命,顺带跑马演武之所。 徐鹏举于武事并不热中,心血来潮去了几次之后,就不再涉足,那片庄园占地很大,但是使用率不高。徐邦瑞与徐鹏举不和,连爵位都差点被老爹夺去,所以接任魏国公后,对那片演武场更不过问。菜地农田那点收入,魏国公也不放在眼里。为了自己女儿,改为花庄也不心疼,至于现在生活在那里的农户就顾不上。 由于那片地方始终在维护,且有佃农耕作,不管是房屋质量还是面积,都比现在那花庄强的多。何况在那附近还有徐家的产业,随时可以派人监查,郎中去看病人也比原先的花庄方便。各种硬件环境都很符合张氏需求,唯一的难处,就是官府的态度。 张氏这里做了保证,徐维志就相信她肯定可以做到,连忙道谢而出,说是回府去和父母报喜。等到他出了府,张嗣修的脸色就难看起来: “小妹,你疯了?我说三弟不成话,没想到你更不成话,居然敢去花庄?你不要命了?我带你出京,是要你进京见爹的,不是要你送死的。你为六妹着想我不反对,可是你不能拿自己的命来拼。你明天就上船进京,这里的事,我来安排。衙门的交涉也好,还是花庄的事也好,我来办,你就不要多管了。” 少女摇头道:“这事二哥只怕办不了。牵扯的事情太多,二哥的性子只怕会把事情搞糟。我如果不去一趟花庄,又怎么知道那里会是藏污纳垢之地?若是六妹真在里面受了什么损伤,你我又该怎么向魏国公交代?别忘了,那事里你可是中人!” “他们不敢的。这些人又不是傻子,最多是找些小门小户的人下手,够身份的人他们不敢动……”张嗣修吸了口气,又道:“再说得了天花能不能活下来还在两说,其他的事谁管的了?你别以为你管了这事很威风,你知不知道你这有多危险?一旦那天花……” “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和任何人都没关系,二哥就不必多言了。其实今天你们该感谢范兄,没有范兄在花庄护卫,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那些人不认识我,等到我看出端倪,即便搬出家里的名字,怕也震不住他们了。” “堪之兄的人马不是已经去了?” 少女冷声道:“刘兄心里装的是大局,他的眼睛大,未必看的见我,把性命交到他手上,我可是不大敢。走肯定是要走,但是要在花庄的事料理完之后。我答应了六妹,要让她早点离开那鬼地方,做人不能言而无信,在事情未完之前,我哪也不去。” “小妹!”张嗣修摇头道:“现在不是耍性子的时候。这样吧,我让手下人去请郎中了,一会郎中来了,你且让他看一看。” “天花没发病的时候,是看不出来的。如果真那么容易诊治,就不会泛滥成现在这样了。我自己会小心,如果我真被传上天花,是我命数使然,也绝对不会拖累兄长就是。春香,跟我回房,我要给衙门写信。” 见她转身离开的样子,张嗣修忍不住跺脚道:“偏这个时候犯脾气,真是的……这下麻烦大了,想走都走不成了。来人,备轿!” 张懋修道:“二哥,去哪里?” “你说去哪里?当然是帮她把事情做完了。你没听到小妹说,这事不做出眉目,她不会离开江宁。我们能怎么办?当然是帮她把事情彻底了结才是。我这就去拜访几位世伯,让他们帮着游说一下,把移庄的事批下来,免得耽搁时光。说起来那帮人也是不成话,把个花庄搞成那副样子,也不怪小妹要生气。” 闺房内,春香已经忍不住,连打了十几个喷嚏,张氏看看她,“你染了风寒了。范兄给我抓的药,你可以吃一副,免得病的厉害,被人当成天花。” 春香被这天花两字吓得一哆嗦,几乎将怀里抱的文具掉到地上。“不……我没得天花……” “看你那副样子。”少女冷哼道:“六妹的花我看了,是珍珠痘,在天花里算是顶轻的那一种,并不怎么传人。而且我们离的那么远,还戴了面纱,怎么会得什么天花?看看你这胆小的样子,滚下去抓药睡觉吧,我这里的事不用你管。” 春香磕头退出去,少女自己将笔提起来,脑袋里却是一阵眩晕。身体终究是还没痊愈,今天一天既累又冷,人的身体自然要受一些影响。而比之身体所受创伤更为严重的伤害,则来自心灵,以及那位自己曾想要与之相守终生的男人…… 曾几何时,她也认为男儿就该志在四方,以家国天下为己任,方是大明的大好男儿。可是直到今天刘堪之对自己直诉衷肠,少女才发现,之前自己根本是想错了。 不管巾帼须眉还是红颜宰辅,这些恭维话自己平日很喜欢听,心里也认定自己确实是那等人。可是直到今天,亲耳听到男人嘴里的那些话,她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骗自己。今天,这个谎言被戳破了。 提着笔本来是想写一封书信,把花庄里的龌龊写出来,再写出魏国公愿意提供新庄园的诚意以及那里的环境,包括后续的管理方法,两下比较,只要不是傻子就知道新的花庄比旧的更好。 向衙门施加压力,以谈判的方式实现彼此妥协,最终让对方低头。如何保证不过度,又能让衙门感受到其中的力量与压力,在不伤交情的前提下,实现自己的诉求。 这些东西少女本来掌握的极为娴熟,在一路上,脑海里也对该怎么处理这件事打出了草稿,只要下笔就可以了。可等笔提在手里,那些早想好的语言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少女脑海中萦绕不去的,只有两张面孔,和他们不同的样子。 毋庸质疑,两人都很优秀。从公正的角度看,其中一人也没有做错什么。他的志向和抱负,可能比另一个男人来的更为远大,才学也可能更好一些。毕竟两人的出身不同,看的高度也不一样。从日后成长潜力看,也是与自己青梅竹马,门当户对的刘兄更合适一些……可是…… “你的眼里有天下,胸中有苍生。他的眼里心里,却尽都是我。只有我没事的时候,他才会去管那些人死活。这种人平时说起来当然都认为不够好,可如果是那个被他惦记的人怎么想,就是另一回事。刘兄,你知不知道,你搞错了一件事。我张舜卿也是个等闲女子,不是真的刀枪不入啊。我也想要个疼我爱我的相公,我也想找到一个一心对我好的男子啊……这可让我怎么选啊。” 虽然少女对兄长发了话,可是张氏兄弟不会真因为妹妹的反映,就对范进有好脸色。即便是张懋修对范进的态度,都很有些冷淡,甚至可以说有些敌视。范进也明白,这不好怪人家,实在是自己这事办的有些过分。等回到房里,吩咐着两个仆人收拾行李,随时作好被赶出去的准备。见两人嬉皮笑脸的样子,范进笑骂道: “你们两个夯货,都要被人扫地出门了,你们还笑?” “九叔啊,其实扫地出门也没什么不好啊。你与小公爷是好友,到他府上借个房子不费力么。再说我们有这么多银子,就算包一条船到京城也有多了,怕他个鬼啊。我现在倒是盼着他把咱们赶出去,只要一赶,我就大声哭,再找个机会撞到他家门上。就说是被打的。到时候那位大小姐知道,一定会觉得我们很可怜对不对?女人么,心最软了。一可怜我们,心里就会向着我们,到时候反倒对我们关照最多。其实关照不关照没什么,最重要的是,她就会多来看九叔,看来看去……” 关清道:“范志高,你不是一向自称老实人么?我看你可一点也不老实。” “关大哥,这你就不懂了。我要是从头老实到脚,现在就和你一样打光棍了。当初我就是装着给我那老婆家里修房子时摔伤,又不要赔偿,她就觉得欠我的,没事就来看我,一来两去熟了,找个机会就把她那么一抱……” 范进道:“得了,你再说下去,留神破的不只是头。你聪明是有的,不过要用对地方。就你这面向,十足一个老实人,要发挥这个特长,让大家都以为你老实本分,接下来才好办事。放聪明点,跟宰相人家打交道不比在村子里,脑子一定要灵活。” 关清脸色有些阴沉地看着范进,忽然冒出一句,“老板娘那里……怎么说?” 范志高道:“什么老板娘啊?你别乱说好不好?抢钱梁就是九叔的好朋友,他们两个没什么的。你这样乱讲,对九叔名声有妨碍的。” 范进道:“范志高你给我闭嘴!关清问的没错,我是他老板,三姐当然是老板娘了。做人要向关清学,首先就要讲义气。不能为了自己,就出卖朋友亲人。关清你放心,我不会对不住三姐。她也明白我的难处,知道我这次进京,怎么也会找个大妇回去,否则家里不成话,我娶妻这件事她是支持的。至于张小姐,她人不错,涵养也好,不会做一些妒妇的行为,三姐将来与她一定会相处得很好。我之所以选她,也是因为她确实够聪明,够优秀。知道怎么与人相处。我不会娶回家一个母大虫,搞的家宅不安,更不会让跟我一起吃过苦的女人受委屈。” 关清脸色这才好看了些,他也明白范进说的是道理,梁盼弟不论如何,都不可能成为正室。只是想想张家的权势,以及张小姐自身的气场,又忍不住为老板娘担忧。自己这些人江湖格局,真对上宰相人家,那还不是被人家轻松就给碾过去的命? 他过了一阵,才问道:“刘堪之刘公子和张家门当户对,与张小姐本人也是至交,恐怕事情没那么容易吧?” 范进一笑,“山人自有妙计,你就不必管了。刘堪之……讲做学问呢,就是他厉害,可是讲怎么讨好女人呢,他还差的远呢。现在这面墙已经快倒了,你说我不过去踹一脚,再抡几下锄头,可对的起老天爷?” 范志高也笑道:“是啊,九叔对付女人最厉害了,你只管跟着看好戏就是了。等将来张大小姐成了咱们当家太太,大家都有好日子过。张江陵的女儿啊,随便写封信,说不定我们也可以当官,到时候穿着官袍回去多威风。你看看我,戴上纱帽穿上官袍,是不是也英俊多了?” 眼见范进此时已经来到桌前,铺开文房四宝准备写字,范志高问道:“九叔,你也要给衙门请愿?” “请个鬼的愿!请愿有用,花庄就留不到今天了。给衙门施压,让花庄换地方,张小姐他们的事。我要做的,是帮她把没想到的事想全。刘堪之的眼里有天下,我的眼里只有她。倒要看看,最终是谁赢得美人归!” 正文卷 第一百九十章 我的眼中只有她(下) “正如刘兄所说那样,这次瘟疫传播的范围很广,花庄里的病人不光是普通百姓,也有士绅甚至是官宦子弟。他们自己不幸染上天花,家族势力依旧在。其实官府的处置手段已经算是及时有效,即使家中子弟遭受不幸,这些家族或是官吏也只好认倒霉,但这仅限于正常死亡。而且家里人死了,即便是病死,家属心里也同样会有一口怨气,无非是找不到借口,爆发不出来。如果花庄里的事被传出去,那些人就会找到情绪宣泄的出口,接下来自然是衙门遭殃。一两个家族发力作用有限,可这些家族与官员同时说话,这股力量就很可观,没人敢轻易招惹。如果事情真的闹起来,这次不知道要打掉多少乌纱。为亲民官,首在不祸巨室,这些巨室豪绅,就是我们拿来谈判的最好筹码。” 早饭刚一过,张氏就让丫鬟把范进请到客房说话,她自己也从后院到了客房里坐。听着范进的话,她不住点头,又低头看着范进奋战半夜书写的天花庄规条,目光变得很柔和。 “范兄,这花庄移庄的事,他们要么就是不当一回事做,要么就是认为小妹多管闲事。像二哥虽然帮我做,也无非是拿我当个淘气的孩子,尽量满足我的心愿罢了,心里并不认同。所谓的管,也就是出面把庄子移一移,至于以后怎么样,他不在乎。真正把它当成一件事,并且愿意做好的,怕是只有范兄你一个人了。这份规条很好,既有对病人的,也有对那些管事的。除了江宁可以用,其他地方也一样用的上,等小妹誊写一份,将来可以遍行天下,也免得昨天的事重现。” 范进笑道:“你的想法是好的,能否落实,现在可不好说。再好的规条,也要人来执行,如果人不愿意去做,那这些规条就没用。比如衙门,未必不知道让那些人管花庄会出问题,可是手上无人可用,就只能接受他们。再者在他们看来,那里环境恶劣,整天和病人死人还有流民强盗打交道,人不凶一点怎么行?人凶一些,做事就不会符合规则,偶尔犯些小过错也再所难免。接着就会觉得,他们吃了这么多苦,也该有所享受作为调剂,于那边的事也就不过问。” “再者官员自己也怕死,不想到天花庄去,反正有个人管就好了,其他爱怎么样怎么样谁在乎。有了这种想法在,花庄里的人自然倒霉。所以我们一定要有监督机构,也要有病人保障机构。用一些生过天花的妇人做监管,她们的利益与花庄管理者的利益互不相干,相反监督越得力越可以得到好处,再给她们自主上报权力,这就形成了平衡。” “除了这个,还要给病人们活下去的路。那些好了的病人,有的人没有工作,也没了田地,病虽然好了,却不知道怎么活。还有那些女人,生了麻子,又在庄里受了辱,能否回去过原来的生活很难说。我们是人不是神,救不了那么多人,但至少可以给他们一个希望。我想是跟魏国公府谈一下,建一些工坊,给这些天花痊愈的人工作。将来如果再有天花,再找人照顾病人也容易。另外就是花庄里的人要进行培训,教导他们护理病人的知识,并且设立管理制度,不许虐待病人,根据对待病人态度分别奖惩。这些东西都是好事,但是也都要有资源投入以及有人撑腰才行,江宁有魏国公府,谁敢乱来打死谁,情况当然好一些。至于其他地方,我可不敢说一定能行的通。也许这规条拿下去没人看,也是废纸。” 少女道:“范兄过谦了,有这么份东西,总比没有要好。小妹昨天晚上也想到规条问题,只是头晕眼花,思路纷乱,却是写不出了。” 原本她的身体就没算痊愈,但也好了一多半。可是昨天从城外回来后,病情似乎又有反复。一晚过去,她的气色并没好到哪里去,脸色比起前几天又差了很多,这让范进也有些担心。 少女摇头道:“我没事,就是昨天吹了点冷风,身上不大舒服。都是平日养尊处优习惯了,成了个受不了风霜的,让范兄见笑了。你开的那药我让春香喝了,很是有效,发了一晚上的汗,病体就好了七成。早晨我让春香把药熬了给我,我想这几天时间里,就能痊愈。” “但愿如此。如果那药太苦,我这里买的还有蜜饯。如果不是时间来不及,我本想做成蜜丸的……” 少女一笑,“小妹又不是小孩子,不至于那么怕辛苦的。良药忠言的道理,小妹还是懂的。范兄有这份心意,小妹就感激不尽。以范兄所写这花庄规条看,兄长一身一身经世济民的才学,未必就差过刘兄。可是范兄似乎从没想过要建功立业,搏个大好出身?在罗山,战功都被你送给了凌云翼。现在,这些东西也要送给江宁衙门?加上之前的赈灾条陈,给刘兄做了功劳,范兄始终在为别人做嫁衣裳 ,范兄总是在说怨气,你的心里就没有怨气?” “贤妹过奖了,愚兄这点手段其实也算不上如何出色,与刘兄相比,充其量就算是不相伯仲。真说如何厉害,其实也谈不到,无非就是心细一些,对普通读书人不感兴趣的庶务上点心。刘兄是因为有刘老伯在,刑部海量的资源供其调拨,在加上那些难民强盗的存在,影响着江宁的商贸,那些士绅发了力要剿匪。他们要人要钱有钱,光是家里的仆役就成百上千。有他们提供资源和人力,怎么也把匪徒打死了。可是这些力量,却不是谁都借的到的。” 范进喝了口茶水道:“我又不是魏永年,不会愤世嫉俗的。人家有权柄有人脉,和商人们也算互相合作,最终的目的还是维持秩序,这没什么错。如果我到那个位子上,身后没有人帮我,那些商人跟我合作时,出的力量就会少很多,用同样的手段,未必能做成那些事。所以把正确的人,放到正确的位置上,再给他足够的资源,才能得到正确的结果。刘兄那个位置,我上去反倒不合适,也未必能做出那么多的成就。就像规条手段,不同的人去推行,也会收到不同的效果。单纯的文字不能说没用,但是效力不大,也起不到想象中的那种作用。” 少女道:“因人成事本不错,不过范兄又何必妄自菲薄,不管是小妹还是魏国公府,都可以助范兄一臂之力。虽然那些盗匪都是饥民,可刘兄终究是文士而非武将,以文人典兵大破盗匪,主事人又是年轻英俊的才子,这种事本身就很受百姓欢迎。说不定用不了两年,刘兄擒的贼的事,就会在东南传播开来,不知几时就能传进京师里。将来走上仕途,比起范兄来,路就会更顺遂,升转也更容易。” 范进笑道:“那我就恭喜他了。读书当然都想要做官,这是没问题的,不过我并不想为了做官,就把自己搞成刘兄那样,心中只有家国,而无其他。能为自己的朋友做一些事,帮一些忙,在我看来,比做官有意思多了。” 少女点点头,“小妹也是这么看兄长的,兄长心中固然有家国,但也不会就为了家国天下,而忘了身边的人。” “我早说过了,帮亲不帮理的。花庄的事,我会和魏国公府那边合作,衙门里,也有二公子他们出面关说,只要给他们一些压力,这些衙门肯定会答应条件。大家都不想把事情闹大么,这就有的谈。其实这些人也不是故意跟病人为难,他们自己的家属将来说不定也要染病,把花庄管理好一些,让病人的环境舒服一些,没人会反对。” “问题只是因为衙门没钱么。除了魏国公以外,没人能这么阔气,把一座田庄拿出来用,那么一大块地不种庄稼只种人,谁搞的起啊。选那么个荒僻之地也是无奈之举,现在有了这么个地方,大家求之不得,没人会拒绝的。何况花庄那有什么问题,官府比我们更清楚,这事不难办。你不要想太多,还是多休息,吃药,睡觉!保重自己的身体最要紧,如果你垮了,二少非和我拼命不可。” “他敢!”少女凤眸一瞪,“他要是敢找范兄麻烦,小妹不会与他善罢甘休。” “所以你要休息好才有力气啊,如果你都病倒了,谁来替我扛啊。春香,赶快扶小姐回房,再把药熬一熬。既然那药有效,就要抓紧吃。我出去转转,再去抓几服药来。” 回到房内,将被子裹在身上,少女却依旧觉得冷,丫鬟又拿来一条被子盖上去,少女还是觉得少了什么。过了好一阵,她才自言自语道:“少了一件珍珠毛大袄……” 少女一觉睡到了中午,喝了药发了汗,病情略有些缓解,可依旧觉得头重脚轻,知道病势果然又沉重了几分,只是命令丫鬟不许说出去。时间不长,张嗣修那边也派人来请。 经过偷跑事件后,张嗣修对于妹妹这边的行动严加看管,安排了自家家人把守各门,就是防着她再跑。但是知道自己妹妹性格,她一醒过来,就立刻叫过来,先把事情进展告诉她。 “衙门里总算点了头,答应移庄的事。其实这事也不好办,不少病人病的都起不来床了,怎么移的了庄?最后说好说歹,官府出钱雇佣马车,魏国公府也出一部分,把病人都运回去。光是使费就是一大笔银子。也只有你有这么大面子,把官府压住,乖乖听你安排。这下你该放心了,六小姐这边不会有什么问题。” 少女听着兄长的话,点着头,眼睛却四下看着,忽然问道:“范兄呢?怎么不见他?” “咱们自己家人说话,不用每次都叫上他吧?你不觉得最近咱们家里好象多了一个人?每次说事情,都有一个外人在,不好吧?” “我可没觉得他是外人。比起二哥来,他也未必就差到哪去,一样是我的好兄长。” “你这么说就不对了,这个天下也没几个人会比二哥疼你了。再说这小子实在太不像话了,居然带你去花庄那种地方,根本不把你的性命当一回事。如果不是看你面子,我非要好好揍他一顿不可。” 少女道:“那花庄我是一定要去的,范兄不带我去,我说不定就自己偷偷溜去,难道兄长想要小妹自己溜去那里?” “你不敢的。你这人做事最精细,自然知道现在城外不安全,没有可靠的人护送,你才不会动,少吓唬我。” 少女眉毛一挑,“那这么说,二哥是不见情了?小妹可是答应过范兄,不论如何也要保证他不被我牵连的。二哥现在是想让小妹做个食言之人?他现在人在哪?我想要见他。”、 “见也见不到啊,被魏国公府叫去了。”张嗣修摇着头,“你不用把二哥想的这么坏吧,瞒着你就把人赶走,我在你眼里就是这么不堪啊?他今天去拜见魏国公,说了不少花庄的事,我就听说是什么要做慈善,好象是要把花庄搞成个养济之所。向城里的士绅们募捐,大家共同出钱维持花庄运行。所需要的物资啊,人员啊,都通过这些公使银子来购买雇佣,至于具体怎么弄,只有他知道。魏国公府出这笔钱不成问题的,可是如果真做成这件事,等于是他们和城里的士绅多了一条纽带,大家在这件事上合作,就有了交情,其他事上也可以合作一二,所以魏国公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徐维志就把叫去说这件事怎么做了,这范退思脑子里的邪门歪道倒是不少。” 少女道:“那根本不是邪门歪道而是正道。六妹痊愈之后离庄,魏国公府再出钱,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痛快,到时候花庄没了经费,就很难维持。退思兄这是打的长久算盘,把所有大户都带上船,这样花庄就成了大家拉关系套交情的地方,钱就不成问题。等到瘟疫结束,这里也会改成其他用项,不会就这么荒废掉,这主意很高明啊,二哥应该多学一些。这事你来做,无非是做一阵风,等我们走了,这庄子也未必好到哪去,他这才是长久之谋。其实二哥也该去的,这件事我们张家不该落于人后。” 张嗣修笑道:“好好,你怎么说都对,我回头会向他请教。让我去参与这事?那还是算了吧。我一出头,人家以为他是我们张家什么人呢,这种误会不太好。你自己也要注意分寸,不要和他走的太近,总归是男女有别……堪之兄如果不高兴……” 少女哼了一声,“兄长多虑了,刘兄心里装着整个江宁,将来是整个大明。小妹也无非是里面一个而已,他不会在意什么的。来,我们想想,花庄这里,还有什么有欠缺的。” 直到傍晚时分,范进才从外面回来,少女听闻之后,立刻命人来请。见范进满面红光的样子,少女抿嘴一笑,“范兄这回可是春风得意,与城里各位巨绅大贾,都算是相识了。以范兄的才情相貌,难道就没人当场提亲?” 范进摇头道:“有徐小公爷在,谁还能谈正事?能把花庄的事谈成,就已经很不错了。总算大家都认同这种方式,共同出钱经营花庄,等到瘟疫结束,也作为养济之所使用。官府要负责给商人一些优待,还要给他们传名,人家出了钱,总得有些名声回报。商人或是给官府面子,或是给徐公爷面子,还有的想要买个好名声,出钱出粮出药出布的都有。就在这一半天,就可以搬家。城里的赈济,也可以按着这个方案走,就是牵头的变成户部和应天巡抚了,效力上多少差一些。对了,今天酒席上还有消息过来,刘兄出手不凡,已经连破了三个匪人寨子,昨晚上还亲自督战擒了群悍贼。想来用不多久,就可以把城外那些强盗都扫平了。” 说到这里,范进顿了顿,又道:“还有一件事,刘麻子他们都死了。本来有些人还要细审的,可是突然就死光了。据说是饭菜里被人下了毒,下毒的人却已经跑掉了。” 少女道:“这也是他们的报应!至于谁下的毒,这种大事,就由刘兄操好了。他既然喜欢管天下,就让他来做,我们只管好身边的人。花庄搬迁之事一成,六妹总归可以好过一些,如果她这一关可以过去,范兄也算是她的恩人。” 范进看看少女,又道:“说到六妹……有件事我觉得应该对你说下,我们见面的地方是在马湘兰那……等我们走的时候,有个人刚好到那。你猜是谁?” “跟六妹有关,又到幽兰买醉,莫非是魏永年?” “没错,就是他了!” 正文卷 第一百九十一章 魏永年的真性情 少女眉头微皱,“魏永年……六妹人还在病里,他就敢去那种地方?还有,他哪来的银子?马湘兰的幽兰馆开销不小,他一个贫生哪来的银两?徐维志看到他,可有什么话说?” “至少你想象中那种话,没出现,他只当没看见就走了。后来跟我抱怨了几句,我才知道原委。魏永年去幽兰馆的银子是魏国公府给的,听徐维志说,六小姐第一次怀疑出花时,沐夫人就把他找了去,一次就赏了二百两银子,城里几处国公府的买卖也能提款,还答应等他和六小姐成亲后,送他五百亩上好田地。所以他现在很阔,幽兰馆也是去得起的。” “为什么?” “为了六小姐的病了。如果人没救过来,自然万事休提。沐夫人考虑的是女儿病好以后,该怎么生活。你也知道的,天花这种病即使好了,脸上也会落下印记。当然以徐家的财势,想给女儿找个相公,是轻而易举之事,可是不管勋臣还是官宦,对六小姐恐怕都会有些不满。这种不满即使不说出来,在生活里可以感受的到。六小姐本来就是个柔弱性子,再受了这种欺负,无从声张,气闷在心里,难免就会酿成大病。魏永年这种没有家族又自身又穷的书生,倒是最好选择。六小姐本来就很满意他,他自己又没本事,六小姐不管变成什么样子,都不会被他欺负。原本徐家人是看不上魏永年的,可是现在就要求他了,毕竟没有婚约,即使国公爷再怎么凶,魏永年如果就此就说不娶,他也没有太好的办法。” “所以就用银子收买?” “别说那么难听了,按魏国公的说法,这只是以己之有,补其之无,朋友尚且有通财之义,何况亲戚。魏永年这个人就是这个样子了,穷了这么久,心理又有点扭曲,总觉得天下人都看不起他。那天在秦淮丢了面子,对我们而言,也许只是个游戏,于他而言,可能看做生平第一大辱也说不定。现在有了银子就想要当大爷,如果钱使完了,再向徐家张口要也不是做不出来。徐维志能怎么样?除了抱怨几句,其实也没办法。再说沐夫人似乎答应了魏永年,只要他娶六小姐,再讨小纳妾,徐家不干涉。他现在并没有讨小,只是流连北里,魏国公府那边,也不好干涉太过。” 少女长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果然是这样么?痴情女子负心汉……勋贵之家也不能免。六妹当初为了他不惜赌上性命,势成背水之局,她当时寻死并不是故意做出来吓唬家里的,而是真打算那么做。好不容易争取来这段姻缘,结果就输给了天花……我现在都有些拿不准,魏永年到底对六妹动没动过真心!” “真心应该是有过,我们也不能把事情想的太糟糕。那么个穷小子,得到一个大家闺秀名门千金垂青,肯定是欢喜的。一开始的时候,两个人也会要好,但是接下来,时间越长,来自魏国公府的压力越大,包括他舅舅那边,说不定也受到了一些压力。这些事六小姐不会知道,魏永年自己却要接下来。他的韧性好,可以坚持住,又拿捏的住六小姐,自然不会被吓住。不过在过程里,肯定会受委屈,这种委屈堆在心里没办法说,自己生根发芽,渐渐就长成了一株毒花。现在无非是外界环境允许,毒花以这种方式开放,如果没有天花发生,也会有其他事,让这一切以另一种模式出现。” “这么说,这事还要怪徐家?” “不,还是要怪魏永年自己。其实异地而处,这种压力不是很正常?真的喜欢她,就该能承受下来,是他自己太过自卑,然后扭曲成过度的自大,认为所有人都该尊敬他,所有富人都欠他的,被人数落几句,奚落几声就受不了。像徐家这种靠祖宗功劳,一生出来就有功名富贵自身又不不学无术的,在他心里认为都不及自己,被他们挖苦恐吓,心里自然就不舒坦。平时拿徐家没办法,现在终于有了机会,他自然就要报复。花徐家的银子,以徐家姑爷的身份去找女人,就是他的报复方法。再说秦淮河那次,他丢了脸,不会认为是自己学识不够,只会认为是大家嫌贫爱富。现在有了钱,就要所有人都来恭维他,好把失去的尊严找回来。” 张氏摇头道:“六妹确实可怜了。原本以她的容貌,东南才子有的是选择。可是现在……这天下还是对男人好,不管是脸上有麻子还是有其他什么东西,都不会影响男人娶妻纳妾。女人稍有瑕疵,就万劫不复,这……不公平。” “也不用这么悲观,不是所有男人都像魏永年一样。即使魏永年自己,也许就是眼下转不过弯,等时间一长,脑子转过来,或许就好了。” 少女摇摇头,“魏永年现在还在幽兰馆?” “应该是在的。” “那范兄有没有胆量,跟小妹再疯一次?” 范进笑道:“我是没关系的,可问题是现在各门都有你们府的家将看守,我倒是很容易,贤妹哪里出得去?” 少女一笑,“这种事也能难的住我?春香,去把三公子请来,我有话对他说!” 玩月桥,幽兰馆内。 丝竹阵阵,歌声顺着窗户飘出来。桌上的酒坛已经倒了,上好的桂花酿顺着坛子洒出来,经过桌子流到地上。 作为恩客的书生相貌本来也算出众,可是由于喝了太多久,两眼通红,样子就有些怕人。 来幽兰馆的才子是很有一些的,进了房当然该怎样怎样,不过在人前,基本都要讲个体面。哪怕是掩人耳目,也要说自己是和这里的姑娘吟诗唱和,非为鱼水。可是这书生,却是个例外。 两旁陪坐的女子衣服都被扯开,男子的手在她们女子身上肆意游走揉捏着,甚至是故意制造着痛苦,想要看到那些女子痛呼求饶的样子。 马湘兰为人四海,对钱财看的淡,待手下的伎女也很宽厚,不少女人愿意跟着她走,因此幽兰馆内养了几十个人。既有薛五这种名声在外的武状元,也有着那种不挑客人,给了银子就可以留宿的寻常角色。 由于天花及雪灾的原因,幽兰馆已经许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这书生出手很阔,人又生的不算太糟糕,于伎女而言,就是很好的客人,不少人愿意做他的生意。可这里终究是上档次的地方,不是下等场子,陪坐的几个也大多是有名的诗伎,至少在人前都要维持冰清玉洁的形象。 被这么对待很有些气愤,可是碍于书生的身份又不好发作,只能拼命的抗拒着哀求着,可她们越是如此,书生却越是兴奋。一边制造着尖叫,一边扯开喉咙大叫道: “薛五儿呢?薛五儿怎么还不来?我今晚上要薛五麻子陪我……本公子有钱了,要点谁就点谁,这里是找乐子的地方,有银子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们为什么不让武状元来陪我?” 离魏永年最近的一个女子,年龄略大一些,作风也较为豪放。身上衣服已经被脱了一半,依旧强自欢笑道:“魏公子啊,五姑娘最近染了风寒了,没法陪客人,您可昨天前天都是奴家陪的,你不也是很欢喜?我今天继续陪你啊,我也练过武功的,你喜欢看人打功夫给你看,我也可以啊。” 她仗着与魏永年已经睡过两晚关系比较亲近,就主动靠上去亲热,却被毫不留情地推开。魏永年大叫道: “滚!滚远点!贱货!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本公子花了银子,买你几个晚上而已,就凭你,也配在本公子面前放肆撒娇么?我是读书人,比你们这些贱人不知道高贵多少,睡你们是给你们面子,别不懂好歹。宁欺白头翁,莫欺少年穷!过去你们嫌我穷,都看不起我,连正眼都不想看我,现在我有银子了,你们为什么还是看不起我!我告诉你,我今晚上就是要睡薛五,不管她病了也好,还是怎么样都好,都要来陪我!本公子堂堂宰相根苗,不嫌弃她脸上有麻子,她反倒在我面前端起架子来,岂有此理!告诉她,必须得来!” 即使是清楼女子,被这样骂,也是很有些伤尊严。另一个女子强笑道: “魏公子别生气么,五姐脸上有麻子的事您是知道的,何必非要她陪呢?她身体不舒服,实在是陪不了客,我们姐妹陪公子就好了。您喜欢谁,就让谁伺候公子,少收您银子就是了。” 魏永年忽然抓起了酒杯,杯中残酒猛地就泼在这伎女脸上,随即将杯子砸了过去。 “贱人!你也敢看不起我!我难道没银子么?我有的是银子,我背后是魏国公府,随便说句话,就能把你们这里买下来烧掉。有麻子又怎么样,我告诉你们,我娘子脸上也有麻子!我得先习惯跟有麻子的女人睡觉,才能当好她的相公。你们说,这个道理是不是很正确!我找薛五陪我,魏国公是不是要支持?你们难道敢和国公府对着干?有病?我老婆也有病!天花啊!你们听到没有,天花!我将来要和一个得过天花的女人做夫妻,现在先找一个得过天花的女人陪我,有什么不对!” 走廊里,马湘兰与薛五透过窗纸向屋里看着,薛五皱皱眉头,马湘兰道:“真没想到,魏国公千挑万选,最后找了这么个女婿,也算他倒运了。这么个宝货啊,真是够要命的。如果不是背后有魏国公在,我就让人丢他出去了。” 薛五笑了笑:“丢他出去这种事,我一只手就可以了。大不了抓我进衙门,反正我早就不想活了。可是妈妈你不能跟着我受牵连。” “别说傻话,什么叫不想活了。不就是入了教坊么?你看我,陪了那么多男人,不还活的好好的?你跟我不一样,好歹还没弄脏自己,上岸还来得及。这魏公子怎么说也比黄太监那干儿子好对付,咱不怕他……这杀才好大的胆子!怎么敢在老娘场子里砸东西!” 房间里的魏永年,这时已经开始抓起桌上的东西向那些伎女砸过去。不管再怎么想挣钱,也犯不上拼命。在一声声尖叫中,女人们四散奔逃,有的光着脚,有的衣服都没有系上,就向着门外跑。 薛五苦笑一声,“我看他也不比黄少爷好惹多少,让姐妹们为我受苦了。算了,我进去吧……” 马湘兰面色一沉,语气也严厉起来。“你敢?我和凤老为了你费了多少气力,就是让你陪个穷酸?让他砸,有本事就让他把这烧了,我回头去找小公爷说话。” “我……陪不陪其实都没区别。”薛五目光黯淡,“反正将来没人相信我是干净的。我记得妈妈总是教那些新人,闭上眼睛,就当被狗咬一口。这书生看着文弱的很,大概这一口咬的不会太疼。” “我那是骗人的话,你也真信啊。下了水就没法拧干了,哪能这么儿戏?不就是个醉鬼么?我对付他。” 这次却是薛五阻止了她。“妈妈……你……” “我什么我?我马四娘玩过的男人比你见过的男人都多,就这样的我两下就收拾了他,你回去坐着,我把他放躺下回房,咱两还能把那盘棋下完。他无非就是那天丢了脸,想要折辱咱们一番找面子,我就让他打骂一通,又能怎么样?做了这么久,又不是没接过疯子的客。对付这种人得老将来,你们这种雏没用的。” 薛五拉着她的手不让她动,就在僵持间,一个茶壶走过来,在马湘兰耳边嘀咕几句,马湘兰神色一喜,朝薛五道:“这才是你该应酬的客人。回去好好收拾收拾,或许今晚上你真得被咬一口。” 正文卷 第一百九十二章 威风八面张千金 房间内的女人,都已经跑光了,只剩下魏永年在肆意打砸着,翻倒桌子砸掉壶碗,将一件件烧制精美的瓷器变成碎片。望着满地狼籍,以及那些撕碎的衣裙,扯掉的鞋子。魏永年心头的欢畅程度,实际丝毫不逊色于与薛五真个肖魂。 在他童年的记忆里,是没有快乐这种情绪的。写字读书背书挨打外加挨饿,成了他生活的全部,在那种单调而又困苦的生活环境里,没有欢笑这种奢侈品存在的土壤。刻板的父亲从来没有过一句对他的嘉奖与赞美,在父亲面前,他收获的只有批评辱骂与戒尺。其实他不喜欢读书,比起当书生,他真正想做的是郎中。 由于邻居恰好就是一位草头郎中,他随着邻居学过一些方子,而且还表现的很有天分。在邻居那里学习制药,开方,是他童年里惟一的快乐时光,也是他惟一收获夸奖与称赞的渠道。但是在父亲面前,他并没有资格说出自己喜欢什么或是不喜欢什么,随着那名郎中死去,他的学医之路,也就彻底断绝了。 从小家境贫寒,读书又不出色,东南地区文教兴盛,对于没有功名的读书人,普通百姓也没多少尊敬。村子、文社、师长、家人,在那老药师死后,魏永年的生命里,就再没得到过褒奖与称赞,不管在哪,得到的除了辱骂就是嘲笑,再不就是白眼。 为了读书,父亲差不多向所有认识的人举债,靠着乡下教书的一点微薄报酬却根本还不起那些债务。于是整个村子的人,都是魏永年的债主,所有人都有理由也有资格指责他读书不用功,指责他天资鲁钝,嘲笑他永远也考不中功名。 父母相继亡故之后,村里的人找上门来,并不是安慰刚刚经历丧亲之痛的魏永年,而是逼问着债务什么时候还清。那时候的魏永年已经是童生,可是在东南的村庄里,这种功名没什么用也吓不住人。 堂堂的斯文人,被一群两腿有泥的农夫围起来要债,这段经历成了魏永年心底的伤疤之一。乃至若干次午夜梦回时,依旧会被这个噩梦吓醒,汗湿重衫。 现在,自己终于有钱了。可以打人,可以骂人,可以砸东西,只要有钱,自己想做什么都可以。如果父亲活着,肯定不会允许自己来清楼,肯定不会让自己砸坏这么精美的瓷器。可是……你不允许,我就偏要。 在他惺忪醉眼里,那些瓷器映照着灯光,上面的花纹扭曲,变成了父亲严肃刻板的脸,张着大嘴向自己怒吼。于是,他打砸的就更用力了。 我有钱了,再也不用看任何人脸色,再也不怕你们了! 薛五是否出现,对他而言其实并不那么重要,他于**上其实并不热衷。之所以来这里,只是想想着那天的情景,自己堂堂衣冠中人,会被一个娼伎所鄙视,这种经历让他万难忍受。与其说他想得到薛五,不如说他只是想看对方在自己身下抗拒最终迫不得已屈从的样子而已。 其实他心里有数,自己在征服女人方面并不在行,与其得到她们,反不如在她们身上制造痛苦来的舒畅。即使那些女人再怎么努力做出不堪承受的样子,他也感觉的到,自己并不是那么威猛,也不能真的让她们满意。自己征服不了那些女人,这是事实,但是可以征服这些家具,这些死物,这也是事实。他发现这种痛快的打砸,比起在女人身上的经历,更让他快意。 酒具已经砸完,房间里还有些家具。马湘兰是个很讲究情调的女人,其相好王稚登本人,主要的经济来源就是制造销售假古董。是以房间里博古架上放着不少制作精美却不大值钱的小摆件,魏永年踉跄着站起身,将桌子推在地上,又想去砸其他家具,可是连推几件,都推不动。 房门开了,冷风钻进来,魏永年下意识地揉揉眼睛,隐约只见两个书生走进来。他不耐烦地挥着手道:“出去!滚出去,这房间是我的!叫薛五来,叫薛五来见我。她不露面,谁来讲情都没用。我要把这里砸掉,砸的什么都不剩!” 说话间,人已经来到博古架附近,那上面放的大多是铜器,倒是不怎么怕砸。他脑子里转动着,想着该怎么把这些东西毁掉。这时,一名书生已经来到他身边:“适可而止吧,这里又不欠你什么,薛五姑娘想陪谁不想陪谁是她的事,没人能强迫的。” “滚!哪来的狂徒,敢管我的事?你可知我是谁?我是魏国公府的娇客,你若是敢为薛五出头,我只要拿名刺,就能把你送到天花庄去!”醉眼朦胧的魏永年,已经认不出面前的人是谁,虽然觉得身影很熟悉,但是被酒精所麻醉的大脑,已经不耐烦做出思考。他挥舞着手臂,驱赶着来人。 “赶快滚,叫薛五来陪我,否则我就把她也送到天花庄去。花庄你们知道么?里面都是天花病人,我未来的娘子也在里面。她本来是该在家里的,结果现在要住到那里去,哈哈!我魏家三世单传,我是堂堂秀才,宰相根苗,将来可以中举人,中进士,光宗耀祖改换门庭的,结果就要娶一个得了天花的女人为妻。我的娘子,成亲以前是住在天花庄里的,那里男人女人都有,还有好多公人,我却要娶一个那里出来的女人为妻!呃……你说,我难道不该给自己找点乐子么?谁要拦着我找乐子,我就把谁送到天花庄里,让他去陪那些天花病人!” “你还记得天花庄?这倒是不容易,不知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天花庄呢?” 这声音很好听,也很熟悉,于魏永年而言,或可称做刻骨铭心。他呆了一下,向着声音的来源看过去,可是脚步已经站不稳当。他踉跄着后退两步,想要仔细看,却怎么也看不清,索性挥着手臂大叫道: “我不去,我才不要去那种鬼地方。我堂堂书生,为什么要到那种地方去?休想,我肯定不会去的!” “天花这种病,人力无从干预,得了这病已经是不幸,你却在外面花天酒地,任性妄为,你就不怕你的娘子伤心难过?听你话里的意思,难道你嫌弃你的娘子?” “废话……让你娶一个满脸麻子的女人,你不会嫌弃么?我娶她,就算是救了她,否则她就算好了,也没人要。这种事大家心里有数的,到这种地方来的男人,谁不是对家里的娘子不满意,又不容易纳妾?不过我跟你讲,我和你们不一样。魏国公夫人答应我,只要我对她女儿好,就可以纳妾讨小……” “你这个样子,叫对你的娘子好?” “怎么不好了?我既没有打过她,也没有骂过她,谁能说我对她不好么?还要怎么样才叫好,难道写在神牌上贡起来啊?我讨小,都讨一个麻子回家,就是为了照顾她的心思,这还不叫好?我知道,你们都看不起我,因为我穷,就认为我必须娶一个满脸麻子的女人,否则就是不知好歹。至于我怎么想的,根本不重要对吧?没关系,你们这种想法的人我见的多了,等我有了钱,你们就都会围上来,说我的好话,恭维我讨好我。等到有了钱,我想找多少女人,找多漂亮的女人都可以,是不是这个道理?我跟你们说,这样想……就对了。人生在世,一定要有钱,才可以站的稳。你看我现在有钱,你们就不敢对我怎么样,反倒是我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这些衣服、鞋子,我想脱就脱,想脱谁的就脱谁的。什么女人的脚不能碰,我有了钱想摸就摸想碰就碰,这就是银子的好处。你们坐下,我再让她们预备酒席,我们再喝。你不知道,我的岳父家很有钱的,他们要想女儿不受委屈,就得给我银子……” “魏永年!”来人的声音大了一些,语气中有了一种莫名的威严。“我姓张,六妹是我的好姐妹,她在家里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本来她可以嫁入高门大户,过衣来伸手,茶来张口的好日子。可是就因为看中你,不惜与家人决裂也要下嫁,乃至于不惜以性命相搏。她还想让我和你见一面,抬举你个前程,给你个功名。没想到……她爱上的竟是这么一个人,你真是太让我和六妹失望了!魏永年,你这个样子,到底想没想过六妹,她现在是什么样子啊!” 女子的声音如同惊雷在魏永年耳边炸响,埋藏于其脑海深处的某段记忆,随着这番话而喷涌而出,乃至于连酒精的作用,都减弱了不少。他后退几步,仔细端详着那书生,忽然道:“你是……是……张小姐?你穿了男装?” “没错。我就是六妹的好姐妹,当今首辅正是家严!从你那天的表现看,虽然有些偏激,但品性还不错。脑筋不灵光,读书倒也算用心,以六妹与我的交情,赏你个监生功名不过指顾间事。只要肯用心向学,他日进京赶考,得个一官半职并不为难,虽配不上六妹,但也不至于让她受委屈。可是今天你的样子,却让我不得不重新考量,你这样的人做官,会是什么样子!” 少女冷冷说道:“宁毁十座庙,不破一桩婚,我不会随便就让徐家和你退亲的,但是你也别以为六妹出了天花,就非嫁你不可。以魏国公府的身份地位,说一声招女婿,能招来几千书生,你这点才学又算的了什么。今天的事,我可以当没发生过,但是你自己也要好自为之,你和魏国公府之间并无婚约,如果再敢放肆,这桩婚事你就连想都不要想。六妹绝不会嫁给一个酒鬼,更不会嫁给一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滚出这间房子,别让我再看见你!” 魏永年红着眼睛瞪着张氏,后者也毫不客气地瞪回去,范进在旁边抱着肩膀,随时准备出手打人。过了片刻,魏永年那本以为酒精涨红的脸变的更红,头上的青筋跳的也更高。“我……张小姐……你怎么会在这?” “滚!” 张氏第二次喝出声来,“滚出这间房子,想想该怎么对待六妹。还有我警告你,我和六妹亲如姐妹,如果让我知道你将来对她有丝毫不好,我有的是办法让你生不如死!马上滚,今后不准再来这!” 范进这时已经走过来,看似搀扶实际是推搡着,把魏永年掼出门去。 他没有仆人,酒喝的又多,头重脚轻走路已经很困难。幽兰馆的人不喜欢他,又都顾着奉承张氏,更没人搭理他。魏永年只能摸着墙,一点点向前挪动。本来不远的距离,于他而言,却像是走了几天几夜那么久。 在迈出门槛时,脚下一滑,小腿正绊在门槛上,人便滚出了门口,从台阶上直摔到大街上。门口的伙计并没有来扶的意思,反倒指着他哈哈大笑着。 嘲笑……他们还在嘲笑我! 魏永年想着,挣扎着站起身,随即只觉得酒意上涌,在大街上忍不住大口呕吐起来。吃下去的酒肉珍馐,在胃部的翻腾中,伴随着令人做呕的酸腐味道倾泻而出。吐了好一阵,才勉强站起身,刚走到墙脚,又忍不住吐起来。 这次吐的菜肴很少,大多是液体。缓了好一阵,人才站起身,刚刚转身间,一条绣花帕子就递到了面前,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魏公子,你好好擦一擦吧,好端端一个人,怎么喝的那么醉。” 魏永年端详了好一阵,但这里没有灯光,看不清女子五官。那女子道:“别看了,看了你也不认识,我记得你,你却不会记得我。不过在这种天气,只能在外面吃风的,都是苦命人,互相帮一把也是应该的。你住哪,我送你回去吧。这样的天气若是醉倒在路上,会死的。” 正文卷 第一百九十三章 武状元(上) 杂碎的餐具被清扫出去,歪斜的桌椅重新摆好,酒菜很快排摆开来。清楼这种地方说起来,只要是够档次的,大多少不了文人墨客捧场,背后又都有黑白两道靠山,不大怕人闹事。可是做这种营生,打架斗殴争风吃醋的事都不会少,像这种喝多了打砸的事经历多了,其从业者的情绪并不会因为这种事就受多大影响。 比起魏永年,范进和张氏显然才是受欢迎的客人。酒菜刚一摆好,马湘兰就带着薛五走进来,向两人道谢。 解了幽兰馆之围的少女,并没有急着离去,大马金刀的坐下,招呼着两人过来坐下。为了出门,她与三弟张懋修对换了衣服,他们一家人长的本来就极相像,现在穿上男装,也就是个浊世佳公子,论起仪表风度,比范进更招女孩子喜欢。 她的气色并不算太好,即使擦了胭脂,依旧面色有些苍白,但兴致却很高。又是点曲子,又是叫姑娘,又指着范进道:“不要让退思兄被冷落么,也请为退思兄叫几个姑娘,我们今天好好喝几杯。” 范进看看她,“贤妹,你身体没好,不宜多饮,至于叫姑娘陪就更不必……” 张氏的脸却一沉,“叫我贤弟,不是贤妹。怎么,只许你们男人来这里花天酒地找乐子,不许我们女子来这里开心么?魏永年那等人都能来这里喝酒,我为什么不能?四娘,你说是不是?” 马湘兰笑道:“大小姐说的对,人生得意须尽欢,人生在世,不管男女,都是要找乐子的。这事包在我身上,保证让二位满意,也不至于闹的太不成话就是。今天多亏大小姐与范公子出面,才免去我们这里一场祸事,这顿酒就当我答谢二位仗义出手,也是与二位交个朋友。” 张氏点头道:“还是四娘会说话,我喜欢听。四娘,听说你在江宁花界之中,是义侠一流的人物。不少女子都卖你的帐,惟你马首是瞻。我有件事要你帮忙,你愿意帮我么?” “这话可不敢说,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无非是姐妹们捧我的场,认我这个大姐,愿意为我出点力气罢了。大小姐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四娘敢不尽力?” “有你这话就好了。你与珠市楼的银珠,就是那个三声慢,认识不认识?我想把她叫来,与她说些话。你安排个房间给我,要安静,不要人打扰,这个忙能帮么?” 马湘兰道:“三声慢啊……我们倒是没交情,上次在秦淮河还闹了些口角。不过都吃这碗饭,彼此之间总少不了有用着的时候,既是大小姐请,我想她不会不来。可是这个人……俗气的很,请她来怕是没什么话可聊。” “不,你别提我,只说你请她。我跟她有些话要说。” 马湘兰点点头,“我明白了,大小姐放心,这事我会安排得力的人去办,她最近听说认识一位有钱的公子,要为她赎身来着。已经不大见客,不过我四娘相请,她总得给个面子。” 几个幽兰居里极当红的女子被马湘兰招呼来,在这桌陪酒。那几个女子的五官比起薛五略差一些,可是脸上并没有麻子,公平比较也不好说谁一定美过谁。其实文武状元这种事,很多时候是形容她们身上最出色的那个点,不是说这两人就真的在江宁花界称王,把其他人都给压了下去。 这些女人应酬场面的功夫都不弱,又知道张氏身份尊贵,不敢胡乱开玩笑,在维持风度的同时,也把气氛烘托起来。薛五摘去了脸上面纱,时而给张氏敬酒,时而与范进说笑,倒是显得落落大方,与那天在船上的模样大不相同。 马湘兰解释道:“五儿那天那样子也是没办法,两位别见怪。她虽然吃这碗饭,出身却是官宦人家,她爹是武官出身,有一笔公帑交待不清楚,被勒逼退赔,没办法才把五儿卖到这行院里。人又生了花,若是在别人手里,就算是毁了,我把她接过来,就是当亲女儿看。这几年虽然做迎送生意,但只舞剑弹曲,不曾接过客人。小公爷那人啊,若是看上了谁,缠起人来,比这魏永年难对付多了。这两年小五既要出名,又要周旋在这帮人之间,其间的辛苦一言难尽,只好不给徐小公爷好脸,绝不是对二位有什么不恭敬处,还望二位别见怪。” 薛五这时给两人各倒了杯酒赔罪,又道:“今天在这里开了席,我听说是商量着要挪花庄?” 张氏点点头,“怎么?薛姑娘也对花庄的事也有兴趣?” “这不是兴趣,而是感同身受吧。毕竟奴家也得过这个病,知道得了这病的人,是何等艰难。当日听说花庄在那等偏僻之地,就想着人们可该怎么活。现在挪的近些,总是件好事。其实那花庄的弊端,大家也不是看不到,只是没人愿意牵头提出来。毕竟说出毛病之后,官府要么就把人拉去打板子,好一点的也要人负责解决,我们都是普通老百姓,又哪来的这份本事。也就把话闷在心里,不敢多说。只有大小姐你这样的贵人,才有本事救那全庄的百姓,给大家一条活路。只为这事,我就要敬大小姐一杯,就是不知道,奴家有没有这个资格。” 少女看看她,“来这里都为了高兴,就别提什么身份之类败兴的事了,你敬的酒,我肯定会喝的。不过光敬我是不对的。整个移庄之事,范兄出力都是最多的,若是只敬我不敬范兄,这酒我就不碰了。” 薛五笑了笑,“大小姐说笑了,自然都要敬。范公子,这杯我敬你。” 张氏出现在这种地方,按说是不大合适的,如果传出去,于名声大有些关碍。可是她今天表现得格外放松,仿佛真把自己当成了男人,来这里就为了找乐子。连喝了几杯酒,脸上就有了些红晕,又要让薛五与范进合奏。 两人一人拿琵琶,一人吹箫合作演奏,马湘兰也来了兴头,换了件水袖,亲自下场翩翩起舞。要知她现在既然从伎女变了鸨娘,固然遇到些客人得应酬,但是自己下场表演的时候则很少,这也算是破例。 她成名秦淮,乃至到了明末时期,一把年纪已经不能迎来送往,依旧可以与李香君、董小宛等正当其时的美人其名,手段自然是高明。琴棋书画歌舞等项,都有不凡造诣。 舞姿不似薛五那般有力,但是极有柔媚之美,周身柔若无骨,仿佛一株风中弱草,随风向变化。时而舞蹈,时而跌伏。长长的水袖挥舞,如同天宫的仙女,将那彩绸制成的袖带,在空中织出无数图案。 从舞蹈及肢体之美这些方面看,马湘兰的演出都称的上赏心悦目。其年龄在当下的标准中,略有些大,年轻人都喜欢豆蔻年华的少女,加上薛五等人在,马湘兰不认为有人会看上自己。是以演出的时候胆子大一些,一些动作做的更有媚惑味道。可是就范进看来,马湘兰的岁数是女性的黄金年华,并不影响其吸引力,反倒是被她这些动作而吸引了目光,曲子和旋律也开始配合着马湘兰的舞蹈。 由于已经当了鸨母,马湘兰就不需要刻意节食维持自己那种纤弱体型,但是也不至于把自己吃成个腰粗如水桶的妇人。眼下她的营养比大多数女性要好,是以养得其腰细腿长,身上无处不散发着女人味,再加上这舞,就足以当的起尤物两字。 清楼里的舞,或多或少,都有些吸引男性的成分在里面,马湘兰这曲子也不例外。加上有意识的施为,这方面的因素更重一些。范进自从离开广东就不知肉味,看了这舞,心里也莫名有些发痒。 一曲终了,马湘兰退后行个礼,又擦去头上的汗水,摇头道:“不成了,好久不练有些生疏,让大小姐见笑了。” “四娘不必客气,你这舞我看很出色。薛五姑娘的琵琶也很好,与范兄相得益彰。人说薛五姑娘是武状元,我看在音律上,也足以当个状元了。”少女正说笑间,幽兰馆的伙计走进来嘀咕两句,马湘兰道:“大小姐,银珠姑娘已经到了门口了,我是让她直接到这来,还是……” “去你安排的房间吧,范兄,我去和她谈谈,你随意,等我走的时候,自会让人叫你。” 少女去了房间里等三声慢,外间的酒席上,就只剩了范进一个男人。马湘兰悄悄用眼神示意薛五,后者有些犹豫,迟迟没有动作。马湘兰急得咳嗽一声,“范公子,前段时间这城里的首富杨百万送了一幅画给五儿,范公子是当代丹青妙手,画的优劣一看便知,还请您移步到五儿的闺房里,帮着鉴别下真假。” 范进被方才那舞搞的心里有点痒痒的,加上幽兰馆本就是北里之地,人到了这里,思想上肯定和在其他地方不同,心内一动,但一想到张氏就在这,还是推辞道:“这……不大方便吧?还是请五姑娘把画拿出来,我在这里看。” “那画据说是个古物,有年头了,看一次都跟供祖宗似的,生怕弄坏了。我们也不敢总拿,还请公子劳动大驾,到房间里去看吧。五儿,你给范公子带路!” 薛五与范进一前一后,走出这房间,向幽兰馆后面的卧房方向走去。幽兰馆的设计风格是典型的苏氏园林建筑,曲径回廊,千回百转,如果没人领路,怕是还真找不到正确方向。 薛五在前,范进在后,清楼女子不比良家,同行之时男女之间的距离比较近,手臂肢体接触难免。虽然冬天人的衣服厚实,但是这种接触,还是能让男人心里有些意动。 灯光晃动中,薛五身上那件大红斗篷随风摆动,很有几分侠女风范。看着她那两条长腿,范进心内亦承认,这是个很难得的英武少女。即使脸上有几个麻子,也没什么大碍,在这一行里或许算是个硬伤,可在范进看来没太大关系。再者这麻子对于薛五来说,或许是福非祸,没这些麻子她想要不留客,怕是也不容易。 一个清楼女子邀请男子进香闺,这基本就是一种任对方可以为所欲为的暗示,就算范进在闺房里动硬的,她都没地方找人去主持公道只能自己吃哑巴亏。范进并不是一个清心寡欲的男人,能被江宁这种大城市的花国状元邀请入房,心内自不会全无波动。只是他现在正在从事红杏攀折计划的当口不容有失,走在路上,脑子里权衡的还是如果真在香闺里做点什么,能不能瞒住张氏…… “干娘经营这幽兰馆很不容易,连建房子再要维持这些姐妹生活,她的积蓄差不多都用掉了。其实说到底,也只是为了把这里弄的像样一点,让来的客人可以心生畏惧,不至于太轻贱我们。干娘自己并不怎么爱花钱,唯一的兴趣大概就是兰花,幽兰馆内花重金植满兰花,一年四季都有花香。公子请看,那里那几盆,就是冬天开的。” 范进顺着薛五指的方向看去,就看到几盆冬寒兰,紧接着便开到薛五那白皙的手掌。灯光昏暗看不太清楚,只在昏黄的光晕间见到那一抹惊艳的白皙。范进的心微微一动,伸手一抓便牵住了薛五的手。后者的身体微微一颤,下意识地将手一抽,但接着就不动了。 “范公子……” 薛五低声叫了一声,声音里带有几分羞涩,却听不出怒意。于是范进握的就更紧了些,手指在薛五的手掌上轻轻划动,她的手于女性而言,略大了一些,这也与她个子高有关系。掌心手指都能摸出茧子,显然练武和弹琵琶,都对她的手造成影响。 “薛姑娘,范某唐突了……”话虽如此,手却没有松开的意思,薛五也没有把手抽回来的意思,任范进握着。她似乎比范进更怕被人发现,眼睛四下看着,“快……快躲开这里,让姐妹们看见会笑我的。我……我只是让请范公子看兰……算了还是快走吧,被人看到不得了。” 她身怀武艺,走起来速度很快,此时顾不上风度,拉着范进小跑起来,仿佛是一对正在偷偷相会的小男女躲避父母。范进边走边道: “寻得幽兰报知己,一枝聊赠梦潇湘。四娘这兰种的好,不过也是给她心里的那个人看的。蕙抱兰怀只自怜,美人遥在碧云边。东风不救红颜老,恐误青春又一年。苏州王夫子,不知误了四娘多少年啊。” 薛五的身子又是一颤,奔跑的步子一停,范进却没有跟上她的节奏,一下子撞到她身上。远处有女子说笑的声音传来,似乎有人也来这边,薛五吓得一指旁边一处角落,“那里!”随即便拉着范进躲进去。 不多时就有两个女子走过来,“今天咱们这里生意不错,先是魏国公,又是魏永年,接着还有范公子。” “没用,都是点薛麻子的,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到手也分不了几个钱。人家才是干娘的心头肉,咱们都靠边站了。真是……诶?这是谁的灯笼?” 一个女子拣起灯笼,四下晃动着想找人,另一个女子道:“找什么啊,一准是哪个姐妹闲的无聊,找了小厮来偷会。咱们已经扰了人了,再找?是不是要翻脸啊?走人了,做人留一线,日后好见面。”又朝着黑漆漆的四周喊了一声,“我们走了,你们继续啊。”拉着同伴便走。 灯光渐行渐远,明柱之后,紧紧靠着柱子的薛五才长出一口气,随即便感觉到一阵男子的气息扑面而来,原来自己方才惊慌之下,竟是下意识地抱住了范进的脖子,将两人的距离拉的太近。当危机一去,范进的头便靠过来,亲向她的嘴唇,薛五下意识地将头转了几下,双手推着范进的胸膛,但这种抵抗孱弱无力,最终就只能任他品尝。 正文卷 第一百九十四章 武状元(下) 原本对于马湘兰说薛五不曾留过客的说法,范进是不信的,认定这是清楼女子自抬身价时耍的把戏。一个武状元,怎么可能没人要,即便有麻子,也一样有的是男人愿意一亲芳泽。或财或势,都会有些力量压下来,马四娘又能护住她几时? 可是当范进真的攫取少女樱唇之后,才发觉她对于这种亲近极是生疏,与胡大姐那种没和男人接触过的小女生没区别。只能用雏来形容她在这方面的技巧,乃至唇分之后,她那大口喘气的模样,也证明她的紧张与羞涩,这种事怕是真没做过。 “薛大家……实在对不住,方才你抱住我的脖子,我以为你想要的……再说姑娘绝代佳人,范某一时情难自已……总之是我唐突了。” “公子不必……不必如此,来这里的男人都是为了寻乐子,不管是才子还是宿儒,最后都是为了这个,我已经习惯了。其实……其实我经常和人亲亲的,没关系。只是请公子不要再放肆了,否则五儿可要还手了。” 薛五低下头,语气尽量放的平淡,但是那剧烈起伏的胸脯,和声音的颤抖却出卖了她,证明其所说的并非事实。虽然灯笼没了,但是回廊里挂着些灯笼,借着微弱的光芒,范进甚至可以看到她的手在剧烈颤抖,方才的话与其说是表态,不如说是恐吓。 范进再次拉起了薛五的手道:“薛姑娘不要太残忍啊,你看,现在我们丢了灯笼,我不拉着你,怎么到你的房间去?你要因此对我出手,这不讲道理么。要不你送我回去?我反正第一次来,现在你要是跺脚一走,我就哪里也去不了。” “奴……奴家自不会这么走,范公子拉住奴的手,奴带你去房间,但是你不许再向方才那样亲过来。奴家是武状元……弄伤你就不好了。” 两人躲开明柱,继续向前,由于没了灯笼,薛五也走不快,就只好拉着范进慢慢前行。一路上要绕过不少回廊假山,由于幽兰馆没生意,这些地方大多肃静。换句话说,就是叫破喉咙都不容易喊来人的僻静之地,每到这里,薛五都觉得提心吊胆,生怕男子再把她抱住做些什么。脑海里反复闪现着方才那一幕,搞的她呼吸凌乱,心头狂跳,范进握着她的手,都能感觉到她脉搏的不规律。 一处假山附近,一对男女紧抱在一起,不时传出男子的喘气和女子那时端时续的声音,“快放手啊……回房去,外面冷,你想冻死老娘!啊?” 女子正推着那男人,却正看到走过来的薛五与范进,那男子只是院里的小厮,见是薛五过来,像作贼似地松开手跳到一边。哪知薛五比他更怕,啊的叫了一声,低下头拉着范进猛冲。那女子道:“五妹妹?你可千万别说给干娘,否则阿生的饭碗……五妹妹,你别跑啊,那公子是谁,介绍我认识一下啊!” “我不是薛五,你看错人了。你不许胡说,否则我拿弹弓打你了。”薛五含糊地说了一句,跑的更快,范进在后则朝女子摆手道:“没关系,你们继续啊。” 雪地路滑,薛五跑的急,再加上没了灯,脚下一绊,不知踩在什么东西上,人猛地向前一抢,随即腰里一紧,却已经被范进一把抱住。“薛大家,留神!” “啊……”薛五又叫了一声,可紧接着就把自己捂住了自己的嘴,生怕被姐妹发现。范进笑道:“怎么,你很怕她们?” “干娘……疼我,如果我没遇到可心的客人,就不必侍奉。在这种地方,这样很容易被人嫉妒的。虽然大家都叫做姐妹,其实交情也就是那么回事。不少人都嫉妒我与众不同,有这份权力,所以不少人都想看我笑话。还有人甚至找了无赖故意来钩引我,想要看我痴心错付人财尽失之后的狼狈样子。我这样与范公子走在一起,她们肯定要编排我的,我没关系,干娘护持我的这片苦心就白费了。糟糕,方才她肯定把我认出来了,我却没看清她是谁,想拿弹弓打都不知道该打哪个。” “那个男仆叫阿生,你抓他来问就知道了,他不说,你就拿弹弓打他。”两人站在几块山石之间,范进的手却没有送开,依旧抱的很紧。薛五也不敢用力挣扎,生怕惊动了别人,只道:“公子……外面凉,我们到房里去。奴家的房间,离这不远了。” 她身上有武功,摔倒时,身体自然做出反应,倒不至于跌伤。不过再走起来,也就越发的小心,生怕再摔倒又被抱住。范进道:“其实四娘要你带我去房间看画,是什么意思薛姑娘应该很清楚了吧?她不但不怕别人看到,还恨不得让院里的人知道呢。下次魏永年再来找你麻烦,我就揍他。” “多谢范公子……可是……可是公子是要进京赶考的,这一别便不知是何期重逢,纵然知道你的名字,也没有什么用。干娘是为了我好,不过我也见过她与王夫子交往的情景,于这等事其实已经不再奢求。白首之盟,只是良家女子才有的运气,像我们这等女子,即便遇到可心意的男子,也不过就是你贪我貌,我爱你才,做巫山襄王之会,便不复相见。若想过正常的日子,却是妄想。方才公子说这兰花,我便想到你与干娘可称的上知己,于她的想法心思猜的透彻,结果……公子也不是好人,动不动就要轻薄……。” 说话之间,两人已经来到门外,丫鬟开了门让两人进来,随即就被打发了出去。这房间比起红袖招海棠的房间来,档次显然高的多。墙壁上挂着绘有梅兰竹菊的画卷,另外一面则挂着一口乌鞘长剑,一张弹弓一旁还有弹囊。一旁放有琴台、书架,惊鸿一瞥间,就能看到那本牡丹亭。 房间里点有火盆,温度很高,人到这里就容易出汗。薛五毕竟是做这营生的,不能摆大小姐架子,自己脱去了斗篷,就来帮范进解外衣。又请范进落座,她准备去拿茶水点心。回身之间见正中的方桌上,一副画展开了一多半,似乎丫鬟刚才是在看画的。 薛五的目光向着那画一扫,脸色就一变,一步抢过去,要把画收起来。但是范进眼明手快,已经抢先一步来到桌前,“这就是四娘要我看的古画么?那丫头胆子也真大,就这么随便的拿出来看。” “不……不是……不要看……求你……” 薛五急得面红过耳,可依旧阻止不了范进的行动。放眼看过去,只见那画纸质很新,一望可知不是什么古物。画中一个年轻书生,儒冠长衫持箫而立,虽然画技比不得范进,但是水平也不算低,完全可以辨认出,里面画的人正是范进。薛五儿急着想把范进推开,又不敢使力,反被他一把捉住了手腕。 “这是古画?薛姑娘,你上当了。这画上的家伙今年还不到二十岁,这画能古到哪里去?” “不……不是,这不是你……这不是我画的……”薛五一连说了几句,却是越说越错,粉面通红,不知该说些什么。泪水流出来,打湿了画卷, “你……你既然看见了,就没什么可说的,你尽管笑吧。我知道这是很丢人的事,也知道自己是个麻子,不配有这种念想。其实就算干娘劝我,我也没答应过,因为我知道就算你留了宿,也不过把我当个笑话,只认为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清楼麻女痴缠于你,你只是赈济灾民才留了宿。王夫子误了干娘一生,我却是不值得范公子误的,我也没想过真能得到什么。” “干娘说过,入了这一行的女人,身体交给谁无法自主,但是心交给谁,自己是能说了算的。若是一个女子没把心给过任何人,那她想要离开这个火坑就很难。可真要是把心给了一个人,怕也就是受罪的发端。干娘如是,我也如是。明知道大家萍水相逢,再会无缘,也不敢做奢求。只想把公子的像画下来,自己挂在房子里看看。谁知道那死丫头居然……居然敢把画拿出来……偷看。范公子大可笑我一通,再到外面宣扬一番,薛五麻子挂了范公子的画像在房里发痴……” 一个女子偷偷画男子的像,如果再说对他没什么念头,这是谁也不信的话。薛五这番表白很有些破罐破摔的味道在里面。这是个才子佳人的时代,一个相貌出众又有才华的举人,得到名伎垂青是极正常的事。 夫妻之间,成亲当晚彼此才认识,照样要过一辈子。即使清楼这种地方比普通人家更讲究情调,但是于大多数人来说,来个三五次,差不多就能把情分定下,成与不成都有定数。毕竟时间和金钱都浪费不起,没几个人有精力与伎女进行一场爱情马拉松,谈个几年再定白首之盟。山盟海誓或是日久生情,反倒是奇思怪想。 因此范进对薛五的表白或是倾心并不诧异,看着她那大眼睛里饱含的泪水,拉着她的手道:“薛大家,你这话就太过妄自菲薄了。江宁城内谁能得薛大家垂青,都是三生造化。范某一个广东书生,何德何能,折走江宁名花。我只怕这事传开,不知多少文人书生要找我拼命呢。” 说话间他再次亲向了薛五,两人个子差不多高,亲的很方便。后者说了这些话之后,就等着范进回应,见他亲过来,先是略略缩了缩头,但随即就大胆地迎上去,主动抱住了男子。 比起在院落里,此时的薛五胆子要大的多,甚至于范进的手伸进其衣服内时,她也只是轻轻叫了两声,就任他施为。直到分开时,这英姿飒爽的武状元,已是面红过耳鬓发凌乱,任范进牵着她的手坐到牙床边。 她的呼吸有些急促,目光里说不上是恐惧,还是期待,红着脸道:“公子,奴家的花名叫做薛五,本名薛素芳。除了家里人,你是唯一一个知道我名字的男子。平日待客都在外面,这闺房里公子是第一个男客人,也会是最后一个男客人。今晚,就让奴家服侍公子休息……” 范进摇头道:“今天不行。” 薛素芳略一愣,目光闪过一丝失望的黯然。随即勉强一笑道:“是奴家糊涂了,张小姐不知几时走……” “不光是这样。清楼也是有规矩的地方,尤其你这样的当家花魁,据说选男人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有一大堆流程。具体过程我不是很清楚,只听徐维志同我说过。他点过几次大蜡烛,给几个行首梳笼过,说这里面有很多讲究,也要开销一大笔银子。我现在没那么多时间应酬场面,再说也要问问问四娘,需要多少银两开销。” “不……公子,奴家不是为你的银子!”薛五的情绪又有些激动, “奴家可以对天发誓,只是爱慕公子品貌才华,而非贪图黄白之物。那些所谓规矩,无非是给行首抬身价,顺带骗客人银子用的。奴家是真心喜欢公子,情愿侍奉枕席,不要公子破费。干娘对我很好,许我自己选客人,也不会盘剥太苛。奴家自身还有几文私房,足以付公子度夜之资,你只管休息,银钱上的事,不用费心。” 范进摇头道:“四娘对你好,我也要对你好,你这么个人都给了我,我能让你没面子?等等吧,等我找到时间,好好热闹一回,总不能让王雪箫赢了你不是?不但要给你摆场面,还要摆的足,让江宁城的人都知道,你是我范进范退思的女人。如果可以的话,我会为你赎身。” 薛五两只杏眼呆呆看着范进,很有些不敢相信对方的话:“公子……你愿意为奴家赎身?” 范进轻轻揽住她的肩头:“当然是真的,人心换人心,八两换半斤,你肯对我用心,我也要对你用心才行。如果你愿意跟我,我就赎你出去,将来让你做个妾室。如果不愿意呢,我也会像其他人一样,按着第一次和花魁度夜的规则行事,总之不能让你面子受损。今晚上就睡在一起,既是简慢了你,也对马四娘不公平,大家还是聊天吧。比如说说看,范某一个破书生,有什么可爱的。江宁城里文人才子,富翁勋臣这么多,何以素芳就垂青于我?莫非是我家祖坟冒青烟保佑,让堂堂武状元看中个破书生?” 正文卷 第一百九十五章 女儿心(上) 范进始终坚持,每个人做出的抉择自有其理由,亦应为自己的抉择承担相应后果。比如当下,如果是从顺应自身需求方面,他应该立即扑倒薛大家,尽情享受这个虽然有些瑕疵但依旧可以称为美女的佳丽。但是这样做承担的后果就是,要么在不上不下的时候匆忙提起裤子穿上衣服跟着张氏离开,要么就是和张氏之间的关系大幅度退步。 不管张氏的性情如何,想要让她彻底弃刘勘之倒向自己,就不能在和她确定关系之前,随便偷吃,至少是不能被她发现的偷吃。像是到现在他都没对丫鬟春香下手,原因也在于此。先偷丫鬟再偷小姐的路线是对的,也要看对谁用,对张氏用这种套路,结局只能是自己翻车。 正常人自然都能明白利害,用薛五换张氏,是典型的赔本生意不能做。那么就只好佯装君子,做个柳下惠。只过过手口瘾头,却不能深入。 赎身或是摆场面这类的话,其实就是空头支票,范进自己都吃不准能在江宁待几天,哪里能有时间做这些事。离开江宁万事休提,这个美人错过就只能错过。如果日后有缘自能得见,无缘也无从强求。 但是他的谋划薛五显然猜不出,反倒是被范进这种重视她的行为,以及许下的承诺而感动,颇有些真情流露的味道。 “薛五不过是个不幸之人,在这种地方做迎来送往的营生,实在当不起公子的称赞。武状元云云,不过是个噱头,大家求的无非是与薛五一番欢情,出去之后有的吹牛。我于他们而言,不过是衣服上的一件饰物,又或是一件很有趣的玩意。眼下有点名气,过不了几年,就没人记得我了。到那个时候,奴家的境遇就会很糟糕。就算是现在,行院里于我的评价也不算高,尤其是我摘了面巾之后,不少人对奴家其实也就没了兴趣。” “行院里好看的女孩子很多,所谓文武状元,不过是噱头之一,除此以外,什么七仙女,六姐妹什么的,只要想找,总能找到些名号。她们的名号未必就不及奴家响亮,相貌……怎么也比我好。其实像奴家这种面有残缺的女子,是讲不起架子的,奴脾气又臭,容不得别人毛手毛脚,为这事和客人吵了几次架,如果不是干娘心好……怕是早就被打死,或是卖到那些下贱地方去了。只有范公子……你初见奴家时,眼神里居然是欣赏而非鄙夷或惊奇,从那一刻起,奴家的心就动了。” “戴着面纱时,向奴家讨好的男人不少,归根到底无非是想脱掉奴的面纱和衣服,等到真把面纱摘下来,大多数都会有厌恶的神色。少数的,也觉得遗憾,认为这样的事,不该发生在奴家身上。就像他们喜欢的一块玉被人弄坏了,或是衣服被碰脏了,就是那种表情了。能真把奴当个人看的男人,除了义父,就是范公子了。” 她说的义父是谁范进未知,也未动问,只笑道:“就为了这么点小事,你就看中我了?” “这于奴家而言,可不是小事。毕竟这天花的印记,是要跟一辈子的。如果男人对这一点有所厌恶,即便情热时不说,等到情转薄时,这便成了祸根。与其将来为这个翻脸,还不如一开始就说清楚。奴家如果想找男人自然可以找到,但是想找一个有才情有本领,还不以天花为忤者,除了公子,便再无他人。其实奴家仰慕公子已非一日,那书架上的书,一多半都是公子的。” “那么说起来,薛大家岂不是早就属意于我?为什么在船上的时候冷冰冰的,还不往我身边坐?我还以为你属意的是张三郎呢。” 薛素芳一笑,“三公子是好人,可惜太呆了,嫁他做娘子是没问题的,做小的就难说了,万一遇到个妒妇就有的罪受。奴家那天之所以摆架子,一是和三声慢口角几句,心里有火。二来……公子有才有貌,自有无数女子倾慕。奴自知相貌丑陋,比不得她们。若是再不拿出些手段来,公子眼里,哪会有我?怕是喝过酒,就忘了奴家这么个人。我这么一傲气,公子就能记得天下有个叫薛五的女人,不给他面子。干娘教过,做我们这一行,除了要学会满身本事,最重要的是有脑子有手段,否则啊,一辈子也出不了头。” 范进笑道:“薛大家手段高明,范某自愧不如,中计了。” 薛五儿道:“其实江宁每一年,都会有一些清楼女子爱上才子,并为之拼上一切。尤其到了大比之年,这种情况更多。有的姐妹把所有积蓄送了情郎,甚至为了情郎发迹甘愿牺牲自己,去侍奉那些对情郎有所帮助的男人。她们中有人修成正果,到了男子家做小,有的就像干娘和王夫子那样,相知不能相守。最惨的就是人财两空,只能接着迎来送往,那样的女人心已经死了,按干娘的话说,她们活的只是躯壳,这辈子没指望了。奴家本以为自己不会爱上书生,免得走上老路,直到遇到公子才知道,这种事自己怎么想是没用的,该来的时候根本逃不掉。即使明知道是个火坑,也会踏进去,人说飞蛾扑火,大概便是如此。为了那片刻的温暖便是赔上性命,也再所不惜!” 范进紧拥着佳人,感受着她的温暖与芬芳。薛五虽然个子高,但是体态比较单薄,与丰满的林海珊不同,拥着她,就能感觉到这女子的轻盈与瘦弱,进而竟让男子心中不免升出一种要保护她的念头。 “有件事我必须要说清楚,我家里已经有了两房侧室,而且正室之位……” 薛素芳这次主动亲了范进,把他后面的话堵回去。“我知道的,自从进了这里,我便知道,不该有那些奢望了。何况奴家再怎么胆大,也不敢和首辅千金争正室之位啊。” “薛大家慎言……这种事怎好乱说。” 薛素芳露出个调皮的笑容,“怎么,被说中心事了?其实这事干娘看的很清楚,从你们猜谜的时候,干娘就说你们两个是天生一对。这种叫做天作之合,如果你们走不到一起,才叫没天理。其实张小姐对公子也并非无意,若是她真不想与你有什么,怎会总和你同进同出,连那花庄,都是你们一起去的?” 她将身体向范进靠了靠,“奴家知道这种事不能乱说,但是出我之口,入公子之耳,也不会走漏风声。张小姐这样美的女子,奴若是男儿也要动心。进了行院的女人,最忌讳和良家妇女争位分,按干娘说,那是顶笨的笨蛋才会做的事。要名分有用,天下就不会有清楼了。我们要争的是男人的心,而不是大妇位置。像是王夫子,虽然有妻有子,但是心一直在干娘这啊。” “那只是马四娘自己这么看罢了。”范进轻声道:“我反正不会像王稚登那样,误一个女人一辈子。我会给你个名分,让你进门,不至于偷偷摸摸的来往。我也会尽自己所能,不让你受欺负。” 薛素芳柔声道:“若果真如此,便是奴家三世修福,才有这番福报……” 两人的脸又贴在一起,一番唇舌追逐后,范进问道:“你是怎么……怎么……落到这一步的。” “过去的事,提它做什么。提了也没用,这就是命吧。” “说了就是希望,如果是被冤枉的,找机会上控,或许有转机也说不定。再说大家将来是一家人,的事我当然要知道,我的事也会告诉你。至于能不能解决,我不敢打包票,但起码要让彼此心里有数。” 薛素芳苦笑道:“哪来的转机。家父官拜指挥使,于隆庆四年奉旨筑城,结果老人家是个求好的性子,又赶上天时不好流民四起。家父见百姓困苦,又想那些人若是为盗,平灭他们就不知要花多少粮饷,为求个省力省钱的法子,便大量招募流民,以工代赈。用四年时间,把城修的又大又坚固,招流民开田地,支公帑修水利,总算给那些人找了条活路,那几年也没发生大规模的强盗民变。城修的好,银子花的也多。到了工部核销时,拿不出银子打点,结果工部派员严查,说是亏空公帑八千两,着令追赔。彼时张江陵当国,于银子看的比天大,一文钱都不能差,加上家父是高新政提拔的官,就格外严格些。爹拿不出足够的银子,就只能把奴卖了……” 说到当日情景,薛素芳的眼眶又红了,但是她显然已经学会怎么克制情绪,连吸几口气,强笑道:“看奴家,一说这事就又犯糊涂了,败了公子的兴头……别见怪。其实这都是命,如果不是落到这里,又怎么遇的到公子。” 范进问道:“伯父现在如何?” “虽然把能卖的都卖了,但是亏空还是没赔利落,被发遣到三边效力,总算没砍头。只是道路阻隔没了消息,现在人是否还活着,奴也说不好。” “这样啊,等我进了京,若是真能高中,必然找人寻访伯父下落,看看能不能把人弄回来。” 薛素芳摇头道:“公子不必费心,只要公子高中之后,别忘了素芳,奴就心满意足了。我认识的几个姐姐,都是把全部家当给了人,结果人家中了进士,就再不联络了。反倒是没中的,才有可能做小。干娘说公子不是那样的人,奴家只希望干娘说的没错。” 范进道:“这你自然放心,范某绝不负你就是。不过……当日伯父既为主麾,没给你定个亲?” “定了。定的还是都指挥家的公子,本来他家若是拿出笔钱来,也不用让奴家流落清楼。可是一听说是这事,那边就闹着退婚,死活不肯与我家再做亲家,后来听说,是担心我爹借着这关系借钱。” 范进哼了一声,“这等人也真是少见了。白白把这么个美娘子便宜了我。” 薛五指指自己的脸上那些稀疏的麻子,即便有粉遮盖,依旧看的出来。“有这个,也算美娘子?伺候公子的时候,奴家会吹掉蜡烛,可是白天看着的时候,总归是不够美。还是王雪箫那样的,才算美人。” “有这个,一样算美娘子,我不会介意的。等到我把该办的手续办了,就让你知道,我到底嫌弃不嫌弃。” 两人又待亲热的时候,忽然响起敲门声,接着就是马湘兰道:“范公子,张小姐请五儿过去,说是有话说。你们……方便么?” “方便,自然是方便的。”薛素芳应了一声,连忙起身,自己整理着衣服,范进则主动弯下腰,帮着她穿上牛皮靴子。这个举动在范进看来不过是很寻常的一件事,可是薛素芳的眼眶却又一红,下地时脚步都有些踉跄,未到门口忽然转身扑到范进怀里,抱着他又是一阵亲热。 等到她走出去,马湘兰才笑着进来,看看床铺,摇头道:“范公子是五儿第一个客人,多半也是最后一个,她放不开。白错过了这么个好机会。” “不……这也是我的意思,就这么在一起,太轻慢她了。我想,还是该按规矩办吧。” 马湘兰一愣,随即面上一喜:“怎么?公子是想?给五儿摆个场面?” “我是想给她赎身,现在赎她,纳她做小办不到,时间不够。这事等我回了江宁就办,四娘先算算,大概要多少钱,回头我拿给你。” 马湘兰打量范进几眼,目光很是复杂。半晌之后才道:“五儿命数不错,遇到了你这样一个男人,算是她的造化吧。这孩子前半生很苦,在这种地方守住清白,要费多大力气,范公子想必是知道的。希望你别负了她,别让她被欺负了。我们这一行的人不好混,大部分时间身不由己,陪谁不陪谁,自己说了不算。偶尔遇到一个中意的,又未必看的上自己,就算彼此看的上,能否在一处也在两说。虽然我看三声慢不顺眼,但是方才看她哭着离开的样子,心里也不舒服。都是吃这碗饭的,看看她,就想到了自己。不知道张小姐与她说了什么,居然让那样的女人哭成一蹋糊涂,也是少有的事了。她把五儿叫去……该不会欺负她吧?” 她看看范进,显然是在担心,张氏猜出了什么,进而为难薛五。以对方的家世权柄,真要是压下来,薛五哪里禁的住。 范进笑道:“不会的,虽然我猜不出张小姐的用心,但不会像四娘想的那样。我来的匆忙,没准备什么。正好还有时间,我画几幅画,送给四娘和素芳,算是个礼物吧。还有今天该开销多少,四娘开个单子给我,回头让人把银子拿给你。” 马湘兰摇头道:“范公子这话就是骂人了。我马四娘可不是那种掉到钱眼里的女人,这一顿酒席难道还管不起?五儿喊我声干娘,范公子就是自己人,你们两个要好,哪能找公子要钱。倒是公子的墨宝才是价值连城的宝贝,他日公子高中,这一副画怕不要卖到天价去,您一连给几幅,这是厚赏了。公子且坐着,妾身为公子磨墨,请公子赏画。” 正文卷 第一百九十六章 女儿心(下) 时间已经到了三更,范进与张氏已经离开,薛五的房间内依旧点着灯。马湘兰将几幅画反复的看着,每一幅都爱不释手。 现在拿在她手里的,画的正是方才宴会上的场景。一书生吹箫,一美人弹琵琶,另一个美人舞动水袖,翩翩而舞。虽然没有油画的颜料,但是画的几个人都与真人几无二样,比起真人更为动人。 马湘兰自己就是丹青妙手,善于画兰画竹,人物略弱一些,但本身的水平也不算差,鉴赏能力也算是名家水准。薛素芳与仇十州之女仇珠曾经是闺中密友,丹青功夫师从于仇,虽然沦落风臣后两下的交情疏远了些,但是也有来往,绘画和鉴定方面的本事同样出色。 两人或出身官宦或结交名士,眼界都很开阔,真正的名画见得多了,好坏还是可以区别的。范进这几幅画在她们看来,无一不是妙品,如果从市侩的角度看,这几副画的价值,足够范进在幽兰馆住上半个月。而这却只是他不到一个时辰时间内,完成的作品。 这画上三人栩栩如生,画的极为传神,在当事人看来,甚至有照镜子的感觉。薛素芳指着画上的马湘兰,又看着面前的真人道:“干娘,范公子画你画的很用心呢。你看这眼神,就像要勾人魂魄似的。在他的眼里,干娘你是这样美……上次王夫子画干娘时,却不及这般传神。” 马湘兰举起巴掌毫不留情地拍在武状元头上,“好啊你,找到了如意郎君胆子就大了,连干娘的醋也吃?我今年二十九了,人老珠黄没人要了。你呢,就小心着王雪箫她们就好,我肯定不会和你抢男人,抢也抢不过的。百谷他画的是娘子,当然要端庄一点,你见过谁家媳妇眼睛乱飞到处勾人的,范公子画的,就只是个行院女子罢了。大家心里想法不同,画出来就不一样。” 薛素芳道:“那这么说,干娘也承认范公子对你有想法?”话音未落,头上就又挨了一巴掌。 “你啊胆子越来越大了,是不是以为老娘不敢揍你啊。告诉你,要是老娘年轻个十几岁,就你这小丫头片子,根本不是老娘对手,男人早被我抢走了,你就自己哭去吧。长点心眼,把男人盯住。这么短时间内,画出这么多好画的男人,不会让你受委屈,就算他功名不成,靠卖画你也能过上好日子。咱们江宁这里人都说出才子,可是像他这么有本事的,我看也几百年出不了一个,自己好好把握住,别让他飞了。” 薛素芳摇头道:“本来还想拿出点身份来,哪知道那小妮子居然好端端的看画,一下被他都看了去,什么架子也摆不了了,只好怎么都随他了。” “我看这画看的好,要不然就你那性子,别别扭扭的等着男人追你,还没等你讲什么情调呢,他就进京了。到那个时候,你后悔就晚了。这个时候呢,就得一快打三慢,找个时间陪他……把什么都给了他,你们两个的事就算定下了。等他 中了功名回来,你就可以过门了。” 薛素芳被说的脸通红,低头道:“他也没有干娘说的那么好了,方才来的时候很不规矩的。” “废话,男人到了这种地方要是还规矩,那多半就要去看郎中了!他对你不规矩,证明对你有意思,这是好事。干娘也知道,你对他还说不上如何喜欢,可是现在时候不等人。黄公公那干儿子,快从淮上贩盐回来了,听说是在瓜州躲天花。他那个人你是知道的,等他这次回来非要赎你做小,你怎么办?反正就是那么回事,与其给了他,不如给了范公子。两下比较,还是范公子看着更顺眼些。当然,他家有个张江陵的闺女,你们两家算有点过节,不过只要你能忍住,也没什么大不了。” 薛素芳想着张氏与她谈的内容,轻声道:“这张江陵的千金,未必就在范家。干娘没觉得,她今天玩的有些过分么?” 马湘兰一愣,回想起来,也觉得有些蹊跷。秦淮会时少女虽然也在酒席上饮酒行令,但整体而言,还是不失相府千金应有的体统。今天的行为,更像是个纨绔阔少,这种狂放的女子,在大户人家里倒不是没有,但是与少女之前的表现大有不同,她不该是这样的为人。 “五儿,你的意思是说?” “张小姐是得意一时是一时,类似垂死之人,挥金如土毫不吝惜是一个道理。她这次是在赌,赌注之大,可称一句惊世骇俗也不为过。甚至她自己,已经做好最坏的准备了。人除死无大事,她连死都想到了,还有什么可顾虑的?一个死人,又怎么进门。” 马湘兰一惊道:“五儿,你可别骗干娘,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吓人。她好端端的,风华正茂,怎么说去就去了?再说,你搀合着等事做什么?” “没办法,张小姐太厉害了,我这点机关在人家眼前,只能算是小孩子的把戏,只两次见面,就看破了端倪。我如果不给她帮这个忙呢,她就要掀我的底,那样别说赎身了,就是连个安宁日子都没有。不但我自己遭殃,也要牵连干娘。所以只能陪着她赌。好在她所求不苛,只是要我的一些东西。” 马湘兰想起说话过程里,确实有丫鬟来取过个盒子。她不会翻看手下姑娘的私人物品,于那里是什么东西也猜不透。只问道:“那……是什么?” “别问。这件事出她之口,入我之耳,再有第三人知道就不大好。总之,她这次是在赌命赌人生。其实她看上去风光的很,心里的苦跟我也差不多。一个女人心里住着两个男人,这滋味不好受。她这次是要做个决断,把其中一个男人杀掉,但如果杀不成,就可能是把自己也搭进去。” 马湘兰久在江湖,见多识广,薛素芳不肯说,就知道有些事自己不该问,打一个哈哈,就不再多说一句。只看着画道: “你不说娘就不问了,这大户人家的千金,却也不好当。一个女人心里住两个男人,是件很难过的事。可是一个女人心里一个男人也没有,也不好过。你啊,这次是用干娘画的画拴住个男人,可这只能一时不能一世,还是得自己把心打开,让男人走进去才行。什么时候你自己画一幅男人的画,才算熬出头。” 薛五微微一笑:“女儿的情形,干娘是知道的,想要当个好媳妇也不容易,至于谁能走进我的心里,我自己哪能做主。张千金在赌,我也在赌,只希望范公子比黄公子好相处一些,至少言而有信把我赎出去。若是赌输了,也是我的命数。原本是想借范公子脱身,可是现在倒是觉得,利用他……或许不太对。” 马湘兰叹了口气,“这碗饭不是人吃的,能跳出去的,千万不要错过机会。可着江宁城,有本事救你脱苦海抗住黄恩厚的也就那几个,错过一个就少一个。这几个人里,也只有范公子的相貌才情最合适,又是外乡人不至于过了门也被纠缠。至于利用不利用,只要你不说,他怎么知道?将来好生伺候他,就什么都有了。你啊给我长点心,把我教你的本事都拿出来,别让他逃了!要是这回抓不住范进啊,你就别说是我马湘兰教出来的,免得丢光我的脸!” 由于偷跑出来,张氏并没坐轿子,而是步行。小丫鬟春香本来是扮书童同来的,到了地方,就被张氏打发着回去了,回程时就只有范进一人陪同。街上的难民很多,衙役巡兵也不少,倒是比较安全。除了一些实在穷得没办法的乞丐冲上来乞讨以外,就没有其他的事发生。 少女并没有说话,范进只当她心情不好,就也没有说什么,只陪着她走。走过几条街道,少女忽然对范进道:“范兄,我累了。” “那……我扶着你?” 少女看看范进,“范兄为什么不说雇轿子?” “这么晚了,轿子不好雇,最关键是,我去雇轿子你怎么办?把你一人丢街上,我不放心。我扶着你就好了。雪天路滑,你要小心摔到。还有,你的身体感觉怎么样,其实你现在这样,并不适合跑来跑去,应该是躺在家里静养的……从明天开始好生在家歇着,等到身体好了……” “好了,真罗嗦!”少女大方地伸出手,范进把胳膊探出来,任其搭住。少女做男儿打扮,两人这种把臂而行,在外人看来极为寻常,于当事人而言自然明白,少女到底有多大的勇气,才肯做出这种举动。 少女的脸有些红,走出好一阵,忽然问道:“范兄,你和薛大家有没有……” “你跟她也见过了,看也看得出啊。” “是啊,所以小妹倒是有些觉得内疚,走的早了些,否则范兄可以留宿的。” 她虽然调侃着,但是目光里流露出的赞赏之意还是捕捉的到,范进心知,自己这次的选择做对了。他问道:“别说我了,说说你和银珠姑娘吧,聊了什么,怎么听说人是哭着跑的。” “我答应给她赎身,再给她在江宁买一所房子,让她在这里住。等到三弟到江宁,就会和她团聚。过两年三弟一成亲,我保她个侧室身份。至于哭,许是太欢喜了吧?清楼女子疯疯癫癫谁说的好。” “那她不是赚大发了?你问了她什么,居然答应了这么大的事。” “也没什么,我就是问问她对三弟是怎么看,又问了她,如果我家败了,她会怎么样。本以为她会说些海誓山盟的话,哪知道她很直接。说她最早只是贪恋三弟英俊外加他有银子,想要骗一些钱。可是后来三弟用了真情,她自己就也动了心,连买房子带赎身,都用自己的钱,不会拿张家一文。如果张家败了……她就跑了。这是她自己的话,那时候她就重入风臣,再做这迎生,肯定不会和张家一起死。” “为这个你就喜欢她了。” 少女点点头,“因为她对我说了实话,没有说一堆大话空话,这样的女人够聪明够坦诚,有资格进我家的门槛。她脑子不糊涂,知道轻重,只要家父声威不坠,她就不会背着三弟乱来,也不会闹的家宅不安。这样的女人娶进家里,并不是坏事,有她管着,三弟也不会在外面惹些闲花野草,什么文状元武状元的,他都不会去吃人家嘴上的胭脂。” 范进回想了一下,确认薛五嘴上没胭脂,自己掩盖证据的手段不差,当下道:“别这么说啊,不是所有男人都会去吃女人嘴上胭脂的。” “是啊,小妹也没想到,范兄浪费了那么久的时间,居然连个清楼女子嘴上胭脂都没吃到。本以为兄长乃是妙人,不想如此无趣,实在太让小妹失望了。” 范进无奈地摇头苦笑道:“贤妹,你……你这是欺负人。” 少女也笑了笑,“因为兄长忠厚可欺,小妹不欺负一下,不是暴殄天物?小妹看到魏永年的模样,想明白了一些事。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魏永年这种货色,一有了钱都会到外面偷腥,何况真正的才子名士,更管不住。女人选错一次,就要赔一辈子,男人选错了,就再重选一次,范兄你说,这样公平么?” 范进摇头道:“不公平,但是你想的也是太极端了。其实不是所有人都像你想的那样,相守一生的也大有人在。就拿贤妹来说,我想你的相公绝对会与你同甘共苦,不管任何时候,都不会离你而去。” 少女看看范进:“当真有这样的男人,就算是小妹容颜尽毁,变成无盐,也会不离不弃?” 范进点点头:“我相信,肯定有。” “哄我!”少女嘀咕一声,大步地向前走,雪地路滑,她又不是武人,脚下难免不稳,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范进的手臂,始终未曾放松…… 回到房间里时,张懋修穿着一身女装,正坐在灯前拿着书扮演姐姐。既怕被兄长发现端倪挨骂,又担心姐姐惹出什么祸。见正主回来才长出口气,上来想问什么,少女说了一句:“将来等你成了亲,有那银珠好受的。”将满脸笑容的张懋修赶出了房间。 坐在灯前,少女抽动了几下鼻子,确实没从范进身上闻到太浓烈的脂粉气,薛五见自己时,也没有鬓乱钗横面红耳赤,证明他们确实没做不要脸的事。 这男人倒是老实……少女想着范进所说的话,微合二目,心内暗道:既然你这么说,就看看能不能做到了。元定、退思,这次我要在心里杀掉你们中的一个,我累了,也是到了该了断的时候了。 窗外风声大起,虽无雪,风却疾。少女心中所思甚多,乃至于忽略了贴身丫鬟回来格外晚的事实。对于一个下人的作息,她不关注倒也寻常,只是小人物往往也能翻起大风浪,这个道理,张氏目前自是体会不到。 赌局已经开始,骰盅轻轻摇动,作为赌局的发起者,也已经无力终止,只能让其顺着自己的轨道,继续前进。 正文卷 第一百九十七章 天花 天花庄移庄工作进行的很顺利,这个年代的主要资源,都集中在士绅、勋贵等有力人士而非衙门手里。在范进的奔走下,这次江宁城里大部分勋贵、官宦、士绅都在为移庄出力,尤其是在范进的努力下,不少人意识到做慈善不但是功德更是事业,参与的予望更高,投入的资源也多些。 大批商户富翁参与进来,以财力配合势力,执行力远比衙门为强。前后四天光景,整个花庄已经移动完成。固然有少数病患在移庄过程中死掉或是逃走,但是对大多数病人而言,还是喜多与忧福多于祸。 于花庄附近,工坊也在建立之中。在江宁魏国公府想要做点生意或是涉足某个行业,都是极容易的事。徐维志只是透露了一下这方面的意图,下面自然就有人操办。 新的花庄房屋质量远比之前的庄子为好,又雇佣了专门的郎中负责定期检查,各家大户都找了些出过花的仆妇和护院担任服务及警备责任,衙门里也派了人手过来。两下互相监督互相制衡,谁也不能一家独大,加上各勋贵府上少不了派人巡查,像是刘麻子随意搞女病人的事,基本不可能发生。 病人们不用再担心一场雪下来,就有房子被压塌把自己砸死,也不用担心病好后不能回家。女性病患不用被公人欺侮,心中自是感谢这移庄的贵人。于范进以及张氏都感恩戴德。有的病人已经在房里供起简易的长生禄位,对着张千金磕头膜拜。 六小姐的病比之刚送进庄时有了些起色,珍珠痘是所有花中最轻的一个,加上新花庄环境好,以及这次移庄事件让她的心情大为舒畅,感觉没有被家里抛弃。范进又在护理上给出了部分意见,不出意外,性命肯定可以保住。 饮水思源,魏国公府第一要感谢的肯定是张家,沐夫人特意下了贴子来请张氏过府饮宴。可此时的张氏自己却已经卧床不起,怕是什么活动也无法参加。 范进自己抓的药,现在已经不敢再给女子喝。病情到了眼下这一步,普通的郎中都不敢随意下药,范进这种半吊子,就更不好用。 感冒这种疾病在范进前世不算什么太严重的病症,虽然因为并发症等情况也会导致人死亡,但是从心理上,很少有人真的会去畏惧感冒。也正因为这种思想,范进对于张氏的病情其实并不太担心,总认为就算什么药都不吃,也能痊愈。 可大明朝的医疗水平,远不能与后世相比,风寒在当下而言,其实是致死率非常高的疾病。因为医疗不及时或是缺乏合适的药品导致的死亡残废概率都不低,直到少女病情突然恶化,原本很有把握的郎中说话变的含糊其词,连药下的都很保守时,范进才意识到,局势似乎不大乐观。 他去看望了少女一次,少女烧的已经没什么精神,与他说话的声音很低。意识有些模糊,拉着范进的手喊刘兄,竟是把他当成了刘堪之。春香哭的如同泪人一样,眼泪不停地流着,手足无措地说道:“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是好?二爷他们一定会怪我的,这可怎么办?” “这里没你什么事,你不用自责。二公子他们都是讲道理的人,不会随便迁怒于人。我且问你,刘公子那边得到信了么?” 春香点点头,“信送到了,刘公子也派人送了药过来,可是人还是没时间。听说有一群最厉害的倾倒被刘公子盯上,这些人的老窝被刘公子打掉了,钱粮什么的都被官兵缴了。没了吃穿的他们变得非常凶恶,为了口饭吃,什么事都干的出来。刘公子说不捉住他们,这些人不知道会杀多少人,做多少恶,眼下正是紧要关头,回不来的。” 范进道:“原来是这样……好吧,小姐的身子怎么样?” “不好。郎中来看过几次,说不出所以然,魏国公府请来了太医院的高老院判,请了两次脉,也没说什么,只是问小姐身上疼不疼。另外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范进的声音急了些。 “就是小姐身上的情形,似乎和六小姐有些像……” 茶杯落在地上,官窑定烧的上好瓷器,被摔的粉碎。张嗣修英俊的面孔因为愤怒变得有些扭曲,两眼紧瞪着面前的老人,“你……你在胡说什么?你敢咒我妹妹,信不信我现在一道名刺,先把你送进衙门里去!” 花甲之年的老人对于张嗣修的愤怒早有预料,连连赔罪施礼,慢条斯理道:“二公子的心情,老朽很清楚。当日徐小公爷差点拆了老朽这把骨头,比起小公爷来,二公子已经算是斯文人了。若是为求自保,老朽自可随便说个什么病症,把事情糊弄过去,将来再不出头就是。可是江陵相国为当世贤相,大小姐天花庄移庄之举,亦是功德无量。就只为了那些得救的病人,老朽也不能信口胡言,必须有一句说一句。小姐之前的脉案老朽看过,虽然病势沉重,但老朽自问还可以应付。可是这回……小姐身上的病,很有些像是……出花。老朽就不敢随意下药了。” 张嗣修咬着牙道:“老儿,你别以为宰相的儿子就不打人的。你敢没事咒我妹妹,信不信我也能拆了你的骨头。她好端端的,怎么会出花?” “大小姐去过花庄对吧……回来之后,并没有烧掉身上的衣服,也许瘟毒,就在衣服里。再或者是在风中……水里……总之一言难尽,谁也说不好,会在什么地方。当然,老朽不是说一定是天花,只能说让二公子早做准备。” “准备什么?老东西,你把话说清楚点,你现在这样说,是不是让我们准备棺木?” “不,二公子误会了,老朽绝对没有这个意思。老朽的意思是说,未雨绸缪,如果不是天花自然最好,但如果是天花……二公子、三公子都要小心谨慎。二位既是宰相公子又是当世才俊,身上皆有重任,一定要爱惜自己的身体,留存有用之躯,为国出力。不能儿女情长,误人自误。” “你把话说清楚些,闪烁其词的打什么哑谜?” “是不是天花,现在其实还看不准,除了脉相,也得根据病情判断。但一旦发现是天花,你们二位还有这别院里的人,都有染病危险。是以老朽斗胆说明,为的就是保住二公子三公子的安全。请从即日起,饮食衣着都要注意,小姐身边的佣人,不要随意更换,也不要随便与人接触。最好找些得过天花的仆妇来侍奉小姐,至于其他人,则不要与小姐接触,以免瘟毒扩散……” 张嗣修道:“你这不是说,先把小妹当成天花病人看?” “兵法云未思胜先思败,百姓也有小心无大错的俗语。二公子是读书人,自然知道这里面的道理,不需老朽多口。如果大小姐未得天花,一切恢复都来得及。如果……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二公子不该在这种事上冒险。” 张嗣修的脸色阴晴不定,过了许久,才道:“你这是在离间我们兄妹骨肉么?” “老朽不敢。老朽是郎中,在医者眼中,病人都是平等的。兄妹父子,并无特殊之处。天花并不会因为二公子是小姐的兄长,就不会传染。所以老朽的主张,只考虑怎么控制病情,如何避免传染,其他的不在医者考虑之内,还望二公子谅解。二公子请想,小姐病着,全靠你们照应。如果二公子再有什么不测,又有谁来照应小姐?” “那……现在要离开江宁,还来得及么?” 老人摇摇头,“大小姐的病情,并不利于行动,如果不是……,也要休息十天半月才好。万一天不佑之,那就是个月以上的光景才能见分晓。老朽会开一些清解之药,让大小姐体内毒性尽量发散,能早一点看到病症。只是希望……二公子做个准备。” 张嗣修颓然地坐回椅子上,头靠在椅背上,一副绝望的模样。虽然高太医说的不把握,但是把这样的话说出来,心里已经有了定案,如果不是有一半以上把握的话,老人亦不敢开口。天花……这种绝症居然真的出现在自己家人的头上,而且还是自己最亲近的小妹。 在天花发生后,张嗣修新里最多是有些害怕,担心自己被传染,至于说到对病人有多同情,其实是说不上的。他又不是圣人,犯不上为陌生人难过。直到自己的亲人也被传染时,他才真正体会到当日徐维志的心情,明白了锥心之痛是一种什么感受。 害怕的情绪远远少于悲伤,至少在当下这个时间节点,他并没想过自己会被传染,乃至丢掉性命。心里想的只是小妹还这么年轻,怎么就得了这种病,如果她救不过来,难道就要离自己而去? 过了好一阵,张嗣修才站起身,恭敬地朝着老太医施个大礼。“老人家,不管付出多大代价,我都要我妹妹没事。只要她能够痊愈,张某定在家严面前保举,把您老人家保到京城里,做太医院院判!” 老者摇摇头,“老了,走不动了。人一上了岁数就懒了,让我去京城是好心,可是我自己不想动了。二公子放心,医者父母心,不管是谁病,医家都会全力以赴,恨不得以身代之,没有这份心肠,就不配行医。但是您和三公子,千万要注意,不能再去见大小姐,否则……悔之晚以。亲人得了这种病,肯定会难过,但是二公子是读书人,应该知道现在这个时候,难过并没有多少用处,还是要保住有用之躯,不要让瘟疫散开。还有,找人的事要趁早,花庄那里雇人给的工钱高,好多人都被雇到那里去,城里现在想找个得过天花的妇人反倒有点费力了。” 张嗣修送走了老人,自己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时而想要不顾一切带着妹妹离江宁北上,时而又想到妹妹现在的身体,即便只是风寒,也受不住舟车劳顿。过了一个多时辰,张懋修急忙地从外面冲进来,进门就叫道: “二哥,怎么回事?张忠太不像话了,我要去看姐姐,他说奉你的令把门,谁也不许去。怎么,我看姐姐也要他点头了?这不是奴欺主?” “别胡说,他是好心。”张嗣修摆摆手,将三弟叫过来,贴在他耳边小声说着什么。张懋修脸色几变,后退两步道:“这不可能!我不信着老儿的鬼话!我要去看姐姐,我们家人,怎么会得那种病!风寒,一定只是风寒。” 张嗣修的手抓住了兄弟的手臂用力将他拉到座位上,两眼里几乎喷出火来,紧瞪着自己的手足。 “三弟,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你给我听好了,这不是你姐姐和人吵架,也不是闯了什么祸,这是天花!天花听到没有!这东西是要命的!高老说的没错,现在能保住一个是一个,我会在近期安排一条船,你先北上进京离开这是非之地。” “我不走!我要留在这陪姐姐。” “这由不得你!”张嗣修呵斥了一声,张家男丁之间长幼有序,哥哥发了火,做兄弟的就不敢顶撞,但是依旧不服气。张嗣修道: “你给我听好了!这里搞不好是要死人的,死的不止是外面那些贩夫走卒,也可能是我们张家人!在天花面前,权柄财势都无用处,谁死谁活全看老天爷脸色。这时候能走一个是一个,懂了么?你先和咱家那些朋友走,我在这里等一等,如果不是天花,就再好不过了。还有,你不是有个相好么?她既是清楼女子,结交的人必然多,让她去帮着雇个出过花的婆子回来,不要怕花钱,只要人可靠。” 张懋修的眼泪已经流了出来,摇头道:“不……我不去……姐姐房里不是有丫鬟么,家里还有这么多佣人。伺候一个风寒病人,不用什么出过花的婆子……姐不是天花……不是!我哪也不去!” 张嗣修叹了口气,“我也希望她不是天花,可是这世道不随人意,早做准备没坏处。我也要出去一趟,找找刘堪之,刘老伯在刑部,认识的人多,找的人也可靠一些。再有这件事他必须知道,毕竟跟他有关系。你别傻待着,快去找人吧,免得……来不及。” 边说话边用袍袖挡脸的张嗣修脚下一个踉跄,人差点从门槛处摔出去,总算扶住门框站稳了身子。张懋修连忙跑出来扶住兄长,张嗣修却摇头道: “你扶我干什么,你二哥没那么容易摔着。记住,出门之后不许哭,咱们张家的面子,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丢了。挺起腰来,吉人自有天相。还有……买些红绸子在家里挂一挂,让人准备换衣服。要问理由,就说要给你办喜事……” “啊?办什么喜事?姐还病着……” “没听过冲喜么?那个什么三声慢,先办个仪式再说,这事我做主了。” 虽然张懋修拒绝承认姐姐可能得了天花,但几名出过花的麻面婆子,还是被从外面请了来。张氏住的院子被封锁住,除了这几个婆子和春香,其他人都不得进入,里面的人也不许随意出来。 张懋修愁眉苦脸的在房间里,半点没有心愿得遂的喜悦,好在三声慢除了在枕席间有本事,伺候人也有手段,好言安抚着张懋修不至于让他闹起来。 别院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安静氛围里,没人再提议聚会,甚至连日常走路,都会不自觉地放轻脚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关注在那间挂了红的院落上。张氏兄弟不止一次前往了江宁城几座最有名的寺庙烧香许愿,祈求妹妹平安无事。 两天之后。 一声尖叫从小院里传开,春香慌张地跑出房间大喊道:“来人!快去请郎中,小姐身上,好多斑痕,脸上也有!” 正文卷 第一百九十八章 决裂 张氏兄弟的脸色因紧张加上恐惧变得苍白,张懋修的手在微微颤抖,张嗣修看上去略好一些,但是冬日里,他额头上密布的汗珠,显然跟房间的温度和他身上穿的衣服多少无关。 两人身体前倾,素来高傲的目光里破天荒地带出了几许哀求的味道,希望从医者嘴里,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老人的视线扫过两个年轻公子的脸,张嘴想要说什么,结果先发出的还是叹息声。 “老朽行医一生,见过的病症很多,见过的病人也很多。其中既有富商大贾,也有达官贵人。或有财或有势,天下间的事,能令他们感到为难的已经不多。但疾病,很不巧地就是其中之一。在医家面前,财力势力当然有用,但用处不像普通人想象的那么大,因为不管有多少钱,也没法买一个平安回来。听丫头描述,大小姐身上,已经见喜了。从脸上的斑痕看,也是见喜。到了这一步,老朽再说什么吉人自有天相之类的话,就是欺人之谈。只能让二位公子早做准备。” 张懋修张开口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张嗣修手紧抓着扶手,手指几乎抠进木头里。连吸了两口气,才颤抖着声音道:“那……那可还有治?” “治肯定是要治,药也要用。花只要发出来,否则瘟毒在身体里,就是神仙也难救。医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至于能否医的好,只好尽人事听天命。从发病到发花,前后要两个月。这么长的时间里,会有什么变化,谁也不敢打包票。老朽只能表示,竭尽所能为小姐调治,至于二位公子……老朽还是那句话,不能意气用事。” “好了……我知道了。”张嗣修的头略动了一下,“多谢高老爷子不辞辛苦,为小妹诊病,脉金我会付双倍,只求高老爷子在外面给张家留些体面,一些话不要多说。” “放心,老朽心里有数,二位公子也请早做打算,不可自误。天花这种病……太厉害了。” 眼看着高太医出门,两兄弟却谁都提不起力气来送,过了好一阵,张嗣修才道:“三弟,你跟张忠说,送范进主仆出府。说话让他客气点,再多给一些银两,就只说府里现在不方便,没有那么多人手照顾范公子,留在这里衣食不周,我心里难安。他和魏国公关系好,不愁没地方去。” “二哥……你这是做什么?现在顾姐姐还顾不过来,你怎么倒有心思赶人?” 张嗣修哼了一声,“赶人,我当然要赶人!按我的心思,恨不得打他一顿才好!若是他不带小妹去天花庄,小妹自己无法成行,她不去那里,就不会遇到这该死的瘟病,也就不会闹成今天这样。咱们心里都有数,她这天花是怎么得的,作为罪魁祸首,范进难辞其咎,不必说了,他必须得走!还有,这消息先不要让其他人知道,我得想想,怎么安置小妹……” 张懋修摇头道:“不让其他人知道怕是办不到。这些人都在想方设法打问着消息,怎么瞒的住。如果他们害怕的话,就让他们走,我留下照顾姐姐,反正我这科也不想下场。总之,姐姐身边必须有人。再说姐姐的性格二哥是知道的,让她去住花庄,只怕姐姐比六妹闹的还要凶。” 正如张懋修所预料,想要保守住张氏出花的秘密,实际是很困难的事。很快,就有人知道了这个消息,接着就有同为湖广才子的何应凯找上门来。他平素与张嗣修相善,在湖广才名也很盛,张家对他也一向持拉拢态度。是以他说话的时候,也比较大胆,敢言他人所不敢言。 “二公子,小弟刚刚问过了水手,说明天风向有利,最适合北上进京。您也是知道的,越拖延下去,船就越不好走了,万一河道封冻,就彻底没法成行。依小弟之见,宜早不宜迟,我们在江宁耽搁的时间已经够久了,如果再等下去,只怕要于考期有误。再说,到了京里,我们还要温习备考,这同样需要时间。” 张嗣修道:“兄台所说有道理,只是舍妹的病……说来实在是不好意思,为了她耽搁了大家这么久的时间,张某亦是惭愧的很。” “张兄,正如你所说,我们耽搁的时间已经够久了,所以不能再耽搁下去。小姐病我们都很关心,但是我们留下,也无助于病情。眼下天气虽寒,天花疫情却未见缓解,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下,我想我们还是该早离险地才是。” “何兄……你的意思是?” “二公子,恕我直言,你们兄妹情深,这原本是好事,但是万事过犹不及。小姐的病我们已经听说了,二公子纵然心有不甘,怕也回天无术。强求没有什么意义,不如放手吧。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大小姐吉人天佑,我想自可化险为夷。再说,我们都留下,难道就能治好她?咱们又不是郎中,留下来非但无助于局面,反倒是给医家惹麻烦。” “这话怎讲?” “二公子,抱薪救火乃是愚行,我们留下如果再有人感染天花,局面岂不是更为混乱?一场天花一两个月都是有的,到时候再想赶考就来不及了。功名不等人,为了这一科,二公子悬梁刺苦读十年,如果因错过考期而失去功名,未免太可惜了。” 张嗣修心知,对方所说的,并不是指自己的读书,而是所用的盘外招。张家为了这次让二儿子中式,投入的资源也非常可观。包括张居谦不许下场,闹的张家兄弟失和,张居谦住在洛阳不回去。从地方到中枢,张居正动用相府的资源,已经为儿子开辟出一条大路。再加上自己结交书生才子,笼络大批士人学子,同样是为了科举做准备。 如果错过这一科,那么之前投入的资源,就算打了水漂,三年之后又得重新布局,重新开始。到那个时候,官场变动无可预料,是否还能像这次铺垫的这么稳,也在两可之间。 再者,更为可怕的,还是天花这种绝症。这是会要命的。 兄妹感情好,这话是不假的,平日为了妹妹出头,或者被妹妹抢白挖苦几句,也都没有关系。可演下情形却是要为了妹妹赔上性命,这个代价让张嗣修不得不再三考虑是否值得。 再说即使不死人,就是落一脸麻子,于日后仕途也多了不少阻碍。张嗣修自己也是个爱美如命的人,如果张自己的俊脸落上一堆麻坑,那与杀了他也没什么区别。 他犹豫着道:“三弟说他想要留下……何兄是知道的,三弟的性子平日柔弱,可一旦认准了什么,就很难劝回来。那个三声慢,他不就接回了家么?我把他一个人扔在这,到了京里怎么交待?” “二公子放心,三公子那边,小弟有主张。这事还是得用三声慢……”他小声说了几句,张嗣修道:“她肯?” “肯的。三声慢惟一的依靠就是三公子,若真是三公子误了学业甚至染了疾病,她在这个家里就住不下去了。所以她必须要保住三公子无事,为了三公子,她什么都肯做。那边的事,小弟会派人去说,想来不为难。等开了船,三公子也没办法不是?” “那我……” “连三公子都要走,何况二公子?逞匹夫之勇毫无意义,得中功名才是正途。” “我知道何兄你的意思,可是我们都走了,小妹身边哪还有人?” “有银子还怕没人?二公子又不是寻常百姓之家,在江宁这么多亲朋故旧,随便找个人,都能照顾小姐,再说,不是还有刘勘之刘公子么?他这一科不下场,由他照顾小姐,不是很合适。” 张嗣修点点头,“这话倒是有道理。勘之兄照应小妹,倒是个正办,我已经让人去请刘兄了。但愿他早些来。” 刘勘之来时,天已经傍晚。他的脸色有些难看,其本身就不是强壮之人,恶劣的天气,于他的身体而言,也是个不小的负担。 等走进房中与张嗣修见过礼,张嗣修发现这个友人身上,似乎发生了一些自己之前未曾注意的变化。当然儒雅依旧,风度依旧,只是觉得在这些气质之余,他身上又多了一些其他的东西,却是让张嗣修有些看不透。 “这次的江宁匪患,其实主要都是些吃不饱饭的饥民,走投无路之下,只好啸聚为盗。官府进剿大多就打散了,就是鲁豹这一路,本身就是绿林强人,又联合了些江宁乡间的泼皮喇虎,却是群真正的悍贼。不独谋财还要害命,如果不早除,不知道这个冬天要有多少客商坏在他们手上。寻常衙役打不过他们,官兵来了他们又会跑,为了剿灭他们,可是没少费力气。” 刘勘之滔滔不绝地介绍着自己剿贼的功绩,张嗣修几次插不进去话,最后才道:“这剿贼的事……回头写个奏章交通政司吧,请刘兄来,说的是小妹的事。” “小妹的事我已经知道了。轿子已经备好了,就停在外面。” 刘勘之话说的干脆,没有拖泥带水的意思,张嗣修心内一喜,于沉闷的心情中,总算见到了一丝曙光。但随即又有些迟疑:“这……好么?刘兄家中人丁众多,小妹这病……不大方便吧?不如送到某个别院里……” “张兄,你说笑了。咱们江宁有现成的花庄,那还是小妹一手操办的,哪里用的到什么别院。” 张嗣修一愣,“刘兄,你是说,要把小妹送到花庄里,不是送到你刘府别院?” 刘勘之道:“家父居官清廉,不收馈赠,只凭俸禄哪里在江宁买的起房子。这里寸土寸金,只有徐家那种勋贵人家,才有那么多别院。就连我家现下这所宅邸亦是朝廷配给他日辞官要缴还的,怎么可能有别院?小妹得的是天花,城内所有天花病人都要送到天花庄里,这事张兄是知道的啊。” 张嗣修道:“这事我当然知道,可是……可那是小妹……” “魏国公家的六小姐也住进去了,其他人自然也要遵守。当日六小姐住进花庄,为的就是给城里的大户官绅一个警告,不要心存侥幸。若是小妹不住在那里,前面的用心不就白费了?张兄不是徐家那种糊涂人,应该明白小弟的苦心。再者,如今的花庄是小妹与徐家共同操办,比起当日衙门的花庄不知强出多少,小妹住在里面也不会受委屈。还能派佣人专门伺候她,比起住进谁家的别院都有用多了。府上可有得用仆役,如果没有我倒是带着,这就带小妹进庄。” “慢!”张嗣修的脸沉了下来,两眼盯着刘勘之,“刘兄,你来莫非就是带小妹进花庄的?我请你来,就是请你带小妹进花庄?难道我家自己没有手脚,不能送人去么?” 刘勘之一笑,“张兄息怒,你想要小弟做什么,小弟很清楚。但是……这做不到。鲁豹一伙贼子头目已经就擒,但零星党羽依旧在附近逃窜,复有为害地方可能。剿灭了他们,还有大批百姓要救济。再说天花不知几时结束,这些病人的隔离、治疗也是问题。这么多事都堆在那里,小弟分身乏术,实在拿不出精力在儿女情长的小事上,也不可能为了照顾一个人就误了大局。” 张嗣修道:“你知道小妹的性子,她进了花庄,会变成什么样?” “花庄里的大家闺秀很多,我想大家都会慢慢适应的。人不真的经历一些事,总会认为自己受不了。等真的经历了,就会发现其实没什么难过的。小弟还有公事要忙,就不都与张兄交涉了,请吩咐贵仆把小妹请出来吧。” “混帐!” 愤怒地张嗣修猛扑而出,朝着刘勘之挥出一拳,刘勘之一个趔趄向后倒去,嘴角边已经沁出一缕血丝。他扶着桌子才保持住身体平衡,依旧朝着张嗣修一笑,“张兄满意了么?如果不满意,可以继续打。满意了,就有请小妹出来,我要带她去花庄。” 正文卷 第一百九十九章 困境(上) 在徐家别院外,数顶轿子停在那。除了一些公人捕快,并没有其他官员。 由于并没有官员到场,人来的也并不多,外人看过去,大多以为是一次正常的聚会,没人想到是官府强行带走天花病人。算是在最大范围内,维护了张家的脸面。 由于担心张氏情绪激动下自伤,她喝的药里加入了镇定安神的药剂,这时正好药效发生作用,大脑不似平日灵光。人被抬上了轿子,都还没搞清楚发生什么,只喃喃问道:“是谁来接我了?刘兄,还是……” 一个婆子在旁道:“是刑部刘公子,不是什么万进万公子。”心内对于这位相府千金,着实些鄙夷。一个大户人家的闺秀,居然和两个男子纠缠不清,比起乡间妇人还多有不如。不过总归是赚钱的生意,犯不上指责主家的品行。 这几个妇人本来就是被雇来临时伺候张氏的,现在也要随同一起进庄,春香是贴身丫鬟同样没得选,张家其他仆从倒是不用跟进去。 张嗣修站在门口,看着妹妹被七手八脚送上轿子。这还是张氏被怀疑得了天花之后,兄妹两人第一次见面。虽然是女儿身,可是张氏平素行事做风酷肖男儿,身边的人都在潜意识里将其当做个强者,少女自己也素来喜好与男子争胜负。即使在家人心中,对于少女的定位也是家中女公子,不少家仆对其的畏惧甚至超过张家几个男丁。 可在此时看来,张嗣修发现自己的妹妹是那么单薄,那么瘦弱……那么需要兄长保护。 “小妹!”他喊了一声,人就待冲出去,但是一旁的何应凯紧紧拉住他的胳膊。“二公子冷静!你这样出去有什么用啊?魏国公何等遮奢的人物,女儿该出城还是要出城。现在刘公子如此安排,已经给足了我们面子,要是闹到六部府县各衙门来这里哭门,到时候就不好收场了。总不能让大家都知道大小姐出了天花,那样连二公子的处境都很危险。做人留一线,日后好见面……刘公子这也是好意。” “刘堪之……刘堪之……”张嗣修喃喃地念叨着这个名字,似乎要把这个名字在嘴里生吞活剥。过了好一阵,他忽然对一旁的家将张忠道: “你马上出去,给我去找范进。不管他在哪里都好,告诉他大小姐被送进花庄的事,要快!还有向他赔礼道歉,随便你怎么说都好,总之就是要让他顺气。最后告诉他,我明天一早就要出发进京赶考,如果他可以跟着来,我会在船上留个最好的位置。” 何应凯不解道:“二公子,您这是?” “我的眼光不行,但或许小妹的眼光好些,现在我要做一些事弥补错误。即使我不能保住我妹妹安全,也要尽我所能,给她一个最好的归宿。三弟呢?他人在哪?” 何应凯笑道:“银珠姑娘陪着他呢,刚才银珠姑娘死命拉住三公子,才没让他阻止刘公子带人,自己却被三公子好一顿打。但这行院里出来的女子就是能忍,被打的那么狠,依旧还陪着笑脸哄着三公子呢,放心吧,保证明天误不了事。” 张家的下人已经在几个相熟才子的指挥下,悄悄打点行装,以免走的时候太匆忙,遗落了什么重要东西。鼻青脸肿的三声慢顶着浑身的伤痛,小心地烫了酒,伺候着张懋修喝下去,听着他一声声的骂着自己,一语不发。 往日行院里出名的女光棍,竟成了个低眉顺眼的小媳妇。眼看着张懋修声音越来越小,人趴在桌上不动,三声慢才长出口气。走到他身边,举起巴掌想要扇下去,最终却只是在张懋修脸上轻轻的一捏。 “真俊……这细皮嫩肉的书生,打起人来可真狠。老娘上辈子一准是被你救过的狐狸,这辈子要报恩。不管你打我骂我,我就是恨不起来。你将来再怎么恨我,我都不能看着你留下。连大小姐都得了天花,你要是也有个三长两短,可叫我怎么活。快走吧,我的小冤家,等到你将来中了进士,就知道姐姐的好处了。” 隆冬的夜晚,风寒如刀,街上漆黑一片。在街道两侧,一团团篝火在燃烧,衣衫褴褛肮脏不堪的灾民,你争我抢地向火边靠拢,哪怕被火烫伤或是火星点着了衣服,依旧向前凑。 出去天花之外,饥饿与寒冷同样致命。今年江宁的雪来的早,也格外的大。虽然说瑞雪兆丰年,实际上这样大雪已经可以称为灾害。于城中富人而言,可以三五知己饮酒赏景,于贫民而言便是灭顶之灾。老人孩子抵抗不住寒冷天气死掉,已经是常有的事,一些不甘心就死的人,逃进城里乞求活路。官府固然可以给一些粥饭或是招工,但居住地很难解决。这些生命之火,就是大多数难民撑过寒冬的屏障。 火焰带来的温暖,对抗不了天地之威,大多数人虽然靠近了火,依旧瑟瑟发抖。身体强壮的人,天然获得了靠近火最近的位置,老人、妇人、孩子则被挤得远远的。人们用空洞麻木地眼神看着街道,看着那一顶顶从眼前走过的轿子以及轿子两旁配刀提棍的公人,下意识地喊道:“好心的老爷太太,行行好吧!” 回应他们的,只是无情地脚步与飞雪。 刘勘之押队,走在最后,全程没和张氏说一句话。直到轿子出了城门,他才转身往回走。一个仆人要来个生鸡蛋,给刘堪之在脸上滚动着。看到自家公子挨打,两个仆人的心里肯定是不满意的,但是基于身份的悬殊,纵然两人精通技击,也无法对这个级别的打斗进行干预。另一名仆人有些难以理解地问道:“公子……为何要吃这个亏?” “不挨这一拳怎么办?难道真要像对待徐家那样,江宁大小衙门一起到张家这里逼他们交人?那就连张江陵的面子都丢光了。他毕竟是当朝首辅,文臣首领,与徐家这种世袭勋臣不同,总要留些体面的。要想保留面子,这个亏就必然要有人吃。张嗣修的脾性我最了解,不让他打这一拳,这个台他怎么下?整个江宁,除了我以外,还有谁够资格挨这一拳?大家朋友一场,即使将来绝交,也要帮他最后一次。让他下了这个台,才好把小妹交给我,他也好走路啊。现在江宁多危险,他继续留在这,如果染上天花怎么办?” “可……可是公子和张小姐……” 刘堪之看看两人微笑道:“你们两个不要多想,这件事我自己有分寸,你们不要多开口。” 风中有哭声传过来。这样的声音在江宁,几乎每晚都会有。至亲离世,惟一的伴侣遇害,男人辛苦一天积累的口粮转而被人夺走,有的妇人受了辱却得不到许诺的干粮或是烤火位置,还有的发现孩子已经睡过去,不论怎么拍也叫不醒……他们有足够的理由,发出这种声音。 “你们听。”刘堪之对两个仆人道:“过去你们跟着我,只能听到诗书声,丝竹声,歌声,却听不到这些声音。我也是到了江宁后,才学会听这些声音。跟以往那些声音比,我觉得这些声音更有用,也更值得我们注意。读书人最先要懂的就是道理,上报天子下安黎庶就是最大的道理。比起做大官或是娶一个美丽可人的妻子,让这种声音少一些,让这样的人少一些,才是书生真正该做的事。走了,跟我去看看,那些人到底为什么哭,能帮一个是一个。” 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江宁上空时,码头上,一行人已经等在那里。城里从闹天花开始,有办法有条件逃跑的人就想着跑路。像是张家这种大型客船,就是逃难者的首选,少不了有许多人想要找关系搭船。可是于张家而言,带这么多人上船,也会让自己置于危险之中,自是万不可行。是以只能以这种近似偷跑的方式,悄悄离开。 这船上的乘客除了家人仆役外,除了名冠一省的才子,就是达官贵人之后,平日都是极有身份的角色,迟到于他们而言都是极寻常的事。能半夜在这里等待上船,简直就是破天荒。 张嗣修踮着脚望了望花庄的方向,由于那里距离码头比较远,在这里其实也看不到什么。看着那里,无非是求个良心上的安稳罢了。何应凯在旁道: “二公子,上船吧。大小姐在江宁也不是没朋友,有魏国公府的面子在,怎么也不会让大小姐吃亏。等公子到了京里,面禀元翁,再请老人家做定夺就是。请上船吧。” 张懋修药力未过,由几个仆人抬着上了船。张嗣修在仆人搀扶下,小心地登船,回头看看,并没有人跟上来。他看着身边的人问道:“你跟范进说清楚了?” “回二公子的话,都说清楚了,范公子只说了一句他知道了,其他的没多说什么。” “他人在天界寺,离这里不算远,如果要过来这个时候怎么也该来了啊……”张嗣修思考了一阵,最终摇头道:“大概这都是命吧。就算出了天花,也不该落到这等人手里……冤孽,就是冤孽,便宜他了。将来敢对小妹不好,我要他的命!” 在水手的吆喝声中,大船解了缆,离开码头前行。几名同行者,如蒙恩赦一般,兴高采烈地返回自己的船舱,继续做自己的道德文章。张嗣修心内如焚,无数念头纷至沓来,拳头在桌上用力敲打,反复念叨着:“妹妹……只要你过了这一关,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二哥都不会再多说一个字。一定要过关……一定要挺过去……” 天花庄内,张氏的住处已经安排好了。 她所居住的是一处单独院落,一座前后几进的庄园里,只住了她及春香等仆人,再没他人。 这院落最早属于这片庄园的庄头,居住环境仅次于徐鹏举自己留的房间。这处院落里本来住的也是几个官家女眷,可是她们的家人谁也不是首辅,张氏一来自然就要搬出去,把整个庄园留给张氏。 张嗣修临走时,给妹妹留下的细软首饰很多,还有些上好衣物。即使都是天花病人,到了张氏这个身份的女人,也不会睡其他女人睡过的被褥,所有铺盖等物全都要更换。原有的东西全都要烧掉,一些带进来的东西要搬进来,原有的家具摆设,也要重新规划。 这种房间由于是专门划给有来头的女子居住的,房间里是有些摆件以及字画古玩之类的物件,在这些婆子看来已经比自己的家不知好到哪里去。可是春香只一看,就能找出无数毛病,不是书架的位置不对,就是家具摆的不成体统,小姐若是看见了一准不高兴,就得连夜挪动。一通折腾下来,天也快亮了。 这几个仆妇都是雇佣来的,于主家的忠诚度并不高。被支派着干这干那,心里大多窝了口气。活没干完,就已经有人抱怨着不想再干。春香在张氏兄弟面前表现的很乖巧,在这些妇人面前却异常强势,话不投机,当场就把几个婆子全都开革了去。 由于张家没有人在这,张氏又不能视事,春香就可以代替张家行使权力。几个婆子拿到了一个月的薪水,也没法赖着不走,心情却都不怎么好。天尚未明,人也不好走,就都聚在柴房里小声地抱怨着,说着主家刻薄,以及春香的狗仗人势之类的闲话。 一个婆子忽然道:“你们看到没有,张家小姐上轿子时,随身还带了个小匣子,你们说,那里是什么?若说是金银细软,那些东西都在春香手里,再说那小匣子一共没多少分量,能是什么好东西?” “我看,多半是些见不得人的玩意。”另一个婆子哼了一声,“这两天外院有人向张氏的院子里扔纸团,这事还想瞒过人么?你们说,谁没见过那些纸团?要不是看她可怜,我早就把这事说出去,闹它个满城风雨了。结果她却一点也不领情,半文赏金不曾发下来,这等悭吝之人,跟着她也没什么意思。” 其他几个婆子也都点着头,表示自己也经历过这件事,这话不是虚妄。随即又开始鄙夷着张家小姐的品行,认为其行止不端,得天花是报应之类的话。一个婆子一直没开口,找了个上茅厕的借口离开,却只找了个背风地方,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摸了张纸出来。 搬家的时候,她侥幸接近了锦匣,大着胆子打开了匣盖,从里面抓了点东西就放到怀里。直到没事的时候伸手去摸,才发现是一张纸。 她并不会因此就感到失望,在江宁城里混的,眼界哪能那么短浅?能被张家小姐当宝贝似地随身携带的纸,想必价值连城,说不定就是什么官宦子弟来往的要紧书信,拿到手里就是一场天大富贵。 江宁文教兴旺,即使是妇人,也认识几个字。怀着忐忑地心情,妇人颤抖着打开了纸张,此时天色将明,借着微弱的光,依稀可以辨认出上面的字。 妇人的神色从激动、期待变为迷惘,最终变为失落,将纸团随手一丢,骂了一句,“这种东西也要当宝贝似地放着,真是个小贱人!不让老娘做,老娘还不想做呢,仿佛谁喜欢伺候她似的,眼看就要过年了,抛家舍业的伺候她却赚不到钱,谁干?身边放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活该得天花!” 北风吹动,吹起那张纸团,在风中将纸展开。晨起的阳光,找到那纸团上,显出上面潇洒飘逸的大字 “张兄不修。今日江宁天气大好,像这样的好天气,你应该多看看窗外,看看阳光蓝天,心情亦会变好。不修兄聪慧,所谓道理比愚兄所知更多,自不不必我多费口舌。不论身处何等境地,都不要放弃希望,惟心中有希望,才能有机会转祸为福。风雨过后,总是彩虹。上次提到的石头记,已经在写了,现将第一回送上,请兄上腕……” 正文卷 第二百章 困境(下) 张氏住进来的消息,在花庄里是瞒不住的,天一亮,大半住在庄里的病人就都知道了这个消息。大家稍一联想,就会想到,她是因为到花庄才会被感染。自己能脱离苦海全靠张大小姐出力,这么一想,张氏实际是因为自己这些人而染了天花,对于大多数病人来讲,良心大觉不安。 于病情上她们当然帮不上什么忙,但是还是想做些什么。有几个有些钱财的就拿出身上不多的私房出来交给仆役,请她们去帮自己买些香烛回来,当被问起用途时,这些人异口同声答道:“为张小姐设坛祝祷,期望大小姐早日康复。那么好的人,因为我们得了天花,我们总要为大小姐做点什么。” 有的女人想去看一眼张氏,或是帮一些忙伺候,却被那宅院外的护卫婆子挡了驾。八名持棍棒的婆子站在门首,阻挡着去路,将所有人拦在外面。 “行了。这事用不着你们,设坛也好,上香也好,会有人操办的。你们有良心的,到时候就来烧柱香就好了,这种事全靠自愿不会强迫。不过谁真来上香,晚上吃饭的时候有个蛋吃。还有啊,春香姑娘说了,大小姐需要清净,大家不要来这里围着,打扰大小姐休息就不好了。” 庄子里负责熬药的仆妇,照样在春香那没得到好脸色,只留下了药,人却没让进去。乃至于想要派些仆人来帮忙的请求,也被春香拒绝了。她的态度很明确,自己身上银子太多,如果丢了东西谁负责? 就连原本伺候张氏进来的仆妇都被开除,大家就能想到,想必是首辅千金身上有些价值连城的宝贝,就不好再去讨人厌。偌大的庭院,只剩了张家主仆两人,从人手的角度看,自然是不够用。可是当事人自己都提出这样的要求,外人就不好说什么。 张氏这时已经醒了,人坐在床上,手里举着菱花镜子。镜中女子无论如何,也称不上美貌。苍白的脸色,随处可见的红色斑痕,这真的是自己?如果范兄在此……他还会像曾经那样,对自己伏低做小么? 这房间的保温工作不错,为了保暖,甚至还安装了最新式的煤炉和烟囱。饶是如此,少女依旧觉得周身冰冷一如她的内心,如坠冰窖。 她不是普通的闺阁女子,比起身边大多数官宦人家千金小姐,少女的见识谋略都不止强出一筹。 自幼年时,就被家人称为神童,不管读书写字,还是处理庶务,早已表现出与年龄不相称的高明手腕以及独到见解。几句话就帮经营不善的族人把生意做好,也笑言片语之间,就把一宗乡间争斗分析的清楚,连解决途径都找了出来。乃至在湖广捉拿曾光一伙时,其定的计谋也发挥了巨大作用,最终曾光等人一败涂地,与她的谋划密不可分。 嘴上即使不说,少女心里也认定自己足智多谋,认定自己生来,就该和其他人不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找一个门当户对的男子成亲,相夫教子过一辈子,这样的生活不是她想要的。她要嫁的是一个她喜欢也喜欢她的男人,志同道合心意相通,枕下知己枕上夫妻,这样才能相守一生。 老天是眷顾她的,让她遇到刘勘之。从幼时同在一起玩耍,到稍长一些时,各自读书。每次见面,自己都会向他请教学问,他也会耐心地施以指导。那段时间两人之间的关系亦师亦友亦兄妹。 再到年长一些时,本就应有男女之防,但是两小无猜的二人,还是照样会见面。只是那时,自己看他的目光已经不再是看兄长,而是多了些其他味道。 男子英俊潇洒,女子美若天仙,即使易钗而弁也无损颜色。家中老人还是相熟之人,都认定他们是天作之合,自己心中亦不做他想,认定其是自己应该托付一生的良人。 虽然有争吵有分歧。但是自己的心里依旧认定元定兄才是自己相守一生之人,即使当范进出现,让少女的心弦有了丝丝波动,也依旧及时挥剑斩情,决心与范进只做兄妹,把心里最重要的位置留给刘勘之。 直到几次相负,甚至触及到少女的底线,刘勘之与范进在少女心中的比重依旧是各自五五,不分上下。 这其实很正常,毕竟相处的时间不一样,家室背景不同,少女对待两人的想法也就不尽相同。只是一个女人心里装两个男人,是很累的,尤其少女这种家室出身,决定了她必须选一个人来做决定,不能把两人都装在心里。本以为这次可以杀掉其中的一个,可是现在……被杀掉的人里,可能会加入自己。 喝的药里居然被人加入了安神散,导致自己一睡不醒,在最关键的时候来不及说话,清醒过来,就沦落到了现在这种地步! 从定下计划之初,少女就已经想过可能存在的变数,以及可能存在的最严重后果。可是当这后果真的降临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对于危险性还是估计不足。。 望着手上那几个如同珍珠般刺眼的突起,少女的心就莫名地揪成一团。这症状……怎么和薛五说的不一样。按她说,是没有那么难受的,斑痕不会这么多,也不该真的起泡,为什么会这样?她的腰很疼,手脚无力,头昏昏的,思路也不如平日清晰。脑海里不由回响起范进的那句话: “发烧会严重影响人的思维,如果持续发热,就有可能烧坏脑子。所以一旦发烧,要想办法降温,不能放任自流,尤其是高烧,更是要想办法解决……” 退思兄……你若是在此,肯定有办法的。刘兄当然也有,但是他的心里,却只有他的天下…… 天花庄……一视同仁……王子犯法与民同罪。自己早该想到的,刘兄不止一次跟自己说过这些话,自己为什么这么笨,还认为他对自己会有不同? 脑海里,浮现出另一个英俊男子的面孔,和他那句:“帮亲不帮理……”。范兄,我现在这个样子,你还会帮我么? 春香这时推门而入,少女沉着脸问道:“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不问我,就把仆人都赶走了?也不让外面人进来,这是怎么回事?你一个人如何忙的过来?” “小姐,奴婢也是为了小姐好。这庄里的仆人,天天和天花病人打交道,怎知道谁身上带着豆毒?若是她们一来,把豆毒也带了来,不是引狼入室?” “那些本来的仆人呢?她们身上也有毒?” “那些人是雇来的,于咱们一无交情二无渊源,身份来历也说不好,奴婢怕她们只会偷东西不会做事。小姐那贴身的匣子,都被人摸过,里面少了东西!” 该死! 少女心头一惊,她在上轿时手里只抓着那锦匣,未曾提防过里面的东西会遗失。这时春香提起,才发现上面的锁已经没了。匆忙打开匣盖,里面满满的全是一张张打开的宣纸。少女拿起纸快速翻动着,随即长出了口气。总算最重要的都在最下面,没被拿走,否则就…… 她的脸色微微一红,看着春香道:“你跟外面的人说了没有?” “没有。小姐,你听奴婢一句,现在说也没用。您现在这样子,哪个郎中会说您不是天花?到时候再说您伤心欲绝,神智不清,将来说什么也没人信了,您觉得这样可好?” “你……你这张嘴也跟我学厉害了,这不好。做奴婢要有做奴婢的样子,不能处处先想着犟嘴,更不能擅做主张。就算你说的有道理,也要跟主人商议后,最终的主意也是主人拿。还有,这几天我病着,你总偷偷出去的事,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只是念着咱们这么多年的主仆情分不想罚你,你自己也要好自为之。去,把花庄的女管事叫来,再把六妹叫来。女管事是国公府的,我说话她肯定会听,还有六妹也会。只要她们说我没得天花,我就可以出去了。” 春香未动地方,小声回道:“小姐,二公子三公子他们……已经走了。” “我知道,你跟我说过了。” “奴婢是说,二位公子已经走了,您在江宁,没有亲人了。奴婢出于民家,若说见识本事,自是不如小姐,可要说人情冷暖事态炎凉,可是看得多了。几位公子不在身边,您说话怕是未必有平时的效力。” “胡说!”少女的脸一沉,虽然人在病里,却依旧威风不坠。“这些话也是你该说的?这些人听不听我的话,我自有分寸,你不要自作主张。我们在这里待的越久,越容易出事。还不快去!” “小姐,奴婢还要伺候您服药用饭,您虽然没得天花,可是身子总是有恙,等到服过药,再找人吧。奴婢知道小姐心里烦,您就好生歇着,奴婢去给您熬药了。” 因为发烧的原因,少女的食欲并不好,早饭和午饭吃的都很少,春香熬好的药,她却没再吃。自从喝了安神药导致自己睡过头之后,张氏对于药汤就很有些谨慎,让丫鬟熬药无非是个惩罚手段,告诉她自己不喜欢其擅做主张。 春香也意识到了这点,却没说什么,大户人家做下人的被主人刁难,其实是常有的事,只是看能否应付得下来罢了。出去请了两次人,可不管是管事还是徐六小姐都没有露面。就在这种往返奔波中,时间已经到了傍晚。 春香第三次出了门,院外侍卫的婆子迎上来拜见,她在张氏面前很是听话,在一干婆子面前便极有派头。冷着脸道:“站远一些。得了天花本就心烦,你们站这么近,若是扰了小姐休息,谁吃罪的起?” “春香姑娘训教的是。只是这院子这么大,只有贵主仆两个,怕是大小姐害怕……” “多谢了,临来时我已经买好了丫头,一会就过来。我这就是去领她进庄的。” 望着如铅的云层,几个妇人缩缩脖子,小声嘀咕道:“又黑又冷的,丫鬟自己找来,胆子可真大……” 江宁城天界寺门外,一辆马车已经停好。一身女装的范进,正准备进入车厢。范志高一把拉住范进的胳膊道:“九叔,你真要去?那是天花庄啊……张家小姐生的是天花啊……不管再怎么好,也犯不上赌上性命。再说她脾气也不好,其实成了亲,也未必能伺候好九叔……九叔你这么英俊又有才华,怎么可能找不到大家闺秀成亲。脑筋不要太死板,换人吧。为了个麻子拼命,不值得啊。万一她没挺过去,就这么死了,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一记拳头擂在头上,终止了范志高的话。范进道:“这是我的事,不用你多管,好生在庙里不要乱跑就算帮忙了。少给我惹麻烦,没事的时候多去拜拜佛,求佛祖保佑我顺利混进庄里,把张大小姐接出来。早知道前两天就不在庙里吃狗肉,不知道现在求他还好不好用。” 担任车夫的关清道:“东家,要不要联络徐小公爷?那里是他的地头,或许他说话更管用一些。” “不必了,小公爷与我虽然有些往来,但是这件事他肯不肯帮忙,又肯出多少力,很难说。最要紧的是,他这边走公事,一来一往,不知要耽误多少时间,早一天把人带出来,人就少受一天罪……自己的事自己做,自己的妞自己管!” 关清挥着胳膊,甩出一记响鞭,马车冒着凛冽寒风向目的地前进。天色渐渐黑下来,从头到脚裹得严实的女子,在春香带领下,顺利通过封锁线,来到张氏居住的宅院后门。风中传来时断时续的言语。 “过了今晚……保你与她平起平坐……” 正文卷 第二百零一章 夜茫茫 寂寞,是一把杀人的刀。 寂寞这种情绪,张氏以往是感觉不到的。生于钟鸣鼎食之家,身边最不缺的就是人。亲戚、下人、世交故旧,即便是女儿之身,应酬比男子要少许多,身边的人其实也从没断过。乃至于人生某个阶段,看什么都不顺眼时,很为自己生在这么个大家族,随时都要应酬一堆长辈同辈,与她们聊一些没营养的话题苦恼。 一度想过落发为尼,或是到深山里去做隐士,当然她素来理智,这种中二期很快就过去,没有付之行动。 她认为自己是个能忍受孤独,喜欢一个人待着思索问题的人。可直到现在她才发现,自己原来是如此的怕寂寞,如此怕黑…… 喊了几声春香,也没有人答应。这该死的丫头,越来越不听话了。原本得力的贴身丫鬟,现在感觉颇不得用,可是眼下却又离不了她。头疼的厉害,四肢也没力气,挣扎着拿起茶杯,发现茶早已经凉了……这春香,等回到京里,非要把她配给个小厮不可!简直太没用了。 张小姐自然不可能会去煮茶,再说现在也没这气力,但也不可能喝冷水。饥饿与干渴加上病痛交迭而至,折磨得她苦不堪言。本以为前两种感觉注定与自己无缘,直到真的感受到时,才知道那滋味是那般难受。现在如果有一碗米汁放在眼前,少女都会狼吞虎咽地喝进去,即使在昨天她对这种食物不会多看一眼。 她确实是太难受了。 比之身体的痛苦,内心里的不安全感,对她影响更大。不该是这样的……根据薛五描述,这种药只是让自己的症状很像天花,但不会真的一病不起,只要用药,很快就可以痊愈。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么难过。 身体的折磨,疾病的困扰,让她后悔自己所做出的冒失决定。或许自己该接受命运的安排嫁给刘勘之,或是遵从内心选择范进。不管做哪种选择,都比现在的处境要好的多。 手忙脚乱地打开锦匣,将里面那些纸张拿出来,紧紧贴在胸前。这些单薄的白纸,就像是一道道被天师神仙施了法术的火符,在这寂寞而又痛苦的夜里,只有它们能带给她温暖和力量。 纸上的文字她早已经背熟的,不用看,就能念出里面的文字。“不修我兄,天界寺你想必是去熟了的,不用我多介绍里面景象。想来随着你的病倒,张兄驱逐我离开只是个时间问题。为了避免到时候抓瞎,我决定事先先找个地方落脚,天界寺是个不错的选择,寺院里环境不错,和尚也比较和气。尤其是在我拿出魏国公府的关系以及身上的刀子后,他们都同意了我借宿的请求。可见与人打交道是一件容易的事,只要找对方式方法,沟通起来并没有难度。我在夫子庙去买了些小点心,想要偷偷带给你,但是实在没有机会,只好自己吃了。” “在我搬走之前,每天都会来看望你,即使人进不来,我也会把想说的东西扔进来。我弹弓很厉害,他们阻止不了我的。” “在我生平所见之人中,不论容貌心智,皆无人能与你相提并论。我相信,区区一点风寒,根本奈何不了你。于你的疾病,我其实是无法理解的,亦不愿意用吉人天相这样的鬼话来敷衍。身边一定要安排最可靠的人,食物药汤,都要有人检查过才能用,以免中了暗算。” “今天问了个老郎中,他说这种很像是心病,我当时给了他一两银子,事后感觉上当了想要回来,未果。我不相信,睿智如你,会为区区心魔所困扰,这不该是你这样的女子该有的困苦。不管你心里有多少愁苦,说出来,就没事了。不管到什么时候,都会有人愿意听你的倾诉,也愿意有人伴随你闯过各道难关。比起大明朝大多数女子,你都是幸运的那个。多想想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多人比你惨,你的心情就会好多了,我这么多年就是这样走过来,才能如此玉树临风高大威猛乐观向上……看到之后是不是很想打人?那就快点好起来,才能打我。” 眼前,那个年轻的书生仿佛正在自己身边,给自己讲大道理,或是说笑话逗自己开心。除了文字,还有图画。画的是江宁城的店面、人群、市井百态,也有花草林木。每一张画的内容虽然不同,但是主题都一样,盎然生机。除此以外,还有那石头记的开篇,以及故意勾人胃口的未完待续。 少女当然明白,范进是希望通过这些画以及没写完的故事点燃自己的生命之火,点燃自己的求生意志,靠自身去战胜疾病。 在最后扔进来的几张纸里,亦有些让她脸红心跳的文字,像是你若安好便是晴天之类,让她芳心乱跳,面红耳赤的热情言语。当然,要是结合不修我兄的前缀,就难免让人怀疑范进是翰林风的追随者。 虽然理智告诉她应该把这些有可能影响闺誉的纸条烧掉,但是她舍不得。在短短时间里,既要在偌大的江宁为自己求医找药,又要写这些东西逗自己开心,更要把书信扔进来,其所费的心思和精力,不言自明,这份情意,万金不因。即便将来不能与范进有白首之盟,也想把这几封书信留下来,当做一段美好的记忆,永远藏在心底。 眼下,蜜语犹在,斯人无踪,在住进天花庄的那一刻,心里的刘勘之已经被自己杀掉了。可是范进呢……本想要杀掉一个,难道结局是全军覆没? 她自己也知,不能对范进要求过苛。毕竟兄长把人家赶出了家门,再说这里是花庄,还是女子花庄。她看过那份花庄条陈,防范的可说是滴水不漏,即便是范进想混进来,也不是容易的事。 原本是为了保护庄内女性不再受侵害的条款,现在反倒成了防范自己的障碍,这有点让人哭笑不得,颇有商君之憾。他不出现不是抛弃,而是办不到,更何况还有功名大事在,放弃儿女私情求取功名,不管在任何时候都是冠冕堂皇的事,无从指责。 连兄长都去进京赶考了,要一个和自己没有任何承诺的书生放弃举业来照顾自己,这是没道理的事。何况天花这种病……一个大好前途的书生,凭什么要为一个得了天花的女人放弃前途?这个要求对范兄……不公平。 虽然这场不下场,下科也可以考。但是少女知道,范进这种广东亚魁在科举大军里,实际是并不怎么显眼的存在。这一科仗着才名还有关系,多少还有一搏的可能。如果真错过这科,三年之后时移事易,多半就很难得中。他如果放弃这科下场的机会,损失的可能就是进士前途。为了一个生死未卜的女人,做这样的牺牲,这是强人所难。 这些道理她当然都明白,利害关系也能辨析清楚。不过明白是一回事,怎么想又是另一回事。人的理智并不能约束情感的想法,即便明知道范进不该来也来不了,少女还是蛮不讲理地希望着,范进像神仙一样从天而降出现在自己面前。如果此时他在,自己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投进他的怀抱里,任谁说什么,她都不在乎了。 可是……这只能是做梦。 原本美丽而高傲的少女,家室显赫,自身又有倾国之貌,完全可以公主自居。事实上,即便是大明真正的公主,也未必有少女这般惬意。可现在,她失去了亲人,失去了爱人,没有父兄护持,没有仰慕者讨好,就连贴身丫头也久喊不应。自己一人孤零零地在这么一间黑屋子里又冷又饿,比之乞丐其实也未见得好到哪去。 自己是不是就要死了?就在这种黑暗中,无声无息地死去。直到几天之后,人们才会发现自己的尸体,然后把自己拖到乱葬岗埋掉? 少女如是想着 在大宅门里,听说过某些人家不受待见的侧室偏房,忽然发疯的消息。当时想来,多半是大妇虐待导致,现在看看,却未必如此。说不定就是在一间这样的房间里,自己一个人待着待来待去,就成了疯子。 伸手摸摸自己的脸,马上又放下来,该死,忘了自己手上有泡。万一那是豆毒,万一那毒真落在脸上怎么办?自己不该……不该冒充天花病人的。 . 她想到了自己脸上的斑痕,手上的泡,这个房间里以前住过天花病人,即使换了被褥,那些豆毒说不定就在空气中,已经被自己吸入体内,说不定自己此时就已经得了天花…… 孤独与黑暗,就像是放大镜,把这种悲伤绝望的情绪无限放大,腰部的疼痛,四肢的无力,以及大脑地眩晕,仿佛是一个个面目可憎的判官,宣布少女的死刑。想到自己本来活得好好的,却因为这个测试而真的让自己面临死亡或终身残疾的下场,少女的矜持与高傲被现实的压力所击溃,捂着脸低声抽泣起来。 “我错了……我不该这样的……二哥……三弟……范兄……你们谁来都好,带我离开这,我……我再也不这样了。来人,快来人啊!” 少女连喊了几声,却发现自己的嗓音都是哑的,喊也喊不出声音来。用力地敲打着桌子,并没有人答应,春香按说早就应该出现伺候着,却不知怎的,没有声音传出。房间里越来越黑,丫鬟不在,少女就不知道蜡烛放在哪,也没法点灯。 她忽然发觉,自己不像想象中那么强大且无所不能,以往认为自己可以呼风唤雨,实际是地位使然,有足够的资源供自己调度。现在孤身一人,就连点灯这种事,也做不到。自己不会做饭,不会洗衣,不会煮茶……如果春香死了或是跑了,自己很快就会饿死。 女子第一次发觉,其实自己居然无用,心头既惊且惧。慌乱地把那些纸叠好,放到胸前,这是她目前最珍贵的财产。 勉强挣扎着站起,想要摸索着寻找蜡烛,没走几步,却不知撞上了哪里,人一下跌倒在冰凉的地面上。 乡下的地方,难免有老鼠之类的东西在,即便是好房间,其实也避免不了。黑暗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似乎是有什么老鼠之类的东西跑过去,少女吓得尖叫起来,没命地叫道:“春香,春香!你死到哪里去了!快来,我房间里有老鼠!” 连喊了几声,依旧没有人回答。一向智珠在握的女子,这时却真的害怕了。她可以谈笑间布局捉拿反贼,平素自诩胸藏百万甲兵。可是这尺寸之地,一间黑房间,外加几只老鼠,却足以让她束手无策,魂飞魄散。 再也顾不得自己的形象,女子放声大哭起来,高声喊着救命。骄傲的公主,在这个夜晚成了落难的草鸡。勉强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刚要起身又不知碰到哪里,额头被撞得生疼。 少女怕弄伤自己不敢再乱动,想在地上爬,却又怕摸到老鼠,那怕不是要当场吓死。蜷曲着身体,尽量把自己缩成一个团,向着角落一点点挪移过去。 也就在此时,脚步声响起。 少女喜悦地叫了一声:“春香!快来!”可随即却又闭上了嘴,放下的心,再次揪在了一处,在这一瞬间,周身的寒毛全都炸起来,血液几乎凝结。因为就在她发出这声喊之后,才意识到一件非常可怕的事:那脚步声不是春香的。 它太笨重了,也太用力。大户人家侍奉人的奴仆,都要经过基本的训练,像是走路轻快不出声音,以保证不惊动主家,不打扰主家思考,这是最基本的素质。连这都做不到,早就卷铺盖走人,不可能来伺候小姐。所以这脚步声不会是春香,甚至不会是徐府的下人,因为这种技能,这些下人也掌握。来的到底是谁? 窗外的冷风,似乎透过墙壁吹进屋里,将少女的四肢及心都冻得成了冰块。四肢僵硬周身无力,仿佛被魇住了,根本动不了。 手四下摸索着,这一刻已经顾不上老鼠,只想摸点什么东西抓在手里,但最后摸到的,只有头上的簪子。她不顾一切地拔下金簪紧握在手里,也就在与此同时,灯光出现在眼前。 光芒驱散了房中黑暗,一身女子的衣服出现在少女面前。那是一种江宁极普通的元色棉布袄裙,但是裙下露出的并不是女子的绣花鞋,而是男子的布靴。随着目光上移动,灯光中出现了一张熟悉的面,一张男人的脸。 “魏永年?你……你到这里干什么?谁让你进来的?给我滚出去!” 正文卷 第二百零二章 狰狞 张氏的声音刚开始有些颤抖,但持续时间不长,在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走调之后,少女及时轻咳一声,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恢复了宰相千金名门嫡女应有的威严。 腔调一如冰冷地面和室外那如刀的寒风,不带丝毫感情。态度傲慢中带有浓浓的鄙视,仿佛眼前的男人只是一堆人形废物,连多看一眼都会觉得恶心。 魏永年露出了一丝笑容,继续向少女走来,边走边道:“张小姐,正是小生。你不用担心,我是来帮你的。你看你现在的样子多狼狈,不过不用怕,有我在,很快就能医好你。我听说张小姐得了天花,就不顾一切地来见你,帮你。你知道么,我其实最擅长的不是猜谜语,也不是做文章,而是草药。你的病或许别人没办法,但是我可以医好。这剂药最麻烦的地方在于需要用人肉做药引,还必须是新鲜的,为了给你治病,割了自己的肉,不信你看。” 灯光下移,少女发现,魏永年走路有些费力,大概就是割了腿肉,导致行动不便。,在他的手里提着一个瓦罐,那里多半就是救命药汤。 灯光又照回其脸上,原本魏永年尚算英俊的脸,在昏暗的灯光和黑暗的氛围里,变得有些像鬼怪又有些像妖魔。不知是否是错觉,少女总觉得,在几个恍惚间,这书生的五官有些扭曲。 从初次相见时,张氏对魏永年的看法就不好。认定其是个书呆子,脑子不够清醒,除了读书以外一无所用,学固然无所成,即使真有了功名,也没法为国家出力。除此以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没有气质。如果不是有徐六小姐的面子,少女是懒得对这样人多看一眼的。 虽然范进也出身贫苦,但是身上是带有一种贵介气质的,在初次见面时,少女就觉得他和自己是一种人。魏永年与范进出身类似,细究起来,可能受教育程度还更好一些,但是他表现出来的东西,明显还没脱离自己所处的寒门阶层,与仕宦门庭巨室豪门之间的氛围差的比较远,两下根本不是一个圈子里的人。 即便是魏永年将来学有所成,金榜题名,又或者发了横财富甲天下,少女对他的看法也不会有改变。她讨厌的是魏永年骨子里的一些东西,不管后天怎么努力,也改变不了。 女子看不起他。即使碍于徐六小姐的面子不把这种鄙视表现出来,内心的定位里也没把他当成和自己平起平坐的人来看待,更别说是男人。在正常情况下,不管是何等情况下与之遭遇,也不会产生这种名为恐惧的情绪。 可是此时此地,魏永年的眼神以及他割下自己的肉来入药的举动,让少女觉得这个书生发生了某种变化。仿佛被恶鬼或是妖魔附了体,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更像一头饥饿的凶兽。人面对兽,厌恶之余,自然难免恐惧,恨不得将其赶的越远越好。 魏永年的眼睛直瞪着少女,显然希望从张氏这里得到表扬或是感激。为了拉近两下的距离,他还露出了一个笑容,白森森的牙齿在昏暗的灯光中,显得格外刺眼。 张氏向后蜷曲了身子,手轻轻拉了拉裙子下摆,挡住了自己的脚。脸依旧阴沉寒冷如万年不化之冰,声音冷漠而低沉:“你搞错了,我没得天花,得天花的是六妹。你的药应该给她吃不是给我,她才是值得你割肉以救的女子。如果你的方子确实有效,我会上报朝廷,为你请功。” “不……我没来错地方,我就是想要把药给你的。”瓦罐放在了桌上,油灯也放在那。魏永年的双手得到释放,张着手向少女一点点靠近。 “我知道你病了,虽然你不承认,但依旧是天花。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哪一点不像个天花病人。你的兄长离开了,刘勘之不理你,那个范进也不在你身边了,你很孤独也很害怕对不对?没关系,我跟他们不一样,不会离你而去,有我陪着你,你就不用怕了。你看,我为了你自入死地,你难道不感动?” “你……别过来!就站在那!你也是读书人,难道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靠那么近干什么?” 魏永年笑道:“张小姐,不要开玩笑了。你和范进同出同进,把臂同游,哪讲过什么男女授受不亲?还有刘堪之刘公子,你们两个不也是在一起同行么?那天在秦淮同游时,小姐与我们同坐而饮,哪里又曾在意过男女大防?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良,小姐现在该知道,谁才是真正对你一心一意值得你相托终生的人了吧?他们平日里只会花言巧语,跟你吃喝玩乐,真到了难处时,他们都跑的没影子了,只有我会陪在你身边。来,我先扶你起来,咱们喝了药,有话慢慢说。” 少女神色一厉,“住口!你说的什么混帐话!你是六妹的相公,却对我说这些疯话,你可对的起六妹?” “我明白了,你一定是担心被人说闲话对不对?不过不用怕,六小姐不会是我们之间的障碍,很快……这个障碍就不见了。我们两个的姻缘是上天造就的,谁也不能阻挠我们在一起,任何障碍,都会消失。徐六如是,范进、刘勘之也如是。咱们是天作之合,是老天把你派到我身边,亦是老天让你我二人相识。自秦淮初见,小生就对小姐一见钟情,每天晚上都会梦到小姐。我对你的真心,天日可鉴,将来不管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我发誓一辈子只爱你一人,绝不变心。我知道我过去有些错事,但我会改的。我保证不再去清楼了,也不会嫌弃你脸上留下什么印。其实……其实你对我也有情是不是?” 或是紧张或是激动,他的声音也有些变调,两只眼睛危险的火焰的在燃烧。 “在船上你不忍见我受窘,主动以竹枝词为题,为我找回颜面,向我暗示对不对?你其实也是喜欢我的对不对?你和徐六一样,身边围绕的都是那些纨绔膏粱,无形浪子,刘勘之靠父亲荫庇得官,范进只会讨女子欢心自己一无所长,都非良配。我们这样安心读书,努力上进的寒门学子才是理想伴侣对不对?六妹是这样,你也是,你有才我有貌,我们天生就该是一对。” “疯子!你对六妹做了什么!”张氏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是发现自己手脚无力,竟连站这个动作都做不到,心里越发地慌乱起来。 魏永年并不怕她的动作,自顾说道:“别管她了,她此时多半已经不在人世,不会是我们之间的阻碍。女孩都是腼腆的,就算心里怎么肯,嘴巴上也不肯说,要面子么,这个道理我懂的。其实你不说我也明白,你肯定欣赏我的。否则不会在秦淮河上拼命为我找场子,也不会在幽兰馆发那么大脾气。你其实是在吃醋。我知道的,我虽然没有钱,但是我有才华肯努力,比徐维志那些纨绔子弟强的多了。他们一生下来就什么都有,一切都是靠继承家业而来。而我不一样,我的一切都是自己努力上进得来的,所以比他们都更值得人喜欢,我会用功读书,用我这双手,靠自己的本事给你挣个诰命身份回来。妻凭夫贵,到时候你就知道,我这样的人,才是你理想伴侣,比那些公子王孙更值得你珍惜。” 少女道:“慢!做夫妻?这种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我做主,你既然是读书人,如何不知道婚姻大事全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若是对我有意,自该到京城提媒,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逾墙而入。我只要喊一声,你立刻就要吃官司!什么功名前程,都没指望了。我给你一个机会,现在离开这,找人去京城提亲。如果你我当真有缘,自可缔白首之盟,如此私会,成何体统。” 灯花摇动间,魏永年笑意更盛,因为笑容的关系,他的脸显得更加扭曲,在此时看来,竟是那般丑陋。 “果然!果然是这样,我就说么,你一定喜欢我的,你看现在就想谈婚论嫁了是不是?父母之命是没错的,可是你也知道,我出身贫寒,身无长物,除了努力之外,我一无所有。你爹是宰相,认识的人非富即贵,眼里怎么会有我这么个穷小子,我去提亲也没有用的。但只要张小姐你心里有我,事情就好做了,你先喝了药,然后再说。” 他说着话,来到桌前,将瓦罐里的药汤倒入瓷碗之内。捧着碗来到少女面前,蹲下身子道:“你看,我对你多好,亲自喂药给你吃啊。我爹说过,男儿一生宁死不低头,尤其是不能向女人低头。可是我为了你破例了,你还不明白我的心么?把药喝了,这里有我的血我的肉,喝了它,我们两个就融为一体,谁也休想把我们分……” 话音未落,少女的右臂猛地挥起来,一点寒芒在黑暗里炸开。这一下来的很突然,魏永年几乎没有防备,只下意识地想旁偏头,锋利的金属尖端,在他脸上划开了一道血口。 鲜血喷溅而出,药碗落在地上摔的粉碎,药汤在地面上流动着。少女这一击虽然蓄谋已久,可是手上没什么力气,发挥出的威力远不如想象中强大。本想一下将魏永年插死,结果却只是划破了一点油皮,手上的金簪反倒被魏永年打落在地。少女一击不中,猛地在抓地上一抓,将一块瓷片对准了自己的脖子,对着魏永年怒斥道:“滚!滚开!你再过来,我便死在你面前!来人!快来人!春香!” 她扯开喉咙用力叫喊着,魏永年却没有畏惧或是惊慌的意思,两眼只盯着地上那些药汤和碎片,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代之以肌肉的颤抖。他用手在脸上摸了一下,又将手指放到眼前,看着上面的血迹,声音也变得颤抖。这种颤抖并非恐惧,而是愤怒。 “你……你想杀我!贱人!我割了自己的肉给你做药引,你居然想杀我!你敢对我动手,我是你的相公,你居然想杀我!我对你那么好,知道你困在这里没人陪,冒死进来陪你,你知道么,我没得过天花啊!我是用自己的命在拼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割了自己的肉来救你,你却想杀我!” 已经抓破了脸,少女索性也就不在伪装,冷笑道:“笑话,你的肉很了不起么?就算这药真的能治好我的病,我也不稀罕你这种人的肉!滚出去!滚出我的房间!我这辈子嫁猪嫁狗,也不会嫁给你这种人!” “这由不得你!”魏永年的声音也大了起来。“所有的护卫婆子都外面,你就算喊破喉咙她们也听不到。你怎么闹,也不会有人听见的。” “春香……她跟你是一伙的?”因为紧张与恐惧,大脑转的比之前略快一些,少女已经想出了一些问题的关键。但也因此而感到绝望。“她和你勾结好了,放你进来?” 魏永年的脸继续抽搐着,那一记金簪显然刺出了他的真火,他已经动手解着衣服,“没错!不过比你想象的更早一些,连你这病,也是她帮忙才会变成现在这样。你喝的药没有问题,但是你的衣服是她洗吧?你们这些大家闺秀,十指不沾阳春水,这么冷的天气,手摸冷水会冻伤关节,等到老年就会落病。你们当然不会自己做这种粗活,把这些事都交给下人,反正她们的命不算命是吧?这个世界上是有报应的,你让她做粗活,她就有机会在你的衣服里撒药粉,而那药粉,就是用天花病人的痘痂再加上其他药草混成的,谁碰上都会出花!” “你……你怎么会有天花病人的痘痂?六妹的天花!” “没错,就是我做的。那次聚会之后,我送了她一盒香粉,同样混入了药,所以她才得了天花。但是我对她不会像对你一样好,她的香粉里药草很少,毒性抑制不住,所以她发作的比你严重,虽然不会死,但将来会成为麻子。” 张氏怒道:“为什么?你疯了?居然要对爱你的女人下毒手!” “我疯了?恰恰相反,我就是清醒,才知道该这么做!别做出这副清高的样子,害她变成麻子的不是我,是你们,是你们这些公子小姐!那天在秦淮河……你们一个个玩的很开心啊,有谁考虑过我的感受?我没有时间学你们这些东西,为什么要用你们会的东西让我加入,这分明就是故意刁难我魏某!徐柔她不但不安慰我,不为我出头,反过来怪我丢了她的脸。我是个男人,为什么要受女人的气!就因为我穷,我没有好出身,你们这些有钱人就看不起我!” “你们只看到了她的付出,谁看到了我的?我原本的名字叫魏镇邦,结果就因为当代魏国公叫徐邦瑞,我的名字犯他的讳,舅父就要我改成现在的名字。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为了她改了名字,难道我的付出就少么?那个贱人,她居然怪我?一个女人,敢训她的男人,她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相公!我当时就明白了,如果不做点什么,等到成了亲,她就会骑到我头上去作威作福,而不会伺候夫君,操持家业。只有让她变成麻子,我们两个才能扯平……她才不敢对我摆脸色。不过现在没关系了,她很快就会从这个世界消失。老天把你送到我面前,等我做了张江陵的门婿,谁还敢看不起我!” “卑鄙!” “我卑鄙?哈哈,你居然说我卑鄙?”魏永年怒极反笑,竟是大笑起来。“你们这些人有什么资格说我卑鄙?你们一生下来就要什么有什么,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你们可曾下过田?可曾挨过饿?你们手上可有半分老茧,你们天生便欠我们的,有什么资格说我卑鄙!你可会操持家务,可会洗衣煮饭?除了诗词歌赋这些东西,你还会什么?我们村子里随便一个女子,做主妇都比你合格!不过没关系,等我们成了亲,我会把这些教会你的。” “可笑!也不找面镜子照照,你是什么东西!你又有什么资格娶我?以你的出身就算给我家执鞭驾车,也要看我答应不答应,又凭什么做我家的女婿?就为了你那可笑的自尊,就要下毒手害对你痴心一片的女子,你连男人都不是,还想要跟我成亲,简直笑话!”说到这里,张氏冷笑了几声,非但不怒,反倒是带了几分鄙夷的模样看着魏永年。 魏永年此时已经脱去外衣,虽然门窗严密,但他还是冻得有些发抖。因为寒冷,他的脸扭曲的更严重,颤抖着声音道:“你说我不是男人?好,我就让你看看,我是不是男人!” 人随风至,桌上的油灯因风而熄灭,房间内陷入一片漆黑,少女在他扑过来时,已经将瓷片用力地一划,这一下只划开了一道血口,并未起到想象中的作用。而魏永年却已经如狼一般猛扑上来。无边黑暗瞬间淹没了无助的少女。 门外,春香紧紧捂住了自己嘴巴,不让自己发出丝毫声音。往日骑在自己头上的女人,即将遭遇于女子而言最为可怕的遭遇,她心里应该是感到高兴才对。可一想到即将做完这一切的男子,是自己的心上人,她的心里就莫名酸痛。即使他承诺过,成亲后会给自己一个妾侍身份,会对自己比对张氏更好,可是他真能做到么? 房间里已经传出衣衫撕裂的声音和男子的笑声,春香想笑,却更想哭。两种情绪交织而来,连她自己都搞不清楚,哪种情绪才是自己的真实态度。就在春香期待着,听到张氏的尖叫声,看着她痛不欲生的表情时,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响起,那声音……是属于男人的。 正文卷 第二百零三章 救星(上) 于魏永年的某些怪癖,春香是有所了解的。他喜欢给女人制造痛苦,却不擅长给女人带来快乐。两人之间的第一次,春香痛苦的喊叫低声的哀求,让魏永年获得极大满足。 作为一个正常的女人,春香并不喜欢那种经历。但是一想到高高在上的大小姐,也会被魏永年用同样方式对待,她的心里便觉得快意。 其与魏永年合作的原因之一,便在于此。连张氏自己都不知道,她的高贵她的美貌与她的骄傲一样,都成了这个贴身丫鬟的心魔,为了破坏这一切,看着往日高高在上的神女坠落凡间,春香不惜和魔鬼合作。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相府千金被一个穷书生暴力占有,被折磨得痛不欲生,乃至后半生都得在这种生活里度过的样子。可是当她举着蜡烛,走进房间时,呈现在她眼前的一幕却并非如此。 张氏的衣衫确实凌乱,上衣和裙摆都有被撕破的地方,一只绣鞋也已经脱落下来。但是魏永年的情形却更糟糕,脸上满是鲜血,左眼已经被血封住不知道瞎了没有。耳朵位置上,则是一片血肉模糊,不知道伤到什么地步,手捂着小腹,人蜷曲在一边,仿佛是个煮熟的虾。 这还是在张氏饿了一天外加疾病缠身的前提下,如果她现在一切安好,那多半就是魏永年被打翻在地,女子安然无恙才对……这个废物。春香心里暗自鄙夷着,嘲讽着书生的没用。 “贱人……你咬我……还敢踢我……”魏永年的脸色在灯光中,显得越发可怖。 张氏冷冷地看着他,“我早说过了,你是没用的废物。就算想做什么,也要做的成才行。” 从秦淮相见时,就想着能将少女占为己有的书生,说起来对于张氏未尝没有爱慕这一成分。毕竟一个绝代佳人,正常的男子大多会产生这种情绪。想着以并不算太过正大光明的开端,只要能获得好的结果也不算错的离谱。可是少女的反抗,却激起了他的怒火及骨子里暴力的一面。 正如他在其他女性身上制造痛苦一样,现在他也想看着女子在自己身下尖叫地喊救命,再哀告求饶的样子。比起脸上的伤,真正要命的是那狠毒的一腿,如果女子的力气再大些,他大概就可以到江宁守备中官那里报名,争取做个火者。 魏永年并不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更不能容忍一个女子对自己的殴打。长久以来所受的教育都告诉他,男子要骑在女子头上,被女人打,是生平不可接受之耻……不可饶恕。 他愤怒地朝春香吼道:“别像个木头似地站着,按住她的手。我要让她知道,男人是什么样子。” 张氏看向春香,自己这个曾经最亲密的仆人,贴身丫鬟,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可以与自己分享部分秘密,甚至婚后有机会分享丈夫的女人,正向自己走过来。她忽然叫道: “慢。魏永年,你这样即使得到我,又有用么?我告诉你,我会趁你睡着时刺死你。会用我家的势力,让你全族死绝。你不是有个舅父么,先从他开始好了。还有你的村子,所有你的乡亲,一个都不会剩下来。还有你父母的坟茔,我会把他们的骨骸挖出来,撒的倒处都是。” “不许提我的父母!” 魏永年暴跳而起,甚至顾不得处理脸上的伤口,挥起手对着张氏的脸猛扇下去。 一记耳光抽下去,随即便是第二、第三记……张氏手足无力,自然没办法对打,几记耳光下去,那原本吹弹得破的脸,已经肿起了好大一块。 但是少女并没有叫苦或是求饶的意思,反倒是笑了起来。“你害怕了对么?你害怕了。听着,你如果还不放手,我保证这一切都会发生。” “住口!贱人!我……我看看你一会嘴巴还硬不硬!” “哈哈,男人……这就是男人说过的话么?方才还说会对我好一辈子,现在就开始动手了。春香,这就是你找的男人,看来你找男人的眼光和你的品位一样差劲。他连我都打,难道就不会打你?” 魏永年一边用力撕扯着少女的衣服,一边怒道:“这是你逼我的,你逼的!我本来想和你叙周公之礼,对你礼敬有加,把你当成贵妇对待,哪知你竟如此不识好歹。我最恨别人拿我父母威胁我,是你先犯了我的忌讳的,就别怪我对动粗。像你这样娇生惯养的女子,不好好打一顿,是没办法做人娘子的。等到成亲之后,你得给我学着怎么当人媳妇,如果再敢想现在这么放肆,就别怪我对你动手!” 她冷冷看着男子,“我有天花,你下的药,难道你不怕死?” “我不在乎!”魏永年咆哮道:“这药分量很轻,最多也就是变成麻子。反正做了张江陵的女婿,就算是麻子,他也要给我安排前程!” “家父只会把你碎尸万段!你这种卑鄙小人,不配居官,更不配做我张家女婿!” 啪! 又是一记耳光抽下来。魏永年怒睁二目,低声咆哮道:“你给我听好了,男人说话,女人只要听就行了,跟自己相公犟嘴,就得挨打!夫为妻纲,女人就得听男人的。女子从一而终,不管你爹多厉害,只要我们有了夫妻之实,他也得承认我这个女婿,就算我每天打你,他也只能说你做的不够好。你们有钱人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过的好,我们累死累活却过的那么惨,这不公平!今天这一切都是你们欠我的,你得还债!” 说话之间,女子的外衣基本都已经脱掉,春香按住了她的手,她也没有再反抗。可就在此时,她忽然笑了起来,笑的格外甜。 “呵呵……有意思。你的道理果然有很多么,不过我只说一句,你凭什么认为和我有了肌肤之亲,我就是你的人?按你这种想法,随便去街上找一头牲口来做,那头牲口就是你的?你何不靠这法子开个骡马行?夫妻两人同床共枕,你还要我为你做饭对吧?你凭什么认定我不会在饭菜里下毒,不会在你熟睡时一刀砍下你的脑袋,凭什么认定我不会掐死你留下的孽种反而是为你生儿育女?” 魏永年愣了一下,好不容易恢复的一点男性机能,却在这比冰更冷的态度里,又软了下去。他指着张氏道:“贱人!你是不是没挨够打!” “蠢驴!只会打有用么?你想让我安心做你的娘子,为什么不和我谈一谈,说说话,答应我的条件?” 春香急道:“魏公子别听她的,她是在拖延时间。你快点占了她的身子,看看她能怎么样?宰相之女,岂能视清白如等闲?” 张氏哼了一声,“正因为我是宰相之女,是否有清白,都有的是男人愿意迎娶,何以认定得到我的清白,就能让我甘心侍奉?魏永年!你嘴巴里说的爱我,心里爱的还是我的家世对吧?是想要我让你飞黄腾达做人上人对吧?当然,能与我举案齐眉做夫妻,让我在你面前伏低做小,也是你的心愿,没错吧?其实要做到这一切并不难,甚至我还可以与你白头到老,做一对恩爱夫妻,对天发誓,心中只有你一个相公,再不多看他人一眼,不与其他男子多说一句话。” 魏永年沉默了,春香道急:“别听她的,她在骗你!” “住口!我难道会被女人骗么?”魏永年擦了擦额头上的血,张氏那一抓,只差一点,就让他成了瞎子。对这个女人,他心里是有些怕的。那种面临侵犯时的冷静,精准的算计,以及出手的狠辣果决,都让他心里有些发毛。如果这样的女人时刻想杀自己……他觉得如果可以的话,能谈妥条件或许更好一些。 “你到底想怎么样,才肯从我?” 张氏露出一个极有魅力的笑容,虽然眼下她的模样并不好看,但这个笑容依旧动人。“很简单,替我杀了春香,我就任你摆布。过了今晚,我就是你的妻子,白头到老。” “魏公子,别听她胡说!” “你在说什么?贱人!我又不糊涂,怎么可能杀了她?” 张氏冷哼一声,“你既然想要娶我,那我便是家中主母。春香不过是个奴婢,即便为你生育子嗣亦不过是妾侍。我堂堂主母,难道不能发落妾侍?即便是你现在不杀她,将来我也会把她乱棍打死,或是发卖掉,你又能阻止么?我就是看她不顺眼,想要她死,有问题么?你不是说对我一心一意么,那你就杀了她。要不然,你就做你想做的事,但是我保证,你除了我的身体,其他什么都得不到!还有付出你永生难忘的代价!” 魏永年不动了。 春香怒道:“你这人,到底是什么做的,怎么这么窝囊?人都成了砧板上的肉,却不晓得怎么动刀?那天晚上对我的本事哪里去了?打她,骂她,掐她,让她叫啊!我按着她的手呢,她不能把你怎么样了。” 魏永年摇摇头,因为天气凉,脸上的血基本已经凝固,样子就更有些吓人。“不对……不该是这样的。我知道,她在骗我,她想骗我杀掉你。” “对啊,她在骗你,你还犹豫什么,去做你个男人该做的事情,这种事难道也要我帮你?” 魏永年摇着头,想要继续扑上去,却又犹豫起来,伸手摸向自己扔在地上的衣服。春香急道:“你在想什么?快点啊。一会她有了力气,还是会咬你踢你的。” 张氏一言不发,只笑着看着魏永年,等待着他做决定。魏永年反复念叨着:“她是在骗我,一定上在骗我。我是书生,我这么聪明,不会上当的。”已经从衣服里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一把匕首。 那匕首长约八寸,锋利异常,寒光如同野兽獠牙,在灯光中分外显眼。春香见他抽出刀子,尖叫道:“魏永年,你要干什么?你拔刀做什么?” “不许喊我的名字!你只是个妾侍,有什么资格喊我的名字,记得叫老爷!”魏永年边说,边举着刀,向着春香走来。 春香已经松开手,眼睛四下看着,但是这房间里,并没有什么可以自卫的武器。她带着哭腔道:“魏永年,你这个畜生!我把什么都给你了,帮你送毒药给徐六小姐,还帮你搞她,你现在反过来要杀我?你都知道她在骗你了,你还要杀我?你是不是疯了?” “她……她是在骗我……或许不是。这是个机会……你听我说春香,我喜欢你,我知道你也喜欢我,你说过为了我什么都可以的对吧?你送我回家,把你给了我,我就知道你是爱我的。你就成全我最后一次好不好?她是宰相之女,说话要算数的,我做了官,会给你修一座最好的坟墓埋葬你,然后做一个好官,清正廉明,造福天下,你的牺牲是有价值的。到时候大明的百姓都会感激你的牺牲的。” “疯子!你个疯子别过来啊!”春香面色煞白地胡乱朝魏永年丢着东西,绕着桌子转着圈,已经绕到向着房门方向。 “春香,你听我说,不疼的,保证不疼的。只一下就好……我就算现在不杀你,将来她也会杀你的。我还要做大事,我还要为国出力,我还要光宗耀祖。全家人……不,全村人的希望都在我身上,我不能失去这个机会的。春香,求你了,再帮我最后一次!” 说话之间,踉跄的魏永年已经向春香扑去,但是他的腿因为割了肉,速度并不快,春香是跑上房的丫鬟,腿脚亦极灵便,并不容易追上。她忽然不顾一切地转身向外逃,边逃边用尽力气叫道:“来人啊!有贼!小姐房里有贼!” 深宅大院,这种声音能传多远是个问题,何况她有意让值哨的女仆站远一些,也导致现在她的喊声传不出去…… 她没命地向外冲出,刚刚走出房门,迎面就有个身影向着她走来,她急切间看不清面目,只朝后指着:“强盗……强盗!” “知道了。” 一个春香极其熟悉的声音响起,随即她只觉得眼前一黑,便已失去了知觉。 魏永年此时已经蹒跚着追到门首,却见春香软绵绵地倒在地上,而在她身前,一个身着一身蓝色褙子的高挑女子站在那。其身影看上去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是谁。 正在狐疑间,女子说话了。 “很遗憾,打断了你们的表演,让这场白痴间的伦理剧提前结束,深表遗憾。顺带说一句,你女装的样子太恶心了,既然要女装,请用心一些,不要影响他人食欲。” 那是个男子的声音。 魏永年惊恐地后退半步,举着刀问道:“你……你是?” 回答他的,是一根竖起的中指。接着便是个男子的声音响起,“在下范进范退思!来带我喜欢的女人离开,顺带为她出气!。” “退思!”躺在地上的少女发出了这声娇吟,便再不做一语,只这两字之内便包含了百般相思,万般柔情。却也如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把,点燃了魏永年全部的怒火。 一声怒吼中,人已合身扑上,手中匕首挥舞着,向着范进席卷而至。 正文卷 第二百零四章 救星(下) 挥舞着匕首的魏永年冲向范进时,心态并非是如普通人想象的那般穷凶极恶或是杀人灭口,反倒是抱着守护自己的家宅,保护自己的女人,以一家之主对抗强盗的心态,奋不顾身地扑了上去。 恶人!他是恶人!要抢自己的机会,要抢自己女人的都是恶人! 不公平!这不公平!自己为了张氏可以割肉,为了她可以杀掉喜欢自己的女人,可以为了她拼命,她凭什么不喜欢自己,而喜欢那个范进。 范进与自己出身类似,相貌也未见得比自己强出多少,自己努力读书,心无旁骛,却功名蹉跎,于秀才也只有四等。范进不好好读书,和一干纨绔子弟混在一起,做生意写话本吟诗做赋,不务正业,却可以中举人。这种不知上进的书生,为什么能爬到自己头上。张氏这样的大家闺秀,应该是属于自己这种寒门学子的,为什么最终她还是喜欢那种浮浪子弟?这不公平,这是错的。 范进是错的。 徐维志是错的。 徐六是错的。 张氏是错的。 这个世界……都是错的。 手中的匕首,满含着魏永年对世界的不满,向着他眼前无边的黑暗,奋力劈刺! 一身女装的范进,身手并未受衣服的影响,依旧矫健,其相貌本就英俊,换了女装之后便亦算的上佳人。此时以女子形态格斗,便俨然有几分女侠风范。即使以张氏这种外行的角度也看的出来,范进在这次格斗中占据绝对上风,即使不用武器,也依旧将魏永年打的狼狈不堪,连匕首都很快夺了过去。 她轻轻拉上了衣服,让自己的样子尽量不至于太狼狈,心里的恐惧都已经没了。魏永年的存在,方才险遭狼吻的危机以及眼下自身的疾病,她都不再在意,脑海中反复萦绕的只有一句话:“他来了,范兄来救我了,他可以为我牺牲功名,也可以为我冒得天花的危险。有他在,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在打斗的间歇,范进甚至还有余裕高声朗诵着:“善恶终与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一声利物戳刺身体的声音响起,伴随的就是惨叫声,随着一方的倒地,宣布着这场短暂而激烈的打斗终局。 一身女装的范进站在那,衣服有些凌乱。而魏永年已经倒在地上起不来,他的匕首已经刺入其左腿直没至柄,这种痛苦即使是硬汉也很难承受,何况是个书生。他疼的在地上用力翻滚惨叫,鲜血不停地喷涌而出。 范进的靴子从魏永年的脸上踩过去,来到张氏面前,伸出手道:“贤妹,我来晚了,害你受苦了。” 张氏的衣裙被撕烂多处,脸挨了几记耳光,已经有些肿。加上面上的斑痕,不管多美的人,其实现在的样子也是狼狈不堪的。不过在范进的眼神里,丝毫感觉不到这种狼狈,仿佛面前的女子,依旧是那颠倒众生的仙女一般。 少女很满意于这种目光,她并不需要人可怜,亦不需要人同情。她要的就是这样的男子,不管自己变成什么样子,他对自己的欣赏永远不变,惟有这样的男人,才配做她的相公。她大方地对范进道:“替我穿上鞋子,有些事要做。” 十指紧扣,早有默契的男女虽然没有海誓山盟,甚至没给对方什么承诺,但彼此眼神的交汇中,互相已经明白对方心意。他们的关系在这一刻,已经逾越了朋友的界线,向着更深一层的关系前进。 少女大方的地把手交给男子,范进也毫不客气地回握,先扶着她来到床边坐下,找来那只被夺去的绣鞋,弯下腰帮女子穿起。张氏也大方地伸出莲足,任男子为自己的手轻轻碰过自己的纤足。 看着地上依旧打滚的魏永年,少女对范进道:“这个贼子要对六妹下毒手!” “放心吧,六小姐身边始终有魏国公府最优秀的女卫扈从,不管是下药还是什么手段,都不会奏效的。” “那我就放心了,退思,你扶我过去,有些事要做。” 语气自然从容,仿佛一对老夫老妻之间,说着理所当然的事情。范进听话地扶起张氏小心地走到桌前,只见少女用力地抓起了那个瓦罐,随后把剩下的半罐药汤劈头盖脸地向着依旧在地上打滚痛呼的魏永年泼去。 药汤已经温了,泼在身上倒不至于太难过,但是魏永年的两只手在方才的搏斗中都已经被范进卸了骨环,原本预备用来杀死春香的匕首,现在正插在他的腿上。人在这种状态下,怎么都不会舒服,药汤泼下来,就只好拼命地躲,口内大叫道: “贱人……我为你割了肉……你这样对我……” “你为我割了肉!你就算为我割了头,我也只送你两个字活该!贱人!”张氏咬着牙,冷声呵斥着,顺手将瓦罐朝着魏永年丢下去。她手软脚软没什么力气,这下砸的其实不算重。但紧接着,她就试图去推桌子,发现自己的力气没法把桌子放倒时,便举起了油灯,对着魏永年的脸,把油灯砸了下去。 火光冒起。 烈火烧灼皮肤的焦臭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伴随的则是魏永年那惨叫声。少女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冷哼道: “即使今天退思不来,我也早晚会这么做的,你即使杀了春香,也依旧逃脱不了这个下场。我发的誓只是用来骗你的,明知道我骗你还会上当,真是蠢的没药医!想要得到我?你也配!”说话之间,少女用起最后的力气,朝着魏永年腿上那匕首柄用力踩下去。 一声声惨叫响起,顺着夜风飘出,如同鬼号。 范进轻轻拉住张氏的手笑道: “好了……跟这种人犯不上这样的,没的失了你的体面,再说我们还是要留他一口气。徐维志也有仇要报,咱们把他的活都干了,他会不开心的。” 张氏转身之间神色间的狠厉,已经消失,属于大家闺秀的端庄与文静,重又出现。朝着范进微微一笑道:“小妹阴险狠毒,退思可会害怕?” “我倒是觉得贤妹这是真性情,我双手支持。如果是我遭遇了类似的事情,做的选择和你一样。不过这种脏活累活交给男人干,女人只负责发号施令就好了。你刚才说句话,我就下手了。” 少女一笑,“我这样狼狈,倒是让范兄见笑了。” “不然,谈笑间令强敌内讧,这份手段,便是男儿也多有不及,红颜之中,当以贤妹手段第一。我赶到的时候,正好听到你让魏永年杀了春香,这手计谋用的漂亮。不过如果他不做,又该如何?” 少女摇头道:“还能如何?就是找个机会,拿刀刺死他了。现在总算用不上了。”她的手微微一松,一块不知何时捏在手中的瓷片落地,掌心处却已经被割的血肉模糊。 范进连忙撕下一裙角帮着少女包扎,张氏问道:“小妹可能得了天花,范兄就不怕感染?” “这还用说?如果我怕的话就不来了,进庄子和给你包扎,危险其实差不多的。你看看我现在这样子……如果不是为了你,我会搞成这样么?我又不是很喜欢女装的那种人……” 两人离得近,少女才发现,范进不但穿了一身女子装束,脸上还擦了粉,用了胭脂,戏做足了全套。她长叹一声道: “听说出了天花的人会变成麻子,如果是那样,将来我怕是还不如退思漂亮,这下你吃亏了。范兄记住,张不修那名字是骗人的,小妹名叫张舜卿,尧舜之舜,公卿之卿,这是小妹的名字,除了兄长和刘兄外,你是唯一知道这个名字的男人,也是最后一个。” 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忽然,她整个身子向下一滑,朝着范进的怀中倒去。双目紧闭,人已经失去意识。今天一天她经历的事情太多,眼下把自己交到了足以信任的人手上,她便可以放心休息了。 张舜卿醒来时,依旧还是在花庄内自己那张床上,四周已经多了十几个婆子使女伺候。放眼放去,都是些生面孔全都不认识。在一片问候声中,她的目光四顾,却找不到自己想要找的人,心再次焦急起来。 如恶魔般的魏永年,女侠风采的范进,以及那近似于告白的一握,两人到了这一步,彼此都应该明白对方的心意。可是现在人却不见了踪迹,仿佛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场梦。 人挣扎着想要坐起,一旁一名中年妇人连忙来搀扶道:“大小姐,您有什么吩咐只管开口,奴婢们去办,千万不要乱动。您受了伤,伤口虽然不深,但是也要防着它迸开。” “不要你管!”少女低声呵斥了一句,将那妇人吓得连忙着赔罪,她四下看了看,犹豫着问道:“你们谁看到……我的丫头了?春香。” “回大小姐的话,那贱人已经送去管事那里了,现在正由范公子和这庄上几位大娘审着。等审出口供来,就交国公府。真没想到,那贱人胆子真大,还敢勾了个女贼进来偷东西,简直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多亏范公子在庄外把人拿住,送进来处置,要不然我们国公爷可是不会答应。” 女贼?张舜卿想了想,却忍不住笑了出来。范兄果然想的周全,为了自己的名誉着想,故意把魏永年说成是女贼。反正他确实穿的是女装,这说法也可以糊弄人。虽然这事瞒不了知道内情的,但是骗骗普通人足够用了,总好过满城风雨。 和范兄这样的聪明人在一起,万事果然省心。少女心内一松,点头道:“麻烦你给范公子送个信,让他先不要忙着交人,等到有了口供拿来给我看看,我好歹也要知道,哪里对不住这个丫头,让她这么对我。我再睡会,等天一亮,麻烦您把我叫起来。” “大小姐放心,奴婢记下了。” 另一间房间里,火盆、烙铁、铁镣、皮鞭等物件一字摆开,杀气腾腾。满面麻子的中年妇人揉着睡眼,把桌子拍的山响,平日里本就面目可憎的妇人,此时简直成了恶鬼罗刹。 这也不能怪这妇人,任谁睡得好好的被人叫醒,然后告诉他就在睡觉时,已经在森罗殿转了一圈,心情都不会比这个妇人好到哪里去。她虽然是魏国公妇的管家婆,亦是沐夫人从老家带来的亲信,但若是管辖下出了这么大纰漏,导致张江陵女儿在自己治下受辱,那便是有十条命都不够死。 春香被范进打晕,受的伤并不重,一盆冷水,就已经醒过来。看着面前那些充满恶意的刑具,她的脸色苍白,显然心中甚为恐惧。 那妇人阴森森道:“春香姑娘,平日看你很老实的,没想到你居然能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来。大家这么熟了,很多骗人的话没必要对你说,你也是大宅门的人,知道这样的事是个什么下场。多余的话我不说,就只一句,你是愿意只受一刀之苦,还是愿意让我的人费些力气,让你受点零碎罪过再死。” 范进摆手道:“大娘,让我问她几句可好?” “自然是好的,范公子想怎么问,就怎么问。老奴不敢多口。” 这婆子其实对范进摸进花庄而且直接潜入女庄的行为也颇为不满,但是这件事是对方揭露的,没有范进,现在还不知道要恶化到什么地步,自然要给足他面子。再说接下来不管是追究责任还是论功推过,都少不了与张氏以及与己主家交涉,自己的性命其实就捏在范进手里,哪里得罪的起,万事都由他做主。 范进迈着步子走到春香面前,伸手端起了她的下巴,打量几眼道:“春香,平时看你挺聪明的,没想到比猪都笨。把自己的清白给了个穷秀才,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这家伙穷也就算了,转过头来还想杀你。现在心里是什么感触?是不是悲痛欲绝,痛不欲生啊?说说看,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幽兰馆的那次。你们在里面等人,让我自己回家,我害怕不敢回去,却遇到出来吐酒的魏公子。我扶他回住处,其实他住的地方离幽兰馆很近,到了那里他就抱住我……就是那样了。” 范进点头道:“怪不得呢。这魏永年我倒小看他了,以为是个书呆子,不想倒是精通勾引小姐先睡丫鬟的套路,倒是小看他了。” 春香冷笑道:“我本以为我们之间……是同为天涯沦落人的互相怜惜,不想却痴心错付。不过你也不必幸灾乐祸,你们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你在船上送我花露时,难道不曾趁机摸我的手?” 范进笑了笑,没做答复,心里却暗自嘀咕:如果不是怕舜卿那里吃醋,我早把你推了,也就轮不到魏永年下手。这先下手的为强,后下手的遭殃,这次却是自己被别人抢了先机。 “我是个丫鬟没错,但我也是个人!可从张舜卿到你,你们谁把我当过人看!”春香情知必死,索性豁了出去,声音反倒高了起来。 “你们都只把我当成一件会走路会说话的家具,不曾把我当个人。小姐出阁,我就要做陪嫁,她心情好就让我陪姑爷,心情不好就把我指给小厮奴仆,也不管我是否喜欢,总之没得选。你们都只把我当成是小姐的一件附属品,谁曾考虑过我到底喜欢不喜欢?” “橘子洲,张舜卿自己留下与你谈情说爱,却让我李代桃僵去冒充她,可知害我被二公子骂了多久,事后你们谁来安慰过我?谁不是觉得做丫鬟的替小姐挨骂是极寻常的事?你们去花庄要带着我,去幽兰馆也要带着我,凭什么?我也是人,我也怕死啊。她张舜卿与徐六有交情关我什么事,我为什么要陪着她进去,看那个天花病人,她有天花的!我的命是我自己的,凭什么由你们做决定啊!什么主仆如姐妹,这种话我不会信,堂堂相府千金,几时把我当成过姐妹,无非是把我当一只漂亮的鸟,或是一件好看的衣服,会很爱惜,但不会真的为我出头。她给我吃穿,可那是我拼死拼活换来的。她可以夏赏百花冬日观雪,我就要从早做到晚,忙个不停。从一日三餐到她身上的衣服,哪一样少了我来操持?除了这些,我还要听她说笑话讲故事,听她讲那些她有兴趣的事,然后装出自己也很感兴趣的样子奉承她。我们穷人关心的事,和她是不同的,她凭什么要我喜欢她喜欢的东西啊!” “人说陪嫁丫鬟,仿佛丫头随着小姐嫁就是天经地义,如果我就乖乖做个好丫鬟,小姐嫁人我跟着嫁掉,然后等着她身体不方便时,让我去侍奉姑爷,生的孩子只能喊我姨娘,却要喊小姐做亲娘。这样一辈子活着与死了有什么区别?无非高兴了赏一块饼,不高兴了就打一顿,连名字都可以随便换掉,这样的生活我不想要,也不喜欢!我要选一个自己看中的男子,让他做张氏的丈夫,将来与张氏平起平坐才行。所以,刘公子是最早出局的一个,我根本不想小姐嫁给他。以刘堪之的性子,小姐嫁过去,他多半连我的名字都不会记住,更别说好日子。我曾经以为范公子你是最理想的一个。你相貌好,有钱,有才情,如果嫁给你,也许会很快乐,所以我为你制造机会,想要你和小姐做成一对。可是后来发现,你虽然会偷偷摸我的手,却也和那些人一样,只把我当做接近张舜卿的通道而已。你们成了亲,我依旧是个下人,你们夫唱妇随神仙眷属,我呢?不还是个下人!所以我决定了,要找一个她最看不起的男子做她相公,让她挨打受骂,每天郁郁寡欢,最好是以泪洗面,那样我才欢喜……” 范进咳嗽了几声,那婆子也拍着桌子骂道:“贱婢!你简直是反了!这样的人不好好管教,就没了王法!” “先别说王法,先说她吧。所以你后来,选了魏永年。我猜猜看,因为你们……都是苦出身?” 春香点头道:“没错!我们都是苦出身,所以他不会看不起我。但最重要的是,张舜卿不喜欢他,嫁给他一定会难过,即便我可能过的也不好,但只要能看着高高在上的大小姐被人踩在脚下,每天要挨打受骂,给丈夫煮饭洗衣,也去做下人的活计,我就心满意足。看她痛不欲生的模样,我就欢喜的不得了!” 她骄傲地抬起头看着范进与那婆子,“遇人不淑,是老天不保佑,我认命了。魏公子答应过要给我一个名分,让我也做主人,让张氏见了我要称妹妹,再不能支使我做什么。虽然现在知道是假话,但是就算想想这个情景,我也心满意足。只要能看着那女人亲事劳作,我就心满意足。现在既然事败,我也没什么可说的,随你们发落好了。” 范进冷笑道:“你看起来聪明,实际却糊涂。其实你应该想到,如果他真的是看中你,就会和你带着金银逃之夭夭,到乡下买一块田,也能过好日子。可是他的心太高了,想要做人上之人。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在意你一个小丫鬟?他所给的承诺,无非是镜中月水中花,永远不会兑现。为了这个虚假承诺就做这种事,你蠢的无可救药!” 说着话,范进的手在她脸上摸了一把,“皮肤真好,可惜了,你的发落我不管,让大小姐发落你吧。把人先押下去,不要为难她。至于将来怎么处置,请大小姐做主。六小姐那里……” 婆子道:“六小姐那里还不知道那混蛋给她送毒药的事。多亏范公子之前跟少爵主说过防范身边人的事,在小姐身边安排了高手,那毒药已经截下了。小姐现在身子不好,如果这消息被她知道,奴婢怕……” “我知道的。这事你们自己保密就好。至于这边的口供,事涉相府……” 婆子点头道:“范公子放心,奴婢好歹也是做了十几年管家婆,什么时候该明白,什么时候该糊涂,自己心里有数。” “有数就好。现在请派个人走一趟刑部,把这事跟他们说一句。这里毕竟是有王法的地方,不支会他们一声,也说不过去。还有请把大小姐移到个干静的地方,她得的不是天花,那房子,不适合她。” 正文卷 第二百零五章 慧剑断前缘(上) 清晨,天花庄内。 一碗上好的精米粥,一碟春卷,构成了张舜卿早餐的全部。她本来就不是贪食之人,何况人在病里食欲不振,这里的点心做得也远不如家中精致,即使身体好的时候,她也吃不下这许多食物。 可是在范进“早餐吃好,午餐吃饱,晚餐又吃好又吃饱”的“范氏养生诀窍”督促下,她还是勉强吃了大半碗粥,又吃掉了一半的春卷,若是有家中老仆在,一定要惊诧小姐的胃口好得出奇了。 男子的目光如同监工似地看着她进食,这种感觉并未让少女觉得丝毫不适,反倒是有一丝难以言表的幸福。之前的她颇为孤傲,并不喜欢有个人这么约束自己,可是经过昨晚剧变之后,她才发觉有个人这么关心自己,是一件幸福的事,她决定惜福。 “虽然这里的厨师已经是尽力在做,不过比起相府手艺肯定是差远了,再说这里是花庄,厨师也是找的出过花那种,所以人选就窄了,手艺马马虎虎,看春卷做的这个样子,如果是我下厨房,做的比他强几倍。回头我下厨给你做,保证你吃的停不了口。” “退思兄,如果将来小妹成了个满脸麻子的大胖子,就一定是你害的。而且还要加上一条,是个任性刁蛮的大胖子。因为有个宠我的兄长,不管我做什么,他都会支持,然后帮我做好,还要帮我善后。有这样一个好兄长在,你说我怎么可能不刁蛮,怎么可能不任性么?” “是啊是啊,刁蛮任性怎么了?咱们的张大小姐就是有资格刁蛮任性一下,别人羡慕呢也羡慕不来。你现在生病么食欲不好,等你病好了,我做早饭给你吃。我跟你讲,我们广东人讲究喝早茶的,我的一品香啊,在广州经营早茶很有名气,我做的早饭,保证让你吃了就停不了口。” 少女道:“那我若真成大胖子,每天挑剔着吃喝,范兄也愿意为我下厨房?” “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哦?范兄你就这么恨小妹,总想我变成个胖子?” 范进一笑,“贤妹看来身体是好多了,已经学会为难人了。” 张舜卿一笑,“亦只是遇到了知己,精神才会好些。范兄你看外面,这太阳真好,你扶我走走吧。” 她的身体其实还很难受,手因为握瓷片握的太紧,割伤了自己,连同脖子上的伤口全都裹着纱布,烧还没退,昨天惊吓之余,与魏永年斗智斗勇,精力耗损过巨,头还是阵阵发晕。但是基于心情而振奋的精神,还是支撑着少女走出房间。并没有叫上婆子侍奉,只范进一人扶着张舜卿走出房间,在冬日的清晨于小院内缓步而行。 身体终究还在重病之中,不敢走的太快。没什么力气,整个人几乎都靠在范进身上,感受着男子有力的肩膀,仿佛是一座巍峨山峰,有他在,就能给自己提供无穷无尽的支持,自己就什么都不用怕。 “春香怎么处置,退思可有高见?” “这是你的丫头,外人不好多开口的。你们主仆一场,想怎么发落她,还是你拿主意。” “怎么?退思不想怜香惜玉,让她做你的私宠?” “有毒牙的蛇,是不能养来当宠物的,何况连心都黑了,就更不能养,留在身边,早晚给自己惹麻烦,还是趁早了结了吧。” 少女点点头,“我与范兄想的一样,看在她跟我一场份上,赐她个全尸吧。”她叹了口气,“一直以来,我觉得对她不薄,在家中一干下人里,我对她最好。除了月例银子,还会赏她些小玩意穿剩下的衣服,前两年她爹死了,我还赏了她一副上好棺材。没想到……她心里居然这么恨我。人说升米恩,斗米仇,是不是就是这样?” “也不完全是,人与人是不同的,同样一件事,作用于不同的人身上,观感反应,乃至处置手段就都有可能不同了。就像春香,你待她可说天高地厚,在大户人家里当丫鬟的,被小姐打,被少爷欺负都是常有的事,怀了身孕最后被逼死的也不是没有。跟那些人比,她就得算是神仙一样的日子。可是遇到个人心不足的,算你倒霉了,总是拿自己去当大小姐,你怎么做都不可能让她满意。万事不要求全,这事你想想,又不怪你,不必自责了。” 张舜卿摇头道:“我不是自责,而是觉得害怕。自己身边有这么一条毒蛇,我却一无所知,以往总认为自己聪明,现在看来,却是笨得可以。昨晚若无范兄,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我赶到之时,正好听到舜卿用计离间二人,让两个狗男女自相残杀。我看舜卿已经控制了局面,自己足以应付。” “退思就别夸我了。当时不过是死棋肚里谋仙招而已,不得已而为之,又哪里算的上控制局面。若是……昨晚范兄未到,或计谋不售,我不过是和贼人同归于尽罢了。就算是当下,如果我真的成了个麻子,又怎么……怎么能误了别人终身。” “何出此言?昨晚如果我不能及时赶到,那责任也在我不在你。而你昨天晚上那些话,我是很赞赏的,这才像是相府千金,宰相之女的气魄。比起被男人占了便宜,或是看了一眼,就要非他不嫁的,不知强出多少。要保持这种态度,我很看好你的。还有,你的身体一定会起来,我发誓,可以治好你的病。你想想看,真的天花都可以治好,何况魏永年只是想要你中毒,始终在控制药量,一定有得医的。” “即使医好了也有可能落下麻子。其实我现在的样子就很丑怪了,性情也不算好,即使将来嫁了,也改不掉自己脾气。有人前程似锦,他日必有如花美眷相伴,若是娶力了个麻妇……不说将来,就说现在,为了这种怪物耽误功名,肯定会被人笑话是傻瓜……” “你什么意思啊?昨晚上连闺名都告诉我了,现在还说不想拖累我,岂不是拿我消遣。我跟你讲,我这个人很厉害的,你如果想反悔呢,我是不会答应的。大不了就到京里去告御状……总之是赖上你了。” 张舜卿低头一笑,“不……是小妹赖上了退思兄才对。如果我真成了一个满脸麻子的泼妇,就要赖上退思兄,一辈子给我做早餐吃,不满意我就掀桌子耍脾气,看你到时候烦不烦我。” 两人双手紧扣一处,过了片刻,张舜卿看了一眼范进,试探着问道:“范兄,有关我和刘兄的事……” 话刚说到这里,一个婆子脚步匆忙地跑过来报道:“刘堪之刘公子,带着一队捕快来了,说是想提走人犯。” 张氏听到刘堪之的名字粉面一寒,“刑部提人犯?好大的脸!我要去看看,谁能把人带走!范兄,你陪我过去。” 刘堪之带着两名仆人就在公房里,与花庄的管事喝着茶,反复地打着太极。他并没有带刑部正式的官员过来,或者说那些官员也并不喜欢和魏国公府打交道。何况这花庄眼下成了江宁一个慈善机构,背后站了不知多少勋贵以及商人乃至官员的势力。 眼下的明朝,正是市民阶层意识觉醒的阶段,商人逐渐成为社会上不可轻忽的一股力量,他们与官员互为表里,联成一气,力量并不可轻视。如果处理不当搞成集体事件,谁也承担不起这个责任。再说刑部也有人的子女在这座花庄里,或是自己亦是慈善团体的一员,更不愿意得罪他们,就只好装聋做哑,只由刘勘之出面沟通。 花庄的管事很客气,但是态度也很坚决,并不肯把人犯交出来,两下的沟通,自然不会顺遂。范进与少女走进时,刘堪之正在苦口婆心地劝解着: “人犯交给刑部和贵府自己审,其实是没差别的。魏永年本身还是个秀才功名,家中也有亲族。如果贵府以私刑处置,他日学政追查下来,于贵府上其实也有很大关碍。不如交给衙门,由衙门……” “衙门怎么样呢?小妹觉得,这件事交给魏国公府更好一些!” 张舜卿轻咳一声,在门首说了话,随即拉着范进走进房中。这时候虽然已经兴起反礼教风潮,但是大家闺秀在外面,还是要讲个男女之防。当初刘堪之与张舜卿相善时,在人前也要保持距离,绝不会也不敢像现在这样拉着手在人前秀恩爱。 见少女进来,刘堪之连忙起身道:“范兄,世妹……你的脖子还有手上怎么搞得?大胆狂徒居然敢伤世妹,简直岂有此理!你不用怕,到了衙门里,亦有的是手段让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张舜卿松开范进的手,朝刘堪之行了个极标准的仕女万福礼,轻声道:“劳刘世兄挂念,小妹的身体尚可,这点小伤亦不劳世兄挂怀。倒是刘世兄怎么这么有空,想起到花庄来了?” “范兄昨晚上让人到刑部送了信,我听到消息立刻就干了过来,听说有匪人夜闯世妹居处,却不曾想连世妹都被弄伤了。鲁豹一行头目虽然就擒,但是几个余党还在四处为害,他们想要绑架人质,救出头目,手段很是凶残,抓人也极是随意,不管是谁遇到就抓,百姓颇受其害。小兄忙着抓捕他们,所有人都调了出去,结果忽略了花庄这里,这是我的过失,还望世妹见谅。” “刘兄客气了,世兄心怀社稷百姓,是国家之福,小妹怎么敢见怪?刘兄要保护整个江宁的父老,哪里顾的上我,这个苦衷小妹明白的。好在有范兄保护我,就不劳刘兄费心了。”少女边说,边再次抓住范进的手。“退思,你这人也真是的,些许小事,何以惊动刘兄?他要办的都是大案,这些小案子分他的神可不好。” “我也是好意么。出在江宁的案子,怎么能不知会刑部,这不大好吧?不过贤妹既然有此吩咐,小兄自当遵从就是,以后什么案该报,什么案不该报,都听你的。” 两人相视一笑,少女又转过头看着刘堪之。“刘兄,这案我算是苦主,另一个苦主则是魏国公府。我们都不想把案子交到刑部,你又何必枉做小人?再说徐维志的为人你是知道的,你觉得能把人带走么?” 刘堪之摇摇头,“世妹,你别和小公爷学,他有时人糊涂,你得明白着。这事交给官府办,才是个正理。勋臣滥用私刑,目无法纪,绝非江山社稷之福!” “刘兄,你说的是公理,小妹说的却是人情。或许在衙门里,他们也会受到惩罚,可是苦主是看不到的,最多看到他们押上刑场吃一刀之苦。这对于苦主来说,却远远不够,至少小妹胸中这口怨气难以抒发。何况这一案牵连甚多,内中涉及不少私密之事,衙门审理也多有不便,还不如把人交给我们自行处置。” 少女说着话,脸上依旧带着笑容,只是那笑容就仿佛是一块冰,让人一见就觉得心里冷。 “刘世兄若是执意带人走,不如请一道公事来,大家公事公办,有个交接手续比较好。否则万一人犯中途有了闪失,大家都难说话。” 刘堪之看看少女,又看看范进,忽然道:“范兄,请借一步说话。” 范进一点头道:“正有此意。刘兄请!” 两个书生一前一后出门而去,徐家的管事心头暗自掠过一丝不祥的阴云:这情况傻子都看的出来,两个男人分明是情敌关系。现在刘公子叫范进出去,该不会是要单挑吧?不管谁弄伤了谁,似乎都对自己没什么好处。 再看看张氏,不管曾经的张舜卿多漂亮,她现在满脸斑痕的样子,绝对算不上美,即使比之普通人也多有不及,心内更觉不值:两个前程似锦的书生,为这么个将来落麻子的女人玩命,这可犯不上。 正思忖间,却见院落里,一道白光闪过,不等他叫出声来,就见院落里一棵古树粗大的树枝轰然落地,砸起无数积雪。管事心头一凉:果然打起来了。紧接着就见刘勘之缓缓收剑还鞘,随后与范进一起,向庄外走去。 正文卷 第二百零六章 慧剑断前缘(下) “小弟的身体不好,经常生病,家父让我学剑,其实最早是希望我强壮身体少生病患,而非让我与人争胜负。可是小弟这个人生来是个不喜欢服输的性子,既然学剑,就想学出个样子来。曾经一度痴迷剑道不可自拔,乃至于因为练武过勤反倒伤了身体,直到家父动用家法,才让小弟不得不中断了修炼。” 自院落出庄的路上,两书生并肩而行,刘勘之方才那一剑之威虽然厉害,但自己却也付出了不小代价,连续咳嗽了好几阵,才能继续交谈。 “小弟习武时急于求成,用力呼吸的方法不对,虽然出剑时很威风,但是对自己的身体却是有害的。你看我现在的样子就知道了,这剑我轻易是不能出的。抓贼的时候有那么多衙役官兵,自然轮不到我临阵。平日也是有那两个仆人代劳,我这剑更像个装饰品,是以亲近如张二哥,也都以为我不会武功。” 范进点头道:“其实我也以为刘兄不会武功来着,直到你方才出剑……我必须说一句,你吓着我了。” 刘勘之一笑,“范兄当然谈笑擒贼,却不曾想也有怕的时候。你就不怕,小弟因妒而出手,把范兄给杀了?” “刘兄既然处处维护刑名,自然不会随意杀人,那与律令相违,我相信刘兄,不是那样的人。” 刘勘之看看范进,“你这张利口,倒是与小妹很相配,其实方才小妹说出气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们两个越来越像了。这大概就是缘分,小妹不喜欢居于人下,便有你这么个出色的书生出现,又肯在她面前俯低做小,这才是老天帮忙。” “刘兄,与其说是老天帮我,不如说是你帮我。小弟与舜卿相识未久,比不上你们青梅竹马之情。但是你屡屡犯她所忌,又在关键的时候不出现,我其实觉得,是你想要放手的。” 两人离开花庄已经有一段距离,几个徐家的人远远跟在后面,距离拉的很开,想来这边说什么话,那里都不会听见。刘勘之长出了一口气。 “我和小妹两小无猜,所有长辈都认为,将来我们会成为一对,说句实话,小弟曾经也是如此认为。若说我的心思,自然是欢喜,毕竟小妹才貌双全可称良配,但若说十分欢喜也谈不到。我说过,我这个人不喜欢居于人下,人称我有三绝,我自己却恨自己不能成为十绝百绝。那日比箫不敌范兄后,我特意让人买了管纸箫给我,想要找时间便寻名家学艺,一定要在纸箫上赢过范兄才甘心。我不喜欢有人强过我自己,尤其是女人!” 他直言不讳,“小妹的性子范兄也知道了,她或许会为我做改变,或许不会,而小弟的性子,也不会向女人低头。两个人针锋相对,我肯定是这个样子不会变了,如果她也不肯做出改变,那我们将来的生活,就会很艰难。” 范进点头道:“我明白,两夫妻过生活,不管多恩爱总要吵架的,如果都不肯服输,肯定会有的难过。不过你们也认识这么多年了,难道就为这么点小事,就分开?” “并非如此。我其实想过,可以一点点教导,让小妹明白道理。她自己也是大家闺秀,自知出嫁从夫之理,不会一直刁蛮下去。可是直到这次进了江宁,才从老父处得知一个消息,家父已经正式决定,和张江陵绝交。” 刘勘之看看范进,“范兄是知道轻重的人,自然明白,这样的事,不能乱讲。” “这个小弟心中有数,只是不曾想到,事情会演变如此。不知舜卿以及张二兄那里,是否得到消息?” 刘一儒与张居正私交甚笃,乃至于公事上发生分歧后,亦不曾恶了交情。从刘一儒听到断交的消息,范进着实是吃了一惊的。这种级别的人物,结交或断交,并不能单纯看个人好恶,背后牵扯到的东西,往往是若干团体的利益所在。 刘一儒虽然被赶到了江宁,但自身在官场上仍然有不小的号召力,尤其是在刑部这个体系内,颇有些影响。他与张居正断交,无疑是在释放着某种信号,于张居正未来的工作,肯定会产生影响。 刘勘之摇头道:“君子绝交不出恶言,那封绝交信除了张世伯,大概其他人是看不到的。等到二兄他们到了京城,或许就会知道。另外,家父为我选了门亲事,乃是贵州巡抚严公直的孙女,人虽然不算绝色,但亦是佳人。严翁家教甚严,严小姐自幼学习闺训,是个标准的大家闺秀,执掌中馈侍奉相公,都是极出色的人选。” 决裂,彻底的决裂。连儿女亲事都要否决,便是不留余地的切割。范进看着刘勘之问道:“刘兄,你自己的意见是?” “我的意见……重要么?”刘勘之苦笑一声,“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几时需要问过我们自己。这是两家人的事,不是两个人的事。算我坚持娶小妹,等到过门之后,一家人也没法相处,小妹也不会欢喜。” 长叹了一声的刘勘之看着范进道:“我和小妹从小一起长大,如果说我们之间没有感情,是骗人的话。从小到大,凡是她想要做的事,我都会支持,即便口头上反对教导,私下里我也会帮她达成心愿,甚至出手为她抹平手尾。她与范兄相交,小弟心中不乐,但不加阻挠,就是为了让她开心。到了现在,我也同样她可以快乐的接受另一个男人。不瞒范兄,小弟其实想过,不顾一切与小妹成亲。可是家父带着小弟在城里走了一圈,看了看那些饥民,又看了天花庄的卷宗,爹让我做个选择,是要儿女私情,还是要为国出力。如果我娶了小妹,爹会向朝廷请求,让我荫补做尚宝司少卿。我们官宦子弟想要荫补那样的官职很容易,可是到了那个位置上,基本就注定无法升迁,就是个寄禄之地,一生再无作为。如果我想要为这些百姓做事,改变他们的生活,尽自己的所能让他们过的更好一些,就必须挥慧剑,断情丝。当时我看到那些奄奄一息的百姓,那些随时可能饿死冻死的孩子、老人,便明白自己该怎么选,让我为了个女子而放弃自己的前途,小弟也做不到。” “再说小妹的性子,是需要男子哄她敬她,拿她当神来拜的。我想要为这个天下做些什么,这个目标很大,也很难做到。我由于小弟所在的位置,可以接触到一些普通人接触不到的东西,看的或许更清楚一些。我们大明江山,不像看上去那么太平,于光鲜表面下,藏着太多隐患,一旦发作起来,可能是要命的!要想改变那些东西,便是一天十二个时辰片刻不停,时间也未必够用,我又哪来的时间精力,去陪她吟风弄月,哄她欢喜?” “范兄你的出现,或许当真是上天安排,你的性子好可以容忍她,也有大把的时间陪她花前月下哄她欢喜。这次花庄的事,说实话,我不会为了一个女人放弃自己的前程乃至性命,但是你肯,所以终于可以放心的把她交到你的手上,就像是一个兄长把妹妹交给另一个男人,心里不好过,很想打那个男人一顿,但还是会把人交出去。” 范进看看刘勘之,行了个礼道:“倒是小弟有些误会刘兄了,千万见谅。” “不必多礼。你回去以后不要对小妹说实话,免得她心里还有放不下的地方。范兄是个豁达之人,不以我们过去相交为芥蒂,这是好事。但夫妻就是夫妻,两人之间不该有第三人存在,即便是一个好兄长,于你们夫妻之间也是多余之人,不必出现。你只告诉小妹,刘勘之目高于顶,不会中意于一麻面女子,让她认定我是个坏人就好了。这样,对你们两个都是好事。你看今天她对我的样子,虽然和善却不亲近,那种距离你也感受的到。这样对你们夫妻的感情最好不过,让她误会我,总比让她难过好。” “这对刘兄不公平。” 刘勘之一笑,“或许对范兄也不公平,小妹有多刁蛮你是知道的,等你们两个在一起之后,你怕是一辈子都要被她欺负了。而且我虽然做不成她的相公,一样是她的兄长,你如果敢欺负她,我不会答应的。刚才那一剑你也看到了,我虽然身体孱弱,但总是能挥五六剑,把范兄打的落花流水自问不成问题。” 范进苦笑道:“这么说,我是注定被你们两兄妹欺负了。你刚才挥剑,就是示威来着?” “一半一半,另一半原因是要给别人看,不能让他们觉得刘勘之是个无能之辈,即便是自己看不上的女人,被其他男人夺了去,也不能无动于衷。做做样子,证明我很生气,然后把你吓住,这就够了。人生在世,总是要顾几分颜面,这点虚妄,我是看不破的。另外就是和你说说春香的事,我其实知道,我带不走人。之所以带人过来,就是想看看小妹到底怎么样,魏永年这个琴兽!” 刘勘之咬着牙念出这个名字,“我会留两个人给你们,表面上看,是我不甘心退让留的耳目,监督你们不许乱来。其实那两人是刑部大牢里心肠最狠,也最善于用刑的衙役。他们知道如何让人受尽痛苦却又保持清醒还死不了,有他们在,足够魏永年消受。他竟然敢对小妹下手,若是在我面前,我便一剑先把他变成阉人!” 冷风吹起,看着刘勘之的态度,范进也下意识地把腿并了并,心道:这刘勘之看起来温文尔雅,狠起来竟是这么吓人。从他的语气里,可以感受到,其对张舜卿心里依旧有情。只是把这种感情用理智压抑住。 范进问道:“既然刘兄如此想,何不把话说在明处?” “让她想着我的坏处,比让她想着我的好处要好,我在江宁故意冷落她让她生气,就是为了让她恨我怨我,这总好过思我念我。我身为兄长,昨天晚上小妹遇险却不能相救,实在太过失职,所以今天让小妹落我的面子,也是对我最大的惩罚。毕竟这是我少数几次输面子给女人。” “刘兄,其实我不介意和你公平竞争。” 刘勘之笑了笑,“范兄真乃趣人,说的东西我很多听不是很明白,但觉得有道理。将来与小妹在一起,她一定很欢喜。男女之间的事,哪来那么多公平,谁得到就是谁的,公平竞争这种话就不必说了。我把你叫出来,一是跟你说清楚,让你放心。二是要向你解释,我和小妹之间虽为青梅竹马,却素丝未染,恪守礼法。我爹那个人很古板,如果我有丝毫逾矩之处,早就被打断了腿,所以范兄请放心,我今后也不会介入你们的生活。三是告诉范兄,我通过刑部的关系找了条船,可以载范兄与小妹进京。我会把船主的消息给你,你只对小妹说是你自己联络到的就好。你还是要进京考功名的,毕竟小妹不能加个举人,这一科中个进士回来,才有美好姻缘。” 范进一一点头,朝刘勘之一拱手,“刘兄高义,小弟铭记五内。” “兄长送小妹出嫁,总要做点什么,这点事亦是举手之劳。你回去好生陪着小妹,如果……我是说如果,她的脸上真落下什么瑕疵,你也必须娶她。否则的话……” “我知道,我躲不开你刘兄六剑夺魂的。” “知道就好。” 刘勘之说着话,解下腰间配剑递到范进面前,“这口松纹古剑,虽然不是什么上古神兵,却也是当初刑部从一个大盗身上缴获而来。那大盗是绿林中有点名号的角色,围杀他很费了番手脚。这兵器既是他的爱物,自然锋利非常,小弟那一剑之威,有一半也要借它的锋利。” 范进低头看去,见这剑身长有三尺,形制古朴,看上去倒像是有些年头的东西。剑鞘上装饰有七颗宝石,剑柄处既有金丝亦有宝石镶嵌,不算锋利只说价值也非同小可。他犹豫道: “这……不大好吧。君子不夺人之爱。” “我说过,我带不带剑纯粹就是装饰,没什么用处。而范兄手上有一件利器,才能更好地保护小妹,今后就让这柄剑代替我,陪伴你们保护小妹安全。我与范兄义气相投,今后依旧当范兄是知己。如果有机会,也许我们的后辈可以结亲,大家可以做个亲家。” “这机会一定有的,咱们一言为定。” 刘勘之笑道:“我看范兄的信,才知小妹得的不是真天花,但是进过庄的人想出去,总是费些力气。手续我已经弄好了,你只说是你的功劳就好。不过要范兄受点委屈,先要向范兄赔个不是。” “委屈?什么委屈?” “我说过了,一个兄长把妹妹交到另一个男人手里,即使明知道这是早晚的事,心里也会不痛快,想要揍那个男人一顿么。所以……留神!” 刘勘之话音甫落,脚下忽然一动,人直欺向范进面前,不容范进反应过来,一记重拳,便已经砸在了脸上。 正文卷 第二百零七章 相依为命 “我以前一直以为这刘勘之熟读诗书必是斯文中人,真没想到,他居然如此野蛮,居然动手打人!这太不像话了!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今后我想还是不要与这等粗鲁之人来往为好!” 房间内,张舜卿望着范进那熊猫眼,既气愤又心疼。如果说在过去,这两个男人斗殴,她表面上可能会生气,其实心里多少都会有些窃喜。刘勘之肯为自己打架这件事,足够她高兴好几天。不管表面上做和表态,内心里肯定倾向于刘勘之多一点。 可是经过昨晚几番变故,她此时心态大变,心中已经默认眼前的男子是自己未来的良人,至于刘勘之,原本只想当个兄长看。可是现在看到范进的狼狈样子,自然是连兄长都当不成。 范进倒是安慰着:“刘兄大概也是一时气愤吧,反正他已经道过歉了,又送了张古琴给你宝剑给我算做赔礼,原谅他吧。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你的兄长……嘶……这孙子力气真大。算了,他最珍贵的宝贝被我抢了,心里不高兴,打我一拳已经很给面子了。他的本事你也看到了,一剑就把树枝斩断了,如果拿剑斩我,我现在已经变成十八段了。” “他敢?”少女柳眉一挑,“我什么时候成他的宝贝了?我是我自己的,我选相公,也用他多事?就拿一口宝剑一张古琴就当赔礼了?难道我缺这些?真是的,那琴我不要看,退思回头将它随便送谁都好,反正我不会要。” 人的心态一发生变化,就什么都不一样,以往样样都好的刘勘之,现在少女的眼里,评价就大幅度下调。范进摇头道:“别这么说,刘兄……是个好人啊。” “好人?也只有你这烂好人会这样说,被人家打了一拳,还要说他是好人。” “能让你出庄当然是好人了,不管怎么说,我们也都回了城,不用再在那花庄里住,这也是要念他点好处的。好了,你赶快休息,我就是挨一拳,没什么要紧。好好躺着,我去给你做饭。这两天我让志高、关清他们收拾厨房,先喝些粥饭将就,等到厨房改造好,我会给你做些真正拿手好菜,保你满意。” 刘勘之打了范进一拳之后,便离开了,随着他的离去,张舜卿离庄也就没了阻力。花庄在经过魏永年袭击事件后,对张舜卿实际也是看做烫手馒头,其愿意离开,自然再好不过。至于她是否真有天花,回去之后又是否会传染,这些人根本就不在乎。 基于张居正的身份权柄,张舜卿在江宁不愁找不到房子住,何况昨天晚上的事,也帮了徐家大忙,找到了暗算徐六小姐的凶手,乃至于魏永年下毒失败,究其根本,也是范进事先警告,让徐家加强戒备的结果。 不管是为了交情还是报恩,徐家都不会对张舜卿吝啬,原本张氏兄妹居住的那处别院,依旧给了张舜卿来住。只是她虽然说自己不是天花,可是表现出的症状和天花一样,下人并不敢再派,派了也未必敢留。整个别院便只有范进主仆加上张舜卿四人,从某种意义上说,现在张范两人倒是有点相依为命的感觉。 现在范进所处的,正是张舜卿当初的那间闺房,布置与她离开时相去无几,由于一共也只离开一天,房间也不会脏乱。这里的布置与湖广张府或是京城纱帽胡同张宅都不能相比,原本是入不了张舜卿法眼的,只不过是个临时住地,处处将就而已。 可此时看来,这里的一草一木是那般珍贵,都让她不忍错开眼睛,失去之后,方知爱惜,而最值得其爱惜者,莫过于眼前之人。 曾经热闹喧嚣的别院,如今只剩下眼前的范进。经历过凤凰变麻雀的那番打击之后,范进于张舜卿而言,已经成了自己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即使眼前男子功名不第,一事无成,但只要能在身边相知相守伴随一生,就足够了。 她摇摇头道:“我还不累,想和范兄多说一会的话,若说休息,昨天在花庄里便已经休息够了。”说话之间,少女拿出那个锦匣,将那一张张珍藏的画作文字都摊开来,放到桌上道: “我住进庄子里时,所有的金银珠宝都归春香携带,我只留了这个。因为这个盒子对我而言,比起所有的珠宝首饰,或是金银细软都来得珍贵。这个世上不会再有一个男子肯为小妹做到这一步,变着法子哄我开心,让我鼓起勇气。即便是亲兄长,也做不到。在庄子里,我最想见的就是范兄,可是等了一天也不见人,我还以为……范兄也跟着兄长他们离开,进京去考科举了。” 范进借着看画的当口,坐到了少女附近,发现她没有避开的意思,就大着胆子又离她近了些。 “我怎么可能离开呢?你还在病里,我又怎么可能有心去考试。当时我就想过了,如果你真是天花,我就把你偷出天花庄,找个乡下地方一待,伺候你直到病好,否则就陪你一起染上病,结局如何随他去了。不过你也是知道的,天花庄我自己设立的防范律令,戒备森严。我又没有内应,想进去就比较难,只好找个空子装成女人混进去,又不敢问人,还要躲开巡逻队,结果到了地方时,就略微晚了一点,害你受了惊吓。说到底都怪我!” 张舜卿摇摇头,“小妹虽然刁蛮些,却不是不讲道理之人。这件事不管怎么说,也不能怪范兄。事实上若不是范兄来的及时,小妹也可能与魏贼同归于尽了,范兄可称小妹救命恩人。” “恩,知道是救命之恩就好。做人要恩怨分明,欠别人恩情一定要报答的对不对?报答救命之恩,最好的办法就是那个以身相许了……病人不许打人!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报答,都要先好了才行。那也要休息,人在病里,不可劳神。你先歇着,我去给你做粥。” 张舜卿却大胆地拉住范进的手,轻咬着下唇道:“范兄,我的病……虽然咱们自己说不是天花,可是到底这痘毒到底威力几许,谁又说的清楚。万一……万一真是天花……又该如何?” “天花啊……那就治好它好了,六小姐的病情虽然有反复,但主要心情郁结,除去这一层,其他都好办。你就算是天花,也一样能好,没什么了不起。” 少女却摇头道:“女子闺名秘不示人,既将闺名相告,既有托付终身之心。小妹于范兄之心,天日可鉴,此生无改。但若不幸真的染上了天花,我却不能害范兄娶一个麻面妇人。如果真是那样,小妹会竭尽所能,为范兄寻一良配,至于自己便落发出家,青灯古佛了此残生就是。” “舜卿,你对我的心一如我对你的心一样,不管任何事都不会更易,你这个娘子我娶定了,就算你有天花我也不在乎!你如果出家做尼姑,我就出家做和尚!我跟你讲,这两天我就住在天界寺的,和那里的主持熟的很,要想剃度只一句话的事。到时候我们比邻而居……” 少女被逗的噗嗤一笑,“范兄你真缺德。你这话让天界寺的人知道,怕不是要跟你拼命。” “随他去了,我还偷着在寺里烧狗肉吃呢,怕他们何来?反正呢我说过的,我已经缠上了你,休想把我甩掉。等到你的病好了,我们就进京,去向相国提亲,如果相国不答应呢,我就死缠烂打,每天去一次,直到他答应为止。” “无赖。”张舜卿哼了一声,却主动将头靠在范进肩上。与刘勘之相处时,两人都顾及着身份,彼此的接触始终注意保持在一个度上,虽然亲近,但都在心里划出一道鸿沟,谁也不会逾越。 可是与范进交往中,少女却感受不到这道鸿沟存在。或许是因为他很随性,或许是因为他没什么架子,于少女而言,与范进相处,就是想怎样就怎样,没有太多讲究,这种大胆地举动,自然而然就做了出来。 范进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又不是刘勘之那种道德君子,不会放过上门便宜。少女眼下正在大病之中,身边又无亲人,不管平素多坚强多睿智的女子,现在这种时候都会变得脆弱。一个男子只要条件不是太差,用的手段不是太糙,就大有可能把人拿下。 细说起来,这种当然有趁人之危之嫌,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走正常路线,以范家的家室,根本攀不上张家这种高门。之前用文火煎鱼的策略徐徐图之,缓慢挖墙,眼下墙已经塌了,若是还不趁机摘花,便成了白痴。因此范进毫不客气地揽住少女的纤腰,柔声道: “无赖?你是说姓魏的啊,他现在正享受着徐家护卫家丁的特别招待呢,我是君子不是无赖。” “君子可不会这样对待女孩子。”张舜卿道:“范兄既不是君子也不是无赖,而是我的知己……小妹说过,生平最理想的良人,便是枕下知己,枕上夫妻。原本以为这只是闺中女子做梦,万难办到。可是从昨天晚上范兄出现之时,我就知道,老天还是有眼的,给了我一个好兄长,好知己,好夫君。就算将来发现范兄真是个无赖,我也认了。不过……万一……真是天花,我该怎么办?即便范兄不嫌弃我,其他人也要说闲话的。还有我会不会把天花传染给你……我宁可死在天花庄,也不能让你出花。” “出花就一起出花好了,我不怕。其实我倒是觉得,你不用怕出花,我虽然不是郎中,但也知道,自穆庙时,东南就有种痘的法子。魏永年下的这种毒,其实原理和种痘差不多,让你得轻微的天花,然后终身免疫,也不会落下什么印记。按说这是因祸得福,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你的情况会这么严重。感觉像是……你身上其他的药助长了毒性,让反应比较大,这不应该啊,” 张舜卿的脸色微微一变,于范进所说的不应该,她已经想到了理由。以往困扰自己的种种不解,这一下子想的清楚,但随即,心也就变的冰凉。望着手上那些水泡,她抬起头,盯着范进问道:“那会不会假天花变真天花?即便不是天花,会不会真的变成麻子?是不是真要变丑了?” “不一定……我意思是说不会的,就是受点罪。多休息休息就好了。别多想,好好睡一觉,也许什么都好了。” “范兄,你信不信这世上有报应二字?” “怎么说?” “如果一如范兄所说,魏永年下的毒,不足以让我变成这样,那惟一的解释,就是小妹作法自毙。用了不该用的药,把自己变成这样子。这其实是一个秘密,我不想说出来的。可是现在想想,或许正是因为我的小心思,才害我变成这样,我如果再瞒你,便是我不对。你听我说……” 以天花为手段测试两个男人对自己的感情,甚至在结局见分晓前,自己的内心都没有就两人做出取舍。这种纠结与取舍间的艰难,一度如同巨石,压在女子心头,让她心头郁结难消。乃至一开始的大病,实际也是因为这种抑郁的心境而引发。 在大户人家里,也有些女子有类似疾病,越是漂亮或有才的女子,越是容易害上这种心里抑郁,这个时代没有心理医生,郎中是查不出来的。心情郁结,身体逐渐变差,大多难逃红颜薄命的结局。 现在把这些说出来,于张舜卿而言,在身体上自然有莫大好处。可是于她与范进的关系上,却是祸福难料。毕竟这种行为有玩弄人心嫌疑,难免让范进觉得受到伤害。而且正是因为这种测试,不但让两人都落入有可能感染天花的危险境地,更是肯可能害范进失去这一科下场的机会,于功名、前途都有着莫大影响。这一切的根本,都是来自于自己的摇摆不定。 原本张舜卿思考这个计划时,想的未必有这么多,直到她说出这一切时,才意识到自己错的有多离谱,近而觉得无地自容。手心里满是汗水,心内的小鼓砰砰敲响,原本制定计划时未曾想到的后遗症,这时却一起爆发起来。 一向聪慧的少女,并不缺乏城府,如果她咬住牙不说,肯定有办法把这一切瞒住。但是她自问做不到这点,自己可以骗所有人,却惟独不忍心欺骗面前的男子。就算说出真相会让自己失去这一切,自己也不能骗他。 两人的交往里,张舜卿一向是强势方,范进向来由她心意行事。可是这事涉及到男人的底线,一个女人承认自己的心里曾经有两个男人,分量不分轻重,对于男子来讲,肯定是有些伤人,也太过大胆,他一定会生气的……一定会。张舜卿只觉得头晕的更厉害,耳朵嗡嗡做响,心跳得越发快。 一切都是自作自受,一切都是自找的。少女如是想着,心内忐忑不安。 现在变成这样,一定是薛五那种伪装成天花的毒药和魏永年下的毒药发生了某种关联作用,让自己成了这幅样子,未来走向如何谁也说不好。他或许可以接受因为天花而毁容的自己,但能接受因为不能选择相公而用计测试,最终导致毁容的自己么? 向来目高于顶,不把天下男子放在眼中的张舜卿,在与范进的关系中,不自觉地进入了弱势方的角色。这种转变,目前少女还感受不到,或者认为错在自己,弱势也是正常,并不曾注意到这种错在自己的想法,在两人的交往中第一次出现。 不知不觉中,两个人的主客强弱位置,已经发生了变更。 正文卷 第二百零八章 白门凤四 一二出色女子,或是特殊情况,不能逆转整个时代的风气。不管张舜卿本人如何优秀,又如何骄傲,依旧无法改变大明是个男权社会的事实。她一个女人心里装了两个男子,并要做测试择夫一事,在当下实在是太过离经叛道,如果是在一些闭塞落后的乡亲,因此受到村规陋习的处罚也在所难免。 是以范进本人的出身家室,虽然不能和张家相比,但是因为这件事翻脸,依旧要算张舜卿理亏。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等待着范进的表态。固然,她不至于说离开范进就无法生存,以宰相之女的身份,怎么也能找到办法安置。但是如果这个男人也离开自己,她无法保证,自己当下还能否撑的下去。 过了许久,预想中的咆哮或是愤怒并没有出现,出现的只是范进那诡异的神情。 “你是说……薛五跟你串通演一场戏,来测试我和刘兄谁会为你不顾一切,赌上性命?我不明白,我都没看出薛五是假麻子,你怎么看出来的。” “她那个麻子是自己点的,两次见面时,麻子的位置有变动。虽然不是很明显,可是小妹天生记性好,下盲棋时连棋子落点都记得,又怎么记不住那些麻子的位置。我在第二次见她时用心端详,便发现她那麻子是假的。再一想,就知道她的天花肯定也有问题。我最早是想问问她,是不是有治天花的药,不想问出来她居然有一种药,可以让自己的症状跟天花一样,连郎中都看不出破绽。就想着将计就计,装成天花病人,试你和刘勘之。知道这样很傻,但是……” “没有什么可但是的,你这样不是很傻……而是特别傻!傻在你为什么非要用这么危险的疾病,而不是找两个妞看我们会不会见异思迁,或者说自己有祖传疾病,需要人肉治疗什么的……算了,那个我们不提。你知不知道,得这种病是要送进花庄的,我们两个知道又能怎么样呢?万一我们想要见你,却进不了庄怎么办?你怎么保证自己的安全啊?以后用计之前,能不能先想想后果啊我的大小姐,我们用计的目的是坑人,不是把自己坑进去啊!” “我……我知道的,本来以为上轿时我解释一下就好了,可是没想到我喝的药里,被他们下了安神汤,结果睡着被抬上了轿子送进庄去。我知道……我知道是我不够好,可是我可以发誓,从昨天晚上开始,我的心里真的只有范兄……不信的话……” 范进指了指床,“想要我相信你的话,就证明给我看,现在到床上去。” “范兄,小妹是说……你说什么?” “我说你现在到床上去躺好!” “不……不行……我们还没有禀明父母,何况小妹现在还有病,怎么能?”张舜卿的脸瞬间涨红了,她没想到对方居然是要用这种方式,让自己证明已经把心给了他。 纵然是男女之间早晚都要走到这一步,自己也好歹是首辅千金,哪能就这么随便的把自己交出去?那也太让人看轻了。再说眼下自己的身体虚弱,如果他非要那样,不是要自己的命? 昨天晚上面对魏永年时,她的态度是冷漠甚至还有些嘲讽,即使对方最后真的占有她,也不过是得到躯壳,于心灵而言,她依旧还是会鄙视对方,不把其当人看。但是面对范进……这些事情她都做不出来。 张舜卿的聪明才干在应付魏永年的暴力时可以发挥自如,可是遇到范进却没有办法。仿佛不管用什么手段都不对,用什么办法也应付不了,在潜意识里已经认定,自己斗不过他。 伤心,难过又或者是愤怒,在少女还不清楚自己的具体情绪到底是什么时,范进已经走到她面前,在惊叫声中,将张舜卿以公主抱的方式抱起,三几步走到床边轻轻丢了上去。 无声。 不同于面对魏永年,呵斥或是威胁都没出现,骄傲的少女选择了闭上眼睛,最终竟是打算以听从摆布的方式来应对这一切。就在她咬着银牙,准备承受着男子接下来的粗鲁或温柔时,身上莫名一暖,床上那新买的棉被兜头罩下,将她裹在里面。 范进一脸严肃道:“不要胡思乱想,想法不要太复杂,咱们是文人,要注意身份,注意影响。关键是,我有可能强迫你做你不想做的事么?真是的,乱担心。你既然说心里只有我,那就听我的话,好好睡觉休息,我现在去叫人把薛五找来。” “叫……叫她干什么?” “这药是她给的,药性药理她最熟悉,我得搞清楚你现在的所本,才好对症下药。不叫她怎么行?” “那范兄你……不生气?” “不生气才怪!我跟你讲,我现在快要被一个笨蛋气死了。尤其这个笨蛋一向很聪明的,这次却用这么笨的方法来做测试,差点把自己赔进去,我怎么可能不气?我决定了,等你好了以后,我会写个宰相千金是白痴的故事来挖苦你,不过那是你病好以后的事,现在,你洗心革面的最好方式就是把病养好,早点恢复健康!” “我……我是说,你不怪我心里同时有你和刘兄?” “这有什么可怪的,大不了从你心里把他打跑就是了。虽然打架我打不过他,做学问也没他厉害,但是在争夺女人心这方面,我有信心的。我对自己和你都有信心,相信你的为人,也相信我的能力,所以不会为这种事动肝火。你不要多想,好好养病,将来你可能觉得我不合适,再去找自己认为合适的男人,我会像无赖一样纠缠下去,直到彻底失败。这都不是问题,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恢复健康。我派人请薛五来给你治病。你以后想要淘气也好,想要整人也好,总要把身体养好再……喂,讲道理啊,你这就哭了,我还没怎么骂你呢,你怎么就哭了。我错了好不好,我再也不骂你了,你别哭了啊……” 张舜卿的眼泪却如决堤洪水般一发不可收拾,哭了好长一阵,范进递过来手帕,她却不顾形象地抓过范进的袖子在脸上擦着泪水。直到范进哄了好一阵,她才闭上眼睛,带着一丝甜美笑容进入梦乡。 这一觉,张舜卿睡的格外香甜安心,睡梦里一丝美丽的笑容浮现在脸上。虽然眼下脸上斑痕尤在,但是美人熟睡微笑的模样,依旧让范进看得心神俱醉。他心里有数,这位天之骄女虽然还没拿下本垒,但是基本已经逃不出自己掌握。剩下的,就只是老天给不给面子的问题。 薛五到来时,天已经过了午,随同她一起来的,一是马湘兰,另一个则是一个五十出头,赤面长髯的高大老人。起一身打扮一看便知是江湖武人,以马湘兰和薛五的财力,身边配个保镖护卫不是难事,但是老人精神矍铄,顾盼自雄,身上流露出的气息渊停岳峙,任谁看过去,也知他绝对不会是保镖护卫。乃至于看两个女子对他的态度,分明他才是这一行三人之首。 范进年纪虽然轻,可是在广东乃是凌云翼的幕僚,后又与张家兄妹、何心隐等人见过。督抚疆臣,文豪宗师都见过了,一个江湖人再这么了得,于气势上其实是压不住他的。如果换个普通的书生,在这样的老者面前很可能气势先被压过去,连话都未必说的利索。 在凌云翼身边的历练,锻炼了范进的眼力,一望之下就看的出来,这个老人绝非是普通江湖武师,绿林中人可比。 在总督衙门里,也见过一些武艺高强的护卫,军中的高手就更多一些。与他们的交往过程中范进也了解到,对普通武人而言,自然是拳怕少壮,二三十岁年轻力壮血气方刚,正是身体最健壮的时候,一力降十会,对于武人来说算是黄金年龄。但是到了真正所谓高手这一层次,就并非如此。 由于武术的锻炼,他们的身体机能衰老速度比普通人要慢,随着于武艺上的修炼,二三十岁时,只能算是窥到了门径,还不能登堂入室。人的心性也不算稳定,于武学一道上,只能算是刚起步。直到了五十左右的时候,技艺已经淬炼纯熟,身体的机能也未至于衰弱,真动起手来反倒可能比年轻人更可怕。 当然这样的高手也极有限,也是可遇不可求。两广算是荒蛮之地,即使有这样的高手也多在绿林之中,或为大盗或为豪强,官府很难见到,在沙场上出现也没什么用,兵山将海直接就淹没了,范进也就无缘得会。像陈璘这种人,就是他遇到的人中,个人武艺最为出色的一个。可是根据他看来,眼前老人于个人武道上的修为比之陈璘恐怕尤有胜之。 没动过手,这种比较自然不会太准确,但是从气势上和给人的感觉上,范进依然认定,自己的推论是正确的。 这老人走动的步伐并不快,但是每一步踏出,都给人以坚定有力之感,其身上呈现出来的活力与气息,与其年龄并不相符。面前的老者,仿佛一轮红日正当午时,处于最为颠峰的状态,整个人就像是一口连鞘宝刀,年深月久锋芒不减,一旦出鞘亦少有能当其锋芒者。 江宁这种升平之地,出现这样的高手倒不是没可能,但是两个女人带这么个高手过来就有点奇怪。范进连忙拱手一礼,那老人也立刻还礼,不等马湘兰开口,便主动自我介绍道:“老朽白门凤四,见过范公子。” 范进听到白门凤四这个名字先是一愣,随后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个名字,近而再次仔细端详起这位老人来。 凤鸣歧?原来他就是东大名鼎鼎的东南名侠凤四爹? 在儒林外史原文中就有出场的凤鸣歧,除去是个武艺高强的老人,也是江湖名侠,智勇双全武艺绝伦。在这个时空里,范进主要交际的对象都是文人士子,名宦大贾,与江湖人的来往不多。林海珊吃海上饭的,与东南武林也没什么来往,按说两下里其实没什么交集,也接触不到一起。 可是在这些士绅文士尤其是徐维志嘴里,范进也不止一次听过此老的名字。据说其武艺高强,号称东南第一,在江宁开馆教拳,门下弟子众多,黑白两道的生意也都会插手,属于郭解朱安世一流的人物。 混到他这种地步,普通的商贾也要给他几分面子,希图获取其武力上的保障。毕竟行商是一件危险的事,有这么个强人护卫,安全系数能增加不少。凤鸣歧也不是范进前世看武侠小说里那种前辈高人不问世事的性子,相反属于社会活动家那种人。号称今世孟尝,交游极是广阔。 最喜欢结交的就是名士、官员、富翁。这些人都是社会名流,作为他们的朋友,凤鸣歧对于地方官府已经有了几分影响力。乃至最基层的衙役,对他也是恭敬为主,不敢像对待普通江湖中人那样轻视。 当然,再怎么遮奢的大侠也是大侠,跟举人还是没得比。何况范进这种已经结交上层的举人,更不是凤四这种人可以比拟的。因此见面之后,凤鸣歧表现得很是谦卑,丝毫没有那种传说中武林高手的气度架子。 这样的态度让范进满意,他本人也从没放弃过武术学习,对于这种打遍东南无敌手的高手,也颇为尊敬。 马湘兰这时笑着介绍道:“四爹可不是外人,五儿是四爹的义女,这几年有赖凤老护持,才没人敢欺负五儿。五儿那身武艺,也大半是四爹教授的。听说大小姐身染小恙,凤老特意过来,帮大小姐诊脉。” 凤鸣歧摇头道:“四娘,你就别遮掩了。范公子,老朽也不瞒你,是我的干女儿闯了祸,把不该给别人的药乱发,现在惹出了麻烦,我这个做干爹的来替她抹平手尾,咱们先看病人,有话再说。她送给大小姐的药,是我配的,现在出了事,就得我来解决。” 医武多有互通之处,武功修为到了凤鸣歧这个境界,自身即使不懂医理,于人体结构气血运行之类的东西,掌握程度并不逊色于名医。先是看了面向,又摸了脉,他脸上神色不喜不怒,让人看不出吉凶来。薛素芳看着张舜卿的面向,当看到她那一脸斑痕时,忍不住啊了一声,叫道:“怎么……怎么会这样?” 凤鸣歧瞪了她一眼道:“大惊小怪什么,些许小事,不要闹的仿佛很严重似的,吓坏了病人怎么办?”他又看向范进道:“范公子,我们借一步说话。” 正文卷 第二百零九章 试探 范进摇头笑道:“凤老英雄你这么说,不是摆明了说,大小姐的病很严重?你们做郎中的不能这样,病人最需要的是保持心理安稳,你这样吓她似乎不大好啊。” 张舜卿道:“老英雄有话说在明处,小女子虽然是女流,倒也有几分胆色,不至于被吓住。就算真是……天花,我也可以接受。再说范兄与小女子无话不谈,您与他说了什么,范兄都会转告,又何必费这番手脚。” “不是如此……老朽是个武人,嗓门粗,声音大,有时控制不住自己,说话就像打雷。跟一群江湖草莽汉子交涉,自然怎么都随意,在这里若是放肆起来,怕扰了大小姐休息。既然如此,那就说实话吧。” 他看了一眼薛五,哼了一声。“这件事罪魁祸首,便是五儿这个孽障了。我当日看她可怜,又怜她出身宦门,不该就此生张熟魏,做起倚门卖笑的营生,加之她秉性坚贞,却有不甘之意,才以百花丸相赠。只是让她用来装成天花,好糊弄人的,没让她随便把药送给别人。那药炼制的本意,是用来种痘防病,最后未能成功,但毒性也是有的。如果使用不当,或是遇到其他生克之药,搞不好假天花变真天花,假麻子变真麻子,她不明药理,把那药随意乱用,所以就出事了!” “原本这种药虽然会造成人体不适,但却不至于有大碍。等到病体痊愈之后,对于天花反倒是有了一定的抵抗力,不算灵丹也可算妙药。可她对药性所知有限,只让小姐去吃,这药是能乱吃的?若单是这丹药,老朽还可以对付,可现在小姐体内除了百花丹,还有另一种毒素发挥作用。两股药力合在一处,这事情就很麻烦。” 张舜卿道:“凤老,不用绕圈子了,小女子只想问一句,我现在是不是……天花?” 凤鸣歧看看张舜卿又看看薛五,最后看向范进,脸上露出为难之色。“天花……倒不是市面上那种天花那么严重,大小姐的性命自可无碍,只是……” 他叹了口气:“老朽半生行走江湖,惨事就见的多了,于人生苦难也能体会,于年轻女子而言,容颜往往重过性命。只有到了老朽这把年纪,才能体会到人生在世,性命为第一要紧,余者皆不足道。大小姐生于富贵之家,总归是比普通人家的女子好过一些。即使容貌有碍,亦不妨碍大小姐姻缘美满,子孙满堂。当然,大小姐若要见怪也是情理中事,老朽此来,主要也是为了还债。只要能让大小姐出气,就算要老朽这条性命,也自当双手奉上。。” 凤鸣歧的言语,让所有人的心头都萌生了一丝名为绝望的情绪,薛五急道:“义父,你老人家武功盖世,一定有办法的!” “蠢材!这种事跟武功有关系么?又不是江湖上打斗争杀,这是病!任你武功盖世,又有什么用?老夫当年七兄弟结拜,谁不是武艺高强,结果有四个都是病死。你自己胡乱把药给人,现在闹出这么大的事来,你说该怎么办?就算用你的命赔,又赔的起么?” 他声音渐高,如同黄钟大吕,房间里回响着一股奇特的嗡嗡回响。范进隐约觉得,这似乎就是自己前世看的某些作品里提过的虎豹雷音,看来这老头的武术修为,果然不是假的。 薛素芳是能做花魁的女人,平日即使高冷,应酬场面的本事也是有的,不管与什么人打交道总能游刃有余。可这时见老人发怒,她竟是被训得两眼微红,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盈盈下拜道:“女儿知错了,知错了……” “知错有什么用?现在张大小姐容颜尽毁,你一句知错,就能了结么?” 张舜卿人愣在那,似乎一时间不能接受这个消息,原本以为自己只是开个玩笑,却不想倾城之貌当真要成为梦幻泡影。想象着自己容貌尽毁的样子,再看看一旁玉树临风的范进,即便他依旧对自己不离不弃,可是自己真能保证他的心永远在自己这么个丑女人身上? 眼见凤鸣歧声音越亢,她忽然轻咳一声道: “老英雄息怒,请先让我问个问题,您是说,我的脸……真的没指望了?” 凤鸣歧收住声音,看了看张舜卿,“大小姐,老朽是个武夫,医道上只是粗通,如果您信不过,可以再找名医诊断。这件事错由我起,大小姐若要见怪,请怪老朽,莫怪五儿。她……不懂事。” “凤老英雄,您这话就言重了。薛大家赠药,是在我的要求之下,并非有意,乃至随后的变故,更非人力所能预料,怪罪别人就没有道理了。这不干她的事,要怪,只怪我的命数。好了……既然是天花,我心里就有数了,请几位先退出去,免得也被传染……” 凤鸣歧道:“五儿虽然没出过花,但是她吃过百花丹,对于天花是有一定抵抗力的。倒是没什么可怕,她可以留下。四娘,你且退出去。还有范公子……” “我不会走的,几位请回吧,我留下来照顾大小姐。” 凤鸣歧不听范进解释,伸手已经抓住他的胳膊,拉起他就向外走,边走边道:“请借一步,老朽有些很要紧的话,要对范公子说。” 马湘兰也已经退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了薛五与张舜卿。薛素芳美眸含泪,眼里满是愧疚之意,跪行来到张舜卿床头道:“我……我也不知道会这样的,如果知道,肯定不会把那百花丹给你用。这么会如此?怎么会如此啊!” 张舜卿苦笑道:“薛大家,有话坐下说吧。这或许就是命数,你家中遭难,归根到底,却是家父秉政以来严查公帑所致,于这一层,我对你有亏欠,或许老天早已经做好决定,由我来还这笔债。你无须自责什么,这都怪我自己糊涂。本以为可以通过这个方法,找到一个足以托付终身的良人,不想最后却是自作自受……这是我应得的。薛大家放心,我答应你的事都会办好的……” 外间屋内,凤鸣歧压低声音道:“范公子,虽然尊驾是粤人,大大名老朽已是久仰。阁下所做侠义金镖,揄扬胜英、黄三泰等武人,为江湖武人立传,这于文坛之中是少有的事。我们这些武人向来被文人墨客看不起,难得有位孝廉肯拿我们这些武夫做个英雄看待,是以绿林之中不少好朋友,都感念公子恩德。即使没碰过面,也拿公子当好朋友,所以一些话,我就不必隐瞒了。” 他看看里屋,声音又低了些:“虽然大小姐的病情比之普通人要轻,但终究还是天花,即使痊愈,也会落下斑痕,这份容颜是注定保不住的。再者这病最是缠人,从出花到痊愈,没有怕是要一到两月光景,范公子既是孝廉必要应会试,等到大小姐痊愈,你的功名也耽误了。不若听老朽一句劝解,把人送回花庄,公子自去赶考,去奔一个前程。这件事老朽会为公子安排妥当,不会让人责怪公子的不是。再者凤某也打听到一个消息,越往后北上的船越少,如果公子你留下,只怕过段时间,就找不到进京的船,再想赶考就迟了。万一你自己也染上花……便是得不偿失……” 以这个时代的阶层地位来看,一个武人基本没什么资格对文士这样指手画脚。可是凤鸣歧并不能单纯看做一个武夫,除去一身精湛的武功外,其于江宁本地亦属于那种知名的社会活动人士,算是有一定社会地位的角色。范进这种外地举人,如果不计算张家徐家等方面的交情,倒也不能说对凤鸣歧有压倒性优势。 归根到底,凤鸣歧固然怕读书人,但未必要怕一个外来读书人。范进很难给他提供什么切实帮助,也很难对他造成什么妨害,说的又多时为范进自身利益着想的话,因此也不显得突兀。 范进笑了笑:“久闻白门凤老英雄是江湖名侠,果然古道热肠,不过这终究是我们之间的事,就不劳凤老费心了。” “话不是这么说,老朽这也是为了你好。不管她曾经多美,将来也好看不到哪里去。你为了攀附张江陵,就要背这么个包袱?再说一句难听的,就算范公子真背上这个包袱,等到张小姐痊愈,江陵相国如何决断,却也是难料。若是白白赔上功名,所求又不能如愿,范公子又该如何?” 凤鸣歧说到此,看了看范进,目光里带着老年人早已洞察世情的那种睿智与精明。虽然没混过官场,但是走了半辈子江湖,各种龌龊事见得多了,想来早已对人间百态有了觉悟,因此说话也格外直接。 “范公子的家室老朽略有所知,说句难听的话,与张家这等门庭怕是还有些差距。他们做官的人家,讲的是门当户对,讲的是官场利益,于儿女的幸福,考虑极少。老夫走了这多年江湖,也见多了海誓山盟的情侣最后只能遵从父母之命,嫁娶陌路之人的事。听老朽一句劝,悬崖勒马吧,没必要为了镜中月水中花,把自己的前途赔上,那就未免不智。其实只要公子功成名,又怎会缺少如花美眷,何必非要执于一人?” 范进看看凤鸣歧,老人的话其实是无错的。不管从人情还是从个人利益上,对方都可以看做为自己着想。从前途利益着想,或许老人提出的就是最优解。毕竟不管曾经的张舜卿如何美貌,等到出过天花落下一脸麻子,也就是那么回事,至少肯定有能跟她比肩的女性存在。 家室背景方面,张江陵权倾朝野不假,但不代表朝廷里没有其他有力量的官员存在。即便家室比张家逊色一些,提携范进,为他的前途铺平道路,能做到这个目标的官员,还是很有一些的。 可是除了利益呢?想想长沙初见时那一抹惊艳,再到沿途交往,自己付出的努力,以及好不容易得来的这个机会。乃至天花庄内,少女以心相付的情景,眼前的老人不管是东南武林第一还是九五至尊,对范进来说,其实都已经没什么区别。 他摇头笑道:“多谢凤老好意提点,但范某为人处事求心之所安,不求回报。我答应过要照顾张大小姐,就不会食言自肥。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放手。功名也好,还是其他什么东西也好,我都可以放弃,但是让我放弃她,万难办到。” 凤鸣歧一双虎目锁定范进,“范公子,若是赔上性命呢?天花,可是会死人的。” “我也在所不惜!” 凤鸣歧摇头道:“范公子,你可以在所不惜,那江宁百姓呢?本来天花病人就该住进花庄,现在大小姐搬出来,如果以此为源头,天花再行扩散,这个责任,又由谁来承担?老朽是粗人,不懂太多的道理,但是我所知,乡下对于天花病人的处理,不会像城里那么和善。大多是一把火,烧个干净,免得她牵连无辜。” “大小姐是江陵爱女,我想没人敢做这种事。” “话不能这么说,江陵相国本事再大,也未必能约束住所有人。再说,为了全城百姓安危,为了自己不被传染上天花,总有二三胆大之人肯行搏浪一击。若是到时真有人来为民除害,范公子又如何自处?” 说话之间,凤鸣歧已经站起身形,面色变得更红,两只虎眼直盯着范进。不知是否是错觉,范进只觉得在这片刻之间,老人的身体似乎膨胀了一下,但随即又恢复正常,两手虽然依旧很随意的放着,但是以此人的修为,随意举手投足间,怕不是就能将范进打翻出去。 范进的手也按在了剑柄上,刘勘之刚赠送的宝剑,不想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他不认为自己拿着剑就能打赢这老头,即便加上关清范志高,也不会有太大不同。他只冷声提醒着老人: “江陵相国或许不能管到天下,但是咱们江宁城里,也有现成的陆地神仙。魏国公府坐镇江宁,总领各军卫。有徐老公爷在,我看谁敢来此滋事!若真有匪人前来,范某一人一剑,也可与其周旋到底。不但那些狂徒万无幸理,就是他们的父母亲族,也包准死的一干二净,一个不留!” “江湖人,不会想那么多的。我们的想法很简单,喝想喝的酒,交想交的人,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至于后果……谁在乎!再说,张江陵有朋友,也有仇人,若是有人千金雇凶,也是难免之事,范公子你的剑,真这么好用么?” 说话之间,老人的脚步已经向着范进挪过来,他的移动速度看不出多快,也没有奔跑或跳跃的动作,可就在须臾之间,这高大魁梧的身形就如同炮弹般朝着范进冲过来,马湘兰刚叫了声,“有话好说。” 拔剑声就已经响起。 白光闪动。 范进这个拔剑的手法是林海珊教的拔刀斩手法,拔剑之中,亦含有杀机。只是他的剑只拔到一半,一只大手就已经按在他的腕上,一股巨力袭来,范进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胳膊,只能随着这股力,把剑又推回鞘内。 一声大笑声中,老人的身形已经撞到范进身前,其肩头正对范进前胸,虽力只含而未发,但身在其中的范进,就感觉自己处于暴风之中,只要稍有抗衡,立刻就会引来对方袭击而粉身碎骨,只好随着老人的力量向后一路倒退。 凤鸣歧的身子几乎是推着范进向里走,一路从客厅进入卧室,薛五正与张舜卿说着什么,见此情景惊叫道:“义父,你们做什么?” 张舜卿娥眉一挑,似乎也有冲天怒火即待发作,可就在此时,凤鸣歧已经哈哈大笑起来。 随着笑声,他很随意地停住身形,接着后跨半步,范进就只觉得那股惊涛骇浪般的压力,在这一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连按在胳膊上的手,也收了回去。 老人大笑着二次朝着范进以及床上的张舜卿一礼:“白门凤四久仰公子大名方才与公子开个玩笑,也不过是想看看公子小姐为人如何,以确定小女将来能否与二位相处。言语行为之间有冒犯处,还望二位海涵。本来这事,就是老朽引起,再看到二位的为人,大小姐的病,包在老朽身上了。” 正文卷 第二百一十章 功夫换功夫 凤鸣歧的态度,把几个人搞的都有些迷糊,他连忙解释道:“老朽方才与范公子所说的,并非是危言耸听,而是确实可能发生的事。从来江湖都只是江山一角,大小姐身为江陵相公爱女,一举一动都备受瞩目。这些关注之中有善有恶,固然有人会力保大小姐无恙,也同样有人狼子野心,暗怀鬼胎。总归是在江湖上走动,一些风吹草动,老朽还是听得见的。” 薛五道:“有人要对大小姐不利?那何不请兵保护” “请兵是个办法,但是兵马是否可靠,也很难说。万一有人的关系也在军中,烧香引鬼也是有的,是以总要有可靠之人护卫才好。说来大小姐可能不知道,老朽当日与江陵相公也曾有一面之缘。他是官,我是民,交情谈不到,但总算是个渊源。于江陵相公的才干气度,老朽佩服已久。按说大小姐身染小恙,又是因为老朽的丹药而起,于公于私老朽都有卫护大小姐的责任。但是……江湖上的事就是这样,扯耳腮动,彼此各有渊源。老朽如果这次出手,也许就要承担上相应的后果,扛下无数恩怨。人在江湖,出手就要承担因果,那些出面的是刀,握刀的手藏在后面,到底什么身份,又是否接的下,谁也说不好。老朽是本地人,固然孑然一身无儿无女无牵挂也不愿意随便就结下这种冤仇。所以出手之前,我总要看看,自己帮的人到底值得不值得。” 他看看张舜卿,“张小姐面临生死难关,亦从容镇定,这份气度有当日江陵相国之风。而且不迁怒于人,不责怪小五,这就更为难得。毕竟将来……” “义父别说!”薛素芳连忙哀求道。凤鸣歧哼了一声,“蠢材,连我是在帮你都搞不清么?马四娘人是很聪明的,怎么把你教的这么笨?” 他又看向范进,目光里赞许的味道更重。“有情有义,悍不畏死,虽是书生却有武人胆色,这样的男子,若是入江湖必为名侠,若入朝堂亦应是栋梁。为了这对人中龙凤,不管惹上什么人,都很值得。” 他说到此,又手捋长髯一阵哈哈大笑,指着薛五:“五儿的武艺是我教的,不是那些花架子,手下有真东西。大小姐身边没有丫头,这段时间就让五儿留下侍奉小姐,也可承担保护之责。再者,这次大小姐的病,也要五儿出力。她惹出来的事,就要负责善后。” 他看看张舜卿,“方才老朽与小姐开了个玩笑,但也不全是谎言。小姐体内两种毒素混在一起,十分棘手,即使再好的郎中,也难以避免脸上落下疤痕。纵然大小姐可以泰然处之,白玉生瑕也终究是人间憾事,老朽虽然不是郎中,却有把握,小姐恢复如初,头脸不落丝毫印记,只是……过程里要辛苦一些。” 张舜卿固然在心里已经做好接受一切结果的准备,也相信自己不管变成什么模样,范进都会接受自己,但是听到可以恢复如初,心中也是一片欢喜。但是她城府极深,于这初见者并不十分信任,只一笑道: “若当真如此,便要感谢老英雄妙手了。既然老英雄有此神术,何以只救小女子一人,而不救整个江宁万千生灵?小女子有一好友,乃是魏国公府上……” 凤鸣歧摇头道:“六小姐的事老朽已经知道了,只能说爱莫能助。如果我可以救所有人,老朽自然义不容辞,但实际上,只救一个都很不容易。大小姐发病日浅,毒素不深,还好应付。六小姐一来发病已久,难以调养,二来这病需要人手,除了吃药,还要有人为病人推拿按摩,帮助气血运转。老朽弟子虽然多,但是能做这种差事的就只有五儿一个,她一个人应付不了两边,六小姐……总可以保住性命,比一般人还是要好一些的。” 范进在旁道:“凤老,您老人家可有把握,让大小姐恢复?” “把握是有的,但是需要时间,也需要人照顾。既要养好身体,也要把体内的毒清理出来,我想最少也要一个月,算算时间,这个新年,你们怕是就要在江宁过了。范公子看来,要等下一科才能下场了。” “这倒无妨,但不知具体怎么治疗?” “老朽会开个药方,不过这药的作用只是辅助,真正起作用的,还是五儿。” 凤鸣歧看看薛素芳,又道:“要想治好大小姐的病,最重要的在于,清除体内之毒。要想驱毒,就得用老夫的一门气功,这门气功叫做:易筋经!” 其声音本来就很洪亮,说到最后三字时,一字一顿,真如古庙晨钟,让人心神一荡。整个人在那刹那间,仿佛也变得高大了几分。在这种气氛渲染下,即使如张舜卿这等对武艺全无兴趣的大家闺秀,也不禁对这门武功产生了想要了解的念头。看着凤鸣歧道: “老英雄,这门气功……有谁会呢?” 凤鸣歧的身份在她面前,其实是提不起来的,即使年纪大些,也没什么用。两下对话时,始终是保持着下位者的姿态,可是说起这门气功时,其整个人的神态为之一变,在这一刹那间,老人竟似变成了张居正那等宰辅大臣,拥有与少女平起平坐,不相伯仲的资本。 “易筋经本出于少林,但是年深日久,功法几经断续,如今寺中,此功已经绝传。反倒是外间,有三数人通晓。一是福建俞虚江,昔日反传棍术入少林,也曾教授过几名武僧易筋气功,但是其所学几何就很难说。东南之地,通晓这门功法者,老夫算一个,再有就是五儿了。” 他看看薛五,后者朝着凤鸣歧盈盈下拜:“多谢义父造就。” “你我父女,客气什么?老夫的弟子门人虽然不少,但得此功真传者,惟五儿一人而已。要想治大小姐的病,就非要用此功法推宫过血,导引气血不可。这种导引过程,需要肌肤相接,非同性不能为,所以老夫所,这次治疗大小姐的关键,在于五儿。” 张舜卿点点头,又看了薛五一眼,“那怕是有劳了。” “大小姐别客气,应尽之责。” 范进问道:“不知这导引气血,于薛大家,可有什么影响?” 凤鸣歧笑道:“这怎么说呢?耗损肯定是有的,但是为了大小姐千金之体,些许损耗,不必提了。江湖人为朋友两肋插刀亦是常有的事,何况是区区损耗。再说这事本就是五儿惹出来的,她也有这个义务善后。” 范进摇头道:“话不能这么说,薛大家不能白忙,自当有所补报,我这里倒有个想法……”他看看此时从外间走进来的马湘兰道:“我想为薛姑娘落籍,不知道四娘是否愿意割爱。” 薛五是官卖,籍入了教坊司,从制度上说,她需要接受官府管理,行动不能充分自由。如果礼部有什么征召,或是某个官员要见她,需要随传随到。 当初是因为她冒充天花病人教坊司不收,又有马湘兰接盘,才把她带到幽兰馆。有她在中间敷衍,薛素芳倒是不用去坊司应酬,平日在江宁怎么都好,但是涉及婚嫁以及出城这类的事,其实还是有隐患存在。 马、凤两人神色都一喜,马湘兰道:“五儿,我果然没看错吧,都说了范公子与那些普通才子不同的,是个值得结交的人,你看看,这不就要为你落籍?范公子啊,我与五儿有母女名分,自然是希望她能过好日子,若是能办成落籍,我高兴还来不及,哪会舍不得割爱啊。就是不知道她落了籍,又能去哪里。家已经抄了,她一个女儿家,总得有个依靠啊不是?” 薛素芳又羞又急道:“这……怎么说到这上去了?不是给大小姐治病么,怎么谈到这上了,这说不上啊。” “薛姑娘出了力,自当得到补偿,先落籍再说,其他的另议。”范进朝凤鸣歧一笑,“凤老,这件事可能还是要麻烦您老出面。银子的事我来办,找人帮忙的事,就得您和四娘出面了。” 凤鸣歧道:“礼部那里,老朽倒也有些关系,官职不高,但在这件事上可以说话,人也很热肠。就是少不了要公子破钞。” “这是自然的,在下也不是不懂事的人,跟衙门打交道,怎么可能不花银子?钱上的事我来想办法,从魏国公府也可以借出钱来,所以使钱不必担心,只要把籍落掉,怎么都好。再有谈第二件事,就是这气功的事。方才听老人家说起这易筋经如此神妙,范某倒是心痒的很,不知道老人家是否肯将此功法,教授给小生?” 凤鸣歧一愣,“范公子,你是个读书人,不是武夫,习这气功……” “读书人亦可练剑,又如何不能学气功?其实读书本身就是养气,读浩然书,得浩然气,镇定养气是我们书生的基本功。说不定小生学起这易筋经,比起江湖上的朋友还要快些呢。当然,我也知道这功夫厉害,不能想学就学,也不会白学。我会和老人家做一笔交易,用一件东西换这门功法。” 凤鸣歧摇头道:“公子客气了,这功夫是老朽师门秘传,不能拿来交换金银。江宁城内很有些富家子弟想学这功夫,出了多少金银,老夫也不曾教授。只是看五儿投缘,才教给她。再者,这功夫是否学的会,我也不敢打包票,收了公子的礼物,却教不会,老朽就难做人了。” “不然,这是两回事。学不学的会,是范某自己的事,教不教,是老爷子做主。再说,小生也不会俗气到用金银学功夫,那也太过看不起老英雄为人了。我是用一门功夫换一门功夫,这总合理吧?” 凤鸣歧看看范进,两人方才搭手,虽然没正式较量,但是胜负看的很清楚。范进纯以武艺论,在他面前是提不起来的。当然,这也没什么丢人的。一个书生跟一个武夫比武艺,除非有身份加成,让对方不敢动手,否则多半是书生吃亏。听到范进要用功夫换功夫,凤鸣歧初时是有些诧异,近而是觉得有些好笑了。 “范公子文武双全,老朽久仰大名。说到功夫换功夫……这话其实也是说远了。老朽这一把年纪,于武道上不敢说到了什么境界,但是起码也明白了一个道理。能学好自家的路数,便足以闯荡江湖,年轻人贪多,总想什么都学,到了我这个年龄才会发现,专精一艺才更好。范公子的绝技,老朽怕是无缘习得了。” “别急么,您先听听范某的功夫是什么,再做计较不迟。范某不知老英雄的易筋经修炼时,是否会有危险,是不是就像人说的那样,练不好就会瘫痪或是死掉?” 凤鸣歧摇头道:“那是无稽之谈!习武的目的是强身,不是自戕,哪有动辄就要死掉的道理。无非是练的成或练不成,没什么凶险。” “这就是了,范某的功夫比不得易筋经,不但没那么厉害,风险还很大。大到范某之前一直不敢把它拿出来的地步。因为这门功法的作用,其实还没得到验证,是否真的有效,也不敢保证。如果它无效,那自不必说,如果有效,也会砸掉很多人的饭碗。所以范某这功夫即使练成,也需要找个大有面子的人共同施展,否则害人害己。老英雄即使练成,也少不了另寻伙伴,用这功夫,换老英雄的功夫,其实是老英雄吃亏了。” 凤鸣歧原本对于范进所谓的功夫,只是有一搭无一搭,可是听到这里,目光却变的明亮起来,虎目紧盯范进道:“但不知范公子这功夫,需要找什么人做伙伴才行?” “怎么也得是魏国公这个级别的人,才可以合练。” “哦?那这功夫厉害了,但不知,这功夫练成之后,有何效用?” 范进微微一笑,亦是一字一句道:“此功别无他用,惟可防天花!” 正文卷 第二百一十一章 牛痘 小小的卧室之内,一股无形但强大的能量在聚集、酝酿。 范进不是凤鸣歧,不曾修炼过高强的气功,加上他终究是个书生,要维持温文尔雅的形象,说话的时候,自然就没有那种钟鼓之音。可是那低沉平和的声音,在几人听来,却如同霹雳雷霆。 “我是广东人,广东这几年没大规模闹过天花,等到官府得到出天花的消息时,有时疫情都结束了。做地方官的都是一样心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能遮掩住,就不愿意上报。再说广东也不太平,地方上为了争田地成千上万人打群架都是常有的事,官府也管不了。在这种环境里,人们对天花的恐惧并不像江宁这种升平之地来的强烈。我这个法子第一不是验方,第二有一定的危险,一般人很难接受,真想推行它,首先必须得有大毅力,其次得有足够的权柄和资源,缺一不可。我在广东时,资源是有的,凌制军也很赏识我,但是没有很迫切的需求,又有很多事堆在那里,最后也就没搞下去。江宁这次天花死了很多人,也有很多人的命运被彻底改变了,所以我想要试一试这个法子。我一个外地书生,说了话也没人听,这就需要有本地人合作。所以我说,这笔生意是凤老英雄吃亏了。” 凤鸣歧看着范进,目光如炬,声如洪钟。“老朽是个武夫,范公子是文士。文士肯与武夫谈交易,只这一点,武人已经占了天大便宜。范公子不如先说说看,你这防天花的方子是什么。” “眼下大明对于防天花,主要是种人痘。江宁天花一生,我就去问过郎中,不管水苗旱苗,种人痘都很容易死人。甚至十个里死一个,都可以算做良医太平方。花费大,死人多,本来天花这种病大家还存个侥幸,种了痘反而容易死,于是种痘的就越发少了。范某这个法子,来自海外。我们广东那个地方,总会有夷人来做生意,除了商人,偶尔也有西番僧。这法子就是从一个西番僧那里听来的,名为:牛痘!” 在原本历史上,牛痘接种大概于十八世纪才出现,在那之前,固然有人痘疫苗的存在,但是天花依旧以其核弹级别的威力,在人间散布恐惧与死亡。与人痘相比,牛痘花费低,危害小,危险系数大幅度降低。单一个死亡率极低,就是人痘法所不能比拟的优势。 但是事有利弊,在原本的历史时空中,牛痘法发明之后,于中国的推广也不顺利。包括医生在内,都对这方法进行抵制,究其根本,一是观念二是利益。 观念上,从牛身上提取的痘液注入人体,普通百姓从心理上是难以接受的。而从利益上看,当下的旱苗水苗种痘完成后,都需要郎中持续跟进,不管是痘种还是后续的药物治疗,都可以给医者带来高额收益。牛痘痘种易得,也没有太严重的并发症,郎中在这个过程里是赚不到什么钱的,所以从行业内给牛痘设立阻挠。 这些郎中里,有的本身也与官府有来往,或是认识一些大户士绅,于地方上很有些影响力。如果存心破坏,足以给种痘事业造成恶劣影响。范进只是个空降举人,在江宁本地缺乏资源,如果贸然推动种痘,并不一定能收获好结果。是以他从一开始没提出牛痘,就是因为如果要他来实施,根本不可能实行成功。如果是以范进和徐家父子合作的话,在那个阶段,徐家父子实际是没什么兴趣的。其实就算到现在,徐家那边肯不肯在这件事上合作,范进自己也没有把握。 这个时代的技术推广,其实远比普通人想象的困难。以人痘这种也可以称做救命方的技术来说,虽然在明穆宗时代就有了这种技术,但是直到清初,这种技术才流传到浙西。而在古代,一门技术被反复“发明”多次,也是极为常见的事,归根到底,就是对于技术的轻视,和传播上的难度。 于牛痘这种技术的解释,范进不是医生,再者当下人的知识结构限制,也理解不了病毒抗体之类的名词,对于疫苗也就理解不到。想要说服凤鸣歧理解相信牛痘技术,自有其难度。范进的优势在于,他是个读书人,而且是个已经和当朝宰辅家发生了一定联系的读书人。这个时代的话语权,是掌握在读书人手里的。 在正常的情况下,读书人不需要向下面解释什么,只要把这件事说出来,听的人就会相信,原因只在于这是读书人说的。他认识字,自己不认识,那他说的肯定就是对的,这也就是权威的重要性。而有着宰辅家作为背书的读书人,于权威这一点上,又比普通读书人来的更强。 “是以牛痘大概就是如此了,将痘牛的体液注入人体,让人可以抵抗天花,尤其对于婴儿,效果是最好的。但是凤老想必也明白,就这么说出门技术来,没有名医证明,大多数人是未必信的。所以这功法很有可能是个屠龙技,也有可能是个假话,因为毕竟我自己也没试过。是否愿意交换,全看凤老英雄自己决定。” 凤鸣歧看着范进,神色间不喜不怒,只是在那里思忖。过了许久,才问道:“范公子,你有此良方,何不当初面禀徐公子,那样六小姐就不至于有今日之难了。” “凤老是明白人,想想就清楚,我当日说出来,他可会信。以痘牛体液注入六小姐体内,这话谁敢说,谁又敢操作?再者,当时也想不到,六小姐居然会感染天花,等到真发了病,再说这话也晚了。” 凤鸣歧点点头,“这话倒也在理,小公爷不比普通人,这样的话,实在是匪夷所思,又非医家验方。除非是亲验有效,否则谁也不敢做主,给六小姐种牛痘。” “亲验有效也未必行,谁能想到六小姐会出天花?这种事一两个人好了,也未必能有用。一来是要种的人多,二来也是想到自己也会得天花,才能想到种这个。” “是了,范公子见事比老朽明白。”凤鸣歧一笑,“范公子这牛痘说是屠龙技也好,是无效方也好,但是总归是个活人万千的法子。凤某跑惯江湖的,东南数省都曾去过,也知道,每年光是死在天花上的人就成千上万。这还只是我所知,不知道的,便更多一些。若是牛痘法果然有效,那便可活人万千,功德无量,比较起来,这一点粗浅气功,就上不了台面。再者说来,读书人舞剑是风雅,不求杀伤。于武学一道上,最多是雅好,少有人真的喜爱,范公子堂堂广东才子,肯学老朽的功夫,那是给老朽面皮。若是老朽还不肯教授,岂不是不识好歹?这门气功的修行口诀,我会写给公子,具体修行时,得有老朽在旁指导才好,眼下可来不及。五儿与四娘,你们回幽兰馆收拾了行装,就搬到这里来伺候大小姐。老朽去找找人,先把五儿的落籍办下来再说。再去给江宁城里各位同道打个招呼,这所宅院的安全,凤四保了!” 范进点头道:“一切全由老前辈安排。” 人相继去了,房间里就只剩了范进、张舜卿两个。范进来到床边,握住张舜卿的手道:“这下放心了?凤老既然敢打包票,必有把握,这回不用担心变成麻子了?” 张舜卿笑道:“我从一开始就不担心啊,反正有个傻瓜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子都会要我,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可是范兄,你方才说的那牛痘……” “你是怪我没告诉六小姐或告诉你?我还是那话,不是不告诉,而是不敢。” 张舜卿道:“范兄无须解释,小妹明白的。那牛痘之法听上去就觉得吓人,你就算说,我也不敢把牛的痘液弄到自己身体里,想想都恶心。六妹是个爱洁之人,就算杀了她也不肯的。人就是如此,只有事到临头,才知道害怕,在那之前,是不会低头的。我是在说,你为什么要把这方子告诉凤四?” 她声音略放低了些,范进只好离她更近些才听得真切。阵阵如兰香气,扑鼻而来,令他不由一阵心猿意马。 “国朝每年都会因天花死掉很多人,数字以十万计,这还是说太平年景,若是瘟疫大生,则死的人还要翻上几倍。而这,还是地方官报上来的数字。正如范兄所说,那些做方面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少报死人就少报一些,于丁口上计算亦不用心,实际死人数字远比报上去的多几倍。人痘之法流传不广,所费又高,且种后也多死者,医家之中对人痘也有争论,不少名医认为种痘等于杀人,所以很多人种不起或不敢种,只好由着老天爷收人命。你这牛痘若果真是易种且无后患,便是活人千万的大功德,于民间可称一声活佛,于庙堂,亦是莫大功劳,不逊于开边扩土。挟此功劳即便不考科举,也可授个前程,你何必把这好前途送了一个江湖草莽?” 她美眸一转,抿嘴笑道:“难不成,美人一笑倾城,范兄为讨薛五欢喜,情愿让出此功?” 范进也笑道:“舜卿冰雪聪明,一猜即中。我确实为了美人而把功劳送给凤鸣歧,不过不是薛五,而是那个拿自己做试金石的笨蛋。” 他低头看着张舜卿道:“江湖险恶,能跑江湖的就没有省油灯,他那么一大把年纪,什么风浪都见过了。别看他看上去豪爽的样子,其实心机很多的。金皮彩挂,平团调柳,外八行哪有省油灯。吃老合这碗饭的,我见的多了!刚才他那话,半真半假,所谓的气功导引作用几成真几成假,没人说的清楚。乃至两种药互相作用,就会让你的病情恶化,没有他的药就成不治之症,这话也要打个问号。故意把病情说的严重,无非就是做根火腿,吊起来卖,好让你欠他个大人情。我把牛痘的方子送他,也是为了还情。两下对比,他还怎么张口找你要东西?” “他这次故意搞的那么麻烦,又是让薛五给你推拿,又是让她为你针灸,我想归根到底,总是为这个义女铺路,也是给自己找条路出来。如果三两下就把你的病治好,就显得这病不严重,于他的感谢也就差得远。所以他故意把病说的严重些,治疗的慢些,你好知他人情。这种说到底都是江湖皮门手段,卖的是话不是药。就像那易筋经,鬼知道是不是那么厉害啊,反正随他说了,说练了之后会成仙也由他了。总之你是宰辅之女,欠他人情很麻烦,将来要还这个人情,不知道要搭多少资源进去,犯不上。” 范进一时兴起,说了几句江湖行话,张舜卿听不全懂,但是大概意思是明白的。她笑道:“范兄为小妹想的周到,不想让小妹与江湖有所牵扯,甘愿牺牲了这么多,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退思才好。不过退思,你怎么对江湖事这么了解?” 不能说起自己前世是梨园子弟,与外八行同气连枝,本属同道,江湖口这类东西自己也是精通,范进就只好打个哈哈,“在凌制军身边时,什么人都见过,江湖上交道也打的多了,见过而已。” “是了,可是……即便如此,小妹还是觉得退思吃亏了,我不甘心。这么好的法子,凭什么最后让个江湖人立功,我不服气!” “这牛痘好是好,但也有麻烦,得罪人。像是种个水苗,从种到好,可以收好几份钱。牛痘一搞,他们进钱的门路就没了,肯定对这个东西不满或是抵触,到时候说不定还要从中作梗。先说这个试验,就不好找人做,我直接出面反倒是很麻烦。凤四这种人好在黑白两道都很来得,手段上么……也是什么都有。做这种事比我合适,所以交给他做,或许比我做更方便。我说过人尽其材,物尽其用,这方子由他操持更容易推进。” 范进笑了笑,又说道:“再说,种牛痘这种事,大耗人工时间,我哪有那些时间去做事。我如果去种痘了,又有谁来照顾你呢?我这么厉害,肚子里有的是学问,接济他一点,算是赈济灾民。我的功名,还是在科场上,靠献个牛痘方,最多当个传奉官,又怎么配的上舜卿?” 张舜卿摇头道:“不……退思,即便你是一介布衣,身无功名,我亦愿随你白头到老,此生不做他想。这一科的功名,是我误了你。” 范进笑道:“大不了赶下科了,有什么大不了,就是不知道老相国那里,会不会因为我未中进士,就不把女儿嫁我。” “呸!就算你中了进士,又很了不起么?到时候我爹赏你一顿棍棒,把你这大胆狂徒打出去。” “当朝元辅若是殴辱士人,那我转头就打他女儿雪恨。” “首辅之女貌如天仙,范兄怜香惜玉之人,又怎么下的去手?” 两人说笑一阵,范进为她塞好了被子,哄着张舜卿赶紧休息,自己则准备去按着凤鸣歧留的方子抓药。望着男子温柔的动作,女子心内暗自转过无数念头:上天待自己果然恩厚,让自己遇到一个足以托付此生的良人。如果爹爹不答应……自己便不顾一切地逃掉,与他浪迹天涯,便是一世清贫也甘之如饴。她如是想着,微合二目,再次陷入梦乡 正文卷 第二百一十二章 温馨时光(上) 新春的脚步渐渐近了。 不少商家已经关闭大门,伙计放假回家,因天花而沉寂多时的酒楼、清楼,又再度兴旺起来。商家答谢客户以及靠山关系的年会夜宴,官员之间的应酬交际,文人才子搞的文会,都离不开清楼女子的招待。一时间各楼的花魁行首,都有了大批应酬,从早到晚几乎停不住脚步。 不管多猛烈的瘟疫,都有过去的时候。曾经猖獗于江宁令人色变的天花,于江宁城内城外而言,基本已经进入尾声。虽然还是会有人被送进花庄,也有死尸被抬出来,但是总数已经很少,几可忽略不计。这种外部的压力一去,人们的胆子也就越发大起来。 一向在清楼中以大姐头形象示人的马湘兰,这个时候自然就开始了忙碌,各项应酬安排,酒席准备,忙得几乎脚不沾尘。光是徐家为了答谢她在花庄事件里帮忙,而甩给她的招待宴会,就足够让她殚精竭虑。 这种宴会规格高,客人素质比较好,既肯出钱又不至于拉着姑娘不放,算是清楼里最受欢迎的客人。可是这样的宴会要求也严格,稍有不慎就会出大漏洞,以后便没法在这行里混饭吃。是以她也不敢掉以轻心,每一道环节都得亲自验收才行。幽兰馆那长长的回廊上,总能看到马湘兰那苗条纤细的身影往来走动,不是问着餐料备办,就是询问着表演节目的筹备情况。 日当午时。 一个珠圆玉润的妇人走在马湘兰身边,随着她移动。这妇人相貌也不算差,年轻时亦是个出挑妇人,就是年纪大了点,走的又急,冬日时节,额头居然见了汗。她用手帕不停擦着,嘴里不停赔着小心。 “四娘啊,咱们当初也是拜过金兰的干姐妹,现在姐姐有难,你不能见死不救吧?黄公子的为人你是最清楚的,如果他发了恼,这个年我是别想过痛快了。他也无非是要看五儿一场剑舞,听一曲琵琶,前后不过一个多时辰,你就帮帮忙,让五儿替我圆了这个场面,我不会亏待她的……” “对不起啊一秤金姐姐,小妹也是爱莫能助,五儿已经从良了。您在这行做了这么久,总不至于忘了规矩吧?出了水的就不再入海,你还让人家出来应酬,有这规矩么?” 一秤金嘿嘿一笑,“什么出水入海的,还不都是一样,总归是从行院里出来的,难不成就是冰清玉洁?再说她又没有相好男人,这种事没什么的。你是她的恩人,只要说句话,她不会不给你面子的。左右就是跳个舞……” 话音未落,马湘兰的身子突然站住,一秤金收腿不及,险些一个趔趄。她的身形刚站稳当,马湘兰却已经欺了过来,她的个子比一秤金略高一些,以上示下的看过去,很有几分压迫力,脸上也没了笑容。 “你给我听好了,五儿从良了,谁再敢打她的主意,就是间拐良家妇女!黄公子想看的是剑舞还是她不穿衣服的样子,你我心里都有数。因为她脸上没了麻子,不少人都以为当初吃亏了,想要得到她,这不奇怪。可是在这行里吃饭的人,应该明白,这姑娘守着清白,费了多少力气,又受了多少委屈。好不容易出了海,大家都该为她高兴,谁如果想拉她下水,我第一个不答应!你最好想想,她干爹凤四爷现在在办什么事。若是让四爷知道你对他的义女有所图谋,你就不怕晚上被人丢块石头进来,砸碎了脑壳?我没那么多时间跟你浪费,黄公子无你应付不住,就去让王雪箫陪她。五儿不会见他的!” 这看上去纤弱的女子,此时表现出来的气势很是惊人,一秤金竟是被她吓的不敢再说话,只不住用手帕擦着额头。直到马湘兰的背影消失,她才吐了口唾沫道: “什么东西!伎女从良都是到大户人家做小,她却去做丫鬟,这是越活越回去了。江陵相公很了不起么?无非是过江龙而已,黄公子的干爹,是守备中官,是地头蛇,你等着……有你好看的!” 马湘兰却不理她,安排了宴会的事情之后,又叫过一个女子问道:“我说的那三十盆梅花送过去没有?” “送了,送了。干娘您可真偏心,五姐就是落籍住到徐家别院里,您今个送这个明个送那个,范公子就是说一句要梅花,您又搭银子又搭人情的为他找了那么多盆上好梅花,图什么?是不是因为他上次医好了您那盆兰花,您动心了?想要老牛吃嫩草……我想起来了,那回您可陪范公子满院子的看兰花,那模样,可不就是一对相好?” 话音未落,女子便已经笑着跑开,马湘兰则一手提着裙子一手拿了根掸子满院子追打,欢声笑语,弥漫开来。 同样的笑声,也弥漫在徐家别院之内。经过半个多月治疗,病情已经大为好转的张舜卿看着满院梅花,感受着其强大的生命力,自己的心情也变得舒畅起来。 范进七事系统了那个花字,既指这会走会说的美人花,也指正常花草。体现出来,就是种花的能力比他人强,插花的技术也高。一些别人种不活的植物他能种活,病到快死的花草经过他调理,就能恢复盎然生机。如果这个时代有园艺师,他一定是最出色的那个。 先是在幽兰馆治好了马湘兰最喜欢的一盆兰花,随即又选了梅花来装点花园,张舜卿卧室内每天一换的插花,亦出自范进手笔。凭借系统加持的插花技巧,让整个房间充满了活力。住在房间里的人也能为这种活力所感染心情和精神都相应变得更好。 花固然可爱,这里面包含的心血,就更让张舜卿心内如醉。案头上,放着范进写给她的诗:旭日曈曈破晓霾,遥知妆罢下芳阶。那能化作桐花凤,一集佳人白玉钗。。 关系到了他们这一步,虽然不曾跨过雷池,但也不至于像过去那样躲藏,那些让女儿家脸红心跳的文字就可以写出来,成为两人情感的见证。明明近在咫尺每天都能碰面的两人,每天还要用诗文往来形式增进感情,亦符合了少女对浪漫的追求。 比较起来,刘勘之这种守礼君子在婚后可能更是个合格丈夫,但是在这个阶段,论制造浪漫风花雪月的本事,确实是比不得范进这种拆墙专家。 除了写诗,还有送画。几轴画都放在案头,里面的女子或着狐裘,或着大氅,将那绝色容颜以及风华绝代的气度,勾勒得淋漓尽致。张舜卿从第一次拿起,就舍不得放下,每到闲时,便要去看几眼。一边看着画,一边忍不住微笑,自己也忍不住开始画着范进的样子。 薛素芳捧了朱漆托盘从外面进来,上面放了个食盒,揭去盒盖,就能看见颜色各异,形状不同的米糕。颜色鲜艳,造型栩栩如生,让人一看就有食欲,这是范进做的点心,每天都不重样。托着张舜卿的福,薛素芳便也有机会品尝这些食物。 她与张舜卿都是官宦出身,固然家格比不得张家,但总归也是官场中人,吃穿见识总是有的。幽兰馆又是第一流行院,吃喝上也极考究,于美食上她品尝得多了。可是范进这面点在她看来,不论造型还是口味,比之第一流的面点店更好,真想象不到一个书生哪来的这份好厨艺。 她脸上的麻子既然被看破了关节,也就没必要再装下去。其原本就是江宁清楼里第一流的美人,那些假麻子一去,就更是一等一的绝色。虽然较之张舜卿有所不及,但自身的相貌也自不差。 放下食盒招呼着张舜卿来吃,又说道:“大小姐,快来用饭吧,今个这点心看着就好吃,一准错不了。” 张舜卿拉着她的手坐下,“一起吃吧,还有别叫我大小姐了,说过多少次了,叫我小姐或者姐姐就好了。其实按说我该喊你姐姐的,你年纪比我还大着两岁呢,不过这不合规矩了,喊了你倒是别扭。” “那是,你喊了我也不敢应不是?吃过点心,我给你推拿……范公子那里准备好了,等着咱们一起打牌做耍。” 张舜卿点点头:“素芳妹妹,辛苦你了。这次我能好,全亏你费心照应,本来你也是官家千金,却当我的丫鬟,真是委屈了。令尊的事我已经写了书信,等到进了京面呈家父,由官府出面,定可为他洗刷冤屈。那官司的事,就算过去了。至于家产,要发还不容易,只能想办法补偿。” “小姐……别这么说,其实我跟你们在一起,也很开心的。” 薛素芳一笑,指着那糕点道:“如果不是沾小姐的光,我哪里吃的到这么好吃的米糕,更别说是脱离苦海了。自从被卖进清楼,我就以为自己这一生就算毁了,相公不再要我,家也败了。身边姐姐妹妹喊的人多,真正能交心的却只有一个干娘。到了这里难得大小姐赏识,不在意我的出身,拿我当个朋友看,我也愿意交大小姐这个朋友。等回了京,我就没机会见你了,我的身份也没资格进相府,现在多盘桓几日,我其实更欢喜。” 张舜卿一笑:“妹妹言重了,如果你想进相府,其实不过是指顾间事。可正因为咱们是朋友,我才要为你考虑,不能让你当个奴婢身份……总之我不会让你吃亏的。对了,听说凤老这几天没闲着,不知牛痘弄的怎么样了?.” 薛素芳点头道:“是啊,义父指点了范公子几手武艺,还把易筋经给他看,范公子教义父种牛痘的法子。然后义父就去乡下买了几头痘牛,还和拉上了几个郎中。看义父脸色,似乎牛痘确实不错,范公子那边易筋经练的也好,每天还和义父拆招搭手,练对打功夫。真是的,跟义父学剑的书生很多,但是真正学出来的一个没有。范公子该不会是被刘公子打了心里不甘,要学了义父的武艺去找场面吧?那还不如我出手,给他一弹弓。” 张舜卿微笑着看着薛素芳道:“你对范兄倒是好,居然敢为他打刑部侍郎家的公子?” “没……没有这话。”薛素芳脸红了起来,略显的有些拘束。虽然在清楼那等地方走了一遭,她依旧不是三声慢那种可以比男人更能说荤笑话的女子,这时很有些害羞,又有些害怕。毕竟张舜卿与范进已经明确了关系,自己说这话,确实有些犯忌讳。连忙解释道: “我也就是这么一说,真让我打我也不敢。我就是觉得,范公子学易筋经不是玩玩,而是有什么打算。” 张舜卿脸一红,将一块糕送到她手上道:“他啊,一肚子坏心眼,可别问了。快吃吧,一会你要受累行功,多吃些才有气力。我好了之后,不会亏待你的。来,吃好东西,我们就开始推拿吧。” 薛素芳的推拿,算是按摩术一种,刺激血液循环,加快新陈代谢,属于气功导引术一类的东西。需要施受双方都脱掉外衣,只着小衣进行,乃至在运行过程中,也少不了接触些敏感部位,让人心猿意马,杂念丛生。 男女有别,这种功夫,自然只能同性施为,薛素芳学艺时,也因此无人指导,只是对着假人练习。整个江宁城里,只她一个女子有此本领,也因此分身无术,不能给徐六小姐施展。 虽然已经推拿过多次,但是每次推拿,张舜卿依旧还是害羞。等脱掉外衣,只留贴身小衣时,一向智珠在握从容不迫的女公子,已是面红如血,美眸紧闭,一动不动的躺在那任薛素芳摆布。 望着那堪称完美的身躯,同为女子的薛素芳自惭形秽之余,心内却也明白了范进学易筋经的目的。 原来他是想取代自己的位置,来给大小姐做推拿?果然是一肚子坏心眼。薛素芳脑内虚拟着范进给张舜卿推拿的情景,那受术人不知几时,已经变成了自己。一想到那种情形,她已是两颊飞红,芳心乱撞,心不知飘到何处去了。 正文卷 第二百一十三章 温馨时光(下) 一个时辰后,两人来到前面客厅时,脸色依旧红润,额头隐约还有汗水,偶尔对视时,便有一抹绯红同时浮上两人面颊。范进已经在客厅等候多时了,与两人打过招呼,随即指着桌上铺开的一张图道:“二位请看,这就是我最近新研究的玩意,眼下在江宁,知道它的人不多,等到将来么……说不定会有一大批官宦子弟,大家闺秀,成为这种游戏的拥趸。” 薛素芳看了看那图,疑惑道:“这是……双陆?” 张舜卿却摇头道:“不大像。” “这确实有点像双陆,但也就是有点像,不是一回事。这是我研究的新游戏,由于需要一张桌子来玩,所以我准备叫它桌游。当然,桌游里可玩的多了,像是我前几天搞的三国杀,还有胡人杀,都是桌游。这个游戏叫做,富甲天下,简单说,就是看谁能当上大明首富的游戏。看看啊,这里有钱夫人,阿土伯,还有个波斯人……” 范进指着棋盘开始讲解规则玩法,又把牌和棋子骰子发了下去。两个女子虽然性情上都算是高冷一类,但是在范进面前,都比较放的开,又是好玩的年纪,很快也被这游戏吸引进去。 薛素芳道:“范兄说的三国杀什么的,怎么不见动静,反倒把这个做出来了?” “三国杀胡人杀杀,都要很多人玩才好玩。咱们这里人少,就算叫来三声慢也只四个人。再说她现在就像被人打断腿似的,每天闭门不出,谁也不见。饮食采办都是一个上了年岁的婆子操办,自己不抛头露面,跟当初比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如果说跟你们玩她倒是没问题,有我这个男的,就不方便了。咱们三个,没法玩,就只好用这个。” 张舜卿道:“这倒是很有趣……可惜六妹不在这,否则她一定很欢喜。上次来国公府时我就知道,她就喜欢打双陆、玩叶子牌这些不用出房间就能玩的游戏,打秋千扑蝴蝶什么的反倒没兴趣。现在她虽然出了花庄,但闷在屋子里,一定很无聊的。” 范进道:“没事,我已经把这东西给了徐维志一份,他也说要送到庄里给六小姐解闷。花已经出透,过几天痘落痂除,她就可以来见贤妹了。除了这些,还有我新写的一个话本,名字叫做霸道东家追爱记的,只开了个头,送进去让六小姐解解闷也是好的。总归那么久都过了,就差这几天,不成问题。” 薛素芳掰着指头算道:“做菜、伺候花草,还有写话本,又搞这游戏,范公子你哪还有时间读书啊?” “读书……我读书很快的,所以有时间做其他的事。”范进笑了笑,“来吧,大家玩游戏,现在贤妹的脸不能见风,在屋子里闷也要闷死了,不好好想几个游戏,找些乐子来耍,不是要活活闷杀?” 两个女子都是一等聪明的人物,学习能力强,薛素芳人在清楼里,再怎么高冷,也得应酬场面。她不肯陪寝,就只能陪着客人做些游戏,她的学习能力强,这脱胎于“大富翁”加“强手棋”的游戏规则本就简单,很快便可以上手。一连三局,全是张舜卿成了最后赢家。 按照规则,张舜卿可以赢掉各家所下的筹码,她却微笑道:“筹码我就不要了,但是本员外要下命令。范退思!命你陪本员外走走,不许违抗。”说着话,朝范进伸出了手,范进连忙起身打躬,学着前世看的影视剧里,内廷太监伺候太后出游的模样,把手伸出去做了扶手,搀扶着张舜卿站起来。 虽然张舜卿说是不能见风,但也不至于柔弱到一吹就有变化的地步,只要脸上戴上面纱,不在原地停留太长时间就没事。宅子里现在一共只有四个人,空旷得很,到处都是隐蔽处。 薛素芳自然不会跟出来,两人走不多远,张舜卿就停住脚步轻声道:“退思,我累了。” 范进笑了笑,“我背你。” “哦?以前不是扶我么,现在二家兄长不在,就胆大包天要背我了。” “是啊,男人就是这样的,为了美人刀山枪林都不怕的。看你敢不敢上来了?”范进边说边蹲下身去,张舜卿大方地骑到范进身上,微笑道:“人都说女子骑在男人头上,会压住男人的运势,你就不怕?” “不怕啊,我的运气在追到你这样的大美人时都用光了,哪还有运气可以给你压啊。随便压不用客气,我压根就没有。” “滑嘴。”张舜卿的双臂紧箍着范进的脖子,享受这被宠溺的时光。她接触过的高门大户不少,那些生有七窍玲珑心,专门会讨女子喜欢的男人,她也不是没见过。 但即便是那些大宅门里出名会讨女子喜欢的浪荡子,实际亦有其底线,要么彻底不成材,有范进这般才学功名的,多少都有脾气,不会这么任女子骑在头上,更不会有那么多生活情趣。 为了防止女子掉下去,范进的手,自然的抄住了张舜卿的双腿。男子的手有力而又温暖,热流蔓延而上,温暖了少女的心房。她微笑着说道:“退思,听说你现在和徐维志走的很近,你们在搞些什么?” “没什么,就是他喜欢折腾而已。其实这个混蛋就算什么都不干,也永远不会穷。可是这种二世祖,最大的特点就是能折腾,明明自己什么都不在行,偏要觉得自己什么都行,认为自己什么都可以做到。最近他想要做点事证明自己除了花钱也能赚钱,我让他带着人去街上,看哪个生意好就钉个徐字招牌上去吃好汉股他又不肯,非要自己做,我就帮他了。我看了,江宁城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茶楼。(注1)。魏国公家要想搞些好茶是不费力气的,我给他出了主意,找人合作办茶楼,再把他那些狐朋狗友都拉下水来联股。既可以喝茶聊天,还可以听曲子,顺带还能玩桌游。江宁城里赌馆不少的,不过桌游这东西毕竟占个新鲜,尤其是一些不大喜欢赌的年轻人,也可以来玩。反正所费不是太多,即使没人玩,他自己也能玩啊。小公爷如果沉迷桌游,不去街上惹是生非,当地官府应该送个为民除害的匾额给我” 张舜卿一笑,“是啊,说不定百姓还要称你是伏地城隍了。” 她愣了愣,感受着范进的手带来的温暖,抱着范进的胳膊,也更用力了些。“退思,其实……你本不必如此的。游戏也好,茶楼也罢,都是徐维志那等人做的事,不是你这个读书人该操心的事。都是我……误了退思。” 范进一笑,“你我之间,还说这客气话做什么,再说科举之事也未必就真耽误了。城里大富豪杨百万开了家标店,有一船布正好正月初四起运进京,现在路上不太平,前不久有条盐船被人抢了。这批布价值昂贵,杨家怕不安全,特意请了凤鸣歧押运。咱们搭那条船进京,不用一个月就能进京,误不了考期。” “那……也很紧啊。”张舜卿算着日子,即使一切顺利,到达京城时也就是临考之期。虽然明朝的科举与唐朝不同,不需要考试之前先投递行卷,但这种关系命运的考试,同样也离不开运营。范进现在牺牲的,就是这部分运营时间,乃至连调整状态备考的时间都没有。 而这一切的罪魁就是自己……一念及此,她就觉得范进的手格外温暖。 走了一段路,张舜卿才问道:“那牛痘的事,不知进度如何,可有成效?” “挺不错。我说过,凤鸣歧搞这些比官府更合适。他自己武艺高强,在江宁本地又有不少弟子门人,比官差能打,手段也比较厉害。他带着徒弟这几天在江宁附近抓了二十几个匪徒流民,全都强种了牛痘,然后扔到了花庄里,跟病的最重的天花病人待在一起。按说这样,肯定是要感染的,可是他们没一个染病。基本就可以认定,这种种痘方有效。徐维志那边也因为这来了兴趣,决定跟一注。准备把一些犯了军法的犯军种牛痘,塞到花庄里接着试。” 张舜卿一喜,“果然有效?退思,你可是立了大功了。我大明每年受天花所苦者何止百万数?其中有官有商有军有民,你这痘方能收此奇功,足可称万家生佛。单凭这一功,就能叙个大好前程。不行,我回房就要写信给爹爹,说明真相,这功劳不能给一个江湖草莽外加个纨绔,它是范兄的。” 范进笑道:“不必了。已经答应徐维志,怎么能反复?再说我也有我的理由,咱们先回房,我再对你说。” 就这么背着人进了卧室,将张舜卿放到牙床上,少女脸上的斑点已经消失,恢复其冰肌玉肤本质。范进端详着她的脸,如同在欣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少女娇笑道:“早晚有你看厌的时候,现在快说,到底是为了什么把功劳让给徐维志他们!” “就是为了这永远也看不厌的人间仙子啊。我说过,天下于我,不如红颜一笑。我如果去种牛痘,就要每天去忙着管理病人,写报告写进度,还要筹立机构,说不定要在东南一住几年。每天文牍往来,公事应酬,一大堆的事忙下来,我又哪有时间看你呢?我宁可陪着你弹琴做画,只要每天看到你笑,我就欢喜。万家生佛,苍生叩拜,于我又有何用?” 张舜卿道:“你每天变着法子哄我开心,逗我欢喜,这样的相公,我自然是想要的。可是我替范郎觉得委屈,明明这些事都是你做的,功劳做给他们,你却只能搞个茶楼或是游戏,这不公平。” “那些点子不过随手为之,赚钱是次要的,关键是要找些好玩的东西让你开心,这样你才能快点痊愈。别看治病啊,气功什么的,是凤老头比较厉害。要讲照顾病人,护理什么的,他差远了。那帮江湖人……一群糙哥。” 范进表达了一番对凤四的鄙视之后才道:“他们跑江湖的不懂得心情对人的重要性,武功厉害了不起啊?终究是读书多比较有用,他那易筋经得真传的只有一个薛五,现在我是第二个。可是他差不多是在求我学了,因为除了这个,他没什么可以报答我的。” “范兄学了这个又有什么用?难道你要去跑江湖,和人动武?” “我才不和人比武呢,又不是刘勘之。不过是将来薛五离开了,你要是需要人导引的时候……” 张舜卿脸羞的通红,伸手去拧范进的耳朵,范进则讨好着躲闪,房间里不时就传出一阵笑声。 说笑一阵,范进才道:“牛痘再好,也要推广下去才有效果,我在江宁赤手空拳,真要做事,处处束手,所能用的手段也有限。想要把牛痘推广下去,其实是很难的事。徐维志和凤老就不同了,他们有人脉有部下,做事方便的很,这件事凤老求的是江湖名声,百姓称赞,好让自己名冠江湖。徐维志求的是在朝堂上立大功,估计已经在写奏章,上报朝廷。为了利益,他们肯定会格外认真的去做,不管谁想阻挠他们,就得被一巴掌拍死。为了百姓着想,也是他们做这事更合适。再说,我的名字也不至于真被掩盖住,相国明察秋毫,如何判断不出,这方子是谁给的?舜卿你什么都不要说也不要写,一切相信老人家的裁度就是。” “家父自然不会相信徐维志这种纨绔能搞出牛痘,可是范兄你不说话,从公事上,终究是只能酬庸他,你这个真正找到方法的人,反倒什么也得不到,这太不公平了。” “我献这方子,本也不是为了得到什么。如果硬说求什么,就只求为你我积福,免得上京之后元翁一声令下,真的把我乱棍打出去。” “若果真如此……我就说……说……”接下来低声嘀咕了一声什么,声音就低不可闻,只剩了两人的阵阵笑声。 正文卷 第二百一十四章 祥瑞 一过了小年,江宁官场上,便消息灵通者在偷偷传递着一个情报:魏国公徐家,可能要有一场大富贵了。 本来这种世袭勋贵人家,只要不去谋反,就不会倒大霉,反之也不会有什么大富贵。他们的阶层已经固定,不会穷,也不会陡然变阔。江宁又是腹里地区,没军功可立,正常情况下是没什么可能骤然得到什么富贵的。 但是说话者言之凿凿,也容不得人不信,少数略知端倪者,在了解了这桩大富贵的可能之后,皆扼腕叹息,“可惜了,这样的大功居然给了勋贵!这不是暴殄天物?” 守备中官府内,一个瘦长身材刀条面孔的年轻男子正向着上首坐的中年太监转述着自己听来的消息。他的消息很是灵通,所知的比普通人更为详细,说到最后又捶胸顿足道:“义父,这是何等的大功啊?这功劳立下,于民间是个活菩萨,于朝廷里也足以比的上战功了。若是这功劳落到咱头上,您老人家何愁不能回京做个内相?这该死的范穷酸,眼里就没有干爹!” 现年四十二岁的皇恩厚生得白白胖胖,满面油光,不管为人如何,只从相貌看倒是一副好好先生模样,于江宁城内素有弥勒之称。此时听着义子黄继恩的汇报,面上不喜不怒,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只将一串玉石念珠在手上不停转动。 “好了,我知道了。这是好事情,我们应该高兴才是。这天花是多吓人的事情啊,咱们江宁这次死了上千的人,现在也还在死人。你为了躲天花,甚至在瓜州住着不敢回来,连堂堂国公府的小姐都不能幸免,连咱家这心里,也一个劲的哆嗦。这么厉害的瘟病,谁敢说不怕?我甚至想着,若是事不可为,就把花庄一把火烧光,拼着烧死几千人,也要救一城军民。若这牛痘真的有效,能从此绝了天花祸患,是我大明天大福气。这是列祖列宗保佑,功在社稷利在千秋的好事。不管谁得功,最后都是有利于大明。就好比一锅饭,你吃我吃他吃,肉总是还在锅里,没便宜到外面。你闹腾个什么?” “干爹,话不能这么说啊。这锅肉咱吃和外人吃,那能一样么?其实儿子看来,这牛痘的事现在也没个准。儿问了城里几个体面郎中,都说这牛痘有伤天道,是妖术。牛的痘液往人身上种,一准出妖精。” 黄恩厚哂笑一声,“蠢!那几个体面郎中,都是种人痘的吧?他们那痘苗卖的多贵,自己知道。若是牛痘方传开,还有他们的饭吃?我可听说了,那牛痘便宜,而且不死人,脸上不见疤,比人痘强得多了。正因为牛痘好用,那些人才要说牛痘是妖术邪法,他们越这么说,越证明牛痘是好东西。你也是常在街面上走动的,这还不明白?” 黄继恩笑道:“干爹教训的是,儿子记下了。只是儿子琢磨着,既然这牛痘方有那么多人反对,可见还是有文章可做,若是真的把事情办砸了,魏国公府一准记恨范进……” “住口!”黄恩厚声音一寒,“混帐!白跟了我这么久,怎么脑子还是这么不开窍。别忘了,我们的好日子是从哪来的?你在这锅里多盛一口饭,这不叫毛病,不让别人上桌,也不叫毛病,可是要想砸这口锅,那就是罪无可赦!牛痘这件事不管谁做,最终都是惠及朝廷为万岁爷爷分忧,谁敢让它做不成,就是砸大明的锅,咱家这里绝不轻饶!再者这事现在是徐家来做,那就必须做成。我如果没猜错,现在徐家已经给京城定国公府写信,要亲戚准备帮着他表功了。这个时候你敢出来坏徐家的事,拦他们的路,不是要摆明了和徐家对着干?” “干爹您老人家是先帝爷潜邸,与冯双林(冯保)也是同门,还怕了他个国公?” “张江陵呢?”黄恩厚的声音有些阴森,与他宽厚的外相颇有些不相符合。黄继恩只觉得本来暖意如春的房间内,一股阴风吹起,不自觉地缩缩脖子。 “这件事表面上是魏国公在做,可是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的出背后是张江陵的势力。范进……或许用不了多久,就是张家的女婿了。张家加上魏国公,一个权相,一个勋臣,两下联手推动的事情,你想要拦下,你长了几个脑袋?他徐家有丹书铁券,打死你都不用抵偿的,知道不知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花花肠子,干爹警告你,玩女人可以,但是一定要找自己惹得起的人来玩。薛五现在靠上了一棵大树,咱们动不了,就少打她主意,若是为了个女人,得罪了张江陵,我先开销了你,省得给咱家惹麻烦!” 他的声音不大,语气始终阴柔,并不十分严厉,可是黄继恩头上已经见了汗。连忙跪倒在地,不住磕头道:“儿子不敢,儿子不敢。只是儿子替干爹不服,他徐家富贵已经到了顶,要这功劳无非锦上添花,倒是干爹您……” “够了!不就是回京做司礼监掌印么?这是命数!人不能跟命争,咱家命里无此福分,就不要奢求。难道偌大个江宁,还装不下你这猴崽子?种牛痘防天花,这种利于天下的好事,绝不只在江宁一地推行,必要遍布天下,到时候少不了咱们爷们的事做,你还怕没有立功做事的机会?只要用心当差,没你的亏吃!记住我的话,牛痘的事一定会成功,也必须成功,谁要是敢在这件事动歪脑筋,我要他的脑袋!” 他的语气略微放缓了些,“你也是一片孝心,不过还是不够聪明,眼界放的太窄。功劳拿不到又不等于就没好处,只要咱家在这个位置上,该有的好处就少不了。江宁镇守是做什么的?归根到底,就是天家在江宁的耳目,替万岁听东南风吹草动,看江南风土人情。可是听什么看什么说什么,这里就有分较了。自古以来,这当家人最喜欢听的就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所以才有这么多人献祥瑞,图的就是让万岁爷爷笑一笑,万岁一笑,你就好过了。要是见天给皇上面前报丧,不管你是出于多好的心,万岁眼里,你也是个坏人,那便要倒霉。所以想当好这个官,首先就是得会唱喜歌,知道献祥瑞,而牛痘就是最大的祥瑞。这天花的厉害不在于能死多少人,而在于什么人都可能得天花。深宫大内,天潢贵胄,谁都跑不了。这牛痘方一出,天家血脉就再也不用怕出花。这样的祥瑞,可比什么白燕五色龟值钱多了。咱们这抢个先,先把祥瑞报上去,让万岁高兴,这比给一万个人种痘的功劳更大!能躺着立功,你何必非要跑着去立了?傻东西,学着点吧。” 黄继恩道:“干爹,这事还没个定局,万一有什么纰漏?” “糊涂。这事是徐家做的,能有什么纰漏?他们铁了心要给徐维志露脸,便是牛痘不成,也得说它成,谁敢说它不成,徐家第一个不答应,明白了么?不但徐家不答应,我们也不能答应。如今君正臣贤,正是该出祥瑞的时候,谁要说牛痘是假的,莫不是说这君正臣贤,海晏河清是假的?那不是该抄家灭门!” 黄恩厚那胖脸上,依旧保持着佛陀般的笑容,只是在这刹那间,似乎多了几分凶戾之相。 黄继恩心头巨颤,连忙道:“儿子明白了,牛痘是好的,种一个灵一个,大明有了牛痘,从此再不怕天花!” “聪明。这就开窍了。” “那儿子这就去通政司找几个关系,把咱的奏章先送到京里,抢在他们前面,免得被别人抢了功。” “不必。这头一份奏章,咱们不抢,让给魏国公去报,这是礼数。第二份奏章让给江宁衙门,这是为官的聪慧。他们的奏章是发给张江陵的,咱们的奏章,是发给陛下的。咱家是先帝爷潜邸奴婢,眼里只知有天子,不知有宰辅。巴结元辅的事,他们去做,咱们只忠于皇上。这样的奏章到得越晚,越有好处。” 黄继恩愣了愣,“干爹,您这样,张江陵那里是否交待的下去?” 黄恩厚笑道:“张江陵……他也不过是陛下的师傅,我们是陛下的家奴,他这个私塾先生,管不到我这个家生奴仆头上。再说,别人怕张江陵,我却不怕。范进以为抱上了这棵大树就能不惧风雨,却不知这大晴天,树底下能遮遮阳,若是雷雨天躲树底下,是会被劈死的。” 黄继恩面色一喜,“干爹,您是说?” “我什么都没说,自己慢慢悟去。”黄恩厚嘿嘿笑着,把手串转的快了些。“没事的时候,少去玩女人,也多去看点书。咱家想当初在内书房,也是跟翰林读过书的。虽然不敢说满腹经纶,好歹记住几个名字。夏言、严嵩、高拱……眼下天子年少,万事离不开宰辅,这大臣们眼里只知有首辅,不知有陛下。可是再小的孩子,也有长大的时候,等到万岁亲政,今天得意的人,到时候是个什么下场,可就难说的很了。” 他手上的珠串转的更快了些。 “一朝天子一朝臣,眼下得意将来后悔的事也多了去了,记住干爹一句话,人这一辈子,就像是行船,不会永远逆风,也不会永远顺风。顺风船的时候,你得躲着它,免得被它撞沉了。可等到它逆风的时候,自顾不暇,这个时候你不管想去做什么,它都没办法。” 他伸了个懒腰道:“你先去,给魏国公预备一份厚礼,眼看到年了,礼数不能差。我跟魏国公同城而居,总要恭敬着他才是。这次牛痘他是第一功臣,就冲每年多活下来的几百万人,咱也得敬他三分。礼物一定要贵重,不能省钱。” 黄继恩领命而出,黄恩厚轻轻转着手串,嘴里小声念叨:“牛痘……这确实是祥瑞,吉兆啊……今个可得多念几遍经文,谢过满天神佛保佑着大明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司礼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陛下如今可长高了些,身子可还好?范进……这个名字,咱家记下了。” 他轻轻转动手串默念心经,脸上宝相庄严,俨然一尊肉身菩萨。 天花庄外,徐维志身上裹着厚厚的大绒氅衣,依旧冻得瑟瑟发抖,不时掏出金表看着时间,又看向庄里,神态焦急万分。这位平素江宁城里有名的纨绔子弟混世魔王,万事向不上心。难得见他这般着急认真的模样。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指针的走动速度,并不因人的心情而变化。徐维志几次想要冲进庄去,却又没有勇气迈出这一步。终于,花庄里有人走出来,为首者正是凤鸣歧,身后,则是十几名随其学武的弟子门人,以及几个与他颇有交情的郎中。 这些人身上衣服比徐维志单薄多了,但是面上皆充满红晕,仿佛人人体内,都有一个小号的煤炉在燃烧。沸腾的血,让他们脚下生风,周身都有使不完的气力,人人脸上都满师兴奋。 徐维志在几个家将护持下快步上前,距离凤鸣歧约莫十步左右时才站住脚步道:“凤四,情形如何?” 他的地位不是凤鸣歧这种武林高手能比,不管身手再怎么了得,在徐维志面前,依旧是百姓之身的凤鸣歧要紧唱个肥诺,朝身边郎中道:“你们几位来说吧。” “回小公爷的话,关进庄里的那十几个军汉,身体虽然虚弱,却没一个染上天花。这牛痘……果真有效。天佑大明,从此以后,再也不怕天花了!” 几个郎中都不是种人痘的,于这件事上没有利益冲突,是以能站在客观的位置上,为自己能见证这样一个医学奇迹而欣喜兴奋。 “你们再说一遍,真的有效?”徐维志欢喜得上前一步,想要拍拍凤鸣歧肩膀以示亲热,却最终还是放弃了。伸手将那件价值不菲的大绒氅衣脱下来,朝着凤鸣歧一丢,“差事办的好,这衣服赏你了!我问你,牛痘的事这下就算是板上钉钉了不是?” 凤鸣歧道:“正是。圣天子洪福齐天,大明万民有救,有了牛痘,再也不用怕天花了。每年我大明可有百万生灵免受病患之苦,实是江山之福,万民之幸!” 徐维志道:“哈哈……人都说我徐维志靠着祖宗庇佑,才有今天富贵。这回让他们看看,我不靠祖宗,也一样发达。来人啊!随本公子去找范进,好好喝几杯酒!还有,请六小姐也去,跟张大小姐好好聊聊。这两是咱的贵人,这回可得好好款待着!” 望着一行人远去的背影,凤鸣歧体内的血,在这一瞬间冷了下来。这位小公爷热心牛痘,显然只是为了自己的功名禄位,万千生灵,大明江山……或许自己想的太多了。 北风渐紧,凤鸣歧一身修为本已到寒暑不侵地步,此时却少有的觉得寒冷,下意识将那大绒氅衣裹了裹,带着一干弟子及郎中,寻个酒店自去沽酒御寒。 正文卷 第二百一十五章 魏国公府的善意 爆竹劈啪做响!沉寂多日的徐家别院,再次沉浸在喜庆热闹的氛围里。几十个身着新衣的丫鬟婆子在内宅里往来奔走,挂起彩绸宫灯,打扫各处,为庆祝新年做准备。 薛五在这种时候帮不上忙,只好来到卧室里,见张舜卿保持着端庄而高傲的表情,礼貌地与徐家来的管家婆打了声招呼,就不再说话。那管家婆则陪着笑脸道:“六小姐这刚一出了花,就闹着来见大小姐,还是你们姐妹情深。六小姐自从出了花庄,心情也不好,谁哄都不好用,这回就麻烦大小姐好好开导开导,千万别让六小姐再想那出家的事。” “我知道了,我自会劝解于她。不过也请贵府上的下人,随着六妹回府,我喜欢清净,身边用不了这许多人。” 管家婆没口子应承着,心里却想着:这张大小姐性情怎么如此古怪,偌大宅院里就只她和薛五,却还不要丫鬟,这又是图的什么? 前厅里,卫生却早已经做完了,已经有仆人在排摆酒席。一身新衣的徐维志踌躇满志地拉着范进道: “考什么功名?中个进士又有鸟用?酸翰林穷给谏,吃干当净都老爷。做京官没钱,做外官没权,还是做个富翁来得自在。这回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做哥哥的不能让你白受累。从今天起,咱们就是异姓兄弟,谁欺负你,就是欺负我,在江宁城里,你怎么折腾都有大哥保你。咱们两兄弟大干一场,用不了几年就能成为东南首富,比你做官不舒服多了?至于张大小姐……” 他看看四周,压低声音道:“小兄这里有包药,你今晚上给放张大小姐吃进去,包你做了新郎。到时候让她挺着大肚子去见张江陵,就算你是个白丁,他也的想法安排你的前程。” “徐兄……京城是有乱葬岗的……你我无冤无仇,你何必指条死路给我?”范进笑道:“等过了年,小弟就要进京了,如果有机会,我肯定回江宁。” “啊?这么快就要走,这可不成。我妹妹最近看你写的那什么霸道东家什么的话本看的入迷,还要玩那几个游戏。你也知道的,她现在心情不好,难得有事能让她高兴,只要她欢喜,我娘就欢喜,我娘欢喜我和我爹才有好日子过。你这一走,不是把我们扔进火坑?” “徐兄言重了。六小姐一时心情不好,过段时间自然就能好,今天张大小姐开导她一番或许就好了。这京城小弟怎么也得去,中个举人不考进士,就像你去了清楼不留宿,是不是总觉得差点什么。” 徐维志脸色古怪的看着范进,“我总觉得你这个比喻比我还像泼皮,你在张家小姐面前……装的吧?人各有志,你愿意受罪我也没法子。不过你记住,有机会就到江宁做官,有老哥我在这,包你不吃亏。还有,我妹妹那你不惜帮我的忙,让她欢喜起来,否则这个年,我可是没法过了。” 内宅里,人越发清减的徐六小姐,轻轻摘下头上帷笠,面纱之下,是那依旧俊俏,却多了十几个麻子疤痕,如同美玉生瑕的面庞。泪眼婆娑地少女投到张舜卿怀内,两个女子抱头痛哭,薛五在旁边却也想不出什么好话劝解。 张舜卿拍着好姐妹的后背安抚着劝慰着,在她耳边道:“不许出家!姐姐不许你出家!一切都会过去,你肯定会遇到自己的如意郎君,总之不许想出家的事。” 这顿酒席的目的是庆贺徐六小姐痊愈,顺带也是为了开解她的情绪,只要她不说走,就没人会要求结束。酒从下午吃到定更,外间得到消息,徐六小姐已经准备起程回家。徐维志此时却已经喝得酩酊大醉,等到好不容易把他劝着上轿,送出府去时,已经快到二更时分。 范进的酒此时已经是练出来了,距离千杯不醉相去不远,因此喝的虽然多,神智无碍。送走了徐维志来到自己住处,却见房间里点着灯,一个窈窕的身影,正坐在桌前翻看着自己随手写的文稿。 “舜卿?天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徐维志那混帐真是能喝能闹,喝多了就撒酒疯,下次跟他喝酒要注意点,不能让他喝那么多。” 虽然两人彼此以明心意,但是毕竟没有直冲本垒,张舜卿本人也注意着这一点,生怕给了男子错误的暗示以至于铸成大错。像是这么晚进入范进卧室的事,却还是第一次发生。 桌上放着瓷罐,张舜卿笑道:“我听说退思和徐维志两人喝了一坛满殿香,那酒后劲十足,我放心不下,特意拿了醒酒汤过来。不想退思居然是海量,喝了这么多酒,全无妨碍?” “酒囊饭袋的本事,不足挂齿。倒是舜卿有心了。” 范进说着话,已经倒出一碗醒酒汤,喝到嘴里,感觉味道有点怪,比起平日喝的醒酒汤,从口感上,着实有些差距。再见张舜卿两只美眸看着自己,须臾不离,心里不觉有些奇怪,问道:“这醒酒汤……是不是有什么特别?”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就是小妹自己学着做的。我在家里从没下过厨房,亦不曾闻过烟火气,第一次做汤肯定做不好,虽然主要是薛五在做,我只是打下手,可也会很糟糕吧?是不是很难喝?” 范进笑道:“怎么可能?舜卿才高八斗天赋过人,学文章都学的那么快,何况是区区厨艺。这汤做的很美味,虽然我没喝醉,但还是想要多喝两碗汤的。只是……舜卿你居然亲自下厨,这让我着实有些惶恐,我何德何能……” 张舜卿道:“退思,你这话就错了。你我彼此心意已明,他日必成百年之好,做人妻子的,若是连汤都不会做,不是被人笑死?我虽然不会,但是会学,即使手艺不及退思,亦会用心,争取为退思分忧。” 她说着话也来到桌前,就拿起范进用过的碗,自己倒了碗汤,放到唇边轻抿了而已口,随即眉头就皱了起来。 “这……这样的汤,退思你喝了两碗?比起平日你为我做的饮食来,这汤怎么能入口?” “没什么的,第一次下厨房都是这样,其实你已经算很不错了,我改造之后的厨房,锅灶分离,一般人不会使的。薛五你别看她说自己很厉害,其实手段也一般,你想她过去是官家小姐,哪里会做饭。到了幽兰馆,学过两天厨艺,也就是半吊子,她是做花魁不是做厨娘,那厨艺也就勉强过的去。这汤不是你的问题,而是老师的问题,等回来我教你,咱们一起嘲笑薛五。” 张舜卿低头微笑,“看来范兄真是要把小妹宠成个刁蛮妇人,神憎鬼厌才满意了。” 两人就着桌边坐下,烛光摇动中,望着张舜卿那如雪肌肤,范进心中一荡,伸手抓向了佳人玉手。 “退思……”少女低声叫了一声,却也不挣扎,任他牵着自己的手,两人就这么彼此对望,一言不发。眼神交汇之中,却不知已经说了多少言语,倾诉了多少心曲。直到灯花一爆,才将两人的思绪拉回来,张舜卿道: “我今天见了六妹,她脸上……总之就是那样子了。比起她来,我便是幸运了,居然什么瑕疵也没落下。” “所以我才用牛痘这个方子来还他人情了。对他来说,这回能混个万家生佛的称号,也是大赚特赚了一笔。不管多厚的脸皮,也不好拿这件事来朝你要好处,你可以彻底放心。” “有退思为小妹设想,我自是放心的。我现在不放心的是六妹……你是没有见到,原本何等美貌的女子,现在落了一脸麻子的样子,虽然还不至于到惨不忍睹的地步,但总归也是破相了。比起相貌来,更可虑的是她的精神,整个人现在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病虽然好了,但是人却憔悴的很,如果不是后来范兄送去的桌游话本,委实给她开解了几分情绪,只怕她撑不到现在。毕竟魏……贼子那事对她打击太过。” 魏永年之事,当然不能据实向徐六小姐讲述,可是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也肯定交代不下去。最后采取的折中方法就是编了个谎,声称魏永年是思念徐六小姐太过,一病不起,最终不治身亡。为了让谎言像真的,甚至还弄了个假坟头。 徐六小姐乍闻噩耗,人变的有些痴,丫鬟婆子看的紧,才没让她自尽殉情。但是经此打击,她也变的消沉,颇有些看破红尘的味道,想要落发出家,去做尼姑。 “我已经劝了她很久了,可是这六丫头人蔫主意正,想要劝说她更改想法并非易事。再说她现在的模样,自己也觉得难看,想嫁一个如意郎君,也不是易事。” 张舜卿说着徐六小姐的情形,情绪有些低落起来。自己这个闺中密友,虽然性情与自己不同,但当初亦是个性格开朗乐观的女子,又出生于豪门,没有生计困扰,本应无忧无虑过完下半辈子才是。谁想只因遇人不淑,居然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容颜尽毁,连后半生都只能青灯古卷长伴空门。 她深夜到此,亦是受好友的刺激,越发觉得有情郎难得,也就格外珍惜起来。一向不服输的少女,对范进却没什么保留,连自己的担心都说了出来,又有些自嘲地笑道: “说来说去,我其实是害怕了。退思这么好的男子,我当日未能珍惜,险些酿成大错悔恨终身。人生在世,是有报应的。小妹现在不对范兄好些,将来万一范兄功成名就,身边美女如云,小妹到时候成了不受欢迎的老女人,岂不是很糟糕?现在呢,我就要对范兄好一些,等我将来老丑了,变成个脾气刁钻的老妇人,你也要念着我的好处,不会冷落我。” 两人说了阵闲话,张舜卿道:“范兄你的主意多,又会讨女孩子欢喜,能不能帮我想个法子劝劝六妹,不要让她出家啊。那么好的姑娘出家,太可惜了。其实她很喜欢你设计的那几个游戏,还有我房间里的插花,看了之后爱不释手的。你能不能以后也送她一份?” “插花啊,这个容易。不过我送她,不如让她养花。说句难听话,她就是闲的。不缺吃喝,没有事做,自然就有时间伤春悲秋。加上自己确实出了事,就更容易想不开。给她找点事情移情,于这件事就能逐渐淡忘了。我回头挑几盆好活,但是需要伺候的花给她送去,让她先养着。如果要我说,眼下先别忙着给她找婆家,不管找谁来,她都会忍不住和魏永年比较,然后认为其不如魏生。硬要她嫁过去,是要出人命的。不如就缓上几年,等到她的心思淡了,这个时候再找婆家,她比较容易接受,事情也好办。” “话是这么说,可是她要出家啊!” “你见过哪个尼姑对插花和游戏那么感兴趣么?”范进笑道:“小姑娘想起一出是一出,别理她。再说,出家也不是她想出就出。魏国公只要放出话去,江宁的庵堂都不肯收容她,她有什么办法?再在魏国公府附近找个地方盖个庵,请个尼姑来收六小姐做徒弟,不要剃头,只说带发修行不就好了。等过几年她的心思变了,连养头发都省了,也不需要还俗,反正没度牒,直接就可以嫁人了。” 张舜卿也不禁笑起来,“还是退思你聪明,这办法跟徐老伯夫妻一说,他们肯定就欢喜。等到过年时,说不定还要敬你一杯酒呢。” “这我可不敢当,世袭勋贵的酒,我哪配喝啊。张老相国与徐家既然有交情,你与六小姐又是好姐妹,我是给你面子帮忙啊。要是光徐维志,我才懒得管呢。这混帐东西,今天拉着我要我画那绣像本牡丹亭给他,惹急了我先画几十张不穿衣服的柳梦梅恶心死他。” 两人对视,却都忍俊不禁地大笑起来。 魏国公府内,徐六小姐回到家里,不顾天晚,就着灯看着从张舜卿那拿去的最新话本,多半又是要看个通宵。沐夫人只要女儿不哭不闹不喊着出家就万事都好,也不阻挠,只将一本从女儿房里找到的话本在手上看着,嘴里小声念叨着:“范进……等这回他来,老身非要好好看看他,这是个什么人物,写的东西能让我女儿茶不思饭不想!” 正文卷 第二百一十六章 除夕 江宁的除夕与京城一样,内城的热闹与外城的萧索,形成鲜明对比。作为处于社会阶级定层的魏国公府,如果他想要,可以把每天都当成年来过。而每到特定节日时,为了显示与众不同,也就格外铺张。 天还没黑,便开始放起了鞭炮,今年为了庆贺六小姐天花痊愈,特意要放二十万头连珠鞭。除此以外,还要洒铜钱和馒头去积阴功。一干在冬日里依旧穿着破衣满面污泥饿孩子,满眼希望地看着魏国公府那高大门楼,期待着里面扔出来的馒头铜钱。自己只要抢到,躺在床上的母亲就不会一睡不醒,自己也不会再挨饿。. 门楼内,已经提前换了新衣的小管事,正把馒头和铜钱装进箩筐,预备着即将到来的抛洒。看着那些孩子为了抢铜钱和馒头打架,亦是豪门奴仆的乐趣之一。一个管事从内宅走出,朝外面的管事吩咐道: “夫人有话,今年除夕不想让门外见血,一会不许再把馒头铜钱的就这么扔出去,按人头发。一会厨房给你们送肉菜过来,这冷馒头就别往口袋里塞了。今年要为六小姐积福,谁也别给自己找不痛快啊。” 江宁的春节是从小年就开始的,到了除夕便推到高峰,高门大户,官宦人家,在今天大多会通宵饮宴,到次日再互相拜年,大功坊徐家自然也不例外。由于张舜卿在江宁没亲戚,这个春节就被邀了来到魏国公府过,即使为了招待这位权相之女,这个年也要大大热闹一番。 杂耍、焰火、还有一个女戏班,都已经开始了表演。一身盛装的沐夫人端坐正中,脸上蒙着面纱的徐六小姐以及张舜卿则分别坐在其左右最接近的位置。托张舜卿的福,薛素芳也被允许进入魏国公府内宅,以丫鬟身份站在张舜卿身后。 这些表演一类的东西,她倒是不大在意,可是这院落里来来往往,一大群诰命夫人身着吉服满头珠翠的样子,却让她心内暗自有着想法:自己虽然落了籍,但是在那种地方走了一圈,想要做好人家的娘子便很难。不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也得一个诰封,受一个恩典…… 内宅的演出既是招待张舜卿,亦是为了哄六小姐高兴,绝了她出家的心思。演出的人虽然卖力,可是六小姐兴致不是太高,倒是看戏时注意力比较集中。沐夫人看着这外甥女兼女儿就不免想起自己那个早死的妹妹,心里越发有些愧疚:若不是拉着她陪自己当江宁来做伴,何至于出了那丢人的事,又何至于有了这小可怜? 她伸手握住徐六的手问道:“孩儿,你很喜欢看戏是不是?等回头啊娘让你自己养个女戏班,天天给你演戏。今天演的这戏倒是够新鲜的,风筝误,这戏娘倒是不曾听过,你看多有意思?” “娘……其实女儿也不是很喜欢听戏,只是她们演的这风筝误,是范公子在广东写的,女儿以前,读过这个唱本。” “哦哦,是这样啊。这范公子倒是有才华,不愧是大才子。” 沐夫人边说边看向张舜卿,后者并没有害羞的表示,反而大方的一笑。“范兄当然有才华,小妹所见的才子之中,怕是以范兄才学第一。伯母,六妹总坐着闷的慌,我带她去那边转转,几位堂姐都来了,正好一起聚一聚。” 沐夫人点着头,“恩,你们高兴就好。六儿你不是很喜欢那个什么富甲天下么?正好和你的姐姐们多玩一会。” 范进发明的桌游,在六小姐的推动下,已经在魏国公府内部打开市场。夫人对其要求无有不应,她要府里丫鬟婆子陪着她玩,自然没人敢拒绝。又经过这些丫鬟仆妇,把桌游的概念普及到了其他各房。 徐氏宗族的年轻女眷里,很有一些人开始知道有这么个好玩的东西,具体是什么却还说不好。借着过年的当口,一群未嫁人或是刚嫁人的女孩子凑在一起,等着六小姐来教她们。 离开母亲远了,又有锣鼓声音遮盖,两个人就敢说话。徐六小姐轻声道:“姐姐,你运气真好,范公子满腹经纶,将来一定会做大官。就像这次的牛痘,虽然功劳推给我哥哥,可是姐姐只要写封书信,世伯就会自豪到真正的功劳是谁。” 张舜卿连忙解释道:“六妹,你别怪退思啊。他这个牛痘方子自己也不是确定有效,而且种痘必有毒,搞不好也会出事。眼下也还是在试,不一定必然成功,六妹你千金之躯,谁敢拿你来试。” “姐姐,你不用解释的。”徐六小姐点点头,又叹了口气。“姐姐你自己不也住进了花庄么?就算范公子不在意我,还能不在意姐姐?这牛痘液纵然范公子说出来,小妹也是不肯用不敢用的,家里也不会答应。说到底,人生在世,都是前世音今世果来世修,小妹自是前生作恶,今世果报。惟今只有多多积福,才好修个来世。等到过了年,姐姐就要进京,小妹也打算落发,到空门里好生还债。” “你啊,现在大过年的,别提这事。” 一个中年婆子满面笑容地从前院回来,给两人见了礼,张舜卿认识,这是沐夫人自娘家带来的贴身丫头名叫茶花,算是心腹,不知跑到前院做什么,也未曾在意。只回首来招呼薛五,一起到那边去玩。 看着女儿与几个姐妹在一张桌子前坐下,忘我地投入游戏的模样,沐夫人低声道:“可怜的丫头……总算有点东西能让她欢喜就好,佛祖保佑,可别让她再想出家那事了。茶花,你去前面看的怎么样了?” 婆子趴在沐氏耳边小声道:“奴婢看了,确实是一等人才,与小公爷还是好朋友,两人一文一武,极是投契。而且这人很洒脱,不像魏永年那个酸丁那么做作。” “恩恩,他与那些贱货可是特别亲近?” “那倒不曾,就是这帮女人都围着他,可不见他上手。按奴婢看,有些大才子的气派。” 沐氏点头道:“也该如此,张大小姐目高于顶,连我儿都入不了她的眼,能被她看中的男人,又怎么会差劲?” “夫人,这公子虽然好……可是张家……” “哼,他张家不过是文臣首领,再大的权势富贵,也不过是这一世而已,哪里比的上我们与国同休世袭勋贵。这事你不用管,我来办,就算真截了张江陵的和,他还能把我家这世袭国公给革了不成?” 这位当家夫人露出一丝冷笑,“要不是六儿现在成了这样子,我也不会把一个广东才子放在眼里。不过六儿喜欢他弄的这些东西,喜欢他写的话本,有他陪着,六儿就能欢喜,想来不会去想着做尼姑。只要可怜的六儿欢喜,我这个当娘的,什么都敢做!” 前院里的酒席从下午就开始,到了傍晚时分就已经到了高朝。客厅里开了十几桌赌,摇摊押宝骨牌十八般兵器俱全,江宁清楼当红的花魁行首,有一半以上都被叫到这里陪酒伺候。 拜年是在初一开始,今天热闹的,主要都是徐氏族人,再有就是清客。范进的两个仆人被安排到管家那边用饭,鱼山肉海,让范志高吃的满脸油光,关清亦是酒到碗干。凤鸣歧坐在清客一席,与一干饱学夫子同桌,也自念范进的好处。 虽然他一身武功冠绝东南,可是武人与武臣之家,一字之差,地位就差的很悬殊。往年除夕的酒席没有他的席位,初五以后,才能在护院那席里喝酒吃菜,便已算是抬举。 今年能在这个时候坐在清客席,来年于整个东南江湖中,身份名气都将大为提高,好处自然滚滚而来。这种待遇,到底还是沾了范进的光,借着牛痘的事,与徐家搭上了关系。 转头看了看上首里徐维志那一席,几个年轻的江宁纨绔子弟以及徐家宗族里出名的恶少败家子,正围着范进斗酒。凤鸣歧心知,范进把牛痘这么大的事交给自己办,固然是因为自己江湖身份做这种事更容易,也未尝不是有替张氏与自己了结恩怨的意思。 细算起来,易筋经也好,还是治疗张氏恶疾也好,比起牛痘带来的收益,实在微不足道。两下里如果算恩仇,还是自己占了这边的便宜。将来若是江湖上遇到麻烦,自己就不好以这一场渊源向张家父女求援。 这书生的心机……倒是很深,对自己的女人,也保护得很好,宁可让出这么大的利益也要让张舜卿与江湖切断关系。原本凤鸣歧对于薛五与范进之间的事,颇为支持,现在却有些犹豫了。 虽然是武人,但是凤鸣歧与文士的来往很多,乃至一些大儒名士,也都是他的朋友。论学问才华,这些人里怕是有不少比范进为强。可是他们给凤鸣歧的感觉和范进不同,即使武功修为已经到了单打无敌的地步,凤四心里依旧对范进有些忌惮。如果做这种人的朋友自然是好,若是做了他的敌人,多半是没有好下场。 义女五儿命运坎坷,选了这样的男人做终身倚靠,倒是可以护得住她,但是能否过的幸福夫妻相得,却又说不好。或许,是该让她再考虑考虑…… 徐维志那边,已经有两个人倒下了。 几个年轻纨绔子弟平日里不大看的起书生,大家说不到一起,三观差异也大,索性互相鄙视。可是对范进,却个个都很恭敬,他们表达敬意的方式就是敬酒。开始是互相敬,最后变成围着范进敬,等发现范进确实有着可怕的酒量时,都已经有了几分醉意。 徐维志拉着范进的袖子道:“范兄,这回小弟的大富贵,全都是靠你。这么大的功劳,你不眨眼睛说送就送,没别的,以后你就是我的亲哥。在江宁谁敢惹你,就是惹我,看我不砸烂他的头!” “就是,听说刘勘之还打了范兄一拳,简直岂有此理?自己争女人争不过,还要迁怒别人,真是不要脸的东西。找个日子,带上些人,把他刑部的人痛打一顿,给范兄出气。” “没错,这回刑部还敢出来争牛痘方子,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不教训教训他们,以后这城里,谁还知道咱们?” 魏国公上报的奏章,肯定是把牛痘防疫法算在徐维志迷宫内下。可是徐家人没人是白痴,自然知道这方子是谁研究的。这帮人虽然纨绔,但不是白痴,这种大功劳大富贵,其实没人会真不在意。生于官宦家庭的他们,反倒比普通人更清楚,这样的方子到底是多大的功劳,又是多少利益。 于这些人而言,经济利益其实也就那么回事,有没有两可。官场上的前途,却是无可限量,绝对不能放过。前代魏国公徐鹏举意图立妾子袭爵,欺骗朝廷,结果被诚意伯刘家弹劾,官衔降成都督佥事。徐邦瑞袭国公爵位后,依旧也是都督佥事。固然于他们的权势没有妨碍,但名声上总归是有所欠缺。 这次徐维志以自己的名义上报牛痘方,恢复左都督衔就是指顾间事,如果运气好些说不定可以在家里多个侯伯之位,这么大的好处,没人会真不在意。 有这么个利益关系在,徐家人对于主动让功的范进,看法自然是好。一堆羡慕徐维志的纨绔,自然也就开始巴结着范进,期待与他交上朋友,也照拂自己一下,分一桩大功劳给自己。 徐维志对范进的态度也极是亲厚,亲厚到范进有些心里发虚。这家伙可是有着和葛来官纠缠不清劣迹的,难不成也想和自己做基友?若果真如此,就只好有多远跑多远,惹急了打他一顿,总之自己只想做翰林,不想学翰林的生活方式。就在范进纳闷于徐维志那过分热情的当口,内宅里一个婆子出来传夫人命令:有请范公子到内宅相见。 正文卷 第二百一十七章 美人佯醉索人扶 “夫人有请?这……不大方便吧?” 范进面对这个邀请,心内颇觉得些诧异。自己这个举人名衔,在徐家这种勋贵面前,其实连入眼的资格都没有。那堆清客里,就有几个举人出身,或是颇有名望的大儒,比自己的文名高出不止一筹。 固然有张舜卿的关系,加上牛痘这件大功,两下的交情不同以往。但是邀请到内宅拜见沐夫人,还是有些反常。国公府沐夫人当家,据说是位极厉害的角色,她邀请自己去,怕也不是单纯道谢那么简单。 本能感觉到有些不对头的范进,正准备找个借口推拒,徐维志已经拉着他的胳膊,将范进扯起来。 “范兄,我家里的规矩是这样,我爹叫你十声,你也不用应一声。我娘那咳嗽一声,我和我爹都得去应卯。既然是娘说你能去,那你就是能去,不用那么在意。大家好兄弟么,有什么可担心的。来,我带你去内宅就是。” 徐维志带着路,范进跟在后面,穿过几道垂花门,便来到了内宅。这里来往都是女子,只有徐维志与范进两个男人,颇有些惹眼。张舜卿与徐六小姐及一干徐家的年轻女子在一起玩富甲天下,正用陷害令把一个对手送进大牢的当口,却见到范进进来,微微一愣,随即就把目光落向了大厅正中,高居主位的沐夫人身上。 沐夫人今年也只四十里许,因为保养的好,并没有老态,容貌于美丽之余,反倒多了几分雍容华贵的贵妇气息。其眉眼固然是美,但是总给人一种压迫感,很有点像范进前世见过的那种白手创业,打拼下亿万身家的女老板。人很精明,也有魄力,同时也不好对付,得罪她多半会死的很惨。 按着后辈见长辈的规矩,跪地磕头,沐氏主动招呼着范进到近前来,又赐了座位。上下端详着范进,问着些家长里短的问题,如同招待自己的后辈子侄。语气和态度都极亲切,也很平易近人,可也正因为这种平易近人,让范进总觉得有些古怪。 “范公子,你画的那画像老身看到了,果然是当世国手,便是仇英唐寅,也不及你。老身的画像很有一些,可就是你这幅对我心思。江宁这个地方呢,才子是见的多了,可是说句不怕你不爱听的话,一般的书生,我是真不待见,也没把他们放在眼里。范公子这样有本事的,才能入老身法眼。既能写文章做画,又懂得那么多学问,他日必是大明栋梁之材。老身回头就要国公写本进京,保范公子一个官职。” 徐维志笑道:“娘,您糊涂了。范公子是举人,要考会试的,哪还用的着爹去保举。到时候中个状元,就可以入翰林院了,清流华选,贵不可言,按着官场说法,叫立地飞升,比保举强的多了。” “住口!没规矩!娘没问你话,谁让你乱插口了?再多话,过年这几天就别想出去。” 训了一句儿子,沐氏又对范进一笑,“看我这记性,倒是忘了这碴。这日子算算……可是不早了。现在进京,还有船么?” 范进笑道:“回夫人的话,江宁是大码头,想要找船,总是可以找到吧,最多是多费点心思,但是应该不难找。” “但愿如此吧,可是也说不好。今年江宁遭灾,船比往年少了许多,这个月份谁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若是误了考期,就白折腾一趟了。再说就算赶上船,进京怕也是晚了,来不及准备,十成本事只能用出一成,对范公子来说不公平。其实老身倒有个想法,范公子请参详一二。不如你这一科就不考了,在江宁这里读几年书,下一科再下场不迟。正好,张大小姐轻易也不来江宁一次,既然来了,总要多住些时光。咱们江宁跟广东不同,到了上元的时候,那灯会热闹着,就说咱们国公府的灯,每年都有的是人打破头来抢着看。退思在这,正好陪大小姐看灯,六儿也好和她姐姐多盘桓些日子。” “多谢夫人好意,只是这事,得大小姐拿主意,小生可不敢做主。” 沐氏点点头:“这话说的好,男人么有事多听女人的,没有苦头吃。不过呢,你自己的主你总做的了。我们不说看灯,说正事。你们弄的那个牛痘的事,是一件大好事,若是早几个月办下来,六儿就不会受这场苦难。可是好事也得好人去办,否则一样会搞砸。维志的性子我是知道的,这样的正事他绝对办不下来,交给他,好事也会变糟。凤四是个江湖人,信不过。要想把事情做好,非得是范公子这样的才子主持不可。这可是济南世救民的大事,范公子不会推辞吧?科举总是为了做官,可是做官不一定要经过科举,只要这事办成了,老身让国公上个本,把这事向万岁还有太后奏明,到时候简在帝心,还怕没有官做?” 说到此,沐夫人顿了顿,声音略低了些,“退思,你和维志是朋友,于老身眼里就是自己的子侄一样,场面话就不必说,可以说几句贴心话。场中不论文,什么文章都是假的,科场里一命二运三风水,最重要的是人脉。让万岁啊太后啊先知道你这个人,再做出番实打实的事业来,下一科再下场,哪个考官敢不录你,万岁那里就先不答应。维志这孩子平日也是不成话,自打认识了退思,才开始学好走正道,想着做生意,学着当个正经人。你多在这待几年,也好帮老身管教一下儿子。你们两个是不是要合伙做生意?维志他不是这块料,你留下帮忙,这生意才能真做起来。到时候老身给退思你安排,若是中不上进士,找老身说话。” 邀请自己留在江宁?范进愣了愣,听上去对方确实是为了自己利益着想,说的话亦有道理。至少对自己而言,并没有什么损失可言。可是……自己留下,张舜卿不可能留下,自己丢下她自己留在江宁,这必然不可能。 “多谢夫人好意,只是范某在京中还有些事要处理,怎么也不能不去。再者,小生也想到京里开开眼界,涨涨见识,于功名上能否得中,倒不是太在意。” 沐氏笑道:“淡泊名利,果然是名士性子。这样的性子好,非有这样的性格,才能画得出那样一笔好画。既然如此,老身也不勉强。维志,你去帮范公子问问,最近码头上有没有北上的船,找找咱们自己的关系,尽量安排船期,越早越好,而且船也要舒服,不能让你世妹受委屈。我听说,最近运河上不太平,还有水寇出没,明个操江伯来拜年时跟他打个招呼,借两条战船护送,不可大意。” “娘,您就放心吧,儿子有数。” 这时张舜卿已经走过来给沐氏见礼,却是说要告辞。沐氏一愣道:“怎么这么早就要走?今晚上不是说要住下么?” “回伯母的话,按说是想住下的,可是侄女这身子实在不争气,本以为是好了,却又一阵阵的头疼。这本是欢喜的日子,若是在您这发了病,不是败大家的兴头?侄女可不敢担这个沉重,只能跟您眼前告假,先回去歇着。” 沐氏连忙道:“可要紧?要不要叫个郎中来看看,前厅里的卢先生医术很不错,让他把把脉?” “不必了,就是点病根,回去歇歇就好。” “既然这样我可是不敢留了,维志,门口传轿班,送大小姐回府。贤侄女,明天一早可是一定要来,要不然伯母可是放心不下,就要去看你了。你要是体恤我,可就得来。” 既然张舜卿走,范进自然没二话,与薛五一道告辞,随轿而出。徐维志叫了人去备轿,内宅里重又剩下一干女眷。望着门首方向,沐夫人冷笑一声, “小丫头盯的倒紧,口口声声好姐妹,看看你妹子现在什么样了,眼看就要出家,做姐姐的不能让她一让?以你这宰相门庭,想要什么才子找不到,非要霸着这个。张江陵霸道,生个闺女也是霸道的很呢。” “夫人……”名为茶花的婆子在旁看着自家女主人,沐氏摆手道:“我没事。一个小丫头还气不着我。咱家家大业大,想找个人很容易,可是能让六儿满意,还得人品好的可不容易。用心找着,若是找到了万事皆休,找不到,我就非跟张江陵争一回女婿!” 张舜卿的身体其实在小年前后就已经痊愈,眼下重又说难过,范进心里也有点紧张,回去的路上一言不发。等到了家下,才吩咐着范志高他们去烧热水,自己则看着张舜卿的脸问道: “你哪里不舒服?把手腕给我,让我把把脉。” “我……又染风寒了,要在江宁养病一个月,范兄你是走是留呢?” “那还用说,自然是留了。其实养一个月病也没什么,方才沐夫人说,上元节要放灯,你在江宁养病的时候,我就去露一手,跟徐维志合作,弄几盏好看的灯出来,让他们开开眼界!” 张舜卿哼了一声,“好啊,原来范兄早就想留下来,还想和徐家多来往,再卖弄些本事,是不是接着就能有徐家某个姐姐仰慕范兄才华,甘愿托以终身了?早知道这样,小妹方才就不枉做小人。” “你方才……果然是装病?” “当然了,要不然怎么走啊。真是的,本以为伯母是个明理之人,不想遇到自己儿女的事,也会犯糊涂。把你叫到内宅问长问短,我就知道多半是要存着些其他念头,快说,她方才跟你说什么。” 范进笑道:“沐夫人说,徐家有个千金貌若天仙,未曾适人,要招我做女婿,送半份家当给我。” “那你还不应下?有了这些东西,哪个还去考科举,求功名?你若不去,小妹就换身男装,代你去招女婿了。” 两人哈哈一阵大笑,范进叙述着沐夫人的言语,张舜卿冷笑几声,“好算计。让我进京,把范兄留在江宁跟他徐家跑来跑去,日久天长,生出其他事来……真没想到,好心帮人倒帮出场是非来。六妹人很老实,这事肯定与她无关,准是伯母闹的。” 范进道:“算了,别提这事了,父母疼爱儿女之心,也无可厚非。事情不成交情莫伤,反正凤老那里有一条船,可以保证初四离开,大家犯不上撕破脸的。我今后不来江宁也就是了,她有什么手段跟我也无关。就是一点,你装病回来的,就不好带你出门放烟火了。我本来买了些烟花回来的,可是这下没得放了。不过,我倒是找到个看烟花的好地方。”他用手指了指头顶,“国公府的房子又高又结实,在这里看烟花一样看的清楚。” 疯了,一定是疯了!顺着梯子小心攀爬地张舜卿,一边提醒着自己不该如此,一边却又因为这种不理智的行为而心内莫名兴奋。或许自己内心深处并不是一个淑女,而是一个野丫头?这样荒谬的提议自己本应该拒绝并感到反感的,为什么现在非但真的爬了梯子,心里还觉得欢喜。 无数念头在脑海内盘绕,不知不觉间,已经爬到了顶,一双有力地臂膀伸出,将裹成个球一样的少女从梯子上直接抱起,拥着她坐在屋顶。远方隐约有鞭炮声传来,范进道:“算时间快到了,按着风俗,这是不是叫守岁?” “恩?”屋顶的风很冷,可是少女在爱人的怀抱中半点没有凉意,或是因为穿的太多,从身到心,竟是异样火热。她将身体蜷缩在范进怀中,问道:“听说广东人过年的规矩,和这里不一样的。” “是啊,百里不同风么,各地风俗不同。” “那范兄给我讲讲好么?我想学一下,将来……或许我要学着广东人的风俗过年了。” 夜风吹拂,爱人在侧,于张舜卿的记忆里,每一年的春节守岁,都是一家人围坐桌边,饮酒谈笑,像这样在室外吹着冷风爬到屋顶看别人放烟花还是第一遭。以少女的家室身份,显然不可能以这样寒酸的方式度过春节。可是今晚,当她蜷缩在范进怀中,听着他讲述着广东过年的种种规矩以及逸闻,心里只有幸福并无委屈。在未来的生命里,她将要度过若干或奢华或热闹或欢喜的除夕夜,但这个只属于两个人的除夕守岁,无疑将是她生命中最幸福的除夕记忆之一。 砰! 远方传来一声爆响,一道银光划破天空,烟花的燃放已经开始了。 一条条银蛇在空中狂舞,演绎出无数精美图形。银光照耀之下,映出张舜卿那艳如三月桃花的脸色,闻着阵阵幽香,看着绝世容颜,从少女的眼神里,范进可以读懂那份期待与渴望。两人心有灵犀地向彼此靠近,互相攫取对方的唇,张舜卿在这个夜晚也彻底放开,异常大胆而主动。 等到两人的唇舌分开,张舜卿那带着颤抖地声音,在鞭炮轰鸣的间歇声中响起:“范兄,我喝醉了,扶我回房。” 正文卷 第二百一十八章 任他风雨满江湖 薛五虽没有留过客,但毕竟是在那样的环境里生长,于男女之事并非一窍不通。当张舜卿把自己的决定告知其后,不管薛素芳自己的心里想法如何,在绣房的布置上,还是用了心的。房间里点了香,铺盖都是全新未曾上过身的被褥。桌上点了对龙凤蜡,最重要的雪白丝帕垫在床上,记录着大明当下最有权势者的爱女从女孩变成女人的刹那。 张舜卿并非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大明朝固然以理学为主,但到了万历时期,礼法的束缚力还是整体呈下降趋势。东南民间女子以绣的一手好辟邪画为荣耀,加上话本等读物的作用,闺阁女子于男女之事,亦有所了解。 纸上得来终觉浅,理论和实践,始终存有距离。是以当范进开始施展水磨功夫,少女便知是为接下来的进攻做准备,不管再怎么心甘情愿,羞涩以及紧张的情绪总是有的。眼花耳热,心跳加快,意识渐渐迷离。在这迷离之中,张舜卿仿佛看到眼前有漫天花雨落下,有百鸟齐鸣鸾凤同飞,自己的灵魂脱离了身体的束缚,在慢慢升起直入云霄,在那轰然一声惊雷中,天门开放,琼楼玉宇九天仙宫,出现在眼前,在那一刻,她到达了仙境。 风雨乱了江湖,吹起满天巨浪,浪起浪落,终有定时。当风浪停止,湖面依旧未曾平静,余波兀自荡漾。素来有须眉风的相府女公子,再也维持不住自己的矜持与体面。瘫软在那里剧烈喘息着,双手轻轻在爱郎背上,抚着那里新鲜的抓痕。手指上赫然有血渍,这是自己的杰作。 她很有些歉疚地说道:“范郎,我……我抓伤你了?对不住……” “不,是我弄伤了你才对。你看,我们彼此都出了血,这很公平。” 雪白的帕子上,留下少女人生转变的印记,她将这块帕子细心收好,并不是为了证明或将来要挟什么,只是认为这是一段美好恋情最好的证明,证明两人的感情完美无瑕,不留丝毫遗憾。 张舜卿在哭,并不是因为后悔也不是疼痛,只是单纯的情绪到了,哭出来才能舒服。乃至范进开始哄她时,她又笑出了声。并没有想象中羞涩,如果说有什么不一样,就是少女觉得,自己变了,从女孩子变成了大人,另一个感觉,就是今后再做气功导引时,就可以找范进来做,不再让薛五出手。 本来从小到大,她都是天之骄女,与人的肢体接触不多。加上那种气功导引的过程,确实有些不足为外人道处,让她和薛五的关系,实际也不像外面看起来那么单纯。即使她不是那种死心眼的人,又都是女性,这种感谢也总觉得有点怪。 本来张舜卿心里,是存着拉薛五下水,与自己同守一夫的念头。可是在与范进突破最后一层之后,少女却后悔了。在她和他之间,自己的心里其实已经容不下第三个人。原本让薛素芳做妾的想法,现在已经被驱出脑海,她要完全拥有他,就像他要完全拥有自己一样,自己两人之间,容不下第三个。和薛五的关系,必须了断! 其实张舜卿是有洁癖的,与刘勘之交往了这么久,也没有身体上的接触。除去矜持与礼法之外,另一个因素就是觉得别扭。夫妻间事也只认为是例行公事,为人妻子不得不如此而已。 甚至想过,即使成亲,也在生下嫡子后,就只谈诗文,不涉男女情事。可直到与范进到了这一步之后,她发现自己并不排斥和这个男人做这些,就像不排斥躺在他怀里一样。 这个男人的气息,让她感觉很舒服,在他的怀里,没有丝毫别扭或是难受的感觉,仿佛生来两人就该这样抱在一起。她有一个预感,两人今后的岁月里,会一直这样彼此拥抱着,一起度过生命里接下来的大好年华,直到彼此头发变白牙齿掉光,也不再分开。 即便自己真的变成个又麻又胖的刁蛮女子,他也会这样抱着自己,包容自己,把自己捧在掌心。一想到这些,她便又笑出声来,眼泪与笑容同时出现,模样诡异以极。 范进作为驾龄丰富的人士,倒是明白这是她太过兴奋之下的情绪失调,就只在她那光滑如缎的肌肤上轻轻抚着,让她情绪尽快平稳下来。眼下这个女公子在自己面前,已经很难保持骄傲的模样,毕竟自己差不多对她的身体情况了解的一清二楚,其是哭是笑都操于己手。这种情况下,她再想骄傲下去也不容易。 只是见着少女依恋自己的模样,范进心里反倒是升出很大的愧疚情绪,觉得自己有负于她。将来的妾室问题,怕也要成为自己一个麻烦。即使不考虑那么久远,眼前,这也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 张舜卿不是胡大姐。睡了胡大姐,最多就是胡屠户拿着屠刀追自己,很容易对付。张居正如果知道自己拱了他的宝贝闺女,随便丢个纸条下来,就能把自己丢进诏狱里关到死。 可即便知道这种后果,张舜卿发出邀请时,他也没法拒绝。这种事就是简单的水到渠成,如果装君子回绝,那这渠多半就别想挖通。当柳下惠是要付出代价的,至于以后的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张舜卿其实还想不到这一层,依旧沉浸在初为人妇的幸福兴趣之中,手指在范进的胸膛上画着圆圈,感受着爱郎的心跳。那一声声强而有力的心跳声如同战鼓,敲得她芳心乱撞。未来自己就要和他一直这样的生活下去,谁也别想把他夺走,他只属于自己一个! “范郎,你我已经是一体了,你就是我的,我就是你的。再有狐媚子引诱范郎,妾身就可以带上娘子军打上门去,将她揍的满脸花。今后范郎要严守夫道,三从四德,娘子说话要听从,娘子出门要跟从,娘子下令要服从……” “这家法未免太厉害了些,我现在跑还来得及么?” 少女微笑着将自己的一缕发丝捧到范进面前:“妾身一会就用这个拴住夫君,看夫君能逃到哪里去。夫君也要用发丝来拴住我。天荒地老,终身不分开。” 范进柔声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移。” 张舜卿点头道:“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她庄重地发出了自己的誓言,说话时脸上固然还带着泪水与笑容,但是其郑重之意,范进也感受的到。心知,她是认真的。 “这次进了京禀明爹爹,我们就正式成亲。我们已经这个样子了,你范退思就是本公子张不修的人了,除了我,你谁也不能嫁!爹爹从小疼我,不会违拗我的意思,他老人家素来开明,不会执于门第之见,等到考过会试,不论范郎是否高中,我们都成亲。” 范进抚着她的脊梁,为其做着按摩,低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的事如果走漏风声,对你的名声……” “我不在乎!名声也好,闺誉也罢,都让它们见鬼去吧。我只知道我不能没有范郎,若是与范郎分开,我便活不下去。说一句不怕范郎笑话的,我害怕了。我怕再不做点什么,你就会从我身边溜走,被别的女人夺了去,即便夺不走,也要斩去一刀,分走一大块。我不能让那种事发生。以往你我素不相识,过去的事小妹无力干涉。可是你我相识以后,你便是我的,谁也别想分!” 她凶恶地表着态度,范进笑着安慰道:“我一个举人,还是广东举人,没什么了不起的,谁会分啊?” “那可不好说,沐伯母的意思,难道还看不出来?我与六妹虽然要好,但也没好到把相公让给她的地步。再说即使不算六妹,也还有其他女人。比如薛五,比如王雪箫,比如马湘兰……” “越说越离谱了啊……” “这可不是离谱,范兄妙手回春,为马湘兰救活了那盆兰花,她与范兄的来往就明显变得频繁,还拿了自己的画来求范兄指点。一来二去,才子佳人,留下什么佳话也未可知。她虽然年纪大了点,但封情尤在,说不好什么时候,就把范兄的魂给勾了去。再说……那天在范兄的房里,小妹拿走了一篇窗稿。” “哪篇?” “眼看红轮西坠,不觉月树东发,行路君子奔店家,野鸟林中栖下……满天星斗已齐发,并定阴阳八卦。” 张舜卿红着脸念出范进所写的这首暗扣男女和合的词句,神色里很有些歉疚 范进在广东时,有胡大姐、梁盼弟,偶尔还有林海珊,早已经习惯那种夜不空枕的日子。自从离家以来,就空怀宝刃无处试锋。尤其是为了搞定张舜卿,不敢去招惹其他女人,夜深人静时,心里自然是有苦闷。那首脑海里记忆的词,只是写来自娱,倒不是真的这么苦闷。说者无心,见者有意,反倒是勾起了张舜卿的心思。 “小妹知道,以范郎的相貌才情,若想在清楼买笑,本是很容易的事。不花银子,也大有女子愿意侍奉。可是为了小妹,辛苦了范郎……我看到那词时,心里是很有些感动的。本来也想过劝解范兄,逢场作戏亦无不可。可是一想到范郎拥着其他女子寻欢作乐的样子,小妹的心就好痛,真的好痛……我发现自己并不像想的那么大度。我知道,我如果装什么都没发生过,范郎也会继续忍下去,可是这样对范郎不公平。再说今天晚上沐夫人的话,我怕了。我怕她只是第一个,将来还会有更多的人出来,范郎对我的情分再深,也敌不过这等消磨。若是将来有其他女子投怀送抱,固然抢不去我的正室名分,却难免抢去郎君的心。所以我要先得到郎君,得到郎君的全部。你方才说过了,你是我的人了,不许不守夫道。本公子张不修的男人,谁也夺不去。” 她边说边霸道地抱着范进,将身体埋进去。“我会好好侍奉夫君,但是夫君也答应妾身,不要做让我难过的事好不好?薛五会舞,我也可以舞给你看。王雪箫有才情,可比起小妹来就差远,马湘兰眉目丰流,可样子不如我美也不如我年轻,总之从今天开始,你的心里,就只许想着我,不许再想其他人。”边说,边用纤若葱管的手指,戳着爱郎胸膛。 范进笑道:“放心吧,咱们大年初四就要走了,不管谁也好,这份瓜葛就都不存在了,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话虽如此,可我就是担心。总是觉得,范郎与江宁的关系,不会断的那么容易。我不管那么多了,反正今后你有什么事就对我说,我已经是你的娘子,不再是什么相府千金。如果郎君不欢喜,也可以骂我,冲我发脾气,就是不要去其他的女人那里找慰籍。你的心事只许我来开解,其他人都不行!” 范进安抚她一阵,下了床,自己去拧了热毛巾,帮着张舜卿擦拭身体。这种打扫战场的事,本该是由丫鬟完成。可是张舜卿目下手头没人,也不想让薛素芳参与到这种私密事里,就只能由范进完成。 一般而言,即使夫妻之间,做这种事也是有些不大妥当的,而且基本上到了相府门婿这个层次自身也有架子,放不下身段。不会把自己放在奴仆的角度,去做这些伺候人的活计,尤其伺候的还是女人。 看着范进仿佛一切顺理成章地举动,感受着他温柔的动作,张舜卿心中大觉温馨。想到未来自己就能在这样的日子里和心爱的男子白头到老,于所有困难或是麻烦就都不在意了。 范进看着眼前这堪称完美的玉体,回想着方才那美妙的时刻,心内自然是万分得意,但同样也有隐忧。未经婚礼就先做了正事,自己的头疼日子还在以后。不过不管怎么说,眼下先把这样的绝色佳丽拥入怀中,这总是不亏。至于将来的事……将来再说,一切随缘吧。 正文卷 第二百一十九章 君臣(上) 让我们把时间稍稍前移,除夕之前的京城,同样热闹而忙碌。自张居正秉国以来,民生确实是呈现好转趋势,至少于首善之地而言,卖儿鬻女者日渐减少,每到年关,百姓脸上也多少有了几分笑容。 在地图上以紫禁城为圆心,将京城划分成若干个同心圆,离圆心越近的地方,节日的氛围就越浓,于此居住或办公者脸上的笑容越多,但是真正位于圆心之内,整个帝国的最高统领者,此时却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大明朝当今的皇帝陛下,万历天子朱翊钧时年十四岁,过了年关,就可以算做十五。他的个子不高,白白胖胖,算不上英武,但也不至于难看,属于个中人之相。身为万乘之尊,无饥寒之馁,气色面相总还是不差的,由于营养充足,十几岁的孩子已经有了大人样貌。 在当下这个时代,这样年龄的男孩子如果是在普通人家,已经可以顶门立户,算做个成年人。但是在帝国的概念里,只要他还没成婚,就依旧算是孩子。上朝之后,还要在御书房接受恩师的教诲,为真正执掌一个国家而努力学习。 皇帝是没有假期的。 即使年关将近,各学堂或私塾里都已经放假,作为皇帝,除去定期的经筵以外,每天由元辅帝师张居正亲自教授的课程,他也必须认真学习,除非张居正本人因病或重要事务耽搁,否则,不能休息。 对于自己的恩师,小皇帝是十分尊敬的,即使年纪越长,亲政的时间也渐渐临近,甚至于智慧已开的皇帝,已经偷偷在宫女身上了解了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秘密,可以算做一个成年人。但是在这位恩师面前,他依旧感觉自己像个孩子,战战兢兢,聚精会神,生怕一点疏忽,就遭来恩师的批评。 皇帝永远记得,父亲刚刚去世的时候,首辅高拱公然说出十岁天子何以治天下的悖逆之言,俨然有废立之心,自己孤儿寡母的地位岌岌可危。正是这位恩师连同内相冯大伴联手挫败了整个阴谋,保住了自己的皇位。那高大的背影,如同山岳一般巍峨稳固,为自己遮蔽风雨,将所有麻烦挡在外头。只要有这座大山在,自己就永远不用担心江山动摇,社稷不安。 隆庆天子是一个不怎么与儿子亲近的人,他的性情上并不暴戾,但于家人的亲和力一般,万历的童年记忆里,父亲的印象是极模糊的。 乃至于随着年龄渐大,心目中父亲的形象与眼前这位威严而又睿智的帝师,渐渐重合在一起。在他的心里,对于这位恩师的感情亦师亦父,在刚登基时,当只有师徒两人时,皇帝习惯以相父称呼张居正。这个称呼里包含的,正是他对于这位恩师的感情。 随着年龄渐长,这个称呼不再合适,便只以先生称之。但是在内心深处,他依旧将恩师称为相父,当做自己的父亲一样爱戴孝敬。 冬日的京城很冷,为天子讲学不能着靴,即使殿里铺有地毯,烧着地龙,皇帝依旧担心冻坏了自己的恩师。是以每当冬季讲学时,都会命令小太监准备厚厚的毡子,当张居正坐定后,用毡子垫在恩师脚下。这是小皇帝的孝心,只是相国能否体会得到,他就没有把握。 在小皇帝面前,张居正永远不苟言笑,脸如万年不化之冰,乃至私下里小皇帝甚至说过,相父一笑,必是海晏河清。对此,他倒没有太多怨言,或许真正的父亲也会如此吧,毕竟严父慈母是家庭的标配。 朱翊钧并不算是非常优秀的学生,在学习能力上,只能算是中等,跟张居正这种当世一等才俊是比不了的。而张居正希望在最短的时间内,把皇帝培养成人。讲课的方式也是用的对天才的教导方法,就算小皇帝全力去学,也未必赶的上进度,何况今天他还定不下心。 连续两个问题没有答出,张居正的眉头不经意的皱了皱,用戒尺轻轻敲了一下桌子作为警告。整个帝国,有胆量在皇帝面前动戒尺的,便也只有这位帝国宰辅。 看着面前,那白白胖胖的小皇帝勉强装出来的认真模样,张居正心里,也暗自叹了口气。这就是自己要为之奉献一生的陛下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经历过三位天子的张居正也可以算做三朝元老,即使在前朝权柄不及当下为大,终归也是得见天颜的人物,于三位天子的秉性才干亦有所了解。 世庙刻薄寡恩性情在三位天子中最差,自身却又是精明到可怕地步的人杰。于治国理政上或有不足之处,于治人一道上,则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乃至世宗期间,张居正这种次辅门生国朝才俊,亦得谨小慎微,不敢稍露锋芒。 那位喜好草弄人心的皇帝,每每以看似匪夷所思甚至可笑的理由,贬谪甚至杀戮大臣时,总给人以不可理喻之感,甚至认为是修道吃丹损害了其智慧。可是事后推敲,却发现所杀所贬之人,无一不是自身犯了天子忌讳,却又不适合以公开理由处置的。 以看似荒谬的手段,将朝堂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中,虽然于西苑修道多年,大权须臾未曾旁落。张居正自问,如果自己不幸于世庙期间为相,多半也只能像恩师一样明哲保身,绝不敢像今天一样大刀阔斧去做些什么。 穆庙为人宽厚,自身才具平庸但胜在谦逊且有自知之明,把事情放手交给臣工去做,自己很少插手。比之世宗,其实更符合是圣天子垂拱而治这种明君形象。开疆扩土或许不行,但是守成之君则是完美形象。只可惜……自己不知节制,早早丢了性命。 眼前的小皇帝,才具上尚不及其父,为人上却像极了他那刻薄的祖父,也想做一个把群臣当做木偶操纵在手里的皇帝。这种念头对于一个皇帝来说不能算错误,但是如果才略不足以驾驭百官,便要误国误民。 自己没办法选择皇帝,所能做的,就是尽己所能将他教好。不管其如何顽劣不堪,自己都要竭尽所能,将之教养成材。为了照顾他的爱好,张居正甚至请画工将讲课内容画成图本命名为帝鉴图说,以这种方式吸引这位少儿心性的皇帝注意。 这份苦心孤诣,亦是报答先帝及太后知遇之恩,为人臣者尽忠之道。可即便如此,这小胖子皇帝的表现依旧差强人意,眼下亲政在即,其表现出的能力距离他的位置,还差的太远。以这样的资质全力攻读尚且不足,还要分心…… 可是人臣的位分,决定着张居正亦必须在意自己言行,随着皇帝年龄越大,亲政在即,这方面的尺度也要在意一下,不能逾越。他咳嗽一声,“陛下,臣昨天留的题目,不知可曾做出?” 万历尴尬地一笑,“先生,昨日朕去母后宫里问安,母后拉着朕说话,说的晚了些。回宫的时候又贪看奏章,看了之后高兴的朕热血沸腾神思不属,结果……就没来得及。不如我们留到今天,一起做了。” 前天的功课,也没做啊。张居正心里再次叹息了一声,连说谎都找不到特别合适的理由么?为这种事翻脸,就实在划不来,只好顺着万历的话头问道:“不知陛下看了什么奏章,居然如此兴奋?” 万历见恩师不问功课,也自来了神,眉飞色舞道:“就是江宁留守来的奏章啊,说是魏国公在江宁搞了一群牛,居然可以防范天花。先生,这事您知道了吧?是不是真的?” 皇帝关心民生,这倒是好事。如果是为这个而兴奋,总是个仁君之相。至于江宁留守宦官的奏章直陈天子不经自己……蝼蚁般的人物,小人居心,不必理会。 张居正对于黄恩厚的用心一下就能猜中,却懒理睬,皇帝的心肠,有几分人主之相,情绪略微好转了一些,回答道: “此事江宁六部以及定魏两国公府都已上了奏章,臣亦有所知,此事当然是真的。不过不是找了一群牛,而是种牛痘。就是从牛身上采痘液注入人体,只要分量得当,就不会害人,还能让人体内自生抵抗天花的机能,着实是大好事。据臣所知,魏国公于江宁寻人种痘,已经初见成效。种痘者总数虽不足百人,但所有人都无后患,也未染天花。依臣想来,等过了年,就可在江宁设一牛痘局,先于江宁种痘,若果有验效,再于东南各省,逐步推行。待此方成功,我大明百姓再不受天花之苦,实是祖宗庇佑,陛下之福!” 张居正的语气虽然没有明显变化,但是熟悉他的人,还是能感觉到他此刻的心情是兴奋且愉悦的。万历皇帝见恩师高兴,自己也欢喜,精神便放松了些,将深宫里与小太监说的闲话也说出来。 “先生您说,那种了牛痘的人头上会不会长出角来?若到时候真因为种牛痘生了角,那可好玩的很?”说着话,小皇帝举起双手,在头上比了个角的模样,努力做着滑稽的表情,希望逗这位相父一笑。毕竟年关将近,一家人在一起说说笑笑,才有乐趣。 哪知张居正面色一寒,“陛下。这等无知妄言,是何人传入陛下耳中的?牛痘本是新方,民间多有不信服者。若想能让百姓接受牛痘愿意种痘,必要以朝廷带头。文武臣工冲在最前面,百姓才肯跟着我们走。若是万岁心里先有此荒诞不经的念头,试问,整个天下还有谁敢去种那牛痘!” 见恩师发火,万历的脸色也变得紧张起来,连忙起身行礼道:“恩师息怒,是弟子错了……弟子无知,请恩师责罚。” 书房里侍立的十几名小太监,都低下了头,努力装做没看到这一幕发生。能够资格在这里侍奉的太监,全都读过书,有一定知识水平,如果运气够好,是可能诞生一两个司礼监秉笔的。于尊卑纲常自有了解,天子向大臣认错,请求责罚,这岂不是以臣欺君? 作为万历的心腹宦官,他们目睹类似的事已经不止一次,自懵懂的少年到现在,皇帝在这位宰臣面前,始终是怯懦而恭敬的。与普通人家的学童,没有任何区别,没有君臣上下之分。作为奴仆,在这种时候,装做什么都不知道,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于御书房的角落,名为张诚的年轻内侍,手紧紧攥成拳头,指甲几乎要刺到肉里,牙关咬的很死,如果凑过去,就能看到他脸上的肌肉,此时在剧烈的抽搐。眼下这种场合,没有谁会注意一个小太监的喜怒,于这个蝼蚁的想法,不会有人在意。房间里足以决定帝国命运的两人也不会知道,此时此刻,有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内侍,已经对某个强大的存在种下仇恨之种。 张居正也意识到,自己对小皇帝略严厉了些,示意其回到座位上,说道:“魏国公以牛痘为祥瑞献于朝廷,陛下确实应该欢喜。毕竟天花之害,上至宗室,下至万民无一可免。若是牛痘方确实有效,大明每年就能少死许多百姓,万岁为万民免灾而喜,实古之仁君之所为。只是还应记住,陛下为万民表率,一言一行,都应谨慎。很多时候,皇帝一句无心之语,落到下面,便是一场赫赫风雷。身为万乘之尊,不可不查。” “弟子记下了。” 挨了训斥的小皇帝,虽然气馁,但也不是很当回事,最主要原因还是他习惯了。在相父面前挨骂,已经成了自己御书房学习的一部分。过了片刻,他就又恢复了方才的模样,向张居正问道: “先生,朕听说,师姐这次也中了天花?如今可曾好了?这魏国公也是可恶,有牛痘方居然不早说,害师姐受了这无妄之灾。” “师姐?”张居正的长目看向皇帝,他不理解,这个很有江湖气的词句是怎么被皇帝学去的。 万历点头道:“是啊。朕是先生的弟子,先生的子嗣自然是朕的师兄,先生的千金自是朕的师姐。这是侠义金镖上都写过的,同门最亲,一打架,就都喊本门师兄弟帮忙,一来一大片可热闹呢。实在打不过,还可以请师父出手。这个说远了……朕听说师姐是天仙般的美人,天下独一无二的绝色,这次生了天花,不知可要紧?二位师兄自打进京,朕还不曾见,不如等过年时,请师兄进宫来,朕当面问问。今年户部好过,广东行恩师之一条鞭颇有成就,今年年成也好,户部一年进了四百多万银子,自从朕登基以来,还是第一回这么阔,正好可以花一花。” 书房内寂静无声,几名小太监脸上忍不住露出笑容,毕竟此事一成,自己从中经手,便是好大一笔好处。名叫张诚的小太监却眉头微皱,心知,万岁多半又要向臣子道歉了。 正文卷 第二百二十章 君臣(下) 张居正的眉峰有了一个轻微上挑的动作,不过这个动作很快,一般人抓不住,多半会忽略过去。语气依旧不变,仿佛是询问似地问道:“陛下,不知您打算向户部支多少款项?” 万历心头一喜,原本想的数字脱口而出。“十万。光禄寺过年几天备御膳,宫里上元放花灯,朕和几个身边的人都说好了,去采办一批广东贩来的洋灯放。还有啊,过年了,身边的人总要放赏,这些处处要用钱。等到……” 皇帝的声音渐渐小了,兴奋的情绪也渐渐散去,因为他看到了恩师的脸。这位立志以祖父为榜样的少年天子,固然于学业上缺乏天赋,但是在猜测人心上,还是自有其天赋的。固然限于年龄并不能与张居正等大佬相比,但毕竟已经随恩师读书数年,对于这位亦师亦父般人物的心理变化,还是可以揣摩。 之前张居正一直低着头,因此他不曾注意什么。此刻张居正抬头,师徒四目相对,万历才发觉,自己似乎说错了什么,恩师眼看就要发火,及时地停止了发言。哀求地看着恩师,“其实,五……五万……” “请慈圣!臣有本面奏!”张居正并没回答皇帝,而是一字一句吩咐着宦官。小太监看向皇帝,张居正却已经提高了声音,“请慈圣!” 隔绝母子,其罪当诛,是以并没有任何一个小宦官敢违抗这个命令。当今皇帝生母,慈圣皇太后李氏于穆宗朝便以皇贵妃身份身带凤绶管理六宫,穆宗升遐之后,母以子贵晋为慈圣皇太后,亦是当下这座皇宫大内真正意义的管理者。同为太后的仁圣太后陈氏,反不如其权柄为大。张居正得以独掌朝纲,亦与这位太后支持密不可分。 身为太后本居慈宁宫,但为了照顾皇帝,监督其读书,李太后移宫于乾清宫,是以时间不长,便传来太监那悠扬的喊声,“慈圣太后到!” 包括张居正与皇帝在内,整个御书房的人在这声高喊后全都跪拜于地,身着洪福齐天袄裙的慈圣李太后在一干宫人太监簇拥下,从中间走过,直至方才万历的御座之上坐定。一道珠帘挂起,保证玉容不为外臣所窥,随即从珠帘后,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太岳先生平身赐座”。 张居正起身,一名太监立刻将大椅搬来,供张居正坐,张居正道:“陛下未曾坐,臣不敢坐。” 李太后的年纪并不大,刚刚过了三十岁的女人,精力极是充沛,声音中气也足。“张先生不必客气,先生请哀家来,必然是万岁做了错事,惹先生动了真火,要请我这个做娘的出来评理,管教儿子。师徒为人伦,弟子忤逆恩师,一如儿子忤逆天伦,这御书房里,有不孝子的坐位么?” 她与万历虽然是母子,可是感情并不亲切,乃至皇帝与嫡母陈太后才更像母子。听生母语气冰冷严厉,万历就觉得一阵胆怯,连忙道:“朕知错了……” 角落里,一个小太监牙齿紧咬,甚至有轻微的咯咯声响起,只是在眼下,没人听的见。 李太后道:“张先生,有话坐下说,如今大明朝政通人和,全赖先生一力调护之功,若是先生被气出个好歹,这天就要塌了。不管如何,也请先生保重身体,有何本章当面奏来,哀家定不会袒护自己的儿子。” “臣不敢谤君,只想请慈圣来,臣好报帐。” “报帐?” “不错,户部今年报上来的御览钱粮数目陛下已经看了,不过那是进帐,臣要报个出帐。年关将近,朝中勋贵皆需贲赏,这是定制,另有九边犒赏银,不能不发,之前以物折俸,如今太仓有银,不但应以银发俸,还应有恩赏,以示万岁之德。户部连日统计,今岁共应支银三百四十九万四千两,户部进款之余……” 张居正的声音并不很大,但是听的十分清楚,其声线也极有磁性,李太后听着这繁杂琐碎的帐目非但没有厌烦,反倒是津津有味。直到报完开销,张居正又道:“户部所余之款,须支应至来年夏秋两税入库。而来年会试,大、宛两县及朝廷,所支银当以万数。除此以外,春季冰化水生,河道上便要用款。北虏冬季遭灾,春时有可能内犯,边事上亦要用钱。湖广曾光妖书案,牵扯湘西土司,需于湖广募兵十营,以备土人之乱。魏国公献牛痘方,朝廷应在东南设牛痘局……另水旱之灾,人所难料,一旦有变,皆需以银发赈,是以太仓所余之款非但不多,反倒是不足。” 珠帘后,李太后道:“是啊,这国家国家,国与家是一样的,处处要用钱,可是进项呢,就这么点,难为你这个当家人了。” “臣有罪,不敢当慈圣之赞。臣左右挪借,目前支持已由力不从心之感,万岁欲支十万银为节庆之费,臣实难从命,特请慈圣降罪。” “节庆之费十万两?陛下,你当真是好阔气啊。”李太后声音一冷,万历只觉得身上一阵哆嗦,连忙跪倒道:“母后……儿知错了。” 李太后哼了一声,“岂有此理!你去问问冯大伴,年前哀家过生日,总共花了多少银两?那席面排场,你是看见的,自己心里也该有个数吧?一张嘴就要十万,你好大的口气!” 张居正道:“慈圣,臣以为当今国库尚不充裕,国用仍嫌不足。东南备盗,北地防虏,处处都要用钱。惟今之计,只有裁减一切无益之费,以充盈国库,备不时之虚。臣请免今岁宫中上元灯火,以节此无用之费。” “一切由先生做主。这宫中放灯本就没什么用,一不留神引来回禄,那就要出大事了。免了的好。就照张先生的意思办吧。” “臣谢恩。另启慈圣,日后若有中官持旨往户部索银,堂官该如何应对,也请慈圣明示。” “这好办。万岁用款,自有哀家与先生商量着办,该给的自有圣旨,中旨就是不该拿的。晓谕户部官员,见到中旨索银一概不奉,持旨要银的太监锁了入宫,自有哀家发落。” “臣谢恩。” 张居正沉默片刻,又道:“臣以为陛下亲政在即,理应多读圣贤之书,以明为君之理。切不可为坊间艳俗话本所误,牵扯精力,耽搁正事。” “什么?他还敢看那些见不得人的话本?” 李太后声音更加严厉,万历连忙道:“母后,那是教人忠义报国的……” “住了!别以为你干了什么好事,我这个做娘的不知道……有些事不能在先生面前说,怕污了先生的耳朵。教人忠义的书,看看是怎么个忠义了!张先生,您今个请先回,今天的课停了。哀家得和万岁好好说点家务事!” “臣遵旨。” 张居正宫内乘腰舆是李太后以皇帝名义加赏,是以一出宫门,就有二人腰舆小轿迎出,出宫换乘八抬大轿一路回了纱帽胡同本宅。甫一下轿,总管游楚滨迎上来,边与张居正向里走边道: “相爷,江宁有信了……” “怎么说?” “回相爷的示,是喜信。大小姐未曾染花,现在身子已经大好,只等痊愈,就可动身进京。” “这丫头就会给人添麻烦,等她回府,看我怎么罚她!”话说的虽然严厉,可是那阴沉的脸上,依旧露出一丝笑意。 游楚滨道:“既然大小姐无恙,那二位公子……” “这与他们有何关系?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弟通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两人居然抛下胞妹自己上京,孝悌之道安在?这样的人,又怎么为大明栋梁,为国出力?在下场之前,把书读通了再说,谁敢出书斋半步,打断他的腿!” 游楚滨无奈摇头,自己进言算是白费力气,二位公子只能继续受苦。又将一摞拜贴递过去,“这是今日投贴的官员,请相爷吩咐。” “你看着安排吧,按着规矩,你们自己有分寸的。今天未申两时不要安排,我要与凤磐(张四维)、瑶泉(申时行)谈会试安排,没时间见外人。其他的时候你看着安排,年底了百姓之家都忙着过年,只有我这里反倒要忙着做事,你们也辛苦了。” 游楚滨听着这位帝国宰相的一声辛苦,顿时觉得周身一阵火热,疲劳倦怠皆一扫而空。笑道:“相爷为国操劳,尚不敢言辛苦,小的几个下人哪还敢说这两个字。不过是多跑几步路,多说几句话。” “还多担了一个污名。”张居正道:“坊间都说你游七心黑手毒,贪图贿赂,谁又知道那些门包孝敬都成了国库里的银两,成了外城粥棚里的米汁。宰相门前七品官,你们跟着我,却只担了个空名,落不下实惠。” “为国出力,理应如此。那些官儿要是让他们给朝廷捐钱,没一个乐意。让他们拿银子孝敬奴婢,倒是一个比一个卖力,这也是以毒攻毒的手段罢了。为相爷办点事,奴婢心里高兴,区区污名奴婢一个下人又在意什么。” 张居正点点头,“只要肯为我办事的,我不会让他白受累。等会试一完,我会安排你一个出身。” 张府从早到晚拜客络绎不绝,每到夜间必大排酒宴,闹上半夜才告罢休。月上柳梢,张府的宴席才刚刚入港,纱帽胡同后门处,一乘小轿悄然而至。抬轿之人手脚利落,动作轻巧,轿子又快又稳,落轿之后,一个侍从轻轻打起棉布轿帘,随后伸出胳膊,将一个三十几岁的中年男子搀扶出来。 相府门外那硕大的气死风灯,照耀出男子高大挺拔的身形,容长面孔长眉细目,相貌颇为干练,一身上好宁绸棉袍,手里揉着一对玉石胆,一副富商扮相。可是放眼天下,怕也没有哪个富商,能让相府大总管游楚滨亲自迎接而出,必恭必敬的向里迎接,只看其态度就能知道,此人身份的不寻常。 那人微笑着朝游楚滨摆手道:“游七,都自己人不用客气了,我也不是那个岁数。虽说手脚不像手下的孩子们那般利便,好歹也是提督东厂的人,要是连走路都要人扶,就让人笑话了。我去书房等,你请太岳来,不必急。他应酬多,尤其这个时候,不知多少人要跟他说话,让他先忙他的,忙过了再来,我正好看看他又有什么新字画。” 男子到了书房时间不久,门外一声轻咳,房门开处张居正已经走进来,来人连忙起身一礼,“太岳兄,总归还是把你惊动了。” 张居正那严肃如万年不化冰的脸上,此时已满是笑容,连忙还礼道:“双林兄,你轻易不登门,我又怎敢怠慢?再说,我这里许多书画,若是被你看中,岂不是要糟糕?” “你们读书人啊,就是心眼恁多,咱家还没往那上想呢,你倒先想到了。得了,就冲你这么想,今个我不拿回去三幅五幅的,也对不起这个名声,一会看着什么好就拿什么吧。” “双林兄,你拿只管拿,不过看过之后,可一定要题跋留念。” “合着你就惦记着我那个题跋呢,自从给清明上河图上题跋之后,我轻易是不干这事了,不上你的当。我说游七,你们家什么规矩啊,来人只管茶不管饭是吧?跟你说实话,从宫里出来的急,没用晚饭,肚子里空呢,有什么端点什么来,我尝尝你家厨子手艺。” 张居正心知,当今朝廷内相,司礼监掌印太监兼钦命提督东厂,慈圣太后的心腹嫡系亦是自己最重要的政治盟友冯保,是不可能到自己家来蹭饭的。这么吩咐的意义只有一条,接下来要谈的内容,不能让游七知道,当下挥手让他退去。 可是等到游七刚要出屋,冯保却又跟了一句,“我说,赶紧着端吃的啊,越快越好,我这饿的实在是有点厉害。不开玩笑,我是真没吃东西,有什么拿什么,顶饿就成。” 正文卷 第二百二十一章 裂痕 丝竹歌舞之声,透过重重夜幕,飘入书房。这间张居正会见亲近客人的书房内,本是书香气极重的地方。有资格进入这里的无不是高官显要,自身亦必是饱学之士,在张居正面前更是谨言慎行,是以平日的书斋乃是个极为清雅之地。可今天书斋的八仙桌上一个热气腾腾的火锅,外加一道范鱼,一道松鸡,一条鹿尾,一味雀舌,两壶上好的绍酒,让这书香翰墨的环境里,别添了几许人间烟火气。 冯保虽然是太监身份,但平日里的做派,更像个文官。其曾于内书房读书,自身的学识乃至书法都很了得,在嘉靖时代就被皇帝称为冯大写,而不称名。自身有了深厚的文化底蕴,又在宫廷中系统学习了礼仪社交的知识,是以在京师文化圈子里,冯保是极有名的雅士,乃至京中不少大儒名士都与以冯保结交为荣。可现在他吃东西的模样,却和斯文扯不上半点关系,狼吞虎咽酒到杯干,吃相狼狈以极。 按照大明规制,内外不相通,外臣结交中官,便有不赦之罪。只是当下不论是张居正还是冯保,其身份地位,都已经无须考虑这种过时的规矩。张居正能够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与冯保的支持密不可分。乃至能与李太后组成三驾马车,亦少不了这内廷大铛的居中调护。 两人互为表里,荣损与共,既是志同道合的合作者,亦是足以称为知己的至交。私下的来往,乃至礼仪上的馈赠都很寻常,见冯保这种吃相,他微皱眉头道:“双林,怎么饿的这么狠?” “还说?还不是太岳你搞出来的?你在家里听曲看歌舞倒是安逸,宫里可是闹了好大一场饥荒。我这做奴婢的,不得说和,劝了这个劝那个,嘴巴都快累干了,哪还顾的上吃饭。” “闹饥荒?陛下和慈圣?” “还有谁?慈圣这次是新帐老帐一起算,够万岁受的。前些时,万岁和个宫女闹笑话的事,还以为慈圣不知道,可是没想到慈圣何等样人,宫中风吹草动,哪又瞒的住?今天借着太岳你告状的事,一发发作起来,把万岁藏的几本书都烧了,连带万岁自己做的些小玩意也没留下。你说说,这大年底下百姓人家都图个喜庆,宫里倒闹起来。万岁那模样啊,看着就让人心疼。不是我说,太岳兄,一共没多大点事,你私下教训万岁一番也就是了,以师训徒也无不可,惊动慈圣,这不是怕事闹不大么?” 张居正道:“双林,你这是派我的不是了?万岁和宫女那事,你我都知道,陛下才多大便闹出这等事,若是不早加管制,只怕重蹈先帝覆辙。事涉宫闱,外臣不便多说,就只有借机请慈圣出面了。” “万岁啊,今年也十四了。”冯保吃了半桌酒菜,肚子里有了食物打底,又恢复了平日的仪态。喝了口酒,慢条斯理道: “要是在百姓人家,这个岁数的男孩,也该定亲了,说实话,现在开智识也不算早。你也是知道,慈圣一想起这事,就想起先帝,管束的也就格外严厉,话说的也重,万岁那小脸啊……你是没看到,我那心可就不落忍了。再说万岁的岁数一天大过一天,自己已经把自己当成大人看,可是在当妈的眼里,儿子到了六十岁也依旧是孩子,教训起来,还就是当小孩子教训不给万岁留面子。我是怕日久天长,万岁对你这个师傅心里有怨气。太岳,你善于谋国不假,可是也得想想谋身啊。” 张居正摇摇头,“双林,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可是我宁可万岁现在恨我,也好过他将来怨我。陛下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而是皇帝,是万乘之尊,是这天下的主宰。再过一两年就要大婚,之后就要亲政,一个国家的担子压在他身上,现在的国家又是这个样子,哪里容得他清闲。防微杜渐!万岁私幸一两个宫女,不算什么,可是在这个年纪就贪恋美色,再大一些,还不是要酒池肉林,声色犬马?那这个太宁夏,可还有救?说句实话,皇帝是个苦差,普通富贵人家子弟,或可胡闹些荒唐些,皇帝不行。皇帝一言一行,皆为万民表率,若是皇帝带头胡闹,这个天下就彻底失了体统,那不是要天下大乱” 冯保道:“太岳兄这话说的有道理,是以慈圣今天也说了,这个国家就交给太岳你来管,陛下三十岁前,休想亲政。你听听,太后跟你想的一样,认定陛下胡闹不讲体统,连亲政都不行了。但愿陛下没往心里去吧,这话听着……唉,我这做奴婢的,可也不知道该怎么劝。” 张居正道:“母子之间无话不谈,陛下乃纯孝之君,不会把这话记在心上。” “是啊,太岳与陛下师生情重,这话陛下不会记在心里。不过总是觉得,心里不舒服,找个时机,跟陛下解释几句吧。” 张居正摇头道:“这话出自宫禁,我若是解释,岂不是反倒承认在宫中植了耳目?那便是越描越黑,一时无心训斥,你我都不提,陛下自己也就忘了。陛下是圣贤之主,等到年岁大些,亲政治国,也就该知道,我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 冯保叹了口气:“太岳,你心中无私,我便不好说什么了,陛下是你的学生,想来你们师生间,不至于真生龃龉。我来还有件事,慈圣说,陛下学坏,都是看那些书学的,要我跟太岳说一下,把那书禁了。” 张居正摇摇头,“这话不对。书本无害,为何要把过错怪到书的头上?何况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太后禁几本书,到了地方上怕不是要禁几百几千本?让天下人没了话本解闷,最后挨骂的还是万岁,这就不是人臣之道了。上无所好,亦不应有所恶,无好无恶,下面的人便不能借机扰民邀功。其实陛下看几本话本,也无伤大雅,但是公开说出来,便起了个坏头。若是百官皆希图以话本邀圣眷,这风气便要坏了。” 冯保笑道:“我就说了,太岳先生一准不答应,也一准有道理,果然让我料个正着。其实太岳兄今个发恼,还是因为万岁打听侄女那句吧?其实陛下也就是一问,没有旁的意思。” “我知道。可是正如我所说,陛下或许只是无心之语,可如果落入有心人耳中推波助澜,便是一场风波。风起于青萍之末,陛下身在宫中,怎会知道小女之事。又何有美如天仙之赞?” 冯保自火锅里夹了片肉放在嘴里嚼着。“这事,我问过了。是陛下身边,一个叫孟秀的小猴崽子乱抖机灵,万岁看那侠义金镖里总有些习武的江湖女子,个个动人,还配了图画,每天反复看那美人图,一时耐不住,就找了个宫女来试。那猴崽子又说,天下美人里,就以世侄女为第一,陛下却也没往其他方面想,只说太岳兄你既是美男子,女儿自是不差的。就是这么句话……” 张居正轻声道:“防微杜渐……” “是,我明白太岳的意思。出宫之前,已经把那猴崽子料理了。让人拔了他的舌头,若是不死,就送去凤阳看陵,不会让他在陛下身边谗言惑主。不知死活的东西!连累着万岁挨骂,若不是看在过年的份上,就碎剐了他!太岳,这人我是料理了,你那边是不是也松松口,万岁毕竟还小,好热闹。上元灯会,你好歹意思意思,也放点款。” 张居正摇头道:“这事没的商量。户部部款每一文都有用项,哪里能用来放灯?再说,陛下现在还小心性不定,更不能让他耽于享乐,荒废课业。等他到了我这般岁数,这个天下便以安定,国库也已充盈,那时自有金山银海由着他去花,这几年,就且过些苦日子吧。” 看看冯保的神色,他又道:“双林,我知道你是个忠臣,心疼陛下,可你也该知道,这是为了陛下好。当初我要报白燕的祥瑞,你不也是这么劝我,不要让陛下这么小,就对祥瑞太过痴迷么?如今世风喜奢厌俭,若是万岁再带头铺张,风气就转不回来了。为了将来的好日子,眼下忍受一下,也属应当。这样吧,我这府中倒有几个好手艺的,让他们做几盏灯,回头给陛下拿去玩赏吧,比市面上的要好。” 冯保点点头,“那就只好如此了。我这手下也有些人,让他们去做点灯。这事其实好办,难的是陛下身边那些人,没了事做就没了进项,背后怕是要恨死你张太岳了。” 张居正冷笑一声,“放眼大明,恨你我二人者车载斗量,哪里顾的过来?” “是啊,顾不过来。” 两人对视一笑,自天子冲龄即位以来,彼此互相扶持稳定朝局,推行新政以图充盈国库中兴朝廷的种种辛劳,朝野上下的谤语乃至明枪暗箭,尽付于这一笑之中。 冯保又指指桌上的范鱼,“叔大,这个菜不错啊。以后逢年过节,我看这菜少不了。” 张居正摇头道:“这菜……说实话,不对我的心思。” 冯保打个哈哈道:“叔大,你啊就是心思太重,这菜又不是让你吃。只要家里人爱吃,你将就点就完了。再说,这鱼要我说也不错,够能折腾。” “这鱼也没事净给我找麻烦,南京那边这祥瑞一献,少不得又要破费一笔了。” 冯保笑道:“那边已经位极人臣了,这祥瑞也无非是求他家左都督名衔,给了他又有什么?反正江宁那边,就是那个样子,不管他是不是左都督,都是一般富贵,放着顺水人情何必不做?” “还须赏个世子,准食侯俸,否则勋贵们一发要闹起来。”张居正摇摇头,“年关年关,过年如过关,小民如是,朝廷又何不如是?处处用钱,到处用款,这条鱼还给我添了笔开销,可恨。”说话间自己也拿起筷子,夹起了一块鱼肉。冯保道:“叔大,在外面挑担子难免落一肚子怨气,这是难免的,可是到了家里边,还是得图个痛快。听我句劝,从众。” “是啊,我从众。只要小辈们喜欢,爱吃什么,就随他们去吧。”张居正意兴阑珊地说道,将鱼肉丢入口内,用力咀嚼起来。 是夜,皇宫大内,年轻的万历天子大瞪着眼睛,直视着屋顶,脑海里反复盘旋着母亲那严厉的训斥,以及恩师的怒火,还有那被烧成片片纸灰的爱书。 在被烧毁的东西里,包括半盏灯,灯做的很粗糙,上面画的人物也扭曲不堪,不似人形。于太后盛怒之中,自是难以幸免。 但太后不知道的是,那盏灯是万历自己亲手做的,准备在灯节时,孝敬恩师张居正,博相父一笑。那十万两银子中,固然有一些是小皇帝自己想要用,但也有五分之一是打算为相父办一场大宴,酬庸其为国操劳之苦,庆贺牛痘方这个祥瑞,再以三万银子送给师兄师姐,也算做自己这个师弟的新春馈赠。可如今……这些都成了泡影。 少年的梦想、热情乃至对相父的一片赤诚孝心,在这个夜晚,伴随着熊熊烈火化为尘埃,消散在天地之间,了无踪迹。 除夕夜,皇帝依旧笑容满面的陪着母后守岁,直到深夜才回寝宫,名为张诚的小中官从侍奉着皇帝更衣,趁着二人接近的当口,万历才小声问道:“孟秀呢。” “没挨过去,昨天晚上的时候……就睡下了。” 万历咬了咬牙,“冯保!他的手怎么就这么狠。” “这话奴婢不敢说。” “朕也知道,你惹不起冯大伴,不敢多说什么,不过别怕,经一事长一智,朕现在也学聪明了,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时候该笑什么时候该哭,不会再让你们为朕受罪。对了,你替朕办的事,怎么样了?” “回万岁的话,事情已经办妥了,奴婢找了最好的画师,就守在崇文门。只要张大小姐进京,就一定要进崇文门,一准把美人图画出来。” “做的好!”万历小声嘀咕了一句,随即又拍了拍张诚的肩膀,“朕本来是想赏你点什么,可你也知道,如今朕是个什么处境,想赏你银子,也拿不出来。” “奴婢不要万岁的赏,只要为万岁尽忠。” “好,朕记住你的名字了,好好给朕尽忠,朕不会让你吃亏。” 如果范进在此,大概就能发觉张居正、冯保等人的错误所在。万历此时正好处于青春期逆反心理,加之又是九五至尊,家长越是粗暴地禁止其做什么,其越是要做什么。 本来对张舜卿进京只是随口一问,随意荡开一笔,时间一久他自己便也忘了。可是张居正的反应,随后太后的粗暴处置,反而坚定了皇帝某些决心。这种属于心理学的东西,在当下自是无人知晓,自然就没人关注。 师徒、母子、主仆之间,本来牢不可破的关系,现在出现了一道裂痕,虽然裂痕并不明显,但一如一件精美的瓷器,自从裂痕产生,便不再完美。 以当下的情形论,如果有人积极去弥补裂痕,亦不难挽回。可正因为所有人都对少年天子的心性情绪缺乏关照,于是裂痕便理所当然地存在于瓷器之上,在错过修补时期之后,就这么一直地停留下去。无人在意,没人关注。只让其静静生根、发芽…… 正文卷 第二百二十二章 甜蜜之旅 大年初三,江宁码头。 与唐宋相比,明朝官方的假期极少,昔日那位勤劳的洪武皇帝以自己的精力当作标杆衡量天下人,于是整个帝国基本没有什么休息时间。 即便是新年这种吉庆日子,按照规定,年终封印也只有四天,大年初四便要开印办公。不过随着岁月的打磨,与人类天性想违抗的命令,终于被人类趋利避害的本性所摧毁。在东南之地,时下的衙门早固然初四要开印,但在元宵之前,休想找到人做事。 衙门如此,民间的情形也差不多,除去清楼、酒楼等店面外,商人大多会在初五以后才开始营业,往日吞吐量惊人的码头,新年期间也变得很冷清。即便是苦力工人,在这个时节也大多选择和家人在一起,商人也多去清楼找自己的相识团聚,没什么船只往来。偌大的江宁码头,在初四的清晨,只有只有一支船队在做出发前最后的准备。 这支船队属于城内首富杨家,杨氏原籍徽州,在江宁已经生活了几代,与当地建立了密切的联系。杨氏先祖最早以经营典当发家,靠着诚信经营,克己守法,逼死了大概几百人命,自己也发了大财。现在杨氏在江宁城内涉足的行业众多,衣食住行无所不包,这支船队上装运的,就是杨记标店向京城输送的布匹。 明朝的标店并非剑侠故事中以武力护送物资的镖行,而是经营标布的商店。当下松江织布工艺为全国之冠,其所织棉布光洁细密,故在商界被称为“标布”。像是松江三林塘因为布匹生意兴旺,在那里交割的布匹就挂以三林塘标布之名,杨家的标店也是如此,与京师里几家大布商都有生意往来。 由于交货期很紧,虽然在年里也得动身,船队的主人家,已经早早上了船。杨记麾下的掌柜、大伙计分别在几条船上坐镇,而主船甲板上,站的是个三十里许的男子。长身玉面相貌堂堂,人生的很出挑。身上裹着一件红色大绒披风,穿在男子身上略有些扎眼,不过东南的风气如此,也不足怪。 人站在甲板上,用目四望,监督着自家伙计的工作。但很快,他就发现了问题。在距离自己这条船不远的地方,有阵阵哭声传来。 目光飘过去,便看到几十名男女就在那条船上,有人在朝着船上磕头,有人则将一些包裹顶在头上,向船上送什么。在那条船上,一面写有“广东丙子科乡试亚魁”的高脚牌正在竖起,而在高脚牌旁,则戳着一面大旗,旗上一只大鸟展开翅膀,样子很是威风。 男子看着哭闹的人群,朝身边的人问道:“这怎么意思?凤四爹不是说,范进是他朋友,搭咱的船一路上京么?原本贪图他个名号,我倒也没觉得是坏事,这怎么这么多人在船下哭啊,是不是这人做了什么缺德事,人家不让走啊?” 随行的管事笑道:“回二公子的话,这帮人都是出过花的,原本是在城外花庄里住,后来听说是那里的衙役惹过什么事,差点就断送了这些人的命。再后来就搬到国公府那别院去了,日子好过,又有人伺候,死的人少多了。那些出过花的人大部分也可以回家,但是也有一些或是家破,或是遭了变故,无家可归。本来这样的人多半是要冻死,现在倒好有国公府兜底,全安排在自己家的作坊里做工,您记得年前城里开了个小绸缎庄?有个麻子脸的女人当掌柜的,就是国公府办的,里面的伙计全是出过花的。而这作坊和花庄连那些买卖,据说都是这位广东孝廉范进范公子想的主意,他算是这些人的恩公,他们是来送行的。” 这名男子是杨氏二房公子杨世达,算是杨家少一代子弟中的头马,亦是当代杨家家主杨宝财的得力臂膀。为人很精明,在江宁商界也是有名的厉害角色。听了管家的话,他点点头: “是这样啊,范退思这人厉害着,听说凤四爹搞的那牛痘,实际就是范进的主意。如果那牛痘真有效,倒是功德无量,将来找姑娘时,就不至于碰上麻子了。你说那女人我知道,城里袁孝廉的原配,原本做生意也精明着。可惜自打生了天花,让袁孝廉以有恶疾这一条给休了,接着又娶了个十四的……还是袁孝廉好福气啊。这帮人是该好好谢谢范进,没他,这帮人就算病好了,多半也得饿死。我听说那女人也挺泼辣,硬是带着一帮人冲到袁孝廉家,抱起孩子去种了牛痘。可惜了那一脸麻子,不然……我也得和她近乎近乎。别忙,多给他们会工夫说话,也算咱们行善积德。船行水上,可是得多积点德行……对了,那小娘们弄来没有?” 管家笑道:“二公子放心,早就给捆好了搁到仓里了,您可留神,她性子烈,抓她的时候还咬伤了咱们一个伙计呢。” 男子哈哈一笑,“我杨世达最爱的就是烈马,越烈越带劲。她男人欠了我的银子躲着不见面,以为过了年就完事了?没那么便宜!男人跑了,就让他老婆还,没银子还不得陪陪我?这一路上,就指着她解闷了。对了,跟凤四一块押船的,是薛五吧?你找个机会给我问个路,银子好商量,这小娘们一声不响就落了籍,却没听说有相好,我如果把她娶来当个偏房,那可是好大的面子,这事给上点心,办成了我有赏!” 凤鸣歧的船上,码头上一声声“保重”!“范公子今科高中状元,封妻荫子,子孙满堂!”的呼唤声,透过舱壁,飘入船舱内。 在船舱里,已经由少女变成少复的张舜卿,在原有的美丽中,又多了几分成熟风采,因此更增几分颜色。其气度本来是那种雍容大方的类型,即使听到早生贵子的祝福时,与不似普通女子那般害羞,只是低头一笑。对面,那麻面女子不好意思道: “大小姐别跟他们一般见识,这些人大多是粗人,知道的词不多,想起什么好就用什么,不曾想那么多。再说,知道大小姐在这船上,就只有妾身一人,他们只当范公子一人在船上,说话口无遮拦,您可多包含。” 张舜卿笑道:“无妨的,大家也是一片好意,我明白的。这么冷的天,你们还要来送行,倒是让我过意不去。我连国公府都没知会,就是不想让大家麻烦,结果还是惊动了你们。” 那麻面女子,便是当初在花庄内被刘麻子所辱的举人娘子,如今的她,已经是徐家绸缎庄的掌柜,与昔日的夫家彻底没了瓜葛。她手上捧了件新制棉衣,郑重地将棉衣放到桌上,随即起身跪倒,用力磕着响头。 “我们都是苦命人,得了花又遇到那个恶人!若非大小姐与范公子搭救,性命都要断送在他们手里。即便出了花庄,没有范公子安排这绸缎庄和那些作坊,我们不是饿死也是变成乞丐。现在,范公子帮我们找到了安身立命的地方,又搞出了那牛痘方,让我的儿子不用受天花之苦,您与公子,就是我们的再生父母一样。我们没什么可报答您的,大家你出一块绸子,我出一两丝绵,合伙凑了这件棉衣,是妾身一针一线缝的。手艺不好,大小姐别见笑。妾身也知道,相府泼天富贵,看不上这点东西,可是除了这个,眼下也拿不出什么答谢。只能多磕几个头,愿您和范公子长生不老,富贵万年。” 薛五扶起那妇人,张舜卿安慰了几句,那妇人道:“妾身不敢误了公子小姐的船期,这就要告辞了。请公子小姐放心,我们这些人虽然身无长物,但总算还有一点良心,谁对我们好,我们都记在心里。日后若有能报答之处,便是刀山火海,我们也不怕。” 等到薛五扶着妇人下船,范进看看张舜卿笑道:“舜卿,这回倒是让你受委屈了。下面的百姓不知你在,只知我在船里,感激的话全都是冲我说的。要说第一功臣,还得是你,没有你这相府千金做主,我哪里做的成这些事。” 张舜卿嫣然一笑,“范郎与我,还要分彼此么?谢你还是谢我,又有什么分别。其实从小到大,我好话听了不知多少,惟有今天这几声,真让我动心了。在家里听人说民心,虚无缥缈,看不见摸不着,眼下守着这百家衣,倒是能体会了不少味道。” 她的手轻轻抚着那件棉衣,这棉衣外是用宁绸缝的缎面,甚为光滑,不过缎子颜色不同,是一块块不同的碎绸拼凑而成。原本很是寒酸的模样,在女子的巧手搭配下并不显狼狈,反倒是有水田衣那种美感。在棉衣里装填的则是上好丝绵,于民间而言,足称得上一件过年才忍心置办的好衣裳。作为宰臣之女,张舜卿平日里见过的珍宝不计其数,乃至宫**品也见得多了,这种棉衣等闲入不了她的眼,可是今天,这件礼物在女子心中,有了格外珍贵的价值。 她抚摩棉衣的样子,像是在抚弄一件稀世珍宝,玩赏一轴年代久远的字画,动作格外轻柔,生怕某个动作用力过度,对这件衣服有所损害。 一份铭记五内的感激,一份承载着对重生与希望的感激,让这件普通棉衣变得珍贵无比。乃至少女想不出,自己所接受的礼物中,有哪一件能与之相提并论。 纤纤素手,在那光滑的缎面上来回逡巡着,范进看着这个动作,忍不住想起在另一个场合,自己的手在某个光滑所在以同样姿势抚摩的样子。那里的光滑程度,比之这上好丝绸只强不弱。虽然两人自从跨过那道防线,每日缠绵一处,但一念那般场景,范进的心头依旧忍不住燃起如火热情。 张舜卿不知范进心中所想,自顾说道: “退思,其实她最该感谢的人是你,依小妹和国公府那边的想法,多半就是给她些银两,或是帮她跟夫家闹一场,逼她夫家或是娘家接她回去过活,只有你想到给她开个小绸缎庄,让她有份事业。她接到休书时的样子那么憔悴,整个人也没了精神,本以为用不了多久,就会死掉。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她便恢复了神采,说真的,比我在花庄见到她时,人还要美一些。这可不是光是给了她饮食就能办到的事,还是范郎点燃了她的求生之火,所以若说救命活命之恩,还是该谢范郎。” 范进拉住张舜卿的手,“你听……他们还在谢呢,多半是要等到船开才肯走……其实他们应该先谢皇恩浩荡,再谢江陵宰相……” 张舜卿道:“范郎你听,这声音真好听,比起我听过的所有曲子和丝弦都动听。我有个感觉,范郎今科高中之后,会让这种好听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响,让咱们大明处处可闻此声。不过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谢爹爹和陛下?” “身为大明子民,当然万事都要先谢陛下,否则是要被人骂的。其次么,自然要谢过江陵相公,如果没有江陵相公,又哪会有这么个天仙般的人儿在我怀里,我又哪有心思做那些事。” 张舜卿噗嗤笑着,与范进紧紧相拥一处。船上的人并不并知道张舜卿身份,随时可能有人来拜访,这种时候亲热,很有些冒险。但正因为这种环境,让相府千金感到格外刺激,经历除夕那一晚之后,她已经越来越享受和范进一起冒险的感觉,这种感觉……非常棒。 码头附近的酒肆,食摊,基本都处于歇业状态。只有一家不起眼的小酒馆开了门,也没有生意。整个酒馆内,只有一位年轻而英俊的贵介公子坐在一张桌前,桌上是一张已经断了弦的古琴。酒馆的老掌柜在旁劝慰着: “公子,你离的这么远,弹琴是没用的,船上的人又听不见。既然有话想说,为何不追上去,说个清楚呢?或许把话说开,就云开雾散了。” 年轻的书生摇摇头,“我弹琴送行,只是为了了我的心意,不是为了让她听到。正如那些话,说了没有意义,徒乱人心而已。情到浓处需放手,断了这段念头,才能真的放开怀抱,去社稷为苍生做些事情。我已经看开了。” 老掌柜长叹道:“公子,你别骗老朽了。老朽虽然是公人,于音律却也略知一二。您的琴声里,有相思。” “是啊,有相思,不过相思无益,有亦无用。一如这琴……”书生指了指这张琴,“知音已去,天下还有谁配听我刘勘之弹琴,谁值得我为她相思?这琴,没用了!” 一道白虹闪过,那张古琴应手而断,剑锋嵌入方桌之内,兀自剧烈颤抖,发出阵阵嗡嗡之声。刘勘之看看宝剑,摇头道:“终究不及龙泉锋利,否则连这桌子都可以劈开的。范退思,你拿着龙泉,就要保护好小妹,否则……我不会饶你!” 话音未落,他的身形忽然一阵晃荡,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古琴、宝剑,也染红了他如雪白衣。 大船在水手的吆喝声中,解缆北上。城内,魏国公府的马队后知后觉地向码头追来,码头上,天花庄的病人依旧在磕头焚香,为恩人祈福。酒店的老掌柜手忙脚乱地抢救刘勘之,吩咐着手下去找郎中。 于此一切全不知情的张舜卿,此时只沉浸在与爱郎的柔情之中,开始了自己的蜜月之旅。 正文卷 第二百二十三章 扬州 红日当头。 虽然过了春节,但扬州的天气依旧寒凉,即使沐浴在阳光里,也未必能感受到多少暖意。由于两淮盐运使司设于此,加上购买淮北盐方便等原因,自叶淇变法以来,扬州就成了盐商的聚集地。 这些商贾是当下大明最有钱的那一部分群体,由于他们的入住,整个城市的经济也就繁荣起来。以陕西商帮为主力的盐商团体靠着食盐生意大发横财之余,也很乐于享受,往往为了求一时舒适或是面子,便会把大把的金银砸下去铺场面。有了这些金主存在,本地人想要谋生也就比较容易。 城里人靠着帮工,总是可以找到伙干,扬州三把刀天下有名。外城和乡间的百姓就略差一些,但整体而言,也比大明其他城市同阶层的人生活的容易即便是做苦力,其身上的衣服补丁,也比别处少些,脸上的油光也多。 由于淮盐在扬州起运,一过了年,就有大批盐船在此等待装船。除此以外,作为运河重要节点的城市,漕船货船云集,沿凤凰桥、壁虎桥、东湾闸、西湾闸、金湾闸……—道道依次排开,等待过闸的船队排成长龙。 盐商本人是不付这个辛苦的,冬令时节,都去找乐子,或是去清楼,或是去澡堂。最近广东这边销过来的煤炉烟囱大受欢迎,盐商大量购买在家里使用取暖,比起炭盆来,不管是安全还是实用性都更强。于是运煤的船也就多起来,水面就更为拥堵。 杨世达娶妻扬州八大纲商之一,大盐商宋国富家的姑奶奶为妻,扬州是内亲地头,不管生意多忙,到了这里也得下船拜望妻舅敷衍场面。宋国富是当下扬州八大纲商之首,即使在一堆富商里,也是极出色的人物。起居豪奢不输王侯,行事最讲场面,明知到妹夫急着进京交割,还是硬把人留住,吃花酒赌钱吃大菜,三天不肯放人。 杨世达经商厉害,人也好面子,该敷衍的场面不会推辞,是以庞大的船队只好在水闸那里停泊足足等待几天。 宋家的人也曾经来请,想把凤鸣歧等人请下船去,宋国富也是与凤鸣歧认识的,但被以保护货物为名推辞,这条船上的人都没下船。宋家每天会派人送大批饮食,另外有的是贩卖特产、小吃以及熟食的小船在船队间穿梭,吃喝上倒是不用担心。 杨家的伙计以及自家护院闲来无事,就凑了一起赌钱,闹的乌烟瘴气。还有人把粉头流鹰叫到船上来,还丢了些棉布,闹的颇不成话。杨世达对下人这方面管理的不严格,只扣了当事人月钱,不追究什么。 几个输光了钱的伙计,看着时辰差不多,就凑到甲板上,看向凤四的坐舰,等待着看仙女。这也成了这些伙计护卫无聊时,最大的消遣。 那艘大船上货物数量不多,但价值却最为贵重,内中很有些要紧物事不容有失。凤鸣歧亲自坐镇,还有那位广东来的范公子在那,杨家自己的伙计工人反倒是不在船上,就只能找些最佳观测位置来看。 窥伺内眷,本来就是不礼貌的行为。何况凤鸣歧一身武艺江南无敌,本人又是黑白两道都混的那种人,得罪了他,下场也不会怎么好。一干伙计们都只能小心翼翼的,避免被其发现。但是谁也舍不得不看,只因为,那女人实在太美了。 大船的甲板上,两个年轻的女子如约出现,向岸上指点着,议论着什么。其中一个身着缎面绒袄的少女相貌亦是俊美,平日里也可以算做美人,但是在同行女子的光芒下,就显得黯淡无光。 仙女一身白狐裘衣,头戴风帽,模样固然倾国倾城,气度上更有一种贵妇的从容与大方。几个杨家大伙计小声把这女子与杨世达的妻子,家中那位最美的女人私下比较,不管多拥护自家少奶奶的人都得承认,她比起这位来,实在颇有不及。 两个女子十指紧扣,模样亲昵以极,一看而知,绝不是单纯友谊二字可以形容。只是当下大明风气开化,不但允许男子做契兄弟,女子磨镜也没人会去管。只是有几个眼尖伙计隐约觉得,这两个女子里,姿色略逊一些那个,长的很像那位广东范老爷,可是这想法自认荒诞,也不好意思说出来,只静静地看,脑海里做些幻想。实在熬不住的,便借钱下船去找女人。 张舜卿身份特殊,并不适合让杨家人知道,就连她与范进的交往,也还是个秘密,除了徐家人以外,其他人多半不清楚。凤鸣歧也只说是江宁一位大贵人家的女眷随船,再具体的消息没泄漏。江宁这地方藏龙卧虎,达官贵人无数,能当起大贵人这个称谓的不知有多少。杨家只当是某位官员或是勋贵家的女眷与范进相好私通,杨世达本人也是最好钻营此道,只当范进是个知己并没疑心。 本来张舜卿最好是一路躲在舱里不露面,范进也该利用这旅途时间读书温习,做考前最后冲刺。但是两人这次北上,情形类似新婚夫妻蜜月旅行,书固然读不进去,让人闷在舱里不动,也是难以做到的事。张舜卿终究年轻活泼,还处在想玩爱玩的阶段,再加上扬州富庶繁华,忍不住便要出来。 她想做什么事,其他人当然拦不住,不过为了避人耳目少惹麻烦,还是采取了一些措施。范进做了个女子打扮,俨然个美貌佳人,与张舜卿同进同出,白天做些亲热举动,如果被邻船看到,也只当两个女子做此闺中把戏,倒不至于太奇怪。 范进伸手指着码头,又指向停泊在四周的船只道: “若说繁华,江宁或许更胜一些。要说富庶,却不及扬州了。人说富贵不过帝王家,可是在大明,皇帝的银子也未必有盐商多。商人河下最奢华,窗子都糊细广纱。急限饷银三十万,西商犹自少离家。这就是群会走会动的金矿,一群商贾就能撑起一座城市的繁荣,这便是他们的财力了。” 张舜卿将头靠在爱郎肩头,尽情享受着蜜月之美。她看着那些船只,又看看岸上的人,点头道:“以前听几位世伯说起过,扬州纲商以三千万两银子为窝本,年得子息九百万,而户部一年岁入也不过二三百万。爹爹推行新法,四处筹银,也只是让户部多百八十万进项。盐商富可敌国这话不是形容,而是他们确实是有这么大的进帐。尤其天下之盐,以淮北盐为冠,是以扬州盐商又是天下盐商中最富贵的一群。自朝廷废开中法之后,他们便日渐富贵,像这扬州的城墙是他们修的,连扬州的三营士兵,也是他们出银子来养。不过他们平时使银子如泥沙,可一到朝廷要银子时就百般推委,年年盐课都是个大亏空。” “很正常,他们愿意用银子打点主事官员,也不愿意完课交税。后者是个无底洞,填不满。前者收买几个人或者一群人,相对要容易的多。我们广东的盐道衙门也是极阔的,不过比起扬州来可要差的远。” “范郎你在广东搞的那个琼盐晒盐法,食盐质地不是说比淮北盐只好不差?那以后广东的盐强过淮盐,广东的盐商便要富贵起来,到时候这些盐商的好日子就没有了。” 范进笑道:“哪那么容易。粤盐行销省份有限,交通也不便当,即便是比淮北盐好,也未必能有淮北盐出名。再说做盐这一行,总归还是看关系说话,粤盐商人的权柄比起淮盐商人差太多了。够体面的盐商,谁在京里没有几个靠山。就像这盐商宋国富,他的关系是武清伯府,武清伯讨来的盐引,听说全寄放在他那,由他负责经营,李国老只负责到年收银子,除了他还有嘉善公主驸马许从城,也是宋国富的靠山。有这样的靠山在,盐引啊,行盐啊,谁又真管得住他了。” 张舜卿在范进耳边轻声道:“宋国富这个人,我也是知道的。我大父也把盐引放到他那里吃利息。他这人很会做人,一方面人送绰号活财神,富可敌国,另一方面却懂得向人借钱做生意。朝中许多大臣都是他的债主,我大父就放了几千两银子的债给他,每年的子息钱与本金相去无几。有这许多债主在,他的生意自然就好做,支盐方便,更没人敢催他的课。” “这……”范进笑了笑,“我倒是不知道这一点,这生意人么,心眼灵活是基本素质,他头脑如此聪明,活该发财。” 张舜卿笑道:“范郎不必多心,其实大父的一些作为,父亲也不怎么支持。只是父子纲常,父亲也不好说什么,只好由他去。再说这盐总得有商贾来贩,不是宋国富就是别人。当年安氏为盐商之冠,现在便换成了宋氏,一如朝中大员一样,人可以变,但那个位子上总是要有人。” 范进道:“宋国富是徽州盐商的头马,每到支盐的时候,便是运司也要看他脸色。这人能赚钱能借钱也会花钱,就拿纳妾来说,每年必纳四妾,与四季更替契合。大多是一时新鲜,买到家里宠幸一两次就不在理睬。去年的时候就放出话来,说是今年要纳个富贵威武四房姬妾,倒也是会享受的。” 张舜卿哼了一声,“不曾想此人如此胡作非为,小妹看来,他如此纵情声色,财富必不长久。再说富贵威武……富便是找商人家女子,武的话,便是如薛五一般习过武功的女子。威么……多半是找个河东狮来,就是这贵,简直可笑,都已经做人妾侍了,还有何贵字可言?多半就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噱头,好来标榜身价。商人粗鄙无知,纯粹闹笑话。” 范进道:“是啊,我也琢磨着这个贵字不可解,实在想不出,他能找到怎样的贵妾。” “就算找到也没用。他纳那么多姬妾,早晚要吃大亏。到时候哪个女人耐不住寂寞,私下去找男子相通,不还是他自己倒霉?所以我说,便只有一个娘子,才是最好。今天富贵威武,明日文武状元,若是家里夫人发作起来,一准让他去跪算盘。” 两人说笑几句,张舜卿叹口气道:“父亲每每为国用不足殚精竭虑,劳心劳神。可是这些盐商却能安享富贵,享乐无度,两下比较做首辅反倒不如做商人来的舒坦了。” 范进道:“自古来盐铁都是朝廷命脉所在,其实像这盐本是朝廷的财赋根基所在,当日废开中改纲引,亦有其原因所在,不能叫错。不过当下看来,也是该到了变一变的时候。盐商日富朝廷日穷,百姓食而不知味,像广西就被称为淡食之省,就是盐价太高大家吃不起。老百姓嫌盐贵要骂朝廷,可朝廷实际没得到这个好处,白白替盐商背锅,这口锅背的冤枉得很呢。” “范郎所言家父也曾不止一次说过,只是盐商背后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没有万全之策,不好轻举妄动。朝中有不少人为他们说话,就连宫中……算了,这话一时说不清。等到范郎这科高中放了官,便知道其中厉害。” 范进笑了笑,用手指了指远方的城墙、码头上的工人,以及那些在大船间穿梭往来贩卖食物蔬果的小舟道: “卿卿,我这科若是高中,他日就用十里繁华做你的聘礼。富甲天下的盐商,金山银海,全都做你的聘礼好不好?” 张舜卿紧握住范进的手道:“这些俗物要它做甚,只要退思在就好了。” 岸上,好不容易从赌桌上下来的杨世达,哈欠连天的向船上走着,其内兄活财神宋国富在旁相陪,郎舅两人说着闲话,宋国富鼓励着妹夫有赌不算输,回程时再来报仇雪恨的话,正待上船。他猛一抬头,却正看到两个女子的侧脸,随即,人便呆住了。 立了良久,才向杨世达道:“妹丈,船上这两个女子,是你的妾室?” 杨世达哼了一声:“令妹什么脾性,你这个做兄长的还不清楚?可能容的下我纳妾?这是广东举人范大老爷的内眷。” 宋国富点点头,“原来如此。妹丈你看,那穿白狐裘的女子不但人美,更有贵女气息。尤其看她体貌神态,分明是刚刚被男人收用过不久,正是热情如火之时,这时收入房中,必可令男子快活赛神仙!这范孝廉要多少银子才肯割爱,让他开个价,我买了。另外我家中四十八房妾侍任他挑选,就算都带走也没关系,我只换这一个就行,富贵威武本以为是凑不齐了,没想到老天开眼,这就把个贵女给送来了。” 正文卷 第二百二十四章 水盗 于船下宋国富与杨世达的交涉,船上人并不知晓。等发现杨世达回来,张舜卿便与范进转身回了舱,并不知道在下面,郎舅两人口角了一番,险些闹个不欢而散。 与宋国富不同,杨世达能作为杨家二代头马,自身的工作能力总是有的,看人的眼光也不至于差劲。虽然不知张舜卿真实身份,但看的出来,其出身必是高门大户,贵介之家,与范进也是情热的很,不可能委身到宋家为妾。而且这人是凤鸣歧的客人,自己已需要考虑一下,这位白门凤四的面子。 原本凤鸣歧以一身强横武力称雄于东南武林,算是侠林中翘楚,又教授了不少弟子,于士绅商贾亦有些影响力,不过像杨家这种大商人倒也不至于在意他什么。可是牛痘方的研究,让凤鸣歧的身份陡然提升数倍,已经可以登堂入室,参加魏国公的新年宴会,即使杨家这种大富豪现在也不敢随便得罪这样的人物。 牛痘方虽然没有正式推广,可徐家为了造势,已经散了些风声出去。加上一些人当试验品的事,杨家也是知道的,知道这防天花的法子基本成功,这两三年内可能就要推广开。于朝廷之中功劳,自然是徐家为大,可是在民间乃至江湖,则是凤鸣歧得声望更多。 普通百姓、江湖武师、绿林中人,谁都有可能面临天花的威胁。这方子一旦普及开来,凤鸣歧就能算是民间万家生佛一般的人物。 生意人素来重视民望,一旦凤鸣歧这种人在民间散布对杨家不利的消息,生意便不好做。对比而言,宋国富这个内兄能给杨家的帮助并不大,两下权衡,他自然不会真的出来给宋国富帮什么忙。 两人小小冲突了几句,宋国富见事不成,就只好关照着水闸上要紧开闸放行,把杨家的船队放过去。 船一过闸,就是凤四的本事,早有人拿了他的名贴先上岸拜客,很快就有些穿短打或是劲装的大汉上船拜见。两下吃喝谈笑,岸上就有大批苦力纤夫赶来,拉纤过河。 这些人都是粗豪之辈,嗓门大,言辞粗鄙,范进与张舜卿虽然在内舱不露面,也能听到声音。张舜卿道:“真没想到,一介江湖草莽竟然有这么大的本事。本以为这次进京不管怎么赶都会误了时辰,现在看来,只要姓杨的别再有这么多缠人的亲戚,咱们进京不但误不了考期,还能早到几天。” “是啊,凤老的名号真好用,运河一见凤字旗,纤夫水手都给面子,先拉这条船的纤,其他船只也要让路。也别说,为了咱们他真搭了不少人情进去,否则也没这般快。这些客人,说不定有的就是绿林中人,欠他们的人情,将来说不定是要用血来还的。” 正在此时,外边凤鸣歧的声音传进来: “霍老三被人做掉了?江湖代有人才出,各领风浪三五年。真没想到,霍老三这样的凶人,也被人砍了。本以为这次进京顺风顺水,现在看来还真要加点小心。” 外面几个粗喉咙的人又说起了其他江湖掌故,于江湖火并的事并没放在心上。等过了一阵薛五走进里舱,才从她嘴里得知,这还真是个于自己有关的坏消息。水路上不大平静,已经有船遇匪遭劫。虽然不曾伤了人命,却损失了不少财物,还有几个女眷被掳了去。 扬州到淮安这一片原本的水上头目,亦是与凤鸣歧极相得的水上豪杰霍铁肩,死于绿林火并。现在这片水域盗贼头目是谁还搞不清,连凤鸣歧这种老江湖都有些摸不清局势。 自永乐靖难,定都于北,米粮物资主要都依靠南方,漕运就成了维系帝国正常运转的大动脉,于运河的安全也就高度重视。但是这条运河实在太长,中途又有大量水网沟汊,不管怎么用心,总是会有绿林中人对运河上每日周转的物资动手。 再者对大多数穷人来说,过年如过关。每到新年里,便有人因为还不上债而被逼自尽,或是铤而走险做了强盗。淮安一带纵横交错的水网里,从来不缺少打出替天行道旗帜,从事杀人越货勾当的江湖好汉。 这年月长途旅行,本就是一件危险的事,于书生或是女子而言,这种危险性就更高。通常而言,这种绿林蟊贼对相府千金是没什么威胁的。可眼下张舜卿与范进同行,并未知会沿途官府,身边的保护力量说到底就是凤鸣歧父女加上杨氏商队自己的护卫,如果真遇到水盗还是有些危险的。 范进皱着眉头问道:“这么说来,那确实有些危险,要不这样,我们干脆回扬州去,在城里等几天。既然水贼头领换了人,凤老讲交情就不容易,我看还是向官府要兵护送吧。” 张舜卿摇头道:“不妥。官府行事缓慢异常,尤其在年里,各衙门都没人愿意干活,何况是剿匪?就算真强迫他们出兵,也不过是虚应故事,起不了什么作用。” 薛素芳道:“其实扬州的官兵还好了,真要是打,也是可以打的,就是看值不值得。扬州的官兵主要是盐商供应钱粮,保护的是盐滩再有就是盐商安全。让他们拉队伍出来剿匪,不能说不做,但是用多少心就没法保证。大小姐说的对,我们还是继续向前走,只要加小心就是了。毕竟我们也有不少人手,也不至于真怕了强盗。” 范进道:“有把握?” 薛素芳一笑,“按干爹说的,所谓交情,也是打出来的。若不是当初打服了霍铁肩他们,又怎么成的了朋友?身上有功夫,就不怕人惦记。大不了就打一架,先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让他们知道这不是好啃的骨头。再给他们点好处,也就平安无事了。” 范进皱着眉头道:“这些水盗,多半就是饥寒交迫的农夫,身上连御寒的衣服都没有。这几条船上的棉布对他们的重要性不输于粮食,为了这些布,他们是可以拼命的。跟这种人打,很麻烦。” “要布就给他们布了。其实委托干爹保护的是这几条船顺利到京城,不至于出大闪失,而不是不能出闪失。沿途中转,布匹落水受潮,又或者遇到风浪,难道也要我们承担责任?所以在接单之初,干爹会向主家要一个合理损失额度,这个额度内损失的布匹,我们不承担责任,这里就包含了买路钱。但是买路钱不能上来就给,那样他们就会认为我们太弱小,想要吃掉。只有先打服他们,再给他们一点布,这交情才能建起来。” 范进点头笑道:“凤老英雄不愧老江湖,范某佩服,这样我就放心了。那两条船如果也有凤老这样的老江湖在,也不至于出事了。” 薛素芳笑道:“那两条船上只有自己家中几个家生奴仆,学过几手拳棒,却没经过战阵,又不懂江湖规矩,平素对付蟊贼还行,真遇到绿林人剪径就不顶用。现在最主要是防着强盗们绑肉票,要是有人质落在对方手里,事情也会很难办。整个船队的人手不少,高手却有限,干爹想做个调度,把各船上要紧的管事、杨家二爷以及一部分确实能打的护卫,都移到咱们这条船上。保证这条主船不出事,人多混乱难免扰了小姐休息,还是请大小姐多包含。” 张舜卿点头道:“我明白的,权宜之计自是无妨,也请凤老跟他们知会一声,自己检点些,别把些不三不四的人带到我这里聒噪就是。” 薛素芳点头道:“这应该是不会了。这位杨家二爷啊,也是够要命的,不过好在他倒不是不知道好歹,跟他说一回,就知道了。” 杨世达的为人倒是不错,虽然也想过撩拨张舜卿,但碰了几次壁后,也就知道适可而止,转而攻略薛素芳。他本人也是闲不住的,随船带了个女人,相貌姣好气质也不错,可是上了船就在哭,偶尔还被打骂,闹的很不成话。 后来问了下才知道,这是一个赌徒的老婆,丈夫欠了杨家的高利还不上,人逃掉了,老婆就被捉来抵债。说是到杨家做下人,却被杨世达趁机霸了身子。女人性子刚烈不肯屈从,据说杨世达爱的也是她这点。了解了原委,张舜卿就更是厌恶,只是这种事在大明属于灰色地带她也不好干预,只好眼不见为净。 薛素芳自知其所指,“杨二爷这人是有些冒失,但是并不糊涂。只要把话点到了,他自然知道尺度在哪。当然,大小姐与范公子,也要委屈一点,只要过了淮安到徐州这一段水路,其他也就好办了。” 当天下午时分,各条船上坐镇的管事、大伙计就开始搬家。杨世达是最后搬过来的,他走惯了生意,见的事情多,强盗又没杀到眼前,其实倒不怕什么。反倒是高声宣嚷着自己学过武艺,纵然遇到强盗自己也不在乎,于安定人心上倒是颇有作用。 比起他们来,范进倒是认真多了,先是将关清和范志高叫来做了安排,又到甲板上与凤鸣歧商议着布防的事,回来时,已经到了晚饭时分。他和张舜卿的饭照例是关门自己吃,桌上的饭菜也格外丰盛。 见他回来,张舜卿问道:“范郎怎么对这群蟊贼这么上心,他们再怎么厉害,也无非是水盗。我们这支船队规模不小,青壮男丁几百人,还有凤老这样的高手在。运河上也会有士兵巡逻。水贼只要不能轻易得手,就很难脱身,他们也不敢打这种大船队的主意吧。” “话不是这么说,杨家是有不少护院,里面也有高手。不过升平之地的高手,跟这边的人是不一样的。修为身手是有,可平素多是与人讲手不是拼命,很少见血,更不会杀人。这边的情形就糟糕的多,盐商和城市居民好过,乡下人生计就艰难了。运气好的进城闯码头,或许能吃口饭,大多数在乡下的,多是靠天吃饭,大多数时候都是吃不饱的。为了一个馒头就可能动刀,为了一口吃喝杀人,都是有可能事。这样环境下出来的人,武艺修为另说,动手是会拼命的。一旦强盗动手,损失一两船货倒无关紧要,可是娘子千金之躯不容有失,我哪能不用心。” 范进边坐下边道:“如果是我做主啊,就干脆舍一条船当诱饵,集中兵力在咱们这几条船上,打起来的时候拼着被他们劫走一两条船,人得了好处就退了。将来再花钱打点,请官兵出面平了他们。杨家的关系是守备中官黄恩厚,跟徐家不算一路。我这个举人说话他们会给面子,可是也就是给面子,这么大的事,不会听我的。把我请去,是知道我在罗山办过军务懂得行军布阵,请我指挥一下布防。开玩笑,就这点人手,又不是受过训练的经制官兵,能布出什么靠谱的阵势来?摆个样子差不多,真打起来还是得看凤老的功夫。” 张舜卿看看他腰间,眉头微皱旋即舒展开来,若无其事的问道:“范郎的宝剑,似乎换了?” “是,刘兄送我那口是宝刃,锋利非凡,我拿给了薛姑娘用。她很有些膂力,弓能开一石四斗,用那剑没问题。交手主要就靠她和凤老,多一件利器就多一分把握,所以把剑和她的剑暂时做个对换。” “哦?是这样么?那将来还要不要换回去啊?” 范进笑着上前牵住张舜卿的手,将她搂到怀中道:“怎么,吃醋了?” “没有啊,就是随便问问么。薛姑娘对我有恩,我怎么会吃她的醋。” “不但吃醋,还说谎。明明是你看我们两个换剑,就想到互换表记上去了。你个小醋娘子,我说过了,我们就是临时换一下,等到了天津就要换回来。既然娘子不喜欢,这剑我就不用,我有倭刀!” 范进说着话,推开张舜卿,将随船带的倭刀、短铳都取出来摊在桌上。“按说呢,咱们这船上都是杨家人,护卫也都是杨家最得用的那批,打起来肯出死命,身手也不坏,不至于出问题。可万里就怕有一,一旦有事,我有这些就能保护你。” 张舜卿本来是才女,于武事并无兴趣,对武人这个团体也谈不到好感。可是看到范进摆弄武器的样子,一种安全感油然而生,只要这个书生在自己身边,便比十万大军护持还有安全。 这大概就是成为亲人之后,才有的归属感。不管心里如何不想承认,她也知道,自己算是被他吃定了。即使他真的和薛五有了什么不清不楚,自己多半只会恨薛五,不会恨他。 从后面环住范进的腰,将头靠在范进背上,少女小声说道:“对不起……是妾身嫉妒了。” “这不是嫉妒,是爱,我明白的。女人爱男人,和男人爱女人一样,都有着排他性。我不会怪你。” “排……怪怪的,范郎总是有很多奇怪的词句说出来,反正你不怪我就好了。还有啊,薛五的那把剑你给我,不许你用。” “你要宝剑干什么,你又不会武功。” “不会武功,也可以拿来舞啊。我虽然不会剑舞,但却会舞剑,等吃过晚饭,我舞剑给范郎看好不好?如果舞的不好,郎君教我。她可以为你做的,我都可以做到,总之就是不许你拿她的剑,你握的剑柄是她握过的,不就像握她的手一样,这绝对不行。” 范进笑道:“你这么说倒是让我有点怕了,你知道么,刘兄把剑给了我之后,我天天练习,还摸来摸去的……你这么说,我晚饭有点吃不下去了。” 张舜卿也忍不住笑道:“这有什么,翰林风亦是雅事,我倒是乐见其成。” 两人说笑之间,敲门声响起,男子在外道:“范公子在么?杨世达前来拜望,方才布防的事,我觉得还是有些草率。我带了南酒来,咱们好好聊聊?” 房门开处,一身崭新衣袍,头簪金花,腰带嵌七宝的杨世达,就看到了手里提着火铳走出来的范进。范进脸上带着笑容,很是亲切地问道:“杨兄,你带了酒来?那最好不过了,请进来喝一杯吧?” 视线从范进身边溜过去,只见那朝思暮想的美娘子手里提着口闪闪发光的宝剑冷眼向外看着,那眼神却比宝剑更锋利,比外面呼啸的北风更冷。而桌子上,则是一口出鞘倭刀烁烁发光,再看范进笑得灿烂,洁白的牙齿一如那刀锋剑刃,目光虽然亲切,但加上他手上摇晃的火铳,总让杨世达联想到某些很可怕的事。 干笑几声,慌忙摆着手道:“算……算了,我想起来还有事,告辞!咱们改日再喝啊。” 一路几乎小跑着回到房里,房间里那女子依旧在哭哭啼啼他却顾不上调系,只坐在那擦着冷汗,不住嘀咕着:“疯子,两个都是疯子!简直比强盗还吓人!” 正文卷 第二百二十五章 镖局蓝图 风吹云动鲜血流。 初春时节,熊熊火焰带来的不止是温暖,也有象征着死亡的寒意。 预想中的袭击,发生在第二天中午时分,船还没达到淮安,便有强盗杀出来。盗贼事先在水里埋了木桩,扯了铁链,一见到船来就绷直链子让船身受损进水。呈雁形前进的船队,首船一下子就遭了殃,就在水手与船上的护卫忙着抢修船体,转移布料时,强盗从港汊里划着小船冲出。 伏击的时间和步骤安排的不错,但是袭击者的阵容,却让在船上督阵的杨世达长出口气,连那些杨家护院也都彻底放了心。 所谓的盗贼,只是二十几个瘦骨嶙峋的男子,衣衫褴褛身形单薄,一脸营养不良的模样。手上的武器除了棍棒就是农具,间或有斧头或是菜刀,这种阵容即便是杨家那些没经过战阵的仆人家丁也不会放在眼里,更别说那些会武功的护卫。 凤鸣歧上前说了两句场面话,露了一手功夫,想要让这些人知难而退。却不想这些难民一样的人发了疯一般往船上冲,只喊着,“布!我们要布做衣裳!我们要活下去。”其他什么话也听不进去,江湖黑话也一窍不通,到了这一步,除了打也确实没有办法可想。 举手投足间,将两个敌手打飞出去,凤鸣歧也发现,这些人固然有血勇,但是没什么高明武艺,身体素质也不好,纯粹就是饥民。杀这样的人没有意义,还白白结仇,连忙喊着手下留情,可是杨世达大喊道:“弄死他们,杀光这群穷鬼,也让其他强盗看看,敢打我们杨家主意的,是什么下场!” 人命关天,正常情况下商人不管有多少财富,也不敢随意杀人。可是运河上遇匪,自卫时杀伤,到了衙门里官司也不难打。杨家财大气粗,他既然发了话,手下就敢下手,杨世达甚至找手下要了一张弓亲自朝着饥民射箭。 他箭术还过的去,发五箭,总算射中了一个饥民。看着目标手脚挥动几下,最终一个倒栽葱掉到水里去,他哈哈大笑着看着身边那面无人色的美妇:“看见了么,这就是本公子的手段!你若不好好侍奉我,将来见了你那男人,我也不用他还钱,就只一箭结果了他!” 强盗来的快去的快,死伤过半之后,发现根本冲不进去的难民开始狼狈着撤退。但是在战斗中不知谁点了火,两条带火的小船冲进了杨氏船队里,固然没有火烧赤壁,也有两条大船不同程度受损。要确保接下去安全,就只能就近停泊先行抢修。 范进的脸色阴沉,并未因战斗胜利而欢喜,凤鸣歧只当他担心时间,在旁开解道:“范公子不必担心,杨家随船带了熟练工人,修船的速度很快。而且包括船底受损的船,都没到异常严重的地步,我想有一晚上加半个白天怎么也能修好,老朽再托几个朋友,随后的路上让咱们的船抢先,保证误不了公子考期。” “凤老言重了。各位英雄浴血搏杀,已是不易,若是小生再嫌弃耽误时间,就无心肝。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哦?那范公子担心的是?” “凤老不觉得,这些强盗太弱了么?他们甚至都不能算一群强盗,您觉得这样的人,能杀的了霍铁肩?” 凤鸣歧点头道:“范公子担心的事,其实老朽也想过。不过范公子不在江湖,对于江湖里的事并不十分清楚。霍老三虽然是水路大头领,其实也只是个盟主。下面小寨主很多,大家各自都是一方之雄,认他做大哥,把他捧到这个位置上来而已。江湖险恶人心难测,或许只是有人觊觎他的地位,来了一场火并,这在江湖中,也是最常见的事。那些人抢去当家位置,不代表就敢来找我们麻烦,毕竟老朽的凤凰旗挂在那。二十年前,老夫等几个结拜兄弟大战淮安府,连败他们水上十九位当家,这些事他们应该还没忘。应该不至于不给我面子。新下水的强盗,也就是这种水平了。” 他笑了笑,“老朽明白范公子的意思,可是绿林中人性子直,没脑子,没有读书人那么多心计。计谋之说,都是写在话本上的,绿林人其实不懂这些,骄兵计这个,我看未必会有。再说,这帮护卫都是在家练功夫,真正战阵经的少,没见过血。不管怎么布置,士气上还是不大靠的住。这回打了个胜仗,让他们见血,知道盗贼不难对付,就算再有强盗来也敢打,这对我们而言就是好事。即使真是强盗用的什么计谋,也对咱们有利无害。” 范进道:“小生是书生,江湖事知道的少,见识不足,让凤老见笑了。只是我觉得,杨家的人有些得意的过分了。” 一开始听到强盗的事,杨家人是很小心的,有些时候甚至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可等到打过这一阵,放松的又有些过。杨世达临行时,宋国富很送了些好酒,他又买了不少肉食,现在分发下去给船工水手以及护卫们吃喝。 一场杀了人见了血的战斗后,让部下喝酒吃肉鼓舞士气,原本算是驭下术,也不好指责。但是犒赏之余没有约束,仿佛一切已经平安无事,护卫喝酒没有节制,还有的凑在一起赌钱,在范进看来,这就散漫的过头了。 凤鸣歧道:“范公子没跟他们接触过,这些人就是这个德行了。想要用条令约束他们太难,又不是军汉,哪受的了约束。再说杨二爷自己也是好赌好玩的性子,下面人也是顺他的意。依我看,今天晚上他就要找女人来陪酒了,八成是连唱带闹,大小姐那边还请范公子多帮着劝一劝。” 范进点点头,忽然问道:“凤老,大户人家尤其是商人出行时,多是用家生奴,或是家中身强力壮练过武的仆人伴当随行,可曾想过雇人护送?” “想是想过,不过不好找人。这种人首先要知根底靠的住,其次要有功夫,最重要的是到了地方还要有办法回来。否则单程前去,找不到生意,回来的路费怎么解决?这样几个条件算下来,除了自家奴仆其实也没什么人可用。再说,也不是每个练家都有真才实学,在家里怎么讲手都可以,到了外面动手,未必镇的住场子。所以大商人出门,就只能多带护院或是家仆,一般人,就只好成群结队才安全些,若是官府里有关系的,寻一面牌票来,就能支差。” 范进笑道:“牌票的事是不用想了,我也有两广总督衙门给的火牌,幸亏没用,否则连凌制军都要受连累。江陵相公眼下要严查滥用牌票驿站,谁撞枪口谁遭殃。眼下商贾往来频繁,货物运转越来越多,我倒是觉得,这里有个生意可做。来,我们到船舱里慢慢谈。” 杨家的船队找了离自己最近的一处僻静港汊停住,开始修补船只,喝酒吃肉赌钱。一条小船离开大队,开始到附近去找游昌陪宿,还有的去找附近的集来采买物资,准备大吃大喝一顿。 被杀的强人尸体,就这么挂在船两边,说是要当个战功来显示,还有几个被捉住的俘虏,被凤鸣歧要去几个审问,还有几个则被杨世达留下交给手下打,打累了便捆在船上任冷风去吹。说是到了淮安城交给官府,其实到不了地方人就没命了。 在港汊附近,几块石头后面,几颗头探出来向这边看,随即又缩回去道:“凤四这么大岁数,身手还是那么厉害,这笔生意做不做的成啊?为了几文钱丢了命,不值得的。” “大家收了定金的,你现在说不做,怎么交代啊?人家手眼通天,到时候拿银子砸也砸死你了。霍铁肩那么厉害,都被弄死了,听说就是不想把女儿卖给那边,结果连命都被买了,这么狠的人你敢惹?白门凤四武功再高也就是一个人,到时候武功高的兄弟围着他打,不求能赢,只求拖住一时三刻,腿快的下去抓人。我们抓了人就跑了,他一个人又能怎么样呢?大不了再扫一次淮上水寨,跟咱们又没关系。” “那面光说抓漂亮女人,却没个模样,怎么抓啊?” “管他那么多,见一个抓一个了,反正那边出钱爽快,只要人好看就肯付钱。抓住之后,大家先泄泄火,再交给那边。这种事大家做那么多次了,上次那个什么白雪柔,还是什么女侠,照样叫咱们亲爹。做了这么多次,这次不用怕吧?” “是啊,要想在这片地方混,那头就得罪不得。再说那边不是说了,那大船上有些红货价值可观,到手就是笔大财。到时候见女人就抢,见好东西就拿,快进快出就好了,不怕他凤鸣歧怎么厉害。就是记住一条,不许杀这船队主人,否则大家都没命。” 船舱内,凤鸣歧与薛素芳都瞪大了眼睛看着范进,听着他侃侃而谈。张舜卿虽然对薛素芳看自己男人的神态很不满,但也为范进能轻松折服凤鸣歧这等武林高手,以及随便就能想出的妙策而心内欢喜:我的相公本就该无所不能,也只有这样的好男儿,才配的上我。 范进这时刚好说完自己的构思,朝凤鸣歧笑道:“这生意大概就是这样了,杨家开的是标店,督抚疆臣手上有标营,我想的这生意,就叫做:镖局!等到镖局开起来,那些大户人家的仆役啊,护院啊就要靠边站,天下练武的人,也就多了一门营生。” “镖局?”凤鸣歧捻着胡须,沉思着,“这生意眼下倒是生的很。听说军中偶尔有标兵活不下去,给商人做护卫赚几个钱,但也是在边地才有,腹里不曾闻。江宁的标行虽然经营标布时也给小布行送货收钱,但是跟范公子说的镖局还是有出入。要做这生意,第一要有功夫,第二要有人脉,第三还要有本钱,可不是那么好做的。” “是啊,这生意不好做,能做的人也不多。也正因为此,赚头才大。杨家是江宁第一富豪,他家的护卫都是这副德行,其他大户人家的护卫,也好不到哪里去。比起他们来,凤老这样的高手才是真正靠得住的。只要把镖行成立起来,先做一省,再多几省,最后可以做到整个大明。凤字旗一出,天下绿林都要给凤老面子,人生在世,到了这一步,才不负凤老英雄一身所学。再说老爷子今年才刚过了五十岁,正在当打之年,二三十年间,成就一番大事业,做个大明两京十三省总镖头也并非难事。” 镖局这种机构,在历史上是从乾隆年张黑吾之后,才正式成型,在此之前,民间只出现过类似的机构或个体,但没人做成规模,经营成行业。范进眼下提出的镖局构想,则是结合了后世物流公司的概念在里面,既对从业者的身手有要求,也对其关系背景乃至资金都有所要求。 凤鸣歧是聪明人,能感觉出这里面蕴藏的巨大商机,饶是他苦修多年,心如止水,但此时一想到那未来的光辉前景,依旧不住心潮起伏连呼吸都不似平日那般淡定。人死留名豹死留皮,年过半百的凤鸣歧精力未衰,依旧想要做出番事业,否则就不会对推动牛痘这么热心。 牛痘之事固然为凤鸣歧在民间获得了大好名声,可是其终究是武人,比较起来,这镖局更像是他的本业。若是真能建立起来,便成了一行祖师爷,地位排场不亚于开宗立派。到时候地方官府见了自己,只怕也要客气几分。 做这种生意当然需要关系和资本,以凤鸣歧自己的力量还达不到,可是有范进和张舜卿在,这两个问题都不是问题。范进道:“我回头给徐维志写封信,向他说一下这镖局好处,我们一上来不做那么大,先在应天搞,如果应天搞的好,再向外扩。” 张舜卿道:“我看不如把浙江也囊括进去。妾身可以修书一封与浙江徐老年伯,有他老人家相助这镖局定能开的成。若是经营的好,这是于国于己都有好处的事情。据妾身所知,每年官府押解饷银军粮,都有派兵多寡之患。派多则开销大,兵少则又恐生变。如果有个镖局肯出来接这样的生意,官府还求之不得呢。我看到时候,薛姑娘可以坐镇浙江,做一省总镖头,将来说不定能嫁个如意夫君,当个正室。” 正文卷 第二百二十六章 底线与退让 薛素芳的脸色在那一刹那间,有了轻微的变化,不过马上恢复正常,并没说什么。凤鸣歧则寻个借口走出去,过一阵,就拿了几张纸回来,正是那些被抓强盗的口供。审讯以及录口供这些事,不用范进上手,在他们谈着镖局的构思时,已经有人在做这些事。 凤鸣歧带的人并不是公门捕快,但江湖走的多了,经验阅历丰富,于拷打审问一道,同样是专家水平。由于不受国法束缚,其所用的刑具更为偏门,对人体的损害也更大。那些所谓的盗贼显然没见识过这干江湖上的手段,也就不难取得口供。 包括他们的巢穴所在、以往还做过什么案子,以及团伙组织成员住址姓名等消息,全都交代的清楚。 对这些信息,张舜卿兴趣其实并不大。他们不是官兵,也不可能就因为与水盗交了次手,带真的带上杨家仆役杀到巢穴去。能做的也就是把口供交给官府,由地方出兵解决。 考虑到张舜卿不能暴露身份,杨家又不会出多少钱向官府打点,地方上能出动多少兵力,能取得多少效果,也很是难说。 真正让张舜卿注意的,是这些人成为盗贼的理由。乃至看过口供之后,她的情绪很有些低落,后面的交谈中,就没什么话说。直到与范进吃晚饭时,她才很有些沮丧地说道:“范郎,那口供……你也看了吧?” “是啊,看到了,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一群人说自己怎么惨而已。其实想想也知道了,如果不是日子过的惨,又怎么会去当强盗。尤其他们这么穷,说起来,肯定人人一肚子委屈,满心的不痛快。这口供里无非是一纸怨气,没什么可看的。” “范郎何必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就不必耍花枪了。那些人虽然贫苦,但原本也是大明好百姓来着,即使是给人做佃户吃不饱穿不难,也不想做这勾当。居然是因为父亲行了考成法,以钱粮赋税为核定官员考绩的标准,导致衙门催逼赋税无所不用其极,这些人走投无路才铤而走险……父亲常说,大明到了现在,表面上是花团锦簇的大好局面,实际已经到了非要做出些变革不可的时候。不趁着天下太平时改,若是等到那些问题都发作起来再变,天下就要动荡,百姓也会受苦。不管外人怎么说,父亲行考成法,本意确实是为了让国库充盈,让百姓安居乐业。却不想,现在居然有人因为一条鞭法,被迫成了强盗。这与父亲的主张南辕北辙,可是这话又解释给谁去听?百姓么?他们只知道朝廷催逼赋税手段酷烈,他们要么拿起刀拼命,要么就只能死。为匪之余,多半还要恨父亲大人。官吏恨父亲,百姓也恨父亲,这考成法到底是好是坏,我现在却也有些说不清楚了。” 范进拉起张舜卿那纤纤玉手,道: “卿卿,你是个聪明女子,这里的干系应该看的出来。考成法当然是好东西,如今衙门里怠惰成什么样,只看这水盗猖獗就能知道。其实我说办镖局,也是因为官府太没用。若是地方宁靖,匪患不兴,天下又哪还用的上镖师?相爷为了百姓,想让官吏勤快些,这想法是没错的。但是具体在落实上,却不能搞一刀切。咱们大明太大,百里不同风,任何一个制度,都不可能适应于整个天下,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因地制宜。可是考成法只看钱粮赋税,别的不考虑,这也有值得商榷处。官员为了保乌纱就只好朝百姓要钱要粮,这里本来就穷,挤兑下去,就只好起来做强盗。说到底,错的不是考成法,而是人。再好的经文,落到歪嘴和尚那也好不了,不管相爷立意如何高远,这颟顸无能的官员,也会让相爷的苦心白费。这份口供我誊录一份,等进了京,卿卿将口供面交相爷,自有相爷发落他们。” 张舜卿亦知,在不暴露身份的前提下,自己拿不出更好的方案。经情郎开解,心头的郁结总算有了一丝缓解,叹口气道:“范郎说的是,好经也得有好僧人念才有作用,否则经文再好,也难渡世人。可是如今朝廷里歪嘴和尚太多,真正的高僧太少,就指望这一科范郎金榜题名,到时候好好念念这经文,也让父亲的苦心不要白费。” “卿卿对我这么有信心,我自然不会辜负你。作为犒劳,是不是该笑一笑,不要苦着个脸了?要是你这个样子进京啊,相爷准以为我欺负你,未来泰山非要打断我的腿不可。” 张舜卿被他逗的噗嗤一笑,“范郎难道不曾欺负我么?到了京里面禀家父,定要他老人家为我做主,好好惩治下你这不法狂生。” 她这一笑,范进就放了心。两人说笑一阵,张舜卿的食欲总算变好了些。喝了几口酒,女子脸上便多了一层红晕,越发得明**人。过去的张舜卿如同傲雪寒梅,美艳之中略带些孤傲清冷模样。自从经了雨露浇灌,于原有基础上增加三月桃李的芬芳艳丽,比之当初更美几分。 即使旦旦而伐,但是酒后佳人的美貌,依旧让范进看的入神,这如花似玉的美人,比起眼前美味珍馐,更能佐酒。 见范进看着自己,张舜卿笑道:“退思在看什么?” “看美人了。我现在有点灵感,一会在为卿妹画一幅画……” “那退思也记得把自己画进去,我要和范郎坐在一起。” “一切都听你的。” 铺开纸提起笔,很快画就有勾勒出了大概轮廓,画中两人一吹箫一捧琴,琴箫合奏,俨然是一对金童玉女般的人物。张舜卿看着不住点头道:“这画真美,最好的地方在于布局,两个人正好占去画中最好的位置,彼此之间再容不下一分一毫,这便是佳作了。若再有个人插进来,这画便不中看。” “也不一定,丹青讲布局也要讲详略搭配,一如红花绿叶,只要叶子不占去红花的位置,就没什么关系。” 张舜卿未曾言语,过了片刻,才道:“范郎,你说咱们给薛五和徐维志保个媒怎么样?咱们在江宁走的急,对徐家多少算是失礼,妾身想着保个媒,将薛姑娘嫁给徐小公爷做妾。这次你把天花那么大的功劳送给徐维志,他少不了加官晋爵。恢复左都督位分,也不过指顾间事。素芳的身份,嫁给人当正室不易,到魏国公府做个偏房也不吃亏。徐家大妇虽然是勋贵之女,可是性子软弱,惧怕徐维志向,绝不敢欺凌薛五,还有妾身面在,保证素芳不会吃亏。还有啊,你筹划的镖局生意,离不开地方上有面子的人关照。若是徐维志成了薛姑娘的相公,两家合成一家,这生意就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一定可以做得成的。” 范进不曾言语,只是绘画的速度慢了些,张舜卿停了停,又道:“范郎,你那镖局的谋划妾身看来怕不只是贪图赚银子那么简单。一旦镖局的布局按退思想法布成,那便是天下物资调度,都掌握在镖局手里。如果天下的镖行归于三两人手,这几个人的地位几可颉颃漕运总督,乃是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妾身知道,范郎不是贪图功名地位之人,你这样做,肯定是有的谋局打算,打的是大算盘。薛素芳与徐维志的亲事成了,徐家必会全力支持镖局在东南的建设。有这个土霸王出力,不愁镖局不成,到时你的布局就算是打牢了基础。妾身这想法,范郎以为如何?” 范进放下笔,回头看着张舜卿,想了想,勉强笑道:“卿卿想的很周全,不过你忽略了一点,薛姑娘自己的感受。婚姻大事关系终身,哪能儿戏。我们又不是她的父母,有什么资格为人家做主?还是让她自己选吧。不管怎么说,她当初为你推拿导引,于你是有恩的。为她找个有情的相公,才算报恩,随便推出去,就不够交情了。” 说着话,他将画了一半的画纸拿起来,随手揉成一团。张舜卿连忙问道:“怎么……怎么好端端的画,就不要了。” “没画好,两人的位置画的不对,有人过线了。我说过,丹青讲布局,人一过线,画就不好看了,画出来也不是上品。随便送人可以,画的是你我,自然要谨慎些,没关系,一会我再重画一幅就是了。” 张舜卿的心里微微一酸,跟聪明人说话的好处,就在于不用说明,彼此的意思就明了了。可是也正因为这种聪明,让她的心里格外难过。他难道不知道,自己不能失去他,不能看着他被别的女人分走。 轻轻拉住范进的衣袖,熟悉张舜卿的人绝不会想到,这位骄傲的公主也有低眉顺眼,向男子低头示好的时候。相府千金忍着眼泪,柔声道: “天色不早,妾身服侍范郎歇息吧。其实退思可以把易筋经教给妾身的。凤老爷子不是跟你说,气是人生来就有的,只要学会口诀激发出来,根本不用几十年修行,亦可有用么?” “是啊,他这话倒是不假,像我才练了这几日,气力就比过去大了许多。不过这个气练出来,也就是力气大些,外加扛揍,别的没什么用。你个大家闺秀,又不用干活,更不会挨打,练来干什么?” “因为退思喜欢……喜欢习武的女子啊。妾身也想学武艺。纵然练不成高来高去的本领,舞几路剑,打几路拳总是可以的。” “胡说,你这娇滴滴的大小姐练武,相爷会打死我的。再说练武是个苦事,太辛苦了。” “没关系,为了退思,我什么都肯做。薛五也是大家闺秀,她能做到的事,妾身没理由做不到。过不了几年,我也可以穿上斗篷,做一个江湖侠女的打扮。薛五可以做到的事,我也可以……” 范进的嘴轻轻封住了少女的嘴巴,亲热了一阵之后才道:“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不是谁学了武功,就可以变成另一个人。就像其他人就算满腹经纶,或是智赛诸葛,美如天仙,也绝对变不成舜卿一样。你就是你,无可替代。我们每个人都不是神,没有资格决定他人的命运,尤其是打着为了你好这种旗号,为别人安排一生,这样的行为太无耻了,我们不该那么做。就算是为了我,不要再做这种尝试,好么?” 望着范进真挚的眼神,张舜卿明白,自己已经触及了底线所在。当然,靠着这段日子的恩爱,她确定如果自己坚持,最后肯定是范进退让。但是退让的代价,是感情的消磨。这种消磨没办法量化,但是却能感觉的到,当消磨干净之后,这段如胶似漆的甜蜜,就会变成相敬如宾,变成冷若冰霜。 另外一个选择,当然就是彻底决裂,逼迫男子做出选择。可是这种逼迫的后果……她不敢赌,因为输不起。不是因为已经失去的东西补不回来,而是积累的感情太多,让她舍不得放弃。 张舜卿点点头,强忍着没让眼里的泪水流出来,违心地笑道:“恩……是妾身糊涂了,退思别笑我。徐维志那家伙……也不配的。薛姑娘终身大事,自有凤老和马四娘去操心,我们不该干预的。”说话间她已经缓缓解开衣服,当范进抱住她时,她在爱郎耳边道: “退思可知,妾身最后悔的就是认识退思太晚,不曾与退思同经甘苦,共历磨难。妾身知道,有很多人是在妾身之前就出现在退思的生活里,不论如何也不可能抹去。妾身只希望,在我们相识之后,你我之间只有彼此,再无他人。妾身已经把元定兄当做路人看待,不会再与他有丝毫瓜葛。但愿君心似我心……” 被子轻轻盖在她身上,每天都贪婪无度,乃至因为怜惜其身体娇弱,每每不能尽情快意的范进,今天竟破例没有索取。张舜卿只当他怒火仍在,心又提了起来,轻声叫了声:“范郎……” “你睡吧。如果我是那群强盗,今晚上一定会有所行动。否则明天修好了船,他们就什么都赶不上了。外面虽然有凤老他们,但是能动员出多少人,是没把握的,我得保护你。” 张舜卿的心这才放下,掀开被子,开始穿戴衣服,范进问道:“你起来干什么?” “范郎不睡妾身怎能独眠,我们要在一起啊。”说话间她已经披上外衣,坐到范进身边道:“退思那镖局的谋划,妾身以为,还有些地方不够周全,让妾身帮范郎参详一下。” 正文卷 第二百二十七章 夜战 夜色如墨,乌云遮蔽了月光,四下一片漆黑。由于要修补船只停留,杨家船队不能挡在主要水道上,寻了个临时港湾修补。这里虽然也位于运河河段上,但是人烟稀薄,没什么船只往来,到了夜间,就更是安静的吓人。在这漆黑的夜色里,只有每条船上那几盏灯笼散发着昏黄暗淡的光芒,成为这黑暗的夜晚惟一的一点光亮。 的仆人护卫与水手船工白天大吃大喝,又赌了一通,还有人从附近叫了几个粉头来胡闹,人困马乏,此时便已经睡下。寂静的夜里,风中飘来的除了阵阵水声,便只有水手护卫们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在这种环境里,少数担任守夜职责的人,其实也很难保持清醒,困意如同瘟疫一般,传染着每个人。大多数船上的守夜者,已经蜷缩着身子在避风处睡下,只有主船上一部分护卫以及凤鸣歧带来的几个弟子门人,依旧保持着清醒。 在灯火照不到的黑暗角落里,两人在低声交谈着。 “读书人就是厉害,虽然没跑过江湖,见识一点也不差。这杨家的人,也实在不成话,身在险地却这般麻痹,不出意外反倒是怪了。” 女子的声音响起。 “干爹已经与杨家二爷交涉过了,他不肯听劝,执意要让下面的人随便吃喝赌钱,自己还和粉头以及女子胡闹,真出了差错,干爹也不承担什么责任。” “话虽如此,终究是自己的招牌,不要砸了才好。” “反正只要保住这船上的人和货就好了,其他几船,他们这副样子,我们又不是神仙,又有什么办法。” 老人沉默了片刻,道:“我觉得范公子这镖局的想法不错,很有可为之处。如果这次负责护卫的是一群走过江湖的镖师,自身有武艺又有经验,不会这么怠惰,今晚上我就可以睡个安稳觉了。五儿,干爹当初给你看过相,知道你是个有福的,只是不想你的福分这般大,这么一个有本事的相公,可遇不可求,别让他溜了。” 女子哼了一声,“说这些有什么用?那边看的严实着,怕是千方百计想给我找婆家呢。” “人之常情,不为过错。再说,这事的关键,还是在范公子自己身上。我这双老眼看人还准,范公子对你绝对有情,现在关键是在你身上,若是你自己认输,那便没了办法。其实你若是想嫁旁人,干爹倒也不好阻挠,只是觉得,给个普通人当正室,未必就好过给个有本事的当偏房。范退思此人,既搭上了张江陵这条线,又与魏国公府亲厚,他日前途不可限量。即便是做偏房,也不会受苦。” 女子道:“其实跟干爹说句实话,您当初安排女儿给张氏做导引,是想我们做个姐妹,将来进门方便。这份心思,女儿是知道的。可是朝夕相处,我觉得张氏这人不错,虽然是宰相千金,却没有什么架子,对人也算和气,于我家的事也很热心。心里就想和她交个朋友,又寻思着做朋友一定要讲义气,朋友夫不可图,于范进这边的心思其实很淡了,主动着不在他眼前晃,生怕做出什么丢人的事来对不住朋友。可是到了今日才知,在人家眼里,根本就没拿女儿当成个朋友看,反倒是女儿自己错看了人。她不仁我不义,她这样对待我,就别怪我不客气,不提情分,就为争这口气,也要把这个男人夺到手里!等将来我倒要看看,她这个大妇能把我怎么样!” 老人低声笑道:“好,这才像是马四娘的义女说的话。干爹帮你,咱们也不怕……” 话音未落,老人忽然收住声音,女子连忙道:“干爹,怎么了……” “噤声!”老人小声呵斥着,“有行船的声音,这个时候过来的船,又没点灯,定非善类。” 说话间,他忽然鼓起嗓门大喝一声,“哪条道上的朋友?白门凤四在此,有话请放在明处,不要躲躲闪闪,免得伤了交情。” 回答老人的,是一排劲道十足的冷箭飞射而来。 与白天的盗贼不同,夜晚的袭击者装备颇为精良,所用弓箭比起军卫的质量更好,威力足以透甲穿袍。见露了行迹,便索性点火照明,原本漆黑的水面上,一团团火光亮起,星星点点如同鬼火一般。 有人将包了棉布沾了火油的箭头在火盆中点燃,随即朝着杨家的船射过去,一连串火流星在空中划过。这个时候的船只,也做过防火处理,但是天干物燥,一连串火矢落下,终归是有船起了火。 这么折腾,原本熟睡的人,已经被惊醒。但是喝了太多酒,又或者白天折腾的太凶的护卫家仆现在四肢无力,又从睡梦中刚刚醒来大脑意识不清,连发生了什么都搞不清楚。只看到四下一片火光,越发的慌乱起来。仓促迎战的护卫,大多手软脚软,又被火攻乱了阵脚,虽然人数远比盗贼为多,交手的场面却是被压着打。 盗贼围攻的重点,还是主船。一条条小船靠过来,人向着船上跳。这条主船上的护卫身手相对较好,其中有一些本身就是凤鸣歧的徒弟,另外有几个也是一向仰慕凤鸣歧名号武艺,拿他当偶像来崇拜,于他的话肯听。所以在白天并没有大吃大喝,睡觉也很警觉,眼下倒是保持了一定战斗力。一遭到袭击,立刻提着兵器迎上去,与入侵者战斗在一起。 但是来袭者的身手并不弱,担任箭头的人物里,很有些格斗好手,身手很是了得。除了武艺修为,更有一种悍勇血性,与江宁这种承平之地的武林人大为不同。甫一交手,倒是杨家这边的护卫连伤了几个,全靠凤鸣歧游走补位,才稳定住阵线。 挥臂挡开对方的棍,一拳砸出,对方一拳迎过来,随即便在惨叫中踉跄而退。凤鸣歧一拳将对方砸退,高喝道:“老夫白门凤四,到底是哪条道上的朋友,想要什么说出来,大家好商量,凤某也不是不讲交情的。如此行事,当真是要结死梁子么?” 对面一个蒙面客手中提着铁鞭,眼见凤鸣歧身手高绝,悄悄将铁鞭对准了他,手上的火折子则点燃了铁鞭上的火门,片刻之后,一记闷雷便在甲板上响起。 乒乓的打斗声,喊杀声,惨叫声,让本来安静祥和的夜晚沸腾起来。顺着窗看出去,也能看到那点点鬼火如同狼群包围了坐舰。恶意与杀机,四处弥漫,范进与张舜卿在舱里无法掌握局势,只能听到杀声叫声,还有急促的脚步声响来响去,于哪一方胜利,现在还吃不准。 人在这种环境里,多半是会朝坏的方面考虑。当听到那声霹雳之后,张舜卿道:“火器?这些盗贼居然有火器?凤老前辈不知道是否有提防,会不会在火器上吃亏。” 范进道:“火器,我也有啊。这船上再怎么稳当,也不比陆地。盗贼的火器也不比军中犀利,准头谈不到。只有一杆火器发射的话,我想凤老多半能对付。” 话虽说的镇定,但是范进已经打开了一卷油布,将倭刀的刀柄紧紧缠在自己手上。短铳也已经装填完毕,随时处于可以击发的状态。 恐怖的夜晚,风中传来的都是惨叫的声音,而且这种声音,距离自己越来越近,这显然不是什么吉兆。灯光之下,望着持刀而立,如同神明般守护着自己的天使。张舜卿心内波澜不惊,明知每一声惨叫都代表着一条生命的逝去,心内却无波动,亦无惊慌。此时此地,除了眼前的良人,再也没有任何事,能惊动她的心弦。 终于,走廊内传来了兵器碰撞声,随即便是一声惨叫。这声惨叫只开了个头就戛然而止,随即有人大声喊道:“强盗杀下来了,大家快跟我走啊,我带你们上小船躲避!” 范进与张舜卿都没有动的意思,两人目光交汇,范进举起了铳,张舜卿则站在了范进身后。两人都听出来,说话的声音,很陌生! 走廊内很安静,声音传的快,很快就传来开门声,不久之后一声凄厉的叫声在走廊内响起。那人最后发出的声音便是,“强盗!” 杂乱地脚步声传来,证明外面不止一人,有人已经开始用力踢着舱门,范进的座舱也不例外,门闩剧烈颤抖着,显然在强大的外力之下,已经支撑不了多久。 张舜卿的手不自觉地放在了剑柄上,范进摇摇头,“对我有点信心么,不要搞的这么紧张,卿卿,你给我弹首曲子吧。” “恩,退思想听什么?” “破阵子吧。” 门闩抖动的更厉害,眼看就要折断,张舜卿心头却平静如水,既然爱郎想要听自己弹琴,自己就不会拒绝。轻轻将古琴放在桌上,一如平日在香闺中与范进琴箫合奏一般,静心凝神。身为宰相之女,泰山崩于前而不乱,是自己应有的修养,若是被些蟊贼草寇吓得乱了方寸,将来一定会被相公取笑。 窗外杀声阵阵,惨叫声不时传来。门外,那扇保护两人的门闩眼看就要折断,可是女子心中,这一切皆不过是梦幻泡影,天地间除了身前男子,再无一物。手指轻轻在琴弦上拨弄,檀口微启,天籁般的声音在斗室内回荡。 “醉里挑灯看剑……” 轰隆。 一声闷响,木屑飞散,门闩终于被强大的外力踢折,舱门开启,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首,目光闪处,便已经看到张舜卿,大声叫道:“好一个美娘子!莫怕,哥哥……” 砰! 一团黑烟升起,弹丸在火药的推动下,在空气中划出一条直线,射入那大汉的蒙面巾内,随即血光炸开。弹丸连同碎肉,一起落到对面的舱板上,大汉那高大的身影,大约有半秒左右的僵立,随即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蠢材。只看见美女看不见帅哥么?”范进嘀咕一声,索性提了刀走出去,房间内,张舜卿望着爱郎背影轻声唱道:“猛回吹角连营……” 一柄铁锤从侧面打来,范进侧头让过锤头,倭刀上撩,血光炸起。半只手连同手上的锤,都已经落在甲板上,随即范进的刀已经划过了那人的咽喉。 儒林世界的易筋经作用与普通武侠小说不同,更像是开发人体潜能的工具,长期修行固然有好处,即便是短期修行,也能大幅度开发人体,让人的力量和反应都大幅度提高,也拥有某些外家排打功的特点,于钝器打击颇有些抵抗力。本来就在广东学了不少战阵武艺的范进,在得到易筋经的帮助后,确实如虎添翼。 即便修为上,还不能算是一流高手,但是也绝非泛泛之辈。加上他心黑手狠,比起杨家那些护卫来说,战力上可能更出色一些。 入侵者的数字范进也摸不清,此时这些人分散在走廊里,有人抓人,有人找东西。逐个船舱踹过去,听到琴声和铳声,有人看过来,但是也有人依旧在忙自己的事。 客舱里其实也是有护卫的。大多是杨家的家丁护院,被杨世达放纵着喝酒,人大多喝醉了,发挥不出什么作用。但也有几个比较老成持重的护卫,依旧严守本分,整个船舱里除了范进这里,其他地方也在打斗。入侵者的兵力也无法集中到范进一边。 “东家!” “九叔!” 喊声中,关清提着刀从下人房那边冲过来。他所在的区域不是蒙面人攻击的重点,去的人既少,武艺也逊色,撞上这么个武艺和江湖经验都远胜杨家护卫的杀星,自然不会有便宜。范志高武艺低微,但是有关清保护,也十分安全。 有两个蒙面人提着刀向关清冲去,其余人冲向范进,范进拣起地上的铁锤丢过去,在易筋经神力加持下,铁锤划破空气,带着呜呜风声迎面砸去。蒙面人刚以刀拨开,范进已经举着刀合身扑入。 船舱地方狭窄,很多精妙的招数发挥不出来,来自战阵中的简单实用刀法,反倒更能发挥作用。范进的膂力和速度此时已经不输那些进攻者,兵器上倭刀倒是比那些人的武器更锋利。 “沙场秋点兵。”歌喉婉转。 简单而直接的对撞中,一人的刀被斩断,随即踉跄着倒退而出,胸前已经被划了道长长的血口。这些人的身手,在范进看来不算如何高明,距离凤鸣歧那种人物实在差得太远。这段时间一直是凤鸣歧和范进喂招,再遇到这种身手的,范进倒也并不慌张。 琴声悠扬,歌声回荡,在优美的旋律中,范进挥刀、出拳、招架,挥砍。一个又一个的敌人倒下或是狼狈而退,望着他的背影,张舜卿的歌声就越发动听。腹背受敌的蒙面人中有人大叫道:“这点子厉害!去叫人!” 这时,另一间船舱的门打开,有人肩上扛了个包裹,在那棉被构成的包裹中,露出两只白皙的脚和同样洁白的小腿。那人快步而出,大叫道:“得手了,走吧!别蘑菇!” “这舱里有人!” “你听上面!” 在激烈的打斗中,包括范进在内,都没注意听上面动静,这时才听到,上面响起阵阵尖利的呼哨声,几个蒙面人听到哨声,如同得到了命令,猛力挥出几刀,随即便向后退去。 正文卷 第二百二十八章 薛五的考验(上) 撤退并不比进攻来的容易,已经交了手拼了命,想要体面的退走,也不是一件易事。铁锤在空中呼啸着丢出,随即被磕飞出去,砸的舱门山响。一名蒙面人受了伤倒在地上,其同伙来不及带走伤员,被范进抢先把人控制住,脚在那蒙面人的伤口上用力碾动,让这名素来悍勇的男子亦忍不住惨叫出声。 这些人来自同一股势力,彼此间可能还有着某些亲属上的关系,几个撤退的蒙面人听到喊声转过身来,一人手持单刀朝范进虚斩一记。“书生,你信不信老子拼着不走也斩了你!把我的人放了,大家各走各路,这里不干你的事。” 范进以中指回应。“明明都是败阵之人,哪还有资格这么嚣张?信不信七天之内,我挑了你的山头?真以为蒙个面就了不起啊!知不知道你们的人会怎么样啊?他会被打断手脚关在最差的牢房里,每天被老鼠蚂蚁咬,等不到问斩,就活活烂死他。那个时候他会觉得早点死掉是种运气!你如果羡慕他的话,就一起来啊,我把你们安排在同一间牢房里!” 蒙面人显然想要杀回来,但这个时候,杨家的护卫也已经收容起来,向着范进所在的位置靠拢。杨家有行动能力的护卫还有三四个,在人数上并不比蒙面人为少,而士气上,进攻方现在也不占优势。那首领狠狠地盯着范进,“我记住你的相貌了,书生!” “我不会记住你的相貌,杂碎!连自己的模样都不敢露出来,还敢出来混,简直是绿林中人的耻辱。” 蒙面人想要骂回去,身边人却拽着他,顺着梯子向上跑。范进却也没有衔尾追杀,毕竟他的目的是保住张舜卿,除此以外的事,他犯不上关心。 琴声停了。 范进听到身后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那种小跑似地步伐一点也不优雅,与主人平素的形象并不符合,但是在当下而言,这种忙乱的步伐,更让范进心里舒畅。转回身,张舜卿已经不顾一切拨开关、范两人冲过来,拉住范进的手道:“退思!让我看看,你受伤了没有!” “我没事,你回舱里关好门,小心还有残匪未去。我得去对面看看,刚才我看到一个强人扛了个包裹,里面卷的是个人,他是从杨二公子船舱出来的。” “我陪你一起去。”张舜卿紧拉住范进的手,固执地说道。她的神态很坚决,至少三五句话间没法让她改主意,眼下时间紧张,范进也只好带着她向着杨世达的船舱走去。而杨家的几个护卫,这时已经将被俘的蒙面人尽数捆了,冲进舱里找家主,又点燃了灯烛照明。 几个护卫里为首的名叫罗武,今年三十几岁,相貌略有些丑陋还有点老相,外观年龄比实际年龄要大了十岁不止。这人一直在这条船上做护卫,与范进是认识的,他平日里很低调,话不多,既不好酒也不好赌,如果不说他是护院,多半会被人当成个仆人。可是眼下杨家这几个护卫里,只有他没有受伤,多半如凤鸣歧所料,此人在杨家所有护卫里,武艺最高。 杨世达为人不管如何,总归是个商人而非强盗,在别人面前做一些私密事是做不来的。所以为了与那夺来的女人在一起方便,他的舱里不许护卫进来,只有他们两人。 其平日是个极好体面的人,穿戴固然讲究,住的地方亦是收拾的一尘不染。可此时,他的船舱里已是一片狼籍。衣物被扔得到处都是,里面还夹杂着几件女人的小衣以及绣鞋。箱笼锁头被劈开,箱盖大张,东西被翻的不成样。一进船舱,就闻到一股恶臭味道劈面而来,紧接着就看到瘫软在床上,已经人事不省的杨世达。 他白天喝的太多,夜里睡的沉,外面的喧闹多半没惊醒他。身上依旧是一身中衣,似乎在匪徒破门而入时,才刚刚清醒。那个被他强占的女人已经没了踪迹,方才在包裹里露出小腿的应该就是她。杨世达嘴角吐着白沫,臭味就是在他身下散发才胡来的,不问可知,是被吓得大解在了身上。 范进伸手掐了人中,又找了个茶壶,将水泼到他脸上,杨世达略睁了睁眼,呢喃着:“那包……黄公公的……不能丢。”罗武连忙道:“二少放心,小人说过人在物在,几个兄弟拼了命跟强人拼杀,那些要紧的东西,哪样都没少。” “罗武……做得好……”,听到这个消息的杨世达如释重负,长出口气,两眼一翻又昏了过去。 张舜卿略略皱起眉毛,她原本就对杨世达没什么好看法,此时看他这副狼狈样子,再对比范进,就越发觉得此人不堪,觉得天下间好男儿只有自己的男人一个。 走廊里又有了脚步声,范进提了刀出去,灯光摇动,来的两人都是认识的,正是凤鸣歧身边两个徒弟。这两人精明强干能说会到,与范进也算投缘,范进与他们打了招呼问道: “上面情形怎么样?凤老爹和五姑娘可好?” “还在交手,不过贼人已经准备退了。师父没事,有贼想用雷公鞭暗算师父,不想火器炸膛,反倒把自己炸废了。江湖较量居然动火器暗算,真不要脸!师父动了真火,一口气打杀了他们好几个高手,这帮强盗这回算是伤了元气。杨家人也缓过手来,他们不跑就要吃大亏。薛师妹……倒是没看见,不过她身手也凑合,不至于有事。这群贼人这次是闻着味道了,大批人手往我们这条船上冲,咱们寡不敌众,否则也不至于吃亏。” 说着话,两人朝依旧昏迷的杨世达白了一眼,显然在责怪对方白天大吃大喝,搞的排场太大,让贼人的耳目搞清楚了主船所在,害自己吃了亏。杨家的护卫现在顾不上和这两人争辩什么,都在罗武带领下,急着抢救杨世达,两个凤鸣歧的弟子先是看了几个蒙面人的绳索,又揭开面罩看看,确定不认识后,随手结果了两个伤势较轻的,接着逐屋展开搜索,寻找是否有漏网之鱼,顺带检点损失。 张舜卿拉着范进道:“退思,我们回舱吧。” 范进摇头道:“不了,我送你回去,然后去上面看看,大家都是一路来的,凤老在交手,我在下面偷闲不大好。你……关好门,拿东西把门顶上。” 张舜卿摇头道:“你去哪,我就去哪。” “听话,上面在打斗杀人,很危险的,你上去我还要照顾你,这一身盖世神功就发挥不出来了。” 张舜卿笑道:“退思是书生,本领在笔而不在剑,何必与人交手?你的盖世武功只要用来保护我就好了,其他的不要多管。” 还没等他动地方,又一名凤鸣歧的弟子下来,朝着下面人道:“这里有活口没有?有的话不要杀,薛师妹被他们抓去了,师父准备走马换将,多拿几个人换人。” “什么?” 范进听了这话神色一变,朝着那弟子问道:“你再说一遍,谁被抓去了?” “范公子啊,我是说薛师妹薛五,被强人抓去了。这帮狗强盗似乎不是求财,而是专门为抓人来的。见了薛师妹之后,几个高手专门围攻她,师妹没经过战阵,缺乏交手经验,就被拿住了。师父说多抓几个对方的人,跟他们交换!现在上面围住了几个大个的,师父正在跟他们打,准备抓活的换人。” 范进看看张舜卿道:“我……想上去看看。你陪我一起吧。” 张舜卿看看范进身上的血迹,眼神似乎有了片刻的迟疑,但最终还是点头道:“薛姑娘对我有恩,我也想要救她,咱们一起上去吧。” 主船甲板上,战斗已经进入尾声。方才如狼似虎般杀来的蒙面人此时开始全线撤退,一艘杨家的船被点着了,杨家主要的人手得去救火,趁着这个机会,大批进攻者划着小船撤退。方才如群狼环伺的船队,这时已经有大半开始转向远离,只有几艘船还在,甲板上,凤鸣歧与几名弟子以及杨家护卫围住了三个人在打。 这三个蒙面人身手都颇为高明,与范进方才对付的那些不在一个级别上。凤鸣歧的弟子与护卫只负责包围并不上手,实际上是三个人联手打凤鸣歧一个。 凤鸣歧一身修为高绝,可是在范进面前总归是以一个社会活动家的面目出现,表现武功,也是展示修为为主,不大体现战力。此时两下生死相搏,才看出他的一身艺业到底高明到什么地步。一条铜棍力敌三人,依旧攻多守少,实际上是他一个人,包围了对方三个人。 这三个蒙面人拼命护卫着自身,口内大叫道:“凤四,做人没必要赶尽杀绝吧?” “你只是保全他们的财物而已,我们只带走几个女人,不算什么大事,你真想翻脸?” “你这辈子是不是不打算过淮安府了?下次来,信不信你变浮尸啊。” 棍影重重,阵阵罡风激荡,船上那两串照明灯笼,在罡风中来回飘荡明灭不定。以张舜卿这种武术的外行人,也能感觉到,那一记一记的棍棒中,带有的是怎样强大的力量,其中又包含了老人何等悲愤的情绪。 “我凤某行走江湖,一向是喜欢讲交情,靠面子说话的。只要是人情可以解决的问题,我绝对不动拳头。正如你们所说,没必要。” 老人的声音,透过重重罡风,送入几人耳中,声音苍劲有力。一声闷哼中,却是一个蒙面人被一棍砸在肩头,兵器出手,人惨叫着在甲板上翻滚。两名护卫扑上来,将这名蒙面人捆住,剩下的两人,局面自然更为危险。 “其实就算是你们真拿走了财物,大家也不见得就要拼命,钱财身外物,大不了,老朽设法把银子赔出来就是了。可是你们掳走我的义女,这让我怎么忍!老夫膝下无后,只这一个义女,你们掳走她!现在不是你们想不想放我一马的问题,是我想不想放你们一马!” 棍风呼啸。 又一个蒙面人翻倒在地,最后一个蒙面人拼命朝着船边逃去,大叫道:“姓凤的,你敢打死我,你那义女保证被人轮的站不起来!让我回去,我放她……” 砰。 一棍落下,人头如同个摔碎的西瓜般爆开,花红脑浆四溢。全无防范的张舜卿拼命拉住范进的手,强忍着呕吐的玉望。冷风吹过,灯光之下的凤鸣歧衣袂飘动,长髯随风而舞,威风如同天神。看着那蒙面人死尸,冷哼道:“老夫用这种话唬人时,你还没生出来!我又不缺你这一个人质。” 他一手提棍,一手捻髯,侧头间才看见范进与张舜卿,身上的杀气一散,连忙露出个笑脸道:“范公子,大小姐,你们几时来的,老朽却不知道。这里不是你们该在的地方,还请回舱里去。” 张舜卿道:“薛姑娘呢?” “就在那条船上。” 凤鸣歧用手指处,范进只见夜色里,一团小小的火光离开大船,正向远方驶去。距离并不很远,他估算了一下速度,对凤鸣歧道:“凤老,麻烦你送我上小船,我去把薛姑娘救回来。” “范公子,这不必了吧?我已经拿住了他们几个高手,其中一个,应该是这伙人的首领之一。有这样的人在手,总可以谈的下来,范公子且不可以身犯险。” 范进心知凤鸣歧说的并不是错,有这样的人质在手,确实可以把薛五换回来。但是想想那包袱卷里裸露的小腿与纤足,被放回来的薛五变成什么样,也不难想象。他看看张舜卿,后者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终还是说道:“范郎……薛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能看着她受害,你如果可以做到,就把人救回来。不过……我不许你冒险。” “卿卿有令,我不敢不遵。凤老,麻烦你送我上小船,我现在去,把一个完整的薛五带回来!” 正文卷 第二百二十九章 薛五的考验 (下) 南船北马,这话不能说完全正确,但是作为广东人,范进确实学过划船。尤其是在罗山办军务阶段,四处联络,坐船的时候很多,闲极无聊时,也曾向老水手学过怎么驾驶船只,因此这艘小船在他的控制下,速度既快且灵活,如同游鱼一般向着前面的小船紧追了过去。 船上除了范进,另一个则是凤鸣歧。也正是有这位顶尖高手参与,张舜卿才敢于放手让爱人去救人。 其实范进感觉的到,对于这个决定,张舜卿心里是有些别扭的,从其本意而言,固然未必希望薛五真的失申于盗贼,却也不希望是由范进把她救回来。但是在船上两人谈过那一次以后,她已经意识到,范进对其千依百顺不假,但也有底线所在。如果想要夫妻百年好合,这条底线就不能去随意触碰。 她的这次妥协,不管真实想法如何,以及到底妥协到哪个地步,都让范进心里颇为欣慰。这么一个天之骄女,能懂得退让,于自己而言固然是个极大胜利,于将来两人的关系,也大有好处。 毕竟范进不是一个一世一双人的人物,家中的梁盼弟、胡大姐,大员还有个林海珊。薛五这个武状元,他也不想放过。他无法保证每个女子都给一个交代,住到家里,成为妾室之一。但是可以保证,未来肯定会有新的妾室进门,如果不能先取得某种共识,未来夫妻相处,就会都觉得辛苦。 当然,不是说张舜卿坚持不放,范进就没有办法。毕竟当下的科技极为落后,男人只要够小心,养几个外宅也没那么容易。但那是最后的无奈选择,在有可能的前提下,范进还是希望光明正大的做这种事。 两下的家室相差悬殊,张舜卿的心态如何,于日后两人的相处模式,也是有极大关联。如果不能容忍自己纳妾,其他事上,也多半会以己为主,将来还是会出问题。现在她的退让,对范进来说,无疑表示事态朝着最有利的那个方向前进。 船行水上,范进问道:“凤老英雄,这批人马是哪一路的蟊贼,凤老可有个大概?” “这些人藏头露尾的,就是不想让我知道根脚,可是淮上就这么大,一搭了手,总也能猜到个大概。眼下这关过去,等我再来的时候,一个个去找,有他们好受!” 凤鸣歧哼了一声,又道:“范公子,这里没有外人,我可以问你一句真话,你对五儿到底是怎么想的?清楼女子,很多人不愿意赎身就在于没有地方可去。她们终归是女人,又是在那种地方待过的,与普通良家妇女不会一样。其实就算是良家妇女又怎么样呢?杨二爷带上船那个,又何尝不是良家女。如果没有男人娶她们,离开那种地方之后也落不了清净,狂蜂浪蝶不会放过她们,没有男人护持,她们的日子很难过。所以一些女人固然自身不喜欢那种生张熟魏的生活,却因为找不到合适的男子,也得留在那等地方。无非是离开那里之后,其实是找不到生存之地的。” 范进道:“我明白。素芳的情形更难一些,她是花魁行首这个级别的,因为假天花那事,一些昔日在她身上花过钱的恩客心有不甘,总觉得被欺骗了。做了入幕之宾才算挽回损失。这样的女子,一般人家不敢娶,也娶不起。敢接纳她的男子,必然要有足够的本事,替她遮住外间的风风雨雨才行,否则娶她就是害她。” “范公子你明白这个就最好了。江宁镇守太监的干儿子,一直对五儿念念不忘,整个江宁城,被他惦记上的女人,很少能逃脱。原本五儿是靠着那假天花护身,现在这层西洋镜戳破了,戏就不好唱。如果……范公子你不能给五儿一个交代,我就只能另外给她安排个去处。” 范进一笑,“交代,我是想给的,但是也要看五儿自己想要不想要。我不否认,张大小姐的性子不是很能容人那种,跟她在内宅里,肯定要受气。我也不敢保证让五儿处处顺心不受欺负,这个话太大,我说了等于撒谎。只能说,我会尽力保护她,不让她受太多委屈。大小姐也是个讲道理的人,也不会做太过分的事,不会像寻常人家大妇一样,动辄就把妾侍打伤或是发卖,最多就是看点冷脸色。如果五儿不介意这一点,等我高中之后,家里会有她一个位子。” 凤鸣歧道:“若是如此,那我就先替五儿做个主,你范家要多一个偏房了。不管范公子是否高中,她都会嫁入范家,做你的侧室。当然,这事要放在大小姐和范公子成亲之后,才能办。” 范进道:“如此一来,我倒是拣了了个好大便宜。” “是便宜还是麻烦,现在言之过早。黄恩厚父子,也不是好惹的人物。” “区区阉竖,没什么可怕的。” “果然,范公子这等人,才能护的住五儿。那……假若我们这次没来得及把人救出来,范公子还肯要五儿么?” “救不出人,那是我无能,怎么能怪到女子头上。只要五儿肯嫁,我没什么不肯的。” 凤鸣歧点点头,“老夫说过,自己不会看错人,五儿的终身,就注定许给公子了,谁拦也拦不住!” 两人说着话,手上并没有停。由于都练有易筋经功夫,膂力都比普通人为大,船行进的速度很快。前面小船的行进速度却慢的出奇,眼看距离已经逐渐拉近。而其他的船只,似乎也发现了这条船的异常,有几条小船掉转方向,向这里划过来,还有人高喊道:“谁在船上?答一句话!” 沉默无语。 夜晚行舟,危险太过。冬季江水寒冷,即便是精通水性的人,这个时候掉到水里,也会冻僵甚至溺水。所以大多数船上的火盆照明并没取消,依稀可以看到对面的模样。 有船只向着凤鸣歧与范进这条船靠过来,一个大汉在船头高声叫着:“上面是哪位头领?” “白门凤四!”一声断喝中,凤鸣歧随手丢出了个什么东西,在他的巨力加持下,那物品如同炮弹般飞出,正中那大汉的前胸。来人一声惨叫,随即便掉到水里。几条靠过来的小舟都有些忙乱,有人开始朝这边放箭,只是船行颠簸,加上天黑,弓箭的威力大幅度削弱,发挥不了多少作用。 凤鸣歧大挥舞着铜棍磕飞几支箭,人脚尖在船板上一点,如同巨鹰一般落向了临近的一条船,随即就是一阵喊杀声以及惨叫声响起。范进此时则拼命摇船,接近了那艘目标船,用尽力气跳起,人重重落在了船板上,将小船砸的一阵摇晃。 船上没有人,梢公水手的位置,只倒着两具尸体。这船原本一直是顺着水流在走,也就难怪速度慢的出奇。范进心中一惊,只怕中了强盗金蝉脱壳的计策,追了半天追错目标,这人多半就救不回来。 固然他不是一个把贞洁看的很重的人,也认为薛五出自清楼,即便是被人占有过,也没什么大不了。但是这么一个在清楼里都守身如玉的女子,如果真被盗贼所污,即使自己不说什么,对她而言,也必然成为挥之不去的心魔,未来还不知道要费多少气力,才能让她恢复正常。再者让这么个女人遭受如此不幸的命运,于他而言,也会抱憾终身。 这些盗贼乘坐的小船船型极小,除去水手位置外,就是一个很狭小的船舱,里面多说也只三个人。范进抽出倭刀来到舱外,小心地用刀挑起棉布帘子,向里张望寻找着。 船舱里点着灯,可以看到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正蜷缩在角落里。由于头发挡了脸,看不清模样,这露出了半截雪白的腿与赤足。从时间上判断,匪徒哈来不及朝薛五施暴,再说现在环境也不对,再急的人,也不会在这个时候下手。可是看那模样,范进还是忍不住冲进去道:“五儿?” “别叫那么亲!让张大小姐听见,一准闹饥荒!还有,范公子你平时很聪明个人,怎么这么冒失。若是强人的陷阱,你这条命就断送了。” 冰冷的话语来自身后,范进一转身,就看到一身女侠打扮,手里提着宝剑的薛素芳,就站在船舱入口的角落里。灯光摇曳之中,照出对方那如花似玉的姣好容颜,还有她那件劲装上的点点血迹。范进连忙收了刀, “薛姑娘,我听说你被强人抓住了,因此和凤老前来救你,你身上有血,可是受伤了?” “没有,这是强人的血。我故意装做失手被拿,是想到对方的巢穴看看,到底是哪一路的人。结果那几个人居然敢对我动手动脚,逼的我只好提前出手,把他们都杀了。好在桂姐也在这船上,我们两倒是搭个伴。强人劫走了一些钱,人一个都没能劫走,算是亏了。” 她话说的轻松,但可以想象的到,当时的情景,必然很是凶险。薛素芳虽然得凤四真传,但没上过战阵,于实战上其实很是匮乏,又装成被擒,身上说不定还有束缚。在那种局面下反杀,其实跟赌命差不多,如果稍有不慎,下场自然不堪设想。 名为桂姐的女人这时坐起来,把头发理了理,对范进道:“薛姑娘几乎是拼了命,才把几人杀了。” 范进借着灯光才认出来,那女子正是那个被杨世达霸占的女人,她的样子远比薛五狼狈,身上只有小衣,外面罩了个薛五的斗篷,依旧有些地方露在外头。现在不去引诱敌人,她其实格外重视自己的身体,拼命遮掩着,不让男人看见她的肌肤。尤其是两只纤足,努力地蜷缩起来,实际是盖不住的。范进想了想,脱下自己的靴子,递到那女子面前。 “急就章,没有现成的鞋子,大嫂将就些个吧。” “这……范老爷您的脚冻着……”。女子有些畏惧,不敢接。 薛素芳道:“给你就收下吧,他有气功护身,冻不坏的,跟你不一样。” 女子道了声谢,接过靴子胡乱穿上,朝两人道:“你们待着,我去外头看看。” “回来!”薛素芳拉住她的手,“外面打的正热闹,说不定有暗器弓箭,你不要命了?在这待着,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范进道:“你们既然已经脱离险地,为什么还不回去?”、 薛素芳道:“回去做什么?被张大小姐接着当狐狸精看,接着给我找婆家么?我和桂姐说过了,如果没人来找,就当我们死了就算了,这么让船顺水漂,到哪是哪。我们两个女子也能活的下去,未必就需要男人才能活。” 范进道:“你这是胡闹!那些强人如果来找,你们不还是被抓?” “一共也没多少强人,都是这种马仰小船,一船上三五个人,总共不到百。只是打了个冷不防,才把杨家打的狼狈不堪,来个三个五个,我不怕。就算打不赢又怎么样呢?大不了就是一死。反正我和桂姐都是苦命人,死就死了,也没人心疼。” 那名为桂姐的女子叹口气道:“范公子,你别生气,薛姑娘就是心情不好,说话冲了些,没有恶意的。女人啊,就是命苦,遇人不淑,一辈子就算完了。有一个自己喜欢的,却又到不了一起,心里同样不是滋味。我们两个,也算是同命相怜吧。过去我们这些女人,心里都恨薛姑娘王雪箫她们,把自己丈夫的心和银子都骗走了。现在呢,我倒是有些可怜薛姑娘,真想骗一个男人的心,哪有那么容易。” 范进道:“那也不能自暴自弃啊,你这样做,对的起凤老和四娘的一片回护之心么?他们为你花费这么大心力,你倒好,就这么随随便便就要找死,这简直岂有此理!这么乱的晚上,船上一大堆的事,大家就算想找,也未必找的到啊。哪有你自己找死的道理。” 薛五听着不发一言,这时小船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一阵颠簸,船身本就逼仄,三个人在里面,差不多就把船舱挤满了,这一晃荡,三个人一阵摇晃,身体差不多就拥在了一起。 范进拼命躲开桂姐,自然而然的就与薛素芳贴在了一处,后者的脸色微微一红,伸出手想要推开范进,但是就在她的手刚刚递出的刹那,范进身后的桂姐却道:“薛姑娘,范公子冒这么大的风险来救你,比我家那个不知道强多少。这样的男人错过了就再也不会遇到,你现在还在等什么!” 说着话双手用尽全力,将范进朝着薛五推过去,范进猝不及防之下,双臂一伸,与薛素芳抱在一起。 薛五听了这话,暗自一咬牙,双臂紧紧抱住范进,不让他离开。将双唇猛凑上去,主动与范进的唇贴合一起,心道:张舜卿,是你逼我的!这个男人,我要定了! 舱外,凤鸣歧手持铜棍向里面看了看,随即会心一笑,划着船掉转方向,朝杨家船队驶去。水面上,几艘小舟被熊熊烈火包围,连同船上的尸体,逐渐沉入河中。而在远方,紧急动员起来的官兵,高举着灯笼火把,蔓延如同火龙一般,向着这片港湾赶来。 正文卷 第二百三十章 幕后黑手 杨家船队这次损失的财物其实并不多,固然有船被烧坏,一些布落水,一些布过了火,但是整体而言,损失额度并不太大。毕竟盗贼的攻击目标不在于抢布,些许棉布的损失对于杨家这种大商贾来说还接受的了。真正的损失,还是来自人员的伤亡。 这些盗贼手段毒辣,除了对杨世达手下留情外,对其他人下的都是杀手。杨家人因为喝多了酒,武力大为削弱,交手时很吃了些亏。护院仆人乃至掌柜伙计死伤达数十人之数,光是抚恤金,就要赔出一大笔。 杨世达被抢救苏醒之后,再不复前几日那般得意神色,人就像霜打的茄子般无精打采。死伤这么多人,无疑是个大纰漏,怎么压也是压不住的。再者这次随行的掌柜、大伙计,都是商铺里精明强干,有工作能力的员工,算是这个时代的白领精英,他们的死伤于杨氏商业帝国来说,损失没法估量,于未来的生意也有着巨大影响。 凤鸣歧主要是保物不保人,再说这个时代镖局没建立起来,两边的保护协定制定的也很粗糙,更多时候是靠信誉和关系来判断是非曲直。即使赔偿,也是就物品损失赔偿金银,于人员这种无形资产,凤四是不负责的。这部分损失,只能杨家自己吃下。 死者的尸体要处理,伤员也要请医调治,范进指导着护卫们,对伤员实施紧急护理,包括清洗伤口,紧急消炎以及伤口卫生之类的知识。罗武在旁跟着忙碌,边听边默默念叨着,把这些东西记在心里。 范进发现,他在仆人里地位颇高,杨家的下人和护卫对他都很是尊敬,算的上言听计从。这种显然不是来自于其身份带来的权力,毕竟他只是个护卫不是管家或是家中的高级仆人。 罗武解释道:“小的是杨家的奴仆,跟这些弟兄其实差不多,大家都是做奴仆的,你帮帮我我帮帮你,日子才过的下去。为了守望相助,我们大家立了个会,叫做乌龙会。我们南方话,称奴为鼻,我是江宁乌龙会的一个鼻头,所以弟兄们捧我。其实这不过就是一帮穷人互相帮衬过关的会,不上台面,让范老爷笑话。真有事,还是得听主人家的,要不然昨天晚上,也不至于喝那么多了。是我不好,没能护住弟兄,死伤这么多,这下回去,二爷还不知道怎么交代。” 范进也估算的出来,死伤几十人,这在一个商人家庭来说,绝对是大事件,杨家这笔生意肯定要折本。他去探望了一下杨世达,发现对方情绪还是没从那晚的惊吓中走出来,人没有精神,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 薛素芳回来之后,就向范进提出,要把桂姐从杨家买出来,不再受杨世达摧残。这在平日是很难谈判的事,但是眼下出了这么多事,杨世达也没心思在和桂姐厮混,只简单交涉一番,再由范进垫付了桂姐所欠的债务,人就得到了释放。 重又得活的桂姐自是感激,人便跟在薛五身边,临时充当其丫鬟。经过这番生死搏斗,凤鸣歧这边的人对范进看法都不错,尤其是他关键时刻能上船救薛五。一干弟子门人,也有些对薛五这个师妹有些想法的,大多忌惮于皇恩厚父子的势力,如果是私下往来自然没有问题,娶回家里谁也犯不上。少有几个敢娶的,在昨天晚上那个环境下,也不大会冒着生命危险,去把师妹救回来。 江湖中人,总归还是比较崇拜能打胆大的人物,经过这番打斗与营救,对范进这个书生,这些人多了几分认同感与崇拜,与他们打交道更是容易。凤鸣歧把镖局的构想说了之后,几个弟子就更对范进恭敬有加,毕竟这个机构是为武人量身打造的,与范进处好了关系,将来才能从他那得到更多有利于武人从业的机会,财神是没人愿意得罪的。 一队官兵开来,与杨家这边打过招呼,随后又讨要了人犯,继续追下去。杨家有黄恩厚的关系,罗武又送了些钱过去,带兵官并不难打交道。 几句交涉下来,大概得知,有人给上级发了话,需要官兵来保护这支船队在这一段水域的安全。可是过年期间,军卫的军官都去喝酒赌钱,没人愿意吹风受罪,只派了几个兵看看,见没事也就放心了。等到听说船队遇袭,再集合队伍赶来,就什么都耽误了。 由于这事是谁的命令,又是什么关系还都搞不清,这些官兵也不知道后果会怎么样,现在只能是想着把这伙盗贼铲除,将功补过就是,没人太把这事当回事。 等回到舱里,将这些事于张舜卿说了之后,范进问道:“会不会是知道你在这里,派来保护你的?” 张舜卿想了想,“确实有这个可能,这种事不像是地方衙门做的,确实像是来自上面的一句话,不好说的太明白,下面的人就不知道具体的尺度,于是不当一回事。否则的话,昨天晚上就不至于要范郎亲手杀贼,更不用你去驾船救人了。” 范进笑着揽着女子纤腰道:“我都说过了,我不会……” 张舜卿拦住范进的话,“退思想说的,妾身都明白。我也想过了,总归薛姑娘于我有旧,不能看着她被一群狐群狗党毁了。范郎把人救回来,算是有情有义,我自是双手支持。自古篱牢犬不入,只要我这里把篱笆扎得紧紧的,什么狐狸也溜不进来。” 范进苦笑道:“我现在想的不是这个,而是那些人沿途保护,会不会看到我们一起在甲板上看风景的样子。” “看就看到了,光明正大,有什么好怕的。反正……进了京,我也会向父亲禀明一切,身已属君,此心无悔。天下才俊无数,妾身非君不嫁。夫妻恩爱,与他人有什么相干。”她将头靠在范进肩上,脸轻轻蹭着范进的脸,“范郎,你昨晚上忙碌一夜,一定累的很了,妾身服侍你休息吧。” “恩,你也等了我半夜,又不比我身体好,赶快睡下才是道理。” 白天里,两人自是不好做什么,甚至连衣服都不能脱,就这么抱在一起相拥而眠。张舜卿抱的格外用力,死死缠住范进,在他耳边道:“范郎,都怪你不好。现在你不抱着我,我就睡不安稳,你说这可怎么办?” “那还能怎么办?就只好一直抱下去了。” “一辈子不许松开!你松我也不会松开,就算你打我骂我,我也不会松手的。” “我也一样。”说着话,范进在女子额头轻轻亲了一口,张舜卿闭上眼睛,不多时就在范进怀中安详睡去。望着她美丽的睡姿,范进心知,这张大小姐手段也高明着,一手以柔克刚,拿出千依百顺小鸟依人的水磨功夫,就把自己昨天发的那股火给化掉了大半。现在要想提薛五进门的事,她什么都不必说只需要哭,自己的心就会软下来。 自古来以柔克刚,自己跟这大小姐斗法,要想取胜,多半是个漫长的过程。好在昨天由于有桂姐又有凤鸣歧在,自己与薛五并不能真的剑及履至,只是亲了一阵便分开,因此没被看出端倪。 在回来路上,两人也商议好,要想过门,总归是要与张舜卿大婚之后。等到成了夫妻,自己再慢慢想办法,以柔对柔,早晚也能把事情说妥。 肯用柔,就说明张舜卿对自己情深一片,有这个感情基础,工作总是做的通。范进心内想着,看着熟睡佳人,心内暗道:小醋坛子,以柔对柔,我也不会输给你。这么想着,自己也睡着了。 被擒的蒙面人,有一部分交给了官府,但也有几个被认出来身份的留下来自行审问。为了交换薛五,凤鸣歧交手时有意识地拿下了几个高手准备交换,包括那个用雷公鞭想要暗算凤鸣歧结果反倒是把自己炸伤的头领,也比关在杨氏船队里没有交出。 这几个人凤鸣歧虽然没交情,但也都认识,知道他们是淮上黑道绿林中,颇有名气的大盗,在衙门里,也都有着悬赏花红。任意一个在道上都算是有点名气的狠人,这么多人一起围攻杨氏船队,颇有些不寻常。 这些人熬刑的能力比那些饥民强出许多,反复拷打所得的情报也有限,只承认之前霍铁肩的山寨是被他们挑的,霍铁肩本人也是死在这些人围攻之下。 这次袭击杨氏船队,目标也不是为了那些布,而是有人出了高额花红,买杨家船队里的漂亮女子。他们只要钱,不管其他,所以才联合了一批淮上盐匪盗贼,执行这次行动,余下的就一问三不知。 一见口供,凤鸣歧就知这些盗贼是冲着张舜卿来了,心知事态很有些严重。如果让杨家知道自己这支船队为一个女人挡了刀,只怕会大闹一场,后面的行程也不方便。 先出手把几个盗贼都给杀了灭口,又捏造了一份假口供给杨世达。他走惯江湖,伪造这些东西手到擒来,杨世达心神不属,也辨不出真假。不知是自己为范进挡了灾,反倒以为是范进受了自己的牵连,还很有些过意不去。 杨家这次折了大本,又损失大批人手,杨世达就更得讨好凤鸣歧,免得后面的路不好走,于些许赔偿也就不要了。 但是这种事不能瞒住事主,真口供此时已经摆在范进与张舜卿两人面前。张舜卿粉面生寒,低声道:“谁有那么大胆子,居然敢雇佣江湖匪人掳掠妾身,真当我张家好欺负么!等妾身回到京里面禀爹爹,要他们的好看!” “不好说是为什么来的,也许是认识你,也许不认识。毕竟卿卿倾城之貌,男人为了你发疯很正常。如果是地方上的土棍豪强不知你根底,只以为你是个普通的大家闺秀,出这种下策,也在情理之中。毕竟这年头,女人出门本就危险,何况是漂亮女人,就更危险万分。” “那么说,倒是妾身给范郎惹麻烦了。” “怎么能这么说,生的花容月貌是错么?出来看风景是错么?这怎么能叫给我惹麻烦?要说错,也就是地方官的错,居然连地面都约束不好,干什么吃的!我是在想,这个出钱雇佣盗贼行凶的,应该距离这里不太远。有这份财力的,最大可能就是扬州的盐商。只是没有证据,我们又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再说手上能用的力量有限,想要查到是谁,再找到证据,只怕不是容易的事。” 张舜卿眉头一挑,“若真是盐商……我定要他们倾家荡产,满门抄斩!只要抓住那些强盗,好生用刑,不怕问不出真话来。” “没那么容易。官军这次被逼着出兵,肯定要立些战功,但是能否抓住那些蒙面人,其实谁也说不好。更大可能是那些饥民被扫一扫,正主逃掉了。凤鸣歧审问的那几个,都是江洋大盗。这些人最大的特点就是鼻子够灵,耳目也够多,官兵认真来办,他们就跑了,很难抓的住。找不到证据,抓不住人,我们也只能猜测,真正的主凶找不到,也拿不出凭据。那帮人富可敌国,不能用莫须有的罪名办了。再说也不一定是他们,万一真是知道你身份的……那就更可怕一些。” 张舜卿也知,现在的情形,不允许自己慢慢调查,也不强求,只道:“这份口供我们带着,到了京里交给爹爹处置就是。只是眼下需得提防着些,盗贼虽然退了,谁知道会不会再来。” “应该不至于了,凤老的手段你也看到了,他们吃了这么大的亏,哪还会来送死。再说还有我呢。” 张舜卿一笑,“有范郎在,我就不怕。不过为了防备盗贼再来,范郎这几天就要委屈一下,妾身在哪,退思就在哪,不许你去别处,免得你一转身就看不到我了。” 范进笑道:“这怎么能叫委屈?求之不得。” 另一边,凤鸣歧则指点着薛五,“到了济宁咱们就要分开。下面的路,就由你保着大小姐和范公子上京。来一个金蝉脱壳,想来那些贼人就追不上。这一路上切记,戒急用忍,张大小姐是高门大户的性子,颐指气使习惯了,时间一长,男人心里总不会痛快。你此时越是受气,范进越是觉得你值得怜惜,到时候自然而然,就会往你这边跑。” 薛素芳傲然一笑,“干爹放心,女儿这次才不会输给张氏,正室也好,偏房也罢,最后还是看谁能得到男人的心,才算是赢。她既然苦苦相逼,我就要跟她斗斗,看看最后谁输谁赢!” 正文卷 第二百三十一章 行路 虽然过了春节,北方的天气依旧寒冷。正月十五雪打灯,春节过后下大雪,在北方其实算不了什么稀罕事。 万历五年的北方春季,与往年差别不大,正月底,北直隶省内很下了一场大雪,到了二月初,雪虽然停了,路上的雪已经积的很厚。这样的路况不便于出行,商贾行人大多会在小店里等着雪化开一些,再行上路。进京的大道上,人烟稀少,往往走出几里路也看不到一个人。 一辆马车就在这种环境中,迎着如刀的北风艰难前行。马车左右,两匹高大的骡子上,两个汉子一左一右包夹着车辆,小心地控制着脚力,随车前进。这辆马车很阔气,枣木车身,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驾辕,拉长套的是三头滚瓜溜肥的菊花青骡子。车把式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材短小精悍,相貌虽然不算出众但极是忠厚,一看就让人放心。 由于刚过了年,车夫身上穿的是簇新青布棉袄干鞋净袜,手持粗杆大摇鞭,大红鞭缨随着马鞭上下飞舞,如同是一朵火流星在冬日的空中来回飞舞。鞭声清脆、脚力脖子上挂的紫铜回避铃叮当做响,声音清脆悠扬,在这安静的驿道上传出好远。 这样的天气,即便是老把式轻易也不愿意出门,一来不安全,二来也辛苦。能有这样的大车,也不缺这点钱。这样的好牲口于农人而言,也是宝贝,更舍不得抽打。 可如今这位车把式却毫不吝惜地挥着鞭子,时而打响鞭,时而毫不留情地抽在牲口身上,大声吆喝着,“驾……驾!”在自己技术范围内,将马车的速度提升到最快。所为者并非那一锭雪白闪亮的元宝,也不是骡子上那大汉的拳头,而是跨车辕坐着的那位仙女姐姐。她那焦虑的眼神,就仿佛是无形的鞭子,抽的车夫大柱子心头阵阵绞痛,为了仙女姐姐一笑,他已经豁出去,就算把牲口打死也认了。 名为大柱子的车夫,是其所在村庄年轻人中,最为优秀的车把式,南来北往的客商,雇他拉脚的很有一些,偶尔也能见到几个女眷。那些女人大多胆子大,与商人说笑打闹,偶尔还会用那仿佛带着钩子的眼睛,瞄向大柱子那健壮有力的身躯。她们会朝他笑,会喊他小兄弟,甚至还会拉他的手,可是大柱子每次都像躲瘟疫一样远远逃开。 他讨厌她们,认为她们不正经,不是好女人,自己只是挣她们的钱,不会多看她们一眼。而眼前这个女子,才是仙女,能看她笑一笑,就是减几年寿命他都认了。 乌黑的发,雪白的脸,修长的腿,那一身火红斗篷加上红色牛皮小蛮靴,配上那清冷的表情,就像是一团火包裹了一朵雪莲。大柱子每次偷看她,都像是做了贼,生怕被逮到。即使对方不打他,就只是鄙夷地看一眼,大柱子都会觉得自己是做了什么坏事,该下十八层地狱。可是却又忍不住不看,她实在太美了,比村子里最美的阿翠也要美上几十倍,村子里,是没有这样的美人的。 由于村子位于进京的交通要道,江湖人他是见过的,偶尔也能见到其中的女人。那些人其实和男人一样粗野,喝酒吃肉骂脏话,甚至有胆大的会和男人在庄稼地里做那种事情,让他看了都脸红。这个仙女固然也是一身江湖人打扮,可是她的气质神态像极了那些大官或是富贵人家的小姐,是真正的仙女,自己的念头注定只是念头,成不了真。或许只有后面车里那位举人老爷,才能配的上他。 大柱子悄悄向后看了一眼,在他身后,是一个巨大的车厢,足可以坐五到六个人。 车厢四周做了加厚处理,窗户和门都挂上了厚厚的棉布帘子,车内又垫了厚棉被,很是暖和,外面的冷风吹不进车厢,也化不开车厢内如火热情。 他知道,在车里还有一位更美的奶奶在,陪着那位举人老爷,就连家里的丫头,虽然岁数略大了点,在乡村里,也是一等一的绝色佳人。而现在,她们都在车厢里,那位举人老爷想必可以对她们为所欲为。 一念及此,大柱子的脑海里涌现出许多画面,有在庄稼地里无意中见过的,也有赶车路上的目睹,只觉得丹田之下一阵热流涌动,偷眼看向跨辕的仙女,见她依旧愁眉紧锁的模样,心内却又是一阵失落。 人家根本不会在意自己这个小车夫想什么,她们担心的,只是那位举人老爷会不会误了考期。还是读书好啊,下辈子一定要做个读书人,车夫大柱如是想到。 由于杨家船队受了损失,船只有破损,杨世达又受了惊吓染病,接下来肯定要找地方养病修船,如果再继续同行,考期肯定要误。再加上凤鸣歧担心张舜卿随队行动目标太大还是可能受到攻击,两下在济宁分手。由薛五和桂姐随同范进一行上京,凤鸣歧则保护着商队按他们的速度北上进京去完成交割。 范进一行周转,于河北省内买了大柱子这挂马车,乘这脚力完成最后一段行程。 离考期越来越近,范进固然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张舜卿却开始督促爱人的学业。这位女公子自身本就有状元之才,为范进看文章并不费力,更重要的是,对于这一科的春闱而言,她的教导更有针对性。 八股被称为时文,并不像后人想象的那么死板,相反其很强调时效性。如果文章做出来与当时的潮流不相符,不管文字多好,也没法中试。这也是很简单的道理,毕竟考八股的目的是做官,一个人连自己所处时代的文章流行都不掌握,可见其对时事的关注何等淡漠,这样的人做文章还行,做官多半没什么作为。 除了时代风气,考官的个人好恶文风追求,也是需要考虑进去的因素。毕竟文章是由人看,主观性非常强,如果文法不合考官审美,也别峡谷内过关。举子进京后运营的时间,有很大一部分就是打听考官风格,购买考官当初中试时的文章,以及平日的一些出版窗稿,去揣摩他们的文风,争取让自己的文章文法符合他们的心意博得考官欢喜。 大多数学子都会遵循这条路,并且也会付出努力,但不管他们再怎么用功,也终归是追赶潮流而已。张舜卿则是引领潮流的人,两下比较高低立判,自然她的作用更大些。 在当下而言,张居正的好恶远比考官好恶来的重要。一篇文章如果文法或是里面内容不为张居正所喜,就算写的再好,也不可能有所得。知父莫如女,女儿对父亲的文风乃至喜好,自是最熟悉不过。是以她现在的教导方法,就是告诉范进,自己爹爹的文章风格是什么,他的治学观点为何,对圣人经意是怎么个看法,喜欢看到什么文章。这种教导方法自然是科举捷径,同样也是邪道,。 范进揽着女子香肩,时而窃窃私语,时而在少复耳边亲上一口,或吹一口热气,让后者时不时面上生春。他看看外面,又说了一句什么,张舜卿微微一笑,“车厢里地方那么大,薛姑娘坐进来,也没关系啊。可是这一段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听那车夫说,也容易出强盗,薛姑娘既然是保镖,就要在外面看着策应万全,让她回来也不肯的。妾身知道范郎怜香惜玉,生怕这风刀霜剑冻坏了薛家妹子那水嫩的小脸蛋,可是薛姑娘是习武之人,身子硬朗着没这么娇气,没那么容易冻坏的。桂姐,你说是不是?” 她的目光落向车厢角落,离二人稍远的位置,桂姐蜷着腿坐着,生怕自己的脚伸出来,与男子的脚碰上,被张舜卿误会什么。经历过一番劫难的妇人如今虽然脱离苦海,但因为曾经的经历,对于男人其实是有点怕的,尤其她知道范进不是个君子。 一路上,她可是见过几次趁着张舜卿看不到时,范进与薛五抱在一起亲昵的样子,虽然不曾真做些什么,但动作大胆让她这成了婚又被杨世达占有过的妇人也脸红心跳。若是他对自己起了念头,自己又怎么逃的掉。再说她眼下已知张舜卿身份,被她误会些什么,那也是要出人命的,越发小心谨慎。 作为个过来人,看着两人亲热的样子,桂姐其实也有些心猿意马神思不属,听到张舜卿问,先是愣了愣,随后才道:“是……大小姐说的对。薛姑娘说了,她必须把大家安全送进京城,不能疏忽大意。” 范进运起丹田气,朝外面喊道:“薛姑娘,回车里喝口酒御御寒吧,这里离京师近了,总不至于闹贼吧?再说有关清他们呢,也不会有事。” 薛素芳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多谢范公子关心,小女子还支持得主。你好生读书备考,其他的事不用管了。” 张舜卿朝范进一笑,小声道:“你看我说什么来着?来,我们接着看文章。” 大柱子难得有一个与女神说话的机会,壮壮胆子,解下腰里的酒葫芦,用袄袖擦着葫芦口,递到薛素芳面前道:“大姑娘,喝一口吧,这是村里的土烧,虽然比不得城里的酒香,可暖身子最好。” 薛素芳摇摇头,指指腰间皮囊,示意自己有酒。又警戒地看着四周,生怕有什么意外。 大柱子笑道:“大姑娘,别担心,那位老爷说的对,这里离京城不算太远了,除非北虏过了长城,否则不至于有大伙的强盗。唯一要提防的就是乞丐。” 薛素芳在清楼里就是有名的冷美人,除了范进,没几个人能入她的眼,这淳朴的车夫,自然不在她视线之内,只哼了一声,未置可否。范志高却接口道:“乞丐?一群要饭的还敢劫路?” “客官,您是不晓得乞丐的厉害。京里有一帮乞丐,叫做无名白的。就是……”大柱子看看薛五,咽口唾沫,想了想才道:“就是想进宫伺候皇上,结果进不去,又没法回家的那种。他们被称为丐阉,和地面的乞丐联成一气,手狠心毒,最难对付。就爱藏在这树林或是土包后面,见到人来,冲出来拦路要钱,不给够了不让走。这还是最好的,最凶险的是,如果路上没人,就像现在似的,行人又少,他们就生生把人拉下来,掐咽喉掏下……就是那了,把人席卷一空,一轰而散。如果有女眷遇到他们,就要被送给乞丐们祸害,然后卖到京里那等地方去。我跟你们说,听说最近这帮人闹的不像话,连读书人也敢戕害……”(注1) 车夫脚夫对于这种奇谈野趣最感兴趣,大柱子又是年轻人好热闹,说起来便滔滔不绝。张舜卿眉头微微一皱,“天子脚下,居然有一群恶丐,京兆尹、锦衣卫都难辞其咎!” “水至清则无鱼,这种地方权属不清,到时候互相扯皮,相爷也没办法。”范进摇摇头,“所以考成法是个好东西,但考什么有必要斟酌。像是这地面不靖,比起钱粮欠收,对百姓危害更大。连地面都不能剿干净,又怎么保证商贾往来,没了商贾哪有赋税。” 外面大柱子见薛素芳神色冷厉,他不认为这如花似玉的美人,能有什么真本事,要讲打架,怎么也得是村里那种腰粗如水桶的妇人才够用,只当她是害怕。连忙笑道:“大姑娘,您别担心,我手里这鞭子也不是吃素的。那帮臭要饭的要赶来,我就拿鞭子抽……” “他们怕不是赶来,多半是已经来了。好好赶你的车,别的事少管!” 这是整个旅途中,薛素芳与大柱子说的惟一一句话。在片刻之后,大柱子才发现,在官道上不知几时有一棵树被放倒横在正走,不停下车搬树是过不去的。这显然是有人刻意为之,来意不善。他勒住牲口,手里攥紧了鞭子,他其实是个本分的年轻人,不大喜欢与人打架。可是为了保护仙女,他豁出去了。 树林里,二十几条身影窜出来,朝着马车所在飞奔。关清拔出了腰间的刀,范志高则大呼小叫的转动着骡子准备向后退,大柱子举起马鞭,准备朝人抽过去。却见薛素芳忽然腾身而起,人站在车辕上,手上摘下弹弓,一手张弓,一手自弹囊内取出弹丸,连珠般把弹丸发射出去。伴随着一发发弹丸发射,佳人檀口微张不知在嘀咕什么。 薛素芳的声音很小,除了她自己,其实谁也听不到:“让你防!让你防!让你防!我真要想抢的话,你怎么防的住!言而无信!出尔反尔!我迟早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弹发如雨。 一个多时辰后,森林之中,一个大明朝户籍档案上并不存在的小村落内。正在照顾孩子,为相公准备饭菜的美**人,从几个满身是血的乡亲处听到了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自己的爹爹,也就是这片村庄的主人,带着乡亲出去例行打猎,被一个剽悍女匪的弹丸打瞎了双眼,人已经不行了。同去的乡亲除了这几个人跑回来以外,剩下的受伤要么成了残废,还有几个被人杀了。 妇人大惊失色,连忙让孩子去喊相公,时间不长,满面阴鸷的书生赶来,问了问情形,随后拉起妇人道:“别怕,有我洪大安在,不会让岳父无辜受害,快去救人。” 正文卷 第二百三十二章 周进 雪地之上,两道深深的辙痕沿着驿道,向京师方向蜿蜒而去。范志高与大柱子继续热情地攀谈,仿佛失散多年亲兄弟,大柱子葫芦里的酒,也以极快地速度减少。于那群冲出来的乞丐死活,已经没人在意,人命关天也要分人,有张舜卿这道辟邪符在,官府王法之类的因素,其实不怎么需要考虑。 这一场遭遇战,并没让这一行人感到害怕,反倒是薛素芳郁结的心情因此大为好转。摆在这一行人面前的最大问题,还是路况。大雪之后的官道,实在对马车太不友好,再说这年月的官道,实际也就是那么回事,雨雪之后都极难行动。即使大柱子用尽全力赶车,还是在一个多时辰后陷进一个坑里出不来。 几头大牲口拼命地使力,车依旧不动。这车又大又沉,于安全性和舒适性上都没问题,可一旦陷住,想要出去也麻烦。关清、范志高、大柱子三人推了半天,效果并不明显。薛素芳与范进因为修炼易筋经的原因,都有过人的膂力,可是又都爱洁。看着车的模样,知道把车推出来,少不了要弄一身污泥,都有点皱眉头。 眼看天色越来越黑,如果不想露宿在雪地里,就只能豁出去脏。范进咬咬牙,将身上的珍珠毛大袄脱下来放进马车里,活动着手腕,准备亲自上阵。张舜卿拉住他,用眼看看车外,范进摇头道:“有男人在,不能让女人干活,你好好待着,看我的。” 张舜卿见他坚决,便也将狐裘脱下来,准备下车。范进急道:“你疯了?你这身子骨,哪受的了冷风。” “妾身没这么娇惯,再说退思在哪,我便在哪。” 两人一时僵在那里,谁也说服不了谁,就在这时,身后一支商队路过,才算是解决了这个难题。 这支商队是一群行商人凑在一起临时拼凑而成,人人肩上都挑着扁担,里面放着货物,还有几辆推车。人数有十几个,为首的是个山东大汉,身材高大魁梧,人也极豪爽。见这情形发一声喊,一干商人上来又推又拉,把马车从坑里推出来,众人身上少不得都是一身泥巴。 两下互相打了招呼,范进上前道谢,见这支队伍里也有个书生,便更是亲厚了。那名书生年龄与范进差不多,情形却很落魄。看他穿戴只是个童生,连秀才都不曾中,衣着也自寒酸,像极了当初未曾中试时的范进。身上所谓棉袄其实跟一口钟差不多,没有几两棉花,上面还有几处补丁,因为推车,还落了一下子泥。头上戴了一顶破毡帽,上面也满是窟窿,透着一股窘迫样子。 秀才见了举人,不问年龄大小,一律要称呼老前辈,以晚辈自认,何况是童生。那书生连忙上前打了招呼,等到问起姓名来,那秀才道:“小子山东周进拜见范老先生。” 周进? 范进愣了愣,仔细打量起眼前的书生。一张黑红面皮,眉目倒是很周正,人也斯斯文文的,与身边那帮山东口音的商人,举止气质着实有些差别。人虽然寒酸,但一股书卷气掩盖不住。他问道:“周朋友,贵府上是何方人士?” “小地方,山东兖州汶上的。他老舅原本是给人教馆,这不是现在辞了馆,跟着俺到京里来跑跑买卖。他是念书人,识文断字,俺们一帮大老粗,有这么个书生跟着,与人交涉时也有点底气。”行商的首领知道自己这个内弟不善于交涉,主动替他承担了沟通的工作。 范进看看这行商头领,“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您别客气,咱是小小商贾,可不敢当举人老爷您的尊字,小的贱姓金,金有余。” 没错了。果然就是他们。 自从确认自己进入儒林世界后,范进不止一次想过,在原著中给予范进巨大帮助,乃至成为范进恩主一般人物的周进,现在混的如何。只是想归想,想要找这个人,不啻大海捞针,肯定办不到。不想,居然在京师之外,与这个命里原本的贵人相识了。 按照儒林原著,周进发达也是在老年,因此才养成他重视老年学子的习惯,正因为彼此年岁都大的关系,才对范进的文章多看了几遍。也因为这份耐心才发现范进文章中的可取之处将其录为秀才,可以说范进在原著中能咸鱼翻身全靠周进提携。现在的周进既然年轻,应该还是穷困潦倒阶段,但是年纪不大,依旧还有读书进取的机会,心里不绝望,也就干不出在贡院撞板的事来。 范进打量几眼周进,不由感慨起命运的伟大,让自己与原本世界的恩人在此相遇。看着他,就不免想起曾经的自己,心里转了个念头:一定要帮帮他,就当替原本的范进报恩了。 有了这个念头,接下来的路,范进就主动邀请这些行商一起走。金有余并不把推范进的马车当成自己对范进的恩惠,也没想过要对方报答什么。反倒因为范进一个举人老爷肯和自己同路而感恩戴德,顺带还有些惶恐,很有几分讨好意味地鞍前马后忙碌着,生怕自己举止粗鲁,激怒举人老爷。 这队商人是走惯京师的,平素从山东贩了布匹土产到京里交易,这回因为京里是会试之期,有商品就不愁卖,便特意组了团进京赶场。他们走惯了这条路,路途熟悉,人数也多,并不怕强盗。这些小商贩没什么知识,但为人热情豪爽,路上便多了几分生气。 周进寻机会向范进请教些学问,范进亦把自己的一些窗稿拿来,送给周进去读。车上本来就带了不少上好的食物,也拿出来散与一干行商来吃,比起他们自己带的干粮,自然不知道强出多少。 金有余感念范进的恩德,路上也极帮衬,车再遇到难走的路,这群行商一起上手,就把车推出去,偶尔还帮着清雪,倒是让行动速度提升了不少。等到望见京师那高大巍峨的城墙望楼时,已是二月初五,距离考试已经没有几天时间了。 自陆路进京,外城必走彰仪门,等到望见高大的城门洞,金有余忽然叫住了众人。将范进喊到一边道:“范老爷,您是头回进京吧?” “是啊,第一次来。” “那便是了,这京师不比别地,与外地的规矩不大一样。就拿您这举人老爷来说,在外省自是金字招牌,即便是县太爷见了您,也得恭敬客气。可是京师不同别地,连七品官在这都不算啥,何况是个举人。尤其是大比之年,各省赶考举子成百上千,这举人老爷的威风就比平日弱了不少。您这人不拿我们当外人,咱也得对的起范老爷。听我一句劝,千万别让您的女眷露脸。最好是买几块面纱,把脸都挡上。尤其那位跨辕的大姑,一路上怎么走都行,到了京里,可千万别露面。” 范进笑道:“这话怎么说?” “这还怎么说?京师里达官显贵多,麻烦事就多,尤其是漂亮女人,是最能惹麻烦的。您是外省来的,在京师又没什么朋友,吃了亏,也不知道去哪里报官,即便报了官,也未必有用。虽然您身边有几个护卫,可是在京师这地方,是没用的。这里的人比老虎还厉害,又怎么惹的起?” 周进话不多,但是因为受了范进不少点拨,也道:“范老先生,我家姐丈说的是个正办。这里的人,不怎么讲道理的。不但盘剥商贾,还强抢民女。听姐丈说,前段时间有位老爷子到衙门报官,说女儿丢了,可报官也没用,衙役只说是找不到。那还是本地人都无办法,何况是咱们外来的。” “可不?这京城里的泼皮无赖,也比别处的凶恶。您看这彰仪门,就有不少泼皮做力夫头。外来的货物,全要由他们来挑,自己能挑也不行。雇挑夫讲价钱,全都是他们做主,谁敢说个不字,立刻便来打人砸摊子。与他们一撕打,官差来也是向着他们说话,反倒是责问我们不是。” 金有余说着话摇摇头,“说来让人气闷,俺们一路从山东到京里,手上自然是有几斤气力的。也都带着棍棒,真遇到强盗,也敢和他们较量几下。反倒是到了天子脚下,遇到穿官衣的强人,却是半点办法也没有。这些泼皮,有的就与这些官府中人勾结一起,给他们充当耳目,专门看哪里有漂亮女眷,若是被他们看中,那可是……” 范进点头道了谢,却也不怎么当一回事。毕竟到了京城,就是张舜卿的地盘,有胆量抢张居正女儿的,怕是还没生出来。 张舜卿听到范进转述,也是觉得好气之中,又有些好笑。“范郎不必下车了,就在车上候着,妾身也想看看,是不是有人敢来打妾身的主意。首善之地光天化日敢掳良家女子,当真是没王法了么?” 范进到了车厢里摇头道:“这话也是没法说的。泰山居于内城,和外城可以算做两个世界。内城里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是天上人,这外城就只能算做凡间人,到了城外乡村,便不好说算人算鬼了。京师内城都是高房大屋深宅大院,外城就有树林子果木园还有农庄,好多人还要耕种为业,与内城只隔一道城墙,便是两重日月。就拿这泼皮来说,在内城不敢做的事,外城未必不敢。你还记得大柱子说的那些乞丐,他们抓了妇女卖到那等下贱所在,都是在外城的,内城里自不敢如此明目张胆。京师官吏巡兵,他们在内城治安上会用心一些,到了外城,就不会那么认真,毕竟外城贵人少,能砸掉他们饭碗的人不多。再说,有了利益纠葛,他们与那些泼皮,说不定也是一伙的。” 说着话的当口,车已经到了彰仪门外,几名官兵过来照例检查车辆,有人伸手要去掀车帘,薛素芳沉着脸道:“军遏抑且慢,车里有女眷,不方便。” “女眷?是官眷么?可有官衔牌?” “车上是广东乡试亚魁范老爷和他的内眷。” “广东亚魁?”军兵冷笑了一声,“这倒是好大官了!大姑娘,听你一口南方口音,外来的吧?这里是京师,不是南边,举人在这,还不配算官。来来,我们倒要看看,举人娘子长什么样子……” 话音刚落,却是一声鞭子响,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响起来:“休得放肆。前几天上面刚发了话你们就忘了?都给我老实点!这位姑娘,对不住,手下人不懂事,您别跟他们一般见识,请进吧。” 马车与行商走过去,呵斥部下的军官才小声道:“你们自己失心疯,别拉着我陪绑。上面刚交代,对南方来的马车,一律给我客气点,你没听见那女人一嘴南方口音么?” “是……长官教训的是,小的一时糊涂了。那娘们实在太漂亮了,看着就忍不住……” “刘汝成在前面呢,这事你们掺和什么,让他办去。他们走的是冯大官人的门路,什么事不敢做?这事你们别掺和,这样的女人,也不是你们能惦记的。广东亚魁……居然敢带这么漂亮的女人进京,用不了三天,他就得哭!” 城门处小小的争吵,对于京师而言,实在是小的不能再小的插曲,大多数人并不会关注。但是也有人听到了广东亚魁范老爷几个字,随即就有人小跑着,把消息传递出去。 在京师这座大城市里,由于有着海量的官员、勋贵乃至皇亲,无数势力纠葛,每天都有可能发生大事件。街上一起简单的斗殴,都可能牵扯到两个二三品大员的恩怨,一个小小的举人在这个时间进城,实际是什么都算不了的。 只有少数人知道,广东亚魁这个字号,代表着什么。一些泼皮,闲汉悄悄行动,不多时,便有几个穿罩甲的锦衣,逆着人流向彰仪门方向靠近。 进门不久,果然就有裹着破棉袄,满面污泥的苦力走过来,要为金有余等人挑担子。进过几次京师的金有余知道路数,连忙把钱递过去,道:“这担子我们几个尽够挑了,不敢劳各位老哥大驾。我们这也有急事,改日请大家喝茶。” 一个三十几岁身材高大的男子,揣着手站在那里,时不时偷眼去看薛五的长腿。这时嘿嘿笑道: “这位老客不愧是山东爷们,就是豪气,大家有急事,就谁也不扰谁了。那啥担子你们自己挑,可是别忘了,去崇文门交税。这马车也是你们的?牲口真漂亮,车里有啥,最近地方上正在抓拐子,外来的车辆都得检查,免得有人把拐来的妇人藏到车里。我也看看……” 说话间,那人已经来到车边,伸手刚刚要掀帘子,薛五已经把大柱子的马鞭拿在手里,手微微一动,马鞭在空中打了个爆响,“我看谁敢动!” 大汉打量几眼薛五,并没有如想象中那般翻脸开骂,反倒是赔个笑脸。“怎么,这位女侠有话说?” “车里有内眷,你一个大男人能看么?” “啊啊……是小的无礼了,女侠可别见怪。”那汉子打个哈哈,“小的是不能看,不过这京师这么大,总是有能看之人的。纵然是内眷,也不能不见人。您几位且忙着,小的先告退。” 薛素芳哼了一声,将马鞭交给大柱子,比了一个手势,大柱子心领神会,赶着车随金有余等人,直奔崇文门而去。 正文卷 第二百三十三章 大闹崇文(上) 崇文门税监于明代是京城里最肥的几个缺分之一,凡是外来货物进内城者,必到崇文门税关交税。包括水路来船,也要到此纳税。 户部、锦衣卫都在此设立了自己的税卡,进入内城的商人,既要在户部的税官处完课,又要交一份锦衣卫收取的税收。如果此时在大明朝搞个最受人痛恨雕塑排行榜,崇文门镇海寺的铁龟排名肯定超过紫禁城的兽吻。 一干身怀武力的商人,可以在沿途与匪徒搏斗,到了大明锦衣官校面前,就得乖乖的把银子交出去。不但不能反抗,还必须注意态度和蔼,注意用词文明礼貌。否则随时可能因为态度问题,被抓到衙门里进行思想教育,时间不定。 京师内城的酒类饮料消耗是个惊人数字,每天都要经外埠向城内运送大量白酒,酒税亦是崇文门税关重要收入来源。崇文门外的通道,也因此被称为酒道。外来的酒进京之后,由崇文门里十八家酒坊负责统一收购,再行发卖,不问可知,这些酒坊背后,自然有足够分量的人物站台,每天的收益也颇为可观。 此时早饭刚过,每家酒坊外,排队交酒的商人,已经站成了一条龙。酒坊伙计漫不经心地看着秤,随口报出个分量来,付出些钱。酒商并不敢与这些伙计争秤,就在酒坊附近,几十个锦衣卫站在那里,谁又敢多说一句。 名为闻香坊的酒坊大门,此时忽然打开,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男子,满面通红的从里面走出来。其相貌本来还颇为俊朗,可是喝多了酒,满面鲜红如血,两眼满是血丝的样子,就有些难看了。方才在彰仪门想看马车的大汉,这时正站在这年轻人身边,小心地搀扶着他,边走边嘱咐着:“冯大老爷慢点,留神脚下。” 这年轻男子头戴无翅乌纱,身上穿的是一件大红麒麟服,腰挎一口乌鞘绣春刀,一看可知,是锦衣卫中身份尊贵的人物,毕竟麒麟为超品勋贵朝服,能穿这种衣服的锦衣武臣,身份低不到哪去。像这么年轻的,就更少见一些。 几个锦衣卫连忙跑过来搀扶,却被这人左右一推。“扶什么?我是堂堂武举第一,这点酒还能把我放倒……厄!这小娘皮不好好的在南边待着,今天说进京,明天说进京,结果害我在这等了这么多时辰,真是……厄”说话间,又是一个酒嗝。 回头看了一眼酒坊,想着酒坊掌柜爱女的一身细皮嫩肉,又看看有旁的大汉。“刘汝成!你说那广东亚魁车上,有个美得不像话的武伎?这话要是假的,害爷们白吹一阵冷风,我把你连你家大哥一起塞到诏狱里去,让你尝尝锦衣卫的手段。” 那汉子平日是个凶神恶煞,这时却是比孝子贤孙还要恭顺,赔笑道:“小的怎么敢骗冯大爷。若是当真不美,您就剥了我的皮。” “剥皮?剥皮好啊,这活锦衣卫差点,活太糙,东厂里才有正经的手艺人,那皮剥的,整张的皮没有半点包含,那才叫个手段……哪天我带你看看,让你小子开开眼。” 一阵凉风吹来,男子酒意上涌,张口便将方才在酒坊里喝的烈酒连同吃进去的肉食以及那位掌柜爱女嘴上胭脂,一发吐到了这名为刘汝成的大汉身上。大汉脸连带身上,满是这些秽物,非但不敢擦,还要赔笑道:“谢冯爷的赏,谢冯大爷。” 这年轻人,就是当今权倾天下的内相冯保嫡亲侄儿,本科武举第一冯邦宁。武科不比文科,没有殿试也就没有状元。武举自身也是军卫体制内部升转考试流程,外界关注度不高,有的是办法搞把戏,所以他这武举第一拿的轻而易举。 其年纪虽然还不到二十,靠着冯保关系,已是三品锦衣卫指挥使准以二品都指挥体统行事,另赏穿麒麟服。即便在京师这种藏龙卧虎的地方,勋臣子弟,皇亲国戚如云,真敢招惹他的却也没几个。其自身的官职只是锦衣带俸,不掌卫事,可是他真拿出冯保的招牌,要来卫里管事拿权,却也没人拦的住。 像冯邦宁这种人,在卫里掌事也多是他拿来发财或是找女人的工具,在崇文门口吹冷风摆布酒坊掌柜的女儿,不是他喜欢做的事。可是最近一连半月,他每天如应卯般出现在崇文门,明眼人便知是有大事要做,只是他不说,也没人敢去问。京师里一干城狐社鼠,多仰仗冯邦宁保护,于他吩咐的事,也都要去做。这名为刘汝成的男子,便是时下京师里颇有势力的一伙泼皮头目。 几十个锦衣卫在已经有了醉意的冯邦宁带领下,横冲直撞的来到城门处,冯邦宁吩咐几句,所有锦衣官的精神都提了起来。户部在此负责收税的吏员乃至税监也早早让出了位置,让这位煞星坐下。而在一间不起眼的小铺内,一个背书箱的中年书生,本来昏昏欲睡,这时却来了精神,飞快地铺开纸张,提起笔,他意识到,应该是自己完成任务的时间到了。 进城的人依旧不断,并没人注意到会发生什么。过了约莫一顿饭的光景,那清脆的铜铃声响起,马车已经停在了崇文门外。 由于进城的人多,在这里,牲口是跑不起来的。大柱子牵着辔头,随着人群缓慢行动。金有余却对出来的范进道:“还是让几位女眷躲躲的好,这里不比别处,人厉害着……” 周进却站在范进一边,“姐丈,范老先生乃是饱学之士,所想必有其道理,我们也不要妄加干预。或许范老先生另有深意,也未可知。再者时下大比之年,天子重文章,区区鹰犬之辈,难道还敢欺压书生么?” 车厢里,张舜卿看看薛素芳,“薛家妹子,这一路辛苦你了,在江宁你帮了我这么多,一路上又劳你保护,我可是要报答的。你在京里没地方住吧?不如就住我的家里,什么时候等到凤老来,再走不迟。” 薛素芳做出一副极恭顺的样子,跪在车厢内行个礼,“不敢惊动大小姐,我的身份更不配进相府。至于住处,京里这么大,总可以找到住的地方。” 张舜卿笑道:“你这是做什么?你又不是我家的奴仆,不必如此的。咱们是朋友,我说这话也是为你好。这京里不比江宁,人多事杂,你和桂姐两个女儿家,住外面不方便,还是住到我家比较好。” “无妨的,奴家没这么娇惯,哪里都能住。再说范公子,也会安排……” 张舜卿听到范公子会安排,心里就掠过一丝阴霾。她一回了京,就不可能和范进双宿双栖,让爱郎和这么个美貌的女子在一起,她实在是有些不放心。虽然其表现的像一座冰山,一路上很少看见她与范进说话,可是自己昔日如何不是性子冷傲之人,如今还不是什么都随了他的意。乃至过去想想都觉得丢人的事,现在还是一样肯做,薛五又是在清楼待过的,孤男寡女朝夕相对,肯定会出事。 可是薛五也是厉害人物,话说的滴水不漏,就是死活不进张家大门,让张舜卿一时也想不到办法摆布她。就在此时,却听外面阵阵喧闹起来,几个男子大喊道:“检查!必须检查!最近京师有拐子专门间拐良家女子,大、宛两县接的状子有二十多张。衙门有令,所有马车都必须开窗检查,以免走漏了贼盗。你们这些外来人,更是要防范。” 车已经到了城门,金有余一干人按着规矩交税,倒是没话说。可是十几个锦衣卫已经包围了马车,准备掀车帘查验。 大柱子这时不敢再攥马鞭,相反把手离鞭子远远的。乡下人怕官,更怕这传说中如同无常的锦衣卫。若是恶了他们,听说会被摆布的生不如死,遇到再凶的强盗,他都敢较量,可是遇到官差,他可是连手都不敢抬。心里只默默祈祷着,仙女姐姐千万别乱动,这些人惹不起。 范进看着面带酒气的冯邦宁,拱手一礼道:“这位将军,衙门的命令,百姓自当遵守。可是想想也知,拐子拐带妇人,只会往外城运,哪会往内城运?检查车辆的命令,应该是对出城的车辆,不该是对进城的车辆吧。” 冯邦宁看看范进,打了个酒嗝。“厄……你这书生当自己是谁?刑部还是大理寺又或是言官?衙门只说是查车,可没说查出城还是进城,老子想查哪辆就查哪辆,你这车里莫非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物事,否则为何怕查?来人,掀车!” 一名锦衣卫已经伸出手去抓车帘,范进却挥手道:“慢!这位将军,车上有内眷,不方便见外客。” 冯邦宁嘿嘿一笑:“内眷?那倒要看看了,你这书生既然自称是广东亚魁,进京必是赶考。哪有举子带着老婆来考试的?我看这事就可疑的很,先查查车里有什么,再把这举人给我带进衙门里,好生查问一番!” 那名锦衣卫的手再次抓向车帘,一旁关清那粗壮的胳膊却拦了过来。“军爷,车上有女眷,行个方便吧。” “大胆!锦衣卫查车,你敢阻拦么?”那名锦衣官校眼睛一瞪,恶狠狠地瞪向关清。范进这时道:“将军,我这车上的内眷,也算个小官亲,家中也有亲属在京中为官,还请行个方便,顾全些官府体面。不知将军贵姓,说不定你们两下还有交情。” 冯邦宁哈哈一笑,“怎么,盘我底?我告诉你,我不怕你。记好了,老子冯邦宁,我叔父便是当今司礼监掌印提督东厂冯内相,你这书生叫范进是吧?我记住你了,再敢阻挠我查验马车,我就请你到东厂,喝我们东厂的待客茶!你是让开,还是不让?” 范进看看冯邦宁,依旧面上带笑,“原来是冯将军,那好,我们借一步说话,这车上的人,与冯将军其实还真是有些渊源。” “少说这些没用的,本官只认律法不认人,即便是有渊源,也休想让我徇私放人。查车!” 他话音刚落,车帘却一动,一个长腿细腰女子主动从车里跳出来,身手利落以极。几个锦衣卫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那女子趁机抬手,将一枚图章举在手中,高声道:“冯将军,请你看看这个。” 冯邦宁并没接印章,而是上下端详着跳下车来的薛素芳。两只醉眼渐渐看的入了神,直到身边的人轻轻推他一下,他才意识到什么,挥手道:“推什么推!娘的,这小娘们声音真好听。美……真是太美了!” 他嘿嘿一笑,朝着薛素芳走了两步,“这图章……你收起来吧。能拿出来东西的,看来多半是有点交情的,这图章看了,我也要放人,不看也要放,看不看没关系。好了,看在这图章和小美人的面子上,这车我就不查了,你们可以走了。” 薛素芳点点头,转身刚要上车,冯邦宁却道:“慢!他们可以走,你得留下。那图章只能管自己的用,不能管别人。你这小美人一嘴南方口音,不是本地人吧,身上居然敢带兵器,可知京师之中有规矩,不是什么人都能带家伙的?把路引拿来,本将军要查一查。” 万历时期,路引制度早已经名存实亡,即使是京师里,也没人查路引。再者眼下商品经济开始发展,社会模式已经与明初有极大不同,路引这种旧时代产物与社会严重脱节,固然从政策上路引依旧存在,实际上已经没太多人会真去查。 往来的商人里,也有一些带有护卫,包括来京师谋生活的武人也有一些。只要兵器不太出格,再用布包裹上,就没人会在意。像薛素芳自从进了京,就已经和范进把剑换了过来。她身上那口剑,更像是装饰品,冯邦宁以此发作,为难的意思就很明显了。 范进这时说道:“冯将军,这位姑娘是车中之人的扈从,还望将军行个方便。” 冯邦宁却狞笑一声,“范进,我不看那图章,不是怕了谁,而是不想伤交情。教你一个乖,京师是龙盘虎踞之地,你有半斤,别人也有八两,别以为拿一枚图章出来,就能在京师横着走。包括你在内,不管是举人也好,还是什么才子也好,在你们广东或许很有用,在京师……一钱不值!就算我把你抓起来,也没什么了不起。这女子既然只是个护卫,那就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怎么发落她与你也没什么关系。我给你两条路,第一,你走,我派人送你和车里的人到地方,大家以后还是朋友。第二,连你带她,一起留下。让那车里的人找关系来捞你,自己想清楚,选错了,可是会吃亏的。” 正文卷 第二百三十四章 大闹崇文(下) 包围马车的锦衣卫,在冯邦宁发话之后,再次把手按在了刀柄上。其实锦衣卫经过几番变革后,早已经不是洪武时那种强势衙门,行事上也低调了许多。 目下的指挥使刘守有出自文臣之家,其祖父是嘉靖朝兵部尚书刘天和,刘守有性格里其实受文臣影响比较大。做事稳妥不喜欢搞冤狱那套东西,更不会去欺负文人。 其本身是张居正的追随者之一,在其领导下,锦衣卫主要作用,还是以稳定秩序为主,而不是侦察百官或是罗织冤狱的机构,轻易不敢抓人。尤其是天子脚下,于秩序的需求比外地更甚,大比之年更要求稳定,哪敢随便抓举人。 但是眼下的问题,在于冯邦宁发了话,这些锦衣卫能做的选择也不多。如今天子并未亲政,整个国家实际上是由内外两相加上一个太后组成的三驾马车拖拽前进,作为其中一方诸侯的冯保,在当下大明的地位权势,不用多言。 这种权势不是单纯在文字上写写,或是于后世的典籍上留下一两笔记录那么简单,而是实打实的威风势力。由于本身是太监,又是提督东厂,冯保的行事风格跟张居正注定不同。后者身边,主要聚集的是当世一些名臣大儒,或是饱学之士,行事堂兵正阵,以王法刑律治人,如同天罗地网罩下来,让人无从逃避。 冯保做事就有点阉人的阴柔作风,外加东厂这个机构的特殊性,得罪他的官员,往往会被找个罪名下狱,或许等不到判决就死在监牢里。如果是普通人与冯保的人发生冲突,那多半就是死的不明不白,或是失火被烧死,或是全家失踪,这类的事都发生过不少。 冯保自身在宫里,又素好风雅,其实升斗小民能与其发生冲突的概率极低。主要还是他的奴仆家人,为了掠夺财富或是珍宝美人,在京师偶尔制造一些命案,这都是常有的事,即便是三法司也拿不出太好的办法。 做这样的事,用官府的力量不大方便,是以冯府的几处别院里,很有一些身份来历可疑的人居住。名义上是护院家丁之类,其真实身份往往就是江洋大盗或是黑道中人。投身于冯家,躲避官府的追捕,打着冯保的名义作恶,就连冯保本人却也未必知道手下有这么一群人。 人以类聚,跟这样的人相处久了,冯邦宁行事是很沾了些匪气的。太监无后,他这个侄子实际就和冯保的儿子没区别。即便是以衙内这个圈子来说,冯邦宁的位置也是在最顶端,就算他看上的是某个官员家的女眷,朝对方下了手,事后也自有家里人善后,不会真把他怎么样。 冯邦宁贪酒好涩,在京师里很搞了一些良家妇女。不过他这人也不糊涂,一般情况下,会规避那些有身份有背景的,尽量挑软柿子来捏。像是今天选择的薛素芳,固然马车里的人不好惹,但是这个关系仅限于自身,与薛素芳没什么关系。自己与对方家族的关系是合作,不存在从属。 自己给对方面子,对方也该给自己面子,开口要一个会武功的丫鬟给自己暖床,对方也该双手送上,不会因此就真的影响了两下来往。 至于薛素芳本人的想法,冯邦宁压根就不在乎,她又不是本地人,事后寻死上吊之类的事,闹不起风波。至于范进,一个广东举人,冯邦宁压根就没放在眼里。即便中了进士,也得给自己叔叔面子还用的着怕他? 随着冯邦宁日益狂放,能跟在他身边的锦衣卫,也都是胆大手狠,目无法纪之辈。不管马车里的人权势大到什么地步,离他们总是隔着一层,很难直接作用在他们身上。真正能对这些锦衣施加直接影响的,还是冯邦宁。 不管是以本卫长官身份还是以冯保侄子的身份是以在此时,只要是冯邦宁发话,打人乃至杀人,他们是都敢做的。 薛素芳的手按在剑柄上,表情上看不到多少紧张也看不出什么畏惧,似乎并没把这些人放在眼里。单以气势而论,此时的薛素芳着实有几分天下第一人的派头,仿佛下一刻挥手之间,就能把面前的人都杀掉。乃至车夫大柱子,商人金有余等人心里都在默念着:打死这帮穿官衣的强盗! 其实只有薛素芳自己清楚,不管武艺如何,也不可能打赢这么多锦衣卫围攻,她不是不怕,只是生无可恋而已。 在江宁时虽然身在清楼,但是在幽兰馆这种高级场所,又有马湘兰和凤鸣歧护持,自身又伪装成天花病人,大多数情况下,是没人刻意为难薛素芳非要与她共渡巫山的。至于黄继恩那种特殊情况,也总算是靠着朋友面子以及马湘兰的社交手腕,每次都能应付过去。偶尔有些不怎么好对付的客人,吃些苦头难免,但吃大亏还不至于。 身怀绝技的薛素芳,无疑比这个时代大多数女子更有力量保护自己,再加上其走的是高冷路线,给人的感觉就是那种身怀绝技的绝世高手,没有受过苦,也不会怕什么。 但事实上,很少有人知道,她其实是个胆小且有些自卑的女子,乃至在幽兰馆那种环境里不止一次在噩梦中惊醒。刚刚住进里面的时候,她是把衣服缝起来的,连水都只喝自己取来的,生怕中了迷药或是什么迷春酒,醒来已是不洁之身。再后来不那么极端,枕下也常放一把匕首时刻准备自卫或自尽。 由于经历的变故太多,她骨子里其实不大容易相信别人,即便是马湘兰和凤鸣歧,她也有所保留。尤其是面对权贵时,更是不会相信有谁真会为了保全她就拼上对方。当得知冯邦宁是冯保的侄子后,她内心里就认定范进会抛弃自己,舍卒保车。 自己和范进的感情,其实是谈不到多深的,更多的是自己单方面的倾慕,而他对自己多半还是玉的比重远多于情。固然在淮上他可以驾舟营救,自己也因此下定决心委身,但是面对权倾朝野的内相之侄,范进绝对不会拼上性命以及前途来保护自己,毕竟这不值得。 自己不是张舜卿。没有一个身为宰辅的父亲,也不能为范进提供男女之欢外其他的帮衬。而得罪了冯保的侄子,即便眼前一关可以过去,未来的仕途上也必是遗患无穷。即便是那位张大小姐权衡,多半也会选择牺牲自己这么个小角色,维持与冯家的关系。 她的眼睛没往范进那里看,看了也没用。她认定男人会抛弃自己,保全功名,看他除了图惹伤心别无意义。即使她可以容忍范进与自己亲热,也是因为除了范家自己无处依靠,而不是真的对范进完全相信。 正是因为这种戒备,才让她在勾栏之中,没被某个东南的成名才子所吸引身心俱陷,但于眼下她与范进相处中,这种戒备也是一种障碍乃至挂累。一方面是张舜卿防范严密,以敌寇相视,一方面又是始终对范进不能完全信任,想到自己将来要把身体给一个不完全信任的男人,她内心深处还是有点抵触,也因此身心俱疲。一路上她很少进马车,其实不光是躲避张舜卿,也是想要在一个相对冷静的环境里理顺自己的情感,让自己搞清楚该以何等心态与对方相处。 可是那一团乱麻,又哪里是那么容易理清的。情感归属,身体归属,乃至该如何与范进相处,这些东西到现在她都没理顺。是以在锦衣环伺,刀兵相加之时,她内心里的情绪却是两个字:解脱。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她的心里已经拿好了主意,自己绝不会让随便一个男人,就碰自己的身子,大不了便是一死。 人生除死无大事。 一旦放开了生死,锦衣官校,还是权阉大铛,其实她都不在乎。生死关头,心情反倒格外平静,如同月下古井,波澜不惊。于武道修行之中,这种状态极为难得,如果能保持住这种状态往往可能带来境界上的突破。但是她心里有数,即便凤鸣歧在此,最终结局也没太大区别。 就在此时,她听到了范进的声音。 “冯将军,我很承你的情。不过呢,这位薛姑娘不但是我的朋友,也是车中这位贵人的朋友,我想大家还是行个方便,各走各路吧。我知道,冯将军你是豪杰么,看看你的样子高大威猛,一看就是胳膊上跑马脊背上行船拳头上站人的好汉是不是?侠义金镖看过没有?我写的。如果没有一定要看一下,看看里面对好汉的描写,都是很讲义气够朋友的,你一定也是那样对不对?大家都是朋友么,何必把话说那么绝呢?做事留一线,日后好见面,各退一步就没事了。今天让这位姑娘走路,路引手续的再补办,改日我请你喝茶,大不了我给她担保具结,出了问题抓我顶罪。” 范进笑着向冯邦宁走了一步,面容和蔼可亲。冯邦宁仰天大笑,笑容同样爽朗,只是两人的笑声中,都能听出几许火气。 冯邦宁道:“哈哈,书生,你想好了?京师不是你们广东,在这里多走一步路,可是要断腿的。” “冯将军说笑了。京师有冯将军这等人物护持,王法如山,哪会有人胡作非为呢?小生乃是朝廷举人,只要不犯王法,随便走走,又有什么危险?” “那你是决定走过来了?” “是啊,学生与将军一见如故,想要多亲多近,自然要靠近一些才好,是不是这个道理?” 说话之间,范进含着笑走上去,几个锦衣卫迎上来。这几人实际上都是托庇于冯家门下的好手,锦衣身份只是通过冯保权势为他们搞来的官身,方便他们更合法的杀人而已。自身并不服从锦衣军令,而是保护冯邦宁的护卫。 冯邦宁冷哼一声,“本将军执行公务期间,不喜欢与人攀交情,再往前来,便将你当刺客办了。” “冯将军,学生可以为薛姑娘做保,她绝对不是女贼。” “做保?你还当是在广东么?你个广州举人在京师做保?开玩笑!儿郎们听令,再往前走一步,就给我打断他的腿!” “他不能做保,那我可以做保么?” 一个男子的声音从外层响起,锦衣卫左右分开,一个中年男子从缺口处昂然而入。来人身上穿着缎面棉袄,头戴暖帽,看上去是个富翁打扮。举止之间,很有些上位者发号施令的气派。 由于这里的争吵,乃至要发展到打斗的程度,不少商贾小贩并不急着进城,而是在附近围观。有人小声议论道:“姚八爷,居然是姚八爷来了!这广东蛮子原来是姚八爷的朋友,怪不得敢惹冯阎王。这下有好看的了,不知他们谁厉害一些。” 冯邦宁看看来人,哼了一声,“姚管家!你不在纱帽胡同张府当差,跑这来干什么?这是崇文门,不是宰相府,不归姚管家管吧?” 来人微微一笑,并不理冯邦宁,而是朝范进拱手一礼道:“敢问,这位可是广东亚魁范公子?小人姚旷,这厢有礼。” 范进听张舜卿说过这个名字,知道其是张府两大管家之一,与号称游七的游楚滨一样,都是张居正门下得力干将。虽然是奴仆身份,但走的是文士路线,而且自身的才华并不差劲,在京师官场以及文人圈子里,也算个有名气的人物。 两人行了礼,略一寒暄,姚旷这才对冯邦宁道:“冯公子,你吃多了酒,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你们这些人还在等什么?快扶了冯公子去醒酒,喝这么多酒吹风,人是会落病的。这女子,我们张府保了,有什么话,等冯公子酒醒之后再谈不迟。” 几名锦衣虽然是冯家自家家卫,也不敢招惹姚八这种人,见这种级别的人出面,就知道今天找女人找出了手尾。这时便准备顺风扯旗,拉冯邦宁下去,反正美女有的是,犯不上得罪张家。哪知冯邦宁却发了横,把手一甩。 “都闪开!谁也别拉我!姚八,这事你管不了!区区一个奴仆长班,哪有你说话的份?你当你是什么东西?一个下人还想代表张府?要想保人可以,让你们府上的公子小姐与我搭话,你不配!” 姚旷涵养功夫极好,倒不生气,反倒是笑道:“冯公子,你喝多了,说话有些欠考虑了。不过您是公子小人是奴仆,您怎么说都对,只要把人放了就好。” “放你个X!你个下人,还敢在我面前拿大了?在我眼里,你不过是个奴婢,也配和我说话?滚开,别阻拦我执行公务,否则别怪我对你不客气了。来人啊,给我把这小娘们和书生捆了,我倒要看看,他姚八能保谁!” 范进这时面色一寒,“冯将军,请你慎言,姚管家代表张府而来,你可以看不起我这种外地举子,却不能看不起张府。” 冯邦宁哼道:“区区一个奴仆,我骂了又能怎样?慢说是骂,就算是我打他一顿,张江陵还能为这点事找我麻……” 他的话音未落,范进的脸色一寒,人猛然动了起来。他原本是个书生模样,即使带了剑,也只当是装饰物,毕竟这年头书生带剑是时尚,没人想过他居然是个武夫。 每天坚持修炼易筋经的范进,此时全力施展,速度快的惊人,几人只觉眼前一花,范进已经向着冯邦宁所在冲去。两名贴身锦衣同时出手,几声乒乓闷响中,冯邦宁还不等看清具体变化,只见那名书生已经来到面前,随即只觉得肩头一沉,对方的手,已经按在了自己肩上。 正文卷 第二百三十五章 解围 一切发生的极快,眨眼之间,范进就已经来到冯邦宁身边,大多数人甚至没搞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就只见到这书生已经与一身红蟒的锦衣堂官并肩而立。北风吹过,片片衣衫如同蝴蝶飞起。范进那件珍珠毛大袄上,多了几个窟窿。两名贴身保护冯邦宁的好手,终归是没能把他拦下。 范进的手在冯邦宁肩头轻轻拍着,用的力很轻,出手也不快,看上去没有什么恶意。但是冯邦宁怎么躲闪挣扎,甚至挥拳去打,范进的手依旧落在他的肩上,只用另一只手抓住他的腕子,一脸诚恳说道: “冯将军别激动,你听我跟你解释,大家自己人,动拳头多没意思,伤感情啊。大不了你罚我喝酒好了,是一杯是十杯,你说多少是多少,我绝对不打折扣好不好?我是个读书人,不比冯将军是武将,动武怎么是你对手,你跟我打就是以强凌弱。冯将军这么高大威猛,玉树临风,肯定不能做这种事的,对不对?你看,我就知道你是讲道理的人,刚才只是大家沟通有点困难,现在就不动武了,这不是很好?和平与发展是当今大明两大主题,有什么问题不能坐下来谈的,对吧?” 他一脸和气的模样,拍着冯邦宁的肩,仿佛两人是极投契的朋友,而冯邦宁也没让人上来帮忙,搞的一干锦衣卫也有点搞不清局面,不敢随意出手只能在那里看。只有冯邦宁自己知道,范进那看似无力的手,如同一只铁钳,将自己的腕骨夹得生疼,手腕感觉随时可能碎掉,半边身子都已经发麻不听使唤。 拍在肩膀上的巴掌,看上去只是友好的拍打没什么力,他自己却感到如同一柄大锤,在自己肩上来回的砸,直震得眼前发黑,脏腑颤动,心底一阵翻动,一张口,又是一堆秽物吐了出来。 范进的手从肩膀挪到了后心,似乎是怕冯邦宁呛到,用力为他捶打。“小心,一定要小心。带酒上岗是不好的,尤其刚吃早饭就喝那么多,不利于你的肝脏。肝脏知道吧,就是这个位置……如果坏掉,是要人命的。还有这里,这里是胃,过量饮酒或是强大外力袭击,引发胃出血的话,当时看不出来,但是也会导致死亡,很危险。你看你喝了这么多酒,最该做的就是找地方休息,把酒吐干净然后睡一觉才对,怎么能出来吹冷风呢?如果中了风邪,搞到自己半身不遂,瘫痪不起,这么一位大明将才,不就毁了?这是国家巨大的损失,我们得避免啊,冯兄,一定要爱惜身体啊。” 他每说一句,手就在冯邦宁身上挪动一个位置,那两名护卫四目相对,都摇了摇头,心知此时如果出手,搞不好会连累冯邦宁没命。这书生指的都是致命要害,如果他用力一击……自己怕是要全家死光,只好装聋做哑一语不发。 冯邦宁怒道:“书生,你有种弄死我,我不信……”话只说了半句,范进的手就在他背上轻轻捶打了一记,一股巨大力量袭来,砸的冯邦宁眼前一花,后半截话说不出来,光剩了咳嗽。 “你看看你,肺也不好啊。年纪轻轻咳的这么厉害,如果咳出了血可怎么办?这可该找个郎中好好看看,顺带要忌酒,真的要忌啊……” “东厂办事,百姓回避!” 一声清脆的吆喝声中,几声马鞭爆响。在这热闹的崇文门口,几骑快马奔跑而来。马上人皆是尖帽白靴,黑色棉衣,为首者则是一身圆帽皂靴,马的速度很快,马鞭如同灵蛇般飞舞着,将挡在路上的人打的四散奔逃。 见到这几个人,金有余脸色苍白,连连嘀咕着,“祸事,祸事了,怎么来了这些魔王。”甚至顾不上自己的货物,拽起周进就往一边跑。周进道:“姐丈,范老先生还在那,还有我们的货……” “还要啥货?人没了,要钱有啥用?你知道这是谁不?番子!杀了人都不用偿命的,没事往他们眼前晃什么!”他声音压的极低,咬着小舅子的耳朵说明对方身份,还偷眼向那边看着,生怕番子两字被这些骑士听了去。 这时城门处已经乱了套,商人们四散奔逃,各色货品丢了一地。骏马踏翻箩筐,马蹄毫不留情地踩踏过去,将各色货物踩得稀烂。就连方才还气势十足的锦衣卫,这时都有些慌张,战战兢兢地站成两排,等待这几人的检阅。 来人直到马车附近才勒住坐骑,为首者跳下马,先朝姚旷抱拳道:“姚兄!我这催了马追你,却死活没追上,让你抢了先了。范公子在哪?你可是答应,替我向范公子求幅画的,赖帐可不成。” 说话的人年岁三十出头,一张长方马脸,吊眉三角眼,长鼻薄唇,生就的是刻薄之相,此时偏又做个笑脸,模样就越发有些丑怪了。商人里有人小声道:“东厂徐千户亲到,这回有热闹了。” “冯家大管家,张家二管家,这两撞上也不知道谁赢谁输。” “我看八成是张家要落下风,冯家带着番子呢,这些人谁又惹得起?” 姚旷此时朝着来人拱手道:“小野兄说笑了,答应你的事,谁又敢赖帐呢?不过姚某只是个奴仆,开口求人自无妨碍,但能否求的成,我可不敢打这个包票。若是事不成,你可别见怪。” 那徐千户哈哈一笑,“姚兄是胸襟如海之人,几句闲话,别往心里去。”说话间他已经一路走向范进与冯邦宁,大步流星步伐有力,身上的玄色斗篷被风吹得猎猎而起,越发显得有几分威风。 距离范进近了些,他行个礼,尽量把声音放得柔和:“范公子,在下东厂掌刑千户徐爵,这厢有礼了。我家公子不合多吃了几杯酒,差点闹了场笑话,还多亏范公子护持着,没出大乱子,关怀我家公子的人情,小的也记下了。你们二位岁数相当,一文一武,日后是该多亲多近,不过眼下,还是把人交给小的吧。” 说话间,徐爵已经伸出那如同鸡爪的双手,向着范进做了个接的动作。范进倒也不为难,轻轻一退身,“徐户侯可留神,你家公子喝的不少,别吐你一身。” 冯邦宁在这段时间被范进一番充满热情的拍打,已是眼前发黑痛彻肺腑,偏又好面子不能叫出声来,忍得艰难。眼看徐爵亲至心头一宽,张开口,一口秽物劈头盖脸过去,徐爵只将胳膊一抬,那件大斗篷如同盾牌一般,把这些东西全都接了下来,头脸上并未落下。随即伸手解了系扣,将斗篷就那么丢在地上,搀住冯邦宁道:“公子,您可慢着些,大早上吃这么多酒,可是不大好。” 冯邦宁用力一推徐爵,“你……别管我。快点,把这个书生和这小娘们都抓起来!把他们带回东厂,我要他们知道厉害!” 徐爵纹丝未动,反倒是赔笑道:“公子您喝多了,这醉话小的可不敢听,一听啊,就是有意损您和老爷的名声了。您在这本来是接人的,这一喝多,就什么都干不了,我说你们几个,是谁挑唆着公子喝酒来着?回去别废话,自己找管家领家法,否则我就亲自动手了。” 他那双三角眼扫过去,几名冯邦宁的护卫全都吓得身上一寒,莫名打个寒颤。徐爵又朝车里一拱手,“小的徐爵,奉我家老爷之令,特来送您回府。路上有点事耽搁了,闹了场误会,归根到底都是小的没用,若是早到一会,也不至于闹场笑话。您要怪,就怪小人。”又朝范进一礼道: “小人徐爵,在京师地面也算有点字号,范公子这些时日在京若有用小人之处,只需招呼一声,小人一定赴汤蹈火,为公子效力。久闻范公子一支妙笔,岭南丹青第一,改日还想劳您大笔,赏几幅画下来呢。” 马车内,张舜卿的声音传出来。“徐管家不必客气了,我们刚回京城,急着回府,就不多留了。今日之事,皆因酒字而起,还请徐管家平日多多规劝贵府公子,饮酒伤身少饮为妙。范兄,我们走吧。” 范进点点头,上前拉起薛素芳的手,只觉一片冰凉。他低声道:“没事了,跟我走吧。” 薛素芳并未开口,低着头随着范进走到车边,飞身上车。全程表现很是自然,又低着头,并没人注意到,随着女子走动,在风中洒下的那点点泪珠。 有了这段插曲,东厂的番子并没有参与护送,好在也到了京师内城,不至于再出什么风险,一行人过了崇文门,就向着相府方向前进。范进派关清去金有余那打问了他们在哪住宿,又特意嘱咐,他们一定要等自己,有话要说,然后才随马车而去。望着范进远去的背影,金有余小声道: “乖乖,这范大老爷居然能和相府说上话,这回怕不是出门遇贵人。他老舅,你这下怕是要发啊。” 周进也有些发呆,过了一阵,才摇头道:“大家萍水相逢,咱只不过是帮人家推了几回车,还想要啥?人家是举人老前辈,指点我这个后生晚辈几篇文字便是天大恩惠,哪会有什么其他关照。再说圣人留下的,是教人安身立命,修身治国的学问,是做人的道理。这里面,可没有靠人提携,投机钻营这一条。你们做你们的生意,我读我的书,功名富贵都在万卷书内,不用靠他人关照,咱们走。” 姚旷是名士风范,腹笥亦宽与范进交谈没有障碍,很有些共同语言。一路上边走边谈,显得很是投契。既见了张府管家,范进就不敢太放肆,不但人不敢再钻到车厢里,就连和张舜卿说话都不敢。后者显然也知道轻重,自从见到姚旷之后就很少发言,安静地坐在那里,一语不发。 车厢内,薛素芳看着张舜卿的模样,总觉得她在一点点发生变化。这倒不是说她的容貌或是身体有什么明显不同,而是整个人的气质上,在一点点变更,在船上那个美丽而又充满活力的美妇渐渐消失,取而代之,是一尊制作精美,巧夺天工的雕塑。从各个角度都挑不出瑕疵,但就是没有生气。 外面姚旷正在不着痕迹地打问着范进的一路上的情况,范进回答的也很妥帖,两下说说笑笑,丝毫感觉不到是在盘问的意思。问了一阵,姚旷开始发出邀请,请范进到府中居住,范进随即委婉地拒绝了,并表示改日登门拜访。接下来,大概是要告辞了。 估算着行程,也差不多到了告辞的时候,张舜卿忽然压低声音对薛五道:“薛姑娘……对不起。我知道你恨我,可是等你到了我这个位置,就会理解我的感受,所做的选择,多半也与我一样。我已经把什么都给他了,没办法接受一个女人来跟我分享他,我想要他的全部,就像我把自己的全部都给他一样。” 薛素芳点点头,以同样低微地声音道:“大小姐,我明白的。” “薛姑娘,我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或许还要说我矫情,可我还是得说,我其实很羡慕你。你能做你自己的主,想要嫁谁,就能嫁谁。我……不如你。就像现在,我想看看退思是否受伤,一切是否安好,却也只是想想,连一步都不能动。这段时日退思就请你多多费心照应着,我将来……一定为你找个好人家,保你一世富贵,不受欺凌。” 范进告辞的声音已经传出来,薛五冷笑一声,伸手抓起包袱,对桂姐道:“咱们走。”伸手撩起车帘,人便跳下车。范进这时也正向姚旷告辞,见她也下来,姚旷愣了愣,正要说什么,薛素芳抢先道:“我是范公子雇的护卫,现在差事办完,该算帐了。这马车你们相府自己跟车夫算钱吧,我就不管了。范公子,我们走吧。” 姚旷道:“原来如此,那小人也就不多留了。只是相爷有话,请范公子务必这一两日间来府中饮宴,相爷要当面酬谢公子。冯邦宁那边……范公子不必担心,京师是有王法的地方,冯邦宁再怎么胆大,也不敢过分。” 范进笑道:“天子脚下首善之地,明君贤相俱在,学生未犯王法,自无所惧。” 姚旷点头道:“范公子有此胆略,那便最好不过。那位徐爵徐小野是东厂的人,读书人有事不要找他,否则名声不好。范公子如果真有什么为难之处,只管来找姚某,在下定当尽力而为。” 两下分了手,范、关两人牵着骡子走在后面,有意与范进、薛五拉开些距离,方便他们说话。薛素芳看看姚旷一行人的背影,并没与范进太过亲昵,仿佛只是普通的护卫与雇主的关系。风中送来薛五那刻意压低的声音:“范公子……谢谢你。” 正文卷 第二百三十六章 逢龙遇虎 京师会试的时候,各省进京学子数千人,再加上官员、商贾,京师的住房此时极为紧张,范进到京又晚,想要找个住的地方,并不是容易的事。时下最适合他住的地方,其实是广东会馆,毕竟他一个堂堂亚魁,完全可以把其他举人踢出去,自己硬顶出两间房子来,这也是考试名次带来的相关特权之一。可问题是带了薛五和桂姐,这条路就走不通。 桂姐虽然不是三寸金莲,但出身也是小康之家,在丈夫滥赌败光家产前,也是个阔太太,不怎么能吃苦。南方人本就受不得北地苦寒,加上被冯邦宁吓一吓,手软脚软,再一走长路就吃不住劲。没办法只能范进出钱给她雇了一顶轿子,于她的仆人身份来说,简直就成了累赘。 范进与她没有什么瓜葛,也没碰过她,自然犯不上这么给面子,说到底,还是看薛素芳金面。薛五也知这里的关系,却没有道歉或是道谢,只是来到范进身边,看看他那件破损的珍珠毛大袄,很有些江湖气地问道:“退思,你受伤了没有?” 见范进看过来,她朝范进一笑,“我听张大小姐喊你退思……就有样学样了,如果不合适,就改口。” 作为马湘兰教出来的女子,又在江宁这种地方,可以混到花魁行首这个层次,不管走的什么路线,基本素质都不差。一颦一笑,其实都是有表演的因素所在,保证让客人觉得好看。 范进与她也亲昵过多次,见她笑也见得多了,可是她此时的笑容跟以往大不相同,显得更为自然随意,清新自然,竟是两人相识以来,最美的一个笑脸。他愣了愣, “没什么。凤老这易筋经玄妙的很,至少在扛打上我还是很自信的。再说这衣服也卸了好几成力,衣服破了人没事。” “人没事就好了。等找到落脚的地方,我帮你看看,如果受伤要抓紧治。对了你还没跟我说,我可不可以像大小姐那样,喊你退思。还是……要喊其他什么。” “名字就是要人喊的,你当然可以喊我退思这没什么,只是一路上从没听你喊过,猛一听起来有点怪,不当回事的。其实只要你开心,喊什么都好。你我之间很多话不必说明,我的心意你知道的。五儿是聪明人,应该知道京师不比别处,遍地眼线,尤其我们方才和冯邦宁冲突一回,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私下看着我们,做什么都不方便。所以我们都应该懂得避嫌,除此以外其他的,都无所谓。” 薛五点头道:“我明白的。我们这种行院女子呢,都懂得该怎么帮男人遮掩的,有些男人家里有个醋坛子,自己还喜欢出来花。如果被他家里的母老虎发现,带人打上门来,就算人不吃亏,生意也没得做。所以四娘教过大家,千万要学会帮男人遮掩,不要让他娘子发现相公在外面偷吃的事,这样才能细水长流。这种事我很擅长的,放心,不会走漏风声。” 范进笑道:“那就最好了。还有五儿,你现在这样子,其实最好看。以后多这样笑笑最好。” “是么?你不觉得我这样很没规矩,不知道进退?” “不觉得啊,我倒是觉得这样很自然,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我很满意。” 薛五点点头,“只要你满意,我就按你说的做好了。走吧,我们先找房子,再做其他。” 由于大批举子蜂拥而至,就有大批商贩进京,抓这个商机做生意,京城里的人就格外多。范进在京里的关系,除了张居正这边以外,就是恩师侯守用。可问题是侯守用做给事中的,连上京路费都是范进赞助,想想也知道,他在京里不会有什么大房子,这个关系指望不上。会馆又不好住,住宿就成了个问题。 范进方才为了在未来岳父家人面前撑起场面,不向姚八求援,现在想要找个房子住,倒是个难题。好在京师这个时候,各处中介商人都会出来赚钱,专门帮人承租房子的瓦摇头也不例外。两个抬桂姐的轿班收了五百钱的好处,便介绍了一个在附近厮混的瓦摇头,与范进接触商谈住房子的事。 这个瓦摇头看着也有些匪气,一双贼眼总是向薛五这片瞟,但是其手上,倒是真有一处房源。眼下住店房其实很不容易,各大小店基本都已经住满,即使有房,住宿环境也不好。范进好办,两个女人住宿就麻烦。倒是那种民家院落,还有一些空着的。 当然,在现在这个时候还能空下来的小院,无非是两个原因,一是地方太偏僻,二就是太贵不合算。这名瓦摇头介绍的院落位置还好,但是租价极高,且一收就是三个月房费另交三月押金,中途退租不退钱。 眼看考试在即,中了试可能外放,不中也要回家,这种租赁条件,摆明了就是敲竹杠的。但是范进手上的银子不少,倒是不在乎这点开销,那房屋地方虽然在外城,但是距离崇文门这边距离并不算太远,于地段而言,已经可以算是黄金地点,便点头答应。 瓦摇头带着道,引着一行人走了约莫顿饭工夫,眼前便闪出一座四合套。京师居民区称坊,其下称铺,而这间四合套所在的位置,便叫做郑家铺。 在范进上一世,这种地段的四合套每一座都堪称天价,能住进这里的,基本都可以被称为土豪。虽然是京师土著加拆二代,也无缘住在这种房子里。结果在这一世,自己倒是圆了这个梦,看这院墙很是规制,房子倒是不错的,就是院门有些差,似乎被人用外力破坏过,院门破破烂烂的,范进皱着眉头道: “这里行不行啊?门破成这样,四周又没什么邻居,会不会闹贼?” 那瓦摇头笑道:“范老爷放心吧,这院门啊没什么,房主人懒,不拾掇,可不就成这样了。回头您破费几个钱,找人收拾一下,花不了多少,保证修好。小的就认识几个不错的木匠漆匠,都是在工部做事的,没事的时候也接外活,找他们来管顿饭,给个酒钱就办了。您老人家是大富大贵之人,不在乎这几个。这一片您别看有点背,可是放心不闹贼。再说,要不是这么背,哪能轮上您住,早让别的举人老爷住下了不是?” 说话间,这人用力擂响了门,应门的是个清脆的女孩声音,声线很稚嫩,似乎还是个孩子。开了门,范进看过去,就见一个头上挽着双丫髻,一身破布裙的小女孩满脸怒容的看着自己这一行人。 小女孩个子不是很高,脸上满是烟尘煤灰,很有几分狼狈,模样被烟灰挡着看不大清,只能看到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黑白分明,清澈如泉。衣服上打着许多补丁。人虽小但是很泼辣,并不怕人。双手插着腰,朝瓦摇头大喊道: “你睡糊涂了?这才刚几就来要钱?不是刚给了么?” “小丫头片子,你说话别这么冲啊,准是又没升着火吧?我跟你说,你得买干柴禾,你用那拣来的湿柴禾可不光剩呕烟么,你家天伦呢?” “躺着呢,他的病这个时候犯,有什么话你跟我说是一样的。” “你哥呢?” “干活没回来呢,我不说了么,你有话跟我说,别蘑菇!” “跟你说啊,也行。你看见了吧,这几位是广东来的举人老爷和家眷,要下科考试的,在你们这住些日子。房钱我收了,下个月我就不来了。” 小女孩警惕地看着范进一行,又看向瓦摇头道:“不行!他们这里三个男的,我们女孩家,不方便。” “嘿我说,你倒是会跟你大叔闹事了是吧,还女孩家不方便了。你家欠那么多钱,不租房子怎么还啊。人家这里也有女眷,轿子里一个,这外头一个。到时候有婶子陪你做伴,还能给你梳头呢,看你都什么样了,一脑袋虱子了吧。我跟你说,就这么着了,你们爷们没住上房吧?” 女孩哼了一声,转身向着院子里走,边走边说道:“没住没住行了吧!我告诉你,这些人住进来行,可是得把字据立清楚,你得给我们打印戳,证明银子你收下了!” 这四合套前后两进院子,与范进在村子里的房子,有些相似之处,大抵就是范家的老宅翻了一倍。但是从房屋质量和规模上,比范家当初那草房要强出不止一筹。前后八间房,全都是瓦房,其实在京师来说,也算是很值钱的房产。 院落里收拾的很有生活气息,一口荷花缸上面盖着盖子,鱼缸、花盆样样俱全,院里还栽了一棵梨树,证明院落的主人曾经是个热爱生活手脚勤快之人。只是眼下鱼缸空空如也,花盆里只剩了土,只有梨树还在苟延残喘。 小女孩没好气地对范进一行道:“你们要非住下也行,丑话说前头,我爹可有痨病!” 那瓦摇头取手朝着小孩头上落去,“我让你胡说八道!我告诉你,要是不还钱……”他的巴掌落了一半,就被范进轻轻叼住了腕子,面色严肃道:“有话说话,打小孩子算什么本事!” 他只微一用力,这瓦摇头就连连叫道:“老爷饶命,老爷快松开!”随即抖着手腕不住地吸气,“一个读书人怎么力气这么大啊,您听我说,这家主人是有病不假,可他真不是痨病。您想想,如果真是痨病,小的还敢往他们家来,不早跑了?再说这丫头还能活蹦乱跳的在这气我?他就是个咳嗽,老病,去不了根。这是个要全家性命的病,钱花了不少,依旧治不好,什么活都干不了,光得花钱。欠了我们这些街坊的债,就只好拿他家房子来还,又不好把他赶出去,就收点租金。这丫头一嘴瞎话,就是怕干活,您说,要是像她这样,她爹哪来的钱还帐?我这是替她爹教训这个不听话的孩子呢。” 范进道:“人家有爹,不用外人教训,这房子我租了,其他的事你不用管。如果有什么事,我再找你。”他又看了一眼小女孩,见小女孩也正瞪着他,虽然方才自己帮了她一把,可是小女孩依旧对自己没有好感,叉着腰瞪着眼睛看过来,像是个保护自己地盘的小老虎。 薛素芳这时上前一步,朝小女孩笑道:“小姑娘,你姓什么啊?” “不要你管!”女孩朝薛素芳吼了一声,朝几人道:“你们非要住也行,反正到时候别后悔。我跟你们说个规矩,我爹住在内宅下房,你们两位奶奶要是想住内宅可以,但是不许轰我爹走,要不你们就都住外院。还有得立好了字据,不许拿我家东西,弄坏了什么得赔。还有……” “有什么?小畜生,还不给我滚回去,谁教你这么没礼貌的。尤其还敢跟读书人面前放肆,简直是该打。”一个衰弱的声音从女孩身后传来,只见一个面色苍白的中年男子,手里拄了根木棍,从内院走出来,前后没走几步路,已是气喘吁吁,他满面病容说话也没什么底气,连范进都吃不准他是不是真有痨病。 小女孩一见男子,叫了声爹,就跑过来扶,那中年人却毫不客气地举着拐杖打过去,“不听话,不听话,你要气死我才甘心是不是?小小年纪,说话这么没礼貌,你唐大叔是为了咱家好,你倒把客人向外赶,还敢跟读书人摆脸色,我……” 打跑了女儿,这中年人才到范进面前见礼,他与这个时代大多数百姓一样,对读书人很尊敬。尤其听到范进是举人之后,更有些诚惶诚恐。那瓦摇头见他们彼此对上话,也就上前与范进立契,拿了房钱就走。 这中年人很有些惭愧道:“若是按我的本心,实在是不敢说举人老爷的房钱,可如今这房子虽然是小人住着,小人却做不得主。几文房费,都得还人的亏空,说到底,都是我这个病闹的。惭愧……惭愧。” 范进笑道:“住人房子付钱,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您不必客气了。还未敢请教,您尊姓大名。是京师老户了吧?” “在老爷面前,哪敢称什么尊姓,小人姓郑,上承下宪,大兴人。早些年做买卖,赚下了这套房产,不成想害了一场短命的病,却又都断送了进去。连自己的儿女都受牵连,实在是惭愧……” 郑承宪?范进隐约觉得这名字在哪听过,但是一时却想不起来,大抵是前世某个爱追星的女友,追过一个类似名字的明星吧。既然想不起,便不在意,只问道:“老爷子家中还有什么人啊?” “一个儿子,一个闺女,儿子叫国泰,出去做活了,不干活一家人就没嚼谷,丫头就是这个不听话的小要债鬼,还敢跟读书人面前耍横,等她兄长回来,看不揍她!” 两下寒暄几句约定,范进一行人包括两个女子在内住在外院,郑家人则住在内院,厨房厕所则是公用。事情一谈妥,郑承宪便又回了内宅养病,外院交给范进一行。那小丫头其实很勤快,外院收拾的也颇干净,只要再拾掇一下,就可以入住。 范进看看时辰,起身向外走,薛素芳问道:“去哪?” “刑部,看看恩师。” “等我一会,我也去。”薛素芳大方地说道,范志高忍住笑,桂姐也是一副笑咪咪的样子,薛素芳看看他们,“笑什么?做小妾的这个时候不邀宠,难道等到大妇回来啊?我去换衣服,陪退思一起走。你今天得罪了冯邦宁,万一他再带人报复,我在你身边可以保护你。” 正文卷 第二百三十七章 融冰 正如前文所说,会试是需要运营的。认为自己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只想着靠文章取仕的,基本都逃脱不了名落孙山的命运。揣摩时代风气考官喜好,都是考生必做准备,否则便是明末八股大家艾南英那种结局,文章花团锦簇,可是怎么考也是名落孙山。 考官中试时的文章,平日出版的文集,以及当代优选的时文集录,在这个时代,都算是教辅材料。卖价最高,在此时也最为抢手。 万历时期商品经济已颇为发达,作为首善之地的京师,市场很有些规模。以书籍贩卖为例,按明时记载:燕中书肆,多在大明门之右及礼部门之外及拱宸门之西,每会试举子则书肆列于场前。每岁朝后三日则移于灯市。朔、望并下瀚则徙于城隍庙中。 今天初五,正好是城隍庙庙市的日子,从庙口一直到刑部大街,数里长的大街上,放眼望去便能看见一间挨一间的临时铺面、摊位、各色的招牌幌子,往来川行的行人、轿子、车马。开道的仆人与挡路的马夫争吵声,商人与顾客讲价钱的喧嚣声,还有偶尔传来的吆喝声。空气中传来的除去翰墨书香,还有食物的香味。置身于此才能体会到为何嘉隆万被称为大明盛世,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当做何解。 不管键盘侠或是史学家如何高呼明亡于万历,到了万历朝就要考虑亡国问题,必须要振作,否则几十年后就会怎样怎样。事实上此时如果站在这条大街上,丝毫感受不到这种危机感。百姓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每个人都安守着自己的本分,而且生活的很开心。如果在这里立一个讲台,做一个马路演讲高喊江山将亡,大家要有危机意识之类的话,不是被当成疯子,就是要被丢臭鸡蛋。 时间虽已过了午,市场繁华依旧。交易的商品,除去书籍,亦有各色文玩器物不一而足,按照时人笔记:庙会乃为天下人备器物御繁华而设也……又外国奇珍,内府秘籍,扇墨笺香,幢盆钊剑,柴汝官哥……目不易见诸物件,应接不暇。 考期将近,来这里购物的,还是以文人学子为多,放眼望去,衣冠如云。既有来自东南繁华之地见惯大场面的,也有那些来自边塞苦寒,一进京师就目迷五色之人,茫然四顾,看哪里都觉得新鲜。 在这样的环境里,两个年轻英俊的书生把臂而行,就是最正常不过的现象。即便有人盯梢范进,来到这里也会跟丢。毕竟把一滴水洒入海中,再想找,就是难如登天的事。是以范进一到了庙市,胆子也就大了,与薛五走在一起,闻着那阵阵芬芳,心里不再怕被人逮到。 说实话,与这么个英武美人同行书市,很有点跟女朋友逛街的意思。考虑到自己正牌夫人刚进相府,眼下这情形若是被张居正逮到,接下来自己多半来个诏狱终身游。范进一方面觉得紧张刺激,一方面也在心里感慨着:总算可以纳妾,否则这种白学情景,搞不好就要演变成柴刀好船。 薛素芳扮男人的本事比张舜卿要出色一些,她在幽兰馆里受过训练,毕竟有些口味特殊的客人喜欢角色扮演,即便她不应承这种局面,也要学会相关技能。其自身从长相和气质上也都偏于英气,穿上男装很有些侠客风范。 她出生于军官家庭,又是在幽兰馆那种高等行院出身的,算是见过世面那种,对于京师的繁华感受不深。平素又较为高冷,即便是与范进在一起亲热时,也属于那种高冷范。逛这种书市她没什么兴趣,按照常理,多半就是敷衍场面,陪着范进转转,自身会表现得开心,但也只是表现而已。 可实际情景却大出范进意料,从崇文门到郑家铺的路上,范进就觉得薛素芳表现的和平时有些不同。此时的她跟在范进身边,手里捧着几个蜜麻花在吃,半点也没有花魁行首的矜持,反倒是一副普通女子陪情郎同游的欢喜模样,指指这里看看那里,兴趣盎然,热情十足。 大家进京时是清晨,连番折腾下来,天已过了午,肚子都有些饿。庙市这边不缺卖吃的,薛素芳好吃甜食,又是第一次进京,范进就买了这种北方的点心来吃。可是这种普通点心,怎么也不可能哄得花魁如此,这让范进心里颇有些奇怪。 但是不管怎么样,这种态度总是让人感到舒服,范进自己的心里也颇为满意。边走边道:“这庙会啊卖点心的差一些,等过两天我带你去别处转转,找那地道的点心吃。其实我跟你说,每到一地,要想吃好的,不能光去大酒楼,还是得钻胡同。越是那不起眼的小店里,越可能有地道风味。” 薛素芳点着头,问范进道:“退思也是第一次来京吧?怎么感觉你仿佛对这里很熟悉似的,很多胡同道路你依稀可以找到,还有吃喝口味也能接受。人都说水土不服,在你身上看不出来。” 范进笑了笑,“我要是说我上一世在京师生活过你信么……其实我也不信,大概就是适应性强吧。至于说认路,京师的路比我们广州的好找,我也是胆大敢走罢了,其实也不怎么认识。” 前世京师土著的他对于四九城地理自然熟悉,只是城市的变化太大,前世对这个城市的记忆有不少地方用不上。饶是他前世在这个城市生活多年,也不敢说对几百年前的这片土地了如指掌,很多时候也是靠猜。 除了城市规划建筑不同,再者,就是一些前世极熟悉也极寻常的小吃,在这一世还没发明出来,已有的食物口味也不一样,因此他一边溜达一边也小声嘀咕,“卤煮、豆汁、焦圈、炒肝……你们等着我……” 他到这边主要目的,是采办礼物。不管是拜见侯守用,还是到相府都不能空着手。读书人馈赠不离文墨,他转了几个摊位,便在一个地摊前看中一本《说文解字韵谱》。伸手刚要摸,不想那老板就已经把鸡毛掸子横过来。 “别碰,这书比你爸爸岁数都大,摸坏了算谁的。十两银子,先拿钱后看。” 范进看看这老板,却见老板也面带不善的看向自己,似乎对这单生意没什么做成的兴趣。薛素芳在旁朝老板一笑,“这位掌柜有话好说,做生意和气生财,这么板着面皮就什么都别做了。讲个实价吧。” 老板打量了几眼薛素芳,脸上神色也缓和了些,点头道:“这位小哥说话怪好听的,南方人吧?这日子没少听你们那的口音。南方人好啊,东南文教盛地,听说天下有学问的人,都出在南方,这科你下场,保你中状元。既然小哥发问,我也给你个面子,九两七,少一个钱也不行了。我这给的都是实价,没那么大花头。” “一言为定,谢谢掌柜。”不等范进拿钱,薛五自己抢先拿了十两银子过去,对老板道:“多出来的请您喝酒,另外请您帮着找个盒子装起来,我们要送人。” 说话间她将书拿起来看了看,交给范进,范进翻动几下确定无误,老板也拿了个檀木盒子过来。又看了看范进,鼻子里哼了一声,未置可否。等离开那摊子,范进苦笑一声道:“忙的乱了,忘了换衣服,这件珍珠毛本来是好衣裳,可是破了几处,就不值钱,也难怪老板看不起我。那个银子……” 薛素芳一笑,“退思还要跟我算清楚么?” 范进咳嗽一声,“是啊,咱们之间其实没必要分清楚的,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不过女人花男人钱天经地义,花女人钱,感觉有点怪。” “这有什么怪的?行院里的姐妹与书生相好,十个里起码有八个都是又赔身子又赔私房的,拿自己的私储给书生读书应考,他一来就推了客人去陪他,如果遇到对他有帮助的人,也要去陪。其实就连干娘也不例外。王夫子是个穷人,只会做些古董来赚钱,日子很窘,干娘有了钱,总会贴补他。我这也是学干娘来着。” 范进道:“我绝对不会让你为了我,去陪其他男人。不过你就不怕我像王夫子一样,拖着你十年二十年,也不给个名分?” “没名分也不差啊,你家那个大妇那么凶,有了名分还不被她吃死?反倒是没名分的时候安全点,她不会把我怎么样。退思还是该担心你家里那两房小妾,不要将来大妇进门,把她们的头打破赶出去才好。” 范进摇摇头,“舜卿这个人很讲道理,不会发无来由的打人罚人,更不会做不尊重我意愿的事。如果我们之间没有这份默契,我也不会娶她。当然,没有哪个女子愿意和人平分夫君,心里有些怨气是必然的,平日里难免对妾室有些为难,这也是无奈之事。五儿性子要强,和卿卿相处,多半要吃些亏,所以我想过,如果你愿意嫁给我,我会尽自己所能让你开心快乐,总之不会让你太受委屈。但假如你遇到一个值得你托付终身,也愿意娶你为妻的男人,我也不会从中做梗。” 薛素芳道:“一个值得我托付终身的男人,首先得做到三点,第一才学可以折服我薛五,第二得义父义母认可,第三他得有胆量为我对上冯公公的亲侄儿,敢为了我,去和那等人为敌。我觉得能做到前两点的人很多,能做到第三点的人也不少。但是能做到前两点的人,定是朝廷栋梁之材,未来前程似锦,肯定不会为了我这么个清楼女子,去自毁前途,所以三点急于一身者,除了退思就无他人。所以啊,我这宝就把全部身家押在退思身上,起手无悔,至于是输是赢,那都是前生造就。如果输了,就是老天爷不关照我,又有什么办法。不过我想过了,暂时先不进门,免得大家都不开心,我本来就是那种地方出来的,给人做外室也不算希奇。我们两个就这样……挺好” 范进心头一热,手紧紧握住了薛五的手。 以薛五的相貌才情,即使进过勾栏,想嫁个富翁做小,或是找个寒门学士做正房,也不是难事。而且其性子要强,否则也不会身在幽兰数年依旧守身如玉,像这样的女子,做外室实际就是为了自己放下了一切体面和尊严。 一开始范进之于薛五,无非是见到一个漂亮的清楼女子,他当时又有强烈的需求,言语温存不过是最终入幕之宾的手段而已。再到后来,因为凤鸣歧的关系,两下的距离更近,但是说到感情,也未必有多深。 妻妾不同,范进也不会说出所有人在自己心里占比重一样这种话。张舜卿品貌无双,与自己又可称知己,两人的才智心性乃至看问题的角度都很接近,即使不算相府千金这个身份,也是自己心目中最完美的伴侣。除夕夜对方以千金之躯相托,让范进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有负于她。即便是其容貌尽毁,又或是张家立即倒台,他也会娶其为妻相守白头。论感情,与自己有肉体关系的女子里,也只有梁盼弟与其不相伯仲。 毋庸讳言,薛素芳跟她是没办法比的,其是个美丽的女人,也只是个美丽的女人。如果可以收下做妾,那自然不会拒绝,但如果和张舜卿二选一,范进自然会毫不犹豫的选张而舍薛。 不管是淮上救人还是为了薛素芳去挡下冯邦宁,固然有着护花之心,另一方面也是范进还是希望薛素芳自己选择钟意的男子,而不是被人强占。在他心目中,这本来就是男人应该做的事情,并不认为有多了不起。 却不曾想,在他看来不起眼的事,对于薛五来说,远比诗词文章又或是人品相貌来的重要。这个内心严重缺乏安全感的女子,猜不透范进心中所想,只知道对方在面对冯保侄儿这种人物时,也会毅然选择挡在自己前面,这就足够了。 原本她追求范进,固然是有着寻找安身立命之地的需要,也存着与张斗气之心。可现在她真的动心了,不管未来结局如何,她都会一路随着这个男人走下去,只为在城门前那一次出手,她情愿献上一生。 她在幽兰馆这几年,即使不留客,靠着歌舞琵琶,也积攒下一大笔私房,又有着一等一的美貌乃至满身本领,从各方面看,都是第一流的青人。得这样的女子倾慕,便是人财两得的大好事,求之不得。 范进不是个矫情的人,不会说什么不想要之类的话,他现在考虑的问题是美人恩重,日后她们相处不恰,自己该如何自处。 薛素芳道:“我知道的,你最担心的是大小姐生气,不过没关系,只要我们没名分,你不把我讨过去,她也就不会太过分。这种女人我最了解了,她们懂得分寸,只要大家都不越界,她也不会赶紧杀绝。” 她洒脱地一笑,“我曾经很在意那些仪式啊,场面什么的,觉得没有那些,一对男女就睡在一起,就是大逆不道。可是在幽兰馆这几年,若是连这一层都看不透,还把那些东西挂在心上,就算白活了。再说桂姐也是明媒正娶的女人,结果怎么样?被杨世达霸占,她不是也得认命?所以比起名分仪式来,还是男人靠的住最重要。男人都指望不上,就指望个身份或是顶轿子,就太傻了。” 说到这里,她微微一笑,“那些良家女子嘴里,我们是狐狸精,这话是不错的。我们最擅长的,就是和大妇抢相公了。家花不如野花香,你看她现在就只能待在家里,我就能陪着你来拜见师长。广州太远,退思的高堂我们谁也见不到。可是你的恩师,可是我第一个见到的,她不如我。” 说到这里,她又得意地一笑,笑得格外甜蜜。说笑之间,两人已经顺着刑部大街一路走到刑部衙门之外,这便是范进此行的目的地之一。薛素芳脸上笑容依旧,手却已经悄悄握紧,心里竟没来由地一阵紧张。要见退思的恩师了……这算不算儿媳拜阿翁。 正文卷 第二百三十八章 捉拿范进 曾经的薛素芳,与普通的官宦人家女子没多少区别。虽然出身将门,练有一身武艺,但这也只是一种手段,不算什么稀罕处,于她的三观,不会有多少影响。她当时的想法也很简单,按照父亲的安排,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丈夫,为他生一群孩子,然后伺候相公,相夫教子过完一生。 比起身边的那些女子,她算是比较理智的。没想过要爱上一个人,或是期待一场浪漫邂逅之类。女子婚姻不由自主,嫁谁都是父母安排好的,真爱上某个书生之类,反倒是给自己找麻烦。是以从很小她就学会了关闭心扉,不对陌生人动感情,这也是她形成如今性格的原因之一。 本以为命运会按着这条轨迹走下去,平淡的过完一生,不想突然发生的变故,让一切都改变了。父兄发边塞效力,家产抄没抵债,自己被卖进教坊,定了亲的夫家不但没来赎买自己,反倒是趁机退婚断了往来。从那一刻薛素芳那本就冷静得过分的心,又套上了一层厚厚的冰壳。 在幽兰馆与一干清楼女子姐妹相称,或是喊马湘兰干娘,表面上的亲近是有的,心里和她们却始终隔着一层。这不是说她凉薄,而是她不想再受伤害,也就不对他人投入感情。 直到范进在淮上夤夜驾舟,再到今天崇文门扑向冯邦宁那一刹那,原本包裹在薛素芳心头的冰,融化了。冰化成了水,在女子的体内流转,京师的春未至,薛五的春天已经来了。 她想了很多事,这些事以往虽然想过,甚至也决定去做,但那时的心境基本是敷衍公事,反倒无所谓。现在她真正对一个男人动了心,反倒开始羞怯甚至恐惧于那件事。 脸红耳热,眼花缭乱,心砰砰乱跳,人站在那,魂已经不知飞到何处。乃至范进与门吏的交涉她都没听见,直到范进使劲拉了她的手,她才发觉原来侯守用已经出来了。 她与侯守用乃是初次相见,上下打量了几眼,心里就有个大概判断。这种官员没什么私人方面玉望,人不算难相处,但不容易接近。很容易和他混熟,但很难和他成为朋友。能拜这样的人做师长,其难度远比拜普通官员为师来的大。 眼下刑部还没到散衙的时候,给事中也不能休息,尤其京里现在搞考成法,也不好早走。范进与恩师见面聊了几句,就主动提出到便宜坊定位子等恩师散衙后面谈。侯守用也不推辞,勉励了他几句,又抬眼来看薛素芳,颇有些纳闷地问道:“这是……?” “这是弟子的朋友,姓薛,是个练武的,一身武艺很高明,全靠他保护,弟子才能顺利进京。” 侯守用点点头,“原来如此,那你是该好好谢谢人家。为师这里还有事,咱们有话等回头再聊。等晚上的时候,为师也会介绍个人给你认识,对你或许有些帮助。你且先去投递公据吧,进京这么迟,这下好的号舍肯定没你的份了。” 举人进京前,会由地方所在衙门发给一份公据,举人靠这个公据就能享受驿站免费车船供应,这就叫供给脚力又叫公车,和驿递勘合牌一样是身份地位的象征。不过规定是这样,实际执行是另一回事,免费的东西最贵。一大群举人使用驿站,不出一大笔钱打点驿卒,不管是车还是船,都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质量也不好。所以凌云翼给范进安排商船又给火牌的原因,也是不想他受罪。 进京之后,这份公据要交到礼部,作为自己下场参考的表示。礼部则由公据安排考卷和考生的座位号舍,在考前两天把分布图张贴出来。这种事肯定是先到,这个时候交到礼部,分到的房子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六部衙门彼此离的都不远,离开刑部就到礼部,投递公据也很容易,即便再穷疯的差人,也不会白痴到在这种事上为难举人。出了礼部的衙门,便直奔了便宜坊。 便宜坊在京师,算是第一流的大酒店,其门上牌匾乃是嘉靖朝名臣杨继盛手书,到了万历时期已是块金字招牌。消费水平与地位实际是一致的,如果把其招牌错读成“胼仪”,那就是自己解读有误。普通百姓固然没能力到这里消费,即便是侯守用这种清流官,那点微薄俸禄,也不够在这里吃一顿闷炉烤鸭。 走进酒店时,时辰还早的很,厨子都在睡觉,自然不做生意。不过掌柜是个精明的商人,不会愚蠢到把客人往外赶,反倒是让人端来几盘点心茶水,应酬着两人。这里的雅间常年都有人包,但是掌柜心里大概有数,能算出谁哪天会真到此消费,谁只是包个房间不来人。范进付了三倍的价钱之后,便有了房间可用。 人坐进去,茶水摆上,伙计知趣的退出去。薛素芳道:“退思,你今天刚惹了冯邦宁,就不怕他报复你?还敢来这种地方吃酒,胆子倒是大。” 范进一笑,低声道:“我跟你说实话,我现在倒是盼着冯邦宁找我麻烦呢。他来找我麻烦,我就出名了知道么?现在是什么时候,会试啊。冯邦宁什么人?武夫!这个时候是敏感时期,文武冲突最为敏感,冯邦宁要是敢碰我一根手指头,不管我认识还是不认识的举人,都会站出来给我站台,跟冯邦宁算总帐。谁如果这个时候退缩,那就是仕林之耻,这功名考不考都没用,没人理。我呢因为这事就出了名了,天下读书人都知道有我这号人物,这就好像凤老英雄在什么武林大会上露脸扬名一样。今后走到哪,都知道有我广州范进范退思,这样我就赚大了。冯邦宁那厮虽然脑子差些,但他叔叔是内相,想来不至于太糊涂,送脸上门的事,肯定不会做。吃你的喝你的,没事。” 薛素芳点头道:“原来如此,还是你们读书人心计多些。怪不得退思和张大小姐可以做夫妻,你们两个一样,都是一肚子心眼。” 范进笑了笑,用手指指脑袋,“没办法,靠这个吃饭。” 离刑部散衙还有一段时间,两人便利用这段时间,随意交谈起来。其实自从两人相识,这样交流的机会也是不多的。毕竟始终有张舜卿在,有了存孝不显彦章,薛素芳自然竞争不过。再后来好不容易找到时间,范进也是忙着讨手口便宜,走肾还来不及,顾不上交心。 现在人在饭店里,什么都做不成,加上范进感觉到薛五对自己动了情,自然也开始投入些感情作为回报。两人这么交流着,并没有像过去那样亲热。可是对薛素芳来说,非但不觉得被冷遇,反倒觉得心里火热。她回想着范进与张舜卿相处的情景,即便在两人有了那层关系后,很多时候,两人也是这样在一起如同朋友般聊天说话,与现在自己和他一样。 或许……趁着那贱人不在的这段时间,自己可以取代她。薛素芳如是想着。即便因为身份地位的关系,自己不可能做正室,甚至可能只是个外宅,但是只要能把退思的心偷过来,外室一样可以战胜大房。 由于投入到这种对话里,时间便过的飞快,不知不觉间,红日西坠,华灯初上,在伙计的一声吆喝声中,门帘掀动侯守用与一个上了几岁年纪的男子前后走入雅间。 随侯守用来的男子,今年已经五十开外,身材干瘦头发花白,脸上有不少沟壑。五官和神情,像极了范进前世常见的教导主任,心知这必是个坚持原则,但为人无趣的角色,暗自有些头疼:恩师怎么找了这么个人来陪席,这酒还怎么吃的了? 范进应酬的功夫是在总督身边磨练出来的,与一省大员都能打交道,倒也不会怕了个教导主任,表面上极是热情地寒暄。彼此交谈之后通报姓名,侯守用介绍道:“这是为师的前辈,亦是同僚,花老夫子。” 那人朝范进一点头,“老夫花正芳,范贤侄的名字,我已经听了不止一次。家中幼子读幼学琼林,也缠着老夫为他买侠义金镖,最近更听闻,贤侄搞了个牛痘出来,可防天花?得知贤侄要来应考,老夫早就想见一面了,没想到贤侄来的这般迟。” 范进连忙客气几句,侯守用又道:“花老前辈的学问是实打实的,文字千锤百炼,一字难易,与瑶泉公乃是同榜进士。退思若能得花老前辈指点一番学问,必受益无穷。” 薛素芳能在清楼里混成花魁,自然也是人精,猜出了侯守用的打算。请这老头吃饭,实际是要请他为范进走后门。范进迟来的原因侯守用不清楚,也没打算多问,只是知道自己这个弟子进京确实是迟了。科考这种事,是最不能耽误的。现在错过了时间,留给范进准备的时候就很紧张。 这个时候,安排一个申时行的同榜来给范进做指导,即便看这人相貌与申时行未必有多少私交,但只要熟悉其文法,自然会让范进受益。只是侯守用显然不知,范进有个十二时辰全天候贴身美女指导,这么个老头自然敬谢不敏。 范进倒也会说话,连声道谢,又虚心地请教着,花正芳则摇着头,“申瑶泉与我其实不相得。我当初笑话过他,为人子却不知其母,他很是记恨我,若是退思的文章真似老朽,他便第一个不会录你。不过当日若无退思赠给侯兄的银两,老朽便要闹笑话了。弟子孝敬师门虽然是应有之意,像贤侄如此大方者却极少见,这个人情是要还的。尼姑子的文风我倒是知道,与退思说一说还是办得到。不过我们先说说这牛痘的事,那方子确可有效?那畜生身上的痘液,可以进入人体不生意外?” 侯守用的本意如何不论,目下看来,花正芳显然对于牛痘的兴趣更大。聊了一阵范进才知,花正芳在京里原本有一妾一子,结果都是因感染天花而死。现在虽又纳一妾得一子,但一直怕重蹈覆辙,可是种人痘又种不起,就只能听天由命,是以对于牛痘的兴趣也就格外大些。 闷炉烤鸭,鸭四宝等菜陆续上来,范进又叫了伙计来叮嘱几句。随后继续介绍着牛痘的事,花正芳听的入神,不住的点头记忆,又询问了在江宁试验的效果。直到确认了大概之后,才开始介绍申时行的文章特点,以及看文有什么忌讳。 这种场合薛素芳是说不进去话的,好在她有着清楼学来的本事,应酬场面,不至于冷场,也能调剂气氛。三个文人说文章,她其实是没什么兴趣,但是只要有范进在,她就不觉得无聊。 大多数时间,只那么托腮看着范进,心里反复想着一个念头:怎么以前没发觉,他是这般英俊的?居然错过了许多时间,被那贱人抢了先头。不能认输!抢走他!从张舜卿那贱人手里抢走他!这是老天给我的机会,这个机会,不能放过! 不知过了多久,正在三人谈论得起劲时,外面忽然乱了起来。掌柜的声音传过来,“几位……看我,都看我了。您可千万别……”随即就是一声惨叫以及桌椅翻倒的声音。 门帘掀动,几个身材高大的彪形大汉冲进来,为首者四十几岁,一身红色飞鱼服,头上戴着缠棕帽,手指着里面几人道:“谁是范进?谁是广东举子范进?” 薛素芳眉头一皱,手轻轻拿起了一只酒杯,范进站起身道:“我便是范进。几位有何见教?” “你便是范进?”那人看了看,朝身后摆手道:“来啊,把他给我拿下了!” 几名锦衣卫不由分说冲进去,薛素芳手上的酒杯陡然握紧下一刻就待抛出,却被范进一把抓住手,又摇摇头。 果然,不等几人冲过来,花正芳与侯守用几乎同时站起,花正芳那本来就刻板的脸,此时沉的像一汪死水,看着就难看至极,冷声道:“放肆!锦衣鹰犬擅拿朝廷举人,莫非眼里就没有王法了么?这里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岂容尔辈胡作非为。范退思犯了什么王法,你们凭什么抓人?” 那首领锦衣愣了愣,两人身上都穿着便服,看不出身份。但是能在便宜坊雅间吃饭的,就没有省油的灯,这人也不敢怠慢,问道:“你们……什么人?我们锦衣服拿人,也需要找你们交代么?” 侯守用道:“锦衣拿人必须持驾帖,你们的驾帖何在,拿来我看!” “这……刑科开据的驾帖,哪里用的着给你们看?你们是谁?” 花正芳面色一寒,劈手抓住那锦衣大汉的手腕,怒道:“你敢说你有驾帖?刑科的给事中就是我们两人,你们说有我开据的驾帖,拿来我看!你们这些鹰犬,连驾帖都敢伪造,简直无法无天!伪造驾帖,随意抓人,报上你们的姓名官职,老夫定要找刘守有理论个清楚,问问他是怎么带的兵!” 正文卷 第二百三十九章 一口气一盏灯 在场几人里,包括薛五在内,以个人战斗力计算的话,花正芳无疑是垫底的那个。可是现在的局面却是,花正芳揪着锦衣卫的头领发难。 他那瘦弱如芦柴棒的胳膊,在空中挥舞着,仿佛一根随时可能折断的柴,大汉只要轻轻一挣,就能从花正芳的控制中脱离,并且让其摔个跟头。可也正因为此,那大汉才一动不敢动,连挣扎的胆量都没有,生怕一不留神伤到这个老头。 刑科给事中单以品级论,只是从七品小官,在官场金字塔里,属于基座那个位置。即便是这个锦衣卫的品级,也在花正芳之上。但是大明朝官员的地位并不能单纯看品级,在职权上,连刑部尚书这种二品大佬都要卖花正芳面子,锦衣指挥使刘守有见到他也要客气一番,这个锦衣卫在他面前,就什么都不算了。 大明体制以小制大大小相制,通过这种方法维持整个官场体系的平衡,给事中有权对皇帝圣旨提出封驳意见,也有权监督本部工作。凡是本部工作各方面的疏忽、错误,其都有权指出要求改正,也有权直奏君前。虽然人事关系在通政司,但实际上要算在言官体系之内。乃至在京察中,他们有权察举御史,负责御史的考评。 清流言官日子过的或许贫苦,可是自身品流清贵,在官场上的地位足以与部堂大佬不相伯仲。尤其张居正如今以六科钳制六部,使六科给事中地位比前朝更高,比较起来,锦衣官就差了分量,更别说驾帖的问题恰好是个把柄,落到正管这项工作的言官手里,那便彻底没了火种。 锦衣卫并不像某些人想象的一样权势滔天,为所欲为,他们拿人必须持有驾帖,而驾帖必须由刑科给事中签字,才能发挥作用。即便是在另一个时空中,魏忠贤权势滔天时期,没有驾帖锦衣同样拿不了人,而不是什么要圣旨写一道那么容易。直到崇祯五年,圣旨废除驾帖,锦衣才真正能做到想抓谁就抓谁。在那之前,锦衣卫想要动体制中人,并非易事。 驾帖问题在万历初年闹得最大的,就是高拱致仕时期,有锦衣卫到高家声称要抓高拱入监。结果高拱就是大声喝问对方驾帖何在,那些不知来历的锦衣才作鸟兽散。 锦衣体系是那种不受司法监督的野马,拥有践踏法律,任意抓人的权限,驾帖就是给他们加的限制器,让他们在胡作非为之余,对国法能有些许敬畏之心。行事上多少有点顾忌。 范进是个外地举人,在京师锦衣卫眼里就是个土鳖,绕过这个程序抓人,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再者官字两个口,自己只说有驾帖,他也没资格要求看,先抓了人有话再说。可是现在运气不好,撞上了正牌刑科给事中,这下就比较麻烦了。 刘守有是文官家庭出身,虽然是锦衣卫指挥使,但立场上还是更偏袒文人。一个锦衣卫要是碰伤了给事中,刘守有用军法处罚,只怕也是不死脱层皮。何况花正芳这个人情形还与众不同,他不但腰把子硬,还是有名的道德君子,文章操守皆无懈可击,于清流中很有些名气。 这样的人要是被武臣弄伤,科道体系绝不会善罢甘休,那些人联手发难,这份怒火也不是普通锦衣可以承担得起。是以这锦衣官明明武艺高强力大如牛,此时反倒是得让花正芳推搡着,随着对方力气后退,生怕将之碰伤。 已经有几个雅间的人探出头来询问着,花正芳的声音越来越高,不多时又有两个食客走过来。这两人一个是户部的司官,另一个则是户科给事中。一进门,给事中就拉开花正芳,那名司官则把锦衣卫请到外面,交谈几句,才走进来道: “花老夫子,您且息怒吧,他也是奉命行事,最多就是不该说一句他有驾帖。这也是顺口搭音,不算什么过错。您说您跟一个办事的人为难,这不大好,再说区区个锦衣武臣,值得您发那么大火么?猛虎不吃伏兔,犯不上。” 另一名给事中也在不停劝解着,花正芳脸色铁青道:“事情不会这么算了。这里是国都所在,锦衣卫目无王法伪造驾帖,长此以往,纲纪败坏,江山不稳。若是激起考生闹考,这个责任又由谁来承担?这件事必须查个清楚,把幕后主使查出来!” 薛素芳轻声道:“范兄今日早间,在崇文门那教训了冯邦宁……” “肯定是他!”花正芳哼了一声,“这人平日做的恶不计其数,衙门里接到告的状子如果摞起来,只怕比他本人还要高。无非是惧怕冯保的势力不敢动他,现在还敢驱使锦衣卫抓举子,莫非真以为自己能一手遮天?我这回非要碰他一碰,让他知道下厉害!” 户部两人本来是来说合的,可是听到冯保的名字,都闭上了嘴。人人不同,不是所有人都像花正芳这么刚直,有胆量去碰一碰当今大明最有权势的宦官。这种混水自然少趟为妙,两人对视一眼,笑着向雅间外退去。 范进几人的饭现在也吃不下,自也起身而出。花正芳对范进道:“退思,你找到房子没有?如果没有的话,就且在老朽那里住上几天。我倒要看看,冯邦宁敢不敢到老朽的住处生事。你不用怕,读圣贤书得浩然气,天地正气在身,不惧妖邪。冯家权势再大,也大不过一个理字去,东厂也好,锦衣也好,不过是群鹰犬,我辈书生有何惧哉……” 走到门首,伙计走过来,将用荷叶包好的包裹递到花正芳与侯守用手里,口内说道:“您老拿好,这是您要的肥鸭。” “我……不曾要啊。”花正芳看想伙计,伙计却看了一眼范进,范进笑道:“公子既然喜欢读小生的书,这便是缘分,区区一只鸭子,只是款待看客的礼物,改日还要当面请教,书中有何不足。” 花正芳倒也不推辞,点点头,提起荷叶上的系绳便向外走。这时,便宜坊的大门开启,随即就是一阵笑声飘进来。 “哈哈,我跟你们说啊,那书生早晚我要他好看。广东人,姓范的,这名字我记牢了。他就算中了进士,也就是个六七品小官,到时候我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 说话之间,冯邦宁在前,一群京师里很有些恶名的纨绔子弟在后,从便宜坊外走进来。范进虽然很是给了冯邦宁几记,但是有冯保的面子,肯定不能打伤他,只是略使了力,让其感觉到疼,但绝对不至于受伤。是以其精神和气色都不错,说话依旧中气十足。 他正在志得意满的当口,却不想劈面就看到一张怒气冲天的脸。教导主任的愤怒本就让人既惊且惧,即便是冯邦宁也不例外,被花正芳的眼睛一看,他竟是身不由己的后退半步。 “你……你看什么?” “冯邦宁!你的名字老夫也记住了,擅自驱使锦衣捉拿举子,你倒是好大的胆!给我等着听参吧。”袍袖挥舞处,一只大好肥鸭在荷叶包裹下随意晃动,好似流星锤。随即就见一行四人及潇洒地撩起门帘跨出门槛,走出酒楼。 冯邦宁整个人懵在那里,身后的几个人,也都没了笑容,大家互相看看,过了好一阵,冯邦宁才问道:“刚才那是……谁啊?我怎么好象看到了那个广东蛮子,还有那大美妞?不过现在是那蛮子威风的时候,本公子不和他一般见识,等会试结束再说。还有那两是谁啊,尤其那老东西,怎么回事啊?” 几人都摇摇头表示不解,冯邦宁也只当自己遇到喝多的酒鬼,想来自己喝醉之后类似的事也干得多了,便大度地决定原谅那个老头。几个纨绔子弟的心胸都是很宽广的,没用多长时间就把这件事忘却了,随即便愉快地喝酒写局票叫粉头,继续自己的欢乐之夜。 花正芳并没有轿子,范进想要雇轿班,被老人制止了。“安步当车,我已经习惯了。年纪大了些,走走路,也算是锻炼。你老师离我住的地方不远,我们一起走回去就是。” “这鸭子……” “这鸭子冷了没关系,明天热一热就好,虽然味道差了些,但也可以入味。其实我也不敢让犬子吃这时候的烤鸭。孩子小,嘴谗的很,若是吃这烤鸭吃上了瘾,每日吵着要吃,我日子便难过了。” 老人洒脱地一笑,“酸翰林穷给谏吃干当净都老爷,刑部是个很阔的衙门,如果想要发财,有的是门路。可是我们每发一笔财,就意味着起码有一户升斗小民冤沉海底,甚至家破人亡。人说御史不食鹅,我们给事中虽然可以食鸭,但也不能富贵。京俸微薄,长年欠给,日子过的怕是不如退思你舒服。但是我和你老师要做的,就是两点。第一,自己不发财,第二,也不让刑部的人发财。我们两人也算是志同道合,在这件事上看法一致,合作的也好。我在京里是出名的臭脾气,能和我称上朋友的,便只有侯兄一人。当日侯兄初到京里,正赶上我被债主追的紧,多亏他那一锭银子,才解了我的围。事后才知,是你给老师的程仪,这么算,我其实是欠了你的情。” 范进连连说着不敢,花正芳却道:“别客气。侯兄的弟子,我该骂也是要骂的。可是一个敢公开教训冯阎王的书生,我花某非但不会骂,还要好好结交他一番。走吧,到我家中坐坐,正好我有几篇窗稿在手,你可以拿去看看。文风只要刻意与我相反,尼姑子那就不会不录你。” 侯守用也在旁帮腔,范进就没法拒绝,四个人一路向着老人住家走去,他们住的地方离便宜坊倒不是很远,在达智桥胡同。因此没走太长时间,便到了地方。 老人拍响了门,时间不长,便有个妇人出来应门。那妇人年纪倒是很轻,一身粗布袄裙,在风中冻得瑟瑟发抖。侯守用也不与她招呼,只拉着范进走进去,花正芳则道:“去,把继荫叫来,就说他平日念叨的范才子到了,还给他带了礼物。你去烹些茶来,用最好的茶叶。” 时间不长,一个六、七岁的男孩走进上房,先给花正芳及侯守用见过礼,又来拜范进。房间里的灯很暗,多半是心疼灯油,家具陈设也极一般,比之江宁那边普通百姓之家也好不到哪里去。房子低矮,窗纸有破损的地方,人坐在里面,就能感到有凉风往屋里灌。 借着昏暗的灯光,范进打量着孩子,见是个虎头虎脑一看就招人疼爱的男孩。其显然受过严格的教育,不像这个岁数的孩子那样活泼爱闹,反倒有着与年龄不相匹配的沉稳,像个小大人。即便见到自己这个偶像,也没有什么过激的表现,就是过来喊叔叔,然后乖乖退到一边,等着父亲命令。他身上衣服明显单薄,即使拼命控制,也能看出他在打哆嗦。 花正芳的谈性,并没因为天气或是儿子的冷而受影响,相反天越晚,精神越是振奋。等到妇人送上茶来,借着苦涩的茶水提神,先是又问了问牛痘的事,接着与范进又谈了一番文章,随即话题又落回冯邦宁身上。 “退思,你可知我住这房子是什么所在?大名鼎鼎杨忠愍(杨继盛)住的也是达智桥,供奉他法身的庙宇,离我这住处也没多远。若不是天色已晚,我就带你去烧一柱香了。当日忠愍公不惧权宦,上本直劾严分宜,身死而名存,侠骨留香,青史标名。我们做言官的,做到忠愍公那般,才算是做出了些样子。当日他老人家不惧分宜,我也不会怕冯保。一会我就写本,明天递上去,好好参他冯保一本。” 侯守用道:“年兄,咱们没有证据,只怕碰不动他。” “你以为有证据就碰得动他?慈圣、张江陵加上冯保,他们三人内外相连如同一体,你我又怎么奈何的了他们?就算拿出如山铁证,又能动他分毫?正如当日严分宜圣眷正隆,难道忠愍公不知自己上本无济于事,反会罹祸?之所以敢上本直谏,一是让奸贼知道,朝堂上依旧有忠介之士,不会看着他们胡作非为。纵然不能让其改弦易帜,也能让他们有所收敛。二是要借自己,唤起天下人的血气,让所有忠义之士都发出声音,直斥权宦。我今日上本也是如此,得让冯保知道,这个天下姓朱,不姓冯,不是他和他的侄子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再说,陛下年少身边又都是冯保的人,耳目难通。我们做大臣的本分,就是把真相告诉皇帝,让陛下知道这个天下真正的样子是什么。这份奏章或许不能把冯家怎么样,但可以让陛下知道,他的冯大伴并不像他想的那么好,起到这个作用就足够了。等到将来陛下亲政,自会有所处断,我们也尽到了人臣本分,虽死无憾!” 范进心里明白,花正芳做这件事,固然是因为自己差点被捕一事而起,实际也是在心里早已经酝酿了很久,只是借这件事发作起来而已。 即便是自己劝,也是劝不住的。他心里暗自叫苦,本来以为借着锦衣抓人的事,给自己扬名,不想反倒成了花正芳发难的机会。自己既想做江陵门婿,不想和冯保关系弄僵,可现在的局势已经不受自己控制了。 两下交谈了一个多时辰,范进才告辞而出。花正芳送了几人出门,范进与恩师交谈几句,也分手告辞。此时已是深夜,周围一片漆黑,也没有什么行人。薛五大着胆子拉住了范进的手,两人十指相扣互相温暖着对方。范进回头望了花正芳的房子一眼,薛五道:“退思在看什么?” “看灯光,天这么黑,那里还亮堂点。” “那里亮?不可能吧。那灯那么暗,连房间都照不亮,这里怎么看的见。” “那是灯少,如果这里大明每一间房子都点着那样的灯,天就不会黑了。” 薛五不明所以的愣了愣,范进一笑,“走了,我也就是说说而已,那灯可以照亮天地,但照不亮自己,我也不会去点。” 两人向着租住的地方走着,范进口内轻轻念叨着: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正文卷 第二百四十章 片言变成无情棒 天已经很黑了,两人都没有灯笼,只能摸着黑前进,速度便走不快。这一带没有卖灯烛的店面,即使身有武艺,在这种漆黑的夜里,心里多少也有些发虚。两人的手握得紧紧的,互相扶持着缓慢向前,薛素芳走了一阵忽然道: “退思,你说张大小姐要是看到我们这样,会不会打死我?” “大概打死我的可能性更高一些吧,你可以趁这个机会跑掉。” “错了,你不了解大小姐。她对你用情极深,你们两人的命是连在一起的,你死了她也不能活。所以不管她怎么恨,也只会找女人撒火,不会怪到男人头上。女人啊……就是这么可怜。” 她自嘲似地笑笑,“好在这种时候,她应该是在自家绣楼,暖房热屋里吃着点心,在灯下绣花,不会像我们一样走夜路。京师的夜禁严不严,不要把我们抓去了,可就瞒不住。” 范进道:“放心吧,京师平时夜禁怎么严都行,现在是大比之年,想严也严不了。那么多外来举子,都是宰相根苗,他们晚上上街,当兵的哪敢管?这段时间夜禁就是这么回事,不会认真查的。” 又走了几步,他叹了口气。“卿卿那里,我会做工作,一点点劝说她接纳你,这不会是件简单的事,但我不会因为困难就不做。你得给我点时间……我也知道,这样说很像是那些脂粉阵中老手诱骗无知少女的话,说了我自己都不信,但确实事实如此。” “别说了,我明白你的难处,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闹翻了对你没好处,我就更惨。我说过,张大小姐最多是跟你打饥荒,对我可是要下死手的。不管用多少时间都好,我……等你。” 薛素芳呢喃出最后两个字。又走了几步,问道:“今天这锦衣卫怎么回事?不是说他们不敢来找麻烦么?” “这也说不好,冯邦宁有可能白痴到这种地步,主动过来帮我刷名声,这个可能性确实存在。但是从便宜坊里他的反应看,有两种可能。要么他是王牌演员,要么就是他真不知道,我觉得后者可能性大一些。” “那……还有谁会来抓你?” “谁知道,也许是单纯的想巴结差事讨好冯家,也许另有图谋。京师这么大,总会有些怪人被我遇到,这也是人生的一部分,没办法。不过出了今天这事以后,那些人总会有所警觉,不至于再干类似的事情出来,否则,就是自己找不自在了。再说就算真有人来我也不怕,咱们两个都会易筋经的,与他们打一架,打不过也未必跑不了,对吧?” 明知道范进说的是个笑话,可是薛素芳的心里依旧感到一丝激动。在这刹那间,她甚至真的希望有一群不怀好意的人对他们发起围攻,然后自己和范进就这么杀出去,逃出京师,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互相只有彼此再无他人,就这么相守一生。 她如是想着,在这漆黑如墨的夜里,迎着凛冽刺骨的寒风,脸上绽开了灿烂的笑容。 又走了一段路,眼前终于隐约看到灯光,终于有一家卖灯烛的小铺出现了。她忽然道:“退思,……我们买到灯笼,可以不可以也这样走,我觉得这感觉很舒服……今晚上就这样走走,好不好?” 二月初五的夜晚,两人迎着凛冽北风,漫步于京师街头,算是两人第一次正式的约会。在范进看来这样的约会糟糕透顶,既没有美食没有美酒,就连找个舒服的大床躺一躺都办不到。可是在薛素芳看来,这个夜晚比起江宁幽兰馆内的任意一个夜晚都要舒服,周身上下如沐春风之内,说不出的舒畅。 风中传来阵阵窃窃私语声和笑声,为这寂寞的夜晚添加了几许生机。未来不管前途如何,这个夜晚对于薛素芳来说,都足以怀念一生。 而就在范进与薛素芳在便宜坊等待侯守用时,纱帽胡同张宅之内,一场父女之间的战争刚刚打响。 内宅里,本宅主人张居正坐在太师椅上,手边放着参茶,面上不怒不喜,看不出他的想法为何。而在他对面,张舜卿跪在冰凉地面上,脸上同样没什么表情,只那么跪着一语不发。美貌的波斯胡姬急的满头大汗,时不时吐出几句家乡母语,冷不知该劝哪个。 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焦急地走来走去,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道:“老爷……你也不要怪小姐了,一定是那个男人强迫的……这不是小姐的错。” “不,退思没有强迫我,是我自愿的。”张舜卿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心甘情愿侍奉他,老爷(注1)要罚谁,女儿拦不住,但是真相就是真相,不能颠倒黑白,混淆是非。” 本来张舜卿回府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为了庆祝女儿平安归来,张居正甚至提前离开值庐,把内阁的工作交给次辅吕调阳来做。等见到女儿脸上没留下半点瑕疵,美貌更胜从前,张居正心里自也是欢喜不尽。可是当父女叙述江宁情形,张舜卿如实讲述自己已委身于范进的事实之后,局面急转直下。父女之间,已是一片风雨欲来的紧张情形。 张舜卿本来就高傲性子,也只在范进面前会偶尔伏低做小,当个小女人。这时把一切说出来,接着便跪在地上一语不发,任父亲发落。 那名为阿古丽的波斯姬论年纪比张舜卿大不了几岁,可是对她极是关爱,忙前忙后的调护,生怕大小姐吃了家法。甚至还想让请个郎中来为小姐把脉,看看是否有了身孕。在她看来,若是有了外孙,或许张居正就会手下留情,总不至于一尸两命或是让孩子没有爹。 这个时代的大家闺秀发生这种事可大可小,如果是遇到一些好说话的父母,找个接盘侠把女儿嫁掉,倒也不是不可能。可如果遇到把面子看得比天大的,就有可能干出杀女儿维护门风的事。阿古丽虽然相信张居正不是个迂腐之人,但是宰相的面子关系重大,他会怎么做,也确实吃不准。 虽然眼下张居正没做出任何处置,但这就像雷暴之前的乌云聚集,天越来越阴沉,所谓平静只是假象,一旦发作起来,必是雷电交加天崩地裂的局面。阿古丽甚至已经决定,如果张居正真要下杀手,自己扑在张舜卿身上,希望看在自己侍奉张居正数年份上,能顺带保下小姐。 看着面前爱女,张居正终于开口道: “你不用为他说话。我相信,他没有强迫你什么,因为他是个聪明人,从凌洋山保他的夹片里,为父就能看出,这是精明到家的人物。所以他不会蠢到对你用强,那也没有必要。你身在他乡,举目无亲,又不曾出过远门,不知人心险恶。他只要对你用些花言巧语,你自然就会把他当做好人,任其欲取欲求,这还用的着动粗么?” “范进这个名字,其实我听过不止一次。从广东行一条鞭,再到幼学琼林,再到金鸡纳方,还有这次的天花。我承认,他是个很有才学也有能力之人,以才貌而论或许可以算的上一个良配。如果他肯把你安全护送回京,光明正大上门提亲,即使其家境贫寒,我也会应下这门亲事,让你们白头偕老做一对好夫妻。可是,他的心思太多了!居然想出先间后娶这种手段,逼我不得不认下这个女婿。笑话,老夫何等样人,岂会为他所欺?我的女儿即便是身怀六甲,也一样不会愁嫁!卿儿放心,爹会为你找一个才貌双全的如意郎君,真正的良配,能真正照顾你一生。” “女儿谢过老爷。” 张舜卿并没有争辩或是抗议什么,只是跪在那里道了谢,随即便如木雕泥塑似地跪在那。张居正也愣了一下,“你不想问问,老夫会怎么处置银徒范进么?” “老爷行事自有章程,女儿不敢多言。” “那婚事呢?你也不准备说什么?还是说你也看出范进此人狼子野心,诱骗于你只为攀龙附凤以求飞黄腾达,绝非你的良配?” “女儿未曾想这许多,也觉得不必去想。婚姻大事本就由父母做主,高堂下世,自有老爷做主,女儿无话可说,一切全听老爷吩咐。” 她如同机器人一般回答着,语气神态都无可挑剔,阿古丽长出一口气,看来自己想多了。现在这样高举轻落,自是最好不过,至于范进怎么样,她才懒得去问。 张居正却一皱眉,“卿儿,知女莫若父,这话不是你该说出来的。你分明是怕拒婚之后为父迁怒于范进,所以故意这样表态,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快说出来!” “女儿的心事自然瞒不过老爷,怎么想老爷想必也很清楚,又何必多说。女儿的心已经给了退思,老爷若要为女儿安排婚事,不管是八十老叟,还是三岁顽童,女儿都不敢不从。既然如此,问又有什么用呢?” “糊涂!你们兄妹几个,为父一向认为你最像我,可是现在看,你却是最笨的一个。现在是大比之年,各省进京才俊数以千计,内中不乏品貌俱佳的正人君子,足为良配,为何只惦记那个卑鄙小人!你可知,他对你的种种手段,所图的无非是咱家的权势,还有你的容貌!” “老爷,当日之事,是女儿自愿的,而且也是女儿主动的,退思既未用强,亦不曾用什么手段。请老爷明查!” 张居正那英俊的面庞在刹那间忽然变得异常可怕,这位执掌帝国命运的权相一旦发怒,却也不是等闲人所能承受的。阿古丽下意识地朝张舜卿身上一扑,大叫道:“大小姐很小就没了母亲,请老爷看在死去奶奶份上手下留情,要打就打我好了。” “阿古丽,这是我们父女的事,不用你个奴婢来管。老爷要打便尽管打,只是即便鞭板索棍,也不能让女儿颠倒是非!” 张居正怒极反笑,用手指道:“阿古丽,你看看,我的女儿现在说话,是不是有些大妇模样了?你也不用跟我摆脸色,我问你,他若真心对你,又为何不等成亲,先要与你行这等事?以乱始,必无善终,你想想看,这样的奸诈之人即便成亲,你们又能有几日好时光?为父不能保护你一辈子,有朝一日为父去官告老,那时他会对你如何?只怕今日种种好处,都将化为泡影,搞不好对你动拳脚也有可能!” “女儿相信范郎不会如此,当日天花庄内,范郎舍身相救,女儿以清白之体相酬,就是知道自己与范郎未必能偕鸳梦。将来不管怎样,有这几日夫妻,女儿虽死无憾。” “冥顽不灵!你……你被那小子用妖术迷了心了!自古以来痴情女子负心汉,你读书多,自己想想,像你这样的女子,有几个好收场?为父即便让你现在恨我,也不能让你一生痛苦,被个小人摆布于股掌之间。你回绣房去,范进的事,你不必管了。至于你……我会为你找一个相公,保证会对你一心一意,为父这也是为了你好。自古来没有父母会害自己的子女,等将来……你就会明白为父的苦心。” 张舜卿并没有争辩,只磕个头,“女儿一切遵从老爷吩咐行事。”随即张居正挥手示意下站起,袅袅婷婷走出房门。望着女儿背影,张居正只觉得心内一阵搅痛。知女莫若父,他很了解自己女儿的脾性,绝不是逆来顺受任人摆布之人。她这么爽快地答应,无非是不想忤逆,也知自己的决定无从更改,可是内心一定异常痛苦。 想着女儿肝肠寸断的悲伤心情,再想着从小到大,看着这个掌上明珠从咿呀学语的顽童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这个过程中女儿对自己的崇拜,再到眼下的伤心,以及未来可以想象的冷漠疏远,这位帝国宰相,饶是平素手段酷烈,出手狠辣,此时的眼眶内却依旧阵阵湿润。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谁说不英雄。 女儿,早晚有一天,你会体谅为父的苦心,到那时,你便能明白为父为什么要这么做了。即使你恨我一辈子,我也不能眼看着你,落到一个处心积虑得到你的小人手中,更不能看着你痛苦终生。 对于女儿的疼爱,以及眼下不得不如此安排的无奈,逐渐转化为对范进这个罪魁祸首的愤怒,正在这位元翁准备施展霹雳手段,把这个狂徒彻底从人间抹去的当口,阿古丽却面色苍白地跑进来。一向身手利落的波斯姬此时却是狼狈不堪,进门时被门槛绊个跟头,重重摔在张居正面前,却顾不上喊疼,而是大声道:“老爷,大事不好,小姐吐血了!” 正文卷 第二百四十一章 缓兵计 张居正身为宰辅身边自然不缺乏精通歧黄之术的郎中,包括幕僚里,也很有几个精通医道之人,其中有以二总管姚旷的医术最为优秀。 紧急被叫过来诊脉,又行了针,等一切做完,姚旷已然是满头大汗。张居正问道:“情形怎么样?” “小人不敢隐瞒相爷,不大好。大小姐一口气闷在心里,一口血吐出来,其实比闷在心里要强。要是这点事倒不算什么,府里尽有好药,没几天就能补回来。怕就怕……这只是个开端,要是成了习惯,留下个呕血病根……” “她年纪那么小,怎么有这个病根?”张居正平素处事稳当,即便是怒火满腔,神色也极平静。可此时,他的话语里分明带了几分怒意与焦急,这也说明,这位帝国元辅此时已然有些乱了方寸。姚旷连忙道: “相爷容禀,小姐这病是心病,和岁数没太大关系。其实闺阁女子,很有一些得这种病的,而且年纪也都不大,有的自己想开了就没事了,有一些……就比较麻烦。这病吃药行针的用处不大,关键还是看病人自己,如果心思不能畅通,就算吃再多药,也很难去根。如果再吐几次血,这呕血病根就要落下,那时小人也没太好的法子。” “我知道了,你快去开药,用最好的药,先把血稳住。如果家里的药不凑手,就开了单子去宫里拿。” 张居正想了片刻,迈步来到女儿房中,阿古丽抓着张舜卿的手,正苦口婆心地劝解着。 “小姐,不管有什么事,也是可以商量的,你这样搞坏自己的身体,我们都会伤心的。其实……其实老爷想给你找夫君也不是容易的事,我可以帮你,让老爷找不成。等到过几年……” “老夫想做成的事,你能拦的住么?简直不知所谓!”张居正一声呵斥,阿古丽的脸色顿时吓的煞白,连忙起身行礼道:“老爷,奴婢不是……” “行了,你什么意思老夫知道,这里没你的事,先出去吧。没我的话,谁也别进来。” 房间里只剩了父女两个,张居正来到床边,方才阿古丽坐的位置坐下,张舜卿挣扎着要起身见礼,却被张居正制止了。 “卿儿,你和为父当真要生疏到这种地步?为父还记得你当初在为父身边撒娇,还要抓我胡子的顽皮情景。现在你是大姑娘了,不能像过去那样胡闹,可是家无长礼,何至于如此?” 张舜卿回到闺房就连吐了就口血,原本红润的面色现在则很是苍白,她摇头道:“礼不可废,女儿无甚大碍,不劳老爷挂怀。老爷身为宰辅,理应以天下为重,不必分心在女儿身上。” “好了,你也不用跟我闹脾气,更不能用糟践你自己来跟为父怄气。你们兄妹几个里,你最像我,可是这件事上你就不像为父。为父若是你这么大气性,就活不到现在了。不管到什么时候,遇到什么事,总是自己的身体最为重要。你对为父的安排不满意,可以说出来,其实我还没说给你选什么样的相公,也没说选谁,你又何必如此?现在只有你我二人,为父想听几句实话。那些跟我怄气的话或是场面话,就都不必说了。你认准了这个广东蛮子?” “女儿心已属范郎,此生不易……” “那你跟为父说一说,你到底看中他哪一点。不要用木已成舟这种话来敷衍我,为父知道你的性子,不是那种俗妇。我想听听,那广东蛮子有什么妖术,能让我女儿死心塌地,甚至不惜跟为父翻脸。” 张舜卿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那原本苍白的面色上,竟浮现一出一缕绯红。“老爷,退思他……” 原本虚弱无力的张舜卿,此时却像打了针强心剂一样,滔滔不绝地讲述起来。看着女儿那眉宇间难以抑制的笑意,以及脸上那抹神采,张居正心头一凉。 作为过来人,他如何看不出,女儿是彻底被这个广东蛮子迷住了。只要提起与他相关的事,就发自内心的欢喜,即便是在病中,也有这般精神。一个女子若是这般迷恋一个男子,家里便很难拆散,即便靠着权势财富的力量,强行把他们分开,于女子而言,也难免做下心病。 张居正学富五车,于医道上的研究即使不及姚旷,水平也并不低。心病这种事,他当然也知道其中原因,如果家庭和睦生活幸福,大半不会有心病。自己女儿自己清楚,如果自己为她选一个丈夫,硬要她嫁人,甚至要她入宫,她都不会说个不字,也不会搞寻死觅活上吊投缳之类的事。她会以一副欢喜的样子走上花轿,履行好一个妻子的义务,把所有的难过都闷在心里,用不了几年就香消玉陨,抑郁而终。 直到张舜卿说的口渴,张居正将茶水递到女儿面前,“卿儿,你说了这么久,唇都干了,还不喝口茶么?” “老爷……女儿自己来就可以了,不敢……” “跟为父还客气什么?你小时候生病撒泼,为父在你床前一守一夜也是常有的事,你几个兄弟就没这么好运气,谁犯病都是让他们自己养,不听话就打。只有你这个丫头为父最是娇惯,到头来,也是为父亲操心最多。百姓们说,无债不成父子,做父母的前世必是欠了子女大笔债务,要用这一世来偿还,为父也不例外。” “父母大恩女儿须臾未忘,是以不敢行忤逆之事,老爷但有吩咐,女儿自当遵从。” 张居正摇摇头,“你啊,还是在跟为父说这种话。你说完了他,那好,为父也说说你不知道的事。你回来我们两父女就闹饥荒,很多话没机会说出来,现在正好跟你说……” 张舜卿听着父亲的讲述,脸上神色依旧,听到最后才叹口气道:“陛下……居然惦记着女儿?不知是什么人在背后使的诡计,若女儿当真入宫,必有人出来说老爷存操、莽之心,逼老爷致仕以明心迹。” 张居正点点头,“我早说过,恨你错投女儿身,否则咱家下一代便可以再出个宰辅。一个宫中小内侍,如何敢将你的名字在陛下面前提起,背后必有主使之人。那些人的如意算盘,在为父看来,一如跳梁小丑,登不得大雅之堂。我张江陵女儿入宫,慈圣第一个欢喜,又怎会让我致仕。其实陛下也眼看就要大婚了,朝廷为他选的后妃,加在一起也比不上卿儿。万岁的性子并不怎么好,若是你能进宫,自然可以替为父管教他。有你这么个贤后辅佐,陛下定可发奋图强,做个英主。明君贤后,青史之上必是一段佳话,大明百姓也要念你的恩德。” “原来老爷的意思是……要女儿入宫侍君?” 张居正摇摇头,“为父知道,你若是入宫,必会成为贤后,也会为大明造福,为父推行新政也比现在要容易的多。但是,你不会欢喜。我不想我的女儿为了天下为了所谓大业,就牺牲自己的人生。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我张居正食君禄受君恩,理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我的子女却没必要为了江山社稷牺牲自己。为父不会为了自己,把你嫁给一个你不满意的男子。当初选择刘勘之,是因为你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自己玉树临风相貌不凡,足以与你相配。如今既然你不喜欢,我们就另换他人,但是……爹也不能把你嫁给一个小人。” “你这么聪明,只要想一想,就能想清楚,范进如果真是对你有情,就不该急着坏你清白。虽是你自己心甘情愿,却也是他步步设计,引你入毂。如你所说,此人为幕僚,是个大材,但也是毒士之选,行事但求目的不问手段,存术而废道。若是为父用人,倒是会用这样的人物作为冲锋陷阵的猛将,可是若是为你找相公,就不能让这样的人与你相伴终生,那会害你一生。” 眼见女儿脸上红晕渐去,呼吸复又有些急促起来,生怕刚刚稳住的气血又犯,张居正连忙道:“但是为父方才听你说,他是你的知己?能被你当成知己看待的男子,或许也有可取之处。所以为父也改变了主意,不会急着为你找婆家,也不会对范进做什么。这一科他可以正常下场,我不会坏他的功名,但也不会用家中力量帮衬于他。他能否考中功名,就看他自己的才学与造化。如果他确实能考中进士……为父会给他一个机会,重新考察于他。” 张舜卿默然不语,张居正又道:“为父知道你在想什么,这不是什么稳军计,父女之间哪用的上那么多心计谋略。为父也不会考察他太久,只以一年为期如何?如果一年之内,他确实是个可堪造就的人才,为父就把你许配于他,让你们成婚。只要你们两个欢喜,为父就不多干涉。若是一年之内,他不能通过考验……” “范郎一定可以考中进士,也一定可以通过老爷的考验。只要没人从中作梗,刻意刁难,范郎的才学一定可以做到。”张舜卿眼睛里,重又有了光泽,空洞的大眼睛,在这一瞬间终于有了神采。张居正长叹一声,“傻女儿,你这样早晚会吃亏的。” “范郎不会欺负女儿,也不会让女儿吃亏。” “还说不会?那名伎薛五是怎么回事?他一方面引诱于你,另一方面却和个伎女同行,这难道不是在眼前的事?” “薛姑娘是我朋友,她与范郎……素丝未染,乃是君子之交。如今在京里也是保护范郎安全,将来她是要做镖师,开镖局的。”张舜卿语气坚决地范进和薛五的关系作保,心内却半点把握也没有。只能默默祈求上苍保佑,把狐狸精从自己爱郎身边赶开,不要让爱郎被妖女迷惑了心智。 天渐渐晚了,三更时分,先便宜坊后教坊司的冯邦宁踉跄着身子走进家里,冯府管家徐爵候在门内,见他回来,连忙引着冯邦宁直入书房。 书房里灯火通明,一身家居便服的冯保正坐在书房内,提笔练字。他的书法京内有名,此时练的是写大字的功夫,运笔流畅,笔力雄浑有力,架构笔锋都极大气,看不出半点阉人味道。 冯邦宁在这个叔叔面前,向来没什么规矩,两人的关系其实更像是顽劣的儿子与宠溺的父亲。行个礼不等招呼,便凑上去看,看了两眼嘿嘿笑道:“叔父,您写这么多忍字干什么?放眼大明,还有您需要忍的时候?咱得写杀,写打,写这字没用。” “冯少爷,不写不行啊。你没念过书,不懂道理,忍字心头一把刀,这把刀很快的。你心里不装着这把刀,它就要从天上掉下来,砍你的脑袋了。这一大家子上上下下都不知道忍,可不就得我这个一家之主学会忍了?要不然,等着这刀掉下来,砍咱一家大小的头么?” 冯邦宁一笑,“叔父,您都知道了?小侄就说么,可着京城就没您不知道的事,今天那几个锦衣卫,是不是您派出去教训那个广东蛮子的?可惜花老头坏了您的好事,要依小侄之见,就干脆派几个人,把他做了……” 冯保把笔向笔架上一放,不理冯邦宁,而是看向徐爵,“你听听,冯大少爷多大的气派,堂堂举子,宰相根苗,说做就做了。我就说么,这几年他做事怎么越来越放肆了,想他原本的为人是极好的,必是受了身边一干坏人的挑唆。徐爵,你是管家,这么多不三不四的人进来,我就得朝你说话。” “老爷吩咐的是,这是小人无能,五日之内,就把他们清理了。” “别五日,三天之内就办。可以用的人留下,不能用的就送到官府,给刑部完案。” 他又看看冯邦宁,“我说冯大少爷,您长点心不行么?若是我派的人,会用锦衣么?本来把你安排到锦衣卫,是觉得那里事情少,也没人管,你冯大少爷怎么折腾,也折腾不出花来。没想到,我还是小瞧你的能耐了,这不,就把天捅了个窟窿,逼着我这个老不死的来做女娲么?宫里那么多事,我都放下了,连慈圣那里的差都不当,来给你冯大少补台,你说说你面子有多大?” 冯邦宁这还是第一次看叔父发那么大火,上次自己间了一个京官的女儿,令其悬梁自尽,也不过就是骂了一顿禁足几天,也不见如此发作,心里多少有些慌乱。连忙笑道: “叔父容禀,小侄这次真不是胡闹,是在办差事呢。不是您教我的,要学本事,当好差么?小侄就是在当差。” “什么?当差?合着你冯大少爷看见人家姑娘长的漂亮就要查路引抓人,是当差?咱大明朝还有这差事呢?怎么我不知道?” “是这样的,这是小侄从宫里打听来的消息,说万岁因为看书,现在最喜欢侠女。还问过身边的宫人,东厂里有没有武艺高强的女子。小侄就想,若是可以找到一个女侠送进宫去,不是正合万岁心思?京里虽然有些卖解的女子,要么粗手大脚难看的很,要么就粗鲁的不行,不能侍君,找不到合适的。那女子人既美,气质也好,是个十足的野马,若是送到宫里,万岁一定欢喜,这不是为了叔父的差事考虑么?” 冯保看看他,“那你跟姚八争吵,也是为了差事?” 冯邦宁道:“小侄早看姚八不顺眼了。明明是个奴仆,却没事摆个名士架子,看着就来火。再说咱和张家本是平等相交,可是现在呢,他一个奴仆也敢和小侄分庭抗礼,张氏从头到尾连句话都不说,分明是没把叔父放在眼里。为了接她,小侄在崇文门趴了半个月,容易么?她哪怕说句客气话,也是个人情。不给她点颜色看看,他们还当咱家得依附着张家呢,这不是损了叔父的名声?谁不知道,他张居正想要跟慈圣面前买好,还不是得靠叔父说话……” 话音未落,冯保的一双眼睛猛地瞪过来,眼中的精光所至,冯邦宁陡然吓出一身冷汗,连酒都醒了一半,连忙跪倒在地道:“叔父饶命,小侄吃醉了酒,胡说八道,您别生气。” “吃醉了酒?我看未必吧,你冯大少爷清醒的时候,也没看这么能说啊。叔父以前说过,你喜欢找女人,叔父不拦你,只要不出格就好,反倒是能为冯家延续香火,叔父求之不得。可是你把脑筋动到张江陵女儿头上,这便罪该万死!” 冯邦宁嘟囔着:“反正也是个破罐子,小侄肯要,也是给她面子,总比个广东蛮子强……再说她和那蛮子又没成亲,或许就改了心意也未可知,认识一下见个面说句话,又能怎么着。” “混蛋!”冯保声音一厉,竟是拿出司礼监的威风,将冯邦宁吓的一阵哆嗦,徐爵也连忙道:“老爷息怒,少爷是喝醉了,说胡话……” “你少替他分辨,他是不是胡话我听的出来。冯邦宁,我告诉你,张大小姐是我的大侄女,不是你平日玩的那些女人可比,你敢对她起一点心思,叔父就亲手给你用刑,让你进宫给我当替手。撒泡尿照照,你自己身上穿的什么补服。你是个武官知道么!武官!当初叔父要你读书,你读不进去,只想要练拳棒,那好,这路是你自己选的,现在就不要怨天尤人。你个武官,就少惦记首辅之女,便是她怀着别人骨肉,也落不到你手里,给我死了这条心!” 冯保说着话,抓起桌上一方上好端砚猛地朝地上的冯邦宁丢过去。 “这几年你在京里胡来,叔父也就忍了,反正你惹的没什么厉害角色,叔父能给你遮掩住,就没什么大不了。可是你现在越来越不成话,胆子越来越大,连张江陵的名字也敢喊出来,你配么!你到现在还不清楚,你惹了多大的祸。叔父现在告诉你,今天晚上,不知道多少御史言官在家里写奏章,等到明天白简交加,参你叔父纵侄行凶欺凌士人的奏章,就能装满一口箱子!你真以为,你叔父能一手遮天?我告诉你,你叔父我不过是个阉奴,给人跑腿干活的奴仆,当家大爷岁数还小,老太太看我老成可靠,赏我几个钱花让我干点事跑点腿,许我点好处。若是我当真飞扬跋扈,老太太一句话就断送了我的性命。到那个时候,就你的人缘和脑子,怕是连全尸都留不下!我再告诉你,这天是朱家的天,不是冯家的天,咱姓冯的遮不住的姓朱的眼睛!从明天开始,卫里的事你不要管,去乃子府做个掌事。今后好好管奶口,顺带给咱家开枝散叶多生儿子,就算你没白吃粮食!” 他缓口气,又看向徐爵。“徐爵,你们少爷今天和人动手,听说输了是吧?一个武举人打不过一个文举人,简直丢人丢到了家。我虽然不懂功夫,也知道不曾练打人,先练挨打的道理。你去,好好教教你们大少爷功夫,先赏他四十棍,好好让他练练挨打功夫,记住,棍棍要见血,我在这看着,两个月之内他要是能下地,就是你事主不忠!快去,让我看看你的手艺!” 正文卷 第二百四十二章 可怜天下父母心 清晨,纱帽胡同张府之内。 天刚蒙蒙亮,冯保就亲自带了被打的皮开肉绽满身是血的冯邦宁,到张家前来请罪,拉着姚旷的手,连连说着安抚的话,甚至亲口叫了几声姚老兄。放眼京城,能和冯保称兄道弟的也没有几个,即使此时不是在人前,只是背后的称呼,这份人情也算是做到了极处。 张居正得到奏报出来时,冯保抢步上前,满脸赔笑道:“太岳,我就知道你还没动身,今个先别忙上朝,让我看看侄女。我最近新做了一张琴,正好让侄女上上手,给我品鉴一下音色如何。除了她,谁上手我都不放心。” “双林,你……你这是何必。年轻人口角几句,你何至于如此?” “没什么,那小畜生素日给你惹了多少麻烦,你又替他压下多少案子,我这心里都有数。这回找到机会打他一顿,也是省得他这段日子出来找麻烦。我算是看透了,这孩子管是没用了,就是定期拉出来打一顿,我倒是省心。这讨债鬼!” 两人说着话来到书房落座,冯保道:“估计今天弹劾我的奏章得满了。慈圣面前少不得跪一个时辰,我先在你这吃点东西垫底,免得进宫不好办。”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们弹劾你是假,归根到底还是奔着我来,双林,你是替我挡了刀啊。” “你我之间就不必客气了,要不是这畜生惹事,也不至于如此。算了,不提他了,提起来就一肚子气。反正外朝那边,你得多担待着些,重重的办那畜生一次,也让他长点记性。我替他把卫里差事辞了,让他去礼仪房子管奶口,这样就能好一些。” 张居正点头道:“避避风头也好,风口浪尖上,避一避没坏处。等过了眼前这股风头,再行起复就是。会试在即,万事求稳,尤其关系到举子的事,更是得小心谨慎,千万不能闹出举子闹考的事。” 两人随即谈了一阵会试之事,冯保又问起张舜卿,张居正摇着头,把昨天的经历做了介绍,最后道: “可怜天下父母心。人说我张叔大行事霸道,不许人说个不字。他们哪知道,我女儿比我还霸道,在她面前,我这个宰辅也没什么用,乖乖得听号令行事。就连这婚姻大事,我也只能捏鼻子认下,否则,就连女儿都没了。” 冯保皱着眉头,“范进……这小子是把大侄女拿住了?这要是将来成了亲,可有她的苦吃。不过太岳,你听我一句劝吧,我是个阉人,于男女情爱的事是个外行,可是好歹在宫里这些年,也见过一些人一些事,也算是有经验吧。棒打鸳鸯的事,能不干就不干,尤其大侄女性子刚强,万一挤兑出个好歹来,最后后悔的还是你。总归日子是她们过,咱们做长辈的,把该说的话说到了,该劝的劝到了,其他的事,还是少管为妙。再说,说一句太岳你不爱听的,木已成舟,该放手就放手吧。你硬拆散了他们,将来是要被女儿恨一辈子的。这种事,我也很见过几个,可不想落在你老兄头上。” “恨我便恨我吧,我宁可她现在恨我,也不愿她将来吃亏后悔。双林,我们在做什么事,你很清楚。后世说起我们做的事,或许会称赞我们的好处,可当下,人们只会骂我们祸国殃民,残民以逞。我们读书时,看到变法,自然知道那是国家到了不变不行,非得变法以求存的生死关头。可是这种事只有后人看书时能体会的到,时人是感受不到的。他们只知道,是我们搞变法,让他们日子变得难过,朝廷民间,皆有怨言,说一句怨声载道也不为过。这也是为什么自古以来实行变法之人多无下场的原因。咱们走的是一条险路,眼前荆棘遍地,身旁万丈悬崖,一步走错就要粉身碎骨,走对了也要遍体鳞伤。我既受皇恩,为国尽忠理所当然,总不能因为怕就不去做事,至于他日收场如何我也考虑不了那许多。可是我们终究是人非神,不能真做到四大皆空无所顾虑,我自己可以粉身碎骨但总给我的儿女留下一条出路,这点私心我还是有的。” 冯保的脸色也凝重起来,作为饱学之士,张居正能考虑到的问题,他自然也能考虑到。之所以放纵家人胡作非为,从某种意义上,也是对他们的弥补。自觉未来没办法保证他们富贵长久,就让他们趁着有富贵时,多快乐一些,也算是弥补。 张居正是文臣首领,想法思路肯定和自己有区别,这种想法冯保很理解,也不认为有何不妥当。他问道:“太岳,你的意思是?” “我最早想要联姻刘家,就在于小鲁兄与我理念相左,我又将其贬到江宁,于朝堂之上,自然知道我们走的不是一条路。小女嫁到刘家,我在朝中,自然无人敢奈何他分毫。即便有朝一日,我真的失势而去,小鲁兄这个与我相左之人必可大用。他与我不管有何龃龉,总得保住他的儿媳,小女也就不至于因我而受牵连。不管如何,总可以让她一生衣食无忧,不愁生计。如今这话是不用提了,可范进这人,我却也不认同。他有才学精巧变,胆量也大,我的弟子之中论及才干少有人能及他。如果做部下,这便是匹千里马,但是做女婿……他的心思太重了。他处心积虑得到小女,所谋的还不是自己的前程富贵?所谓真情,只怕有限。心思那么重的男人,只能同富贵,不可共患难。我在位时自是千好万好,若真有风吹草动,我只怕他会第一个跳出来,与卿儿反目。用情越深,受伤越重,那时……我怕她挺不过去。” 冯保点点头:“太岳,倒难为你这番苦心了,可是听我一句劝,事缓则圆。以你的权势,想给女儿找个相公容易,可是要找一个放心的,却不是朝夕可就之功,总得慢慢寻找。再说你现在催促过急,只怕侄女一时想不开……” “所以我才定下一年之期,就是希望这段时间两人不相往来,她对那范退思的心思变淡,接下来便好为她另觅良配。年轻人相处,干柴烈火,海誓山盟一发不可收拾。但是来的快去的也快,只要时间一长,情思转薄,她自己就能想清楚我这番苦心。” 冯保笑了笑,“太岳,说一句不好听的,痴心女子负心汉,若是大侄女想不通……” “那……就只有听天由命。”向来强势的宰相,少有的说了一句软话,“若真到了那一步,或许就是命数使然,天意如此,我也没有办法。” “可怜天下父母心,我们这位堂堂宰辅,向来堂兵正阵,一鼓破敌。结果到了自己女儿身上,就得谨小慎微,用尽心思。说实话,你为侄女花的心思,比打一场仗累多了。还是男孩好啊,再怎么乱来,一顿板子下去就好了,到了女孩这就是麻烦。那个范进……你打算怎么着?要不要我派几个人?” 张居正摇头道:“不要动他。他现在有点什么意外,卿儿那里只怕都会要死要活,那口血刚稳住,不能再让她心气浮动。何况范进确有长才,于朝廷立有大功,这样的人,若是加害于他,便是因私废公。这一科该怎么考,就怎么考,我不会给他什么助力,也不会给他刻意为难,如果可以金榜题名,我也会为他安排一个好前程。” 冯保嘴上不说,心里暗道:你不为难便是助力,终究还是爱女心切,看到女儿吐血,嘴上依旧放硬话,心里便已经软了。范进只要自己检点,做相府女婿就是早晚的事,还是得找个机会,与他弥缝关系才是。 同时,郑家院落里。满面病容的郑承宪早早就来给范进赔礼道歉,又押着女儿过来,指着她脸上的巴掌印道:“这小畜生如此放肆,我已经狠狠教训过了,请范老爷千万不见怪,尊仆若是不出气,就再打她一顿,总要让这口气平了才好。” 这事出在昨天。范进与薛素芳去逛庙市买礼物,家中几个人安顿了家具,分好房舍。桂姐是个心善的人,见郑家丫头满脸烟灰的狼狈样子,心里颇为不忍,拉了她去洗脸,给她洗的一干二净,又为她重新梳了头。 不想郑家姑娘不但不领情反而连抓带咬,就像是被人按着洗澡的猫一样,抽冷子将一抹煤灰抹在桂姐脸上。又给她的饭里下了泄药,害她跑了半夜的肚,现在还在床上起不来。 范进与薛素芳夜里缓步回家,到了家中都快四更,自然什么都不能做,又遇到这事,只能先顾着桂姐。郑承宪天一亮就知道这事,便将女儿拉过来受罚。 见郑家丫头脸上一副倔强神色,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直瞪着范进一行,丝毫没有认错的意思,脸上又满是煤灰。范进道: “小姑娘,你似乎不大喜欢洗脸?我告诉你啊,你可以觉得这样很漂亮,擦煤灰比擦胭脂有个性。但是令尊的病在肺,于呼吸上讲究最多,屋子里有粉尘之类,都会加重病情。像你每天伺候令尊,这煤灰被吸进肺里,于病情极为不利。所以为了令尊身体着想,也该保持卫生。” “谁知道真的假的,郎中都不曾说过。”小女孩低声嘟囔着,一脸的不服气。 郑承宪举起巴掌,一巴掌扇在女儿头上,“还敢嘴硬?范公子是举人老爷!知道举人老爷么?等到这科下场,便是进士,那是要做官,还可能进翰林院的文曲星君。这天下没有什么事,是读书人不知道的。你个黄毛丫头敢对读书人不敬,爹就先打死了你……” 说的太急,便又开始咳嗽起来。范进看着他,便想起刘勘之,连忙劝解着,又吩咐关清从自己的行囊里,拿了几粒枇杷丸出来。 这是路上张舜卿送给范进的,即便知道刘勘之的病不传染,但是张舜卿心疼情郎,还是给他几粒药做防范。这药来自皇宫,功效比时下外面可以买到的药物自然要强的多,郑承宪喝了药,咳嗽立时便减轻几分,便更是千恩万谢。 有了这一段,小丫头对范进的敌意也减弱了许多,等扶了郑承宪回房休息之后,小丫头又跑到前院问范进道:“范老爷,这药怎么卖?多少银子一丸?” “小姑娘,这药不是卖的,你有银子也买不到。宫里的东西,宫外哪有。” “那范大老爷怎么有?” “这也是我朋友送的,我朋友算是有点关系吧,你在京师应该对这个很清楚的,有些人自己虽然不在宫里,但是和宫里有门路,所以可以得到些宫中之物。” 小丫头哼了一声,“吹牛!你一个南方人,刚到京师,怎么可能跟宫里有门路?你别欺负我是孩子,我可不好糊弄。你这药要是管用,我可以拿银子买,只要……别太贵。” 范进笑笑,没说什么。那小丫头又问道:“那你刚才说的煤灰什么,是真的么?我脸上脏,我爹的病就不易好?你懂医道?” “略知一二而已,我主要是懂讲卫生的重要性。我看了,你确实挺勤快,家收拾的也不错,但是卫生好不好,我现在可说不准。比如有没有不洗手就吃东西,家里面粉尘多不多之类……” 范进一点点说着,女孩听得聚精会神,薛素芳走过来,将买的早饭在女孩面前也放了一份。虽然其性子很恶劣,但终究是个孩子。尤其看她表面上凶巴巴,但实际上甚为可怜的样子,薛素芳就觉得看到了幼年版的自己,那个混身是刺的小刺猬,看起来很凶,内心脆弱无比。 想要对她凶恶些,其实也恶不起来。看着食物,女孩吞了几口唾沫,大眼睛看着薛素芳与范进道:“这个……我可以吃么?我是说,不……不给钱。” 范进道: “当然可以了,我们只要住在这里,吃饭就会给你一家端一份。未必合口味,但一定能吃饱,大小姐您将就着吃点?” 女孩跪倒在地,朝着范进与薛素芳磕了个头,拿起了桌上干粮跑向内院,边跑边道:“我去给爹吃,他早上舍不得吃饭,正饿呢。” 时间不长,女孩又跑了回来,对范进道:“范老爷,我求你件事,你能不能应我。我爹要问,你就说这吃的是我给你干活换来的。爹说过,我们就算穷,也不能随便吃别人的东西,否则就和乞丐没了区别。不许我伸手,向你们要东西,否则就要打死我。我可以给你干活的,收拾屋子扫地,什么都行。” 范进笑道:“你只要别下泄药,我就心满意足了。好了,我知道怎么说,不会露马脚的。” 女孩放心地点点头,“看来读书的果然还是好人,可你们为什么是那姓唐的坏人领来的?没事别和他们走太近,那些人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大坏蛋,你们这些外乡人沾上他们,早晚会吃亏。还有啊,桂姐姐和这位姐姐,你们也学我,用煤灰或是锅灰抹在脸上,晚上再洗下去就好了。你们这么俊,如果不抹上点这个,会被坏人抓去的。我昨天给桂姐下泻药,就是不想她给我洗脸。我姐姐……就是这么丢的,你们是好人,我不想看你们也被抓走,所以才那么做。一会我去给桂姐姐道歉,让她打我一顿好了,总之就是不能洗脸。” 正文卷 第二百四十三章 京师不太平 狼吞虎咽风卷残云,顾不上烫也不需要咸菜佐餐,眨眼之间,三碗白米粥就见了底。这时候京师的早点样式也不多,大量日后京师人耳熟能详的食物现在还没发明出来,属于空白阶段。眼下的早餐基本没有几样能入范进的口,好在桂姐是个比较称职的家庭主妇,做早餐没问题,他们随身又带有米粮,自己开伙也不为难。 时移事易,这白米粥对于现在的范进来说,已经不是什么难得食物。可是郑家小姑娘得的津津有味,仿佛在享受珍馐。看不出那单薄的身板,饭量居然如此之大。看她吃饭的样子,就知道女孩确实饿的狠了,一连吃了三碗显然还不够,她看看几个大人,又有些不好意思,羞涩地笑道: “各位老爷奶奶,我虽然吃的多,但是我也可以干活的。一会劈柴烧水洗衣服扫地这些活,都让我干,你们都别动。” 桂姐见她这么吃,一肚子气消了大半,摸着她的头道:“行了,你才多大点的孩子,谁能忍心让你干活,好好吃你的吧。看的出来,你家是太穷,吃不上饱饭,有口吃的,还得紧着你那不着调的大哥,就委屈你个小可怜了。你慢点吃,别撑着。你这孩子,有什么话不能明说,非下泻药,真是……” “爹不让说,怕我说出去,被坏人惦记上,像抓姐姐一样,把我也抓走了。”又喝了一大口粥的小姑娘,表情极是认真地嘱咐着眼前几个女人。 “你们都是好人,我才好心提醒你们,京师里坏人太多了,你们虽然是举人老爷的女眷,可是遇到坏人一样没办法。桂姐姐,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是我要不给你下泻药,你回头还是会给我洗脸,万一被人贩子看见来抓我可怎么办?我爹现在需要人照顾,我大哥要去干活赚钱,就只有我来伺候爹爹,我不能被卖掉的。” “你不伺候爹爹也不能被卖掉啊,天子脚下,拐子居然如此猖獗,眼里还有王法么?我听你爹说,你家只兄妹二人,没听说还有个姐姐啊。” 小姑娘情绪有些低落,将粥碗放在一边,“那是我大伯家的闺女,是我的堂姐,比我大几岁,人很好。大伯死的早,便由爹爹照顾着,跟亲姐姐也没区别。平日帮着家里干活,还帮爹爹张罗生意,是个很本事的人,里外都能忙和,还曾跟一位跑大宅门的厨娘学过手艺,能烧成桌的团席。本来都找好婆家了,结果人莫名其妙就找不见了。找了好久找不到人,爹的病也是从那时落下的。” 薛素芳道:“你堂姐丢几年了?” “五年多了。” “可曾报官?” “官自然是报的,但是没什么用。你们不是京里人不懂,京里老爷多事多,衙役老爹们,可是没工夫为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忙和。去报了官,只换来一句,你们自己去找,找到了人,再来找我们。问的急了就说,一定是你家女儿和人私奔了,天大地大,我们哪里寻去。后来爹爹使了些钱,一位衙门的老爹才说了句实话,让我们别找了。不知道被哪位大贵人看上带走,没地方去找。后来倒是有位贵人想帮忙,可惜……连他都死掉了。” 范进问道:“怎么?这里还出了人命?” “可不。爹爹当时上街找姐姐找的急,不小心撞了个人,对方问起来知道这事,愿意出头。那是锦衣卫里一位缇帅,又是庆云侯之后,皇亲国戚,想来这样的大贵人出面,怎么也能把人找回来。不想没过多久,那位大贵人家里就遭了难,据说是丫鬟和长工私通,又勾结了一个屠户夜晚进来,杀了缇帅抢钱。虽然那事没牵连到我们,可是爹爹一想起来就害怕,人家可是侯爷的族人啊,要是真为我们而死,我们不是得抵命?连怕带吓又受了些气,便闹起了病,家里就逐渐成了眼下这样子。” “庆云侯……”范进念叨了一下,把这个名字记在脑子里。郑氏此时又道:“婆家那边非说是我们赖婚,打了一场官司,连店面都赔掉了。爹爹又闹了这病,家里一点积蓄用光,就只好借钱。那些放债的与拐子一样,都不是好人,借的阎王债永远还不清,图的还不是我们这八间大瓦房还有院里的树?不卖,打死我们都不卖,我们才不会把房子给他们呢!” 范进道:“你昨天发脾气,就以为我们和那些放债的一伙?” “是啊,你们和唐牛子一起来的,只当你们是一伙的,不想您真是个举人老爷。我听人说举人老爷很早就来京城赶考,怎么范老爷来的这么晚?而且为什么还有这么多漂亮姐姐跟着?她们是家眷么?” 范进拿起个馒头朝着郑氏的眼前一放,“好好吃饭,小孩子别那么多问题。” “不是啊,我是真的为你们好,京里人心复杂,坏人也比别处厉害,两位漂亮姐姐要真是遇到坏人怎么办?还是像我一样,弄丑一些的好。” 薛素芳一笑,用手指了指腰间,“姐姐有武艺,不怕。” 小丫头的眼睛也落在薛五腰中剑上,目光里流露出几分好奇与感兴趣,“姐姐,你真会武艺?不是那些卖药的骗人把式?” 范进道:“你薛姐姐在进京路上一通连珠弹,打瞎了十几个乞丐,手段高明着。” “那便好了,有这本事才不怕那些拐子。姐姐姐姐,你教教我武艺如何?我可以给你干活的,我力气可大呢,什么活都会。” 薛五摸摸她的手,见上面因为天冷,已经冻裂了许多口子,心内颇为不忍,也不顾脏,将小女孩一把抱在怀里,怜惜地摩挲着她的头发。原本高冷又不喜欢与人亲近的薛素芳,自从心头坚冰被范进融化之后,也愿意与一些人来往。尤其是这个看着很像自己的小孩子,她一见就觉得投契,心中俨然把对方当成了自己的妹妹。 小女孩也很少与人这么亲近,此时被薛五抱着,眼泪也控制不住地流出来,姐姐姐姐的叫着。薛五问道:“学武很苦的,你怕不怕?” “不怕。我只要能找回姐姐,吃多少苦也不怕。” “练武是防身的本事,不是找人的本事,你就算练成武艺,也不代表能找回姐姐啊。” “我知道,姐姐就在城里,被哪个坏人看管着。我大哥在街上曾经见过一次姐姐,只打了声招呼,就挨了一顿毒打,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才下地。我就知道,一定是落在了坏人手里。我只要练好功夫,就能把姐姐找回来,把那些坏人都狠狠打一顿。” 她又道:“姐姐,你们从唐牛子那租房子,一定会上当的。他是个泼皮,经常靠着租房子讹人,你们可小心着,过几天说不定他就会带一群人来闹事,赶你们走。” “他敢?他敢来罗唣,我就揍他。他要是敢打官司,咱家还有个举人老爷呢,打官司也不怕他,退思,你说是不是?” 见范进点头称是,薛素芳心内一甜。由于张舜卿不在,眼下她的感觉和主母颇有些类似,身边有仆人有丫头,眼前是自己的良人。她甚至想着,自己如果就在这里一直住下去,似乎也不错,最好张舜卿这辈子不要离开相府,自己与范进就这样在京里做人家,过一辈子。 范进刚刚搬来,对于郑家人自然谈不到了解,确实觉得郑家人可怜,但是也不至于圣母到想要为他们出头帮忙。到底小姑娘的话有几分可信,现在也说不好,只能将来慢慢相处中再去了解。如确实如她所说,只要在相府那说句话,想来也不难找到人。唐牛子那人,他看着也不靠谱,不大相信对方是好人。只是自己既是举人,对方只要脑子没坏掉,就不会动自己的脑筋,对于泼皮或是人贩子,他都没往心里去。 吃过早饭,便开始准备礼物,准备着到张府拜访。虽然名义上是张江陵相邀,可实际上,这怎么也有点毛脚女婿初次上门的感觉,尤其未来岳父是堂堂帝国宰辅又是放眼天下有数的名臣良相,范进心里着实有些紧张。 这种事在薛素芳面前办,总有些不妥当,因此不管是换衣服还是准备礼物,他都是回到自己房里。正在忙和着,房门一开,薛素芳从外头进来。范进朝她一笑:“昨晚上你没怎么睡,吃了饭还不补觉?” “你不也是没睡?我来帮你看看,怎么穿戴拿什么礼物。别看你是举人老爷,文曲星下凡,可是要说到丈人家送礼,还是得问我。” 这话并非自夸,能做花魁的女人,对于人情往来,迎来送往,本就是专家水平。社交上该用什么礼节,拿什么东西,对她们来说,只是基本功一级的功夫,其提供的意见很有价值。只是范进这是去拜见张居正,让薛五参谋,总觉得有些对她不尊重,是以并未开口。 薛素芳却很大方道:“我自己知道,没资格做你的正室,总归是做外宅,当然希望自己的男人功成名就,我这外宅才能多拿些好处不是?我说过了,我们这种女人虽然比不得大家闺秀高贵,但是贵在有自知之明,不会强人所难的。来,让我帮你看看,该拿什么。” 她主动走上前,帮范进先选了几样从庙市买来的礼品,价值不算多贵重,但是很用心,也算是文雅,符合读书人的身份。随即又从范进带的衣服里,挑了一身颜色较为朴素的穿上,亲自为范进搭配着配饰。 “第一次去丈人家不能太寒酸,被人当成是想要吃老岳的穷小子就不好了。可是也不能太奢华,被当成爆发户也不好。尤其退思是书生,更要体现出读书人的高贵不俗,你和张江陵虽然身份有差,但却都是圣人门徒。拿捏住这个尺寸与他打交道,就不会让他看低了你。” 她边说边帮范进整理着衣服,范进的手轻轻抓住皓腕,薛五微微一挣,“别捣乱!你这是要去拜丈人的,要是弄上一身脂粉香,信不信出不了张府啊?我人就在这里,想要什么时候都可以要,不用急在一时,要紧着去吧。先把老婆骗回来,才是最要紧的事。只要有了这层关系,今科春闱范郎一定高中,那时候我这个野女人才可以沾光。” “五儿……” 范进用力一抱,薛五却如游鱼般从范进怀里滑出去,朝他笑道:“行了,一共才和大小姐分开一天,不至于就受了吧?快着些去,我在家给你预备好吃的,今晚上……什么都依你。” 留下一个给人无限遐想的许诺,薛素芳轻移莲步先行离去。去张居正家,自然她不能随行。范进在京里一时也找不到脚力,就只好雇了顶轿子,一路直奔纱帽胡同。 到达时已是过了辰时,门前两排长椅上,坐满了等待接见的客人,个个衣冠楚楚,相貌堂堂。寒风凛冽中,不少人都在打着喷嚏,但依旧正襟危坐,坐姿不敢有丝毫随意,想来多半是外来入京铨叙的官员,时刻要牢记自己大明栋梁身份,不能在伟大的宰辅以及他老人家的门子面前失仪,宁可被冻成冰棍,也不能挪动分毫。 范进将名刺递进去,时间不长,两个男子就从里面走出来。其中一人范进认识,正是昨天见过的姚旷,另一人他不认识,但是看穿着打扮乃至气质,都与姚旷颇为相似,想来多半就是同为相府管家的游七先生游楚滨。 两人出门先与范进寒暄几句,有引着他从侧门入府,外间一干官员如何猜测身份,范进就顾不上。只听游楚滨道:“相爷本想亲自向范公子道谢,奈何直庐里有急事要办,不得不离开,只能委托三公子代为接待,范公子别见怪。” “不敢,二位管家客气了。相爷为国事操劳,若是分身来见学生,倒是学生的罪孽了。” 三人边说边向书斋走去,而在另一边,从仆人处得到消息的张嗣修恨得牙根痒痒,在房间里咬牙切齿道:“可惜老爷不让我出面,否则我非一顿拳脚,把这银贼打成猪头不可。老三,千万别手软,好好揍这小子一顿,给小妹报仇!” 正文卷 第二百四十四章 胆大包天范退思 书斋内,张懋修并不像张嗣修想的那样,见了范进就咬牙切齿的冲上去打,相反表现得很符合他的身份,斯文有礼,对范进也极是客气。说了几句话,又吩咐两位管家去拿酬谢范进的礼物,两人也就趁这个当口退了出去。 张嗣修又随便聊了几句,眼见四下没人猛然从座位上站起来,绕过桌子直接来到范进面前,劈胸把范进从坐位上拽起。 范进并没有反抗,只是小声道:“三公子,咱们事先说好,动手可以不许打脸,否则瞒不住人。” “要不是姐姐再三嘱咐,我一定把你的脸打烂,让你下不了科场!我一直把范兄当朋友,觉得你是守礼君子,即便是把姐姐交给你,也没什么大不了。说实话,我是站你们这一边的,还想过要劝家父,应下你们婚事,可是你怎么……怎么敢……对姐姐做出那种事来?你知不知道,姐姐昨天吐血了!” “吐血?严重么?可曾看过郎中!” 范进声音不高,但是语气极是严肃,神色也不像方才那么轻松。劈手一把抓住张懋修的手腕,不知不觉却已经用了力。张懋修疼的几乎叫出声来,用手指着范进,后者这才乖觉地松开手。 “你……你力气好大,简直像个武夫。算你还有点良心,我也就不跟你计较了。姐姐的病不大好,郎中看过了,说是心病,吃药行针用处不大,关键还是看自己的心绪。若是她心情郁结难舒,这病落下呕血病根,将来心里稍微有些不舒服就会吐血……” 张嗣修一边甩着手腕一边说道,不过对范进的态度,倒是软化了一些。或许正是范进表现出的焦急,让张懋修觉得满意。 “还有,家父很发了通脾气,如果没有姐姐吐血的事,只怕范兄此时已经下监了。他老人家对你们的婚事颇为不满,是不打算应诺的。这一科范兄下闱,家父虽然不会干涉,但也不会提供什么助力。你自己想想也知道,换了谁遇到这种事,都不会有好态度。” “我明白,三公子继续说。” “我来之前,姐姐特意把我叫去,让我给范兄带几句话来。家父已与姐姐定下一年之约,只要一年之内,范兄的表现可以让家父满意,这门亲事就有希望。所以请范兄为长久计,务必好自为之,用心攻读,本科一定要得中功名,这样姐姐在爹爹面前才好说话。还有要范兄戒急用忍,在一年之间少来拜望,万一家父一时心里不快拿你开刀,不测之祸就在眼前。范兄你自己也明白的,虽然举人很厉害,但是也要分跟谁比,真若是宰相想要办一两个书生,也不是什么难事。” 范进点点头,又问道:“三公子,你在府可有可靠的人?” “这是我家,自有几个信得过的奴仆。” “那好,你给我安排一下,让我和舜卿见一面。” “你疯了?这事要是让爹知道,连我都得挨家法!不对,是只有我挨家法。爹舍不得打姐姐,打我可是不会留情。就因为把姐姐留在江宁的事,我和二哥到了京里,就被爹好一顿打,知道你和姐姐的事后,今天晚上回来说不定又要传杖……还有刚才姐姐说的什么,你没听到?” 范进拍拍张懋修肩头,“打着打着习惯了就好了。要不我教你点易筋经,对扛打很有帮助。三公子,卿卿的话我听到了,平日里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不会和她争,也不会逆她的心意行事。可是这事不行。我可以一年之内用心攻读,尽量少来府上,但是你必须让我见她一回。你问卿卿就知道,我练有易筋经的气功,激活气血推拿按摩最有奇效,你让我和她见一面,我要给她治病。” 张懋修的脸色越发难看,“推拿按摩……范兄,你这越说我越不能办了。你们……你们不能一错再错啊。”他压低声音道:“再说,我家里是有鸟枪护院的,你会什么都没用。” “我又不是笨蛋你少骗我。你家鸟枪再多,还能摆在内宅里?这事很麻烦,也可能给三公子带来皮肉之苦,但是你想想卿卿成全你和三声慢的事,你这个做兄弟的,就不能成全她一回?这样,你去跟她说,她若是不想见我,那就万事休提,若是她想,你总该为姐姐帮忙吧?反正打一顿而已,虎毒不食子,相爷又不能真打死你。你喊几声疼,家人也就手下留情了。” “范兄,你这是强人所难。” “我将来是你姐夫,咱们郎舅之间,勉强你一次也不算什么事。算我欠你个人情,将来你遇到难处来找我,看我这个做姐夫的帮不帮你。我把住处告诉你,你安排好一切,就找仆人通知我。我等你消息了。” 说完这句,范进退后几步,又开始大声地与张懋修谈些文章上的事,坐了约莫顿饭之功便起身告辞。张懋修愁眉苦脸地留饭,范进自然拒绝了。张家下人把礼物拿来,范进倒也不推辞,随手接下了礼盒。 张懋修准备把人从侧门送出去,到门口时,游楚滨已经吩咐开了中门,竟是要从正门把范进送出。即便朝中部堂大员,在张家也很少享受开中门送出的待遇,范进的身份就更差得远。 张懋修狐疑之际,游楚滨小声道:“大小姐发的话,现在只要大小姐不吐血,些许小事,尽皆随大小姐心意。” 在门首,张懋修又与范进说了几句,送着他下了台阶,才转身回府。等来到书斋里,张居正已经坐在那,等候儿子多时。 “让你安排他们私下相会,这范进的胆子当真是大。人说色胆包天,我看这话用来说他,最合适不过。窃玉偷香的勾当,做到我相府头上,他也不摸摸,自己生了几颗脑袋!欺负我女儿还不够,还欺负到我儿子头上,若是他真进了咱府,这怕你们兄妹几个,都要受他摆布。” 张懋修只一看见父亲,腿就有些发抖,连忙道:“老爷放心,儿知道轻重,不会这么做的。” “不,你去问问你姐姐,只要她想要见范进一面,你就为他安排。时间……就在今晚吧。” 张懋修两腿一软跪倒在地,“老爷,儿真不敢做这种事,您若是不信,可以把儿锁在房里……” “好了,起来吧。父子之间何至于此?为父吩咐人大开中门把范进送出去,就是因为他方才那番焦急。那番神情不似做伪,可见他对卿儿,确实有几分真情在。其行事虽然狂妄大胆,但总算也是发自赤诚,能为卿儿不避刀斧,也算是个痴情人。就为这一条,我就为他开一回中门。若是卿儿也想见他,我也愿意让他们见一面。将来的事不管如何,眼下还是能让你姐姐高兴些,身体才好的快。你去安排吧,我晚上有公事要忙,不会管内宅的事,也不会过问,你放手去做。” 出了张府的范进,并没急着回郑家铺,而是先到了周进落脚的小店里准备去看他。那店是这群商人的老关系,每次进京必住。由于是最下等的大通铺,书生一般而言不会选那里落脚,所以还是有房子可住。 走过两条大街,距离小店还有一段距离时,路旁一座小茶馆内,几个书生冲出来,为首者高喊道:“范老先生,范老先生!” 范进侧头望去,见喊话的正是周进,连忙上前道:“周朋友,我正要到店里去找你,不想在此遇到了。这几位是?你朋友?” 随同周进出来的几个书生年纪也都不大,看穿戴似乎都是功名在身的,与周进这个童生其实有严重的身份差距,不知道他们怎么走在一起。周进上前,仔细打量了一阵范进,直到后者心里发毛时才问道:“范老先生,您……身子还好,没受伤吧?” “没有啊,怎么这么问。” 周进道:“我今天一早,就遇到这几位老前辈,听他们谈话才知,昨天居然有锦衣鹰犬前往捉拿范老先生,若非有一位风宪在,险些遭了他们暗算。锦衣鹰犬敢凌虐士人,此事绝不可轻易放过。晚生正与几位老先生商议着,上一个禀贴给衙门,让他们严查地面,切莫再出这等掳人之事。” 这时,几个书生也已经走过来与范进打招呼。他们初时并不相信周进这个童生,居然认识范进。直到此时亲见,两下通报姓名,范进又拿出了自己今科赶考的公据,对方才真正确认,随即就变得热情起来,把范进拉到了茶馆里。 这几个人都是进京赶考的举子,年纪也算是比较轻那部分。比起那些年老的举子,他们更容易冲动,尤其是得知范进在崇文门与冯邦宁冲突因此遭到报复的秘闻,就对这件事更为热情。 人在这个年龄时,本来就比较偏向于抱打不平,见义勇为。再说冯邦宁是冯保侄子,大明朝大多数年轻的读书人都不会把冯保当成好人,权宦的侄子自然也是恶霸。再加上冯邦宁在京里做的恶确实不少,稍微一打听,就能听到他一堆劣迹。按照坏人的敌人一定是好人的原则,范进在这些学子中的形象就更为高大。 就连周进这个童子,也因为是范进的朋友,而被一干书生所高看。几个书生表现得很踊跃,拍着胸脯道: “这回不会让范兄吃亏的,我们这些举人联名上书,请治冯保纵侄行凶,冯邦宁当街殴辱书生,擅自支使锦衣抓捕公车(指代举子)之罪。就算不能真把他们下监严勘,也能打一打他们的气焰,让这对叔侄今后不敢为所欲为。就是好好削一削他们的面子,也是好的。临川汤义仍先生出头,为范兄往来奔走呼号,我辈岂能落于人后?” 汤显祖么?范进由于进京时间本来就紧张,又有一大堆事情,不管是同乡还是汤显祖这个路上遇到的朋友,都没来得及拜望。没想到汤显祖现在倒是出来为自己奔走,这份义气确实让自己佩服,但是……效果却不是自己想要的。 他朝几个书生拱手道: “各位高义,范某心领,但是眼下会试在即,这么闹法,是不是不太好?那面可是提督东厂的,万一将来做些手脚……范某良心上,可是过意不去。” “范兄不必担心,咱们读书人,还怕了一个阉奴不成?再说咱们这么多人联名上书,先把声势造起来,冯保又能动的了哪个。我跟你说,这次我们也不是自己上阵,还有一干忠义之士为援,已经有人到各省会馆前往串联,要各省举子联盟附署,共参冯家叔侄。除此以外,还有朝中几位忠正之士出力,咱们这次……是有官府帮衬的。” 范进笑道:“这……范某这人情就欠的太多了。大家素不相识,就要为范某鸣冤,何况我又不曾真吃了亏。官府之中几位老大人纵然有心回护,可是我们也没有证据,那锦衣卫是不是冯家所派无证可查,我们也不好说话吧。” “没真吃亏也不行啊,区区阉奴居然欺负到我们读书人头上,这能忍?不管是否认识范兄,总是读书人一脉,不能任由阉人骑在我们头上,各省举子联名闹他一闹,再加上几位老大人出面,如果能把冯保白简逐去,那就是咱们举子为朝廷除一大患。不管这一科能否取中,有此一事,足以名标青史,光宗耀祖!” 范进看的出,这几个学子自身的才学未必很出色,大概在本省就属于中下游水平,参加科举与其说是为了得中功名,不如说是为了增加阅历,见识一下京师的繁华。一群本地的天之骄子到了京师发现自己其实什么都不是,随便谁都能鄙视他们,而且一些家乡里不需要注意的事,在京里也成了禁忌,难免存在心情落差,这种落差随之而来的便是不满,希望找到存在感。每次大比之年,官府严防死守,也是因为有这种考虑。 正常情况下,这些举子不会闹的太出格,或者说以他们的能力,也闹不出什么大不了。可是这回冯邦宁和自己冲突一事,给了这些人一个契机,让他们可以通过攻击权阉冯保,找到自身存在感,是以即便是与自己素不相识,也会因为同为读书人一脉的理由,加上要找存在感这个客观原因而出来为自己说话。 如果只是一两个举子初时冲动是有的,时间一长冷静下来就会觉得害怕,倒也不敢再闹。可是现在是上千举子,在这个庞大基数下,个体会因为集体而产生大无畏情绪,做什么都觉得有几千人不用担心。再者有官员出面,更让这些人觉得有恃无恐。 官员……范进的脑海里微微转动,这个时候冒出来的官员,是否如花正芳一样正直,还是另有所图?自己只怕成了某些大人物角力的一个施力点,这背后站出来的官员是主持公道,还是另有深意就很难说了。 正文卷 第二百四十五章 通风报信 与几个举子的谈话结束之后,范进表现出了自己的感激情绪,又不着痕迹地将几人吹捧一番,这几个举子便有了一种见义勇为成为大侠的满足感。 这种感觉正是他们进京以来最为欠缺的东西,心下对范进更觉得顺眼,拍着胸脯表示此事自己一力承担。等到两下分手,范进拉了周进直奔他住的小店,边走边道:“周兄,你不在店里读书,为何要掺和到这等事里?他们是举人或可不惧,你是个童生,若是恶了东厂厂督,岂不是要受牵累?” “范老先生何出此言?我辈书生固然求学是一等要紧,但也不能因此就失了担当。权阉误国,纵侄行凶,连书生都敢欺辱。这等事晚生若是不出头,那读书还有什么用?将来纵然得中功名,不还是要被鹰犬阉奴骑在头上?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范进看看这个黑红脸膛的书生,相貌朴实衣着寒酸,与当初的自己很有几分相似。如果是原先那个范进,胆量上可能比他小一些,但是骨子里一些东西,和他是一样的。 或者说,这个时代大多数书生,在他们没中举的时候,基本都和周进差不多。没真正接触过高层次的东西,自己的三观全靠圣贤书塑造支撑,这批人也就构成了社会的基石。 认为儒学无用论者,大多忽略了儒学的三观,对于稳定社会稳定秩序以及保障皇权的重要性。而这些东西,是任何一个智力正常的皇帝都迫切需要的。 与其说文官势力逐渐占据主流,不如说正是社会以及帝国最高统治者的需求,才能让文官拥有大部分权力。毕竟大明不是个军国,明朝皇帝也不想落到藩镇割据的唐末或是五代十国时期皇帝那种倒霉境地。只有大批像周进这样的读书人存在,并由他们去教化影响其他人,才能让帝国稳定,保证皇权的独一无二。 从范进的观察看,周进心地不恶,人也很热心,就是比较容易相信别人。比如现在的他,就认定那些替范进出头的官员是有良心的好官,不会考虑他们背后会站着什么人,又出于什么目的。自己跟他仔细解释多半没用,他听不进去,还可能让两边的关系变得疏远,想了想,范进岔开话题道: “不说这个,咱们说说学问吧。我昨天叫周小友等我,就是要跟你谈谈学问的事。周小友于进学上,可有什么想法?” 周进的脸微微一红,“范老前辈,晚生既是读书,自然是想要求学,只是科闱不利,几次下场皆折戟于乡试。总是自己学问不到,这回得范老前辈指点,晚生一定好好揣摩老前辈窗稿,下次乡试时,希图文昌护佑,得个出身。” “周小友客气了,其实我看了你的文章,学问是不错的,做文章也极扎实。若是在我们广东,这样的文章一定可以中举的。山东文教虽然比广东为强,但也不至于真差这么多。说到底,我看还是考官不用心,你这文章总得细心去看,才能读出好处。下一次乡试万一卷子还落在这个房官手里,一样不容易出头。其实我想,不如我们跳过秀才,直接去考举人。” 周进一愣,“范老前辈,您是说?” “捐个监。到时候直接下场考举,一旦发过,岂不是省了好大气力。我再跟你谈谈,这文章开头怎么个做法,不愁不能得个功名前程。” 范进当然不会说,自己只是根据儒林原著经验,周进在贡院撞板后,同行商人集资给他捐了个监,从那开始周进飞黄腾达,走上了成功之路。只能用一个主考官的理由作为规劝。 对普通读书人来说,没有什么比功名的吸引力更大,周进自也不例外。听到范进说的捐监,他一言不发,但是眉宇间的神态,其实已经出卖了他的想法:他动心了。 只是看看四周,他又叹了口气。“朝廷现在没开捐纳,就算开了,也不是几两银子能办成的事。怎么也的几十两银子,姐丈只是小本经营,哪里来的那么多钱,范老先生厚爱,晚生铭记肺腑,此事……怕是难成。” 他们所在的,正是周进栖身的小店。这店房就是最下等的大车店,十几个人睡一张大通铺,财物都要自理。房屋低矮,墙壁熏的黝黑,房间里一股恶臭刺鼻的味道经久不散,熏的人直欲做呕。 即使掌柜对读书人想要优待,在这种环境里,也无非就是少算几个房钱,其他也做不到。住在这样的店房,当然拿不出几十两银子开捐,周进本人的那点积蓄,也远远不够用。 范进道:“这事是我说的,自然是我来帮你办。这段时间,你就在店房里等我消息,不要乱走动。我这里有五两银子,你拿着先做吃喝花用,千万不要急着走。” “这……这怎么使得?”周进连忙起身道:“范老前辈,这事是使不得的,大家萍水相逢,前辈指点晚生几篇文章,已是天大的恩惠,他日晚生若得高中,必念老前辈大恩大德。这捐监之事,哪能让老前辈破费,万万不能。” “不必客气,你我一见如故,这便是缘分。再者,你的文章也确实是好,像这样的好文章不中,是学官无目,我这也是替国家寻访贤材。这事你不必推辞,包在我身上了,等到会试一完,我就为你办这个事。只是这几天,你哪都不要去,外面那联名的事,你不要掺和。” 见范进说的郑重,周进的心也提了起来,他本来是想为范进出头,可是现在看对方的神色,不是单纯的客气,而是真的不想让自己做这些。他有些忐忑地问道:“可是晚生……做错了什么?” “不,你什么都没做错,只是这件事干系甚大,稍有不慎,就是个大祸。你好好念书,这些事不要多管,也不要与那几个山东举子往来。这事里出来的官员,也未必真是为我着想,你记住人心险恶,今后多长个心眼就是了。你且坐着,我去办点别的事。” 周进送了范进到小店之外,见他渐渐走远,人依旧立在店房门这目送。店房掌柜在旁道:“周秀才,来的这位是谁啊?” “真正的君子。”说完这几个字,周进也不看掌柜,转头走回房去。掌柜摇摇头,小声嘟囔道:“这年头还有君子?书呆子!”自己便又回到柜上去算帐了。 回到住处,薛五正在院里教郑家小丫头下腰,十二岁的女孩,早过了练武的黄金年龄,再说一共也在京里住不了多久,范进也不认为能教出什么。可是薛素芳自有道理,“纵然教不成高明武艺,但是可以让她防身啊。再说腰肢身体比普通女子灵活些总没有坏处,至不济将来嫁了人,还能舞给相公看。” “是啊,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好久不见五儿跳舞了。” 薛五一笑,“你们男人喜欢看什么,我清楚着。冬天穿这么多,人的腰肢臃肿,跳什么都难看死了。等到入了夏,我跳给你看,保证比张舜卿跳的好。” 说话间,她已经将张府预备的礼物拿过来。张居正不管心里对范进是什么看法,场面应酬上总不会留下口实。毕竟从明面上说,是范进在江宁照顾了张舜卿,又亲自送她回到京师,当然这过程里做了什么不可描述的事,那就是另说。 从报答的方面看,自然要有厚赠。再者从张家的需求上,不管将来张舜卿与范进是什么关系,眼下都得把他们说成素丝未染,如同赵匡胤千里送京娘,才符合张家利益。是以礼物上送的越厚,越显示出范进张舜卿之间未有私情。 礼物里,有三根辽东产上好人参,一支紫毫笔,两幅字画,外加一本文集,是张居正自己当年参加科举时所做的文章以及一些个人比较满意的文章编撰而成。薛素芳看范进神色,心里说不出的快意,表面上则装着很有些担忧,“怎么?那边不顺利?” “其实我也想到了,没成亲就睡在一起,江陵相公不会高兴。只是没想到,江陵相公的反应这么激烈,手段又这么强硬,居然只给我们一年时间,如果他不满意,就要舜卿嫁人!这真是……最要命的还是舜卿自己,她听到这事就吐了血,还有可能落个呕血病根。五儿,这易筋经对治呕血可有帮助?” 薛五听得心头欢喜,脸上则越发紧张起来,“啊?大小姐居然吐血了?这可想不到,看她身子很结实的,怎么还闹了这样的病?若真是做了病根,那可就不好办了,连生孩子都有影响。易筋经治呕血……好处是有的,但是若说全靠气功,也不是那么容易。” “我回头得见她一面,先为舜卿按摩一回再说。” 薛素芳道:“相府不比别处,退思你可别莽撞,万一在那被逮到,可是神仙难救。” “我想还不至于,真把我逮到,事情闹大了,张江陵面上也不好看。他但凡聪明的,就睁一眼闭一眼算了,若是心狠就干脆不让我进府。不过要真是那样,我就只能想办法闯一闯了。” “那更不行,闯相府是送死,你这么聪明,好好想想肯定能想出个办法。不过昨天晚上你一晚没睡,脑子不灵活,想事情想不出来。且先回房歇一歇,醒了再从长计议。来,我给你按按头。” 明知道现在范进的心思都在张舜卿身上,不管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和自己亲热,薛素芳还是温柔地按着范进的太阳穴,为他缓解压力。又拉着他走进卧房,如同一个温柔的妻子一样,跪下来为他脱去靴子,解去外衣。 这些事,骄傲的张大小姐都不会为你做。那是个高贵的公主,只会让别人伺候,不会伺候别人。她不肯的我都肯,迟早要你忘了她,把心都放在我这。薛素芳心内暗自嘀咕,动作间则格外轻柔,又表现得很大度地说道:、 “其实我可以去看看张大小姐,毕竟京师知道我身份的人不多,我就拿张大小姐朋友去见她一见也可。顺带能帮退思你探探风。” “不了,你去见舜卿也不容易。不过我倒真有件事要委托你办,我不方便出头,就连两个仆人也不方便。只怕要麻烦你了,我这里写个字条,你想办法交到张府管家手上就行了。” 范进说着话,将一张写好的字条交到薛素芳手上,薛五低头看了一遍,眉头一皱,“有人要拿退思当枪头,趁机对冯保发难?” “是啊,张冯一体,对冯保发难就是对张居正发难,这根本办不成,最后无非是让张冯恨我而已。所以这事我必须得把自己摘出来,不能和那帮举子混在一起。” 薛素芳道:“可要是让他们知道你出卖同道,仕林也难以立足。” 范进拉住她的手道:“我这是把自己的前途名声交到你手里,五儿……从现在开始,我的把柄可在你手里呢。不过按小丫头片子说,外面不安全,你一个女子,我是不想让你做这种事的。如果可以找到人跑腿……” 薛素芳脸微微一红,呼吸略有些凌乱,连吸两口长气,略镇定了一下心情,她点头道:“君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妾身既有气力也有胆量,不会把这件事交给外人的。人贩子?” 她脸上露出几许得色,“真有人贩子来,我正好抓住用刑,帮小丫头找回姐姐。你且睡下吧,等你醒过来,保证万事妥当。” 半个时辰后,正准备出城的大柱子被薛素芳拦住,随即从其手里接过了小纸团。虽然全程薛素芳只是吩咐似地说了两句话,连个笑脸都没有,字条上写了什么也不清楚,送上这份字条的后果为何说不好。可是大柱子的情绪依旧激动,转身就跑向张家。在他心里的念头只有一个: 仙女姐姐和自己说话了,主动来求自己办事,自己就算是粉身碎骨,也要为仙女姐姐把事情办妥。另外,才刚分手一天,仙女姐姐似乎变的更美了,她一定是神仙,才会越变越美。 轻松打发走了大柱子,薛五也自觉轻松,这个农家少年对自己有什么想法,她不是看不出来,她倒是不气只是觉得好笑。有些嘲笑对方的不自量力,但也不至于厌烦什么,能用来做苦力也自不会拒绝。 悄悄尾随对方,直到确认大柱子把纸条交给张府管家之后,薛五才轻松地离开,并不准备再让大柱子看见自己。做梦这事,他一个人做就够了,自己没必要陪着。 现在她要考虑的,是在范进醒来之后给他预备什么午饭,自己的厨艺虽然欠佳,但怎么也比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张舜卿出色,她不能给的,自己都能。一年时间对自己来说,简直是天赐良机,等到一年之后,张大小姐就算嫁过来,也没办法再骑到自己头上。 正文卷 第二百四十六章 讨债 范进一觉睡过了正午,一睁眼,就看到薛素芳就坐在床边看着他。见他醒来,薛素芳道:“事情已经办好了,至于那边怎么安排,就不清楚了。其实要我说这事闹这么大,根本瞒不住人,或者说书生这边,也没想瞒住人。他们还怕对面不知道呢,大张旗鼓的把事情闹起来,对他们才真正有利。东厂耳目众多,他们这么闹,冯公公那里又怎么会听不到消息。” “他们能听到,和我是否汇报,是两回事。”范进伸了个懒腰,薛素芳本以为按着范进的为人,肯定会趁势抱过来,身体悄悄地向着范进略挪动了一些,却发现他只是伸个懒腰而已,随即便开始穿外衣。心头略略失望之余,又体贴地上前帮着他穿衣服,听着范进说道: “我那纸条就是个投名状,也等于把自己洗出来,证明这事非我本意。他们只是打着为我主持公道的名号闹事,我是不会参与进去的。出名我很喜欢,但是为了出名就去得罪冯保还是算了。再说东厂的消息探听到什么程度,又会重视到什么程度也难说,我这里也算个渠道,给他们反馈下吧。其实这事怎么解决也是个问题,知道了有了防备,不代表可以处理好。一帮读书人,就像是一桶火药,现在药信已经点着了,如果处理不当,该炸还是会炸。” 薛五笑道:“可是退思你又不能教人怎么处置,毕竟那可是江陵相国,你要是指点江陵相国怎么做,就别想当人家女婿。” “是啊,张江陵是个强势的人,不会允许有人对他的工作指手画脚,再者说人家毕竟是宰辅,经历三朝,见多识广,解决这种事的本事比我大多了。我他出主意,也是不自量力。” “那可不能这么说,在我眼里,还是退思最有本事。他张江陵如何了得,我是看不到的。我只看到退思又是种牛痘又是开镖局,这些好处我们切实享受,自然认为你厉害。” 范进笑道:“你这样夸奖我,我可是会骄傲的……五儿,我自己可以穿鞋你不必如此,我又不是老头子。” 薛素芳已经跪下来,帮着范进穿靴子。听他这么说,微笑道:“等退思成了老头子的时候,我也成了老太婆,就算想帮退思穿靴子,也没有我的位置。有的是年轻漂亮的丫鬟上赶着为老太爷穿靴呢,趁着现在做的动就多做一些了。我买了只鸭子回来,煮了个精米鸭粥,你先去吃一些。” 吃饭的当口,薛素芳在旁伺候着,自己不吃只等范进吃了一碗,就立刻盛一碗递过去。客观讲,这种体贴固然可以在张舜卿处感受到,但是这种伏低做小的态度,张舜卿肯定不会有。她与范进既如夫妻又像朋友,本身又是大家巨室之女,平日相处时,还是范进伺候她的时候为多。 薛素芳本来也是高冷女神范,现在这一放下架子,做小女人来服侍,倒让范进也很有些不适应。薛素芳笑道: “做外室就要有个做外室的样子,要是也和当家主母一样拿架子,那还怎么当狐狸精啊。我过去摆那副面孔,一是为了让退思注意到我,二来也是身在那种环境里,稍微给人一点好脸色,就容易被男人以为我有什么想法,得寸进尺,我就不好脱身了。现在我已经决定做你的外室,心思不一样,态度自然也就不同了。其实也是退思好说话,我知道的几个姐妹嫁男人之后,其实过的也不比当丫鬟强多少,一言不和还要挨打,比较起来,退思已经是最好伺候的一个了。”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薛素芳道:“这郑家也真有意思,咱们刚住进来,就有人惦记上了。” “谁惦记上谁了?” “郑家的那个儿子郑国泰,惦记上桂姐了。”薛素芳小声道:“刚才你睡着的时候,桂姐来找我说,郑国泰回来说要送她点东西,她不肯要,推搡着的时候,他趁机摸她的手来着。你也知道桂姐自打出了那事,对男人是有点怕的。又出了这事,心里很有点不舒服。” 范进自家两个跟班纪律上都还过的去,范志高虽然滑头一点,但也知道范进忌讳什么,不会对女子动手动脚。若非如此,桂姐怕是也早就离开范进这帮人身边了。她能被杨世达看中,相貌是很过得去的,东南女子温润如水,与北地胭脂又大有不同。 郑国泰原本也是个小老板出身,对女人要求颇高,现在家里败落,定的亲无力迎娶,一直还是光棍。每天出去打打零工,所得的钱不多,家里又是怎么个情况自然也去不起清楼,最多偶尔去个下等窖子。那里的女人无论如何,也是和桂姐不能比的,能看上也不稀奇,只是动手动脚就有些过分。 范进皱着眉头,“桂姐怎么说?” “她能说什么,就是求我跟退思说句话,让你跟郑家人打个招呼。她是有相公的,虽然她相公很坏,但她也不想改嫁,还是要等她相公,所以不会考虑其他的男子。” “那她怎么不自己来找我?” “她怕你了。她又不是没见过你和张大小姐在一起的样子,怕你渴不择泉会对她下手,她又打不过你。” 范进摇摇头,“我说她一看见我就跑呢,我有那么吓人么?再说你提醒她一下,我其实根本注意不到她的,毕竟有你这么个大美人在,哪里看的到她。可她这一跑,倒容易引起我的注意。郑家的事,我会和郑承宪交涉下,让他管好自己的儿子。” 薛素芳微笑着给范进盛粥,与他谈着这些家长里短,越发觉得这模式像极了一户人家的,当家夫人伺候着丈夫吃饭,又与他说着家中琐事。这种感觉很好,或者说,没有张舜卿的时光,真是太美妙了。 只可惜她的美妙持续时间不长,就被一阵喧嚣声所破坏,喧嚣声先是出在门外,有人在用力的砸门,关清的声音响起来,随即就是更加粗的嗓门压了过去。 “不干你们的事,让郑家人出来。欠了我们的钱却不肯还,今天必须有个说法。若是拿不出说法来,今天这事就没完” 范进皱皱眉头,但没有动的打算。他对于郑家缺乏了解,印象不坏,但也只是不坏而已。自己又不是神仙,不可能因为租了一个人的房子,就去给谁帮忙,能给郑承宪几粒枇杷丸,就已经不错,其他事自然懒得管。 时间不长,郑家小丫头便与外面人吵起来,她一个小孩子再怎么泼辣也吵不过对方几个成年人,来人听声音有五六个,嗓门高,嘴里也是不干不净,荤话毫不避讳。范进轻轻将筷子在桌上一戳,“对小孩子说脏话,这帮泼皮简直该打!” 郑家的丫头已经哭了起来,大叫道:“你们都是坏人,欺负人!房钱明明唐牛子都拿走了,还打了戳子的,怎么还来讨债?” “唐牛子?唐牛子那厮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打的戳子不能算数。我们今天就要看到钱,要么这房子你们就得腾出来。” 范进前世见过这种贷款路数,知道他们放款的目的,就是觊觎着当事人的房产。自身多半有黑道背景,又在衙门里有关系,否则也不可能做的顺风顺水。不想在明朝,居然也有这种行当的从业者。原本这事他是犯不上过问的,只是作为拆二代,他本来就反感有人惦记别人房子又不想按市场价购买的行为,这时又吃饱了饭,起身向外便走,薛五紧跟在他后面。 院落外面,站了六七个彪形大汉,相貌颇是凶恶,一望而知,都是靠武力吃饭的城狐社鼠。他们倒也乖觉,不去理会关清,只围着郑家的小丫头你一句我一句的叫骂,郑承宪这时拄着木棍正好也从后院出来,与范进打了个对面。 他吃了那几粒枇杷丸后就不怎么咳嗽,气色也好了些,但此时的脸色就又有些差。看着范进惭愧地一摇头,“范老爷见笑了,这是老朽的家事,没想到惊动了老爷。” 又朝那几个男子道:“各位,你们有话对我说,别为难一个孩子。” 几个泼皮看向郑承宪,一人道:“郑老头,你出来就好办了,今天这事你不给我们一个说法,我们就不走了。咱们白纸黑字立好的字据,到了日子你们不还钱,即便是到了衙门,我们也不怕。” 郑家小姑娘大喊道:“是你们不讲道理,我们本来筹到钱了,可是一个人也找不到。等过了日子又要加利息,分明就是奔我们的房子来的。现在明明把房子租了出去,又来耍赖,我告诉你们,这是我们的房子,我们是不会搬的!” “小丫头,你这摆明是要耍赖了是吧?在这一片敢在我们面前耍赖的人可是不多见,怎么,你想开这个头?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爹的意思?” 女孩声嘶力竭地叫喊着,试图用张牙舞爪证明自己的强大,只是那叫嚣背后的软弱,却是谁都看的见的事。眼泪已经在脸上流成了河,眼泪所到之处,煤灰被冲开,行成一道道小型沟渠。冷风吹在脸上,吹得小脸生疼,比脸更疼的,是心。 她的兄长是个懒惰游手好闲又有些怯懦的人,属于标准的败家子。在家境尚好时,便是父亲心头的一块心病。等到家境衰败,父亲病倒之后,郑国泰虽然表现得中规中矩,去努力找工作赚钱养活自己,但实际上,他已经被压垮了。 他确实是养活自己,但也是养活自己而已,不管家境如何艰难,每到还债的日子,被利息压的如何喘不上气,他也很少会把钱交到家里,反倒是偶尔身上带着酒气回来。整个家庭的运转是指望不上他的,父亲又不能工作,实际上家庭的生活压力,全堆在这个十二岁的女孩身上。 她必须强大起来,甚至是野蛮,否则这个家就真的撑不下去。她知道自己的兄长不能指望,父亲又在病里,所以自己既不能倒,也不能怕。即使心里明明怕的要死,她也要表现得强大,不能退缩。 这些泼皮闹的越来越凶,留给她转圜的余地也越来越小,但即使如此,她也不想退也不能退。房子已经是底线,如果失去房子,她们一家只怕会冻饿而死,再者父亲一生心血凝结所在,如果失去了,疾病加上伤心,能否挺的过去,也难说的很。 这几个泼皮今天的意志很坚决,一边叫骂着,一边举着棍棒向院子里走,郑承宪护在女儿身前道:“你们要干什么?天子脚下,举人老爷当面,你们还敢动粗么?” “举人老爷……”几个男子看看范进,“举人也得讲道理!我们今天是带了衙役老爹来的,李头,请过来一下吧。” 一个四十几岁的中年捕快,懒洋洋地走过来,揉着无神的眼睛,似乎午觉还没醒盹。看看这边的情形,很敷衍地说道: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还不出钱就要还房子么。刘七,我也得警告你和你手下那几个小子一句,收房子可以,不许过分啊,现在是大比之时,人家举人老爷也在这,你们要是胡乱伤人,别怪我对你们不客气。”说着话却朝那为首的汉子一笑,显示出两下有着极亲密的友谊。 男子朝捕快也一笑,“看您说的,我们都是安善良民,哪敢伤人?就是对付不还钱的,得给他点颜色看看,来人啊,先把他院里的东西都给我清出去!” 两个汉子提着棍棒走向院里的荷花缸,在小女孩的尖叫声中,一个男子抡起了手上的大棍,铜皮包裹的棍头带起风,重重落在水缸上,在一声脆响中,水缸便碎裂开来。盛放在里面的清水汩汩流出,经历过讨债被绑又受辱的桂姐虽然知道此事与自己无关,却依旧吓得瑟瑟发抖,紧紧拉住了薛五的胳膊。 郑承宪急道:“你们……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了?” “你这话说的,欠债不还才是没王法,我们要债,违了哪条王法?我告诉你你要是自己不走,一会我们请你走的时候,可没现在这么舒服。我这些兄弟不是教坊司的小娘,没那么温柔,手上没轻没重,你这把老骨头到时候碰伤了,别怪我!” 小姑娘紧紧拉着父亲,不让父亲去做傻事,瞪着大眼睛盯着这几个泼皮,目光里满是恨意。那泼皮无意中向着小女孩看了一眼,却发现那被泪水冲掉的煤灰,诶了一声道:“以前没注意,这脏不溜球的小丫头,还挺白净?来来,让大叔给你洗个脸。看看你这多脏啊,不洗可不行。” 说话间,男子已经伸手向小女孩抓过去,郑承宪连忙拦在女儿面前,却被这大汉随手就推了一个跟头。女孩面前,蒲扇般的大手逐渐放大,如同一块乌云即将把自己吞噬掉。她想逃,却不知道想逃向哪里。想要叫人,却又不知道该叫谁。衙役都和那些坏人站在一起,自己又有谁可以依靠? 就在此时,范进的声音忽然响起,“我说,这缸是谁让砸的?敢砸我的缸,胆子不小啊!” 正文卷 第二百四十七章 一本一利 在郑承宪与为首者争执的时候,其他泼皮并没有闲着,这些人显然在行动之前已经有了充足的预谋与演练,行动速度很快。几个人在院落里挥舞着棍棒,随意打砸,通过这种破坏行为,炫耀着自己的武力,这也是他们总结出来的从业经验。 这些人放债之前,会仔细考察对方的家室背景以及脾气秉性,只会挑本分易欺之人放债。这样的人基本不具备抗衡泼皮的能力,又胆小怕事,他们越是肆无忌惮,事主越会害怕。尤其捕快就在眼前,他们还能这样打砸,就说明官府是站在他们一边的。 动手打不过,王法又不保护自己,那些房主除了交出房子外,也就没了其他办法。这种打砸的手段,在他们要债的生涯中,算是百试百灵的法宝,使用的极为纯熟。院落里原本放的花盆、鱼缸等物件,就在阵阵轰响中,变成了一堆碎片。 这些人对范进这个外地举人不敢招认,但也不是十分怕,棍棒固然不敢往他和关清等人身上招呼,打砸时却不曾考虑过他的存在。范进似乎也是事不关己的态度,看着他们打砸,关清等人也就没有阻挠。毕竟这事与他无关,不阻止也无可厚非。直到范进出声呵斥,几个泼皮才向他看过来,范进此时却已经走向那个为首的汉子。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最简单的道理。老百姓不读大明律,就守着自己的道理过活,这并没有什么错,这个道理我也支持。不过丑话说在前面,这个道理不是永远都正确,杀了人不一定都要偿命,也不是所有债都需要还的。我很欣赏你们这些人的一点,就是懂得讲道理,而不是一味动拳头。你们这些百姓的道理讲完了,现在是读书人讲道理的时间。丫头片子过来,光哭有什么用,哭能把他们哭走么?能把你家的事解决掉么?” “这位公子,这里不干你事,我们只是从郑家人手里收房子,不耽误你住,那缸也是郑家的,不是公子你的……” “我从郑家手里把缸买下来了不行么?刚才砸的时候你们问价了么?读书人的东西,也是你们配动的?这院子是我租的,院里一草一木连人我都喜欢,你们这群粗坯有什么资格碰?我现在是跟你们讲道理,你们这么能讲,又何必害怕呢?” 范进冷哼一声,又朝小姑娘道:“过来吧,早晨喝了我这么多稀饭,难道现在就不信我了?我告诉你啊,你要不过来,我可就不管了。” 女孩思考了片刻,终于下了决心,轻轻抓着父亲胳膊的手松开,朝范进走过去。 女孩的年龄说大不大,说小其实也不小,对于某些心理扭曲的群体来说,已经到了可以入口的年龄。正如范进对郑家人缺乏了解一样,郑家一家对范进,其实也一样陌生。 固然他表现的很好说话,但是其举止行动也有些豪门二世祖的苗头。进京赶考带着美婢丫鬟,身边还有强壮的家丁仆役,使钱也不算计,早餐都要喝精米粥,这些在郑家人看来,自然给范进打了土豪的标签。 好说话的土豪也是土豪,在穷人眼里,这都是吃人肉喝人血的恶魔。即便其表现出足够的友善,自身也是读书人,郑承宪私下里也是教育子女,对这家人敬而远之。尤其是女儿,要和对方保持距离,免得吃亏。乃至女儿脸上涂烟灰这事,他也不反对。 郑家丫头和薛五以及桂姐相处的比较融洽,甚至可以在她们身上体会到久违的母爱,对于范进总是有所畏惧不想接近的。可是现在,她已经不在乎了。反正已经到了绝境,这个人是好是坏又有什么关系,再坏,还能坏过这些人么? 薛素芳走上前,把她拉了过来,又目带不善地扫视了几个泼皮。范进问道:“小丫头,我问你啊,你们家一共欠这几位好汉多少钱啊?本金。” “前后借了三次,总计二十两银子。” “每月利钱多少?” “三分。” “连本带利还了多少?还欠人多少?” “陆续还了十三两了,还欠五十六两四。如果房租他们不算的话,那就还要多些,可是凭什么不算啊,范大老爷已经把房租付给唐牛子了,凭什么说不算就不算啊。” 范进拍了拍小丫头那脏兮兮的小脑袋,“现在说这些有意义么?别提这个,这么一大笔债,想必是有字据的对吧?” 郑承宪道:“字据自然是有的,立字据时,还请了县衙门的刘书办做的中人。” “那麻烦郑老,把字据拿来,我看一看。” 小姑娘不等父亲动作,自己撒开腿向后院跑去,高喊道:“我去拿!” 那名为首的大汉看看范进,脸色也略有些难看。“这位公子,你这是要替他们家出头了?” “你说是就是吧。其实我只是想要主持公道,当然,对你们这些寄生虫来说,这也可以看做是给他们出头。无所谓,你们怎么看都行,因为你们的看法对我来说没意义。” “我知道你是举人老爷,比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不知强出多少。可是我得提醒你一句,这里是京师,读书人成千上百,别真以为自己一个孝廉就如何了不起,一不留神把自己搭进去可不值得。再说这字据是衙门里老爷做的保,你还能把它推翻了不成?” 范进不愠不怒,微笑道:“推不推的翻,总要看了字据才知道。志高,搬几把椅子出来,今个我陪他们吹一阵子冷风醒醒盹,等一会完事了,再慢慢算帐。” 范志高从屋里搬了几把太师椅出来,范进自己坐下,又示意薛素芳与郑承宪也坐。看他那气定神闲的模样,郑承宪的心里,也略微有了些底。原本剧烈跳动的心脏,渐渐趋向于平缓,头也不像刚才那么晕。 或许,这次真的遇到了贵人?有希望翻身?他看看范进,又看看那几个凶眉恶目的大汉,心依旧悬着,但总归比方才好过些。 大汉看着范进以及他身后如同门神般的关清,一时也下不了动手的决心。大比之年打一个举子,这个责任不是他一个混街面的泼皮所能承担。只能抱着肩膀等在那里,又悄悄吩咐了身边一个男子几句,那人转身跑出院门。 郑家姑娘此时也跑了回来,手上既拿着字据,也拿着这些人每月收利息时打下的印戳。郑家的经济实力,自然还不掉本金,偶尔赚到一些钱,还掉的也是利息。主要的偿还方式,还是靠房租来抵,以扣印戳的方式来证明他们偿还。 三笔本金的债务是发生在万历元年,即使按照三分利,郑家始终不还钱,到现在也不至于到这个数目。但是这些放贷者使用了驴打滚的方式,在郑家不能及时归还利息的时候,把这部分利息又算在了本金里,进行重复计利。 这种手段范进前世见的多了,与他前一世比起来,明朝的放贷人受限于时代和个人知识水平,活很是粗糙,远不如前世那些贷款公司玩的高明。主要还是靠暴力,手续上看似完备,实际千疮百孔。当然,两下的目的是一致的,都是奔着借贷人的房子下手。 这处房子的市价范进不是太清楚,按郑承宪说,这八间瓦房的四合套加上一棵梨树能卖到八十两左右。不过这是他个人说的数字,是否能照这个价卖出去,谁也打不了包票。 再说眼下没有评估公司,买房卖房要么是自己找到熟人来办,要么就是通过当铺典押再不就是找瓦摇头担任中介。这些泼皮手上显然很有几个瓦摇头,评估出来的房子价钱,必然和郑承宪的心理预期有极大出入。 那为首的大汉说道:“这位公子,您也看到了,我们这也是按着契约办事,他郑家还不出钱,就还房子,到了哪也是我们有理。您既然是举子,必是个懂法度的,总知道三个人抬不过一个理字,就算您想出头,怕也要想想这里有没有您说话的地方。” 范进朝男子问道:“你的字据带了么,与郑家的字据可一样?” “那还能有两份?给这位公子看看咱的字据。” 一个男子拿了早带来的字据递到范进面前,却又怕他抢。那为首大汉骂道:“夯货,衙门里的老爹在,还怕他撕毁借据不认帐么?给他去看!” 这当口,院门外又有人说道:“这欠债还钱的事,乃是百姓都懂得道理,这种事你们自己解决就好了,何必还拉上我来,真是,岂有此理。这郑家原本看其本分,我还是多方回护的,怎么现在,越来越不讲道理了?我得跟他聊聊,看看他怎么想的。” 说话间一个五十几岁的干瘦男子自外面走进来,郑承宪连忙上前去行礼,对方却爱搭不理的哼了一声,只看范进。通报名姓之下,才知此人是大兴县吏房书办刘长礼,这份借据他便是见证中人。 明朝法律普及率低,执行率更差,衙门中人的态度,在民间往往就代表了司法的意志。连书办都这么说,郑承宪原本聚集的那点信心,就又消失了。 郑家小姑娘那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盯着范进,比起一贯相信尊重读书人的父亲,小女孩对于书生倒是没什么好感。但她有一种直觉,这个男人肯定会给自己的家庭带来变化,如果连他都没办法,就谁都没办法了。 刘书办此时对范进道:“范公子是吧?您是这一科的举子,应该好好读书,预备应考,这京中闲事,公子似乎不应参与其中。分心在考场之外,于您下场多有不利。再者,这事和您是没关系的,不管房子是谁的,都会让您住到租期结束, 谁敢提前赶您走,就到县衙门找小的,小的自当为尊驾出头。” 范进笑了笑,拿着字据和印戳到刘书办眼前,“刘书办,请您看看这个,这些东西看完,您认为他们还是该收房子么?” “自然是该收啊,他们家只还了十三两银子,还欠了人家五十几两银子。其实要不是看在郑家人老实的份上,光是这间房子也是不行的,这破房子年久失修,多有破损,可值不了五十几两,最多做个四十两就差不多了。不过老街坊,又看他家实在不容易,算他便宜一点,马马虎虎,债房两抵就是了。不过郑家人不能再住这里,老郑你与其在这蘑菇,还不赶紧回屋收拾东西去,破家值万贯,可别漏了什么拿不走,再找可不容易。” 郑承宪脸色发白,人瘫软在椅子上。嘴唇哆嗦着,似乎打算认倒霉。郑家的小丫头连忙道:“范大老爷还没说话呢,爹您别动,我就不信,大老爷出头了,还能让他们把房子拿走!” 范进朝她一笑,“小丫头好见识,来我们打个赌吧?如果我把房子给你留下,你今后就得天天洗脸,不许像个煤球成精似地跑来跑去。如果我输了,就陪你一起涂成个黑脸蛋子怎么样?” 小女孩想了想,点头道:“范大老爷要是赢了,那我给你免一个月房钱,只要你在家里,我就洗脸。” “才一个月房钱啊,真抠门。”范进一笑,点头道:“就这么定了。” 他又看向了刘书办,脸色却难看起来。“衙门的作用,是保障百姓安居乐业,让这个天下太平。老百姓遇到麻烦就去找官府打官司,而不是拿起刀拼命。如果做不到这点,就是失职。街面上有泼皮,有人认为自己比别人壮就该活的比别人好,这不奇怪,但衙门不能把这种人干掉,就是衙门的过错。如果衙门的人认同这些人的想法,乃至与其沆瀣一气助纣为虐,就更是可杀不可留。这样的字据你都敢认,我看你这书办也是早该免了!即便你是吏科不是刑科,但是既然在衙门里做事,大明律总该记熟,否则凭什么吃这碗饭。以大明律:凡私放钱债及典当财物,每月取利,并不得过三分。年月虽多,不过一本一利。违者,笞四十。以余利计赃重者,坐赃论。罪止杖一百!你给我说说看,二十两银子一本一利是多少钱,他现在收了多少钱,你不把这些人拿了打板子,还来郑家要债,是什么居心!还有什么资格,在衙门当差!” 正文卷 第二百四十八章 番子进门 如果只看法条,明朝在制度上对高利贷的控制,比范进前世要严格。在范进前世,虽然国家也号称打击高利贷,但对于高出合法利息的部分,只是不予支持,但也没说不许要,更没说放这种贷款要承担什么法律责任。 相对而言,大明律不但规定了每月的最大利息,也规定了连本带利的总数。利息最多只能与本金相等,再多出部分,不但是债务人可以免于偿还,债权人还要受到法律惩制。即便是双方自愿借贷,也一样要入刑。同时,利息不能计入本金,也就是说驴打滚这种债,在法律上其实是违法且要受刑的。 当然,法条是法条,实际是实际,明朝法律执行情况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眼下明朝遍地高利贷母子钱驴打滚,就足以证明这法条已经失去作用。实际的司法争议中,这些法条被使用的概率不高,普通人也未必知道有这么一个法条存在。但是不执行不等于不存在,真要是把这法条拿出来说事时,在道理上还真是不好驳斥。 读书人厉害的地方之一,就在于其有文化读书多,像是法条一类的东西普通百姓不掌握,读书人却完全熟悉。所以日常生活里,读书人想坑人的话很容易,就在于他认识字,并且懂法。不管是打官司还是打架,懂法的一方,总是占据更大优势。 刘书办被范进这番话闹的晕头转向,一时不知该怎么答,几个泼皮见他吃了瘪,就有些发慌。吃不准是该翻脸开打,还是该认怂离开。 郑承宪脸上的肌肉已经微微颤动起来,猛然又是一阵剧烈咳嗽,“范……范老爷,您是说,小人的房子……” “没错,你的房子保住了,根本不用理会他们。因为他们已经犯了大明律,利过于本,不但不必还那超出本金部分的债,他们还得进衙门吃板子。杖一百啊……啧啧,这玩意尺寸很大,我知道有的好汉挨了一百板子还能生龙活虎,用不了多久,又是好汉一条。可也有的人,挨不到一半,就一命呜呼。我看这几位好汉身强力壮,是惯能熬刑的,到时候我要到衙门现场观刑,看看他们到底能挨多少杖。” “这……这即便是一本一利,他家也欠了二十几两银子啊。”一名泼皮说道:“那二十几两还不出,这房子也得给我们。” “糊涂!你们已经犯了王法,还找别人要房子?自己先把自己身上的事说清楚,再想要债的事吧。这房子能不能要,怎么个要法,等官司完了再说,不过么,总得是活人才能要债,被一百板子打完,如果你还有口气,这债跟我要。” 范进指着几名泼皮道:“我刚才说过了,谁敢砸我的缸胆子不小,现在就是要跟你们算帐的时候。这水缸、花盆,都是我极心爱的物事,现在都被你们打破了,难道不用赔偿的?你们先把这笔债算清楚,再想怎么跟郑家算帐。正好,衙门有一位捕快一位书办在此,就请你们把这几个人送到衙门。我稍后会写个说贴递与县尊,附上一张名刺,看看这一百棍下来,有几个人能走出衙门。走出衙门的人,又该赔我多少钱。” 刘书办与那衙役也都呆住了,他们自然不会来抓人,但现在却也想不出什么借口,只好支吾着。刘书办道:“范老爷,事情不能这么说啊,这大明律……大明律自然是要守的,可是这民情也要考虑。若真是按大明律来判断,这天下还要人敢借钱给别人救急呢?依我看,这事可以慢慢商量……” 范进哼了一声,“商量?他们收房子砸东西的时候,和别人商量了么?现在他们犯法了,就要别人商量,天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既然刘书办不肯带人,那就我的人动手了。五儿,关清,你们帮帮衙门的忙,把这几个人送到大兴县,请县尊发落。我倒要看看,是不是还有人出来,保这群泼皮!” 薛五手上已经拿好了弹弓,一把弹丸也扣在手里,这时听了范进的话,只将弓一张,遥指几人,随时准备再露一手她的天女散花弹。关清则晃着身躯,向几个人走去。 人数上范进这边为少,可是从气势上,则是范进一方压住了泼皮这边。女孩抓住了父亲的胳膊,目光里满是兴奋,小声道:“打他们!照死里打他们!看以后谁还敢来欺负我们!” “这几块料,还劳范公子的尊仆动手么?我说过,在京里有什么事,报我徐小野的名字就好了,范公子看来记性不大好,给忘了是吧?您是斯文人,不方便动手,这事我来办就是。” 一个阴侧侧的声音在这时响起,寻声看去,就见在院门口出现了长方马脸的徐爵,而在他身后,还有十几个白靴圆帽黑直身的东厂番子。一见到这群人的衣服,刘书办的腿就有些发软,那名衙役已经早早地跪下来磕头行礼。 徐爵却不看这两人,只来到范进身前,范进这时也已经起了身,与徐爵打招呼道:“徐户侯,东厂当真是好本事,范某刚刚住下,你们就找到地方了?” “靠这个吃饭,要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就没脸吃朝廷俸禄了。其实范公子只要报我的名字,找个住处不难,也不至于掺和到这点破事里。我方才在外头都听见了,放贷盘剥,最后惦记别人房子,这在京城是烂熟的路数,不新鲜。往衙门送,就太麻烦了,在这办就很好。孩子们,既然他们不想去衙门受杖,你们就在这动手吧,没听范公子说么,一人一百棍,你们练练手法,挨个去打,谁要是想跑,直接砍了。” “遵令!” 这些番子训练有素,同时跪倒接令,随即手按刀柄,就向着这群泼皮看过来。那几个人早已经被吓的魂不附体,全都瘫在那不敢动。为首的泼皮道:“徐管家,小人是刘七,与贵府上……” 话音未落,徐爵只一扬手,一道乌光自手中飞出,正打在这泼皮嘴上。一句话没说完,就被惨叫声盖住,人在地上来回的打滚。徐爵冷哼道:“在我面前报字号,你配么?先打他!” 刘书办壮壮胆子,向前半步道:“徐爷,小人是大兴的书办,这些人既然犯了王法,县尊自会重办,不敢劳动您的人动手。” 徐爵的眼翻了翻,“怎么?大兴县敢管我们东厂的事了?这是你的意思,还是杨大老爷的意思?” “不……这只是小人的一个小小建议,毕竟……毕竟范大老爷还要住在这,要是在这院里打死人,他也晦气不是?” 徐爵点点头,“哦……你是为这个啊,那倒也有这么一说,行啊,我就当给杨丰年一个面子,人我交给你,但是话也给我带到。要是人跑了,或是再让我在这片看见这几个人,那我就当他不给我面子,到时候我们东厂,就只好不给你们大兴县面子了。你们衙门里的人把自己的银子放到谁那放债吃息不干我事,可若是不给我面子,那便是个事了,你自己好自为之。” “小人明白……明白。”刘书办一劲的作揖打躬,连连后退,又招呼着衙役,把几个泼皮向外拖。几个人抬着被一枚核桃打掉了牙疼昏过去的刘七,跟着这名书办向外走,徐爵朝一个番子使个眼色,这名番子点头,在后面跟了下去。 郑承宪此时的心情,却并未因为房子保住就真的变好,恰恰相反,其心中不安的情绪,反倒比之前更为强烈。他虽然不知徐爵身份,但是却认识那些番子的衣服。一大群东厂的人出现在自己家里,对于一个普通百姓来说,自然不是什么值得快乐的事情。如果说方才那些人是恶狼,那么这些番子无疑就是猛虎。 徐爵朝着他看了一眼,随即又端详了两眼小姑娘,那刻板的面孔上,挤出一丝笑容。“你们运气不错,居然把房子租给了范公子,若非如此,你们爷两个今天就要被人赶出去了。今后好好过日子吧,谁再来欺负你,就说一句东厂徐掌刑在你这院里坐过,至少没人再敢乱砸东西了。” 范进笑道:“徐爷不必吓唬他了,普通百姓,哪里用的上徐爷的关系。今天徐爷到此,莫非是有事?” “确实是有点事,轿子在外头,辛苦范公子跟我们走一趟。” 薛素芳的脸一沉,手上弹弓悄悄转向了这边,“你们要带范公子去哪?” “这是?保镖是吧?虽然你在江宁,但是你的底,我还是知道一些的。弹弓使的不错,改日找个机会,切磋一下。今天时候不对,事情太多,没功夫和薛大姑娘较量高下。把弹弓放下吧,我们是请人不是抓人,范公子要是不想去,我绝对不敢勉强。” 范进朝薛素芳摇摇头,又朝徐爵一笑,“徐爷别忘心里去,左右是这两天遇到的事多些,难免有草木皆兵之感,还请原谅则个。既然轿子在外头,那就不要耽误了,那就有劳徐管家带路了。” “没说的,关心则乱,这我能明白。范公子请吧。” 随同徐爵出来,外面便是一乘暖轿,一名番子掀起轿帘,范进坐到里面,两名番子抬起轿子箭步如飞向前便走。薛素芳与关清等几个人全站到门口来看着,郑家小丫头也把小脑袋探出来朝外看,直到轿子与番子都没了影子,几个人依旧站在那不动。 小丫头拽拽薛素芳的衣袖,小声问道:“姐姐,范大老爷和东厂认识?那他怎么还要租房子?” “他们……其实也是刚认识。” “那他们带范老爷是去哪?” 薛素芳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们要带范公子去哪,但是想来……总不至于有恶意吧?眼下会试在即,又有一大堆举子正在为范公子奔走,我想,他们不敢对范公子怎么样的。” “没错,那帮坏人都被范老爷收拾了,这帮人也一样。读书人就是厉害,谁都不怕。可惜女孩子不能科举,否则我一定也要读书,当读书人,那样就没人再敢来欺负我们了。” 薛素芳看着她那认真的模样,心里的一点担忧,倒是被这天真的样子给冲淡了不少。摸了摸女孩的头,“行了,认赌服输,姐姐带你先去洗脸,再给你梳头。” 轿子之内。 范进也在想着同样的问题,他不认为东厂有加害自己的胆量和必要,即便是自己开罪了冯邦宁,也不大可能在这个时间段找自己报复。冯保又不是白痴,现在一大帮举子准备联盟为自己发声,向冯家要公道。 他如果蠢到这个时候出来替侄子讨场子,就不可能混到今天的位置上。所以从逻辑上讲,此行肯定是安然无恙。但是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时间却也想不透,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轿子停住,一名番子掀起轿帘,范进自轿内走出,却见眼前闪出的,是一座红砖绿瓦修建整齐的院落。徐爵朝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范进随着其走到院里,却见院落当中,两排番子对面而站,表情肃穆,挺立如松。冷风吹过,一件件玄色斗篷随风而动,如同来自地狱的妖魔,展开了漆黑的羽翼。 院落里人数虽多,但是格外寂静,只有阵阵琴声,从上房传出,在院落里回荡。琴声悠扬,曲调优美,琴本身固然是佳品,弹琴之人亦是此道高手。声如高山流水,于这倒春寒的时节里,让人亦生出几许暖意。 范进一路穿过番子组成的人体甬道,来到上房门外,门开着,一道珠帘挡在面前。透过珠帘隐约可以看到一个人,面向自己所在方向盘膝弹琴,具体形态却看不大清楚。琴声此时正到高朝处,如同一颗颗珍珠滚落玉盘,发出丁冬做响的妙音。 范进不忍打断这曲,只在那里静听,只闻琴声越来越高,直如铁骑突出,刀剑争鸣。可就在此时,一声轻响,却是一个破音出现,范进听的出来,这是一根琴弦承受不住力道而崩断,心内不免颇觉遗憾。 又过了片刻,房间里才有个洪亮的声音传出来:“琴弦断,说明有知音听琴。当日伯牙遇子期,成为人间佳话,不知今日我这点微末技艺,可能入子期之耳?京师天冷不比岭南,请到房中一叙吧。” 正文卷 第二百四十九章 冯保之托 徐爵卷起帘子,范进迈步进去,房间之内,陈设并不算多,但是选择和拜访的极为讲究。主人并不过分追求装饰物的价值昂贵,而着眼于摆设和品味。一看而知,属于那种极富有生活情趣本身也是吃过见过,真正有身份有底蕴的人居住的地方。正中端坐的是个三十出头的男子,一身员外打扮,一副精明强干的模样,相貌与冯邦宁很有几分相似。 在那人身后,是一个博古架,而在博古架两端,挂着两幅画,一是指日封侯,一幅猛虎下山。徐爵向此人行个礼,就在那人的手势之下转身退出。来人打量着范进,两只鹰眼精光四射,在范进身上脸上反复端详着。 范进当初在凌云翼身边做事,与大人物打交道久了,对于这种来自上位者的威风,其实已经较为习惯。即便今天真的面对张居正,也最多是有着偷了人家女儿之后的做贼心虚以及对老丈人的畏惧,其他的情绪谈不到。但是这个人的目光却总让范进觉得像是被毒蛇一类的动物盯上,即便房间里点着炉子也有火盆,还是一阵阵的脊背发凉。 于此人的身份,他此时已经猜个大概,多半就是冯邦宁的叔父,司礼监、御马监掌印太监兼提督东厂,冯保冯永亭。 在北上途中,张舜卿灯前枕上除了婉转成欢以外,也把自己家族在京师的盟友向范进做了初步介绍。眼下朝廷中,江陵党是当止无愧的最大势力,整个朝堂上六成以上的官员,或是张居正的门生故旧,或是其亲信友人又或者正直理念的支持者。还有一些虽然牵绊没这么深,但也不会违抗相爷的心意,行事惟张居正马首是瞻。 而在这些盟友中,最为张居正看重,也是确保张居正可以拥有权力左右朝局的便是当今皇帝生母慈圣太后李彩凤以及眼前这位冯保。 他其实也算是三朝元老,在嘉靖朝就因为书法和学问出色,被皇帝称为冯大写而不称名。后于裕王府邸陪伴幼年万历,成为其童年最重要的玩伴,乃至穆宗升遐万历即位,登基大典上,这位大伴也必须站在御座之旁为年幼的皇帝壮胆。 张居正与李太后内外有别,想要维持关系,纽带就是冯保。两下的一切合作,商议,都需要靠冯保奔走传话,在三角联盟里,冯保掌握着沟通的渠道。 而其控制下的厂卫势力虽然不为张居正所喜,但是他们的情报搜集能力,张居正也必须借重。靠着他们搜集的黑材料,可以与朝廷上的大佬以及名门望族,做出各种利益上的交换,以确保张居正想要推行下去的政策,可以最大限度发挥作用。 如果说张居正代表了帝国的光明,而此人无疑承担了帝国的黑暗。所有首辅不愿为或不屑为的湿活,都为其一手承包。在他控制的诏狱中,亦不知有多少白骨,几许忠魂。 说实话,面对这么一个不能以简单善恶来区分的特务头脑,范进心里多少有些紧张。即便吃定对方不敢真的弄死自己,但心跳还是略有些快,只是他做伪的功夫了得,表面上看不出来的。 冯保此时朝范进点点头,“范进范退思,范公子。广东南海小范庄人,最早出来,凌制军在广东行一条鞭法,折银代役,表面上是他的主意,其实背后是你的主张。后又现了个金鸡纳的方子,这方子不但广东用的上,京师也用的上,京里人也不是不生疟疾。最重要的,还是你在江宁搞的那个牛痘。去年的时候,武清伯家三位族孙染天花不幸罹难。若是你那方子能早点献出来,他们或许就不用死了。” 范进道:“学生无用,这方子不是验方,不敢擅自拿出给人使用。再者是药三分毒,万一适得其反,这份罪名,学生也同样承担不起。” “不必客气了,也没人怪你什么。若是献了方子反倒有了罪,那今后谁还敢给朝廷出力啊?武清伯对你这方子其实挺感激,毕竟他家里还有不少人,尤其孩子多,自然是希望多留下一个是一个,这牛痘的事他一直说要感激你,怎么会怪你呢。坐吧,坐下慢聊。” 范进依言,在冯保面前坐下,后者很大方地说道:“我是谁想必你已经猜出来了,要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也不配做我冯保的座上宾。你在崇文门那跟邦宁有点小误会,别往心里去,你这几个月看不见他,我让人赏了他四十棍子,是对他的惩戒。我平时在家里,对自己的子侄少于教训,结果就出了这事,错在我,不在你,不必挂心。这次的事情做的不错,我请你来,就是当面向你道声谢。” “冯老先生言重了。学生做的都是份内的事,谈不到什么功劳,更不敢听您这一声谢,实在愧不敢当。” “别客气,我跟张江陵墓那也不客气,你跟我也用不着太客套。你担心什么我知道,放心,这都是我的人,保证那些举人那边得不到风声。我是要跟你说一声,其实他们互相联络,准备联名上书的事,在你的纸条来之前,我们就已经知道了,而且也做了处置。除了他们,几个自以为聪明的官员,其实也在我们掌握之中,闹不起什么风浪来。不过我还是得谢谢范公子的厚爱,能想着派人送那么个纸条来,证明范公子终究还是很清楚,自己是坐在哪条船上的。” “冯老先生千手千眼,京师之中风吹草动也瞒不过您老人家,想来您老人家也能想到,这些举子也是受人利用挑唆,除了少数害群之马,大多数人,都只是无知而已。” 冯保摇摇头,“范公子,你不必说了。冯某充其量,也不过是皇家的一条守户之犬,谁要是到主人家偷东西或是做坏事,我就要去咬他一口。这种狗看着是很凶,但实际上没什么用,要是敢咬了主人家的亲戚或是家里的重要人物,就离剥皮炖肉不远了。你们读书人不一样,你们是主人家请来的掌柜、帐房先生,是这个家里的当家人,我再大胆子,也不敢对举子如何,范公子不必担心,我可是不敢加害书生。” 他微微一笑,“我无非是让手下的番子们跟举子那透了点消息,他们那点算盘我知道了,也早有准备。没等他们的联名书上去,我就跟慈圣那把事情说了。这事是我侄子的不对,该打,人我已经打过了,很惨。不过我得说一句,指使锦衣拿人的事,不是我做的。至于谁做的,还在查,查出来自然会有个交待。他们闹事,无非是想把事情闹大,让陛下和慈圣都知道。现在不用他们闹,我自己先把话说清楚,他们再上书,也没用了。既然能成为举人,自然就是明理的人,道理说清楚,应该没人会再去做傻事了,范公子觉得是不是这个道理?” 范进点头道:“冯老先生真知灼见,小生佩服。” “别客气,我知道要是换你来,可能有更好的办法。不过我想说的是,用不上。我这个做奴仆的,眼里只有主人家,其他人的想法跟我关系不大,所以我也犯不上让所有人都满意。只要慈圣和陛下满意了,其他人的心思就和我没关系了。当然,范公子这边,我是要道谢的。这次的事因我那侄子与范公子的龃龉而起,最后公子能分清轻重,我心里既感激也欢喜,咱们之间,有的话聊。” “冯老先生抬举……” “得了,别叫老先生了,就是个当奴仆的,不当此赞。你跟张家二位公子以兄弟相称,便跟他们,叫我一声世伯如何?” “小侄三生有幸!” 范进的声音很大,那种荣幸的态度也很真诚,冯保这双眼睛看了不知多少人,于情绪真假,还是大体有个判断。在他看来,范进这个态度不像是装出来的,心里倒是颇为范进的识时务而满意。 明代的读书人架子大,固然为了施政需要,每一名朝廷大佬都会和某个或某几个太监组成联盟关系,但是其内心里对太监是否尊重就很难说。像嘉靖朝的夏言,对太监横眉立目视为奴仆,再到高拱时期,也把司礼监掌印的位置视为自己的私有物。安排谁全靠个人好恶,而不把太监们内部的论资排辈规矩放在眼里,说白了就是不拿太监当回事。 张居正的为人比之高拱霸道犹有过之,但好在还是拿冯保当个朋友看,两人能组成联盟,这也是个重要原因。不过像张居正这样的人,总归数量有限,尤其是年轻的举子,由于年纪轻轻就考上了举人,基本没受过什么打击挫折,于读书人的优越感上,比普通文人更严重。一般而言,他们不大会看的起谁,在遭遇真正的打击前,大半会认为自己天下无敌。 像范进这种连首辅爱女都偷到手的,如果骄纵一些跋扈一些,也会被认为正常。没想到他这么识时务,甚至比张家几个子弟对自己的态度更谦卑……或许,是个可以结交的。 冯保内心里转过几个念头,脸上不动声色。 “范贤侄,今天把你请来,除了说一声谢,还有件事,要请你帮忙。我听说了,你的画工不错?” “在京师不敢说好,只能算是粗通而已。” “不必客气,你给我画一张画可以么?就照现在这样画,用多长时间可以完工?” 范进略想想,“大概一顿饭的光景就够了,请赐文房四宝。” 这房间里文房四宝无缺,范进提了笔,略观察冯保几眼,就开始创作。由于有系统支持,他现在的功力差不多已经到了大师级水准,放眼整个大明朝,在画艺上范进已经到了巅峰这个层次。而且比起靠自身学习锻炼成功的画家,范进还有着一个最大的优势,就是稳定。 正常的画家与武术家一样,其状态是存在一个波动值的。会因为某些原因而超水平发挥,但也会因为某些原因,发挥不出自身实力。冯保摆的这个阵仗在示好之余,也有夸耀肌肉的成分,一般心理素质差一点的画手被这一切吓的没了火种,一身本事最多发挥出一半。可是范进在系统支持下,始终是个稳定的发挥,不受外界情绪影响,即便他本人现在吓的魂不附体,在绘画时一样是保持原水平不变。 是以,他的画与平时一样,完成的极快,等到墨迹干涸,范进将画递到冯保面前道:“请冯世伯上腕。” 冯保端详这幅画像看了良久,那刻板的脸上,渐渐露出一丝笑容。“贤侄,你这份手段若是做个传奉官,也绰绰有余了。好!当真是好!我知道,你在我这缺少得手的东西,画不出自己十成功力。你需要什么给我开张单子,我这里另有一幅顶要紧的画需要你去画。从明天开始到开考之前,你便在我这里把画像完成,不会有你的亏吃。不过记住,我要你画的像那罗山平蛮图一样,人跟真的没区别,能做到么?” “小侄尽力而为,但是画谁,总得让小侄见一见。” “见面……这恐怕办不到。我只能给你拿画像来,由你看着画像来办。” 范进道:“若是如此,找一个熟悉此人长相之人,对小侄细说一下那人样貌也是可以的。等到小侄画完,再请那人品鉴也可。至于所用之物,小侄随身带的也有,那些东西里有些番货,不知京师是否可以采办。” 冯保一笑,“贤侄,你这是把京师当土包子了?别以为只有你们广东可以看见夷人,买到洋货。跟你说句实话,你们广州有的东西,京里大概一样都不缺,你只管开单子,我让人去准备。” 他顿了顿,又道:“我也知道,会试在即,举子们闭门温习还来不及,让你做这事,有点强人所难。不过这事关系很大,时间也不多,我也只好有劳贤侄了。” 范进笑道:“学问在平日不在一时,若是全靠这几日温习,怕是于功名二字,也不要妄想为好。能为世伯效力,小侄在所不辞。” “好,这话说的痛快!你且先开单子,然后我让徐爵送你回去。再有人到你那罗唣,只管放开手脚打,你这世伯虽然没有安排科举的本事,但了断几条人命的能耐还是有的,只管去做吧。” 范进的单子开完,便又由徐爵亲自护送,返回郑家铺。刚一进院子,就见一个书童在院落里等,见他进来连忙上前道:“你是范公子么?小人是三公子的书童,是三公子让小人来找公子,这枚印章就是凭证。” 正文卷 第二百五十章 相府偷会(上) 来人手上拿的,正是昨天进崇文门时,张舜卿交给薛五的那枚印章,也就是张居正的一枚私章。身为宰辅,张居正的印章有几十枚,私章就更多。儿女手中有父亲一两枚私章,本是极寻常事,不过到了外间,有这一枚私章,却可以在与官府打交道时,获得许多自己想象不到的便利。 对于张舜卿身上的物件,范进都极熟悉,有这东西当凭据,自然就可以相信这书童的话。原本以为以张懋修那磨蹭性子,他安排见面怎么也是三两天之后的事,不想其手脚如此麻利,居然今天晚上掌灯之后,就要范进到张府后门外等候。 书童自然不知道是安排见面的事,只知道这事很隐秘,自家家少爷说的也含糊,只说后门外相见,还要范进着女子衣装。参考明朝此时流行的翰林风,再看范进这玉树临风的模样以及自家公子的相貌,书童对于两人的关系以及这个约会的内容,充满了无数不健康联想,是以看范进的眼神总是有点怪。 无暇考虑书童对自己的看法以及恶意揣测,赏了五两银子打发其走路后,范进就不得不正视另一个问题:今晚和薛五突破最后一层的想法,似乎又泡汤了。 他对于薛五用情远不比张舜卿,可是经过昨天薛五的告白以及同游,两人的关系,也多少发生了一些变化,至少不像之前那么随意,在能力范围之内,他不想让这个女子从手边溜走。 而薛五这个人的心理多少又有些敏感,很容易因为一些小问题吃味。之前两人私下偷摸亲热,但是碍着张舜卿不敢真做什么。这回她不在身边,是两人共效于飞最好的机会,却不想两个晚上都得这么浪费掉,未来的几天又被冯保拉了壮丁,是否可以回来住,也难说的很。如果薛素芳为这个吃醋,那也是一件颇有些麻烦的事。 就在范进很有些惭愧地把这件事对薛素芳叙述之后,后者并没像他想象中那样不悦,反倒是大方地一笑, “我说过了,当外室的不会和大妇争什么,我和张舜卿性子不一样,她那人霸道,恨不得用根绳子栓在你腰上,让你脱离不了她的掌握。我这人好说话,不会蛮不讲理地不许你去和其他女子接触。再者,张大小姐与退思情深似海,如果你可以对张大小姐不屑一顾,早晚也会对我如此。所以我让她就是了。来,我先帮退思你打扮打扮,按三公子说的,换身女子装束。我做这事最拿手,保证看不出破绽。” 说话间,她真就帮范进脱掉外衣,拿出一身女子的袄裙更换,为范进梳理头发,薄施脂粉,一通忙和下来,在镜中出现的,便是个很出色的美貌女子。 范进笑道:“我这一路上扮女子的次数多了,倒是数这次打扮出来最漂亮。” “那是自然,我毕竟是行院出身,这点事怎么可能做不好么。来比比看,我们两个现在谁更美一些。”说着话薛素芳挨着范进坐下,镜中两个美貌女子脸挨脸手拉手靠在一起,倒是很有一番别样美感。 房门开了,桂姐拉着郑家那小丫头从外面走进来,那小丫头低着头道:“范老爷回来了?我认赌服输把脸洗了,不过话说在前面,只你在家时可以,你不住的时候,我还是要把脸涂黑……” 说着话女孩抬起头,却看到两个女子坐在一起,大为惊讶道:“诶?不是说范老爷回来了么,怎么不见他?这位姐姐又是谁啊?” 范进回过头来一笑,“小丫头片子,怎么刚刚换身衣服就认不出了,早晨喝我粥的时候那本事呢。” 说话间,他的目光落在女孩身上,随即暗吃了一惊,小声嘀咕了一句:怪不得她要把脸涂黑,确实是有这个必要。 原本这丫头把自己弄的既脏又丑,加上岁数小,不大引人注意,像个小煤球一样滚来滚去,也不会把她当个女孩看。可此时不但洗去了脸上的煤灰,头发也被重新梳理了,露出她那一张欺霜胜雪的粉嫩脸蛋,以及弯眉大眼,俨然是个小美人坯子。眼下是没长开,如果等到长开了,怕不也是个姿色动人的美娇娘。 她家原本家境尚好,底子还是不错的,虽然这几年受罪,但头发也不至于全部焦黄,属于半黑不黄,光泽虽然较少,但不算难看。个子在同龄人里略矮一些,将来长大了,只怕也是那种娇小玲珑型的美人。不过这年头流行这种小鸟依人型,像范进这种喜欢高妹的才是异端。虽然年纪不大,但是落在一些别有用心之徒眼里,只怕也会向其下毒手。 女孩同样以不可思议的眼神盯着范进,在她的认知里还解释不了眼前这一幕的具体原因,你了半天,却什么也没你出来。范进笑道: “你什么你?我穿成这个样子不是为了害人,是为了帮人,总之这里的事小丫头不懂的。你这个人肯认赌服输是个好习惯,令尊想必也是个本分守法的商人,眼下那些泼皮被送进了县衙门,没人找你们麻烦。等令尊身体好些,你们就还能设法做生意谋生,不愁不能把日子过好。” 女孩的腿一软,跪在地上,用力磕起头来。“多谢范老爷,多谢薛姐姐。没有你们,我们今天就要被赶出家门,流落街头了。是你们救了我们,我们欠你的大恩大德,来世变牛做马,也要报答!” “算了吧,你这小野马到时候不往人脸上抹煤灰就不错了。”范进笑着朝薛五使个眼色,薛素芳把她拉起来,坐到一边道:“小妹妹,你看姐姐给你变戏法,把范大老爷打扮成范大小姐,保证好玩。桂姐,你也来帮忙,我看还有些地方可以更美些。” 桂姐对于范进是有点怕的,平日见到范进就跑,总是保持着距离。可是薛五是其救命恩人,对她的话没法拒绝,只好红着脸小心翼翼地在旁搭手,为范进整理着衣服头发,完成最后的工作。 小丫头坐在床边,两条腿在空中甩来甩去,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个女子把范进打扮成个大美人的全过程。 一开始对于这些搬进自己院落里的租客,她是充满敌意的。之前的泼皮们也曾往院子里带过几批租客,大多不是什么好人,在院落里胡作非为的,无非是想要挤兑他们一家走人。两下争执过几回,好在这片房子最终还是保住了。是以,昨天范进住进来时,她也以为其是夺房子的帮凶,恶形恶状没什么好看法。 通过今天的事态发展,小丫头心里,实际已经把范进当成了英雄看待。她的年龄还处在崇拜有力者的阶段,思考问题的角度也与郑承宪大不相同。比如东厂番子,郑承宪考虑的是范进与这些人往来,自身究竟是什么身份,是一个书生还是些其他什么角色,想的一多,对范进的看法反倒没昨天那么好。私下里嘱咐女儿,对这样来历不明的狠人敬而远之。 小丫头看法则简单的多,东厂很厉害,泼皮很坏,范进认识东厂的人,就能制住那群泼皮,自己家就不用还债了,这比什么都好。至于东厂是不是好人,这其实跟她没有关系,她也不在意这点。所以她看了一阵,还在旁建议道:“你们三个坐在一起,我看看谁美。” 桂姐撒腿就跑向门外,范进则回头道:“你看看你,一句话把桂姐吓跑了不是?真是个不听话的皮丫头,我要是你爹就得打你。那个晚上看看吃什么,你端走一份,别让郑老爷子饿着。素芳,回头给小丫头拿一两银子,就算是我多付的房钱。虽然他们的债没了,可是手上没银子使也不行。记得啊,回去后和你爹别说我打扮的事,没有必要。” 说着话范进起了身,又原地转了转,薛素芳看看他:“退思这样子可称天衣无缝,至少瞒过普通人没问题了。你不吃完饭再走了?” “不了,心里急有什么话晚上再说吧。” “晚上?”薛素芳意味深长地一笑,“你晚上怕是回不来吧?” “别闹,回不来就让人堵屋里了,那就真的收不了场。晚上我让志高等着应门,我肯定赶回来。” 薛素芳脸色微微一红,来到范进身边,为他整理着鬓发,趁机在其耳边道:“那我今晚上就睡在退思的房间,你什么时辰回来都没关系,我等你。” 临出门时,正赶上郑国泰下工回来,与范进走个对面,范进朝他略一点头,向外走去。他则愣愣地站在那,看着范进从眼前消失,莫名其妙地念叨着:“家里几时来了这么美的一个小娘子?这范大老爷好福分,家里那么多美人……” 纱帽胡同张府后门处,张懋修在那里焦急又有些忐忑地左右张望着,心里不知是盼着范进来,还是怕范进来。 他今天见到了姐姐,当如实转述了范进的要求后,姐姐脸上那种神色,却是他这个弟弟也不曾见过的。一向冷漠高傲的女子,在刹那间露出那欣喜若狂的模样,让张懋修一时都有些发呆。以往姐姐和刘勘之同行时,却从未有过这般欢喜神色,他心知,这回姐姐多半是陷进去,无法自拔了。 他当然希望范进能出现,让姐姐高兴一下,但又担心这这种高兴所要付出的代价,他们能否承担的起。如果发生不测,自己就是害了姐姐的罪魁祸首,至少于个人的良知上,是交代不下去的。 就在他自己都搞不清是希望范进来还是不希望的当口,一只手从后轻轻拍在他肩膀上,“三公子,等候多时了吧?不过呢,男人等女人天经地义,小女子也就不跟你客气了。” 张懋修回过身,就看到范进站在自己身后,他有些没好气道:“范兄,现在你还有心思玩?” “我紧张而已,不开玩笑就怕自己跟你一样了。如果我紧张,卿卿的心情也会跟着紧张起来,不利于她康复。不管我有多难,在她面前,我会永远是成竹在胸的范退思,你也学着点,男人在自己的女人面前,得有点稳当劲。” 张懋修点点头,警觉地四下看看,然后拉着范进来到后门处。这里一般不大开门,这时他已经安排好了人,敲了几下,就有个婆子把门打开,又提了灯笼朝范进照着,后者装做害羞般低下头,除了个子高大以外,其他方面倒是看不出破绽。张懋修没好气道:“快躲开,这是大小姐的手帕交,你看个什么?信不过我?” “三公子别见怪,干系重大,老奴承担不起啊,要是相爷或管家知道了……” “少说废话!快带路。天大的事自有我去承担,与你有什么关系?再多口,我对你不客气。” 绣楼之上,一向只薄施脂粉的张舜卿破天荒地坐在了梳妆台前,朝脸上涂着胭脂,又紧张地问身旁阿古丽道:“你帮我看看,这样行不行啊?我脸色太难看了,这样是不是还是很丑?” “小姐……你们一共才分别一天而已,怎么会丑?再说,你太紧张了……” “我没问你这个,我是说我现在这样子美不美?女为悦己者容,这话你们波斯人不明白的,我要退思看到的,永远是最漂亮的我。” “可是他不一定会来。既然小姐说他是充满智慧的年轻人,就应该知道现在来见你是有多危险。” “他当然知道来见我很危险,可是他一定会来的。”张舜卿对着镜子微微一笑,“因为他是我的良人啊。不管多危险,他都会来见我,你不懂的。” “如果是这样,我也建议小姐矜持一下,你不能让他觉得已经控制了你,那样他就会不重视你。你要矜持一些,跟他发脾气,让他意识到他必须努力,否则将失去你……” 张懋修的咳嗽声,在楼下响起,随着几声干咳,就是房门关闭的声音,接着就是一阵上楼的声音传来。张舜卿的手微微一抖,胭脂盒滚落于地,她转头起身,便看到那一袭熟悉的女装出现在面前。 “范郎!” 刹那间,矜持与高傲都已飞向九霄云外,理智的防线在瞬间崩塌,双方的眼中只剩了彼此,阿古丽这个活人根本没人在意。两人紧紧抱在一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阿古丽悄悄地退身下楼,脚步优雅如猫,不发出半点声音,心内暗道:老爷,如果你要拆散这么一对恋人,就太过残忍了。他们之间已经密不可分,拆散他们就等于杀了他们,必须得让老爷明白这点。 正文卷 第二百五十一章 相府偷会(下) “范郎……你好糊涂!妾身说过不让你来,你怎么还敢来自寻死路!相府戒备森严,不啻于龙潭虎穴,即便凤四那种江湖奇人,到了这里也休想全身而退。你怎么敢来这里,万一被爹爹抓住可怎么办?虽然你是举子,但私入相府,一样性命难保,快走啊!” “你我是知己,难道你还猜不出我的选择?就算现在摆着刀山油锅,我也一样会来。一天不见就吐血,我不来可怎么放的下心!” 紧紧抱着爱郎的女子,虽然在训斥着爱人,催促其离开,可是那用尽全力抱着男子的胳膊,却揭露了主人的言不由衷。是以当范进以激烈的亲稳回应时,她便以更热烈的亲稳作为回答,再不肯放爱郎离去。 在张懋修通报消息之后,张舜卿的心情中便是喜远多于惧,所担心的也不是身败名裂乃至受家法而死的后果,而是自己吐血之后的容颜是否会憔悴,够不够漂亮。昨天晚上,爱郎枕旁是否有其他女子。 在爱郎轻抚之中,面红耳赤的女子拼尽最后的一点理智提醒着心上人,现在多留一分就多一分危险。最为妥当的办法就是见一面说几句话,让范进马上离开,这样才最安全也最妥当。可是理智是一回事,情绪又是另一回事,人总是认为自己的理智可以约束自己的情绪,但实际发生时,往往就发现自己实际做不到。 衣衫片片落下,张舜卿心里早就想好的几百个道理,已经不知飞到何处,只闭上眼睛任范进的手放到她身上,为其推宫过血。 范进笑道:“张相爷何等样人,怕不是一进府就知道我来了,所以现在走不走也没多大差别。再说我知道你吐血,不来怎么放心?推宫过血一次,也不敢保证什么,出不去更好,我正好留下多为你施几次气功,免得你真落下呕血病根。如果出不去,我就藏在你的绣楼上,大不了你每天多要些点心吃,我也饿不死。” “可……可这不行啊,藏不住的。” “藏不住便藏不住,大不了就是一条性命。你让我走也行,得先应我,不许再这么短见,居然吐血!你相公不是个没本事的人,即便是相爷要把你嫁给他人,我也会把你夺回来。你该相信我永远有办法,而不是自己作践自己。” “我……一切都听夫君的。”张舜卿顺从地点点头,又细心地检查着范进,随后才道:“看来退思很老实呢,没和薛五那下贱东西做什么。其实……若是夫君忍不住,让她侍奉也无妨,就是不许迷上她,更不许给她名分。等将来你我成亲之后,再给她找个好夫家嫁掉,重重酬谢其一笔银两做度夜之资就是。” “好了,别提她了,我倒是要说说你,分手一天脸色就这么差。我看来真要教你易筋经才行。” “这是心病,易筋经也没用。我一想到要做另一个人的妻子,不管那人是谁,都觉得生不如死。心里一难过,血也就控制不住地吐出来。人参或是气功,都治不好这个病。” 她趴在范进耳边道:“如果……我真的被爹爹安排嫁人,退思就也成亲吧。我今天想过了,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我也不能拖累你,害你成不了亲。” “我除了你,谁都不会娶的。”范进道:“如果相爷把你许配他人,我就动手抢亲,带了你亡命天涯,做一对落难鸳鸯去。你我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会让你去做他人娘子?” 张舜卿一笑,“退思放心,我说过我会对你从一而终,一定会遵守承诺。既已经把身子给了你,就不会再让另一个男人碰我,就算是有夫妻名分也无用处。如果爹爹真让我嫁与他人,我会把身上的衣服都缝得死死的,再带上几把刀子,他若是敢碰我,我就给他或给自己一刀,绝不会让他污了我的名节去。再不行便吊死在他家中,爹爹到时候定会灭他满门!” “不……事情绝对不会到那一步,三公子跟我说,相爷许了一年时间。这一年时间不管如何艰难,我都会尽力做好,让相爷放心把你交到我手上。” 张舜卿点点头,“我对我的退思有信心,知道你一定可以的。不管是今科春闱,还是其他什么,只要你出马,定可马到成功。尤其是为了我,退思更会全力以赴。除非……若真是到那一步,那便是爹爹有心拆散我们,故意从中作梗,不让你中试。若果真如此,我们也反抗不了什么,父母养育之恩不敢不报,相府的体面也不敢不守,我不会和范郎你亡命天涯,只能安心嫁为他人妇。但你要记住,你的舜卿不管是嫁给谁,都只会是你的妻子,绝不会为他人生儿育女,此身非君莫属。” 两人的唇舌再次交缠在一起,即使彼此心中都知道,到了该走的时候,可是也知道今日之会再不可得,不管是张懋修还是谁,都不可能再胆大包天安排这么一场见面。一想到起码一年之内,彼此再难相见,这一时刻便是千金难换,谁也舍不得说个走字更舍不得离开对方。 张府书房内,张居正端坐在那里,眼睛盯着手边计时用的沙漏,心中百味杂陈,怒火与伤心交叠而至,仿佛一记记重锤,砸在这位帝国第一强人的心头。 从范进进府他便在这里计算时间,天色越来越晚,自掌灯起,到现在已经二更,而范进还在自己女儿的绣房里。这么长的时间,自然不可能还是在治病,不用问,一定是这恶贼又在轻薄自己爱女。 即使明知道年轻人见面干柴烈火,也知道两人早已经无所不至,可是看破不说破,当范进真的去做这些事的时候,张居正的怒火便有些控制不住。 曾经的女儿是那般听话守礼,虽然有些男儿性子,偶尔做出些惊人之举,比如女扮男装之类,但是也谨守本分,与刘勘之青梅竹马同进同出,也不曾逾越大防。可是如今……一定是受了那小子的蛊惑,一定是他! 作为父亲,他毫不犹豫地把全部责任扔到范进头上,认定其罪魁祸首的身份。几次甚至想要下令,安排人手在范进离开时将其抓起来,就地料理掉。可是一想到女儿的吐血,又下不了这样的决心。 随他们去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他摇摇头,一想到自己从小看大的爱女,如今却为了一个相识不久的广东蛮子而枉顾名节,他的心里既是对女儿的心疼,更充满了对男子的愤恨。早晚要给这无知小子一个教训,让他知道,宰相千金玉体岂容污损! 在他面前放的,是范进考取举人时的文章,以及礼部那里给出的本科会试席舍分布图。范进的文章他看过了,并不算差,在广东那个地方,已经算是上等。不过在他这位湖广才子的眼里,这样的文章,也只能算是不差而已,还入不得他的法眼。 以女儿的品貌,足以嫁一个真正的才子,为何会对这么个小子死心塌地?那席舍分布图上,范进由于投递公据略晚,位置自然是极差,在贡院的角落位置。那里张居正去过,不但环境偏僻,而且漏风,今年京师天气又有点冷,举子在那里,只怕手会冻僵,书写速度上不去,心态更是会受影响。 “活该!”张居正恨恨地哼了声。又忍不住看向桌上,一张小小的纸条。那是范进送来的告警字简,让张家早做防备,免得被举子联名上书闹的手足无措。这小子,真当厂卫是虚设?这么大的事,自己哪里会不清楚。 他肯做这样的事,倒是说明脑子不糊涂,知道自己该在哪一边。可惜了,这么个聪明人如果把自己女儿安全送回,不去做这大胆之举,自己难道还能不应允这门亲事?聪明过分,便是这般下场了。 虽然基于对女儿的承诺,他不想对科举干涉什么,或是人为的设置一些阻挠。但只要这份席舍图挂出去,官场上那些老油条应该就能明白自己对范进是什么态度,其中进士的可能也就不高。 这应该不算是自己违背约定,毕竟那里总得有人去坐,范进去的晚了被安排在那很正常。在公事上,无懈可击。即便将来女儿埋怨,也不能怪到自己头上。毕竟从自己嘴里什么都没说,都是下面的人自作主张。 就在他准备让游七把这份分布图原封不动交还礼部的当口,阿古丽从门外走进来,低声叫了声老爷。张居正看看她问道:“你来干什么?” “奴婢……奴婢刚从大小姐那里过来。” “什么?你在大小姐房里?” “不……奴婢……奴婢是在外面偷听。” “越说越不像话,你去偷听大小姐?” “奴婢是听,听他们说些什么。”阿古丽脸微微泛红,这种事当然做的不好,她也不曾想到,那男子如此大胆,真的敢在相府偷香。更不曾想到,一向冷若冰霜的大小姐,居然会有如此热情如火的一面。如果不是亲耳听到,她真的不敢相信,大小姐居然痴情至此,那些大胆的举动,便是她这胡姬可是都做不出。 “他们说了些什么?值得你跑到这里来告诉我。” 阿古丽轻咳了一声,“老爷,范公子在劝小姐,劝她保重身体,听老爷的吩咐,不能再生波动,他宁可看着小姐嫁与他人,也不要看到小姐吐血。他会努力攻读,金榜题名,到时候再来府上提亲。” “小姐怎么说?” “小姐说……此心属君,再无动摇。若是嫁与他人,就终身不……不言衾裯事。” “痴儿!”张居正轻轻一拍桌子,随后又问道:“那他们……还说了什么?” “范公子说要走,小姐不让,非要多看他一阵,说就此一别,一年之内再没有见面之期。她要范公子给她留下一幅画像,她每天看着画像还有范公子留下的诗文,就像看到他的本人一样。” “然后呢?” “然后……范公子就按小姐说的,在那里画画。”阿古丽心道,自己这话其实也不算都是假话,毕竟范公子确实画了像,只是画的时间很短而已。自己也不曾想到,世上还有画画如此快速之人。 “还有,大小姐还咬了范公子的胳膊,说是不许范公子忘了自己。”这也是事实,当然也只是部分事实,阿古丽只是叙述了能叙述的部分,余者尽皆以春秋笔法隐去。毕竟也是堂堂帝国元辅的枕边人,这份见识总是有的。 张居正神色略微缓和了些,心情比方才好了许多。虽然女儿留一幅男子画像颇为不妥,但以相府威权,足以把这件事压下去,不会走漏什么。这小子还算识时务,不敢太过放肆。噬臂之盟么?这是男女私订终身才用的,难道女儿为他,竟愿意私奔? 不……不会如此。不管女儿再怎么胆大,也不会有私奔这样的举动。但只是有这种类似的念头,已经足以让张居正大为棘手。女儿的态度很明确,为了范进,可以不顾一切。女儿对范进用情之深,怕是已经超过了当日对刘勘之,若是真应允这席舍图,女儿又该怎么想? 他挥挥手,斥退了阿古丽,寻思片刻,把游楚滨叫了来。“这幅席舍图,你送回礼部,就说老夫认为这个分法不妥当。礼部太贪图省事,全看递交公据前后安排座次,这过于草率。会试是朝廷大典,、一次会试费银数万金,所有人都在忙,他们也不能躲懒。。我给他们一个晚上加上明天一个上午的时间,务必把重新分布的席舍图拿出来。” 正文卷 第二百五十二章 贵妇 离开张府的过程顺畅无比,整个相府仿佛出现了一个防御盲区,范进从绣房直到后门,再到外面,并未发生任何阻挠,心知必是张居正有所布置,否则不会走的那么容易。心中对这老丈人抱怨之余,多少也有一丝好感,总算还不是彻底的不近人情。 回想着方才那番恩爱情景以及张舜卿憔悴模样,范进心里也自有些愧疚。堂堂相国千金为了自己可以伏低做小到如此地步,自己在薛五的事上,终究是有负于她。 即便方才偷香之后尚有余力足以对付薛五,范进的心里,却也没了这份得陇望蜀的想法,至少今晚,他不会做对不起张舜卿的事。至于未来如何,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等回到郑家,进了门,就见到薛素芳用手托着香腮等着自己。见他回来,连忙起身迎过去,帮忙脱去外衣,又在范进身上闻了闻,微笑道:“看来今晚退思还是报效在张大小姐身上,你就不怕一年之后,你们是奉子成婚?” “若真如此,只怕等不到一年头上,张相就要把我拿去沉湖了。”范进笑了笑,“对不住,我……” “不必说了,我明白的。跟张大小姐那种大美人在一起,哪个男人都不可能忍的住。敢在相府偷香,你倒也真是涩胆包天。来,我服侍你躺下,你跟我说说,大小姐情形如何。” 这一夜,两人执手而语,却心静如水,没人想去逾越那道鸿沟。范进固然是感念于张舜卿的痴情不忍相负,薛素芳显然也很满意于这种精神恋爱的氛围。比较起来,比之男女之爱,倒是眼前这种相处模式,更对她的心思。 她倒不是排斥与范进有身体上的接触,但那种接触主要还是为了取悦丈夫,而非自己想要。在清楼里见多了觊觎自己身体的男人,对于走心的男人,她就额外珍惜一些。 由于曾经的经历,千方百计要应付那些想要占有她的男子,像现在一样,与男子同榻而眠却只是如如同知己般交谈,才是她真正想要的生活。是以范进的担心,反倒没了必要,这一关过的比想象中容易多了。 次日,范进早早的洗过脸吃了东西,方自走了趟拳,徐爵便又带着人来了。这次除了东厂的人,还多了几个工匠。徐爵指着那破坏的大门道: “今个一上午,保证这门跟新的一样,哪不满意只管吩咐,这都是工部的人,干这个活最顺手。”他又朝范进道:“范大老爷,您要的东西都备齐了,您跟我们走一遭?” “有劳了。” 由于跟薛五以及关清等人都说清楚了,他身边的人心情倒是很放松。郑家小丫头早早的跑过来帮着干活收拾屋子,也正好看到这一幕,咬着手指,不知在惦记些什么,只是笑的更开心了。 轿子依旧来到昨天来过的那间小院,冯保还是在那里等着,见范进来先是寒暄几句,随后指向桌上,“范公子请看,这些东西可还得用?” 桌上,亚麻布、颜料、毛笔等物件备办的很齐全。这些东西范进本来随身带了一些,即便没有也可以用随身带的顶数,不想冯保手段如此厉害,居然真这么容易,就能搞到这些。他点头道:“足够用了,但不知那描述之人?” “说话就到。” 门外,一阵铃铛声响起,冯保连忙起了身,范进便知来人身份不比寻常,也连忙起身准备迎接。门帘掀动,一阵风将一股香味送进来。那香味并不浓烈,却很持久,沁人肺腑,初一闻时不觉其味,但稍后就忍不住要多吸几口,多闻一闻这世上少有的芬芳。 随着香味走进来是个一身锦绣华服的贵妇,两名眉目娇俏的青衣侍女一左一右搀扶着她,生怕其跌倒。这贵妇年纪不过三上下许,粉面桃腮,柳眉檀口,相貌固然是极美,比之相貌更引人注意的,则是她的气质。 美人分很多类型,比如薛五、张舜卿这种高冷型,也有王雪箫那种童颜型。这妇人的容貌固美,气质也很随和,如同邻家大姐,温柔可爱。第一眼看过去,就会觉得这个女子很好相处很容易接近,甚至从心里愿意与其亲近一些。可是等多看几眼,就会发觉女子那双美眸中固然带着亲和之意,但也有着一种庄严肃穆,不容轻犯的威严。谁如果对其产生亵渎之意,只被这眸子一瞪,多半就会消去七成火种。 有这种气质的女人大多是些有身份的女人,而且是那种负责日常事务,与下面人有具体接触的事务型女子。可是那样的女人身上烟火气就多,不似这个女人飘然出尘。其给范进的第一感觉就是:神仙中人。 在她的额头,点了一枚赤色朱砂,仔细看去,便能看到是一个莲花图案。身着一身雪白貂皮斗篷,等到了房中卸下,里面则是一身雪色袄裙,落落大方,又显得清高纯洁,不染半点尘埃。 冯保此时连忙抢步过去行礼,“奴婢给夫人请安,惊动夫人法驾,实在是罪过罪过,还望夫人多多原谅。” 那女子朝冯保微微一笑,“冯大伴客气了,妾身不过一草民,哪能和大伴相提并论。大伴有招,妾身又怎敢不来呢?” “夫人,您这样说便是在责怪老奴的不是了,您且说说看,是不是请您的孩子说错了什么话,只管说,老奴定开销了他。” “罪过。我佛慈悲为本,不造杀孽。大伴为国出力难免杀伐造孽,这是无奈之举,理应忏悔,不应当做寻常事。若是大伴有朝一日习惯了杀人,想要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便很艰难了。” 她又看看范进,仿佛长辈看小辈一般向范进招招手,“你走过来,让我看清楚些。” 范进不敢违抗,只好乖乖走过去,那妇人上下看了一阵,点头道:“好面向,是个有福之人。你自己也要惜福,不可胡作非为,毁了这来之不易的福分,知道么?” “学生谨记。” 冯保此时介绍道:“夫人,这便是范进,您已经知道了。范公子,这位是李夫人,与慈圣乃是本家姐妹,现加封二品诰命,于保明寺内替太后抄诵经文,日夜祷告为我大明祈福。你所请的讲解之人,便是夫人了。” 范进闻言连忙施礼,却被女子拦住,“不必客气,方外之人,不讲许多俗礼。只要心中有敬意便可,无须拘泥于形式。再者范公子学富五车,日后必为朝廷柱石,又何须拜我这无知妇人,不成话,不成话的。” 两下分宾主落座,这李夫人与范进叙了几句家常,随后问道:“范公子,你诗词文章上的本事自然是好极,但不知于佛门经典,可有涉猎?” “那倒不曾。” “是这样啊,那便有些可惜了。范公子以牛痘方活人万千,乃是莫大功德,着实是个与佛有缘的。其实佛门经卷与圣人之学一样,都是教人安身立命,为人处事的道理。而比起儒学来,佛学与百姓离的更近,普通百姓未必听的懂圣人的道理,却能听的明白修今生待来世因果报应之说。学好佛门之学,于他日教化百姓该多有好处,范公子有空还是该多学学才是。” “夫人教训的是,学生记下了。” 这妇人的气质里很有些贵妇的派头,但是交谈中,又往往以方外人自居,时下的女性出家人不一定都是尼姑,也有蓄发女冠,但是像她打扮这么遮奢的就不多见。其身上的超然气质,应该就是在佛门中锻炼出来,一种职业风范,而不是生就而来的气质。 一想到这一层,范进对这个妇人的评价倒是降低了一些等级,本以为这个世上还真有女仙一般的人物,现在看来却只是人造,这便不值钱。 听冯保描述,她应该是当今天子生母的母族。李家出自寒门,那种家族里的女人,也就是村姑级别,这女人的贵妇风范,也就是最近这几年练出来的,比起张舜卿这种文臣之女还是差了档次。 当然必须承认,李氏基础素质不错,相貌姣好,应该嫁的也不算差劲,可能在婆家时就是有点身份的角色。等到有皇亲身份,地位提高以后,再适当接触些高级的社交圈子,只要不是太笨,这种气质怎么也会有了。 冯保在旁做着介绍,三人寒暄过程中,范进也差不多搞清楚这女人的身份。她是当今太后的堂姐,属于近亲属,与太后私交也极好。其在保明寺既是抄写经卷,也有代替太后出家的意思。 如果放在后世大清,这种叫做替僧,地位尊崇,一般人惹不起。固然大明没有这种成体系的制度,但是一个太后堂姐加上代替太后出家的身份,也足以震慑一干凡夫俗子,冯保再厉害也只是皇帝家奴对这个李氏客气些也就是情理中事。 李氏读过书,在保明寺里受环境熏陶,很有点神仙中人的气质。跟范进、冯保这样的饱学之士比,底蕴差一些,可是有身份支撑,照样可以显得卓而不群。在她出现之后,整个会谈的方向就是由这个夫人把握,冯保和范进都只能附和。 寒暄了一阵,女子便主动把话题引向了范进写的那些话本。范进写的话本分为很多门类,像是侠义金镖一类,主打就是万历这种认识一些字的中二少年。而朱小姐节烈记,罗赛傲一妒倾家之类的故事,就是以李夫人这种有闲有钱且认识字的女性为目标读者。从其反应也看的出来,她对这些话本很感兴趣,今天这场会面很有些粉丝见作者的味道。 就书中情节和人物看法探讨一番后,妇人看看冯保,“大伴,天色可不早了,宫里还有那么多的事,妾身可不敢在这绊住您的腿,误了司礼监的公事。您只管去忙,您要办的事,交给妾身便是了。” 冯保点点头,“奴婢正想跟您告假,您也是知道的,眼看就是考期,事情实在是多,奴婢这里坐不住。外面的番子给您留下,夫人有什么话,只管喊他们就是。” “不必了。范公子是雅士,你留下一帮拿刀动剑的粗坯在这,实在有些杀风景。让他们退到院子外头,没我的话,谁也不许进来。” “奴婢遵命。” 冯保又向范进嘱咐两句,无非是一切按照夫人命令行事之类的话,随即就起身告退。院落里寂静依旧,东厂番子来或走,都没有发出什么动静,仿佛他们从来没有存在过。妇人来到窗口,向外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又转头看向范进,微微一笑,“范公子,你这科是要下场考试的是吧?” “正是。” “按说这个时候举子多在读书,拉你来做事实在不好意思。不过你放心,我是不会让自己人吃亏的。只要你用心办差,这科功名上,自会有所补报。冯保跟你说了吧,找范公子来是要请你画一幅画,但是那人你却不能见。” “正是。全靠夫人描述,小生照样画出来就是。” 女子微微一笑,“说,我可说不清楚,我不是你们读书人,不懂那么多的词句。你就按我的模样画一幅,我且看看公子的手段。来啊,你们两个伺候着。” 那两个青衣婢女从背后解下衣包,与这夫人同入屏风之后,时间不长,便又从后面转出来。只是打扮上已经大为改观,正中女子做个观音打扮,两个婢女则一个扮做龙女,一个扮做护法韦护,那妇人本就生的有些宝相庄严的味道,这时扮起菩萨倒是有些气势。她朝范进一笑道:“范公子,劳动您的大笔。” “不敢,正该小生效力。” 过了约莫半个多时辰,范进将笔放下,将画布交到妇人手中。那画布上,一幅观音大士的画像,已经完成。背后佛光万丈脚下片片莲花,模样上则与这夫人相貌几无不同。有所改动者,便是将这妇人画的更美,比之真人要美上几分。由于采用了油画技术,这幅画中的李氏便真有几分神佛气质。 妇人反复看着画,不住点头道:“好!范公子果然好手段,冯保这回算是找对了人,那你就按着这画略改一改,再画上一幅。这画若是画好了,本夫人保你荣华富贵,飞黄腾达。” 正文卷 第二百五十三章 赐范鱼 天到午时,红日当空。 房间里燃了香,香气熏人。这香味与妇人身上的味道相若,大抵是她平素用这香来熏,所以自己身上也有了同样味道。范进与李氏对面而坐,在他们面前摆着十几道精致的菜肴以及两个小酒壶。 女子笑道:“妾身出家人,不能动荤,连累公子陪着妾身吃素,可是受委屈了。”说话之间,露出一口如雪贝齿。 她方才扮观音时,很有些宝相庄严的味道。即使出身小户人家,能代替李太后出家,自身的素养总是不差,没有这份气质也不会得到这差事。可此时她这一笑,又带了几分妩媚味道,与方才形成了强烈反差。范进连忙道:“无妨,这素斋素酒也很得味。” “我说什么来着,公子是有佛性的,与我佛有缘。其实范公子干脆入我大乘门下,做个弟子吧。我跟你说,慈圣便是信大乘教的,我没事的时候,就进宫与慈圣讲佛法,你若是也入了教,便与慈圣算是同教中人,将来升转之时,这身份也有用着。再者,冯保他也是信大乘教的。” 万历时的大明,地下教门结构复杂山头林立,从官方层面,把这些教门都算成了白莲教,这也是明代白莲泛滥的原因之一。不是它们自己想泛滥,是泛滥起来的都成了白莲。 像是明朝太监控制的宝文堂书局印白莲经书,被说成反书在国家机构刊印,实际上在当时官府眼里,这些书籍并不被当成禁书看。乃至于白莲教屡禁不绝也是一个道理,因为有些教门在大明官方的备案里本来就是合法的,凭什么禁它? 像是李太后信奉的大乘教,属于大乘教分支,被称为西大乘教,又称吕祖教。吕祖并不是八仙中的吕洞宾,而是英宗时代的吕尼姑。其于石景山黄村的黄村寺出家,当日英宗亲征,吕尼九次谏君不被采纳,最终有土木大败,英宗本人也被蒙古人所擒。 据说英宗被俘期间,曾于睡梦中得吕尼鼓励,许其日后必能再次登基,激发了英宗的信心。不管这传说如何荒诞,但是吕尼能九次面君,以及英宗复辟后加封吕尼为皇妹,将其出家的寺院封为顺天保明寺足见其身份不凡,以及这个教门身上的官方背景。 吕祖教走的是上层路线,在普通百姓中信徒发展的不多,但是皇亲国戚、仕宦大族,以及富翁巨贾里很有一批人是大乘信徒。像是保明寺内两口大钟,其中一口是嘉靖生母与正德生母张太后共同捐资铸造,另一口大钟则是万历生母李太后联合成、定、英等勋贵以及冯保共同捐资。这些人既信了大乘教,宫中大批太监宫女也就成了大乘教徒。反贼用的经书和官方教门用的经书内容一样,也就无从禁起。 落后的科技加上天灾人祸,让人的生命脆弱无比。正是这种残酷的生活环境,刺激了越来越多的人选择投身教门,从经文教义中寻找精神寄托。明代士人信教,并不是什么希奇事,儒学信徒与教门信徒本身,并不存在任何抵触。是以李夫人邀请范进入教,也不算突兀。 而且吕祖教是受皇帝加封的正规教门,每一任新皇登基后,吕祖教必然派人去向天子讨诰封,以求护持。足见其对朝廷的重视程度,是真正意义的官方教门,官员学子入教肯定不会受什么连累,也不会被牵连到什么鞋教上去。 范进想了想,笑道:“不瞒夫人,小生是个贪图口腹之欲的,顿顿讲吃讲喝。再有,就是家中独子,几代单传,高堂还指望我给家里开枝散叶,这入教的事……实在是有些为难。” 李氏噗嗤一笑,“范公子你说话倒是怪有趣的,若是入了教,也不用你做什么,就说笑话给咱们的教友听,便是一大功劳。咱们大乘教弟子众多,也不都是吃素的。就说冯保,他跟我和慈圣面前自是不敢动荤,私下里吃荤谁还能拦着他?教里多是仕宦中人,再有就是富商大贾,宫人妃嫔,难不成个个茹素?除了佛诞那几个要紧日子吃素,其他的日子还不是放开口吃?我这是替太后出着家呢,再说自己也不喜欢吃肉,否则也没人管。至于娶亲……” 她眸子微微转动,“范公子这等人才,自当找个如花美眷,妾身好歹也认识些人,内中很有些名门淑女,或是勋贵人家的女儿。相貌不敢说绝色,亦可称的上一表人才,足以匹配君子。要不要我为范公子你牵个红线?” 范进笑了笑:“多谢夫人好意,只是学生当下只是个举人,不曾中试哪敢言成家事。至于入教,也是一样,不能太草率,总得把科举的事忙完,让自己的心静下来,再慢慢考虑。” 李氏点点头,“这话倒是不错,于书生而言,春闱是第一等大事,不过呢,于人而言,比科举重要的事还多着呢。凡夫俗子修不到境界上,名利二字是勘不破的。咱们大乘教不搞那套虚头巴脑的东西,不用谎话糊弄人。福田要积,来世要盼,这一世也要过的去才行。范公子你写话本和这手丹青功夫,对本教都有大用,我从现在开始,就把你当本教中人看待。何况你如今画像,亦是为教里出力,教里不能让你吃亏,你这画给谁画的……别问,总之好好画就行。画画好了,功名的事并不难办。” 范进不是傻子,自然猜的出,李夫人以自身为模特,实际画的必是当今慈圣太后的喜容。两人既是至亲,相貌多半很是相像,以她为模版画人,相差应该不会离谱。按说宫中有专门做这个画师,非拉上自己,就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时已经画完了第二幅画,李夫人的要求也苛刻起来,对着画看了半天,很是提出了一些修改意见,接下来就是修图的环节。方才绘画的时候,两人边画边聊,谈的很投机,范进也大概了解了一下这李夫人的情形。 她十四岁嫁人,成亲不久就死了相公,又没有留下子嗣,在夫家过的便不如意,时常受些打骂,念经信佛,便是从那时开始的。 后来自己的堂妹成了皇贵妃,她的地位就随之高了起来。这个时候夫家再想与其弥补关系,便已经来不及。李太后本人并不支持家里人借她的名号横行霸道,但很多时候,当事人不需要表态,手下人就会为其出力。宫里几个人略一出面恐吓,商人出身的夫家就果断认怂,拿了一笔钱作为赔偿,与李氏之间就没了联系,两下谁也不管谁的事。 李氏靠这笔钱结交了几个京中有名的尼姑,开始研读经文,她本身认识字,有一定文化根底,再由尼姑指导,进步的速度很快。等到李皇贵妃变成李太后,她也就自然而然,成了西大乘教在京城的香主。 吕祖教不是江湖帮派,组织结构也比较松散,也不存在所谓教主。各地香主,就是最高头目。香主的权威也不是断人生死,但是手头可以支配的资源财产总是很多,日子过的也就惬意。 李太后身份虽然高,可是入教的时间比这个堂姐为晚,对于经文教义也有些地方不理解。李夫人经常进宫为太后讲法,两个寡妇之间很有些共同语言,于彼此的痛苦都能理解,很快她便说动了李太后出家。 一朝太后出家,实在干系太大不可能做到,只能由李夫人代替李太后在在保明寺出家修行。其出家而不剃度,依旧蓄发,在京师之中多以李尼称之。 洪武年有宝训,年未及四十者不得为尼姑女冠,可是眼下各地年轻尼姑一抓一大把,根本没人去过问这个。何况这是太后的替身尼姑,谁又会找她麻烦?其本就是商人家的儿媳妇出身,性子跳脱喜好交游,有了这个身份后,交际的圈子更为广泛。士绅大儒又或是勋贵之家,她都有往来。 不管多顽固的儒家信徒,不与三姑六婆来往,都没法拒绝李尼进入自己的内宅。毕竟人家是李太后的替身尼,拒绝她就是冒犯太后。是以她在京里的名声很响,社交圈子里能量也大,如果说为范进科举上出力也不一定是大言。 范进连忙道:“多谢李夫人厚爱,只是这事可做不得。科举为朝廷抡才大典,关防甚严,昔日江南才子唐寅卷到科举舞弊案里,终身不准下场。小生一点前程不足道,夫人乃方外之人,若是有损了夫人清名,范某便万死不能赎罪之万一了。” 李氏抿嘴一笑,“到底是读书人,说话一套一套的,听着就让人欢喜。你啊,是广东来的,不大懂京里规矩。这科举的事,于你们来说或许看的比天大,可是于京里人来说,也就是这么回事。哪一次科举不出点事?唐伯虎那是命不好,赶上了,再说也是没遇到好朋友。烧对了香,拜对了神,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本夫人既然应了你,就自有办法,你不用多想了。。” 接下来范进又改进了一下午,大体上算是通过。不过李夫人是个很挑剔的性子,这画还是有的地方不满意,在画上指点了几处。由于天色已晚,就只能转过天来再说。范进就住在这里住下,李氏出门上轿,来到离此不算远的一处小院落。 这里是吕祖教的庙产,由于走上层路线,教门的资金充裕,居住环境也极好。房间里烧着地龙,热气扑面。一进门,两个丫头便接过女子身上的大袄披风,为其更换了贴身小衣。 女子站在镜前来回转动着身躯,又问那两个女子道:“你们看,本夫人老不老?” 两个青衣女婢笑道:“夫人说的哪里话来,您可是有名的不老神仙,哪里会老?我们姐妹和您站在一起,那就差了一天一地,您看着比我们也就大一两岁。” 李氏哼了一声,“两个小丫头倒是会说话,不枉跟了我这几年。你们说,我要是对范进这书生动动脑筋,能不能随了心意?他会不会嫌我老?” 两个俏婢皆是李氏心腹兼为族人,说话并不避讳。一人道: “夫人若是属意于他,是这穷书生三生修来的造化,欢喜还来不及,哪里轮的到他挑三拣四。可是这几年咱们见过相貌出色的才子很多,夫人心如铁石未曾动摇,怎么如今……要为个广东蛮子破例?这事要是闹开去,于夫人颜面不利,搞不好可是大乱子。” 李氏叹了口气:“你们啊,太嫩,又是没嫁人的,自然不懂我的难处。人前风光有什么用?衣食无忧又有什么用?我每天晚上受的什么罪,你们难道不清楚?从十四岁守到三十岁,我容易么?若是百姓人家的女人,倒是可以找个相公嫁了。可是我身份如此,这路就没指望,只好找个男人相好。一般的我看不上,我看上的,又未必敢碰我。真敢的我又要掂量掂量,会不会身败名裂。我跟你们说,我当初做姑娘的时候,就想找个书生,可惜当时家里穷,轮不到我做主。现在我能做我自己的主了,便想着找个才子,尝尝读书人的味道。上一次会试时,慈圣根基不稳,我也不敢乱动。现在天下太平,也该我快乐一回了。范进这人……我看他很识时务,又有那么好的才华,那画画的……现在一想到他画我那时候的样子,我这心里还阵阵乱跳呢。跟他那说话,觉得时辰过的飞快,一眨眼就天黑了。这种感觉已经好几年没有过了,我不想错过他。” 两个女子一起施礼道:“恭喜夫人得遇如意郎君,以夫人权势美貌,只要说一句话,不怕他不从。” “有我的好处,自然少不得你们的,到时候一样可以分一杯羹,让你们知道做女人的好处。现在么,你们谁替我辛苦一趟,去给冯保那传个话,就说本夫人说了,要抬举范进一个进士。大话已经说出去了,事情我却办不了,只能求冯公公给我圆个场了。” 会试的日子是在二月初九,而今天晚上已是二月初七,京师里的气氛已经很紧张了。贡院之外,大批士兵环甲持兵封锁贡院保护考场。六扇门、锦衣卫乃至东厂的耳目也全都发动起来,任何有关科举的舞弊事件,都是眼下重点打击的焦点。每次会试都会有一些官员落马,也会有举子因为卷进舞弊案中,而失去应考资格。 作为掌握读书人仕途命运的主考官,张四维、申时行两人早早的就被锁在贡院里。由于科举未至,倒也没什么事做,无非是与其他同考官一起喝酒做诗,内部自娱而已。直到今天,他们两的工作才正式开始,于考前翻阅典籍,确定二月初九头场考试的题目。 与乡试一样,会试也是三道四书题,四道本经题,而考官则要选择二十三道题目。刚刚确定了一半,一名青衣中官手捧食盒走进来,里面放的则是慈圣赐的夜宵。 谢过慈圣恩典,申时行移开盒盖,只见里面放着一尾鱼,做法与寻常的做法大不相同。他倒是认识,朝张四维道:“凤磐兄,这道菜是范鱼,原本只在江陵相公府上用过,不想如今连宫里都有了。” 张四维看看鱼并没说话,呆呆地看着那鱼,过了好一阵,忽然笑出声来。“哈哈,好一条范鱼!瑶泉,吃这鱼可要用点心思,不能囫囵着吃下去,可要仔细品品味道,不能辜负了慈圣的一片苦心。若是我所估不差,后面几天,咱们可是有的这范鱼吃了。吃了范鱼才有力气做事,既为万岁衡文,总要一心一意,不能辜负了皇恩浩荡。” 正文卷 第二百五十四章 会试(上) 二月的广州,气候已经很温暖了。去年这一带气候不错,庄稼收成喜人,刚刚得到了大笔土地的范家,也在这次丰收中得到了甜头。大批的粮食被当作地租缴纳上来,家中几个仓库都已经堆得满满的,又在城里租了几个仓库专门用来存粮食。 兴奋的范母从一个仓库走向另一个仓库,固然她现在的财富已经不大需要在意这些粮食的数字,但是作为一个刚刚发迹的乡间妇女,她骨子里对于土地与粮食的热爱,实际远远多于对金银珠宝的喜好。在她的世界观里,土地和粮食才是真正可靠的东西,余者都是没用的废物。 其身体很是硬朗,自从范进发迹,便开始养尊处优的范母,不像原本儒林世界里那个可怜的妇人一样营养匮乏。反倒是有充足的食物,心情亦舒畅,人的身体自然就好了起来。作为从事过体力劳动的妇人,她的脚步沉稳有力说话中气也足,但是身份已经从范大婶变成了范老夫人,自然就要有相应的体统,比如走路方面就不能健步如飞,必须做个弱不禁风的模样。胡大姐与梁盼弟一左一右搀扶着她,胡屠户夫妻则在前引路,俨然已经有了几分地方上士绅豪强的端倪。 “老夫人您看,这许多粮食,足够全村人吃上几年了。当初有人还想不交粮,小人直接把儿子叫来,他穿着官服提着水火棍,带了十几个伴当,将那人一顿棍子打的鬼哭狼嚎,哪里还敢不交粮。” 胡屠户边走边买着好,其妻刘氏则在旁帮腔道:“是啊,还有一家说交不出粮食,要让他的丫头到府上做丫鬟,来抵欠的租。也不撒泡尿照照,他那女儿什么德行,怎么配到府上做事。若是应了他这条,怕不是收租而是放赈,到时候就别想收上来粮了。” 范母看看刘氏,“那接着怎么办的?” “拿银子交的,听说是梁大管家借了他钱,就是不知道用的什么抵,又出的是哪里的银两了。我们夫妻只是跑跑腿,银钱粮食的事都过不了手,也不许我们看帐可是说不清。” 梁盼弟一笑,“大婶,那银子是奴家从一品香柜上拿的,都有帐呢。至于抵押,没要什么。进仔临走时交代过,要多积德行善,不要把佃户催逼的太急了。毕竟我们是头一年当田主,若是催逼过甚,名声上不好听。” 范母点点头,“你做的对,进仔这次去考状元,咱们得给他积福。比起我儿的功名来,区区几粒粮食几文钱算什么。我说他胡大叔,今后遇到交不上粮的,让他跟我来说,不许你随便派人去打。你用心虽是好的,手段却不妥当,不知道的以为我范家是强梁,那便大为不妥了。粮食是好东西,可是比起我儿的前程功名来,不值一文,今后不许你们两夫妻借着我家旗号乱打人。还有盼弟,别总进仔进仔的,他是你男人,这名字也是你能叫的?不知道还以为你是他长辈呢。今后记得要叫老爷,那大户人家好象都是这么叫的,你学着点。喊我要喊老夫人,大姐你也是,总喊我大婶,当心喊顺了嘴,改不过来。” 两个女人连忙点头称是。等转过这一圈,范母也有些疲乏,回了家中,便先去睡了。胡大姐道:“三姐,你且坐着吧,我去佛堂。” “又烧香?” “是啊,你算算,今个都二月初八了,不是说进哥儿初九就要考试么,我这几天天天都要去拜妈祖娘娘文昌大帝,求他们保佑着进哥儿中进士。只要进哥能中,我一辈子吃斋还愿,或是扣去我的阳寿都可以。” 两个女人原本互相并不顺眼,可范进走后,这个家里便只有她们伺候范母,彼此间便多少有了些相依为命的味道。胡大姐毕竟是个善良而单纯的女子,像是范进给了梁盼弟一座酒楼却没给她什么东西这类利益上的事,胡屠户会很在意,她自己并不往心里去。是以跟梁盼弟没什么冲突,关系反倒比过去亲近了一些。 梁盼弟吐着唾沫道:“呸呸呸!赶快呸一口,没事不要乱说话,神仙很厉害的,万一真听到你的话怎么办?刚刚享几天福,你就要折阳寿啊。” 胡大姐却有些落寞道:“享福?吃的好穿的好倒是有的,大家见了我也都在笑,可是我总觉得这不是什么享福。以前虽然吃不饱,没有好衣服穿,但我天天都能见到进哥儿,跟在他后面跑来跑去,他高兴的时候还会和我说说话,给我讲故事。他冲我笑笑,要我去治眼睛,我的心里比什么都欢喜。那时候什么都没有,可是有进哥儿,现在什么都有,人不见了,我一点也不觉得现在是享福。万一他这次带一个很厉害的京师娘子回来,我们是不是就要被赶出家门,或是被赶到黑房子里,每天不许见进哥儿了?要是那样,还不如死掉的好。我昨天晚上做了个梦,就是梦见自己被一个很凶的女人赶出家门,不许我再见进哥儿……” 梁盼弟拉着胡大姐儿的手,叹口气道:“要真是那样,我被赶的更早。傻丫头,你想这些是没用的。进仔这次注定是要发达的,怎么可能不讨个老婆回来?你好歹有大婶关照着,新媳妇应该不敢动你,我就很难说了。毕竟我年纪大,又是嫁过人的,人家一句话,我就只好走路。进士老爷跟举人老爷是不一样的,我这样的女人留在他身边,或许就不合适了。” 胡大姐说道:“那要不我们一起来祷告,让进哥儿娶不到老婆怎么样?” 梁盼弟在她头上轻轻一敲,“胡说什么?让大婶听见信不信打你?你敢咒进仔,现在就会被赶走啊。我们还是得求神拜佛,保佑进仔中个状元。你想想我们的男人如果是状元,多威风啊。” “可是……可是进哥儿写的戏文里说,中了状元就要招驸马,然后就会不认我们,还派人来把我们杀掉。是不是这样啊?”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样,不过想想也差不多了,娶了公主,当然就不会认我们了。不过如果进仔真能招驸马,就算被他杀了,我也心甘情愿。我的男人是驸马,想想就觉得过瘾,被他杀掉我也认了。” “我也是我也是。”胡大姐点着头道:“那我们一起去求神仙帮忙,让进哥儿中状元,当驸马。进哥儿要杀我的话,我绝对不会像戏文里那样跑掉之后去告状的,我是他的,他要我怎样就怎样。” 大员岛上,原本无人居住的平原上,一座座建筑拔地而起。大批自海上而来的男女,将这里当成自己新的家园,热火朝天地投入建设之中。 曾经随处可见的鹿,成了这些外来者的主要食物来源。他们猎鹿,也猎人。岛上原有的土人与这些外来者展开了一场又一场英勇而悲壮的战斗,但是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现在这些土人不得不躲到山里,离这些可怕的魔鬼远一些,寻找机会复仇。在战斗中,美如水的土著女子,成了移民中青壮年的猎取对象。而男性战俘,则成了最廉价的消耗品。 在一座已经颇有些规模的堡垒内,一个高大的女子赤着身,躺在床上,享受着几个年轻女子的按摩。林海珊妊娠反应颇为明显,时不时就要呕吐一阵,心情也因此变得糟糕。几个女子谁若是按摩的不顺意,便会挨上一脚,或是几一记耳光,随后就是一堆闽南土话。 骂过了手下人,林海珊又指着北方道:“你这个衰仔害人精给你祖嫫听好,若是考不中功名,你祖嫫就把你抓到岛上来养鹿,再替你祖嫫照顾仔。做不好就一天打三次。挺起腰梁,中个进士回来,你祖嫫就让你多戳几次,给你家生大一大堆仔!” 说着话又摸了摸肚皮,“衰仔,你老爸要当进士了,你生下来便不是小强盗,而是小公子,到时候有一大堆漂亮丫鬟伺候你,你可以亲她们嘴巴,抓她们乃子,欢喜不欢喜?跟娘一起骂你老爸,让他赶快高中啊。” 相府绣楼上,张舜卿望着贡院,看着身边沙漏估算着时间,“退思现在大概到了贡院大街……恩,现在便开始放炮请神……现在应该是进场搜检……”今夜,注定无眠。 会试的地点在京师东城的贡院大街。与乡试一样,这里平时没什么人来,但是一到考期,便最是热闹。 二月初九正式开考,二月初八晚上,贡院之外便已是人头攒动。举子自身的人数就超过千人,再加上他们带来的随从人员,总数就得有五六千人之多。你挤我推,互不相让。 会馆的优势就在这个时候显示出来,以会馆为单位,本省举子组成一个集群,将零散行动的举子无情挤开,优先抢占进场位置。而各会馆举子兵团规模,也体现出该省份的文教水平。 明朝科举实际分为南北中三卷,应天苏松为代表的南直隶、浙江、江西、福建、湖广、广东为南卷,北直隶、山东、山西、河南、陕西为北卷、四川、广西、云南、贵州以及大明祖陵之地凤阳包括庐州、滁州、徐州、和州为中卷。 这种分配方法也看的出,各省文教水平的高低。像是陕西这种文教弱省,读书人连性理大全都没读过,如果和南方公平较量,很可能一个也录不上,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调剂,同时维持朝廷平衡。 即使如此,三卷的录取人数并不平均,大体而言,南卷的录取人数最多,北卷次之,中卷最少。单独一卷的省分之内,依文教强弱,也分为若干档。在南卷诸省中,福建的科举力量最弱,学子讲官话都费劲,在官场上发言力也差。广东的情况略好一些,属于倒数第二。 像林梦楚这个广东解元,在会馆里是众星捧月的目标,前往贡院时亦是当之无愧的带队头马。可是比起浙江、南直隶这些地方的普通举子,其实也不占多少优势,如果解元比解元,就更算不上什么。 这种地位直接影响了团队的士气,是以广东会馆的学子,在行动时就显得很消息,浙江、南直这些文教大省的举子队伍过来,广东举子只能让道。躲避不及被撞得灯笼乱晃,大多数时间,也只能忍着。 才子虽然受人尊敬,但是当一群才子凑在一起时,高低上下还是自然而然就分了出来。这些在家乡眼高于顶的文曲星,直到了京师才知道,自己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出色。 范进来的晚,很多事情没有赶上。在之前,京师的坊司胡同里,已经举办了几场文会。虽然名义上是由某位名伎花魁号召,背后往往就是某位才子或是官员发动,在会试开始之前的考验与比拼。 这种文会不像江湖比武,不能直接评定两人间文才上的差异,但是大体的强弱还是分的出来。林梦楚的才学本身是不差的,可是也只是不差而已。在广东以通经举人一举闻名,可是在江浙这种文教大省里,通经举人便不是什么稀缺产物,能做到这一步的文士不知多少。 这些人未必都对花魁有兴趣,但文会总是会参加,林梦楚的才学在这种群星璀璨的场合,便算不上优秀。几次文会表现的不过不失,固然没给广东丢脸,但也没挣回什么名声来。一如广东眼下的文教地位,平庸不出色。 这段时间比较出名的,像是宣城沈君典,秀水冯开之、兰溪陆敬承以及临川汤义仍这些人,才是为京师文士名伎津津乐道的才子,也代表了这一科夺魁的希望。其他如张家二公子张嗣修,虽然人在家中闭门苦读,但是偶尔有几篇窗稿通过某种途径流传到外界,也堪称字字珠玑,同为书生也得写个服字出来。 自身的才学不硬气,进龙门时便怎么也硬气不起来。队伍距离贡院街越近,就越发有些散乱。江浙学子即使人数少些,也敢从广东学子的队伍里冲过去,这便是文教大省的底气所在。 望着七零八落的灯笼,林梦楚的心里,也自无奈。终究是底气不如人啊,唯一可堪安慰的,就是福建那边的队伍更惨一些。人在自己倒霉时,看到更倒霉的人,心理总是会有点安慰。 有人小声问道:“谁看到范退思了?” “是啊,退思兄呢?从考前我便想去拜访他,一直未曾见面。只知道他和东厂闹了一场,后面也没了下文。该不会真被东厂拿了吧?” “怎么可能!现在是会试啊,随便抓个举子在监狱里,他们还想不想活了?范兄人现在一定安全,就是不知道在哪里,不要被这些扑街挤到后面,耽误了进场啊。” 林梦楚的性子比较谦和,为人处事是没什么问题的,自身学问也有,但是闹事的能力不强。在现在这种争斗的场合,这种头马的冲击力不够,就有些人开始怀念起能搞事的范进。 如果他拿出冲撞冯邦宁的劲头带大家往前挤,或许就能冲过去。再者只要喊出范进的名字,一般的举子就得对自己这边客气点,毕竟上千举子里,真正有胆量惹冯家的就这一个。 广东的举子举着灯笼四下照着,但是现在人太多,想找特定一个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除了他们,江西举子里的汤显祖,湖广举子里的张嗣修,以及其他几个湖广举子,都在四下找着,怀有不同目的,寻找范进踪迹。 在离贡院大门不远的位置,停了一辆马车。这个地方此时按说是不能有车马停留的,反过来说,能在这种时刻把车停在这,也足以说明车主人身份非比寻常。 范进早早下了车,在贡院门外等着进场,薛五在旁陪着他,说着悄悄话。这马车却不是他们的,而是李夫人平日惯乘的车驾,京师要员大多认识,这车想停在哪里便能停在哪里,没什么忌讳。李氏本人没露面,而是身边两名青衣俏婢前来送考,两人一个举着灯笼,一个捧着考蓝伺候在旁。眼看时辰将至,两个女子齐声道:“恭祝范大老爷金榜题名,早捷南宫!” 正文卷 第二百五十五章 会试(下) 说起来会试是举子们在科举赛场上最后的一段冲刺,固然在会试之后还有殿试,但那主要是定名次,轻易不会往下刷人。所以决定考生命运的就是会试,只要会试得中就算功德圆满,殿试反而不算什么关隘。 从常理看,到了这个阶段的考生应该最紧张,重视程度不是乡试能比。但真正到了考场这才会发觉,其实举子在参加会试时,心理反倒比乡试更放松。 首先,自身已经是举人,有了一定的经济基础,即使不能致富,一般而言也饿不死,考不中也没有迫切的生存压力。明朝举人参加会试的权限是无限期,只要人没死,就能参加会试。像是万历年间状元杨守勤,他中举后感觉自己学识不够,就先去游学十几年再去考试一举夺魁。对于举人来说,只要经济力量达的到,就能一直考下去,并不太把一场考试放在心里。 其次,就是考试的氛围营造,也不像乡试搞的那么隆重。虽然是国家级的大考,实际在入场搜检时,反倒比乡试放的更松。负责搜检的兵士只虚应故事随便看看,不会要求举子脱衣脱靴,也不会打开头发,只走个过场就把人放进去。 究其原因,主要还是身份。参加乡试的都是秀才,士兵还可以欺负一下。到了这个场合的都是举人,即便不中试,也有做官的资格,本身已经一步迈入帝国统治阶层,和这些执勤守卫的士兵不是一个级别的人物,他们哪里还敢刁难。所以从明中期开始,会试弊案多发也不是没有道理。 与乡试一样,每一名举人都由一名老军看管,防止其串通作弊。但举人不是犯人,老兵哪里敢招惹这些宰相根苗,见了恭敬还来不及,其实提不到管束。这一科的氛围与以往比略怪一些,除了士兵,还多了几十个东厂番子往来巡逻。名义上是说加强科场保卫,防止不测事件发生,但是想想范进就能明白,这是冯保在报复这些联名上告自己的举子所用的手段。 这群番子神憎鬼厌,即便他们什么都不干,就这么盯着人看,就已经让人心生厌烦。一些胆小的心理紧张,文章也就发挥不出平日的手段,于科举上而言,自然是极大的不利。 拜了考神,老兵带着范进走向号舍,一名番子突然走上来瞪着范进道:“你篮子里是什么?” 范进毫不客气地瞪回去,“应考器具,再有就是充饥糕点。怎么,你想查查看?” 那名番子点头道:“不错,正是要查。” 其伸手接过篮子,抓了块糕饼随手捏碎,又放到嘴里咀嚼几口,又恶形恶状道:“尔与我仔细了,会试作弊终身不得下场,好生去考,赶走歪门邪道,老子第一个不放你。” 这时进考场的学子很多,这番子声音又大,一些举子便朝这里看过来,随即有人道:“是范公子,果然是范公子!你们看,这些番子又在刁难范公子,简直岂有此理。等到考完这一场,咱们再写个东西递上去,要好好参冯保一本。” 这名番子早晨还在别院那值勤,对范进也极是恭敬,毕竟李夫人那说句话,这名番子就能被打断腿,哪敢得罪范进。之所以闹这一出,其实就是为了替范进洗脱勾结东厂嫌疑,免得他反水的事被这些学子闻到味道。这肯定不是番子个人意见,至于是李夫人的意思又或是冯保的意思,范进现在也说不清楚。 其实画画这事,今天上午就算完工,下午的时候便没了事,本该是温习一阵功课,不想李夫人却扯了范进谈佛法讲经文,看样子铁了心要发展他加入大乘教。费了很大力气,又许给她一个天雷报的故事写成话本帮助其传法,才算暂时摆脱。 不过范进本身也是脂粉阵里打滚的人物,感觉的出,这个李夫人对自己,似乎不单纯是欣赏才情那么简单。不但说话时刻意制造只有两人在场的机会,而且言语举止间,总是若有若无给自己一些暗示。只是这女人也不是蠢人,暗示给的并不明显,进退自如。如果自己打蛇随棍上对方也可能翻脸,当然也可能。 李夫人眼下的年龄刚刚三十岁,如狼似虎,相貌也算是一流,加上自身气质不差,范进对这么个女人倒也不一定拒绝。可问题是对方身份实在有些特殊,与皇家关联太近,真吃了她,只怕后患无穷,是以一时不敢动手,但也不敢得罪。 在分手时,李氏又说了一句,要帮衬自己前程,固然不知道这话里真假成分比例,眼前这一幕,或许就是有她的因素影响。 京师贡院的环境比广东的要好,北方气候干燥,贡院维护的也比广东更好,但如果运气不好,分到犄角位置,也可能被冻的手脚发僵。范进被分到的,是整个贡院里环境相对较好的号舍,房间宽绰采光好,算是最好的那一部分号舍之一。 从他投递公据的时间看,按说是分不到这么好房间的,这背后是谁发力,范进暂时还猜不出。 抚摸着面前那簇新的书桌,范进心道:这一科的举子不知上会感谢张江陵,还是会骂他。就在去岁,这位宰相驳掉了皇帝支应十万两银子庆贺上元的要求,在那之前却拨了三万两银子重修贡院,足以体现出朝廷对于读书人的重视程度。从大道理上看,张居正做的无懈可击,不过皇帝怎么想,就很难说。更要紧的是,在举子这,他也未必落的了好。 张嗣修现在就在贡院的某个房间里,从常理上看,他的那间考棚环境只会比自己更好。不管张居正做了多少,张嗣修自身的才学又如何,单是他下场这一事,就等于从这一千多人手里生挤走一个名额。到时候不管是中了的还是落榜的,只怕都对张居正大为不满。 想法是好的,但是在实施时,却不能得到认可。当然,这位未来岳父未必在意其他人认可与否,可是总是这样搞下去,在上下都得不到认同,未来下场又能好到哪里去。范进摇摇头,自己这个未来泰山,以天下为己任,行事时眼里其实是看不到普通人的,在他的谋算里,这些举子的想法,其实也不重要。他只是把该做的事做好,于民间的毁誉其实并不怎么放在心里。 他不是圣人,也不以圣人标准要求别人,在他看来,自己做了这么多事,给自己要点好处也没什么不对。可问题是,这样做的前提是要得到一方面的认可,现在搞成举目无亲,谋国固然可以,谋身就实在差了些。 脑海里转着这些念头,范进发现自己现在有个问题,就是虽然到了考试的时候,状态却投入不进去。换句话说,注意力没法放在考试上。明知道这是一场关乎命运的考试,甚至连婚姻大事都和这有关联,可是就是紧张不起来。 实在是最近认识的人太多了一些,在江宁与魏国公往来,路上与首辅之女旦旦而伐,进京后又与冯保谈笑风生。转过身再让自己像普通人一样去考试……这能进入状态才怪。 就在胡思乱想中,远方梆点敲响,与乡试一样,一声声有仇报仇,有冤报冤的声音响起,宣布着贡院大门已锁,现在到了考试准备阶段。 正式发题纸及题目是在二月初九早晨,礼部印好的题纸,每人十二张正卷题纸,十二张草稿纸。在第一张上印有考生姓名、年龄、籍贯、三代情况以及本经。考题这时也发了下来,与乡试一样,三道四书题,四道本经题。 范进见到题目,却见三道四书题分别是:鼋鼍蛟龙、此谓唯仁人、所谓平天下。不等看到本经题,他的心内却莫名一阵唏嘘,抬头看了看考棚,又左右看了看两边的档板,微微一笑,这重重关防,千百官健真能防的住有心人?科场之内若真想做些手脚,这些手段又能起什么作用? 三道四书题里有两道自己昨天下午刚刚做过。李夫人拉着范进除了劝诱他入教,就是与他闲谈。由于临近科举,只谈些风花雪月之类的事显然不靠谱,是以谈得最多的还是文章。她出了几个题目,要范进做一做,算是游戏,也算是考教。其中鼋鼍蛟龙、所谓平天下这两道题就是李夫人出的题目。 她的知识水平其实一般,以四书春秋出题,本就不合其风格。所出的题又正好与考试的题目相合,自然不能用巧合来解释,唯一的解释就是:这次科举泄题了。 按科举规则,是在考前一天,也就是二月初八这天,由两位总裁官临时翻阅书籍选择考题,再交给字匠刻工印制准备二月初九的考试。这位李夫人果真有通天手段,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已经把三道题里的两道拿到手。而四道春秋题,她也拿到了三道。 由于已经做过一遍,肚子里有了腹稿,对比临时见题的考生,自然占了很大先手。本来会试就是乡试的翻版,区别是考生水平不同,实际的考试题目和形式区别不大。范进从凌云翼那学了考试的窍门,再赶上七道题里自己有五道做过,信心自然大增。 考试虽然初九、十二、十五要考足三场,但是实际上与乡试一样,会试也面临同样的问题:时间太紧。二十七就必须放榜,留给看卷子的时间一共也没多少天。而所有的考官在这段时间里,每三天要吃一次由国家供应的酒席,平时还有入帘酒,阅卷酒之类的小规模酒宴犒赏。主要的时间都在喝酒吃菜上,看卷子时间更少。 所以二场的论、表、诰、判乃至三场的策论,其实都是那么回事,看不看的不太在意。主要精力都用在第一场,看这七篇文章上。只要这七篇文章做的出色,会试就肯定能拿到名次。 固然眼下范进的生活已经摆脱了范庄时的赤贫状态,步入明朝富翁这个行列,但一想到不久之后自己即将成为进士再迎娶白富美一名,步入明朝官员阶层,从此紫袍金带荣华富贵走上人生癫峰,心中依旧是有些小激动。 三道题里,鼋鼍蛟龙出自中庸,另外两道题出自大学。作为会试,题目难度确实比乡试略高,鼋鼍蛟龙这个题目很有些刁钻,不大容易写。 原文里列举了一大堆水族生物,鼋鼍蛟龙只是其中一部分,万历又不开海洋博物馆,题眼显然不在水生物上,即使在,举子也不懂。大多数举子见到这道题多少会有些懵圈。范进好在已经做过一次,当时用了颇长时间考虑破题,自然不会忘记,现在应付起来就很轻松,提笔写道:历举水族之异者,所以著生物之功也。 这道题目的破题,采用的是暗破的方法。起两股就是从不测者角度讲起,第一股讲水的广大无边,下一股讲水里的生物如何神奇。然后中两股则是讲题目中几种怪物为何并名称孤,后两股则是讲这四种动物只能生长在浩瀚大海,而非沟渠,也就是潜水难养龙的道理。 到了束两股,则是先从生物的角度讲水,又从水的角度讲生物,结语部分又强调了水生万物,四种大型生物只是其中显眼的,不显眼的还不知多少。 在答题中间接引出了海洋的广阔及无穷的未知性,眼下的科技自然不可能对大海进行什么有效探索,但只要吸引一些人对海洋的注意力,便也算成功。 所谓平天下则是比较正常的题目,其实就是考这些未来进士,对于维护社会稳定,如何保障社会平稳运行的看法。中了进士就要准备当官,身为官员预备役这一部分也是必有的才干。 比起普通举人,范进是在凌云翼手下工作过,并得其私塾教导,算是两广总督衣钵传人的。即便是凌家子侄也未必享受过的待遇,现在他都享受了,这种题自然驾轻就熟,以:释治平之序,即心之同而得道矣为破题,阐述的则是在百姓间宣传尊亲尊老的原理。 讲法律制度,老百姓未必听的懂,也很难宣贯。讲尊亲尊老这种最简单的道理,老百姓易于接受,也愿意遵从。尊亲尊老,维持人伦关系的稳定,社会就不容易发生变革,也就没有大乱发生的土壤。固然这样的环境不利于革新,不利于社会结构变化,不利于打倒狗皇帝等等。但是从统治阶级立场看,这确实能维持社会平稳,国家太平。既然要做进士,自己属于什么阶层,屁股坐在哪边,总是要搞清楚。 此谓唯仁人则是强调举贤,亲贤臣远小人的重要性,这道题相对就容易些。范进以:发仁人用情之义,而益信其为仁之至也。亦堪称恰倒好处,比之他平时做的文字看,这篇要算是上品了。 随后两场考试便无甚话说,等到最后一场策论考完,正是二月十五,迟来的春风终于吹进京师,等走出贡院,随着关清范志高两人一起走向郑家铺的范进心内意识到:春天终于来了。 正文卷 第二百五十六章 贺礼(上) 会试这九天时间里,虽然每一场考完,都有三天的休息时间。但是范进放松的机会并不多,主要还是冯保和李氏那边,经常有邀请。那座小院几乎成了范进的新住所,一连又画了十几张画像出去,既有冯保的也有李氏的还有一些则是指定的画像。 他们的态度倒是很客气,每次绘画之后,都有酒席预备,即使是素席味道也是不差的。除此以外,还有一笔丰厚的润笔拿,不会让范进吃亏。只是如此一来占用了其大半时间,与薛五在一起的时间很少,至于再往相府见张舜卿更是办不到的事。 即使有几个晚上与薛五在一起,却也只是牵着手说话聊天,困了便睡,秋毫无犯。一方面当然有范进考虑张舜卿的原因,想着这个相府千金为了争取一年之约而至吐血,其情可感天地,自己想要做些什么,心里便有些愧疚,另一方面却也和薛素芳有关。 她似乎很满意于这种精神恋爱模式,并将这种模式看的格外神圣,对比起来,认为男女之爱就显得低俗。所以每每主动拉着范进的手说话,却又没有主动索欢的意思,两人的关系便也就止步在这一层。 以范进的经验,男女如果身体素质正常,止步在这一层的话不是什么好现象,早晚会出现一个热心邻居,或是其他什么人,让其中一方戴上翡翠之冠。何况他心理上怎么想是一回事,身体上怎么想就是另一回事,一连素了几天,他确实有些熬不住。 按说其之前在范庄时未曾发迹,想找女人就只有一个胡大姐的时候,反倒是可以心清如水。到了现在,却是一晚独眠都觉得寂寞。乃至九天下来,就很有些受不住。除了食髓知味的因素,另外的原因就出在香上。 每次到冯保的宅院里做画,李氏都会燃上她预备的那香,包括她身上的香味,闻起来确实是好,但是闻多了,心里就总会不由自主产生些其他念头。至于那香的来历他也问过,还和自己算是有渊源,自广东采办的正宗龙涎香。 当年世宗最爱龙涎,每年都有庞大的采办任务。虽然到嘉靖驾崩后,采办数字大减,但是使用龙涎的习惯也在宫廷和上层社会里形成了风气。李氏出身是商贾之家的女人,与上流社会打交道机会不多,属于知其然不知所以然。在大乘教也是跟其他人学怎么打扮怎么用香料,再摆摆自己的身份,自然用什么都是对的。 其逻辑是既然皇帝都用龙涎证明一定是好东西,尤其这种香价格昂贵,可比黄金,自己随意使用更显示身价。其本身确实也有凝神静气的作用,用在道士的法事里,制万寿香饼,可见对人是无害的。连她用香的方子,都是宫里得来,按着当日世宗留下的配方制香,用着也能显示身价。 但是范进毕竟是书生,知道的事,比这李氏夫人可能还要多些。世宗除了信道以外,另外一个比较有名的地方,就是好涩。他用这香,很可能是助兴用的,自己闻多了这个心猿意马,再守着一个绝色佳人,确实不容易把持得住。 之前是有大考压着,总算有个不能分心的目标,现在考试结束,他心里便寻思着是不是也该把薛五收拾了,免得夜长梦多。 今天的京师注定热闹,不管考的结果如何,总之参加了会试于人生而言,就是一个重要的仪式。所有参考的举子,全都兴高采烈,邀请知己良朋,组织各种庆典文会。京师凡是够档次的酒楼以及清楼,都已经满客,一些极当红的花魁行首,一晚上可能要赶三到五个场子进行表演。像范进这种出了考场直接回家的,反倒是异端另类。 薛五在路上笑着问道:“退思怎么不去参加文会?以你的才情,尤其是画技,为哪个美人留一幅画像,包准能成入幕之宾。别忘了,当日你在广州的画,可是让过了气的花魁再次走红,这手段在清楼里,便是神仙中人,比起什么诗词文章有用多了。就算你一文不花,也照样有的是姑娘愿意倒贴银两,陪你一个晚上。” 范进哈哈一笑,在她的手上轻轻一捏,“那我真要是今晚上去吃花酒,留宿,你就不吃醋?” “吃醋是大房的事,我一个外室吃的哪门子飞醋?”薛五低下头,脸微微一红, “再说我也知道,退思这几日……忍的很辛苦。我们在清楼里,男子见的很多,有一些男人对我们的姐妹也会很好,温柔体贴伏低做小也是有的,被骂几句打两下也不会生气。但不管再怎么好,一到了那种时候,肯定……如狼似虎,若是不依从他,说不定还会动粗。而且如果那种事上不肯应,两人肯定是要翻脸的,毕竟花了许多银子为的就是那个。退思不肯勉强我,足见是把我当成个娘子看而不是一个花魁,你对我好,我也要对你好,偶尔逢场作戏,即便是正室也该体谅何况是一个外室?” 她停了停,又道:“当初听干娘说过,南北教坊司里,都有些好手段的。江宁教坊司若有极出挑的女子,还有可能被调到京师教坊来做事,毕竟都归礼部管么。虽然这几年这样的调动很少了,但是京师教坊司里也着实有几个出挑人物,姿色才情未必在妾身与王雪箫之下,退思若能偷走几颗芳心,也是一段佳话。” 范进摇摇头,“人是要知足的,有了你这个武状元在,其他行院女子……我看不上眼。跟她们虚应故事,没意思,也不值得。” 他心里的想法,自然没法说出来。这年头当红的,都是红袖招玉娇那种罗力,范进一个姐控加高妹控,自然看不到眼里,反不如那些鸨母大姐头能吸引他的兴趣。可一帮进士喝花酒,别人找花魁,自己找鸨母,出去总归不大好。再说一年之约刚开头,自己也得谨慎点好。 再者说来,现在的文会自己参加,也是给别人当陪衬,自然能免则免。张家为张嗣修运作造势已经开始了,在这九天里,连他都受姚旷请托,为张嗣修当枪手,写了几篇诗文,挂张嗣修的名推到市面上为其揄扬名声。 崇文门与冯邦宁那场冲突,不但感动了薛五,也感动了姚八。在薛五看来,那一架范进是为她出头,而在姚旷看来,则是冯邦宁辱骂自己乃至辱及张府之后,范进才愤而出手。这样的人并不把自己作为奴仆看待,而且对张府很是回护,值得作为朋友交往。两下的交谈中,他也和范进比较投契,毕竟都是文化人,有共同语言,就更容易合作。 作为张府的二管家,姚八并不能代替主家表达什么意见,但是邀请范进为张嗣修做枪,显然也代表了他的立场,他是站在范进这边的。 有这么个二管家在自己一边,对于张家的一些动态,范进也有所了解。不管张居正之前怎么惩罚儿子,但到了会试的时候,肯定会把资源倾注到儿子身上,把他抬举起来。 一如之前范进所分析的,张居正不是圣人,也不想按圣人标准要求自己。他就是要趁着自己权势如日中天之时,给自己子女铺好一条金光大道,为他们留下足够多的资本。 除了自己,张府不少幕僚乃至一些依附于张家的书生举子,都在偷偷为张嗣修做枪,确保其在短时间内能拿出大量优秀文章来证明自己的才学。在这种大背景下,不管文会也好酒会也好,张嗣修的光芒肯定是要盖过所有人。自己不可能去落他的面子,可是这个陪衬也不好当,万一他当着众人面朝自己发难,也是很难办的事。与其拿捏不好尺度,还不如直接避战。 这些话由于关系重大,范进也不好对薛五细说,只简单交代两句,又说道:“再说,我现在其实不太适合参加过多文会,固然因为冯邦宁的事,有不少举子很钦佩我,但有另一件事,会让很多学子恨我入骨。至于恨我的人多,还是敬佩我的人多,我现在都说不好。” “什么事,如此严重?” “也没什么,就是被人坑了。你也知道的,我赶考的时候路过长沙,顺手破了个妖书案。那案子牵连到何心隐,人已经在监狱里不提了。另外牵连到的,就是黄安天窝耿家那边,岳麓书院也牵扯到里面。当时把书院封了,大家都以为是临时的,过段时间就会放开。毕竟岳麓牌子大弟子多,不能因为这么点事就给关门。结果现在有消息了,书院会开,可是已经改为官学,山长和里面讲课的先生,全都换成官府的人。这还只是个开始,江陵相公已经传出风声来,要尽封天下书院,罢民间讲学之风,全部私学都改为官学。大家这么多年在民间讲学已经习惯了,现在要改成官学,大家肯定不管袄性啊。更要命的是,有些人传言,是我向相爷上的条陈,直述私人讲学之害,才促使相爷下了这个决心。” “啊?这不是让退思你为张居正顶罪?” “是啊。本来张居正这么搞,肯定会引起众怒。现在这种消息传出来,很多人就会把怒火转移到我身上。举子里也有不少是书院出身或是喜欢讲学的,怎么也不会喜欢我这种人了,所以参加文会也没好,还是躲在家里安全些。” 薛素芳恨恨道:“这分明是公报私仇,张居正怎么如此行事?” “这事也没明确证据说是他做的,都是街巷流言而已,不过想想也能猜出来是哪来的。从一个父亲的角度做这种事倒也不算离谱,说到底错也在我。再说能为相爷分谤,大概也算荣幸吧。只是一向是我挖坑害人,这次被人挖了坑,心里有点不爽。另外科举这种事呢,比起功名来,更重要的是人脉。张江陵这么一搞,我就成了孤臣,如果不受张江陵摆布只怕里外不是人,怎么都不好混了。” 薛素芳一笑,“退思多虑了,不过就是不让讲学,我就不信,就为这点事,大家就要跟你为难。千里为官为的吃穿,大家出来求官,是为了功名利禄而已,谁还真为这些事就要与你势不两立。只要退思今科高中,自有人来巴结你,还怕没人来交你这个朋友?” 范进道:“若是所有举子都像你这么想,我就好过了。现在封书院的事只还是个消息,等到真的做起来,不知有多少人骂我,想想都头大。” 两人说着话的当口,已经来到郑家门外。曾经破败的门楼在工部匠人修缮之下,已经焕然一新。方一到门口,郑家丫头猛然从门洞里跳出来,大笑道:“范大老爷回来了,可以吃好吃的喽。”围着范进转个圈,又蹦跳着跑回院里。 范进笑道:“疯丫头!” “这丫头性子很好,很对我的心思。如果不是她要留下照顾爹,我真想把她买下来当个丫头。等大一点,认她做个妹妹。” 范进道:“别想了,郑家当初那么难都挺过来,现在过了难关,更用不着卖女儿了。” “难说。他家的债虽然没了,可是郑承宪依旧有病在身,每月的药钱还是个事,早晚过不去还是得借,到时候依旧是个麻烦。” 说着话两人进到院里,关清、范志高一起来迎接着说着好话,桂姐则在厨房里忙碌着。她的手艺算不上好,但是终究是个合格主妇,做家常菜还是能胜任的,就是口味上偏于南路风味,与京师的口味不大和。好在这个时候吴中菜是高端主流,江宁菜系在京师也算高大上,郑家人倒不至于有什么意见。 男女分了两桌,但都在一个院落里,说话都听的见。郑承宪拖着病体出来敬酒,两家人这时,搞的和一家人也没什么区别。郑国泰得知范进有东厂背景后,就不再敢找桂姐麻烦,这几天全从后门进出不打扰范进休息。今天更是没去出工,在家里陪范进喝酒。就过三巡,郑国泰脸色微红,期期艾艾地问道: “范老爷,前几天在您这有个女子出去,与小人走个脸对脸。虽然只是一瞥,却也看的出她很俊,美的不成话。敢问她……是哪里的?我没别的意思,就是问问。” 范进的脸色僵住了,郑承宪以为儿子说错了话,张口就准备骂过去。不想女子那桌先有了动静,一阵杯盘乱响,随即就看到郑家小丫头,趴在桌子上,小拳头用力捶打着桌面。桂姐看看范进又看看郑国泰,面色古怪以极,忽然离席而起,直跑向厨房。而薛素芳倒是面色如常,可是身体阵阵颤抖,忽然起身二话不说一路冲进了卧室,再不出来。 正文卷 第二百五十七章 贺礼(下) 这个时代女子的地位本来就低,如果不是范进坚持,这三个女人可能就要被赶到厨房里吃饭了。是以她们的中途离席,并没影响男人的酒兴。郑承宪骂了几句自己女儿,小丫头也不说话,只趴在桌子上用力捶着桌面笑个不停。 见到女儿这样开心,郑承宪也有些不忍心再骂。毕竟自从家道中落以来,女儿已经很久没这样笑过,范进既不生气,他也就不发作。 这顿饭吃了一阵,范进找个借口也离席而去,把酒席留给郑家父子以及关清、范志高来吃。等回到房间里,却见薛五依旧趴在床上,用手捂着嘴笑个没完。范进没好气道:“笑吧笑吧,痛快地笑,别这样憋着,对自己不好。” “哈哈……我知道不该笑……遇到脾气差的男人就要打我了,可我就是……忍不住……” 薛五边说边用手擦着眼,却是笑的太狠,连眼泪都笑了出来。过了好一阵,才把笑声止住,“我和桂姐两人打扮,没想到把退思打扮得如此之美,连郑家大儿子都迷住了。若是再用点心,你怕不是比张大小姐都要招人喜欢了。” “这倒也不是不可能。第一次见舜卿时,他们几兄妹都扮女人的,还有一帮书生,一起女装游长沙。我当时是没穿,如果我穿了,也不见得就很丑啊。” 说着话范进来到薛素芳身边,低声问道:“吃饱了没有?光顾了笑不吃东西怎么行。我方才进来时,偷着在袖子里藏了个鸡腿。这桂姐的手艺实在是差劲,也就是家常菜的能耐,还是外面买的熏肉更好吃一点。” 薛素芳摇着头,“不了,我不饿。你这么新的衣服,带个鸡腿不怕弄油了?” “放袖子里,油不油也没人知道。再说了这衣服再怎么好,也敌不过肚饿,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么。” 薛素芳看着他掏出鸡腿放到一边,笑道:“退思从哪学的这妙手空空的本事,席上偷个鸡腿,也不怕人看见?” “以前家里穷,不会这手艺就吃不到肉了。关清也在那吃饭啊,他人高马大,一看就是个吃货,丢多少东西都只会怀疑他,谁会怀疑我这个进士。”范进用手轻轻摸着头上方巾的飘带,向前随意一甩。“读书人就是有这种特权,就算是做了坏事,也没人知道。” 薛素芳看看窗外,由于范进离开,剩下的人反倒是更随意。郑承宪身体不好不能打量饮酒,已经回房去休息。他一走郑国泰反倒放的更开,与关清、范志高一起闹酒,猜拳行令,一个说京师话,两个说广东话,鸡同鸭讲却也能喝的热闹。阵阵笑闹声透过门窗飘到房间里。她低声道: “是啊,退思说的很对,你们读书人不管做对了做错了,都是做对了,天下的是非本就随你们的嘴巴一说而已。就像现在,退思如果欺负我,我为了怕羞就不敢叫。虽然有功夫,也不敢打你,打了文曲星是要遭天谴的。等到吃了你的亏,你还可以说是我不顾廉耻主动勾引你的,谁让我跑进了你的卧房,不就说明了任你施为?最后连张大小姐都要说你对我错,这就是你们读书人的厉害了。” 范进走到床边,抱住薛素芳的肩头,“我确实想要欺负一下五儿,反正两人在一起,早晚都是要有这事的。可是呢,我也不想做一个坏人,所以五儿如果不想,我不会勉强的。” “退思你这就糊涂了,做外室的自然要事事讨好男人,不能跟男人摆架子。若是连这事都不肯应承,还做什么外室?我只是……有些怕。” 她将头靠在范进肩上,两人个子相差不多,抱在一起的时候,头和头自然而然就贴在一处,外面喧闹声越来越大,三人的酒都有些多了,就格外的能闹腾。在这阵阵醉酒喧闹中,薛素芳尽量压低声音在范进耳边道:“我怕真的遂了退思的心愿,你便不要我了。到时候让我和干爹一起回江宁,再不相见。” 凤四在前两日进了京,不过他在京师朋友不少,都是吃武行饭的,这两天四处忙着访友,不知道被哪一路武林高手留下切磋,倒是没时间来给范进道贺。不管待多久,人总是要回去的,若是范进想赶薛素芳,这便是个最好不过的机会。 从张舜卿的情绪出发,多半也是如此之想。范进如果真这么做,便是她心中的最优解。 范进道:“你想不想回去,你自己拿主意,我不会勉强你。留下有留下的道理,走也有走的好处。现在离开,我一向认为,男人不该替女人做决定。我知道你不是一个随便的女孩子,对男女间事看的极重,不会轻易就把身子交给谁。你如果现在还不信我,或者觉得我们之间感情没到,我不会勉强你非要做什么。” “不……退思没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是不信你,而是不信我自己。我不配。这几日我与退思相守,却不让你碰,固然是我很喜欢这种情形,证明退思与那些男人不一样,不是惦记我的身体。另一方面,也是我害怕……怕你和我好了以后,觉得上当受骗当了冤大头,我知道退思你的为人,到那个时候为了不让我伤心,还是会装做没事人,可是心里总会有芥蒂。我是做不了正室,如果再让你有了芥蒂,我怕连外室都没的做了。” 她停了停,又说道:“我得把丑话说在前头,我……虽然在幽兰馆不曾留过客,但也与你想的不一样。我出身你是知道的,是武将人家,从小便好习武,胆子也大。小时候淘气,偷偷练骑马,有一次马惊了,我掉下来,一条腿挂在蹬上,差点没命。当时流了好多血,娘抱着我哭,说是我全毁了。当时没明白什么意思,等到进了幽兰馆,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干娘也说我的命不好。夫家多半是从哪听到这件事,不肯跟我做亲了也不一定。退思如果现在反悔,还来得及,我回头跟干爹回江宁,当镖头去。” 说完这些的薛素芳,并没有看范进,而是低下了头,等着男人的反应。这是她心底埋藏最深的秘密,除了马湘兰,再没人知道。男子从清楼接一个名伎出来,当然不会在乎贞洁问题,可是这种事也要分情况分人。 普通富翁才子纳一个妾,并不怎么需要太在意贞洁,乃至寡妇、伎女都不成问题。大户人家的丫鬟被主人受用过,放出去嫁别人也不叫事。可问题范进的身份地位,跟那些人并不相同。 他纳妾是要顶着张舜卿这个巨大压力进行的,就算是养外室,麻烦也不少。以他的才气名号以及官场潜力,想从清楼接几个清倌人出来也不算难事,何必非要一个已非完璧的女子。 再者总归是从清楼出来的,自己说是骑马坠伤,这种事无从考证。如果遇到心机比较重,又喜欢往坏处想的男人。肯定认为自己是装做清纯高冷,背后人尽可夫,早已经不知被多少人经手过,再用骑马来做掩饰,对于自己的印象就会大坏。 范进是否会原谅自己的不完美以及隐瞒,薛素芳心里也没把握。其终究是个敏感且不自信的女子,虽然自崇文门冲突之后,她相信范进与普通男子不同,但此时触动到这个埋藏最深的秘密,往日那种不安全感,又如同瘟疫一样笼罩了她的全身。 她的手握成了拳,紧咬着牙,等待着范进的态度。曾经那个属于幽兰馆的满身是刺的薛五,再次回来。由于紧张,她的身体绷的像一张弓,不自觉地在颤抖着,直到范进的手放在她的肩头,轻轻拍打。 “放松,深呼吸,放松。你这个样子不好,真的。前几天那个和我说说笑笑,聊心事说闲话的五儿,才是我喜欢的那个。说破天,不就是没有那块元帕么?我家里的妾室里,有一个比我大好几岁的三姐,也是个寡妇来着。其实说寡妇也不对,她有老公,后来被我弄死了。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她已经嫁过人了,我一样很喜欢她。我不在乎这些。有没有那个东西,你都是你,都是一个完美的薛五。相反,现在这样的你不美,心理负担太重,用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办法保护自己,这样太蠢了。对自己的身体不好,也不利于心理健康,长期下去,连气功都会受影响。你听我说,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不是那块帕子。如果你对那种事有抵触,我们就像前几天一样,拉手说话。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也不会吃干抹净不认帐,将来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以你的才情相貌,何愁找不到好夫君。咱们两个始终是我在求着你,不是你在求着我啊。我是怕你看不上我,不是我看不上你。” 范进的手从薛素芳的肩头一路摸索下来,停在她的腰上,轻声道:“其实我跟你说,我最近忍的很辛苦,好几次都想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先吃了算了。可是……后来想想,又实在不能那么做。今晚我真的很想要你,但是又觉得实在太草率了。宴席宾客都没有,就是桂姐那种厨师做了这么桌难吃的东西,以这样的规格迎娶五儿,有些委屈你。我不在乎那些东西,只在乎你欢喜不欢喜,也许我们可以再等一等……” “退思!”薛素芳的手紧拉住范进的手“有你这话,比什么大花轿龙凤烛满堂宾客都重要。我终究是从清楼出来的,你说那些东西,跟我没什么缘分,只要一个对我好的夫君,才是根本。我们今晚就做夫妻,免得……大小姐又用什么计谋把咱们分开。” 说话间,虽然出身清楼,但素来矜持的女子主动开始为范进解衣。男子摇摇头,“你等一下。我先做点事。” 薛素芳不知他要干什么,却见范进起了身,忽然拉开大门,朝外面三人道:“天色不早,不要扰民,赶紧散了吧!再闹酒,当心我扣你们两个工钱!关清,扶郑大爷回他那院去,不许再喝了!” 三个酒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好歹基本的清醒和判断还在。彼此搀扶着,离开座位,郑国泰道:“走……到我那房里去喝,我们接着……厄!”说话间跑到梨树下,便是一阵吐。 等到插上房门,范进回过头来,摇头道:“这三个酒腻子,尤其关清,也是好杯中之物的,回来我收拾他。” 薛素芳此时脱去外衣,只着紧身小衣,将自己婀娜的身材尽情凸显。在房间里点起了两根蜡烛,又重给灯里添了油。 灯下观美人,其原本白皙的面庞上多了几分嫣红,显得越发妩媚动人。头发披散开来,乌黑柔顺的长发如瀑布般散开,于妩媚之中,又增加几分野性。平素里见惯她女侠做派的范进此时欣赏着她这很有女人味的模样,心里也颇有些起伏。 清楼里教会了她很多东西,其中如何取悦男人,是最重要的技能。虽然这种技能没机会实践,但是作为马湘兰的爱女,基本素养是有的。而今天,她终于找到了机会进行尝试。 用手指指床,薛五微笑道:“退思你坐好,我跳舞给你看。人说我是武状元,其实这话我是不服气的。我的文才一点也不比王雪箫差劲,她不过是音律上有些手段,我能做诗,能书黄庭小楷。与干娘学过画兰竹,白描大士、花卉、草虫、还是上好地刺绣,不过最擅长的,还是这舞。江宁习武的人很多,即便是女子中,也有些技击高手,说我是武状元,我愧不敢受。但若说我是舞状元,当之无愧。在幽兰馆那种地方,如果我显露的本领过高,再想保住清白之躯就不容易,可是在自己相公面前,就当无所保留,夫君请看妾身手段。” 没有音律伴奏,也没有节拍,薛素芳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舞蹈起来。满头乌云披散着,本来是不利于跳舞的。可是在她矫健的身手下,那头发并不是障碍,反倒成了她的一件道具。借助乌云甩动,配合上她的动作,反而将舞蹈之美发挥的淋漓尽致。 这舞蹈是马湘兰早就为其编排的,真正拿出来表演还是第一遭,原因就在于这舞只能跳给自己钟情的男子看。舞蹈本就是一种很有吸引力的肢体语言,而这支舞更是把吸引力发挥到最大,即便是以两世为人吃过见过的范进,也得承认这支舞确实火辣大胆,远超时代。 翩翩舞步间,将女子身上各处的优势一一展现出来,向男性看客证明自己是有多优秀。配合着舞步,一件件衣衫解开,甩落,如同一片片云朵自空中落下。仙女便在这祥云间下方而来。 脸上几滴汗珠,配合上迷离的眼神以及满头散开的长发,如同神话中山间精灵走入凡尘,向着自己的心上人慢步而来。当身上只剩最后一件小衣时,薛五一腿高高抬起,纤足抬过头顶,另一条腿为支撑,似陀螺般高速旋转直到范进身前,伸出纤纤素手向前递出,轻声道:“请老爷怜惜。” 男人的手与女人的手握在一起,随后双双倒向这张虽然简陋但却足够结实的木床,薛五微合二目,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双手紧抱着范进,迎接着属于自己的幸福。 正文卷 第二百五十八章 蜚短流长(上) 日上三竿,阳光普照,温暖的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房间里。 作为武人,薛素芳虽然出身官宦人家,后来又沦落清楼,却并没有养成那些女子常有的睡懒觉毛病。每天天不亮就坚持起床练习武艺,风雨无阻。即使身在病里,也坚持练武,其一身武艺,便是这么磨练出来。今天算是头一遭破例。 初为人妇的美人,看看天色,脸上露出一丝既羞涩且甜蜜的笑容。自己是个有相公的女人了,相公,不是恩客。遭逢家变被卖到教坊司,却能守住自己的清白以侍良人,上天待自己果然恩厚。 感受着男子均匀的呼吸,侧头看看范进那英俊的面庞,想着昨天晚上的疯狂,薛素芳脸上笑意更盛。真该让张舜卿现在来看看,咱们两个到底谁赢了这个男人。虽然其相貌比自己好,家室更强,但是在伺候男人方面,她绝对不是自己对手。 由于自幼习武,后又跟随凤鸣歧修炼上乘武艺,薛素芳的身体素质远比普通女人出色,又保养的细皮嫩肉,正是书生理想中的侠女形象。马湘兰专门教过她内媚之术,虽然从没有实践的机会,但是技巧方面都是掌握的。毕竟行院里的女人出身低贱,想要将来获得一个好归宿,总要有几手本事拴住郎君才行。 相府千金不管相貌多美,又或者才学多高,这方面肯定不如自己,更何况一个弱质女流哪里比的上自己身体好。初为人妇的薛五,只觉得自己腰腿酸软四肢无力,想想身体还不如自己的张舜卿,心中暗道:他在张舜卿身上肯定不敢那么用力,只有我可以侍奉的范郎满意,日久天长,有再多感情也没用。 她的手轻轻划过范进胸膛,感受着那强壮有力的身躯。经过昨晚,她很清楚这看似文弱的书生,到底有着何等强壮的体魄。连她这学过功夫的女人都有些承受不住,何况是其他人? 文武双全,既能伏低做小讨女子欢喜,又能让人快活的好象神仙,这样的男子不管怎么看也是良配。不管他今科是否得中,自己都要和他一起到江宁去,到旧日姐妹面前走一遭,让她们知道一下,薛五找到了如意郎君,当日的坚持终于有了回报。 范进此时也在她的摸索中睁开了眼,伸手抓住她的手指,哼了一声,“淘气。把我弄醒了,你负责善后么?” 薛五脸微微一红,,小声道:“看着像是白面书生,居然是头大蛮牛。” “你说什么?” “我说我找了一头蛮牛做相公,还要给这头蛮牛生好多牛犊,开枝散叶,延续香火。早知道前几天就不素着你,结果让你忍了那么久,昨天晚上差点把我弄散了。现在连动都不想动。” “不动也没关系,我去伺候你。” 见范进起身穿衣,薛素芳道:“你伺候我,就像伺候大小姐一样么?” “当然。保证是一样的。其实我家里的妾室,我也一样对待的。只是人人不同,像是胡大姐就死活不让动,我一伺候她,她就哭,非得要伺候我才行。” 范进起了身,换了衣服,打了热水来又绞了毛巾,给薛素芳擦拭着身体。薛素芳在幽兰馆里是当红的女子,自然有人伺候她,可是她也知道,即便是大户人家的正妻也享受不到丈夫这种伺候。如果说对张舜卿这样,是要考虑到对方的家世背景,对自己就根本没有这种必要,这肯定是发自真心的。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行院出身的女子,不存当正妻的念想。所求的无非就是男子有才有貌,最好再有钱,剩下的,就是对自己好,不至于被正妻欺压虐待。眼前的范进对于薛五来说,便是最完美的对象,即便做外室也没有关系。 结束打扫战场工作的范进,来到书桌前,铺开文房四宝,泼墨挥毫,在上面画着什么。穿戴整齐的薛素芳下了地来到范进身旁看过去,但见画中女子一身劲装手按剑柄背后拖着长大披风,仪态威武,眉目传神,与自己竟是一般无二。 这就是此时的浪漫,薛素芳见过的才子多了,但是论丹青手段无一人及得眼前男子,心头一阵激动,从后面抱住范进道:“退思,在你眼里,我是这般美么?这画我要了,不许送人。” 等到画完成,时间已经到了中午,桂姐煮好了粥端过来当午饭,又说着那几个男人昨天全喝大了,今天其实也都没起。换言之范进和薛素芳的事只有自己知道,外面还不十分清楚。自己也会守口如瓶,不会走漏什么消息。 范进道了谢,又道:“其实走漏了也没什么。这件事早晚也会摆在台面上说,再说舜卿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对于这件事,她应该有所准备。将来也是要说,还不如现在说了好。” 桂姐摇头道:“范老爷,妾身觉得张大小姐怎么想是一回事,我们怎么做是另一回事,这种事即便再明理的女子心里也不会畅快,你说了怕是不好。” 薛素芳一笑,“临分别时,她对我说的话里,其实也包含着让我侍奉范郎的意思。她那人精明着,知道左右也是拦不住的事,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既显得她大度体贴相公,也把我的地位贬成了个丫头。等将来完婚,她将我随便往外一丢,不许我进门,对她也没什么威胁。” 她说到这哼了一声,不屑地说道:“这点小心思,真当我看不出来呢?幽兰馆那地方要是没点心眼的,早就让人给收拾死了。我惹不起她,躲着她还不行么。我不进门,就当外室,看她能把我怎么着。桂姐你别怕,等回头你跟我干爹回江宁,我保证你们夫妻团圆就是。将来张舜卿带了丫鬟婆子来打,也只打死我,不会牵连到你。” 范进摇头道:“我不会让她打你的,当然,你也不能打她。” “恩,我知道范郎会保护我的,我信的过你。再说我会易筋经,就算不还手让她打,也没那么容易把我打死。” 两人又说笑一阵,这时门外有人来递贴子,却是广东会馆方面派人来请范进,参加今天会馆组织的广东学子文会。 科举既是举子获取功名的机会,也是搞联姻,发展社交圈子,为自己拓宽人脉的机会。一部分明知道学问不足以中试的举子也来参加会试,目的就是通过这个机会多认识一些人,多结交一些关系,日后不管是经商还是做其他的事,都有个人情关照。 范进不主动参加文会,但是文会找上门来,就不好推辞。再者广东会馆搞老乡会,这个是没法拒绝的。在官场上做事业,找老乡作为帮衬,这也是情理中事。 等到范进离开,桂姐拉着薛五来到房间里,低声道:“薛姑娘,张大小姐有她的心思,你也得有你的应付。和范老爷的事我有个看法,也不知是对不对,你且听听看。” 这场广东会馆发起的文会活动,其实说白了就是老乡会。会试都结束了,大家也没什么状态搞正经八百的文字活动,最多就是写些诗词歌赋调剂气氛,即兴搞一些文字游戏。再请一些清楼女子来表演活跃气氛,毕竟人生四大铁,除了一起同过窗还有个一起票过那啥不是? 广东这边由于文教水平仅强于福建,在清楼女子的眼里,地位属于半低不高,在这个才子扎堆的时候,广东属于酱油省份,不怎么受关注。当然,广东的文教水平比北方几个省份高,可是在南北中三卷分录模式下,先天吃亏。 清楼女子也都会算计,这个时候自然是多认识一些进士比多结交一些举人合算,结交名士比结交普通举子合算,即使以财富论,广东举子也多半不及东南举子富贵。是以一般来说当红的花魁是请不来的,来的多是二三流的角色和过了气的行首。请范进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借他的名字作为招牌,多骗几个行首来参加活动。 事实证明这个方法确实正确,范进一到地方,就发现会馆里热闹非凡一大群莺莺燕燕,花团锦簇,内中很有些眉目娇俏的女人。 这些女子风格不一,或矜持或豪放,有的和书生亲切交谈,有的则比较高冷在一边不大说话。可一听到范进的名字,所有女子的目光就都向他看来,有几个女子从围绕的书生中冲出去,直奔着范进过来,边走边道:“哪位是范公子?哪位是从江宁赎了薛五,千金散尽只为红颜的范大才子?” 花界有花界的消息来源,她们不大关心谁发明了牛痘,而是关心这行业里谁名声起来,谁又过了气,以及她们的动向如何。 薛五到京师的消息已经悄然传开,初时这些女子还以为来了过江龙抢码头,准备着与她斗个高下的,可是后来又听到一个消息,薛五已经落籍从良,据说出钱的就是范进。 整件事里由于有徐家以及张家的势力,赎人实际没花什么钱,就是找礼部相关官员打点了一些,走个过场就把手续办了。但是如果说了实话,以后有样学样礼部还怎么发财?所以对外传的是广东才子范进以三千两纹银赎了薛五做妾。这个价格在当下可以算是天文数字,能拿出这笔钱的人当然有,但是肯用这笔钱买个伎女为妾的就不多。 为了多拉一些女子来,文会发起方也有意的做了宣传,大力宣扬范进在广东是开酒楼的,听说家大业大。又帮凌云翼办军务,不知积攒下多少身家。两个消息合在一起,就坐实了范进是个有钱外加好涩的土豪形象。 自身有才有貌又年轻有钱,在一干伎女眼里自是最佳恩客,现场的美女有一多半是为着范进来的,是以人一来,就都围了过来。 一边应酬着这些女人,一边与几位相识的举人说笑闲谈,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科的解元林梦楚。他的文章范进看过,确实比自己写的扎实,但是问题是不合时宜。他的文风和现在主流的欣赏口味不相符,尤其不合张居正的喜好,这一科能否得中就有些难说。 看他的脸色也发现,林梦楚情绪不高,与当初广州时意气风发的模样颇有些差距。上前打了招呼,林梦楚朝范进行了个礼,“范兄,要恭喜你了。” “有什么可恭喜的?总要二十七才挂榜,现在恭喜为时过早吧?”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都是人生大喜。范兄迟来的原因,小弟已经略知一二,有这段好姻缘,你这科必捷南宫。我们这些人是等功名的,而你的功名,却已是囊中之物,就不必客气了。” 范进一愣,“林兄,你这话从何说起?是哪里来的消息?” “范兄,大家都是广东人,虽然我是潮州仔,但大家在这里都是广佬。连我们的口音都被人笑,不管大家谁出了头,都是为家乡扬名,你又何必遮掩。金榜题名,得娶娇妻,我们这些人羡慕你还羡慕不过来,没人会嫉妒,你只管放心好了。” 他拍了拍范进的肩膀,“恭喜你,范兄。我们这些人,现在怀里还揣着小兔子,而你心里已稳如泰山,今天这场文会最轻松的就是你了。” 范进摇摇头,用家乡口音道:“刚才或许是这样,可是听了你这样的话,我现在心里的小兔子,怕是比谁都多。” 正文卷 第二百五十九章 蜚短流长(下) 会试结束,殿试未开,正是举子们最为放松的时候。这种时候招开的文会,其实也未必文到哪里去。固然有人风花雪月,吟诗做对,做些文雅游戏,但也有人纯粹就是借个由头聚会放松而已。 广东会馆的文会属于后者,这些广东举子心里有数,自己这些人里能中试的最多两三成,大多数人是没机会中进士的。来京师主要是为了开眼界外加扩展人脉,是以对于这种文会也就是抱着找乐子心态进行。 偶尔有人来了兴致做几首诗词,然后大家一起称赞一番。这种内部小圈子里的文会,又是这么一个场合,没多少人去争第一。范进如果抄一首诗出来,或许能扬个名,借着在场花魁揄扬出去彰显名声。但是对其而言,这样做意义也不大,明朝的科举不是看谁名声高就录谁,任你是天大的才子该不中还是不中。 范进读了这么久的书,做诗的能力是有的,敷衍着做了一两首诗,不出色也不丢人,属于不过不失。他本就不以诗词闻名,在自己写的话本里用的诗也就是打油水平,也没人会在这方面为难他,看其兴致不高也就没勉强。 一群行院女子围着他说话,显然是想与他拉近关系,从这位土豪身上刮点脂粉钱。可是范进也懒得理她们,敷衍了几句,就拉了一个躲在角落里没人理的女人说话。 那女子名叫钱采茵,今年已经二十四岁,曾经也是京师里有点名气的红倌人,年纪一大便过了气。其当初是走诗伎才女路线,才重于貌,相貌上也就是中人之姿。如今没了名气,就只能接些上了年岁的富商或是武官,与文人接触的机会已经很少。最多是有几个老关系照拂着她,属于半黑不红,在一干女子里极不出色。见范进挑了她,那些女子都有些奇怪。 钱采茵自己倒是很镇定,两人来到一边,她先是给范进倒了杯茶,随后微笑道:“范公子有心事?” “钱姑娘,你看出来了?” “范公子掩饰的很好,看是看不出来的,我只是年纪大了,早过了做梦的年龄,知道你这样英俊有钱的小书生,是不会看上我这种老太婆的。无非是拉我做个掩护,免得那些人烦你。放心吧,我做别的不行,做盾牌还是很称职的,不会误事,范公子只管放心。” 范进一笑,“钱姑娘太谦了,在我看来,你比那些女子更漂亮,又多了些成熟的气质,不像她们那么肤浅,所以我是真的很喜欢你。” “奴家在本司胡同石大娘那院里,范公子要是喜欢就到那里去,我少收你银子。”钱采茵微微一笑,“我上一个大比之年的时候还算当红,接过一个广东举子,跟他学过广东话。刚才你们两位老爷说话,我听的懂。范公子是觉得,有人在算计你是不是?” 范进看看钱采茵,并没接话。后者微笑道:“我们这行人,按说是该装傻的,不会装傻的一般都死的快。可是范公子既然说喜欢我,我就放肆些也没关系了是不是?就当我不自量力好了。范公子的事,其实清楼里也有人在传,说你送了这位的千金从江宁进京,路上说不定已经成了好事,不日就会榜下招婿留一段佳话。我虽然过了气,但是最近京师人多,尤其商贾多些,他们消息灵通,这样的话我听了好几次。” 她说着话指了指范进腰里的一块白玉佩,张居正有小名白圭,以玉佩带人,指代为谁,大家心里都有数。钱采茵道:“传这样闲话的,多是些普通商人……奴家这个岁数,也只配接这种客人。他们自己未必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可是传这话的人,可是阴险着。这一招明着是奔公子,暗着可是奔那位来的。到时候那位为了避嫌,说不定就会连公子的功名带姻缘都毁掉,我若是公子,自然也会心烦。” “钱姑娘果然聪慧过人,算是说中了我的心事。” “不,我若是聪慧就什么都不说,将错就错,说不定还能与范公子一渡春萧。毕竟我已经很久没接过你这种才子了,对我是个机会。可是你肯选我,就是个缘分,我这个人信命,对有缘人就得有个态度,所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也是我应做之事。” 她笑了笑,“奴家只是个风臣女子,没什么见识,怎么帮公子过关的本领是没有的,最多只能为公子派遣几分哀愁。自知蒲柳之姿不配侍奉枕席,吹拉弹唱诸般技艺勉强还来得,不知公子喜欢什么,请赏下来奴家好为您解忧。” 范进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你肯对我说实话,就是最好的开解了。演出的事不急,我倒要问问钱姑娘,这些商人,你觉得会是什么人派来的?” 女子摇摇头,“我怎么会知道这种事?如果连这种事我都知道,这京师里可还有我立足之地?” “钱姑娘你看,这里这么多人,我们两个说话,别人怎么听的见。不如我们各自说说心中所想,看看能不能对应的上。我看来,安排这些事的,与其说对我不利,不如说是想对那位不利,又有能力发动商人制造舆论的,必是豪商士绅当世宿儒。这里又是京师,说不定背后还有皇亲国戚,勋贵势要。” 钱采茵道:“范公子既然知道,又何必问呢?京师里什么事,又能少的了他们在背后推波助澜。其实他们未必是对公子有什么意见,更多是借题发挥,对那位不满罢了。公子……只是适逢其会,做了他们的药引。” “是啊,确实是药引,真没想到,好端端的谁也不招惹,也会有人来打我的主意,拿我当药引,早晚让他们知道,读书人不是那么好算计的。”范进哼了一声,拉着钱采茵站起,于众目睽睽之下忽然大声道:“管事的,有空房没有?哪里有空着的客房?我要和钱大家找间空房探讨音律,这里实在太吵了,什么都听不到。” 钱采茵既然过了气,也就不像当红时那么矜持,即便大白天有客人她也得接。但是范进这样大张旗鼓找房子,还是让她颇为羞涩,轻轻挣扎着想甩脱范进的手,小声道:“公子……公子……” “没什么,我说过要报答你的。再说了,那些人想要看到我不开心,我就非要反其道而行之,开心给他看!” 这时管事已经找到一间空房,范进猛地一把抱起钱采茵,以公主抱的方式将其打横抱起,向着空房走去。身背后,有人颇有些鄙夷,也有人满眼羡慕,还有人小声道:“这才是真名士的风范啊……” 文会到了晚上才结束,范进脸上多了个女子的唇印,算是钱采茵对他的报复。毕竟是在风臣里打滚多年的女子,又哪有一个省油的灯,真放开了,胆子也不比范进小多少。反正这样闹下来,于她的名声有益无损,如果范进这科真能高中,借着今天这事,外加范进送她的几幅人物画,她又能红个一年半载。 等回到家里,发现凤鸣歧也在,正在何薛五说着什么。范进既然已经收了薛五,对凤鸣歧就要客气些,虽然不至于按长辈对待,但是也要尊敬一番。 两下寒暄几句落座,范进问了问杨记商队的事,凤鸣歧也问了张舜卿的身体以及科举等事。等到闲话说完,薛素芳道:“干爹是我请来的,他老人家在京里还有些事要办,大概还要再待个四五天。等干爹动身时,我便与桂姐同干爹一起走。” “一起走?”范进一愣,“什么一起走,去哪?” “回江宁啊。”薛素芳一笑,“干爹这次进京,拜访了几位老朋友,提到了退思说的镖局之事,那些老前辈都很有兴趣。他们门下有些弟子得了真传却找不到事做,光靠着一身拳棒不能养活自己,如果有镖局这个营生,他们就有份正经差事了。再说这个生意如果能铺开,那也是一本万利的事,有些前辈已经准备派家里子侄随干爹走一遭,回江宁看镖局怎么运做。” “那你也不必回去啊?” “看你说的,我也是镖师啊。”薛素芳狡黠地一笑,“大户人家的女眷偶尔出门,有女子护卫自然是方便。还有内宅里男子出入不便,可是又要防贼,请几个通技击的女子便是最佳选择。就算是家里没女眷的,听到我薛五当镖师,还能不来雇女护院么?等他们来之后再告诉他,我是坐镇的,不去别人家护院,但可以引见其他女镖师。我的师姐妹可很有一些呢,就是样子……没我这个招牌,她们是很难找到工作的。再说,江宁是我的娘家,将来如果要纳妾,也是从江宁走合适,在这里不方便。” 范进看看凤鸣歧,后者摇头道:“五儿决定的事,我也管不了,总归她是你的娘子,你这个男人做主了。” 本来昨晚上痛快地在薛五身上发散了下积攒的火气,不但于花字经验上大涨,被那香料勾起来的火也灭了大半,心里正是欢喜。不想今天就接连挨了两记闷棍,范进心里是不大痛快的。等到晚上陪凤四喝了酒,回到房里,薛素芳主动凑上来为范进宽衣,微笑道:“怎么?我的退思生气了?” “是啊,我现在恨不得揍你一顿才舒坦。好端端的发什么疯,怎么说走就走?” “如果退思下的了手,就尽管打好了,我保证不喊疼。”薛五的声音很甜,如同蜜糖,范进心头的火,不免减了几分。 “这是今天桂姐跟我说的,我觉得很有道理。” “这女人……早知道我就该让郑国泰娶了她!” “行了,你说这种话没用的,你不是这种人,做不出这种事。再说人家说的也有道理,你和张小姐一年之约未满,我跟你朝夕相处,其实就是替张大小姐服侍你。等到时候她把我一脚踢开,给我一笔银子再给我找个相公,就是刀切豆腐两面光。可我凭什么和她的调,按她的想法做事啊?之前干爹没来,我留在京师可以说是等干爹,现在他老人家来了,我和他老一起回去,从面子上是可以交代的。至于说我们有没有什么,这种事无从考证,只要咬死口不承认谁也奈何不了你。大小姐那种人呢,面子上交代下去,其他事就都好办了。万一……万一我要是有了,留在江宁也更安全。大小姐那人厉害着,她不会允许有人在她之前,生下范家骨肉的。” 范进心道:这已经晚了,大员那里说不定已经有个小生命开始孕育,她现在反对也没什么用。他摇头道:“这是我的问题……” “不,你我是一体的,你的问题也就是我的问题,和我还要分什么彼此?你是我的男人,我不能让你为难,这是为人妻子的本分,更是做外室的本分。再说我不在你身边,就越发能显出你对她的一片深情。你现在表现的对我越绝情,大小姐就越欢喜,等我走的那天,你连送都不要送,最好再打我几个耳光,让我顶着巴掌印离开京师,大小姐就肯定欢喜。” 范进没好气道:“那种事我做不出来。” “我知道啊,所以我到时候在脸上贴上膏药,让人一看,就以为我是挨了打,那就足够了。你越是不喜欢我,将来我进门的可能就越大,退思你是聪明人,不至于想不通这点吧?” 范进也知,薛五这个以退为进确实是个不错的手段,也能显示出自己对张舜卿痴情。可是……这对几个人都不公平。薛五却笑道: “天下事哪有那么多公平还是不公平,大家都是靠手段的,这个世上又有谁能不靠手段万事顺心呢?咱们又不是皇帝。” “是啊,谁又能不靠手段过活。不过有的手段,确实我不喜欢。像你这招,我就真不想用。还有……就是有人也在对我用手段。” 听了范进的叙述,薛五道:“这手段一定是憎恨张相的人用的,他们名义上是冲范郎,真正的用心只怕是……” “张嗣修!父亲是宰辅,儿子应当避嫌。他们现在放舆论,就是希望张居正爱惜羽毛,把我这个准女婿的功名免掉。连假女婿都不能录,何况亲儿子?这样他们就算达到了目的,顺带连我的姻缘都毁了,也算是扳回一城。至于将来张舜卿嫁谁,他们都会放出消息去,说她是不贞之妇,算是给她下一剂烂药。张相为人强横,功名还好说,就怕这姻缘……” “所以我们才要谨慎再谨慎啊,越是如此,越得要小心,可见我这次离开是对的。毕竟会试之后还有殿试,决定殿试名次的名义上是皇帝,实际是江陵相公。你越是表现得对其他女子无情,江陵相公越欢喜,你的名次就越高。” 薛素芳说着话,朝范进耳边吹一口气,“妻以夫荣。在这几天,我会好好伺候你,让你像神仙一样的舒服。等你此番高中,妾身便有面子,我在江宁等着退思,等着你给我争面子回来。让那些姐妹看看,我薛五找的是何等出色的男人,别让我失望了。 正文卷 第二百六十章 相思 张府绣楼之内,张舜卿手执玉石棋子望着面前棋盘凝神细思,棋盘上黑白两军壁垒分明,但是佳人对面无人,却是一人分执两色棋子在打谱。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初望过去,如同一尊美丽的雕塑。阿古丽轻手轻脚走上楼来,将一个成化瓷盅放在桌上,又来到张舜卿身边,小声道: “小姐,你一天没吃东西,人会饿坏的。厨房熬好的燕窝,你且喝一碗吧。” 过了好一阵,张舜卿才冷声道:“你放着吧,我饿了自然会吃。我正在想着怎么解这一步棋,你别乱我的思路。” 阿古丽摇着头,“小姐,这样子是不行的。自己和自己下棋,还非要把一个人当成两个人,总这样下去人是会出病的。自从范公子那天晚上离开后,你欢笑的样子让整个内宅都提前进入了春天,可是最近我觉得严冬又回来了。从昨天开始,你又不大吃东西。你和老爷的约定是一年,可你现在这样,连三个月都撑不住。难道你想因为身体原因而放弃这个约定么?还是说你对范公子根本没信心?想用这种方式逼迫老爷低头?” “我对退思当然有信心。我也知道老爷的脾气,我就算饿死自己,他也不会因此低头的。”张舜卿的语气依旧冰冷。 阿古丽来到张舜卿身边,“小姐,一个人下棋很没意思的,装成两个人下就更吓人了。不如弹弹琴,或是做画,再不就去扑蝴蝶。老爷的脾气我们都有数,他不会因为小姐饿肚子,就同意你与范公子的婚事。同样也不会因为外面有些流言蜚语,就真的坏了范公子的前程。这种事虽然我不敢问,但是凭我对老爷的了解,我也相信老爷不是这么容易低头的性子。你们父女两个彼此知心,小姐何必担心呢?还是吃饱肚子养好精神,等着范公子高中的消息好了。” 张舜卿叹了口气,“即使退思中了进士又怎么样?老爷有意把封禁天下书院事,引向退思,分明就是打算用他分谤。使功不如使过,用部下自然是要用一些有瑕疵的才好拿捏,可是对自己人,哪有这么对待的?一个人下棋当然没意思,可是没了退思,天下还有谁来听我的琴,我又弹给谁听?世事如棋局局新,以前我一直觉得我是棋手,旁人都是棋子,每一局只计算输赢,不计子力,为了得胜牺牲多少也不上心。现在看来,我和退思也不过是棋子,或许我们过去谈笑之间牺牲的,正是我们自己。所以我现在想要看看,怎么才能保证少牺牲棋子,不制造弃子。” “小姐你想多了,谁敢拿您当棋子,相爷不会答应的。” “谁拿我当棋子,难道你还不知道么?那些谣言剑指父亲新政,却以我和范兄为棋子做局。眼下这盘棋输赢未知,我和范兄是否是弃子连我都无从保证,你又哪来的信心说我不会是弃子了?” 自从那天晚上一场欢会,易筋经与那番亲热不知哪一项发挥的作用大些,张舜卿的病势也就真的稳定下来。随着身体的渐渐好转,本就是七窍玲珑心的少女也猜明白了父亲这个安排的用意。 固然父亲承诺不是稳军计,实际也差不多少。这一年之约最终能否发挥作用,她也没有把握。原本寄希望于范进能够获取老父青睐,得到招婿的机会,可是随着会试结束,一系列变故的发生却让她的心再次提了起来对于这桩姻缘的信心大减。 高大的院墙挡不住风言风语,有关她与范进关系的谣言已经传进了相府之内。对方的目的显然就是要通过谣言来搞臭自己的名声,近而打击老父。 作为帝国宰辅又与冯保这样的特务头子是合作伙伴,想要查出谣言的传播者并不是难事。再者那些散布谣言的人并非流民,大多是行商或是普通文士,寻着根基找上去,并不难找到幕后主使。 名义上教唆这些人传播谣言的,是顺天境内几个耕读传家的大姓豪族。但是顺着这条线查下去,就发现这些豪族士绅其实也只是推出来的箭垛,真正的主使者身份尊崇,却不是厂卫所能够介入的层次。 “武清伯李伟、驸马许从成……倒不曾想到,为了个小小的科举,居然惹出这么多人。武清伯两位族人死于天花,退思献牛痘方,未来他家再不用受天花之害。不想着报恩,反倒用退思来做棋子,简直可恶! 张舜卿语气很冰冷:“他们想要坏掉我的名声,让我嫁不出去,将来再装好人来求娶。打的如意算盘倒是响!可惜,事情注定不会如愿。武清伯……虽然你是太后天伦,可若是逼得退思出手,也会要你家五劳七伤!现在只是看老爷怎么想,会不会为了大局,就牺牲掉退思的功名。” “小姐放心,不会的,老爷才不会怕这些坏蛋,更不会用小姐做弃子。” 张舜卿不置可否,她当然相信父亲的为人与气魄,不是那种可以被威胁的性子。也不会让自己做弃子,武清伯想让自己当他家儿媳妇的想法,就像想让张居正避嫌,不让儿子中试的想法一样,注定实现不了。可是范兄……他是否会成为弃子,自己却无法保证。武清伯这等粗鄙人家,这次泼的脏水若真是坏了自己姻缘,不管他是谁的爹,自己都不会与其善罢甘休。 武清伯不但出身寒微,家族也没什么底蕴可言,做出这种事,肯定是受了下面幕僚谋士的蛊惑而为之。究其原因,还是父亲推行的新政,逐渐触及了一些人的利益底线。 就在会试进行期间,张居正上本提出清查皇庄侵占,将多占的田地还于百姓,另将皇庄积年欠税予以收缴。而占了田庄还不纳税的,正是太监、外戚这些皇亲贵族,即使张居正再怎么谨慎,这样的行动也肯定会出动到这些人的底线近而遭到反弹。 事实上在上本之前,张居正本人也做好了准备,迎接这部分反击。只是没想到,李太后娘家的反击居然剑走偏锋,从女儿生活作风问题下手,这就让张居正不齿之余,又有些愤怒。 张舜卿了解父亲性格,他不是那种会被舆论左右的人,否则就不会让兄长下场考试,并且毫不忌讳地为兄长铺路。只要他想,顶着压力安排范进一个出身,实际也没什么大不了。毕竟两人现在还没成亲,榜下择婿也是佳话,不怕谁说什么。 可是现在父亲似乎是想把这些谣言当做一个自己的机会,把范进的功名干掉,保证兄长得中,这可以看做平衡,也是一种正当的权谋。但是就张舜卿而言,自然接受不了。 父亲身边的幕僚里,同样有那种善于用诡计阴谋,玩阴招的谋士。他们算计人的本事未必就弱于范进,相反由于对官场比较熟悉,用的谋略可能更阴损一些。本来张舜卿对这种阴谋诡计并不反感,可是这回把计谋用到自己爱郎身上,她对这些人的看法就怎么也好不起来。 封书院罢讲学,其实是父亲早就想做的事,以父亲的强势,其实也不在意那些书生的言论。这次推出范进顶锅,与其说分谤,不如说故意拿捏范进。只要其肯听话,父亲就会用权威庇护于他,保他平安无事。否则,既不能中进士,又和天下学子文士为敌,只怕日后范进的生活就好过不到哪里去。 虽然张居正一手遮天,几同天子,他下的命令没人敢违抗。可是在各个渠道环节里,那些基层的小官、吏员,却完全可以人为的设置一些障碍。巨人前进,可以忽视掉野草藤蔓的牵绊,但这不代表野草藤蔓不会对巨人造成伤害,尤其是具体到某个器官或是皮肤上,照样还是会因为野草的牵绊而疼痛或受伤。 张居正这样的巨人负责行走,范进这种没有家族底蕴的书生就要负责流血。下面那些信仰心学或是某个书院出身的小官、小吏随便给他下点绊子,就能让他的仕途比其他人坎坷万分。 刚回家时,张舜卿因为自己的失伸而心有愧疚,此时这种愧疚已经无几,情绪里的愤怒以及委屈的成分占了上风。虽然不曾发脾气,但是情绪也好不到哪去。 手上的棋子轻轻放下,随手又拿起一枚。张舜卿道:“阿古丽,你知道么?把自己当成两个人下棋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持黑棋的时候,就要处处为黑棋着想,想着怎么取胜。反过来持白棋时,又要为白棋利益考虑,让自己怎么吃下全盘。一个人的时候,做这种事很有意思,能让我想清楚很多事,想通很多问题,也许以后我就要靠一个人下棋来排遣寂寞,现在多练一练也没坏处。。” 阿古丽连忙道“小姐,你不要这么想,我是站在你这边的,肯定会成全你和范公子的好事。你……你只要把粥喝了,我就告诉你一件与范公子有关的事怎么样?” “不需要!你说的东西我知道,无非是退思去了几次坊司胡同,见了谁。你的消息是从老爷那里听来的,可是这消息我知道的比你早多了。退思最近去找的女人叫钱采茵,曾经很红,但已经过了气。而且她当红的时候,也是才重于貌,并不以姿色闻名,现在已经二十四岁了,就更没什么。至于才学……清楼女子附庸风雅,又有什么真才实学了?退思去她那坐坐,喝几杯茶,不值得大惊小怪。” “不……不是这个,是其他的事,小姐先喝粥,我再对小姐说。” 张舜卿看她一眼,“不是这个,是不是退思去礼部帮人捐监生的事?” “啊?小姐,这你也知道?他拿了几十两银子帮一个人捐监生,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看阿古丽诧异的模样,张舜卿哼了一声,“区区几两使费,算的了什么?那人叫周进,我们在路上遇到的,人很忠厚与退思也投缘。为了朋友破费几两银子,这是君子所为,不值得大惊小怪。你就不用费心思了,那粥我一会放凉了喝就是了,快走,别在这扰我下棋。” 阿古丽并没走,反倒是笑道:“爱情让女人变的盲目,大小姐你现在看范公子什么都是对的,这就是被爱情的魔法迷住了。他总是去清楼,你就不生气?” “咱家的座上宾里,喜好去清楼的还少么?要我看,退思比起他们来,可以算是道学先生了。他连薛五都送走了,又怎么会和钱采茵有什么私情!” 由于专门有厂卫盯梢,送走薛五这件事是瞒不住张舜卿的。一如桂姐与薛素芳所料,这一手以退为进,着实打动了张舜卿。本来她委托薛五照顾范进,其实就有着让对方侍奉枕席的意思。 等到一年之后自己与范进成亲,再送她一笔钱走路,就当是包了一个高级昌伎,不会给什么名分。固然心里回吃味,但是为这也是最好的处理办法。范进不但不会怪自己嫉妒,多半还会称赞自己宽宏大量。 从想法上看,这个是个很高明的手腕,但是真正实施起来,当事人的心情却并不能真的那么豁达。张舜卿并非大度的女人,即使是用计,一想到范进与美丽的薛素芳交颈颉颃的情景,心里便莫名生出恨意。 范进赶薛素芳离开京城的举动,让张舜卿心头大快,既然情郎没被长腿美人薛五迷住,就更不会被钱采茵这种过了气的花魁迷住。如果单纯是去那消火花几两银子,她张大小姐不是不明道理的女人,也不会真往心里去。 相反,倒因为这个消息觉得范进是受了委屈的。如果不是自己不能陪在他身边,他又何必去清楼里,找这种女人消磨时光。以范进才情相貌,又不是没钱,找个正当红的花魁也不费力,找这种过气的老女人,多半也是怕自己生气。他为自己考虑的如此周全,若是再吃醋,就未免太过分。 是以眼下有关范进的消息,她其实并不会觉得其做的有多过分,只会觉得自己爱人受了委屈。低头看着棋盘,一枚枚棋子仿佛构成了范进的面孔,抬眼看向对面,仿佛心上人正含笑与自己对弈。 看着她两眼直勾勾的样子,阿古丽心头一酸:小姐这么痴情,怕是很难改变她的心意了,两个不想改变主意的父女遇到一起,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那位范公子现在如何?可是一样想着你?若是遇到一个负心的男人,小姐又该怎么办? 正文卷 第二百六十一章 范进的反击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京师里梨花虽然未开,但是气候却较之之前大为改善,已经颇有几分暖意。春姑娘的一只脚已经进了门,距离把冬婆子扫地出门的日子终究不远。 不管暗流如何涌动,又有着多少算计于谋划,会试终究是文坛盛事,抡才大典,于大多数学子而言,于阴谋诡计是感受不到的。他们所知的是,自己终于来了一次京师,见识了首善之地的繁华热闹,这一趟就没白来。行囊丰厚的举子抓紧时间,游历于京师各处风景名胜,或邀三五知己,或携如花红颜。在着儿歌时间段,京里各处热闹景点,总能看到一群又一群衣冠中人。 位于石景山的保明寺,在此时也算是个极有名的去处。其始建于天顺年间,因吕尼有阻驾亲征之功,在英宗复辟后,加封吕尼为皇姑,其出家之地由黄村寺改名为天顺保明寺,民间则称其为皇姑寺。 庙宇里两口大钟一为嘉靖生母及张太后共同出资铸造,另一口则是万历元年慈圣李太后带头,冯保、定国公、成国公等勋贵联名施舍,耗铜十数万斤铸造而成。这两口钟以及英宗御笔亲题的匾额,奠定了保明寺香火鼎盛,声威不坠。 整个庙宇占地数万亩,如果加上其附属的庙产,足有十五万亩以上的收入,算是这年月的大地主阶层。庙里有钱整个寺庙自然就气派,雕梁画栋,殿宇雄奇,于游赏角度而言,便是个上佳去处。 不过保明寺虽以寺为名,却是女尼修行之地,又有大批豪门贵女在此带发修行,防卫森严,普通人难以接近。负责庙宇门禁的并非尼姑而是宫中太监,没有司礼监开的小票,非节日禁止外人进入,即使是赶考举子饿不例外。大家只能在外面看看那朱红墙壁,指点着发一些感慨,间获有人提起洪武禁令,说起这里女子大多在妙龄,不符合不到四十不许出家这条规定,随即就惹起同伴一阵大笑,落了好大没趣。 如果这些书生的视线可以透过墙壁与殿宇的阻隔,进入庙宇深处,那发出的只怕不是感慨,而是怒骂了。因为此时在保明寺二层观音殿的禅房里,一个年轻英俊的书生脱了靴盘膝坐在炕上,隔着一张方桌,对面则是个美貌的女冠与他随意谈笑,两名青衣俏婢左右侍奉。这情景与外面那些欲进而不能的书生比,简直判若云泥,不管是基于皇封道场还是女尼居停都有些不伦不类。 要是知道这女冠身份,书生们在愤怒之余,肯定还会生出针对这书生的猜忌。这个三十上下美貌动人的女冠,正是当今慈圣李太后堂姐,代替李太后出家的一品夫人李氏,能得她青睐的举子,这科场上如何不受照顾? 李氏身边的两名青衣侍女与其是本家,本人是不出家的,早晚还要嫁人。由于在庙里,就不用本名,由李氏给她们起了名字:一为清风,一为朗月。李家出身泥瓦匠,发迹时间也短,没什么家族底蕴可言。所谓家规一类的东西其实比不了那些世家豪门,短时间装装样子可以,时间一长就看出和真正世家名门豪绅的差距。 与范进这个男子在一起,两个女子做不到如木雕泥宿不苟言笑,反倒是与范进说笑,颇有些没规矩。李氏并不约束,任她们说笑着。清风道:“范公子,这茶可能入口?按您说的,改了改烹茶手法,不知对不对口味。” 范进点头道:“味道不错,比上次的强多了,二位果然冰雪聪明,说一次就记住了,佩服佩服。” 李氏微笑道:“那也是要范公子指教的好才行,否则再聪明也是不得其法。说到底还是读书人知道的事情多,就连这烹茶,也能说出这许多道理。还有公子给庙里写的那几副对联,都是极好的词句,文字妾身都还记得:片石孤云窥色相,清池皓月照禅心。月在上方诸品净,心持半偈万缘空。碧松荫里池长润,白藕花中水亦香。这几副对联词句优美,亦有意境。词好,字更好,妾身已经请匠人把范公子提的对联装裱起来,日后就放在各殿里。这些字和词句都是世上难觅珍品,妾身是拣了便宜的。” 范进笑道:“夫人太客气了,学生这几笔涂鸦实在当不上一个好字。要说帮忙,也是您帮我的忙多些。” “顺手而为,不敢言功。只是帮公子向几位施主介绍一道点心,算不上什么。再说郑家的炒肝卖的再好也跟公子也没什么关系,你租他们的房子,两下没有交情。这么帮忙,也是看他一家困苦,这是在济困扶危做好事。咱们大乘教本来就要济人危难,赈济贫苦,出家人慈悲为怀,做这些事本就是分内之举,怎敢言谢” “夫人不动酒荤,却要向其他人介绍荤菜,这实在是让范某汗颜。” 李氏一笑,“我说过了,大乘教其实不禁酒荤。咱们的信众大多吃酒开荤,就像不禁婚嫁一样。只是在这保明寺里的人,不许随便动荤腥而已。外面的施主吃什么,难道我们还能干涉?我只是说范公子搞了一道荤点心,他们买不买就是自己的事,又不是让我来吃。其实咱们大乘教与施主们讲法,并不是空谈佛法,那样没谁爱听。家长里短说一说,和施主拉近关系,才能让他们真的信服。谈谈吃喝,谈谈穿戴、首饰,说这些点心的事本就是寻常话题不会尴尬。” 范进听了她的解释,心道:这不就是一群阔太太闲极无聊打发时间?大家打打牌喝喝下午茶,再闻点龙涎香,确实很放松。就是你们这香料选的有问题,后患无穷啊…… 当然这种话不能明说,至于桌游的项目倒是很适合在这帮无聊人士里推广,可是大乘教毕竟是教门,教授桌游是否妥当他现在也吃不准,只闷在心里没提。 清风道:“夫人为范公子做的可不光是炒肝这事,还有放债的事。自从听公子说了郑家的事以后,夫人可是好好查了一番帐目,凡是有违一本一利的,都勒令停收利息,这可是好大一笔银子。” 李氏摇摇头,“胡闹,越来越没规矩了。一本一利乃是国法,何况我教乃是佛门净土,放贷本意还是济人困厄,一解燃眉之急,怎能将之当成敛财的法子?下面的人胡闹,我过去不知道,现在知道了,自然要管一管。别处的先不提,至少京师之内,我大乘教的债利不能过本。” 范进连忙道着谢,“夫人帮了我很多忙。不管是郑家的事,还是帮周进捐监的事,夫人出力都很多,范某真不知道怎么还情才好。” 李氏笑道:“范公子太见外了。我大乘教向以扶危济困为己任,凡是好事,都是要做的。就算路人发生此事,我也没有坐视之理,否则何言慈悲?友人开口,自无不应之理。周进的才学既为范公子推崇,必是国家栋梁,能帮他得个前程,将来为国出力,亦是有利于国家社稷的好事,我教义不容辞。” 朗月鄙夷地说道:“那周进长的黑不溜秋的,能有什么才华,要不是看范公子你的面子,我们才懒得为他说话呢。” “红粉骷髅,都是皮相。你这丫头与佛无缘,到现在还堪不破皮囊,只怕动了凡心,该嫁人了。” 李氏说着一笑,三个女人随即都笑起来。范进心道:这样的修行者怎么也不像有道之士,但话说回来,真如果板起脸来修行,也很难在李太后面前买好。这也是无奈之事。再者眼下还要用她帮忙,自不好多说什么,就只好陪着笑。 过了一阵,李氏道:“最近京师里,似乎有些风言风语,对范公子不利?其实每到这个时候,都会有类似的谣言出现,这已经是常态,范公子与张小姐光风霁月,自不必担心些许流言。当然,也不能让人随意诋毁公子名誉,我去找人查了下,大抵是京师附近一些耕读人家传出来的话。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们这些话也不是奔着公子来的,而是另有所图。以公子聪慧,自知根苗。” 范进道:“多谢夫人厚爱,范某一介寒生,自不入这些名门大绅法眼,他们所图者何,范某心知。只是被牵扯到里面,颇觉得是无妄之灾。” 他心里有数,表面上出现的是这几个京师的豪门大族,其背后肯定还有人在。几代朝代更替,北方的豪强义门,早已经被打击的元气大伤,不复昔日强悍实力。是以这些豪门虽然有田地有族人,但是在京师大佬眼里其实不算特别要紧的势力。每一家豪门背后都有着皇亲国戚又或是勋贵武臣撑腰,否则也不敢这个时候跳出来作死。而这些后台里,很可能就包括眼前李夫人的娘家。 这其实也不奇怪。一个大家族想法各异,本来就是很正常的事。比如李太后,她其实并不支持父亲的一些做法,其在政治上也更支持张居正。但是父女走的是两条路,各自的利益不同,追求的方向也不同。而眼前这位李夫人,她的利益跟李太后大体一致,细微处又有差距,只要张居正不动庙产,她就不会与其对着干。至于能减免利息,就更是给面子。 她不肯说出自己娘家,一来当然是亲亲相隐,二来说出来也没用,范进也不敢把国丈怎么样。只说眼前这几个豪族,其实也不是范进当下所能颉颃的。 李氏道:“在放榜以前,范公子不妨就住在庙里。庙里带发修行的贵女不少,她们见过范公子的画技之后,都惊为天人,希望能请公子为她们画几张画。你也知道的,男女有别,如果到了外面,你也不容易看到她们的脸。只有在这佛门之中,大家无男女之别,你才好当面做画。” 范进道:“夫人有令,小生不敢推辞。” “这便是最好了。”李夫人一笑,“范公子是聪明人,应该知道上次你究竟是为谁画像,多余的话妾身就不说了。你放心,有那位为你做主,你的功名就不至于坏了。区区几个土豪劣绅,还不至于动摇范公子的根本。” “一切仰仗夫人护持。还有,这次那几个画本……” “恩,我最近正好要进宫一趟,先请慈圣过目吧。万岁还小,虽说开卷有益,但也要有所取舍,总要慈圣看过,确定这些画本有益无害,才能给万岁看。” “自然,范某明白。” 范进嘴上说着,心里暗道:我恨大京师保护法案!为什么给皇帝看的话本,也要先过审核啊!幸亏自己早有防范,这次没开车,否则非翻了不可。 固然有着李氏夫人的交情,功名上应该有个保障。而且这女人对自己的交情有点不寻常,名义上是出家人,但和自己交往中,总让范进觉得她有些别的意思在里面。总指望她还是不够放心,毕竟在科举这事上,就算李太后亲自说话,也未必有张居正这个现管好用,范进也不想坐以待毙,他的反击手段就是绕过张居正,直接到皇帝那留个名。 这种事其实说绕开张居正也不恰当,在递话本之前,他已经把话本拿给冯保看过,这位内廷大铛同意之后,才继续下一步行动,委托李氏带进宫里,给皇帝看。给冯保看跟给张居正看本来就没多大区别,两下就是一回事。 为了教育皇帝,张居正也搞过名为帝鉴图说的连环画册,通过插画方式给皇帝讲解做君王的道理。又在宫里屏风上画了许多明君故事,借以教育万历。 可问题是这些教材的编撰都有一个问题,强调思想性,忽视娱乐性,是把万历当个道德君子塑造的。可范进看来,这万历除去皇帝身份,就是一胖宅,弄那么多高大上的东西,其未必看的懂,更未必有兴趣,还不如先从趣味性出发。 范进这次献的,不是文字话本,而是连环画,其性质有点像是后世的小人书。之所以没搞成连载漫画,还是考虑一个接受度的问题,如果没有铺垫直接给漫画,很可能遭遇大话西游似的失败。而在题材上,海盗王或是血统忍者这一类的东西虽然在后世很红,这年头未必效果好,更关键是张居正未必喜欢,是以还是谨慎的选择了一个万金油选题:岳飞传。 说岳的故事早已有之,真正形成完整体系则于清朝,眼下明朝还没形成系统的说岳故事体系,范进出过话本,但是否卖到京里来难说。他这次直接用的小人书版岳飞传,头两卷是讲岳母教子,岳飞学艺,母慈子孝,师恩重如山,不管是故事整体,还是单独这两卷,都算政治正确。而且是传奇故事,又有周侗收服王贵等人的趣味情节,完全可以吸引一个中二胖宅的注意力。所欠缺的,就是一个渠道,既然李氏愿意送书入宫,范进心里就有了把握。 这些小人书上,是有着自己署名的。不需要皇帝看过小人书后拿自己当什么大才子,只要他知道有自己这么一个人,再记得喜欢看自己的书,这就足够了。那些士绅豪族要借他为棋子,他自然不能甘心受其摆布,以小人书直达君前,再拉上李夫人的关系,至少足以与之颉颃三合。 有此考虑,这位手眼通天的夫人,范进不好得罪。再者对方眼下虽然不是很庄重,但也不至于真的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来,他也就虚与委蛇与之周旋,笑道:“夫人帮了我这么多,范某真不知该如何报答了。” 李氏很是和善地说道:“公子太客气了,我与公子一见如故,最是投缘,再者公子确有才华,帮你也是应该的,还谈什么报答,太见外了。若真想报答我,就在这里多住几天,多为那些贵女画几张像就够了。这些女人大多有一肚子苦水,能让她们笑一笑,也是大功德,范公子帮帮她们,就算帮我的忙了。” 正文卷 第二百六十二章 万历的试探 距离发榜的日子渐近,紧张的除去举子,还有万历。按照规制,会试发榜之后就要筹备殿试,自己就要亲自去考校这些新科举子,为之排定名次,选拔栋梁。 上一次殿试时,万历的年纪尚小,自身的学识十分有限,于所谓试只是走个过场,连题目都看不明白,更别说衡文,实际上做主的还是张居正,他只做个傀儡。 当时的情景,万历还记得很清楚,庄严肃穆的大殿,一群衣冠才子奋笔疾书,即使当时尚未成年他也看的出来,那些人很紧张。实际上,那位御座上的天子比他们还要紧张。生怕自己哪一点做的不好,就会被恩师批评一顿,回到宫里还要挨母后的骂。 一群人在下面答卷,皇帝既不能说又不能动,行如受刑。下面的举子好歹还能书写行动,自己却是半点不能挪动位置,还要时刻注意仪态,不能殿前失仪,其中辛苦实非一言能尽。乃至殿试结束之后,小皇帝已是汗湿龙袍,险些虚脱。 作为一个体型偏胖身体又不算多好的男孩,这种监考其实是一种折磨。眼看监考之期又到,万历一方面对于可以掌握权力,把几百个才俊收录为天子门生而欢喜,但同时也为那番折磨而苦恼。 于小皇帝而言,宫中能排遣苦恼的地方,便只剩了嫡母仁圣陈太后居住的慈宁宫。 陈太后虽然是隆庆天子正妻,但是性子老实本分,又有些懦弱,自身才学又差,除了老实以外基本没什么优点。虽然贵为皇后,实际上就是一普通农妇水准,不具备母仪天下管理六宫的能力。所以在隆庆在世时,她便将内宫的管理权给了皇贵妃李氏。等到万历继位,李氏作为贵妃是否有资格称太后一事本有很大争议,可她这个皇后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于是想要阻挠两后并立的人,就没了说话的余地。 虽然李氏是万历生母,但是由于对万历要求严格,性子要强,万历对其是畏远多于爱,真正亲近的反倒是嫡母陈太后。至少在慈宁宫里,他可以像个孩子一样随意折腾,不用考虑自己的身份以及身份所带来的责任。 陈太后于万历自幼投缘,对这个儿子亦极宠爱,在她眼里皇帝也同样是个孩子,反正还没大婚,怎么也不能算大人,于一些行为上纵然有荒唐处,也不必过分苛责。 像是万历上次在慈宁宫和宫女有染,事后也只是将宫女交给冯保处理,对皇帝没半个字的批评,只当成是小孩子的胡闹。再者在陈太后看来,宫女本就是给皇帝收用的,承欢也没什么大不了。 一见皇帝过来,陈太后吩咐着宫女去拿小厨房新送进来的糕点,又拿了些时鲜瓜果来与天子吃。万历猴子献宝似地,从跟班太监张诚手中拿了两卷书来,送到陈太后面前道: “母后,这是宫外进来的两本书,您看看好不好?” 陈太后笑道:“陛下喜欢读书,这是极好的事。哀家不比你亲母,认识字一共没几个,还是她教的,读书读不全,也就不必看了,只要陛下你看着好就好。” “母后您看看就知道,就算不认识那些字也没关系,上面有画只看画也可以。” “哦,那就好。这书你娘那边看过了?” “恩……是李夫人先送到娘那,才到了朕手里。母后也知,年前因为搜检的事,烧了儿几本心爱的书,从那以后也不许儿从宫外自己买书看。想看什么书,都得是娘做主。” “那也是为了皇帝好,陛下年纪还轻,脑子又聪明,正该是多读圣贤书,多懂道理的时候。道理懂的多了,才能管好这个国家,不至于被人挟制。”陈太后说着,已经打开书籍,见那所谓的书上,其实画远多于字,一篇纸上画的都是人物,字只寥寥几笔,对于她这种半文盲来说,倒是更适合观看。看了封面部分的人物画像,陈太后点着头道: “这画画的好啊,看看这人都何等威风,仿佛天神似的。这是谁来着?” 万历凑过去道:“母后,这是岳武穆。” “岳飞啊。这书是写他的?这是史书还是话本?” “话本,叫精忠大传。专门讲忠臣孝子的,所以娘才要朕多看看。这两本一是荷花缸,另一本是岳飞学艺讲周侗收岳飞为徒,教他本事的。母后请看,这里画的就是周侗,看他这武艺……” 万历是少年性子,还是喜好武艺高强的人物,匆忙翻到那页,指着书上的画,手脚不自觉地比画起来。陈太后微笑道: “陛下喜好这等书,这是好事。不要只看武艺高低,武艺练的再好,也不过是个武夫没什么用,还是要看懂不懂做人的道理。岳鹏举最该讲的不是他武艺有多高打仗有多厉害,而是他有多忠心。他当时是个带兵的大官,可是皇帝要杀他他也不肯造反,也不许部下造反,这才是武臣的典范。若是朝中武将都如岳飞一般,咱们的天下就太平了。” 万历点头道:“是啊。听说这书是有全话本的一直到岳飞尽忠,就是没几张画,可是京师见不到。上次找到一本也是残本,很是可惜。好在这次写这书的范进进京赶考了,若是他能被录中会试,朕就能见到他。” 陈太后点着头,“画这话本的叫范进?这人是应该中的。能写出这等忠君之书的人必是个忠臣,他若是不能中,就不成话了,咱们不能伤了忠臣的心。” “朕明白。可惜,做不得主。”万历有些气沮,“到底他能不能中,不是朕说了算。” 陈太后笑道:“皇帝,你又耍小孩子脾气了。抡才大典自有体制在,便是你父皇在世,也一样做不得主,那是那些翰林学士们管的事,咱们不能干预。” “母后,若是天下都是岳飞一样的忠臣,朕确实不用插手,可若是有奸臣胡作非为,朕不插手,他们不就越发无法无天了?” “皇帝,你年龄还小,哪里分的清谁是忠臣谁是奸臣,不许听了些流言蜚语就随便说谁忠奸。朝中有张先生,宫中有你娘还有冯大伴,哪有什么奸臣可以无法无天。” “朕听说冯大伴的侄子就在崇文门那里横行霸道,欺男霸女,言官参他的奏章很多,可是朕却一份也看不到,您说这是不是有奸臣?” 陈太后连忙道:“陛下不许乱说。冯大伴是宫里老人,做事老成可靠,自是天大的忠臣,哀家不许皇帝乱讲。谁在你面前乱说话,你就直接罚他,不许他胡乱诽谤忠良。” 万历应诺着,又认着错,陈太后素来宽厚于这事没当回事,很快也就忘了。母子又像平日一样说着闲话,聊着家常,不知不觉间,天气已经很晚了。陈太后催着万历快走,万历道:“朕想留在这,陪母后。” “那不行,皇帝已经快是大人了,不能像小孩子一样耍赖了。你母后到时候又要生气,快些回去。过两天张了榜,皇帝就该准备殿试的事,你得自己像个大人,百官才会尊敬你,你才能真正担起担子来。张诚,快送陛下回宫。” 见太后一个劲的催,万历便只好起驾,由张诚陪着转回乾清宫。等进了寝殿,张诚伺候着万历更衣,年轻的天子却若有所思道: “张诚,你说这岳飞学了艺,接着该干什么了?” “啊?天家,这……这奴婢也不知道啊。” “你不知道,范进肯定知道对吧?你说要是问问他怎么样?” “陛下……这不大好吧?眼下就快张榜了,范进估计心思都在榜上,也没功夫画这个。” “那样他就不是忠臣。岳飞的心什么时候都在皇帝身上,不曾想过其他。范进既然画岳飞传,自己就该是忠臣,你去替朕催催看,说不定他心里把朕的事,比科举的事看的重。” 小皇帝的眼中,闪动着某种兴奋的光芒,“张诚,朕想过了,母后也说忠臣就该是朕让他干什么他就得干什么的。得把朕看的比他自己要紧,这样才有资格成为忠良。这事正好试试范进,若是他真是个忠臣,这次的会试朕就保他一回。” “陛下慎言……这科举的事,向来是阁臣做主。” “这天下都该是朕做主,何况一次科举?再说,进士称天子门生,难道朕还不能决定一两个门生的事了?我又不是要管一场科举的事,只提一个人还不行?你且去试试看,若是不行也没关系,到时候有朕护着你,包管无事。” 挂榜是在二月二十七,举子们通常在二月二十六就会各自找地方聚集,等到传喜报之人通报名次,打发赏钱。由于殿试只决定名次,轻易不会刷人,所以过了会试基本进士就算是囊中之物,不会吝惜几文赏银,其他方面的使费也同样大方。 京师的酒楼、清楼,这个时候都会大发一笔。所有靠近贡院或是礼部的酒楼,在二十五这天开始价钱就会翻上三到五倍,饶是如此,照样供不应求。早早便有人定满了位子,准备到时候听报。 除了酒席,清楼里当红的花魁行首也会被请去表演,到时候若是谁榜上有名,也会得到美人的青睐,至少也能得到一两样表记,算做才子佳人的佳话。 由于范进的关系再次走红的钱采茵原本就是走的诗伎路线,属于才女型,这种文事上不会少了她的名字,十几张大红请贴都摆在案头,等着她挑选。可是她只看了一眼,就兴致缺缺地向旁一扫,对满面不快的鸨母道:“我这两天身子不舒服,去不了。” “去不了?你这个时候说去不了故意的吧?别以为你现在红了我就不敢打你,你自己清楚自己情况,就是一股虚火,顶不了多久的。不趁这个时候多认识几个才子维持住身价,你想等事情过了接着去陪那些商贾和武夫啊?我知道你在等谁,别做梦了,醒醒吧!人家连薛五都赶走了,会喜欢你这种老女人?就是跟你玩玩,你不是当真了吧?说实话,他碰过你没有?我怎么听说,他从来没和你动过真的?” 钱采茵微微一笑,“我与范公子是知己,不是妈妈想的那般不堪。我愿意等他,不管他来不来,都等。若是妈妈想动刑,那就请便吧,反正到时候打伤了接不了客,妈妈别着急就好。” 鸨母举着藤条哆嗦了几下,最终还是顾念着钱采茵眼下正当红,少应酬一天,就少赚一天的钱,只好将藤条在桌子上一抽。“好!你自己愿意的事,我就不管你了。反正到时候你别后悔就行。” 钱采茵不置可否,只对着镜子用心整理着自己的妆容。她心知自己姿色只能算是中人以上,年纪大了些,就更比不过小姑娘,不管怎么化妆也就是这个意思。但是……女为悦己者容,她还是想要把自己尽量打扮的好看些,让范公子欢喜。 鸨母的话是真的,范公子于自己,并没有做过什么。可是只要能维持住这种朋友关系,她已经非常满足。若是范公子来一个帖子,或是打发下人送个话,她宁愿挨几顿打,也要去捧他的场。 广东方面的邀请倒是来过几个,范进的邀请去迟迟未到,钱采茵心内一阵惆怅,本以为过了爱做梦的年纪,事到临头,还是免不了自做多情,枉自伤情。只是不知,范公子如今在哪,又是邀谁同游,崔子安还是唐可人? 任是钱采茵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就在所有举子都准备着看榜的时候,范进却被冯保带人堵在了保明寺里,任是他说破了嘴,也离不开房间。只把文房四宝放在他面前,几个太监在旁伺候着他做画,冯保则拍着范进的肩膀道: “贤侄,报榜的事自有下面的人去办,只要榜上有你,肯定有人跟你说。去不去看,都是一样的。你还是好好在这把这精忠传多画几回才是正经,别想着看榜了。” 没想到漫画书获得欢迎后,却引发这样的副作用。由于太后对这本书的故事同样感兴趣,想用这个故事来教育皇帝,从太后这边也开始催促范进的后续,皇帝加上太后两方面的压力一起来,冯保就只能动点非正当手段,最后倒霉的还是范进。满腔的委屈,化做笔上之力,随着岳飞的沥泉神矛刺入小梁王胸膛,范进心内嘀咕着:我恨暴力催更! 正文卷 第二百六十三章 会元诞生 贡院之内,主考的房间里,本科两位总裁官对面而坐,在他们面前的公案上,十几份卷子并排放着。作为规格最高的考试,弥封誊录都是必行之举,但是对于主考这一层,想要知道某些卷子出自何人之手,并把特定人员的卷子掌握在自己手里,却也不是什么难事。 在第一场结束之后,同考官翰林中书李松年便历转各房,把指定的卷子搜集到手,直到三场考完,这些特定考生的朱卷都已经放在了主考面前。这种操作当然大违科举体制,一旦事发很可能遭到处置,但是到了万历时代,体制对人的约束力,已经大不如前。 在另一个时空中,万历三十八年状元韩敬,其师汤尹宾当时担任同考官,就公然越房搜卷,到各房里寻找自己弟子的卷子,并且在其他房考师已经罢黜的卷子中将之找到。与各房互换闱卷,把自己弟子录取,又强行请托时任主考的礼部侍郎萧云举把本该罢黜的韩敬点为会元。 其实就像范进所想的那样,由于会试的考官彼此相熟,日常难免有公务或私人往来,比起乡试来更容易串通作弊。李松年作为同考官,权力并不比汤尹宾逊色,背后又有着真正大佬的支持,是以做这种事完全没有压力。 这份考生名单,其实也来自上方授意。除了李松年外,考场内的提调、监临等官员都得到了命令,知道该怎么配合行动。这些本该负责保证考试制度正常运行的人亲自下场舞弊,所谓的规矩或是防范手段,也就如同名伎的小衣,起不了多少防护作用。 与一般人想的不同,这些特意被找来的卷子并不一定代表着录取,只是确定其处于可控状态中。其中有几个名字固然是要保证过关,但也有几个名字必须罢黜。下达命令的人本身,并不是官场中人,主考官可以当其说的话为命令也可以完全无视。再者县官不如现管,如果作为主考的两人不理会这种告知,完全凭自己心意去选才,其他人也没太多办法所想。 可是话说归说,事情怎么做就是另一回事,为了国家选贤而牺牲自己前程者总归不多,即使真的存在,这样分不清轻重的人在当下也无法做到会试总裁官的地步。像是张四维、申时行两人之所以能放到主考位置上,与他们较为温和的脾性就有很大关系。张江陵并不需要一个耿介之臣在上层位置上与自己为难,尤其是总裁官这种岗位,用人标准第一条就是听话。 申时行年轻时被自己的老师袁伟锁在屋子里代写青词,写的不合意就要推翻重写,经常一饿一天连点心茶水都没有。堂堂翰林受了这样的虐待,却从不出什么怨言,就知其是个随方就圆的面团性子。不会鼓起勇气与人争什么,心里有什么不满,也都会消化下去。 张四维则与申时行差不多,其出身山西豪商之家,本身没有多少纨绔性子,人很随和。因为腹笥极宽,被同僚称博物君子,自身才学是有的,但是也不曾恃才傲物,始终是个好好先生。对于上面的安排,或许有自己的意见,可是让他们真的去抗争,就未必有这个胆量。 两人的性情温顺,不会忤逆谁的意思,只是作为文人,衡文过程中见猎心喜是难免之事。申时行摆弄着眼前文章,很有些爱不释手, “凤磐兄你看,这文章的用典和骨架都是极好的,在这科的卷里,其实要算上品了。若是依我看来,起码也是个二甲。就这么罢黜,未免有遗珠之憾,你说若是请首揆亲阅,会不会起爱才之念?” 张四维的年龄比申时行大九岁,中进士的时间也比申时行早九年,是真正的前辈。其和张居正是同榜进士,于朝堂上亦是这位江陵相公得力部下。在不久之前,其刚刚升为东阁大学士加礼部尚书衔,作为群辅辅佐朝政。 虽然谁都明白,张四维入阁无非是张居正对外使用的障眼法,表示自己没有独霸内阁,内阁的运转很正常,张四维只实际惟张居正命令是从的应声虫。可即便如此,东阁学士这类身份总不是假的。又有着同年的关系,只要自己循规蹈矩,安心当好小妾群辅,未来升个次辅大有前途。是以申时行想要保人,也要先找他拿主意。 张四维微合二目,似乎睡着了,对于申时行的问题没做答复。直到申时行又说了一次,他才睁开眼睛,看看申时行。 “临川汤义仍的文字,自然是极好的,瑶泉你衡文的手段,我也是知道的,这文章就不必看了,总是不差。拿到首辅面前,肯定也会支持瑶泉,认为此子当中,还要夸奖你老兄慧眼识英。” 申时行一喜,“凤磐兄,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陛下尚未亲政,一切还是要以元翁之令行事,尤其你我总裁官的位置是元翁定的,我们惟有认真办差,不使明珠投暗,方对的起元翁造就之恩。若是你看汤义仍的文章确实好,我便陪你去一次相府,在元翁面前力陈,保下这汤某的功名。” 申时行本意是想让张四维出头保下这名为汤显祖的才子,毕竟他的文才摆在这,有眼睛的考官都能看的出,这人应该是中的。把这样的人刷下去,固然在士林里可以想到办法交代,自己的良心,却还是过意不去。 可是张四维这一句话,就把锅又甩回自己身上。张居正是自己座师,为人又一向强势。在他面前,自己只有听没有说的份。这一科让自己担任总裁,就是好多收一些有用的弟子门生,为将来做官铺路,对自己有造就之恩。如果为这点事惹座主生气……似乎也不大值得。而且张四维不肯牵头,自己一个人又能否说服首辅,也没什么把握。 就在他权衡之时,张四维又道:“瑶泉,时间不等人啊,若是在一份卷子上耽搁太久,对其他考生就不公平了。咱们还是看看几份中试的卷子为好,虽然到了会试的就没有文墨不通之人,但小心使得万年船,还是仔细些好。当年武宗朝,有进士搞混了四科十哲,优卷刊行为天下笑柄,惹得个落第学子写了颜渊告状文讥讽官府,当时的考官可是丢了好大的脸。我辈也当引以为戒,多谨慎些为好,免得让元翁蒙羞。” 申时行张张嘴,却见张四维已经拿起一份卷子在看,自己也只好把汤显祖的卷子放到一边,落入罢黜的那一部分。 老实人不代表没立场,申时行虽然原则性差点,但总归是书生,把这么一份好文章罢落,情绪上很受了些影响,一时看不进去文。过了好一阵,才把注意力放回眼前的考卷上,略看几段说道:“这广东范进的文字倒也不恶,未必输给汤显祖。不过,他的名字元翁未曾提过……” “至少也没人说过,不让范进中试。”张四维笑道:“正如我方才所说,我辈既为总裁,就该用心衡文,为国家选贤。范进的名字虽无人提及,但是其献牛痘方以及金鸡纳之事,京师何人不知?眼下元翁用人,不尚轻谈专讲实干,似范退思这等人正合大用。若是因为考官一时疏忽,而至名落孙山,不但百姓不服元翁那里怕也不好交代。他老人家不止一次说过,为官者心中要时刻装着百姓,以百姓之喜为喜,以百姓之恶为恶。这话不是我们随口说说就算的,办差的时候,也要如此想才行。所以这样的人,即便没有人要我们关照,我们自己心里也得掌握分寸,要顺应民心。再者,他的文字确实是好的,这也不算我们徇私。” 申时行对于范进的文字并无意见,可是却有自己的丹心,犹豫道“范退思文字虽好,可是坊间似有物议……” “坊间物议?自入棘闱,内外消息隔绝,坊间有什么传闻,我倒不曾听闻。瑶泉兄不知从何处能听到坊间之议?你是个老成君子,千万不要听那些差人胡言乱语,他们这些小人最会捕风捉影颠倒黑白,我等衡文必有定见,不可为外人蛊惑。以文论文,我看范进的文字足当中试。” 贡院不是世外桃源,即使主考官自己出不去,总有士兵供应食物,衙役采办物资。这些人来自民间,于市井消息所知甚多。两人的家仆都会代替主人向这些兵士打问情况,外间那些谣言,他们其实也是听得见的。张四维这样的说法,等于摆明了耍赖。其出身豪阔,自然不会被金钱收买而动摇,也不曾听说其与范进有私交,两人一个山西一个广东,更是没有乡谊。几方面的可能都被否定,申时行心里疑云更盛:这范进到底是谁的门路,居然能让张四维下这样的力气保他,倒是要仔细些。 申时行对范进没有意见,也不会刻意为难他的功名,只是有些担忧道: “那些人来意不善,是存了心与范进为难的。如果让其中试,只怕这些人会闹……” “闹就让他们闹!咱们一不贪赃,二不得贿,俯仰无愧于天地,有何惧哉?本次会试举子上千,大家的才学所差无几,何人中试本无定规。只要我们录的文字不差,谁又能说出我们的不是。瑶泉且看,范生的经义本就不差,更难道者,就是二场三场的文字,也极为用心。时下学风浮躁,举子只重首义,首义之重前三篇,余者根本不在意。范生肯在后两场的文字上用心,足见制学扎实,能历实务。眼下学子多尚空谈,不务实际,正该推几个范进这样的人出来,正一正学风。我想元翁那里,也必会认可我的看法。当然,这只是我一己之见,若是瑶泉觉得他的文字确实有何不妥之处,亦可圈点出来,我们再商量。” 与张居正的霸道不同,张四维说话做事,总像是个有些胆小的老实人,声音不大,口气上也比较随和,大多是抱着商量的态度。眼下说这件事的时候,也不是要挟或命令,而是与申时行商量着办的。 两个老实人碰到一处,倒是不会起冲突。是以张四维这番话说完,申时行并没有还口,而是沉默片刻道:“凤磐兄高见,小弟自愧不如,那就把范进录了吧。” “好,既然瑶泉也同意,那这份卷子就算录了。”张四维笑了笑,在范进的卷子上便写下了中字。申时行此时也想明白了,即便会试自己录了汤显祖,到殿试时有张居正拦在那,其名次也不会好到哪去,或许还是让他这一科落第,对他才是最好的结局。至于范进…… 文字倒是不差,也足堪中试。但是坊间谣言,范进与张居正之女有染,这样的人放到殿试里又当如何,选其中试到底是爱还是害,却是难以得出结论。 张四维不管其怎么想,已经看起其他的卷子,对于罢黜的卷子一律不看,只认真的看着那些必中的关系卷,寻找着是否有破绽。看着他如此行事,申时行心内颇为佩服:凤磐兄老成持重,滴水不漏,倒像是个做阁臣的样子。 时间一点点消失在人生的长河之内,当二月二十七的夜晚终于降临时,贡院之内,各位考官冠戴整齐,准备写榜。至公堂内灯火通明,差役们脸上也都带着笑容。这些人从不同的渠道,都已经拿到了不菲的赏金,所要做的工作,就是当榜文写好后,抢在前面把某人是否得中的消息报上去。 几位考官的心情也大多是喜悦而兴奋的,黑夜即将过去,曙光就在眼前。不管考试的过程里如何辛苦,只要会试别出大纰漏,于考绩上就是重要一笔。再说一口气能收这么多门生弟子,光是年节孝敬便是很大一笔银两,这份好处同样也是落在了实处。 一如乡试,会试同样是先写第六名,然后一个个写起,前五名留到最后从后往前写,名为倒写五魁。 一个个考生名字唱出,随后由报喜人跑去举人所在寓所报喜讨赏,从这一刻起,这些被叫到名字的人,一只脚已经踏入了大明官场,成为了整个帝国牧守者成员之一。但不管未来命运如何,至少在其金榜题名这一刻,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为幸福的人之一。 张四维脸上不喜不怒,表情高深莫测,让人猜不透其想法。他的心思其实并不在贡院,也不在揭榜,而是落在了范进身上: 这书生的关系到底在哪里?从席舍图的事看,张居正肯定还是心里向着他,但若说在会试上徇私也不太像,游七吩咐名字时,并没提过这个人。可是自己每顿饭都有范鱼,在考试之前,又有宫中太监来向自己递话。最让人吃惊的一点,就是来递话的太监居然分属两个不同系统,一个是冯保部下,另一路则来自皇帝身边,是皇帝身边亲信。 这两路人马关照一个人,这种事还是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人情自己是不能不做的。既要卖面子给冯保,更要卖面子给皇帝。是以这次不但录了范进,更给了他这么一个名次…… 虽然眼下天子未曾亲政,天下人都以张居正马首是瞻,可是皇帝总有一天要长大的,到那个时候……他一定会记得谁尊敬他谁又不拿他当回事。 除了这一层,更让张四维感兴趣的就是范进。广东亚魁也好,牛痘也罢,在他眼里其实都不算什么。于京师这个舞台上,也称不上什么了不起的光彩。就这样一个小小的举子,居然能惊动到天子以及冯保,足见其不简单,这样的门生自己不收更待何时? 脑海里无数念头转来转去,最后则落到了纱帽胡同张宅。从席舍安排看,张居正对这个谣言女婿也并非恨之入骨,是以自己这次的安排不但不算得罪他,还算是对他大为有利,依据自己对张居正的了解,他心里肯定是很满意这样的安排,不会生气。盘算半天张四维发现这次安排确实称的上八面玲珑,不得罪任何一方,心中便彻底释然,只等着闹魁拜榜。 这时,已经到了闹五魁的关节,差人们更换了崭新的蜡烛,围着考官们准备大闹一番,一个个名字揭晓。倒写五魁,先念的名次最末,后念的为先。五魁中最后一个便是张二公子张嗣修,看到这名字,几个考官会心一笑,彼此心知肚明。有这个二公子开头,将来自己的子弟想要中试,便也顺理成章,是以张居正这次让儿子中试的行为,不少官员表面愤恨,内心倒是暗爽。 而在贡院之外,一群准备去报喜的公人,则全在等待着会元的名字。每有一个考生中试,其名字就会写在纸上通过门缝递出来,靠这个名字去报喜,就有一笔赏金可拿。依据名次不同,奖金高低有差,会元的赏金,无疑是最为丰厚的一个,是以门外围的人格外多。 等到最后一个小纸条递出,几个差人你争我抢几乎动起手来,其中身材最为魁梧的差人练过少林功,身手格外利落,一推一搡,几个同僚被纷纷打开,他一把抓过纸条展开一看,随即就喊道: “抢什么!老子不是吃独食的,我说给你们听就是了。” 公人们停止了打斗,全都看着他,只见这公人扯开喉咙用足力气大喊道:“本科会元,广东南海范进!” 正文卷 第二百六十四章 不能说的秘密 保明寺内。 李夫人面带笑容地看着范进,目光里满是赞许之意,但范进总是觉得其于赞赏之外,还有些其他东西。对方不明说,自己也就不好多讲。 两人的年纪差了十来岁,又是女大男小,一般人对这种大龄女性的好感,多会有些抵触。尤其明朝这种罗力空当道的风气,就更是如此。即便李氏身份高贵,但读书人自身也是社会上流群体并不一定要买她的帐。一般人感觉到她这种情愫之后,多半就会选择明确拒绝或敬而远之。 可范进由于心理年龄远比身体年龄大,自身又是姐控,比自己大一些的女人,并不排斥。就像家里几个女子中,与他感情最深的实际还是梁盼弟。是以对李氏的年龄他并不介意,论相貌李氏比盼弟为强,气质上虽然属于装出来的圣洁高贵,总归也比梁盼弟强一些。 比起小姑娘,这样年纪的女人一般而言知道进退,也不会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不会纠缠不休。他并不介意与这样的女人有些什么关系,但是李氏背后背后的家族太吓人,自身又是太后的替身。碰了她搞不好会闹出什么麻烦,是以范进并不敢主动去撩,但是对方表现好感时,他倒也会敷衍,是以两下相处甚是融洽。 此时李氏满面带笑,很有几分轻佻地味道: “范公子,恭喜你本科高中会元,我早就说过,范公子当世才子,朝廷未来栋梁。今日先捷南宫,他日殿试必可蟾宫折桂,独占鳌头。” “夫人过奖了,范某才疏学浅不敢有此妄想。这次的会元多赖夫人助力才能获此殊荣,小生真不知该如何报答。” 李氏微微一笑:“范公子过谦了,妾身方外之人,哪有这般力量?说几句话,为范公子念几句经文求神佛保佑是有的,至于会元功名,还是范公子文章所换,再有就是神佛保佑,妾身不敢居功。会元与状元不同,殿试时大家心知肚明,谁中状元谁中榜眼,都是看人情面子。范公子这会元是糊名中的,要妾身看来,可比状元值钱多了。你们广东出过林大钦、伦文叙,范公子说不定便是第三个。” 范进道:“这可不敢当。范某一时侥幸,蒙座师提携,得中会元。其中还要多赖冯大伴、李夫人多多援手,以范某这点才学,不敢妄想折桂之事。” 会元是否有状元值钱,这事很难说,李氏这话里恭维揄扬的成分更多,不能做真。刨除这部分恭维因素,范进也承认会元是读书人很难得的殊荣,没人会不喜欢。中了会元的好处不少,除了面子好看之外,会元如果不中鼎甲还可以参加馆选,如果入选一样能当庶吉士,这也是实打实的好处。不过万事皆有利弊,至少在当下这一科,范进中会元是好是坏,还真是一言难尽。 从一进京与冯邦宁的冲突开始,范进算是维持了一个比较好的名声,比如不畏权贵,触怒大铛这类的赞语,在当下读书人而言还是很有些分量的。不过这种声望维持的时间不久,就被张居正华丽甩锅,以罢讲学之事所冲淡。 原本不屈服于权贵的义士有反转成权贵走狗的倾向,再到他与张舜卿的谣言传开,之前那场冲突就被一些人认为是他故意搞出来刷名望博眼球的把戏,对其很有些怀疑。对范进的名声实际就更不利一些。 科举本来就是十分敏感的时期,会元更是千万人瞩目的焦点。范范进只是广东的一个亚魁,虽然有幼学琼林以及若干唱本作品在,但是这些都是小道,在科举文章大道上不算什么,至少不足以支撑其会元的身份。 他到京师的时间又晚,错过了之前那些文会,以至于他在京师的学子圈里其实不算出名。这其实也是他夺得美人心所付出的代价之一,没有运营时间,缺乏知名度。没有知名度,就意味着难以服众。这样一个无名之辈中会元,可想而知会有很多人不服。再加上和张家的种种传言,现在同科举子对自己的看法只怕是恶多于赞。 原本张嗣修以宰相之子身份下闱,算是众矢之的,这回自己一当会元,倒是替张家分了火力。范进甚至有一种怀疑,主考官把自己点成会元,就是存着一种分火力挡子弹的念头。 毕竟会元身份是个荣耀,自己不能因为他们点了自己做会元就发火,同时也得承担了大部分考生的愤怒,反倒是减少了张家以及主考的压力。从阴谋论的角度看,这种行动的可能性很大。 李氏看出其心中所想,微笑道:“范公子你想的过多了。其实妾身在京里这么多年,科闱之事见的多了,不管你中不中会元,总是有人会说怪话,可是那又怎么样呢?黄榜已挂,再无更易,就算他们再怎么不服气也没用。公子自身又有才学,身正不怕影斜,拿出文章来也足以为自己正名,何惧之有?再说,区区一些闲言碎语,一如微风之于泰山,难损分毫。公子自己坐的稳当,何必怕别人怎么说。你现在的心思不该放在怎么防范那些小人的口舌,而是该放在该怎么孝敬恩师上。毕竟未来范公子要入仕途,自己的恩师座主,同门同年才是真正的臂助。” 在明朝,会试得中的称为中试举人,到了清朝就称贡士了。在会试结束,殿试以前,有半个多月时间,这段时间,中试举人们要做的事情很多。包括到礼部领取公服,预备殿试时穿戴,还要在礼部接受演礼培训(这条范进其实用不到,张舜卿已经培训多次了)。除此以外,要做的另一件大事,就是拜同年,拜房师,拜座师。 会试的房师座师与乡试不同,两者的重视程度差着十万八千里。乡试座师当时拜了,以后不再来往也没有关系。可是会试的房师座师,乃是范进日后官场上的重要助力,反过来也可能是极大影响。不管是从人情世故,还是从尊师重道的传统上以及维护日后官场上关系的角度,他都得去拜见 张四维出身豪门,申时行家私亦厚,送他们什么贽敬,用什么礼物,这些都很有说道。李氏笑道: “说来也巧,妾身与这两家的女眷都有些往来。凤磐公的正室在原籍侍亲,在京中侍奉的,是他的第三房妾侍。这位夫人亦是一心向佛的,与我很投机,凤磐公的喜好我很清楚。至于瑶公……他的出身你是知道的,不大喜欢家里人结交我们,可实际上避不掉。我这正好有几样东西,是要送他们的,范公子顺手拿过去就好了,包准两下满意。” 申时行生母是个尼姑,对于和尼姑接触这事确实比较忌讳。可是京师风气如此,他可以保证自己不跟尼姑搭界,但是没办法不让家里人与僧尼往来。尤其李氏本身还有着上层背景,与她的交往是避免不了的。 于这两家人的嗜好及忌讳,张舜卿实际已经对范进介绍过,可是李氏的好意,范进也不好拒人于千里之外,只好不住道谢。 李氏道:“拜师拜同门,接下来范公子要忙上一段,只怕不能再像现在一样,每日挥毫。冯大伴再怎么急,也得先让范公子忙自己的事,否则便不近人情了。” 范进笑道:“是啊,这几日多蒙夫人招待,感激不尽,说实话这里堪称人间仙境,范某委实舍不得离开。可是现在,却是到了非走不可之时。” 李氏微微一笑,“范公子舍不得离开,只怕这庙里也有不少人舍不得公子离开。妾身在寺里为公子留了铺盖,贵仆住在郑家没什么问题,范公子你等到拜了座师房师,还是回这里住为好。郑家现在每天做那炒肝,院子里想必腥臭无比,哪是读书人住的地方,还是来庙里住比较清净。再说,这里素来清净,直到范公子你来,才有了几分生气,大家都舍不得你呢。” “实不相瞒,范某也舍不得这里的一切,只是……万事随缘,人力难以强求。” “妾身倒是相信事在人为。我们都等着公子,反正你不回来,你的禅房也是空着,你是唯一一个有资格住进这里的男子,再不会有其他男人有资格住进庙里。这一点,请范公子记牢。” “此间干系范某明白,一出庙门就会把该忘的忘个一干二净。” 李氏抿嘴一笑,“我就知道没有看错人,不过也不必急,忘或不忘,其实我们……不在乎。” 这几天时间里,范进始终在忙着画小人书,进这几天笔耕不辍,岳飞传的故事已经推进到了八百破十万之后,岳飞第一次遭遇陷害的情节。存稿在手,天下我有,一段时间忙自己的事不更新倒也无伤大局。 说实话,冯保这次奉旨催画,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帮了范进的忙。否则他住进保明寺容易,想要出去就要费点力气。这还是建立在他有会元身份,自身表现的也极乖觉,李氏相信范进不会乱说乱动,才有方才那番言语。不管她嘴上说的如何硬气,如果保明寺的一些秘密真的揭露开来,于上层社会里也会引发波澜,其后果即便是李氏其实也多少有些麻烦。 在住进这里之前,范进确实以为这种皇家寺院必定戒律森严,还很为自己的伙食水平担心。可是这段时间住下来才发现自己想差了,寺内伙食比起外间更好。除去庙中尼姑吃素以外,那些带发修行的豪门贵女以及其身边丫鬟仆妇全都是鸡鸭鱼肉美酒佳肴。 由于大乘教控制有大量产业,这种秘密倒是可以守的住,即使暴露了问题也不算大。而另一个秘密,却是因范进而引起,而其一旦暴露所引发的后果也是李氏不易收场的。 保明寺里那些带发修行的豪门贵女不是死了老公,就是情感遭受重大挫折,再不就是从家里赶出来被迫进入空门。其中年纪真到四十的没几个,绝大多数都是二十到三十这个年龄段的女人。 由于自身遭遇的坎坷,结局又落到庙里,不管原先脾气如何,到了此时基本都变的暴躁。还有一些本就性情骄纵,现在就更有一些愤世嫉俗思想偏激。她们来到庙里除了念经礼佛,再不就是闻那种香饼,又是大鱼大肉吃喝,没有什么消耗体力的事情做,个个精力过盛,于是脾气就越发差劲。 这些女人都有来头有背景,在庙里是出名的难伺候。整个寺庙的尼姑都有点怕她们,直到范进到来,才让这种状态有了微妙的改变。 刚开始时,这些女人里一些年轻人,或是好热闹,或是出于对李氏本人的尊敬,或是对范进这个年轻书生的好奇,来找范进画几幅肖像。实际也是打发时间,并不真的在意画工质量。可是看到范进模样,再看到那几幅肖像画,其余的人就都动了起来。 原本长年板着脸的女人终于了笑容,一些长年穿黑白两色衣服的女子,开始翻出鲜艳的衣服穿在身上,一些胆子大胸脯也大的女子,行踪变的诡秘。夜晚总有人听到范进所住的房间发出奇怪的动静,随后便是这些女人脸色变的红润,人也变的好相处,紧接着气色与脾气都变好的女子就越来越多。 其实在保明寺这几天,范进经验值收获最多的是在花这个门类而非是画。乃至在脑海里甚至有个专门的小档案记录:英国公庶出女,最善骑乘有武将家风、已故威远伯四夫人外冷内热…… 这里戒备森严,内外两重世界,庙里发生的事外面不会知道,那些豪门贵女们也就格外放的开。在人前表现得端庄有礼或是冷若冰霜。在这里就可以抛弃伪装,充分显示自己的火辣本相。乃至有些时候,表现得比清楼女子还要大胆一些。 整个保明寺给范进的感觉就像是女儿国,而自己成了唐僧,当然,是那种心志很容易动摇的。如果不是有着系统加持,范进多半是闻人生野战浮翠庵的结局,又或者是那被诱拐进尼姑庵,变成药渣后一命呜呼被尼姑支解抛尸的书生下场。 他现在中了会元,一如清楼女子得了花魁行首之类的称号,对于那些女子来说,他的吸引力就更高了。如果不走,只怕不但是晚上,就连白天都会有人闯过来搞袭击。这些豪门之女的底子,怎么也比普通村姑好,而且她们更知道庙里的事归庙里,墙外的事归墙外,不会有什么感情纠葛。范进并不排斥和她们有什么关系,可问题是长在河边走难免湿鞋,万一出了手尾就比较难办。 再者李氏作为寺庙管理者,并不干涉这种行为,反倒是乐见其成,也让范进有些嘀咕,不知其几时也要加入。趁着这个机会,早走为妙。 他这味至尊药材要离开,或有露水缘分或是期待着有些什么的女子,自然是舍不得的。几个女子拉着范进的手依依不舍,洒泪分别,或是以香唾赠君的也大有人在。几样极珍贵的首饰或是金珠银两悄悄的塞到范进的包袱里,总让他感觉怪怪的。 李氏拉着范进的手,极大方地行走在庙里,与那些女人打着招呼。指着明柱上装裱好的对联,李氏笑道:“范公子的手迹都摆在这里了,三月三王母寿辰,京师有不少贵人要来上香,那时都能看见。三月十五殿试,三月三先为公子你扬个名号。” “多谢夫人成全。” “不必客气,妾身倒是想请范公子留一首诗在这里,也算是个纪念。妾身将之装裱好,放在禅堂里,供客人观赏。” 范进肚子里诗词存货不算太多,通常也不显露这方面才能,免得其他时候露怯。好在有关这座寺院的诗词正好记得一首,文词不算什么绝世佳作但正好应景,点点头,取了笔墨来,挥毫写道: 静人云房村路缘,客来唯有磬相传。两阶肃立参天柏,四座端开涌地莲。劫火未灰香篆结,风幡不动法灯燃。何须更讯寒岩木,千载曾听阿母禅。 李氏望着这些文字,脑海里回想的却是这几日的荒唐情景。她对于那些事心知肚明,却无意干涉,她深知那些女子的苦楚,这种苦楚自己的感受更深。有几个夜晚她甚至也想像那些女人一样去夜袭,但最后时刻她总算用自己的理智压抑住情感,再三提醒着自己:不可心急。 此时见了这诗,再加上范进的会元身份,她就更在心里笃定念头,自己苦守多年,为的就是这个男人。自从十六岁守寡至今,就是等的今天,十四年等来的男人,绝对不能让他跑掉。自己会帮助他取得一些成绩,让他离不开自己,想着有朝一日,能让国朝会元跪在自己脚下求露水姻缘,她的心便沸腾起来。 直到把范进送出庙门,她的心境亦不能平和。自家事自家知,她很清楚,于自己庄重的表面之下,心里实际藏有一头猛兽。这些年自己依靠口腹之欲加上吃穿用度,这些曾经自己想享受而不能尽情享受的东西再加上体面名声,家族乃至身家性命构建起一座牢笼,将这头猛兽关在里面。即使猛兽每天撞笼,也冲不破心防。 可是这几日与范进相处,虽然两人什么都没做,可她心里的那座牢房已濒临坍塌,那头猛兽不知何时就会冲出来把自己吞噬掉。而她,已经控制不住这头猛兽的行动…… 看了看身后的清风朗月,李氏吩咐道:“准备一下,我要进宫面见慈圣,殿试的事虽然慈圣不干预,不过她老人家只要肯透个话下来,不管是张先生还是陛下,都得给个面子。” 正文卷 第二百六十五章 门生与座主(上) 范进的人进了城,最先去的地方自然是郑家,离得远远的,就能闻到从郑家飘出的味道。说实话,虽然炒肝是范进发明出来给郑家父子翻身的食物,但再怎么样,也只是小吃的范畴,与保明寺内吃的那些美味珍馐甚至是上方御膳是不能比的。而且炒肝准备阶段的味道不算太好闻,香气也就是那么回事。这就像郑家的小四合套不管如何用心整修,也比不上保明寺气势恢弘,大气磅礴一样。 可是闻着炒肝的味道,看着这小小的四合套,范进的心里就觉得一阵踏实。仿佛前段时间那美酒美食如花美人随手可得,名门贵女也可以任自己予取予求的生活就是一个美丽的梦,只有眼前一切才是真实的。 行色匆匆的行人,脏兮兮的小孩子,比之红墙绿瓦贵女美人更有生活气。那几个一脸土满手脏的孩子捧着杂面干粮守在郑家附近,闻着香味咬一口干粮。这种味道对范进来说不大好闻,对于这些穷人家的孩子而言,就是最美的味道。 等来到门口,就见到郑家丫头小大人似地叉着腰站在门口,呵斥着对面一个瘦弱的小男孩:“离我家远点!你看你多脏,还敢我们家门前凑,回头人家以为我家炒肝被你碰过了,谁还敢买啊?” “不……不是,我是想……” “你是想闻着味就干粮是吧?美的你。远点站,真是的,一点眼力见没有啊,要饭还得会要呢,你连话都说不利索你什么你啊?” “臭丫头,你又开始不洗脸了,跟个煤球似地训人很好玩是吧?小孩,别怕她,你往那边站点,她再敢训你,我就训她。” 男孩抬头,看看高大的范进,目光落在他的衣服上,连忙倒退着:“老爷……您是位老爷……”脸上恐惧的模样仿佛是见到了妖怪,后退几步转过身,便一溜小跑地跑的没了影子。 女孩这时已经冲过来,拉住范进的衣袖道:“范大老爷……不对,现在是范大会元了。你这次是回来拿东西,还是不走了?” “不走了,我的事忙完了,回来住了。顺带再教你哥做点别的吃食,不能光是炒肝” “太好了,范大老爷回来了,会元老爷回来了!”小女孩兴奋地跳跃着,一路跑向了内院,看神情仿佛已经把范进当做了自己家里人。范进也注意到,郑家的院落与自己离开时有了些许不同,大门外多了很多炮皮,之前应该是放了许多爆竹。在门框一左一右多了两张红纸,上面贴了一副楹联:“禹门三激浪,平地一声雷”。 这原本是某省举子中了状元,贴在会馆门首的,贴在郑家有点不伦不类。不过郑家本就不是书香门第,犯这种错误,没人会去挑刺,也没人跟他们一般见识。 听到范进回来的消息,院落里的人也都迎了出来,向着范进道喜。小姑娘兴奋地抱出了一盘又一盘的鞭炮,在门首摆开一字长蛇阵,粗略估计也在十万响上下。摆好炮仗的小丫头拿着鞭杆子香要去点药捻,结果香被范进一半手夺过来交给范志高,虽然如此,小姑娘并没觉得委屈,反倒是笑的更欢。 在鞭炮声中,范进与自己家的仆人,两下互相叙述了一下分别情形。彼此倒是都没什么大事。发榜那天,有报喜的到郑家,通知了范进高中会元的消息,范志高代表范进赏了十两纹银。其后就是有几个请贴送过来,不过言辞不算十分恳切,属于去不去两可。至于张居正那,对范进这个会元不闻不问,没什么消息过来。 郑家这面也一切安好,范进提供了本钱和创意,郑国泰负责出力气,偶尔范家的仆人也会帮把手。目前郑家的小吃已经有了固定食客,收入虽然不算太多,但细水长流,已经看到了希望。 一到京里范进就发现,前世自己喜好的本地食物现在大多还没出现,给自己留下了很大发展空间。一个举子总不能到街上摆摊卖卤煮炒肝,这种事必须找个代言人。 到范进现在这个地步,摆小吃摊赚的钱他已经看不到眼里,也没多大帮助。他推行这些食物的目的,一方面是为了自己口腹之欲,另一方面,也是做一个尝试,看看后世那些京城美食,在眼下是否能被四九城爷们所接受。如果能,自己才能进行接下来的行动,在京师开设大酒楼。 炒肝这种食物技术难度不高,范进教授了郑家人之后,又通过李氏以及钱采茵等人的关系做了下推广,在初期造势上来讲,基本没有哪家小吃能与郑家颉颃。毕竟要不是范进的面子,李氏怎么可能替这么个食物去说话。 但是市场打开是打开,能否立的住,关键还是要看自己。人情面子只能维持一时,维持不了一世,东西不好全是枉然。范进尝过郑家人做的炒肝,跟他前世吃的相比,不算是好,跟那些百年老店老字号比不了,但是也算是中等,就是不知眼下在大明如何。 其实从明到清,不管朝代怎么变化,人的饮食习惯上,差距不会特别明显的改观。能在清朝大火的食物,在明朝怎么也不会差劲到哪去。而且比起京师的高物价来说,炒肝经济实惠,也着实符合百姓需求。 郑承宪身体不大好,不能亲自操作,现在主要是范进的两个仆人帮忙准备,郑国泰负责销售。这个本来不怎么着调的年轻人,在范进和他谈了一次之后,多少算是有点改善。至于是范进的话术好用,还是东厂的恶名好用,却还无从判断。 在范进高中会元的消息传开后,炒肝的生意就更好做了。毕竟郑记炒肝的招牌是范进手书的,还有他的落款。那笔龙飞凤舞的大字,本就让人看着痛快,现在有了会元的头衔后,这四个字身价顿涨百倍,不少人单纯就是为了会元的头衔,也要去尝尝这号称没心没肺的食物。 郑承宪见了范进就要跪,范见连忙搀住他。“郑老爷子,您这是做什么。” “范老爷,您是小人全家的大恩人,小人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您才好。先是帮小人保住房子,接着又是给小人这个安身立命的手艺,有了这炒肝,国泰不会挨饿,家里也有了收入。这段时间,连累二位贵仆出力,又连累范老爷名声受损,大家萍水相逢素无交往,您就为小人做了这么多,实在是……,就算是粉身碎骨也报不了您的恩情。就让小人磕几个头,心里也安生些。” “您别这么客气,无非就是举手之劳,咱们住在一起,也算是缘分,您可千万别客气。有什么困难,只管说,力之所及,定鼎力而为。” 关清道:“东家,这还有个有趣的事,那个叫周进的山东学子,他也来帮着卖过炒肝。虽然他是书生,拉不下脸来做生意,但是却愿意帮着记帐算帐,说是要报答东家的恩情。” 范志高道:“那是应该的,九叔为了他的功名,花了几十两银子,他又没有漂亮的妹子来给九叔暖脚,做这些事是应该的。对了九叔,那位钱大家还派人来找过你两次,以为九叔生病了,后来才知道你是有事外出,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想,要不要去看看?其实要我说,帮钱大家也比帮周进好啊,钱大家虽然年纪大了点,但模样还凑合,周进有什么?” “应该你个头!”范进飞起一脚把范志高踢的跑向厨房,与郑承宪寒暄一番,说道:“我今后不知道是什么安排,如果放的是京堂,自然还要住老人家的院落。如果是外任,就要搬走。那些泼皮如果再来闹事,您就只管找徐小野出面,再不行就去保明寺找一位李夫人,就说是范进的朋友,她会帮你的。” “范老爷想的真周到,小人先谢过了。您真是我一家的重生父母再造爹娘,所有的地方您都想到了,可惜我家境如此,实在没什么可报答您恩德的,只能多烧几柱香,多磕几个头。范老爷放心,您一定能放京堂的,您是会元,那是一定要入翰林院的,再过些年,您就可以像江陵相公一样当宰相,那时候您就是南海相公了。” 郑家小丫头在旁手舞足蹈道:“范大老爷当了宰相,那咱家是不是也可以叫相府了?到时候我来当门子,谁想进咱家,先得给我红包。” 范进笑道:“小机灵鬼,到时候一定用你当门子就是。不过啊,你是空欢喜了。入翰林院的是状元,不是会元。殿试的日子还没到,能否中状元谁又说的好了。” “会试都中了头名,殿试一定是头名。可惜……桂姐就走了,要不然今晚上能让她做几个菜,给范大老爷贺喜。” 范进摇头道:“菜就不必了,我今天要去拜见恩师,晚上就不在这吃了。志高,你去跟我准备礼物,咱们拜门去。” 对于拜同年,范进没什么兴趣,这帮人里真恩能够拿自己当朋友,未来能给自己提供帮助的,只怕也找不出几个。可是座师房师,这些是必须要拜见的,不拜他们就没了规矩,整个官场上就没了立足之地。 范进座师就是张四维与申时行,而房师则是专治春秋一经的翰林院庶常文志达。虽然座师地位比房师尊贵,可是眼下时辰不早不晚,去座师那待不了多久,是以就只好先房后座,把晚饭时间留给座师。 酸翰林穷给谏,词林坊局官在大明官场中清贵第一,但是没什么额外收入,光指望俸禄过活日子过的很是艰难。李氏介绍他的时候也专门讲过,文志达家境贫寒,身体又不怎么好,在京师光是看病吃药就花费无数,四处拉亏空。不算别处,大乘教这边的债就欠了近三十两。 其学问固然是好,可是在官场上没什么奥援,前途一片黯淡,不出意外,也就一辈子当个清流没有升迁希望。范进只要封个四两银子的贽敬,就算是绰绰有余。乃至日后官场上,到底是老师关照学生,还是学生关照老师,都很难说。 对于这样没前途的,范进也就是走了过场,出门之后,就直奔了张四维的宅邸。这个时间,中试举人都要来拜座师,张、申两府门外少不了人。弟子拜门生,向来由侧门进,范进将名刺递上去,又很送了些钱。门子对范进就极客气,把他让到偏门,向他交了底: “老爷有话,自己是替天子选栋梁,不是为自己招门生,大部分前来拜座师的都只说了两句话就走。现在里面的,是沈懋学等几个浙江学子,他们待的时间略长了些,请您等一等,晚饭是一定要留范老爷的。” 范进嘴上寒暄着,心内却在转着自己的念头。由于前世接触过张居正的一些有关记录,于是对张四维多少有些了解。范进对这个看法很差,从心里很鄙夷其为人。 在范进看来,张四维为人两面三刀,善于逢迎,自身没什么信义可言。在高拱时代,其得到高拱庇护,到了张居正时代,又被张居正引为心腹,乃至自己死前还推荐张四维接掌首辅希望其护持一干江陵党。可就在其接首辅大位之后,果断向天子输诚,对江陵党人展开全面清算,最终导致整个江陵党覆灭。轰轰烈烈的万历新政,也因此划上句号。 这种人能够周旋于各方势力独善其身,自然有着过人之长,但是其人品却绝对不可信任。就像当下,表面上看他不搞门生座主那套,在天子和首辅面前都能得一个无私之评。实际上,更可能是奉行宁缺毋滥原则,不收那些泛泛杂鱼,只重点培养他认为有用的人,形成真正坚固的联盟,希图日后这部分弟子为自己所用。 范进的利益跟张四维不在一起,也不喜欢他这种为人。当然,他不会白痴到因为讨厌这个座主就这科不中试的地步,只是未来与这位座师之间该以什么态度相处,又该保持怎样的距离,是他需要考虑的事。 自己既然要做张居正的女婿,注定和他不是一条道上的。但现在反目,又明显不是时候,总不能现在告诉张居正,张四维是个奸诈小人,你这么信他,他转头就会卖了你。想想也知道这样的举动除了被当二缺没有任何价值。 每遇文王讲礼乐,每遇桀纣动刀枪。既然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有什么样的座主,就有什么样的门生。范进心内暗自拿定了主意。 就在此时,一阵说笑声传来,一个雄厚有力的声音道:“君典,人们都说浙江文风昌盛多出贤才。为师却知道你们浙江学子读书如何刻苦,一身才学皆是苦读而来,无半点取巧之处。做学问,正该如此。今后好好读书,有什么不明之处就来找为师,我们一起商讨。” 范进知道这必是张四维送徒外出,连忙起身,这时那朱红正门缓缓开启,几名学子在前,一名中年官员在后走出大门。范进在侧门看着,心知这中等身材仪表堂堂胸前锦鸡补服的就是张四维,于其而言,似乎补一只老虎才符合他的身份和为人。人说与虎谋皮,今天自己则是以虎为师。 既然总归要面对老虎,就要拿出面对老虎的态度,范进脸上泛起了灿烂的笑容,神清气爽,人畜无害。 正文卷 第二百六十六章 门生与座主(下) 在明朝,能够走到高位的官员,相貌大多不差,张四维尤其如此。他出自山西豪门,其家族以经商为业,家财万贯,是山西顶层富豪。居移体养移气,面色红润,精神饱满,一副墨髯油光发亮,看上去就极有派头。 其自幼读书,可称满腹经纶,加上家族从小的培养,在待人接物与人相处上,确实有着过人之处。即使与范进只是初识,交谈时一样可以让范进觉得如沐春风,这便是商贾之家的本事之一。 山西是个苦地方,明朝官场上,素有时运低,放三西之说,其中三西之一,就是指山西。那里土地贫瘠,种田不大容易养活自己。离蒙古人又太近,属于边塞地区。那些往来奔腾的胡骑与东南富庶之地的百姓来说,可以当做茶余饭后消遣谈资,对于山西人来说,则是切实的生命威胁。 别看大明已经建立了近两百年,对于山西百姓来说,真正意义的太平日子,实际也没有多久。流血与死亡,就像是饥饿与贫困一样,长期伴随着山西的大多数百姓。是以在这种地方,不管是仁义道德还是公序良俗都得让位于迫切的生存需求。而在这片土壤上成长起来的商人,也与其他地方的商贾不一样,他们信奉的不是三纲五常圣人教化,而是在切实的死亡威胁下锤炼出的生存哲学。 这些商贾之家在获得了巨大财富之后,就开始让族中子弟读书应举,学业出色就出来做官,适合做生意的就做生意。除此以外,又依靠乡情、联姻、读书、做官、当兵的方式,组成了一个庞大的关系网。为自己的家族和整个阶层,谋求尽可能多的庇护,让自己在保证生存的大前提下,获取更多的利益。 以张四维为例,一力促成俺答封贡的现任兵部尚书王崇古,就是他的亲娘舅。礼部尚书马自强,则是他的儿女亲家。而他的兄弟张四教,马自强的弟弟马自修等,都在家里经商,并且将生意上赚来的钱源源不断送往京师,靠着庞大的资金支持,这些晋商子弟在官场上又可广结善缘,维持良好的人脉。 毕竟眼下商人有钱没地位,用这种方式获取社会地位的提升,也无可厚非。虽然眼下商界号称钻天洞庭遍地徽,论声势比晋商为大,可实际上论及朝堂根基,官府方面的关系背景,乃至经营领域的重要程度,还是张四维代表的晋商家族走在了前面。 这种人家出来做官的子弟,背后有庞大的资金做支持,犯不上贪脏受贿,既可以维持清官名号,又不至于像海瑞那样抠门。该交的朋友会交,该送的礼物会送,自身又不落把柄。本人办事的能力只要不是太差劲,在官场上就很容易提升。 张四维有这样的背景在,送他什么值钱的东西都很难打动他,举子拜座师送的礼物,基本是入不了其法眼的。 范进在这方面有张舜卿以及李夫人两个高参在,想要投其所好,比一般举子要容易的多。所送的礼物都极对其心思,张四维的脸色也就越发好看。朝里有人好做官,一般考生还要费心琢磨该送什么礼物,丰俭程度如何时,范进就能提前掌握座师的喜好,有针对性地送礼,这便是他的有利条件。当然,要是到了张嗣修这个级别,就不管送点什么,张四维都会高兴。 张四维对范进不像对普通举子那样,只敷衍几句就送客,相反先是打量他一番,又开始闲话家常,摆出长谈架势。等问过家里情况,接下来就很自然的谈起学问。 “本朝自会元而至状元者除去商文毅与黄尚宾之外,便是吴宽、钱福、伦文叙三人,其中伦文叙与退思,还是同乡。昔日伦南海能先会元而后状元,退思你也当以先辈为楷模,力争在殿试中折桂,中一个状元回来也好光宗耀祖。” “多谢恩师栽培,弟子才疏学浅,不敢妄想状元。只求在殿试之中不要太丢脸就好了。” “你的学问为师是认可的,你自己不要妄自菲薄。殿试之时不必紧张,只要平心静气,就先赢了一半。大多数举子只是在家乡厉害,其实不曾见过大场面,一到皇极殿,自己的腿就软了,十成本事不剩三成,文章便不中看。你在洋山兄手下为幕,见过风浪,上了金殿也不至于慌乱,这就是你的优势所在。当然,我辈读书只为忠君报国,不为求取功名富贵,你到时候只要用心做文,其他的事都不必管。要相各位读卷官,必能秉公衡文,不会亏负了你的才学。” “弟子谨记恩师嘱咐。” 张四维是有名的博学,如果他想找话题,就不愁没的话说。师徒两人似乎一见如故,打开话匣子聊个没完。如果不是事先对张四维这个人有所了解,范进肯定会认为这个人比张居正好相处的多,也更值得亲近。 比起张家的强势霸道,张四维表现得很是谦和有礼。他虽然也是堂堂阁臣,属于帝国金字塔顶端的人物,但是没什么架子,和自己这个学生聊天时,就像个是长辈对待晚辈一样,态度和蔼,语气平和。时而三两句妙语打趣,让谈话的气氛变得轻松融洽。 与这样的人说话,会让人觉得是一种享受,也会放松对其戒备心理。范进心头也暗自佩服着,能够成功麻痹张居正,成为内阁大佬的,果然不会是省油的灯。自己也不敢掉以轻心,并不因对方表现出来的谦和,就真以为其是个人畜无害的人物。自始至终,范进始终保持着自己的谦卑,以一个受宠若惊的弟子形象与张四维进行交流,。 两人的谈话不知不觉中已经进行了大半个时辰,范进刚刚要告辞,张四维却道:“天色已晚,你在为师这里用了饭再走。山西不是什么富庶之地,不出好厨子,老夫家中是吴中厨师。素闻退思亦精于肴馔,在广东以酒楼为生,正好看看为师家中庖人手段如何。” 第一次到座师家就留晚饭,一般的举子此时多半就是要感激涕零,恨不得为恩师肝脑涂地。范进当然也表现出这种受宠若惊外加欣喜若狂的模样,只是心中却如古井无波,情绪上并没有什么激动。 他不想片面的把张四维称为坏人,在他也早已过了用二元法区分善恶的年龄。他不否认,在张四维身上也可能着这样那样的优点,但是两下的利益终究不在一起,翻脸是迟早的事。这不是说单纯的思维方式问题,而是实际利益关系所在。 晋陕土地贫瘠,大地主对土地的兼并程度比腹里地区更严重。在山西富者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兼并土地的主要势力,一是藩王,另一个就是这些晋商豪强。两者互为表里,彼此配合,将越来越多的人变成佃农,扩充自己的财富土地。 他们虽然以商贾起家,但是自身也对土地有着强烈渴望。土地越多佃户越多,他们的心里才越踏实。毕竟比起浮财,土地才是可以传承的财富。再者,土地多,佃户多,就意味着手上掌握的力量强大,修筑堡垒储存钱粮,再加上足够多的丁壮,就能让这些富户在面对兵灾时拥有更多的本钱讨价还价。 在这种客观的生存需求面前,作为家族成员,不管张四维本人人品如何,维护家族利益,保证家族能拥有这么多土地,是其责任所在。即使他是个爱民如子的清官,在这件事上,也没有退让妥协的余地。 张居正搞的新政,主要就是盯着土地下手,清丈田亩,按亩定税,对于人丁的数字比较马虎,对于田地数字则卡的很严。这在根本利益上就与张四维及其代表的晋商势力存在冲突,虽然眼下两边的冲突还没到白热化,但是随着新政的推行,迟早两下会发生利益冲突。 到那时自己不可能左右逢源,留给自己的路,其实只有一条。总不可能为了座师,就背弃老丈人,背叛座师是早晚的事。是以今天不管两人之间是否投机,他都不会把张四维当成个亲人看。 但是张四维的看法与范进就不同。他看来范进确实是个大有可为的青年,其自身有学问,背后又有着自己一时还未完全清楚的背景。但是可以确定的是,连皇帝都已经注意到了这个人,其前途不会差。这么一个弟子如果让其可以成为自己的羽翼,未来必然大有用处。 从两下的接触看,范进的表现也很符合自己对其分析:年轻,人够聪明也有冲劲,但是没有根基,家里没背景没靠山,是个出身田舍郎,想登天子堂的穷小子。这样的人野心大,胆子更大,为了成功什么事都敢做,也没什么顾虑。属于那种官场上的破落户,左右烂命一条,为了成功随时都敢拼命。其敢勾引张居正的女儿,希图借首辅之势,就是这种性格的表现。 以自己对张居正的了解,这个书生把算盘打错了,他的这个谋略注定落空,这场婚姻也成不了。他自己现在也该明白这点,所以肯定要找新的靠山,自己只要适时示好,还怕他不肯乖乖来投?根据他对范进的观察,这个书生其投靠的意思也很明显,毕竟自己这个座师肯为他撑腰,其在官场上才能一展拳脚。 张四维在心中给范进贴了个标签:这是个有野心的书生。 他其实并不反感人有野心,无欲则刚,有野心的人就好对付,真正无所求的,反倒不适合当部下。回想着范进所送的礼物,那些东西的价值未必很高,但是送的都很对自己心思。这很可能是张家小姐的点拨,但也有可能是来自另一个女人的指教。 他想起最近听到的一个传言,虽然不足信,但总是有个模糊。如果范进真的搭上了那条线,自己于其借重处就更多一些。或许未来新的朝局,还要依靠这个弟子从中牵线。 两个满怀心思之人,以推心置腹的态度合作完成了一次师徒一见如故,约定同心协力辅佐大明的演出。除了表达了自己忠心爱国的态度外,也有一些属于师徒间的小秘密。 虽然张四维很多话没有明说,但也表现出自己的意思,你既然已经拜我为师,我这个座师就一定会关照弟子,在京师不会再有人欺负你。至于婚姻的事,为师也为你想着呢,只要功名有成,何愁没有美人为伴? 等到酒席结束,张四维亲自送着范进出门。学生拜师,都是软进硬出。由偏门进,由正门出。不管范进怎么辞谢请恩师留步,张四维还是坚持礼不可废,把范进一路送到了大门口,又叮嘱道: “退思,少年得志须谨慎,越是这个时候,越要自己珍重,不可一朝得志就肆意胡行,一旦为天子所知有何不检之处,便是自误了。” “弟子明白。” “明白就好,这几日少要去参加那些无用的文会,以免惹出是非。没事的时候便在家里多读书,多练字,咱们的功名,就在文墨上取。其他的事,不必在意。” 直到上了马车,范志高一边赶着车,一边对范进道: “九叔啊,你这个座师人很好啊,对我这个仆人也很照应。在门房里给我预备了一大锅炖肉,要是关清来就开心了,一定吃到他满意。他家里人也很和气,一点也没有架子,依我看他比那个湖广佬强多了。我跟张家下人吃饭时听说了,他们家也是生意人出身,家大业大,家里没成亲的姑娘有很多,如果娶一个过门,就能带一大笔嫁妆来,怎么也得有十万八万的银子。既然那边不答应婚事,干脆我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反正九叔玩也玩过了,现在拍拍屁股走人,也没什么损失。正好娶了这家的女子,人财两得啊!” 范进没好气地朝着范志高屁股踢了一脚,“好好赶你的车,再多说话把你赶回广州去挥锄头!” 范志高笑道:“其实小侄现在回了村子也有的吹了,这一路上见识了这么多,村子里都会把我当神仙一样啊。还有啊,我要说九叔你是怎么样的威风。连相府和座师府邸,都是开中门送出,小侄回乡啊,县令见了我都要客气些,否则我就说,你比的了首辅家的门子么?” 范进第二脚踢过去,才算制止了范志高的话。他闭上眼睛,将头靠在车壁上回想着方才与张四维接触的点点滴滴。有些话不适合对范志高说,但是自己心里一定要有数,方才酒席之间,看似亲切的谈话过程中,张四维在探自己的底。虽然探的很巧妙,但范进还是能感觉到。毕竟自己与萨世忠结交,对锦衣卫那套东西有所了解,加上自身也是多智之人,张四维这种话术还骗不了自己。 范进回答的也很巧妙,看上去知无不言,实际上什么都没说、这种关系他可不打算宣诸于口,更不打算把这条路子给张四维走。其想要从自己这里借路,足见野心图谋不小,身在张居正羽翼之下,就想着为自己今后铺路了。这条老狐狸…… 马车回到住处,郑国泰也已经回来,而在他身边的,居然是白天被郑家小丫头骂走的小男孩。范进一笑,“你这小子怎么跑到郑大少身边去了?难不成挨了妹妹的骂不算,还要挨哥哥一通骂才舒服?” 郑国泰一笑,刚打了个招呼要说什么,郑家小丫头猛然从后院跑出来道:“哥,赶紧回房去,爹叫你呢。也叫这小东西一起过去,爹有话问。” 说完话又朝范进一笑,“范大老爷,我大哥这人就这样,分不清轻重,您别跟他一般见识。眼下殿试中状元才是顶要紧的,谁也不敢打扰大老爷的学业,其他小事不能这个时候来烦您。” “臭丫头,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殿试什么的跟说话又不影响,郑大少,您有什么难处只管说,我看看能不能办。” 郑国泰尴尬一笑,“没……没什么。” 小丫头立刻道:“穷人的事,跟大老爷没关系,您别管了。”见她说的坚决,范进也就不好问,自回到房里休息。小女孩拉着哥哥走向内宅,小男孩跟在后面。郑国泰压低声音道:“他真看见了……” “看见也不行……他又没见过,怎么认得准?再说,人家又不欠咱家什么,哪能为咱家的事,总请人家帮忙,咱跟人家又不是亲戚。爹说的对,殿试要紧,其他事,都往后放吧。” 正文卷 第二百六十七章 相府相召 拜座师、拜同年,随后的几天时间,一如公式化一般渡过。其实所有的中试举人,在这段时间的行动都差不多。先是拜过了申时行,接着就是与同榜录取的举子之间,举行几次小规模的聚会。在当下文人圈子里同样流行四大铁,当然内容不是一起扛枪一起受伤什么的,而是同窗同乡同年同师,也就是四同。 毕竟中国是个人情社会,大家遇到事,基本都先想到找关系,而不是找地方打官司。再说以大明律大而不当的条文,有些事也不是单纯讲制度能解决的。借着科举的机会,先把交情定下,将来如果自己有官司落在有四同关系的友人手中,自然就方便关说。 范进是会元,按说一些活动应该是他发起,可问题是他没什么根基,在举子圈子里号召力有限。何况这次会试放榜以后,举子中意见本来就很大,不少人认为这是黑箱操作。借批评范进而批评这次科举,借此为自己的失败寻找理由。 事实上不但落榜的举子有这种想法,就算录取的举子,心里也未必不是这么认为。毕竟范进这种不怎么出名的广东佬,爆冷中会元,想让一帮举子心悦诚服也着实有些难度。更重要的是,范进终究没靠山好欺负。像张嗣修这种明确作弊的,反倒没人敢说什么。 汤显祖名落孙山之后并没有参与对范进的口诛笔伐,反倒是在举子中积极游说,为范进说好话,证明其学识远在自己之上确实有资格中会元。 他在江西有点名气,自身才学也不差,只是在关系到自身命运的大考面前,这种关说能起到多少作用,却是难说的很。另一个关说的则是周进,他在山东举子中也在为范进说好话,不过用途更小。 由于张居正的强势,加上殿试还没举行,大家不敢在这个时候闹考,但抵制范进还是做得到的。同年之间的几次聚会都很冷淡,彼此没什么话说,这种关系能否用的上大为可疑。 倒是有几个广东中试的举人前来结交,似乎有拜范进当大哥的意思。毕竟对于老乡来说,我管你功名怎么来的,你关系越多,我越有好处,这帮人就算是少有的铁杆粉丝。 另外一些举子找上门来,并不是与范进论交情,而是找范进斗文。眼下京师里对范进的看法比较复杂,一些人坚持认为其是有真才实学的,包括汤显祖等人的尽力维护,也在尽力为范进挽回名声。但也有部分举子因为范进得中会元,而认定其是趋炎附势,不会有多少才学。即使眼下斗文不能改变会试的结果,但是能揭破其本质就足够了。 这个群体里面以湖广籍的学子为最多,除了本科举子,还有一些年轻的湖广籍书生,并未下场参考,依旧要找范进的晦气。其中既有为书院出头,要找范进这个仕林罪人寻晦气的,也有一些,则是想要做张家女婿的。 有关张舜卿的谣言,在京师里传的很广。防民之口胜于防川,这种桃色新闻,更是为百姓所津津乐道,即便是宰辅权威也压不住。无风不起浪,即使没有过硬证据,也有不少人坚信张舜卿确实已失申于范进。这个流言让一些本不会与张家产生交集的人,看到了成为接盘侠的希望。 社会本就是由各种想法各种态度的人所组成,有人爱惜羽毛,在意名声,也有人更看重成功。一些道德君子认为张家千金左右已经失了清白不值钱,谁都可以娶,自己为何不能去争一争?由想法而至行动,开始为提亲做准备,在这之前,打倒范进就成了个必要途径,一如打倒魔龙才能救出公主,郑家这座魔龙城堡外,屠龙勇者络绎不绝。 张居正当国,楚人得势。在京师里,湖广籍文士本来就多,包括一些颇有名气的前辈,也被请出来当做公证。除了这些人以外,甚至还有些参加武科的湖广籍武进士也出现在范家门外,向范进提出比武的要求。其结果就是被范进一句:“回屋睡外头冷”,无情拒绝。 一批批想见或不想见的客人纷至沓来,直到三月初二这天,家里来了一个较为重要的客人,才让范进的态度边得认真起来:张家三公子张懋修,登门拜访。 自从上次与张舜卿私会之后,张懋修是不大敢见范进的,生怕其又提出见面的要求,最后倒霉的还是自己。这次他前来,倒是让范进大喜过望,忙把他拉进房间里询问着张舜卿的身体情况。 张懋修道:“姐姐眼下身体还好,不过将来就不好说。” “这什么话?什么叫眼下还好,将来不好说?” “你别这么凶行不行啊,你现在还不是我姐夫呢,再说将来是不是我姐夫,现在也难说的很。你家门口这些固然是没什么希望的妄人,可是不代表其他人也没机会。我爹最近在为二哥办文会,让他多认识一些人,多揄扬一些名声,还让姐姐也参加。这什么用意,你应该很明白吧?” “我当然明白了,这种文会我可不可以参加的?” “当然不可以了。姐姐把我派来,就是要我给范兄传话,千万不要为了见姐姐参加这些文会。姐姐不会去,也不让范兄你去,免得中了计策,白白丢了面子。” “你看,舜卿还是关心我的,所以说我早晚还是你姐夫。再说,我为张二兄扛了这么大雷什么都没说,你还敢说我不是姐夫?不是姐夫谁为这事扛啊,我冤不冤啊。” 张懋修笑道:“得知范兄中了会元之后,姐姐也发了顿脾气,在家里把张四维和申时行好一顿骂。说他们心机太重,用范兄做挡箭牌,这不公平。。” 范进笑道:“你回去对她说,能为首辅分谤,我求之不得。再说我这一出头,就把张二兄掩护下来,也算是自己人替自己人挨刀子,不冤枉。” “话虽如此,姐姐还是不欢喜。按二哥说,这就叫女生外向,一有了情郎就不再念着家里人的好处。” 范进笑道:“舜卿打发你来,就为了说这个?” “那倒不是,是姐姐要小弟提醒范兄,张四维、申时行两人皆无肩胛,不足以共商大事。若是范兄有所请托,不能找这两人,他们不会帮你,只会出卖你。还有就是一定要耐的住性子,不可操之过急,否则只怕反为不美。按姐姐的意思是……” “殿试之后再说,如果可以中一甲,提亲就比较硬气,老相国一高兴也许就点头了也未可知。”范进接过话,随即笑道:“这事说易行难,殿试不比会试,一不糊名二不誊录,谁的卷子一目了然。若是相爷有意把我放到第三甲最后一名,我也没什么脸面提亲。” 张懋修道:“那倒是不会,不过名次上只怕好不到哪里去。范兄,你别见怪,家父对姐姐视若掌珠,你们两个这回也实在是过分……” “不必解释了,我都明白的。这件事错在我身上,我自当承担后果。至于提亲的事,我会找一个合适的时机,找合适的人向相爷提媒。” 范进在京里是没什么根基的,但是要想找个媒人也没那么难。不管是冯保又或是李夫人,都有资格出来做个冰人。说到底,这事还是取决于张居正,而不是取决于媒人,除非范进能强大到请来皇帝或太后出面,那当然容不得张居正拒绝。可想想也知道,这是办不到的事。 张懋修道:“范兄,其实我是站在你这边的。姐姐对你的情义,我看的很明白,除了嫁你,嫁给其他人,姐姐都不会快活。可是父命难违,小弟做不了家父的主,他老人家认定的事,外人也很难逆转其心意,这里面的难处实在是势比登天。在家里,我和阿古丽都不敢在姐姐面前说起这一层,可是姐姐冰雪聪明,如何猜不到。我真的有些怕……” 范进道:“舜卿也知其中艰难,但是她对我有信心,相信我能解决这个难题。张兄也该对我有信心,你的姐夫,我当定了。” 两人正说着话,范志高从外面进来,手上又拿了封名刺,神色有些古怪,以家乡话道:“九叔,这次来的,也是张家人。是不是要三公子回避下。” “回避什么,难道有主人避仆人的道理,不管来的是谁,请进来吧。” 片刻之后门帘掀动,姚旷自外走入,先给张懋修见礼,后给范进行礼。然后道:“老爷有请范公子过府一叙,车就在外面,请公子上车。” 张宅之内。 对于会试的结果,张居正并未表现出过分的喜悦与激动,在他看来,自己儿子中试本来就是情理中事,对于必然发生的事,根本犯不上高兴或是激动。不过熟悉相国的人如游七姚八者还是能感觉到,在会试结束之后,相爷的心情确实比以往为好,至于心情好的原因是因为二公子被录取,还是其他原因,就不易猜测。 张居正对儿子管教很严,张二公子也不敢像在南方那样,动辄去教坊买笑。不过在家里搞聚会,父亲并不限制,相反倒大力支持。是以自会试结束之后,张家也便是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天天启华宴的景象。 被请来的自然不会是范进门外那些屠龙者可比,这些人都是才貌双全,颇有些才名的文士。于本科举子里不管会试名次如何,自身的才名都很响亮,算是东南这一次赶考才子中的上品人物。家室清白,家格不算太低,但又不足以颉颃张家的权柄。不管张舜卿选择其中哪个人,张居正都有把握压住他们,不至于让女儿受罪。 偶尔有人会见到张居正,以弟子礼拜见,张居正也会与他们交谈几句。只是其日理万机,自然没时间耐心指导什么,三言两语即告结束,饶是如此,也足以让这些举子兴奋不已。 刚刚在前往书房的路上,与一个湖广学子交谈一番,因为对方与自己是大同乡,话说的就多些。分手之后,那书生的脚步都变得格外轻快,人仿佛要飞到天上去。等到了书房里,张居正已经把那人名字忘记了,只记住了其身上的特质:浮夸。 “这一科的举子,有才学的还是有一些的。像是沈君典,他的文字很好,学问很扎实。还有潮州的林梦楚,之前听说把他文才不出色,可是看他的墨卷,却发现是坊间传言不实。这人做学问是一板一眼,不够花俏,也不尚巧变,但是本事还是有的,颇有当年林东莆的风采。不过,他们都有一个毛病,缺乏历练,不能任事。在翰林院做词臣尚可,真到地方上任事,包准闹的一团糟。” 大管家游楚滨道:“老爷说的是。吏部那里现在选官都得抽签,否则就要打架。一群等着分发实授的官员,宁可借债度日,也不愿意到县里做县令。实在被分了县令,还不肯去,千方百计找门路疏通关节,以求改任。官员如此,何况士人学子?肯踏下心来为民办事的,可是不好找了。” 张居正摇摇头,“看他们这般人……谈学问就头头是道,说起庶务就一窍不通,真放到地方上,只怕也是为胥吏所把持,敢任事的有很多,能任事的就看不到几个。也难怪丫头不愿意参加那些文会,实在是跟这群人谈不出什么,这群所谓才子,读书就行,其他就差劲。这天下又不是只会读书就能治理得了的,中了试脑子还像个书生,就于国无用了。他们以为这天下就是科举功名,读好了圣贤书天下可去。就老夫手上这份塘报,若是拿到那文会上,必有人慷慨陈词拍案而起,可真说到解决之道就一点也无。老夫想不到,如今的书生都成了这副样子。如果再不好好抓抓学风,再过几十年,大明就找不到几个能做事的读书人了。” 游楚滨壮了壮胆子道:“其实……能做实务的读书人也是有的。” 张居正看看他,“游七,两碗炒肝就把你买通了?我府里的大管家,几时变的这么不值钱了?” “老爷饶命……小人不是向着那范进,而是觉得……小姐可怜。” 张居正想想女儿日渐清减的容貌,自进京至今其实还没到一个月,人已经明显消瘦了几分。心内也是一阵伤怀,“你跟了我几十年,什么为人我很清楚,不必解释。你去准备吧,我今天叫他来,也是想再看看他,考考他……” 这时,姚旷在门外高喊了一声回示,等走进房中,张居正朝两名管家吩咐道:“我这段时间谁都不见,即便是宫里的旨意,也是一样。把那混帐东西叫进来,老夫倒要看看这一科的会元,是个什么成色。” 正文卷 第二百六十八章 提前殿试(上) 自范进进京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正式与张居正这位当今帝国第一强人见面。以当下的局势而论,虽然大明是君主专制的大一桶国家,可受年龄影响,还未成年的皇帝还不具备掌握权力的能力,实际的权柄都在这位首辅帝师手里。 在前世于书报故事中没少读到他的记载,从张舜卿口内,也听到其对父亲的描述,在范进心中,给这个老人的定位就是三个火枪手里的红衣主教黎塞留,又或是伊尹霍光一般的人物。 睿智、强大、掌握着可以比拟皇权的巨大权力,自身也拥有与之匹配的聪慧头脑以及高强的正直手腕。其已将自己化身为帝国的守护神,只要他们存在,就不会让帝国的政权垮台。但同时必须承认,这样的人并不招人喜欢,不管是作为臣下,同僚又或是皇帝,都不会喜欢这么高大强壮到足以遮蔽一切风雨同时也挡住了全部阳光的屏障。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当一个人太过优秀,同时又站在了权力的最高点时,难免就会引发猜忌与攻击。当这些人又试图通过权力,对现有的利益分配做出某种调整时,这种攻击就会来的更为猛烈与频繁,乃至让人千疮百孔,不堪承受。 张居正的年龄已经接近五十岁,在明朝的科学和医疗条件下,这个年龄就完全可以称为老人。但是从其气色精神上,完全看不出半点老态。英俊的面庞配合上成熟稳重的气质,俨然是那种老牌男神的风范。 张家几个子女都继承了父亲的优良基因,个个相貌出色,张居正自然也不差。但是他的强大气场与威严风范,却足以让人忽略掉他的相貌,最后记住的,往往只是一座山峰般巍峨磅礴的气,和一种由衷产生的敬畏之心。 范进见过的大官多了,包括凌云翼这种手握生杀大权的督抚疆臣,以及冯保这样的权阉大铛。可是与张居正比起来,这两人就都算不上什么。 房间里并没有甲士武卒为老人壮门面,可是范进这么一个年轻人,独自面对一个老人时,却感觉到莫名地恐慌与畏惧。之前与张舜卿的偷欢,固然知道会有些麻烦,但也只认为是麻烦而已,直到此时直面老人时,范进才能感觉到那不是麻烦那么简单,而是一种错误,一种大错特错。 人感觉到错,心气便不似开始那么坚定,腿也有些发软,忍不住便跪下去。“学生范进,见过相爷。” “坐下说话吧。堂堂会元,要有点会元的样子,你自己可以没什么胆量,但是不能丢我们读书人的脸。” 张居正很满意自己的强大气场给范进的压力,敢偷自己的女儿,就要做好被自己收拾的准备。如果不是考虑女儿的想法,他还有的是办法收拾他。 等到范进坐好,张居正的眼睛便紧紧盯住范进的脸不放,目光锁定了范进的眼睛。这种看人的方式很不礼貌,一般不会用在社交场合,反倒是衙门里审贼可能用到。细想起来,本也是如此。自己辛苦养大的女儿,被一个贼连身带心都偷走了,身为父亲自然要好好看看,这个贼有什么过人之处。 庙堂里高官无数,可是能扛住宰辅这么看的,其实也没几个。范进再怎么了得,在这个时候却也一样抵挡不住这有如实质的目光。的心跳的有些快,一向自以为处变不惊的范进必须承认,自己的镇定也有极限。当面对张居正这种大佬,自己又确实有错于先时,自己的情绪也难免会产生波动,或者说的通俗一点,就是贼人心虚。 前世范进也有过一些面对上位者的经历,但是社会结构不同,体制不同,经历的事情不同,所谓上位者的地位也不同。这种经历他是没有的,也找不到经验可寻。 不管穿越者还是其他什么东西,在这种场合都没作用,对方只要雷霆一怒,自己立刻就死无葬身之地。而自己所学的那点武艺,在这种时候根本没有意义。即便是凤鸣歧那种高手,在老人面前估计也一样是连手都抬不起来,乖乖任人宰割罢了。 在这种环境里,时间的概念会变得极为模糊抽象,让人失去对其概念所在。直到张居正开口说话,才让范进从这种神游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范退思,今天叫你来,是与你谈一些公事。既然你参加了春闱,接下来就要准备好为朝廷办差。为朝廷当差,不是你准备好就行的,也要自己有这个本事,否则就是害人害己。老夫这里有一点东西,你看一看……” 后院绣楼内,阿古丽拼命拖着一身男子装束的张舜卿,不让她离开房间。这名来自波斯的美丽女子个子比寻常男子都高,长期从事舞蹈训练,运动细胞较为发达,以身体素质论,自比张舜卿这个千金小姐强出许多。尤其是由于茶饭不思,张舜卿体力精力都有所衰退,根本挣脱不开,但依旧拼命动作着想要摆脱开阿古丽的束缚。 阿古丽不敢弄伤张舜卿,又不想让她离开房间,累得满头大汗,只要一边抱着张舜卿一边道:“小姐,你冷静一下……你这样老爷会生气,会很生气……你是个聪明的人,应该知道你做的是个愚蠢的决定。” “我知道,可是我不去看一眼,我放心不下。老爷无事把退思招进府中所为何故,万一……万一他们有什么口角,我要去救他。” “你冷静一下,老爷不会对他怎么样的。再说,就算真的要对他不利,小姐又有什么办法?” “大不了我们可以死在一起,但是我绝对不会看着退思在我眼前受到伤害。你要么放开我,要么我就死给你看。”张舜卿说着话却终于找到个机会在阿古丽那赤着的脚板上重重一跺,趁机摆脱束缚,向着绣楼外跑去。光着脚的波斯美人顾不上穿鞋,踉跄着在后面紧紧追逐,边走还边试图把她叫回来。 “小姐,你现在是被爱情蒙蔽了心智,被魔鬼控制了你的身体。你该考虑以下,现在你这样做是好是坏。你该待在楼上,等着他们谈判出结果。哦不,这不是谈判,而是老爷对范公子的考试。” “我顾不了那么多!我只知道我的相公现在有危险,我不能什么都不做。即便老爷怪罪下来,我也认了。” 穿过月亮门洞,人便已经到了前院,这里便是男子居住的地方。绕过几间房子,就有两条大汉从黑暗的角落里闪出,“老爷有令……” “滚开!” 少女一声低喝,两名护卫乖乖地退回了藏身地。一连喝退了四批护卫,少女终于成功来到了目的地,父亲的书房之外。悄悄绕到后窗,捅破一点窗纸向里看着,视线里出现的,正是那张魂牵梦绕的面孔,少女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深谋远虑,谋略布局在这一刹那都不知飞到哪里去。她的眼里只能看到他,自己的丈夫在哪,自己就在哪。 范进并没有注意到外界的变化,这时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张居正给自己的东西所吸引,也明白过来,这次见面实际就是一次非正式的考试。考虑到张居正眼下的身份地位,把这种考试称为殿试预考也不算过分。 张居正交给他的,是来自三边塘报。根据情报显示,接受大明册封的忠顺王俺答部落,于去岁便开始集结兵马。根据其对外宣布的情报,这次集结并非南犯而是预备西进,准备越过甘素直奔西番。对于这次军事行动,俺答给大明方面的解释是,准备带兵西去迎佛…… 张居正语气严肃,口气仿佛是在朝堂与群臣议政,范进在这一刻,似乎已经成了与他同殿称臣的下属。 “俺答所部自受册封以来,尚称恭顺,且鉴川(兵部尚书王崇古)主张开边市互易,使蒙古人无铁器茶叶之苦,必要时也会卖给他们粮食。不让蒙古发生大规模饥荒。有了这些东西的虏人,便不会想着南犯,边境这十来年尚算太平。可是如今,俺答闹着要去迎佛,阵仗摆的很大,朝廷想要约束他不容易。如果真让打进西番,这虏人的势力,便越发难制,已经有人准备弹劾鉴川滋敌养寇,弛防徇敌。这件事若是在你看来,曲在何人,又该如何处置?” 范进深知,俺答封贡是张居正一项重要功绩,亦是足以与隆庆开关相提并论的重要政绩。正是因为和议达成,大明的西北防线才有了十来年太平日子过,边军也不用每到春秋就要摆边防卫。每年光节约下来的军事开支,就是一笔庞大数字,至于因此保全的人命,就更无法统计。 当然,封贡伴随着马市的开放,也为晋商提供了巨大的商机。靠着把持马市商道,每年晋商集团都能获得大量利润,当日一力推动封贡的人里,晋商及其代言人占了多数。 当时反对封贡的人也很多,包括时任英国公的张溶在内,都反对招抚俺答。在他们看来,其得到忠顺王封号之后,也不会真的向大明臣服,只是个名义恭顺,对国家没什么好处,还可能开一个坏头,让草原各部落有样学样。 大体上,朝廷对对蒙古人分为招抚派,进剿派两大派。前者基本属于稳健派,后者就是激进派,其中还有一些代表着部分边军利益。希望通过战争,让国家把资源更多的倾注到边军这边。 原本俺答封贡后,利益是实打实的,而且推动这事的人包括了张居正、高拱前后两任首辅,激进派想要推翻和约,发动战争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次俺答集合大兵西去迎佛的行动,算是给了这些人一个口实。 西番名义上与蒙古一样,都是大明的附庸。虽然这个附庸的忠诚度很可疑,但终究在名义上认明朝这个大哥,放任其被抽打,在道理上总是有瑕疵。再者,俺答毕竟是一代枭雄,当年庚戌之变,其率领铁骑包围京城,导致当时的兵部尚书被斩,朝野震动。 现在虽然年事已高,但终究没人敢小看他。这次集合庞大部队,其到底是要打西番,还是要声东击西偷袭大明,又或者占领西番为根据地再谋不轨,谁也猜不出来。 即便是一力促成俺答封贡的兵部尚书王崇古,都不敢保证这次蒙古人不会对大明有所行动,只能声称西去迎佛非俺答本意。又颁布命令,要求各路官兵提高警惕戒备,再向西番人通报消息,让对方做好防卫。 这种安排明显底气不足,证明其对俺答的诚意不大有信心。激进派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已经有人开始白简攻王,提议朝廷趁俺答西去后方空虚之时,派兵出塞作战,抄掠俺答后方,联合西番夹击俺答。 两派人的是非,范进没兴趣评判,他感兴趣的,只是自己所需要站的立场,以及为自己这个立场发言的理由。 真实的殿试,实际什么也决定不了。给自己一个进士或是同进士出身,其实都没什么区别,海瑞一个举人都能做到应天巡抚,反过来一辈子抑郁不得志的进士也不在少数。到底能不能出头,最后还是看张居正对自己的态度。是以今天这场测验才真正能决定自己的命运,比几天后真正的殿试重要的多。 张居正的测试不搞什么策论这种公务考试题目,直接丢给自己实际问题解答。一般的举子面对这样的考教,多半是要发晕的。毕竟整件事自己没参与,不知来龙去脉,哪还能提出什么有用的见解。 即使是范进,也终究是人非神,他对这事也只是听闻,缺乏系统的情报,如果说马上就能丢出个什么意见把俺答按在地上摩擦几回,那纯粹也是想多了。他要考虑的,就是两派人的立场借口,以及张居正究竟是站在哪边的。 打仗不能片面的认为是坏事,可是战事一开,首先就是要有庞大的资金开销,其次就是要把足够的资源倾注到战场。如此一来,国内的新法就要暂停,这些主战派背后,是否也有类似的考虑,范进现在说不好,但是却不能不想。略一思忖,他开口道: “相爷,学生认为,俺答既以决心西进,朝廷实际是干涉不了的。名义上,西番与蒙古一样,都是我大明的臣属。可是这两家臣属于朝廷态度,近年来也颇是疏远,除了定期入贡便无所献纳。两下束甲相攻,大明可以干涉,也可以不干涉,向其通报消息倒是可以,只是不要通过官方,私下以商队的形式通报过去就好了。只要西番不曾请兵,咱们也不必动手。” “如此说来,你是说要把西番拱手让给蒙古了?” 正文卷 第二百六十九章 提前殿试(下) 范进并不因为这种扣帽子攻击而慌忙,毕竟他也是在凌云翼身边受过训练,当下一只脚已经迈进朝堂门槛的人物,于朝堂争斗即使没参与过,心里其实也有个大概印象。官场争斗险恶万分,不管是扣帽子还是扣别人帽子都是必须要掌握的技能,如果被扣两下帽子就气急败坏枪法散乱,注定一事无成。他摇头道: “学生绝无此意,西番地理环境特殊,外人到了地方水土不服,人畜多病。即便虏骑再怎么剽悍,也不可能不受地势影响。士兵到了那里,肯定是要先吃亏。再者俺答年事已高,别人怎么想是别人的事,他本人是真受不了那种苦的。所以学生认为,迎佛说多半是真话。再者西番人也自知力弱,不大可能打的过蒙古人,这一仗自然是尽力避免。西番可能会派出几个佛法精通的人士与俺答交涉,两下谈一谈,达成一个妥协,令俺答满意,其也就会考虑退兵。” “若是如此,那岂不也是顺了蒙古人的心意?” “顺了蒙古人这个心意,其实也无大关碍,不论西番还是北虏,都是朝廷羁縻之地,不是直属州郡。兼且西番地处边陲,朝廷鞭长莫及,想要干涉他们的行动也很困难。与其枉做小人,不如顺水推舟,俺答也不可能真的就把这块地方吞并下来。即使他想做,也根本做不到,最后也就是讨些好处回师。说到底,这就是两个藩属之间的冲突,我朝作为宗主,不必要下场。” 张居正看看范进,“你是广东人,与蒙古素无往来,为何如此笃定其会退兵?” “学生虽不曾到过蒙古,但是依常理还是能分析出来。如果俺答现在还在壮硕之年,多半是想要攻取西番扩充疆土。可是他如今已是耄耋之年,时日无多。不管曾经的他何等了得,现在都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久历戎行,身上除伤即病,不复当年之勇,一到阴天下雨,这怕一身伤痛就要他半条命。对现在的俺答来说,无病无痛长命百岁的需求远多过开拓疆土。再者就算是开拓疆土,他也犯不上去西番那种地方。” “你不认识俺答,何以敢对他的情形做出如此大胆的分析?” “学生虽然不认识俺答,但是大体上知道他的岁数还是可以猜。当然这个世界上有人天赋异禀,不过学生手上没有什么详细的情报,就只能以常理讨论。如果这个时候考虑特殊情形,实际就没办法做事了。” 张居正不置可否,“那在你看来,俺答此次不会对我大明动武了?” “这个包票学生不敢打,但是起码有五成以上机会他不会打。大明自开马市以来,两下以物易物,各得其所。我朝境内固然有商人大获其利,蒙古那边的贵族豪强,也肯定从中没少获利。那些人是蒙古的大人物,手上或多或少都掌握一定财力兵力,于蒙古部落里说话亦有些分量。如今的蒙古与大明构兵,也无非是为了财帛丁口。打一些小仗还好办,如果打大仗,朝廷必然关闭马市,那么他们发财的渠道实际就断了。再者,如今朝有明君贤相,上下一心将士用命,蒙古人即使来犯,也未必有便宜。其实天下的事说到底,都离不开一个利字,如果攻击大明的利益不如做生意来的多,他们肯定是想要做生意而不是想和我们打仗。是以学生从人性出发,认为其不会做出损人不利己的行为。” “君子喻以义,小人喻以利。你在广州以商贾为业,便把天下人都想成商人?” 范进道:“蒙古人不一定是商人,但是一定是人。学生曾听人说起过,俺答有很多子嗣,这么多人现在都在俺答羽翼之下,自然太平无事。可是等到俺答一死,争权夺利的事不会少。草原上争夺,最后多靠刀剑说话。谁手上的兵力多些,谁的声音就大。所以越到这时,越会珍惜兵力。向西番扩张也好还是向大明用武也好,都会这损实力,在当下而言,没有足够的利益支撑他们做这种事,是以学生认为我朝与北虏就算打,也是小冲突,不会打大仗。相反,俺答的子嗣更需要向大明示好,希望俺答死后,得到朝廷册封袭承王位。如果俺答要向大明动兵,我们一定能事先收到消息,不至于措手不及。” “那若是我军出阵,讨伐俺答呢?” 范进摇头道:“不妥。草原幅员辽阔,一两次扫荡不伤筋骨,对蒙古人没什么影响,反倒失去了大义。再者我军又不可能拔光敌人所有据点,白白制造仇恨,对我们没好处。纵然趁着敌大军远去,攻取一些城池,也未必守的住,更没人愿意守。再者俺答素来知兵,不会留下这么大的破绽。即便出阵,后方必有能将强兵守卫,我们出征师出无名,未必就能有什么便宜。一旦打输了,反倒给了蒙古人攻打我们的理由,到时候反倒真的可能打起来。我们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和平局面,也就此功亏一篑。边关好不容易太平了这些年,我们可以少死人,多攒银子,休养生息。现在盲目的打仗,把这个好局面葬送掉,目的却只是为了一口气,这不值得。而且打仗这种事肯定要有所准备,我们有多少准备学生不知道,只知道这仗打下去,在九边贸易的商人利益会受影响,他们为了保住自己的利益,不会支持这种战争。而边军的物资输送离不开商人,他们不支持,又怎么打的赢。” 张居正看着范进,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你是说,商人决定着胜负?你可知,这样的言论到了朝堂上,是什么后果。” “朝堂诸公应该有面对事实的勇气。我们对外说,自然可以说商为贱业,没办法,天下人如果都去经商,谁去种田。无粮不稳无商不富,还是得把大部分人固定在土地上耕作,国家才能太平。可是自己心里是该有数的,九边那种地方,自种自吃根本办不到,朝廷又不保证不了粮食供应,最后就只能靠商人。现在九边每年砸那么多银子下去,表面看上去皆大欢喜,实际就是扬汤止沸,解决不了问题,只是把问题勉强压下去,类似给病人吃阿芙蓉。等到药劲过了,会疼的更厉害。” 张居正一愣,“你说什么?” “学生……随口一说。” “不,我问你方才说九边送银子只是扬汤止沸,那你有什么好办法?” 范进想了想,“学生在广东办过军务,不过广东情形与九边不同,交通比较发达,物资获取容易。但是大概思路感觉是一样的,物资如果不增加,银子越多物价越贵,最后还是没钱的饿死。朝廷发去银子,就是希望所有边军都有饭吃,可是这实际办不到。银子到了边关,一层层分下来,到了当兵的手里有一半就是幸事。物资不增加,这么多银子一到,商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涨价,于是那些士兵依旧吃不饱。我们的银子也不是无限的,今年用银子把事情压下,明年还是要出事,这不是个办法。最好的办法,还是让物资变多一些,用市场的手段降低物价。物资不可能凭空出现,要想让物资变多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商路畅通,让商人愿意去边塞贸易,商人去的越多,九边越繁荣,也就越太平。” “所以,你是支持在边塞开马市了?” “学生确实支持在边塞开马市,但是马市只是一方面,其他的市场也该放开。马市主要惠及蒙古人,于边军也是个发财的门路,于边塞自己的物资作用有限。要想让边塞物资充盈,前提就是要让那里形成个开放的市场,而不是一个封闭的大兵营。九边几十万军兵,加上他们家属,就是数百万人口。这么庞大的人口基数,如果能够全面放开,足以吸引大批商人到那里经商,商人一多,物资筹措起来也就容易。之所以现在做不起来,一是道路不畅通,二就是过于闭塞与外界来往少。能在九边经的,都是少许有办法有靠山的商人,他们卡着商路发财,故意让物资价格一路走高,朝廷投进去的银子,就是填无底洞。如果能把九边市场彻底放开,那里的物资就会多出几倍甚至几十倍,当然官府也要做点事,确保市场可靠……” 张居正挥挥手,制止了范进的发言。“你说的这个关系重大,三言两语交代不清,你回头写个详细说贴上来,今天不必急着议。如今白简交攻王司马,你觉得该如何处之?” 范进道:“学生认为,王司马老成谋国,朝廷就因为一些弹劾就对其有所处置,未免令功臣寒心。再者例不可开,如果朝廷现在迫于舆论退让,则边将必以为朝廷真的要打,说不定有人就要擅自带着兵马杀出关去,偷袭俺答后方。双方不战而战,那个时候想停,就不那么容易了。所以朝廷保王司马就是个态度,告诉下面的人,不管他们怎么想,朝廷不想打。谁如果这个时候擅作主张破坏大局,就要承担后果,而这种后果,他们承担不起!以相爷的手腕,做到这一切并不难,等到把下面的人心思打下去之后,再寻找接替者,准备接大司马的印。当然这个接替者必须是与王司马看法相同,支持对蒙古怀柔之人,确保对蒙古的政令始终如一,不至于因人废事。” “为何如此行事?” “这就回到学生方才所说的话题,商道上的事。要想让边关太平,军队和商业都不能少。可是商业要想发达,就不能让少数人把持商道不放。王司马促成的封贡,固然功德无量,但是整个其家族得到的利益也不会少。王司马在这个位置上一天,那条商道上,就不会有外地商人的份。独食不肥,日久天长必为其他人所嫉,这条商路只肥了山陕商帮,其他地方没有好处,自然看着不顺眼。大家为了争利益,甚至单纯想破坏局面,都有可能想和蒙古人打一仗,最坏的结果也无非是都赚不到钱。抱着这种我不好你也别想好心理做事的疯子总是有的,我们一方面要打死这些疯子,另一方面也得闪出条商道来让大家开心。先保下大司马,再换下他,这条商路才会有其他商人进来的空间。如果这条道对各地商人都有好处,也就没那么容易关闭了。” “你为了这个理由,就要鉴川挂冠?他可是你座师的舅父,你这主意,算不算大义灭亲?” 范进道:“学生此时是为相爷设谋,是以此地只有相爷的幕僚,没有范退思。所以鉴川公和凤磐公的关系,不在学生此时思考范围之内。再者,这对大司马也不一定是坏事。这些白简里有一句话说的其实是有道理的,这些年的太平日子,边军没打仗,却也没抓住这段时间变强。三边边军比起十年前,未见得有什么起色,所以鉴川公的命令里才显得颇为紧张。如果将来俺答死了,他的子嗣不像他那么恭顺,真想和我们打一仗,边军的表现如何,我们谁也说不好。那个时候如果大司马还在位,责任就要由他来承担。现在退下去,可算功成身退,将来不管打不打仗,都追究不到他身上。如果学生所想不差,大司马现在很可能也在家中写本章,准备乞休致仕。” 张居正不再发问,这场非正式的测验似乎到此划上了句号。对于范进的表现其是否满意并没有表示出明确的态度,既没有嘉奖也没有训斥,只是再次用他那双精光四射的眸子直视着范进,方才一度散去的压力,又渐渐出现,排山倒海一般向着范进碾压而来。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寂,有风吹进书房里,吹的范进背心微凉。自己到底是过关了,还是没有过关?这位未来岳父对自己,到底是什么态度? 根据张舜卿的介绍,范进对于张居正的用人标准也有一些了解。与张四维的谦和内敛不同,张居正不会掩饰自己的霸道与专横,甚至不屑于做礼贤下士的伪装。是以他不养士,其直属幕僚里都是务实型的人物,没有那种指点江山,喜欢谈战略,谈布局的学者。多是能认真完成其交代的任务,或为其冲锋陷阵的事务官。 正是因为张居正的性子,范进才没有用那些圣人之道来敷衍首辅的问题,而是干净利落地直指要害,发自内心的剖析利害。从自己的角度看来,这些答案未必都正确,但也不至于太糟糕。毕竟自己是历过实事,在这科举子里,想找到几个比自己更出色的事务型人才,只怕不是易事。但是从对方的态度上,又看不出称道的意思,这让范进的心里多少有些没底。 难道自己猜错了,张居正本意真是想和蒙古人打一仗?毕竟其现在已是文臣首领,如果能在他任上立一个足够的军功,说不定就能因此而封爵。如果张居正想要为自己捞这种资本,那对蒙古的态度可能就是要偏于激进。 范进的问题是他记不住万历年间明朝是否有对蒙古进行过大规模反攻,先知优势是不存在的,所根据的是现有的情况和自己掌握的消息来判断,是否能猜中这位首辅的心思,他其实也说不准。 就在他揣摩着张居正的用心时,这位帝国首辅终于开口道:“老夫承认,你很聪明。有谋略有胆识,而且见事也比普通的举子要清楚透彻。一如你所说,王鉴川确实上本请辞,老夫也把本章留中不发,另请旨予以勉励。朝廷并没做好对蒙古开战的准备,更何况边塞百姓好不容易有了太平日子过,擅启边衅百姓又将陷入战火之中,是以这一仗绝对不能打。等到眼下这股风头过去,我会让方金湖(方逢时)接替他的职务。当日方王二翁一起经略边事,彼此之间配合默契,以方继王,既可安俺答之心,也可绝了这些人的念头。至于你所说边地开商道一事,干系很大,除了我以外,不要对其他人说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这算是……过关了? 范进心头一喜,自己的想法居然和首辅暗合,这下张居正该开心了吧。可是看他的模样,一点也看不出欢喜。这时,只听张居正又道: “你很聪明,但是不要自以为聪明就无所忌惮。国朝从来不缺聪明人,当日小阁老严世蕃才略之高,国朝不做第二人想,最终落个身首异处。聪明人有些时候,反倒不如愚钝之人活的惬意,概因后者自知愚钝,不存非分之想。而聪明人却自以为天下人皆愚蠢可欺,自己能将天下人操纵于股掌之中。却不知,这样的想法,最终结局往往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害人害己!这个世上,有些东西是你能得到的,有些却是你不该心存妄想的,若是你妄图染指你不该染指的事物,结局便只能是:粉身碎骨!看在你今日这份卷子老夫还算满意份上,送你一句忠告:悬崖勒马正当其时。” 正文卷 第二百七十章 斗智 窗外,张舜卿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阿古丽从后紧紧抱住她,不至于让张舜卿情绪失控冲进房间里。事实上,即使她不这么干,这位相府千金也有自己的矜持,不会做出这么冒失的事。只是她的手紧紧堵在嘴上不敢放开,生怕一旦移开就要放声大哭,暴露自己的行藏。 父亲,你明明答应过一年时间,为何出尔反尔! 张舜卿在心底呐喊着,原本平稳的气血,在这一刻又再度沸腾起来。她自然知道父亲的权势与威风是何等可怕,即便是部堂大员在父亲面前一如小吏一样唯唯诺诺,不敢有丝毫违拗,何况区区一个中试举人。新科会元这种身份在民间固然高不可攀,可是在帝国宰辅面前,也算不得什么。 范进如果得罪父亲,甚至不用首辅说话,下面自然有人会让范进身败名裂,失去所有的一切。在这个时候屈服或退缩并不丢人,最多算是人之常情而已。毕竟婚姻不是两个人的事,而是两个家庭的结合,海誓山盟情深似海,也敌不过现实的压力,何况是这足以颉颃君王的人物,他的意志谁又能真的违抗。 范进的声音响起,语气与方才一样,不卑不亢。 “学生多谢相爷夸奖,只是您老人家是在是谬赞了。学生不是聪明人,也从不认为天下人都不及我。每每想来,其实学生总觉得自己是个愚人。从读书到做事,学生都有一个愚人才有的毛病,认死理,喜欢一条路跑到黑。当年塾师不只一次说过,学生这样早晚会碰个头破血流,可是学生却认为即使南墙撞破,也不能更易初心。” “以卵击石,碎的不会是石头。人去撞墙,吃亏的也一定是人。” “从结果上看是这样,但若是因为怕撞墙就退让,便失去了本心。反不如朝着墙撞过去,求个问心无愧。我们广东人这种脾性的很多,有一句土话,顶硬上,就是说的我们这种性子了。” 张居正未置可否,而是略停顿了片刻,“范进,你应该知道,会试名次并不能决定前程,真正决定前途的,还是在殿试。而殿试之中,又以一甲最为尊贵。伦迂冈是你的同乡,他便是连中三元,人称为佳话。每一个举子,最终的想法都是中状元入翰林院,你也不该例外吧。” 范进一笑,“当日李文正十八岁入翰林院,结果在翰林院里一待十八年,人送绰号李十八。学生现在的年纪比文正公还大一些,若是也在翰林院蹉跎二十年,亦未见得是何幸事。不管为京官还是做亲民,总归是为国出力,为天家分忧,范某于名次之事,并不放在心上。” 张居正哼了一声,“哦?你果真如此想么?当今天下人皆愿做京官耻于外放,以你的才学,若是放你到个地方州县做亲民官,十数年后,今日一干名次不如你的同窗位分反在你之上。见面之后,你要对他们行下官礼,磕头跪拜,你也无所怨?” “不管官位高低,都是圣人门下。学生不管他人,自己的心里,委实是没什么怨字可言的。” 张居正面无表情道:“好,你这话我记下了,希望你这是肺腑之言,他日不要后悔。你回去之后不要随便乱跑,把你所说商道一事,写一个说贴上来,老夫会派人去拿。至于你自己……好自为之。” 两人的谈话结束,阿古丽拉着张舜卿悄悄转向内宅,张舜卿浑浑噩噩地随着阿古丽走着,脑海里却是一片混沌。 自己没有看错人,退思对我的情意堪比金石,即便是状元位分也难动分毫。可是父亲的话,却也表明了他的态度,他根本不会同意这门婚事。退思这种坚持的意义到底有多少,最后的结果又会是什么?一则喜一则忧,诸般心思搅在一处,这位素来有谋的大小姐,这时也已经乱了方寸。 等上了楼,她挥手道:“阿古丽你下去吧,让我一个人待会。” “大小姐,你先冷静一下,听我把话说完。你一定是在难过对不对?可是我觉得你应该高兴,毕竟范公子并没有背叛你们的爱情,在老爷的考验面前,他坚持住了。你应该知道,这有多难。” “我当然知道这有多难,可是有意义么?”张舜卿摇头道:“老爷那里不肯点头,即便我二人情比金坚,老爷那里存心作梗,又有何用?你看看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样子,简直就像上辈子有仇,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老爷对退思成见如此之深。他的才学谋略,放眼府中,哪个幕僚能及他?可是老爷偏就看他不顺心意,这让我怎么是好?” 阿古丽道:“大小姐,只要你不放弃,就肯定有希望。老爷不是说要让人去拿退思公子写的说贴么?小姐不如也写个东西让人带过去,虽然你们见不到面,但至少可以有文书往来,至少可以缓解相思之苦。” 张舜卿道:“我也想啊,可是这事……不好办。老爷派去的不是游七就是姚八,我没法保证他们会不会出纰漏,万一信落到老爷手里……” 阿古丽一笑,“小姐,这封信就是要落到老爷手里才好。” 张舜卿愣了愣,随即赧然一笑,拉着阿古丽的手道:“我被气糊涂了,多亏你提醒我。阿古丽,如果我和退思的鸳梦得谐,你便是我们第一个大恩人。” “不不,我才不是什么恩人,我是大小姐的亲人。”舌根发硬的阿古丽,把亲人两字咬的极重。以奴隶身份被卖给戚继光,又被其送给张居正的波斯美人,固然相貌极美体态妖娆,但是在张家的地位也就是个宠姬,并不受重视。身在异国举目无亲的女子,最需要的不是金钱或是感谢,她只想要一份亲情,几个真正敬她爱她的家人就足够了。 一直以来,这位大小姐对她态度最是冷淡,视之如奴婢。可是现在,终于肯拉着她的手说几句贴心话,这对阿古丽来说,喜悦程度远远超过得到一笔赏金或是什么名贵首饰。 亲人……为了这两个字,也为了这对彼此相爱的男女,她决定赌上性命,也要帮他们做成夫妻。 两日之后,郑家小院内。 郑家的小女孩坐在书桌前,提着毛笔,认真地在描红册子上,一笔一画描着上面的文字。 当初家境好的时候,郑国泰是念过书的,本着女子无才就是德的原则,小女孩没机会念书,只有在兄长心情好时教自己几个字,再即使从堂姐那里学。等到家里遭逢变故之后,于文字上就更谈不到,彻底荒废下来。 因为薛素芳与其投缘,范进看这小丫头也乖巧可爱,于闲暇时便重新教其认字写字。包括笔墨纸张,也都是范进出钱的。这年头这些文具消耗并不是一笔小挑费,尤其对于郑家这种还没摆脱赤贫身份的人来说,能读书认字,简直就是不敢想象的事。 女孩深知,这描红册子的价值分量,自己家里岁月好的时候,也舍不得买来给女娃糟践。是以每一笔都格外用心谨慎,轻易不敢落下去,生怕一笔写歪,就祸害了一张纸。 另一边也在低头写字的范进听这边没动静,抬头看过去,随后道:“臭丫头别偷懒,写不够三十个字,今天不给你讲故事,也不教你认字了。” 女孩并不怕他,朝范进道:“大老爷,您还是留神您自己吧,别回头写错了字啊,交不了差。这么好的描红册子我舍不得用,其实我认字就行了,会不会写没什么大不了。” 范进道:“谁说没大不了的?你怎么就知道,自己一辈子就没机会写字呢?我认识一些女子,是能在家里独当一面的,甚至能做男人的主。她们要是一个字不认识,其实是很吃亏的。你想想,将来你家生意越做越大,帐本你看不懂,是赔是赚全听掌柜的摆布,那这生意不是都给别人做了?你自己不会写字或是写出字来不好看,身份档次也就上不去,嫁到夫家也被人看成小户之女,不会得到重视的。” “本来就是小户之女。”小丫头哼了一声,又道:“我叫小婉,不叫臭丫头。你总叫我臭丫头,回头等薛姐姐回来,我就向她告状。说她不在京的时候,你天天领坏女人回来。” “行啊,小碗小碟子都没关系,总之快点把字写好,我就教你认识字。你很聪明,甚至是我见过的人里少有的聪明角色。一本三字经加百家姓,这么快就认全了,今天教你认千字文。等你认全这三本,我就教你幼学琼林,那是我写的。学会那个,你就可以跟人说话社交,不闹笑话了。” 小婉道:“我大哥呢?范大老爷几时教他?” “你哥?算了吧。他不是那块料,当初读书时就不肯认真,现在他的学识也就是那么回事,如果说做个小老板已经够用了,再往上,他也读不出什么来,我懒得跟笨人身上费力气,还是教你吧。等我考完了殿试,若是授官外地,就没什么机会教你,趁着在京,多教你一些。” “大老爷,你们读书人架子都很大的,你这人没架子,还有耐心教我,就连我家现在赚钱这生意,都是您教的。我们却又报答不了什么,您说您图什么。” “小碟子啊,你知道么,人和人是讲缘分的。比如那位你没见过的周大老爷,他与我有缘分,所以我帮他捐个监生,这是一种缘。咱们两家,是另一种缘分。你说可着京师这么多人家,我怎么就租了你家的房子?而你和五儿又投缘,所以我帮帮你,也是为了素芳。再说别提什么报答或是不报答的,施恩望报非君子,我帮你也不是为了你报答我什么,所以你们心思别那么重。一共就是点纸张,几个小吃的方子,再加几两银子本钱,算不得什么。或许他日我落到难处,还得指望你们帮忙呢,到时候你们别不管就好。” 婉儿道:“范大老爷放心,我爹说了,要在家里供您的长生禄位,每天给您磕头上香火,保佑您功侯万代。我以前跟堂姐学过编绦子,我这两天刚买来的线,给大老爷编个富贵不到头,您系着这绦子,保证永远不会落难。” “好啊,那我就借你这小碗的吉言了。” 婉儿这时离开写字的地方蹑手蹑脚来到范进身边,歪过头去看,范进翻眼看她一眼,“干什么?这玩意你看的懂么?就你认识那三个半字,能看懂这个?” “我又不看字,我要猜是谁给你的。这里面一定有个女孩子给你的东西对不对?前天来咱家那个什么姚八爷,给你带的东西里,有一封信,闻着有香味,那香味特别好闻,一定是女人的对不对?大老爷这两天跟魔怔似的,没事就拿那信出来看,是不是就是想那女人了?我觉得大老爷你哪都好,就这点不好,薛姐姐刚走,你就想别的女人了。我以前见过大户人家妻妾打架,小妾被大老婆赶到大街上,头都被打破了,可惨了。你将来是不是也要让那个女人这么欺负薛姐姐?” 范进道:“小孩少管大人事,一边描红去,还想不想听故事了?昨天那小红帽和狼的故事,你还想不想听到结尾了?” 婉儿沮丧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继续描红,心里小声嘀咕道:“我又不是小孩,非把我当孩子哄。再大两岁的都可以嫁人了,为什么非要听那些哄孩子的故事。我将来嫁了人,一定要管住相公,不许他想范大老爷这样坏,除了我之外,什么女人都不许想。”随即又想起范进方才所说,殿试之后就有可能选官外放,自此分别自然就再无相见之期。 缘聚缘散本是极寻常事,尤其范进于自己一家只是个过客而已,更非亲人,来往聚散更属寻常。可不知怎的,一想起即将与这广东来的一家人分开,小女孩心中就起了一阵莫名惆怅,就连读书认字的喜悦,都淡了几分。 范进并不在意这小孩子的想法,而是在纸上认真地写道:“卿卿,见字如面。数日未见,不知是否安好……” 正文卷 第二百七十一章 南辕北辙 “智慧如你,自当明白父母恩重,我辈粉身碎骨难报万一,何况相爷以天下为己任,殚精竭虑日理万机,身未子女者纵不能为父分忧,亦当尽力不为相爷添烦。是以,你应该养好身体,每天按时吃药,吃饭,保证自己身体健康心情舒畅。尤其在相爷面前,一定要保持喜悦欢畅的情绪,你快乐,相爷才会欢喜。对于相爷这个年纪的老人来说,一个良好的心情,往往比药石更重要……” 张居正反复看了几遍书信,确信里面没有夹带隐语之类的东西,才将书信放回信封内,交给游世禄。“把它弄好,你家小姐为人精明,若是让她看出来这信被拆过,你一准遭殃。” “相爷放心,小人自会不留痕迹。只是小姐还要小人送这个给范公子,您看……” 游世禄手中拿的是一枚上好羊脂玉制成的玉环,张居正拿在手里,端详片刻,交给游世禄道:“你把它弄一个小口子出来,然后交给范进,只说是小姐送他的,其余什么都不要多说。以后他给小姐送什么东西,你都送到我这里,小姐给他的东西,也是一样。事情做的仔细点,别让大小姐看出端倪。” 玉环砸下一块,便成了玉玦。《孔丛子?杂训》:“子产死,丈夫舍玦佩,妇女舍珠瑱,巷哭三月,竽瑟不作。”以玦示诀别。《荀子?大略》:“绝人以玦,反绝以环。”杨倞注:“古者臣有罪,待放于境,三年不敢去。与之环则还,与之玦则绝,皆所以见意也。将玉环改做玉玦,心意便彻底颠倒过来。游世禄自知,这差事如果败露,张舜卿怕不是恨自己一辈子,说不定还要想出什么方法报复。而那种报复,却是自己万难接下来的。 他苦笑道:“相爷……” “怎么?怕了?” “小人不敢不遵相爷钧旨,更不会怕,只是觉得……小姐太可怜了。再者范退思也不是一无足取,其做的兴商十事书,小人虽然没看到内容,但是能让相爷用一个时辰来看,又召集户、兵两部的人来议事,足见其法有可用之处。他今天又让小人带了这一把豆子和这文书来,虽然不知用意,但显然亦有所指,可见其是个人才。这……” “你不必多问,只管去办吧,此事老夫心意已定,万无更改之理,不必多说了。还有,我准备了一件东西,你等到殿试之后,送到范进的住处。” 随着游七离去,张居正的视线又放回了自己的公案上。那里放着一把豆子,以及范进上的一道说贴,论豆粕妙用疏。简而言之,就是向张居正指出,眼下朝廷对于大豆的利用率不足,实在暴殄天物,应该大量改善应用,获取更多的价值。 明朝此时的大豆种植率不低,其主要作用,还是当做杂粮来用。这个年代还没有营养学概念,消息传播速度也不快,豆为菜中肉这一点,在一些地方是民间谚语,有些地方不知道,还有些江湖人则当做宝典秘而不宣。比如凤鸣歧教授一些穷家子弟武艺时,就让他们吃黄豆补充营养。 大豆可以榨油这点已为民间所知,但是由于此时豆子出油率低,所以并不怎么被看重,豆油的价格也低不下来。榨油之后剩下的豆饼,对穷人来说则是食物,在饥荒发生时,这些豆饼就可以作为救命口粮。 在范进上疏中,把这种行为看做是一种浪费,随后指出了豆子更有效的用法。首先是军队,眼下受限制于物资总量,军人的饮食条件其实就是那么回事,不可能总有肉吃。但是冷兵器作战对身体素质是有需求的,固然打仗不是打架,但是身体好些,总是有用。是以给军人们吃豆子,于当下而言,算是个变通的办法。 在奏疏中,范进还附了几个有关豆子的食谱,固然不知道效果如何,但是试试总无坏处。其实当下的边军补给情况并不乐观,士兵的粮饷被克扣已是常态,甚至因此形成了庞大的利益链。这种食谱不管作用多大,能落实下去的都不会太多,但是戚继光在蓟镇练兵,那支部队的粮饷张居正亲自过问,大体上过的去。这份食谱拿到蓟镇,还是有点用。 除去食用之外,范进着重介绍的还是豆粕的作用。根据其描述,豆粕当食物实际是最劣的选项。用豆粕肥田,可令土地增强肥力,于粮食产量颇有裨益。而豆粕最大的作用,还是用来养猪,以豆粕为饲料,猪的生长周期会缩短,出肉量也会大幅度增加。 这里必须说明的是,范进前世惯吃的那种乌克兰大白猪在明朝还没被引进,当下的猪主要是中国土猪,既黑且瘦,出肉量不高。这种猪有个好处就是可以产出猪鬃,这东西在近代一度是重要出口创汇产品,当下用途倒是一般。 在原有的历史上,豆肥肥田的作用,直到晚明时期才被江南农民发现,到了清朝,南米北豆互运形成了个良性循环,连带沙船帮的崛起也和这种运输大有关系。范进的豆肥等于是提前了几十年搞出来,超前不多,一些有经验的农夫可能已经在用,但是大多数地区多半还不知道,普通人对于把食物肥田肯定有抵触,所以推广率低。至于豆粕养猪,这需要到科学发达之后,才知道猪需要豆子里面的氨基酸,随后才能下决心用这个去喂养。 两世为人的范进,受限于自身知识结构,脑子里并没多少可以直接拿出来发挥作用的东西,但是其最主要的一个优势,不是脑子里有多少成品,而是知识普及的大背景下,一些看似常识的东西带给他的巨大帮助。比如那几个有关豆子的食谱,是他运动员朋友当初随口一说,在那时根本也算不了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可是在当下而言,这种用豆子搭配其他食物补充营养代替肉食的方子,可以称为江湖秘籍级别。凤鸣歧这种高手遇到可靠弟子才会教这么几句,这就是两下的差距所在了。 张居正对于这种很具体的庶务也并不十分了解,也不需要他真去掌握豆子的作用,他只需要定方向掌舵,具体的落实自有下面人去做。他只是从这份奏疏以及之前的商路奏疏中可以看出,范进确实是有才干,而且愿意为自己所用的才俊。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科举子里,真正能用的可能也就是一个范进而已。 他通庶务,有脑筋,更重要的是其脚踏实地。朝廷里有商人子弟,为了给商人争利益,提出重商事的奏疏也是有的。但是基本都停留在大的层面讲道理,像范进这样从细微处入手,讲一斤米的价格和其成因,讲商人对物价的平抑作用,讲市场规律这些东西的人不多。其既能立足于细微,偶尔又能讲到一个通揽全局的层面,谋略和办事能力固然没的说,心态更平和。这样的人放到基层不会抱怨,放到上层不会误事,是自己最为满意的那种官僚。 从这方面看,女儿的眼光是没错的,范进简直就是上天派来帮自己推行新政的最佳帮手,如果能将其罗织入幕,办事必然事半功倍。可是这一切的前提是……不能做女婿。 张居正手下的幕僚很多,出色的也不少,其中也有几个是那种年轻而又英俊的书生。他从没想过把他们招婿,部下和女婿是不同的。部下要冲锋陷阵,必要的时候,要作为弃子而牺牲。入幕之人心中亦有类似觉悟,上了棋盘,生死就不由自己做主。可是对女婿,自己就没法这么随意的牺牲,为了保下一枚棋子,很可能就要输掉全盘。既是棋子又做棋手,这样的棋子是要不得的。 再者范进的一些思想在张居正看来又太过危险,其大开商路的代价,是要破坏现有大明朝若干大商户的利益格局。那里面牵扯到的除了商人,还会有藩王、士绅、甚至还有军队。可以说,他这些主张的危险程度,不在自己推行一条鞭之下。 这样一个有谋略又有坏心眼的人,用来当幕僚部下自然都很顺手,用来当女婿,就不能让自己满意。自己要给女儿找的是避风港,不是一个让她跟着担惊受怕的惹祸精。他是一把快刀,日后自己肯定要用他来杀人斩将,而快刀虽然杀人很顺手,但也容易受损崩刃,将军难免阵前亡,根据自己多年为官的经验,这样的快刀,下场不会太好,这样一个随时可能发生危险的人,是不能做女婿的。 他的目光越过那些大豆,越过奏疏,最后停留在桌角的一封书信上。那封信来自江宁,写信人乃是江宁大儒东桥先生顾华玉之孙顾实。 昔日顾华玉任湖广巡抚时,张居正十三岁入乡试,文章本来足够为举人,但被顾钧压住了未中,让其受些挫折砥砺心性,三年之后再考。考试结束后,却又以自己亲自佩带的犀角带相赠,并称张居正为小友,为其后来赶考铺平了道路。 有这番恩遇,顾华玉足算的上张居正的恩人。其曾委托张居正照拂幼子顾峻,而顾实就是顾峻之子。人去其名,在江宁是出了名的老实忠厚。 顾实才学一般,在东南那种地方不出色,但是为人忠厚之名名满东难,即使是对其不满的人也很难说出他人品上的问题。其妻在江宁的那场天花里也没能逃过去,他眼下正好是鳏夫。这人不好交往,加上顾家因为自家家务的事与张家闹的并不和睦,所以江宁之行时,两下没有什么往来。 这次之所以进京,是因为家里为了争夺家产闹的很不成话,顾实为了平息争端,把自己名下所有的产业都交给了亲族,保证家宅安宁。这样一来,他自己的生活就成问题,这次进京便是父亲打发来投奔张居正,希望有个关照。 其人的年纪比女儿略大几岁,相貌亦称俊朗,能散尽家财平息争端,足见其是个厚道君子。这样一个老实人不会给女儿带来灾祸,又是出了名的棉花脾气,女儿再怎么发脾气,他也会忍下来。初时女儿肯定不会满意这样的丈夫,可只要过个十年八年,夫妻之间有了几个子女关系自然会融洽,到了晚年便足以称的上佳偶。 张居正的脑海里盘算了一阵,已经决定好女婿的人选,将这份名贴放到手边,准备找一个合适的时间让他和女儿见一面再说。至于范进……做女婿是不可能,但是从大明宰辅角度,这人绝对是个栋梁,自己还是要大用一下。 脑海里不由又浮现出了那块羊脂玉,范进这种聪明人,见到玉玦就该知难而退,女儿那里依靠阿古丽开导早晚也能开窍。卿儿,别怪为父,等你到了为父这般年纪就能知道,有一个忠厚老成事事任你摆布的相公,是多么难得。 春风拂面,寒意渐消,京师的柳树吐出嫩芽,眨眼之间,时间便已到了三月十四。 殿试考策论一道,没有什么定制,也跟经义无关。由于殿试之后就是国家官员预备役,这个时候再考文章其实就没了意义,考题都是对于国家大政方针一类的看法,或是举子自己的主张,算是某些穿越小说主人公最喜欢做的事。但实际上决定名次的因素未必看你脑洞有多大,话说的有多豪迈,而是读卷官衡量整体,权衡各方面的最终结果。 简而言之,就是没什么标准,不用复习,复习了也没什么用。是以大多数举子,照样在文会、酒席中度过,只有范进提前进入了工作状态。 自从范进上了两道奏疏之后,张居正似乎发觉其拥有大力神海格力斯的潜质,不停地把各种艰难的工作丢下来,交给范进完成。从户部的帐目核算到工部的工款报销兵部的军事情报,武器设计,再到一些旧的情报归档分拣。这种工作排程让范进仿佛回到了广东凌云翼身边做幕僚的时代。 每天拿着算盘、铅笔、干馒头,守着一大堆文案忙碌。饿的时候,便有一大碗炒肝或是一大碗卤煮加火烧吃进去。而在房间另一边,于当下标准已经算是大龄且称不上美人的钱采茵时而研墨,时而削铅笔,时而将茶水点心送到范进手边。虽然两人一天未必能说几句话,可她的内心却分外满足,虽然不能同入罗帷,能这样看着他守着他,自己也心满意足。 正文卷 第二百七十二章 弥补 钱采茵是在两天前来到郑家的。她这种过了气受过伤的行院女子,心思是格外敏感的,哪怕一些正常的反应,在她看来都会想想是不是男方在嫌弃自己,是想要分手的表现。放榜前,丫鬟请了几次没请来人,她便觉得范进对自己厌烦了,放榜之后,得知范进中了会元,钱采茵更是自惭形秽,认为自己配不上他。 本来两人的关系差不多到这一步就断了,直到不久之前,有一位大贵人出钱给她赎了身,又让她到郑家铺伺候范老爷,算是让两人的关系起死回生。于这位大贵人的身份她不清楚,只知道即便是一向自恃有礼部背景而目中无人的石大娘,对那边都得客客气气,不敢有丝毫放肆,就知道是个很了不起的遮奢人物。 范进大抵猜的出,那所谓的大贵人,多半就是张府的某位管事。送一个女人到自己身边,就跟送玉玦一样,都是拆婚的手段之一。望着自己挂在腰里的玉玦,范进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心里暗道:相爷,感谢您赏玉,老丈人给女婿点东西,也是情理之中,改日我再孝敬您一个外孙就好。 他必须承认,张居正是个极有智谋之人,这手拆婚手法玩的很是高明,若是普通的情侣,多半要被这手法所算计搞的劳燕分飞,从此两不相见。可是自己和张舜卿之间有约定的密码,这却是张居正所不知道的。这种密码手段,还是当初在上京途中,情侣之间出于好玩搞出来的,现在则用来和张居正周旋。 范进两世为人,前世对密码知识虽然没学过,好歹有谍战剧的熏陶,比情报战还处于原始形态的古人终究是多了些见识。他研究的密码说穿了很简单,就是填词,借诗词传递消息。每首诗词第一句第一个字,第二句第二个字以此类推,传递想要表达的消息。以张舜卿女相之才,做这样的文字并不为难,张居正饶是学问渊博,也看不出其中藏了这样的哑谜。 张舜卿在书信里提醒范进,书信必为父所阅,所以两人写的,都是尽量讨老人欢喜的话,内心的相思全都掩藏在文字之后。是以这环只是张舜卿对父亲的试探,而非真的要送什么东西。 再者她如果真要分手,送来的绝对不是这块玉,而该是两人联结在一起的头发,还有那些画。其中有几幅画的内容,是能导致张居正血压飙升的压箱底级别,想必相爷是不知道的。 虽然张居正立志拆婚,却不排斥自己做一些幕僚工作,这在范进看来终归是个好现象,证明对方还是认可了自己的工作能力,这对于自己未来的发展总归是大有好处。 而且从对方送一个女人来的安排上看,张居正没想和自己彻底翻脸,送这个钱采茵就算是对自己工作的酬劳。毕竟眼下扔过来的这堆活,自己如果放手说不干,谁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 他不认为自己有多厉害,比这个时代所有人都高明。但是他毕竟有着两世为人的经验,见识方面的优势总是有的。比如户部的帐目,受限于记帐手法,往往成为迷魂阵。帐房先生的记帐算帐本事在当下算是秘技,必须拜师学艺,得到师父认可后才能学到,知识垄断的厉害。一般的知识分子也未必真会算帐,会算也未必能看懂。 可是不管这个时代再怎么对知识垄断,使其神秘化,原始就是原始。龙门帐在当下才是雏形阶段,很多方面还不完善,跟拥有后世财务经验又自己在剧团管过帐的范进比,实在差的太远。不但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帐目理出头绪来,连记帐方法都写在上面,日后便于推广。 除此之外,对草原情报分析归纳,工部的工款核算这些工作范进自问,或许比不上这时代那些老谋深算的家伙看的远,看的透彻。可是自己的思路和见识,还是能碾压大多数古代人,只要把思路提出来,对他们能起到一个规劝或提醒作用就满足了。 他不是那些穿越小说的主人公性子,没想把一切都抓在手里,更没想过要让古人都服从自己的指挥。一个社会能够正常运转,是若干部门通力合作的结果,不是一个妖孽能独力完成的。而一个社会的制度,也必然是建立在这个社会客观的科技及生产力基础之上。超前这个时代太多的制度,拿出来不会让人觉得厉害,只会让人觉得可笑且不可实施。 是以范进在一些具体事务性工作上会搞些现代方法来提醒,但是在大方向上,只负责提意见,不去尝试说服谁。就像是兵部的武器,他不会就发展方向说什么,只会从经济投入产出比例上提出意见,简而言之就是:这种武器开销太大,不建议支持之类。这一刻的范进,总觉得自己像是花旗国超级英雄片里的短命反派,过段时间就会被黑化的博士干掉。 张居正对自己的工作看来很满意,证据就是扔给自己的工作越来越多,连三月十四都没有停止的意思,不知道明天自己殿试时得到是一张卷子还是一大堆待算帐目。 一个女子轻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老爷,您也累了吧,让奴家为老爷按按肩膀,放松一下可好?” 范进回头朝钱采茵一笑,“钱大家对不住,我这实在是有点忙,你若是觉得闷,就出去走走,或是买买东西什么的都行。再不陪臭丫头说会话。” 钱采茵摇头道:“老爷忙公事,奴家怎么会离开,又怎么会觉得闷?在清楼的时候,大多数男人来都是找乐子,但也有一些人是要来清楼谈事情的。那个时候我们就要在旁边伺候茶汤酒席,哪敢多口。若是从良嫁人的,十几天见不到相公也是常有的事,要是这都受不了,那就是自己的功夫没修炼到家,注定要吃亏。” 她微微一笑,“奴家自知老丑,若是再敢学那些年轻姑娘一样撒娇,就是自己找着挨打了。就是想要做点事,为范老爷出点力,不要显得自己是个吃闲饭的。” “钱大家客气了。其实你来之后,已经帮了我很多忙,哪里是什么吃闲饭的,过来。” 范进伸出手,钱采茵脸色微微一红,看了看门口,小心地坐到范进身边,将手握住他的手。 多一个女人在家里,其实是很有好处的。比如范进主仆三个,其实是一对半懒虫,即便是关清也是练武时勤快,做家务时偷懒。又当惯了单身汉,衣服三五天不洗寻常事,十几天不洗也正常。至于房间更是从不打扫,什偶尔打扫几下,也是敷衍了事,生活环境很差劲。 钱采茵虽然是诗伎出身,但却是如个合格的主妇,来到小院之后,就把房间收拾的干净,几个人的衣服饭食也由她一手操办。除去范进自己贪图简单,又比较喜欢前世本地特产饮食执于炒肝卤煮外,关清、范志高乃至郑家人都因为钱采茵的到来而吃了几顿可口饭菜。乃至郑承宪私下里也说过,家里总要有个女人才像个家的样子。 这个女人身上并没有普通行院女子的轻浮,一经从良,便能洗尽铅华安于平凡,严格说起来,其实是个很不错的主妇。 范进不是圣人,虽然对钱采茵没感情,但有个女人在身边,晚上自然就不会秋毫无犯。清楼里没做的事,在此时终于完成了。 钱采茵身体素质不如薛素芳,但终究是行院里的女人,受过伺候男人的训练,也懂得怎么让男子满意。而且其又很是迷恋范进,不管范进如何需索,她都会咬牙坚持下来,不会像张舜卿那样求饶喊停。 如果不考虑出身,钱采茵嫁给一个普通人,完全可以做一个合格的妻子,相夫教子度过一生。于露水情缘来说,其不算热情如火,但是可以做到温润如水,不会让男人感觉到压力。于辛勤工作之余,在她身上可以缓解疲劳减轻压力,从这方面看,其实这也是男人恩物。 被范进牵着手,钱采茵很有些受宠若惊,头向下低着,脸微微泛红。一个本已经阅尽人间百态的女子,早该到了风起云涌处变不惊的地步,可此时一旦对男子动了心,乃至有了肌肤之亲之后,人仿佛年轻了十岁,又成了那个初陷爱河的小女子。被心上人牵着手,心情于羞涩中又有些期待。仔细听去,便能发觉她的呼吸其实已经凌乱,怀里如同揣着几十个兔子,跳的不成样。 既然走进了范进的生活,对其与张家的关系她其实是知道的,也就越发清楚,自己钟意的男人是何等了得,也因此就越发沉迷其中。明知道与这个男人做不成长久夫妻。却控制不住地爱上他,并因此格外珍惜眼前这种机会。 轻声道:“老……老爷,您要做大事,不用管奴家的。奴家只是想伺候老爷做点事,然后我就去烧水煮饭。还有啊,衣服靴帽都已经预备好了,都用熏香熏过了,不会有什么异味。” 范进道:“这几天辛苦你了。这边的情形不比家里,几个大男人都是懒货,说到吃就厉害,说到做家务,就都不在行,里里外外全指望了你来想办法,离开你还真是不行的。本来你在石大娘那里时,其实也不用做这么多工作的,到了我家,反倒是让你受苦了。” 钱采茵连忙道:“老爷千万不要这么说,奴家在坊司胡同生张熟魏,做的是没廉耻勾当,在老爷身边却可以做个侍妾。比起来,奴家自是愿意留在老爷身边做事,也不想到石大娘那里去。奴家自知配不上老爷,眼下老爷身边没人照顾,奴家来服侍着。将来有了人,奴家就会离开,不会纠缠老爷给老爷找麻烦。” “言重了,这话真的谈不到。其实我想过你的去处,只是不知道你自己是否愿意。” 钱采茵低下头道:“奴家是老爷的人,又是那样的出身,没有什么愿不愿的。只要老爷吩咐,奴家只有听话的份。只求老爷不要把奴家随便送了给人就好,奴亦不敢奢望做侍妾,只求能做个婆子丫头侍奉左右,有一口饭吃就够了。”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向来把钱姑娘当做朋友,怎么会当你是仆人来用?我其实是想不知道自己未来安排在哪,如果做京官还好些,如果是外任,钱姑娘你跟着我舟车劳顿就太辛苦了。所以我们可以这样,如果我在京里,你就留在我身边,做什么再说。如果我外放,就把钱姑娘安排到江宁去,我在那里有个小生意,是与人合着干的。主要是吃武行饭,但是任何一个买卖,都不可能靠一群武夫撑起来。算帐管理,都离不开文人。钱姑娘懂得文墨,不知道会不会记帐算帐,到那里当个帐房不知能否胜任。当然,这要看你自己愿意不愿意,如果愿意的话,我可以教你。将来我不做官,就也要回那里做事,大家自有相见之期。” 钱采茵道:“薛五姑娘是不是就在江宁的那个生意里?” “正是了。” 钱采茵面色一喜,“老爷心里,已经愿意把奴家和薛姑娘一起看待了么?” “我说过了,我们是朋友来着,我从没把钱姑娘视为下人奴仆,钱姑娘也不必妄自菲薄。范某欠了你很多人情,自然要有补报。” 钱采茵道:“老爷别说什么补报不补报的,这听着就远了。既然拿我当朋友,咱们互相帮忙不是情理中事?再说奴的心思,范老爷难道还不明白?只做这几日夫妻,奴心愿足以。” 她说到动情处,脸微微一红,原本只能算是略有姿色的模样,此时竟是娇艳动人。范进一时心头情动,朝着她脸上亲过去,钱采茵亦是主动地迎合,口内呢喃道:“老爷……你一定可以留在京里做京官……做翰林,将来做相爷。妾身手上还有几文私房,情愿都贴补给老爷开销,为了老爷……我什么都给。” 就在两人的嘴唇紧紧纠缠在一起的当口,房门忽然被推开,郑婉从外面一步冲进来,随即便指着两人尖叫着道:“你们……你们……” 这年月民风保守,即便是夫妻白天也不好亲热,何况钱采茵身份尴尬,赎了她出来的只说让她服侍范进,没说怎么服侍。固然心里有数,但从表面上说,也可说只做丫鬟不做其他,至少在关系上是不硬气地。这下被撞破,饶是其出身清楼也羞的满面通红,想要解释什么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范进倒是很大方,“瞎喊什么,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管。你不敲门就进来有事啊。” 郑婉显然还没从方才的刺激中恢复过来,有些慌乱,又有些语无伦次,挥舞着胳膊道:“我……我把富贵不到头的绦子编好了,拿来给你,谁知道你们……你们不要脸!我讨厌你们,再也不要理你们!” 说着话,小女孩将手里一根编好的丝绦朝着范进丢过去,双手捂着脸向外便跑。钱采茵连忙拣起那根丝绦递到范进面前道:“老爷,这都怪奴家不好,是奴不该引诱老爷。要不要把人追回来啊。” “追她做什么,疯丫头,一会自己就回来了。小孩子没见过世面,你别害怕她。” 话虽如此,钱采茵却还是有些心惊肉跳,至少在太阳落山以前,不敢再和范进亲热。坐的也离他有一些距离,回想着方才的情景,心头兀自砰砰乱跳。由于自己心虚,于其他事顾不上,也就忽略了一个很关键的事:小丫头为什么生气,她又是否犯的上。 、 就在这当口,房门再次被撞开,郑婉人几乎是滚进了房间里,顾不上和谁生气,而是大喊大叫道:“大老爷救命。坏人!大哥遇到了坏人,流了好多血!他要死了,大老爷求你救救我大哥,他要死了!” 正文卷 第二百七十三章 恩重如山 郑国泰是被几个商贩抬回来的,这年月做生意其实不像后世人想的那么容易,不是有本钱有能力就能做的,三百六十行,各自都有对应的行会约束。未经允许擅自从业的,不管是摊位还是人身,安全都得不到保障。反过来,只要加入了行会,一般而言,就会有一个组织的力量在后面为你撑腰,不会任由组织成员被人欺压。 再者,京师为首善之地,不是说没有犯罪,但是通常而言,恶性案件会更隐秘一些,不像外埠闹的那么明目张胆。除非是那些勋贵势要子弟或是皇亲国戚可以无视王法白日杀人,除了他们,一般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做事都会有些分寸。 郑国泰做这炒肝卤煮生意前,是入过会的。徐爵向行会里打了个招呼,随便说了一句这是我家远亲,就没人敢为难郑国泰,连摆摊位置都是相对较为热闹的地段。 郑国泰为人虽然有些不靠谱,但是有个好处就是够怂,一般来说不敢和人争执更别说打架。他这种性格做生意是否能赢利另说,至少可以保证不会因为口角而吃亏。是以看到他被人捅了几刀抬回来,范进感觉甚是诧异,只当是与商贩争位置被砍伤的,可是送来的人所说情形与范进想法却大有出入。 “今个是大家到灯市口那赶个集,都是临时的摊子,来了几个客人,不知怎的就口角起来,接着就拿出刀来乱刺。事情发生的突然,大家都没防范,等到反应过来,郑掌柜已经被放倒了,那几个凶徒也一发跑散了无处寻去。巡街的差役离的远,再说一共就两个衙役,在附近也未必管用。抓犯人且不着急,还是先救人吧,我们已经去请周先生了。” 他们说的周先生是离此不远的一位郎中,小有名气,之前郑承宪的病就是他负责看的。在这片地方,就可以算做神医,医术高价子就大,即使人命关天的大事,也不能指望他马上赶到。 郑婉已经吓的面色发白不知如何是好,看着如同血人的哥哥,茫然地抓住范进的胳膊道:“大老爷救命,大老爷救命……”郑承宪两眼无神,只待待地看着院里的梨树,嘴里喃喃自语道:“老天爷,你为何要这般对我郑家,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 李氏在医馆找了个大乘教下的郎中来给郑承宪把了脉,又开了个方子,其身体已经大见好转。可此时的他,情形分明有些不对,人一点点向下瘫软,一只手向前伸着,口水已经顺着嘴角流出来。大家都在忙碌着郑国泰,只有郑婉无意中一回头才看到父亲倒地,惊叫了一声,“爹!” 范进连忙从钱采茵头上拔了根银簪,飞跑到郑承宪面前,捏住其人中大喊道:“郑老,郑老!你儿子没事,有我在他会没事的,你想想你还有女儿,你有一家人,有大好前途,你不能倒。” “……国泰……”郑承宪很是含糊地吐出这两个字,话说的不清不楚。范进拿着银簪刺破了郑承宪两手的手指,挤出几滴黑紫色的血珠,才让人小心地抬着他到房里,与郑国泰放到一起。 关清、范志高这时已经开始帮着抢救郑国泰,关清一身武艺不错,又在江湖上跑过,对于治疗刀枪伤很有心得。大夫到来之前,就由其负责抢救抢救。 脱去衣服,就能看到身上几处狭长刀口,所刺位置颇为凶险,有几刀明显是以杀人为目的。关清检查一番道:“好在郑大少把要命的几刀躲过去了,否则现在就没气了。情况有些凶险,我也没有十足把握。” 郑承宪看到不省人事的儿子,情绪又有些激动,如同拉风箱般喘着气,喉头发出一阵阵古怪的咕隆声,似乎想要说话,但是一口痰横在那里上不来下不去,说不出来。 范进招呼了范志高过来,用手掐人中,放血,又在其身上几个穴位上用银簪来刺。终究是和凤鸣歧学过一段时间极上乘的武艺,虽然不至于立刻就成为顶尖高手,但是对于人体的穴道一类的东西,已然有了一定了解。 医武不分家,武艺到了一定境界,即使不学医术,对于人体知识也有了掌握。范进的优势有着前世知识,知道人体结构,凤鸣歧所处的时代不能随便搞解剖,他是大侠不是魔头,也没有没事把人大卸八块了解人体构造的扭曲癖好。但是通过武艺上的修行,以及气功的修炼,于人体血脉走向的了解也是范进所不掌握的。两种知识结合一起,不管在武道还是在医术上都有着重要作用。在他扎了几簪之后,郑承宪身子剧烈抽动,猛地一歪头,将几口痰液吐出来,随后又叫了一声:“国泰!”说话吐字就比方才要清楚多了。 郑婉不管如何坚强,到了此时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两只大眼睛里满是泪花,四下看着不知该怎么是好。钱采茵拉住她的手,小声道:“别怕,有范大老爷在没事的。一切有我们呢。” 关清随身带着不少金创药,这是范进出发前凌云翼赠送的,是军中最好的伤药,比当下民间伤药功效大的多。这时是救命,顾不上考虑以后谁受伤怎么办,先给郑国泰伤口做了处理,又将大把药敷了上去。关清也是跟着范进学过怎么缝合伤口的,作为半个跑江湖的,对这种知识学的格外认真,虽然是个粗手大脚的汉子,处理起伤口来却是驾轻就熟,格外利落。 就在他敷着药粉的当口,周郎中终于夹着药箱满头大汗地跑来,一来就喊道:“谁让你们乱动病人的,这要是出了事谁来承担责任?既然找了我,就该等我来医,你们自己都治了,还找我干什么。” 范进冷声道:“周郎中,人命关天,等你来只怕什么都晚了,你不去帮忙还在这瞎嚷嚷什么!” 周郎中见说话的是个书生,就不敢还口,只小声嘟囔道:“正因为人命关天,才要仔细啊,你们懂不懂啊,不懂别乱来,万一出了纰漏,也是要吃官司的。再说医治不死病,若真是伤重,那便是神仙难救。” 他说着话来到郑国泰面前看看,微一皱眉道:“这……这伤的怎么这么重啊,看看多少血,我看是没什么救了。” 郑承宪听了这话,眼睛向上一翻,又再次晕厥了过去。郑婉尖叫道:“爹爹,大哥!”不知自己该先顾哪个,两手抱着头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周郎中又看向郑承宪,“这……这是急惊风吧?别急,我这有药,总能保住他一条命,就是可能得在床上趴几年。这家人可怜了,日子刚好过几天,这眼看又要出事。”摇头晃脑的,神态里其实更像是幸灾乐祸。 话音未落,范进已经来到他身边,在其肩膀上一拍,“周大夫是吧?在下范进,广东人,本科会试头名会元。此地惠民药局的局董叶君然你该认识吧,京师郎中除了太医院的,其他都得归他管,不久前,他的弟子来给郑老把过脉,还看了你留的方子,言语里很有些不满。说你把个普通病人按痨病来治,不但药不对症,还有坑害人钱财的嫌疑。这次如果不是你离的近,是不会叫你来的。这是给你的一个机会,如果你能把人治好,很多事就没人追究。如果这次你还是马虎敷衍,首先惠民药局会摘你的招牌不准你行医,我也会向大兴县递一份说贴,把你拿去问罪。顺带说一句,东厂徐爵徐千户你听说过没有?他对你的医术其实很有兴趣的,想请你到东厂坐坐,为那里的犯人检查一下身体,怎么样,有没有兴趣走一回?” 周郎中听到惠民药局叶局董,脸色就有些变,再听到东厂的名字,脸上就没了血色,方才的笑容也一扫而光。连忙朝范进作揖打恭的行礼,颤声道:“范……范大老爷,您和这家人是?” “朋友,好朋友!如果你治不好我的朋友,我会非常生气。如果你想看看我生气的样子,那就继续说刚才的废话。否则的话,我建议你再想想办法。” “这……小人再看看。” 周郎中再次来到郑国泰身前,抓起他的手,这次的神情比方才认真多了,过了一阵又到郑承宪面前重复方才的操作。过了好一阵才对范进道:“ 郑老这病是急火攻心的痰症,我开几副清凉的方子,若是运气好,大概半个月就能下地了。至于郑大少,这实在是有些麻烦。外伤处理的不错,可是他流了太多血,这实在是没法子。当今之计,就只有用独参汤。有了人参其实小人来不来都不要紧,如果没有人参,小人来不来也不要紧,反正没用。小人可以留下方子待验,若是有哪里开的不对,愿听处置。” 郑婉这时哽咽着道:“人参……要多少钱啊?” 周大夫看看如同粉团般可爱的小丫头,似乎很难把她和之前那个小煤球合在一起。看了好一阵才道: “小丫头,这不是钱的事。我也不敢骗范大老爷,治这病得用上好的关外好参,一般药房里的参效力有限,救不得急病人。我那所谓的辽参,都是骗人的。若在过去……现在我可是不敢卖给你了。不过那真正的好参,你们也买不起。一棵正经的辽参就值你家半套院子,那还是人家看你们可怜才出的价。这还是有价无市,上好辽参都是进宫上用的,你手里捧着银子,也未必买的到。” 郑婉听着这话,猛地来到范进面前跪下来,用力磕头道:“范大老爷,我求你了,你借我点银子吧。你认识人多,又都是有头有脸的老爷,一定可以买到辽参救我哥哥。求你发发慈悲救他一命,我哥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爹也活不下去了。我给你立字据,多少利息都可以,求你了。” 范进朝钱采茵示意,把郑婉拉起来,伸手帮她理了理头发。见她额头已经磕的青了,摇头道:“你这臭丫头以后不要随便给人下跪磕头了,遇到心肠硬的,这其实没什么用,反倒是让人觉得你好欺负。不就是人参么,我有。志高,去把我的人参拿来,让周郎中看看合不合用。” 范进的人参是张家送的礼物,至于品相,范进其实也看不出来,但是他知道戚继光眼下蓟镇练兵,这人参是他孝敬张江陵的,就可以断定这人参绝对地道。 周郎中看了看参,很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范进,“这……这参做独参汤?这可是关外老参,据说可以益寿延年,卖到药铺里,足值百金……” “快点煮参汤,哪那么多废话!如果耽误了事,你就没什么寿命可以延了!快去。” 周郎中开始给郑国泰煮独参汤,范志高则拿了方子去给郑承宪抓药,范进为郑承宪又刺了几针刺激穴位,其终于再次睁开眼睛。眼睛依旧浑浊无神,但总算是有了些生气。等听到儿子有救,他的精神略见好了些,招呼着女儿过来,又给范进磕头。 整个下午加上晚上,都在这种紧张忙碌地氛围里渡过。喝下独参汤的郑国泰没什么明显变化,但是脉搏已经变的渐渐稳定,此时,叶君然的弟子也已经赶到。为两人切了脉,判定郑国泰的性命保住,至于郑承宪由于范进抢救及时,病情不算严重,休息几天就可以下地。只要别受太大刺激,就没什么妨碍。 来人陆续的离开,就只剩了两个大夫以及范郑两家人。范进回到房里,钱采茵微笑道:“老爷心地真好,为了个萍水相逢的人,就拿出一棵上好的关东老参。这东西值百多两银子,若是拿去送礼,一个六品前程都能跑下来了。” “我这人参就是别人送的,送了我三根,我也是借花献佛而已。从来都是人命最贵,没有什么东西能珍贵的过人命。这一家人若是就此家破人亡,剩一个小姑娘结局又能好到哪里去,我只是失去一棵老参,却能看到三个人好起来,这不是一笔最划算的生意?” 钱采茵此时脱去了鞋袜,赤着脚来到床上为范进做着按摩,轻声道:“奴家遇到了一个心地好,又有才有貌的老爷呢。纵然是露水夫妻,亦可算是上天眷顾,让我这辈子最后一个男人,是个大好人。你的心眼这么好,明天殿试啊,一准中过状元。” 正在此时,房门被人敲响,范进问了一声,外面传来的是郑婉怯生生的声音。钱采茵赤着脚下地开了门,却见郑婉满脸通红抱着个小木匣走进来。她走的很慢,仿佛腿上坠了铅,每迈出一步,都要付出很大力气,走到房间里时,脸已经红成了苹果,头上满是汗珠。 范进不解地问道:“臭丫头,你怎么了?是不是你哥你爹那里,又有什么变化?” “不……不是。多谢范大老爷救命,我爹和兄长都没了性命之忧,方才两位郎中说,他们只要静养就好。我……我是来谢大老爷救命之恩的,这里是这间房子的房契,请范大老爷收下吧。我知道这房子不如一根辽参值钱,爹说了,让我……从今天起就跟着大老爷,以身报恩,从今天起,我就是大老爷的人了。” 正文卷 第二百七十四章 阴招 十二岁的小姑娘,其实在当下已经算是大孩子,一些山村里,十四岁就可以嫁人。毕竟当下人的平均寿命就那么低,再有生产力等条件束缚,不是谁都有资格待到十八或是二十岁再嫁人的。 是以到了郑婉这个年龄,对于男女之间的事,已经有所了解,即使没有母亲教导,也知道所谓伺候是怎么一回事。尤其是今天白天刚刚看到范进和钱采茵亲热的样子,自然就能想到不久之后,就是自己被范大老爷喝他口水,那情景一想起来就让她觉得周身发热,心里的小兔子发疯般地乱跑乱跳,分不清是害羞还是其他什么情绪。 她没来得及定亲,家就败了,定亲的事自然就谈不到,没人顾的上给她找婆家。到了她现在的年龄,其实已经开始考虑未来的终身大事。穷家子弟没这么多浪漫,找一个什么样的男人过一辈子,决定着自己的生活质量,这是极为现实的考量。 从客观角度看,范进是堂堂会元,给这样的人做小,其实是个极佳的选择。但是眼下这种伺候,是没有名分的,地位也就是个丫头。郑婉虽然出身寒苦之家,但是心气很高,并不怎么愿意做小,更不愿意受大妇的气。再者说来这种事怎么都该有个仪式,现在就这样抱着东西上门来,总让她觉得欠了些什么。 她有些担心范大老爷会生气,会看不起她,却又期待着范大老爷能答应下来。这样即使他将来到外地做官,自己也能跟在他身边让他教自己读书写字,等到大一些,说不定还能给他生宝宝,然后看着他教宝宝读书写字,那情景一定很美。 胡思乱想的女孩,不敢看范进的脸,只觉得整个人都快要燃烧起来,低着头被钱采茵牵着手来到床边。她脑海里此时已是一片混沌,想着一会要做的事,就觉得口渴的厉害,高举着手把装有房契的木盒高举过头。 “范大老爷收下吧,等去衙门办个过契,这房子就是大老爷的,我也是大老爷的。我求求大老爷,还让爹和大哥住在这里吧,我们可以交房钱。我可以干活……” 范进把木匣放到一边,“是谁教你做这些的?送房契,还有送你自己。” “是……是爹爹。老人家说了,光是这破房子值不了一棵参,何况还要加上父子两条性命,那更是一辈子也还不清的人情债。我们郑家人虽然穷,也懂得做人知恩要图报,否则便是猪狗不如。能报答老爷的,就只有这房子,还有我了。” 灯光之下,女孩的耳朵脖子都已是一片殷红,但还是坚持道:“我……我现在还小,但是等几年我就会长大。其实现在也可以,我可以伺候好范大老爷的。” “伺候!伺候你个头了!臭丫头小小年纪,脑袋里装的是什么,浆糊啊!我哪点看上去像罗力空啊,你看看你钱姐姐要哪里有哪里,再看看你,就像个小猴子似的,我要你干什么啊。” 范进猛地揪住郑婉的头发,手在她的头上轻轻拍打着。郑婉啊的一声叫起来,以为范进发了火,连叫疼都不敢,只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还有你家这房子,我要它干什么?我说过啊,我将来未必留在京里,也许外放了,到时候留一栋房子在京里有什么用啊。你听着啊,我帮你们呢,是因为大家相遇是一场缘分。我这个人很信命的,老天让我们遇到,就证明大家应该互相帮忙。所以我帮你,将来我遇到难处时,你们也会帮我,至少我相信你们是有良心的。即使不帮也没关系,我只求自己心安就好,不苛求你们非要做到怎么样。所以,把你们的破房子还有你这小猴子都收好,本公子不会要的!你现在去伺候你爹还有大哥,有什么事就喊关清他们帮你,如果有变化就来叫我。再敢来捣我和你钱姐姐的乱,我就揍你!” 说着话,范进已经把装有房契的木匣塞回郑婉手中,郑婉茫然地看着范进道:“可是……可是那人参很值钱的,我们不能白拿。还有范大老爷帮了我们这么多次,如果我们不做点什么,良心上交代不下去。大老爷就收下我吧,我虽然吃的多,可是我也能干活啊……” “滚蛋!我这不要你这种能吃的小猴子,去伺候你爹你大哥好了。如果要做点什么,那就这样吧!” 范进伸出手,抓住女孩那白嫩的脸蛋左右一拉,扯成了一张大饼。在女孩哇哇叫痛之时才松开手,随后极是嚣张地笑道:“看到了吧,这样才像你这个年龄该有的生活状态,高兴就笑,不高兴就哭,该闹就闹,该安静就安静。不要总想着装成大人,还要什么侍奉,这就不可爱了知道么?你今后要是愿意,就算我妹妹,拿我当成你哥哥,吃我的喝我的就心安理得了。现在你什么都不要想,赶紧回去照顾你爹。等考完了殿试,我会和你爹谈一次,告诉他过分重男轻女是错误的。拿自己女儿报恩,就更是大错特错,快走吧,别打扰大老爷我和你钱姐姐二人世界。” 钱采茵下床牵起女孩的手走向门口,边走边道:“你去跟郑老爷说一声,你家遇到的是真正的好人,君子。不会贪图你们的财产,自然也不会贪图你这么个可爱的小姑娘。如果想要报恩的话,就没事的时候多磕几个头,为范大老爷祷告几句,求神佛保佑他官运亨通,就算是报答了。” 一天时间里遭遇了太多变故,身心俱疲的郑婉,此时脑海里已是一片混沌。终究是个大孩子,心智再怎么成熟,再怎么试图让自己强大起来,内心深处依旧是脆弱的。在极短的时间内接连不断的强刺激,让女孩的心如同怒海扁舟时起时落久久难以平静。 尤其是父亲让自己做范大老爷的女人,这个经历对于一个女孩来说无疑是残酷乃至有些绝望的。不管嘴上是否承认,她心里明白,在父亲心中,兄长如何不肖,也比自己重要的多。 内心深处的打击,加上精神的刺激,让她有点糊涂,人混混噩噩地随着钱采茵来到门首,直到此时她才略恢复了一丝神智问道:“钱姐姐,你是说,范大老爷不要我?” “不光是你,还有你家的房子,大老爷都不要。不过不是因为你们不够好,而是因为大老爷是个真正的好人,不会干趁人之危的事。再说你这么小,现在想这些事,实在太小了。姐姐我人见的多了,坏人见的比好人多,换一个人在这里,你这么可爱的小丫头,一定跑不掉的。” 郑婉扬着头,看着钱采茵道:“姐姐你是说,范大老爷不是讨厌我才赶我走的?就是因为我太小了?如果我像姐姐一样大就可以了,是么?”说话之间,又看向钱采茵的前胸,目光里似乎别有深意…… 钱采茵脸一红,“这孩子,想什么呢?你这么小,别乱想太多,这么个好人能遇到是福分,能当他妹妹是好事。”其阅人无数,看的出小姑娘懵懂的意识里,对范进其实是有好感的。她自知自己身份,不会想着去独占什么,是以也没把郑婉当成坏人,拉着她的手,试图解释着范进对她一家的感情看法,以及并不讨厌她这个事实。 就在说话的当口,猛然在漆黑的夜色中,一声轰鸣忽然响起。声音来自郑家的院落之外,很是突兀全无征兆,而在这声爆响之后,接二连三的轰鸣声响起,春雷怒绽,惊天动地,把钱采茵后面的话都淹没在了这喧嚣轰鸣中。 钱采茵与郑婉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无数银蛇划破夜空,在漆黑的夜幕下狂舞。一刹时不知有多少鞭炮烟花在郑家的院外炸响,连关清、范志高以及两个郎中都惊动了出来,跑到院落里向外看。范志高问周大夫道:“你们京师今天什么日子,为什么要在夜里放爆竹?” “不……今天什么日子也不是啊。再说谁到我家门口放爆竹?”郑婉一脸茫然不知所措,钱采茵却已经若有所悟,柔声道: “只怕这只是开了个头,后面还会有鞭炮,今晚上别想肃静了。关大哥、范大哥,你们陪先生回房去,婉儿姑娘你也回房,再有鞭炮别出来,还有照顾好病人,别让人受了惊吓。” 她的年纪毕竟大一些,说话还是有些分量,把几个人打发走,自己转身回了房间,见范进正饶有兴趣地看着窗外,盈盈一福道:“老爷,这是有人故意不让你休息了。今晚上只怕还会有人接着来捣乱,要不要让关清在外面等着抓人?” “抓住的也是虾兵蟹将,正主不会露面的。”范进摇摇头,“抓那些办事的没什么意义,找不到指使者,一切都是惘然。这种泼皮手段,不像是上得了台面的人所用,倒可能和郑国泰被砍伤有关系,看来他受伤不是和谁口角,而是得罪了人,或是碰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范进冷笑几声,“本来我于京师而言只是过客,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京畿治安自有衙门负责,我犯不上多管闲事。可是既然现在他们连我也牵连在其中,就别怪我跟他们不客气,等殿试之后,我慢慢陪他们玩,看谁玩的过谁。” 钱采茵道:“奴在京师里见过的事很多了,每到大比之年,各种阴险毒辣的手段都有,有放鞭炮不让人休息的,也有下泄药,让对手泄的七荤八素,没力气考试的。这鞭炮多半要放上半夜,让老爷不得休息,明天无精打采写不好文章,于功名大有影响。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他们不知道老爷行囊里有人参,明天带了去应考,困的时候嚼几口人参就能提神,他们这番谋划也白费心思。” 范进朝钱采茵一伸手道:“我的人参,就在眼前,不必去行囊去取了。这帮扑街仔知道他家范大老爷明天要去殿试,今天放一场烟火给我庆祝,别辜负人家好意,过来陪我……” 在距离郑家两条胡同的一条陋巷里,几个黑影凑到了一起。望着郑家方向那一道道银蛇,还有阵阵劈啪做响的鞭炮,捂着嘴低声笑起来。一人道:“等到三更的时候,再去放一回,人找好了没有?” “刘团头找的人,都是外地逃荒来的,给半个窝窝什么都肯干,对咱们的事一无所知,就算被抓住也说不出什么。” “那就好。这狗书生明天不是要去殿试么,我看他一晚上没觉睡,到时候头昏脑胀拿什么去考状元?耽误老子收房子,老子就毁了他的功名!看看大家到底是谁吃亏!” 另一个男子道:“大哥,其实要我说不如像上次那样,从外面把门锁上放火,一把火烧个干净。看看今后谁还敢欠钱不还……” 话音未落,这人就被方才说话的黑影踢了一脚,随即那人便骂了起来。“你活腻了!上次烧的是一家穷鬼,死光了没人为他们出头的。现在是什么人,堂堂会元老爷!你放火烧死他,衙门不会善罢甘休的,不是次次都有那种好运气可以过关,你想给他偿命啊!” “那倒也不是,只是连皇亲咱们都……” “闭嘴!”那黑影再次呵斥道,声音格外严厉:“你想多活几年,就少提那件事,给老子忘了它!你要是再提什么皇亲,我第一个就弄死你!我看这花炮放的差不多了,咱们也该撤了。那小鬼还没来得及收拾呢,先去对付他。” 殿试时间在三月十五凌晨,于早朝的时间一样。大明的早朝制度,由洪武皇帝制定,其本人是个精力过人的工作狂,却把所有人都按他那样要求。百官每天光是上朝,就已经不胜烦具,于早朝时间大为抵触,更对于每天上朝从无休息的制度大为不满。 继任君王与大臣一样,都为这种过早的起床时间为苦,是以后来在群臣及皇帝的共同努力下,大家都理智地选择忘掉洪武制度,自由掌握上班时间。早朝的时间虽然照旧,但频率已经降为三日一朝,后来更延续到五日一朝。 殿试属于特殊情况是没法偷懒的,在四更刚一过,范进就已经穿戴了崭新的冠袍带履,带了笔墨砚台,准备上殿赴考。钱采茵是个极细心的女子,范进身上的衣服熨烫平整又用熏香熏了,芬芳宜人,钱采茵则绕着范进走了好几圈,最后满意地道:“人要衣装,老爷这一身就是直接去翰林院都尽够了。就是一晚没睡,又……还是带上人参吧。” 范进一笑,在她耳边道:“我有多威猛你又不是不知道,有必要带人参么?” 钱采茵脸微微一红,她自然知道这男子有着多么旺盛的精力,一夜未眠于其而言,似乎不算什么事。但是今天毕竟是殿试,是要见到皇帝的。于百姓心中,皇帝便是至高无上的主宰,亦是真龙下凡,是整个帝国至高无上的存在。哪怕只是远远的看见皇帝一眼,就是天大造化,何况是蒙皇帝亲自主考答卷,即便什么都不中,都已经足以告慰平生。 这种时候不管是多么淡定的人都难免紧张,务求让自己状态达到最佳,比较而言范进却是一幅云淡风轻的模样,让钱采茵心内纳闷之余,又有些佩服: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宰相风度吧?不管什么样的大事,到他眼前总是无事,能遇到这样的男子,纵然只是露水情缘亦是自己一生之幸。 她所不知道的是,范进与这些人对皇帝的看法截然不同,在他看来,所谓皇帝,也不过就是个未成年至尊肥宅,为了看连载就叫一群太监把自己堵在保明寺,不完成更新不让走。对这样的皇帝有什么可怕的?说实话,他倒是更担心张居正,至于皇帝并不怎么放在心里。 他起的比较早,到皇极殿时天还不到五更,本以为自己来的已经算早,放眼望去但见无数衣冠禽兽已经聚集于此,显然能做京官的基本素质之一,就是能早起。来的人虽然多,却没发出多少动静。大抵距离皇极殿近了,就都开始顾念着大臣体面,生怕担一个失去仪之罪。 想到不久之后自己也将成为飞禽大军组成部分之一,而不需要成为猛兽大军一员披坚执锐疆场撕杀,范进心内有了一丝欣喜,低声哼唱道:“他道我文章好字字锦绣,传口诏老秀才独占鳌头。叫差官与院公备轿伺候,我要到五凤楼拜会王侯。” 正文卷 第二百七十五章 这个殿试不寻常 乾清宫内的万历天子,亦是一夜未眠。初时是紧张加上兴奋,并没有困意,直到三更天时才刚刚有了几个瞌睡,可是不等入眠,又被母亲慈圣太后李氏叫起来吩咐: “该起了,不能再睡了。皇帝有赖床的毛病,起床气又大,身边的人都不敢叫你。明天是国家抡才大典,早早的就得起来穿戴准备。殿试为国选才,这是大喜的事,皇帝第一不能迟到,第二不能带着气,否则张先生第一个不答应明白么?” “皇儿明白。天色不早,母后正该休息,不必在此劳心劳神。” “皇帝只要管好自己,不必操心哀家。这万里江山是姓朱的,母后不上心,你不上心,别人又怎么会上心?老百姓都知道当皇帝好,其实没几个人知道,当皇帝是个苦差事。这种事对外人说也没用,自己心里有分寸就行。能吃苦爱吃苦的,便是洪武爷爷那等明君,贪图享乐以此为苦的,便是个败家子。哀家问你,张先生嘱咐你的事,都记下了么?那是大事,不能忘。” “母后放心,先生吩咐的皇儿都记牢了。母后吩咐的,儿也记着呢,张师兄要进一甲。” 李太后满意的点点头,脸上带了几分赞许的笑容。“皇帝好记性,这次张先生借殿试设考场,你们君臣之间的戏一定要唱好,不能出纰漏。按张先生的意思,自家子弟,随便中个功名就好,不挑名次。那是先生厚道,咱们可不能如此薄待忠良。太岳先生为国操劳很不容易,别人对的起我们,我们也要对的起人家,这样才有大臣为你出力报效。就像那说岳里一样,岳鹏举为大宋立下汗马功劳,大战爱华山八百破十万,这样的将军,若遇到明主何愁江山不兴?可是呢,大宋怎么就亡了?还不是皇帝昏庸,身边容不下这样的忠良,连这种忠臣都要加害,还会有人为他卖命么?” “母后说的是,皇儿记下了,皇儿一定要做个明君,不能做糊涂人,不能让张先生寒心。” 母子之间虽为骨肉至亲,但是亲情却极寡淡。万历从小就与生母不亲,而亲近养母陈太后,李太后对这个儿子也是当皇帝多过当儿子,少了几分母子间应有的亲近。说过公事,竟是无话可说。 过了好一阵,李太后才道:“时候不早了,哀家要去看看你兄弟睡的怎么样,他岁数小,夜里爱踢被子。现在虽然入了春,夜里还是凉,万一冻着了不得了,皇帝且好好准备,切记不可忘了张先生嘱咐。” “皇儿恭送母后。” 母亲一去,万历点手将张诚叫了过来问道:“张诚,朕问你个事,你得跟朕说实话。你说,张先生安排儿子下闱这事,是对还是不对?” 张诚看看左右,此时终究是深夜,除了孙秀、客用等几个心腹太监便没了他人。他压低声音道:“奴婢有句话,不敢说。” “朕赦你无罪,只管说就是了。” “奴婢觉得,这科举乃是大事,亦是贫家子弟改换门庭的希望。奴婢在家里时,曾听老人说过,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天下的读书人,都是为了这个才在家闭门苦读,只等一朝发达为万岁效力。那些人无钱无势,有的只是满腹文章,下场应举就是他们唯一改换门庭的机会。像张二公子这样的人下闱,谁又敢不录他?录了不算,还得要他做鼎甲,张公子中了鼎甲,就得有一个十年苦读的寒门学子选不上,这对他们不公平。前朝大臣之子避嫌不下闱,就是为了给科举留一个公道。张先生的公子,学问自是极好的,中一甲本没什么不对。可是例不可开,奴婢只怕从这里开了头,以后各位大员都让子弟下闱,那些人先有了功名,再靠着祖父辈关照放了好缺,还有多少好位置留给那些寒门学子?奴婢以为,张公子下闱好有一比。” “比从何来?” “小梁王柴贵夺武状元。” 万历脸色一变,厉声道:“放肆!你这狗东西,把朕的师兄比成什么人了?” “万岁饶命,奴婢一时失口,比拟不伦,万岁爷爷恩典。”张诚跪倒在地,连连磕着头,万历怒道:“你可知朕若是把你的话告诉冯大伴,是个什么结果?混帐东西!朕让你说话,你便敢信口胡说起来?像你这样的人,朕看早晚是要闹出大乱子的。来人啊!押着这狗奴才去御马监,从今天起,让他跟那帮子武监禁军厮混去,离朕越远越好!” 孙秀、客用两人架起张诚向外走去,大殿内只留下张诚一声声哀告求饶的声音。万历的目光望向窗外,外面一片漆黑。再看看室内,几盏灯烛勉强维持着光亮与黑暗进行搏斗,维持着最基本的照明。 以皇帝的身份论,宫里的陈设略失于简单,就连灯也不怎么亮堂。万历自己也抱怨过,宫里太黑,晚上不利于看书。接着就被恩师和母亲分别批评了一回。按先生的说法,如今国用不足,皇帝为天下表率,应该带头节俭,节约开支。这话原本是不错的,可是听张诚说,先生家里灯火通明,灯烛之费不知几许,却不知是真是假。 一个可以确定的事实是自己只要在先生那里说错了话,母亲就一定会知道,可见是先生告诉母亲的。对比起来,同为学士的张四维先生人就听话多了,不但不会把自己的请托告诉母后,还会顺着自己的心意办事,比如这次把范进点为会元,就做的很对自己心思。 至于殿试……这次自己与恩师联手做局考验群臣,自己也正好借这个机会,考考那些大官。一想到那些平素老谋深算的大臣,这次即将掉进自己与恩师联手挖的坑,自以为是考官,实际却是考生,万历就忍不住想笑。 从小与父亲的关系很冷淡,万历最崇拜的人,其实是那个从来没见过面的祖父。根据一些宫中老人的描述,爷爷若干年躲在深宫修道,却能把朝局牢牢把持在手中,夏言、严嵩等号称权倾朝野的首辅,在祖父弹指一挥间,全都烟消云散。太平天子不能追求武功,便去追求文治,洪武过于辛苦,皇帝当的好似老农,如祖父那般,才是真正的帝王生活。 初生牛犊不怕虎。人在这个年龄,本来就容易不知天高地厚,何况是人间帝王。皇帝的年龄本就在中二期,比同龄人多看了一些书,又见识了一堆人精。让张诚去通了个消息就运做了一个会员出来,这次和恩师联手做局,便认定自己天赋异禀,拥有着千古一帝的水平。一直生活在张居正羽翼之下,认为自己离不开先生庇护的万历,第一次有了自己出来独当一面的想法。 在他的心目里,张居正是类比神祇的存在,不管天大之事在先生面前总是无事。这次张居正搞的测试却让皇帝看到,原来恩师也不是无所不能强大无比,他一样需要臂助,一样需要别人的帮助才能成事。 心中的神国,有了一丝动摇。 看了看殿中陈设,万历越发觉得,自己的住处太过寒酸。那些亲信的小太监无聊时,最喜欢谈的,就是前朝皇帝宫中如何阔气,摆设如何奢华,比起那些太监口中的皇宫,自己住的,就只能算是破瓦寒窑。即使是同居于宫内的手足兄弟朱翊镠,也比自己的住处好的多。 他感受的到,母亲对兄弟的爱,其实是比自己多一些的。这也与自己从小亲近仁圣而与母亲疏远有关,但不管怎么说,看着母亲对弟弟不吝钱财,到自己头上就诸般克扣,万历心里多少是有些芥蒂的。 一样住在宫里,兄弟那里就想有什么有什么,看书玩耍都不受限制,自己看什么书,却都要母亲先审核。就连用钱上,兄弟用钱也比自己方便,虽然都是孩子使钱使不出大花头,可是这感觉总是不舒服。就像现在,兄弟可以在宫里睡觉,母亲会关心他是否踢被子,而自己就只能守着空荡荡的宫殿,做个寡人。 在这寂静的夜里,一些恶念如同杂草在万历心里疯狂滋生,让他觉得这宫中幽暗不明的灯烛更加可恶。不过他也明白,如果自己把这些灯烛拿走,房间里就会彻底黑下来。自己需要光明,就离不开灯烛,不管它是否那么亮堂。自己不是昏君,不能像说岳里的高宗那样,那是不对的。自己只是想……给房间里加点烛,让屋子更亮堂一些,这总没错吧? 万历如是想着,随即又给自己的行为找到了许多伟光正的理由,越发认定自己的想法和行动于国于民大有好处,对恩师也不算相负,于是便更加心安理得起来。 让我们把时间再转回凌晨,站立于皇极殿前的范进,观望着眼前二丈高的殿基上,十一楹宽、五楹深的金銮宝殿,心内并未生出什么大丈夫当取而代之的情怀。心中所想,只是这次进入大殿能拿到什么,未来又该向什么方向走。毕竟即将成为大明飞禽之一,总得想想该怎么飞。 此时举子来的已经越来越多,于丹陛之下开始排列队伍。会试的名次,在这个时候就能发挥作用:举子们的队型是按照会试名次排列的。范进这个会元当仁不让站在队伍最前端,身后是这一科二百四十三位未来飞禽。 一阵春风吹来,吹动着鸟王范进头上的飘带,衣袂随风摆动,着实称的起玉树临风,潇洒不凡。 此时文武官员已经陆续赶到,除去各位已经进入内阁等待读卷的读卷官外,剩余官员在这个日子不会缺席。大臣们按着文武班次站好,头戴八梁冠饰以貂蝉笼巾的勋贵,虽然权柄已经大不如前,但是在排班中,依旧以超品身份居于最前。对于这个逐渐失去地位的群体,或许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找回一点祖宗威严。 勋贵中一些人偷偷向范进看着,由于有纠察风宪的存在,不敢大声说话交头接耳,但是一些小动作其实是禁止不住的。陆续有人向着举子这边看过来,打量着这群新科举子,其中目光主要也是落向范进身上。 而在另一支队伍里,范进可以看到恩师侯守用、花正芳……还有一些并不熟悉的人,也向自己投来友善的目光。不知是恩师的朋友,还是张四维的门下子弟。 负责带领举子们上殿面圣的礼部官员,是带惯了举子的,对这些人原本不是十分在意。可此时看着范进的模样也着实有些发愣。过了一阵,其走上前去,一阵若有若无的香气飘来,这名官员闻了闻,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在范进面前小声道: “南海范退思是吧?在下礼部员外郎穆寻之,曾于凤磐公门下听讲,咱们是至亲的师兄弟。一会随着我走,不要失仪,也别害怕。其实殿试比会试要容易,只要心里别害怕,就不会出差子。” 他负责教授举子演礼,是以是在场众人中,少数拥有说话特权的一个。 望着范进的背影,一干举子心思各有不同,或有羡慕或有愤恨或有不屑,但是眼下即便是张嗣修这种二代,心情其实也很是紧张。自顾尚且不暇,没人顾的上找范进麻烦。 殿试因为是天子亲策,在发策时都会表态:“朕将亲览焉”。是以真正的阅卷者称为读卷官,由阁臣、六部尚书、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正职官连同詹事府、翰林院堂上官共同组成,基本代表了一个朝廷地位和学问最高的那一部分人。由他们做出的裁夺,代表着帝国的最高意志,一旦做出决定,就无从更易。 在这些人里,又以阁臣决定取落,是以所有考生的名次都捏在阁臣手里。张嗣修在考生队伍里,等于是以父录子,就连殿试题目,他昨天已经做过了。可是张嗣修的心情却一点也放松不下来,老爹好面子,自己若是丢了他老人家的脸,那下场比罢黜还要惨一些。抓紧时间,把那篇稿子记熟……再记熟,千万不能出差错。 啪啪! 净鞭声响起,熟知朝仪的张嗣修知道,陛下登殿了。 文武大臣先行上殿磕头拜见皇帝,随后由礼部官带领举子在殿外丹墀,扬尘舞蹈唱赞拜见。 万历坐在御座上向外望着,看不清具体的模样,但是可以想象的到,为首的书生就是范进。这个书生,才是这次殿试的真正题目,那些读卷官,才是真正的考生。一念及此,少年天子因为这次考试的内容,而莫名兴奋起来,身体微微地动了动,直到冯保咳嗽两声,才又尽量放稳了坐姿。 此时,殿试题目已经发到考生手里,考生行五拜三叩头礼谢恩,随后便来到临时布置的试桌旁落座,准备进行自己学子生涯中规格最高的一场考试。范进的位置是在大殿里距离御座最近的位置,皇帝可以随时看见他,他却不能看皇帝。坐定身形,低头看向题纸,只见题目为:天下之政出于一。 正文卷 第二百七十六章 天下之政出于一 殿试考的策论,名为对策,本身亦有规矩。每篇文章字数不能超过一千,大明的科举中,只有成化年的状元罗伦针砭时弊言之有物,抨击宦官批评皇帝,写了六千多字,一字不删一字不易,除此以外就再没一个人有此恩遇。 殿试对策也有自己格式,开头必有:“臣对臣闻”,结束部分则必须用:“臣俯拾刍荛,上尘天听,不胜战栗之至——臣谨对”作为结束。不写题目,不许点句钩股。 整场考试时间为一天,由于避免起火,所以例不给烛。举子可以自带饮食,朝廷则在中午时提供一包宫饼,另有几大罐茶水备饮,于考试环境而言,实际很是艰苦。不过到了殿试一环,所有参考者的心思都在考状元上,于饮食或是其他的物质享受,都已经不大在意。即便饿着肚子,也没什么关系。 明朝的殿试对策多用散体,要求也很松。由于殿试选拔的是官员,实际束缚要求,比之前面的考试就减少了许多。既可以写一些对朝廷施政的看法,也可以针砭时弊,对当下存在的问题予以指出,如果顺带能举出解决办法,自然最好不过。 只是这道殿试考题,在范进看来,更像是一道站队题,不是什么考试题。 天下之政出于一,这个题目看上去当然没什么问题,属于标准的政治正确。这是从明朝一开始就定下的国策,不管换谁当皇帝,这条是不能动的。但问题是现在这个题目出来,时机有点巧妙,天下之政出于一是没问题的,但是出于谁人之手,在当下其实是大有问题的。 朱元璋定立制度,自然是希望把政柄把握在自己的子孙手里,如果其政策始终不打折扣无丝毫变化地延续下去,整个帝国的权力都会握在皇帝手中,没人能从皇帝手里把权力拿走。内阁首辅自身并没有根基,其地位完全由皇帝控制,皇帝想要他在位子上,其就可以工作下去,如果皇帝想赶人,也只是轻轻一挥,就能让帝国宰执身首异处。 在另一个时空里,崇祯时代大明已经风雨飘摇,皇权大不如前朝,杀首辅照样像宰鸡一样容易。不管首辅看上去多威风,其实都不能和唐宋时的宰相相比,两下的统治根基不同,基础不同,自身的权威也就没有可比性。所以从制度上看,天下之权只能出在皇帝手里,落不到别处。 但问题是,朱元璋的制度和大明的很多律法以及制度一样,都属于只强调合理性而忽略掉人性。一个疆域庞大的国家在正常运转,必然出现无数繁杂琐碎或又有些棘手难办的事情。欲戴王冠,必承其重。皇帝想要权力,就得要承担起当权者的责任。 权力要的越多,自己要承担的工作也就越重,只做一个简单的思考,大明两京十三省这么大的疆土,每个省份每天只发生一起事件,皇帝就要处理十五起突发事件。这些事件必须要处理的妥当,保证政策切实可靠有执行可能,不至于在地方上引起变乱,又不破坏国家的既有形态,这个要求就不是一般人能达到的。何况一个国家一天又何止十五件事,而并不是每个皇帝,都是人杰。 朱家子孙并非都有祖上那般过人的精力,更不是所有皇帝都有着足够的睿智与政治手腕。更何况这份工作要求全年无休息日,每天所有时间都放在处理朝政国家大事上,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像朱元璋每天工作超过十二个小时,这种堪比血汗工厂的工作时间安排自然也让他的子孙大叫其苦,不愿意像祖宗一样辛苦过活。 后世人说起明朝文官势大,总喜欢用阴谋论,却忽略了一个最根本的问题,文官势大本就是治理国家的必然需要。只要明朝想要维系一个大一统高集权的政权模式,就必须让文官势大。因为皇帝自己治理根本治理不过来,而且那种辛苦也是皇帝不愿意承担的。 当把一部分朝政交给下面大臣处理的时候,就必须把皇权被分薄下移,否则就没法干活。而皇帝要下面人干活,又要保证拿到权力的人不至于威胁到自己的皇位,能选择的群体无外藩王、太监、文官、武将。 首先,藩王肯定要剔除掉,毕竟明朝国度从江宁搬到京师,就是因为藩王转职……。从那以后,对这方面的防范异常严密。举个例子,比如某些穿越同道,想要建议皇帝对海外殖民,然后分封诸王,这在永乐靖难之后就是谁提谁死的建议。永乐自己就是藩王拥兵而反,你提议搞几个实权王爷,且在海外不受朝廷制约,到底什么立场?崇祯年间唐王带兵勤王救驾,转头就被崇祯塞进监狱里,也是一个旁证。 至于太监,这也办不到。 首先不认识字的太监没办法处理朝政,这是个最基本的常识。其次,认识字的太监其实也都是文官教出来的。内书房读书的太监,都由翰林教授文字,能被委派到内书房教书的翰林,大多会成为辅臣预备役,因为这样的内外相有师生之谊,处理起国家大事会比较方便。所以太监只是割了的文官,并不会比有某些零件的文官更值得信任。最后,太监也不是都值得信任,文官的中旨不奉就是被太监挤兑出来的。 中旨虽然名义上是皇帝颁发,但实际上完全可能出自司礼监某太监之手,皇帝从头到尾都不知情。比如明宪宗时,要尊嫡母钱皇后和生母周贵妃为皇太后,同时确定徽号。当时太监夏时为讨好周贵妃,传谕独尊周贵妃为皇太后。大学士李贤、彭时力争,才两位太后并尊。整个事件,皇帝从头到尾都不知情,以他名义下发的圣旨就已经到了百官手里。在明朝制度下,尊奉中旨很可能是尊奉太监的命令,长此以往,早晚会演变成唐末那种太监把持废立的局面。正规流程走完的圣旨,才最有可能体现皇帝本人意志。文臣只服从有内阁拟票的圣旨,其实这正是对皇帝忠诚的体现。 至于武夫,那压根就不能列为备选答案。武人掌权之后的皇帝处境,前朝经历的太多,明朝皇帝自然不会自己去找死。举个例子:明穿文宠儿正德,在历史上把二品武将都指挥毕春怀孕正妻宣到豹房侍寝,毕春只能乖乖服从命令,这便是武人本身不掌权,否则单这圣旨都可能酿成兵变。 几方面的力量计算下来,在维持现有模式不变,且保证国家稳定这个大目标下,可帮助皇帝治理天下的,就只剩了文官,于是随着仁宣之治以来,明朝的文官权柄渐渐加大,皇权逐渐下移,这也是客观条件下的无奈之举。 现在的万历还没成亲,从官场角度看,其根本还属于限制行为能力人。让他出来挑大梁独掌政柄就是拿国家命运开玩笑,如果没有内阁辅臣,把全国的奏章都堆到万历面前没人替他看,那这国家用不了多久就会瘫痪或是发生内乱。在天子大婚前不能亲政,是经历过若干次动荡之后,成熟的封建政权对于国家政权保障的一道约束器,保证国家不至于被某些不靠谱的帝王玩坏。 皇帝不能亲政,国家又必须运转,不能让地方上拿到自主权,这个时候的张居正实际就是代替皇帝出面治理这个国家。他所拥有的权力地位,也正是因为这一点,至少在当下这个时间段,张居正可以看做皇帝的代言人。 天下之政眼下是出在张居正之手而非万历之手,这是客观局面所导致的必然,非人力所能干预。由于其是首辅不是皇帝,不管再怎么霸道强势,下面的杂音总会是有的。朝中各方大佬不可能像儿子一样听话,张居正怎么说就怎么干。 接下来,随着他要推行新政,其手段可能越发酷烈,而引发的反弹可能也就越发大。自古以来奉行变革者,多半都没什么好下场,原因也跟这有关。一方面窃取了太多皇权,导致天子不喜,另一方面破坏既有利益格局,让自己众叛亲离举目无亲,下场又怎么会好。 这份策论其实就是让进士们站队,看看这些未来栋梁对这个问题怎么看。毕竟明朝到了现在,民间思想比较复杂,一部分读书人开始出现了一些不大好的思想,认为偌大的国家应该因地制宜,给民间以及基层更多的权力。像是到了明末,大思想家黄宗羲就提出天下为主君为客这样的观点。如果此时这样的卷子出现,名次和前途,就难以讨得好去。 可是片面的支持政出于一,又有一个问题,到底这个一是谁?如果让皇帝认为进士实际支持的是张居正,当下就算没什么,未来亲政以后对其看法是否会好,也难说的很。 也有一种可能是皇帝眼下看了不爽,然后就忘记了,这概率也比较大,毕竟三年几百个名字,皇帝未必记的住。范进可以想到,赌这种概率的举子是最多的,作文时多半都是考虑的张居正态度,于小皇帝的态度考虑的不多,或者认为无关紧要。 问题是,这个别人能赌,自己不能赌,皇帝忘了谁也不会忘了自己。毕竟作为明朝当下著名大触,皇帝是少不了看自己漫画的,范进这个名字三天两头能出现在他眼里,想忘都不容易。在看漫画之后,难免会惦记起自己写过什么,那时候如果调卷发现自己立场有问题,那也很麻烦。毕竟嘉靖皇帝就是刻薄寡恩的,他孙子谁知道会不会也是这么孙子,还是谨慎些为好。 思忖了好一阵,范进才开始打草稿,起手空两格,“臣对臣闻,天下有政本,人主诚有以重之,然后政从于其本而不分。夫天下者人主之器也……” 这篇论,范进首先承认天下之政出于一的必要性,正当性,先进性,谁反对这个谁就该被砸碎狗头……但是并没提及,这个一是谁。接下来笔锋一转,又阐述对于人主而言,政出于一,就是要自己的心也放在政上。喜好游玩,歌舞,宴会,都会导致分心,而人主分了心,政就没法出于一。 而身为人主用什么方式秉政,也是个问题。单纯用威风武力,都只会激起民间动荡,并不利于江山稳固。要想江山太平千秋万世,就还是得用贤良臣辅佐。 到此,范进在文章里就开始埋伏笔,人主苟有志一天下政者,必期贤辅相……皇帝想政出于一,是绝对没问题的,也是应该的。但是应该的事不等于能做到,汉之宣,唐之宪,都曾想过收天下之权,结果都不怎么好。原因就是身边缺少一个能一心一意为人主服务的贤辅相。是以今天,这样的贤相出现,是我大明之幸,陛下之幸,亦是百姓之幸。人主贤相相得益彰,纪纲何患不明,治军何患不物,赋民何患不清?古天下有政本者,相之谓也。 等到落上臣谨对三字,范进甩甩手腕,侧头看向手边计时沙漏,时间差不多已到了午时。金銮殿内依旧安静,除了书写之声,再无其他声音传出。满朝文武人数虽多,却没人敢发出动静,以免承担惊驾或是打扰考生之类的罪过。 小太监已经把宫饼和茶水发下来,但是真正去吃的没几个。殿试虽然可以起身喝茶,但是不许上厕所,中途起身方便就等于是交卷。为了不排,就只好不吃不喝,为了功名前途忍一顿,谁都做的到。 再者殿试不给烛,到时间就强行收卷,而在这种大考里,所有人都得用心构思文章揣摩词句,虽然是千把字,但是写起来速度快不了,一天时间未必够用。大家都惟恐不能按时交卷,所有时间都用来写东西,没谁顾的上吃饭。 范进低头看看那洁白的高丽纸上,自己那黑大光圆柳骨颜肉的馆阁体文字,心里基本已经有了把握:大概这样就没问题了。 张舜卿在路上对自己科普过,所谓殿试策论其实在隆庆时期就已经有些模式化,按范进的说法,就是变成了套路文模式。考生按照黄金三章规律写些空话套话:策问多系君德君心,圣学圣政等套数,自恭维以下颂圣语及末后条,俱模新范旧,但于中间填实数段,临时模仿策略问大旨……。 自己的文字是张舜卿这位才女点拨过的,加上原有的底子,应该不会差劲。心头一宽,胆子便大,解开宫饼外包裹的红绫,拿出来放在嘴里大嚼,又把茶拿起来喝。 万历坐在御座上向下看着,两下之间是有一些距离的,大殿太大,一些倒霉的举子被分到光线阴暗的角落里,不但皇帝看不到他,他自己其实也看不清字。分到这种位置的考生,基本就是认倒霉,混个同进士就算了。 范进这个会元在此时有很大便宜,分到的是最靠前的位置,不但光线充足,万历也可以看到他。本来看着几百人写字是个很无趣的事,但是心境一变,看问题的角度也就变了。想着这几百人里,可能日后会诞生一些惟自己马首是瞻,自己说什么,他们就执行什么的听话臣下,于心境上的无聊,就被兴奋所取代。 看着范进在那里泼墨急书时,万历甚至在想,范卿若是此时是在画画,不知道能画出多少内容来?上次到了八百破十万,听说后面还有八大锤,挑滑车,不知几时能到。 有了这些想法,也就不觉得闷,再看到范进举起宫饼大吃特吃的样子,心中顿觉得有趣。招呼过冯保,在其耳边道:“大伴你看,满朝举子,就只范卿一人在吃东西,看来本科已是胸有成竹。朕想赏他几道点心,以示嘉奖……” “陛下,此事不妥。让其他举子看见必以为万岁心有偏爱,就失去公平了。” “大伴你的意思是?” “奴婢以为,再赏一包宫饼一杯热茶就是了,再说他还要答卷,不能总吃东西。” 万历点点头,“那便去办吧。”眼中掠过一丝阴郁,只是这情绪来快去快,冯保的注意力都在殿中,并未在意。即使看到,也只认为是小孩子闹闹脾气,并不当一回事。 正文卷 第二百七十七章 衡文(上) 中试举人书写对策完成,便可到东角门收卷官处交卷,范进的文字完成的不慢,但是也有人比他更快些。等他交卷时,张嗣修已经不在位置上,显然已经交卷离开,在收卷官手里也有了十几份卷子。见他交了卷,收卷官点点头,朝身边人使个眼色,便有人在卷子上盖个弥封章,再交掌卷官送东阁。 从这方面看,似乎整个流程严密,可以保证考卷私秘性。但问题是,京师官场上但凡有点见识的都知道,殿试的弥封跟不弥封区别不大,这里的原因就在于收卷、弥封、掌卷他们彼此认识,也知道考生是谁(卷子上写着)而且他们之间是可以交头接耳的。 收卷官送卷没有定规,如果他愿意,可以拿到一张卷子就跑一送东阁,也可以堆一百份卷子送一次,没人能说出他的不对。是以掌卷官不需要知道所有考生谁的卷子是谁的,只要知道某几份卷子的主人是谁就足够了。 像范进这种会元,同样享受这种特殊通道的权力,倒不是说会元一定要成为鼎甲,但是会元如果成为同进士,那主考官的脸往哪放?毕竟张四维是新鲜出炉的阁老,为了维护阁老的尊严,会元的名次就不好压的太低。 范进甚至可以看到,掌卷官将自己的卷子单独拿在一边,显然就是区分之用。而这种安排,其实正是殿试规则的一部分,不管是多么刚直的言官,都不能用这个问题来发难,因为其符合程序。想着自己也享受了一把合理合法的作弊保送,范进心头暗爽,离开皇极殿,心满意足地向郑家铺走去。 科举名次划分从理论上,是由东阁内十几名读卷官分别读卷,然后根据自己的判断在卷子上做做出划分等次的符号,卷子轮转各人之手,读卷官会读每一份卷子,最后根据卷子上得到的评价数,来划分名次高低。 也就是说得的好评越高,就越可能置身一甲,反过来差评一堆,就只能在三甲里找。好在殿试一般不刷人,只要不是自己作死在这个环节跳起来骂街,或是故做惊人之语,一般而言是不会罢黜的。 理论和实际当然永远存在区别,到了万历朝,读卷其实已经成为一个形式。每一份卷子都由张居正先看,并由其划出等分,再转入次辅吕调阳、张四维之手,等三人评价之后,才能转入各位读卷官手中。 阁臣已经定好了调子,下僚谁还会去唱反调?是以所谓科甲名次,其实基本都是由张居决定,其他人只是个陪衬。 由于卷子不誊录,就算掌卷官什么也不说,张居正也看的出自己儿子的字体。看了看文字,他哼了一声,似是骂又似是夸地说了一句,“教了这么久,还是没有长进,这一科的状元,他就不要想了。” 提笔在卷子上做了标记,转而将卷子交给次辅吕调阳。“豫所,你来看看这小畜生的文字,比其兄长如何。” 吕调阳的年纪比张居正大一些,但是科名比张居正晚一届,而官场上科名的重要性大于年龄,再加上张居正独揽相权,吕调阳这个次辅存在感极低,始终被张居正压在头上。 其人性情温和,与张居正可以看做两个极端,一个猛烈如火,一个就像是温吞水。平日少言寡语,一天也未必能说几句话,遇事向以首辅马首是瞻自己没什么见解,在朝中有些人甚至会忘记还有个次辅。但是从学问的角度看,吕调阳在如今的大明,绝对可以算做学霸这个级别。 张居正当初是二甲第九名进士,吕调阳则是榜眼出身,在朝廷里更是有名的活典章。婚丧祭奠各项礼仪规制,礼部的人翻阅旧籍都未必找的到,只要问吕调阳无有不知,堪称明朝的人肉百渡。除了学识方面,其人最值得称道的一点,就是廉洁。 他不收贿赂,不收常例,不拉帮结派,与自己录用的门生联系极少,甚至明确表示过不希望门生把自己当成座主看,只记得自己是朝廷臣子就好。张居正称其为在汉丙吉,当今则公,把其比喻成西汉贤臣丙吉,自是对其为人的认可。 上一科会试时,张居正长子张敬修下闱,彼时吕调阳任主考,其刷下张敬修不录,在当时官场闹了个风波,只是张居正什么都没说,让长子回家读书,算是了一个亏。这回将张嗣修的卷子递给他,又说了这句话,若是再不录,便可以看做故意为难张江陵了。 吕调阳接过考卷仔细地看了几遍,点头道:“人说惟楚有才,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二公子此文如花团锦簇,存百家之长,内中不少文字,堪称神来之笔。美中不足,便是有些地方气魄过大,若是宰执之臣有此见解不足为怪,二公子年龄尚轻,又无官职。做此惊人之语,只怕有些好高务远,日后还应谨记。” 说话间老人的笔在卷子上做了标记:二等。 虽然殿试题目理论上是万历天子于凌晨临时给出的,但实际上大家都知道,这题是张居正早就出好的。这场殿试与之前的会试一样,都是老子考儿子,儿子在家里这题不知做了多少次,老爹说不定亲自参与批改。是以吕调阳的百家之长,惊人之语,皆似是暗讽此文非出自张嗣修手。只是在当下这种场合,没人会点破这点,都装了糊涂。 等卷子转入张四维手中,他并不细看,提笔就在卷子上写了一等。张居正道:“凤磐,你不再仔细看看了?这一科凤磐兄总裁衡文,于小犬文章自是早就见过的,不妨说说看,他这篇文字比起会试时如何?” “元翁,二公子会试时的墨卷便是下官看的,于二公子的学问自然心知肚明,这策论看不看其实没什么要紧。下官以为,只凭一份文章判断一个学子的文才,其实并不公平,朝廷大典意在选材,如有可能还是应看其平素学识,而非一两场的文字。这段时间二公子所做的文章诗词,下官已经拜读了不少,于其学识亦有所知,方才豫翁言惟楚有才,下官心中万分认同。二公子学富五车,这份策论自然不差,足可当一等之选。” 张居正看看两人,没再问什么,只向其他人道:“列公,那就请你们看看吧。” 儿子的卷子在一干读卷官手里传递,逐个添加记号。在首辅那如炬目光之下,敢像吕调阳一样打二等的便只有新上任的刑部尚书严清。这人是清流中人,与江宁的刑部尚书刘一儒交情最厚,性情也相投。这人是有名的谁的面子都不卖,自己不讲人情,对于他的评判张居正并不意外。 事实上张居正并不担心张嗣修的名次,次子的才学远比长子为好,即便没有人情关系,也足以名列二甲。表面看来,自己这次大肆破坏规则,似乎对儿子功名看的极重,却极少有人知道,张居正对儿子这次考试的结果其实并不在乎。 重臣子弟想要得功名官职本就是轻而易举之事,除科举外有荫补,尚宝司等玺卿官,向来就可以作为大臣子弟荫补带俸之用。张家是军户出身,还可以顺理成章荫袭锦衣。以张居正如今的权势地位,在规则体制之内想要为子弟铺一条路出来,也是指顾间事并不需要这么麻烦。 这次搞的这么大张旗鼓,甚至不在意仕林清议,事实上的用意并非是科举,而是宣战。他要借此事向世人释放一个信号:如今的朝廷,自己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而且一定可以做的成。旧有的规则,不管是明文还是大家约定俗成的那一部分,只有自己想不想破坏,没有什么破坏不了。 指望祖宗成法,陋规旧习来束缚自己手脚的,应该看清楚,这条路注定走不通。由于广东试点搞的一条鞭法颇有成效,连续两年有盈余税金上解,张居正已经决定下一步开始把广东模式扩展到东南膏腴之地。除了改变旧有差役粮赋为一条鞭外,还要清丈东南田地,向皇庄、宗室田产这些顽疾下刀。 皇庄子粒本来应该是皇室内帑收入重要来源,事实上有明一朝遍布北方的皇庄,与明抢相差无几。靠着太监及军队强夺的田地,成本接近于无,按说每年的子粒银应该非常可观。可事实是这些土地在大明都成了财政黑洞,每年不但交不上子粒相反亏空的数字大的吓人,究其原因,这些田地背后都有着不好惹的人物。这些靠山中其中既包括宗室,也有在地方上与其勾结起来的士绅豪门。 他们固然不敢明着和朝廷作对,但是私下里想要给自己以及办事人员制造麻烦的能力还是有的,还有些交游广阔的可以请托人情,向张居正这里说情。 毕竟张居正这个团体也不是铁板一块,大家也有自己的社交圈子。那些大族族长或是士绅名宿既是大地主,往往在学界也很有些影响,自然会通过这种关系来关说,希望查别人不要查自己。 明暗软硬,各方的关系交错,要动的人越多,面对的敌手也就越多。之前在广东做的只能算开胃菜,接下来面临的才是一场真正意义的大战。 万历五年丁丑科这次会试,就是自己的檄文,要让那些敌手看看,他们要面对的是什么人,有着怎样的权柄和决心。自己不在乎谁的关系,也不在乎什么祖宗成法,或是旧有规则。 同时,自己也有不在乎的本钱。阁臣子弟下闱的事以前也有过,要么不中,如果中必然是轩然大波,搞不好就连阁臣自己的位置都保不住。着次自己冒天下大不韪,不但要让自己的儿子中仕,名次还不能糟糕,事后凡是敢出来闹事的,都将成为祭旗的牺牲。 相信等这一切做完,那些士绅豪强,又或者宦官宗室,都得明白,再和自己作对是个什么下场。只要把他们镇住,接下来的工作就容易进行。 张居正当然清楚,自己选的方法不算多好,很可能开一个坏头,今后的大臣有样学样,科举里将塞进来大多自家子弟谋求中仕。原本就不大公平的科举,将对寒门子弟更不友好。可是时间不等人,即使是饮鸩止渴,也只能把这杯毒酒先喝下去再说。 天子年龄一天大过一天,随着皇帝亲政,肯定要示恩于天下,那时一些酷烈的手段就不能再用,必须以怀柔手段对待天下。新法的推行那时候必然慢下来,而随着皇帝亲政,必然要提拔任用一些新人,那些人跟自己是不是一条心也在两可之间。少年人难免好大喜功,天子亲政之后,必然是想轰轰烈烈做几件大事,证明自身的才能。尤其当今的皇帝心志不坚,又喜术厌道,这种得失好名之心,比前朝皇帝更重一些。 如果一上来事情做的顺利,或许他会借着这股兴奋劲去多做一点。可如果上来就让他负责推行新法,让其陷入与地方官吏、豪强扯皮的蛛网里,不管是心性还是才干,其都不足以胜任,最后多半要狼狈败北。他这种性子,只要败一次,就很难再振作,到时候只怕就此消沉下去,什么事都不想做,自己的一番苦心栽培就白白做了流水。 必须抢在皇帝亲政前,把新政的基础打好,陛下亲政之后只要照着自己的方法做,就可以把一切做好。做这样的事容易成功,正好满足小皇帝的虚荣心和成就感。等到他做顺手了几件事之后,再去和人对抗也就驾轻就熟,事情便容易起来。 再者不管皇帝想要什么文治武功,财政都是基础。自己在万岁亲政之后,交给他一个丰厚的家底,有这份家底做依托,才能有底气去大展宏图。想着到时候,自己带年轻的皇帝去看太仓之储,或是国库里满满的白银时,小皇帝兴奋的神情,张居正心内也泛起一阵暖意。 总归是自己一手教起来的弟子,不管是否成材,感情也是有的。看着他从孩子变成大人,也便想着如何让他清闲一些,又如何能高兴一点。自己也知,皇帝现在日子过的很苦,不过不吃苦,便不会知道什么叫甜。 惟有现在忍受一些磨难,他日才能越发珍惜好日子的来之不易。等到其亲政之时,看到那些成果,便会知道这几年过苦日子的必要性,再者到时候钱粮丰厚,皇帝想要做什么,自己也就不会干涉了。 就在他盘算着这些事情的当口,范进的卷子已经送过来。张居正睁开眼睛,朝张四维道:“凤磐,听说这一科举子里,你最满意的便是此人。且让老夫看看,他的文字如何?” 张四维一笑,“元翁,范进的才学下官确实欣赏,我二人一见投缘,这个弟子,我是一定要认下的。不过他年纪轻,读书也有限。岭南情形我辈心里都有数,能读的书就那么多,除非是迂冈先生那等大才,否则很难真的读出什么成就。其才学下官看来满意,于元翁眼中,怕是不值一提。” 张居正并未说话,目光在范进的卷子上反复看了多次,提起笔,在上面批了二等,吕调阳看后则批为一等,情形则是与方才张嗣修的卷子颠倒过来。等卷子落到张四维手中,其看了片刻,提笔在上面也批为二等。不等卷子转到下面,吕调阳道: “凤磐且慢,这范退思是你的弟子,你是做老师的,于自己门生的卷子最好判断,且说说看,为何将贵门生的卷子评为二等?” 几名读卷官的目光落到吕、张两人身上,一向少言寡语的吕次辅,今天居然破天荒地开口质询,维护的却并非私人,而是与自己素不相识的范进。虽然广东广西并称两广,可是广西跟广东不算一个圈子,在地缘角度,广西向来是和湖广划到一起,是以这次开口无关乡谊。 无关乡谊,便是有其他的事了?万年次辅为难新近被提拔起来的群辅,这位老好人阁老莫非要发威,借此事向元辅发难? 张居正道:“豫所,衡文如鉴宝,人人心中绳墨不一,不能以豫翁之好恶来强凤磐所难。” 吕调阳并没有退让的意思,指着范进的卷子道:“元翁,老朽看来,单以文字论,卷上书法龙飞凤舞,便是在座诸公字体能强过此生者亦不多见,何以为二等?” “豫所,咱们论文不论字。范进的字写的虽然漂亮,可是文和字总归不是一回事。” 张四维这时笑道:“豫翁为国怜才,足为我辈楷模。至于范进这篇文章……张某从众,请列位同僚先行评定,张某依众人之见。” 正文卷 第二百七十八章 衡文(下) 不出意料,范进的卷子转了一圈下来,除了吕调阳一个一等严清一个四等外,其余的评价都是二等。在场读卷官里,严清算是那种耿介之臣,不大卖张居正面子,当然也不会卖面子给吕调阳,不用和任何人的调。 耿介不代表傻缺,他是不依附谁,而不是张支持的自己肯定反对这种单细胞思想,其衡文有自己标准。范进的主张与严清相左,得分不高也就在情理之中。 本来文无定论,个人标准不同尺度不同,同一篇文字得到不同的结果,是最正常不过的事。范进这篇策论居然让大部分部堂大员翰林词臣乃至九卿在衡文标准上取得了一致,也足以称的上国朝科举中一段佳话。 到了此时,张四维的意见就不重要,多一个少一个一等,都没法改变范进这卷的命运。注定不在上等卷子内,也就和一甲无缘。 其实从现实的角度看,范进的卷子是否在十份墨卷之内,都无缘一甲。虽然殿试的总裁官是天子,但实际上万历自己还是个学生,论学识这一科二百四十四个中试举人,基本都能碾压他。让他负责评判卷子,是对考生的不负责任,也起不到应有作用。是以当下考生的卷子,都是张居正负责评判优劣,皇帝所做的无非是事后追认,充当橡皮图章而已。 范进的二等是张居正写的,那么一甲里,自然就没了位置。对于一甲人选,张居正大概也有了数,宣城沈懋学是东南名士,满腹经纶,虽然策论写的不像范进那么务实,但是文章华丽,才气斐然,足以点为状元。即便是站在一个父亲的角度,张居正也得承认,儿子不及此人。 除了沈懋学外,湖广曾朝节是张居正的大同乡,这次张嗣修网罗一帮才子北上时,此人却是早已动身,经朝廷驿站公车上路,没和张嗣修同行。其名号连张居正都知道,也足以名列一甲之内。陕西宋希尧,兰溪陆可教,以收藏王羲之《快雪时晴贴》出名的秀水居士冯梦祯……。 这些都是当今天下有名文士,自身的才学不差,名气更是响亮。除了宋希尧是陕西人,余者都是东南名士,不是范进这种岭南书生可比。以这些人的卷子为优卷,不管从程序上还是仕林物议上,都找不出什么瑕疵,足以服众。 按照殿试规则,读卷官要选出十份得分最高的卷子作为优卷呈递君前,当场宣读,由皇帝评判优劣,判定名次。眼下虽然一甲名单早已经内定,但是程序总是要走。按照规制,应为殿试后次日于文华殿御座前读卷,但是张居正想要提前到当天夜里读卷,皇帝也没有办法。 张居正精力旺盛,又有宫中赐参汤、鹿血之类的补药,两三夜不眠也不当回事。万历昨天晚上就没睡,白天强支撑了一天,到了夜里,其实已经有些倦了。但是一想到事先布好的局,终于到了收网的时候,他的精神也振奋起来。心怦怦乱跳,连吸几口气,才压抑住激动心情,尽量把语气放得平缓: “张先生,你们实在太辛苦了。其实明天把卷子定出优劣即可,不必急在眼下一时。” “陛下,先将一甲选出来,臣等今夜通宵不眠,将二三甲名单定出,保证尽快公布名次。抡才虽为大典,然朝政亦不可荒废。各位部堂皆有要务在身,殿试早些完结,各位也好早些回衙办公。” 皇帝点点头,强忍着打哈欠的冲动,深吸一口气道:“张先生公忠体国,实为国朝柱石。来人,传朕旨意,于东阁赐夜宴一席,以慰劳各位臣公。先生国朝柱石,切记保重身体,不可过度操劳,以免过度操劳损伤身体,令朕心难安。来人,赐坐。” “臣谢恩。” 与升朝一样,张居正于御座之下有一专属座位,每天上朝时,皆坐而论政。此时也是坐在座位上,为天子读卷。 十份试卷的评价差不多,从程序上说,谈不到谁高谁低,谁都有可能成为状元。但是张居正先念谁的卷子,自然就意味着他心中已经属意此人为本科状元。 对于策论文字,万历其实听不大明白,他的学识还不足以辨别每一份卷子的高低好坏,越是文采斐然辞藻华丽,用典考究的,他听起来其实压力越大。是以当这份宣城沈懋学的试卷念完后,万历并没听出其有多好,或是多么出色,但是他以嘉靖为目标,于人心把握方面的能力是有的。看张居声的神情就知道,他是属意这篇文章为状元。 三四份墨卷念过去,万历心知戏肉将到,忽然问道:“张先生,不知朕的师兄所做策论,可在这十篇文章之中?” “臣启陛下,小犬的文章,尚未读到。蒙各位部堂错爱,将其选为优卷,只是其文字拙劣,不足与各位才子并论,因此放到最后。” “张先生太客气了。先生大才国朝不做第二人想,师兄既是先生一手教授,才学自然不差。来,朕想听听师兄的文章。” “臣遵旨。”张居正看向张懋修,后者知趣地拿出张嗣修的文稿于殿前大声朗诵起来。三位辅臣里,吕调阳说话口音最重,虽然在京师多年,官话说的不错,但是还有家乡的口音,他平时少开口也有这方面的因素考虑。张四维虽然是山西人,但是一口官话字正腔圆,听不出家乡味道,此时读卷正当其时。 张嗣修的文字,与前面几人比,对万历来说区别不大,全都听不懂。但是只张嗣修这个名字,远远比其文章内容重要。万历听了之后,便点着头道:“这篇文章一定要中的,依朕看来,不如就点为状元。” “陛下不可。” 于张嗣修的名次,张居正与李太后已经商量好了,状元的位子会让出来,给天下读书人留一个机会,只要你读书好,总是有自己的前程可以取。努力就能中状元,这个泡沫还是不戳破为好。整个殿试其实就是一场大戏,张居正为编剧加上总导演,其他人都只是演员而已。没想到身为重要配角的万历临时加戏,让张居正都有了一丝诧异。 这份君恩如海圣眷优隆,他是可以感受到的,心中也为自己与陛下的关系依旧亲密而欢喜,但是状元位分……还是过分了些。 他这一次是想释放一个信号出去,让下面的人明白,一些事已成定局,势不可挽。但是宰辅亦出于书生,对于衡文标准还是有自己坚持的,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他打破旧规则的同时并非不要规则,而是希望创造一个更严密更稳定的新规则。如果无视文字水平,全按关系定状元归属,这同样也是破坏规则,于整个国家运转以及自己想要打造的国家局面都没好处。 再者说来,这一科差不多是天子亲政前最后一科,下一科则是天子亲政后第一科。这两科举子身份特殊,皇帝对他们印象会更深一些,日后前程上,可能受的照顾更多,也就更有可能成为天子的心腹。是以对这两科举子,张居正是准备当成小皇帝日后的臂膀来打造的。于人员排名和位置上,都有着自己的打算,状元之位他既不想要,也不能要。 “臣启陛下,小儿之才实不足与各位才俊相较,若为状元,只怕天下学子心气难平。” “先生为国事操劳,宵衣旰食费尽心血,子弟得一状元又有何不可?下面的人愿意怎么想,先生不用管,朕为先生做主!” 少年天子说到做主二字时,调门不自觉地拔高了起来。或许能为自己的恩师做主,让自己体验一把保护恩师的感觉,对于小皇帝来说,亦是一件难得有成就感的事情。 冯保连忙道:“张师傅,礼不可废,万岁金口御言,没有更易之理。不过陛下,张师傅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不管老师傅为国家如何操劳,也是他自己的功劳,我们不能把相国的功劳,酬庸在考试上,那样对其他学子不公平,对二公子也未必是好事情。依奴婢之见,就让二公子中个榜眼,既可酬老师傅一片忠心赤胆,下面的学子,也不至于闹出太大风波来,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只是个榜眼么?于师兄之才,或有所亏欠。” 张居正不等万历继续说下去,连忙道:“臣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首辅带头颂圣,剩余读卷官连忙跟着山呼万岁,称赞圣恩如海,万民之福。剩余的卷子就在山呼万岁,庆祝大明盛世的余音回荡中读完。才俊们所阐述自己对天下之政归于一的见解,伴随着万岁之声在这雄伟的大殿间回荡,消散。 当最后一份卷子宣读完毕,万历并没有表态,几位读卷官等了一阵,沉默依旧。张居正抬起头看向万历以目示意自己的学生该做点什么,却见皇帝似乎也陷入某种深思或迷惘中,对自己的目光没有理会,冯保小声道:“万岁,该定一甲了。” “慢。先生,这些卷子里可有哪份是会元范进的?” 一如前文所说,重要卷子弥封无用,会有特殊通道明确知道某份卷子是某人所写,这是科场的明规则,即便是皇帝也知道这点。张居正咳嗽一声道:“臣启陛下,范进范退思的卷子并不在十分优卷之中。臣等共同评定,范进卷子应为二等,未入十名之内。” “哦,是这样么?那朕想听听看,这范进的卷子到底差到什么地步。” “陛下……范进的卷子,已经由各位读卷官共同评议过,按规制不当入一甲之内。万岁若想听,等到科举结束之后,臣于授课时再读与万岁听也不迟。” 万历一笑,“先生所教极是。只是一份墨卷不耽误多少时间,念一念也无妨。听了这份卷子,朕便就寝,各位爱卿再去判卷也无妨,先生以为如何?其实范进这名字母后也是知道的,朕把卷子的文字记下来背与母后听,亦是一番孝敬之心。” 冯保也道:“张师傅,天家有慈孝之心,臣子不应阻拦,还是念一念吧。” 张居正点头道:“既然如此,臣遵旨就是。”回过身来示意,张四维回身寻卷,不想吕调阳已经从旁边两百余份卷子里将范进卷子抽出,用他那带有土音的官话高声朗诵起来。大殿内,回想起老人那虽不高亢,却极为沉稳有力的声音:天下有政本,人主诚有以重之,然后政从于其本而不分。夫天下者人主之器也…… 张居正低着头,面上不喜无怒,心中暗自思忖着:豫翁赤诚君子,有道无术;凤磐忠厚可用,且对自己言听计从。六部之中严清虽然不为己用,但孤掌难鸣,何况刑部于自己未来的计划里,也并不是不可或缺的部门。至于范进……看到我送的礼物自然就该知道,他的名次是出自何人之手。而在百官看来,他是天子钦点,言路上自然就不会再为难凤磐,亦是对其忠诚可靠的酬庸。天子则自己终于做了回主,以天子威权硬生生把范进推到了这个位置上,也算是前段时间对天子压抑太过的补偿。眼看皇帝年龄渐大,即将亲政,也是该学着自己拿些主意,过过自己当家作主的瘾。 现在看来,各方面安排滴水不漏,皆大欢喜。这次殿试的结果,自己很满意! 正文卷 第二百七十九章 暗访 三月十六清晨,灯市口街道上,两个年轻书生坐在一个小吃摊前。在这时候,书生是京师最受欢迎的群体,升斗小民无从确定食客里谁会是新科进士,谁是未来翰林,于任意一个书生招待都很殷勤,也愿意说话。这两个书生为人也和气,于是就更容易得到老板的好感。两人一边吃着米粥,一边问着前两天发生在这里的那起血案情景。 这个小吃摊老板不赶集,而是长期在这里经营与那班赶集的商贩不混一个圈子,彼此不是太熟悉,但那场打斗动静很大,他确实也看到了。见是书生询问,也乐于介绍:“那些人手脚快的很,不知道怎的,人就被砍翻了。本来咱这一有集,是有好多捕快衙役还有锦衣老爷护卫的,一般的贼人不敢来生事。可是那天实在是太快了些,众人只听到一二声喧哗,就见到人倒了,几个人撒腿就跑。衙差追不及,锦衣卫当时站的远,人都跑了才过来。听说是要去抓的,不过想抓也不同意,听说都是外地口音,想找人可费劲了。说起来还是洪武年间好啊,去哪都要路引,这外乡人进不了京,就不会来砍人了。” 一个年轻书生笑道,“若还是那时候的制度,您现在可开不起这摊子,不是在城外头种地,就是随时预备着去修黄河,再不就是到边塞上当夫子,给大军运送军粮。那时候可不兴这个折银代役。我们读书的什么时候都不怕,从洪武年我们就免税免赋役,想去哪就去哪。要说夸奖那年月,怎么也该是我们书生的事,不是普通百姓的事。” 掌柜也笑道:“还是你们读书人说的对,你们到什么时候都是过得好的,我们就不成了。劳碌命,不做没的吃。像是这回大比之年,您老只要得个前程,再来这里,小的就要给您磕头行礼了。” 两下打个哈哈,另一名书生道:“退思兄,你这样算不算微服私访?” 那名英俊书生看看他,“义仍兄,小弟现在还是白身,算不得微服更谈不到私访。连公都没有,又哪里谈的到私。当然,要说没点身份也不对,读书人,这三个字就是最大的身份。书生是不能被欺负的。我们身边的人被人砍了,殿试之前有人搅闹,官府却不闻不问。这口气如果咽下去,不就是说泼皮无赖可以欺负到我们书生头上了?我也知道破案没那么容易,那些衙役们也不都是饭桶,有些世袭捕快很有些家传手段,比起我们这些书生来,可能审贼问供的本事更高。再说我们外地人,人生地不熟,光指望问也很难查的清什么。不过我们读了这么久的书,若说离开捕快自己就什么都做不来,也未免太没用了。那种只会读书的书生也没法为国出力,即使功名有成,也历不了什么庶务,到地方上不是被胥吏拿捏,就是处处碰壁。” 这两名书生,自然是范进与汤显祖。自从会试张榜以后,汤显祖就在为范进奔走,努力向自己的朋友以及熟人解释范进的才华为人,努力证明着他的会元身份实质名归,不是暗箱操作的结果。 举子里才子很多,汤显祖的才气还不足以大到统帅群雄的地步,声望和才能都没这么搞,这种解释能不能发挥作用,或能发挥多少作用,连他自己都说不好。不过作为本科名落孙山的受害者,他的努力辩白,多少也能为范进挽回些形象。就范进而言,比起形象来,他更为在意的,是这份交情。 两人相识于长沙,一共也没盘桓多久,说交情如何深厚其实是谈不到的。只是出于戏剧的喜爱,有共同语言,算的上知己。肯为一个萍水相逢的知己如此奔波,亦可证明汤显祖足以称的上君子二字。 按说既然落榜,会试结束就该离开京师回乡,汤显祖滞留不去,一是准备看看殿试结果,究竟谁为状元谁为榜眼,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找范进。 会试之后他去了郑家几次,因为范进当时在保明寺里,所以两下没见到。在殿试之前,他为了不打搅范进复习也没上门,直到昨天殿试结束之后登门拜访,才算两人在长沙分别后的正式重逢。 于郑国泰的遭遇,汤显祖是比较同情的,但也只是同情而已,能做的事不多。他是江西人,在京师没有什么关系,只能写了几份说贴,向京中江西籍官员说明郑国泰遇袭情况以及京师治安的漏洞,希望能引起某位大佬的重视,出面干预。至于能否起到效果,他心里也没抱多少希望。 从郑家人角度看,受伤几乎不治的,是自己家的儿子,是一家人的希望。可是在朝堂角度看,不过是一个升斗小民小商贩被人砍伤了,这种事全国每天不知道发生几万起,放到京师也差不多每天都有几件,根本不能算事。一念及此,汤显祖心内也颇有些惆怅: “退思兄所言极是,如今官场上,就是能读书的官太多,能做事的又太少了。小弟下场考试,所求的不是做翰林词臣,或是言官风宪。而是想当个亲民官,就如十五贯里的海公那样,访查民间疾苦,为百姓做主申冤,做个真正的青天大老爷。范兄说的问题,小弟也曾想过,不许在家乡任官,新官两手空空上任,面对盘根错节的地方关系,无力着手,若是到了小弟家乡,那些外来官员可能连我们的土话都听不懂。不知山川地理,不识民风民俗,要不受胥吏摆布,实在难如登天。就像眼下郑大郎这一案,小弟看来,也就是几个外来恶客流民言语口角持刀伤人,在天子脚下身代利刃,多半是强盗匪人。只能让有司用心访拿,可他们若是伤人后就逃之夭夭,便是逼死那些衙役也没办法。” 范进摇头道:“汤兄这话我不认同。首先,衙役捕快有保卫治安之责,出了这样的案子,就得朝他们说话。街上有巡街捕快,一不能阻止罪犯伤人,二不能捉拿凶手,这个责任首先就逃不掉。这一案里牵扯到锦衣卫,那就还得多几个人出来领罪。这且不论,再说第二条,这几个外来流民真是单纯的口角之争?我看未必。你看。” 他用手指指大街,灯市口这一带算是眼下的繁荣地段,即使不在集里,人来人往也颇为热闹。几个公人与锦衣卫在各家摊位前收取着每日常例,随后便在街上随意走动着。 “看起来他们似乎是没有目的的乱走,其实不然。巡逻路线是固定的,而且看似漫不经心的背后,实际有着不为人知的利益牵扯。这一带寸土寸金,在这里摆摊,除了给衙役交常例,黑道泼皮也要打点。收了钱就要办事,如果真是几个外地人砍人,等于是坏了那些老大的名号,不用官府出面,那些城狐社鼠也不会答应。可是从事发到逃走,官府第一不能制止,第二抓不住人,事后郎中的推委,如果不是遇到我,郑大郎很有可能不治而死,你不觉得这些太巧合了么?” “范兄,你的意思是?” “咱们书生的长处,是对事物进行分析。比如一份口供拿到手里,咱们可以从逻辑上推敲这是否符合常理,然后借此判断,这人说的到底是真是假。做自己善于做的事,把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做,然后管好那个专业的人,不至于为其所愚。能做到这些,一般来说就能搞清楚所谓真相。当然,这也就是那么一说,真正做的时候,能否做的到,才是考验一个官员能力的时候。想要做一个亲民官,这些本事是必须有的。这一案,分明就是有人故意指使杀手行凶,又买通了衙役锦衣放水。不过找的人不是什么绿林强徒,多半就是要钱不要命的穷鬼流民,虽然狠辣但是没什么武艺,所以没能把人杀掉。随后又买通郎中来做下一步安排,连晚上在我门外放炮仗的,都是那些人。至于具体是谁……等张了金榜之后,我自会把他们挖出来。” 汤显祖听的入神,点头道:“范兄,我早说过兄之才学胜我十倍,单就眼下这一案看,就足见兄台手段高明。若为亲民官,必是百姓之福了。” 范进笑道:“当今天下人人都重京官轻外任,视外放为苦,就算督抚疆臣,都想着立个大功回京做部堂,没人乐意在地方上受罪,你倒希望我外放?你没听京里人说么,时运低,放三西。万一我放到江西去倒不错,咱们弟兄正好一起写唱本。” 汤显祖也笑道: “小弟老家民风尚好,不至于一言不和就动刀子,唯一一点坏处就是喜欢告状。范兄若到江西,正是如鱼得水。其实小弟也知道,京里比外面要舒服。可大家都贪图舒服,那苦寒之地百姓又该如何生活?小弟听说有的县长期由佐二官护印,正堂官待在京里就是不肯下去,他不到地方,很多事就开展不了,下面的人也渐渐不惧王法,那些泼皮无赖,就靠着武力欺压良善为非作歹。在京师都有人敢拿刀砍人,在那偏远州县又该是什么样子?我辈若不能以教化治这险山恶水,愚顽刁民,又怎么对的起自己所学?” “汤兄你说的那些土棍恶霸,就像是砍伤郑国泰的人一样,虽然可恶,但是不难治。只要衙门愿意,下的了决心,就没什么治不了的。”范进喝了口粥,指着灯市口大街道: “其实你看,这些衙役差官若是不与匪徒勾结,能够遵守本分,严格执法,大多数人根本就不敢为非作歹,少数凶徒只一拔刀就按住他,来这么几次,就没人敢做坏事了。所以这个问题在于治吏,可是任你官清似水,难防吏滑如油,光是有决心是没用的,还是得有手段!” 他顿了顿又道:“另外,说到县城,为地方之道,首在不罪巨室。当地的士绅义门,比起泼皮无赖难对付多了。前者好歹还怕官兵,后者跟官府是一体的,说不定驱使官兵比你还方便,论关系论势力,你都未必比的上他们。所以要想做好亲民官,首先得想好怎么亲民,又该亲谁打压谁,以及能用的上力量有谁。再说这天下,哪那么多非黑即白的事,想要个公道,不容易啊。” 汤显祖被说的没了话,若有所思道:“退思兄,你这番言论发人深省,小弟受益良多。好在这一科我没中,等到回乡仔细揣摩揣摩,想想做官的道理。等到将来中了试做官时,就不会做糊涂官。” “义仍兄,你真想做个亲民?以你的才学和性情,其实小弟觉得,做个词臣或是风宪都很合适。” 汤显祖摇头道:“我自己的性子自己知道,做翰林不适合我,只写些颂圣的文字,再不就是一起修史编书,没什么意思。只有到民间,亲眼目睹民间疾苦,百姓困厄,才有可能写出好唱本,让百姓喜欢听。比起紫袍金带,我更想要百姓们都来听我写的戏。只是……有范兄珠玉在前,小弟怕是拿不出什么好唱本了。” “当时王弇州鸣凤记一出,也有人有类似想法,结果呢?别妄自菲薄么,我这里正好有个想法,不知道你敢不敢写。” “范兄请讲。” “话说大比之年,四个书生同为进士,这种时候自然要文会啊,聚会一下庆祝啊,然后四个人看对方比较顺眼,就决定约为兄弟……”范进就着白粥,将京剧四进士的故事口述了个梗概,汤显祖听的入神,不住点头催促。范进等说完故事,又拿筷子敲着桌子,小声唱道:“自从那日分别后,倒有几载未相逢……” 汤显祖赞道:“戏好,唱腔也好,这个故事小弟一定要写。如今仕林风气败坏,进士之间互相勾连,每多袒护,这股歪风是要打一打了。” 范进道:“这故事好是好,可是得罪人啊,你写出这戏当心被人当成仕林公敌。” 汤显祖一笑,“那又怎样?范兄这出戏很对小弟的心思,等回乡之后我便要把唱本写出来,在家乡传唱。不过说起来,范兄方才那唱法与昆曲大不相同,别有韵味,我现在在想,用什么腔调能唱出那段唱词应有的韵味。” 范进道:“其实我倒是觉得,不妨就研究研究着声腔,我们于昆曲之外别出一经,再弄个新腔出来。南戏只在东南能传开,到了北方达官贵人还好,普通百姓可听不懂,这其实并不利于在民间传播。若是有个唱腔能雅俗共赏,那便是最好不过。” 两人在灯市口转了一圈,聊着戏剧自己未来的看法,范进又问了几个长期在这里经商的小贩。所打听的消息没什么隐秘,大多是正常人都能看到的东西,加上他是书生,差人倒也没阻挠什么。做完这一切,两人返回郑家,汤显祖问了范进对案情的看法,后者只含笑不语,倒让汤显祖心头更为痒痒非想要搞清楚事实真相不可。 他也猜出来,范进不说可能是担心走漏风声,便寻思着到了郑家再说。可是刚刚走进小院,钱采茵就从房里走出来,先朝汤显祖盈盈一福,又对范进道:“老爷,方才您与汤公子出去,相爷派游管家送了件礼物与您。” 范进没回来,礼物自然不会拆开,望着那小小锦匣,汤显祖纳闷道:“张江陵送兄台东西?这倒是奇怪的很,不知里面是何物。” 范进也不说话,伸手打开锦匣,看看里面的东西,随即微笑道:“没什么,张相爷只是把这一科的金榜提前揭晓而已,省去我看榜的时间。” 汤显祖走上前去,见锦匣内放着一只青花瓷碗,上面绘着两只螃蟹高举双钳,而在两只大钳内夹着一根芦苇。汤显祖愣了愣,随即朝范进一礼道:“原来如此,小弟倒要恭喜兄长此番高中了!” 正文卷 第二百八十章 大好局面 这种瓷碗不算稀罕物件,每到岁考之时都会有人烧制一大批拿出来赚考生的钱,上面所绘图案都和科举有关,借以博彩头赚银子。像是独占鳌头、连中三元等等,而范进手上这个图案则被称为:二甲传胪。 按例,殿试前三名为一甲,又称为三鼎甲,各有专名。等而下之的二甲第一,称为传胪。在金殿唱赞时,负责带领同甲进士出班赞礼。除了荣耀体面之外,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参加馆选考试,考中之后一样可以做庶吉士,于前途上也堪称一片光明。 一甲这种保送翰林一共就三个名额,一般举子都不存这个念想。三甲同进士的前途又太差,大家主要争的其实都是这个二甲。而能在二甲里当上头马,也算是极为难得的事,至少对比会元身份不算丢人。 金榜现在还没贴出来,张居正的礼物已经到了,显然于考试结果早就心知肚明。这在制度上当然是大为不妥,但是参考的都明白,这就是规则,不爽不要玩。即便是因为自己科举不第而对张家很有些不满的汤显祖,在这件事上也没什么话说,只恭喜范进道: “范兄才学馆选入围已是板上钉钉之事,我朝阁臣必出于玉堂,范兄此番选为庶常,他日便可入阁辅政为天子效力为百姓分忧。以范兄之才,他日为宰辅必是一代贤相,我大明百姓便有几十年太平日子可过。。” 范进笑道:“汤兄过奖了。范某这点才学实在当不得如此夸奖,再者庶吉士不是每科都考,今年是否开馆选,也难以预料。” “朝廷如今编修会典,正在用人之时,怎么可能不开馆选,范兄就准备好入阁为储相就是了。” 两人说笑几句,气氛依旧融洽,毕竟能考上传胪对于大多数书生来说,已是莫大殊荣,不是谁都把目光盯着三鼎甲不放的。汤显祖问道:“范兄可要去看一看小金榜?你的二甲头名定了,不去看看谁是状元?” “谁是状元明天就知道了,也不必急在当下。这小金榜不是正式榜文,就是提前给举子们通个消息让大家做准备而已。毕竟等到明天才是正日子,状元郎得上谢恩疏,如果临时才知道,哪里写的成急就章?不过小金榜一出,我也坐不住了,得去礼部演礼,明天传胪是大事,出不得岔子。” “恩,范兄请便,小弟也要回客栈准备行囊,预备着返乡之事。那四进士的唱本,我会抓紧时间写出来,期待有朝一日能请范兄指正。” 午后,长安左门外。数十名锦衣武官簇拥着一名制敕房小官而出,悬挂金榜。 所谓金榜,自然不是指其质地,而是其颜色用黄纸,以金榜称之。这时候挂出来的金榜没有天子用宝,不是正式榜文,是以又称为小金榜与正式大大金榜以示区别。 按照规制,殿试名次是在三月十七早上于皇极殿上宣布,经过传胪仪式之后,再悬挂出正式金榜,昭告天下。举子们在那之前,是不知道自己名次的。但是实际操作中,却不能这么办。要知道,在传胪仪式之后,状元要上谢恩疏的,如果临时急就章,质量不高也来不及。再说考生不知道自己位分,也很难做出准备,到时候一甲举子萎靡不振,整个科举就没了体面。是以朝廷会在这个时候先宣布名次,让考生做出准备,至于正式的榜文只是给其他人看的,与这些人就没关系了。 并不是每个考生都有范进这样的门路,可以提前知道结果,也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样,在开考前就知道自己肯定中不了一甲,心态没法超然。读书人十年苦读,真正决定命运的时刻便在当下。二甲最后一名和三甲第一名,排名只差一个,命运前途就差了一天一地,既然来参加科举,谁又真能对此全不在意? 上百名中试举人围在长安左门外,却没有丝毫声响,每个人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此时谁要是敢喧哗,怕不是当场就要挨捶。所有人屏息凝神,听着由锦衣护卫之下的宫中制敕房小官宣读金榜排名。 “第一甲第一名,沈懋学,浙江宣城……” 一个个名字念出去,有人喜笑颜开,也有人垂头丧气,众人表情不一。沈懋学、曾朝节全都在观榜的举子之中,两人都算是有些城府的,可等到得知各自名次时也掩盖不住喜悦的心情,急切想要拉着人说几句什么,分享一下自己的成功。不管平素对张家看法如何,眼下三鼎甲就像是一个品牌,怎么也得捆在一起。四下望去,却怎么也找不到张嗣修,不知榜眼跑到哪里去了。 只听人群里有人小声嘀咕道:“广东这科虽然没出状元,却出了个传胪。那里果然是古怪的很,文教不昌,单出鬼才,差一点又是个伦迂冈。” “什么伦迂冈,分明是个张君瑞。”有人冷哼一声,但随即就有人捂住了他的嘴,拖着他向外走去,边走边道:“你不要命,别人还要,没见那里有缇骑?别以为上了金榜就高枕无忧,小金榜不是大金榜,一样还有变数。万一被张相听到,你仔细自己的功名难保。” 这样冒失的书生终究是少数,大多数人都装做不曾记得范进这个名字以及与之有关的流言蜚语,对其得中传胪没表现出丝毫不满,就像对张嗣修中榜眼并无异议一样。 之前的身份是举子,闹事的目的,是让自己得到的更多。自从名字出现在金榜上的一刻,这些人的身份就已经转变为朝廷命官。随着身份的变化,立场与思想自然也要随之改变,现在他们不但不会质疑此次科举的公正公平,还会千方百计安抚自己的友人、同乡,让他们也不要闹事,回家安心读书准备下科。毕竟只有维持了这一榜的纯洁,自己的功名才光明正大,身为朝廷栋梁,自应有此觉悟。 乾清宫内。 由于殿试的关系,原本固定的课程暂时停止,万历也难得的获得了一点休闲时间。只是这种休闲实际也闲不到哪去,学子们要去礼部演礼预备明天见驾,皇帝也得记牢整个仪式流程,应付完成这神圣的仪式。虽然这种仪式已经办过一次,但中间隔了好几年时间不用,临时抱佛脚,还是有不少地方生疏,需要一点点操练纯熟。 昨晚上基本没睡觉的万历,清晨补了眠,精神还算不错。在孙秀、客用两名心腹小太监的引导下,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明天该说的话,脑海里想象着明天正式传胪时的情景,不自觉地举手投足,脸上露出阵阵得意笑容。 孙秀道:“万岁昨天晚上真是威风,一句话就硬把范进的名字抬成了二甲第一。从十份优卷之外,给变成了第四。那些老倌儿平素都维首辅马首是瞻,可是万岁一发话,还不是乖乖按圣旨来办,哪个敢多说一句?”、 客用道:“是啊。这便是天家威仪,谁敢抗旨,便是死罪!任他是什么官都一样,再大的官,也都在陛下手中拿捏着,想让他们如何他们就得如何,否则便可革了他们的官职,要他们的脑袋。” 万历哼了一声,“你们两个不要乱说话,当心被冯大伴听去,先要了你们的脑袋再说。范进的名次虽然是朕定下的,也是张先生同意才能通过,否则即便是朕,也不能随便就给谁前程。一意孤行不纳忠谏的,岂不是成了昏君?难道你们认为朕是独断专行,不能纳谏之人?范进名次一事,虽然其卷子是排在二等,但是一个二甲进士是跑不掉的。这次无非是名次变一变,先生又是朕的恩师,体恤朕的心思,才肯答应改位分。你们到了外面不许乱说话,否则便把你们也赶到御马监和张诚那奴婢去练内操!” “奴婢明白。相爷与陛下师生情深,一是明君一是贤相,正该相得益彰互为表里,陛下想的事,相爷一定会让您做成的。”孙秀赔着笑脸说着恭维话,心内却道:看来陛下心里还记挂着张诚,于他的名字时刻未忘,赶明个还是得去御马监那烧烧冷灶,与他拉些交情。 万历虽然训斥了两个太监,心里却也是高兴的。治国需要人才,想要能说话算数,就必须有一批能听令行事的大臣。这种人不会凭空掉下来,科举这种形式募集选拔而出的优秀官吏,是人才唯一的来源。而范进,是自己看好的才子。自己这次这么提拔他,他肯定会感念自己的恩德,对自己忠心耿耿,就像岳飞传里的岳鹏举一样。 他的年龄和自己差不多,是那种能随着自己一起长大变老,足以做几十年君臣的臣子。既然连恩师,母后都说他很厉害,那想必是有才干的。自己能把这么一个干将笼络麾下,足见是人君手段。 年轻的皇帝为着自己第一次施展权术网罗私人的成功而喜悦,想来范进的心情应该与自己一样喜悦,接下来就是要找个合适的时机,把一切都告诉范进,让他知道,其能够得中传胪全靠皇恩浩荡,日后不怕他不肝脑涂地为自己效力。这偌大的乾清宫内,终于有一根蜡烛完全属于自己,在其燃尽之前,一定会有更多属于自己的蜡烛出现,到那时,整个宫殿便会变的亮堂起来,而那一盏孤灯便不再是不可或缺之物。 想着未来房间里布满蜡烛,而那些蜡烛争先恐后为自己燃尽残躯驱散黑暗的情景,万历脸上露出一丝得意之色,于这烦琐复杂的演礼,也不再觉得无聊。 纱帽胡同,张府之内,通政使司楚江川满面焦急,神色间急是紧张。 在大九卿里,通政使司的存在感最低,可实际上,其手上掌握的权力并不小。除去锦衣及镇守太监密奏之外,各地奏章进京,必须先通过通政司,再转交内阁。很多消息他都能事先掌握,换句话说,谁掌握了通政使司,谁就在信息上掌握了先机。 楚江川与张居正是大同乡,都是湖广人,亦是张居正一手安排在这个位置上,自然便是江陵党,此时前来便是通报消息。身为庙堂柱石之一,平素自有八风不动的风范,此时却是不住流汗,只能用手帕反复来擦。 “这……这消息怕是压不住,很快言路上就会知道,到时候不知道又要闹起什么风波。元翁还是得早做准备,免得措手不及。” 张居正倒是八风不动,云淡风轻,全不往心里去。反倒是安抚着楚江川道:“横波,你也是朝廷重臣,官府体面总是要讲的,不要这么沉不住气。不过是死了一个县令,大明哪年没几个县令死在任上?病故,殉职,自尽……什么情形都有,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可是赖仰山是因为完不了课悬梁的,元翁行考成法,百官表面恭顺,心内不无非议。下官私下里,也曾不止一次听过人抱怨,认为考成法只重钱粮,不重德操,是急功近利。现在仰山临死留的遗书,说是不能完课而自尽,只怕言路上要找麻烦。” “随他们的便。考成法关乎朝廷命脉,不容动摇。他们只想修德,不想做事,我便摘他们乌纱,这是不容更易之事。赖仰山身为上元县令,居东南膏腴之地,连考成都完成不了,只能说他无用,怎能怪到别人头上。老夫倒要看看,言路上谁敢为他鸣冤叫屈?谁若是为赖仰山出头,本相便将他派去接赖仰山的印,把欠课追回来,做不到,就也送他一根索子!” 当朝宰执的威风,果非其他大臣所能及。在楚江川看来天大之事,张居正轻描淡写几句话,已经消弭于无形。楚江川心内佩服之余,悬着的心也就放下来,张居正倒也知道他是一片忠心,随即就与他说一些宽勉鼓励的话。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正如张居正所说,一个知县的死,并不能影响什么大局。殿试之后,新递补的阁员惟张系马首是瞻,俯首听令,六部尚书中有五部可以拿在手里,大九卿中亦可确定除严清外,皆肯服从自己指挥。而小皇帝与自己配合默契,不但把儿子顺利送进翰林院,更来了一出御笔点范进的好戏,于君王亲政后的隐忧也已消除,除了女儿的婚姻大事不顺心外,诸事如意,正是一派大好局面。 这种大好局面来之固然不易,想破坏其实也难。张居正不认为在这种大势面前,还有什么东西能阻挡自己的脚步,实现自己重整乾坤的雄心。 然而,他自然不会想到,远在千里之外的湖广,张居正长子张敬修的家书正通过非督抚疆臣无权使用的八百里加急体系,向京师张府送来。信送的很急,内容只有八个字:大父病重,药石无功! 正文卷 第二百八十一章 传胪大典 虽然在昨天已经知道了殿试结果,但是到了三月十七,制度上的传胪之日,所有举子还都尽量装做一无所知的模样,满怀期待与憧憬地等待着宣制公布名次。从获取出身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成了大明朝的体制中人,演戏是基本技能,如果连简单的装糊涂都做不到,将来又怎么成为朝廷栋梁为国装傻? 传胪为国家盛典,只有登基、大捷凯旋、元旦、万寿、大婚几件大事上才用,再有就是像今天这种公布殿试名次的活动。天子头戴以细竹丝编结成六角形网格状作为内胎,髹黑漆,内衬红素绢一层,外敷黑纱三层,口沿里侧衬一指宽红素罗一道,口外沿用金箔贴成金箍一道十二缝皮弁。每缝内钉包金竹丝一缕,缀四色玉珠九颗与珍珠三颗,以赤、白、青、黃、黑为序排列,用玉簪系以朱纮、朱缨,贯簪处有葵花形金簪纽一对,系缨处有金缨纽二对。 身着大红绛纱袍同色下裳,素纱中单,交领,大袖,腰部以下用十二幅拼缝。红色蔽膝施本色缘,不加纹饰,上缀玉钩一对,用以悬挂。佩双植纹玉圭,素表朱里大带,玉佩两组,由金钩、珩、瑀、琚、玉花、玉滴、璜、冲牙及玉珠串组成,瑑云龙纹并描金。 这种礼服只在天子朔望视朝、降诏、降香、进表、四夷朝贡、祭山川太岁、外官朝觐时才穿,在传胪仪式时穿出来,也是对进士身份的一种肯定。进士为天子门生,这句话虽然在万历时已经不大能骗到人,大家各自依附自己的恩师座主,但是至少在这一刻,学子们还是会感激皇恩浩荡,近而对天子有那么一丝的敬畏之心。 少年天子面容严肃,勉强装出来的庄严模样,加上天子身份,也足以让其整个人显的威风八面。锦衣卫陈仪仗于上,教坊司则在皇极殿内设中和韶乐以及大乐,文武百官皆着朝服于班次侍立。虽然这些人品级都不低,内中不乏与国同休的勋臣,但是在今天他们只是配角,真正的主角则是这些中试举人。 所有举人皆着自国子监领出的进士巾服,身上的官服虽然没有补子,但是颜色却是大红。在日后的官场生涯中,很多人终其一生也未必能熬上一件大红官服来穿,只有在今天才能过瘾。 宣制官一声清脆的呐喊:“有制礼!” 所有中试举人齐刷刷跪倒在地,等待着唱名。于名次上心里已经有数,连站位都是按照这个名次来站的。所谓期待固然谈不到,但是心情依旧激动,平素号称泰山崩于前而不乱,麋鹿起于左而不兴的饱学书生,在这一刻无一例外地激动起来,每个人的心里都像是有几百个人在同时敲鼓,砰砰心跳声与粗重的呼吸声,在人群里形成一股强大合音。 “丁丑年炳月望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宣制官在例行公事的念着开头引词,下面的举子额头上,已经见了汗。 十年寒窗苦读日,一朝金榜题名时。在这座帝国权力顶峰的大殿上,于天子面前唱出自己的名字,名次,不管日后的人生际遇如何,至少在这一刻,自己成功了。所谓光宗耀祖,所谓功成名就莫过于此。父母亲族的殷切希望,恩师的谆谆教导,在读书之路上,所挥洒的汗水,付出的牺牲,在此时终于有了回报。 几个举子已经泪流满面,却不敢哭出声,只将头紧紧贴在地上。范进此时亦忍不住想起家中老母,三姐、胡氏、那个不知是否有孕的女海盗以及那身在相府不能相见的张舜卿……卿卿,我如今已是功成名就,接下来就要娶你过门。不管张江陵是龙是虎,都休想阻挠我把你娶回家中。等我……。 相府之内。 张舜卿眼前的棋盘凌乱不堪,棋子布的都不成位置,仿佛是两个蒙童在胡乱抛洒棋子。阿古丽道:“小姐,你不是早就知道名次了么,为什么你的心还是定不下来?” 张舜卿摇摇头:“你不会明白这种感觉的。我现在一想到退思在金殿上等着唱名,带领一干同榜进士出班唱赞,心跳的就格外快些。读书人啊……只有走到这一步的读书人,才真正可以算做读书人。四书五经圣人之言,惟有拿到功名,才算是有用。我一直心内觉得愧对退思,如果不是因为我,他不会耽搁这么久才到京师,如果不是因为我,他也不会在科举路上有如此多的波折。如果他真的功名不成,科名蹉跎,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现在一想到他终于成功了,我就忍不住替他高兴。” 阿古丽看她粉面生春,两目放光的模样,仿佛此时在金殿上唱赞的是自己一样,不由笑道:“小姐你是不是也很羡慕范公子可以去科举?老爷总是说你有状元之才,可惜不能下场,范公子的文章是你教的,他得了功名,是不是像你得了功名一样?” “是啊,夫妻一体,荣损与共,我自然要替夫君欢喜了。”张舜卿极自然地说道:“你不曾到过金殿,便不知此刻的情形。现在金殿上,应该是在念一甲的名字,每人唱三次,为的就是让所有人知道记住他们。序班将每人引到殿前跪下磕头,朝拜天子……” 大殿上,张嗣修在序班带领下磕头行礼,万历并没有让他退下,而是吩咐道:“张卿抬起头来。” “臣不敢。” “朕赦你无罪,抬头看朕。” 望着殿下的张嗣修,万历又看向坐在一边的张居正,父子两人果然是很相像的。等到自己长大,相父也将逐渐老去,这时候坐在身边的,应该就是这位师兄了吧?不对,他只能站着,不能坐着。能在朕身边有坐位的,只有相父一人,其他人不管是谁,都没有这个资格。 想到若干年后,张嗣修将变成相府这般模样,然后跪在自己脚下行礼的情景,万历心头莫名生出一种兴奋之感,盼望着这一天早点到来。说话的声音,也格外高了些,勉励几句,才继续下面的仪式。 “小姐……顾公子求见。”闺房内,小丫鬟拿了名贴递过来,张舜卿并没看名刺,而是一脸不悦地问道:“顾公子?那是何人?内外有别,你为什么要把他的名刺送进来。” 小丫鬟对张舜卿是很有些怕的,或者说在内宅里,张舜卿的可怕程度可以比美张居正。被一句责问吓得面色发白,跪倒在地道:“小姐饶命,奴婢是奉游总管的命令把名刺送近来,其他一切都不知道啊。” 阿古丽连忙对张舜卿道:“那位顾公子,就是两天来家里拜见老爷,老爷还请小姐去见面那个。” 张舜卿想了想,这才恍然道:“哦,是顾老世伯的孙儿,叫什么来着……实在是记不得了。这人怎么如此糊涂,老爷不在家,他便是要拜也是拜家兄,给我送名刺干什么。你去告诉游七,让他自己招待这个顾公子,再拿些银两给他就是。打秋风的,不要来打扰我。” 阿古丽暗自叹了口气:看来老爷的心思白费了。其实以张居正的行事风格加上他的权势地位,虽然自身是绝顶聪明的人物,但是在实际的工作里很少会有心情去玩一些小手段,大多是一力降十会。这也是人之常情,当靠简单直接的手法就能达到目的时,也没几个人再愿意花费心思去策划谋略。只有在自己爱女身上,这位相爷才会破例放下身价,拿出些水磨功夫来讨女儿欢喜。 那名叫顾实的年轻人阿古丽也见过,相貌不凡,比之范进的相貌其实更英俊,而且一看就知道是个老实厚道的男子,甚至有些懦弱。第一次见到张舜卿时,脸立刻就红的像着了火,说话都有点结巴。如果嫁给这样的男人,大小姐肯定能把对方拿捏住,在家里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为其找这么个丈夫,足见张居正的用心良苦。 由于两家世交的关系,张居正让女儿出来与其见面也算合适,张舜卿全程表现的很有礼貌,不失大家闺秀身份。可是于礼貌之下所潜藏的冷漠,也让人感受的很明显。这位顾公子依旧不屈不挠,看来是对小姐动了真心,当然,这也与张居正的暗示密不可分。只是从小姐的态度看……老爷这次又失败了。 张舜卿不管阿古丽怎么想,而是兴奋地将她拉到窗边,指着皇极殿方向道:“算计时辰,现在该是二甲唱名了。二甲人多,一个个拜来不及,只在宣制唱名结束之后,由传胪带班出来唱赞拜见。所以二甲头名是个极重要的名次,这份光彩也是其中之一。退思现在多半带着那些同榜,给万岁行礼……” 金殿之内,万历望着眼前的范进,心头微微有些兴奋起来。抛开身份因素,万历现在就是一个中二少年,外加范进连环画的忠实粉丝。粉丝见到作者的心情,不因身份不同就有所变化,其心中亦是兴奋喜悦兼而有之。如果不是有相父在旁,以及金殿环境限制,他最想做的事,就是把范进拉到身边就剧情进行探讨,顺带催个更。 现在自然不能做这些事,万历只能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向范进询问了几个极寻常的问题之后,进行了一番语言勉励。饶是如此,这也是格外恩遇,毕竟连状元、探花都不曾享受到这种待遇,带班出来唱赞的范进能被天子问话,这是何等的光荣?所谓简在帝心,一个进士能被天子记住名字,于日后仕途发展,官场前途的助力不需多言,文武大臣对范进的名字本来已经不陌生,但此时却更要着力记住:这个苗子恐怕不简单。 张居正在旁不动声色,心内对此并无意见。这样一问一答,更做实了范进是皇帝看中的举子这一事实,言路上就不好对其名次身份多方为难,张四维这下算是彻底摆脱怀疑。这种天子私人身份,于范进未来仕途发展是双刃剑,好坏作用都有,只看有没有人愿意帮衬他,带他发展。范进要想保持住这份恩遇,并且能够靠着这身份获取更多的成就,就只能依附于自己,没有其他路走。这人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接下来该怎么选。 不过问答的时间似乎太长了一些,皇帝显然很享受这种特殊粉丝见面会气氛,一问一答渐渐忘了时间,直到张居正轻轻咳嗽一声,他才像被鞭子抽了一记似的,身子轻微地动了动,示意范进退下,宣制继续唱名。 等到三甲名字全部唱完,所有中试举人的身份,至此就成为了进士。所有人皆俯伏在地,教坊司做中和韶乐显示之章,在这雄浑的乐声中,这些新科进士四拜天子之后起立平身。执事官高举正式的金榜从皇极门左门而出,中和韶乐停止。文武百官入班,鸿胪寺官至丹陛中道,跪倒致词:“天开文运,贤俊登庸,礼当庆贺,赞五拜三叩首!”文武官不拘品级,同行此礼,作为对这次盛世大典圆满收宫的庆祝,庆贺天子又得到了大批人才。 至此,传胪仪式结束,锦衣卫持伞盖仪仗、鼓乐引导,进士紧随在后,到长安左门观榜。 其实此时的观榜,已经变成了夸耀,一大群书生乃至富翁、士绅以及普通的无赖闲汉,会在这里团团围着,参观新科状元、榜眼、探花。乃至一些胆大的女子,也会在这个时候来开眼界,即使不能像宋朝那样榜下捉婿,但也可以看看文曲星,记熟他们的模样,让一腔相思有个寄托处。 这一天最风光的是状元,在挂榜之后,将由顺天府派出仪从伞盖,送状元归第。不过这一科规制略有不同,一甲三名,都有伞盖仪从护送,鼓乐吹打,金锣开道,向各自居处走去。一路走,便是一路围观,有人将鲜花高高抛起,落在这三位文曲星身上。 道路两旁的买卖门面都开了门,店主与伙计围在门口,争相观看新科贵人的相貌。这三人中,以张嗣修卖相最好,自然最受欢迎。百姓们不去考虑具体学识高低,只看谁的相貌好。 相府公子加上新科榜眼身份又是翩翩美男子,足以吸引整个京师男女老少的眼神。张嗣修立于马上,不时向路旁百姓拱手示意,神态得意非凡。在人群里,一对外地来的男女拉着孩子也在看着人群,女子身上穿着孝服,看着身边的男子道:“洪郎,以你的才学若是下场,也必能金榜题名,像这位张公子一样。” 她身旁那英俊的书生,摇着头道:“我注定与科甲无缘了,不过京里这么大,我又能写会算,一定可以找到活下去的路。我肯定可以赚大钱,让你过好日子……再报大仇!” 正文卷 第二百八十二章 六部观政(上) 与张嗣修相比,范进就低调的多。其实说起来,二甲传胪这个身份,在官场也绝对可以算做金字招牌,尤其今天谢恩时殿前问对,皇帝对范进的关怀大家都看到眼里,看好他的人不在少数。 不过眼下有张居正在,皇帝的影响力并没有人们想象中那么大。张嗣修为人四海,喜好做老大的感觉,同科进士拜他的码头,他高兴还来不及,不会拒绝。考虑到皇帝的年龄,以及当下的权力结构,大部分进士还是认为张居正的腿更粗一些,于是去找张嗣修做朋友的人远比范进为多,没有几个人找他攀扯交情。 范进对这些倒也并不十分上心,倒不是说他清高,而是他知道正常的文官之路自己不容易走。官场上这种同年关系,确实是一个很好用的帮衬,但前提是互通有无。别人帮了自己,自己也得做出回报,没有只进不出的道理。可是张居正搞一条鞭法也好还是推行考成法也罢,都是在破坏旧有的利益格局。这些新科进士里不乏大族子弟,不管他们现在怎么巴结张嗣修,真伤到自己头上,肯定要站出来为家族说话。 自己有张舜卿的关系在,注定不能和张居正唱反调,那么再结交这帮人,实际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张嗣修是好热闹外加喜欢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等他进了翰林院,也就该被教做人了。 其实范进那一身装束,想低调也未必真的就能低调到哪里去,虽然比不得张嗣修他们骑马游街那么大气,但是一路走来,沿途也有许多百姓朝他挥手示意,争看进士老爷。 望着百姓们那真挚的笑意,范进也以微笑回应。其实自己得什么功名,跟这些人是没有直接关系的,他们甚至不能从自己这里拿到什么好处。这种善意往往就是一个美好愿景,期待着能从进士身上分享些福气,让自己的生活变好。人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些愿景,有了精神的寄托,社会才不至于变成一切以力证道,弱肉强食的悲惨局面。 范进心里嘀咕着,人已经转回郑家铺,还没到地方,就能听到喧天的锣鼓与鞭炮声,郑家的小院都被硝烟包围住。几头狮子在小院前的街道上扭来转去,情形很是热闹。就在他驻足观看的当口,就听到有人大喊:“范老爷回来了,范大老爷回来了。”随即,就有一群人围上来拉扯他,向着院里走去。 来到这边的,是几个在京的广东商人,这次在郑家搞的庆祝,也是他们出的钱。这些商人说起来,与范进其实没交情,甚至之前都没有来往过。但现在范进中了进士,成了二甲传胪,两下便自然而然成了好朋友。 不管范进心内立场如何,一个广东人得了二甲头名,就必须关照乡党,保护家乡利益,这是这个时代读书人的先天义务,没有选择余地。是以对这些商贾,范进也只能笑脸相迎,好言答对。 等来到院落里,却见汤显祖、周进两人都在。周进特意在国子监请了假过来,专程为范进道贺。他能进国子监读书,全靠范进出银子关照,因此视范进为自己恩主,见面就行大礼参拜,直被范进拉起来才算作罢。 除了他们两个,还有几个则是广东这一科的举子以及同样考取了功名的进士。不管大家过去怎么样,未来进了朝堂,都是广东人就需要互相帮衬,于往日恩怨就没必要记得。一干饱学衣冠表现得如同失散多年的亲兄弟,比之汤显祖、周进二人与范进更为亲厚。 这种场合亦有其规则,同为进士的,就显得比举人说话硬气,与范进也亲厚,而监生就更逊色一些。即便范进心里怎么想,在这种场面上也不能不守江湖规矩,日后跻身官场,这些规则都是必要遵守的铁律,从现在开始自然就得养成习惯。 钱采茵则抓紧时间张罗着酒席,忙的几乎脚不沾尘。其本就是行院出身,应酬这些人很有手腕,先上香茶后上干果,不让人等着着急,至于酒席早已经定好,稍后就会端上来。 她虽然过了气,年纪也有点大,但是最近雨露滋润加上心情舒畅,气色红润倒是增加几分颜色。是以在场书生对其看法倒是不恶,至于有关张舜卿的谣言,这种时刻自然没人会提起,大家都只当那种流言从来没发生过,没人多说一句。 那些商人虽然出了本钱,但是在这个宴会上,却没他们的位置。毕竟眼下商贾的地位不能和书生比,汤显祖就算名落孙山,也是举人底子,不是商人所能比拟。他们来巴结范进,所图的也是借一个进士身份搭个关系,未来好做生意方便。不会蠢到这个时候过来破坏气氛,打扰读书人的兴头。 两下谈了几句,范进寻个由头离开,直奔厨房里,果然见郑婉正在陪着钱采茵在那里忙碌。自从那天晚上的事情之后,小丫头见了范进总是有些躲闪脸红,再有一点变化就是吃的比过去多不少。好在现在郑家经济大为好转,倒不至于供不起这口饭吃。 此时见范进进来,她啊的一声,想要走上去,又连忙退回来,学着大人的样子裣衽一礼,“大老爷不在前面宴客,怎么跑到厨房来了。这里油烟味道重,您这种大贵人可不能在这里生受着,还是到前面去,这里交给女人就好了。” 范进看着她那努力装成钱采茵的样子颇觉得好笑,走上前在她头上轻轻一凿,“小猴子还装起大人来了。我说过,你这种年纪的小丫头,就该在外面疯疯癫癫的,不要总想装成大人样子。还什么大老爷,你又不是我的丫鬟,不用这么客气的。今天家里来了很多人,肯定会扰了令尊与兄长的休息,这一点我很抱歉。没办法,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在广东的时候,中了举人,家里就要热闹一个月。进士比举人更威风,虽然这里不是家乡,但总归会有人来求帮忙,我也不能把人都拦在外头。能做的就是尽量做好补偿,不让你们白受累。这些商人主要是在我这里买个好,将来有事好用我的名字,最简单的也是借我的官衔牌免税。我跟他们说过了,让他们关照一下你家的生意,尽量照拂着你们,这个人情他们肯定会卖。还有啊,明天我要去赴恩荣宴,就是戏文上说的琼林宴,那个宴会本身没什么,连好吃的都没有多少,不过呢与宴进士每人赐宫花一朵,银牌一面。银牌是不能乱用的,宫花好些,回头送给你戴着玩怎么样?” 郑婉方才还努力绷着脸,学着钱采茵那种成熟稳重的样子,这时却终于忍不住露了本相,抬头笑道:“大老爷,真的?真的送宫花给我,不是给钱姐姐?” “是啊,你这么漂亮,当然要戴朵宫花才好看,你钱姐姐已经老了,戴了也没用了。”钱采茵微微一笑,端着几个盘子去了前面,把厨房留给两人。 范进笑道:“小丫头,你哥怎么样了?能说话了么?” “还不行,大夫说还得过几天,才能与人说话。不过人已经确定没了危险,只要安心静养,很快就能痊愈。多亏了大老爷那棵参。” “还叫大老爷,叫兄长。我说过了,要认你这个妹妹,是不是觉得我这个兄长没中状元,不够资格做你哥哥,所以不想认啊?” 郑婉连忙摇头道:“没有的事。范大老爷这么厉害的读书人,我家只是个小门小户的穷人家,哪里高攀的上?能有大老爷这样的兄长,是我几辈子的造化。我就是担心这么叫了,会被人家说不知好歹,冒认官亲的。” 范进笑道:“那里有这许多说辞。我说过人与人相处,最重一个缘法。大家相识相遇即是缘分,我觉得你这个小丫头很可爱,又是另一个缘法。所以想要你当个妹妹,是发自本心,跟身份地位无关。将来或许你发迹了,还要指望你关照呢。” “好啊好啊,等我发迹了,一定要关照范大老爷……不,是大哥哥。” 范进哈哈笑道:“这才像话么,小猴子这样才够可爱,比你装大人的样子好多了。今天这帮是读书人,不会闹很久。一会酒菜呢,我会预备一些好的留下来,给令尊和令兄来用,再给你点钱去买点心来吃,就当酬劳了。你呢找时间对你兄长说下,等他能说话了就找我,我有话问他,这些话很重要。” 郑婉点着头,表示自己已经记下了,范进这才离开,又到前面去应酬酒席。见他离去,郑婉脸上露出一丝微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脚尖在地上转来转去的,轻声道:“范大哥……我知道我太小了,不过没关系,过几年我就会长大的。我现在每天多吃一些,就是为了快点长大,长的白白的美美的,这样才能让你看到我啊。到时候我就不是你妹妹了……” 范进回到前院时,大家的谈兴正浓,话题已经从恩荣宴转移到了未来的分配问题上。新科进士中一甲三名是直接入翰林院的,二甲传胪以及不为鼎甲的会元,都拥有考试进入翰林院的资格。不过这种考试不是发生在名次宣布之后立刻进行,而是要进行一段时间工作,再行考试分配。 进士本身就有品级,已经就是官员基层的一员,从理论上就该被放到地方上任职。但是这些进士本身又是一群没有实际工作经验的书生,硬把他们放到岗位上任职,肯定会出问题。 在明朝初立时,也认识到这个现实问题,规定除了入翰林院的进士,其他进士都要到六部进行一段时间的观政,也就是岗前培训。这时候的进士称为观政进士,还不算正式进入官场。通过这种实习工作,可以让进士们熟悉正府工作流程,了解自己该如何工作,这样再走上岗位不至于闹出大笑话。观政时期的工作表现考评,也决定他们进入官场后的命运。 这个安排本来是好意,不过时移事易,到了万历朝,已经与科举的二三场考试内容一样,从官员选拔准备变成形式化的虚应故事。进士由于靠门生座主关系组成利益联盟,对于六部考评不在意,这一切都有座主出面搞定,不会随便给差评。各部也不欢迎这种不安心本职的实习生,毕竟进士一堆男的,除去少数几个眉清目秀的,大多承担不了莱温氏的工作,又不肯安心工作,也没有好脸色。六部观政已经从实习变成混时间的地方,到哪里观政的意义已经不是实习,而是能认识什么人,或是享受什么福利。 这些文人士子自身都没观政过,不过有人认识一些官场前辈或是乡亲,对其中情形倒是不陌生。说起观政来头头是道: “其实所谓观政就是个骗人的东西,无非是走个过场,虚应故事。我辈的本业还是在馆选上,如今正在修实录,玉堂用人之时,正好开馆,能为庶常方算是功德圆满。人说一甲是立地飞升,二甲就只能半路成仙,但是半路成仙也比一世凡人强的多了。大家说是不是这个道理?范兄既是传胪又是会元,这馆选一定是可以考中的,这是情理中事不用去想,六部么,随便去哪里都一样了。” “话是这么说,可是总归是朝廷体制,哪怕是应付,也要应付的像点了。当今六部,富贵威武贫贱,到哪里观政总是有区别的。若是真不小心分到工部去观政,他们那里的机密关节我们看不到,被发去和一班低贱匠户每天打交道,那怕不是真的有辱斯文了。” “那也比分到刑部好了,整天守着刑名案牍,卷宗文字,日子过的有什么意思?范兄你说,观政该去哪里好?” 范进与几人打了招呼,笑道:“这事么,我们自己说了不算,总归要听朝廷安排。要我自己说,六部里其实哪一部都差不多了,别听什么富贵威武贫贱,那是他们自己对本部权衡的话,咱们一帮外人,就没必要凑这个趣了。对他们来说,咱们不过是过客,对咱们来说,那里也不过是过路歇脚的凉亭。既然把目光放在翰林院,到哪里去观政,都没关系了,来喝酒要紧。” 见他如此洒脱,一干人都觉得有些惭愧,心中暗自佩服这范进不愧是能被天子赏识之人,心性非自己所能及。却也有人觉得,范进这是故做清高,反正他有皇帝这根大腿,可能还有张相府做靠山,到哪里观政都不会吃亏,故做姿态而已,心里想法各不相同。 此时,在纱帽胡同张府之内,六部侍郎几乎尽皆在此,围绕这次新科进士观政的抢人大赛,正式拉开序幕。 正文卷 第二百八十三章 六部观政(下) 按照规定,新科进士观政分配权力在于吏部,其他各部不能在这种事上发表意见,也不能干涉。不过正如大明时下大多数规章一样,这条制度现在也早已经名存实亡,每到会试之后,围绕观政进士去向问题,各部之间少不了一番权衡扯皮兼顾平衡,最后才能得出结论。 眼下各部年深日久,各家都有一摊不适合让外人看到的东西。那些观政进士不安心本职工作,在这里当个过客转头就走,不知道往哪里去,这种东西让他们接触没好处。蜻蜓点水的学习方式学不到什么东西,有些眼高手低不知好歹的,还可能闹出什么大乱子。因此眼下的观政进士早就不为各部所欢迎,大部分都是尽量往外推。 实在推辞不过要接收的,也要先问明白山头关系,是哪一路神仙的部下,再对其做出合适的处置,总不能把个老鼠扔到自己米缸里。再者,这些人到了部里是要干活的,什么人适合干什么活,总得分的清楚,以免才不配位。是以,为了争一个人,或者拒绝一个人,少不了就要大吵一通。 如今张居正当国,六部的人在张府吵架,就等同于在金殿争本,相国拍了板,也就是定案。由于地点是在张居正家中,虽然对于元翁的权威都有所忌惮,但总归还是比在金殿上放的开。 六部尚书基本未至,都是各部侍郎等坐堂官过来讲数。其实说白了也是如此,各部尚书虽然是一把手,但是却未必真的主抓全面工作,真正的实质性工作,还是下面的人去做,很多事下面的人有了定见,上面也只能认可。 比起尚书来,这些佐二官负担反倒是小一些,更敢说话,说的问题也比较直接。一甲三人是不用想了,二三甲的人里面挑来选去,与菜市场买菜区别不大。对于大多数进士来说,他们缺乏认知,只能靠着经验分析,但是对一些比较有名望的还是有了解。 一些平日里素以诗书闻名的才子,在圈子里声望不错,大佬们对其也比较赏识,私下议论起来,也不乏溢美之词,可此时观政进士挑选起来,就是用完全相反的眼光来看待。反倒是把一些平日不大看上眼的人,拼命往自己这边抢。 这说来也不奇怪,张居正以考成法约束百官,于工作业绩上追的很紧,与前朝那种得过且过的工作作风不同。本来百官就大叫其苦,现在六部有了观政进士,就等于一下子进来二百多个实习工,张居正这个黑心监工,自然不会还按过去的工作量考核。他不管这些进士的实际工作能力如何,六部的工作任务都加了码,这也导致六部不能再讲面子人情,全都要斤斤计较,要能干实事的人而不要闲人。否则,那些人的工作任务,就得由下面的人分担起来,做上司的就得等着挨骂。 天色不早,阿古丽给前厅送去了夜宵点心,又返回到张舜卿所居的绣楼上。天虽然晚了,张舜卿却没什么困意,饶有兴趣的坐在灯前,手上翻阅着这一科进士名录。等到阿古丽进来她才问道:“前厅那边怎么样了?” “大家都在吵架。就连曾老爷王老爷这些平日很谈得来的朋友,现在也在吵架。真难以想象,他们这么好的朋友,居然也会吵得脸红脖子哭。” “他们现在代表的是各自所属的部,而不是自己,不卖力争吵是不行的。如果被认为是吃里爬外,他们自己就不好带兵了,等他们转到其他部,也会为新部去争利益。说到底还是看自己在哪个部,就为哪个部说话,几位叔伯自己心里也明白着。不管今天吵的再凶,也不会真伤了交情。其实说到底,还是老爷搞考成法,逼得大家没办法,要是像前些年,也就胡乱收下,大不了养起来闲置,也没什么要紧。现在观政进士就要有工作要做,也容不得人放水。对了,老爷让你准备的什么夜宵。” “虎皮肉。这个点心小姐也很喜欢吃的,据说是范公子研究的。” 这道虎皮肉在原本的历史上名为董肉或跑油肉,发明于明末名伎董小宛之手,以带皮五花肉、时鲜蔬菜为主材制作而成。皮呈皱纹状因此得名。 由于把油放净,又用蔬菜吸收油脂,因此肉肥而不腻,香甜可口,油亮光滑,纹似虎皮,软烂醇香,口味属于南方浙菜。对于京师土著吸引力不大,很对以南方人为主的京师大佬胃口。因此范进没把这菜的做法教给郑家人,而是给了张家的厨师,包括张居正在内,对这道菜都颇为满意。阿古丽提到五花肉,也是揄扬范进的手段,讨张舜卿欢心。 张舜卿皱皱眉毛,“虎皮肉?做这个干什么?退思是二甲传胪,又是会元底子,进翰林院是板上钉钉之事。眼下朝廷重修实录,不可能不开馆选,退思到哪一部都是走过场。老爷这时候把他提出来给大家提醒,这是什么意思?” 阿古丽笑道:“小姐,你怕是关心则乱了。也许老爷只是觉得虎皮肉很好吃,就让大家来尝尝手艺,没你想的那么多。” “不……这便是你不明白了。老爷从不做这种无意义的事,他这么安排,自有其深意所在,就算他真没有,下面的人,也会千方百计的揣摩,把事情想到退思头上。难道老爷这次,真打算让他去哪一部做事?六部之中吏部属威,户部最富,礼部为贵,这三部任意一部都不差。兵部虽然号称武,却终究是管军伍的地方,不该让退思到那里去……哎?” 张舜卿脸色忽然一变,“糟了。三壶叔叔最近总是夸退思本事好,帮他工部算了好几道工料难题,总不会是老爷被他说活动了心,把退思打发到工部去吧?六部之中工部最贱,整日价与一群低贱匠户打交道,不是承修山陵,就是修缮仓库大殿,又有什么出息?若是到了工部,那可是有负退思一身所学。” 阿古丽笑道:“小姐,我记得李大老爷不但夸范公子帮他解决了难题,还说过,自己有个老姑娘还待字闺中,没找到如意郎君。你该不会是怕范公子到了工部,就被人招了女婿吧?” 张舜卿哼了一声,“李家小妹什么模样我心知肚明,哪里配的上退思?范郎怎么样,也不会娶他家那痴肥丫头的。李三壶啊李三壶,要是真把退思搞到你工部去,看我不跟你这个世伯好好理论一番才怪。” 阿古丽掐着手指盘算,“一,二,三……小姐,你只说了五部,不是有六部么?我听外面说什么富贵威武贫贱,是不是还有个贫部?” “贫部是指刑部,部堂严公直跟老爷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与刘世伯交情莫逆,眼看就成了亲家。老爷不会把退思往刑部放的,压根不用想。” 由于心里已经把刘勘之彻底放下,说到严清与刘家关系时,张舜卿说得风清云淡格外自然,丝毫听不出二者之间有过什么瓜葛。阿古丽见她如此,心里也略微放了些心,至少小姐在刘家这个问题上,了断的还是很快。 前厅。 自从虎皮肉上过之后,各部对于范进的热情就瞬间提高起来。本来大家也都知道范进素有干才,方才就有人抢,但是几大部之间争的并不激烈。毕竟范进这个身份,就决定了根本就是个宰相苗子,随时进翰林院的主。本事再大,抢到部里也待不住,再招他就没意义,可此时看张居正端上虎皮肉,几个人心里就都有了数。虽然有人觉得张居正这样安排有点破坏规矩,但想到他连自己儿子都硬塞到榜眼位置上,于规矩二字重视多少,其实也很难说了。 礼部侍郎林士章是福建人,从明朝眼下的地缘政治版图看,与范进算是福建广东大联合体,甚至可以算大同乡,因此他开口道:“广州是通海的码头,听人说范退思对番物不陌生,不知对番话是否了解。鸿胪寺那里正好缺人手,若是范进前往,或许能有大用。” 礼部虽然号称清水衙门,但也有两块很肥的缺别人夺不去。一个就是教坊司的收入,另一个就是在鸿胪寺这边吃外宾。每年在外事接待上多搞几笔花帐,从洋人嘴里扣点伙食银子,就是笔可观进帐。把范进放到那个位置上,其实是对他的照顾,既是大同乡应有之义,也算是照顾了首辅的面子。 张居正未置可否,江陵派干将,曾一举灭绝九丝蛮,现任兵部侍郎的曾省吾已经抢先道:“璧东,这人我们兵部早就想要了,可是不会让人的。他帮我们兵部做了不少事,有些要紧军情一时处理不完,他这个时候撒手不管,我们就很难办了。所以这个人,肯定是要放到我们兵部的。” 李幼滋是张居正同乡加心腹,素知江陵之苦,想着把范进招到自己门下为婿,可称一石二鸟,连忙笑道:“确庵,你这话未免大言欺人了。眼下四海升平,海晏河清,哪里来的什么紧要军情?倒是我这边要疏浚胶济二河,土石工料计算复杂,正需要他这个铁算盘来好好帮我们算算帐。运河不通,物资运不过去,你什么仗也打不成,这人我们工部可是要定了。” “这人去哪可是吏部说了算,二位别自己就把事定下了。我们吏部现在最是缺人,范退思号称飞笔,若是在吏部,一个能顶五个人用。我们已经决定,让他到文选司做差事,誊写官员履历。退思殿试上那笔字,那真是没话说,他若是给官员写履历,一准是能手,这人我们吏部要了。” 张居正看着一干人吵架,不做表态,其实这种吵架也是工作的一部分,他犯不上阻止什么。大家吵来吵去,只要吵出个结果就好。此时眼看几家争夺范进,只有刑部侍郎王好问一语不发。他忽然开口道: “西塘,你怎么不开口?对于范退思,你们刑部是什么看法?” 王好问科名比张居正低一届,人比较低调,虽然不算江陵党,但也不至于和张居正对着干。此时见其动问,连忙道:“回元翁的话。范公子才名,下官亦是久仰。只是其才不在于刑名,我刑部还是不夺人之美了。” “西塘,这话你就说错了。范进在广州能中亚魁,所靠者并不是他的本经,而是他的判。那篇判词写的确实出色,于大明律亦是精熟,多半有着乡下土刀笔的手段。你也是知道的,如今学子不读律条,于刑部所能做的事最少。要老夫看来,退思倒是最适合去刑部观政的一个,比起其他人用处更大一些。” 他这话一出,房间里争吵的人,都闭了嘴。张居正的意见,无疑就是最终判决。他一开口表态,方才各家争论就都无意义。 王好问道:“那,元翁的意思是……” “老夫看来,不如就让范进到刑部去。老夫也知道,你们刑部的担子很重,但是呢,你们毕竟负担着天下案件核准,一旦刑部有什么疏忽,就要有无辜百姓受难。这个担子没法替你们减,也减不掉。只好多派些精兵强将,让你们手下多几分力量。我看退思,确实合适。我也知道你们在耽心什么,如今学子心气浮荡,眼睛只盯在翰林院,而不愿意做实务。六部观政逐渐沦为走过场,虚应故事。长此以往,我们的官员便没办法任实务,到了地方上,什么也做不好,朝廷命官,成了无用摆设。长此以往,国生民本都要大坏。从这一科开始,老夫就要给他们立规矩,所有六部观政做不好的人,就不能参加馆选,一视同仁。所以西塘你尽管放心,范进若是只惦记馆选不认真办差,老夫也会重重办他。” 张居正如此表态,范进的去向也就定了。在场众人即便是如王国光等心腹,也猜不出其用心。只有张居正自己心里有数,范进这口快刀拿来斩人,砍谁谁疼。严清属于清流中人,与自己不合拍,其持身很正,基本找不到毛病,即便自己手上控制言路,也难以对他怎么样。可是严清没毛病,不代表刑部没毛病,把范进派过去闹一闹,等若是派一员猛将单骑陷阵,等真把刑部闹个鸡飞狗跳,看到时候严清还是否能像现在一样崖岸自高。 心中计议是早就定好的,脸上却表现得不动声色,于范进的安排上,既是一记杀招,也是给范进一个警告:别以为你是二甲传胪会元底子,我就不能阻挡你入翰林院。能否成功入值,最终还是张某说了算,应该放聪明些,知道该怎么做。 限于地域距离,消息传播速度,此时的张居正只知道范进建设能力很强,工作能力很出色,足以称上一口锋刃。却不知其破坏力之强,否则便不会如此安排。直到不久之后,范进这方面的能力表现出来之后,张居正才知,自己这次安排带来了何等严重的后果。 正文卷 第二百八十四章 旧案 吏部的任命,是在恩荣宴结束之后就送来的。范进参加过宴会,又去国子监易服,行释菜礼,再把自己的名字刻在国子监石碑上,完成全部工作回到家里时,便接到了吏部的文书。 赏了差人银子,拿出文书看了看,范进笑道:“张江陵倒是知我心思,居然真给我安排去了刑部。本来还以为这事要拜托冯大伴或是李夫人,没想到自己就能办了。” 郑婉头上戴着宫花跑过来问道:“范大哥,你去了刑部?” “是啊,刑部啊,掌管天下刑名,有权过问京师治安。虽然五城兵马司不归刑部管,可是刑部也有自己的捕快,在京师也算是一号地里鬼。我现在做了城隍爷,可以派这些地里鬼查一查你姐姐的下落,顺带帮你哥把砍他的人找出来。” 范进本以为这样说,小丫头一定会高兴,哪知郑婉听了这话,眼圈却微微一红,拉着范进的胳膊道:“不行!我不许大哥去做这个。” “为什么?你难道不想找回姐姐了?不想给你哥报仇了?他被人砍那么惨,差点性命难保,就这么算了?这不像你这小猴子的风格啊。” “我当然想找回姐姐,也想给大哥报仇,可是我不想看到我另一个兄长也出事啊。我知道大老爷你厉害,可是当初那位庆云侯家的人,是堂堂锦衣卫指挥使,也是大官啊。答应查我姐姐下落,接着就被人杀掉了。我大哥这次也是找到了姐姐下落,就被人砍成重伤,我不想看到范大哥也因为我家的事被人砍,我宁可一辈子找不到姐姐,也不愿意看大哥受伤。人我宁可不找了,也不要大哥再冒险。不许你去,就是不许!” 她撒娇似地抱着范进的胳膊,整个人都快贴了上去,于她这个年龄的丫头来说,这举动已经有些逾越。好在院里没有外人,汤显祖与周进都已经各回各处,倒是不怕走漏了什么。 郑国泰元气未复,说话说不了太多,但是昨天也简单交代了几句。他之所以被砍伤,就是因为那个名为小三子的小孩子,向他通报消息,说是看到了郑家大姐。 这孩子与郑家大姐见过,看人看的准,本来是想说与范进的,但是郑承宪自知与范进谈不到多深的交情,这种事找他帮忙不合适,还是让儿子自己去办。郑国泰偷偷去那里观察了一下,发现郑大姐所在,竟是外城一处私昌的转房子,她在那里做什么营生不问可知。 心痛之余,既想要去救人,也知自己的力量根本办不到。好在近日做生意手上很是积攒了几文私房,到大兴衙门打点了几个公人前去营救。却不知在哪个环节出了纰漏,人赶到地方时,那转房子早已经人去楼空,就连负责看守把风的小三子,都没了踪影。 这种当转房子的地方,都是些鱼龙混杂之地,人员流动也快,人一走就不容易查到下落。衙差拿了钱来跑一趟可以,但是根据这个查下去就没兴趣,见没人就收了兵。郑国泰找了小三子找不到,刚到灯市口做生意,就又挨了刀。现在想起来,自然可以推测出,是那些转房子的看场泼皮所为,其背后势力之强,手段之猖獗也不问可知。 作为小门小户人家跟这样的泼皮斗,多半是斗不起的。郑婉虽然要强,却不是不知好歹,此时更不想让范进去为了自己家冒险。她这番表态让范进心里很是受用,在她头上轻轻摸索着道: “小猴子啊,你要知道,你大哥不是那什么庆云侯家的废物,不会那么废物被人干掉的。还有啊,我这次不光是要救出你姐姐,也是要把那些坏人一网打尽,为京师除一大害。我既然到刑部观政,就总得观出点模样来才对,否则不是白去了一遭。你就等我的好消息吧,我保证让你一家团圆,报仇雪恨!” 六部观政进士,等于官员预备状态,自身有品级无差遣,按月有俸禄可拿,但是没什么灰色收入。大家到了部堂里,基本都是一脸懵的状态,不知道从哪里入手,也不知道该干什么。 衙门不是后世公司,不会有个前辈来带你怎么做事,一切都是靠自己。毕竟能中进士的人,自身资质不至于太差,只要肯用心,没人带也能在极快时间内上手。毕竟观政重在一个观字,没人教,自己也该有主观能动性去看去学,再想办法去问。 比起一般观政进士,范进倒是有个先天有利条件,他的恩师侯守用在刑部办公,监督这帮人工作,花正芳对其看法也很不错。有这两人的面子,范进的观政之路,就不知比其他人顺遂多少倍。 六科给事中属于各部的头上悬的利剑,即便是严清自己,也不愿意和这帮人闹的太僵。范进既是侯守用弟子,由其带领着去安排工作,严清也就不会阻拦。 侯守用在前范进在后,两人边走边道: “退思你看,刑部各省皆有一清吏司郎中,一个主事,职掌审核该省的刑名案件,凡该省徒以上刑案题咨到部,由该司凭其供勘审核证据是否确实、引用律例是否准确、所拟定罪名及量刑是否恰当,具稿呈堂,以定准驳。退思你在刑名上的手段,为师是知道的,正好这回看你大展身手,好好办几个案子,也让这里的人知道一下,我们广东人的本事。” 范进摇摇头,“恩师,弟子可能要让您失望了。现在各省主事复核的案件,弟子不打算插手。” 侯守用并未因他的态度而发怒,反倒是问道:“你这么说,想必已经有了想要插手的目标,说来听听?” “恩师过奖了,弟子也许只是单纯怕麻烦也未可知。毕竟弟子如今只是观政进士,来这里是来学着怎么办公事,没有监督考察之权。人家给恩师面子,敬我一些就是皆大欢喜,但是不给面子,弟子也没有办法。所以最好的办法,不就是装聋作哑,与大家混个脸熟,等到考绩的时候有恩师照拂,不难得个上上之考。若是弟子胡乱插手别人的事,反倒会招人不满。再说,刑部总管天下刑名,哪一桩案子都没有容易的,一个管不好,可能还会惹火烧身牵连恩师,弟子又怎么敢乱来呢?” 侯守用摇头道:“你这话说给别人听,或许会信几分,以恩师对你的了解,这绝不是你范退思的话。当日你连海盗的老巢都敢去,办招安的事也敢做,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办的?刑部的差事确实重要,而且干系重大,但越是如此,你便越有胆量来闹一闹,这才是你的风格。京师中人对你了解不多,只知道你读书上的本事,对你闹事情的手段,只怕现在还不了解。等他们真弄明白时,多半会后悔把你放到刑部这种天生容易找茬的地方。” 他说到这里眉宇间隐然还有几分笑意,范进心知,恩师这种态度,就是不反对自己搞事,反倒是支持。这其实也很正常,给事中的利益跟刑部是不同的。刑部追求的是快点结案,不出纰漏,毕竟每天他们面对的是无数案卷,而且是从地方上汇总上来的,他们自己掌握的消息并不多。那些案卷能递到刑部,一般而言就不会有特别大的纰漏,只有及个别案子有明显瑕疵,剩下你怎么看也看不出毛病来。 虽然明朝制度上对死刑复核严格,又有三法司这种互相制衡机制,实际能否发挥作用很难说。毕竟真正详实的证据都在下面,到了这一层看到的都是口供和决定性意见,基本不会推翻已有结论。刑部只要照着地方意见批复同意,一般没什么过错。 可是作为给事中,如果不发现点什么,那这工作做的就没业绩,这也是监督官和被监督官先天的矛盾之处。严清是清流老前辈,虽然自己不是科道,但是在科道里地位辈分高,自身科名也靠前,侯、花两人跟他这也得讲点江湖上敬老尊老的规矩,不能放肆。 反倒是范进,他这种新科进士属于初生牛犊,与普通进士比,背后又多了不少光环。比如皇帝的特别关注,再比如和张家那若有若无的关系,所以他胆子肯定比一般人大,也更敢闹事。范进固然是想借着这次在刑部的机会闹点什么,侯守用又何尝不是想通过这个弟子,也折腾一回?毕竟给事中想要出头,就在于发现大问题或制造大问题,一举放倒些名臣老将,自己才能脱颖而出。 花正芳的态度与侯守用差不多,他们在这里久了,于刑部的私弊不是看不到,包括一些案子的结论也认为有问题。但认为是一回事,能不能推翻是另一回事,毕竟刑部这种案子审结,是个技术性工作。外人随便指责,搞不好会弄个灰头土脸。他们两最多是不让刑部人贪墨太过,至于说一些案件结论的推翻,即便是侯守用这种老牌方面官出身的官僚都力有未逮,何况花正芳。 范进是侯守用认可的能搞事,而且跟凌云翼身边受过这方面培训,对案件有了解,于这个弟子出手,侯守用心里很有些期待感,也愿意提供帮助。范进道:“恩师,实不相瞒,弟子想查的是一桩积年旧案,案发据今已有数载,事情不好查,弟子自己也只能慢慢摸索着办。能不能查的清,其实也没把握,是以不打算牵累恩师与花老。” “说的这是什么话?不提你我师生之谊,只说为国出力为民除害,这种事还有牵累一说?再说,你当刑部的案子那么好查,没有几个熟人,你怕是什么也查不出来。这些司官与胥吏,比起尚书部堂还难对付,不是你想得那么容易。说与恩师听听,是什么案子?” 范进道:“弟子想查的,就是庆云侯之后,锦衣卫指挥使周世臣被杀一案。此案发作于陛下初登基时,据今数年,卷宗应该还在刑部,弟子想调阅一观。” 侯守用愣了一下,眉头微微一锁:“这个案子?退思,为师进刑部时,正好复核旧案,也曾听人说起这个案子。当时要调卷,就被其他人拦住了。事涉皇亲,更涉几位大佬,不好再查。后来为师也了解过,那案子确实有些古怪,可是年深日久,事情头绪复杂,我们怕是不容易从卷宗里看到什么。” 他顿了顿,又压低声音道:“当日那一案主审,乃是如今的江宁刑部尚书翁儒参,三位同审司官,潘志伊已经调到九江做知府,王三锡、徐一忠二公还在部里任职,当日就是他们劝我不要再翻这案了。为师到京时,正赶上那案里凶手要秋决,为师亲自去看过,这三个杀人凶手在天牢关押数年,人其实已经没了几分生气,不用人杀,也活不了多久。直到死前,这三个人反复念叨的一句话还是冤枉。” 话虽然轻描淡写,但是当时情景范进可以猜的到。三个衣衫褴褛,满面菜色的待决犯人在那里反复念叨冤枉,那种可怜凄惨的情形,稍有良知亦不忍睹。侯守用做了多年方面,这方面的眼界自然是有的,肯定能看的出,几个人多半是冤枉的,其实不但是他,就是刑部里的老手,也都能看的出来,这一案里有蹊跷。 事涉皇亲,又有明显冤枉,却不追查下去,这就更让人觉得可疑。侯守用摇头道:“难就难在这里。世庙在日下旨,夺去外戚世袭勋职,都改为锦衣武职代替。周世臣这个锦衣指挥,实际就是袭爵的。这么一个人被杀,事态非同小可,周家势力虽不及当初,族中还是有不少人的。有族老出来追究,催逼比限很紧,破不了案他们甚至要闹到金殿上去。你也是在下面出来的,自然知道这种比限对衙门的压力多大,能结案就要结案,谁这个时候说他们的结案有问题,他们就可能把责任丢过去,谁又能找到杀人凶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个道理你也明白,大家装装糊涂就好了。再说,这一事的主审翁儒参是嘉靖十七年进士,那可是名副其实的老前辈,张江陵见他都要礼让几分。这样的人定的案子,你要给他翻过来?他还不跟你拼命才怪。最重要的一点是,人已经死了。衙门规矩,救生不救死,几个疑犯已经人头落地,追究此事,又有什么意义?听为师一句劝,算了吧。” 正文卷 第二百八十五章 前情 衙门里的规矩,范进自然清楚的很,所谓四救原则:救生不救死,救官不救民,救大不救小,救旧不救新。这原则的形成以及能形成衙门里的规则,自然有其道理所在,侯守用作为循吏,遵守这种制度也无可厚非。毕竟人已经杀了,这个时候把案子翻过来,被冤杀者也不会复活,相反还要牵连一大堆人进去,为官场手段所不支持,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如果侯守用真的不想让自己管这案子,又何必说的这么详细?只说一句铁案如山,自己也就没了再要案卷的余地。范进心思一转,道:“恩师当日未能刀下救人,如今弟子再翻此案,是否与恩师面上有什么关碍?” “为师只是给事中,又不负责斩刑核准。当日审这一案的是翁部堂,最后定案的更是高新郑,翻与不翻,与为师这个芝麻官都没什么关系。就算真的有人把案子做翻,其实也跟为师没什么关系。但是与翻案人而言,这里所关非细。不管高新郑,还是翁儒参,在朝中都还有羽翼在,你翻这案子,当心被人看成是有意为之,自讨苦吃。再说人都已经杀了,你还怎么翻法?” 范进此时心内雪亮,恩师这么说,就是有意支持自己翻案。而且这一案里,还能牵扯到一个重要人物,已致仕阁老高拱。 高拱当日在隆庆朝的强势,比起如今的张居正也相差无几。阁臣例不管部,虽然官衔里除了某某殿大学士之外,还会加一个某部尚书衔头,但那只是荣誉加衔外加工资收入的职称,部事不归阁臣管。 像是翁大立,他审结庆云侯被杀一案时,自己只是刑部侍郎,以侍郎身份管部,都轮不到阁臣上手。可是高拱打破这一规则,不但身为首辅,还兼任吏部尚书,把这一部的职权抓着不放,在当时很引起一番清议攻击。 虽然眼下高拱已经致仕,可是作为阁老致仕依旧享受特权,可以向朝里递交书信,就朝政问题以及地方问题发表意见指责不法。可以看成是明朝的在野首领,可以制衡中枢的大拿。 虽然这种权力人们未必真去用,但用出来,也足够让人难受。毕竟找毛病比做事容易的多,高拱自身的才干也不差,他如果铁心找谁麻烦,在乡下今天上个奏章,明天上个书信的,完全可以恶心人。 张居正现在要行新法,最为忌惮的,莫过于这种致仕大佬。尤其是高拱这个从首辅位子上下去的,原则上是拥有原职起复资格的人物。也就是说,高拱只要没死,从制度上,随时可能回来继续当首辅。固然这种事发生的概率不高,但只要有这么个希望,就不妨碍有人拿其当泰山北斗,用来制衡张居正。当日大侠邵芳之所以被张居正赶尽杀绝,也就是犯了这个忌讳。 如果借这个案子落一落高拱的面子,张江陵大概会开心吧?不求什么回报,只要再放自己进一回相府,就足够了。范进想想这奖励,随即自己也知这不可能,但依旧道: “只要不牵连到恩师就好,再说弟子是观政进士,学的就是刑名处置,除了看现在的案卷,查验积年旧档也在情理之中,倒不至于非要闹什么。还请恩师成全。” “你啊,我看是不撞南墙不知回头。”侯守用看了他一眼,“且候在那,为师去找个人过来。” 时间不长,一个身材矮胖的中年男子随着侯守用走过来,这人生的一张笑脸,人也极和气,远远见了范进就行礼道:“范传胪见召不知哪旁使用,下官夏梦海,这厢有礼了。” 这官员身上服色一看就知是七品小官,又非神羊补服的台谏,那就是实打实的七品芝麻官,在京师这种官员扎堆的地方不算要紧人物。在刑部这等地方,就更提不起来。 侯守用介绍道:“夏司库是管着刑部卷宗库房的,不管是谁要调阅卷宗,都得通过夏司库来找。整个刑部的卷宗分布,也全在夏司库脑子里放着。” 夏梦海连连摇头道:“可不敢这么说,偌大个刑部,掌握全国刑名案卷,不知有多少案卷在库房里放着,便是神仙也不敢说都装在脑子里,何况是肉体凡胎?再说回来,下官也是靠下面一些弟兄帮衬,勉强支应着差事而已,侯给谏您这么说,分明是要把人往火炉上放。夏某这身肥肉肥油,可经不起烧烤。有什么话您只管吩咐,下官能办的,肯定要办。” 他话说的和气,可是却也没留多少余地,显然是告诉侯守用,所求过苛找谁都没用。范进在前世读过一些介绍清末官场的著作,知道这些小官有时比大员赚的银子还多,乃至有吏富官穷之说。 清末时户部的报销案,那是连曾国藩、李鸿章之流都要大吃胥吏苦头的。现在的官员大多不通庶务,人在这个位置上,对于本部门工作所知有限,具体工作全靠胥吏来操作,主事官只负责签字同意,是以当下吏员的权威也并不差。 夏梦海这种是连接上层与小吏的桥梁,虽然人在官这个体系里,但实际更像是一个吏。他对升官追求未必有多大,也就犯不上卖谁的面子买谁的帐。对范进侯守用师徒肯定会客气,但是也不至于非要巴结他们的差事。换句话说,侯守用这个给事中能施加在夏梦海身上的影响其实是很有限的,办事主要还是靠着关系交情。 范进并没有急着提及事情,只是约了夏梦海散衙到便宜坊用饭,夏梦海连连摇头道:“使不得使不得,范传胪您是新科贵人,丁丑会元,下官不过是个杂流小人,两下里学问差的太远,吃饭也谈不到一起。您有什么需求只管吩咐,小人力之所及,定不推辞。” “夏司库这话说的远了,范某来刑部观政主要还是学习,于科甲上,范某算是侥幸得了功名,可是于刑部而言,范某依旧是童蒙学生,多赖各位前辈指教。区区一席薄酒,不当敬意,司库不必推辞。” 夏梦海看看范进,又看看一旁侯守用,笑道:“既是范传胪有吩咐,下官也不敢推辞太过。不过丑话说在明处,下官这点学问,实在是提不起来,若是咱们酒席前提起诗词文章,夏某就只有一走了之。谈谈风花雪月,坊司风光,夏某倒是行家里手,包准让人满意。” 侯守用知他话里意思,连忙道:“这几日我家里有事,退思与夏司库的酒席,我便不去了。” 夏梦海见侯守用识趣,脸上笑的更开,两下闲谈几句,各自去忙自己的事。直到晚上散衙,范进邀了夏梦海同行,直奔便宜坊。 自从有了大乘教的关系,他在便宜坊定位子比过去就更方便。虽然人没真正入教,可是李夫人已经把他当做教里人看,四处的关系也都关照了一遍,便宜坊老板夫人也是大乘教信徒,自然没有拒绝之理。 夏梦海对于这里并不陌生,走进来就与掌柜打着招呼,点菜也是熟门熟路,等到叫过酒菜,他又道:“今个与范传胪是第一次用饭,就不必叫条子了。范传胪丰流雅士,与下官这等粗人不是一路,我叫的姐儿不敢坏公子雅兴,大家就只用酒饭就好。” 夏梦海食量大酒量也不小,人亦颇为健谈。初时与范进连喝几杯,发现范进这书生居然是个海量顿时来了兴趣,一口气喝了半坛见范进依旧谈笑自若,自己反倒是有几分酒意就停杯不饮,一心说话。 他这司库官职其实和吏也差不多,并不靠功名考取,而是父死子继的世袭职务,于刑部库房积年老档的掌握情况,比起官员了解更多。 其人亦是极乖觉人物,自知范进不会无缘无故请他吃饭,先是说了一阵刑部掌故,各房司官堂官爱好兴趣等话题。见范进对此兴趣不大,便知他请自己不是为了在刑部站住脚,便知是要在自己的管辖范围内有事相商。将杯中酒一口喝下去,他才问道: “范传胪,夏某虽然是个芝麻官,可是好歹也在刑部干了这么多年,祖辈传下来的规矩,就是无功不受禄。刑部这地方是有灵性的,有圣兽镇着,谁要是拿了好处不做事,天地都不容。是以老辈有话,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能不吃最好别吃,能不拿最好别拿,拿了吃了就得给人办事。下官偏生又是这么个嘴谗毛病难改,只好就得帮人了,范传胪有什么要办的只管吩咐,下官定尽力而为。” 范进笑道:“不敢当吩咐,只是范某来此观政之前,曾听了个案子,心中生了点兴趣,想要调卷宗看看,还请夏司库多多帮忙。” “卷宗啊……但不知是哪年的案子了。咱们京师这地方是首善之地,可是出的案子也是最多,越是天子脚下越有奇案凶案。就连咱们刑部,也走过水,进过雨水受过潮,好多卷宗已经灭失,无处寻去。若是太老旧的案子,只怕不好找。” “不老,也只是前几年的事,人是前年刚砍的头。就是庆云侯周千岁家的人,被人杀了那一案,卷宗不难找吧?” 夏梦海看看范进,又看看眼前那吃了一半的鸭子,摇摇头道:“我就说自己这毛病得给自己惹祸,果然应验了不是。还是老爷子那话对,没事多吃自己少吃别人,吃了别人就有麻烦。您要是说白天跟我说这个,我跟您回一句,库房年深日久,卷宗积压无数,急切之间难以找寻,只能让手下人有时间时慢慢去找,一句话就给您搪了下来,等到您观政期满进翰林院,它也是找不着。可是现在吃了您喝了您,再拿这话搪塞,就不够交情了,我给跟您说两句实话。” 他略略压了压声音,“那卷宗要想找,随手就能找到,可是我劝您别看。那案子下官是从头跟下来的,里面的门道心里有数。您既然想看,想必也是知道其中私弊的。一笔糊涂帐,神仙算不清。看了卷宗也没什么用。当初人进了刑部大牢,凶手家里的人还有人到刑部门前喊冤,鸣冤鼓打过,大理寺去过,最后也是不了了之。谁不知道那几个凶手冤枉?可是冤枉也没什么用,一边是庆云侯家要杀人凶手,一边是上头要紧比限,破不了案子提头来见,最后就只能这样了。这一案里,牵扯到高阁老还有翁司寇,翻这案……这怕是牵扯太大了。虽然两人现在一个致仕,一个在江宁,但是在朝里还是有人的。何况做官的体面不能不讲,您真把这案子翻了,高阁老脸往哪放?何况这案子打翻了,庆云侯家不还得出来人闹事么,到时候京师里锦衣卫和刑部捕快又去哪找凶嫌?大家背后都得骂您范老爷给人找事,凶手已经正法,又不能死而复生,您办这事图的什么啊。” 范进道:“夏司库不必担心,范某来刑部是来观政,不是来乱政,更不是来害人。就算想要做些什么,也会自己把事情担下,不会牵连夏司库半分。若是司库实在为难,就当范某没说过这话,这顿酒菜便是酬庸您方才那番肺腑之言。” 夏梦海道:“范传胪您这么说,就把夏某当成不上路的人了。夏某与您一起吃了饭,喝了酒,这瞒不了人。等将来这案子发作起来,我不管说过什么做过什么,都逃不了干系。您这一动啊,下官就怎么也跑不了,除非是先去报告。可是报告给谁?算了吧,谁让我运气不好,卷到这种事里,现在就只能舍命陪君子,与您把这出戏唱好。那卷宗,下官回头就给您送过来,不过那东西看不看,都一样。整个案子不在卷宗上,都在这呢。” 他拍拍自己的脑袋,“这案啊,那还是隆庆皇爷升遐那年的事了……” 夏梦海就着酒菜向范进介绍着情形,周世臣住家比较僻静,周围没有邻居。本来这种人被杀了,也不那么容易被发觉,还是当天晚上五城兵马司巡城指挥张国维带队查夜,发现周家房门洞开大为可疑,带兵进去查验才及时发现情况。 案发现场一片凌乱,周世臣住处房门被斧子劈开,其本人持棍棒与来犯者进行了搏斗,不敌被杀,身上刀斧伤多处。现场除他之外,就再没有其他人,也没有尸体。 周世臣虽然是外戚之后,生计并不算太富裕,也没有娶亲。平日只有一个奴仆王奎,一个婢女荷花同住。 王奎是个短工,每天为周世臣当门房,晚上锁门回家,不住在周府,荷花则不知所踪。这样的案子一出,张国维自知责任重大,为了破案,很自然地先到王家。结果在王家不但发现了王奎、荷花,还在王家床底下发现一个大汉卢锦,乃是京师里一名屠户。除此以外,又在家中搜出几两银子,经查皆属周世臣所有。 既有了物证又有了嫌疑人,案子就容易定性。人先在兵马司衙门过了一堂,定性为荷花私通卢锦,买通王奎劫财杀人,三人皆有亲自画押的口供,也就成了所谓铁案。夏梦海道: “案子怎么回事,就放在这,明眼人都看的出,这里面是有古怪的。当时三位副审主事也都认为不应草率结案,可当时是先帝升遐,大家的心思都在新君即位,官场调整上,谁还真在意死了个指挥使?又或者杀谁抵命?只要案子破了,周家人不闹事,就是皆大欢喜,范传胪现在把这一案翻出来,没有多少用。就算打翻了官司,也无非说荷花他们三个是冤死鬼,人死不能复生,这时候昭雪意义不大,再说正凶又去何处寻觅?到时候为了找正凶,再多出几个冤死鬼,就与范老爷初衷不符,还望三思。” 正文卷 第二百八十六章 铁案 范进留神询问着夏梦海有关周世臣一案的细节,于其他的话只当没听见。按其描述,荷花等三人每次在刑部过堂都会被打的皮开肉绽不成人形,尤其事关皇亲,刑罚所有更为酷烈,乃至到了非刑拷打的地步。 这三个人都不是能挨刑的,每次被打的鬼哭狼号,好几次几乎被打死在公堂上,自然有问必招。可是每到回到牢房以后,又开始喊冤,动刑之前必然推翻上次的口供。王奎直言对周世臣遇害一事一无所知,卢锦更是说自己是去找王奎喝酒的,一切不知情。因为他素日怕官,听到有兵上门,下意识躲在床下,并不是做贼心虚。 根据荷花描述,那天晚上她与往常一样收拾床铺,准备伺候周世臣休息,忽然听到动静。她胆子小,就藏在了屏风后面不敢动,只看到几个强盗冲进来,举着武器向周世臣攻击。两下互相打斗直到周世臣死亡,强盗们发现了桌上的银子拿了离开。由于其来去很匆忙,并没发现有个女人藏在那,银子也遗落了几两,她拣了这几两银子是想当证物,又因为是女性不敢去衙门,找王奎,正是想要其去报官,不想反倒吃了官司。 整个案子里,荷花的口供算是最有价值的线索,不过当时没人在意这一点。翁大立急于把这一案了结,免得庆云侯家狮子大开口,借这个事索要太多补偿。而且其本人最恨奴仆欺主,是以主张重办。 张国维身负维护地面的责任,如果按荷花口供,京师地面不靖,导致堂堂皇亲被强盗所杀,他的位置就不稳当。但是奴婢私通谋主,这跟五城兵马司就没了关系,从自己的利益出发,他当然也是希望把罪过定在荷花身上,这也是人之常情。 整个案子就是在这么一种利益氛围之中变成的铁案,也算是给了周家人交代。事后荷花等三人家里,也有人出来打过官司上告,甚至连鸣冤鼓都打过了,最后都不了了之。 案子成了铁案,人在前两年也杀了,考虑到三家都不是富贵人家,倒是没要他们赔偿什么银子。从那以后三家也不再大闹,只是听说王奎老母在儿子被杀之后不久,即抑郁而终。荷花的母亲整日以泪洗面,哭成了瞎子。这种事在京师发生得多了,没谁同情,也没人在意。 范进道:“若是王奎被买通杀人,那怎么会用斧子劈开房门?王奎自己就掌握钥匙,完全可以以钥匙开门进去,周世臣没有防备,更容易杀。再者卢锦是个见了官就吓得躲到床下的胆小鬼,又哪来的胆量提了刀去杀皇亲。又不是所有的屠户,都一般孔武有力。还有,荷花提到了银子,周世臣不是说日子过的一般么,哪来的银子?” 夏梦海道:“周世臣遇害之前,刚得了一笔钱,整整一百五十两银子。按荷花说,那笔钱是他准备用来讨个娘子的,所以没存起来,就放在家里。不想事情未办,就被杀掉了。事后搜检,只找得了几两散碎银子,整数银子并未得见。” “凶器可有?” “屠户人家,刀子是有的,斧子寻常人家也有。只是刀斧之上,并不见人血痕迹。” “那这案子怎么个结法?翁司寇亦是持重老臣,总不能就这么糊涂过去吧?我在江宁时,与他虽然没正式会过,但也听说过他办案是有些手段的。号称铁面无私,铁案如山,这么个二铁司寇,不会胡乱断案吧?” 夏梦海冷笑一声,“翁儒参除了这两铁,还有一铁,叫做铁口直断。他说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不容人置喙。偏生他的年岁大资格老,别人还不敢去惹他,日久天长便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哪还有他人多嘴的地方。这一案里他就咬住了一条,人犯在兵马司已经招供,那就一定是他们做的,否则怎么会招认?至于到了刑部喊冤,那是刁徒为逃避王法,故意来滚堂熬刑的,不足为信。银子可以是藏匿在某处,刀斧已经扔掉,至于劈门则是其为了转移视线,故布疑阵。当时在公堂上三位主事都认为他这断法太过草率,可是毕竟翁司寇是主审,其他人又有什么办法?现在这卷宗拿出来,若是咬着这条,倒是可以尝试去翻翻供,但是肯定有人要问,既然你说人不是荷花她们杀的,那是谁杀的?这口锅丢下来,谁接?” 他将酒一口饮下,又夹了块鸭肉丢进嘴里。“范传胪,夏某看你这人不错,你恩师更是少见君子,便好心多几句嘴吧。京师里从来不少聪明人,你看得到的事,别人未必看不到。可是为什么别人不说话,留这这么大的破绽让你找?无非是大家知道,一个破绽扯出来,就得有十个破绽等着自己去弥缝,实在犯不上。荷花不是你的老婆,王奎几人与你素无瓜葛,为他们出头惹翁大立,犯不上。再说这一案最后定案的是高阁,他当时急着办大事,随便就批了个斩,有他这个批示在,谁敢翻这个案?大理寺、都察院,这里面明白人多着呢,可越是明白越不能碰这个烫手馒头。你是二甲传胪,未来的前途在翰林院,不在这刑部。学学其他进士,每天画个卯,然后呢找个地方坐坐,喝几杯茶,看几份卷宗,不管看不看的明白就装模作样的看。混到馆选的时候一进翰林院不是很好,何必为这点事劳心劳力?再说当年的人许多还在,若是为了旁不相干之人,误了自己前程,这就划不来了。” 范进笑道:“夏司库说的是人间正理,范某极是感谢,不过在范某看来,夏司库你自己也没放下,否则就不会和我说这么多了。” “我家在刑部干了几辈子,见过的冤狱冤鬼不计其数,习惯了。”夏梦海拍拍自己那大肚子,“笑口常开,笑天下可笑之人;肚大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修炼不到我这火候,在刑部怎么待啊?不过呢,我的道行确实没到家,每每想起那几个犯人在公堂上喊冤枉,被烙铁烫的皮焦肉烂鬼哭狼嚎,依旧喊冤不止的模样,心里就总觉得不舒坦。这不是给他们家里几个钱,就能买回来的心安,晚上睡觉的时候,会做噩梦的。我当然希望有个人,能把这案子厘清,还死者一个安宁,也给生者一个公道。可是这实在太难,范传胪不是本地人,拿什么查这些?用这个要求你,就是强人所难了,这么混帐的要求,老夏说不出口。再说,你一个大好前途的进士,一般是没耐性听这种杀人案的,既不能给自己得名声,又不能养望,管他做甚?难得你有份好心眼,肯听肯想,就为这个,我就跟你说说,但是不能让你卷进来。” 范进道:“夏司库有这份好心肠,便是犯人的福分。如果刑部所有人都能有一副不忍之心,不妄动杀念,这天下苍生就有救了。至于这一案,范某想要试试看,或许能找出几条可用线索来也未可知。但不知夏司库在刑部多年,可有靠得住的捕快朋友?” 夏梦海点点头,又摇摇头:“刑部的衙役跟我一样,都是祖辈吃这碗饭,大家几辈子交情,怎么能说不认识人。不过要说在这件事上,能用的怕是一个都没有。不是手段不济事,就是人不可靠。如果有合适的人,我早就想了。再说,这事查来查去,不知道牵连到谁头上,这么要紧的事,你敢相信一个衙役?” “受教了。”范进郑重的一抱拳,向着夏梦海行了个礼,“多谢夏司库解去我心头一个疑难。至于那份卷宗……” “明天我会混在几份积年老档里,放在你的案头,别人问起只说我找错了。我能帮你的,也只有这些,剩下的事,我这个胖子可就无能为力。对了,郑家那卤煮不错,回头等郑大郎伤好了,我得去好好尝尝。” 范进道:“怎么,夏司库也知道他的事?” “我好歹也是在刑部吃饭的,又不是你们进士大爷,没有功名撑着,再没有点真本事,那便不好混了。要想保住这一身肥肉,总得有点本事才行,耳聪目明,只能算是根基。” “哦?那根基之上呢?” “装聋作哑,醉生梦死。”夏梦海将剩余的酒一饮而尽,随即摇头道:“我原本以为,对于这几年的书生已经看透了。大家都想着做翰林当阁老,最不济也要做清流任京官,没人会想着跟我们这些小角色抢活干,日子过的便很惬意。不想现在出了范传胪你这么个异数,分明是惦记着和我们这些老公门抢饭吃,本来还想着吃过酒,就去坊司那边耍耍,这下可是得赶紧回家再把大明律翻出来看看。要不然啊,用不了几年就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了。异数……异数!这年头真是怪的很,居然出了你这样的书生,这世道……有意思。” 等范进回到郑家铺时,心里对于案情虽然尚不算十分清楚,但至少有了个方向。他前世也不是刑侦人员,对于破案实际是没什么能力的,纯粹以技能论,这个时代的那些公门捕快老公事破案本领,都远非范进所能及。 他所凭借的,只是后世司法体系下先进的理念,重证据轻口供,对刑事罪犯疑罪从无,而不是明朝当下的重口供轻证据,先把嫌疑人当成罪犯,再要人自证清白。更不会像翁大立这样,先入为主把人当罪犯,再用削足适履的方式把案子作成所谓铁案。 在他看来这一案子简直就是千疮百孔,想要推翻它是轻而易举的事,以恩师侯守用或是花正芳的能力,都足以把这案子踢爆。之所以不这么干,固然是考虑翁大立年事已高,想要他平稳到站,正常致仕保留体统,也要考虑踢爆之后如何善后的问题。 周世臣的关系在锦衣卫,按说他遇害后,锦衣系统应该介入调查。可是整个案子从发生到结案,锦衣卫全程不参与,明显是不想掺到这种事里。连锦衣缇骑都有多远躲多远,其他衙门就更没人愿意参与。自己想要借刑部捕快的手,多半是办不到,在京师又是人生地不熟,能用的人手便很有限。 东厂番子虽然很厉害,但是自己和冯保交情没到那地步,再说番子原则意义上也是天子亲兵,哪能是个人就支使,这条路轻易不能选。这时候范进不由有些怀念起薛五,如果这个有智有勇的女子在身边,现在就不至于愁无人可用。 关清是生面孔,做这种事很容易引起人怀疑,再者他是跑过江湖混过码头,却没有过捕盗经验,做这种事也不擅长。凤四在京里认识一些武行,自己和那些人却没建立起交情来,再说彼此不知根底,在确定案子牵扯到谁,凶手又有谁之前,范进也没法相信这些武夫。思来想去,最合适的人选,竟只剩了自己。 等到夜静更深,已经瘫软如泥的钱采茵匍匐在范进怀中问道:“老爷既不想收用这家的小丫头,又不曾想要他们什么好处,何以对这等事如此上心?依他家所说情形,人只怕已经落到那转房子里,做了最下等的野鸡。救回来,只怕也没脸活在世上,多半要一死了之,救不救又有什么关系呢?庆云侯那边,会不会见老爷的情也很难说,再说眼下周家衰败的厉害,就算感谢老爷,又能拿出什么报答?” “确实,郑家是拿不出什么东西报答的,从利益上看,我也是该像夏梦海说的那样,安心等着馆选,入玉堂为翰林来得清闲自在。不过人与人之间除了利益,还有个缘分的。没钱的时候讲究不起,有钱有身份之后,多少就能讲究一下。我总觉得我和郑家有缘,这种感觉很微妙,说不清楚但确实感受的到,为他们帮点忙,也算是顺手为之。再者,就算不考虑郑家,也要考虑恩师那边的态度。他老人家也是摆明了想让我参与这件事,否则不会这么热心牵线。” “这又是为什么?” “我也没想明白,但是恩师的态度我能猜到,应该就是这个意思。不管是为恩师,还是为了郑家,这个忙我都得帮了。采茵,这次就要你帮我一些忙了。” “你我之间还用的着那么客气么?我整个人都是你的,何况这点小事,老爷放心,妾身一定会办好的。妾身明天就让人去扫听一下,京师里开转房子的多是泼皮和那些私昌合作,石妈妈跟那些人很熟,用不了多久,一定能扫听出消息来。” “你自己小心点啊,拿我的片子请人过来,自己不要乱跑,很危险的。那帮混蛋连锦衣卫都敢杀,你自己要小心。” 钱采茵一笑,“为了老爷,妾身什么都不怕。再说京师这么大,他们哪那么容易就听到消息?放心吧,石妈妈也是老江湖,不会这么不小心的。如果不是遇到老爷,妾身现在说不定也落到那转房子去了,只为报答老爷大恩大德,妾身也情愿赴汤蹈火!” 正文卷 第二百八十七章 千疮百孔的卷宗 次日清晨,范进一到了衙门里,就见到自己的公案上,果然已经放了几份卷宗。全都是刑部里积年旧档,无一例外,全都是杀人案。 来刑部观政的进士总共有四十几个,对于这种老档案有兴趣的,可以说一个没有。观政进士虽然属于实习生,但是自身又是进士这个阶层,在观政期满之后就可以授官,与刑部现在的官员位属同僚,是以在身份地位上,又和后世的实习学生不一样。即便是这些刑部大员,也不好随便就支派其去干这干那,更多时候还是看当事人自觉。 万历时期的进士,已经不大喜欢干实事,他们的理想是考进翰林院当庶吉士,几年以后任检讨,对于实际工作兴趣不大。各种庶务性工作被看成胥吏才干的勾当,读书人不屑为之。加上各部里,都有些不能为外人所知的私密,很多事也不是他们能参与得了的。是以这些进士在刑部多是找个地方坐下,随便拿点什么东西看,再不就是想方设法去找人套交情拉关系,借观政的契机扩展人脉,最多是把时下的案卷拿过来看看,于地方的判决进行一番感慨。闷下头看卷宗的,就只有范进一个。 根据范进观察,发现刑部在审核卷宗时,也就是那么回事,一般不会推翻地方已有判决。毕竟他们不在第一现场,拿到的只是二手证据,靠这种证据推翻已有判决对地方上工作不利,也并不客观,是以只要下面的结论不太离谱,刑部就会确认不会找麻烦。 惟一的例外,就是在杀人案上。 在当下大明的刑部,虽然提不到废死,但是已经强调慎杀。地方上斩立决的案子没办法,刑部干涉不到,但是所有秋决的判决,都会严格审查,发现问题就会向地方提出质询,不能给出合理的解释,就不会批准死刑。即使批准,也会把行刑日期尽量后拖,以求让待决犯多活一段时间。也正是因为这一点,荷花等人才从万历元年一直拖到万历三年才杀。而这还是有高拱批示的结果,否则这一案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判下来。 原本的范进对于这种慎杀态度也颇多腹诽,认为其效率太低,耽误时间。可此时看来,却开始支持这种态度。人死不能复生,人命关天,以大明现在的冤假错案率,再加上屈服于各方面压力不得不做出的妥协,连荷花这样的卷宗都能被称为铁证如山。如果再不搞慎杀,每年不知道要出多少倒霉蛋。 由于有侯守用的支持,范进的调查也就变的更顺遂。他也不是大张旗鼓的去查旧案,只是找一两个胥吏,以闲聊的方式,旁敲侧击问起当初旧事。那些胥吏对他不敢得罪,自然有一句说一句,于消息了解的也就更为全面。 当日周世臣被杀之后,是由五城兵马司先抓住人过了一堂,送来的人犯已经被拷打得遍体鳞伤。由于明朝承认刑讯的正当性,这种情况并不算异常。那些人的认罪口供也没因此受到质疑,相反倒成了主审官翁大立最为认可的证据之一。 周家这种外戚都是在当世威风,换个新皇帝就大不如前,周家也不例外。到了周世臣这一代,周家已经衰败的厉害,不复当日皇亲国戚的威风。但也正因为此,他们把体面看的格外重要,总恨不得借一些事情发难,找回曾经的体面。是以周世臣被杀之后,周家的族老带头出来闹事,很想要把这事闹大,借以向官府多要赔偿,甚至震动天听。 彼时正好穆宗驾崩,朝廷一片混乱,没有人有时间应酬周家的事,高拱当时给的意见就是尽快完案,息事宁人。有了前面的口供,又有首辅的批示,翁大立随后的态度其实也就不难想象。 几个人每次上堂,都会被打的半死不活,当时都会招认,但反手就会后悔喊冤。翁大立因为几人多次推翻既有口供,更认定这是三个刁钻之徒,肯定有问题,反倒坚定了杀心。因此在递交的本章中,将三人定性为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万历当时刚登基,万事不懂,也不具备处理问题的能力。斩首的批示来自于高拱代天子做出,只是借了皇帝的名义而已。 根据刑部大牢那边打探的消息,几个人进了牢房后一直叫冤,但却不肯拿钱来打点。由于之前确认,周世臣刚刚发了笔财,家中有一百五十两现银。在案发现场找不到银子,在王家也只找到几两碎银,大数肯定在这三人手里。监狱的狱卒为了搞到银子,少不了用些手段拷掠,但是无论怎么搞,那三人就是拿不出钱。 等到晚上散了衙,范进并没回郑家铺,而是到了侯守用的住处。师徒刚刚坐定,花正芳就让自己的妾室送了锅面汤来,三人围坐一团,每人碗里都是一碗面条,外加一碟咸菜。 花正芳气色不好,似乎闹了病,坐在那里一个劲的咳嗽。但谈话的兴趣很足,侃侃而谈:“御史不食鹅,我们给事中,也只能吃面。其实有面吃已经不错了,当初欠俸的时候,发给我的是走了气的胡椒,据说还是永乐年间,三宝公从海外带回来的,哪里还能用?不要说面,就是连稀粥都换不回来。” 侯守用笑道:“花兄说的不尽然啊,小弟后来听说,外城万顺南货行,可愿意收你的胡椒,开的价格还不低,你却偏偏不肯交割。最后半卖半送,卖给了个进城收货的小贩。” “万顺的少东家打死人命,判的是秋决。那家买了好几个人的胡椒,所图的无非是买住少东家一条命。买我的胡椒,就是要堵我的嘴,让我别来坏他们的好事。笑话!给事中做的就是坏人好事的差事,若是放任他们为所欲为,那老夫这官还做个什么意思?最后就是我盯死了这一案,才把那杀人歹徒判了死刑,死活没改成斩监候。我花某人的眼睛,岂是几两银子,几粒胡椒就能挡住的?” 侯守用道:“当时花老没办法,借了笔京债,那些人催的很紧,其实也是想让花老在公事上卖个交情。结果花老宁可典当随身物品,也不肯徇私,真乃国朝铁面无私的典范。” 花正芳笑道:“幸亏你恩师来租房子,又有你送的川资,才解了我的围。否则那一关,还真是不好过。不过不好过也得过。我这么大把年纪,不曾怕过谁,心中惟一所惧者,就是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对不起身上的神羊补服。我辈俸禄皆是民脂民膏,就以我这微薄俸禄来说,也是几十个青壮农夫肉袒深耕,才能赚得出来。若是我们自己不用心做事,又怎么对的起他们在田间所流的血汗?做人,总是要对的起自己的良心啊。我知道你在查什么,查的好!早就应该查!老朽一生为人行事,自负无愧于心。惟有在周世臣这一案上,我是有愧的。” 说到这里,他摇摇头,脸上神色很有些尴尬。 “当时,老朽刚刚调来刑部,万事不清楚,科分辈分也不及翁儒参。而当时的刑科都给事中曹应甲,与翁儒参有师生之谊,惟其马首是瞻。我虽然指出这一案的所有疑点,可是他们还是坚持要将这三人定成凶手。我上过本,石沉大海,大家的心思当时都在新君登基,朝廷稳固上,于民间斗杀人命没人在意。如果死的不是庆云侯家的人,而是个升斗小民,就连议一议的兴趣都没有。当时曹应甲还把我找去当面说起,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就是公道。只要这个公道有了,其他的公道,自然都有了。他是都给事中,从他那里就认可这案子没问题,我也没有办法。” 侯守用道:“如今曹应甲已是大理寺少卿,等到关洛能致仕,他多半就要接掌棘卿。我还记得,当时去查狱,看到王奎那副模样,饶是我做了十几年亲民官,监狱去过不只一回,犯人见了不知凡几,也被吓了一大跳。不曾想,世上还有那等狼狈之人。” 花正芳道:“是啊,所以你就在刑部大牢里,与人一谈一个多时辰,这一点,你们师徒倒是不像。退思与人谈事情喜欢在酒楼,你却是在监狱。” “当时退思若是在刑部,只怕跟我也一样。问过之后,我便发誓,一定要给他们讨个公道回来。回到衙里立刻上了本章,要求暂停行刑,重审周世臣被杀一案。此案疑点重重,证据多有纰漏,如何能仅凭刑求口供,就断定他们是杀人凶手” “我当时就说过,这本章不会有用的。”花正芳摇摇头道:“张江陵的眼睛,是看不到这等小案子的。你的本章上去,他只会问大理寺、刑部、都察院的意见。曹应甲的官职是靠这一案搏上来的,怎么能允许人把这案推翻?必然力陈此案铁证如山,无从更易。都察院那边虽然喜欢闹事,但也要分个具体事情,翁大立是仕林前辈,真落了他的面子,在仕林里未必有好名声。再说更重要的是,这案子谁翻了,谁就要担上责任,周家再闹事的话,他就要出去顶雷,谁又愿意惹这个麻烦?我已经上过几道本章,都在说这件事,结果全都像扔进了海里,没人在意。说到底,周世臣已经死了,周家又是群闹事的外戚,大家对他们看法不好,只要不闹,其他就怎么都行,没人在意他们的公道。至于荷花那三个,都是小老百姓,他们的公道也就那么回事。反倒是翁大立的脸面,身上的责任,这个才是真正要紧的。” “就因为都不愿意惹麻烦,所以最后只能看着那三人人头落地。人说清流言官纠察百官,为民请命。可实际上有些时候不但不能为民请命,就连为民保命,都是心有余力不足,根本做不到。” 范进笑道:“二位的话我听明白了,大家抓紧吃饭,不要让面凉了。” 花正芳道:“面凉没关系,人的心只要是热的,就什么都不怕。如果心也凉了,那就真的不好办。退思,老夫身体不好,脑子也不灵光,于功名上没有太大的出息,但是活了这把年纪,看的人多了,也算是见多识广。如今的读书人,不像我们那么傻了,大家都很聪明,知道自己的前途在哪,该做什么才能让自己活的更好。像你这样的人,已经不多。我和你师长除了在这里吃碗冷面,发发牢骚,能做的事不多。可是我们看着那几户人家凄惨模样,瞎眼老妇变得疯疯癫癫,整日拉着人喊冤,含辛茹苦的寡母,眼看着儿子人头落地,生生悲痛而死,心里是没法放得下的。更何况,处决囚犯当日,人群里有人在笑!这分明是不把官府放在眼里,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不把这一案弄明白,我们对不起那些百姓,也让真正的杀人凶手在嘲笑我们无能!” “有人在笑?” 侯守用道:“是啊。当时我去法场,是想送一送他们,算是为他们做力所能及的一点事。结果看到,在行刑时,有人在笑。百姓喜好热闹,看杀人的时候发笑,这种事我是见过的,本不足为怪。但那几个人的笑不一样,并不是看到热闹之后的无知之笑,而是嘲讽、蔑视……对官府的鄙夷。” “恩师,那何不查下去?” “为师也想查,可是拿什么查?人发笑总不犯法,我又不能把他们抓起来审问。至于事后追查,又无人可用,刑部那些捕快没有好处,没有比限,指望他们查案,还不如指望罪犯自首。” “那恩师对那几人还有什么印象?” “在法场发笑的那伙人一共是三个,有人背着杀猪的工具,衣服上也有血迹油渍,所以为师确定,他们之中必有屠户,要想查这案子,就得从这一层上下手。” 正文卷 第二百八十八章 闲棋立大功 于一个新科进士而言,不管是想要查一个屠夫,还是找一个转房子的女人,其实都不是容易的事。毕竟范进在京师没有根基,能用的人力严重不足,处处都显得捉襟见肘。 好在钱采茵出面奔走,为范进帮了个大忙。石妈妈不一定给她面子,但是一个二甲传胪的面子,总是要给的。尤其范进所托之事并不为难,只是要找人在转房子打探一个女人的行踪,这对她来说倒不是太为难之事。坊司虽然归属于礼部,算是合法正规高大上的机构,与那些民营清楼不同。不过在当下,朝廷权威大不如前,这两种地方的分界也就越来越小。区别只在于消费和规模,人员上多有往来。就连城狐社鼠的勾结上,也是少不了的。 开转房子的,多是原先的野鸡土昌,年纪大一些,就开始找几个粗劣粉头做这种生意。接待的基本都是不上档次的客人,在清楼这个行业内部,也处于鄙视链下游。石妈妈对那些人很有种优越感,包括其结交的江湖人,也比那些看场子的泼皮来的高级。只随便许些好处,那些人便忙不迭地领命而去。 送走了人,转身来到一旁的小房间里,望着坐在那里摆弄着古琴的钱采茵,石妈妈发觉这个本已经过了气的女子此时竟是变漂亮了。比之其当红时期,仿佛更为迷人。 人既然离开这里,两下便算是朋友身份来往,与过去的相处模式大不相同。石妈妈笑道:“采茵,你看妈妈这事办的还算漂亮?” “妈妈做事一向是漂亮的,女儿找您,自然是放心的。这次妈妈搭了不少人情进去,用多少银子,我回头会算给您。” “可别这么说,你这样一说,咱的交情就显得远了。你是从我这出去的,你混的好,我才放心。过去我对你是有点严厉,说到底那不也是为了你好?现在你攀了高枝,成了凤凰,妈妈替你高兴。你求我办的事,哪里还能要钱?只要你将来发迹了,别忘了妈妈这点交情就好了。” 她说着话,离钱采茵近了些,问道:“采茵啊,妈妈不是很明白,你跟的那范大老爷新科传胪,怎么好端端的要去找一个转房子的女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女人是他相好?” “没什么,也就是帮人的忙而已。”钱采茵微微一笑,“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您别问了。” 石妈妈人自乖觉,知道这事里可能牵扯到什么东西,也就不再多开口,转移话题道:“丫头,范老爷对你怎么样?他现在正好没成亲,你可得抓紧时间把他的心给栓住,这样他将来就算成了家,也不会忘了你。其实要我说,最好的办法是你赶紧要个名分,免得将来大妇过了门,你不明不白的……” 钱采茵微笑着与石妈妈进行着无营养的对话,于对方的江湖经验,实际没听进去多少。她的心此时已经飞到了范进那里,她自知自己相貌并不算佳丽,年纪又有些大,在时下而言,其实称不上美女。范进这种进士老爷,自己又很有几文钱财,想要找妙龄女子相伴并不为难。肯和自己相好,已是心满意足。 作为一个大龄女子,她的脑子并不糊涂,也过了小女生做白日梦的年龄。知道自己不管再怎么努力,与范进恩爱的日子,也不会保持太久,只求在当下两下关系最好时,能让他多记住自己一些,就无遗憾。 她也知道,范进一个广东人在京师人地两生,不管脑子如何好,或是有怎样的功名,想要办这件事都困难重重。自己能帮他一点,就多帮一点,只要看到他能够欢喜,自己的心里便高兴。至于过程里付出多少辛劳,又或者承担多少风险,她并不在意。 时间一点点过去,三天时间如水而逝,表面看起来,京师之中一切如常。百姓每天忙于生计奔波,外地官员为了前程跑部前进,每个人都向着自己心中的目标发力狂奔须臾不停。一切依旧,万事如常。 但是身在局中的人,就像是大灾难降临前的小动物一样,还是敏锐地感受到了些许不安情绪。这种心理上的感觉,类似人的第六感,没有办法用合理的说法解释,但是确实感受的到。 以刑部为例,那些司官郎中经常找个机会交头接耳,或是私下里三五知己议论着什么,可一看到人来,又马上闭口不谈。这样的表现,就越发证明有事发生。 这种事当然瞒不过范进,等到晚上去看望卧病在床的花正芳时,就得知了真相。 “其实没什么大不了,就是张江陵的老父张文明,据说病的很严重,跟我的情况大概差不多吧。” 花正芳说着话,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因为剧烈震动的原因,枯黄的脸色涨得通红,额头上有汗水滚落。其妻在旁拿了手帕在他额头上擦拭,儿子继荫在一旁伺候着。 侯守用关切地道:“花老这病可曾找郎中看过?去年的时候花兄也犯过病,不过不似这般凶险,这回可得好好看看。” 花正芳勉强一笑,喝了几口热水道:“我这是老病,每到换季的时候就要犯一犯,已经习惯了,不当回事,你们不必太在意。还是说回张江陵,他的天伦张文明是个不让人省心的角色,在湖广那里,听说闹的很不成话。武断乡曲横行霸道,俨然是个豪强气派,又和地方上一些强梁结交,仗着自己首辅老子的身份,不知给张江陵找了多少麻烦。这回正在他儿子要大展拳脚的当口,偏又一病不起,简直是张江陵前生对头。若是当真从此就去了,张江陵这个时候丁内艰,几年的苦心孤诣,全都白废功夫,若果真如此,那就只能说一句天意难违。” 张居正在位几年励精图治大刀阔斧地改了不少陋规,推行了一部分制度下去,但是以其谋划以及大明的疆域格局来说,其所做的工作,也就是一个夯基础。未来几年,才是真正出成绩看效果的时候。 文官守孝号称三年,实际是二十七个月,虽然以他和皇帝的关系,制满肯定要回朝,但是在这段时间内,人远离中枢,没办法遥制,其所推行的正策不知道要变成什么样子。考虑到当下大明有人走政治息的恶劣习惯,以及张居正的变法本来就面临巨大的反对声音,最大可能就是他回来之后,发现前面几年工作白干,一切又得重新做起。甚至于想要重新做都办不到,只能听之任之,让一切恢复旧制。 侯守用等人不算江陵派,但也不是反江陵派,他们不喜欢张居正一些作风,但也不至于跟他为仇的地步。对于张居正搞的新法,他们从内心里是支持的成分占多数。尤其张居正以科道制约六部,增强了科道言官的权力和地位,从这个层面,他们两人内心里,还是比较认可张居正这个宰辅。再者从国家角度上,朝令夕改是祸非福,大明这种大国,稳定最为重要,从这个角度出发,也不希望张居正在此时丁忧而去。 花正芳道:“我虽然在家里养病,外面的事也不是一无所知。听说宫里派了太医生又带了好药,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往湖广赶,要把张文明这条命从阎王手里抢回来。不过说实话,宫里太医的手段,也就是那个样子,至于上方珍药,比起江陵相府的药材也未必好到哪里去。若是江陵相公的药都没用,上方御藏,也不足凭恃。现在真正期待的,其实是张家出了个榜眼的消息,能给他冲冲喜,让其转危为安。否则的话,这一关就很麻烦了。” 侯守用道:“如果事情真到了那一步,张江陵一走,吕豫所倒是要高兴了。” 花正芳摇头道:“未必。别忘了,松江有个徐少湖,新郑还有个高中玄。他们都是做过首辅的。如果张居正真的丁忧,这两人起复的可能都很大。这其中又以高中玄起复的可能为最大,毕竟其年纪比徐少湖为轻,入了阁正经还能再干几年。现在朝廷里人心惶惶,就是不知道张文明这一关能不能过去,如果真过不去,他们这些人又该怎么办。毕竟他们里不少人都是从张居正这条线上来的,若是高中玄回来,一个个都没好果子吃!” 他说到这里,又是一阵咳嗽,其妾室连忙为他捶着后背,他摇着头道:“没事……慌什么?我的身体没事,就是想起当初的事,觉得好笑。大家都说张江陵霸道,其实高中玄比他霸道多了。阁臣管部……除了高拱还有谁干的出来?他这人做事的手段比张居正更为果决,真红了眼睛,什么规矩也束缚不住他的手脚。这次若是真的高中玄起复,六部九卿只怕都要有一番大动作,不知道多少顶纱帽要落地了。” 范进并没说话,只在心里盘算着:当年把高拱搞下去的就是张居正,如果他再回来,可想而知,张居正那条线上的人都没好日子过。同理,还有冯保也是一样。这两人连同李太后,肯定都不希望高拱回来任首辅。但是有些时候,不是说上面想不让他回来,他就一定回不来的。 朝政要运行,就必须有阁臣辅佐,小皇帝不成年,就更需要有能的宰臣主持局面。一旦张居正丁忧,那么接替他工作的人,第一要有魄力,第二要有经验,第三要有足够的威望,惟有如此才能保证朝廷不出大乱子,一切平稳运转。符合这几个条件的人,算一算也没有几个,高拱无疑是最有可能入选的人之一。即使除去他,还有个徐阶,那是嘉靖时代的老臣,威望资历都足够,而且又是张居正的恩师。似乎他上来当首辅,就更合适一些,也更容易为江陵党人接受,可是徐阶的身份……似乎太合适了。 “徐少湖绝对不能回来!”纱帽胡同,张府书房内,冯保的语气格外坚决: “太岳兄,你是个聪明人,响鼓不用重锤,我的意思你应该能明白。徐少湖确实合适接你的位置,但是他实在太合适了。听说他养生有术,前两年居然落齿复生,若是回到枢位一干十年,你就算回朝,又如何自处?总不能让老师给学生挪位子吧?” 张居正脸色也不大好看,他与自己父亲的关系其实并不好,从小到大他都看不惯父亲的作为和人品。在自己发迹后,父亲的行为更是只能用胡作非为来形容,多亏湖广是自己的基本盘,每个巡抚都是心腹充任,很多事情就地压下解决,否则还不知道要闹到哪一步。 为人子者不至于真的盼望父亲死去,但是听到父亲病重,张居正也不会有多少难过。现在他的思绪压根也不在老父身体上,而是在于接下来的安排。他和冯保无话不谈,没必要在这种时候还说什么吉人天象的鬼话。宫内珍药以及儿子中榜眼的消息,都是翻盘的希望,但是也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张居正道:“双林,你所言之事,我并非不曾想到。可假若事情真到了那一步,除了恩师又有谁够资格阻挡高中玄入阁?他如果回来,我回朝之后就能把他踢开?再说你我与他的恩怨,又岂是只言片语所能化解,只怕到时候,就是一场大乱。不提你我二人,就是下面的臣工,日子都不好过。” “这……倒也是个麻烦。高中玄身体康健精神健旺,若是太岳你回家守制,他多半是要回来主持局面。慈圣会挡一挡,但能否挡的住,现在也说不好。你也是知道的,现在朝里到底有多少高新郑的人,也说不好。毕竟他去位也没几年,怕是还有些人心里惦记着他出山呢。” 张居正沉默不语,显然也支持冯保看法。这时游七从外面进来,对张居正道:“一封信,交内宅的……” “拿来给我吧。” 张居正毫不客气地把这封寄给女儿的信拿到手里,随手拆开,冯保摇头道:“太岳,你这可不够君子。” “为人父母者,哪里还顾的上君子与否,我倒要看看,他在信里写些什么……” 张居正看信的速度极快,几可一目十行,但是他匆匆看过书信之后,并没急着把信塞回去,而是放下来又看了两遍,又将信递给了冯保,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是眉宇间,却没了方才的怒意。 “这混帐东西……倒是有点良心,双林你看,这一手棋还算过的去。” 冯保看的格外仔细,过了许久之后才点头道:“太岳,你在刑部的这一记随意手,此时看来,却是记神仙手了。这件事做成,高新郑那条路至少可以切断,大家的心也就安下来了。” 张居正道:“这小子果然是个不安分的祸事精,走到哪里,事情就闹到哪里,一个人又能翻起多少风浪。双林,你还是派几个人,教教他吧。” “太岳放心,这事我自会安排人手。” 当日深夜,冯家别院之中,依旧难以下床的冯邦宁吩咐着眼前男子道:“你去,给那几个夯货送个信,这段时间别出来……有人要查那桩旧案,让他们出去避避风。” 正文卷 第二百八十九章 困兽之斗 臭沟开,举子来。 按照京师民谚,每到举行春闱的时候,也是京师疏通沟渠的时候。今年春天来的晚,不过到此时也早到了时候。随着冰雪融化,原本被寒冷冰块所包裹的恶臭,伴随着和煦春风温暖阳光弥漫在首善之地,侵袭者每一名百姓的嗅觉,无一人能幸免。 京师的格局,以东富西贵南贫北贱为大体分布,当然具体到某一条胡同或是某一个区域,又是另一番情景。整体而言,南北两个城区的生活条件略低于东西城区,外城的条件要比内城恶劣,这些都是不争事实。 而到了外城与城郊交界的地方,环境就更恶劣一些。逃荒的流民,城内的乞丐、无家可归的流浪者,被巡兵从城里赶向城外,最终在这一带停住脚步,栖息下来。他们中的大多数并没有户籍,在鱼鳞册页上找不到名字,自身没有固定住处,就连姓名也多半是假的。 住在这种地方的人,于卫生就更讲究不到。蜿蜒流过的小河沟,散发着令人恶心的臭味。生活垃圾,便溺之物,随意丢在河道两侧以及小河里。在河边,若干自发形成的垃圾堆上,无数苍蝇在空中盘旋,发出嗡嗡之声。高度腐烂的死猫尸体旁,是早已腐烂的蔬菜,再旁边一点,则是一节不知来源的骨头。 一些衣衫褴褛的男女,顶着恶臭与蚊蝇在垃圾山上搜寻着一切可能对自己有用的东西。疾病或是肮脏,对他们而言都是无所谓的事情,只有活人才有资格讲究这些。 为了一块早已高度腐坏的食物或是一件不知质地的首饰,打架斗殴搞的头破血流甚至出人命,都是常有的事。大明律在这里的作用,远不如手里的武器来的有效,即便是捕快公人,等闲也不会到这种地方来,实在要来,也要多带人手。 当然,这种地方也不是全无规则可言,事实上,地下世界也有其秩序。只是维持秩序的方式更为血腥,建立秩序的方式也更为粗暴直接而已。 如果将这片棚户区视为一个王国,那么在这个王国中心位置,那个简陋的小院落,便是这个王国的宫殿所在。院子不大,也很是简陋,看上去脏兮兮的,城里人不愿意多看一眼,也不会觉得有什么特殊之处。虽然有房子在,但是一场大雨或是一阵大风,都能让其变成废墟。可是万事都是比较出来的,一路走来,看过那些低矮的窝棚,乃至连房子都无法算的破旧帐篷,这里便可以算是天堂了。 棚户区的人都是些活不下去的凶人,连官府都未必放在眼里,可是在这座小院附近,没人敢多停留半步,也没人敢向里头张望。 院门大开着,院落里用几块砖头垒了个土灶,上面一口大锅正上下翻滚冒着热气。一个四十上下的汉子正在忙碌着,将木柴向灶下添,将火烧得格外旺。阵阵肉香混在恶臭中,向着四下飘散,味道一路传出好远。 烧肉的男子上身赤着,露出那黝黑而发达的肌肉,如同一块块铁板镶嵌在身体上,下身穿着灯笼裤,裤腿挽到膝盖处,露出两条满是泥土与黑毛的小腿。脚上穿着一双草鞋,露出那同样黝黑的脚板。 其个子不是太高,体型偏于瘦削,相貌看上去很是和善,尤其是一双肉包眼,总是显得没有多少精神。在这种地方,这样的人大多都是肥羊的代名词。在院落里,还坐了六七个大汉,身材高大魁梧,满身刺青,相貌也极是狰狞凶恶。包括之前在崇文门与范进见过的刘汝成,以及那个理论上应该死在大兴县衙的刘七,全都在这里坐着。 苍蝇在院落里飞来飞去,不时向着肉锅或是灶台又或者人身上落去,几个男子无聊地驱赶着苍蝇,不发一言。 这些人都可以算是京师街面的遮奢人物,平日为非作歹的事情做得多了,更没有什么纪律意识。这种人凑到一起,一般就是喝酒吹牛,赌钱惹事,其他的正事都不会做。让他们不说话,简直比杀了他们都难。可此时几人全都一言不发,看那做饭男子的目光里,竟是畏惧远多于亲近,更没有半点鄙视的情绪在里头。 刘汝成道:“大哥,你闪开吧,让兄弟们来做,这种粗事哪能次次交给大哥呢?” 那男子憨厚地一笑,“这话说的就见外了,自己兄弟,谁为谁出点力,都是应该的。再说我这个人没什么本事,就是会杀猪会炖肉,除了这个,就什么都不会了。不让我做这个做啥?你们安心吃,别管我,我不会让自己饿着。” 一个大汉拿起木勺捞了一块肉上来,放到嘴里轻轻咀嚼,随即点头道:“是味!还是大哥做的肉好吃,就算京里几家大酒楼的厨子,炖肉的本事也比不上大哥。” “说的跟你去过几次大酒楼似的,好好吃你的吧,捧人也不会捧。”男子嘿嘿笑着,用胳膊擦去头上的汗水,自己伸出手,立刻就有人把勺子递上去。他也不推辞,拿起勺子盛了肉放到嘴里,闭上眼睛品着滋味,模样俨然就是大酒楼里用心烹饪的厨师。他的脸上渐渐露出一丝笑容,点头道: “是味,就是这个味!当初我爹杀猪,我在后面跟着帮忙,每天杀的猪不少,累的一身臭汗,到家里什么都不想干,只想快些睡觉。可是累死累活,一年到头也只能吃些下水,想吃肉只能等过年。锦衣卫、衙役老爷、巡兵老爷、东厂番子、各府的厨子……全都能到摊子上赊肉,只见赊不见给,我家老子又是有名的老实人不敢去要,最后就只好自己认赔。我那时候就琢磨着,我这杀猪的吃不上肉,那帮什么都不干的天天鱼山肉海,这玩意不讲理啊。可是我爹说,这个世道不是讲理的世道,是个吃人的世道,只能认命。没办法,咱做儿子的得听爹的话,直到他老人家蹬了腿,我才能自己选个活法。那时候我就想,我不管干什么都决不再杀猪了,可是等我真的不杀猪了,吃的肉反倒是比杀猪时候更多,可见我家老爷子说的是对的,这世道是吃人的世道,你要不吃猪,要不就得当猪,除了咱,其他人都是猪,就得杀!杀他们,吃肉,喝血才能过好日子,否则就得一辈子被人骑到头上拉史!” “没错,大哥说的对,不当猪,要吃猪!” 几个男子附和着,把木勺放到锅里去捞肉吃。那男子又舀了一口肉放到嘴里大嚼: “我朱国臣也知道,打打杀杀不是长久之计,很早以前就说过,要让弟兄们过上体面人的日子。那些大户人家有的,咱也得有,他们能享受的,咱也该享受。不过咱没有好老子,也没有泼天的家私,想要像大户人家那样斯文是办不到的。不狠就站不住脚,不打人杀人就站不住地盘,所以当初的手段是酷烈了一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现在好不容易在这片地方立住脚步,又能在城里打下一片基业,就寻思着要做个体面人,轻易不打人不杀人,不去与人为难。各位兄弟自己也知道,这半年多,自己手上是不是没沾过血?可是我的好意,全被人当成懦弱可欺,这便让人心里下不去。官面上,有人要查我们的底,揭陈年旧案,道上也有人在我们背后捅刀子,大家说该怎么办!” 刘七道:“大哥,你说的事情弟兄们也知道了,上头不是说,让咱们避一避么?” “避,避去哪里啊?”名为朱国臣的男子摇头道:“四九城这地方,就算是根筷子都有主,一块站脚的地方都有姓氏。咱们当初拿到这块地盘何等艰难,大家心里都有数。谁不是一身血一身伤,才把这地盘弄到手的?现在说避就避,等回来,这些地盘还会是咱们的?做丧家犬的味道也不比砍头好多少。上面的人无非图自己安逸,不会管咱们死活,等咱们真没了地盘对他就没了用,他凭什么还罩着咱们,真挤兑急了转头就能把咱卖了。” “那大哥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老办法。平日里烧香拜佛,敬神畏鬼,可真到走投无路之时,就是玉皇大帝也先吃我一刀!刘小脚和她姘头查我的底,我已经把人弄来了,潘老三……现在在大家肚子里,人人有份。至于刘小脚,就在房里锁着,一会你们进去,一人弄她一回,再把她做了,明天接着下锅。” 几个男子脸色微微一变,露出几分恶心神情。相貌憨厚的朱国臣却嘿嘿狞笑起来:“怎么?不习惯啊。当初大家穷得没饭吃的时候,不管是人是狗,还不都是炖熟了一发吃下去,哪里有这许多讲究。刚过了几天好日子,就已经吃不惯人肉了?像你们这样,还想学人家避难?我怕你到了外面,自己就给人吃了!谁如果吃不惯这肉现在说出来,我朱国臣送他出门口,从今以后大家各不往来,认我这个大哥的,就给我把这锅肉吃光!” 几个凶恶孔武的男子,在朱国臣面前提不起一点反抗的勇气,院落里寂静无声,空气仿佛已经凝固。 最先走出来的是刘七,来到锅前,颤抖着捞一块肉,中途手一抖,肉又掉回锅里,溅起的油汤落到他裸露的肌肤上,烫起个小泡,他却浑然未觉,只小心地继续捞肉。刘汝成走过来,另一个纹身大汉走过来……最终,所有的大汉都走上前去,从锅里捞肉来吃。 朱国臣见他们安心吃肉,脸上也有了几分笑意,“这样才对么,一起喝酒吃肉,这才是兄弟做的事。刘小脚虽然过了三十岁,但一身肉还是很白的,弄一弄她也不算吃亏。吃过肉之后,就进房里去快活,不过丑话说前面,另一个女人可不许你们动。” “大哥,那个女人是不是昨天弄来那个广东佬的婆娘?连孩子都生过了,又不是黄花姑娘,也不能动?” “冯大公子的脾性你们是知道的,谁抢在他头里喝了这口汤,留神他拆了你们的骨头。这女人是我请来的保命符护身宝,只要她把冯大公子伺候舒坦了,我们这一关就能过去。谁要是碰她,就是坏兄弟们的活路,大家都不能容他!” 刘七这时问道:“那……查咱们的事怎么办?做了刘小脚潘三郎也没用啊,查咱们的人不止他们一伙,其他人查过来,难道也做下去?” “我做了潘三郎是因为他不仗义,偷摸着查我,却不给我通消息。至于其他人,先不用理会。也不用他们查,我们自己去出首,找两个兄弟去,带他去见想见的人。” 刘七愣了一下,没理解朱国臣话里的意思。朱国臣停了停,接着道:“他既然想查就让他查了,我找了两个人,边上的夜不收出身,受不了戚继光的军法森严,当了逃兵。这帮当过兵的人,杀人的手段厉害,自己身上又有死罪,杀起人来干净利落,不管是谁都敢下手。他不是要找人么,我就让他们见一面,再让这两个人,送他走路。” 刘汝成本来还在勉强吃肉,此时却是再也吃不下去,摇着头道:“大哥……那……那可是传胪。” “传胪也不比别人多长个脑袋。”朱国臣不屑道:“现在就是这么个情形,他不死我们死,你是想做吃肉的,还是想做这锅里的肉?” 见几个男子不说话,朱国臣嘿嘿笑着逐个拍拍他们肩膀,“干什么,哭丧着脸,好象大祸临头一样,两个逃兵逛转房子,错杀了一个进士老爷,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只要把事情闹大了,冯大公子就得给我们撑腰,那时候他想把我们丢出去也不敢。有他和他那叔叔,就查不到咱们头上。等到动手的时候,咱们去一次郑家,把那家里的女人带出来。听老七说,那家小丫头是个美人坯子,想想也是,她姐姐那么俊,她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养几年,就是一棵摇钱树,到时候少不了你们的好处。大家精神一点,好日子在后头呢,愁眉苦脸的成什么样子。刘小脚就在房里,说不定都等急了,谁吃完了,就去过瘾!” 房间内,占了房屋一半面积的土炕上,年轻的美妇被捆得严实,嘴里塞了麻核,既不能动也说不了话。看着一个个男子走进来,扑向捆在她身边的女人,她的心仿佛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揪成一团。紧闭上眼睛,不敢向那里看,仿佛只要不看,那些伤害就不会加诸于自己身上。 对孩子的思念,对未来的恐惧,加上强烈的刺激,彻底摧毁了她的心防。眼泪滚滚而落,在心底声嘶力竭地大叫着:相公……洪郎,快来救我! 正文卷 第二百九十章 月黑风高(上) 在范进原本的想法中,周世臣被杀一案,注定是一件艰难而长期的工作。自己第一步只能先推翻案卷,指出在审讯程序上的瑕疵以及明显疑点,至于寻找真凶最少也得几个月之后才能看见结果。其实就连推翻卷宗,也得需要上面有人出头才能办到。 周世臣这一案里,审问上最大的问题就是口供来自刑囚所得。但是在大明司法体系内,刑讯是合法的审问手段,不能因为动用了刑具,就咬定这些人口供无效,这与明朝司法体系不符。范进所能用的办法,也就是指出里面一些明显的破绽,再有就是张居正的干涉。 他相信自己给张舜卿的信件张居正一定会看到,也一定会得知自己的用意。从他的利益上,张居正肯定会出手,但是这种出手最多限于翻案不会扩展到破案。毕竟于张居正而言,最大的利益是搞臭高拱,不是擒拿正凶,谁杀的周世臣跟张居正一文钱关系都没有,他犯的上在意么? 在身边的人里,真正想要抓到真凶且能发挥作用的,其实也只有自己。靠一个外省进士的力量大海捞针,注定是件费时费力的工作,范进已经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却不想,突破竟然来的如此之快。 就在自己给张舜卿写了书信的四天之后,散衙回来,钱采茵就满面笑容的走上去,如同一个贤惠的妻子般,为范进解去衣衫,又伺候他坐下,奉上香茶。看着范进喝茶,她才在一旁说道: “石妈妈那里送了消息来,有个人可能找到郑家大姐的下落,我还在琢磨着,要不要去通知一声郑家人,让他们高兴下。可是老爷没发话,妾身可不敢擅自做主。” “采茵你不必客气的,在家里咱们是平等的,谈不到谁做主。不过不告诉他们是对的,谁知道这人是不是啊,万一不是,就空欢喜了。人在哪,我们先去认一认,是不是在石妈妈那见面?” “在石妈妈那见,怕是不成。”钱采茵摇头道:“开转房子的,背后都有泼皮当靠山,那里的女人其实很多都是身不由己,被人控制着行动,想要带走她不是不行,就是比较麻烦。传话人的意思是,让人到转房子那边先去看看,认一认人,如果真是郑大姐的话再找人说项,想办法把人带出来。如果贸然的就去带人却带错了,怕是打草惊蛇,正主反倒不好找。” 范进点着头问道:“对了,我听你昨天说,帮咱打听消息的一个人似乎不见了?这消息是谁送来的?是不是那人又冒出来了?” “那倒不是,失踪的那个是个叫刘小脚的女人,也是开转房子的,和她的相好潘三郎突然就不见了。不过这也不算奇怪,他们这种人啊,成天价惹是生非再不就是烂赌借贷,欠了不少人的钱还不上,又或是和谁撕打起来,跑回乡下避难是常有的事。不知道哪天就失踪了,又不知道哪天又会冒出来。一群泼皮土棍,这都是很平常的事,跟咱们没关系。通消息的是个叫光头王三的,也是街上的泼皮,与石妈妈院里的一个护院比较熟,他介绍来的路子。石妈妈这次托了好多人,哪个有回信都好。” 钱采茵对于刘小脚这种土昌素来是看不上的,再者石婆这次委托的人不少,十几路大泼皮出去找人,有人打听到消息就好,于其他人的事并不会放到心里去。王三那边催的很急,说是郑大姐背后的泼皮是街上有名的狡猾角色,时间拖的久,只怕人就挪了地方,今天晚上就要带人去见。钱采茵问道: “老爷,一会您看让谁去认人比较好?关清,还是范志高?” “这两个……都不大好。”范进摇摇头,“见了那人之后我得问她一些问题,如果确定是郑氏,当时就要带人走。这样的事情关清他们办不了,还是我自己去一趟吧。” “啊?这怎么行?”钱采茵愣了一下,摇头道:“转房子那边鱼龙混杂,不是读书人该去的地方。何况老爷现在还是进士,更不能去往那等腌臜所在,平白辱没您的身份。” “没什么,做事而已,哪里有那么多讲究。你看我写的话本就知道了,微服私访可是做青天大老爷的基本技术。你想不想自己的男人是青天大老爷呢?” 钱采茵微笑道:“妾身只希望老爷能够官运亨通家财万贯,至于是不是青天,那是普通百姓想的事,妾身才不在乎。您当真要去的话,也带上个人做保镖吧,转房子都开在那下等地方,往来的人很杂,一不留神就可能有冲突,带个人安全些。” 范进摇摇头,“犯不上,我也就是去问个问题,见个人,能有什么危险啊。就算要撕打,我也不怕他们,打场群架而已,见得多了。有什么点心没有,吃了之后我就去找石婆子,先把这件事做了再说。关清他们留下看家,上次放炮那帮孙子现在还没逮到,家里不能没有男人。” 草草用了几口点心,范进换了衣服,匆忙出门,直奔坊司胡同而去。此时天色已是傍晚,钱采茵把了盏灯笼交给范进手上与他回来时照明用,郑婉也跟出来送行,她个子小,干脆挤到范进与钱采茵之间,拉着范进的衣袖道:“大哥,你这么晚出去,是不是去参加文会啊?有没有好吃的点心,好看的姐姐?” “小鬼头,你直接问有没有好看的姐姐就好了,不用说点心。姐姐是有的,不过都没有你和你钱姐姐好看。” 郑婉得意地一笑,“那当然了,钱姐姐这么漂亮,哪有女子会比她好看呢?既然是这样,范大哥其实在家里就好了不必出去。” “大人的事,小孩子不懂,好好在家待着,大哥给你带点心回来。”范进说着在郑婉头上轻轻一拍,又朝钱采茵挥挥手,提着灯笼走下台阶。春风混着恶臭吹过来,范进皱了皱眉头,即便来到这座城市的时间已经不短,还是适应不了这种味道,摇头道:“谁又在周围乱扔垃圾了,真臭。”随即来到马车旁,掀起帘子上车,在车夫的吆喝声中,放下车帘。 在车帘放下的一刹那,范进心头猛然生出一丝警觉。这种感觉全无道理也没有什么合理的解释,完全是在罗山办军务时于前线培养出的一种直觉。当时虽然不用他披坚执锐冲锋陷阵,但是偶尔也要到前线去,在那种环境里,整体上占优势,个体依旧时刻面临生死考验。有人用箭瞄准我,或是有人想要暗算我的潜在意识,就是在那种环境中磨练出来。发作的次数不多,不过每次都很灵验。 京师里不大可能有人拿弓瞄准个进士,这实在太过玄幻。但是范进在此时还是感觉到一丝莫名的恶意如同锋利的长矛,向着自己所在方位刺来。让他放下帘子的动作微微一滞,想要掀起帘子查看一下,临时雇来的车夫赶时间,已经摇着马鞭驱赶着牲口前进,范进只能摇摇头,把这一切归结于自己的神经过敏。按说已经很久不到沙场,不可能得战场综合症,这情况……真邪门。 距离郑家小院约莫几十步远的地方,一棵柳树下,几个汉子抽着烟袋,很随意地闲聊,看上去与京里普通的游民闲汉没什么区别,没人会在意。但若是有熟悉京师街面泼皮的人走近些,就会惊讶地发现,这几个闲汉都是京城里颇有些名望的泼皮,单独一人都能闹个普通人家鸡犬不宁,这么多人凑在一起,便是要人家破人亡的场面。 在那熏人的臭气中,飘荡着肮脏邪恶的字眼。 “那娘们年纪大了点,样子也一般,可是我怎么看着她身上就热,比看刘小脚还来劲。” “我也是啊。一会进去我要让她找我叫爹!” “什么时候动手?” “天还没黑呢,大哥也没到,等天再黑些再说。反正是碗里的肉,跑不掉急个什么。倒是这个书生是个麻烦,那两个人不知道靠不靠得住。” “两个逃兵对付一个文人,那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担心个卵子!要担心也是担心那小娘们合不合冯大少的心思,若是他不保咱们,这回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 石妈妈那里,王三已经等了许久。这人头顶光秃秃的没有一根头发,身材高壮,胳膊上纹满各色花样,一看而知就是混街面的泼皮。这人态度极是恭敬,对范进不住作揖打躬,很是小心谨慎。 “那边的事我问过,是有个小娘子在他手下,按他说也是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于其来路不甚清楚。再说人到了那里,也不爱说自己的往事,其实就算是送她们回家,她们也未必肯回去。人都不干净了,回家也没人要,还不如留在转房子那有吃有喝的。” 石妈妈在旁啐了一口,“你那叫混帐话!哪有人愿意在那等地方待的,要说我这坊司胡同还差不多。王三,你说那转房子是谁的地盘?我这先跟他们管城的巡兵知会一声,免得范老爷去那里他们不知道,言语冒犯了大贵人,那可是要杀头的。” “那是滚地龙刘五的地头,他那人你是知道的,最好个面子又和官府不大对头,如果找了兵马司,他一准要怪我出卖他,到时候您这里是没关系,小人可就没好日子过了。再说他在官府里也有耳目,万一把人藏起来又或者卖给别人,可就不容易找了。” 范进看着王三道:“那假如这个女人就是我要找的,又怎么带人走呢?” “如果这女人真是范老爷要找的,小人去同他谈,把人赎出来就是了。只要肯出银子就有办法,刘五不是个不通情理的,有钱拿就好说话。可是官爷们出面,可就只讲王法不讲交情,那事情就不好办了。” 范进点点头,“有你这一说,那就劳请王三爷带个路吧。石妈妈,咱们有情后补。” 随着王三走出坊司胡同,由王三领路,向着转房子那边走去。开设转房子的地方,都是外城贫民窟那一带,建筑布局如同迷宫,稍不留神就会迷失方向。住在那里的人生计艰难,人也就变得凶悍,商贾到那里取乐子,大多会带上个伴当或是伙计。按石妈妈的意思还是带个护院为好,但是王三一口应下了范进的安全,自身又是街面上比较有名的泼皮,石妈妈倒也不好不信他。 一路走来,范进心里那种警戒情绪不减反增,越来越严重的不安情绪,在心头升腾。仿佛在黑暗的阴影中,有无数敌人正端着弓弩朝他瞄准,随时准备把他射成刺猬。他想不通,在京师里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感觉,眼前的王三对自己有恶意?还是真的有人在尾随自己,想要对自己不利? 由于这种感觉无法用科学解释,他也不可能宣诸于口,只悄悄做了戒备,表面上却看不出来。 此时,在一处破陋的草房内。一张短腿桌上,放着个油布包裹,在旁边一个摊开的包袱皮上,堆着几块散碎银两,在油灯照耀下烁烁放光。满面和气地朱国臣对着面前两个皮肤黑红,面貌普通的男子道: “这里有十两银子,只要你们做成了,还有二十两可拿。杀个书生,这点钱就不少了。城门那边我已经关照好了,拿了钱走路,明一早开门出城,等到那边报官,也是明天晌后的事,那时候你们早走了。有了这笔钱,足够你们回老家盖房子娶老婆,也不用担心被戚老虎抓回去吃军法。” 这两个男子相貌忠厚,神情木然中还带着点怯懦,与那些进京找生计的难民看上去没什么区别。在他们手边,各放着一个用破布条卷成的长方形包裹,只有柄露在外头。其中一个男子抓起一块碎银子仔细检查一番之后点头道:“就这么定了,人来了我们就砍,你在这看着?” “不了,别处还有点帐,我得去收一下,就不陪二位了。王三你们也认识,人一带进来,拿刀就剁,注意,要人头。拿脑袋来收尾数,跟你们边上规矩一样。” 两个男子点点头,把银子塞到怀里,将身边的包裹,紧紧抱在怀中,不再言语。 朱国臣笑着打着哈哈从房间里走出,来到院里抬头望去,一朵乌云为风吹动,遮挡了月亮,让四下变得漆黑一团。虽然没读过书,倒是也听人说过月黑杀人夜这样的说法,这样的天气,正当其时! 正文卷 第二百九十一章 月黑风高(中) 范进自石妈妈的院子来到转子房所在的胡同时,时间已经是掌灯。乌云遮蔽了月光,四下里一片漆黑。这时代的城市不管多大也没有路灯,太阳一下山就全靠路上买卖铺面的灯光提供照明。内城还好一些,到了转子房这边,正经的买卖不多,一些买卖可疑物品的临时摊位和一些小酒馆,都没有多少灯烛,提供不了什么光亮,范进手上的灯笼就是重要光源。 今晚的风分外大些,风吹的灯笼左右摇摆,灯火一闪一闪,最终熄灭。连续点了两次的蜡烛都被风吹灭掉,范进也只好选择放弃,以王三的光头为参考,一点点向前挪动。 靠近城郊的地方,各方面条件都不怎么样,地面坑洼不平,走在路上就得分外小心,一不留神就会伤到脚。 王三人很是恭顺,手上举了个火把做照明用,边在前领路,边好心提醒道:“范老爷留神脚下,千万要当心。这地方不比城里,就是一帮穷棒子住的地方,各方面都讲究不起,大老爷您可得多见谅。” “好说。” 范进一路上都没和王三交谈过,只敷衍似地应付了几声。其实他并不是那种普通的书生,心里对于高低贵贱之分看的不是那么重,不会因为对方是个泼皮就看不起人。再说王三说起来是帮自己的忙,又是这一带的地老鼠,想要带走郑氏少不了要他帮忙。即使从功利的角度看,也该对他客气一些刻意笼络一二。可不知为什么,范进从内心深处对这个人就喜欢不起来,下意识地与这人保持着距离。 许是四周黑暗的环境影响,范进那种不安的感觉越发强烈起来,仿佛黑暗的阴影里藏了不知多少用心险恶的敌人,随时可能出来给他一刀。这种感觉即使在罗山前线时也很少感到,在京师这种地方,就越发不寻常了。 又走了一段路,前面便是一片民房。鳞次栉比的房屋,搭建得好象是迷魂阵。房屋低矮破旧,一些男人在外头站着,还有几个凶眉恶目的男子,在外面转来转去,看着就不似善类。这边的环境比郑家更差,风中飘来的恶臭混着劣质酒水以及脂粉的味道,让人直欲作呕。地面污水横流,不明来历的臭水,在地面上形成一道道溪流。 王三跟这些人很是熟悉,见面打个招呼,有人拿着火把朝范进这里看,随即就被王三骂回去。“看什么呢!这是有钱人,跟那帮穷鬼不一样,惹毛了人家,一把火烧了这片狗窝。” “有钱人应该去坊司啊,怎么来这边……不过也难说,有的员外就是喜欢这里的调调,毕竟这里的女人想怎么打就怎么打,想怎么骑就怎么骑,不像坊司那,花了钱不一定能摸到手。” “少废话了,刘五呢?” “五爷啊……出去了,临时有事,手下的兄弟给叫走了,不过他倒是撂了话,人已经带来了,就在上次您看那房子里。” 范进是一身富翁打扮,在这种地方虽然另类,倒也不至于算太出奇。京师里虽然有坊司这种高等清楼,但是规矩也大,有些地方第一次去根本留不了宿,对那些伎女也不能太过分。一些有钱却不想玩情调又或是有着某种怪癖的有钱人,也会到转子房这种地方来寻乐子,范进这样的也算常有。 向里面走了十几步,路旁一间房子的门忽然打开,一个男子哈着腰没命地向外跑,身后一个混身精赤的女子尖叫着追出来,用手抓向男子的手臂,却被他踢了个跟头。女子坐在地上大喊道:“抓住他!他拿了我的簪子!别让他跑了!” 方才与王三闲聊的泼皮,全都朝着这男子围过去,男子在躲过两个泼皮的围堵,推开第三个泼皮之后,终于被一块不知哪里飞来的砖头砸倒在地,随后就被几个泼皮拖到拐角里围着打。 王三道:“又是个不知死活的赌鬼,实在走投无路了,居然想从这里捞摸几文,玩了女人还想偷东西,打死活该!” “这里没有捕快么?” “咱这片地方啊,按着说是归大兴县管,可是呢又能算在宛平县的辖地里去。两边的差爷为了争地盘,也打过几次架,后来五城兵马司的人出来摆和头酒,说好大家各自过来收一次保护费皆大欢喜。有案子的时候,你推我我推你,说不清归哪个衙门管,只要不闹太大没事的。其实这种人弄到衙门也是个打,还是我们自己打了,省了差爷的事。” “这边都是转子房?” “是啊,都是转子房。往前走是酒馆,还有几家赌坊。穷人也得有点乐子不是么?你们这些大老爷能享受的,我们也得能享受,这样才公道。” “这些女人都是靠男人护着?” “是,在这一片做生意的女人,没男人护着就是被白玩的命。来这的男人没那么规矩,没有各路老大镇着地面,他们敢玩过女人之后再抢东西。所以大家赚的,其实也是辛苦钱。” 王三一边说着一边在前带路,这一带的地形复杂,用房屋形成的道路往来曲折,生人到此很容易就迷路。范进跟着他一连转了几个弯之后,王三突然停着,好在范进一直留神他的脚步跟着站稳才没撞在他身上。 王三指着面前一间黑乎乎的小房间道:“就是这了。范老爷请进,小的就不进去了。” “没灯?” 王三一笑,“老爷说笑了,办事还用的着灯么?再说灯油还得使钱,大家不破费了。”他咳嗽一声,用力朝里面喊道:“范大老爷到了,姐儿有什么话,一会自顾跟大老爷说,这是个能做主的!千万别有话不说,误了自己的前途,回头哭都找不到地方!”说完又朝范进做个手势,“老爷,请吧。” “我……在门外先问几个问题。” 王三摇头笑道:“别了,这片没这规矩,您一个男人在外头和女人一问一答的,看着太古怪。回头让街面上弟兄当稀罕景看去,刘五脸上挂不住,后面事就不好办。不管怎么说,您也得和人朝一面,还是进去的好。” 说话间,他伸手推开了房门,陈旧的木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开了一道缝,在黑夜之中,火把光芒照耀下,那房间的形状如同一只张开大口的怪兽,等待着祭品入内。 随着那扇木门转动,范进心里那种不安的感觉,陡然达到了顶点,周身的寒毛几乎在这一瞬间都倒竖起来。这种经历于他的生命中,还是第一次遇到。即便是在罗山战场,自己大胆进入前线时,也不曾感受过如此严重的威胁。 当时虽然身处战场,但毕竟身边有大批兵卒护卫,真正能伤到他的人不多。现在人在这种地方,身边一个自己人都没有。那重重黑暗中仿佛藏着无数凶恶野兽,只待时机成熟,就会扑出来伤人。而王三……他的脸在那明灭不定的火光照耀下,显得扭曲可怖,如同妖魔。范进原本就对他看法不好,此时就更是疑云大升,向着门里道: “姑娘,你说句话,我有些问题想要问你。我想我们可以好好聊聊,没必要在这,这附近有酒馆,我们可以到酒馆里去谈。” 依旧沉默。 房间里像是没有人存在,对于范进的邀请,没有丝毫回应。 王三笑道:“范老爷,算了吧。你不管怎么喊,她也不会出来的。这里不是坊司,不兴出去应局票那套。人不能出这条胡同,否则就得有人带回来,怕她们跑了。您让她去酒馆,她也是不敢的。您有话还是到房里谈,在这里说话不大好,一会有人看过来,她就更什么都不敢说了。” 范进点点头,“好吧。既然非要到房里去才有的谈,我也没办法。打个商量,咱们换一下。” 说着话,他将灯笼向王三手里一塞,后者下意识地伸手接过灯笼,范进则趁机伸手,把他手里的火把拿了过来。火焰随着风势倾倒,终究还没有熄灭。范进拿着火把看了看房间,又看看王三,忽然微笑道:“入乡随俗,人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当然要守这里的规矩。你们的规矩我知道了,接下来,我也得讲讲我的规矩了。” 说话之间,他将手上的火把朝着房间里用力一掷,火把在空中翻着跟头,随即落在房中。 火焰升腾! 王三的脸色一变,嘴巴张开,想说些什么,却不想范进的拳已经落在了他的小腹上。饱含易筋经力量的一拳,将王三想要喊出的话全都轰了回去,巨痛侵袭之下,人如同虾米般蜷曲起来,范进的手刀重重砸在他的颈上,王三的人如同烂泥般瘫软在地。 几乎就在王三倒地的同时,从敞开的房门内,两道黑影虎扑而出。借着火光可以看出两人身材中等,速度惊人,绝不会是伎女。范进看看他们,撒开腿向着胡同口飞奔,边跑边将几根堆放在门边的柴禾一类的东西向后飞掷,或用脚踢起碎砖,想着身后追兵丢去。 跑不多远,那些负责警戒保镖的泼皮听到动静朝这里看过来,有人开始向范进扔东西,也有人举着武器想要围堵。范进此时也把背后的一个包裹摘到手上,扯去外面的包布,将里面包的一截短枪紧握在手。追兵与堵截几乎同时而至,金风骤起。 在天刚一到掌灯时,郑家小院门外停了一辆马车。车夫小心地放下板凳,让两个女子下车,随即又将一个三十里许的美**人搀下车来,车夫敲开院门,在门首说了几句话,就见一个钱采茵出来,将三个女子让进了院落里。 柳树下,几个男子乍见这个变化很有些莫名其妙,小声嘀咕道:“这女人谁啊?” “不认识。看模样可比这家的女人漂亮多了,虽然年岁大点,却是个难得美人。这个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当然是一起带走了。” “说带就带啊,老大还没来,几时动手也不知道。再说人家还有车夫呢,看来是个体面人物,怕不是好惹的。” “再体面又怎么样,还不是个女人?说实话连二甲传胪都要动了,还管他什么体面不体面?动手吧。” 正说话的当子,朱国臣举着火把从远处走过来,几人连忙走上前去见礼,朱国臣道:“怎么样,有什么变化没有?” “没什么,就是他家来了个客人,三个女人一个车夫。三个女人都很美,不过带着一个车夫,不方便下手啊。” 朱国臣哼了一声,“有车夫就最好了,正好几个人不方便弄回去,有一辆马车,省了好大力气。大家手脚利落,把人带上车就走,今天出这么大的事,没人会在意一家人的失踪。等他们发现之后,咱们这已经都完事了。” 刘汝成、刘七几个泼皮点着头,两个人走向车夫,其余的人则朝着郑家小院的门口冲去。黑夜里群魔乱舞,鬼影憧憧。小院内,钱采茵诚惶诚恐地给来客预备茶水点心,又满面羞涩地道:“老爷不知夫人要过来,否则怎么也是会留在家里的,还望夫人别见怪。” “没什么。我也是一时兴起,要来看看范公子,自从他今科高中,我们还不曾聚过。保明寺最近正好有个法会,我想要请退思动动笔,为几位大施主画些画像。本以为他肯定会在家里,不想这个时辰居然出去了。他去做什么了,能跟我说说么?” 李氏身上那自带的强势气场,让钱采茵很有些畏惧,说话支支吾吾的,不似平时应酬场面那么洒脱大方。 就在两下说话的当口,院落里忽然响起一声怒斥:“边个扑街?”随即,便是几声金铁交鸣之声传来。 李氏眉头一皱,“怎么回事?” 钱采茵也莫名其妙道:“不……不知道啊。” 这当口却听范志高已经在院子里大叫起来,“不好了,有贼啊!强盗杀人啊!” 风越来越大,风中传来的不只有臭味,还多了血腥味。窗外一道火树银花爆起,平静的街道沸腾开来,这个夜晚,注定不会平静,一些人的人生轨迹,从这个夜晚开始彻底改变,原本彼此不相关的人,从这个夜晚之后,命运的纺线将纠缠一处,再难分离。 正文卷 第二百九十二章 月黑风高(下) 漆黑的小街上,两追一逃,一场关系到生命存亡的追逐竞赛拉开序幕。逃亡者并不是单纯的在跑,边跑边会丢些东西,给追击者制造麻烦。 如果范进之前一步迈进房间里,所要面对的就是两个精心准备埋伏妥当杀手的联手攻击。以两人的武艺加上伏击优势,处境多半不大妙。范进的预感能力和处置,算是救了他一条命。 本来火把丢进去未必能烧的到人,但是对伏击者而言,这种举动证明目标已经发现了他们的存在,再藏下去非但没有意义,反倒可能受制。是以在范进的火把丢出的刹那,房间里的两人就只好选择反击。 不管是在蓟辽当夜不收,还是当逃兵向着腹里逃,日子都不轻松。虽然他们的艺业超过这个时代大多数人,但是生活过的却比大多数人要苦。在这种艰难岁月的磨砺之下,让他们的思想变得偏激也简单,人命于他们而言,其实并不比牲畜来的宝贵。读书人也好,又或是商人也罢,善恶是非他们都不在意,其只在意一条,杀了他能不能换到钱,其他都无所谓。 所以从一开始接下单,就只把这一切当成生意。如果书生走进来,他们就把他杀掉,他跑掉自己就得追上他杀掉,否则就拿不到钱。虽然目标表现出自己习过武并不好杀,但是既已接了单,就没有反悔的道理。好杀难杀,都得杀。 范进练有易筋经气功,扔出的石头或是垃圾,都很有些分量。可是比起蒙古人那泼天箭雨,实在差着十万八千里,对两人的阻挠意义不大。一般的东西只微微错身就可以避开,实在避不开,就挥刀斩开。 两人从小在山中追逐野兽,投军以后追蒙古人或是被蒙古人追,不曾练过什么轻功,但是速度非常快。两下的距离在逐渐拉近,同时,一些泼皮已经举着火把出现。 这场精心策划的伏击,并不能让太多人知道,否则圈套还没做成就会露馅。下面这些泼皮并不清楚事态,不过在这片地方争风斗殴乃至打出人命,也不是太稀罕的事。为首的泼皮朝这边伸伸手,“大家别乱来,打架换个地方……” 范进却在此时将一锭银子朝他丢过去,“替我做了这两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我给你一百两!” 这锭银子足有五两,对于这地方的泼皮来说,已经是难得巨款。这头目拿着银子还没说什么,其身边的跟班已经拿着匕首向着两条汉子走过去,“敢在这打架,活腻……”随即就在一声惨叫中,被斩翻在地。 两人是受了朱国臣雇佣,于其他人并不需要给面子,而这些小泼皮如果知道朱国臣在这做局杀人,怕是第一时间就会去衙门报告。所以两下互相不清楚对面情况,两人出刀伤人,其他泼皮立刻便围上去,随即便是一阵惨叫声响起。 两名追击者一人手中单刀迎风怒斩,其伙伴则是滚地出刀,刀锋所向,直取对手的下盘。两人所用的刀极锋利,又磨的飞快,刀的质量固然比这时候普通江湖人所用的刀具为好,分量也格外沉重。这种重刀对于使用者的体力有要求,而且所用的刀法,也与普通武人不同。 江湖上动手,忌讳用死力,一般出手之时,都会留几分气力准备回气变招。否则一刀把力气用尽,砍不了两三刀人就没力了,很容易被对手砍死。可是这两人的刀法不尚变化,招数简单有效,力求杀伤。每一刀劈出,都是用足十成大力,被砍中的人,不管是招架还是闪避都不容易,被砍中也基本就是个死。 至于防御问题,两人压根就没想过,对他们而言,每一次出刀就是一次搏命,不是敌死就是自己死。刀既沉重,刀法又是这种拼命招数,如果力气不够的人,挥几刀就会脱力,难以继续战斗。可对这两人来说,却不可以常理计算。 本就出身山中猎户的两兄弟,体力远胜于常人,在军中皮鞭与木棒的折磨下,艺业与身体素质更上一层楼。其修为如果放在真正的武人眼里,未必如何高明,可是以生死论,那些技击名家,江湖名侠,却多半都是两人的手下亡魂。寻常人劈三五刀就可能疲劳,他们劈十几刀,也不当回事。在边塞上,连蒙古游骑对两人都万分头疼,于腹里升平之地而言,便是有如杀神般强大的存在。 在一阵鬼哭狼号中,火把纷纷飞出,落的哪里都是。一枚火把落在旁边的草房上,火势很快就蔓延开来。熊熊烈火将房屋变成一个大火炬,今夜呼啸的春风,又让火势得以迅速蔓延,向着周围伸展开去。 正在进行生命肉搏的男女尖叫着从房间里冲出,随即便看到地上的残肢、血肉、以及掉落的手臂与大腿。有的伎女跪在路边干呕,一些票客则没命地逃着。地面上横流的污水已经被染得赤红,两个持刀人如同魔神般一路碾压而出,向着范进追逐而去。 票客、泼皮又或者是伎女,凡是挡在他们路上的,都会被一刀斩过去。初时还可以说是为了自保,到后来就单纯是施虐的一种畅快心理。从边塞逃亡之日起,就失去合法杀人的资格,沿途担惊受怕以及为地方帮派泼皮盘剥答压的冤枉气,随着这阵肆意砍杀,而充分释放出来。两人仿佛又回到了熟悉的战场,耳边响起金鼓声与喊杀声,利刃在手,敌人在前,如此大好时机,不杀人又待何时? 虽然体力在砍杀间有所消耗,但是气势却也随着这阵杀戮而提升到了极限,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发力狂奔,向着那个似乎被吓呆的书生直冲而去。 范进朝他们举起了短矛,但是这个动作没什么威慑力。这么远的距离,矛根本够不到。再者这种狭窄的环境里,枪也不够好用。 两人并没有大喊大叫,靠着呼喝出刀或是恐吓敌人,在边塞上,这种行为都太蠢了。沉默中出刀杀人,收刀寻找新的目标,这才是蓟辽铁军的路数。在他们眼里,不管是江湖高手,还是这帮泼皮,都是群上不了台面的废物,至于书生更不在话下。 火越烧越旺,在风力作用下渐成火烧连营之势,人们纷纷跑出来朝这里看着或是去叫人。还有人朝这边指指点点,等到两人目光看过去,就立刻飞奔逃走。两人心里有数,不能耽搁太长时间,否则官兵必然会到。 两兄弟心意相通,互相对视一眼,一人身子微微下蹲,足尖蹬地,人如同炮弹般飞出,身形在这刹那间的速度,绝对不输给一流高手全力冲刺。而另一人则滚地出刀,用的是边上砍马腿的刀法,朝着下盘攻击。 喀嚓! 一个轻微的机括转动声,在黑夜间响起。此时街道上,一些人死了,一些人受了伤还活着。遭受断肢之苦的伤员哀号着叫痛,还有人在放声痛哭,火焰包裹着房屋,传出木梁折断房屋倒塌的声音,一些没来得及跑掉的人,更是发出绝望地哀号。 在这种声音交织之下,机括发动的声音变得轻不可闻。以这两名攻击者的耳目,也听不到。 那高速冲锋的大汉,在距离范进不到六尺距离时只看到范进把枪对着他,下一刻,眼前似乎闪过什么东西,不等他反应过来,就只觉得小腹一阵巨痛,人不由自主地向后倒退。这股力量来的很大,让他想要努力站住的打算落空,身体一路退后了十几步,重重地撞在一扇木门上。那房间已经被火点着,里面的人大抵是跑了,门没有锁,他的身体在门上一撞,随即就倒向里面,在门槛上绊了一下,重重跌倒在地。 男子只觉得周身的力量在飞速流失之中,低头看下去,借着火光才发现一根枪尖刺入小腹,而在枪尖之后,是长长的铁链。 这……是怎么做到的?他一时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中的枪。用刀扎着地,想要努力站起来,可是这个动作并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事。火焰在蔓延,房间里面已经烧起来,浓烈的烟呛得他睁不开眼睛,就在他努力着站起身体时,那年久失修的房梁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嘎吱声,随即整个屋顶倒塌了…… 另一名攻击者对于同伴的倒下并没有太多感触,或者说现在还不是感慨的时间。在战场上,一眨眼的迟疑,代价都是生命。是以在看到范进手上的枪忽然变长,自己的兄长倒入火屋之后,他依旧滚地出刀,疯狂挥刀。 范进手上的断魂枪用来阴人最是合适不过,不过在这种争斗中,也是一次性消耗品。射到了一个,就干脆地丢了枪,飞身倒退。他从一开始想的就是制敌,而不是逃跑。虽然他可以跑的掉,但是这么两个杀手攻击自己,背后肯定有主使,如果放过主使不查,自己怎么也是睡不舒坦的。再说,时间在自己一边,他根本不着急。 这名对手很强,但是也只是很强而已。范进在薛五、凤鸣歧点拨下,武技修为提升颇快,又有易筋经之力,一般的武林人物不是他对手。这杀手的特长是悍勇,又有军阵武艺的根基,一般江湖人没经过沙场,只凭武艺修为和他较量,多半是能赢难活。可是范进不但自身修为高明,又和陈璘这种军中大佬学过艺业,武艺也是实战搏杀一派并不吃亏。于修为上,他其实远比这人高明,两下以一对一,那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毕竟其所会的刀法很简单,翻来覆去就是这几刀,范进只要从容躲避,就不难闪开。男子滚地几刀发现不能奏效之后,鲤鱼打挺腾身而起,合身向着范进扑上,而范进也欺身直进,与对方缠斗在一处。 此时,金锣尖哨之声大作,官兵与衙役已经赶了过来。 毕竟京师是首善之地,有无数双大佬的眼睛在紧盯着下面的人。有这么一块藏污纳垢的地方不算瑕疵,下面的人推过揽功可以容忍,乃至出了人命也可以压下去这都没问题。但是如果出了无法遮盖的事,那就是给大佬上眼药,谁也承担不起。 水火无情,京师之中对火的敏感最高。是以这边一起火,立刻就有水会之类的民间组织行动起来,而捕快和五城兵马司的弓兵,这时已经顾不上私人恩怨,全都得往事发地跑。 跑在最先的是个军官打扮的中年男子,看到两人在火海中打斗,大喝道:“都住手,你们眼里还有没有官府了!我乃北城兵马司指挥史魁,谁再动手,我抓他进官厅。” 两人似乎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依旧在撕打动作,就在史魁怒不可遏地向前奔出时,两人却已经分出高下。其中一人被对手抓着甩飞了起来,撞在一旁一间破房子上,又重重落在地上。随即只见那摔人的男子,从地上似乎摸了一块砖头走向倒地之人,举着砖头朝着他头上猛砸。一下,两下,三下…… 即使局外人的史魁也能感受到那砖的威力,照这么砸,迟早脑浆子都要砸出来。他快步上前,边走边道:“你够了!我不管你混一路的,打出人命来,你们老大都担待不起,你给我住……” 话说到一半,剩下的话就吞了回去。火光照耀下,持砖头的男子一身锦衣华服分外显眼,其身上脸上有不少血迹,还有些地方已经溅了白色脑浆。那被他砸的男子头骨塌陷,人显然已经死透了,可是这人依旧不依不饶地砸了几下,才侧头看向史魁。原本英俊的面庞在此时显得阴森恐怖,朝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竟是吓的史魁下意识把手放到了刀柄上。 “你……你……” “我是观政进士范进,丁丑科二甲传胪。有人要杀我,我只是在自卫而已。那里面有很多人,你们赶快去救人。对了,有个光头被我打晕了,如果人还没死,你把他带来见我,我有话要问他。如果死了也没关系,你就把你管片上的泼皮都给我找来,我问他们也是一样。” 正文卷 第二百九十三章 擒凶 深夜,位于北城苦水巷的一所小四合院。 这一带其实也是贫民区,不过总体环境比转子房那里要强出许多。这栋小四合院的主人,是远近闻名的朱屠夫,虽然人长的很和气,看着是个好好先生,但是熟悉其根底的人都知道其不好惹。与他发生过矛盾的人,几天以内不是被人打到残废,就是被人连砍几刀,报了官又找不到他头上,日久天长就成了这里一霸。 他的房子没人会去拿正眼看,从其门口走过都会加快脚步少惹麻烦,也没人知道院墙里面的情形。 朱国臣素日结交的都是些街头泼皮,饮酒喧闹到深夜都是常有的事,邻居已经见怪不怪,他家出什么奇怪响动也不会有人看。是以今晚,天已经到了二更,朱国臣才狼狈地从外面跑回来,开门进院,也不会引起人怀疑。 进到房里,先是点起了一盏油灯直奔上房,在灯光映照下,其脸色变得惨青,很有些恐怖。从如果仔细看去,就能发现他脸上的肌肉微微抖动,嘴唇也在颤抖不停,连端油灯的手,都微微打着颤,显然十分紧张。 其衣服上有血迹,但是不大多。进了卧室,慌乱地脱下外衣,因为紧张,用力过于猛烈,一声轻响中,衣服已经撕裂了一大块。他顾不上这个,只把衣服一丢,翻出一件衣服穿在身上,又将几身衣服放到个包袱皮里,胡乱卷了个包裹。随即一把撕下房间里挂的钟馗打鬼图,将画轴后遮盖的砖头连抽出几块,随即伸手掏摸,随即将摸出的东西向桌子上摆。 那一是用红纸包着的银子,一连摸出五封,又摸了些首饰出来,一发卷到包袱里背在背后。又从枕头下摸出一把解手刀提在手里,举着灯出屋直奔柴房。 房门打开,一股灰尘蹿出,呛得他连续咳嗽了好一阵。等到人走进去,只见在柴房角落里,一个女子脖子上套着锁链,手脚砸着镣铐,被锁在那里一动不动。两只本来十分好看的大眼睛黯淡无光,人显得很是麻木,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身上衣裙颜色也算鲜艳,可是人却没有精神。看到朱国臣进来,她抬抬头,又低下头不说话。朱国臣上前掏出钥匙,为其打开锁,边打边道: “小贱人,我早就说过你是我的灾星。当初就该把你杀了喂猪,但是你这白花花的身子我是真舍不得就这么弄死了。结果现在果然从你身上引来麻烦,你听好了,老子这次栽了。来了个有来头的人要救你,但是我不会让他把你救走。你是我的女人,活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那也别想去。京里住不了,我们就去乡下,等过几年回来,爷还是个好汉。你要是敢跑,我就先杀了你,再杀你全家。你家里人的事我都知道,谁也别想跑!乖乖跟我走!” 说话的当口,他已经把锁头都解开,一把拉起女子,向外就走。女子木然地随着他的脚步前进,人好象没什么力气,腿几乎是拖着地皮再走。朱国臣顾不上训她,一路出了门,在黑夜里疾走。 四周一片寂静,两人都没有话,除了脚步声,就只有心跳声清晰可闻。朱国臣一手拉着女子,一手举着火把照明,边走边小声嘀咕着,“该死的广东人!居然带的伴当那么厉害,几个人打不过他一个!怎么还有东厂的人来抓人?你个小贱货倒是有手段,几时攀上了这么个高枝,让这样的人来救你。但是有这样的关系又怎么样呢?你还不是得陪我睡,这回我把你带到山里,就算是天兵天将,也别想把你救走。” 刚刚走到胡同口,忽然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 “京师晚上有宵禁,这个时候出门,所为何来?” 朱国臣下意识地向后退去,四下张望着,看不见有人。只在眼前,隐约有个人影在那里。 “别找了,就我一个人。你就是朱国臣是吧?我叫范进,广东人。你今天安排了两个人砍我,不过本领不到家,都被我杀了。有个光头叫王三的,是你的手下吧,我问了他一些问题,他如实回答了,态度不错,因此我只打断他一只手和一条腿就扔给了官差。听说你在京里很有些势力,有不少窝,不过过了今晚,大概就剩不下几个了。” 人影向前移动,朱国臣拉着女子开始后退。他能在京师的江湖里搏杀出头,自也是江湖上少有的狠人。虽然不曾练过什么武艺,但是以一对一时,他也不曾怕过谁。靠着强健的体魄外加这股狠劲,不少人都栽在他手里,其中也有一些是练过武学过拳的。按说对方只有一个人,把他杀了也就是了。不知怎的,在这个人面前,朱国臣就总是觉得心里发毛,竟是不敢与其放对。 “我也知道,你有关系有靠山,一般人不敢动你。可那是平时,这次……你过线了。连朝廷的进士也敢袭击,你胆子太大了。不知道读书人比你这种泼皮金贵十倍么?更何况是堂堂进士,就算我打死你也是白打,你杀我就是罪大恶极!这次不管你背后的靠山是谁,都不会出手帮你,相反还会主动要求对你严办,一棍子打死绝不留情,否则他就没法向读书人交代!那些衙役公人平日对你放一马,可是现在不行了,谁包庇你就有可能吃连累,谁还敢放手?再说抄了你的窝有好处可拿,自然会争先恐后,相信我,我对那些衙役很了解,他们会很卖力收拾你的。” 朱国臣这时已经退到了自己住处门外,那人也一路跟进来。 “那一妇人,你是姓郑么?我是广东人,到京师没地方住,租了一间院子,院主人姓郑,叫郑承宪。他有个儿子叫郑国泰,女儿叫郑婉。郑婉喊我做兄长的,我认她当妹妹。小丫头很想她堂姐……” 女子那木然的身躯忽然抖动起来,好象是打摆子。朱国臣道:“够了!你别说了!我这里有一些银两,你放我一马,我把它们都送了你。你读书人一年也赚不了多少银子,我这笔钱够你花上好久,也够你买个漂亮女人……” “郑家人说过,原本他家有个很能干很漂亮的女子,快成亲了。但是忽然失踪了,怎么找也找不见。郑承宪为了找这个侄女花了很多钱,还托了庆云侯的关系。可是人没找到,那个关系也被杀掉了。郑承宪害怕加上伤心,一病不起。为了给他治病,找一群泼皮借了印子钱,而那些人盯上的,则是他的房子。那伙泼皮的头目,叫做刘七……” “够了!” 女子的身体抖动得越发厉害,被朱国臣抓着的手努力地想要挣脱,却被他紧紧抓住动弹不得。朱国臣大吼一声,一把拉过女子抵在身前,火把丢在地上,空出来的手拔出解手刀抵住女子脖颈: “没错,这个女人就是郑家大姐郑婵,可是怎么样?她已经是我的女人了,生是我朱家的人,死是我朱家的鬼,我不会让人带走她。最多……也只能带走一具尸体。你放我一条路,我带她离开,这辈子不回京师。否则的话,大不了大家同归于尽。” “范公子……” 一直沉默的郑婵忽然开口了。声音很好听,在夜风里听来,如同珠落玉盘。范进相信,这样的嗓子如果去唱戏,一准能成名伶。 “贱人闭嘴!这里没你张口的份!” “我叫郑婵,婉儿是我妹妹,您说的都是小女子的家人。请问,他们现在活的怎么样?” “很好,非常好。虽然有人惦记他们的房子,但是被我收拾了,连债都不用还。就在不久之前,你身后这个男人带了人去郑家闹事,但是结果呢……你看他现在这副丧家犬的样子就知道了。江湖上,已经没了他这号人物,接下来他就等着别人给他收尸就好了。” “好!如果是这样,我就放心了。” 郑婵的语气越发坚决,朱国臣拼命勒着她的脖子,不让她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刀锋在她修长的脖颈上转动着,“贱人你听着!我就算死,也得带你一起下地狱。我知道,你有了我的孩子,我朱家的香火不能断,你必须给我生孩子。如果在人间生不了,到了阴曹也得生!我不会允许人把你带走,不能让你带着我朱家的香火改嫁。再说,你已经失了申,还能嫁给谁?只有跟我才行,这是你的命!是命就得认,知道么!” 他看向范进道:“姓范的,你到底让不让开,不让开我就杀了她!” “让……一定让,你不用那么紧张的。我来是跟你聊聊天,看把你吓成这副样子,就这德行还怎么混江湖做老大啊。胆子太怂了,你看我什么都没拿,你在怕什么呢?” 范进举起手,示意自己手上没有东西,一步步向外面退,朱国臣一步一步向前走着。高度紧张之下,额头上已经满是汗水,他不知道自己能跑去哪里,又或者能否跑的掉。这么快露了底,让他很多安排都来不及,不知道以往想的跑路方式,现在还能否发挥作用,但不管怎么说,先过了眼前这关才是正经。 由于紧张,动作有些变形,勒着女子的手有些放松了,但是有刀逼迫着,想来不至于有失。就在他即将来到胡同口的一刹那,郑婵忽然道:“范公子,为我报仇!”猛地张开口,一口咬在了朱国臣的手上,这一口用足了气力,朱国臣只觉得一阵奇疼,下意识地用力一甩,将女子甩到墙边,也就在此同时,范进的手微微一动,一道白光正中朱国臣的手臂,一声轻响中,刀已经落在地上。 不等他再扑向郑婵,范进已经飞身而上,一拳砸向朱国臣面门。他胡乱地反抗着,与范进进行着搏斗,郑婵这下摔的不轻,头晕晕的,用手摸向后脑,一片湿黏。但她没有担心或是恐惧,脸上反倒是露出了一丝笑容,望着黑暗中搏斗的两人,她艰难地在地上摸索着,很快让她摸到了一块砖头。她将砖拿在手里,艰难起身,向着两人走去。 这时,只见朱国臣被打得踉跄后退,一路向这边撞过来,郑婵二话不说,举起砖头对着朱国臣的头,猛击而下! 天亮了。 郑家院落外,一队全副武装的东厂番子封锁了整条街道。作为时下京师里最有震慑力的特殊战线成员,他们的登场如同姜太公神像,任何衙门的人都不敢向前。在院落附近,一乘马车停在那,车夫的尸体倒在地上,胸前身上数处刀斧之上,伤势十分明显。 院落里也是一片狼籍,刚刚买回来的水缸、鱼缸再次被打得粉碎,血腥味道弥漫。 这些值勤番子面无表情神色冷峻,人人脸上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而他们的带头人,东厂理刑百户陈应凤则带着东厂十二名颗管事全都跪在郑家门外。春风吹起披风,人则不动如山。 一些路过百姓朝这里指点着,小声议论着什么,却又不敢大声说话。而在郑家院落里,满面怒容的李氏冷声道:“陈应凤?他来这里跪,够资格么?徐爵干什么去了,难道本夫人的命,只值一个陈应凤来跪么?告诉他,喜欢跪就跪死在那里好了,他不够资格赔这个不是。” 清风道:“夫人,陈百户说了,徐千户是去请范公子一起查这伙贼人的事了,实在过不来。等到把贼人抓干净,自会一起来请罪。” “哦,是这样啊。那你告诉他,等范公子来了以后,我再考虑让不让他起来。在那之前给我好生跪着,至于怎么发落,我不知道,我一个方外之人,管不了这许多事,等着冯保来发落!看看他是怎么带的兵!” 正文卷 第二百九十四章 整肃京师 京师里消息传播的最快,昨天晚上的风波,天一亮,已经传到几位大佬家里。张居正听着游七的汇报,面色阴沉,“这帮泼皮胆子也太大了。一群无籍刁民,居然敢持刀斧谋刺新科进士,其形同谋反!还有,他们居然敢去进士的家中去搞满满抄斩,眼里根本没有王法。天子脚下有此狂徒,大、宛两县连顺天府,这次全都难逃干系!京里有人在说我的考成法所求过苛,让他们看看,现在京师里是什么样子!可见老夫的考成法不是过苛,而是过于宽松,让他们日子过的太舒坦了!再不行考成法,那些泼皮土棍还不地反了天去!” “老爷说的是,不过小人想来,这次最麻烦的怕是冯公公。太后的堂姐在范家差点遇害,驾车的小伙者被杀,东厂一个保护不利的罪名,是怎么也逃不了掉了。您进了宫,还是得为他缓颊一二才好。” “那是自然。双林这次也是百密一疏,不曾想到居然京师里能出这等事。若不是范进身边的伴当武勇过人,身被三创尤自苦战,李夫人那边确实可能有失。此事若是发生,后果不堪设想,双林受些非难,也在情理之中。且先让慈圣发发火,再进宫说情,对谁都是好事。范进那里……还在忙着搜拿不法么?” “是啊,范退思带着衙役公人还有锦衣卫、东厂番子,四处捉拿泼皮呢。这回他算是占住了理,各衙门口的人,就没有他不敢调的,连刑部的捕快都动了。” “该动!那些人眼皮子底下养出了这么群泼皮,一个玩忽职守的罪名,无论如何也是跑不掉的。徐爵如果不卖点力气,多抓一些人,就更没法向双林交代了。这些衙门平日互相掣肘,彼此为敌,这回却是得敌忾同仇。谁要是在这个时候还不开眼,徇私买放……那就得与那些贼徒,一律同罪!” 转子房这边的火,已经熄灭了,大片的房子被烧毁,一些残存的建筑物冒着黑烟,衙役与士兵不停地把伤员和烧焦的尸体向外抬。未死的泼皮和伎女则蹲成了长长两列,以往发生了大火,也会抓几个倒霉蛋顶缸承担责任,可是这回官府的力度空前,所有的泼皮伎女一个不剩全都抓了,更可怕的是,现场除了官兵衙役,还有十几个东厂番子。这帮人间恶鬼参与到这种案子里,让所有涉案人都心惊肉跳,不知前途如何。 一间倒塌的民房内,一个人的手在轻轻颤抖。他肚子上挨了一枪,还又被砸了一记,伤势极为严重。但是其体质惊人,竟是一时未死,努力地活动着器官,想要获取拯救。几名官差搬开其身上的杂物,随即像找到宝一样,盯着那枪头和铁链。 “这是范老爷那件兵器吧?” “是啊,上峰说了一定要找到给送回去的,有重赏。” 手指在抖动。 “那还犹豫什么,赶紧拔枪啊。那帮番子紧盯着这,就是找这东西。”手指抖得更厉害,手指的主人想要高喊一声自己还活着,可是什么也喊不出来。 “这范公子什么关系啊?怎么跟东厂那么熟?” “难说,但是能跟东厂攀扯上的,就没一个省油灯,别得罪。朱国臣这么凶的角色,这回被他连根拔了,跟他跑没坏处。” 枪被拔出,手指停止抖动,两个官差临走前,又在那身体上狠踢几脚,“直娘贼!好端端的行刺进士老爷,自己发疯不要紧,不要牵连我们吃板子。这回事情闹大,非被打掉半条人命不可。混帐!” 京师贫民窟。 住在这里的百姓,平日很难看到官府中人。可是今天,他们刚刚走出房门,就发现情况不寻常。 大批的官兵、捕快以及身着罩甲的锦衣官校,在东厂番子带领下直冲而入。所有的小路、暗巷、秘密出口全都在第一时间被官府控制起来。本来这种地方的存在,就是官府有意放纵的结果。居住者虽然凶狠,但并不具备和官府对抗的能力,何况是被打了个冷不防。 一干凶人没做出什么反应,就落入天罗地网之内。官兵抓人也很有针对性,一部分是知道名字的动手开抓,另一部分则是看长相,凡是面貌凶恶或有纹身刺青,乃至孔武有力的都不能幸免。 在百姓惊恐的眼神中,不管是平日在街头呼风唤雨的大哥,还是普通的小泼皮,全都被打翻在地,捆绑着带走,稍有反抗便是一刀劈过去。看到官兵把弓箭甚至鸟枪都摆了出来,便知道这次官府绝对是动真的,再怎么剽悍的角色,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公开敌对,是以抓捕工作进行得异常顺利。一批批平日里横行街头的遮奢人物被带走或是杀掉,官兵往来搜捕,时不时从某个隐蔽处赶出几个藏匿者随后击杀。 类似的情景,在京师若干贫民窟或是城郊交界等案件易发生地带发生。原本张居正当国,对厂卫压制的很厉害,不给他们胡作非为的权柄。京师治安主要是由兵马司和衙门公人负责,厂卫一般而言不能上手。可是这次,番子与锦衣卫担任领导官兵公人合作,几个平日里彼此互不能容的机构同时办公,让一干京师老户都叹为观止,心知此次必是某位大人物出手,才有这般魄力。 此时,朱国臣的家中,一干番子亲自上阵,搜查着院落里各个角落。 面目阴沉的徐爵与范进在上房对坐,徐爵道:“在火场人们搜出了一颗人头,有人认识,是一个妓女刘小脚的。就在那两个刺客待的房子里,他们可能是想用人头吓你一跳,趁范公子心神失守之时,再拔刀斩人。” “也许吧。但是没有意义,即使真的摆出这种场面,我也不会害怕。人头这玩意,我在罗山看的多了,就算摆几百颗在我眼前,我也不会有什么动摇。再说刘小脚我又不认识,看见了也不会有感觉。不过要是在房子里遇到那两人,倒真是不好对付,施展不开,一不留神可能就被斩了。” 徐爵道:“范公子智勇双全,未曾中计,这是最让人欣慰之事。若是新科进士有失,小人这回,怕是也得赔上一条性命才行。但不知,范公子是如何发现他们有诈的。” “我又不是神仙,哪里能发现有诈。不过是一种感觉,总觉得情况不对。那女人如果在房间里,怎么什么话都不说,难道是个哑巴?所以我就想扔个火把吓她一吓,即使真翻脸也没关系,我是进士么,又不是普通人,吓了个伎女,不算什么大事。没想到这一吓,居然吓出两个刺客来,也算歪打正着。如果我早有察觉,就不会以身涉险,直接请你们东厂的专业人员动手不是更好?” 徐爵摇摇头,“这次东厂的跟头算是栽到家。范公子及李夫人同时遇险,若非吉人天象,我辈人头不保。冯督公心内颇为惭愧,只是当下,还得厚颜请求范公子在李夫人面前美言几句,否则督公这一关也不好过。” 东厂素来强势,像是这么示弱的时候不多,实在是这次东厂的失误太严重,徐爵、冯保平日再怎么强势这回也得低头认怂。 李夫人这种要人身边,按说应该一直有东厂护卫的,可是这次李夫人拜访范进,并不希望番子随行。而两名护卫一见夫人驱逐,竟也就真的听从命令,没跟到范家,只远远的看着。 直到发现情况不对,也是先发信号,而不是急着动手。一群泼皮杀到郑家,如果不是关清战力过人,又有所防范,李夫人这次真的可能遭遇不测。虽然事后东厂番子增援及时,把那些泼皮尽都拿下,但是首领朱国臣还是成功逃脱,直到范进出手才把他拿住。 这种事简直是东厂成立以来少有的奇耻大辱,即使这个机构再怎么无用,在护卫要人上,总是该有建树的。既不是武艺高强的江湖人,也不是什么外邦密谍,就是几个泼皮都差点闹出大乱子,东厂的颜面不提,冯保肩上的担子也不轻松。 冯保再怎么遮奢,终究也是个奴仆。明朝太监又不是唐朝太监,不管再有权柄的太监,也无非是皇帝家奴,一中旨可定生死。其地位权势,全来自皇帝的信任,别看冯保眼下炙手可热,一旦帘眷不在,倒台也就是须臾间事。 李氏的愤怒固然未必能搬倒冯保,但是一旦让李太后认为冯保颟顸无用,又或者办事不肯用心,对自己娘家人的安危不放在心上,其倒台也就是早晚的事。再者昨天晚上的一系列变故,并不只能用工作失误来洗地。 自家事自家知,这件事细查起来其害非轻,冯保只怕真相揭露,李太后真会把自己拉出去打死,最少也是彻底失势。以冯家在台上的作为,一旦倒台,不但财富权力保不住,就连宗族性命都未必能够保全。求张居正出手是一方面,求范进出手,也是必行之举。 很多事看破不说破。李氏那种女人又不是什么城府深厚之辈,她对范进有什么念头冯保是看得出来的。冯保作为家奴,这种事没他掺和的余地,不管说什么都不对,所以只好装瞎。可眼下这个时候有什么关系就得用什么关系,必须请范进出来说话了。 这种话冯保不能自己说,只能委托徐爵来说项。至于谈什么条件,徐爵也可以代替冯保拿主意。范进道:“徐户侯,其实昨天的事,不能只怪东厂,很多事变生不测,谁也想不到一群泼皮有这么大胆子,居然比江洋大盗还凶,简直目无王法。事无可寻,也就不怪有所疏忽,范某也不是不开窍的人,不会因此发难,穷追不舍。至于李夫人那边,我会尽量去说人情,至于能不能说的通,我可不敢保证。” 徐爵长出一口气道:“只要范公子肯出面,就万事大吉了。不管成与不成,这份人情我们都得记下,咱们有情后补。” “徐户侯太见外了。其实我这里也有事,要请东厂的朋友帮点忙。” “此事好说,范公子只管吩咐,只要徐某力之所及,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此时,一名番子过来禀报道:“在院里挖出一具尸骨,似乎是个孩子。从腐烂情况看,应该死了没有多久。” 范进点头道:“那多半就是郑婵所说的那个孩子。那人我见过,就是他向郑大郎揭发,发现郑婵在转房子那边。郑国泰也是因为这一点,才挨了刀子。那孩子当时是看在转房子那,等郑大郎叫衙役来,不想衙役没等到,反倒把自己也害了。这是个好孩子,不该有这样的下场,徐户侯觉得如何?” 徐爵脸微微一热,“范公子说的对,这帮泼皮实在太过无法无天。小人在东厂也当了这么久的差,江洋大盗不是没办过,可是一群泼皮敢这么草菅人命的,可不是太多。” “他们草菅人命,只是因为背后有所仗恃,因为有靠山撑腰,才有杀人的胆量。我也知道,大城市永远少不了这种城狐社鼠,他们甚至可以看做是城市社会规则的一部分。即使东厂,也要依靠这些人打探消息,顺带做些自己不方便做的事。两下互相合作,对他们有所扶持是应该的,我也不是食古不化之人,不会因为这一点就怪谁。但是我得说一句,用小人也要看什么样的小人,像是朱国臣这等狼子野心之人,是万万用不得的。这次不管是谁跳出来,我都不会给面子。还有,衙门里与他们勾结的人,也得办。” 徐爵知道,这是范进开的盘口。好在其所求不奢,自己就可以一力承担,他点头道:“范公子放心,这事交在小人身上,保证把那些勾结匪徒的衙役吏员访查明白,再挨个收拾他们!若是让他们好过,范公子惟徐某是问。” “言重了。范某另有个不情之请。” “公子请讲。” “请徐户侯借几个人给我,要最善于行刑的,久闻东厂有三十六路待客茶,七十二道点心,范某想见识一下,还望徐户侯多多帮忙。” 正文卷 第二百九十五章 善恶到头终有报(上) 郑家小院里。 李氏一见范进走进来,一双美眸流转,目光如泣如诉,竟带出几分妩媚哀婉的神态。她原本相貌生得美而端庄,颇有几分宝相庄严的神仙味道。此时做出这种媚态别有风味,范进的心忍不住一紧,暗道:这女人在大乘教这种地方,磨练最多的,大概就是演技吧。 他也感觉得到,李氏有些熬不住了。初见时,她还是保持着那种贵妇形象,似乎是想等着范进主动来钓她,这样进退自如,不受控制,反倒能把范进摆布在手里。可是如今范进既中了二甲传胪,入翰林院可期,跟她这种女人斩断联系才是正常思维,这个时候如果还摆架子,这人可能就要飞。 加上范进观政之后精力都放在翻周世臣一案上,与李氏的联系基本断绝,更让李氏心里犯疑,以为之前的功夫白费了。原本没有范进时,她也就忍着熬下来。可是现在她对范进动了心,如同在一捆干透的柴禾上扔了个火把,已经把火点起来,再想灭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昨天来看范进,本来就是找个因由约会,不想遭逢变故,此时重见,竟有两世为人之感。一想到两人昨天都算是在生死线上走了一遭,李氏心思变化更大,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要把这比自己小了近十岁的男子拉到怀里,好生倾诉一番相思之苦。 即使她努力压抑着情绪,但是那种神仙中人的模样实在装不出来。范进赶在她失态之前连忙施礼道:“夫人昨晚在寒舍受惊,实在小生之罪,改日自当觅一清净之地,设素酒一桌,给夫人谢罪。” 清净之地,素酒一桌,这八个字如同一记晨钟,把李氏从遐思中给拽了回来,心内暗叫着惭愧。自己倒是糊涂了,这里人多眼杂,哪是说些情话的地方。而范进说那清净之地,素酒云云……似乎他对自己也是有意的?这话里话外,岂不是和自己定着日程,说不定还是在撩着自己呢。 见过范进在保明寺和那些贵女相好的情景,李氏自然知道这个书生不是那种真正的古板君子,相反倒是个丰流人物。话里的意思,多半就是想要和自己暗通款曲。 一念及此,她心内那点不快便没了踪迹,一种难言的甜蜜之感萦绕于心,心情也就变得舒畅起来。微笑道:“范公子这么说话就太见外了,你我一见如故,乃是知音之交。我来找你亦是为了佛缘,至于遭逢不测这是谁都没法预料的事,怎么能怪到你头上。说起来如果不是你的仆人拼力杀贼,妾身这条性命也不知还在不在。要说谢罪是谈不到的,反倒是我该对公子道一声谢。” 两人寒暄几句,范进先是替冯保那说了两句好话,后又问起郑婵的事。 在天一亮,郑婵就被送回了郑家院落,范进则开始扫荡朱国臣的各个巢穴,抓捕剩下的党羽,与她还没见过面。根据上一世的印象,一般女性遭遇这种打击之后,心灵难免受到伤害,往往是身体上的创伤容易好,心灵上的创伤不知几时才能弥和。这个时代没有心理医生,就只能由这种教门里的人负责疏导她们的心情。各教派能大行其道,与他们能成为普通人寄托精神的避风港也有巨大关联。 李氏道:“郑氏啊一回来就去见了家里人,然后几个人抱头哭了一场。哭的很凶,却不凶险。若是一声不哭,那才叫吓人。公子放心,我大乘教里女子很多,只要郑姑娘愿意入教,我自会找人开解她的心思,不会让她执迷不悟,做出什么错事来。至于冯保……”她轻哼了一声,“原本我是想奏他一本的,身为东厂督公,却把人带成这个样子。京师地面盗贼横行,他这个差是怎么当的?怎么也该好好责打一顿,才能出气。可是范公子既然出面说项,我就放了他这一回,等到进宫面圣时,为他说几句好话就是了。” “多谢夫人赏脸。冯公公好歹也是劳苦功高,我们还是多看他勤勉事功这一面,其他的事得放手且放手吧。再说,夫人这次卖个交情给冯公公,那边自会有所回报。” “他的回报我不稀罕,我这个做主人的,还用的着贪图家奴回报么?他想回报什么,就让他报答给公子好了。若没有公子开金口,我可不会饶他。” 范进一笑,“那我可要多谢夫人了,不过这事接下来还是有的做。等小生先去审审那几个狗贼,再去保明寺拜望夫人,这回恐怕还是要麻烦夫人出手,帮在下几个忙。” 李氏点头道:“公子有什么请托只管开口,我们是朋友,自当为朋友解忧,公子不必为难,想要什么帮助都可以开口。” 与李氏这里交代完,范进起身离开,去寻郑婵,找了一圈,最后在厨房那里看到她。却见她背对着门,身体一抽一抽的,不停地晃动。范进心道:多半她是在偷偷流眼泪吧。发生了这样的事,不管多坚强的人也难免流泪,只要不是寻短见就万事大吉。他在门首轻轻咳嗽一声,“郑姑娘?” 房间里传来一声碗与案板接触的声音,女子慌乱地回过头,轻轻擦着嘴边的食物渣滓,那原本白皙的脸蛋略有些泛红,“范……范公子?” 范进此时才看到,在她面前放着一只粗瓷大碗,里面装的都是米粥,原来她方才不是在哭,而是在……吃东西? “我……我有点饿了。朱国臣那个混蛋虽然有钱,却从不让我吃饱。他长期不在家,怕我吃饱了肚子有力气跑。来了兴致就和我……做那等事,完事了就把我锁在柴房里。有时三几天不回来,我就要饿上那么久,那种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一得到自由,我最想做的事就是吃得饱饱的不再挨饿。倒是让范老爷见笑了。” 郑婵的个子适中,削肩纤腰,许是因为饥饿的缘故,她的身段苗条体态轻盈,论形体和相貌都比钱采茵来的出色。只是常年被锁在柴房里,不见阳光,人脸白得有些病态,不够健康,再有就是身上有些脏。她自己也知道,面色微微泛红: “我回头得弄点水洗一洗,不过家里就这么大,想洗也不容易。至于香水堂子,我却是不敢再去了。说一句不怕范公子笑话的,我现在已经不敢一个人上街,一个人睡觉。总是担心一觉醒来,人就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或是落到哪个坏人手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这没什么可笑话的,其实换了任何人遇到类似的事,反应都和姑娘差不多,和她们比,姑娘已经很让在下佩服了。” 郑婵苦笑一声,“公子不觉得妾身不知廉耻么?按照你们读书人的看法,女子失了节,就没了活在世上的资格。我被救回来以后,应该哭哭啼啼,以泪洗面,找个机会就要投缳跳井才对。像现在这样想吃东西,想找水来洗洗身子,是不是就是不要脸?” “没有这个话。”范进摇头道:“我本意是想请人开解一下姑娘,让你不要走歪路,可是现在看来倒是没这个必要。说实话,范某很高兴姑娘能想的开,心里佩服姑娘还来不及,怎么会看不起姑娘?发生这种事谁也不想的,说到底是衙门公人的错,是官府的错,惟一无错的,就是姑娘,又怎么能怪你?谁要是想要为这事就逼你去死,你就拿块砖拍他脸上。” 郑婵看看范进,脸微微一红,主动拉开了一些距离。“婉儿说公子与普通人不一样,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其实说实话,妾身在刚被掳去失申于朱贼的时候,确实想过死的。无数次想着找个机会自尽,当时也确实能找到机会,比如我如果咬死了不从,肯定会被朱贼杀了。我亲眼见过他杀了两个死活不肯依从他的女人。他是杀猪的,出手很狠,一刀下去直中心窝,在他看来人和猪没什么区别,都是一刀就死,杀人绝对不会手软。可是就因为看到他杀人,我就害怕了……我害怕了。” 她摇着头,很有些惭愧的模样。“妾身原本也以为自己是个烈妇来着,可事到临头才知道自己不是。看到刀子我就害怕了,我怕死,也怕挨打。他贪图我容貌,不杀我,只用鞭子打我,我不想被打,就主动……随了他的心意。” 说到这里,她脸上羞意更盛。毕竟厨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一男一女,说着又是这等事,如果男子以为其轻浮,说些风言风语或是动手动脚,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她在朱家见过的,都是社会底层那部分人,经历之事,也凄惨异常。让她对人性之恶的体会比其他人更深,即使面对一个书生,也不怀疑对方随时可能化身野兽扑上来。 范进的想法却与她不同,现在的范进实际是站在一个亲民官的角度在问口供。只是考虑到郑婵遭遇凄惨,如果用公堂的方式询问她,心理上未必接受的了,对这个女子也不公平,所以采取了较为委婉的方式,这一点郑婵却是理解不到。 “我明白姑娘的感受,人在那种地方,难免恐惧。一旦工具,意志就会动摇,这不算什么劣迹。你能跟我说说,是怎么落到朱贼手里的么?” “那是几年前了,妾身当时眼看到了嫁期,小门小户人家比不了大户,好多事都得自己做。妾身当时是上街买些碎绸子,想要给自己做件水田衣,哪知走在路上,忽然就被人撞了一下。那人手上抱着个花瓶,当时摔得粉碎,硬说是妾身撞坏了他的古瓶,吵着要赔偿。妾身也是京师老户,哪里会被这种手段讹诈,当时与他争吵,没吵几句,朱……朱贼就出现了。” 说到朱国臣,她的身体抑制不住地一阵颤抖,显然勾起内心深处最不想面对的回忆。范进道:“姑娘莫慌,平一平气再说。” “他……他当时和一个捕快打扮的人一起来的,充个好人嘴脸,为我说话。我只当他真是好人,又有捕快在旁便信了他。那公人说,不如到前面找个地方做,两下写个文书,约定谁也不许生事,让朱贼做个中人。妾身也觉得,那样做最是稳妥,免得其纠缠不清。哪知没走多远便是条小巷,他们忽然拿了条口袋出来,把我罩在里面,嘴里又塞了麻核,直接抬到了一处巢穴。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他们惯用的手段,京里被拐的妇人,大多是被这法子捉的。” 范进想起大柱子提起,京师里有拐妇人的案子,连忙问道:“他们做这样的事多么?” “不可胜数。” “那女子呢?” 郑婵脸又一红,过了片刻,鼓起勇气道:“女子先是被他们送给一个大贵人受用,那人叫什么我不知道,年纪不大,专门喜欢祸害女人。妾身……的身子便是坏在他手上。之后女子按姿色分等,最劣的卖到周边村镇,那些光棍乡农为妻。好一些的,便做粉头为他们赚银子,再好看一些的,便被他们锁在家里,当老婆。在妾身之前,朱国臣便有个女子,他见我更漂亮,那女子又不生养,就当着我的面把那女人杀了,做成一锅肉汤……” 说到此,她忍不住俯下身去呕吐起来,范进连忙在她背后拍打着。作为被两个男人占有过的女子,郑婵并不太排斥被范进肢体接触,只是有些不好意思,认为自己身体肮脏,污了读书人的手。 吐了好一阵,她才向范进道了几声歉,继续道:“再后来,我就得陪他。他这人很精细,虽然说让我做他老婆,但是不给饱饭吃,也不给我走路出门的机会,不是把我弄到床上,就是锁在柴房里。他是个疯的,没什么不敢做的事。如果不是范老爷抓住他,还不知道他要害多少人。” 范进问道:“他做这些事,就不怕有人报官?” “他们手段很是毒辣,那些要被卖掉或是接克的女子,会先被那些泼皮轮番糟蹋,使其失去羞耻之心。等卖掉的时候,他们会先假扮买主,把女子买到假扮的家里过日子。若是妇人向买家哭诉遭遇,请求其报官做主时,便是一顿毒打,肆意侮辱,再送回来继续打,继续祸害。还有人扮票客,也是一样处置。最可恨者,还有人扮成捕快,一旦女子向其求助,就是一顿没命的打,时间一长,就没人敢报官,没人敢求助了。至于我们这几个做老婆的女人,都锁在房里,去哪里报官?他们又是有名的恶人,邻居不敢招惹他们,就算我在柴房喊破喉咙,也没人会我出头报官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种事谁管啊。再说他确实是有靠山的,只要靠山不倒,就没人能奈何得了他,真敢管闲事的要么是被杀了,要么也是被打得半死,也就没人存着希望。” 范进点着头:“原来是这样,那他的靠山是谁,姑娘可知道?” 郑婵摇着头,“他不曾对我说过,我只知道那是第一个坏我清白的男子,年纪与范公子相仿,相貌不恶,但是人很坏。那么小的年纪,就知道欺负女孩子,不管怎么求他都没用,他跟朱国臣一样,都是真正的恶人。” “恩,恶人是需要治的,那靠山我一时不知道是谁,先把朱国臣办了,姑娘可有兴趣去看看?” 正文卷 第二百九十六章 善恶到头终有报(下) 从准新娘变成被囚禁的奴隶,再到朱国臣专属工具,郑婵度过了一段极为黑暗的经历。这种经历放到何等坚强女子身上,都足以将其打垮。由此可见,郑婵的心理素质远比普通女子为好,并不像她们那么伤春悲秋。 她说话极是爽利,虽然被拘禁了这么久,但骨子里那种泼辣劲头,还是保留了三分。 “妾身也想过,自己应该胆小,害怕,惹人怜惜。可是……我不想那样。从小我就知道,我家里这个堂弟不成器。我爹娘去世的早,和叔父相依为命。叔父人很厚道,但是也有些懦弱,支撑不起一个家业。我们这种小门小户人家,需要的不是本分,而是支撑门面的泼辣与担当。叔父做不到,堂弟也做不到,我这个女人就得做到。所以从很小的时候,我就把自己当成一个男孩子,学做饭,学干活,我会裁减,也会做成桌酒席,还能做点小生意。为的就是将来替叔父支撑这个家业,甚至还想过招个上门女婿来,为叔父养老送终。可是现在……这些都谈不到了。” 她摇摇头,“我知道自己成了个破罐子没人要的烂货,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我们不是大家闺秀,不是被男人碰了就要死要活的那种大小姐。我们小门小户的女子身子低贱,遇到坏人,碰到江湖银贼,或是遇到勋贵势要人家的贵胄公子,都会出这样的事。想要我们身子的人多,我们能守住自己的法子却没有几个。” 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凭心而论,其生的娥眉杏眼,瑶鼻檀口,固然称不上绝色,但亦可算的上佳丽。她自己显然也有这种自觉: “说句不知天高地厚的笑话,妾身的相貌就是惹祸精,注定要被男人惦记。我被锁在朱贼柴房里时,知道自己还在京师,却不知道具体在哪,也曾经绝望过,认为自己这辈子交代了。注定要给这个混蛋生儿育女,做他的女人。妾身当时想的不是认命,而是找到一个机会,杀了他再自杀,跟他同归于尽!直到范公子出现,我便看到了救星,那个时候就算是死,我也认了。” 范进道:“我明白,你当时是怕朱国臣跑掉,所以冒险出手。” “是啊,我当时确实是怕了。怕万一朱国臣以我为人质跑掉,天大地大,再找他就那了。我一想到跟这种人还要在一起过日子,就忍不住恶心。我宁可死,也要看着他下地府受惩罚。范公子你不光是救了我的性命,更是把我从苦海里救出来,妾身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公子大恩大德!大恩不言谢,磕头什么的太假了,公子也不需要。妾身只说一句话,我这条命是公子的,只要公子一句话,妾身立刻就可以为公子而死!” 她这话说得斩钉截铁,范进心里忍不住挑了挑拇指。这人真是错投女儿身,若是个男子,怕不又是个豪爽任侠的人物?他笑道: “这话说的就重了,范某怎么可能让姑娘死呢?我来找姑娘,一是聊几句话,二是有件事相邀。朱国臣他们抓住了是第一步,第二步就是用刑,不知道姑娘……有没有兴趣看着。” 毕竟郑婵肚子里怀着朱国臣的骨肉,前世看过不少狗血剧的范进,有点担心到杀朱国臣的时候,郑婵会不会扑出来说一句,不管他有多坏,总是自己孩子的爸爸之类的脑残言论,因此特意问询着。哪知郑婵眼睛一亮,下意识地一挥胳膊,仿佛手上正拿着把菜刀: “那还等什么?快去啊!范老爷,能不能让妾身也给他用刑,至少抽他几鞭子,或是用烙铁烫也行!” 范进有点理解,朱国臣为什么要拿她当老婆了。除了其长的确实算是小家碧玉的翘楚之外,最重要的因素,其实是她的气场和江湖人有着莫名地契合。她在某些地方很像梁盼弟,泼辣大胆,心理素质过人。即便一般男子在心理素质方面,也未必如她。当然,这不代表曾经的经历对她没有影响,只是她能用理智等因素压制那种负面情绪,不让其爆发出来影响自己生活,也没有那些小儿女情态,心中对其看法颇佳。 刘汝成、刘七等朱国臣部下重要党羽昨天晚上参与袭击郑家小院,随后都被东厂的人捉了,与朱国臣一样,都关在锦衣卫南镇抚司诏狱里。东厂在当下并没有自己的监狱,有事都是找锦衣卫借监狱,两下的联系也就比较密切分不开。锦衣都督刘守有并没过堂,而是把人犯留着叫东厂来审,只派出了几个锦衣堂官负责配合工作,看的出,他对这事兴趣不大,不怎么愿意插手。 郑婵第一次来到锦衣卫衙门,紧张是难免的事,呼吸都有些急,提着裙子亦步亦趋跟在范进身后,生怕一不留神就跟丢了。范进看看她问道:“郑姑娘,你的身子怎么样?我听说你还有……” “一个孽种。”郑婵毫不避讳地说道:“我压根也没想要,再说小户人家的姑娘没这么金贵。范大老爷放心,我顶的住。” 范进本来是没有资格审问犯人的,他只是刑部的观政进士,自身没有差遣,司法审问这部分上不了手。可是有徐爵的面子在,刘守有又不想参与,也就一切由他。几个人被推到堂上,人人脸上都有伤。往日这些横行街头,肆无忌惮的泼皮,到了此时大多双腿发软,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只有朱国臣面色阴沉,依旧透着几分桀骜之态,并没有多少畏惧。 他的眼睛翻了翻,看到郑婵,怒喝道:“贱人!老子才刚刚被抓,你就找了姘头?你肚子里还怀着我的孩子,这样做可曾对的起老子?” 郑婵平日泼辣,但是对朱国臣却是怕的狠了。只被他看这一眼,往日种种情景浮现眼前,身子不由自主地一缩,范进随即用手拉住她的手,“别怕。这里是官府,你是座上客,他们是阶下囚,你看着我治他。” 他朝一旁早已等候多时的番子道:“我听徐户侯说,几位都是精选好手,最大的特长就是动刑。说实话,东厂的手段我还没看过,不知道几位能不能演示一些,让在下开开眼。” 几个番子出发时已经得了命令,知道这是不能招惹的贵人,立刻施礼道:“老爷放心,小的们别无所长,就是这点手艺还凑合。您放心,保证他疼的叫娘,偏生又不会昏过去。用刑之道,最重要的是难受,再有就是得让他清醒,三两下打晕了便不是手段。” 几个人捧着工具来到朱国臣面前,一人拿了个钳子轻轻夹到朱国臣手上,朱国臣急道:“干什么!你们干什么!我可是认得……” 话音未落那行刑人已经用力一拔,第一枚指甲被生生拔出,一声惨叫在房间内回荡!行刑的番子不紧不慢地把钳子移到了朱国臣第二根手指处,动作娴熟随意,仿佛是郎中拔牙。“到了这呢,就老实受刑,别说那么多废话。你认识谁也没用,爷这认刑具不认人。爷这伺候着你,你就好好享受就好了,这是开胃点心,正菜还没上呢……走你!” 半个时辰后。 郑婵已经第三次跑到外面去呕吐了,她自从被朱国臣掳去之后,恶心可怕的事见了不少,心理素质已经比较强大,可是在东厂的专业人士面前,朱国臣那点手段根本提不起来。种种匪夷所思又残酷无比的刑罚手段用出来,不管人的骨头有多硬,实际都没有意义。朱国臣在连番刑罚之下,人早已经变得血肉模糊,除了勉强能看出是个人以外,谁也看不出他本来面目。 随着他的一块皮肤被东厂番子完整的剥下,一向恨朱国臣入骨的郑婵也开始动了恻隐之心,希望他能马上死掉,起码是个解脱。 朱国臣的悍勇这时早不知跑到哪里去,剩下的只有哀号与恐惧,他已经不知道叫了多少声我招了,可范进没有喊停,番子们就得继续用刑。望着眼前这块人皮,范进很有些兴趣地研究着,点头道:“徐户侯说几位本领出众,今日看来果不寻常。这手法挺好,看看这皮子,多完整,多规矩,这才叫手艺活,没点功夫练不出来啊。” 几名同审的锦衣堂官,脸上的神色都不怎么好看。他们知道范进来历,自己这种锦衣武职,哪里惹得起二甲进士,所以从头到尾由着范进折腾不说话。他们在锦衣卫里,动刑的事看的也多了,但是这属于工作需要,不等于他们真的喜欢看这些。而且这种非刑,也远远超出审讯的必要,几人看的都是直皱眉头。范进那副兴奋模样,仿佛是在看庙会,让几人脊背都有些发寒:这样的书生怎么觉得比江洋大盗还可怕? 一名堂官拱手道:“范传胪,犯人连连喊招,是不是要先录个供?” “不必了,我动刑其实不是为了要口供,只是为了收拾他而已。他招是正常的,人心似铁怎及官法如炉?从他到了这里那一刻,就注定要招供。可是招供以后怎么样呢?斩,太便宜他了。剐,这得看有没有手艺人,刑部的好手要剐人三千六百刀,但是遇到活糙的,也许几刀他就疼死了,那未免太便宜他。所以我想让他在死前,多体验一下痛苦。对比他做的事,让其受多少痛苦都不为过。” 范进的目光变得冰冷,“城狐社鼠是城市里必有的一群人,不管再怎么了得的地方官,也不可能让地面没有这种人存在。但是他们行事应该有着自己的规矩,可以违反刑名,但是一定要在一个可控的区域内。他们做的,太过分了!掳掠良家妇女,逼良为昌,杀伤人命。连皇亲都敢杀,连孩子都不放过,他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这样的人心中没有朝廷没有君上,只要自己可以活下去,就无所不用其极,活在世上只是人间之害,本官今天,就要除掉这些祸胎!他用刑只是个开始,其他人一个也跑不掉!还有包庇他,与他有勾结的官差,甚至认为朱国臣是好人,倚靠他维持地方治安的颟顸官吏,一个也休想跑掉!” 听他的语气坚决,几个锦衣堂官只是武臣,不敢和文臣抗辩,不敢再说。只是有人道:“这……怎么也该有个口供,我们才好交代啊。” “要口供,这很容易。”范进用手向前一指,“这个,这个泼皮好象叫刘七,当初我见过他。徐户侯把他送到大兴县,要他受足一百杖的。没想到这人居然又跑到了我的家里来闹事,还杀了一个中官。可见其神通广大,连一百杖都不怕,你们几个留神别让他跑了。” 刘七看到朱国臣被打成那副不人不鬼的样子,早已经便溺齐下,装了满满一裤子,顺着裤管向下流水。这时被提过来,人已经瘫成了泥,连连喊道:“老爷饶命!老爷饶命啊!小人自知罪大恶极,求老爷开恩,只赏个一刀之苦,别让小人受活罪。” 范进不耐烦地摆摆手:“受不受活罪取决于你,别求我,我问你说,把你所犯的罪行都说出来,我可以考虑让你少受点罪。否则的话……我看你个子高高大大的,整张人皮剥下来,大概够给我做个灯罩。” 本来郑婵已经吐完了,回来想要看下面的审讯,听到这句,却又忍不住抚着嘴,跑到外面一阵干呕。 审讯进行的非常容易。有朱国臣这个例子在,没人再想要对抗不招。反正从昨天晚上杀人开始,他们就注定要死了,现在所求的只是不受酷刑而已,有什么便招什么。周世臣被杀,来自于郑婵失踪一案,当时周世臣在街上调查,几次与朱国臣朝相。他也知道朱世臣是地面上极有名的泼皮,还要他也去帮着找人。 朱国臣性情多疑,听到对方这么问,认定周世臣已经知道郑婵在自己手里。他当时间拐的女子已经有十几个,虽然没有大户人家的千金闺秀,但也有几个是中产之家的女子。如果事情闹大,少不了要砍头的。 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大多是想跑。朱国臣却是个丧心病狂的凶人,竟是带了刘七和刘汝成两人,持刀斧上门,袭杀周世臣。他们平素在街头争地盘斗殴常有,杀朝廷品官且是皇亲,还是第一次,事后难免紧张,将周世臣放在桌上那笔钱随手一拿,随即逃之夭夭,没顾上搜人,所以才走了个荷花。 本来犯了这种错误,多半是跑不了一死的,可是没想到案情审理过程中竟发生这种变化,幸存者被当成凶手处决。三人庆幸之余,认定朱国臣是有大气运护身的,对他更为拜服,胆子也就更大起来。 是以这次范进查周世臣案,他们二话不说就敢杀人,也是有了上一次成功做案的经验。这个团伙已经成了京师里一枚毒瘤,于底层社会为所欲为,茁壮成长。如果不是被打掉,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大事。 几个锦衣堂官看着口供,心头雪亮:这回官场上怕是有人要倒大霉,自己这些人,也有事可做了。 正文卷 第二百九十七章 战胜心魔 审讯进行了约莫大半个时辰,基本完成。几名锦衣堂官准备送范进离开,却不想范进反倒对几人道:“列位,学生这里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列位成全,这公堂我想借用一会。” 几人看看那些人犯,知道他所谓的借用,就是要收拾这些犯人。虽然明朝不反对刑讯,但是得到口供之后的动刑,这就是单纯的施虐。衙役牢子做这些事正常,一个书生……没有必要。 一个堂官道:“范传胪,这些人所犯之罪,罪在不赦。交到法司,肯定是要论个大辟。何必还要自己动手,有伤身份。” 范进摇头道:“从司法的角度看,是这样。但是从人的角度上看,话就不能这么说。被他们伤害过的人很多,就这么单纯拉出去砍一刀,看着人头落地,并不能安抚受害人的心灵。无辜妇人受辱,还要被他锁起来好几年,这种事谁受的了?就这么放过他们,太便宜了。还请几位发发善心,成全一二。再说,这也算是为周金吾出一口气吧。” 几个武臣犯不上为这点事得罪文臣,而且一个对剥皮有格外兴趣的文臣,显然更不能得罪。互相看看,便自离去,把房间交给范进。 范进挽了郑婵的手走到房间正中,指着那些泼皮道:“你本来快要嫁人了,安心的做个新娘子,生儿育女,相夫教子。都是这些人搞得你失去一切,过了几年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现在看到他们这样,你欢喜不欢喜?” 郑婵吐了几次,脸色有些发白,但还是强撑着站在那里。望着这些熟悉的面孔,她点点头:“范老爷,妾身欢喜得很。无数次在梦里,妾身看着他们上了法场,被斩首示众,或是妾身亲手,砍下他们的头颅,为自己雪恨。可是一醒过来,一切照旧还是梦,今天美梦成真,妾身如何不喜?” “不,这不叫美梦成真,只是刚开了个头而已,离成真还远着呢。要解心头恨,亲手杀仇人。当然,杀人是不行的,不过让你出出气还是可以。你看,那里有这么多刑具,你随便拿一样,招呼朱国臣一顿好了。我借这间房间,就是为了让你出气的。” 郑婵一愣,她和范进不熟,以为对方是想自己再审些什么,却不想是要让自己出气。惊喜之余更多是疑惑,不解地看着范进:“范老爷,您……” “我可以猜到你的心思,不一定准,但是有个大概。你是个很坚强的女子,把很多事压在心里,表面上可以装出若无其事。你知道,你的叔父年事已高,郑大郎又不成器。如果你表现出柔弱或是绝望,除了让他们伤心以外,并没有什么好处。他们解决不了什么难题,也帮不到你什么,相反你倒要照顾他们,所以必须强大起来。表面上无所谓,不代表心里也那么释然。日久天长,心里的隐藏的东西,就会变成心魔,于人的身体大为有害。不是抑郁终日,就是神思不属,精神恍惚……” 这年头没有心理疏导这种东西,郑婵听着范进的说辞,看他的眼神渐渐从感激变成了敬畏:这书生难道有妖术?他怎么看的出自己心里那隐藏最深的东西?本来那种情绪是自己努力掩盖,不想为人所知的,怎么被他一眼就看穿了? 与郑婉姐妹重逢之后,抱头痛哭之余,郑婉也提到过范进。说他是家里的大恩人大贵人,也是个大好人。连她想要侍奉被拒绝的事,都跟姐姐说了。于郑婵心里给范进打造的形象是个人中君子,那种最典型的书生,与昨天晚上抓人的书生,却有些对不上。直到此时,这两个形象开始重合,郑婵心里对范进的认识,也从单纯的好人,变成了一个模糊而可怕的形象。 这种人有本领有脑子,心机也格外厉害,是下层百姓最害怕遇到的那种人。顺他心意万事都好,不顺心意,他就要出手对付你,轻则破家,重则灭门。当然,要是有了这么个人做依靠,也就不会再受人欺负。 范进并不知道郑婵心里的这些算计,脸上依旧带着笑容,拉着郑婵的手,一路来到刑具旁:“皮鞭……这个不适合你,你没多少气力,抡不动这种鞭子,搞不好还会伤到自己。针……这个倒是适合女人用;凿子……这孙子的牙已经被凿的没剩几个了,下不了手啊。烙铁……你觉得这个怎么样,我觉得不错。你看这红红的烙铁放上去,一阵青烟,肉就熟了。多烙几下,我们就可以得到一个熟透的人渣,他不是很喜欢把仇人杀了做成肉汤么,这回让他变成烧肉也不错,要不要试试?” 郑婵看着范进,“我……可以么?” “当然可以,我说你可以就是可以,只要你欢喜就随便来,出了事我顶着。当然,你要是心中不忍,也可以放弃,我不强求。” 郑婵心思精明,知道自己如果不烙,范进对自己的看法多半就会大坏。这种大坏不是说会因此对自己算计,但是不会再像现在一样,拿自己当个心腹看待。如果想要和他保持距离,那么选择放弃就是上上之选。 可是……她侧头看看范进,正看到他那英俊的侧面,和一身簇新官服。自己的情形就是这样,不管自己怎么装出不在乎,客观的压力都在那。舌头根子下面压死人,想要回到过去的生活肯定办不到,自己需要一个有力量的人关照护持……否则就很难活下去,照顾好叔父堂兄。 她咬咬牙,一把抓起一根烧红的烙铁,一步一步走向朱国臣。 朱国臣此时还清醒着,见郑婵向他走过来,含糊不清地说道:“你肚子里还有我的骨肉,你难道不怕雷劈?我对你不好么?多少人劝我杀掉你,或者把你扔去转房子接克,可我还是把你养在家里,这有什么不好么?我本来想着等你生了孩子,就不再锁你,让你当女掌柜,所有兄弟见了你都要叫声大嫂。我带你去转子房,让你见那些兄弟,是不是说过,将来就由你管转子房那边,一连几天让你去那坐镇,学着管事,为了你还惹了麻烦,不得不杀了那个小东西。你还不满意么?你敢伤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他的牙都掉了,说话模糊不清,郑婵也听不出他具体说的是什么,只能听出阵阵满是怒意的吼叫。听着这往日让她不寒而栗的叫声,眼前的环境逐渐变得扭曲模糊,仿佛自己又回到了那间小院里,朱国臣那粗暴的拳脚,喝骂,凌虐……往日种种施加于自己身上的暴力,仿佛又重现在眼前,让她身上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 她怕他。不管如何不想承认,她都怕他。 通过暴力与残酷手段建立起来的权威,已经深入骨髓,成为一种本能式的恐惧。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往往认为人被虐待的多了,肯定一找到机会,就会把施虐者干掉。可在实际生活里,更多的情况是反抗意志被残酷的手段彻底消磨干净,从而任人宰割生不起反抗之心。甚至一见到施害方自己就会害怕,对其心生畏惧不敢采取敌对行为。 像是被拐卖到深山的妇女又或是被家暴长期摧残的弱势方,很多情况下连反抗的勇气都会失去,乃至可以找到机会鱼死网破时,也不敢动作。甚至在时间的消磨下,会把这种虐待认为是一种习惯,坦然承受。 郑婵的情况,就偏向于这种。虽然还不知道到不想逃跑求救的地步,但是也没有了反抗的勇气,在面对朱国臣的怒吼时,她的脑海里反复浮现的就是其如何折磨自己,以及在自己面前杀人,吃人时的样子。身体剧烈颤抖着,烙铁几次差点丢在地上,短短几步路,走得却格外的慢。 她想扔下烙铁夺路而逃,不管去哪都好,只要离这个魔鬼远些,就是安全的。虽然人被捆在那里,又被打的不成人形,但她还是担心朱国臣会跳起来打她,就像在家里一样。 范进的声音在此时响起。“不用怕,直面你的心魔。你是个勇敢的姑娘,不要被这种杂碎吓住。你看看他现在这副德行,手和脚都被折断了,是生生折断的,又用锤子砸碎,即便是最好的郎中也医不好,就算他现在出去也注定是个残废。你想想看,一个没手没脚的残废,你怕他什么?还有啊,他的皮被剥了,伤口感染是必然的是,用不了多久,他的伤口就会腐烂生疮,然后一点点烂死。当然,我会尽量留住他的命,直到他走上刑场接受属于他的惩罚,三千六百刀鱼鳞剐。他只是一个罪犯,一个待决的死囚,而且是被搞得只剩半条人命的死囚,任何一个人现在都可以打他踢他拿他的嘴当夜壶用,而他无可奈何。而你是自由之身,能走能动,怕他做什么?” “想想他是如何对你的,想想他还想对付你的家人,想想那些境遇跟你类似,下场比你还惨的人。为了他们,也为了自己。你不是一个人,你背后有你的家人亲属,还有我在。我是新科进士,朝廷命官,有我保护你,没有什么人能伤到你的寒毛。别怕他,就这么烙上去,没错,就这样!对准他的脸,很好,用力!” 范进的话如同魔咒,给了郑婵无穷的动力。在范进的言语引导下,其如同傀儡般前进,眼泪模糊了眼眶,混淆了视线。 在她眼前其实已经看不清朱国臣在哪,只朦胧地感到一个物体的存在。那不是人,是妖魔!是庙里见过的小鬼,是自己听故事里常有的害人妖精。自己应该跑掉,人是斗不过妖怪的,见到它们最好的方法就是跑。可是……不能跑。 背后有一个进士在,如果跑了,他会生气,自己的机缘就断了。 本以为一辈子就这样交代了,不想居然能够逃出来,这是天意。老天要自己活着,就是要自己活出个人样来,自己要抓住机会,做人上人…… 她脑海里转动着无数个念头,结交贵人,过好日子的渴望逐渐战胜了对魔鬼的恐惧。手上的烙铁此时已经变成一口锋利无匹的宝剑,在范进那言语的鼓励下,她挺起利刃朝着魔鬼刺出! 嗤! 一道青烟冒起,皮肉烧焦的味道在房间里蔓延。朱国臣的言语只骂到一半就被堵了回去,而代之以鬼哭狼号般的惨叫。郑婵这一下,正烙到了他的脸上,任他是何等凶悍之人,这一下也去了半条人命。 看到他满地打滚痛不欲生的样子,郑婵的心莫名一松:原来他也是会痛,也是会叫的。自己也有能力让他痛,让他怕……自己可以的。心魔在利刃之下败北,一丝光芒透过笼罩在心头的乌云,照亮心田。 她此时才感觉到,自己的额头身上,已经满是汗水,后背凉飕飕的,烙铁随手一丢,人几乎软倒在地。 就在她即将倒下时,一只大手拉住她的胳膊,将她紧紧扶住。“很好,你做的非常好。能够走出这一步,我相信未来你肯定有很宽的路可以走。接下来,我还要你帮个忙,录一些口供,提供一些证词。虽然目下的证词足以让朱国臣死几十次,但是事情要做严密,还是多些证据为好。你好好休息几天,然后录口供。” 郑婵侧头看着范进,感受着他掌心的巨大热量,心内感觉分外踏实。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不……不必了。妾身随时可以录口供,不用休息。只是……我想再烙几下,不知可不可以?” 一顿饭的时间后,周身无力的郑婵瘫软在范进怀里走出诏狱。虽然额头上香汗淋漓面色苍白,但是精神饱满,满面笑容。经过这段时间的的行动,她心中的魔鬼被成功斩杀。心魔一去,人如同凤凰,浴火重生,此时的郑婵虽然四肢无力,却觉得周身都异常轻快,仿佛随便给她一点力量,就送她直上云霄。 望着紧紧搀扶她的范进,其心内莫名转过许多念头,怪不得婉儿提起他,总是一副迷恋模样。若是和这样的男子做夫妻,这辈子便不算白活了。 范进拉着她走出诏狱大门,正待离开锦衣衙门,却见对面几个锦衣官校迎面走来,抢步施礼道:“范传胪,我家都督有请,有事相商。” 正文卷 第二百九十八章 联合锦衣 在锦衣卫衙门里,称都督的自然就是以一品左都督衔实授锦衣指挥的刘守有。他是出自文臣世家,自己虽然是武职官,但是举止言谈依旧保持了文官作风。从他身上看不出半点军官样子,一见范进抢先见礼,并不摆一品大员的架子。 这种态度很利于沟通,两人虽是初见,且年龄身份相差悬殊,交流起来却无障碍,很有些一见如故的味道。 郑婵这种场合当然不能出席,就由人陪着到配房休息。刘守有与范进两人落座之后,先问了几句家常,又谈文章,天南海北,谈的与正事并无干系。刘守有本人学识并不算高,否则他就去当文官而不是锦衣卫,但总归是文臣世家出身,耳濡目染谈吐风度总是有的,与范进这种知识分子交流没有压力。 锦衣卫实职指挥,在朝堂里也可以算做一方诸侯。可是到了万历时,锦衣威风不在,所谓指挥也就是那么回事。刘守有在朝堂上不算一股势力,整个锦衣卫的地位也远低于东厂。他行事全惟张居正马首是瞻,张居正推行新法考量百官,与锦衣卫的支持也密不可分。他自己祖籍又是湖广麻城人,与张居正是大同乡,从阵营上看,绝对可以算做江陵党,即使不是心腹成员,也是积极分子这一类。 这种出身文臣世家的子弟有也最大优点,就是思考问题时,头脑比单纯的武夫要清醒。遇到事情并没有急着冲进去抢功,而是先在外面权衡着利弊。固然,这件案子是个大功劳,可处置不好,也会成为个烫手馒头。再说冯保的人已经参与进来,这个时候如果表现得过于积极,未免就有和冯保抢功的嫌疑。刘守有的权势地位还不够资格和冯保较量,因此很理智地选择了避让。 从他没出现在公堂就能猜出来,这功劳他不会抢,范进心里对其睿智和处事果断还是颇为佩服的。不想离开时居然又被叫住,心内不由暗笑:难道刘都督聪明不到底,非要跟这里分一杯羹?冯保这次灰头土脸,全指望立点大功找回颜面,这个时候有人跟他抢功,不怕被掐死? 他心里嘀咕表面上不动声色,年纪虽然不大,但是见过的大人物多了,城府自然而然就磨练出来,陪着刘守有摆龙门阵一点也不急噪。过了好一阵,刘守有话锋一转,才切入正题。 “范传胪后起之秀,文武双全。萨保在锦衣卫内部的奏章上,不只一次提过范传胪的名字。一来称赞范传胪谋略胆识,二来称赞范传胪博学多闻,三来就称赞范传胪豪爽任侠,有上古君子之风。像是伤口缝合,这么大的一件功劳,你随手就能送给陈龙崖。在江宁,又把牛痘送给徐维志。这两项功劳里任意一项,都能换个不错的前程,范公子能随手送出,足见是个豪爽之人。刘某是文臣子弟,又任武职,算是一身挑了文武两道,也学点武人作风,想要交范公子这个朋友!” “大都督言重了,在您面前,小生要喊一声世伯,可不敢说什么朋友二字。” “客气了。咱们还是平辈论交为好,不妨事的。” 刘守有打了个哈哈,又道:“说来惭愧,周世臣是我们锦衣卫的人,他出了事,应当是我们锦衣卫访安真凶,为他报仇雪恨的。可是如今锦衣的情形,范公子也了解的很清楚,这种案子我们有心无力的。当日周世臣案发时,锦衣都督是朱千岁。他老人家为高拱打压,这一案根本插不上手。现在的情形虽然比那时为好,可是这功劳,也轮不到我们。让范公子一介儒生手格二贼,我们锦衣武臣真是无地自容有负圣恩。” “大都督太谦了。锦衣缇骑,天子亲军,这一案里学生也只是侥幸立了点微末功劳,不值一提。各位缇骑虎贲,平日维护地面,整肃治安,这回抓捕朱贼余党,也出了不少力气,自然也是有功的。” 刘守有看着范进一笑,“看来萨保没说错,范公子果然是个很讲交情的朋友。刘某出身文臣之家,与锦衣武官想事情不一样。不过既在其位,就要谋其政,我自己可以不争,但是怎么也得给下面的儿郎争一分面子,争一碗饭吃。更何况,是争一条活路。冯公公那边这次出了什么事,你我心里有数,朱国臣这案子如果深挖下去,我想冯公公脸上也不会好看。” 范进摇头道:“刘都督,我觉得这没什么必要。案子到了这一步,就可以收尾,再查下去,旷日持久浪费人力物力,也没有什么必要。” 他当然知道,朱国臣能在京师混成今天的气候,背后自然有靠山。结合郑婵的描述,大概就能猜出来,他的靠山就是冯邦宁。包括这次自己遇袭,说不定也和冯邦宁有关系,未必是其主使,也有可能是从他那走漏了一些什么,让朱国臣有所发觉,铤而走险。 从内心深处,范进当然希望把冯邦宁搬倒,既为京师除害,也是给自己出气。毕竟朱国臣做过的大多数坏事,冯邦宁都在里面有份。从做人的立场和自己的内心出发,范进都希望把其钉死,让其人头落地。 但是人做事不能只凭情绪左右,还是得考虑大局。单纯为这点事搞死冯邦宁的可能性不大,李太后可能会震怒,加上李氏夫人敲边鼓,说不定就会给冯邦宁一点颜色看看,流放充军都有可能,但是杀他绝对不会。归根到底,李太后和张居正,都离不开冯保。 眼下的朝局,皇帝只是个有名无实的摆设,实际朝政掌握在三驾马车手里。而冯保是这其中连接的桥梁,位置非常重要。内外有别,李太后不可能直接把张居正叫到面前来安排工作,有什么话都得通过冯保代传。如果这个环节出了问题,整个朝政的运转,都会不顺畅。而且冯保这个位置安排的,也必须是双方都信任的人,否则的话很可能把大好局面搞成一团糟。 从正义的角度,自然是要铲除冯邦宁这颗毒瘤。但是从大局的角度,就必须把他保护起来,以求得事情最稳妥的解决。如果自己是凤四那种江湖人,自然可以无所顾忌,自己痛快就行。可是官场中人,首先要考虑的,就是大局得失,而不是自己快意。 再者,从理智层面分析,也能想的出,这个谋划注定不会成功。真让朱国臣把冯邦宁攀咬出来,最大结果是连他自己都逃脱司法制裁。最多就是被东厂搞死在监狱里,让案子不了了之,荷花这一案可能继续悬下去,冤沉海底。 平白得罪冯保、张居正,又不能为民除害,这种蠢事,范进当然不想做。他也不认为刘守有这么蠢,会想到把冯邦宁咬出来。他这么说话,无非是一种表态,证明自己如果翻脸,可以让冯保面上无光。毕竟锦衣服缇帅有直奏君上的权柄,冯保也拦不住他写奏章。只是事情真到那一步,就意味着两下内讧,这种事应该不大可能。 最大的可能,其实是刘守有拿自己当枪使。他不清楚自己根底,从年龄分析,以为自己年轻气盛,又和冯邦宁有积怨。这种时候有人撑腰,很可能站出来放炮,老狐狸就能拿自己当枪使,自己坐享渔人之利。 见范进拒绝,刘守有倒也不恼,“范传胪,你觉得就一个朱国臣,能闹起这么大风浪来么?” “自然不能。像他做的那些事,自然少不了官匪勾结。没有官府的人当靠山,他哪里有今天这番基业。所以除了杀这些人,那些包庇他的官府中人,也不能放过。不管是大宛两县、顺天府还是……锦衣卫。都不能饶过!” 范进微笑着说道,态度很是轻描淡写,却已经把问题抛了回来。这一案,范进是主要负责人,连罪犯都是他亲手抓的,说话很有些分量。别看他现在没有正式官职,但是从考中进士那天起,他就有写奏章议政的权力,再加上他圣眷优隆,他说的话说不定比一般言官说话都好用,皇帝一定会看的。如果他有意攀咬锦衣卫,也能让这个机构伤筋动骨。 话说回来,锦衣卫采探消息,访拿不法,所仰仗的,就是这些城狐社鼠。与朱国臣之间也没少了往来,这种往来是锦衣卫一直以来的工作模式,无赖帮锦衣采探消息,反过来锦衣卫对其提供包庇,一些小的过失由其出面交涉,不了了之。这是几辈子的传统,原本不算什么大事。可是这种事毕竟属于台面下的交易,如果拿出来说事,就是个短处。再说朱国臣一伙人罪大恶极,范进如果有心把这事上纲,那刘守有自己也得有些麻烦。 刘守有本意是想联合范进,给冯保施加一些压力。两人都是知识分子,与冯保这种阉人先天不合。本以为拉拢这么个小年轻不费力,不想范进一句话,反倒把他逼到了不利境地。 当然,能到这个位置上的人物,不至于真因为这掉小事就进退失措,他笑道:“范传胪说的极是。锦衣卫人多,难免有几个害群之马,与贼子勾结。接下来可要好生拷问,查出一个就法办一个,绝不轻饶!” “大都督有此决心,就是百姓之福了。若是这次能挖出几个锦衣卫里隐藏的昏官恶吏,京师百姓就有几天好日子过了。其实学生也知道,城狐社鼠永远不会灭绝,只要有人在,就有这种人存在的余地。但是这群人能否管住,又为谁所用,这就是一门大学问。像是这次朱国臣被打掉了,他控制的那些生意,不该就这么任其他帮会泼皮分了去。如果官府可以控制在手里,把泼皮牢牢拿捏住,让其与官府合作,朱国臣一类的事就不容易发生,官府做起事来,也比现在方便。” 刘守有看看范进,“范公子,这种事说易行难。衙门眼高手低,想要做这种生意,多半不擅长。” “所以要用一些善于做这些事的人,他们不一定有官身,但是一定要和官府有密切联系。用好了他们,这些人就不会脱钩。至于咱们手里的人犯,可以好好审审,说不定他们身上,还能挖出不少大案子。他们连皇亲都敢杀,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 聪明人与聪明人说话,彼此省力。刘守有最早拉住范进,是想用他做枪,攻击冯保,借这个机会出来与冯保讨价还价,给锦衣卫多争取一些权力,顺带不要让东厂盯着锦衣卫咬。毕竟这一案里,肯定会牵连到锦衣卫的一些人,里面还有刘守有的亲信,能保自然就得保下来。 范进拒绝他之后所说的话,却是提供了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改谈判为全面合作,大家利益均沾。 首先就是蛋糕做大,把朱国臣这一案不但做成铁案,更要做成大案。京师这种地方虽然环境好,但是恶性案件同样也不在少数,有不少悬而未决的案子挂在那,基本都是没法子破的。范进这话,就是告诉刘守有,可以把一些这样的案子丢给朱世臣背锅。反正他们是要死的,多承认几个案子没什么关系,自己也不会追究,这算是卖个交情给刘。 再者,这伙人犯的恶性案件越多,抓捕他们的功劳就越大,原本一个杀人案,即使杀了皇亲,也就是那么点功劳。东厂拿了大头,其他人就是喝口汤的份。可是现在把这个案子做大,那就是见者有份,人人有功,没人会白受累。冯保虽然霸道,但并不混帐,这种交情没理由不卖。 再次就是利益。把朱世臣控制的生意纳入官府控制,实际就是纳入厂卫控制。毕竟做这种城狐社鼠生意,谁也不如厂卫来的拿手。其组织成员本就是穿了制服的泼皮,还有大批力士军余等编外人员,他们没有俸禄,全靠黑钱收入养活自己。有这些店面在手里,就可以保证一部分部下有所收入。谁能给部下带来收入,谁在卫里的话语权自然就大,做头领做的也就稳当。 至于在锦衣内部整肃,其实这是范进给刘守有点出的一个方案,他一个文官子弟掌卫,难免根基不稳。拿朱国臣做篇文章,把那些刺头收拾几个,平日不服管教无法无天的杀几个祭旗,刘守有对锦衣卫的控制力,就能上一个台阶。 原本对于范进,刘守有只当他是个才子,能写话本,能做幼学琼林,是士林才子,心里对他很满意。可是现在一番对答下来,他却在心里给范进重新定位,把他从才子,转而看做官场上值得敬佩和提防的同僚。眼下大家没有利害冲突,又不在一个部门里,倒是不用担心他害自己。不过这样一个人要是与自己为敌……恐怕也不是一件好受的事。 刘守有知道,朱世臣现在正在逐渐转做正行,手上有几家店铺,若是换成银子,也颇值几文。他试探着问道:“范公子,这做生意的事,官府中人总是差一些。范公子可有合适的人选推荐?” 范进摇头道:“在下一个广东人,哪里会认识京师里善于经商的?刘金吾说笑了。不过学生这里,倒也有个麻烦,大金吾若能仗义出手,学生感激不尽。” 正文卷 第二百九十九章 牵着鼻子走 紫禁城,乾清宫内。 少年天子望着眼前的奏章,脸上带着几分怒容。 他的知识已经可以看明白奏章内容,不需要再像过去一样得老师在一旁讲解才知道奏章里到底说了什么东西。可是能看懂是一回事,是否能处理就是另一回事。他私下里偷偷拿过几份已批复的奏章来看过,对于上面的军政大事,其实还是一无所知,不知道是该同意还是该驳斥,甚至不知道谁说的更有道理。还有几份都察院上的弹劾奏章,在他看来,这些奏章把人说的那么坏,自然是要法办才对,可是再看所弹劾之人的名姓,不是一省大吏,就是朝中部堂大员。找到这些人叙功时的文字来看,又觉得个个都是岳飞般的忠良,动了谁都不大对劲。 以万历当下的能力,还不足以应付一个国家的正常运作,更别说像一个合格官僚那样对事物做出明确剖析,看出奏章后隐藏的真意。他亦有自知之明,知道现在还不是自己施展手脚的机会,万事听张居正安排就是。只是这次的奏章相对而言,没有那么多讲究,所提到的事,也比较简单,让他认为自己的能力也可以处理。更重要的是,这奏章是放到自己面前,而不是送给张居正的。 锦衣卫有权直奏君前,不经过通政司。但是刘守有很少使用这个权力,第一,锦衣卫压根不怎么上奏。第二,偶尔有奏章也是交给张居正不交给皇帝,万历对此也很理解,毕竟自己看不懂,给自己也没用。可是这次刘守有破天荒把奏章送到自己手里而不是相父,这让皇帝非常兴奋,也因此对这份奏章格外重视。 除了锦衣卫,东厂也上了一份相对正式的公文。比起锦衣卫,东厂的优势在于提督太监就是宫中大珰,陪在皇帝身边,找个机会就能把想说的事说了。冯保一般而言不向皇帝汇报什么,至于上这么详细的文书,更是第一次。比起锦衣卫的奏章,这份详细的报告更让皇帝兴奋,冯大伴的人上这么一份东西,不就说明在他眼里,已经把自己当成个主人看待,必须小心应付,而不再是当成小孩子? 这两份东西的内容很简单,都是详细阐述了昨天晚上京师发生的恶性案件,有人行刺新科进士未果,现已全部落入法网。随后介绍今天审讯的结果,罪犯招认了其所犯的若干案件,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先帝升遐期间发生的周世臣遇害案。 在说明中,两个衙门都详细介绍了那一案发生及审问始末,以及范进对那一案的调查。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才导致歹徒对范进的袭击。 万历此时正在少年,热血冲动,再加上看了范进的公案小说,很羡慕那些高来高去锄强扶弱的侠士,这也是这个年龄读者的普遍想法。武艺固然练不成,但是对于打击罪恶的想法是有的,偶尔也做些侠客梦。见到朱国臣和其部下的介绍,自然就把其当成了书中的反派。 原本认为,这种人只存在于话本里,现在发现自己治下就有,小皇帝心里自然不大痛快。再说,连自己的姨娘都差点被袭击,这事关皇家体面,也让他觉得难以容忍。 一般而言,不是昏君当国,才有这种事么?自己又不是昏君,怎么也会如此?再者荷花那案子是明显的冤案,自己不但没能阻止其发生,反倒是在自己在位第三年把她送上了法场,这让以后的人怎么看自己? 当然,这事里他的责任不大。因为万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批复过谁的死刑,都是按照已有名单,随意批个同意。反正他也不知道谁对谁,更不知道什么案子,只能按刑部复核结果说话。可问题是老百姓不知道这些,最后骂的肯定还是皇帝糊涂,自己怎么能挨骂? 恶棍横行,好人受冤,外加自己名声受损。几方面的因素综合作用下,让小皇帝怒气冲天。毕竟他还是个孩子,不管再怎么修炼心性,也比不了那些官场老狐狸。未曾想过这背后是否藏着什么谋划布局,只想着伸张正义,招呼着身边心腹太监孙秀道:“你去朝房请先生到东暖阁,朕有事要请教。” 时间不久,张居正被孙秀请到了东暖阁,万历将奏章与说贴都放到了张居正面前,必恭必敬问道: “先生,朕心里有些事不明白,请先生指教。这种事朕到底该怪谁?” 张居正道:“京师之中匪类横行,欺压安善百姓,刑部法司不能明察秋毫,加白刃于无辜百姓,此乃典守者之过,罪在臣工。臣忝居阁揆,自难逃其罪,请陛下下旨严惩。” “不,这不能怪先生。这案子是在父皇升遐那年,当时首辅是高拱是吧?” 万历对这个名字印象极深,当然印象更深的,是那句十岁孩童如何做天子。当时如果不是恩师和冯保护持,自己是否还能当上皇帝,都在两可之间。对于这个人,他自然没法忘却。 张居正点点头,“不错,当时正是高中玄做首辅。” “那这便是高中玄的不是,不干先生的事。” “话不能这么说,臣身为首辅,不能及时纠察冤狱,反而让无辜被押上刑场,亦是罪责难逃。” 万历此时的年纪不大,还听不出张居正一句话间,已经把案件定性得冤狱的深意,只以为张居正要主动承担责任,连忙道:“朕不怪先生,先生亦不必自责。这件事最大的过错在刑部,他们把案子审得糊涂,其他人又怎么知道?就像朕,哪里知道人是被冤枉的,只看到刑部说他们有罪,就当他有罪了。先生想必也是如此,这罪还是在刑部的。” 张居正心知自己这个弟子最无担当,有事先想着甩锅,不想承担皇帝应有的责任。不过也正是因为他这种性子,才方便自己接下去的行事。范进这次把案子闹大,正合他的心意。第一先转移视线,让大家不要把注意力放到自己家事上;第二,惟有事情闹大之后,自己才好借机做篇文章,不让外敌有机可乘。他作为万历恩师,牵着弟子鼻子走,自是手到擒来,但是在此之余,还是希望多教导弟子一些东西,因此沉吟片刻之后道: “陛下,刑部固然难辞其咎,但过错不能单归于刑部,五城兵马司作为首审,擅用非刑以求口供,主审之人亦难逃干系。还有,刑科给事中不能查清案件,纠察冤狱,亦有失职之过。” 万历点着头,“先生,这些事朕也是知道的,不过朕觉得除了议罪,也要议功。不管怎么说,这伙人总是被拿住了,免得闹出更大的乱子。范卿身为观政进士,脚踏实地清查旧案,这份勤勉值得赞扬。更不畏刀斧,亲执盗贼,这些也该嘉奖。还有厂卫,这次他们也算是拿贼有功,也该有所奖励。” 小皇帝终究还是范进的铁杆粉丝,这一案能得到他高度重视,与范进的参与也有一定关系。张居正并不反对天子对范进的奖赏,于他心目而言,虽然不想让其当女婿,但确实想栽培其做部下大将。 因此张居正并没阻止皇帝的想法,而是换了个方式道:“此事,还是交给群臣来议,听一听百官的意见。不管是赏功,还是罚过,都应由大臣公议,这样的处置才能服众。臣在此斗胆要为高中玄求个人情。” “先生要为高拱求什么人情?” “高中玄于国有功,于首辅位上也极勤勉,但人非圣贤谁能无过,偶尔有些小过失也再所难免。何况当时这一案由刑部翁大立主审,高拱只是看到卷宗,并未亲历审问,于一二人命的案子又不曾放在心上,是以一时不查受了愚弄,也非其本意。毕竟他是先帝心腹重臣,对其保持体面,也是保持先帝体面,再者其已经致仕还乡,就不要追究太过。” 万历听着张居正的话,心里却在给高拱画着重点:草菅人命、糊涂虫,父皇的心腹不是我的心腹,已经致仕就不要再回来了…… 他点点头,“先生的话朕记下了,先生放心,朕不会把他怎么样的。毕竟致仕了,就让他安度晚年便是,不过这件事毕竟关乎于人命,不能就这么算了。就按先生说的,交给臣公们议一议,看看高拱该受什么惩罚。朕心里有数,不会真那么做的,最多也就是提醒他一下。” “陛下宽厚,乃天下之福。”张居正心知,自己这个徒弟已经上当了,甚至已经想着该怎么处罚高拱,这回他是别想再回到京师掌枢了。万历又问道:“先生,冯大伴还在宫外跪着?” “正是,慈圣有旨意,让冯公公好生跪着反省。” “冯大伴这次实在是太糊涂了些,若是皇姨凤体有损,朕也不能饶他。不过总算是万幸,人没受什么损伤,于大伴就不要太过苛责,还是把他饶了吧。可是饶了大伴,母后会不会生气啊?” “陛下宅心仁厚,正是圣主格局,此乃江山万民之福,慈圣欢喜还来不及,绝不会动怒。” 万历满意地点点头,越发自满地觉得,自己已经算是个合格的皇帝,只要再学习个一两年,说不定就可以尝试着掌握权柄,自己处理国政。却不知从头到尾,他都是被张居正及范进牵着鼻子走,连他的处置,也都在这几人谋算之中。张居正心内暗道:这猢狲这次倒是立了大功,至少可以保证高新郑无缘枢位,但不知他现在在干什么。 郑家小院内,虽然郑国泰还在养伤,郑承宪的身体也不大,但还是坚持着要吃一碗喜面,庆贺郑婵回家。郑承宪终究是个宽厚的性子,并没因为郑婵受辱,就大发雷霆,或是要她一死保全家风之类。反倒是私下里嘱咐郑婉,一定要看好堂姐,不让她寻了短见。 只是郑婵的行动,让人觉得她多半是不可能寻死的。其本就是一个外向泼辣的女子,这次回来也没什么变化,从锦衣卫衙门回来不久,就开始操持着煮面预备酒菜的事。虽然不请外客,但终究有范进一家,她还是四下忙和张落,手脚不停。 钱采茵比较沉稳,性情偏于内向,郑婵则是反过来,是个大姐作风,两人是个鲜明对比。郑婵问着关清、范志高的口味,又拉住钱采茵问道:“钱太太,范老爷是个什么口味?您吩咐下来,我好做菜时单独给他做一份。咱京师的面啊,吃的是个酱,可是广东人我怕是吃不习惯,干脆就弄点菜吧。可是不知道他有什么忌口没有,这话只能问您。” “不……我可不是什么太太,当不起这个话。”钱采茵脸一红,“范老爷……不在家里吃。” 郑婉在旁颇有些失望,垮着脸道:“大哥不在家里吃还有什么意思啊?吃面就是要一家人在一起吃才好啊,他不在家,又去哪里?” “老爷说是要去拜见恩师,晚饭也是开在那边。咱们吃咱们的,别管他了,他还有大事要做呢。” “坏蛋都抓起来了,还有什么大事啊?是不是还有坏人没抓住?那大哥一个人出去怎么行,得带个人保镖啊。”郑婉对于发生在家里那场打斗依旧恐惧,一听说范进要出去就有些担心。 钱采茵道:“你不用担心了,现在咱家外头就是一队东厂的人,老爷出门肯定也有人护卫着,现在他要出事,那是要翻天的。他说要做的大事不是抓坏蛋,而是给人平反昭雪,很重要的。” 郑婵想了想道:“那我也去吧。毕竟我也算个苦主,话从我嘴里说还有力量些。面哪天吃都行,做正事要紧。” 相对于温柔如水的女子,范进其实更欣赏她这种风风火火的,在他看来,如果有合适的机会,郑婵完全可以培养一番,取得不输梁盼弟的成就。当然,这需要一个过程,也需要足够的资源投入,眼下是来不及,只能将来再说。 马车直奔达智桥而去,在车上范进问道:“郑姑娘,你不问我去哪里就上车?” “去哪里又怎么样?我这个样子其实什么都不怕了,再说范老爷即便是坏人,也不会打我这种残花败柳的主意,有什么可怕的。”她洒脱地一笑,将头靠在车壁上,神态中带几分无所顾忌的决绝劲头,“只要看着那几个混蛋上法场,我就没什么遗憾了。烂命一条,我什么都不在乎了。只要能弄死那帮家伙,就算是去打登闻鼓,我也敢去。” 正文卷 第三百章 合纵(上) 范进看着她的那副模样,心内既是不忍,又有些愧疚。她不管再怎么坚强,发生过那许多事,于心灵的创伤不会小,乃至终其一生能否抹平这个伤患都在两可之间。以这个时代社会对女性的苛求及偏见,她未来能否找到一个如意郎君大有可疑,如果因为曾经的经历,而让她在夫家挨打受骂,又或是只能遁入空门了此残生,于她而言,都将会勾起对往事的回忆导致后半生活在痛苦里。 导致她这一切痛苦的罪魁祸首,从某种意义上说,可以算是从自己手里溜掉。如果按照阵营划分,自己和冯邦宁还得算在一个阵营里。不管私下有什么不对,在对外上,都算是张居正这条线上的人,于良心而言,自是有些过意不去。 只是良心的拷问代替不了现实,范进再怎么想解决冯邦宁,现在也没有可能。距离目的地还有段路,两人在马车里对坐,气氛也有些沉闷。范进正好利用这段时间与郑婵沟通着:“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么?” “打算?”郑婵先是一愣,后又是一声苦笑,“我们这种女人,还能有什么打算?那天李夫人问过我,想不想到保明寺出家。本来我的身份还不够资格在那当尼姑,可李夫人似乎面子很大,说是能办到。我不知道她什么来头,只看着就像大贵人的样子,我说了会考虑。” “当尼姑?”范进一愣,他可是见过保明寺那些尼姑的。她们的吃穿虽然不缺,可是生活没什么乐趣,终日生活死气沉沉,人在那种环境里老的快,要么就是性情会变得偏激。这么一个活泼开朗的女子,如果在那里闷几年,一准变成个性情古怪的老姑婆。 他摇头道:“我不觉得那是什么好的选择,也不认为能算做出路。虽然可以混个温饱,可是整天也只能吃素。” “能活下去就不错了,吃什么哪还讲究得起?”郑婵摇摇头,“京师里消息传的快,等到那帮人一上法场,我的事就瞒不住。到时候家里我是不能再待,否则叔父他们都要受我连累,被人指指戳戳的,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他们是好人,不会跟我提这些事,但是不提不代表我不知道。在郑家铺长大,街坊什么德行我心里很清楚,表面上会装着关心你,来安慰你几句,背后全是看你笑话的。还有些男人认为我有了这么一层事,就容易上手,那些娶不到老婆的光棍或是无赖没事就会来撩拨我,讨我的便宜。出路两条,要么出家,要么嫁到边远乡下。比起嫁个乡农做个农妇,我倒宁愿当个尼姑,至少不用受那么多辛苦,也不用挨丈夫的打。” 范进想了想,“听说你会做饭?跟人学过做酒席?” “是啊,当初拜过师,能做团席,不过也是下里巴人的席面,燕翅鸭翅席做不了的。” “那没关系,只要有基础就好,剩下的东西我可以教你。我在广东有一家酒楼,本来也想在京里开家分号的,就是缺合适的掌厨。这个工作很辛苦,好处是不用见外人,也不用受人指点。谁如果想找你麻烦,也会有我这个东家在。” 郑婵看看范进,“京师里好手艺的厨师很多,范老爷何必非找我一个女流?女人的气力不及男人大,在酒楼里应厨,人一多就忙不过来,厨工又都是男人,不方便的。” “那就给我做厨娘好了。”范进脱口而出道。 郑婵一愣,随即又是一笑,“小婉说的没错,范老爷你是个好人,处处都为别人着想。我知道你是可怜我,可我这个人是个驴脾性,不大喜欢受人可怜。我有手有脚的,也不用别人施舍,每天敲敲木鱼吃吃素斋,也不是过不了的苦生活。范老爷身边有钱姑娘,哪还用的上多余的厨娘,我来你身边做事,钱姑娘又去做什么?” “不是。钱姑娘的身体不是太好,受不了颠簸之苦。如果我在京里做官还好办,如果我将来放了外任,她跟在我身边宦游恐怕是受不了这个苦。如果我外放的话,会安排她到江宁,郑姑娘如果愿意离开京城,不如考虑一下……” 郑婵爽利地点点头,“要是这么说,我可以想想。这是个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安排,我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不能拒绝范老爷的好意。只是我自己也有些事,等我料理完了,再找范老爷商量这事好了。咱们先谈正事,老爷这是去拜访哪位,可有妾身效力的地方?” 范进所去的,正是达智桥侯守用的住处。到了地方两人下车,侯守用却不在家,等到花家去找,发现他正在这里。原来花正芳的病情今天更为严重,已经不能到衙视事,侯守用早早告了假,赶过来看望老友。 范进到时,只听到花正芳正在拉风箱,呼吸如同牛喘,显然身体情况不大乐观。但是其精神倒是还算健旺,一见范进来就笑道: “退思,老朽已经听说了,你这次的差事办的好啊。一下子把一群危害京师的泼皮无赖一网打尽,周世臣一案的正凶,多半也落网了吧?” 范进点点头,“人确实落网了。下一步,就是该怎么做。本来学生是想与恩师及花老联手发动,好好闹一闹。可是花老如今……还是先养病要紧吧。” 花正芳连摆手道:“养病哪如锄奸要紧?我这身子骨就是这样子,一到换季就会来场灾病,不妨事的。等一会杨太医来行过针,我就能恢复精神。这次是个好机会,可不能就这么放过去。不但要给荷花她们平反昭雪,还得把当年的事说清楚,不能把这事变成一笔糊涂帐。老夫算是亲历此事的,高拱、翁大立、张国维、曹应甲,他们几个各自该担的责任,都得分说清楚。等我我们这几个知情人老的老死的死,由得他们去说,还不知道要把这事办成什么样子!” 郑婵由花正芳的妾室陪着,在耳房里坐着,流着眼泪讲述着自己的经历。两人都是女人,于其所受的苦,也能感受到。那妾室拉着郑婵的声好生安抚着,“妹子不要太难过了,一会到外间屋对老爷这么说,老爷子一定能为你主持公道。我家老爷虽然穷,为人却最公道,绝不会放过那些歹人。” “是……一切都要靠两位主持公道了。” 等到外面谈的告一段落,花正芳的妾室将郑婵领出来,又将方才的话简单说了一般,郑婵跪倒在地,给两人不住磕头,花正芳连忙由妾室扶着起身,不敢受她的礼。 “我辈身为官宦,不能为民做主,为百姓申冤,理应向你们磕头谢罪才对。哪能受姑娘如此大礼?姑娘且放心,这一切包在老朽身上,这回若不能把这些歹人一网打尽,把官府里包庇歹人,与他们狼狈为奸的昏官恶吏一应铲除,花某绝不罢休!继荫!快去给为父磨墨,为父这就要写本章,上奏陛下。” 来的路上,范进与郑婵已经取得了一个默契,郑婵不会把冯邦宁说出去,只说朱国臣在官府里有靠山。提几个她知道的人,那些基本都是衙役或是衙门里的小吏,不算什么要人,但是跟基层直接打交道,对老百姓的破坏力比冯邦宁也差不了多少。 这帮人是大明最基层的那部分办事人员,干的是受累不讨好的工作。尤其是在京师里,不知道哪个人就有着什么关系,更让他们的差事难办。日久天长,这些人自然就要想办法为自己提供便利。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联合这些城狐社鼠,由他们冲在前面做事,这些官差在后面坐享其成。万一惹出祸来,就推说是帮役责任,反正那帮人本来就没身份,到时候只说开革就好。 再说这帮人也可以算是衙门的耳目特情,如果需要抓一些通缉犯或是藏匿于民间的盗贼时,这帮泼皮打探消息比官差容易,效率也高。 作为回报吏役给朱国臣做保护伞,反过来也从朱国臣这里拿好处,所以报官寻亲的人,注定找不到失踪的家属,官差也抓不住人。偶尔有人把朱国臣的部下抓住扭送到官府,转头就被这些公人放了。像是刘七那伙人,即便是有徐爵的话,也照样偷偷放了走路。郑国泰那次报官找郑婵,便是衙门里先通了消息,自然便扑了个空,还白搭上了一条人命。朱国臣派人袭击郑国泰那次,也是衙门里事先通了消息,衙役虚张声势不抓人,他们才跑的那么快。 这些人吏役多是世袭,父死子继,几百年下来,在基层经营起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一般情况下,连官员都拿他们没办法。这回借着这东风,正好杀一批人头来示警。而借着这些人的人头,正好把冯邦宁掩盖起来,不让人注意到他。这也是与冯保之间的一种心照不宣,相信冯保看到这样的奏章之后,就知道范进是在回护着他,自然也会对范进的工作进行配合。 郑婵不是一个糊涂人,虽然她恨冯邦宁,但是也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的道理。在范进隐约透露了一下冯邦宁的身份后,她就不再存有向其报复的念头。而且心里也有数,如果坚持告冯邦宁,最后可能连朱国臣都能漏网。不管心里是否满意,都只能退一步海阔天空,而花正芳病体衰弱,强撑一股精神写奏章,神智远不及往日清明,于郑婵话里的埋伏并没有在意。 侯守用在旁冷眼旁观,忽然拉了范进来到外头,沉着脸道:“退思,为师与花兄不同,他是一直在京里做官,为师是在地方上待过的,你的心思瞒不了我。这案子里,是否牵扯到什么与你相善的人物?你要挟了证人,她在保护某个人,从她的言语里我可以听出来,朱国臣在官府里肯定有更大的靠山,而且你们也知道是谁,但就是不肯说。” “恩师断事如见,弟子佩服。实不相瞒,这案子里确实牵扯到一些大人物,如果把他拉下来,水就彻底混了。弟子担心,到时候不但大鱼抓不住,连小鱼都顺着势跑掉,那就得不偿失了。” 侯守用哼了一声,“小鱼怎么跑?” “就算不跑,也没法明正典刑,最多是不明不白死在监狱里,周世臣的案子还是定不死。恩师想必也想的到,这段时间消息传开,咱们在奔走,那边的人也不会干看着。曹应甲想要当大理寺正卿,这个时候正在关键,他绝对不允许荷花案翻过来,坏了前程,一准会在这事里搅混水,把案子不了了之。如果让大鱼那边和他联系上,这案子就彻底乱了。咱们现在也只能暂忍一时,且容他逍遥几日,将来再做计较。” 侯守用道:“逍遥几日么?只怕这回放过去,将来再想抓他就难了。” “说实话,这次抓他也难。那人来头大的很,就算我们把证据交上去,也多半是个不了了之。” 范进笑了笑,又道:“再说,我们这次要对付的人已经不少了。一个致仕首辅,一个江宁部堂,说不定还要牵连到朝里的某些人。这种时候朋友越多越好,冤家一个不要。恩师不是花老那种食古不化之人,自然知道此中利害所在,不会因小失大。” 侯守用看看他,“退思,你对为师说实话,你这次翻荷花案,到底是为冤死者求公道,还是为了给张江陵出力,针对高新郑?” “不瞒恩师,弟子最初确实是因为郑家的关系想查这个案子,主要是想知道周世臣的死和郑婵的失踪是否存在必然关联。到后来事态发展,弟子便想着借机做一篇文章,与高拱周旋几个回合。” “你对张居正倒是忠心。这么说来,那市井传言……” “弟子只能说,无可奉告。”范进及时打断了这个话题,转向侯守用更感兴趣的问题,“弟子这次来,主要是想和恩师商议一下,我们这边几时发动,又该如何发动比较好。据弟子想来,这次朝堂上,必有一群大佬发动绞杀,我们职小言轻,如何让朝堂诸公记住我们,在仕林扬名,便是关键。如果只是翻了案,却不能揄扬名声,这次便也算不得什么胜仗。” 正文卷 第三百零一章 合纵(下) 侯守用看着这个不怎么消停的弟子,从各种意义上说,这个徒弟都不是什么君子。于一个圣贤门下来说,教出这样的门生是一种失败。两人之间不是门生座主关系,连带关系不强,如果是个正直君子,怕是早就断绝与这种门生的来往,也不会承认这样的人是自己门下。 不过侯守用终究不是一个单纯意义上的清流,他在地方上摸爬滚打十几年,又到京师里开了眼界见了世面,心性上比起当初在地方更不可同日而语。他很清楚,单纯做一个受人尊敬的正人君子并非难事,如果他想,完全可以做得到。但是这样的君子于国家社稷有什么用,却很难说。 就以荷花那个案子来说,花正芳抗争过,自己与他联手也想要翻案,结果别说案子,连朵浪花都翻不起来。范进接手之后不久,就把案子搞的水落石出,这便是本事了。 眼下案子差不多已经翻过来,于公道上可以交代的下去,接下来该考虑的,就是个人得失。他不是花正芳,年纪不算太老,还有大好前途等着自己。在不违背良心的大前提下,通过手段让自己获取更多的好处,这并没有什么不对,至少从侯守用的角度,不抵触这么做。 他问道:“退思,你这么说,自然是有了计较了,且说来听听。”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弟子觉得,这次搞一个高拱一个曹应甲一个翁大立还不能算完,如果可能的话,把严公直也装进去就最好不过。” “你的胃口倒不小。严公直在清流里名声响亮,是一块有名的硬招牌。这人不贪不占不恋权不好涩,你动他什么?为师只举一个例子,他当初在工部任上,主持过修皇陵。你是知道的,工部的进项全靠大工,这里面又以河工皇陵为最阔,所用银两要多少给多少,户部不能打回票。每一个大工,都能让大批官吏陡然而富。可是严公直修皇陵那次,一文钱都没往口袋里放。不但他不贪,还管住了手下人不许贪墨,所以那次虽然修了九陵,但是所用极少,而且工程做的很漂亮。单冲这一条,你就知道这是个什么为人,你想动他,怕是痴心妄想。” 范进笑道:“严老倌的清廉弟子是知道的,但是说他什么都不贪,也未必。这人很好名的。而且他与翁大立是好友,这次咱们要翻案,必然要动翁大立,他肯定要为老友出头。任他再怎么清正廉明,只要掺和到这事里,一准没有好果子吃。所谓清流,其实和江湖也差不多,都是搬倒大树有柴烧。正因为他够出名,所以参倒他才显手段。恩师在刑科做给事中,就不想在头衔前面加个都字?这种好机会可遇不可求,想要出名升官就在当下,可不要错了方寸。” 侯守用打量范进几眼,“退思,严公直有得罪过你?” “不曾。不过六部之中,只有刑部的味道与别处不一样。弟子想要趁这个机会,给刑部上点作料。” “湖广茱萸?” “正是如此。” “退思,不管你是否承认,为师就冲你的表现,就相信那些市井传言为真。于当下看来,你要是能做成功此事,不失为一条登龙捷径。可是自先帝至今,数十年间几多权臣一夕而败。夏言、严嵩、高拱……他们在位时,谁不是呼风唤雨,一手遮天。可是说到倒台,也不过是一夜之间,便如泰山倾颓,一发不可收拾。天子一旦大婚,两下是否还能像如今这般相处,便是个难题。再者那位做事太过激进,大刀阔斧之间,不知伤损了多少人。有朝一日事有反复,必是群起而攻之的局面,退思到时如何自处,可要考量清楚。” “弟子多谢恩师指点。不过弟子想来,江陵相公为人上虽然强梁一些,但是做的事,都是出于公心而非私利。大明到如今,已经到了非动一动不可的地步,否则不测之祸就在眼前。当日太仓无银百官俸禄发不出的事,恩师想必也是知道的。像那样的事多闹上几次,咱们这个天下也就难以维系。他要做事,必要揽权,下面的人也要合自己心思才行。刑部这边别调独弹,并不是一个好现象。是以弟子想着借这个机会,把刑部理一理,既是为江陵相公扫清阻碍,也是为我大明争一口气。” 他话锋一转,又道:“再说以恩师的才干,本不该屈居于小小给谏。若是能够在此事上入江陵法眼,一个都给事中,也就是指顾间事。” “你说的到轻巧。如今江陵党人才济济,眼里又哪有为师这种芝麻官?再说为师虽然不是花夫子那种正人君子,却也拉不下脸来,到张家受门房冷眼,混一个走狗鹰犬的身份。” 范进笑道:“恩师言重了,咱们的官职就是靠才干赚回来,不靠阿谀逢迎。张居正用人重才,只要咱们这次把事做漂亮,还怕他不能重视恩师?除了恩师这里,弟子也联系了东厂、锦衣卫,咱们几下合力,这回一准打个漂亮仗。” 侯守用道:“你到底如何想的,说来听听。” “此事就像是打仗,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咱们得先想想,对手怎么出兵。此时曹应甲那些人,想必已经在活动了。恩师请想,若我们是曹应甲,这个时候会去找谁,这一案又该怎么把自己摘出来,甚至不让他翻……” 就在范进拜访侯守用的同一时间,张居正府上,也来了一位稀客:刑部尚书严清。 严清严公直是云南人,论科名比张居正还早一届,是嘉靖二十三年进士,在仕林和清流之中,都是名声极佳的正人君子。虽然不至于像海瑞一样仿佛圣人转世,但身上也确实找不出多少毛病。他跟张居正不是一条线上的人,也毫不掩饰自己对张居正的厌恶,只是孤掌难鸣,阻止不了张居正的行为。他自己也很清楚,张居正需要个清流牌位,表现朝廷的公正无私,不是张居正私人幕僚班子,所以才把他安排在刑部位置上。是以他只是安心做事,不叙私交也不和张居正来往,今天破例登门,足见事情非同小可。 张居正在书房里,正和麾下几员干将谈论着这次朱国臣的案子。范进在施展合纵术,组建江陵党联盟的同时,张居正这边也没闲着,其手下的言官也在积极准备,为接下来的动作储存弹药。 其手下风头最健的两名言官,一个是御史朱琏,一个是杨四知。两人年龄都不大,思路清晰才思敏捷,性情上多少有点像范进,都是那种毒士一流的人物。这种事用这两个人最为适当,张居正吩咐着,两人认真聆听,时不时还要低头写上几笔。正在这时,游七进来禀报严清求见,杨四知笑道:“相国神机妙算,虽诸葛武侯亦不能及。严公直果然上门了。” 张居正倒是没露出什么欢喜神色,“严公直就是这么个为人。急人之难奋不顾身,为了帮助友人,曾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银两借出,搞得自己还要同僚接济。这是个古道热肠的君子,这种事怎么可能不出头?不过……公事当前,私下里再怎么佩服他,也不能在这件事上放手。” 朱琏道:“干脆借这个机会把他革职算了,换个我们的人上去,这样才够稳当。” “少瑚,你这话就说差了。以人为镜,可明得失。朝堂上若是没了严公直这样的正人君子,我们做错了事又该靠谁来指出呢?不管到什么时候,朝堂上有几个严公直这样的政敌,都是一件好事。有他在,我就知道自己哪里做的不对,下面的人又在什么地方糊弄我。比起我们自己的言官还要好用,怎么能去除?” 朱、杨两人同声道:“相国高见!相爷心胸宽广雅量若海,下官万难企及。倒是以我等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张居正安排两人继续在这里考虑接下来的步骤,自己则在游七陪同下,来到小花厅面见严清。 两下见过礼分宾主落座,没叙上两句家常严清便开门见山道:“元翁,朱国臣的案子,元翁想必有所耳闻。” “是啊,京师里出了这样的事,老夫想不知道也很难。东厂的人已经过了堂,据说罪犯招的口供简直触目惊心,首善之地有此等悍匪出没,京师地面巡检衙门,皆难辞其咎!” “元翁见教的是,刑部也承担治安之责,自己身上的担子也是少不了的。借着这回的事,下官也要在刑部好好理一理,把一些害群之马予以法办,以安百姓之心。” “公直的为人,老夫是信得过的。不过你刚到刑部时间也不长,很多事所知不详,为下面的人愚弄了也再所难免,千万不要太过自责。要说到安心,你在刑部做司寇,就是对百姓最大的安心。谁都知道你严公直铁面无私,清正廉明,有你在刑部,百姓就不会被强梁富豪所欺,以至冤沉海底无处诉说。升斗小民所求不高,受了欺负有人给主持公道,被人陷害有人能为他们出头,也就心满意足了。最怕的就是官府处事糊涂,平日里任由百姓受欺凌,一旦有事,反倒要拿百姓去论罪,这便是万民之祸,亦是官员之耻。” 严清道:“元翁如此说,想必是已经听到了消息,大抵便是庆云侯家的那件案子吧?” “公直看来也听说了。这样就好,省了许多口舌。那一案是翁儒参断的,与你没什么关系。不管案子怎么翻,也不会有人惊扰到公直,谁若是敢胡乱攀咬,老夫也不会答应。” 严清道:“元翁,下官倒不是为自己担忧。事有事在,万事自有公论,下官问心无愧,也不怕谁攀诬。下官今晚前来拜望,是想为老友儒参兄,说几句公道话。” 张居正不动声色,“儒参是仕林前辈,亦是个正人君子,不管做官还是做人,都让张某佩服。不知公直有什么公道话想说,又或者有谁,于言语间损害了儒参兄的清名?” “虽然眼下没有,但是这几日间,只怕就会有人出来以周世臣的案子为借口攻讦儒参兄,毕竟这一案,是儒参兄断错了。” 他的语气略有些低沉,显然是为这位仕林前辈正人君子的失误而惋惜,过了片刻才道:“但是这一案里,儒参兄也是受人蒙蔽。张国维先在兵马司过了一堂,拿到了口供,儒参兄以口供断案,并不为过错。何况三个凶嫌先已招认后又翻供,让人对他们难以信任。做刑部官的,最恨的是莫过于犯人翻供,如果翻一次供就重审一次,我们纵有千手千眼,也处理不过来。所以案子一断,就要成为铁案,不容人轻易翻供也是刑部的常情。谁也不曾想到,这里面藏了这许多隐情。当然,三个人枉死,肯定要追究责任,但是这责任由谁承担,要先想清楚。张国维递交了口供,儒参兄根据口供问案,再见犯人的招供交给圣上裁夺,是人臣本分,这其中并无不当之处。若因此就追究儒参兄的罪责,将来只怕没人敢轻易审问案情,到时候案件积压,刑律不行,这天下百姓,便要遭难。何况儒参兄年事已高,不出这事几年之后也要致仕,这些年儒参兄为国出力劳苦功高,我们还是应让他全始全终,也算是对这等清官的酬庸,这样才不至于寒了大臣的心。” 张居正点着头,似乎对严清的看法很认同。心内却道:严清,你还是太过忠厚了一些,所想所做都在老夫计算之中,要是借这件事拉你下水,简直轻而易举。不过朝廷里总是要有清流存在,像严清这种人不管是做镜子还是做牌位,都是不错的人选,眼下还是不能动他。自己不会让人动他,但是范进那里……这猢狲定然要联合他的恩师,与严清好好闹一闹。这案子是他主张翻的,要么不翻,要翻就会翻个彻底,谁拦他的路,他就要和谁干到底,严清虽然是官场前辈,但是跟范进这只猢狲对上,却未必能讨得好去。 正文卷 第三百零二章 自投罗网 次日清晨。 范进昨晚一夜未眠,通宵都在灯下奋战,加上之前捉拿朱国臣,这已经是连续两个晚上不眠不休,但是精神饱满神采飞扬,从脸上看不出半点倦容,反倒格外有神。在钱采茵看来,此时的范进整个人都处于一种亢奋状态中,在她为范进整理衣服时,还被他拉住连亲了好几口。欣喜之余,她又有些担心,不知道其这么兴奋所为何来。 范进笑道:“上战场了,自然要让自己兴奋一点,这叫竞技状态。人进入这种状态之后,表现的会比平时出色,身体精神各方面都在巅峰,遇到高手也敢打。” “老爷要去打架?” “差不多了,就是那个意思。不过不是用刀,是用笔。”范进指着自己连夜写好的奏章,以及旁边一大叠纸。“这就是我的武器,一顿拳脚施展开去,先抽他们个落花流水再说。” “原来是这样,妾身还当是老爷要去和人动武呢。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老爷如今是堂堂进士及第,犯不上动不动就跟人动手,这个毛病可要改改。” “恩,我明白的。” 正说话间,帘笼一挑,郑婵举着个托盘从外面进来。“妾身知道老爷今天要早起临阵,昨晚上也没睡,给老爷炖了只肥母鸡,配了些当归贝母,老爷请尝一尝,看看合不合口味。” 范进点着头,将碗放下,招呼着两人一起吃。钱采茵挑眼看了一眼郑婵,摇头道:“妾身可不敢与老爷一起吃,如今老爷身份不比过去,事事要讲个体面,若是让人看见,是要笑话的。妾身在旁伺候着就好。” 郑婵倒是很大方地在范进对面坐下,拿了筷子来吃鸡肉,“老爷有吩咐就一起吃嘛,家无常理,都在一起哪有那么多规矩可讲。总是讲规矩啊体面啊,就把人弄的生分了,明是一家人,也不像一家人了。” 两人狼吞虎咽地吃了半碗鸡肉,郑婵看着那叠纸问道:“老爷,这是个什么东西啊?妾身认识几个字,不过也就是大号睁眼瞎,这上面的东西可看不出来。”范进笑道:“没什么,一个唱本。” “唱本?” “对,唱本。钱大家知道,我就是写唱本词话起家的,写这个是拿手好戏。这是昨晚上连夜赶出来的本子,名叫洗冤记。讲的是宋朝时三个无辜百姓,被衙门错当成杀人凶手,抓到衙门里屈打成招。三人家里有个很本事的亲戚,拦住当朝宰相的轿子喊冤辨诬,不想当时正赶上老主宾天,新君初登大宝。那宰相心中全无百姓,只惦记着趁机独霸朝纲,一手遮天。不但不能为百姓申冤,反倒把案子定成死罪,不许人过问。直到几年之后,一代贤相寇准驱逐奸相,朝政清明,才重审此案,寇准的女婿微服私访抓到真凶,为三个人平反昭雪的故事。” 郑婵听着忍不住笑出声来,“老爷,你这戏文合着是拐弯骂高相爷捧江陵相公的,不过这宰相门婿又是怎么回事?” “艺术加工……加工,这种小细节不必在意。” 钱采茵见两人有说有笑的样子,心里微微一酸,论姿色郑婵远比自己为佳,至于论过往,她其实也比自己干净的多,至少没在清楼里生张熟魏送往迎来过。两下比较,不免生出自惭形秽之感,咳嗽两声道:“老爷,你该动身了,再晚就要误了时辰。” “好好,你们继续吃,我得赶着去递奏章,再去衙门了。” 范进推碗而起,钱采茵与郑婵一起将他送到门首,刚刚到门外没等说话,却见两个皂衣翎帽的公人候在那里。这个时候天还没亮,一般的衙役公差起不了那么早,因此这两个人就比较惹人注意。 在公人对面,几个东厂番子冷眼盯着他们,显然也是觉得这两人不大寻常。自从出了朱国臣的事以后,郑家小院外面,就放了几个番子轮番值班守侯以防朱国臣余党报复。按说东厂没有保护百官的责任,范进的身份也不配有人保护,这也算是对他格外的优待。 一见范进出来,一名公人上前问道:“尊驾可是范老爷?” “正是范某。尔等是何人?” “回老爷的示,下役乃是大理寺的差人,奉我家棘卿之命,有事请老爷过衙相商。这是一道公函,请老爷验看。” 差人取了随身的文书出来交给范进,乃是一份正式的公函,请范进到大理寺问话,查证朱国臣一案。在文书上盖着大理寺的大印,并没有写明是谁相请,但是盖了印就是正规手续,不是私人邀请。 几个番子面色阴冷的走过来,为首一人冷声道:“范大老爷有公务在身,谁耐烦与你们罗唣,快走快走,少在这里碍事。大理寺又是什么了不起的衙门了?想请谁就请谁,当自己是谁啊。告诉你家老倌,想请人等散衙之后再说,现在没功夫!” 两个公差也没想到在这遇到东厂番子,这帮人谁见谁头疼,他们也不具备招惹番子的胆量,一时间僵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范进却笑道:“既然是大理寺有请,范某也不敢不至,不过有几件事要交办下。” 他向几个番子一拱手,“几位,有劳几位办点事。这份奏章请送到通政司,尽早递上去。还有这份公函,烦劳送到刑部交侯给谏,和他老人家说明一下,我被大理寺叫去了,不能按时上值。” 说话之间范进已经将大理寺的公函以及奏章送到那番子手上,一并送上的还有一块银子。那番子连忙接过文稿,却不敢接钱。“范老爷,您这是要害小的了。小的还想保住这两条腿和吃饭的家伙呢,银子您收好,这点事小的马上就给您办。这边,您带几个人?” “不用了,去大理寺带人做什么。二位,咱们怎么去啊?” “有轿子,您随我们来就好。” 两名公人领了范进去一边乘轿出发,钱采茵和郑婵看着范进被公人带走,即使明知道他身份非同小可,不用畏惧官府衙门,可心里总是不够踏实。钱采茵本来对郑婵颇有敌意,可此时却是顾不得,在那里自言自语道:“大理寺这个时候请人,不知是好意还是恶意,我们又该怎么办才好?” 郑婵眼睛转动着,“范老爷昨天在他恩师家里,也说过类似的情形……这范大老爷真是个有心计的,连这一层都算到了。范老爷昨天说,不管是哪个衙门来请他,都要把事情闹大……闹大……有了。”她的眼前一亮,直接去下房里把范志高叫了起来。 “帮我个忙,去门口叫辆车,我要去都察院。” 见她这么风风火火的样子,钱采茵一方面鄙夷着她太过粗鄙没有端庄稳重的风范,一方面心里却也在泛酸,她怎么才出现,就跟范老爷这么熟了?一日夫妻百日恩,自己即使是露水夫妻,也该比她的情义重些,怎么这些话,范老爷从不曾跟自己说过。还有她去都察院要做什么,又能做什么?心思电转之下,她忽然追上郑婵,“你要去都察院,那我们一起吧。” 京师里各衙门距离相去没多远,大理寺距离范进当值的刑部以及通政司也就是咫尺之遥。他并没被制约行动自由,不管是投递奏章也好,还是向刑部说明原因也好,都可以自己完成,用不着假手于人。两名公人只是衙役,并没有范进那么多心思,自然也猜不出他的用意,也没往心里去。 回衙禀报不久,就有一名公人来请了范进走进大理寺,直接来到一间房门外,道了声回示,里面就有声音传出,“是范传胪来了吧,请他进来说话。” 范进推门而入,但见房中坐的是个五十几岁的老人,身材削瘦,但是精神十足,二目颇有神韵。身着绯色官袍上绣云雁,一看而知是四品大员。一见范进,老人朝他做了请坐的手势,开门见山道:“老夫曹应甲,现任大理寺少卿。今日请范传胪来,是有关朱国臣的案子,有些问题想要当面请教范传胪,耽误不了你太多时间。” 果然是曹应甲。 从一接到公函,范进就猜到八成是这个人。大理寺够资格用印的一共就正卿和左少卿两人,右少卿是加衔,一般不坐堂也就不会用印。如今大理寺正卿关洛能年事已高,病体沉重,已经上了两次乞休奏章,因为体恤老臣的原因还没批复,总得上第三道奏章后才恩准致仕。现在就是在走手续阶段,人已经不来衙门视事,实际掌握衙门公务的,就是这个左少卿曹应甲。 他是翁大立的门生,得恩师的帮助也很大。能从给事中一路奋斗到大理寺少卿的位置,除了自身的才干外,与翁大立的扶持密不可分。投桃报李,其对恩师自然也是忠心耿耿,不能让任何人损害老师清名。当初花正芳几次指出荷花案颇多蹊跷,案情未明,都是被他给压下了,没能掀起风浪,现在自然也不希望案子影响到恩师。 再者说来,曹应甲现在正谋求大理寺正卿一职位,如果这个时候荷花案闹开,他的前途也必然遭受影响。于公于私,他都不可能坐视不管,必然要出手干预。 大理寺从机构设置上,属于案件复核部门,对于刑部裁断的重大案件,有权进行复查核准。如果遇到特别大的案子,就要由三法司同审,是一个监督性质的机构。虽然官职不如刑部来的大,机构也较小,但是手握监督核准之权,也是对刑部的一个有力掣肘。 以其权柄而论,大理寺完全有权对任何一个案子的当事人进行质询,对案卷进行调阅。可是荷花案里,曹应甲却接连碰了两个钉子。 京师里消息走漏的快,朱国臣被抓与周世臣被杀一案有关联的流言,曹应甲已经听说。从他的角度上,哪怕是一个可能也要先行防范,是以他准备把案子要过来,确保一切在自己掌握之中。 先是找刑部要荷花案的卷宗,却被告知年深日久,不知去哪里寻。整个掌管卷宗的库房全员出动,也要十天半月才能找到。至于人犯又关在锦衣卫诏狱里,昨天大理寺发了公函要人,都被刘守有给硬顶回来。表示这一案由东厂介入,自己也没权力把人犯交给大理寺。如果大理寺非想要提人犯的话也容易,让东厂冯督公出一份公事,自己这里立刻就可以放人。 以往的刘守有可不是这样的。他是文官子弟,与文臣先天亲厚,绝不会搞得这么不讲面子。曹应甲在官场打滚这么多年,并不缺乏正直嗅觉。他已经闻出这里的危险味道,看来一场大的风暴正在酝酿,有人确实要借这案子做文章,攻击自己恩师。 邀请范进过衙,算是他的釜底抽薪之计,不能解决当事人,就解决这个调查人员就好了。只要能说服范进,就一切都好办。只是他不曾想到,自己的作为已经在范进预料之中,且早有预案,自从范进的脚步踏入大理寺那一刻起,这案子就注定掀起轩然大波,而范进这个名字,也将再次成为大佬们谈论的焦点。 正文卷 第三百零三章 入坑 从身份以及科名上看,曹应甲无疑远比范进来得高,仕林之中最重尊长,范进虽然是本科传胪,但是在曹应甲面前还是得以后生晚辈自居。曹应甲师从翁大立,师徒都是严肃做派不苟言笑,加上在大理寺这种地方工作,自然而然就养成了一张扑克脸,脸如万年不化之冰,语气也透着严肃。 “范传胪,本官听闻,朱国臣几人是你抓的?” “回曹棘卿的话,人算是学生抓住的吧?其实应该说,是他们自己撞到学生手里。本来学生只是想找人,没想到他们不知从哪听到了消息,知道学生找人的目的是查他们的底,铤而走险,设埋伏暗算,也因此被拿住。” “本官听闻,抓人的地方,是在转房子?你一个新科进士,跑到那种地方去又做什么?为官之道首在修身,己身不正,何以正人?那等烟花之地,也是你一个新科进士应去的地方么?捕盗拿贼自是差役之责,我辈不可自为之,你一个新科进士操此贱业,不怕坏了自己的名声?还有,本官听闻你昨天在锦衣卫诏狱,参与了对人犯的审问,可有此事?” 或许是职业习惯的关系,在大理寺时间待的久了,文化中不自觉地带上了些许审问的口吻。范进终究不是犯人,人事关系也不在大理寺,曹应甲这样问话,也有些不够妥当。他其实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并没打算改掉。 曹应甲知道范进不是普通进士可比,与天子以及张居正似乎都有些关系,算是极当红的人物。但是这些因素并不在曹应甲考虑范围内,或者说他现在也顾不上这些。 他是高拱那条线上的人,张居正上台后由于不想制造恐慌气氛,所以才没动他。现在出了问题,不能指望张居正会保下自己,不落井下石就已经算是万幸。到了这时候再和张居正修补关系已经来不及,就算现在向张居正输诚,他也不会保下自己的前途,相反在仕林里坏了声望更不好混。 要想保住自己,就得保住恩师,自然就得想方设法把这一案与自己的关系撇清。要想做到这一步,目前惟一的方法就是按住范进这头,只要他松了口,自己就好办。 他不可能和范进做什么交易,也没什么好处能给他,没办法妥协也没办法谈判。手上没有筹码,所能采取的手段就不多,总结起来也就是威压二字而已。借着多年在法司养成的官威,找到对方的瑕疵,借机把对方震慑住,让范进有所退让,这是他所能想到的惟一解决之道。 作为多年在大明法司系统混迹的老吏,想要找一些破绽,总不是难事。范进作为观政进士,是没有资格参与审讯工作的,换句话说,他身上没有差遣,这个时候参与审讯,类似于老百姓去审问重要罪犯,显然有违体制。再者刑部观政进士和锦衣卫是两个体系,大家不在一个圈子里混,他跑到诏狱里去审问犯人就更不合适。 曹应甲本就威严,此时脸色就更为难看。 “厂卫多喜滥用酷刑,以希取得口供,攻讦大臣。昔日王大臣案,便是个活生生的例子。是以正人君子皆不屑与彼为伍,尤其每遇大案,更是要千方百计把审问之权拿到法司手中,不让厂卫插手,就是担心其借题发挥构陷忠良。你年纪轻轻不识其中利害,居然和厂卫中人同审人犯,单这一条,便可以毁掉你的前程!” 他的语气很是严厉,声调冰冷。“大理寺有案件复核之权,不是别人说怎么样,就肯定是怎么样的。老夫在这个位子上也非一两日光景,手上处置过的大案数不胜数。谁若是想要蒙蔽老朽,颠倒黑白,注定自取灭亡!将来事情闹大,你当日在场,身上的责任便难以洗刷,你可知这里面的干系有多大?你现在还年轻,正该修身养性,韬光养晦之时。事事想要出头,说明你的心性不定,心浮气躁又怎么做的来大事?朝廷让新科进士六部观政,重在一个观,就是让你们多看多学,不是让你们多说多做。随便插手进去,到最后只会害人害己!” 范进不动声色,只点头应是。曹应甲对他的态度有些摸不透,不知道是真的被自己吓住,还是敷衍自己。话锋一转,“你的才名很大,万岁心中也有你的名字,这是好事。只要好自为之,自有大好前途在等着你。但是最怕的,就是自以为得计,从而为所欲为,那便要自取灭亡。朱国臣一干市井泼皮,本是刁滑之徒,其言语不可尽信。酷刑之下胡言乱语,更有人在旁诱导,所做之供无从做准。他日到三法司会勘之时,多半就要翻供。到那个时候,当日主审之人谁也逃不了干系。那些厂卫鹰犬合该受罚,老夫到时候且等看他们的好戏,但是退思你不一样。你座师凤磐公与我有些交情,不看僧面看佛面,我总要看在他的面上对你关照一二。这样吧,你写一份文书,将昨天厂卫如何刑求口供,颠倒黑白的事写个明白,等到会勘之时,便没有你的事,不至于吃他们的连累。否则的话,到时候这些小人必把责任推到你身上,你的大好前程,便毁于一旦,此事千万不可等闲视之。” 范进脸上并没有露出恐惧或是感激的神色,反倒是有一丝茫然,似乎不知道曹应甲所指为何。 “多谢曹棘卿关照,当日拜望座事时,老人家只教学生为国出力,没提到自己在朝中有哪些至交好友,否则学生自当来拜见前辈了。至于昨天审讯朱国臣一党,学生确实亲历,但是说到刑求口供颠倒黑白,学生不知老人家所指为何,还望明示。” 这是装傻还是真傻?曹应甲在法司多年,一双慧眼如炬,何等刁钻奸猾的歹人在他面前想说谎都非易事。可问题是范进此时表现出的神情,竟让他看不出虚实所在,不知其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还是故意的。 他沉吟片刻,低声道:“你年纪轻,很多事不明白,衙门里专门有一种事,叫做买口供。就是找些必死之囚,让他们承担下本非自己所为的罪行,他们怎么也是要受一刀之苦,只要承揽下罪行,就可在监牢里吃好喝好不受活罪,一些人便也就愿意招认,衙门也能销了积年旧案。另有一种,则是贪官污吏收买江洋大盗,构陷良民,将无辜百姓说成窝主盗贼,借机吞没其家产。厂卫中人尤其精通此种手段,专一威逼盗贼信口攀咬,用此等口供来诬陷忠臣。如今圣天子在位,下有一干忠正大臣,自不会坐视其胡作非为,这种手段一到庙堂之上,定会被当场揭穿,穷治其罪。退思年纪尚轻,一时受了蒙蔽也是情有可原之事。只要你能主动招认,详指其奸,老夫保你平安无事。” 范进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敢问,是否动了刑就一定算是构陷?” “这……当然不能这么说。用刑是必然的,不动刑犯人如何肯招。还是要看他们问了什么,说了什么,又查了什么。” 曹应甲没办法直接说出周世臣这一案的名字,只好旁敲侧击道:“你想想,他们可曾点名要其招认什么积年旧案?尤其是一些已有定论的案子,可曾指使过朱国臣自承是凶嫌?” “定论……是指人犯已经杀了么?本来人死了,就是铁案如山,可是现在又冒出来一个凶手,前面的判决就有问题。人死不能复生,虽说各庙都有冤死鬼,但是堂堂刑部正堂错断人命案,至无辜丧命,这总是要追究的。不但他要追究,当日批复死刑者也要追究,身为风宪不能查纠冤狱及时改正者,也要吃些连累。即使不追究罪责,升迁就不要想了。毕竟放那么个糊涂虫上去,就是对百姓的不负责任。” 范进说到这里,一扫方才那副懵懂模样,语气变得铿锵有力起来。“京师里二三泼皮土棍,本来成不了什么气候,于朝廷而言,不过是群蝼蚁,轻轻一扫就可灰飞湮灭。可是有人包庇他们,就让他们养成气力,为害京师称王称霸,乃至杀人害命不当回事,法司官吏谁也逃不了责任。即使没有主动包庇他们的,不能详查案件,只求结案了事,诬良为盗,虽然用心未必歹毒,但其行已同包庇。正是有着这样的昏官恶吏,才有了朱国臣这一群危害地方的毒虫。所涉官员稍有廉耻,理当上本请罪,归隐山林。若是还想要从中做些手脚,让冤者继续冤沉海底,让苦主白白丧命,那便只能说一句人面兽心,不配为圣人子弟!” 曹应甲面色一变,“范退思!你注意自己的言语,这是在大理寺,不是在刑部!你既然知道老朽说的是什么,方才你那言语……” “装傻消遣你来着。反正闲着也没事做,拿你逗逗开心,连这都看不出,你这大理寺少卿怎么做的?怪不得当初跟着翁大立一条道跑到黑,认准荷花三个是凶手,我看你良心固然没有,脑子也糊涂的很。就这个样子还想升迁?还怕害的人不够多么?” “放肆!”曹应甲以手拍案道:“范进,你哪来的这么大胆子在我大理寺咆哮?别以为你勾结厂卫就能一手遮天,大理寺有权复核此案,到时候公堂之上人犯翻供,此案又如何能定?” “翻供继续打好了?你们当初对付荷花三个,不就是用的同样手段么?当年那份卷宗什么德行,你自己心里有数,做了这么久棘卿,不至于看不懂卷宗吧?你自己想想,那样的卷宗拿出来,能不能说服别人?这些泼皮已经承认,是他们杀了周世臣,时间地点口供完整。同案犯愿意检举主犯,求一刀之苦免于剐刑,大理寺还想把这案再翻过来?做梦!再说,这大理寺是不是你说了算,只怕还很难说。” “老夫在位一日,自当尽一日之责。当日周世臣一案由五城兵马司审讯,口供详实且有银两、凶刀等物证。刑部照兵马司的审讯结果判断,并无不妥之处。再者在公堂上,荷花等三人也皆以自承其罪,若是因其事后翻供就要重新调查,衙门里便永无宁日,天下便也没有一个可斩的犯人。再者二三亡命刑求之下的口供便要翻如山铁案,此例若开,则天下无不可翻之案,无不冤之人。只要事主买通衙役收买死囚顶罪,凶犯便成无辜。长此以往,天下还有人敢做审官?还有谁敢判斩刑?” 范进冷笑一声,“不愧是做了多年风宪的,言自成理,真能把一个冤案说的铁证如山。可惜啊,天下不只你一个人有嘴巴,大家都会听,会看。朱国臣等人连案发细节都能交代的清楚,非是凶犯如何能说的明白?不管你拉天下官吏做挡箭牌,还是把责任推给兵马司,自身都脱不了干系。本来你无非是个纠察不严,怠惰公务,固然升成正职官无望,可是保住现有的位子还不难,大不了提前几年致仕。可如今,你却妄图掩盖罪证,妄图包庇凶嫌,自从范某走进大理寺的那一刻起,你的乌纱就戴不牢了!” 曹应甲心头一惊,见范进这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似乎有了必胜把握。他检点自己的言行,虽然有一些过头的话,但是出己之口入范进之耳,并没有旁证,想要靠这个来攻击自己肯定办不到。其到底有什么凭仗,能摘去自己的乌纱? 就在他思忖的当口,差役忽然在门外大喊道:“回示,有要紧的公事向您禀报。” “进来。” 差人走进来时,脸色颇有些惶恐,对曹应甲施礼道:“老爷大事不好了。有妇人到都察院去鸣冤击鼓。” “混帐!都察院哪天没人鸣冤,与我们有什么干系?” “可……可是那妇人告的是咱们大理寺,说咱们捉了范传胪入大理寺,意图包庇罪犯,对范传胪不利。” 曹应甲勃然变色,看向范进道:“范退思,你指使一妇人含血喷人,以为能害的了老夫么?” 范进面带微笑,不慌不忙道:“别急么,这才刚刚开始,一会还要好戏。” 话音未落,另一名差人已经连滚带爬的跑进来道:“大老爷大事不好了,刑科的一名给事中还有好几个锦衣卫冲进来,说要见范传胪。” 曹应甲此时醒悟自己这回落入范进圈套之中,恐怕自己请他过来讲数的事,已在其计算之内,早做好了准备。他只觉得脑海一阵眩晕,连忙吩咐道:“快给我按住他,防着这厮自残诬陷!” 正文卷 第三百零四章 小卒过河 曹应甲的反应确实不慢,如果差人动手晚一点,范进确实想着用头撞一下桌子或是墙壁,制造一个很明显的伤势出来。反正这个时代没有任何监控设备,到时候这伤怎么来的没人说的清楚。虽然刑讯在此时的司法体系中是被认可的手段,但是给个新科进士无端动刑,曹应甲就可以自己上道辞官奏章圆润离开衙门了。 即使没自伤,效果也没差到哪去。范进的膂力武技,足以制服两个差人。但是他并没做出任何自卫动作,任两个差人将他牢牢按在桌子上动弹不得,就在此时,房门再次被推开,侯守用在前,几个膀大腰圆的锦衣卫在后,蜂拥一般冲入衙门之内。 侯守用原本是曹应甲的下属,两下科分辈分又差了一大块,见面就得以后生晚辈自居。可今天他面沉如水目带寒光的模样,俨然是与曹应甲平起平坐分庭抗礼的态势。一见范进被公人按住,当即大喝道:“尔等好大的胆子!区区贱役也敢殴辱朝廷进士么?你们心里还有陛下,有没有王法?还不与我松手!” 两个公差自然不敢招惹侯守用这种言官,何况他还带着好几名锦衣卫。忙不迭地松开手,范进却不动弹,依旧趴在桌子上,仿佛受了什么重伤一样。侯守用转头看向曹应甲道:“曹棘卿,此事你做何解释?” 曹应甲也自怒道:“我做何解释?我倒要问问你们是什么居心?范进自入大理寺以来,无人加其一指之力,他自己躺在桌子上不起来,你又问得谁来?我倒要问问你,擅闯大理寺是何道理?” “擅闯?我想曹棘卿误会了,是本官让他来的。” 几名锦衣卫左右一分,一个白发萧然的老人从外面昂首阔步而入。此人一身二品服色,显然是在场诸人之中,品阶最高的一个。曹应甲一见来人,脸上神色也自一变:“陈……陈都堂,您怎么到这里来……” “怎么?大理寺老夫来不得么?不管是大理寺衙门还是都察院,都是朝廷办公所在,老夫既为总宪,身上便有监督百官,纠察不法之责。若是有人借衙门行不法之事,难道老夫就要听之任之?无辜弱女于都察院门外喊冤,声声有血,字字含悲,铁石心肠也要生出不忍之心,何况肉体凡胎之人?是以老夫打算来看看,范退思到底是被叫来问话,还是另有隐情。若是我不来,怕是还看不到这么一出好戏。这件事老夫亲眼目睹,并非道听途说,不知曹棘卿还有什么话说?” 这后进来的老人,正是如今都察院左都御史,言官的首领人物陈炌。他是嘉靖二十年进士,资历比曹应甲更早,手上掌握着都察院,是为言官首领,与朝堂上自然也是个要角。 但是这人的操守并不适合做言官,没有什么刚正不阿,与谁都敢斗一斗的性子。相反平素是有名的好好先生和气待人,更是主动攀附张居正、冯保等人。张居正以言官钳制六部,陈炌就是一个主要帮手。他在总宪的位子上坐得稳当,也是因为有张冯两人鼎力相助的结果。 说他会出来主持公道,甚至直闯大理寺衙门,曹应甲打死也不会信,这老货的为人也不是这种性格。刑科给事中、总宪还有锦衣卫,几个矛盾重重互有嫌隙衙门同时出手针对自己,这一刻曹应甲不停的在心里祈祷着这是一场梦,如果不是梦,怎么会发生这么荒诞离奇的事情。范进到底有什么手段,把这几个衙门捏合在一起,帮他做这个局。 他周身的血液涌上头顶,指着几人道:“你们……你们几个联成一线,故意害我。” “曹棘卿请慎言。老夫此来只为了查清事实,还大理寺一个公道。如今看来,公道自在人心,曹棘卿,人我们带走了,如果你想查什么事,可以发公文到刑部,由范进写明禀贴明白回复,也好过两人口头答对死无对证。至于其他的事,老夫自当据实上报,请天子裁度,你好自为之吧。” 有陈炌的介入,就更没人敢拦他们的路。几个锦衣卫搀扶着范进走出大理寺衙门,一路向刑部走去。范进依旧装着昏迷不醒的样子,双腿在地上拖行。耳中只听到郑婵那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范老爷啊,是民妇害了你啊。若不是为民妇等百姓申冤做主,你何至于落得这步田地。朱国臣当日就说过,他在衙门里有靠山,不怕别人去告。只当他是胡乱说的,不想他靠山如此厉害,昨天刚一抓他,今天就把人抓进了大理寺啊……” 她的声音本来就很适合做个戏曲演员,此时边哭边说凄凉哀婉,偏生吐字清晰,各部的官吏乃至门口守卫的官兵,全都听着真切。一些人小声议论着什么,还有人上前安慰郑婵,只有范进心头雪亮:这娘们,倒真是个戏精! 比较一下,家里几个女人里,胡大姐,梁盼弟都出自市井,林海珊更是强盗。如果论泼辣,梁盼弟林海珊都未必输给郑婵,可是两人身上都有武艺,也就有泼辣的本钱。郑婵一个弱女子,就全靠胆量敢来都察院门外滚钉板告黑状,做明朝的上防专业户,论及胆色,只怕比那两个女子犹有过之。这种泼辣外向的女子,如果可以给她一爿生意? 范进筹划着该给她什么买卖的时候,人已经被抬进刑部公房内,几个观政进士朝这里看了一眼,随即又都坐了回去。大家都不是傻子,知道范进惹上了什么大事,这种事不是大功就是大祸。前者自己去分对方不会高兴,后者自己又犯的上去陪绑?于是大家都理智地选择了装瞎,任范进自己表演。 等到了侯守用的公房,几个锦衣卫以及陈炌都离开之后,侯守用才小声道:“可以睁眼了,人都走了。” “那总也得过一段才行,现在睁眼,戏就不到家了。” “你与为师已经计较好了,但又何必把都察院拉进来?有锦衣卫和我,难道还不能把你从大理寺接走?这是京师,又不是乡下,曹应甲还敢在衙门里动你?” “弟子也不曾想,郑氏有此胆量,居然到都察院外面去闹事。不过想起来,这陈老都堂多半也是受命而行。否则一介女流闹事,最多出来几个言官安抚一下,哪用的着堂堂总宪亲自出马营救。” 侯守用道:“能指挥得动陈文晦的,多半就只有张江陵。神仙斗法理应是由小及大,先是弟子门人斗,接着才轮到师门前辈上阵。怎么张居正这次一开始就想自己动手清场?” “应该不至于,那样未免太丢身份了,张居正是要面子的人,不会干这种事的。陈文晦露面,多半只是表个态度,证明大理寺这边他们要了。一直以来三法司里,大理寺偏于中立,这回解决掉曹应甲,关洛能年迈多病更是无力颉颃,接下来补进去的,多半就是江陵党的人。这样二对一,刑部就很难做了。” “也未必是二对一,说不定刑部这次,也要被张江陵插一手。” 说话之间范进已经起来,四下看看问道:“花老呢?” “别提了,他昨天为郑婵的遭遇所感动,不顾身体连夜写奏章,还不等上朝,人就吐了血,吐血数口,情势很是不妙。请了太医来行过针,也不似平日那般好。如果不是为了打这一仗,为师怎么也要留在花家,帮着照料花兄。可是如今就讲说不起了。” 他叹了口气,很为这位至交老友的身体担忧,但是做了这么久的官,总是可以分的清轻重,知道眼下正是最关键的时候。敌人把破绽留给了自己,如果不能抓住,那就未免太过愚蠢。正如范进所说,光是把案子翻了不算本事,趁机揄扬名声才是正道。毕竟清流言官,全都指望名望吃饭,声望越高,升迁的可能也就越大,这种事关系着前途,谁也不可能不当回事。 之前的奏章已经上了去,算是提前打好了埋伏,曹应甲这次等于鱼儿自己撞网。郑婵那通哭闹,不知吸引来多少人观看,内中便有不少御史言官。范进从大理寺昏迷而出的情景,这些人全都看着。对于这群没事找事的家伙来说,这种大好素材没有理由放过,现在多半都会了衙门赶写奏章弹劾曹应甲,自己这个时候收官,正当其时! 他拿出早已写好的奏章,略做修改就可誊录,边写边道:“退思,你是怎么算到会有人要请你到衙门里去的。” “这个其实也不难猜。京师各位大佬都是耳聪目明之人,朱国臣的事他们没理由不知道。厂卫那边弟子已经联络好,他们什么也得不到。卷宗又在弟子手里,他们从刑部拿不到手,最后能找的就只有我。不管是威胁利诱,又或者是谈判,总归是要见一见。计算时间,最有见面的地方就是衙门,如果是去私宅我完全可以拒绝,他们也没办法。综合考量,衙门是最佳选择,赌那里就没错。” 侯守用点着头,“现在前几步如你所想,我们的计划也差不多都成功了,只在最后一功。关于奏章,你有什么看法?” 范进摇头道:“看法说不上,据实回禀就行了。这次上奏章的人多,谁如果说谎,很容易就会被人发现。我们的关键是,要保证这份奏章被人看见,更是被有用的人看见。弟子与厂卫做交易的目的之一也是为了这个,有了厂卫帮忙,我们的奏章保证可以递到陛下和张江陵手里,尤其是恩师的名字,才能被记住。” 侯守用看看范进,“退思,我从昨天晚上就在考虑,当初收你为弟子,到底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总觉得为师若是不收你为徒,可能一辈子就在方面官的位置上蹉跎,直到告老还乡,但却可以安享天年。有你帮衬,为师仕途上倒是顺遂的很,可是将来的收场,却是有些担心。不知是荣归故里,还是下狱问斩。总觉得两种可能都有,却不知哪种可能更大。” 范进道:“恩师,开弓没有回头箭,你现在就算是想退,那些人也不会甘休。如今只能刀对刀枪对枪,大家一刀一枪,搏个生死。” “我知道,正是如此,为师才有一种上贼船之感。本来为师只是想着平反冤狱,为无辜者平反昭雪。可是到了现在却要参高拱、翁大立、曹应甲……甚至还有严清。那是个好人啊,这回也要被牵连进去,实非我的本意。而这一切归根到底,是为了替张居正扫除政敌。若是张文明真的过不了这关,张江陵守制三年,新上来的首辅未必会见你的情。” 范进道:“是啊,但是弟子没得选,只能走这条路。至于恩师,您此时有了名声,不管谁当首辅,也不敢为难恩师。这名声就是护身符,张居正越是可能守制,我们越是得要名啊。” 侯守用也知范进说的是事实,只是自己不是江陵党,到现在却要为江陵党冲锋陷阵,未来自己再怎么解释也没人信。只好叹口气道:“只好如此了。反正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没了退路,只能硬着头皮向前冲锋。为师只怕是神仙斗法凡人遭殃,这次不知道要有多少人受连累,被斩落马下。”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不裁掉这些枯枝败叶,又哪来的新生。这次是神仙斗法不假,不过一个是在位神仙,一个是贬下天庭的谪仙人,两下法力差着一大块,不会有太多凡人受伤的。恩师只要在神仙面前标名挂号,他日蟠桃宴上,就不怕没有个鲜桃入口。” 范进说话之间,望向外面,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房中,今天看来是个好天气。耳边没有金鼓,眼前不见硝烟,一切似乎都如平日一样,是一派太平景象,但是范进心里有数,一场战事已经拉开序幕,自己完成了冲锋,接下来就看其他人的配合跟进,以及上天究竟站在哪一边了。 正文卷 第三百零五章 背后推手 司礼监内,冯保阴沉着脸坐在那里,一串十八子的楠木手串在手上来回转动,似乎是在默念心经。整个房间的气氛,因他而显得阴森恐怖,把个代替天子管理国家的内廷,搞的鬼气森森,仿佛森罗宝殿。 早在隆庆时期,他便被恩准服蟒,但是其一向只穿大红袍,加上他精力旺盛步履如飞,在宫廷里来往走动,远远望去仿佛个火球。今天的冯保依旧穿着红袍,从其脸色便看的出,他不止外表像个火球,内心里也一样满都是火,谁要是这个时候不长眼触犯到他,一准被烧个尸骨无存。 熟悉情形的人都知道,昨天冯保吃了好大亏,在乾清宫外跪了大半日时光才被恩准起身。自老主晏驾之后,他还是第一次如此丢脸。太监都是小心眼,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小心谨慎,免得被冯保怀疑是跟红顶白,认为其失势而不尊敬他,那可是要死人的。 内廷不比外朝,太监杀太监有时没有那么多道理,一句话就可以拉出去打死。是以这些秉笔太监也都是一方要角,与冯保这个掌印比虽然略逊半筹,可也足以分庭抗礼。但是今天全都噤若寒蝉,谨慎小心,生怕哪点遭了冯保的嫉,性命就保不住。 在场几个秉笔里,惟一有资格不买冯保帐的就是老太监张宏。他是宫中老人,论辈分比冯保还高,当年跟黄锦一起侍奉过嘉靖皇帝。太监重年岁讲班辈,冯保再大的怒气也不敢把他怎么样。因此在这种场合,也只有张宏敢说话。 “双林,我看你今天气色不大好,最近京里的天气干,人容易闹病。你身上的差事多哪一处都离不开,要是真累病了,怕是要误大事。听我的,赶紧找地方歇会,把这劲先缓过去再说。” 冯保摇摇头,“多谢老前辈的好意,可是歇不下来啊。宫里宫外多少事压在我的肩膀上,这个时候一歇,就有负圣恩了。没办法,就是这个命,只要有口气,就得在这顶着。太后啊,陛下啊,还有外面的张江陵,哪一处不都得我敷衍着?哪个地方照应不到,一准要出差错。前个晚上动静闹那么大,今天是该揭锅的时候了,这时候一歇,不就把万岁的大事误了么?” 正在这时,一名秉笔太监忽然道:“司礼,您要的奏章找到了。” 冯保接过奏章看了两眼,脸上少有的露出一丝笑意,对那秉笔太监点头道:“好好办你的差,这两天给我使足了劲盯着,过后有你的赏赐。” 冯保拿了奏章一路小跑着来到东暖阁,张居正此时在值房应值,万历正在李太后的指导下读着书。冯保轻手轻脚走进来,咳嗽一声道:“慈圣,奴婢这里有奏章。” 李太后看了他一眼,“你特意送过来的,想必是要紧的事,念吧。” “奴婢遵旨。” 冯保听太后的口气虽然严厉,但是怒气较之昨天已经大为下降,心头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只要帘眷不衰,一切就有可为,念着奏章,心里不由暗道:邦宁……看来这回非得狠狠心,把你打发到别处去历练几年,留你在京里,早晚要了我的命! 内阁,值房之内。 张居正、吕调阳以及新近入阁的张四维三人俱在。张居正还在回忆着范进所上的那份奏章,对张四维道:“凤磐,你这弟子倒是厉害。别的观政进士还都在好生学着办公,他这里已经早着先鞭,先立了一大功劳。把这伙为害京师多年的歹人一网打尽,为地方除了一大害。” “退思文武双全,倒是个难得人才。不过下官以为,捉贼只是小道,一二健仆足以为之,于读书而言不值一论。真正难能可贵者,是他的胆略。以一观政进士之身,敢弹劾阁揆,倒不愧是海刚峰的同乡,都是胆大之辈。” 吕调阳并没参与到这个话题里来,倒不是他对范进的奏章有什么意见,或是对高拱那批人有回护之心。只是这么多年官场混下来,早练就了一对火眼金睛外加超强嗅觉,他是忠厚君子并不是笨蛋,到此时怎么可能还发觉不了案子里的蹊跷。 张居正老父病危,高拱极有希望回朝掌枢,恰在这个时候,一伙泼皮被捉,顺带审出当年旧案。这一切可以算做巧合,吕调阳也承认,在生活中存在着许多巧合。但是在官场上……哪有那么多巧合可言。他相信,这种巧合背后一定有着某个推手在引导这一切,现在连张居正和张四维都对范进的奏疏感兴趣,谈论得津津有味,更让他确信,这背后有文章。 范进的奏章是与侯守用、花正芳等人分别上的,其并没提及自己抓贼的事,只是盯住了周世臣案。直接提出当时审问过程里存在的瑕疵和疑点,比如凶器太过模糊,银两不足为证,只是单方面认定荷花等三人有罪,缺乏物证人证支撑就仓促定罪。再加上朱国臣现在的亲口招认,足以证明,当日一案是冤案无疑。 人死不能复生,荷花三人都是升斗小民,朝廷不可能给什么典恤,明朝又没有国家赔偿这个概念,最多就是平反昭雪一下,然后也就没什么然后了。范进的奏章里主要分析的就是冤案如何发生,以及责任人是谁。 第一责任人兵马司指挥张国维,这个没有什么争议。真正吸引眼球的是范进所列的第二责任人,这个责任人他不认为是翁大立,反倒认为是致仕首辅高拱。在范进的奏章里指出,高拱身为首揆,大权独揽,那么就要承担相应的义务。在案件发生后,当时已经有同审官指出案件存在瑕疵,事后还有给事中上本详细分析此案中存在疑点,当时完全可以把案子发回重审,再次调查。 可是高拱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威,或是为了早日结案清净,不管事实以及存在疑点,强行结案,最终导致三个人被定成死罪。而且翁大立是他保举的,也是他一力支持翁大立的论断,所以他的责任比起翁大立更大,应为第二责任人。余下则是翁大立、曹应甲乃至刑部几名堂官。 紧接着范进又提出,死者不能白死,应当最责任人进行追究。张国维、高拱、翁大立几人全都在内,一个也别想跑,全都该移交有司,穷治其罪。 明朝言官好为大言,往往为了博取眼球故发惊人之语。到现在大家都已经习惯那些人的嘴炮,真当回事的人不多。可是观政进士虽然有品级,但是没差遣,严格讲还只是个预备官员,不是正式官员。 即便是真的踏入官场,距离高拱这个级别还差着十万八千里,以一个观政进士实习生身份,提出要穷治高拱之罪,这让人哭笑不得之余,又隐约觉得范进有些太狂妄了。 这种狂妄的言论如果是在个郁郁不得志的御史手里写出来倒不奇怪,为了搏名声发疯的人一直有,但是范进眼下前程似锦,从常理上讲他该追求四平八稳,安心等待入翰林院熬资历。这么积极的跳出来,更让吕调阳觉得不正常。 这把剑……似乎是指向高拱的。范进是出来伤人的剑,持剑的手,恐怕就在这房间之中。一念及此,吕调阳心里颇有几分惆怅。张居正与高拱共事多年,也曾作为志同道合的知己,一起与严嵩相周旋。乃至高拱去职后,还曾向张居正托孤,张居正表面上也一力承担。可是转过头来,先有王大臣案,现在又用这积年旧案发动攻击,哪还有半点昔日故交之情? 所谓庙堂不过如此,宦海沉浮人心险恶,最亲密的战友,转脸就能变成致命死敌。望着张居正与张四维谈笑的样子,吕调阳眼前一片模糊,恍惚间仿佛两个人的样貌已经变化,变成了年轻时的张居正与高拱,正在推心置腹畅谈军国大事。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吕调阳此时萌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疲劳与倦怠,名利场的游戏玩了半辈子,似乎也该到了考虑归隐林下,吃几年太平米粮的时间。 这当口,张居正与张四维的话题,已经转移到其他人的奏章上。 侯守用和花正芳上的第一道奏章是自我辩解,详细回奏整个案子期间,自己的作为。包括几次力争以及所上奏章,奏章都有编号可查,不会做假。足以证明两人一直不认可周世臣案的判决,可是几次抗辩无效,自身官微职小,难以发挥什么作用。至于第二道奏章,则是他们的本质工作:参人。 其中又以花正芳火力最为猛烈,他将郑婵的遭遇简单在奏章上列出来,随后指出,正是官匪勾结,让百姓有冤无处诉,有苦说不出,才最终导致郑婵的悲剧。衙役不去保护良民,反倒倾向盗贼,官员颟顸无能,不能整肃地方。更可恨者有人在衙门里充当泼皮无赖的保护伞,助长其嚣张气焰,最终导致局面不可收拾。建议朝廷严惩凶嫌之余,也应在衙门里大力整顿,清除贼党。 侯守用的奏章相对比较保守,没有旗帜鲜明的指责谁,但却又绵里藏针的指出,这些泼皮可以在京师养成起来,足见其背后有人支持。如果不能把这个人找出来惩办,只怕盗贼还会死灰复燃。同时,根据他的经验,这伙盗贼落网后,其党羽必然不会坐视,肯定会积极营救。或为其求情,或破坏调查,甚至威胁办案人员,希图蒙混过关。请朝廷于办案官吏严加管束,顺带也提供保护,既不让其贪脏枉法,也不至于受人之害。 张四维道:“这侯守用听说做了十几年方面官,倒是有些本事,很多事让他猜个正着。他这奏章是昨天晚上写的,今天听说范进就被带到大理寺去了。” “凤磐你这也是过虑了,大理寺找范进,自然是有话问他。想来也是凑巧而已,不至于真有什么事情发生。曹应甲是朝廷命官,怎么可能与泼皮无赖为伍。” “元翁说的是。只是下官想起一件事,周世臣案判决之时,曹应甲正是刑科都市给事中。若是此案有什么反复,他也要担个失察之罪。如今关老致仕在即,于曹应甲而言,眼下正是节骨眼,若是有什么反复,他这个正卿位子怕是要飞。” 原来,张居正想把手伸进大理寺么?吕调阳心头雪亮,心知他这么说的意思,肯定是在大理寺留了眼线,就待发动。看来这次曹应甲多半是保不住,张居正要往大理寺安插人手了。 正在此时,一名通政使司的官员抱着几份奏章进来,“元翁,这是我家大老爷命令紧急送过来的,是几位言官紧急写就的弹劾本章,请元翁过目。” 按照规章,弹劾大臣所用白简必须由天子过目,如果皇帝来不及看,就由太监读给皇帝听,总之是必须要知道的,大臣无权截留。即便是首辅,也没资格看弹章,这也是避嫌的需要。 可是眼下万历还不能亲政,这规矩就只能变通。张居正先看,再交司礼监,随后交皇帝。他也知道白简的要紧,连忙接过来展开观看,其他两人面前,也各自放了几份弹劾奏章交叉观看。 吕调阳看的很快,两份看过来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心内并没有多少愤怒,倒是有一丝悲哀。曹应甲上当了……从本心来看,曹应甲不是坏人。一个被张居正讨厌的人能在大理寺那个位置工作那么多年,本身就说明其操守和能力都还过的去。只是这回名利心太重,所以失了算计。 以张居正的权威,如果搞掉曹应甲吕调阳也不会说什么。可是眼下这种手段,却让他心里很有些不以为然,既要杀人又要诛心,这未免太过分了一些。 张四维此时忽然像发现了什么宝贝似地说道:“陈文晦亲自写了奏疏?这可真是少见,看来这回他是被气坏了,居然赤膊上阵。曹应甲这回肯定是完了,陈都堂若是参不倒他,自己就没法干下去,他这个少卿必须拿掉。” “刑讯进士妄图混淆是非,我看他的眼里已经没有王法了。”张居正语气严肃,“他这回做的太过分了,如不严惩何以严国法正人心。至于大理寺那边……回头让陈文晦推几个人出来,让都察院的人过去,先把那里好好清理清理,另选贤能任职业。” 两人三言五语间,大理寺已经被张居正握在手里。吕调阳平素就不怎么说话,一切惟张居正马首是瞻,是以此时闭口不语,倒也不违和。张居正对张四维这么个懂得合调的群辅,也自是满意。 时间不长,一名小太监从宫内走出,传达太后旨意:刑部错断周世臣一案致三无辜枉死,不可轻易放过。涉事官员应承担何等罪名由内阁并百官共议,务必严办! 正文卷 第三百零六章 张国维上门 “所谓涉事官员,并没有具体点出姓名,有谁没谁,谁该算做涉事官员,谁又可以置身事外,这本身就是考量官员的认知。高拱当日风头最盛时,擅权独断,较之江陵尤有过之,以首辅而兼天官,国朝所未有。他把官员铨叙升转大权拿到手里,朝堂之上遍植私人。张居正虽然驱逐高拱,但是终究他要的是天下太平国泰民安,不想搞到人心惶惶的地步,所以于百官尽量保持不动。后来用江陵党替换了一些人,但是为了不制造恐慌,还是留用了大批高拱提拔的官员。从高拱退职到现在,一共也没几年,那些人的权势还是有的。有些人与高拱联系不深,张居正对他们不薄,他们也就舍高就张。也有一部分却是高拱心腹,从心里维护他的。这些人平日看不出来,这次却是个试金石。” 今天刑部的工作效率不高,按说眼下正是捉拿朱国臣余党,清理衙门内部的时候,刑部正该忙碌。可是人心浮躁,大家的心思都在这场庙堂争斗上,对于案件投入的精力有限,工作正经也没干多少。 刑部里参与过周世臣案的三名司官都已经外放,但是剩余司官不代表安全。如果朝廷追查涉事人员,谁也不敢保证板子不落到自己头上,所以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 午饭之时,范进与侯守用离开衙门,到附近一家小酒馆用饭。郑婵已经离开了,她在都察院哭诉了一个多时辰,居然让不少正人君子为之慷慨解囊,光是捐款就收获了上千文铜钱。能从一帮穷御史身上搞到这么一笔钱,足见其表演功力。 说了几句她的事,侯守用就提起了眼下的朝局。他的品级太低,除非是大朝会,否则上不了金殿,于工作上也是听令而行。对于慈圣的懿旨略做分析,便猜出李太后这么做的真正用心是在排雷。 “如果说这个朝廷里最不希望高拱回来的,排第一的绝对不是张居正,而是皇帝与慈圣。当初高拱放言,十岁子何以坐天下,形同篡逆。穆庙待其恩重如山,可是方一升遐,他便口吐如此无君无父之语,万岁恨其入骨。这次驱高,陛下当然是满意的,慈圣那里也会支持。” 范进笑道:“恩师既然看得出这一层,又何必担心?早就该放开手脚施展一番,只要万岁欢喜,自然有似锦前程。又何必迟迟不见动作,连这次上本,都有些迟疑。” “你年纪还轻,这里面的沉重还是不明白。这个天下虽然是万岁的天下,但不是说万岁想怎么做就一定能怎么做,更不是他讨厌谁,就真能把谁赶走的。就拿眼下这件事来说,其实也是在弄险。一旦朝堂上支持高拱的人多,万岁又该如何?总不可能以一人之力硬拗百官之志,寒了群臣之心。其实做官也是如此,我们在地方上任官,看上去威风八面,实际也是处处受制于人。不懂得妥协退让,一味刚强之人,多半是没有什么好下场的。除非是海瑞那种人,事事亲历亲为,一坐官就断去七情六欲,酒色财气样样不动。那等圣人品性,普通人可是学不来的。” 范进点着头,“恩师说的是。不过弟子想来,周世臣案证据确凿,再加上周应甲多半要倒。四品棘卿都被斩落马下,谁还会跳出来么?” “难说。为师在官场上沉浮多年,奇事怪事看的多了,很多时候本以为稳操胜券,也有可能被人反败为胜。有时以为一败涂地,却又能死棋肚里出仙招。所以为师教你一点,得意之时须防意外,失意之时不必绝望,看似无路可走的局面,或许也隐藏一线生机。” “弟子多谢恩师指教。” “我不是跟你谈玄,为师是书生也不是出家人,讲玄门的东西也不晓得。我只和你讲事实。就拿眼下来说,这种事应该由内阁来议,拿出个定案执行就好了。为何非要百官来议?就是担心处置不公,引来文武一起反弹,那事情就很难办了。让百官公议,实际是想借群臣之口,让高拱名声蒙羞。一个被百官口诛笔伐之人,又怎么能掌枢?这个算盘是很好的,可是一旦百官之中多一半的人绝口不提高拱,只说穷治翁大立或是张国维的罪,皇帝又该怎么办?难道为了一个人,就得罪满朝文武大臣,那公事还办不办了?” 范进不住点头道:“恩师一言,弟子茅塞顿开,以往倒是把事想的太简单了。” “你年纪轻,遇事冲动,很多时候看不到这里的干系。我们做官固然是吃着皇帝俸禄,为万岁分忧。可是身边人对你的看法,也不能不顾虑。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如果所有人都看你不顺眼,你的日子就难过了。做孤臣说来容易,真正做起来很难,更别说古往今来,做孤臣的又有几个好下场?咱们还是得多多结交同僚,关键时刻,他们比皇帝有用。” 范进道:“恩师,那你现在怎么想?” “还能怎么想?为师已经上了这条船,难道还能退下来?正如你所说,就算我现在退身,他们也不会饶了我。也就只能有进无退,至于未来结果如何,就只好看造化。开弓没有回头箭,为师只能把高拱罗列进去,治他的罪。若是高新郑他日真的回朝掌枢,我就上个告病奏章,回家务农去。” 范进笑道:“恩师言重了,弟子担保,事情绝对到不了这一步。” 等到晚上散衙之时,范进本想到达智桥去看望花正芳,却被侯守用制止了。“花兄的病虽然凶险,但是有郎中看护,一时间不至于有变。退思你先别忙着去,且先回家去,好好安抚一下郑氏。这个女人为了你可以在都察院外头击鼓鸣冤,不管是胆略还是那股不怕死的劲头,都值得你珍视。等你到了为师这般岁数就知道,女人么相貌放在次要,惟有这颗真心难得。不管她曾经经历过什么,只要对你有这份心,你就不该有负于她。回去好好安抚她几句,陪她说说话,花老那边有为师在,不用你操心了。” 范进琢磨着恩师的话,也觉得很有道理,回去路上先是买了些熟肉,又买了几样精巧的首饰,准备送了做谢礼。可等到家门口,方一敲院门,郑婵就冲出来迎接。不等范进送礼,她抢先道:“老爷您可回来了,有人等了您半天了。从中午就在这里等,一直等到现在。茶都换了好几波,真难得他哪那么大肚子。” “客人……谁啊?” “这官爷妾身倒是认识,管这一片的指挥老爷,姓张,官讳是上国下维……” 张国维。周世臣一案里第一责任人,现在就在自己家里等着拜见。范进冷哼一声,“这张老爷倒是胆子不小,敢来我的家里。我正好看看他,对我有什么话说。” 房间里,钱采茵陪着张国维正在说闲话。在这个家里,做这种事也就她合适。也正是有她这么个善于敷衍场面的女人在,张国维等待得才不至于太过无聊,如果换做郑婵,两下基本就没话可说了。 张国维四十几岁,生得高高大大满脸络腮胡,看着就是一幅武人的威武相貌。身上穿着一身酱紫色的箭袖方巾,做个武士打扮,眉宇间倒是着实有些英武之气。一见范进立刻抢步上前纳头便拜,竟是主动行跪拜之礼。 京师的治安从名义上是大兴、宛平两县共同负责。将京师从中轴线一分为二,左边归大兴,右边属宛平。但实际上,两个县衙门的影响力仅限于成郊结合部加上外城部分地区。外城与内城相结合处乃至内城的治安,两个衙门什么都管不了。 京师这种地方官宦子弟遍地都是,任意一家的父辈老人,都比两县县令来得硬气。家中管家就可能和县官平起平坐,指望他们去管这些官员子弟勋臣后代,基本就是做梦。是以京城里的治安主要由刑部、五城兵马司及各自的巡城御史外加锦衣卫共同负责。 其中五城兵马司将京师分为五部分,每一部分设一兵马指挥带着弓手官兵维持治安,巡检地面。其主官虽然也叫指挥,但品级只有六品,与三品指挥使完全没有可比性,至于工作性质简单来说就是两字:背锅。 一个六品指挥的品级和大、宛两县知县相若,可武官品级远不如文官值钱,事实就是兵马司最高主官虽然是指挥,实际工作则由该管片的巡城御史负责,兵马指挥只有听令的份。京师里的豪奴势要不计其数,更有为数可观的皇亲国戚。如果遇到一个强项令一般的巡城御史,和谁都敢斗一斗,最后倒霉的就是兵马指挥。那些吃了亏的达官显贵不愿意招惹文官,想个办法拿捏的小武官根本不废力气。 所以这个差使一般没人愿意干,当上了也交卸不掉,基本没什么希望升迁,干坏了也不容易革职。好不容易来了个背锅的饿,哪那么容易跑路。当然,做这差事也是有好处的,其是直接和商贾小贩城狐社鼠打交道的,谁想在京师立足,都得孝敬兵马司这些地头蛇。如果运气好,干上几年就可以发一笔横财,在京里买到属于自己的房子。 张国维的脸色虽然不好看,但是从衣服用料以及佩饰上来看,倒不像个穷人。范进与他互相见礼,寒暄几句分宾主落座。钱采茵不用招呼,自己找了个借口起身离开,将房间留给这两人。 张国维看看四下无人,忽然二次起身,直挺挺跪在范进面前道:“范大老爷,卑职久仰您的大名,只可惜一直俗务缠身无缘拜见。今日前来一为一睹大老爷庐山真面,二来求大老爷高抬贵手,饶小人一条性命!小人来世当牛做马,都要感谢大老爷恩重如山。” 说话之间他已经朝地上用力地磕起头来,范进起身躲闪着,不受他的头,伸手将其搀扶起来。 “张主麾,你太客气了。范某不过一介书生,自身并无官职,如何能救你的性命?有话坐下说吧。” 张国维这种人在官员眼里,其实比吏强不到哪去,京师里一个六品巡城指挥,很难让人把他当做官看。不过在管片百姓眼里,这种人却是伏地城隍,随便一句话,就能要人失去赖以谋生的摊位铺面。属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对范进肯定不敢招惹,但是说到上门攀附,其实也未必,主要是大家不混一个圈子,拜范进的码头也没用。 之前范进查朱国臣案时,张国维不会上门,便是知道上门求情,也不一定有用。大家固然都同朝为官且范进住的还是自己管片,但文武终究是不同的体系,上门哀求送礼,能发挥多少作用都难说。这次被迫上门原因也很简单:他走投无路了。 在京师混的,多少都有点关系背景,张国维也不例外。他在兵部有关系,一直以来都是这个关系在给他撑腰,加上本身又是个芝麻官,也就犯不上再拜其他码头。张国维在五城兵马司内,向来是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心态生活,既不冒尖也不惹事,活的也自安逸。得知范进重查周世臣案之后,他紧张是有的,但是说不上有多恐惧。这一案他自己只是第一审问人,后面有刑部有首辅,只要他们不倒,自己就不会有问题。 问题还是出在朱国臣一伙人袭击郑家铺上,这里是他的管片,虽然因为厂卫的人在,五城兵马司巡兵不来这里查,但是责任是少不了的。还不等他反应过来,又有百官共议的懿旨下发,张国维顿感大祸临头。 他通过关系打探了一下,眼下舆论的主流,都把他定成第一责任人。乃至一些人为了开脱高拱和翁大立的责任,也把责任往张国维这甩。如果再不做点什么,他这个背锅专业户即将背负起自己官场生涯里最大的一口黑锅,而这口锅显然超出他体量承受范围,结果多半是要拿人头来顶。 他的关系在这事上发挥不了什么作用,想要找其他的门路,在短时间内还说不上话。范进是他在当下惟一能找的人,只好硬着头皮上门。他也知道这事不能只靠红口白牙说几句闲话,咬咬牙道:“范老爷,小人做了这些年受气官,手上颇有几文积蓄,只要范老爷救小人一命,小人愿意倾囊相报。这里有些许薄礼,不成敬意,请老爷笑纳。” 正文卷 第三百零七章 反戈一击 张国维拿出的是个盒子,在盒子里,放着几枚印戳,外加一些票据。在万历朝银票还没有流行开,有一些商人使用的庄票,也是固定铺户间进行贸易结算使用的票据。固然能够提取银两,但是使用范围很窄,在民间也不能作为代币使用。 盒子里放的票据其实类似于一种凭证,上面有金额,但是拿到市面上不能直接购物,得到指定的地方变现再说。至于印戳,则是提取这些银子时所要提供的凭证,类似于后世的取款密码。 张国维道:“小人做了这些年兵马指挥,干的是受气差使,可着京师里大小文武衙门,贵介子弟勋臣人家,谁不高兴了都能拿我们撒撒气。若不是有点油水拿,这活就没人干了。这里便是这些年受气挨骂换来的一点报酬,总数八百两银子。分别存在城里两个当铺一个绸缎庄外加一家钱庄里,只要拿了凭证和印戳前去,便能提银子。掌柜的都是惯做这营生的,认票不认人,不会拒付也不会多说什么。” 范进看了看那些票据,把盒子随手一合,向旁一推,脸色阴沉着,“张指挥,你这是什么意思?是要打点范某么?如今这案子闹到什么地步,你自己心里有数,你以为拿这八百两银子来,就能没事了?要不然这样,你拿这银子去拜一拜其他人的山门,不管是张相府还是冯公公的府邸我都认识,我带你去,保证你能进门。你把银子给他们送上去,看他们饶不饶你?” “不敢。小人自知罪孽深重,也不奢求平安无事,只求能留住一条性命就成。”张国维擦擦额头的汗水,神态越发拘谨。他跟文人倒是没少打交道,可问题是跟他打交道的文官级别身份也不高,范进这种还是第一次。摸不透范进话里的意思,不知他到底是满意还是嫌少。加之性命在人家手里,也就越发紧张。 “当日荷花等三人,也是只求能留一条性命,照样被你给问成了死罪。现在想要留住性命,光靠银两只怕很难吧?” 张国维赧然道:“小人也知那一案做下了孽,现在晚上睡觉的时候,还会梦到几个冤魂索命。说句实话,小人之所以从那边调开,就是觉得对不住那几个人,自几的良心上交代不下去,换个差一点的环境只求个心安。当时的情形……小人一见死的是周世臣,就先慌了手脚。庆云侯那家里是出了名的不省事,无事都可能生非,何况死了人,哪能善罢甘休。如果不能抓紧破案,只怕他们闹起来,小人的乌纱难保不说,还要吃牢饭。小人也是破案心切,所以……才犯了那样的大错。事后想要弥补,却是来不及了。” “弥补,怎么弥补?朱国臣一伙人在你的管片上横行霸道,你身为兵马指挥,难道要说一句不知情么?不管是当初他们杀周世臣,还是前天晚上来袭击我的住处,你和你的人,都脱不了干系!” “不不!范老爷您误会了,小人真是冤枉!”周世臣挥着手道:“实不相瞒,朱国臣那伙人小人自然是知道的,但是真不曾想到他们狗胆包天,敢做这样的勾当,这是小人万难猜测的。再说,他们也有靠山,小人其实……也管不了他们。” 兵马指挥司这种机构虽然是个衙门,但实际上位置很尴尬,主要就是级别低,职权有限。存在感全靠巡城御史来刷,如果一个强硬一点的御史,可能地位就高些,如果遇到个混日子的御史,这衙门也就没什么影响力。 朱国臣一伙在地面上混事,与官府少不了打交道。张国维确实每月拿他们的孝敬,对其行为睁一眼闭一眼,只要不出大格,他就不干预。等到他隐约觉得朱国臣一伙人的行为有些越界时,再想管已经不容易了。 对方神通广大,张国维刚抓了几个朱国臣的手下准备审讯,就先有大、宛两县的公人打招呼,说这些人是衙门的耳目,请高抬贵手。接着又有东厂番子上门,说朱国臣一伙人在为东厂做事,访拿朝廷要犯。五城兵马司在这个时候拿人,对东厂的工作造成很大影响,要求立刻放人。 这一片管片的巡城御史要受都察院指挥,从都察院也下来压力,要其不要招惹冯保,是以几个抓住的人立即得到释放。其后,张国维的人也就不再与朱国臣的人发生什么交集。朱国臣有什么不法举动前,反倒是会给兵马司打招呼,要其行个方便,在那天不要派弓手巡逻。 张国维摇头道:“朱国臣这人很会做人的,虽然我不大能管住他,但是每月该给的孝敬一文不会少。这人我见过,属于那种真正的恶人。对付他,要么就是一次能把他钉死,要么就不要惹他,一旦这种人铤而走险,真是什么事都干的出来。我不曾想到,他真的会去杀周世臣,只是觉得跟这样的人为敌,会让自己的家人受到威胁。每月赚这点俸禄,犯不上把家里人搭进去,也就不大理会了。” “那走失人口,杀人害命的事,你就一无所知么?人说捕快好似地里鬼,捕头就是城隍爷,你这兵马指挥跟城隍也差不了几分,下面小鬼做的事,你别告诉我什么都不清楚。” “清楚谈不到,确实有耳闻。只是有耳闻也没有用,厂卫势力虽然大不如前,但是要管住兵马司还是很容易。有东厂的人出来为他撑腰,谁也说不好他哪件事是为东厂做的,哪件事又是自己的主意。东厂行事没有什么规矩,做对做错,全看上峰一句话。我这里千辛万苦的拿人,东厂只要随便来个人,就能把人保出去。我抓他还有什么意义?再说即使抓了几个人,牵连不出朱国臣也无用处,他若是报复,小人是有家有口的,实在不想招惹这些泼皮。” 官怕泼皮。这在基层里其实并不算罕见。毕竟这伙泼皮有了更高的保护之后,于基层的官府他们并不十分害怕。朱国臣又很会做人,没因为自己攀上高枝就不把张国维这等人放在眼里。每月该给的孝敬不少,场面功夫做足。得罪他没有好处,留着他则有益处,两下对比,张国维放过朱国臣,也就在情理之中。 范进看着张国维,“这么说来,张指挥倒是一肚子苦水,这一案里你是冤枉的?” “不,小人不敢说冤枉。做这差使的,谁都是一肚子苦水,张某不是最惨的那个,不敢喊个冤字。要说冤,谁也冤不过那三个被处斩的囚犯。张某也知自己罪大恶极,只求个不死,哪怕是流放三千里,也认命了。” 范进道:“这么说来,张指挥所求倒是不奢。” “这其实已经是奢望了。按当下的情形看,朝内诸公认定张某是罪魁,只怕要明正典刑,以偿荷花三人。毕竟死了三条人命,总要搭上几条人命才算是相抵。小人当日滥用酷刑,以至酿成此事,人头不保也是报应。但是人总是怕死的,只求范老爷您想想办法,留住小人一条性命。” “这个办法,我是没有的。要想活,得你自己想办法。”范进的手在盒子上轻轻敲打着,张国维看着范进,目光里满是疑惑。如果范进把盒子丢回来,就证明彻底不打算搭手,那自己只能另想门路。可是看范进眼下的举动,怎么看也是要收钱的样子,却又说管不了,这就让他有点摸不清头脑。 “范老爷,小人是个武夫,不比你们读书人心眼多。实在不明白范老爷所指为何,请您明示。” 范进道:“好吧,按说呢我也是希望你被砍了,给那几个被冤杀的出一口气。可是后来想一想,又觉得你其实也不该死。虽然你滥用酷刑以求口供,做的实在太过分了些。可是三人的性命不能算坏在你手上,若是刑部能够细致一点,都察院大理寺能够详细勘察此案,他们几个都不用死的。那时你无非是担一个疏忽的罪名,受些惩戒,再仔细去查案就是。可是他们全都把三人当贼来办,才酿成这场惨剧。你在兵马司只是过了第一堂,后面的刑全都是刑部上的,若说罪责,他们比你只大不小。如果这个案子你自己扛起来,那肯定是要杀头的。但是能够分析出利害干系,把谁占多少责任分说清楚,让上面明白,你在其中所占的责任没那么重,保住性命是没问题的。当然,你这官怕是当到头了,这个指挥位子就不要再想。” 张国维连连点头道:“小人早就不敢妄想保住官职,只要能保住性命就好。大不了全家发配到远瘴之地,只要保住性命就行。” 范进道:“发配……这个多半难免,不过发到哪里去,也有可操作的余地。实不相瞒,我在广东还是有些关系的。如果把你发到广州那里,我给你写封书信,找几个人照顾你,不让你一家受罪还是不费力的。广州那里的气候比京师好多了,不向这里空气干燥,环境也舒服。你到那里说不定比在京师活的长,生活也未必差到哪里去。广州不比京师,没这么多大贵人在,你也不用处处受气。” “若果真如此,那小人全家都要感激范大老爷大恩大德!” “别急着道谢,话是这么说,能不能成还要看你自己。现在讲究的就是一个字,快!若是等到群臣的奏章先到万岁和慈圣面前,把你说成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慈圣心中有了定见,你再想脱罪就难如登天。反过来,你的奏章先到,事情就好办。在东厂和锦衣卫那里,我可以为你说句话,让他们把你的罪名说小一点,不过,你自己的认罪奏章必须要快。自己主动认罪,和被群臣定罪那可是两回事。” 张国维不住点头,他也是在官场打滚这么多年的,自然知道范进的意思不是让他认罪,而是让他借认罪为名,把责任往其他人身上推。本来现在还是在公议阶段,一些对这个案子详细始末缺乏了解的官员,还不好说这案子是不是冤案,朱国臣到底是真凶手还是假凶手。可是有了张国维自己上的认罪书,那这案子就算定死了,谁也翻不过来。再由他的口咬死翁大立或是高拱,想要为这两人开脱的就不容易。 他不是想不出这一层,但是真要是动手操作,心里却总是有些犹豫,一时摩拳擦掌,一时又有些踟躇。半晌之后才道:“范……范老爷,小人这认罪伏辩,是把责任归到谁身上比较好?翁儒参如今依旧在位,朝内还有不少人是他的门生弟子。高相爷就更不用说,不知道哪天人家就要回来接着当首辅,小人若是言语中涉及到他们,只怕……” “前怕狼后怕虎,就只能等着砍头了!”范进的脸色一寒,“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困兽犹斗,何况你个大活人。人家都要来杀你了,你还怕这怕那?高拱再狠,也要等他复职之后才能对你不利,可是眼下这一关你就过不去,远在河南的高拱能救你?还是说他眼里,有你这个人?复职……他总得要先复了职再说!你怎么知道高拱一定能回朝掌枢?他能否回朝,是连朝中大佬都说不清的事,你何以笃定?与其担心未来虚无缥缈的宰相,还是先想想当下这近在眼前的死局!看在你这人是个聪明人份上,我好心提醒你一番,若是你自己想不明白,那便是神仙也救不了你!” 张国维的脸色此时已经变得灰白,嘴唇轻轻颤抖着,话已经说不利落。“范……范老爷……您是让小人去扯……高相?” “我没让你做任何事,只让你说事实,给你指出一条活路。如果你不听,我就没办法了。你可以选择把一切自己扛起来,或许高拱将来会厚待你的家人也说不定。路是自己走的,命也是你自己的,走哪条路别人没法帮你选,一切都只能自己拿主意。” 张国维的头上的汗越出越多,来不及拿手帕就拿袖子擦汗,衣服上的染料遇到汗水便掉色,不多时,额头脸上便是一片紫红,颇有几分可笑。过了好一阵子,张国维忽然一咬牙道: “范老爷,你说你在广东有关系,敢问一句,那关系可靠的住?” “广东锦衣千户萨家大公子萨世忠,与我有过命交情。他是世袭官,祖辈坐镇在那动不了,你觉得这个关系够了么?” “好!那小人就只好赌上这一把,回去之后就写奏章。只求范大老爷恩典,一定把小人发配到广东去,否则小人这条性命就保不住了!” “你不必如此悲观,事情未必有这么严重。再者,我也有事要找你帮忙的。你在兵马司应该有不少关系吧,如果我有朋友在京师做生意,你的人照拂一二,应该不是难事吧?” 正文卷 第三百零八章 张居正的打算 张国维自然不会在郑家吃晚饭,在得到范进的承诺之后便告辞离开。钱采茵走进来收拾着茶具,范进一把拉住她的手,将那盒子递到她手上道:“这里是八百多两银子的票据,拿着印戳和这些票,就可以去支银子了。你这两天抓紧把银子兑出来,存到放心的地方,留一两百两银子随手花销就好了。张国维虽然肯定要丢官,但是只要他的人还活着,这些地方也不敢随便黑掉他的银子不给。否则,就没人去那里存钱了。不过早收早好,免得夜长梦多。” 钱采茵脸微微一红,“这数字太大了,老爷还是交给一个放心的人去保管比较好。” “是啊,所以我找你了。难道采茵不想留在我身边,所以不肯替我管家?” 听到管家两字,钱采茵的呼吸都有些急促,这可是女主人才有权力做的事。自己不过和范进是露水夫妻,何况现在郑婵明显想要往范进身边靠,比较起来,自己各方面条件都颇有不及。想着用不了多久,自己就可能沦为下堂弃妇,还不知道去处在哪,不想现在范进居然随手把这么大一笔数目的钱款交给自己打理,还许诺让自己帮忙管家。心内感动之余,更多的则是欣喜。 看来范老爷不是喜新厌旧之人,自己的地位还能保住。她摇头道:“不……妾身不会离开老爷的。只要老爷不嫌弃妾身老丑,妾身愿意留在老爷身边侍奉一辈子。这笔银子的去处,妾身也想到了,就存到城里利恒钱庄就好了。那是冯公公的手足冯佑冯二爷的开的,官场上的人把银子存在那里,就算是给冯公公递个投名状。” 她毕竟曾经红过,于京师官场上隐秘颇有所闻,这部分信息张舜卿不会对范进科普,但是在做官而言又着实有用。范进点着头道:“那就都按你说的做,这事你拿主意就好,我不干涉。你再去告诉郑婉那小丫头,回头等郑国泰身子好些,我让他去兵马司见几个人,都是张国维的关系,有这些人照应着,将来他做生意就方便多了。再给她拿几两银子过去,这段时间她们家没人出去赚钱,手头一准又紧巴了,给点银两让她安心。” “恩,妾身一切都听老爷安排。老爷,张国维送这么大一笔钱过来,所求一定不小吧?这么大的事,能办还是不能办?老爷如今前程似锦,其实犯不上为了这点钱冒险的。只要做了大官,就不愁没钱用,若是为了这笔银子坏了前程,可委实划不来。” 范进笑道:“他所求的事于他而言关乎身家性命,出多少银子都应该。可是于我而言,这不是什么难事,反倒是好事。本来正在发愁手上缺少棋子,他主动送上门来,我用他这枚棋子,就能再下一手好棋!” 钱采茵看他神采飞扬的模样,微笑道:“只要老爷你自己有计较就好了,来我们先去吃晚饭,然后让妾身……服侍老爷歇息。” 此时,张舜卿闺房内。 张舜卿在棋盘前,一边打谱,一边哼唱着什么。自从上次与范进相会之后,两人便再没有机会见面。书信往来又要面临张居正的检查,只能写些冠冕堂皇的文字,有时名义上是两人通信,实际就是公文往来,相思之苦无从发遣,人便又清瘦了几分。固然张居正和阿古丽想了不少办法哄她欢喜,但她始终都意志消沉,于什么事都提不起兴头,整个人都没什么活力。像是今天这样主动哼些曲子,更是从未有过的事。 阿古丽心头大喜欢,在旁伺候着张舜卿,又问道:“小姐,你唱的是什么啊?这曲子好怪,我从来没听过。” “我也没听过。是退思在路上教我的,说是徽腔。不过他一个广州人怎么会的徽腔,我就不清楚了。总之他喜欢的,我便也喜欢。今天你拿来那个唱本里,有几段唱词我记了下来,拿徽腔唱几句,若是退思在,与我同唱便是最好不过。” 阿古丽仔细分辨唱词,猛然想起,这是自己白天拿来那个唱本里,寇准的女儿女婿夫妻两个对唱的段落。再看张舜卿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仿佛眼前正站着情郎与她夫妻对唱,心内暗自为一痛。这种状态长期下去,恐怕要出大毛病,连忙道: “小姐,一个人下棋很没意思的。要不我陪你下?再不然,就换些游戏来玩。小姐不是说和范公子在江宁搞过好多好玩的游戏,现在我陪你玩也可以啊。” “算了,那游戏是我和退思玩的,他不在身边,和别人玩都没意思。你的棋力远逊于我,和你下棋没意思。下棋这种事,总要找个棋逢对手的才行,可惜……这个人注定来不了。” “那小姐可以考虑一下,找其他的对手啊?那位顾公子似乎下棋也很好,在江宁好象还被称为国手。” “少跟我面前提他。”张舜卿没好气道:“我不想听到这个名字,你要是再在我面前提他,我就把你赶出去!” 阿古丽道:“好好,我可以不提这个名字,但是这个麻烦不会自己消失。我小时侯曾听人说过,有一种大鸟遇到危险就把头埋在沙子里,以为这样危险就消失了。其实只是它看不见而已,危险依旧存在。小姐是个聪明人,不能学这种笨鸟。你不管提不提他,这个人都会存在。老爷的想法小姐想必看的出来,顾公子对小姐似乎也很倾慕,这门婚事……” “婚事成不成我做不得主,但是看不看见这个人,我还是能做主的。”张舜卿随手丢下一枚棋子,“就算成了亲,我也不会拿他当我的丈夫,他不配!” 话音刚落,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张舜卿与阿古丽对这脚步声都极熟悉,起身之间,张居正已经从外面走进来。 两个女子分别行过礼,张居正看看两人,来到棋盘之前端详一阵,坐到张舜卿对面,对阿古丽道:“去准备两杯参茶,我们父女两人下这盘残棋,怎么也要一个时辰。没有参茶可怎么行。” 张舜卿道:“老爷公务繁忙,眼下又正在紧要关头,哪里能在此劳神?女儿可不敢占老爷那么久的时间,耽误了正事。” 张居正笑道:“什么大事能有陪自己女儿要紧?阿古丽,你还不去泡茶?” 他端详着棋盘,思考一阵,“过去卿儿下棋颇多算计,但是总体而言,还是喜欢堂兵正阵,以大势压人,与你对弈如同沙场演阵,隐约有兵戈杀气。所求的是大胜,不惜子力。如今你的棋风大变,黑白双方皆吝惜子力,双方布局都讲求埋伏变化,这样的棋很耗心力啊。你的身子骨还没全好,下棋全为消遣,不该如此劳心。” “女儿多谢老爷挂怀。其实兵法之中谋划也多,所谓兵不厌诈。女儿过去下棋算计的还是不够,如同莽汉枪弄棒,于方家眼里只能算是个笑话。如今勉强算是入门,能入老爷的眼了。世事如棋无定数,女儿打谱对局,倒是觉得乐在其中。” 张居正叹了口气,“你这是被带坏了脑子,一时转不过来。若是为幕僚做部下,自然要足智多谋才有用处,可是相伴一生的良人,还是该是顾实那样的赤诚君子才好。至少他不会算计你,也不会让你费尽心力与他斗智。” 张舜卿道:“女儿倒是觉得,夫妻两个于小事上斗上一斗,倒也不失为一桩乐事。何况寻个终身依靠,总是要靠的住才是。老爷试想,一个人连自己的祖业都守不住,当真能让妻子一世不用担惊受怕?就以眼下而论,若是大父果真药石无功,老爷丁忧回籍,那位顾世兄除了沿途送行怕也做不了其他的事,就连这送行的盘费,也要问咱们来拿。” 见女儿与自己斗嘴,张居正不怒反笑,只要她不是之前样死气沉沉的样子就好。如今肯说几句话,他反倒放心。 “在家里只有你敢和为父犟嘴,其他几个兄弟只会唯唯诺诺点头称是。你的想法不是没道理,不过还是太孩子气了。你年纪尚轻,于夫妻相处之道所知有限。一家人要的是风平浪静,恩爱美满,光有本事是没有用的,还要你能制的住他。否则本领越大,你越要受苦。顾实虽然才具平庸,但胜在本分二字,不会眠花宿柳,不会拈花惹草……”。 张舜卿将一枚棋子布下,“他也不会帮到老爷什么忙。这次借周世臣案布局高拱,全是退思手段,若换成顾世兄,怕是什么办法都不会有。” 张居正点点头,“我承认,那猢狲手段着实厉害。不但在朝堂上闹起这无边风浪,还写了个那个唱本。你的眼光没错,他确实可以算是老夫手下一员虎将。可是他的手段不够光明正大,比如在大理寺诈伤,这不是君子的手段。” “可是这手段确实把曹应甲斩落马下了。若非如此,我们想要革掉曹应甲的官职也没那么容易,老爷想把人安排进去,也得费一番周折。这回大理寺二卿尽去,我们大可从容布置,把这个衙门拿到自己手上。” 张舜卿人虽然在内宅,于外朝的事却并不陌生,她的性情本就是热中于官场,在家里也不忘搜集外面信息。于此时京师的变化了如指掌,心内也有定见。一边放着棋子一边道:“满朝文武此时大概到在家里殚精竭虑想着该如何给几个人定罪。能以一案把高拱逼到这步田地,固然有大势所趋,各方合力,但是退思本人也足以称当世奇才。老爷行新法,革弊症,正要这样的人物为老爷冲锋陷阵,斩将夺旗。” 张居正摇摇头,“那也不能拿我爱女的幸福来做代价。你们两个若是成了夫妻,初时自可恩爱,可是日久天长必生嫌隙。你自己的性子自己知道,可能容忍他三妻四妾左拥右抱?他却是少年丰流,你三壶叔叔精于相法,给他断的命格是遍野桃花。那样一来,你们两个非要斗个天翻地覆不可,偏生你的谋略还不及他,我不能看着自己的掌上明珠被个岭南蛮子欺负!顾实的样貌还在范进之上,又是忠厚之人,你们两个成了亲,我保证他不敢多走一步路多说一句话,会别你管得死死的,这样你们两个才能白头到老。” 张舜卿不再与父亲争论这个问题,话锋一转,又回到朝堂上。“老爷,女儿认为对高拱不应赶尽杀绝。他终究是阁揆致仕,还是适可而止为好,若是致仕阁臣因旧案被追责问罪,只怕让百官寒心。尤其是法司官吏人人自危,便没人敢做事了。再者说,咱们也该给自己留条退路。” 张居正拈髯一笑,“卿儿,你觉得为父需要退路么?为父不是高中玄,天子是我门生,内相是我至交,太后视我为股肱,哪还用的着考虑什么退路?不过你说的有道理,不管怎么说,中玄也算为国有功,又是前朝帝师,总要给他保存几分体面。为父这里其实有计较,让百官议治罪之事,是摆个场面出来,要大家都知道高拱当初做了什么错在哪里,但是不会真的治他的罪。到时候为父会向万岁求情,免去对高拱的追究,只发一道廷寄圣旨,于其训教几句也就足够了。” 张舜卿道:“老爷原来早有定见,女儿到是多虑了。” “不,卿儿能想到这一层,为父当真是欢喜。你兄长若有你这般见识,为父就能少操许多心思。只是你早晚要嫁人,当了人家妻子以后,就该安心相夫教子,不要总想这些事,否则你的相公在家里也不会舒心。” 张舜卿笑而不语,又道:“既然放过了高中玄,那翁儒参是放不过的。再加上一个曹应甲……那张国维呢。他可是个绝好的人物,正合推出来平息民愤。” “是啊。张国维准备拟个斩决,翁儒参……看在严公直面上,高举轻落,勒令致仕也就是了。至于曹应甲,看他够不够聪明,如果不肯自己请辞,就只好下诏狱待查了。眼下为父真正担心的是冯保,他和高中玄有私怨,当日王大臣案发,他就想借题发挥要高拱的性命。这回被他抓住机会,只怕不会善罢甘休。我也不好阻拦过甚,只能期望双林知道轻重,这个时候不要闹出什么大乱来才好。” 正文卷 第三百零九章 冯保的报复 司礼监内。 天到了这个时辰,司礼监里已经没了人,只有冯保与自己心腹手下,秉笔太监张大受两人还留在房里。 张大受将一份圣旨递到冯保面前道:“不知这文字是否妥当,请老人家过目。” 冯保看了几眼,点头道:“很好,就这么写吧。拿印盒来,我这就用宝。” 张大受却道:“且慢。老人家先别急着用宝,这旨意没经过内阁拟票,乃是一道中旨,发出去,会不会有什么麻烦?” 冯保哼了一声,“怕什么?这是廷寄,不是明发,你还怕谁拿了这旨意到京里告御状么?高拱是要面子的人,即使致仕返乡,也要讲个体面排场,看到这样的旨意,遮掩还来不及哪里会闹得尽人皆知?再者,就算他问起来,又能怎的?这道旨意是要他对周世臣一案始末明白回奏,又不是要抄他的家,砍他的脑袋,有没有内阁拟票有什么要紧?” “可是这旨意……万岁也不知道,这要是追究起来……” 冯保冷笑一声,“大受,你的胆子怎么越来越小了?难不成我在乾清宫外跪那一会,就把你们的胆子跪没了?还是说,你也像外面那些无知小人一样,觉得冯某要倒?” “没有这个话,吓死小的也不敢这么想。” 冯保见张大受那汗出如浆的模样,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在他肩膀上轻轻拍打着,“不这么想就对了。这紫禁城内有个顶坏的毛病,就是眼窝子太浅,只看的到眼前那一亩三分地,看不到长远。跟红顶白不算什么,可是就为着一点小事就胡思乱想,那便愚不可及。别忘了,万岁是咱家一手抱大的,从小到大,几时离的开我这个大伴?就连上朝的时候,也得我在御座旁边抱着拂尘站着,万岁才坐得安稳,万岁离不开我。这圣旨的事慢说不会发作,就算发作了又有什么?我替万岁问他高拱几句话,难道有错么?这不叫假传圣旨,这叫想在了万岁头里。再说,这也是慈圣的意思,咱们司礼监承旨不但要承口旨,也要承心旨。不用万岁次次开金口,先想到万岁头里,替万岁把差事办了,这才叫咱的忠心。你就尽管去做吧,保证没事!” 张大受道:“小人一切都听您老的吩咐就是。只是……眼下百官议罪未见定论,咱们这么做是不是操之过急了,若是最后给高中玄定个大罪,我们只让他明白回奏,岂不是便宜了他?” “大罪?什么大罪?说破天无非错杀了三个小民,难道有让首辅偿命的道理?这次事情闹的大,根子不在高拱,而在于张居正。一旦他天伦有个好歹,高拱就有可能回来掌枢。所以先造个舆论,告诉大家他德不配位,也就没人提及此事了。你想想,前脚群臣还在议他该当何罪,后脚请他来当首辅,有没有这个道理?不过张江陵这人是要面子的,文臣体面肯定要顾及。如果我所料不差,等罪名议的差不多,他便要上本为高拱求情,力求宽免,最后无非就是不疼不痒训斥几句,也就不了了之。只要不让他回朝就好,并不会赶尽杀绝,可是咱家心里这口气出不来!” 冯保与高拱的私怨还要上溯到隆庆时期,当时高拱任首辅权倾朝野,刻意打压冯保,死活不让他入司礼监掌印。冯保对其怀恨已久,当日借王大臣案就想杀了高拱,如今旧恨重燃,便是要用周世臣案来报复了。 他想了想,又吩咐道:“回头在京里找几个戏班子,不要好,跑江湖的草台班子就好。给他们一笔钱,让下面的孩子带他们去趟河南,给高阁老唱一出好戏。” “您是说?” “范退思这部洗冤记我看了看,写的不错,正好拿到河南,请高阁老欣赏欣赏,这也是咱们替朝廷着想,体恤着这些致仕老臣。让下面的人抓紧办,别耽搁。我这回趟家,宫里你替我盯着,还有这旨意抓紧发下去。” 说话间冯保已自印盒内取出司礼监大印加盖于上,一道万历不知情的中旨就此诞生,在这个夜晚自京城发出,直奔河南。 冯保府内。 听到叔父回来的消息,冯邦宁胡乱穿了衣服,由下人搀扶着前往参拜。冯保肯了他一眼,挥手打发走了下人,以一双鹰眼紧盯着冯邦宁的脸,“冯邦宁!我的好侄儿,叔父到底是哪对不起你冯大少爷了,您说出来,我改就是了。再不成,你拿把刀把我杀了,好歹也就是死我一个,你不该去闯这抄家灭门的大祸!连李夫人你都敢动,你可知那是谁?动了她,是个什么下场?咱们冯家这百十条人命赔进去,你觉得够么?” 冯邦宁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道:“叔父息怒,您听小侄解释。小侄就算天大胆子,也不敢打李夫人的主意。小侄确实给朱国臣通了消息,可那也就是让他跑路,谁知道这厮鸟狗胆包天,居然想要杀人灭口。他这是想拉小侄下水,与他一起死。若是这厮在眼前,小侄自己动手打杀了他。” “打杀了他?我先打杀了你!”冯保说话间举起桌上的砚台朝着冯邦宁头上丢去,冯邦宁本可以躲开,却咬着牙硬挨了这一下。一声脆响,砚台滚到地上,冯邦宁的头也被砸开了一个口子,鲜血顿时流淌开来。 冯保也知,冯邦宁看上去凄惨,实际伤的不重。可是太监无子,其向来将这个侄子当成子嗣看待,饶是其素来阴狠,冯邦宁却是他的软肋所在。见他满面是血的样子,心内便自一软,本想毒打一番的,又有些下不去手。只将巴掌在桌上用力拍打着: “糊涂!简直糊涂透顶!朱国臣跑了就没事了?他若是跑了,周世臣这案子怎么办?没有这案子,要是高拱回来掌枢,那还有咱们爷们的好日子么?那朱国臣无非就是抓几个娘们给你消遣,你就拿叔父的前程报答他,你倒是好大方!我让你想办法帮范进破案缉凶,也是为你们两个弥缝下关系,你倒好,反倒连我给他派的护卫都给撤了,你是安的什么心!” “叔父……是侄儿一时糊涂,没分清轻重。只是看他不顺眼,想要这个广东佬吃点苦头,没想到闹出这么大一场乱子,小侄也不想的。”冯邦宁心知眼下关系重大,用力磕头认罪道:“您也是知道的,小侄从朱国臣那拿了不少好处,尤其是那些女人,死的也有几个。小侄是怕范进把这案子查出来,以此要挟叔父。小侄自己怎么都好了,可是叔父不该受这么个措大的制,所以想让人走掉。寻思着等过几天,小侄自己带人把朱国臣抓了……” “少在我面前使这鬼把戏,你这点说谎的本事比我差远了!”冯保打断了侄子的话,看着冯邦宁的目光,很有些恨铁不成钢。“你和范进相比,年纪还略大一些,可是比本事来,你两个也未必能顶他一个。不说写文章做诗词,就只说动心机斗智,你也远不是他对手,要论起心胸格局,就更差得远了!你当你那些破事朱国臣不招么?可是范进从头到尾一概不问,整个卷宗里把你藏了个严实,甚至连我这都没打招呼,这才叫做事漂亮!你要是将来想混出个人样来,就给我放聪明点,跟他交个朋友,放点交情给他,将来还许有个照应。若是还跟他为难,有叔父我关照自然无事,等有朝一日我入了土,你自己掂量掂量是什么下场!” 冯邦宁讪讪道:“侄儿……记下了。其实有叔父您在,就算他想抓我,也得先问过您老人家不是?只要我孝敬好了您,就安然无恙,哪还用的着讨好一个广东蛮子?” 冯保面沉如水:“孝敬?你不气死我,咱家就要烧高香了。你那点心眼我知道,是不是心里还惦记着薛五还有张大小姐!” “没……也没多惦记。”冯邦宁尴尬地一笑,“叔父,您与张江陵是至交,若我做了他的女婿,不就是亲上加亲,咱们两家合成一家,还用的着怕谁?我不嫌弃她被那广东蛮子睡过也就是了。听说张江陵现在找了个姓顾的傻书生,那人比侄儿差了一天一地,若是嫁了那厮,不是鲜花插在牛粪上?您找个机会提亲,张江陵总要卖叔父面子,这上好羊肉不能落到狗嘴里不是?” “混蛋!”冯保抓起桌上的镇纸、笔山接连扔过去,冯邦宁抱着头发出阵阵惨叫。冯保怒道:“若是张小姐嫁了你,才是羊肉落到狗嘴里。你当你自己,比牛粪强多少么?我上次跟你说的话,合着你都当耳旁风了不是?早晚我亲手阉了你,送你进宫当差才好!这京城你不要待了,明天一早就给我动身去江宁!卫里的手续我来办,你就不用管了。” “江宁?侄儿去那做什么?” “爱做什么做什么,反正离皇上太后远远的就好。万一哪天李夫人知道,那晚上差点抓了她的泼皮与你有关系,我怕你有九条命都不够死!到了江宁去找黄恩厚,让他照应着你,找点发财的营生。十里秦淮美人无数,你不是喜欢女人么,到那去玩个够。不过给我记牢了,别惹勋贵!你要是敢得罪那些与国同休的国公侯伯,我就让你去西北守边关,吃沙子去!” 冯邦宁想了想,也觉得京师危险太大,搞女人还要留神不要搞到皇家头上,又得躲避一帮御史言官。相比而言,江宁天高皇帝远,到了那边便可以为所欲为不受束缚。他点头道:“侄儿一切都听叔父吩咐,保证不惹祸。” “我若还信了你的保证,便是白活了这些年。这次你随行的人我来安排,再让冯恩带着你,他和黄恩厚有些交情,到了那边一切听他安排。” 冯邦亭连忙道:“叔父,小侄的人手都是用熟的,换了新人多不顺手。冯恩这人呆头呆脑的,带他去就什么生意都别做了……” “够了。是跟冯恩去江宁,还是和我去司礼监,自己选一个!” 冯邦宁不敢再说,只好偷眼看着冯保,却见他的神色间似乎不像想象中那么愤怒。大着胆子问道:“叔父,您老人家大晚上出紫禁城,不怕万岁找您?” “万岁啊……他肯定是要找我的。”冯保冷冷一笑,“咱这位万岁还是个小孩子,就算是真龙降世,现在也还没长大,离不了他的冯大伴。明个要动高拱,不管他嘴巴上说的多响,心里一准在嘀咕,不知道能不能斗的赢。这个时候,除了我谁又能当万岁的主心骨?” “那您还不在宫里守着?” “就是因为这,我才特意出来的。我得让万岁知道知道,他是离不了他的冯大伴的。因为你这畜生,害的咱家在乾清宫外溜溜跪了半天光景,这宫里的人眼窝子浅,不知道有多少人以为我不行了,失了帘眷,惦记着我这司礼监的大印呢。万岁身边,也围着一群佞幸,背地里不知说了我多少坏话,憋着让万岁取我的首级。这回让万岁爷知道知道,他离不开我,看看谁还敢说我的坏话!” 他目光望向窗外,手轻握成拳,在桌上轻轻一砸。“我这人的性情,恩仇必报!不管是高拱也好,还是这帮猴崽子也罢,我都记着呢。骑驴看唱本,咱们走着瞧!这些人的帐,都得给我还利索了!高拱又怎么样,我这回倒要看看,他是怎么个下场!” 正文卷 第三百一十章 涅槃(上) 郑婵走出房门时,时间已经是辰时。早先在家时,她是个极为勤快的女子,每天天不亮便会起床,照料一家老小的饮食起居。对于大明朝大多数女性而言,生活本来就是如此。未出嫁时照料父母手足,出嫁后照料夫家一家老小,早起迟眠,安心生计,运气好的遇到一个好相公,运气差的遇到渣男挨打受骂还要无奈忍受,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自己不能抱怨,也不能试图去改变什么。 郑婵虽然出自市井,但是从小也是受的这种教育,加之很早就有着成为家中顶梁柱的觉悟,于是就越发的勤勉。 被关在朱国臣家的这几年,她虽然无法去做什么,但是依旧坚持着每天准时醒来。毕竟关押她的房间也有光亮进入,通过观测日光,她还是能估算出大概时间。她自己其实也说不出那种醒来有什么意义,只是一种行为养成习惯之后,她希望保持住。今天的晚起于她而言,算是极个别情况,也是身不由己。 头依旧发晕,脚步虚浮无力。她在朱家关了这几年,长期不行动也少见阳光,加上吃不饱饭,身体很有些虚弱。加上又怀有身孕,身体就更要打一个折扣。按说她这种情况,应该是好好在家躺几天恢复体力,甚至休息上几个月都是常有的事。 只是她性情要强,加之贫家之女,是没有那么多资格讲条件的。她不想让家人为她担心或难过,在家人面前维持一个女强人形象,拼命撑住不表现出来。不管是情绪还是身体都表现得浑然无事,仿佛她这几年只是去了其他的城市工作,现在回了娘家,并没有任何悲惨的事在她身上发生。 为了表现得自然,也为了在那个男人面前表现出自己的坚强,她不顾身体的虚弱,强自挣扎着早起,操持家务,昨天又在都察院门外大闹一通,身体实际已经到了极限。等回到家里便发作起来,恍惚间几次她都以为自己快要死了,但终究还是活了过来。 她第一次感觉走路是如此辛苦的一项工作,头重脚轻,人晕乎乎的,头好象被人砸了一下,又晕又疼。眼前金星绕来绕去,心内翻腾,仿佛随时都要呕吐。算计着时间,范进应该早就当刑部上值,她便也没了太多顾忌。加上身体实在难受,便没有梳妆打扮,蓬头垢面地走向郑国泰休息的房间。 郑国泰的伤势已经好了大半,现在主要是需要静养,郑承宪好的更早一些,眼下已经可以像普通人一样行动,只是速度不能太快。周郎中抽空还要过来看看,主要是为了弥缝关系。 他之前为朱国臣等人威胁,要求他不许给郑国泰治疗,包括以往给郑承宪治病时故意不治好,虚耗郑家钱财,都是朱国臣一伙的授意。眼下朱国臣这伙人完蛋,他自然得想办法弥补关系。即使郑国泰眼下不需要郎中,他也会义务上门诊治,提供一些建议,再免费给一些药来加快伤势恢复。郑婵此行的目的就是找他。 她需要一副落胎药,打掉肚里的孩子。 其实在朱家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怀孕,前两次都是趁朱国臣不在家时,自己想办法让孩子流掉。这次朱国臣格外小心,没让她找到合适的机会。她不想给这个恶棍延续香火,也从不将其当成自己的男人看,至于眼下,就更不可能生一个这样的孩子出来。 她因为前几次流产,身体大坏,眼下这副样子,自是不敢再像过去那样折腾。抓一副药,只要不是太贵,就能解决这个麻烦。她如是想着,步履蹒跚着,努力挪向郑国泰的房间。这一段短短的路程于她而言,竟是超出想象的困难,每迈出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身上虚汗出个没完,人随时都可能昏厥过去。 坚持……一定要过了这一关,好日子就在眼前了。郑婵如是说着,紧咬着牙,强撑着前行。 离门渐渐近了……有声音传出来。 “老爷放心,小人这回洗心革面,再不敢像过去那样。我可以对药王爷发誓,若是再像过去那样,您把小人送到东厂去,剥了小人的皮。” “剥皮?你这消息倒快,从哪听说的?” “还能是哪,还不是郑大少跟小人说的么。范老爷把朱国臣的皮都剥了,听说还要拿人皮做个灯罩子来着……小人过去是身不由己,被这些歹人胁迫,不得不做些丧尽天良的事。可是小人这心里,可从没想过要坑害谁,范老爷您千万别跟小人一般见识,饶了小人这条性命……” “饶与不饶,不是我说了算,郑老爷子一家人被你坑的这么惨,饶不饶,你问他们。现在呢你给我好好做事,把我交代的事办好,我可以为你说情。否则的话……” 郑婵的心陡然提到了嗓子眼,这声音于她而言,记忆实在太深刻了。虽然一共也没认识几天,可是经历的事,却是她这不到二十年生命里,从未经历过的。不管是到诏狱里参与审问,亲手拿烙铁烙那恶棍,还是后来在锦衣卫衙门里,喝那里的茶,吃锦衣衙门的点心,再到去都察院外面告状。这些经历,都不是一个普通百姓所能体会的。只有这个男人,才有可能改变自己的生活,让自己脱离眼下这个阶层,进入一个更高的层次。 以自己的家室,遭遇朱国臣这样的事,即使被营救出来,结果也不怎么好。不是去当尼姑,就是只能嫁一个年纪比自己大许多的鳏夫或是老光棍,还要忍受对方的白眼漫骂与殴打,一辈子因为曾经的经历而在丈夫面前抬不起头。这就是命,逃不掉的。 这位范老爷的出现,给自己指出了一条新路。一条脱离自己的生活圈子,去一个全新的环境生活。她相信,那样的生活即便是自己当日未曾遇到朱国臣时,也万难达到的。 她是一个现实的人,生活的磨砺,早早将她心中对于浪漫的憧憬打磨干净,剩下的只有最现实的考量。能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能让自己活的像个人样,那便最好不过。 一个能和三品大员饮茶谈心,能把大理寺的老爷搞得灰头土脸的书生,自然值得自己依附。哪怕他是个白发萧然的老者,或是个丑陋的男人,她也不在乎,何况其又是玉树临风的年轻书生,这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可是她也很清楚,这种机会对方会给,但是自己也必须做点什么。对方和自己非亲非故,凭什么这么帮衬自己,就因为可怜?满京师可怜的人多了,每天都会有人饿死,他又不是菩萨。 她并不是一个放荡的女人,也不会为了求这个机会,就趁着夜晚去敲门爬床,但是这不等于她不想吸引范进的注意力。虽然范老爷身边有个女人,可是那女人不管是相貌还是年纪都不如自己,听说还是清楼出身,还不如自己干净。连她都能得到范老爷宠幸,自己凭什么不能? 要实现这个目标,首先就是得在男子面前表现出最佳的形象,同时也得让他知道,自己不是个随便的女子。在当下的社会环境里,一个失过申的女人很容易给男人一种错觉,认为反正已经这样了,就容易上手。如果给了那两个男人错觉,他们向自己索取什么的时候,即使可以拒绝,事也会弄的很麻烦。 所以她有意让自己蓬头垢面的行动,也是让那两人不至于对自己产生兴趣。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范进居然没走?他不是在做大事,今天不是该见分晓的时候么,就像赌场里大家都买定离手,现在该看宝了,他怎么不去衙门,还在房间里和周郎中说话?如果他看到自己现在这副样子,会不会对自己厌烦,而收回曾经的话? 她的心很乱,脑子里一片混沌,耳朵里嗡嗡乱响,仿佛几百只苍蝇同时在她身边盘旋,以至于房间里的话都没听清。再听,就只听到周郎中的保证。“范老爷放心,这就是小事一段,郑姑娘回来的时候我已经为她诊过脉了,虽然身体有些虚弱,但是不至于有太大关碍,只要好生修养一段时间,就可以恢复如初。” “光是修养也不行,还是得补一补,她太虚了。你去给郑大姑娘开个方子,不用怕花钱,只要能补身就好。我琢磨现在这个时辰,她应该起来了,小婉,你去看看你姐姐起了没有。” 他……果然在惦记着自己。显然自己对他而言,并不是一个路人,或上朋友那么简单。这对自己而言,当然是个好消息,可是现在自己的样子,又怎么能见他?他看到自己这副鬼德行,怕是什么念头都没了。 心思电转,脑海里剩下的念头只有一个:赶紧回去,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些再说。人仓促地转过身,不顾一切地想要往房间跑,可是肢体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灵活,只迈了两步,就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身后传来房门开启的声音,不好,婉儿要出来了,范老爷是不是也在? 慌乱之下,身体的平衡就变得更差劲,脚下一软,头一阵眩晕,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地面在她面前无限放大,迅速拉近。在听到郑婉那一声“姐姐!”的尖叫之后,人便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她已经躺在了床上,身上有些疼,顺着疼痛的地方看过去,却见在身上插了十几只银针。周郎中正在将更多的针向自己身上刺,而在周郎中身后,则站着那个她心里十分想见,但眼下绝对不想见到的男人;范进。 两人的目光对视,一种前所未有的羞涩扑上心头,本是风风火火地泼辣性子,但此时的她,却像那些大家闺秀一样,害羞的将头偏过去,不敢与这个男人对视。自己太丑了……这么难看,比那个钱姑娘丑陋多了,一定被他看了笑话。 她脑海里胡思乱想着,一时间不知多少念头转上心头,大脑里一片空白。只听范进道:“周先生,郑姑娘的情况怎么样?” “人只要睁了眼,就无大碍了。其实还是小人方才说的,她太虚弱了。这两天本该好好休息,偏又受了些劳累,肚子里还有个小的,这哪能这么折腾啊。作孽作孽,如果不是发现的早,只怕是要出大毛病的。眼下这孩子能否保住,却也难说的很了。” “不……”郑婵本来紧闭着嘴不想说话,此时却不得不开口道:“周先生,我求求你,一定……一定不要保这个孩子。” 周郎中眼神错愕地看看郑婵,伸手在她头上摸了摸,“不发烧啊?郑姑娘或许是说错了,你再说一遍。” “我……我没说错,我说,一定不要保这个孩子。我不要这个孽种!” 郑婵鼓起勇气,大声喊出来,眼睛紧紧闭着,眼泪顺着眼眶流淌出来。双手紧握成拳头,身体不住地颤抖着。身上的银针随着身体的颤抖而剧烈抖动,仿佛是随时要飞出去一样。 周郎中连忙道:“身上有针呢,这可不能乱动!大姑娘,我也知道你的难处,可是你这身子骨实在太虚,现在要是拿下孩子,只怕你身子受不住。要不……再养养看?” “不,我不要!我宁可赔上性命,也不要这个孽种!请郎中开药吧,就算是死,也怪不到周先生头上。” 范进此时道:“周先生,若是有一棵关外老参来补,这身子能调过来么?” “若是有棵关外人参那还说什么,独参汤一下,自是平安无事。可是……范老爷,您还有一支参?” “不是一支是两支,先拿一支来,给郑姑娘熬汤补身子,需要其他什么补品,麻烦周先生开个单子。等到郑姑娘身体稍好一些,我们再说开药落胎的事。这种事,总是要女人自己说了算,我们不要乱出主意。你先给她行针,我们有什么话一会再说。” 正文卷 第三百一十一章 涅槃(下) 一碗独参汤喝下去,再加上针灸的作用,郑婵苍白的脸上,终于见到了些许红晕,身上的感觉也比早上强得多。但是她依旧紧闭着眼睛,不敢去看坐在床边的范进。 预想中无懈可击的计划,在实施环节竟变得如此糟糕,这一点实在大出郑婵意料。本以为可以靠着时间,加上自己的容貌,一点点获取范大老爷的好感,得到他的支持。没想到竟然是以最狼狈的样子,被他看了个满眼。 不同于在朱家被救那次,那时候自己是被人关起来,怎么也好看不到哪里去。这回却是在自己家里都这副德行,他会不会认为自己是个懒惰而又邋遢的女人。固然从他肯拿出那么珍贵的辽参来看,其对自己还是有好感,但是当初救郑国泰时他也拿了根人参,事后同样没有要什么回报。或许他只是不想看着自己死掉,却没了其他心思,可如果单纯只是怜悯,这种情绪又能支持两人的关系多久,她可没有把握。 她的心里酸酸的,不知是该恨老天,还是该恨自己,只是强自忍住,不让眼泪流出来。 耳边,男子的说话声响起。 “其实这件事要怪我的。你从朱家出来的那副样子,我应该让你多休息。但是你也知道,很多事都很赶,我们没那么多时间浪费。本想着等到事情结束之后,再给郑姑娘调养身体,不想你又到都察院闹了这一出,于是病体就越发沉重。如果有什么不测,范某的良心会过意不去,我到底是救了你还是害了你,就一言难尽了。” 只是良心过意不去么?郑婵的心越发有些凉,如果只是为了良心,那两人的关系怕最多只会止步于朋友。可是朋友这种关系,可不是她想要的。 “郑姑娘好好休息,人参我那里还有一支,如果不够,我们再把那支参也用了再说。你先把身子的底子打好,再想其他的事。虽然胎儿越大落胎就越凶险,但是眼下月份还小,倒不差那几天光景。我听周郎中说,你以前应该用过一些很原始的方法落胎,以至伤了自身根基。本来你的身体底子极好,可是现在就说不起了。这种事很危险,搞不好就要出人命,千万不能再用了。等到你身体好些,我会给你找个不错的郎中来,开几副好药,尽量把风险降到最低。如果你还是不想说话就睡一会,我让小婉进来照看你,有什么事喊采茵也行。” “范……范老爷。”郑婵听他要走,下意识地叫住了他。范进看着她,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过了片刻才道: “老爷为何……没到衙门去应值?” “请假了。我昨天被大理寺的人打了,从道理上,也该休息两天,否则怎么证明我伤的很重呢?”范进微笑道:“再说回来,我不是那种喜欢再次去犯罪现场观察自己作案成果的罪犯。打完了就跑,才符合我的性格。今天朝廷里一准打的乌烟瘴气,衙门里也不见得消停到哪去,我正好在家避避风头。反正该说的我都已经说完了,再去也没什么用。” 郑婵其实对这些话是听不大懂的,出身于市井的她在这方面的见识还不及钱采茵,只是为了和范进说说话,不让他离开。她茫然问道:“范老爷,你这次是赢了?” “说不好。如果以惩办朱国臣一伙作为标准,那我根本不可能输。如果是以其他的事作为判断,则现在还没法断定。我只能说,有个大概把握罢了。” “恩。只要朱国臣那伙人死掉,自然就是赢了。那帮混帐!”郑婵想起这个名字就一阵怒意升腾,如果没遇到那个混帐该多好,现在自己就不用这么狼狈,还可以大大方方地以身相许,报恩范大老爷恩典。他不要婉儿,一定会要自己,从他的眼神里,她也能感觉出这一点。 范进道:“你放心吧,他们肯定活不了。这次牵扯到这么一桩大事里,不管最后结果如何,他们总归是要死的。朝中哪一派大佬,都要把他们至于死地,你尽管放心。早点养好身体,出红差的时候,我带你去看,我想以我的关系,总可以搞个好位置。” 郑婵点点头,沉了片刻道:“范老爷,妾身……想问你一件事。你会不会看起我?觉得我这种女子心狠手辣,连自己的骨肉都不想要?” “我不会有那么白痴的想法。你作为受害人,当然有权决定怎么处理这个被伤害的结果。而且通过周郎中的描述,我反倒是有些佩服你,一个女人在那种环境里,用那么原始的方法搞掉孩子,是很容易死掉的。你可以拼了性命做这些事,我佩服你的骨气和决心,只是建议,今后一定要先保住自己,再想其他,不要总想着玉石俱焚,那样不好。还有我要说一句……” 范进看着郑婵的脸,微微一笑,“你素面朝天的样子也很漂亮,用不着刻意去打扮梳妆,更不用为了这些让自己身体受损伤,保持本真,就是最好的。” 郑婵的脸更红了,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这个时代的男女之间,这种话已经跨越了普通朋友的范畴,甚至可以成为调系。而这种调系,反倒是比之人参汤或是其他什么补品,更让郑婵心内满意。本已经熄灭的希望之火再次燃烧,让她浑身暖意盎然,充满了力量。 她大着胆子道:“范老爷……范公子,你如果没事的话,能不能多坐一会。妾身……想要休息一会,你在房间里,妾身就安心,可以睡的安稳些。” “好吧,你放心睡吧,我就在这,有事喊我就好。” 郑婵点点头,闭上眼睛,本来房间里有个男人在,她是不容易睡下的。可是对这个男子,她并没有戒心,也不担心他会对自己做什么,反倒是心情格外放松,不多时便已沉沉睡去,进入梦乡。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醒来时,却见身边已不见了范进,代之以钱采茵坐在自己身边,桌上药碗内,一碗参汤正在散发着香气。见她醒了,钱采茵眼神复杂地看了看她,叹口气道:“郑姑娘,老爷有吩咐,要你一醒过来,就赶紧把参汤喝了。周郎中另外开了个方子,还在给你做其他补品,这段日子你得把身子补回来。” “多谢钱姑娘。”郑婵轻声道了谢,眼睛则在四下找。钱采茵道:“不必找了,范老爷的恩师来,他们师徒在说话呢。” 她靠近了郑婵低声道:“郑姑娘,老爷的恩师亦在壮年,独居京师无人照料,我已经向老爷建议,把你嫁给侯老爷做个填房。或许用不了多久,老爷见了你还要叫一声师母。侯老爷今年还不到五十岁,未来前程似锦,你跟了他将来说不定还能得个诰命,郑姑娘你说……是不是该感谢我?” 书房内。 一向表现得比较刻板庄重的侯守用,情绪也有些激动,连说话的声音都高起来。“退思,你今天不曾到衙门里,却不知道好大热闹。今天大朝会上,相爷命百官殿上共议周世臣案,一些人站出来,把责任都推给张国维,说一切都是他搞出来的。翁大立受人愚弄,不辨真伪,也有责任。至于高拱,他只是在尽自己宰辅职责,并无过错。另一派人则把责任都推到高拱身上,反倒说他该承担最大责任。相爷先是一言不发,就在两边人吵的正凶时,相爷忽然命人在殿上念了份奏章,你猜是谁的?” “张国维?” 侯守用一愣,“你怎么知道?”他想了想,忽然道:“退思,这张国维不会是……” “他昨天来找过学生,求我想办法留他一条命。我给他出的个主意,但是肯不肯听,总归是他说了算。没想到他倒是听话,真的把这个奏章上了。那份奏章里,估计十句话一句真的都没有,但是他是当事人,他说的话,不管真假,都是左右局势发展的重要砝码。元翁既然让人在金殿上当着万岁的面念出来,即便满篇谎言,这回也得变成真的。” 侯守用看范进的眼神有点古怪,大抵是不曾想到,朝堂上这记精彩的拖刀计,竟是出自这个门生手笔。想着两人在广州相识以来的经历,他心里对于这个门生已经有些怕了。 他并不是一个迂腐之人,但是心内依旧守着自己给自己定的规矩。为了做事,他可以变通一些规矩,也不认为那些旧有的规条就是铁律不容违反,但是,做人的基本原则是另一回事,这些东西不能更易。而自己这个学生行事,很多时候却都已经跳出规则限制,做一些正人君子不当为也不屑为的事情。可是自己两下又是一条船上的人,指责范进的行为又做不到,思来想去,竟是不知该以什么态度去面对这个弟子。又或者说,自己是否还该拿他当做弟子看待,都得好好考虑一番。 范进笑道:“恩师,您不必这么看弟子。张国维是自己送上门来的,弟子也没想到他来的这么凑巧。如果就这么把人放走,那便是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所以也是适逢其会,点拨他几句,至于敢不敢这么做,这个大主意还是得他拿。好在这小子还算有点胆量,真的敢上了那么一份奏章,想必有这么一招,这事就能定下了。” 侯守用的兴奋情绪减弱了不少,但总归自己这一宝押对,也是令人欢喜的事,过了段时间便调整了思绪,继续道:“是啊。有了张国维这份奏章,其实大势就已经定了。他在奏章里说,整个案子都是高拱要求其尽快结案,他身为兵马指挥,只能按命令办事。后来他自己访查出一些破绽,曾写书信投递于高、翁两人,但都没有下文。这话听着也知道是鬼话,他什么身份,又哪有资格给这两人写什么书信。可是在朝堂上,已经没人顾的上问这个。” “很正常,朝堂诸公谁都想不到张国维这个当事人不但不安心认罪等死,反倒敢来这一手。心里想的难免就多些,说不定有人认为,张国维是张居正早就安排下的一计伏兵。以江陵相公如今的权柄,再谋定而后动,布置如此周详,再出来抗辩论,不是自讨苦吃?” “不止如此。万岁今天在金殿,破例说了话。” 侯守用道:“万岁尚未亲政,每逢朝会,都是于御座下设座的张江陵开口,万岁一语不发。今天朝会一开始,万岁破例开了口。说的就是退思你在大理寺被人刑讯一事,要求有司穷治曹应甲之罪,不可徇私饶放。除此以外,还要各衙门都严查本司,凡有勾结泼皮包庇不法者,一律重办。这时候谁在出来说话,怕不是就要被当成朱贼的靠山?单是想想落一个泼皮靠山的嫌疑,大家的脸上就挂不住,一些想说话的人,现在也不好说话了。今天还有言官在殿上弹劾严清,说他与曹应甲、翁大立等皆是至交,是以刑部复核困难重重,若非厂卫出马,这一案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范进想了想,“说这话的言官,怕是张江陵门下战将吧?否则言官怎么会为厂卫争权?” “你料得一点不差,说这话的,正是相爷的心腹朱琏。虽然今日没有定论,但是大势已定,高拱和翁大立,这回都逃不了追究。朱国臣一伙人的罪名,也会在最短时间内定下来,为首的必是个磔刑,余党最轻也是斩立决,不会有什么活人。” 范进笑了笑,“这还只是个开头。这伙泼皮杀也就杀了,接下来该收拾的,就是大、宛两县,乃至顺天府,锦衣卫,五城兵马司,这回不摘几颗印信下来,怕是不能了局。” 侯守用点头同意,随即道:“退思,你自己也要有个准备。你在刑部观政的日子只怕到头了,严公直不会允许你继续在刑部做事,其他各部谁会要你,只怕也难说的很。” 正文卷 第三百一十二章 扫地出门 范进其实自己也有这个心理准备,在刑部闹了这么大的乱子,还想在那里待下去的可能性不大。以严清的为人,即使不能治自己的罪,也要把自己扫地出门,否则他的面子也没地方摆。 六部观政的进士,表现有好有劣,尤其到了此时,大家的心思都不在干活上,全都想着到清流衙门养望,于庶务上都无兴趣,观政越发流于形式没有实际意义。但不管怎么说,表面功夫都是要做,每天画卯应差都会去。在衙门里或许会摸鱼,或许会敷衍混日子,但不会惹事,也没人会被赶出来。范进这也算是开了个观政进士被本部驱逐出去的先河,甚至连接下来的接收都是个问题。 以他的才干,想必是有不少人愿意要的。但是以他的搞事能力,大家就得掂量一下,这样一个人到自己部门里是好还是坏。刚到刑部不久,就翻出积年旧案,又靠这案子打翻了一个江宁刑部尚书,一个致仕首辅顺带还带走了个大理寺少卿。AOE技能如此强悍的人物,哪个部门怕是都不敢随便将其请进来,免得请神容易送神难。 六部之中,哪个部门都有陋规以及见不得光的私密。把这么一位搞事大能请来,如果把这些潜在的东西都踢爆,或是又翻出什么积年旧案,没人会愿意。当然,以张居正的权力,给范进硬安排一个位置不难,但是到地方后,估计也是什么实际工作都做不了,只能挂起来享福,就算想做事也没人会允许他上手。 范进笑了笑,“赶就赶吧,反正也没什么可待的。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学生这次闹了这么大一场乱子出来,肯定有不少同僚看我不顺眼,觉得学生是走张江陵的门路,巴结江陵以图馆选。不管我怎么解释都没用,大家都不会喜欢我。既然如此,那刑部去不去,也就没什么意思。反正有江陵相公的面子,总不会让学生无部可去,不管去哪一部都好,混到馆选时再说了。” 侯守用摇头道:“我倒不担心你馆选,我是担心你这个性子进了翰林院怎么得了?为师没有你的运气和才学,从没进过翰林院,但是听人说过,玉堂是修身养性之地,要求的是和光同尘,最不喜的就是张扬之人。你如果进了翰林院,务必改改自己的脾性,千万不能像是眼下这般……意气用事。李文正前车之鉴,不可不查。入翰林院固然有清流贵选,他日入阁得预机务为主分忧之荣,也有一世蹉跎,仕途坎坷之人。年少得志最忌自满,次忌骄纵,否则你是要吃亏的。” 范进点点头,“恩师所言,弟子心中有数。国朝用人首在年资,不管弟子如何自大,也不会认为天下有三十岁的阁臣。若是入了翰林院,至少有十几年的光景要扔在里面读书,什么也做不了。” 侯守用道:“你能如此想,为师就放心了。做官最忌讳急功近利,尤其少年得志者,尤忌如此。总想着要出人头地,往往就会如此案一般,白白闹个身败名裂的下场,不可不查。” “弟子谨记。恩师,这一遭您的位置也该要动一动了吧?向来在给事中前面加一个都字,已是必然之事,弟子倒是要给恩师贺一贺了。” 侯守用也知,自己在范进的诱导下,把宝押的极对,在议此案时,主动把责任往高拱身上推,将其列为罪魁。当时看来,这是一步险棋,现在看来,自然是一步妙招。且有范进在里面为自己奔走,一个都给事中未必是难事。再者说来,江陵党自己的核心成员不提,自己这种中立派系,这次能主动出来帮张居正的忙,他如果不给出酬庸也说不过去,正如范进所说,自己这次应该是可以升迁了。 都给事中和给事中虽然只差一个字,但是权柄上差了好大一块。虽然从品级上,都给事中依旧是低品官,但是权柄地位上,足以和部堂大佬相抗衡。未来升转时,在京官里提三级使用是起步价,外放的话,升七级使用也要看自己愿意不愿意去才行,堪称前程似锦。如果没有这个弟子,自己自然没可能到这个位置上来,饮水思源,于这个门生一些行为的不满,此时也只能压下不提。 侯守用摇头道:,“今天不行。花兄的病情很不妙,连今天的朝会都不能去,我得赶紧着回去看看他,等改日再说吧。你自己在家中不要乱走,这几日间只怕你的去处就要定,免得吏部来人通知找不到人。” 侯守用告辞而出,范进送走了恩师,转身又来到郑婵的房内,钱采茵不知几时已经离开,房间里没有人。郑婵背向着门,脸对着墙,身体轻微抽动,似乎是在哭? 范进悄悄上前一步,轻声问道:“郑姑娘?你……你怎么样?” 女子并未应声。 范进又问了一遍,才听到郑婵哽咽道:“范老爷,对不住,妾身一时心情不好,哭花了脸,不能冒犯贵人,就不与你见面了。男女授受不亲,房里没有人,还是请你且出去,请钱姑娘进来说话的好。” “郑姑娘你这样说,就是生我的气了。咱们之间,还用的着讲什么授受不亲么?我只是不明白,哪里得罪了姑娘,让郑姑娘生这么大的气。你且说一说,也让范某知道自己何处失礼。” 范进说着话,走到床边,郑婵此时也猛的转过头来。却见她两眼哭的又红又肿,披头散发,样子越发狼狈。见范进走到身前来,忽然道:“妾身……将来或许是范老爷的师母,长幼尊卑,辈分不能乱。你这么走过来,不怕乱了礼法?” “师母?”范进愣了愣,似乎不明所以,过了片刻,才恍然道:“哦,你说那事啊,我一下子没想起来。采茵跟你说了?” “是啊,若是不说,妾身岂不是要被蒙在鼓里?范老爷又是人参汤,又是补品,原来是孝敬师母之意?书生讲礼仪伦常,今日妾身总算是见识了,范大老爷果然是个孝敬师长之人!给自己的师长打点的很是周到,就连为他暖床之人,都肯废这么多心思!” 她本来就出身市井性子泼辣,原本的一番心思又都落到空处,一时便没了太多顾及。不管范进这人有多可怕,想说什么说什么,语气很有些不善。范进倒也不恼,看她发怒的样子,反倒笑起来。 “冷静,一定要冷静。你现在身子不好,这个时候闹起来,对你自己不利。你先喘口气再说。” 郑婵板着脸道:“范公子若是已经把妾身送与了你的老师,妾身便是你的长辈,你这样嬉笑似乎不应该啊。” “郑姑娘说笑了,你是个大活人,不是什么物件,哪能由得我送来送去。再说了,范某也从没想过,把你送给谁。”范进笑道:“这个事确实采茵跟我提过,我恩师确实也是自己在京,身边没人照顾。如果给他找个女人侍奉他,是一件好事。但是前提一定是要两相情愿,不能勉强。以郑姑娘的品貌,恩师自不会拒绝,但是我没问过郑姑娘你的意思,又怎么会做出这种安排?其实我自己也想过,你多半未必有这方面的念头,你们两人也未必相得。我恩师那个人虽然不是迂腐的古板君子,但也不算个有趣之人,长年做地方官的,人有点威严。最好是个寒门书生之女,自己识得文墨,也懂得那些读书人的规矩,与他过日子才能相得。郑姑娘风风火火的性子,大家其实都很别扭,不合适。现在看郑姑娘如此态度,自知对我那师长没什么好感,这件事就更不必提了。” “你是说,你拿人参给我补身,又对我这么关心,不是因为你恩师的缘故?”郑婵那双哭红的眼睛紧盯着范进不放,生怕错过一丝细节。范进也直视着她的眼睛,与其对视道: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当初也曾拿了一根参出来救了郑兄,难道也是有所图么?郑姑娘受此惨祸,归根到底,都是我们这些做官的人,没有把差当好。地面上的坏人不能抓住,反倒与其狼狈为奸,才害良民受害。再者,这件事里那个最大的恶人,我非但不能把他揪出来以国法论罪,反倒还要保护他,不让他的名字出现在案卷上,这也是我一件有负于姑娘之处。两下合一,我做这事的目的,就只是为了赎罪,而没有其他的想法。这是我的心里话,如果不是被逼急了,也不会说出来。” 他叹口气道:“郑姑娘不管是冲我发脾气也好,还是恨我怪我也好,范某都没什么话说。为官者理应为民做主,我百姓申冤。一个合格的官吏,应该不管涉及到谁都一查到底,按律治罪。百姓期待的是这样的官,戏文里也都是这么个演法。可是范某……真的做不到。我不是戏台上那些无所不能的青天大老爷,没有能力按你们的想法,把坏人都抓出来杀掉。所能做的,就只是力之所及范围内,尽量做一些补偿,说起来,我与严清,翁大立他们其实也没什么区别。最多是他们没做补偿,而我做了一些,可是比起你们所受的痛苦,这所谓的补偿,又实在太微不足道了。我现在想办法弥补郑姑娘都来不及,又怎么会还想着违背你的意愿,替你做什么安排,那不是越伤姑娘越深么?我这么说,郑姑娘总该相信了吧?” 郑婵原本被钱采茵气得心里发堵,又想着自己不得不嫁一个半大老头子做填房,心里更觉委屈,不管不顾地闹起了脾性。可此时听范进如此说,内疚之余,又有些愧疚。自己的身份和对方差了十万八千里,即使对方真的做了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事,也没有必要如此道歉。更何况,范进所做的事,也不算对不起自己。 她此时已知,给朱国臣做靠山的男子是冯邦宁,其叔父就是大名鼎鼎的冯保冯公公。那人在百姓心中,便是如同前朝刘瑾般立皇帝一样的角色,哪是升斗小民能招惹得起的。被冯邦宁占了便宜除了认倒霉,又能怎么样呢?可着京师被他祸害的女子不在少数,又有谁能讨回个公道来?因此范进这番道歉加上坦白心迹,反倒让郑婵很不好意思,支撑着坐起来,拉住范进的手道: “大老爷,妾身是个小老百姓,字认的不多,没有什么学问。说话办事都很粗鲁,你不要跟妾身一般见识就好。方才是听了钱姑娘的话,以为……以为范老爷要把妾身送给你老师做填房,心里憋的慌,闹了一通。你不要怪我,更不必说什么对不住的话。没有范大老爷,妾身这条性命早晚送掉,不管从哪里说,你都是我的恩人,就算要我用性命报答你也是应该之事。哪里还用的着说什么对不住。戏台上的青天是假的,在这世上,哪有那等人,即便是当年那位海青天,也不可能治的了那等恶人。妾身是自己命不好,不能怪别人,您可千万别再想什么对不住的事。等妾身身子好了,还要当牛做马,报答大老爷对妾身的救命之恩,要是您也觉得对不住我,我又觉得对不住您,这日子可就没法过了。” 范进笑道:“郑姑娘能如此想,我就放心了。是啊,要是大家都这么客气,那日子就没法过了。所以你别生采茵的气,她也是一番好心,只是没问你而已。今后你有什么不高兴的,就直接找我来问,大家有话说个清楚,比自己窝在床上生闷气好。如果再不开心,就闹出来,闹过了也就无事。” 郑婵点着头,丝毫不觉得被男子握着手有何不妥,又问道:“那范公子的老师来,可是说朝廷的事?范老爷这次可是赢了?” “算是吧。基本想做的事,都已经做成。不过从我个人来说,倒是难说输赢二字。刑部估计不会让我再去,接下来,还不知道要去哪个衙门。” “不去刑部就不去了。范老爷这么大本事,连东厂和锦衣卫都给您面子,刑部有什么了不起的?说不定回头就让大老爷去锦衣卫办差,到时候比刑部威风多了,油水也大,不是更好?” 她搞不清楚这些衙门之间文武区别,也搞不明白人事流转的规矩,只觉得锦衣卫权重,就随口说出来。范进看她这幅爽利中又带着天真的劲头也觉得可爱,微笑道:“那就借你吉言了,若是真到那时候,我好生请你一桌酒席谢你好话。你躺一会,我去给你端碗汤来,先把身子补好。” 郑婵听话的躺回床上,心里则想着:必须快把身子养好,再把那孽种拿掉。否则的话,就什么都做不成了。钱采茵这个女人敢阴我,早晚让你知道我的厉害,你个清楼出来的表子还想骑到我头上?做梦!看将来,咱们谁赢谁输! 正文卷 第三百一十三章 高拱出局 河南新郑,阁老村。 这里原本名叫高老庄,在嘉靖朝西游记故事开始于民间传播的时候,这个村名很是被人取笑过。直到村子里出了高拱这么一位当朝首辅,原本那个莫名其妙躺枪的村名也就改成了现在的名字。随着高拱为相,村子的改变,也就不止是名字那么简单。 原本毫不起眼的小村庄,如今已变得气派非凡,虽然以村为名,实际规模已经堪比一个小型县城。村庄四周修有高大坚固的护墙,还有望楼一类的建筑用以自卫。村子里住户的数量,大抵是普通村庄的五倍以上,大多数人家的房屋都用上了瓦,即使草房,也比当下大多数草房来的气派。 村口通向新郑县的道路,全是用宽敞结实的青石板铺就,比当下河南的官道建筑质量更好。大车压在上头,发出阵阵嘎吱做响的声音,却难以损坏路面分毫。村中百姓大多满面红光,衣服上的补丁,也比别处的人少一些,说话的嗓门,则比其他人都大,尤其是姓高的尤其如是。 当下的河南,一方面是中原大地,物华天宝,另一方面,由于黄河的连年泛滥,水旱蝗虫的轮番肆虐,民生并不算好。大多数河南百姓的生计还是较为艰难,阁老村这种地方,便可以算是世界外桃源般的存在。 并不是说村子里出现一个阁老,就可以免疫天灾,但是不可否认的事,当一个村庄诞生阁老之后,人祸便不会上门。相比于天灾,人祸的杀伤力其实更大一些。名目繁多的徭役、几十种杂税及实物税收,以兼并土地为目的的高利贷加上绿林趟将等盗贼草寇,都足以让一个普通人家在一夜之间破产而灰飞湮灭。可对于阁老村而言,这些问题都不需要考虑。 在阁老村,只有高家这一家地主,土地不需要放贷兼并,就有人主动投献。是以高家不但不放贷,遇到灾荒之年,还会主动施舍粥粮赈济贫民,让真正贫苦无食之人得以温饱,婚丧嫁娶等事,更是可以获得利息极低的借款。比起普通民众,高阁老显然更需要一个太平环境以及在桑梓的大好名声,才不会做那种杀鸡取卵的勾当。 整个村庄连同附近几座县城的田地,基本都是高拱名下的私产,固然耕种这些田地需要给高家交租,而且租子比官府的赋税还要略重一些,可是没有哪个疯子,会向耕种高家田地的农民摊派徭役,也不会征收实物献纳。乃至阁老村的人与外乡人发生什么冲突,也素来不怕打官司,只要报出阁老村这三个字,官司便是稳赢。 至于绿林趟将们,他们连正眼看一眼阁老村的胆量都没有,凡是阁老村的力量所及之处,注定没有绿林盗贼的踪迹。 百姓们沾了高阁老好大的光,不管别处怎样想,至少高家宗族以及本地百姓对于高拱都敬如神明。高拱本人致仕以后并不住在乡下,而是住在新郑县城里,只在祭祖时到村子里走走转转。饶是如此,村子里对于阁老爷的爱戴分毫不减每天都会有人轮值到高家大宅里做短工,算是对阁老恩惠的一种报答。毕竟村子里沾阁老光实在太多,别的不说,只村口那条石板路,就是由官府拨款,专为阁老回村方便而修建。这样的道路就不知给村里带来多少实惠,做人自然不能忘恩负义。 在村口,百姓们义务出工出料,建起了一座又一座高大巍峨的石头牌坊提醒着官府及行人,此地乃是阁老桑梓,不可生事。在离此不远的冯新庄,高家的佃户们,人人出丁,家家派役,轮流忙碌着为高阁老修建坟茔。人未死先修坟,是大户人家常有的事,不足为怪。这坟修的气派,整个坟墓占地十余亩,修有大殿祭台,配房厢房,以及石狮石羊等墓兽,规制比起王侯,也毫不逊色。 春季正是播种的季节,农人扶着犁,借着耕牛之力,在田地上犁出充满希望的垄沟撒下名为未来的种子,期待着秋季获取大好收成。赤着上身,只着犊鼻裤的农夫,在阳光下挥汗如雨,翻动着地面,双腿满是污泥,脸上则堆满笑容。只要阁老爷在,村里的日子就会越过越好,今年秋天一准是个好收成。 忽然,村里那口大钟被人敲响,阵阵钟声送入这些农人耳中,随即,又有明亮锣声响起。农人停下手里活计,迷茫地看着村里,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不多时,就听到村里高家族人那洪亮的大嗓门:“乡亲们,别干活了!回家换衣裳,阁老爷回村了,大家快去迎接!” 一声声嘹亮的嗓音响起,农人先是发愣,等到清醒过来,便不顾一切地向地头走。有人愣在那,似乎想要完成剩下的工作,但身边人立即就会招呼道:“愣啥呢?还不赶紧回家换衣裳,阁老爷回来了,你还在顾着你的地,是不是要给阁老爷添堵?” 人们仓促地跑回家中,胡乱洗去身上的泥垢,换上平素舍不得上身的新衣,头上顶着水盆或是果子、干粮,跪倒在石板路旁。哪怕明知阁老不会吃一口,但也心悦诚服地跪在那,将这种奉献看做自己对阁老的孝心。 时间一点点过去,人群越跪越多,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一应俱全。即便是最顽劣的孩童,在这个时候也不会发出半点声音,气氛庄严而肃穆。虽然从得到消息到高拱前来,是个漫长的等待过程,一些身体不好的老人,可能在阳光下晕倒,但是所有人还都坚持在那,没人敢离开半步。 天交正午。远方终于响起了开路的锣声,以及皮鞭的爆响,随即便是阵阵鼓乐之声以及车辆的木轮马匹的蹄铁踩在石板上发出的声音。阁老要来了! 队伍前端,趾高气扬的引马,挺胸抬头鼻孔朝天,身后的吹鼓手班子,努力奏响手沙锅内的乐器,演奏出一个个欢快的节奏。随后则是大批身着鸳鸯战袄,手持长枪火铳担任警戒的官兵。而在官兵之后,一乘八抬绿呢子大轿之内,年过花甲但精神矍铄的老人,掀起轿帘向路旁看着。望着那蔓延如长蛇的队伍,以及百姓们恭敬虔诚的跪姿,老人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宰相桑梓,理应有此情景,这样的百姓,才是好百姓,足见自家人教化地方颇有成效。 在轿子旁边,新郑父母官知县文必正一身官袍亦步亦趋,紧跟在侧。他正在中年,走几步路问题还不大,可是一身官服实在太厚,加上做官后很少走这种长路,已经累得满头大汗,一边用手帕擦汗一边讨好地笑道:“高阁福荫桑梓百姓爱戴,十里相迎,足见家乡父老对高阁的爱戴之心。” 轿中老人自然就是已经致仕回乡的高拱高肃卿,即使致了仕的阁老依旧是阁老,身份地位不是小小县令所能比拟。能许他随侍在旁,已经是天大面子。听到文必正如此说,高拱脸上并没什么表情,只淡淡说道:“家乡父老爱戴,是题中应有之义。若是连家乡父老都不喜欢这个人,那这个人就不配为官。为宰辅者,理应天下百姓爱戴,那样的辅臣才算的上尽责。” “不错,高阁教导的是。”文必正又擦了擦头上的汗,小声道:“这回宫里来人传旨,多半就是请高阁回京掌枢。那时老人家再展妙手,定是万民拥戴,四海称颂的格局。” 高拱叹口气道:“这话可不敢说,宫中来人或许只是太后思念老臣,派人来问安好的。这种事已经发生过好几次了,不足为怪。至于掌枢云云,其实老夫这把年纪,已经不想那些事了。只想在家里颐养天年,享几天清福。富贵名利于我这老朽,又有什么关系?只是……万岁年纪还轻,朝中得有人看着,这个天下才能稳当。为苍生百姓,我这把老骨头哪怕就送在京师,也无话可说。太后和陛下都是明白人,自然知道,这个天下谁是忠臣谁是奸党,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 文必正没有接话,只是尴尬地笑着,他自然知道这位老人与张居正的恩怨,自己犯不上在这种事上发表什么意见。队伍来到高家那阔气的宅院,高拱到书房里,更换了朝服等待接旨。虽然他嘴上说着不思富贵,但是文必正很清楚,高拱得知宫中中使即将来传旨时,眉宇间还是难以压抑地露出一丝兴奋之意。 自其致仕以来,宫里每年都要来几个太监,主要是问问高拱的身体情况,偶尔还会赏赐些补药下来,以示朝廷体恤老臣之心。不管怎么样,他都是先帝恩师,这份体面是不能少的。作为新郑父母官,文必正自问敷衍这老相爷还算用心,比起孝敬父母都卖力,若是其这次回去掌枢,自己或许能动一动? 朝中的事,新郑也略有所闻。张居正老父病危,若是一旦不治,张居正丁内艰去,吕调阳素无威望,理应是请高老回去才能镇的住场面。以这老人的身体,只要他能回去……张居正就回不去了。 即便今天来的是中旨,高拱也会欣然接受,这位老人不是个安于寂寞的主,他可是早就惦记着回去大展拳脚,做一番事业出来。文必正偷眼看了一眼高拱,这位严肃的老人脸上刻板依旧,仿佛没什么可高兴的,但是眼神里的神彩足以证明,他此时非常兴奋。 天交正午,传旨的中使在十几名锦衣卫护卫下来到高宅之外。看了看高大的门楼,那名为张得禄的年轻宦官微微一笑,小声说了句:“好阔。”随即昂首阔步,直入庭院。 在高拱面前,太监是没什么地位的。即使是他致仕之后,对于传旨中官依旧颐指气使不以为然。是以,他对张得禄的第一印象就很差劲,随即又觉得这支队伍太过寒碜,锦衣卫太多,却没有什么官员,迎接首辅回京掌枢,似乎不该是这个阵容? 多年宦海沉浮的他,心中隐约掠过一丝不安的疑云。张得禄取出圣旨高高举起,大声念道:“有旨意,高拱接旨!” 村口,随同这支队伍来的戏班子带着全部家当进来,开始搭台。村民热情的上去帮忙,高氏族人吩咐着百姓家家出人出来搭台,方便演唱。还有人高喊着:“又是旨意又有戏班子,这还用说?自然是请阁老回京,接着做相爷!俺就说么,阁老永远是阁老,还是会回京做官的……干活?还干啥活啊?恁个龟孙,咱阁老爷都当回京当相爷了,咱还怕没好日子过?晚上杀几口猪,好好贺一贺啊!” 阁老村的村民,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已经有人拿出家里储存的鞭炮来放,庆贺着阁老的荣升。阵阵劈啪做响的鞭炮声,透过高家那高大的院墙传递入庭院,落在高拱那阴沉如铁的脸上,如同一记记响亮的耳光,落在这位花甲老人身上。 房间里此时只剩了高拱与张得禄两人,连文必正都被赶了出去。已经听完旨意的高拱,脸上肌肉在微微颤动,冷声道:“这……这是中旨?” 张得禄皮笑肉不笑道:“是中旨。您老人家是前辈,自然是明白的,这种事总不好下圣旨,得体恤着老臣脸面不是?奴婢就是个跑腿的,其中内情所知不详,只是出发前冯公公吩咐过,请您老务必抓紧时间写奏章进京把事情交代清楚。朝廷顾惜老臣,老臣自己也得知道进退不是么?若是恃宠而骄可不大好。非要太后动怒,闹的彼此没脸才好么?” “回奏就不必了,老夫会进京面君分说清楚!” “随您的便,不过奴婢得多说一句,您是文官,脑子好使,自己想想现在进京,是怕脸丢的不够多么?话以至此,奴婢告辞了。另外上面赏了一台戏下来,要在阁老村演足七天,请高老慢慢欣赏。” 过了不到一顿饭的功夫,朝廷下旨苛责高拱独断专权草菅人命,要其明白回奏周世臣案的消息,已经在高宅里传开。高拱自己待在书房里,没人敢进去打扰。只有其子高务观大着胆子走进房中。 阳光照进书房里,高务观发现自己的父亲在这半个时辰内仿佛苍老了十岁,身上那股精气神荡然无存,就连一向笔直的腰梁,都有些塌陷。人呆呆地看着对面墙壁,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连叫了两声,高拱才侧过头去,“有事?”声音沙哑,语声有气无力,远不如平日洪亮。 “文……文知县告辞了。把兵也带走了,还有……还有吹鼓手……” “走吧,都走吧,走了干净。”高拱摇摇头,有气无力道:“势力小人本就如此,不必在意。你去外面看看,宫里赏下来的,是什么戏码?回来说与我听,让高福进来为我研墨,我要写奏章进京,跟万岁说清楚当年之事。” 高务观回来时,天色已晚,问了下人才知,父亲半天水米未进,只在房里写东西。几个手足不敢进去,就只有自己推开房门。 房间里灯光昏暗,老人书写的动作不似平日流利,写写停停,仿佛在思考着什么。一向耳聪目明的老人,此时变得异常迟钝,对于儿子的走入似乎一无所觉,直到高务观轻声叫了声老爷,他才似有所觉地转过头。 高务观发现,父亲眼中那两团火焰,已经熄灭了。灯光下的老人,脸上皮肉松弛,眼神黯淡,与那些乡间老农竟没有多少区别。那一身整齐官服,也显得是那么不合身。 他大着胆子道:“那戏班子实在是可恶。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班子,唱的荒腔走板,词还不熟,真心该打。戏文也混帐,叫做什么洗冤录……” 只是简单复述了剧情,高拱的脸色已经变得铁青,手气得剧烈颤抖,高务观连忙道:“要不儿吩咐下面的人,把戏台砸了?” “不可莽撞。厂卫中人必然混在戏班子里,就等着你动手好抓你的错处。他们堵着门来骂,就是吃定我不敢还口也不敢还手,有意如此。若是动手打砸,不等于昭告天下戏文里的高宰相是我?告诉下面的人,好吃好喝好招待,他们想唱多久就唱多久,不许阻拦。不能让人觉得我们做贼心虚,仗势欺人!” “他们这是血口喷人!这一案跟老爷有什么关系,为何这样造谣中伤?这一定是冯保那个阉奴做的好事!老爷应该修本进京,请万岁主持公道。” 高拱摇头道:“朝廷的事你不懂,等将来……你就明白了。告御状不会有用的,这事是冯保做的没错,这种阴险手段一看就是他的手笔。甚至连这中旨,也未必是出自万岁之口,可是有什么用呢?朝廷里有张居正在,我们做什么,都是枉然。张居正……” 高务观不敢违拗父亲的意思,只好遵令而出,在他离开的时候,只听到父亲嘴里反复念叨着张居正的名字。房间里的灯,亮了整整一夜。 次日清晨,当高务观再次敲响房门时,里面没人应答,过了许久,心里隐约觉得不妙的他破门而入,只见到倒在地上人事不省的老父,以及桌上墨迹已干的文字,上面的字迹颇有些潦草,远不如平日。勉强辨认着可以认出上面的字迹为:“又做师婆又做鬼,吹笛捏眼打鼓弄琵琶。” 正文卷 第三百一十四章 起风了 华灯初上。 京师,纱帽胡同张府门外车马盈门,丝竹声透过相府高大结实得红色墙壁,渺渺而来。进出的人们连同门前的小管事,脸上都满是笑意,从他们的表情上丝毫感觉不出本宅主人的父亲,正时刻徘徊在生死边缘。 今天参与张府宴会的既有官员也有一些是比较有名气的文人才子,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湖广人。因为张居正的缘故,京师里湖广人越来越多,乃至一些湖广籍的落榜举子,也选择留在京里等机会,而不是返回乡下。大明重视桑梓之情,做官少不了照拂乡党,张居正也不例外。平日里打秋风求帮的老乡就不少,借着今天的机会,不少湖广人想要来碰碰运气,希望张居正在欢喜之余,在衙门里为自己安排一个位置,是以人来的格外多。 周世臣的案子基本已经结束,荷花等三名枉死无辜被平反昭雪,三家的家眷得到了一些钱,数字不大,执行时是否能拿到手也难说,只能说是一个姿态,没什么实际意义。涉事官员中,大理寺少卿曹应甲被褫夺一切官职,革职回乡永不叙用。江宁刑部尚书翁大立褫夺官职,追夺恩荫,勒令着即返乡。五城兵马司指挥张国维全家发配岭南,至于高拱,按百官议也应追夺恩荫,令其明白回奏,但是张居正在金殿特意为高拱求情,希望天子体恤老臣,法外开恩。由于他的坚持,对高拱的追究仅限于下旨训诫,并没有特别大的惩罚。 案犯中朱国臣定剐刑,于东四牌楼处行刑,准百姓围观。庆云侯的族人在里面使了力气,从刑部找来一位老资格的刀手,这场剐刑足足进行了两天一夜才宣告结束,让京师的父老乡亲算是开了眼。固然没达到三千六百刀的标准,但也是九百九十九刀才断气的手艺,非老手不能为之。 其余党羽如刘汝成、刘七这些人,都定了斩立决,西四牌楼那边齐刷刷砍了几十颗泼皮人头,刑部里又有数以百计的泼皮被判决充军、杖一百、乃至斩监候等,随着这支泼皮势力被连根拔起,京师的天都变得比之前晴朗几分。而这仅仅是个开始,对于官吏而言,杀再多泼皮也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真正的风暴还在酝酿之中。 借此事件为由头,张居正掀起了一场清整京师吏治之风。本来考成法主要针对的是怠惰公务的官员,于吏员一层就差些分量,到了下面衙役小吏身上基本就没什么作用。这次朱国臣的案子暴露出大明官府底层的种种弊端,已经到了非治不可的地步,张居正的鞭子终于落向了那些底层人员,大、宛两县、顺天府乃至锦衣卫、五城兵马司等机构都没能逃脱清算。 第一批被抓的吏员以及衙役就超过五十人,其中还包括数名锦衣四五品官员。虽然锦衣官不值钱,但是为了包庇泼皮就抓了四五品大员处置,也足见决心和力度。根据张居正表现出的态度,接下来,将有更多的人落马,这次京师官场尤其是地方治安这部分的人,全都要过一次筛子。 一下子干掉这么多人,就等于空出这么多位子,随着审讯的进行,瓜蔓累葛之下,势必有更多的人被揪出处理,那么一来,空出的位置就更多一些。一些湖广人的注意力,就在这些位置上。他们中大多数都是不得意的文人,自身的才学有一些,却又不足以考取进士,退而求其次,就想着在官府里得个身份就好。再者江陵当国,只要进了体制圈子里,将来再获取提拔,一样可以弄个不错前程。 周世臣一案对江陵党来说堪称意外之财,原本大理寺那边很难插进手去,这下等于是白白拣了个大便宜。曹应甲一倒,他那条线上的人跟着就留不住,在张居正的推荐下,湖广人卓楚航从尚宝司少卿的位置上平调大理寺,将来必要掌权。下面的官员一下子也安排进了几十个湖广人,大理寺处处楚腔,已成江陵党囊中之物。 另一件振奋人心的消息则来自河南:高拱突发急症中风瘫痪。虽然经过郎中调治,人的性命无碍,但是注定卧床不起,生活都不能自理就别说做宰辅。 接连两件大喜事接连到来,就连张居正的脸上,也有了些许喜容。 乐声阵阵,歌声萦绕,十几个舞姬在阿古丽带领下翩翩起舞,为各位朝廷柱石的酒席增添颜色。这位妖娆动人的波斯舞娘虽然以轻纱覆面,但是体态婀娜,而且服饰是选择的家乡打扮,尽显身段,让人颇有五迷五色之感,暗自羡慕江陵相公福分不浅。 作为未来女婿看待的顾实,也被邀请参加了宴会。在张居正的帮助下,他已经恩荫四品尚宝司少卿,这是常用来恩荫文官子弟,给其解决待遇问题的岗位,有点像锦衣卫。恩荫官的品级虽然高,却没有实权,只是带俸而已。但不管怎么说,总算进了体制,也是官场一分子,自然可以与诸公并饮。他为人忠厚中又有些木讷,平素守礼自持,见到女人便会脸红,更何况带头的舞姬还是未来岳父的枕边人,紧低着头,一动不敢动,也不敢放手吃喝。 与周围那些高谈阔论,大吃大喝的人相比,顾实这样子就很有些古怪。几个人偷眼看向他,心里很觉得有些好笑。张居正用人重才轻德,江陵党这些大员并不是守礼君子,很有些人有着自己的毛病,顾实这样子很有些另类,也就容易引起人的关注。只是这些心腹都知道,他很有可能成为张家东床,倒是不好说什么,只偷偷笑着。 张居正言路上的心腹之一,御史杨四知也已经调入大理寺,未来的目标是做卓楚航副手,以后接他的位子。年纪不到三十岁便有了这样的成就,前途无限光明,也就不免有些得意忘形。看着顾实笑道: “顾兄,这阿古丽姑娘的歌舞难道不入尊兄法眼,竟至兄台不屑一顾?兄台眼界如此之高,真不知道何等女子才能入尊兄之目啊?” 顾实的脸顿时涨的通红,结巴着吭哧了半天,只说着:“杨兄不要取笑,不要取笑。”却也说不出什么。 张居正看着他的样子,也不由暗自叹息,这样的性子若是生在贫寒人家,生计怕是很艰难。好在以自己的权势想要护持他不被人欺负,倒非难事,再者人善人欺天不欺,或许这样的人福泽深厚也未可知。一念及此,心中不由又想起范进,如果是这厮在,又该是什么德行?想想女儿的脾性,也得承认,若是范进与女儿在一起生活,远比顾实来的有趣,可是到了五十岁后,就是顾实这样子的男子更为踏实可靠。 虽然由于关系的原因,范进并未成为张府座上客。可是张居正心里有数,眼前的酒席,这场大捷都离不开范进的努力。没有他翻出旧案,又亲手拿人,又在大理寺搞的天翻地覆最后关头策反张国维,想要赢也不会像现在这么容易。乃至于高拱的瘫痪,虽然是由冯保操纵,但是范进那个唱本也作用非小。 用人之道,在于赏罚分明。固然女儿不能当做奖品发放下去,也不能就因为那个原因就有功不赏。他看看曾省吾,“确庵,范进在兵部可还安分?” “回元翁的话,范进这人到了哪里怕是都难以安分。从刑部换到兵部,安排到职方司这种冷衙门他也有事可干。每天翻阅地图,又把几份同一地区不同时期绘制的地图进行对照,居然让他找出好几处不相吻合处。又根据地图变化,推敲边防态势,好在职方司那地方素来也没什么人去,随他折腾好了。” 曾省吾虽然说着范进不消停的事,但是语气里并没有半点不满,显然对范进的行为其实颇为支持。张居正虽然不善军政,但是从曾省吾的话里能听出来,范进做的事于国大有好处。点头道:“且由他折腾几日,等到馆选一开,就不会烦你了。” “元翁当真打算选他做庶常?” “二甲传胪为庶常是题中应有之义,莫非确庵别有所想?” 曾省吾笑了笑,“倒也说不上什么想法,只是觉得以范进的才学,如果进翰林院养望二十年,似乎有些浪费。他的长处在于庶务,如果真让他做翰林,却未必能做出什么成就。若是就留在兵部……,算了,这样对他本人的前途不妥,大家都知道清流贵选,做翰林才是正途。何况范进这次立了这么大功劳,若是让他留在兵部反倒是不美了。” 张居正也笑道:“确庵能想通这一层,就最好不过了。来,你我饮了此杯。” 正说笑间,一名通政司的小吏来找自家长官楚江川,仆人通报之后,楚江川皱皱眉头走出去。大家的注意力或在舞蹈或在酒席,没几个人注意,倒是张居正看看楚江川的背影道:“这个时候来找他,似乎很急,莫非出了什么大事?” 曾省吾道:“元翁放心,眼下四海升平,不至于有什么大事发生。根据边关上的消息,俺答确实是去西番迎佛骨的,没有犯边的意思。倒是留了一支精兵看守大板升城,显然是防着我们偷袭于他,这倒与当日范退思的分析相合。如此看来,俺答不大可能兴师犯境,边境太平,便无甚大事。” 张居正摇头道:“话也不能这么说。水旱天灾,西南藩夷人祸,这么大个国家,不知道哪里就会出点麻烦,扫人的雅兴。人人都想着要争这个位子,等他们真坐到这个位子上就知道过的是什么日子了。到那个时候想退,只怕也退不下来。” 正说话间,楚江川已经从外面回来,他的神色如常,从脸色上看,倒是看不出什么情绪波动。回到座位上依旧与人谈笑饮酒,仿佛方才出去只是办了私事,无关大局。过了好一阵,他才起身来到张居正面前,借着敬酒当口小声道:“元翁,何心隐死了。” 张居正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变化,只淡淡地应了一声,随即低声道:“何时?” “从沿途时间判断,应是十余日前。” “何病?” “监中暴卒。据巡抚陈瑞的塘报,乃是监中庾死。不过不管怎么死法,都是个麻烦,元翁须得小心着,朝中不少心学子弟,只怕是到时候要向陈瑞发难。” 张居正点点头,楚江川便又回了座位。除了几个身边人,其他人于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张居正自己面色如常,与众人饮酒谈笑,混不以此事为意。直到酒终人散,回到卧室的张居正,在阿古丽伺候下宽衣躺下,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阿古丽被笑的迷糊,问道:“老爷……你为什么突然大笑起来?” “没什么。一个令我生厌却又拿他无可奈何之人终于死了,我怎能不笑?可笑楚江川还担心有什么变故,那人不过一狂生,死何足惜?老夫从下定决心封禁天下书院,罢民间讲学之风开始,就已经做好准备,与那些胆大学子较量较量。这人死了,我看死的好,倒是省了老夫一番手脚!” 阿古丽道:“我不知道老爷说的是谁,但是与老爷为敌的,一定是个坏人。” “坏人?那倒不是,或者说他还没资格称为坏人。这个世上坏人不是想当就当的,那个人做好人没什么用,想做坏人也没资格,只是个无用之人罢了。我一直想办了他,可又找不到合适的罪名,还是范进用曾光案把他牵扯进去,总算除了他的性命。这件功劳比起他翻出周世臣案放倒高拱相比,也未必差到哪里去,看来是该好好酬庸他一番。” 看着张居正思忖的样子,阿古丽壮着胆子,想提提小姐的婚事,话到嘴边,却又不敢说出来。就在她自己踟躇的当口,忽然张居正道:“阿古丽,你回头帮我留意一下,朝中几位大员家里,谁家中有尚未许配人家的合适女子,为那狂徒寻个良配,就算是酬了他的功劳,也绝了卿儿其他的心思。过几天便为她与顾实定亲,这边一定下,范进那小子也就没了其他想法。” 阿古丽苦着脸,心道这亲事一定下,不知道还要出什么事情,可是这话又不敢对张居正说,只好闷在心里。 先是高拱中风瘫痪,后是多年来一直看不顺眼的何心隐终于一命呜呼,连续得到两个好消息的张居正心情舒畅,觉得这是个好兆头,预示着自己的未来会很顺。或许老父的病无药而愈又或者就这么支撑十年八年,自己可以从容布置一切,再丁内艰就无可虑。越想心里越觉得舒畅,心内开始谋算着女儿的婚事,以及对范进的栽培和使用。 窗外一阵风声,吹的窗纸沙沙做响。阿古丽下意识地看看窗户,张居正道:“看什么,起风而已。京师春天就是如此,你又不是第一年见到。” 阿古丽喃喃道:“是啊……起风了,风好大啊。” 正文卷 第三百一十五章 丧报 郑家院落里,郑婵一声清脆的招呼,“开饭了!”随即双手高举着一个木头托盘,将一只粗瓷大碗放在桌上,轻手轻脚地掀去上面盖的饭碗,露出大碗里那满满一碗油光锃亮的肥肉。 范进坐在桌前,看着这碗里的肉不住赞道:“好!食物讲究色香味形意,单看这样子就受看,香气也足,一根柴禾将猪头烧的皮退肉化,当真是好手艺。” 郑婵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跟人学过做酒席,可是做好菜的机会不多,都是去殷实人家帮厨跑大棚,特别好的餐料殊不易见。这一根柴禾烧猪头,是那位厨娘老师的拿手好戏,我跟她投缘她教了给我,老爷尝尝是不是味道。如果爱吃锅里还有呢,足够吃的。” 范进做个请坐的手势道:“坐下一起吃吧。这么一大碗肉,一个人吃不了。郑老伯他们那边……” “都有了。关、范两位大哥那里,我让他们自己去盛的,我知道二位饭量大,一共烧了两个猪头,那一个专门给他们吃的。范老爷只管放心吃,绝对够。” 她说着话坐在范进对面,提起筷子自己先夹了块肉放到嘴里,小心地咀嚼着,很有些自信地笑道:“还成。这几年没上手,以为自己手生了,结果您猜怎么着,我这一拿起刀来,身上那股劲顿时就感觉不一样,什么劲头都找回来了。拿哪是哪,这猪头做的,还就是当初那个味道。” 钱采茵这时也出来,坐在范进身边,微笑道:“人说老王卖瓜自卖自夸,不想郑大姑娘也是如此。妾身还是第一次听人自己夸自己手艺好的。说来郑姑娘倒也是辛苦,刚刚落胎不久,就又要操持厨房,又是烟又是火的,可受得了?其实家里的饭过去一直是我做,老爷和几位的口味我也都知道,还是由我做饭伺候着,郑姑娘好生歇着就是。” “没事,穷人家的姑娘没这么金贵,再说范老爷那根辽参效力非凡,这参汤一补,我这身上就有气力。老爷前两天陪我去看出大差,就看着那刀子在朱国臣身上割啊割的,对,就像钱姑娘你现在夹那肉片薄厚差不多,我这心里别提多痛快了。心里一痛快,这身上也就清爽了,有使不完的气力。老爷是知道的,那天看了剐朱国臣,我们两个逛火神庙的时候,老爷还直夸我走路有气力呢是吧?对了钱姑娘,听说清楼的女子其实比我们这些穷家女也好不到哪里去,有的生了孩子转过天就要接克,是不是真的啊?” 钱采茵把筷子轻轻一放,眉头挑了挑,并没有做声。她终究是走文艺路线的女子,与市井女子骂架并不是她的长项。再者在她想来,范进这种读书人,肯定不会喜欢这种粗俗的女子,此时不开口反倒是最好的选择。 范进看看两人,暗自摇头,钱采茵素来知道进退,虽然一直陪宿,却不奢望名分,这种觉悟让他很满意。郑婵算是时下女子里胆子大那一类,流掉孩子之后,就有意无意地撩拨自己,当然,这也与她底蕴不足有关,想要文艺范的撩也不会,暗示做的比较明显。不过这种相对简单粗俗的方式,就像是在清粥小菜中加一味辣椒,颇为提神,范进对此也并无反感。只是考虑到她的身体以及郑家人对她到底是个什么安排,眼下倒是什么都没做。 不过两个女人只要一碰面,少不了斗嘴吵架,自己倒是不好做人,现在只求不要发展到动手撕打就好。他咳嗽两声,“郑姑娘慎言吧,吃饭的时候你说切人肉的事,也不怕坏了食欲。” 郑婵微微一笑,“我知道老爷的食欲不会被影响才敢说的。活剐朱国臣那天,老爷不是还说么,古人岳飞说壮志饥餐胡虏肉,可见人肉是可以吃的。你若是方面官,就把朱国臣的肉切下来卖了,让被他害过的人买回家里吃下去,出一口胸中恶气。老爷不在乎,我便不在乎,我们都不在乎,说说又有什么关系呢?” 范进见钱采茵面色不悦,连忙转移话题道:“不说人肉了,说说这猪肉吧。这道烧猪头的味道当真是好,我以前只在书上看过,还是第一次吃到这么香的。单这道菜拿到酒楼里,便是一道上好的下酒菜。我之前就想过,在京师里开一家酒楼,就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主厨,这回就放心了。” 钱采茵道:“老爷,主厨可不是好当的。京师里富贵人多,像这烧肉偶尔吃吃还可以,若是到酒席上,可上不了席面。” “燕翅席、鸭翅席我一样都能做。再说,老爷既然说了这话,自有打算,我也可以去学。”郑婵抢过话来。 钱采茵道:“若是烧得一手好菜便能开酒楼,这京师里怕不遍地都是酒楼了。要当掌柜可不是容易事,既要会经营,又要会算帐,比起当厨师难处多了不知多少。郑姑娘不要只看到当掌柜的威风,看不到人家的辛苦。” “我知道自己什么都不会,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谁也不是生来就会,总是可以学的。反正老爷会教妾身的,对不对?”郑婵对上钱采茵毫不客气,态度上半点也没有畏惧的意思。想来还是记挂着她差点把自己送给侯守用的过节,一找到机会,就要反唇相讥。 范进道:“这话说的倒是没错,人是可以学的,再说采茵你也可以帮忙。你没听人说过么,酸翰林穷给谏吃干当净都老爷。国朝用人最重年资,如果真选了馆,以我的岁数怎么也要在翰林院熬上十几年才有机会出头。就靠那点俸禄,在京里别想吃香喝辣,总得干点发财营生。现在呢,我们手上有点本钱,再加上人情关系也有一些,我和庆云侯那边也谈过,可以两下一起合作。到时候采茵做掌柜,郑姑娘做厨娘,咱们就可以把酒楼先开起来再说。” 钱采茵听到让自己当掌柜,郑氏只是主厨,心里大觉快意,点头道:“老爷放心,妾身一定会把酒楼经营好。其实以老爷的画技,就是给各位达官贵人画些画像,也不愁银钱使用,不管怎么说,都是不会受穷的。” 郑婵不以为然道:“画像算的了什么?哪如开酒楼,自己做个东家逍遥自在,即使不做官,将来也有个容身之地,还是开酒楼好。庆云侯家虽然败了,但是在京里还有几处房产,也有点关系。如果肯帮忙的话,找个酒馆不费什么气力。” 庆云侯周氏的权势虽然已大不如当初,可终究是曾经阔过的人家,还是有些底蕴。在朱国臣一案尘埃落定之后,这一代周家的族长,也是周世臣的堂叔找到范进,除了表示感谢范进捉住真凶告慰周世臣在天之灵外,更感谢范进的回护之恩。 这种案子一发生,京里就有些风言风语,说庆云侯家仗势欺人,要挟官府才搞出草菅人命的事。这年头文官对这种外戚的看法普遍不好,如果范进真的借机搞事,周家的日子就很艰难。好在他自始至终都没涉及到周家半个字,这些周氏族人自是感恩戴德。两下交谈之余,范进提出的酒楼主张也得到周家的认同,并且提出要两家一起合作。 周氏如今的声势已经远不如当初,家业败落的厉害,当初周世臣得的一百五十两银子,就是周家从别人手里接的一笔请托人情买动官司的钱。人被杀了事情没做,还得把银子还回去,就那一事就搞的周家大为被动。一听说有发财的机会,他们就非常热心,再者与一个二甲传胪成为朋友,对于这种过气勋贵来说,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大好事。乃至于周家其实有人在惦记着,从家里找个合适女眷和范进定亲,不要彩礼倒贴嫁妆也要招这么个女婿了。 钱采茵对于范进的事自也是上心,两个女人破例没有吵架,而是就酒楼的规划谈起来。范进一边吃着猪头肉,一边谈着锅灶分离,发展新菜系的事。就在这当口,郑婉忽然推门进来,见到姐姐正在与范进吃饭,朝她点点头,随即对范进道:“范大哥,你那个老师又来了。” “什么叫又啊?你这丫头也是不会说话,待我出去迎接。” 郑婵却连忙把头发披散开,将自己的脸挡了大半,随即提起裙子向外头走,边走边道:“我先回房,有什么话等侯老爷走了再找我。” 范进等来到门口,却见侯守用脸上有几分焦虑神色,连忙在前带路,随口问道:“恩师,可是花老那边出了什么事?” “不不,花兄的身子还是那样子,倒是没有恶化。为师是从通政司的好友那里听了个消息。” 走进范进房中,对于钱采茵的见礼侯守用只不耐烦地挥手把她赶出去,于桌上的卤肉更是视同不见。坐定之后就顺手带了房门,然后压低声音对范进道:“退思,为师在通政司那有个极要好的同乡,从他那听了个消息,极为准确。湖广那边送来的八百里加急,张文明咽气了!” 说到这里时,侯守用的声音又不自觉地压低了几分,神色中少有的透出一丝慌张。 从范进认识他开始,这位恩师就始终是一副标准的君子面孔,很少会表现出慌张或是沮丧这一类负面情绪。即使在当日被陶简斋打压时,也是一副大义凛然模样,总像是为了殉道而随时准备捐躯的志士,还是第一遭看到他如此慌张失措。 其实这也不奇怪。侯守用过去在朝里没什么奥援,虽然是张居正把他提拔到给事中的位置上,也是正常的公务调动而不是当做私人提拔,两下的联系比较淡,他也不算江陵派。不管谁当宰相,他都还是他,没什么了不起。可是眼下情形不同,自从周世臣案后,不管他自己怎么看,身上一个江陵党羽的标签是洗刷不掉的。也就是花正芳人在病里,对这一情况不了解,否则还不知道要怎么看他。 本来江陵党就江陵党,反正朝廷里湖广人那么多,其中大部分都是江陵党,当江陵党也没什么要紧。可是张居正的老父早不死晚不死,偏偏这个时候死掉,如果张居正丁内艰回乡守制,朝中相位更迭,江陵党处境如何殊难预料。 即使新来的宰臣不是高拱那样的倒张派,可是否亲张也难说的很。那些铁杆江陵党身居高位,如果不想引起大规模变动,也不至于对他们打击太过。可是侯守用这种上下够不着的新近江陵党,位置又不高不低的,反倒最是危险。 本来都给事中唾手可得,可是眼下却是连给事中位置也未必保的住。侯守用不管平素再怎么镇定,此时也难免慌乱。范进既是其自己人,又素来多智,这个时候问他,也是情理中事。 范进心内琢磨着:就自己所知的那点明朝历史,似乎张居正做过最出名的一件事,就是父亲死后不守丧,反倒弄了个夺情。是以他对张文明的死并不慌乱,反倒宽慰道: “恩师不必急躁,张江陵眼下事务繁忙,真若是丁内艰回乡,那么多工作谁来接手?是以即便是张文明病逝,其也不一定非要回乡守孝不可,万岁还可以夺情么。” 话一出口,侯守用脸色却一沉。“退思,为师现在心急如焚,你怎么还好拿为师去笑做耍?” “哪里的话?弟子怎么敢拿恩师取笑?” “若非有意取笑,这夺情的话又从何而来?张江陵身为文臣首领,一言一行为百官表率,国朝以孝治天下,访忠臣必出孝子之家。身为首辅怎么可能做出夺情之事?即便天子明诏夺情,他也必然拒不受命,回家守丧才是。何况眼下天下太平,又没有什么大事,他若是夺情,岂不是为天下人唾骂遗臭万年。张居正不是糊涂人,不会让自己身败名裂的。你平日见事明白,这回说的话怎么如此荒唐。张居正丁忧已是定局,现在咱们还是怎么想想亡羊补牢才是,免得竹篮打水一场空,辛苦了半天,最后全都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正文卷 第三百一十六章 夺情的代价 望着老师严肃的面孔,范进终于意识到,在夺情和丁忧这件事上,自己似乎犯了个经验主义的错误。由于事先知道这一历史事件的结果,以至于倒果为因,把一切想的理所当然,仿佛这只是个剧本,所有人都是演员,一切都会按着剧本进行,忽略了其实每个人都是活生生的人,有着自己的思想、原则、行为模式以及最重要的社会环境。 现代人很难理解丁忧制度,并且很容易把夺情看成一件极寻常的事,只有身在这个环境下才能体会到夺情是一件何等艰难之事。首先,明朝以孝治天下并不是一句空话,孝成为社会秩序基石的一部分,为子可以不孝,为臣就可以不忠。在家中孝敬自己的父母,在朝廷忠于自己的主君,皇帝被称为君父,就是比拟父亲的存在,任何对父母不孝的行为,都可以延伸被看做对皇帝的不忠,这也是为什么在明代不孝是可以上升到死刑的内在原因之一。 在普通百姓而言,忠距离他们比较远,也很难体会得到,所以通过孝这种身边的行为,把忠予以具现。通过维持孝悌,构建全民讲孝的道德环境,维持了升斗小民对于忠的认识。 这种潜移默化的影响下,造反会被看做是大逆不道之事,这种行为不止是会被杀头灭族那么简单,而是从道德上首先就会被拷问,把对皇帝挥剑视为对父母施以白刃。走投无路之人会举起反旗,就整个社会而言,大多百姓对这种行为持鄙夷态度,这正是这种道德规范的作用所在。 孝的表现之一,就包括了对死者服孝义务。明朝从制度上规定了官员父母以及家中其他长辈的死亡服丧义务,这既是一种必须履行的义务,也是一种福利,大致相当于丧假。官员在至亲死后,这种带薪假期回乡守制,完事后依旧回朝听用。至于有些人不想做官,选择在家乡照顾其余亲人,也会享受自己这个级别应享受的官员待遇。 这是整个国家官员都要遵守的制度,尤其是文臣不比武将,没有迫切的战斗需要,自身的道德操守要求也比武人为高。更是要以身作则,带头执行这种守制丁忧制度,以作为万民表率。毕竟老百姓的眼睛是看着当官的,如果做官的可以开头不孝,下面的百姓就不好办。 其次,夺情也面临现实问题。守制丧期是三年,实际执行为二十七个月。在此期间,应该穿丧服,食素,以表示对父母的哀思。顺带提一句,这里还要感谢朱元璋,在明王朝建立以前,守丧期内甚至不能与妻妾同房,如果丧期生子,还会被视为过恶而被言官弹劾。朱元璋从增加人口需要以及人之常情考虑,放宽了标准,只要男性在丧期不纳妾娶亲即可,已有妻妾生子不论,总算是给人留了条路走。饶是如此,这些基本的礼仪也是要遵守的,尤其首辅更是如此。 可是朝中自有朝仪,不管是参拜天子还是大朝会,都必须穿朝服,重大节日要穿吉服,重大庆典要穿祭服。这些衣服都与守丧期间的要求相矛盾,有的甚至是背道而驰。一旦夺情,那么这个穿戴就是问题。而这个问题是关系到礼法制度的,这在明朝并不是一个小问题,而是随时可以上升到体制层面的原则问题,可以说夺情之后,就有一系列很实际的麻烦要面对,并不是简单一句夺情,然后就一切如常。 最后,就是个人名声。张居正身为首辅,加之天子还没亲政,他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皇帝的化身。他的一言一行,关系着皇帝的体面,甚至可以看做皇帝形象。如果他带头不守孝,难免给人以全国皆无孝道可言的感觉。如果孝这个基石被破坏,百姓就会失去道德准则,忠就很难维系。具体到张居正个人,一个不孝的首辅,连做官都很勉强,更没资格做百官统率。 如果当下有什么重大事件,导致朝廷不能没有首辅主持局面,夺情也有可说。可眼下天下太平,四海升平国泰民安,既没有外寇入侵,内部也没爆发足以动摇国家基石的民变。至于张居正的谋划,以及革新等事,在朝政而言,没人会认为那是争分夺秒必须马上推行的手段,夺情的理由并不充分。这个时候如果夺情,可想而知,即使大家不能把张居正怎么样,在心里以及舆论中,对其看法一定会下降好几个层次。将其看做恋栈权位无父无母,顺带必然无君的权臣奸贼。 众口铄金,舆论的威力不可小看,如果形成仕林及民间反张的风气,他将来致仕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太好过,子女亲族在社交等领域也必然会碰壁。再说,谁都希望赢得生前身后名,为了公事搞到自己成为万人鄙夷的目标,就显得很不智。所以从利益以及社会舆论各方面看,张居正这回似乎都注定要回家守制。 侯守用的慌乱可以理解,范进现在倒不是慌乱,而是有点迷惘。这就像一个死记答案的考生看卷子时,忽然发现要自己写解题步骤一样。他知道张居正会夺情,但是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选择夺情。以往一向无往不利的倒推分析法,这回失去了作用,因为不管他怎么想,都想不出张居正有什么理由要夺情不去。 他皱着眉头沉吟半晌才道:“恩师,弟子也不曾想到,张文明死的这般快。这一下倒是打了我们一个阵脚大乱,若是他再晚死一段时间就好了。” “现在说这些毫无用处。人总归已经死了,我们得想个应对之道才是。” “弟子一时心乱如麻,却也想不出特别好的办法。” 侯守用颇有些失望地看看范进,但是又不好说什么。毕竟连自己这个做师长的也没想出太好的办法,凭什么要求弟子就一定要有主意。正如他所说,谁能想到张文明死的这么是时候。考虑到方才范进连夺情的话都说出来,倒也觉得他确实乱了方寸,不好苛责太过,只叹口气道: “倒是为师太过急噪了,仓促之间,谁能有此急智?退思我们师徒一起想想看,若是当下张居正丁忧,朝内最有希望接任首辅的是哪个?” 范进想了想,“吕豫所?” “为师也觉得他颇有可能,毕竟高拱已经回不来了,徐松江年事已高,况且又在南方。不管身体怎么硬朗,多半也不会选他。” 范进点点头,心中有话没法明说。徐阶是张居正的老师,如果他又回来当首辅,张居正守孝期满,就没法回来。除非是皇帝想要易辅,否则绝对不会把徐阶调来当首辅。 其实即便是吕调阳,也是件麻烦事,或者说换谁都是麻烦事。首辅这种位置都是能上不能下,只要接任者没犯大错,凭什么就把人家从位置上挪下来?一般来说丁忧期满回朝任职,都得变一下岗位,否则就对接任者不公平。首辅这个职位的难处就在于,没什么地方可去。既没有更高的位置可以安排,放到低的位置上又不合适,属于上下够不着。张居正守孝期满,肯定是还想当首辅,那么找个过度宰臣就很重要。 吕调阳算是台面上最合适的,毕竟年纪够大,也许三年以后他精力衰退,力不能胜任,就可以很轻松的把他免掉让张居正回来。再者吕调阳有个很大的优点就是不蓄私人,他虽然是广西人,却从不培养广西学子,也不收门生。虽然当过主考,可是和录取的进士之间没有联系,拜座师的人都被他从家里赶出去,不搞门生老师这一套。所以在朝廷里,吕调阳是孤家寡人,并没有什么部下,也就不需要搞掉一些人,给他的人安排岗位。 这么个人要想当好首辅,肯定离不了江陵党的支持。所以他当首辅对于江陵党人来说,自然是最好的消息,想必他们也会支持。 侯守用道:“为师听了个消息,当日殿试读卷时,吕豫所对退思的卷子十分看好,曾与张江陵力争。你那殿试卷子上一个一等,就是吕翁所写。看来他对你很是满意,若是这条路子走通了,退思你的前程就有保障了。毕竟吕翁门下无人,要当首辅手下总得有几个心腹干将冲锋陷阵,以你的才学精力,若是为吕翁所用,倒也不愁建功立业。” 范进摇头道:“恩师,弟子若是如此,岂不成了今之奉先?” “你又不是张居正的私人,哪有这说法?”侯守用摇摇头,想了片刻,又道:“为师听了个消息,张居正已经准备给他女儿定亲了,男方是东桥先生之孙顾实。张顾两家的关系不用我多说,这也算是门当户对情理中事。只是出了这事,定亲之事就谈不到,不过两人的关系其实也就算定下了。当日京中传闻几分真几分假为师不多问,只是提醒你一句,不管你对张家千金有何心思,现在都该绝了它!大丈夫何患无妻,只要你做出番事业来,自有如花美眷相配,也不必非以张家门婿为念。” 范进听到这消息倒不惊讶,其实之前张舜卿与他通信里,已经用这种密码套格方式,把顾实的事说了,同时也表示非君不嫁的决心。如果被父亲硬逼着出嫁,也不会让顾实做真夫妻。当然事情到了那一步,多半就是推车撞壁。 美人恩重,不忍辜负。范进眼下要是想和名门贵女成亲其实并不困难,一个二甲传胪又是年少英俊,不知多少人家上赶着攀亲,不要彩礼倒贴嫁妆的有的是。可是张舜卿如此坚持,他就不能另选他人,乃至于在立场上,也只能和张居正站在一起。 侯守用的建议其实不是坏话,从利益角度看,现在投奔吕调阳很正确。可不管是为了美人情意,还是从偷看剧本角度,范进当然都不能做那种糊涂事。怎么说服恩师,也是个问题。毕竟范进在京师官场里,真正能称得上朋友的人不多,侯守用半师半友,他不想得罪。 想了想道:“恩师,这事且容弟子思忖思忖再说。您也听弟子一句劝,不要急着把宝押在吕豫所身上。万一他未能掌枢,便不好抽身了。” “我知道。再说我与他没什么交情,为师也不会毛遂自荐去投奔于他,那样实在太损身份。不管怎么说,为师也是言官,不属任何人门下才是正道。只是……这次周世臣的案子办下来,想说我不是张江陵的人也很难了。” 自从周世臣案结束后,侯守用其实可以感觉到严清对自己的敌意。之前严清对侯、花两人看法都不错,觉得他们是廉洁忠正的大臣,于他们也颇有些照拂。可是这回周世臣案件中侯守用表现抢眼,几份奏章上的时机既好,言辞也犀利,翁大立的勒令致仕与他就有很大关系。在严清看来,自然把侯守用归到张党里,对他的态度大为恶劣。 好在范进之前搞的事情,在舆论上把严清束缚住,如果他对侯守用等人报复,就会落下一个朱国臣等泼皮保护伞的嫌疑。严清爱惜羽毛,也不敢冒这种风险,不过态度上的改变,下面人也感觉的到。刑科给事中一旦不受欢迎,工作多少也会变得麻烦,这也是侯守用必须找个派系支持他的重要原因。 但是他自己上赶着去投奔谁总觉得丢人,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弟子投奔,恩师沾光。眼下见范进投奔吕调阳的兴趣不大,他倒也不好硬逼,想来这个弟子神通广大,或许另有消息来源,得知吕调阳不一定掌枢也有可能。有了这层见看法,他攀附吕的心思也淡了不少,与范进谈了几句,便告辞离开。 送走恩师回到房里的范进,将头枕在钱采茵的腿上,享受着她在自己太阳穴上的按摩,眯着眼睛分析着,到底张居正出于什么目的才会夺情,想破了头,却怎么也想不到。 次日一早,范进来到兵部时,张文明病故的消息,已经在衙门里传开。官吏们窃窃私语,谈论的似乎都是这件事。那些兵部观政的进士也在私下里交谈着,看到范进过来,同在兵部观政的进士王之麒走上来与范进打了招呼,不等他到职方司看地图,就把他拉到一边小声道: “范兄,你听说了吧?张江陵的天伦病故,他今天便没到内阁入值,估计是在家写奏章,请恩准丁内艰呢。” “这倒不曾闻,有这等事?” “千真万确。首辅注定要换人,我们也不能不闻不问,在这里干耗着。” “我们……能做些什么?” 王之麒看看左右,压低声音道:“散衙之后,范兄你回家换了红衣,咱们一路到吕相公家中拜望,给吕相贺喜去。” 正文卷 第三百一十七章 官衣贺喜 兵部是个很热闹的衙门,天下武官袭职、升转、铨叙,都要经过兵部。一如吏部,每天兵部门外都有大批武官排队等着喊名字召见,至于私下里用钱打点,准备银两塞狗洞者,就更不知凡几。 范进观政的职方司,全称为职方清吏司,从职能上是掌理各省之舆图、武职官之叙功、核过、赏罚、抚恤及军旅之检阅、考验等事,亦是个极有油水的衙门。只是范进在刑部立下赫赫战功,兵部自然不会再把他放在那种随时可以搞钱也随时可以搞事的部门去观政。 经过各位朝廷柱石深思熟虑,给范进安排的观政部门便是整个衙门的重中之重,亦是整个兵部的心腹要地:舆图房,职责就是看守保管整个大明的山川地理舆图,每天和无数地图绘本打交道,这也是各位兵部大佬所能想到最为安全的所在。 明代对于地图的重视程度一般,地图图本这东西前期战争多发,搜集的多一些,后来天下太平,也就那么回事。即使是武将也没人会去问这里要地图看,在这里当值最大的好处就是清净,只要画过卯,找个机会溜出去,就没人能发现。 不管外面怎么喧嚣,这里始终是一片净土,除了落满积灰虫蛀鼠咬的图本,以及时而窜出来的老鼠,就没什么干扰因素。堪称一个修身养性,冥思坐禅的绝妙所在。 毛笔在纸上轻轻移动,划出一道道线条,随着笔尖游移,不多时,便有山川河流在纸上显现出来。,范进绘画上的修为用在绘制地图上,同样是一把好手。在他身后,职方司郎中张国栋用心看着不住点着头。 “每到大比之年,兵部都会来一批进士观政,文人喜谈兵,喜欢到兵部来的人不少。也有些人不单纯想混日子,也想要有所作为,来的时候还带着兵书,到了衙门里也很热心。不过即便是这样的人,也多是关注周边诸夷情形,或是高谈阔论,畅谈如何用兵于塞外。有些学子是边地考来的,自身也是军籍,对军中情形知道一些,说出话来比白面书生略为稳妥些,但这样的人关注的则是户部能发下多少银子,能筹到多少粮草,于地理图本感兴趣的,你还是第一个。” “打仗不看地图,等于盲人瞎马,坐守还勉强可行,如果想要打出去,其实和送死也没多少区别。”范进边画边说:“不过也不能怪他们,大明的武将有多少认识地图的,也难说的很。大家都是靠经验带兵,再不就是问向导,于地图不怎么在意。再说也不怪他们,就看看这地图,残缺不全,多有损毁,还有不少地方有缺失。我拿了几份不同年份绘制的地图对比,发现有些地方画的完全不同,肯定有人画错了或是大家都错了,这样的地图又让人怎么信?” 张国栋点头道:“这话不错。绘制地图之人本身也不一定是丹青妙手,再者自身的念头为人又都不同,很可能只是混一份俸禄的敷衍差事,随便画画就算了。尤其近年来,这样的情形越来越多,地图反正也没人看,画的人就不用心。像范传胪这等妙手,都去想别的法子发大财,谁还耐的住性子,在仓库里补全地图,寻找错漏。更别说要他们根据地图变化,推测边塞局势了。” 他说到此略做了停顿,“外面那些观政进士有些是喜好谈兵的,一帮没上过战场也不懂打仗的,非把自己当成孙武再世,在那里胡吹大气消磨光阴,虽然说的都是些令人哭笑不得的蠢话,但只要不让他们真的领兵,也不会闹出什么乱子来。另一些人其实更差一些,他们连纸上谈兵的兴致都没有,全部的心思都在馆选上,对做事没什么兴趣,只想着去当翰林。以退思你的才学外加书法功夫,做翰林是必然之事。就算你现在什么都不做,每天喝喝茶聊聊天,一样可以做词臣。你却非要在库房里吃灰画地图,当真是个怪人。” “张司戟不必说我,你自己不也是一样?你也可以像外面那些人一样,拿拿孝敬吃吃花酒,看到顺眼的就抬举一把,没靠山不顺眼的就踩他一脚。让那些武官乖乖掏银子孝敬不是很好?非要在这里看我画画,怕是比我更怪一些。” 张国栋一笑,“我跟退思不一样,其实在职方司里,我负责的东西就是这些。那些铨叙升转的事不归我管,我虽然可以说话,但是懒得过问。何况舍弟的事即使没人追究我,我自己的良心也过不去,做点事,就算是我赎罪了吧。” 范进直到分配到兵部舆图房才知,张国维的靠山就是眼前这个张国栋。两人是堂兄弟,张国维能坐稳兵马司的位置,与张国栋的照拂颇有关系。这次张国维闹出大乱子,处置上可大可小,如果细究其罪,就算砍头也有可能。即使不死,发配到哪也大有说道,范进因为保全冯邦宁的事在冯保那里有份人情在,又有李夫人的面子,通过这方面的关系,把张国维的发配地定在广州。 那里地理环境总归比九边强的多,范进在地方上又有关系,张国维到那不会受罪。把他发配到那算是个关照,张国栋也极见范进的情,在职权范围内,对范进也给予了极大关照。范进想要早走溜岗都极随意,若非如此,想要陪郑婵看活剐朱国臣或是逛火神庙也是办不到的事。 张国栋的品级不算高,权柄却并不小。范进有一种直觉,这个人不能以寻常官吏视之,其看上去并不出奇,可是身上总有一种迷雾似的东西笼罩着,总觉得在他身上还藏了些别的东西自己看不透。而且他在兵部里地位超然,即便是兵部正堂对他也不过问,其在这个位置上一干二十几年,既不升迁也不罢黜,大抵是要在这个岗位上一干一辈子,这种人若说没有点隐情,范进第一个不信。 范进道:“张指挥的事与司戟没什么关系,大家各算各的,就连朝廷都没问罪于司戟,您又何必自责?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司戟又不管民事刑名,这件事和您没什么关系。” “话不是这么说的,朝廷只能管住刑名,管不住人心,尤其是我自己的良心,不是朝廷所能管得住的。错了就是错了,三条无辜性命,本来不用死的,就因为国维的一时武断,就害他们枉死。我当初如果不把他保到那个位置上,就不会酿成这一切,这件事里我自然是有责任的,即使朝廷不追究,我自己也没法当做无事发生。不说我了,说说你自己吧。” 张国维看看范进,“真难为你还耐得住性子在这里画地图,外面的人都在商议着,几时到吕相府里贺喜。还有人拉我去掺只脚,我其实是无所谓的,不管是谁当首辅我都是现在这样,不会有什么变化,你就不同了。如果想要回去准备礼物,换件衣服,就尽管走,我不会不放人。” 范进摇摇头,“不必了,我不会去吕府凑热闹的。” “怎么?这可是大事,这个时候不露头,当心被人当成对吕相不满,那对你今后可没什么好处。” “随他去了,爱怎么想怎么想,我和吕相没什么过节,更谈不到什么不满。但是要我去贺喜,这办不到。我还是留在这里画我的地图,比起官衣贺喜,这事做的还有意思一些。” 张国栋道:“这个时候是关键,你不要以为自己是二甲传胪,又是今科会元,就一定可以入翰林院。这种事没有什么规矩,翰林名额就这几个,把你挤掉,别人就多一分机会。这个时候就是要八仙过海各展神通,即便是多年相交的好友,也信不过。你不去,可要小心去的人在吕阁耳边说些什么,到时候真把你刷下去你也没办法。” “那就在这里画一辈子地图了,其实也不错。”范进吹干纸上墨迹,将这张画好的地图放到一边,又开始在新的纸上开始绘制。“我这么大本事的人,留在兵部干不了几年,就能提拔到员外郎的位置上,再干几年,就也能当个郎中。到时候你不收的孝敬我收,你不喝的花酒我喝,日子过的不是一样很舒服?比起当翰林来,我看倒是这样的日子更逍遥一些。” 张国栋看看范进,“我得提醒你一句,曾司马今天也要去吕府贺喜的。” “我明白,张相要丁忧,江陵党不可能跟着丁忧,大家还要在朝廷里做事,这个时候去未来首辅门上去拜拜码头,也是个态度。如果江陵党一个不去,吕相想要做好这个首辅也不容易。不过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这么个观政进士,想要帮忙帮不上,坏吕相的事也坏不到,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我想吕相也不会在意吧?” 张国栋沉吟片刻,对范进说道: “张江陵谋国有方,识人无术,你这么个忠心耿耿的大将,他却不能用,这倒是让我对他有些失望了。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不必要多说什么,事情你自己决定,我只说一句,你想要到职方司做事的话,我还是可以说句话的。”说完之后,伸手将范进画好的地图拿来装订,按着省份年份等索引,放到了对应的架子上。 红日西垂,月朗星稀。今夜的京师,风依旧很大。 呼啸而至的风携带着自漠北带来的黄沙,越过相府那威严的墙壁,冲过院落,最后将那些沙尘重重撒在相府书房那厚厚地窗棂纸上,将窗纸打得沙沙做响。风沙声中,裹携着阵阵哀乐声以及啼哭声,除此以外,再没了别的动静。往日里热闹喧嚣的相府,于此夜晚之时,便显得有几分凄凉态势。 今天的张府分外冷清,门口既没有等待召见的官员,也没有车马轿班。偌大的书房里,就只有冯保一位客人。张居正脱了常服,身上穿着重孝与冯保对面而坐,两人对视片刻,张居正道:“双林,到我这别客气,喝茶吧。” “不了,口不太渴,再说茶也太烫。” “烫?不可能吧,这茶不是眼看就要凉了么?,怕是只有在吕豫所的府上,才能喝上一杯滚开的热茶汤。” 冯保摇头道:“太岳,你过虑了。吕豫所何德何能,拿什么跟你相提并论?无非是他的位置好,加上高拱成了那德行,一帮人就认定他要借首辅的位子。其实他们都糊涂着,真正能决定谁任首辅的,还是陛下与慈圣。慈圣的话说的很明白,让太岳你举荐个人,不管你保谁,太后都会诏准,让他暂时替你护印。只要你用着顺手放心,保证能压的住,其他事都不用你考虑,只管说名字就好。” 张居正叹了口气,“我本来的意思也是属意豫所,不管是年龄还是资历身份,由他接首辅之位最为合适不过。本以为他素行忠厚,在这个位置上最为稳当,可是没想到,他人还没上任,就先给了我一个好大的下马威。满朝文武到吕府红衣贺喜,俨然已认定首辅之位非其莫属,难道他们忘了,本阁尚未交印么?最让我痛心者,便是平日里素来倚赖的大臣,不到我府上吊唁,却先到吕府道贺吃酒。他们的意思我也明白,为的是将来行事方便上下相得,可是总得讲个先后。本以为大家肯按老夫意旨行事,现在看来,他们认的是元翁身份而非我这个人。人情冷暖事态炎凉,人心实难预料。换一个人做首辅不难,可是要想保证此人听话服帖,老夫心中也无把握。” 冯保连忙道:“太岳,你也是想太多了。那几位于你或是至交或是同乡,最不济也是你一手提拔起来的,怎么会不听你的话?豫所是个老好人,大家都愿意他做首辅,其他的事一时不曾想的周全而已。既然你觉得吕调阳不好,那就再换一个。当初在内阁要打高拱,被勒令致仕的殷历城怎样?” 张居正别没理会这个人选问题,而是自顾道:“我也知道,这些事不过是小节,豫所也不是一朝得志便猖狂的小人。但是大势所趋,不是我们不想怎么样,就一定不会怎么样的。三年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事,万一这些人与新任首辅瓜葛太深,不想张某回朝,今日之高拱,焉知不是明日之张居正?” “再者眼下新政初行,百姓多有非议,吕调阳耳软心活,遇事缺乏决断,只怕稍一遇阻,就会退缩。这样的守成之人,于当今朝廷绝不适合掌枢。” 冯保道:“那太岳你觉得谁堪当首辅之位不会坏事,又能掌握得住?” “能保证不坏事,不破坏大局,又能与双林及慈圣一心者,想来想去,除了老夫还有其他人么?” 正文卷 第三百一十八章 两难抉择 冯保听到这个答案,仿佛被鞭子抽了一记,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连声道:“这万万不可。太岳,你是被气糊涂了,否则绝不会说这种话。这句话我没听见,也不会向慈圣通传,你赶紧想个能掌枢的人!” 张居正倒是神色如常,他用手指了指窗外,“双林你听。这风声,哭声,还有乐声。像不像我张家已经衰落,革职抄家时的动静?” “没有这个话。你家天伦谢世,理应如此,这有什么可奇怪的?不要说这种丧气话,陛下慈圣对太岳信任有加,谁敢动你分毫?” 张居正摇摇头,“你不必安抚我,我也没难过。其实于我而言,倒认为这是一次很宝贵的经验,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机会,可以提前看清世道人心的。他们这样,倒是让我想明白了很多事,也下定了决心。没错,我要留下。我回乡丁忧本是朝廷体制,可如今看来,一旦有人借机生事,让人误认为张某已经失势,必然落井下石,与我撇清关系。如果只是单纯的不相往来,乃至谗言构陷,这其实并没什么要紧。最怕的就是他们急于撇清一切,就从我们推行的新法上下手。” “双林也历经了三朝,风风雨雨看的多了,这一层想必是想得到的。不少官员做事的手法就是这样,一听说谁倒了,就把谁推行的制度所用的人,不分愚贤一体驱逐。乃至为了表现自己的清白,刻意事事与之相反,为了反对而反对的事,从来就没缺乏过。反我张某不足论,可是若为反张某而坏掉新法,故意把考成法、一条鞭尽皆废除,咱们这几年的心血就白废了。” 冯保道:“豫所这个人,还算个仁厚君子,再说他要是不放心,你可以举荐个你信得过的,保证新法可以推行下去就是了。” 张居正摇摇头,“事情没这么简单。我推行的新法,让太多人受害。会试之前,咱们敲打的那几家大户豪绅,就是被人派出来探路的卒子。背后的人连你我都无法擅动,皇亲国戚,世袭勋臣再有那些名门望族地方胥吏。这些势力合在一起,是一股任谁都不能小看的力量。吕豫所这个人是个什么为人,你我心里都有数,忠厚而无用处,决不敢为了新法得罪那么多人。他不会刻意坏掉我的新法,以显示对我的不满,可是当下面的人反对新法时,他也不会刻意去维护它。这样一来,新法不坏而坏,也是一样的结局。至于其他人,够资格掌枢的,与你我不是一条心,再者缓不救急,眼下能用的,又没一个有这分担当。” 冯保犹豫道:“要不这样,我们不设首辅,只让一个人护印……” 张居正叹口气道:“双林,你想一想这样的内阁又哪来的威信?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令难行。这个问题我其实想了很久,张某读圣贤书,何尝不知孝悌之道?我也想过,丁内艰而去,将朝政交给一干下属共同护持,只要局面不变坏,等我起复之后,也可把这三年的损失补回来。可是今天,我算是把这些人的面目看清了。他们会做事,也能做事,但是做事的目的不是为了报效朝廷,只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权位。为了讨我这个首辅欢喜,这些人会不遗余力地推行新法,乃至使用些非常手段。为了讨新任首辅的欢喜,也会改弦更张,学吕调阳的黄老之道,无为而治。行新法的是他们,坏新法的也可以是他们。把国家交给这样一些人,没有个人看着,我如何能放心?” 冯保道:“太岳,我觉得你这也是多虑,局面不至于如此恶劣吧?” “双林你想想,朝政能有今天这样的格局,正是你我以及慈圣三人互相扶持,同心协力的结果。新上任的首辅第一与你的交情不够,第二与太后彼此之间缺乏信任,第三在天子面前也无多少威严。内外不能沟通,上下不能一心,便不会有我的权柄与威信。而行新法,恰恰需要大权与威严。一个无威无信的宰辅,不要说继续推行新法,就连守成都万万不能。” 推行新法的过程中,冯保与张居正是战友关系,两人互相扶持,共同为推行新法而努力搏杀,自知其中艰难。也知张居正所说,确实是事实,从客观角度上看,如今的大明根本离不开张居正。 不管换了谁当首辅,三驾马车的合作都会出问题,在天子还不能自己掌握天下的时候,三驾马车的问题就注定是全国问题,朝政民生肯定都会受影响。但是冯保还是摇头道: “太岳你说的是天下事,我说的是你自己的事。眼下天下太平,根本没有非夺情不可的理由。如果天子下旨夺情,百官必然能猜出来是你我所谋,要保证你留在枢位上。不管是言官也好,还是满朝文武也罢,只怕都不会答应。到时候你的名声……” “自是一落千丈,成为天下人唾骂的对象。”张居正点点头,“我如何不知,这样做会是一个什么下场。不说眼下,就是等我死后,只怕也逃不过悠悠之口,把我骂成无君无父,不忠不孝的乱臣贼子。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长叹口气道:“慈圣以国士之礼相待,万岁视张某为师。此等礼遇为人臣之极致。张某惟有让国库充盈百官勤勉,方不负圣恩。我原本也想忠孝两全,既能报效朝廷,又可保全自身。可眼下看来,不少人等着我退下去,好让天下变成他们想要的样子,这一步一退,就再也回不来了。现在摆在我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条路是我按着规矩夺情丁忧,至于天下的事,就交给其他人操心。至少在我活着的时候,这个天下不至于动摇,局面还可以维持,至于我死后如何,也操心不到。等我死后说不定还能落个贤臣名号,得几声夸奖。另一条路,就是为千夫所指,被仕林视为败类,被天下人所不齿。但可以为江山社稷保全元气,让万岁将来不用为国事操劳。世有非常之人,然后办非常之事,张某便做一回非常之人又能如何!” 冯保回忆起当初老主驾崩,幼主寡母朝局危入累卵之时,正是自己与张居正两人内外联手稳定局面驱逐权相,保证了朝局稳定,才有现在的光景。心内百感交集,摇头道:“太岳,你是文官!和我们不一样。我可以不要名声,你不行……” “我知道,但是食君之禄报君之恩,从这一点上,你我又没有什么不同。” “人说你张太岳才智国朝第一,冯某看来,你却是一痴人!固然善于谋国,却不善于谋身。夺情之议一出,朝野上下必然震动,不知多少原本依附于你的臣工,会与你划清界限乃至成为敌对,这里面的难处暂且不提,咱们只说天子。若是让陛下认为你贪恋权位,于臣工而言,也绝非好事。” 张居正摇摇头,“不会如此。陛下是我的弟子,与我有师生之谊,又怎么会怀疑自己的恩师有所图谋?我的一片丹心天日可鉴,万岁与我君臣相知,必不会有此猜忌。” 冯保道:“话是这么说,就怕有奸人从中挑拨,陛下年幼,一旦受了奸人蛊惑,生出些不好的念头,当下固然不会如何,将来怎样难说的很。” “无妨,宫内有你还有慈圣,即便是有奸人蛊惑,也有你们为我主持公道,这一层我是不担心的。现在我只是在想,这夺情的奏章该由谁来上。” 冯保想了想,“你自己自然不能上,世侄也不行。少不得只好请慈圣出面,让万岁下一道夺情旨意,太岳你且推辞一番便是了。” 他又看看张居正的脸色,房间里灯光虽然还算亮堂,但是终究不比阳光,看的不是太清楚。过了好一阵才道:“太岳,我怎么觉得你这脸色有些苍白,可是那老毛病?” 张居正点头道:“就是那样了。前次犯病时得湖广名医李言闻妙手诊治,这次听闻老父亡故心中悲痛,不想老病又发作了,血出不止。好在找到了当时留的方子,病势略有好转。” “略有好转……那就是比上一次更重了?这可耽搁不得,还是请太医来看看。” 张居正道:“眼下这个时候哪能请太医?若是传出我染病的消息,那些人更要认为我不胜烦巨,难以支持大局,事情就更无可为了。我身体素来硬朗,这点小病还不能奈何我,双林不必管了。现在只想着这夺情的事,请慈圣出面其实不算最好的办法,可是当下想找个有力大臣上夺情奏章也不容易,便也只好如此了。” 正在此时,游世禄在外面敲响了门,进门之后脸色有些尴尬道:“老爷……范进范传胪递名刺求见,说是前来……吊唁。” “吊唁?”张居正哼了一声:“我父与他非亲非故,用不着他吊唁,名刺奉还打发他回去。” “慢!”冯保叫住游七,又对张居正道:“太岳,老百姓有句俗话,有钱买不来灵前吊。哪有把客人往外赶的道理?再说,今天去吕豫所家中贺喜的人里,可没有范进。” 张居正自然也知道,范进并没有背叛自己,没去吕调阳家中,恭贺其即将成为首辅。现在,其他人还没来吊丧,范进率先上门,这种态度表达的也很明显。换句话说,在自己的心腹纷纷输诚示好之时,范进倒是保持了对自己的忠诚。 不管是在路上办的曾光案间接搞死何心隐这个老冤家,还是这回收拾高拱,范进立的功劳张居正自然看在眼里,对其才干也很满意。眼下其表现出来的忠诚,比之那些江陵党人更为可靠,按说应该是拉拢培养一番,日后做自己手下一杆枪头来用。 可问题是,张居正只想与范进保持工作上的往来,不想让其进入自己的家里。尤其是现在顾实也在家中帮忙,固然他与张舜卿订婚的事因为这个意外而被迫搁浅,但是顾实显然已经把自己当成张家一分子看待,跪在灵牌前磕头烧纸,极是孝敬。 张居正对他看法很好,觉得这样的好孩子才是当女婿的最佳人选,这种时候自然要与范进保持绝对的距离绝了他的心思才好。他非要进来,算怎么回事? 冯保在宫中多年,察言观色的本事是基本技能,如何看不出张居正所想。在旁道:“太岳,范进素有智谋,我不觉得他现在来,只是吊唁那么简单,说不定他有了什么主意也未可知。他的才具自不如太岳远甚,不过总归多个人多个脑子,有个人出主意也是好事。游七,你就让他进去吊唁,不要让他乱走就是了。我相信范退思不会糊涂到,在这个时候和顾实打架的地步,再说……两人也打不起来。” 作为张居正的好友,他也是见过顾实的。说实话,冯保对这人很看不上。他的为人不像张居正,行事也偏于极端阴暗那一类,和顾实这种正人君子属于阵营冲突,见面就没好看法。在他看来,如果顾实真娶了张舜卿,除非躲范进远远的,否则早晚变成武大郎。是以他这话暗讽顾实面瓜性子,不会有胆量与范进冲突。 有冯保的面子在,游七也不好再说什么,连忙出去把范进引到临时灵堂,许他跪在那里烧纸。范进走到灵堂时,见那里只有两个男子陪灵,一个是三公子张懋修,另一个男子年纪比张懋修大一些,长身玉面修眉俊目仪表堂堂,以相貌而论比之自己只强不弱,比之刘勘之也只逊一筹而已。 见他进来,张懋修有些尴尬,咳嗽几声,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身边那男子则端详着范进,脸色一红一白的,很有些古怪。 、 范进不理他们,在游七引导下,在灵前磕头行礼,又烧了几张纸,随后才与两人攀谈起来。张懋修吭哧了一阵,不知道该怎么介绍才好,那男子比张懋修好不到哪里去,对范进的情绪很是复杂,似乎有些不满,又似乎有些畏惧,在那里期期艾艾的不知道要说什么。游七只好咳嗽一声,为范进介绍道: “这位是顾公子,与我家乃是老世交通家之好,现任尚宝司少卿。” “在下顾……实。”男子终于开了口,朝范进勉强一拱手,随即加重语气道:“相爷已将爱女许配与我,等到一出丧期,便要完聘。” 正文卷 第三百一十九章 相思断肠 张府绣楼之内,一身重孝的张舜卿坐在牙床上,手上轻轻转动着一串念珠,眼观鼻鼻观口,嘴唇微微颤动,念着不知什么东西。一度红润的脸色重又变得憔悴,即便是足以称得倾国倾城的美貌,在这种情况下也不免打了几分折扣。 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她的嘴唇已经干裂,显然干渴得厉害,但是放在手边的茶早已由热转凉,却依旧满满的,未曾喝过一口。桌上的几样点心、水果也是一样,纹丝未动。 一阵楼梯响动,阿古丽如同一阵风似地从楼下跑上来,由于跑得太急,这健康而又充满活力的美姬面红耳赤不住喘着粗气。张舜卿连眼皮都没抬,依旧在那里念叨着无人知晓内容的文字。阿古丽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其没有反应,又伸手去推她的肩膀,张舜卿的身子随着阿古丽的手一阵摇晃,但随即就丢了一记极凌厉的眼刀过去。 “我在为大父念经祈福,助大父在天之灵早升极乐世界,你敢来坏我孝行,不怕我禀明老爷治你的罪么?” 本来如空谷黄莺般动听的嗓音,由于干渴的关系,已经变得沙哑。阿古丽心疼道:“如果小姐肯说话吃喝,就算老爷打死我我也认了。自从老爷宣布你与顾公子的亲事小姐就是这个样子,那时老太爷还在人世,总不是那个时候就要超度吧?” “我那时为大父念经祈福,愿他老人家病体康复。就是你来坏我的事,才让此事未成,我还不曾罚你,你倒有脸问我?滚出去!别碍着我念经!” “念经也要吃饱喝足才行啊,小姐从那天开始,每天只喝一小碗燕窝粥,人怎么受的了?” “你懂什么?我是在菩萨面前发的誓,持戒祈福,你个胡女不懂这些事,就不要乱说话。没事的话就滚下楼去,我的事不用你管。” “我来自然是有事了,我是给小姐送药的。”阿古丽不以张舜卿的怒意为忤,笑道:“小姐的灵丹妙药来了。” “你在胡说些什么,我不想听。”张舜卿脸依旧板着,低头念她的经文,阿古丽道:“我知道小姐在怪我,可是你怪我也没法子,我真的不能把我们波斯的刀子给你。那刀很锋利,即便没力气的也能杀人,你若是杀了顾公子,是要偿命的……好了,小姐怎么怪阿古丽都好,眼下我就是来将功折罪的。范公子进府了,就在灵堂那边!” 她满脸笑容地对张舜卿说到,本以为可以看到她兴奋的模样,却不想张舜卿连眼皮都没抬,依旧低头念经。阿古丽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张舜卿才冷冷道:“你那点小心机,少在我面前用。我知道顾实在那,我是不会和他见面的。你编什么假话,也休想骗我与他见面。” 阿古丽没想到张舜卿居然对自己也不信任,颇有些委屈,一双宝石般美丽的眸子内满是晶莹泪光。“小姐,阿古丽从没骗过你,你为什么不信任阿古丽。你随我去看一眼,若是范公子不在,我便把性命赔给你!” 见她说了这么重的话,张舜卿才停下念经,“你说的是真的?” “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好,我就随你去看看,如果你在骗我,今后这个楼就不许你来。” 自绣房走向灵堂,张舜卿的心也在慢慢缩紧。顾实是那种典型的没牙兔子,不可能为了见自己一面,就动这么大阵仗,更没本事让阿古丽如此为他效力,难道说……? 一想到心上人可能真的就在灵堂,张舜卿的心跳莫名地变快起来。即使明知道两人的姻缘未必能成,而顾实在那自己与范进相见诸多不便,但她此时都已经不管不顾,只要与自己的爱人在一起,就算粉身碎骨也没关系。 来到灵堂门外,她目光朝着灵堂里一瞥,人便像中了定身法似地牢牢站在那。手紧紧抓着阿古丽的手腕,纤长的指甲刺进阿古丽的肉里,鲜红的血珠流在那脆弱的指甲上,如同涂了鲜红的丹蔻。阿古丽顾不上疼,只关注地看着小姐,见她的身躯在微微颤抖,嘴唇再次颤动起来,这回的声音不再含糊能够听清楚字眼,只听她嘴里反复念叨着:“退思……退思。” 灵堂之内,范进与张懋修以及顾实正在说着什么,看上去神态从容,比起脸色颇为尴尬的两人,他倒是显得十分洒脱。“顾兄是张府东床?倒是失敬了。”范进朝着顾实回了一礼,随后问道:“但不知几时立的婚书?” “不曾……还不曾来得及。”顾实的脸涨得更红,手紧握成拳,原本皂白分明的眼睛,此时已满是血丝。从他的表现看,范进确认其肯定知道自己和张舜卿已有夫妻之实的事,也接受了接盘侠的身份。只是作为苦主他可以接受张舜卿,不代表他能接受黄毛站在自己眼前。 这家伙,似乎有点面啊。范进心里暗自嘀咕着,他很想朝自己发火,却又不敢或是不知道该怎么做。以至于把自己憋的非常难受,对于真正想对付的人,实际没有什么损害,单从两人表现出来的态度看,反倒是顾实看上去更理亏一些。 这种人本分忠厚,从做人上找不出什么把柄,但是另一方面,在生活情趣上多半也差一些,没什么趣味,跟这样的性格人生活在一起,日子过的也就是古井无波没什么趣味可言。想来张居正也是因为这一点,才准备招他做女婿,保证女儿不因为失申于范进的事被未来丈夫挑剔。 从道理上看,张居正做的其实也谈不到有什么错,只是从范进自己的利益上,当然不允许这一切发生,因此看顾实的目光就带着几分审视的角度。一如当日挖了刘勘之墙角,他现在也是做着最坏准备。即使张舜卿与其婚事不可阻挠,自己也得再挥一次锄头。 张懋修怕两人在灵前撕打起来,连忙做着调和,找些话来岔开话头,用眼神示意范进赶紧离开。可是范进仿佛突然变得愚蠢,于张懋修的提示充耳不闻,依旧在那里与顾实交谈着。 顾实只与张舜卿见过一面,并且只是惊鸿一瞥,以通家之好的身份来见个面,张舜卿便告辞离开。他是个守礼君子,见到女人就会主动错开眼睛,并不会特别仔细地去看。但是对他来讲,这一面也就够了。毕竟他与自己上个妻子也只是成亲当晚才见到,在那之前是不曾谋面的。 他不是一个好涩之人,以他的相貌家室,在风气开化的东南找一个美丽女子,或是吸引几个小家碧玉都非难事。但是严守礼法的顾实,向来信奉娶妻以德的原则,对于女子容貌本不十分在意。他上个妻子也谈不到很美,但是人很端庄贤淑,对丈夫百依百顺,这便足够了。 在妻子死后,他又是壮年,自然有人提出过续弦。只是那时他刚把家产都给了家中几个兄弟,免得他们为了分产业打闹,没有了安身立命的来源,也就谈不到成亲的事。他不是一个想要靠当某人女婿飞黄腾达改变生活的性子,自认为对**方面也没什么需求,可是与张舜卿那仓促间的一次相见,他的心在那一刻,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一样,竟是一时间忘形地呆在那,就连张居正说了什么,他都没有在意。 人世间竟有如此佳丽?他回到住处时,脑海里反复闪现的依旧是张舜卿那美若天仙的容貌。从张居正的话语里,他隐约感觉到其在暗示什么,他是老实不是愚蠢,并不是个榆木脑袋,听得懂张居正的暗示,并为这种暗示而有了一种莫名兴奋。一向稳重的他,第一次有了一种莫名地兴奋感,这种感觉他说不出滋味,只是觉得身体在燃烧,心情格外激动,想要做点什么,可是不管做什么事都做不好,因为脑海里反复闪现的都是那一道倩影,其他的什么都入不了心。 那一晚他梦到了自己成亲的时候,揭开盖头,出现的不是自己那虽然相貌普通但和自己相敬如宾的亡妻,而是张家小姐。那一晚他辗转反侧,那一晚他连续做了几个梦,梦里的人都是她。 随后的交往中,张居正终于透露出招婿之意,顾实也表示了同意。即使随后张居正坦言女儿已非完璧,他也并不在意。 顾实是个很讲礼法的人,对于女子婚前失节其实非常介意,但是只要是张舜卿,不管是被迫还是被骗又或是心甘情愿与其他男子做了什么,他都不介意。他爱她,她愿意接纳她过去的一切,只要成亲之后她只属于自己一个人,成亲前的事他不在乎。 他可以感觉的到,女子对自己没什么好感。张居正以及张嗣修都想给两人制造见面的机会,但是每次张舜卿都拒绝露面,压根连话都不想和自己说。张居正也委婉地表示过,自己的女儿被宠坏了,有些骄纵,脾气不好,绝不会像自己去世的妻子那样温驯可人,对自己百依百顺,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他不在乎。只要是和她成为夫妻,付出什么代价他都愿意,他相信靠着自己的温柔,早晚可以软化女子的心,让她安心与自己做夫妻。 张文明的死对顾实而言,只是一个长辈的离去,他所想的是未来岳父的身体怎么样,舜卿会不会因为祖父的死而难过伤心,她的身体如何。他想要表示一下慰问,可是男女有别,他又不敢张口。至于张文明死去带来的一系列朝局变化,又或者张居正的去留问题,对顾实而言,压根就没想过,对这些问题,他没有概念。 他不是官场中人,即使如今做了四品官,其实也就是个领俸禄的,于自己的工作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更没有官员自觉。每天在衙门里也只读书不管事,或者说不知道该管什么。在他看来丁忧也好,在职也好,都没什么区别,做不做官都没有关系。 对于范进的名字他是知道的,张居正当日也向他透露过张舜卿与范进的关系,他自然也表示不会介怀。可这种大度是对张舜卿,不是对范进。 一见到范进他就忍不住想到,自己未来的妻子就是被眼前这个男人所欺骗引诱,乃至失申于他。脑海里反复闪现的一个画面,就是美如天仙的妻子与这个男人同床共枕任其予取予求的情形。 这一点已经令他感到难以接受,更让他觉得无法容忍的则是范进的态度。他对自己没有丝毫愧疚,反倒是一副嘲弄的眼神看着自己,言语里透露出的信息,是压根不相信舜卿会和自己成亲。 一想到其与张舜卿曾经的关系,顾实就越发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践踏,无名的怒火在周身燃烧,手下意识地紧握成拳,他想要挥出拳头,重重打在这个家伙脸上,再告诉他舜卿是自己的娘子,不许其再有非分之想。可是……他做不到。 从小到大,顾实都是个正人君子,忠厚朴实,不会与人争斗。他不曾与人动过手,即使吵架也没有过。一个大家族里,难免有利益上的争夺,并因此导致明争暗斗,每当这种争斗涉及到他时,他都会选择退让。不管是田地还是店铺房产,只要争,他就退。 不争不斗已经成为他的一种本能,虽然这次他破天荒地愤怒,但是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怒,拳头虽然握的紧,却不知道该怎么样挥出去。看着范进把张府当成自己的家,与张懋修亲切交谈慰问,言语流利的样子,他就觉得心里不舒服。自己拙于言辞,他却能说会道,将来……必须躲他远远的。好在他是做官的,不能到处去,自己带着妻子远远避开他,一切都会好的。 就在此时,范进忽然停住了口,仿佛感受到什么东西一样,不再与张懋修交谈,将视线移向灵堂门口。不知就里的顾实也下意识地随着范进的目光移过去,那里一片漆黑,看不到什么东西。就在他满腹狐疑时,却听范进开口道: “我知道你在那里,就像你知道我在这一样。我知道你很难过,很多事也是身不由己,我不会勉强你什么。如果你觉得这样就够了,那我绝不会打扰你。就让我在这看着你,只看着就好。我知道你在,就像你知道我在,你我都在对方心里,这样就很好。” 范进的声音格外轻柔,如同有一种莫名地魔力,可以让人心变得格外温暖。顾实的心莫名收紧了,他已经猜出门外站的是谁,他希望自己猜错了,但理智告诉他,那是唯一答案。 他自问说不出这种话,不在于学识而在于性格。他是个古板而庄重的人,即使是对妻子他也无法用这种态度开口。在他看来,用这样的言语对一个女子说话是大逆不道,破坏礼法的。张家千金那等冷艳美人一定会离开,不会与这种坏人名节的男子相见,千万不要……露面。 黑暗中,一声轻微的抽泣声响起,紧接着一个身穿重孝的窈窕身影出现在门口,随即便见到其甩开了什么人的拉扯,向着范进飞扑而来,口内大叫道:“退思!” 两个人旁若无人地紧紧相拥在一起,女子口内亲切地叫道:“退思……相公!” 那一声相公叫得人心神俱醉,魂飞冥冥,只为这一声相公,就算让顾实粉身碎骨赴汤蹈火也再所不辞,但是他却很清楚,女子叫的不是他。 在这宁静的夜里,某样东西破碎的声音在灵堂响起。 正文卷 第三百二十章 自告奋勇 在顾实心中如同冰山般的女子,此时却变成了火山。这个年代即便是真夫妻,在人前也会保持距离,尤其是到了官宦人家就更是如此。可是眼下,张舜卿如同投火飞蛾一般紧紧拥着范进,将头紧靠在他胸前,脸上带着笑,眼睛里却满是泪,只一声声地叫着范进的名字,忘情地喊着相公。 这本来是两人情热或是舜卿不堪承受请求怜惜时喊的言语,此时却不管不顾地叫出来,仿佛是通过这种方式在宣布着自己的心意。声音虽然沙哑,但是却叫得异常动情,如同杜鹃啼血。她不是用声带在发音,而是用自己的心灵在呐喊,海枯石烂此心不易,她的相公只有范进一个,只有他才是她的丈夫,就像只有她才是他的妻子一样。 范进以同样紧的方式抱着她,虽然没有进一步的亲热,但是两人这种表现已经足以让顾实出离愤怒。自己未来的妻子,当着自己的面扑进另一个男子怀里,高喊相公,他的脸上仿佛被人落了几百个巴掌,火辣辣地。周身的血液上头,脑袋晕晕的,额头青筋暴起,仿佛随时都会爆裂开来。 一条无形的锁链牢牢捆着他的手脚,让他动弹不得,嘴巴张了张,却什么声音都没有。他的身体轻微颤抖着,想要举起手,斥责这对男女。可是手上如同挂了千斤重物,只有不停地颤抖,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脑海中无数念头盘旋,最后剩下的只有一个:成亲后一定要搬到乡下去住,这个男人……不会追来乡下的。只要不让他们见面,就没事了。 张懋修干咳了好几声,紧紧相拥的男女却都没有理会,过了好一阵,范进才轻轻擦去张舜卿脸上的泪水,柔声道:“卿卿,你又憔悴了。虽然长辈去世难过是必然的,但是你是个坚强的女子,不该这么作践自己。何况生老病死再所难免,你得保证身体,才能让大父在天之灵安心。听听你说话的声音多哑,肯定是严重缺水,我去拿茶给你喝。” “我没事……我不在乎。”张舜卿紧抱着范进,不让他离开自己。紧张地问道:“相公,我是不是不漂亮了?我变丑了是不是?” “没有这个话,我的舜卿永远是天下第一美人,即便是九天仙女下凡,也不及你。你永远是最美的。但是你这样作践自己的身体我可看不下去,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万事有我,你只要保重身体,其他的事,我来想办法。” 张懋修道:“姐姐……范公子来吊唁,有小弟陪着就好。你最近身体不适,还是回房休息吧。否则……老爷会担心的。” “管好你自己!”张舜卿娥眉一挑,张懋修便吓得不敢说话。这当口灵堂外阿古丽忽然喊了一声:“二公子。” 只见灵堂外,同样一身重孝的张嗣修满面怒容地走进来,两眼紧盯范进,几乎要喷出火来。张舜卿毫不客气地回瞪过去,挡在范进面前道:“二哥不是帮着老爷写丁忧奏章么,怎么到这里来了?” “小妹,这里没你的事。范进,你出来,我有话对你说。” 张舜卿道:“有什么话在这里说也一样,不必要非到外面去。” “卿卿,你放开手,我想二公子找我一定是有正事,不要任性。”范进在张舜卿耳边嘀咕了一句什么,女子看看他,终于松开了手,又狠狠地瞪了自己兄长一眼,张嗣修道: “是老爷叫范进到书房回话,你该放心了吧?小妹,你素来聪明,多余的话我不必说,你自己好好想想,什么样的人才是你该选的,什么样的事是你该做的。不要因为一时冲动,让自己后悔终生。范进,你随我来。” 两人前后出了灵堂,张舜卿的目光紧紧锁定范进的背影,直到其身形消失于视线之外,她依旧在那里凝神远望,如同一尊望夫石。 顾实在后面轻咳一声,轻声叫了声:“世妹?” 张舜卿并没有回应,仿佛没有听见。 顾实又喊了一声,见对方依旧没有做答,上前一步,尝试着想用手碰一下张舜卿的肩膀确定对方是否无恙,却又觉得男女授受不亲,这样做不是太好。就在他犹豫着是否真要让手落到对方肩膀上的那一刻,张舜卿忽然转过头来,四目相对,寒意逼人。 那是顾实从不曾在这位美貌无双的女子身上见过的眼神,仿佛是那冬日里的寒风,在一瞬间几乎将顾实周身的血液冻结起来。就在这片刻之间,方才那个温柔热情的女子消失了,冰冷高傲的冷美人再次回来,那冷厉的目光几乎可以让男人一切的玉望消弭于无形。顾实的血液在这一瞬间几乎冻结,人愣在那,手将伸未伸,保持不动,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充满鄙夷与厌恶的眼神在顾实身上并未停留多久便转向一边,高声道:“阿古丽,随我回房去。”在从暗影处闪出的胡姬陪同下,两个女子就这么走出灵堂,消失于无边的黑暗之中。 张嗣修并没像张舜卿想象的那样大发雷霆,咆哮怒吼。相反一言不发,直到已经看不到灵堂灯火的时候,他才忽然停住脚步,转身死死地盯着范进。 这是张府一处相对僻静的角落,平素就没什么人来,眼下在举丧,仆人们都有自己的差事,这里就更为安静。四下里寂静无声,只有大风摇动花木之声,在耳边响起。张嗣修的眼神凶恶,目光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敌意与怒火,范进的目光则十分平和,并没有心虚或是哀求什么的打算,就这么心平气和地与张嗣修对视。沉默了好一阵,张嗣修才一字一句道: “范进,当日如果没有你,小妹可能已经遭遇不测,于这一点,我是非常感激的。你们之间曾经有过什么,我不打算追究,大家都当这件事没发生过。但是你给我听好了,家父已经答应将小妹许配给顾实,这事无可更易。你就算为了她的幸福考虑,也该知道收敛。人总要为其他人着想,你号称与小妹两情相悦,难道就不顾及她的名节和幸福?在她的未婚夫面前那样行事,他日成婚之后,小妹的日子又该怎么过?” “二哥,你说的话我很认同,我之所以那样,就是因为我没打算让卿卿嫁给顾实。你也是个聪明人,应该看的出来,卿卿和顾实成婚,是不会有幸福可言的。你难道想看她痛苦终生,乃至因抑郁而早夭?” “你少咒她!顾守拙这个人虽然木讷一些,但胜在诚实本分,不会拈花惹草,他答应过家父,生平不二色,这一点你做的到么?” “做不到,也没有必要去做。夫妻相处自有自己的相处之道,我和卿卿之间会调整好这些关系,不会让她因为这一点而难过伤怀。你看的出来,卿卿心里根本就没有姓顾的。” “那又怎么样?相处久了,自然便有了感情,天下间的夫妻,谁又不是这么过来的。我警告你,不要再来骚扰小妹,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二哥,我也要跟你说句实话,我不会放弃。卿卿心中有我我亦有她,不管她嫁人与否,我都不会撒手不管。” 烈风拂过,夜色中白色的孝袍在飘动,丧亲的悲痛,父亲丁忧挂冠的隐忧加之对范进积蓄多日的不满,让这位贵介公子丧失了最后的理智与矜持,挥动拳头朝着范进的面门砸去。范进的头一侧,张嗣修这一拳只落在了他的肩上,将他砸的略了后退了半步,张嗣修的手腕却一阵巨痛,仿佛这一拳是砸中了墙壁而非人体。他大怒着正待挥出第二拳,范进抢先道:“相爷要见我,脸上带着伤,总是不方便。如果想朝身上挥几拳,我倒是愿意承受,如果打脸的话就算了。” “你!”张嗣修咬着牙,左手用力揉着右手手腕,直瞪着范进。后者只一拱手,“二哥,正事要紧,咱们先去见相爷,有什么话慢慢说不晚。” 书房内,张居正的脸上如罩寒霜,冯保倒是面色平和,对范进道:“今天吕豫所的府上可是有热闹,新科进士八成都去他府上道贺。你却来这里吊唁,不怕他日吕相掌枢,找你的麻烦?” “吕翁能否掌枢是朝廷大事,学生无所干预,学生与其并无来往,也没有什么渊源,也就谈不到去贺喜。倒是张相家中出了逆事,学生作为晚辈,理当来此吊唁一番,此乃人之常情。” 张居正哼了一声,“你见到顾实了吧?这个人与你相比如何?” “相貌比范某为强,也比学生要忠厚。”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人贵在知进退,明得失。你是个聪明人,这次周世臣一案也做的很好,老夫有意栽培你,让你他日成为朝廷栋梁。你自己也要检点言行,不要让老夫失望。等到他日,老夫会为你安排一门好姻缘,足以匹配你的出身才学。” “多谢相爷厚爱,不过学生认为,眼下不是说这事的时候,还是应以大事为重。学生此来,既是吊唁亦是同相爷商量大事。” 张居正看看他,“大事?你找老夫,能有什么大事?” 范进道:“自然是天那么大的事情,非如此如何敢惊动相爷?” 冯保道:“太岳,人既然来了,就要他把话说完么。反正今天是吕相府热闹,你这里清净,没有那么多的事情等着,只做个闲谈亦无不可。” 张居正道:“好,既然双林有话,那范进你有话便说吧,老夫倒要听听,你能有什么大事?” 范进并不介意张居正的态度,易地而处,自己如果站在张居正的角度,可能会做的比他更恶劣一些。清清喉咙道:“如今京师之中谣言纷起,话题中心便是相爷守制之事。” “哦?这么短的时间,京师之中已然谣言四起了?人说京师百姓神通广大,人人皆有千手千眼之能,看来此言不虚。你既然说起此事,必然有自己的见解,且说说看,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范进道:“学生认为,国朝以孝治天下,为首辅者乃是百官首领万民表率,自当以身作则,是以相爷回乡守制,自是无可争议。” 张居正不置可否,“你的看法与老夫倒是不谋而合,老夫已经上本,请天子开恩准我回乡居丧。衙门之事,你以后多与自己长官商议,如有疑难,可去问确庵。至于馆选的事,也自有新任首辅负责,你只管安心读书备考,以你的才学,入翰林院应是板上钉钉之事。只是万事皆有例外,你自己也不能自持才高,就麻痹大意,无事之时应该好好在家闭门读书,不要沉迷应酬荒废学业。” “学生谨记元翁教诲。只是,学生的话还没有说完。于相爷而言,丁忧是不二之选,但是于天家而言,却不能放元翁回乡。” 张居正脸微微一沉,“放肆!万岁如何想法,岂是人臣所能揣测?妄度帝心,简直是胆大包天!” “学生不敢,只是为天下苍生计,为万民计,从事理上加以分析而已。” 冯保笑道:“太岳,今晚只是屋中闲话,这里又不是内阁值房,不必过于认真。退思,你且说说看,为何万岁不能放太岳回乡?太岳为朝廷兢兢业业殚精竭虑,立下汗马功劳,眼下至亲下世,朝廷若是还不许其回家尽孝,岂不是对臣工过苛?” “冯世伯所言极是。若是普通官员,乃至六部部堂,若遇此事朝廷也应放行。学生斗胆说一句,即使内阁之中其他几位阁老遇到此事,朝廷也应诏准,惟有元翁不可。元翁丁忧虽与孝道无亏,却有事主不忠之嫌。自古忠孝两难之时,为大臣者理当为忠而舍孝,否则便有负皇恩!元翁受三朝天子厚恩,若是于此时回乡丁忧,岂不是置天子于不顾?” 张居正道:“你这话从何说起?老夫丁忧乃是守制,何以成了不忠?当今天下太平,四海安宁,俺答兵出西番,今岁绝不可能犯边,既无外患又无内乱,老夫在不在朝中,又有何影响?” “元翁此言差以,如今天下虽无战事,但此等局面乃是相爷苦心孤诣一手打造。一旦相爷回乡守制,人去政息,考成法一条鞭法皆不能行,这天下恐怕难以维持当下的大好局面。再者俺答虽然西进,辽东尚有图门汗,海上复有倭寇。眼下春夏之交,一旦入秋,边事复起,又或海疆有变,没有相爷主持大局,天下苍生该何以自处?再者相爷丁忧,新法难行。眼下新法刚有点眉目,正当趁热打铁之时,若是半途而废,只怕前面的努力,都付于流水。” 冯保看看张居正,忽然笑道:“行了,你们一老一小,就被在这里兜圈子打哑迷了。太岳,我知道你的心思,我也不能为难你,这样吧,你找间房子给我,我和范进聊一聊。” 张居正点点头,招呼了管家游七进来,由其带路引着二人一路来到前院一处极偏僻的小书房落坐。等到送上茶水点心,游七转身而出,随手带上房门。冯保看看四周,朝范进一笑,“咱家上次来这里时,还是老主升遐的时候,一晃几年,恍如隔世,真没想到眼下又回来了。咱们之间没必要说那些废话,直接说正题吧。你睡了人家姑娘,他若是真的问计于你,与你便不好相处。所以他开不了的口我开,你且说手看,这次丁忧守制的事,你有什么办法?” 正文卷 第三百二十一章 跬步之积 这间房子的象征意义,远比隐蔽性更为重要。说实话,有冯保这种特务头子在这里,想要打探他们的对话是不可能的事,即便是凤鸣歧这种大高手来此窥探也是有死无活。是以保密性并不是很高的需求,能用这间房子,就是个身份的认可。张居正借出这间房间,也是一个暗示,同意范进参与谋划大事。其表面态度固然依旧冰冷,但是内心里显然也因为范进的才学与忠诚,同意其进入自己的小圈子。 不管他怎么做出愤怒模样,都不会否认一个事实:在江陵党成员纷纷去吕宅贺喜,与未来首辅搞好关系时,范进却坚定地站在张居正一边,从未有过半点动摇。一干部署想的是如何结交新首辅,以便今后工作的开展,范进想的是保住张居正这个首辅,两下的情形对比,张居正心中自然知道谁更忠诚一些。 诚然,这种忠诚是有附加条件的,并不那么纯粹。其更多是出于女婿对老丈人的态度尽忠,张舜卿在其中的作用远比张居正大。但不管怎么说,在满朝文武都去努力取悦吕调阳,让张居正颇感受了一番人情冷暖事态炎凉的时节,范进的吊唁,无疑让这位当朝权相感受到一丝欣慰,乃至对其的看法也有很大改观。加上范进方才的表态,也证明他想要让张居正夺情,这又与他的诉求相符合,这一点也让张居正颇为欣赏。 从范进与冯保进入这间房间的那一刻起,其已经被江陵党所接纳,成为内部成员之一。倒不是说有了这件事,范进就能成为张居正的女婿,把顾实一脚踢开。但不管怎么说,张居正不会像过去那样排斥他敌视他,另一个直观好处就是,以后来往张府肯定比现在方便,日久天长如果找到机会……范进心里浮现出另一个镜头,但马上又中断这种联想,把注意力放回眼下。 冯保对范进的看法颇为不错,虽然其与自己的侄子有冲突不假,但是几次冲突说到底,也都是冯邦宁惹事在先,范进属于被动防御。更难能可贵的是在周世臣案里,范进先是在李夫人面前为自己求情,后又主动放过冯邦宁,没把他的事对其他人讲述。 这让冯保觉得这个书生不但谋略过人,更重要的是懂得进退,能识大体。加之天子以及李夫人对范进的看法都不错,冯保自然是希望交这个朋友,而不是与其做冤家,在力之所及范围内,他不介意帮范进一把。 他倒不认为范进年纪轻轻,拥有和一干老手斗法的能力,但是他确实够聪明,也够有胆子,属于一个特别理想的开路先锋。正因为他年轻,一些事做的不够圆滑,江陵党也有话说:他还是个孩子,你不要和他一般见识。这样的话做对了固然好,做错了也有退身余地,其自身又有较强工作能力,把他抓在手里,对于自己这个团体自然大有好处。因此态度上,也就格外亲厚一些。 范进喝了口茶,向四下看看,随即略低了低声音:“冯世伯,小侄认为,相爷不能走。一旦相爷回乡,不管谁到了首辅的位置上,都是个麻烦。您是官场中人,这方面事比小侄懂的多,自古以来都是下易上难。这个位置让出去很容易,再想要拿回来,就不知要废多少周章,耗多少精力。高拱之败,不可不查。” “你就这么不信老吕?” “倒不是信与不信,而是范某不敢赌。有时一个位置,或是一个机会,都可能改变人的性格脾气。吕老现在是个宽厚之人,等真要成了首辅,为了身边人,或是为了其他什么,都可能改变当下的想法,恋栈不去。即便他不那么想,把国家交给一个无用之人两年之久,绝非江山社稷之福,所以相爷还是应该留下来主持大局才是。只是这话相爷不能提,非但不能提,谁跟相爷提夺情,相爷还该重重申斥其一番,甚至把他贬谪出京,以示清白。” “恩,那夺情的话谁说呢?” “自然是陛下。陛下下旨夺情,这中间怎么也要反复推让几次,让张相再勉为其难接下这位置,就不至于引起过多非议。” “这个办法其实我也想过,你来之前,咱家正在和太岳议这件事。让慈圣跟万岁说一声……” 范进道:“小侄说的就是这事。慈圣发话,自是万无一失,可是陛下会怎么想?原本陛下自己可能也有这样的想法,可是太后旨意一下,明明是自己愿意的事,就成了被逼着干。这个年龄的人,最讨厌的就是有个人万事强求自己按他的意志行事。这种现象叫青春期或者中二……我们广东方言,冯世伯不必理会。小侄的意思是,万岁虽然是人中龙凤,但是终究未曾大婚,想事情偶尔还会犯些脾气。如果让陛下觉得,这件事是被人硬逼着做的,只怕心情不会欢喜,尤其是对相关之人,只怕存有不满。如果万岁对谁不满,那谁的日子就难过了。” 冯保笑道:“退思,你多虑了。万岁是咱家一手抱大的,在咱家眼里,他就还是那个大孩子。脾气是有一些,但是子遵母命,绝无二话。而且万岁与太岳有师生情分,夺情之事万岁绝对不会有什么不满,反倒会乐不得的答应。” “若是如此,那就更应该让万岁自己心甘情愿下圣旨,毕竟这不是一道旨意就行的事,若是别人强迫着来做,一道圣旨发下去,相爷再上本请休,反复几次,心中烦躁更盛,只怕将来就不好办了。” 冯保对范进的这种谨慎不以为然,在他心里,天子没成婚,就依旧是个小孩子。一个小孩子的心里舒服不舒服,有什么必要在意?普通人家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也是该打就打,该骂就骂,皇帝自然不能打骂,但是让他下几道圣旨又算的了什么。自己有李太后做靠山,在万岁面前又是个长辈加忠心老家仆的形象,说一句话皇帝就会听,又何必搞这么麻烦。 可是范进的筹划,都是为了自己的盟友考量,而三方联盟利益一致,张居正的利益也就是他冯保的利益,他也不好说什么,只安静地听。 “小侄已经画了最新一卷的说岳,名为岳母之亡。把岳云保庄那一段做了修改,岳母痛骂金兵,心痛病发而死。朝廷里有奸臣趁机提出,要岳飞守孝百日,方可挂帅。结果被朝内一干忠义之臣给阻止住,这条奸计才未得售。” 冯保道:“你这话本里,果然夹枪带棒,藏着许多埋伏呢。不过光靠这么一本话本,似乎力量不够。” “正是,这么大的事,哪是一两本话本就能决断的。要想让万岁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夺情二字,首先就得让万岁知道,当家的难处。” 冯保一愣,“当家难处,这可不容易。万岁年纪还轻,不能亲政,有什么事都是内阁和司礼监在做,哪能体会的到什么难处?” “这便需要冯世伯出把力气了。还有,就是内阁那边也得配合,若是吕阁与我的老师把朝政处理得井井有条,万岁只怕也想不到夺情。” 冯保道:“退思,你这话就是不了解太岳了。若是豫所和凤磐能把朝政处理得妥当,便是万岁想夺情,太岳也不会答应。他肯定自己上本丁忧,回家守孝去。为人子者,谁不想在堂前行孝,何况太岳家中还有高堂老母,老父病故,高堂必然伤心,为子者理应侍奉膝下,以保高堂无虞。他留下来,是为朝廷分忧,为天下留一分元气。若是几位阁臣得用,他便可以放心交卸一切,回去进人子的本分了。你也是明白人,应该知道,夺情的事太岳付出的代价是有多大。即便有你的安排,仕林里,只怕也未必放的过他。” 范进心中暗想着:张居正原本想丁忧多半是真的,否则不会连盟友冯保都骗,之所以后来演变成夺情,分水岭应该就是这次红衣贺喜一事。张居正历经三朝,仕途堪称一帆风顺,与其恩师徐阶不同,张居正在官场之路上没受过什么大挫折,一直四平八稳,顺风顺水。身边从来不缺少赞美与阿谀之声,固然其智谋过人,不是被人说几句好话就不知道东南西北的蠢才,但终究也是肉体凡胎,心里的得意与自满情绪总是会有,也多半把自己看做天生奇才,一生都会春风得意。 这回张文明的死,算是个突然打击,让他提前体会了一把人走茶凉的滋味。往日车马盈门的家,现在变得如此冷清,他心理上难免产生巨大落差。加上一干江陵党人去给吕调阳道贺,而不来张府吊丧,更让他有一种被亲信出卖的感觉。 倒不是说他不允许手下人与吕调阳搞好关系,但是万事有个先后。如果先吊唁后贺喜就没问题,顺序一颠倒,事情就比较麻烦。这边人还没走,那些手下就不想着怎么保住相爷位置,而都去结好新相爷,不管心里想的是何等大局,当事人的感受总是不舒服。在这种情绪刺激下,其难免产生某种逆反心理,既然你们都想要我滚蛋,我就偏要留下。 在这种心理驱动下,人的行动就难免有些失控,加之张居正权柄过大,他的情绪失控,就很有些权臣独霸的味道。小皇帝虽然没成亲,但也算半个大人,这些行为他看在眼里,心里能好受才怪。师徒之间未必是就此反目,但是多半会种下一个不满的种子。这种种子种的越多,将来的局面就越不利。 是以范进心知,此时张居正夺情已成定局,即便吕调阳做的再好,他也不会放手交权。自己所能做的,就是怎么把夺情处理得自然,不管大臣怎么想,至少得让皇帝明白,他需要张先生,这样不满的情绪才能少一些。 其良苦用心冯保未必感觉的到,但是从大方向上,他支持范进的想法及手段。能让皇帝自愿说出夺情的话,也比让李太后出手来的方便。他点头道:“司礼监那边,咱家可以说了算,就是万岁身边有几个小人,就怕他们会趁机跳出来……” 范进笑了笑,“若是这个时候跳出几个小人来,也未尝不是件好事。他们跳出来,总比自己去找人来的方便,世伯以为如何?” 冯保也笑了笑,“退思啊,老百姓有句俗话,二十年前看父敬子,二十年后看子敬父,以你的才学谋略,几十年后,我家的小辈,就要仰仗着你来关照了。到那个时候,还望你记着咱家今日与你这点交情,对他们高看一眼,给那帮混帐东西留一口饭吃。” “世伯客气了,我在您面前,只是个后生小辈,还得仰仗着您多多关照呢。再说晚辈也少不了有事,请您帮忙。” 冯保道:“放心吧,你若是有事直管开口,咱拿你当成自家子侄看待,只要能办的绝对不会说个不字。就是提前说好一条,顾实顾守拙是个真君子,一不贪财二不好涩三无恶疾四无怪癖,你要想让我说他的坏话,这可万万办不到,我得向着你,可也不能骗太岳你说是不是?” 范进赔个笑脸,“世伯说的是,不过要是那样,晚辈也没什么可求的了。” “你啊。”冯保用手虚指了指,“好生坐着喝茶吃点心,我去跟太岳聊会。咱家手里正好有一剂猛药,本来想找个合适的当口,看来也就只好用在现在了。你小子选了一条极难走的路,能不能走的成,咱家心里其实也没把握,只能说咱家站在你这一边。可是你之前把事做的太差,一时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就成了眼下这样子。若是当日你和张家侄女素丝未染,眼下我就给你保了这个媒又有何妨?可是如今……难啊。不过你要是放手的话,满朝贵胄文武大员乃至皇亲国戚家的女眷,咱家都能为你保媒。” 范进摇头道:“小侄心意已决,万无更易。” “那就只能说一句,没事多念念经,给自己积点福,看看能成不能成吧。你好生坐着,我先去找太岳。” 范进自己坐在这偏僻的房间里,闭上眼睛,听着风沙吹过窗户的声音,心潮起伏不定。脑海里反复出现的,则是张舜卿那清瘦憔悴的面庞,以及顾实那堪称玉树临风的相貌。其比之刘勘之虽有不及,但相差也不太多,这样一个男子其实比自己更配的上舜卿。如果自己放手的话,或许两人的生活都能过的很好,与张家的联系不会减弱反倒会更紧密。 他想了想,随后又摇摇头,自己喜欢的女人,哪有拱手让给他人的道理,连床都上了,自然就要娶回去做妻子。张居正的心也不是石头做的,就不信他没有一点软化,自己和舜卿早晚必要做成夫妻才行。 外面传来两声更梆声,房门开启,进来的却不是冯保而是管家游七,朝范进一礼道:“范公子,相爷要见几位要紧客人,无暇接见公子。眼下天色太晚,您回府不便,相爷吩咐,由小的安排您去客房休息。” 正文卷 第三百二十二章 软刀子伤人 次日清晨,张四维在内阁值房看到满眼血丝的吕调阳时,惊讶地发现,平素身体健康精神饱满的老人,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整个人都显得没什么精神,自己第一眼竟是没认出来。他连忙吩咐下人去预备参茶,又关切地问道:“豫翁,您这是怎么了?可是身子不爽利,要不要找个郎中?” “多谢凤磐好意,不必了。”吕调阳摇摇头,“从昨日下午到深夜,家中始终不曾断了访客。大家又是贺喜,又是闹酒,还有些老朋友上门拜访,没办法休息。等到后半夜人都走光了,算计着时辰又该到了上朝。终究是上了几岁年纪,身体精力都不必当初,这一熬夜人就受不了,一身老骨头就像是要散了一样。太岳相公府上每天饮宴通宵,转天还能精神饱满的来内阁,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反正老朽自问,是没他这份过人精力。人都说这回元翁丁忧,必是由我来接首辅之位,可要我看,这事万不可行。不提才具,就只说一个精力,我就办不到。” 吕调阳为人低调,遇事都以张居正的决断为准,自己只随声附和做应声虫,是有名的伴食阁老。大多数时候,朝臣都会忘记有这么一个人物存在,直到张居正这次面临丁忧离去时,朝臣才忽然想起,原来还有这么个人。 高拱瘫痪,徐阶年迈,吕调阳由次辅接任首辅位置,也算是天经地义。有了这个认知,再反过去想这个人,朝臣忽然发觉,比起高拱或是张居正,吕调阳才是首辅的最佳人选。 首先这个人够厚道,平日里被人讥讽几句都不往心里去,一些旧日仇人在他当阁老之后,也不曾打击报复,是真正有宰相气度的人物。其次就是其行事素来求稳而不求快,不管对官吏又或是豪强,都没想过大刀阔斧的去收拾。更喜欢以润物细无声的柔和手段,解决朝廷面临问题。如果说张居正像是一团烈火,吕调阳就是一湾清水,水总是比火舒服,于是不少朝臣就越发从心里支持其做首辅。 吕调阳本来不培养私人,在朝廷上没有所谓吕党或广西党一说,也因此能得到各山头的共同支持。张居正丁忧奏章一上,整个京师文武衙门中,八成以上的官员都换了红袍到吕府贺喜,满朝文武仿佛都成了吕党,这在整个京师官场上,也是不多见的奇景。 张四维倒是没去吕府贺喜,就像没去张府吊唁一样,其有着自己的打算,表现出中立的态势。看着吕调阳这副模样,他心中不由闪过一丝欢喜,名为希望的火苗,在体内悄然升腾。 吕调阳年老无用,如果他也病倒了,那么内阁里就剩了自己一个人。理所当然,应该是自己掌枢……刚一想到这,张四维就觉得心跳的飞快,在安静的值房里,仿佛除了吕调阳阵阵的咳嗽声,就是自己那如同敲鼓似的心跳声。 他脑海里浮现出自己得晋首辅的消息传开,朝廷里的大臣,纷纷穿着大红官服到自己府上贺喜的情景。自己比吕调阳年轻那么多,身体也远比他好,如果接任首辅,少说也能掌枢二十年。为人臣者,到了那一步才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受百官朝拜,此生无憾……。 他的思绪被一阵脚步声打断,从外面走进来的,乃是以吏部尚书张翰为首的六部尚书,以及通政使司、都察院左都御史,大理寺正卿由于眼下还空悬着没人接印,大九卿便可算全部到齐。 这几人全都在昨天到过吕府贺喜,此时过来,则是较为正式的拜山门。整个朝廷的要害部门,基本就掌握在这几人手里,得到他们的支持,这个首辅就能把整个朝廷把握在手里,不至于出现政令不行的现象。 这几人中江陵党占了压倒性优势,即使张翰这种非江陵党,也是张居正保举上位,也就是严清算是个别分子。但是他在刚刚结束的周世臣案里很丢了些脸,显然迁怒于张居正,这时支持吕调阳,便是其反击方式。 朝中重臣之间说话都比较隐晦,大家只是趁着眼下闲在闲聊几句,随后便告辞。但是言语里透露出的意思,就是表示着以后要和吕相精诚合作,上下同心维持住局面。 他们少不了也要与张四维打声招呼攀谈一番,从态度上,并不比吕调阳那边冷落,可是两下的差别张四维还是感受的到。他们对未来首辅表示绝对支持,于自己这个群辅,就只是合作二字而已。首辅群辅一字之差,待遇上便差了一天一地。人争一口气,佛争一柱香,很多时候的所谓争斗,就是由这种席位的待遇或是差别所引发。 张四维经过这一番打断,心反倒冷静下来。他本来就是城府极深之人,片刻间心神失守,这时便已经恢复正常。望着眼前这些江陵党示好吕调阳的样子,心里既觉得好笑,又觉得有些可悲。 事态炎凉从来如此,出身商贾之家的子弟,于这一点看的比普通读书人更透彻些。张居正在日,这些人自然是他的盟友,一旦其不能再为这些人遮风挡雨,他们另投高枝也在情理之中。自己如果掌枢,现在他们多半也要拜自己的山门。 不过……这些人做的也太过分了吧?张四维回想了一下这两天的变化,心内为张居正略感一丝悲凉之余,隐隐觉得这些大臣有些操之过急。如果是等到张居正正式丁忧之后再来向新首辅贺喜,那就是皆大欢喜的局面。 可是这些人大概是担心朝廷提拔其他人为首辅,不如吕调阳好相处,就故意搞这么一出,既是示好也是示威。让朝廷看到,百官拥护的是吕阁老,就不要再想其他人的主意。这样固然是可以保证吕调阳接任枢位,可是张居正的心情,他们似乎忘了考虑。 以自己对同年的了解,张居正的心胸并没有这么宽广,不会把这件事就这么过去。即使其原来确实属意吕调阳掌枢,现在只怕也改变了主意。文武诸公在这件事上,只怕是帮了吕调阳的倒忙。 他心思转动,考虑着如果自己是张居正,此时该怎么出手。丁忧乃是大势,人走茶凉,不可能妄想离开朝局两年多,部下还保持着对自己绝对忠诚。如果是自己操作的话,会在吕调阳身边放些钉子,于大事小事上和他捣乱,以作为制衡手段,再在宫里安排人,说吕调阳的坏话,同时为自己揄扬。只要万岁那里记着自己的好处,再感觉吕调阳不能控制朝政老而无能,等到丧期一满自然就会起复官职把吕调阳赶下台。 可是张居正的性子与自己不同,这种阴柔手段其不是没有而是不屑为之,他做事更喜欢一力降十会,以泰山压顶的大势压人,让人既不能招架也不能回避,只能把生死交到其受伤控制。如果他想赶走吕调阳,应该是以更简单直接的方式,把吕调阳的阁臣之位罢免,可是……罢免了吕调阳,他又要用谁来接位子?而他解决吕调阳,到底要用什么罪名? 吕调阳送走了客人,又回到坐位上,摇头叹息道:“这首辅当真是个累人的差事。不说办差,就是人情二字,就让人不胜其烦。这些朝廷大僚还是好的,一些真正难伺候的人,才是让人疲于招架。” 张四维自然知道那所谓难伺候的人所指为谁。事实上,当张文明病重消息传开后,自己府上也来过几位这样的人。无一例外,全都是皇亲国戚,既有前朝外戚也有本朝李、陈二太后的娘家人。人都很客气,话说的也婉转,主旨只有一条:设法废除一条鞭法,停止清查皇庄子粒田。 张居正的这个构想虽然还没真正实行,但是消息已经走漏。这些皇亲贵胄手上,都控制着大批见不得光的田产。皇庄作为皇室收入的一部分,于制度上不用承担赋税徭役,其总数也有严格限制。 可是现在,各处皇庄已经严重超出限额,每年不但不给皇室交纳粮食税收,相反还向朝廷索取补贴,否则就难以为继。这爿烂帐如果抖出来,引发的后果也不会比周世臣案小多少,那些人既然能找到自己府上,吕调阳自也不会例外。 张四维并没有收那些人的礼物,但也没拒绝对方的请托。严格来说,他对这些人的请求回以摸棱两可的态度,让人猜不透他想的是什么。事后还把这些人来访的时间地点人数用意以及所送礼物列了详细清单交到张居正手里,以免张居正怀疑。 吕调阳做人做事和自己不同,绝对不会把这事向张居正汇报,以他的性子多半是当面回绝。可是这帮皇亲又不能得罪太狠,自己又没皮没脸惯了,一次碰壁下次接着来,想来昨天晚上吕府上也少不了接待这样的客人。 一碗参茶喝下去,吕调阳的状态没好多少,人还是没有精神,闭上眼睛养神。时间不长,外面便有通政使司的办事人员,将今天的奏章送上来。 在皇帝亲政之前,首辅其实就是作为皇帝的替身,代替皇帝处理朝政。除此以外,吕调阳还要代替张居正担任天子老师,为天子讲课。昨天事出特殊日讲暂停,今天就不能再推。 吕调阳看了看奏章,又看看沙漏,摇头道:“时间有些来不及,日讲怕是要耽误。这些奏章先放在这,老夫先去为天子讲书。凤磐,这些奏章你先看了拟票吧。” 张四维当然不想拒绝这么一个好机会,就在吕调阳离开之后,便拿起一本奏章展开看着。这是一份河道衙门上的奏章,夏季将至,雨水一来黄河便可能发生水患。眼下正是抓紧时间疏浚河道加固堤坝的时候,照例向户部支取工款。 河工为国朝一等大事,这种奏章其实不用探讨,都是立刻就批,只是走个流程拿钱。张四维提起笔,还不等写字,忽然门外传来一声咳嗽,回头望去,只见一名年轻太监站在门首。 张四维端详两眼,认出这名太监正是冯保的心腹,司礼监秉笔张大受。论身份,张四维自然远比张大受为高,可是他态度极是谦和,主动起身迎接道: “张老先生?怎么今儿个得暇,到这边转转,屋里坐。这里有家乡送来的新茶,虽然不比江南的茶叶好,倒也是别一股味道,正好请张老先生尝尝鲜。” 张大受走进值房四下看看,不紧不慢道:“今儿个是吕阁老第一天给天子上书,冯司礼得在乾清宫伺候着,实在过不来,打发小的过来,跟张阁老说几句话。咱两是一个姓,五百年前算是一家,有些话不便和别人说的,和张先生倒是能说个清楚。” “张先生客气了,四维初入内阁,诸事皆不知规矩,还望张先生多指教着些。” “指教可谈不到,这天下的规矩都是你们读书人定的,咱们只有听和学的份,没有教的份。不过是做个传声筒,把冯司礼要说的话,说与张先生听就是了。”他看看那份张四维还没来得及批的奏章,“河工要款啊,张阁老是怎么个章程?” “因循旧例,自然是按着江陵相公时的规矩批准。” “冯司礼打发小的来,就是提醒一下张阁老。您初入值房,好多事不知道,这个时候千万要求稳不可求快,内阁这支笔提在手里轻如鸿毛,落在纸上重如泰山。干系着成千上万的银子,无数的人命。一笔落下,福祸难测,等闲可动不得。像是这河工的事,一动就是几十万的银子。这么大的款要是出了问题,谁第一个拟的票,身上便有天大的干系,这可不是说笑的。” 张四维道着谢,将腰带上佩的一只赤金打造的金蝉解下来,递到张大受手上。张大受也不推辞伸手接过,笑道:“看在咱是一个祖宗的份上,小的这多说一句话,枢笔不可轻动。这种事啊,谁第一个拟票,责任便在谁身上。萧规曹随总是无错,张阁老既不是首辅又不是次辅,可犯不上第一个落笔。万事随着当首领的走,保证没有错处。您忙着,小的告辞了。” 眼见张大受离开,张四维心头先是疑惑于冯保何以好心提醒自己这些,又或者是其胆大包天想要对河工款伸手?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不是冯保为人行事风格,何况他要是对河工款有贪图更应该催促自己拟票而非拒绝,这张大受来的实在莫名其妙。 思虑良久,张四维心头忽然冒起一个念头:近而身上莫名一寒。若果真如此,张居正这回怕是走不成。一想到此等情形,张四维暗自后怕,幸亏之前自己并没急着表态,此时还有抽身余地。他小心地将奏章合上,又放回原位,于一本本码放整齐的奏章不再观看,安心闭目养神,神游太虚去者。 正文卷 第三百二十三章 举步维艰 乾清宫内,吕调阳第一次单独给万历讲课的过程并不怎么顺利。作为号称活典章的宿儒,吕调阳的才学放眼朝廷少有人及,即便是张居正,论学识也未必及他。之前他也担任过穆宗的老师,为万历的父亲讲过课,如今再教导万历,便可算是两朝帝师。 穆宗上课时,已经是成年人,加上又做了多年受气藩王,连储位都没能定下来,人是很有些怯懦的。上课时不管是否喜欢,都会聚精会神,认真听讲。万历是个半大孩子,又不曾受过其父那样的苦,让其像穆宗一样认真便做不到。之前吕调阳也看过张居正为天子讲学,在这位帝师眼里,并没有所谓皇帝,只有学生。发现小皇帝走神或是做其他的事,便会立即斥责,乃至皇帝将字念错音,也会毫不留情予以纠正。 小皇帝也很怕这位老师,只要张居正坐在那里,小皇帝就会全神贯注听讲。即便这种状态维持的时间并不算长,在表面也会尽力配合,每当皇帝想要走神时,只要张居正的目光看过来,他就会拼命装出听讲模样,在一段时间内保持认真。 作为人臣,吕调阳当时对张居正的权威其实是很有些不满的。在他看来,这种让天子噤若寒蝉的威权,已经逾越了人臣的界限,正走上一条极危险的道路。可是今天他却忽然怀念起张居正以及这种威权,因为没有这种威权,授课根本没法进行。即使有太后亲自坐镇,没有那位霸道宰辅在现场,皇帝依旧像是脱缰的野马,在课堂纪律方面,连装样子的心情都没有。 李太后亲自听讲,司礼监掌印冯保在旁伺候,这种规格既是一种对吕调阳的支持,也是一种考核。如果这一关过去,在讲课结束后,肯定就是以口头的方式正式任命吕调阳为首辅,让其职责正规化。 吕调阳并不是一个贪恋权位之人,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于功名富贵早已经看得淡了,他只是觉得眼下的朝廷走的太快太急,这么多势要显贵上门,向自己述说新政之弊,足以证明这政策太过急进。即便在京师附近,都引来那么强烈的反对意见,于各省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自己需要给这个国家减慢一下速度,要实现这个目标,就必须获得对应的权力。 可是这次授课实在是太过失败。皇帝抓耳挠腮,明显心不在焉,眼睛四下看着,不知道在找什么东西,于吕调阳讲授的内容没往心里去。授课进行到中途,吕调阳就发现这根本没法进行,如果自己无视皇帝的表现,依旧按自己的节奏讲,那就等于是欺君。 张居正是怎么做的?他不得不努力回忆着张居正在讲课时的样子,可随即也发现,自己根本没法学他。天子念错一个字,张居正立刻沉着脸大声纠正,这种做事方法,自己肯定学不来。而且自己与皇帝的关系,也远远不能和张居正相比。 天子初称张居正为相父后称先生,称呼自己就只是吕卿。赤足入殿也没有任何体恤的东西赏赐,与裹毡垫脚的张居正根本不能同日而语,自己即使摆出这种老师的威风来,也不会有什么太好的结果。看来,只能换一个方式,让皇帝接受自己讲的东西,才能继续讲授。 吕调阳停止了这种毫无意义的讲学,问万历道:“陛下,不若我们现在改练写大字如何?” “吕卿,练写字需要心静,可是朕的心静不下来,字也写不好。” “万岁因何事而心情烦躁?老臣可否为陛下分忧?” “吕爱卿朕有一件事想不明白,大臣若遇父母丧,就只能回家守制么?” 原来皇帝的担心,是因为张居正要离开?作为一个老人,吕调阳即使不考虑学识,单是社会经验也已经十分丰富,一听之下便猜得出皇帝的心思。长久以来,皇帝将张居正视为自己的主心骨,当成父亲一样看待。其仿佛是万岁身前一面挡风墙壁,有他在,皇帝不管是读书还是玩乐,都可以放心大胆,不用为天下担忧。 现在张居正离朝,于天子而言,等若一个身边长辈突然离去,而且这个长辈素来负责保证整个天下安宁,他就这么走了,皇帝既是舍不得,也是不敢放其离去。这也说明,皇帝对于自己这个继任者的能力并不放心。 张江陵能得帝王如此信任,倒也算是人臣的极致了。吕调阳心内暗自转动着,回答道:“臣启陛下,访忠臣必出孝子之家,人若不孝必然不忠。遇父母丧而不守孝者,事主必然不忠。若天下板荡,内忧外患一起发作,江山社稷有倾覆之危,大臣食君禄报君恩,理当舍孝尽忠,此为特例。若天下太平,国家无事之时,则不管大臣品级高低,事权大小,都应回乡守制。此乃朝廷典仪所在,也是朝政之需。” “吕爱卿所言,朕有点想不通。即便国家眼下平安无事,若是此人一走就有事,又或者因为此人离开,天下因而动荡,又该如何?” “若如此,则是继任者怠惰,不能为天子尽忠,理应追究百官之罪,而非丁忧之过。” 这时,始终以一道珠帘隔绝内外,不让大臣看见凤颜的李太后忽然开口道:“吕卿家,哀家也有一件事想不明白。若是眼下朝政荒废,天下不稳,责任该怪在谁头上?” “臣启慈圣,各司皆有其责,谁不能尽责,便可严查追究,谁也休想逃脱。” “那你说,会不会有人因为首辅要丁忧,就怠惰公务,趁机偷懒?” “这……臣以为,若真有这等事发生,则此人必是无君无父之辈,理应严惩,以儆效尤。” “好,你说的话,哀家记下了。吕卿,你也是老臣了,很多事不用哀家说,你自己心里也有数。如今万岁还小,不能亲政,过去全仰仗张先生支撑,咱们才有太平日子过。眼下先生不能视朝,这天下的担子就得你们担任起来。江山社稷千斤重担压在你们肩上,你们既是老臣,也是朝中柱石,这个时候可一定要把自己的差事做好。谁要是玩忽职守,荒废公务,那便对不起陛下,也对不起大明列祖列宗!” “臣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说的好!要的就是卿家这份忠心。如今虽然是太平,可是咱们也不能大意。每年这时候啊,哀家记得各处的事情都不少,河道上要抢工,边上也要戒备。这都是常有的事,我们不必说。两京十三省,不知道哪里,就会出些大事,等着我们来拿主意,哪里耽误了,哪里都会闹个大乱子,哪个都不是小事。张先生在内阁这几年,大事小事处理都很快,所以才能不出乱子。如今他虽不能视朝,但是内阁也不能因此就慢下来。咱们能等,事情等不了,得抓紧时间处置,明白么?” “臣遵旨。” “还有,万岁的学业也不能荒废。张先生往日,既处理公务又教导天子读书,哪一条都不耽误。哀家希望你们也跟张先生学学,有什么难处,就只管上奏章说明白,哀家自当为你们做主。可是谁要是拖延公务,荒废朝政或是天子学业,哀家也不会答应。冯保,给吕卿家预备茶点,这么大年纪了,也该让他歇一会。” 茶水点心准备的时间比较长,用过茶点再讲学上课,时间便已经不早。天子的状态始终不好,忧心忡忡的,吕调阳的课讲的效果一般。等到讲课结束后,李太后和皇帝都没有什么表示,吕调阳自己也觉得,今天课讲授效果一般,易地而处,自己怕也是要怀疑一下讲官能否胜任。 好在他不是争一日短长的性子,将来再慢慢教导就是。眼下的难题,就是内阁的公事和皇帝的课业,在时间上有点冲突。太后既要课讲的足,又要公务不能拖延,就只能希望张四维那能帮上忙。 等到吕调阳返回值房,内阁的奏章已经堆的像小山头。吕调阳看看张四维,见他在那如老佛入定一般打坐,并没有翻动奏章的意思,心内颇有些不悦。干咳一声,“凤磐,你这倒是好安逸。” 张四维睁开眼睛看看吕调阳,“豫翁,下官这心急如焚,您还是拿下官开心来着。这么多奏章堆下来,咱们这不看,就没法送到司礼监批红,也就什么都办不了。那帮宦官来催过好几次了,说话难听的很。可是枢笔不能轻动,您老不回来,下官哪敢看奏章啊?您要紧着看看里面写的什么东西,咱再想怎么办。” 吕调阳一愣,他没想到张四维的态度会突然发生转变。自己和他并没有什么过节,怎么其突然就选择这种看笑话的方式,和自己用这种手段软对抗。他眉头一挑,“凤磐,老夫已经说过了,眼下内阁没有首辅,枢笔谁动都是一样的。老夫不在内阁时,你也可以先行批阅,等老夫回来再一起参详。” “这可使不得。”张四维连连摇着头道:“内阁是有规矩的地方,下官可不敢坏了祖宗成法。当日张江陵在时,大家都听元翁吩咐。如今么,自然也是萧规曹随,按着吕翁意思行事。下官刚刚入阁,什么都不懂,哪敢乱批改奏章。若是哪里出了纰漏,司礼监那边逮到毛病,可不好办。吕翁年高德劭,又在内阁办事多年,自有真知灼见,还请您老先过目,下官一切听从吩咐。” 方才讲课已是筋疲力尽的吕调阳,此时拿起奏章来,只觉得阵阵头晕眼花,熟悉的文字变得那般陌生,过了好一阵才镇定下心情来去看里面的文字。这些奏章的内容复杂,既有一些衙门日常的工作报批,也有一些则是地方上自己不能解决急需朝廷给指示的紧急情况。 像是东南准备建立牛痘局,由于没有先例可寻,请朝廷拨发经费,另设立衙门定出官品以便推行。再有边关急奏,因俺答挥师西进,辽东图门汗似有异动,或有挥师侵攻俺答之意,求问朝廷该如何处置等等。 掌握权力的同时,就要承担对应的工作。这些事既有因循旧例,也有些是全新情况,一旦处置失当,往往就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其影响之大,即便是吕调阳也不能且不敢随意处置。之前吕调阳在内阁里,基本都是按照张居正的指示行事,这倒不是说他缺乏自己处理事物的能力,能做到阁臣这个地步,处理事物能力并不会缺乏。 但服从的习惯已经养成,现在让他自己拿主意做主,并且承担对应的义务,这时候除了能力,更需要的是一种魄力,而这恰恰就是吕调阳所缺乏的。如此庞大的奏章数量,不会给他太多思考时间,吕调阳只能把自己一时解决不了的疑难奏章放到一边,先把有成例可寻或是问题较为简单的奏章做了批复,准备等到最后,再处理这些难题。 专一负责接收奏章的太监定期过来,将批好的奏章转送司礼监。虽然其脚步不停,但是吕调阳觉得那堆积的奏章一点都未见少。 就在他奋笔疾书之际,那小太监尖利的嗓音忽然在门外响起:“冯司礼有话,请教吕阁老,今儿个的奏章,要几时才能批完,司礼监好知道预备不预备灯烛。” 吕调阳抬起头,只觉得眼前一阵模糊。他已经有许久不曾这么辛苦的工作过,毕竟以往这都是张居正的事,他只要和现在的张四维一样,随便附署个名字就好,用不着写自己的意见。 突如其来的劳累,加上一晚未眠,让他的身体颇有些难以负荷。过了许久他的视力才恢复正常,目光掠过小太监的身躯,看向外面的天空。 红日西垂,阳光遍洒,天气竟已经到了傍晚时分,司礼监的催促,也不无道理。再看看手边,那些疑难奏章连一成都没处理完,偏生能称上疑难的,无一不是要紧大事,不容易拖延。他心内暗道:这回少不得要在冯保面前丢个脸了。 勉强挤出个笑容道:“请将这些奏章取走吧,剩下的一些,可能要拖晚一些,请冯司礼见谅。” 那太监倒是很和气,“无妨的,冯司礼也说了,吕阁老第一天代掌首辅,诸事不甚明了。快些慢些都没关系,您别着急,慢慢来,小的一会再来。” 这名小太监说话间走进值房,将批好的奏章抱起来,向司礼监走去。司礼监内,几名秉笔太监都无聊的在那发呆,有人忍不住嘀咕着:“吕翁到底是年纪大了,怎么这么慢啊,这得到什么时候?” 冯保道:“催什么?人家那么大岁数了,手慢一点也是理所当然的,瞎嚷嚷什么。这样吧,你们都回去歇了,今晚上我和大受两个盯着就是,你们不用管了。” 正文卷 第三百二十四章 帝心飘摇 在万历心中,张居正的地位既是恩师,又有些像父亲。对于这么一位人物,其既是爱戴又有些畏惧,张居正在位时,万历多少是有些不自在,做任何一个决定之前,都会先考虑对这位张先生的态度和反应,尤其是在吃过几次苦头之后,这方面的顾虑就更多一些。 是以,当张居正的丁忧奏章递上来时,其内心深处饿情绪,既有着紧张和哀伤,却也有着某种难言的兴奋。如果打个比方的话,大抵就是一个大孩子得知父母即将出国旅游一周,让自己一个人看家的那种感受。 除了行动上更加自主以外,另一件让他兴奋的事,自然就是可以主持朝政。虽然于朝廷的看法里,未大婚的皇帝还不能算做成年人,不能执掌朝纲,但是当事人却未必这么认为。他并没感受到在周世臣案中自己所做的布置及手段都是在张居正引导之下完成,一如张居正也不曾感受到,自己的弟子心胸远不如想象中宏大,并且有着记仇的毛病。 虽然不知道高拱是为什么中风,但万历依旧把这当做自己的又一项大成功。他并不是一个有恒心有韧性的皇帝,由于年龄的关系,处理事物也不够老练。遇到问题往往脑筋一热便要冲上去,动手之时却又前怕狼后怕虎,在事情没有结果前,就总是担心失败。 如果在高拱这件事上一做就吃个大亏,他可能就此消沉,乃至不敢再想类似的事也未可知。可也正因为这事做成功了,让他产生了一种自己已经天下无敌的错觉,想要借着张居正离开的机会,开始学着接触朝政,练习处理政务。 他于乾清宫问吕调阳的话倒不是无的放失,他确实想要学着处理政务,却也不希望张居正离开。在他心中最理想的模式,就是把国家变成课堂,自己先做好了功课,再由张先生批改,这样即便错了也可以挽回,更重要的是,有人替自己背锅。 对于丁忧的必要性,万历现在这个年龄还体会不到,其教育体系里,也还没教到这一项。加上范进那话本的影响,他也认为丁忧只是个礼法而非必须。现在关注的点,还是张先生的去留。从他心目中,固然希望得到自在,又担心着张居正一去,没人能为自己遮风挡雨,心里的情绪还处于左右为难状态。 而在看了范进画的岳飞传之后,他也被书里所提出的问题所困扰。如果真是像书中的环境一样,宋金正在打仗,高宗被困在牛头山,这时候岳飞保驾有责,自是不可能守孝。可是假设当时宋金没打仗,难道岳飞就只能回家守孝?那万一他守孝的时候金兵打过来,又该怎么办? 自岳飞想到张居正,万历又忍不住怀疑起范进的用意:他这个时候把这个故事交上来,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希望朕像书中高宗一样,下旨夺情?他不希望张先生离朝,还想要他留在朝里?范退思是自己点的传胪,难道心里还是和张居正更近一些? 本就多疑的天子,对范进献书的用心产生了一些怀疑。不管他多喜欢范进的作品,也不可能因此认为他所做的都是对的。尤其是关乎到忠诚这个关键问题上,大臣事主不忠,远比无能更为可恶。于皇帝而言,宁可接纳十个庸官,也不会选用一个反贼。不过另一个可能,是范卿为了自己的江山考虑,如果张先生一走,朝政真的面临牛头山那种危局,那便太过糟糕。 以他的年龄和阅历见识,没办法分辨范进到底属于忠臣还是奸臣,因此陷入自我矛盾之中。在课堂上的分神,既是有着思念恩师的情绪在,也是因为这些事纷纷困扰着他,让他心里一时拿不定主意。 自己必须尝试过一下没有张先生的日子!万历如是想着。他的性子就是如此,当怀疑别人想让他做什么事,就与这件事相反,想要试验下自己离开张居正又会怎样。 昨天不算,今天是张居正离开的第一天,只要今天可以顺利度过,未来事情就好办。正好借这个机会,自己也批阅下奏章,过一把瘾头。 本来奏章应该直达君前,由皇帝处理后,再由内阁拟票,司礼监批红。可是万历眼下并没亲政,朝政都由张居正掌握,其名义上是首辅实际权柄比之前朝宰相犹有过之。 程序上就变成先到内阁走一遍手续,再到司礼监复核一下,没什么问题就可以拟旨下发。除非是特别的弹劾奏章,其他奏章说了什么,万历并不知情。对这种情形万历也不是很满意,正好借这个机会,让太监把司礼监批红之后的奏章拿来,自己要进行审核。 在万历看来,处理朝政并不是什么难事,之前自己在科举和高拱案的处理上都成功,可见做这事有多容易自己体内流淌着皇室血液,天生就能做好这些。 现在宫里有两个人让他忌惮,一是冯保,一是李太后。他想要干涉政务的事,最怕的就是在这两人那里遭到阻挠,他既不敢跟母亲争,也不敢和大伴争,如果他们表示反对,这个计划就得取消。 因此当客用抱着第一份奏章走进来时,万历几乎是下意识地从座位上跳起来,一把抢过奏章问道:“大伴说什么了没有?” 孙秀想想方才情况,心知若是现在说冯保一句坏话,非但于自己没有好处,反倒会引火烧身,连忙道:“冯公公知道陛下要奏章很是欢喜,说这是我大明祖宗之福。立即把批好的奏章交小的送过来,望万岁御览。” “朕就说么,冯大伴终归还是听朕话的,朕要什么,他就会给什么。” 说话间他打开奏章,草草看了几眼,人便石化了。这上面……写的是什么东西?他当然看得懂奏章,但是在周世臣案里,那是唇枪舌剑是刀光剑影,可是这是什么东西?这份奏章是通州仓场上报仓库不足,请准额外租赁民间仓库存放漕粮,另请营造新仓库五座。 而内阁给出的批复,则是列出一大堆万历看了半天也看不懂的数据,只好跳过去看结论,是证明目前仓库够用,没有租赁及新建必要。着户部派员调查通州仓场为何上这么一道奏章,这背后又有什么私相授受之事。 这……这就是朝政?怎么跟上次的不一样? 万历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随即又将另一份奏章打开,则是两淮都转盐运司代扬州盐商上奏,市面私盐横行,食盐难销,请朝廷减免加征,严查私盐。经调查,目前市面上私盐销量最大的为广东琼盐,请减少广东琼盐产量,以保证两淮盐商不受私盐之苦。 这种涉及到两个省份隔空打架的官司,倒是让万历有些兴趣,可是批复上又有些无聊。只是让两广总督凌云翼回奏,着令严格控制食盐行销,不得违例销盐。 与万历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朝政要么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要么就是一些他看了就头疼的数学计算。皇帝的学习内容,主要是儒家经典,强调的是世界观的塑造,而不是方法论的学习。换句话说,术算这种下层小吏的工作,皇帝用不着会,他只要知道管人就够了。 万历本身就不是很喜欢学习,又没有人专门教,数学计算能力不是没有,但是复杂的就算不清,更没兴趣算。看着这奏章就觉得头大如斗,一腔刚刚升起的热火,就这么被迎头扑灭了大半。 他问向客用道:“都是这玩意?该不会是大伴故意逗你们玩,把这些奏章给你们,把大事的都扣下了吧?” “万岁爷爷,这是绝对没有的事,冯司礼也说了,大事的奏章还没送到司礼监,他们那也在急。” 万历一愣,“什么?还没送到司礼监?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不送过去?送奏章的太监干什么吃的?” “不是他的事,是吕阁老的事,吕阁老那批不下来,所以也就送不过去。” 万历眉头一皱,“批不下来?这什么意思?” “这……奴婢却也不清楚。”客用摇摇头,“奴婢只是从冯司礼那听说,那些要紧的奏章都在吕阁老那押着,迟迟批不下来,司礼监那边也很急。今晚上冯司礼怕是睡不了觉,全等着吕阁老呢。” 万历固然于处理朝政上的能力有所欠缺,眼界与见识并没有问题,只一天光景,前后差异便是一天一地。当日张居正当国时,朝政处理的可不是这么慢。看来范卿是为了自己好,这才一天时间,便是牛头山了。 沉吟良久,他才对客用道:“既然如此,那就别等了。吩咐御膳房,给吕阁老那预备些点心做夜宵,给司礼监也原样预备一份。今天是吕爱卿第一天自己拿主意,慢些也是难免的,先不要催他,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与此同时,侯守用的家中,范进与侯守用师徒两人对面而坐,桌上的酒菜已经吃喝的差不多,但是两人的谈性倒是正浓,并不受酒菜的影响。 范进道:“吕调阳第一天代掌内阁,纵有什么错处,陛下也不会真的见怪。不过这不代表他怎么做都没问题,事实上人的第一印象非常重要,先入为主就是如此,若是皇帝和太后有了其老而无能的印象,再想改观就不容易。何况,他的处境是雪上加霜,处境只会越来越差,万岁和太后的耐性,很快就会用完。他是老臣不假,可是并没有掌枢的资历,太后对他本就有所怀疑。再发现他老而无用,自然就想要换人,这不是保全不保全颜面的事,而是国事如此,容不得人做其他选择。等到冯保那剂猛药一下,容不得他不走。” 侯守用道:“你这次用的谋略其实倒也算是阳谋,做首辅的,本就该精力充沛,处事果决。尤其眼下正值变革之时,诸事繁杂,非如此不足以支撑大局。吕豫所人虽然忠厚,但是只能算守成之人,于魄力上颇有欠缺,让他在此时掌枢,确实难为他了。” “弟子这次本来也没打算害谁,只是让朝廷众位臣工明白,不是所有人到那个位置上,都能胜任的。光看着首辅的权柄风光,看不到其辛苦,那是升斗小民的想法。我辈不该如此愚顽,有这样糊涂的念头。” 侯守用道:“但是吕豫翁本可上本,请朝廷增加群辅数量,靠其他人分散他的工作。你多半用了计谋,把他这个口子堵上了,才将他逼上了绝路。” “这不是弟子堵的,而是其他人做的。其实这也很正常,吕翁是孤臣,在朝廷里没什么奥援,宫中也没有相善的公公。这样的人做大臣没问题,做首辅就很有问题了。人缘虽然不错,可是内外无援,无法处理大事。表面上,所有山头都会接受一个这样的人做首辅,可是这种接受的前提,是建立在他不管事的基础上。一旦他像张居正那样,想要损害哪个山头的利益,都会遭到反弹。宫内没有人替他说话,外面再有人与他为难,到那个时候才是骑虎难下,进退两难。趁现在退下来,对他也是好事。” “即使是好事,那朝廷里总不能没有首辅,何况当下天子年幼,更要有贤臣辅佐。你先是搞垮了高拱,现在又把吕豫翁逼到绝境,一连两个首辅坏在你一个新科进士手上,也算是国朝未有之事了。” 范进连连摇着头,“恩师,这话可不能乱说。若是让人听了去当成真的,弟子岂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弟子一个观政进士何德何能左右朝政,这事与弟子没什么关系。” 侯守用道:“你少要撇清,我且问你,接下来首辅的事怎么办?” “首辅的事,宫中自有打算,非大臣所能预。不过有吕豫翁的前车,聪明人不会再把自己放到火上烤,徐华亭远水难解近渴,依学生看来用生不如用熟,自然还是用能胜任之人,才是最佳选择。” 侯守用点点头,“我就猜到你是存的这个心思,你这胆量倒是比为师想得大多了,居然想要让张江陵夺情?这可是身败名裂之事,张江陵自己也愿意?就算他自己答应,我们又该如何自处?为师身为言官,若是听之任之,日后又有何面目立足于科道?” 范进一笑,“这也是弟子来拜见恩师的原因,既可保全恩师名声,又不至于真的得罪于张相,正好与恩师参详。” 侯守用正待发问,门忽然被敲响,侯守用问了一声,门外是一个女子怯生生的声音,“侯老爷,妾身请您帮忙叫个郎中,我家老爷的情形……似乎不大好。” 正文卷 第三百二十五章 交易 来的人正是花正芳的妾室沙氏,她原本是花正芳雇来干活的婢女,再后来就睡到一起,等有了儿子就成了妾。其是个这时代很典型的家庭妇女,吃苦耐劳任劳任怨,耐受能力很强,但是遇到事没主意,不能解决困难。花正芳的身体一出毛病,她就只想到向侯守用求救,其他的法子都想不到。 花正芳的咳嗽是老病,按范进的看法,多半就是哮喘或老慢支之类的疾病,再严重些可能是肺结核甚至是癌症。他前世对医学所知不多,这一世于医道上虽然有所了解,但也远远达不到名医。日常护理,卫生知识,尤其是讲究个人卫生保健方面,比古代人的见识强,面对这种老病沉疴就没办法。 按侯守用说,花正芳每年都会犯几次病,按说用了药或是扎了针就会好,可是这回来的格外凶险,不但吐血次数比哪年都多,而且迟迟不见好转。前者周世臣案里,他又操劳过度,结果现在病势发作,已经咳嗽得上气不接下气,嗓子里像拉风箱一样呼哧呼哧的响,吐出来的痰里都是浓浓血丝。 两人赶到时,花正芳已经咳的闭过气去。花继荫的年纪还小,帮不上什么忙,既伤心又害怕,已经满脸是泪。花正芳教子甚严,花继荫在此时也没有像普通孩子那样大哭大闹,只是不停地用袖子抹眼泪,同时用尽自己所能想到的手段施救。 范进来过花家几次,与花继荫也算相熟,这孩子长的像其母多过像其父,皮肤白皙唇红齿白,很是讨人喜欢,与他老子那种死板面孔大不相同。如果与郑婉站在一起,便是对金童玉女,因为这一点,范进对这个相貌俊俏的孩子很喜欢。见他哭的伤心,便走上前去递给他一块手帕,又拍着他的肩膀道:“不用怕,有我们在,没事的。” 侯守用也通医术,上前来先搭了脉,连忙取了几根随身携带的长针先刺了几个穴位,花正芳喉头咕隆一阵,猛一张口吐出一大口和血痰液,这口气才喘上来。侯守用道:“命总算拣回来,但是情形还是凶险,得找好的郎中才行了。达智桥这地方没什么名医,加上天色太晚,怕是郎中不愿意来。” 范进道:“我记得这里有个长春堂的钱妙手,上次我介绍过的,怎么没找他么?” 沙氏是个妾室,在家里没什么地位,平素不敢说话,只是此时不开口不行,才懦懦道:“钱先生的诊金……还有那些药……” 她低下头,手紧紧拉着衣服角,很有些局促不安,范进皱着眉头,从怀里摸出一块银子放到桌上:“只管报我的名字,药也从他那里赊,银子我和他算就是了。现在找个人去请,他若是不来,我找人和他算帐。” 花继荫擦擦眼泪道:“范叔叔,我去。” “你个小孩子去什么?找个穷街坊,给他拿点脚钱不怕他不去。” 侯守用与花正芳的权柄虽然大,但仅限于刑部体系内,对普通百姓而言,其实意义不大。这种权力对普通百姓影响有限,在民间说话还不如一个兵马司小官来的有用,加上天晚,钱妙手这种名医通常就不会赶路过来。 可钱妙手本人是西大乘教的信徒之一,算是李夫人的教友及部下,范进本人不在大乘教里,却有李夫人的面子,在京师大乘教里说话极是好用。过了不到一顿饭时间,钱妙手便带着弟子赶到花家,一番忙碌下来,总算是转危为安。 看着花正芳沉沉睡去,沙氏与花继荫两人拉着钱妙手不住道谢,钱妙手擦着头上汗水,“不必谢我,医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我也只是略尽绵薄而已。府上哪位当家,咱们有话到外面说几句。” 侯守用与钱妙手来到院里,沙氏低着头,站在那里都显得很尴尬,更别提说话。倒是花继荫走到范进面前,跪倒在地道:“多谢范叔叔大恩大德!”用力地磕起头来。 范进一把将他拉起来,用手帕擦着他脸上的泪水,“干什么?小小年纪这么用力磕头,不怕把脑袋碰坏了读不了书?叔叔很尊敬令尊的品行,再说咱们两边如同一家,一家人做点事,你这样倒是生分了。你已经是个男子汉了,不要动不动就哭鼻子,要把这个家的责任扛起来,才能让母亲少操点心。别担心,有我们这些叔伯在,一切都会变好的。” 侯守用这时从外面进来,安抚了沙氏几句,嘱咐着她按时伺候着花正芳喝药,就拉着范进走出花家。 范进道:“恩师不在这里守着,反倒拉弟子出来,想必是花老的情形不大好?” 侯守用默然无语,直到走出一段路,猛地站住身形,语气严肃地问道:。“退思,你跟为师交个底,如今和张家到底是个什么关系?你在张家到底能不能说进去话?” 范进的态度也严肃起来,“回恩师的话,弟子与张家的关系,不敢说有求必应,但如果是谈交易的话,还是有资格坐下来说几句话的。” “那就足够了。你替为师跟张家谈个交易,几天之后我会上一道奏章,弹劾次辅吕调阳怠惰公务,不肯尽心,奏章迟迟不能批复,以至政令不行。指其或为才具不足,或心不在焉,请朝廷严办。如果有必要,我还会上一道申请夺情的奏章。” 以一个给事中参劾次辅,自然是冒着极大的风险。虽然从名义上,给事中作为言官,有着弹劾百官的权力,所做的也是自己份内工作。但是没人是白痴,自然明白这样做对一个给事中而言,要承担多少风险。即便吕调阳没有什么门生故旧,可朝堂上那么多大佬,不管谁想要维护吕调阳,都可能反手一击,把侯守用打成渣渣。 按说这种事即使要做,也是江陵党的人出面。先由小卒出手撩拨几下,找到机会再由大人物出手,给吕调阳造成真正的威胁。担任先锋的很可能要承担一些后果,再由本系统的大佬事后给予补偿。至于夺情奏章,这东西搞不好是要身败名裂的,一般的部下都不愿意干这种苦差。 一直以来侯守用都保持中立游离状态,不怎么参与朝堂上的山头,按说是犯不上承担这种苦差的。这回主动跳出来当急先锋,而且一出手就是大手笔,其所求的补偿肯定不少。范进没说话,只看着侯守用,想着恩师到底会提出什么条件,事后要什么补偿。 “我自己不求什么,不管是贬谪也好,还是罢官也罢,我都认了。在家乡我也有些产业,即使丢官也不至于饿死。我上这道奏章的要求是,为继荫求一个恩荫监生。” “为继荫?这……弟子想不明白。” “这没什么可想不明白的,方才钱妙手对我说了,花兄的日子……不多了。”侯守用神色沮丧道:“他的病已入膏肓,非人力所能及,即便以钱妙手之能,也不过是拖延时日而已。花兄的阳寿不会超过半年,至于病因,一是操劳,二是缺乏补养。酸翰林穷给谏,即便是言路上,做官穷成他这样的也不多见。本来他是有机会活下去的,只要他人灵活一点,有些事可以放放手,当做看不见,就有人谢他大笔银子还不用承担什么责任。可是他不但不肯放人过关,反倒废寝忘食查遗补缺,只求让奸恶之徒,难逃恢恢法网!为师做了这么多年的官,人接触的多了。忠奸善恶,清廉贪婪,什么人都见过,花兄是最令为师敬佩的一个。他这个人有很多毛病,一些毛病连为师也看不下去,但是他的人品无可挑剔。即便是与那位海笔架相比,也未必逊色。放眼国朝上下,若以才具花兄或不算出众,但以操守论,放眼国朝,也无几人能与花兄比肩!即便是张江陵,论治国辅政,为师自认不及,可若论品行操守,为师胜他一筹!而花兄胜我十倍百倍!这样一个好人,却落这么个贫病而死的结局,为师心中不甘!” 他深吸一口气,“做了这么久的官,自以为见多识广,于天下事都看的淡了。尤其是做了许多年亲民官,见了太多的冤案,也见了太多明知其恶贯满盈却又不能抓不能碰的人,自以为已经万事不上心。可是今天得知花兄的病情,为师总觉得心里窝了一口气,不做点什么,心里实在交代不下去,我得为花兄做点什么。” 范进点头道:“这是自然。我看了花家,并没有寿板,如果花老真的到了那一天,只怕会很麻烦。” “这事就着落在你身上了。他连吃饭都有问题,房子也是租的,欠的京债是为师帮着还的,又哪里有余力办寿板?这事你来办,寿板一定要好的,为师知道你办的到,也知道你有这个力量。接下来,我们要谈的是继荫。” “这孩子挺可爱的,也很聪明,但是做监生,实在太小了点吧?而且按律,庶出之子也不享受荫封。” “若是按律,你我现在的皮都被剥下来挂着了。”侯守用哼了一声,“花兄在句容,其实也多少有些产业,可是其正室十分凶悍,听说花兄在京师纳了一房小妾,又生了儿子,便不再给京师送钱,也不让家中子侄到京里来,两下基本断了往来,否则花兄的日子也不至于艰难至此。花兄有个嫡生子,论年纪可可能比你还要大一些,早就荫了监生。花兄当日就跟我说过,一直觉得对不住京师的母子。沙氏虽然是个穷人家的女子,跟他时也不是完身,但终究年纪比他小那么多,相貌也很俊俏。嫁人的话,总归能得到点什么,可是跟了花兄吃喝用度都不比在家做姑娘时好到哪去。又要操持家务,有时还要帮人缝补浆洗贴补家用,没享过福。至于继荫年纪又小,如果花兄一去,母子两人不知以何为生。所以他一直想给继荫留下点什么安身立命的本钱,如果能荫个监生,将来便可下场应试,得中一个功名,沙氏的后半辈子就有依靠了。这事为师办不下来,只有让张家人出面才行。” 范进道:“这事我会去和张家说,花家这边,寿板的事我来想办法。沙氏自己有什么想法没有?如果给继荫办下了荫监,可是沙氏自己想要改嫁,事也有点难办。弟子听说,有不少京师为官的纳了妾,等到外放时,小妾就会离开,毕竟京师吃好住好,不是外地可比,她们不想离开家乡。” “这个,为师会去问问看。即便她想改嫁,继荫也得姓花,这事由不得她做主。你去张家办这件事,只要张家答应一个监生,为师就去碰一碰吕调阳!” “恩师,这事弟子自当效命,只是恩师您自己,就无所求?” 侯守用一摇头,“当初为师教过你,做官如做文章,一定要守住自己心中的规矩。可是如论守规矩,我们加起来也比不过花兄。他守了一辈子规矩,结果就是死后连寿板都没有,现在都不知道死尸怎么回乡。儿子想要做个监生,自己都无能为力。如果守规矩的结局是这样,那这个规矩守或不守,就没什么意义了。我今后要怎么做,会自己考虑清楚,但是不管我想要什么,都会靠自己的本事赚回来,至于眼下,我只要继荫他有个好出身!” “恩师放心,弟子自当全力以赴!” 辞别恩师转回家中的范进,对花正芳的遭遇也颇为同情,只是世事如此,自己的同情改变不了什么,即便是想要延续其寿命也做不到。当下还是要把注意力,放在朝局上。 与范进一样关心朝局的人还有很多,这些人的立场,关注点以及目的各不相同,但是关注程度不分上下。包括张府来往出入的人,以及张居正的动向,都在这些人关注范围内。 以首辅的地位和权威,这些人是不敢妄动的,但现在既然张居正要丁忧,内阁里他又不去当值,这些人的胆子也就大起来。根据消息张居正现在正忙着为老父举办丧事,而且已经向朝廷上了丁忧奏章,又联系船只准备南下,看来去意已决。 这些人的心至此彻底放下,认定张居正不会再成为威胁,私下里为此召开了不少酒席宴会进行庆祝。至于张府的吊唁规模如何,有多少人参加,又或是有谁出入,他们倒并不在意。尤其范进这种身份的人,出入张府的次数虽然频繁,但是在这些人眼中,也不过就是蝼蚁般的存在,不值得自己关注太多。 而在张府之内,名为范进的蝼蚁却正和宫中派来慰问张居正的冯保对面而坐,满面严肃道:“冯世伯,等今天万岁与张相见过面,您这剂药就该用了。” 正文卷 第三百二十六章 不同表现 春末的京师,早已是百花盛开。张居正本就是个极重视物质享受的人,在府中花园里移植了各地奇花异草,包括宫中一些名贵花种,在相府里也有种植,徜徉于花园的鹅卵石小路上,便有阵阵幽香扑鼻而来,无数蝴蝶在风中轻舞。 “舜卿的性子与普通女子不同,像是持团扇扑蝶或是与丫鬟打秋千为戏这种事,她从小就没什么兴趣。相比这些事,她更喜欢查看帐簿,或是偷看我的邸报。老夫曾经说过,她最大的错误,就是错生女儿身,若她是男子之身,必成大器。但是以女子之身,一些事做不了,让她做一个相夫教子的小女人,她又不是那个性子,今后你还是要对她多包容一些。” 官靴踩在鹅卵石上,步履坚定而有力,步子的幅度也很大。在其之后,是一个男子小心谨慎的步伐。后来者走的很小心,看的出,其是努力学着先行者的样子,努力让自己的脚步踩在先行者走过的地方,就连步幅也是学着前面那人的方式在走。仿佛这花园里藏有无数机关,一步走错,就会踩动什么机关而遭到攻击一样。 后行者的声音很低,语气也极是谦恭。“回老人家的话,小侄肯定一切都听世妹的,将来的话,她想怎样就怎样,小侄不会勉强她什么。” 英武而又充满精神的张居正,听着身后顾实的回答,心中既是满意,又多少有一些失望。顾东华学识渊博,顾实家学渊源,又是在风气开放的东南,怎么也不该是这幅呆板样子。虽然足够听话,却有些无趣,这个回答就像他的人一样,不过不失,找不到什么亮点。 原本张居正对这种脾性很喜欢,可如今就觉得欠了些什么。他又走了几步,自己不说话,顾实也没什么话说。有张居正在,自然没人会来打扰,两人都不说话,环境就显得很安静。张居正指指远方盛开的鲜花道: “守拙,你也知道,舜卿痛失大父,心情沉郁。每日在绣房中除了念经,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在京里她没有帐簿可看,如今老夫丁忧在即,邸报也和她没什么关系。将来到了湖广,就更是如此了。你有没想过邀她出来看看花,舒解一下心情?” 顾实过了好一阵才答道:“回伯父的话,这花园想必世妹是看熟的,世妹兴趣又不在此,叫她来看也无用途。等到将来,小侄有一些……积蓄之后,会把家中全部财权都给世妹打理。她既然喜欢管钱,小侄就把所有的家私都让小妹操持,虽然总数不会很多,但是总归也不会无事可做。” 实在是老实过头了!张居正心内暗自叹口气,人老实到这种地步,自己不该是说他可爱,还是该说他愚蠢,甚至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对待他才是对的。又改了个话题道: “老夫今天进了一次皇宫,向万岁及慈圣辞行。万岁说,吕翁处置奏章的速度有些慢,司礼监那边,就得陪着到深夜。吕翁年纪又大了,总这样折腾于身体也不好,只怕朝政荒废,自己的身体也垮了。守拙,你如今也是朝廷中人,对这件事有何看法?” “小侄觉得,吕翁年高有德,自可接掌枢位。至于做事上,事缓则圆,慢一些也未必是坏事,有时候多想一想,也免得出现纰漏。再者,内阁里可以加人手,多安排几个人,就可以分担吕翁的工作,也不至于让奏章积压过久。” 张居正点点头,“你这话说的倒是很有道理。听说最近,你与新科进士邹元标,刑部员外郎伍惟忠几个人走的很近?” “倒不是很近,只是前不久京师有个文会,小侄也被同僚拉着参加,在文会上结识这几位前辈,得其指点受益良多。尔瞻兄是江右名士,才情过人,学识也渊博,小侄得其点拨,有不少过去琢磨不透的疑难,都迎刃而解。” 张居正道:“肯用心读书总是好事,多结交几个书生才子也不差。不过今后若有学问上不懂的地方,多来问我,不必去麻烦他人。京师之地人心复杂,人情世故中,往往搀杂些其他的东西,你是个朴实君子,不识人心险恶,小心上了别人的当。今天在宫里,万岁向我提起,湖广有一个五品的缺分空出来,让我举荐个人过去。如果守拙有意,我倒是可以代为举荐,这样卿卿将来既可随你宦游,又不会离家乡太远。” 顾实犹豫片刻道:“回伯父的话,小侄自觉学识浅薄,恐不能担此重任,生怕哪里做的不好,有负圣恩。” “你不用怕,卿儿素有长才,一州之地,她完全可以料理得好。” “可是……女子不可预外事,更何况一州公务,不是小侄家事,怎能让小妹插手,这与体制不合。一旦为言路所知,必遭严谴,万万使不得。” 张居正不再说话,人站在那里不动,顾实也就站在他身后等着张居正问话。过了好一阵,张居正才道:“守拙,你对老夫丁忧的事怎么看?” “为人子者理当如是,何况伯父与老太爷异地分暌,音容不接者十有九年,如今老太爷病逝,伯父理当回籍孝亲。此乃为人子之道,小侄认为理所当然。” “现在朝中有人觉得老夫这么走,朝政怕是一时没人能接手,公事怠惰,有误朝廷。希望老夫能够夺情,留下来继续掌枢,你觉得这个想法如何?” 顾实一愣,随即道:“万万不可!不知是何等无君无父之人,有此大逆不道的想法,伯父千万不可被这种不知所谓的言语乱了心志。小侄认为应该严谴此等胡言乱语之人,以免其他人误会,这是伯父的意思。夺情之议乃是陷伯父于不孝,其心可诛!不如伯父这便动身离京,以示自己清白,免得百官误会伯父,生出许多无端猜测有损伯父清名。” “好了!”张居正打断顾实的话,回够身来见顾实那副惶恐模样,又安慰道:“你的想法老夫已经清楚了,不必想那么多。说这话的人未必有什么坏心,也许只是觉得朝廷里离不了我张居正也不一定。反正这事最后还是要看万岁的意思,不是说有人想要我留下,我就一定要留下的,你这么大惊小怪,就失了世家子弟的沉稳。为官者,不管到什么时候,心都要稳当,想想你大父,东华公在世之时,可是比你沉稳多了。要多向老人学习,不可毛躁,尤其我们读书人,养气功夫是必修的功课,如果连这份沉稳都没有,又怎么做大事?你先下去吧,有什么事我再叫你。” 顾实退去不久,张居正就招呼了游七过来,又过了一阵,一身素衣的范进便来到花园之中。这里其实已经是内宅范围,一般外客无从进入,范进上次来这里,还是穿女装,这次是第一次男装进入,于其内心深处颇有些得意,自觉这一小步迈出,实际距离张舜卿的香闺就近了一大截。 行过礼,张居正依旧在前面走着,范进于其后跟随。张居正不怒自威,自身的气场非常强大,与他在一起的人,或多或少都会受其影响,而不自觉地被他掌握节奏。但是范进算是个例外,张居正发现,自己的脚步影响不了范进,他走路的时候虽然也很恭敬,但不是按着自己的步子走,依旧保持着自己的节奏不变,这在身边的人尤其是年轻人里,倒是很少见的事。走了一段路,张居正才道: “今天老夫进宫请辞,万岁说起吕翁做事手脚缓慢,若是他日豫所知道是你搞的鬼,看你怎么交代?” “回相国的示,小侄并未搞什么鬼,只是让吕翁尽自己人臣本分而已。偌大一个国家,每天不知道有多少事发生,身为宰辅就该处理那么多事,这是他应有的能力。不管他为人有多好,事情做不来,就不该占着那个位置。国朝用人,有时候喜欢先看这个人的操守,再看这个人的品行,最后看能力。这其实不是个错误,毕竟一个人操守品行不好,很多时候是会坏事的。可是具体岗位不同,各方面参考的优先程度也应有差。比如一个言官,又或是户部官,自然是品行操守为第一,可若是事务官,还是要先看他能否胜任。德可配位才具不及,一样不适合放在重要的位置上。尤其是首辅的位置上,更是如此,地方的亲民官若是才不能配位,不过是损害一地。于首辅的位置上,则是有误于一国。所以吕翁的操守多好,小侄认为没有什么意义,关键还是看他能不能干活。事实证明,他差的远,所以不适合留下。” 张居正道:“让六部同时上这么多奏章,又让通政司把可以压下的奏章也当做紧急推上去,这怎么看也不是君子手段。本来老夫也不想如此的,可是……老夫要走的本就是一条非常之路,偶尔用些非常手段,也是无奈之举。双林那得到些消息,几位皇亲国戚已经准备游说豫所,不再提检地之事。即使游说不成,他们也会想出方法来破坏。” “这些人都是势要,手下有的是家奴,一些府里也有着亡命之徒。到时候把负责检地的官吏打杀几个,闹出些大事来,以吕翁的为人,多半就会退下来。”范进道:“这种手段在广东行新法时,也有人使过。京师里的权贵可能用的手段更高明些,但万变不离其宗。非有足够的魄力,才能让清丈田地的事能推行下去,而这种魄力,吕豫所是没有的。” 张居正道:“不止他没有,其实大多数人,都没有这种魄力。嘉靖八年时,户部清查田地。洪武年湖广田额二百二十万,存二十三万,失额一百九十七万;河南额田一百四十四万,存四十一万,失额一百零三万。又,天下户口,洪武初年一千六十五万,弘治四年承平已久,户仅九百一十一万。而这还是以弘治年为限,自洪武至弘治,失田户小半,到如今失去多少,又有谁算的出,又有谁敢算?这个数字触目惊心,令人毛骨悚然。可是造成田地户口流失的原因,却远比数字更让人担忧。如果不变一变,再过几十年,我们大明还有多少可以收税的田地户口,谁又说的好?当时世庙也曾下旨清查田地户口,结果查下去查到了什么?洪武初年山西晋王府岁支禄一万石,增郡爵而下,共支八十七万石有奇,加八十七倍。止一地藩府便有如此变化,全国宗室藩王,不胜其数,其禄米不足,便夺民田,这一部分又是多大的亏空?谁又能查,谁又敢查?是以,即便以世庙亲自颁旨,此事依旧不了了之。如今张某重提检地之事,他们如何不惊不恨?怕是恨不得把张某食肉寝皮,方趁其心!吕豫所这么个老成君子,自然而然就是众望所归的贤相,你用计谋算计吕相,他日事迹败露,这些人谁会放过你?你不怕么?” 范进道:“说实话,小侄是很怕的。毕竟小侄也有亲族,也有高堂老母,怎么可能不怕?但是怕也没有退路。如果这个时候怕了,将来又怎么办呢?” “将来?什么将来?” “相爷纵有旷世之才,亦得需要有人为相爷冲锋陷阵,斩将夺旗。清丈田地,得有人去做,清查户口得有人去查。相爷身为宰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能亲持此贱业,小侄不才,愿为相爷前驱,做一开路先行!” 张居正看看范进,“你可知,做这样的差事会有怎样的后果?” “无外酷吏之名,外加官场上风刀霜剑。”范进神色如常,“相爷不计身后誉谤,小侄人微言轻,又何须介意身后之名?再者说来,小侄不是君子,而是一俗人,比起虚名,更在意实利。如今小侄已是朝廷中人,朝廷好,自己的日子才能好。若是朝廷维持不住,不论优免还是俸禄乃至冰炭二敬又到何处去寻?小侄自问,手可以提的动笔,拿的起剑,惟独扶不动犁,自然是希望天下太平,朝政稳牢。比起这一点,些许名声,不当大事。” 此时顾实着急的跑向花园这边,有什么事情要宣布,在门口为游七挡了驾,交涉几句后才得以进入这片区域。他的位置距离后花园还有些远,听不到说话的声音,就只见范进与张居正一老一小站在那里交谈得很是熟络。虽然不清楚他们交谈的内容,但是从表现上也看得出,两人之间沟通很是融洽,关系并不恶劣。 一瞬间,顾实周身的血液涌向头部,一向温润如玉的老实人,第一次有一种被人出卖与背叛的感觉。春末的京师,暖风熏人醉,可是顾实此刻却仿佛掉进了冰窟,手足生寒! 正文卷 第三百二十七章 胆大包天 黄村,保明寺内。 时间距离张居正与范进的谈话,已经过去了一天。 以范进的才干,张家这场丧礼本来该把他留下作为帮手,不管是计算收入支出还是承担支客的任务,他都能完成的很出色。但是考虑到顾实的感受以及女儿是否会不顾一切地做出什么有损体面之事,张居正还是把范进排除在治丧人员之外。但是总归是让他进了相府的后花园,也可以看做把范进当成自己人看待,态度上也比过去有所软化,于范进而言,便可以看做一个极大突破。 他本来应该到兵部继续观政绘图工作,但是他这两天告了假,直奔了保明寺。李夫人上次在范家遇险,又给了范进面子不再追究冯保,事后因为诸项事一起来,还没有机会还人情。这时去保明寺,便是要把这人情补上。 范进的到来,对于保明寺内带发修行的一干豪门贵女而言,便是最好的消息。平日里冷面对人的女子,脸上都有了笑容。纷纷梳妆打扮,穿上了与当前身份毫不匹配的艳丽新衣,头上也插满了各色珍贵首饰。红墙绿瓦阻隔之下,大多数人难以想到,寺内此时已是百花怒放的大好风光。 李氏的表现比那些女人要矜持许多,并没有刻意去打扮什么。但是当她把两个丫鬟打发到外面把门,并言明任何人不许来打扰自己与范公子交谈时,眼中那异样的光芒还是暴露了她心中激动的情绪。 作为脂粉阵中打滚的人物,范进当然看得出,李夫人对自己有些别样的情绪在里面。其实她不比那些豪门女子强到哪去,论起底蕴,其实她比那些世袭豪门家的女人还差了不少成色。只是其身份太过尊崇,做事必须小心谨慎,否则只怕早就摆明车马,向自己发起攻击。 范进并不排斥李氏,但是他要考虑的问题是,这个女人的身份,和她有了些首尾之后的后果有多严重。可是现在要保住张居正的相位,李夫人就是计划里不可或缺的一环,那么与她之间就必须保持亲密联系。再者用了西大乘教关系那么多次,不给她一点回应,似乎也不合适。 两人到了这一步的时候,很多事都不再需要言语,彼此几个眼神,或是几个动作就可以明白彼此心意。以往两人也有过不少独处一室的经历,可是李氏始终会摆出宝相庄严的态度,让男人不敢轻动。可是今天李氏不再掩饰自己的想法,眼中那浓浓的情意即便是个木雕也能感觉得到。 房间里燃的依旧是宫中的那种香料,范进道:“夫人,我不是说过了么,这种香应该慎用。” “为何?当年世庙在世时,最喜燃此香修行。这香最能助人入定,于修行大有好处,为何不能用?” “因为这香气是给男人用的,女子用多了,会有很多其他想法,这种想法白天还没关系,尤其是到了晚上,会严重影响休息。那些女人就是因为用多了这香,夜晚难以入眠,脾气才那么差。夫人花容月貌神仙中人,更应该保持这如花容颜和好脾气,少用这种香料……” “原来如此么?我倒是不知,这香料还有这种说道,不过没关系,晚上不易入眠,正好佛前上香。反正我闲着也没什么事做。俗世女子有了心事可以对相公说,我这种女人有什么心事,就只好夜晚无人之时,在佛前倾诉一二。” 李氏边说边站起身,“神仙中人无忧无虑,只要餐风饮露受些香火就够了。我不是神仙,也不是一个真正的出家人。大家畏惧太后,是以敬我三分,称我声李夫人,或叫我女神仙。可我不想做神仙,不想做出家人,只想做个俗世女子。有相公疼爱,有人怜惜,有了心事有人可以听我倾诉,而不是对着佛像诉说到天明。但是有用么?这个世上不是我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谁让我命苦,从小生长于贫家,为了让家里的生活可以过下去,我不得不把自己嫁给一个老头子做填房,结果刚过门不久,他就一命呜呼。若不是堂妹成了太后,我如今便只是个无人在意的寡妇罢了,京师里谁会多看我一眼,谁会敬我半分?即便是范公子,那时也不会在意我吧?我为别人排忧解难,谁又知我心中愁苦?大家求我帮忙的时候认为我无所不能,却没人愿意分担我心中苦闷,不对佛说又对谁说。当然,要说我是神仙也不是没有道理,信徒用到神仙的时候,便去焚香祷告,乞求神佛保佑。等心愿一成,就把神仙丢到脑后不再理睬,从这一点上看来,妾身与神仙倒是还有那么一点相似。” 范进也站起身,来到李氏身后,忽然从后猛抱住她的娇躯,在其耳边轻声道:“夫人这话可说错了。求神拜佛不是光烧香就行的,还要祭品的。范某这次,不就是把祭品送上门来了,不知道仙姑可还满意?” “放肆!你怎么敢如此大胆。你放开我……否则……否则我就喊人了。” 李氏在范进怀里挣扎着,呵斥着,仿佛贞烈的女子,在反抗着外来的侵犯。只是她挣扎得既没有力气,声音更是低不可闻,除了范进没人听得见。范进在她耳边道: “为了夫人,小生粉身碎骨再所不惜,自从初见夫人,小生便生倾慕之心,每日里饱受相思煎熬生不如死。若是不能从了心愿,与死也没什么区别。夫人若是狠心就只管叫人,若是肯肯发发慈悲,就遂了我的心愿吧。我愿意做夫人的知心人,不管有何心事,都对我说,不管几时我都愿意来听。” “我……我已经三十岁了,比你……大好多,我们……不合适的。” “夫人是神仙么。神仙又哪来的年纪?神仙与凡人的年纪不是这么算的,按着神仙的算法,说不定是我比夫人大了好多,我占了你好大便宜才是。”说话之间,范进已经大胆地将手伸入李氏的衣服之内,在她身上开始攻城掠地。 以李氏当朝皇帝亲姨娘的尊贵身份,这等行为简直可以抄家灭族。保明寺内,亦有自保之力。可是李氏非但没有叫喊反抗,反倒是任范见施为,眼睛里泪珠盈盈转动,轻声道: “不要叫我夫人,叫我彩莲。我叫李彩莲!” 李氏在范进怀中,轻声将自己的名字告诉了这个男人。如同战士放下手中的武器,当她说出自己的名字那一刻,她便对范进拱手称臣。不知多少个夜晚做的梦终于成真,李氏只觉得心跳加剧,头晕晕的,人如同泥一般瘫软在那。她本来想要装装样子反抗几下,搞得像是自己被欺负了一样,才好拿捏男人。可是真到了这时,她却没了这份心思,只怕自己一反抗对方就跑掉了,反倒是主动配合起范进的动作来。她不想再矜持,不想再钓着这个男人玩猫戏鼠的游戏,因为她已经意识到,在两人的关系中,自己绝不是猫,而对方也不是鼠。 在京师中和那些豪门贵妇接触久了,对于一些隐秘之事,她有所了解。知道在京师中很有几个胆大妄为,且闺中寂寞的贵妇,秘密地养有面首以供自己享用。 这在当下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一旦玩脱,肯定要出大问题。这些妇人的规则就是面首必须控制的住,做这段感情的掌握者,随时可以切断,并且不会让面首在外面乱说。 本就对死去丈夫没感情也从没想过守贞的李彩莲,从那时起,便有了养面首的心思。可是她身份特殊,不是那些贵妇可比,一旦暴露,后果不堪设想。这就让她必须谨慎选择目标,不能随意妄为。 而且李彩莲自身的眼光也高,到了这个身份,一般的男子她其实也看不入眼。身份低微,可以随意把握的男子她看不入眼,能被她看入眼的,又自知掌握不住,搞不好被对方拿捏住,就会变成对方手里的傀儡,那就得不偿失。是以一直以来,这种养面首的想法只敢想想,从不敢做,甚至还要装出贞烈模样,对这样的事表现出鄙夷。 直到范进出现,才让她那本已不存希望的心又活泛起来。这个男人符合各方面的条件,是一个极佳的面首人选。 原本她对这段感情的态度是拿捏在自己手上,适当的时候给这个小男人一点甜头。当他真的要对自己做什么时,再收一收,训斥他几句,不许他胡思乱想。等到他实在忍不住时再给他,以后自己什么时候想要,就把他招来侍奉。一旦自己觉得情形不对,也可以及时切断联系。 可是随着她与范进的接触越深,她越惊恐地发现,最终掉进去的不是这个小男人,而是自己。原本虽然也有偶尔梦到那些羞人场面的时候,但是次数不多,终究可以控制得住,梦里情景也是模糊凌乱不堪,没什么逻辑。 自从认识范进之后,那种梦越来越多,感觉越来越强烈,而梦中的人也越发清晰。就是他,这个比自己小了近十岁的男人。他在梦里有时是自己的相公,有时是一个把自己抢进府去的纨绔子弟,有时甚至就是个强盗,但是不管是什么身份,做的事都一样,而自己也是心甘情愿。 李彩莲很清楚,自己完蛋了。这是养面首的大忌,对面首动了感情,接下来怕是要万劫不复。理智告诉她,应该切断与范进的联系,从此各走各路,毕竟两人没发生过什么,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可是每当她有这种想法时,就又被更炽热的思念所破坏。乃至范进长时间不来看她的时候,她心中升起的不是与其彻底了断的念头,而是妻子对外出不归的丈夫才有的幽怨。乃至其见到钱采茵时,心内还升起了浓烈的醋意,只是靠着涵养才没表现出来而已。不管是这种幽怨还是醋意,在当初面对她那个年纪老迈,偏又性喜渔色的丈夫时,都不曾有过。从那时她便明白,自己被这个男人迷住了。 当范进终于抱住她的那一刹那,对于身败名裂的恐惧,养面首的规则与禁忌,都已经抛到九霄云外。她只知道,自己要这个男人,自己离不开他,其他的一切,都不在乎。 高高在上的女神仙李夫人,在范进面前又变成了那个商贾人家的小寡妇李彩莲。 只象征性地反抗了两下便缴械投降的她,再也摆不起太后堂姐诰命夫人的派头,很快便从被动变为主动,反抱住范进不放,轻声呢喃着:“好人儿,你总算开窍了,让我等得好苦。只要你同我好,银子,女人,官职,我什么都能给你。我可以进宫向太后为你要官职,太后欠我的!当初家里抽签,我们两个里有一个嫁那老头子,其实是她抽中了那根签。可是她当时哭得很厉害,要死要活,我就一把夺过签说,是我抽中的。所以我成了寡妇,她成了太后。如果当时我不替她嫁人,她又哪有如今的荣华富贵。我说的话,她一定肯听的。你们读书就是为了做官,我就给你要个大官做好不好?” “范某对夫人是发自真心,并不是要利用你换取什么,如果你以为范某想通过你做官,那我还是告辞吧。” “不……不许走!”李彩莲眉梢一挑,些许贵女霸气流露出来,但随即又软了下去,“好人儿,不要走……我知道你满腹经纶,不屑于靠我为你谋官。我只想把我最好的东西给你,让你明白我的心意。” “最好的……已经在我眼前了,比起你来说,官位也好,富贵也罢,都不重要。” 听着范进的情话,李彩莲心神俱醉,看着范进那炽烈的目光,她当然明白对方想要的是什么。可是她仍然坚守着最后底线,不让男子轻易得手。 “不……不行……至少不是现在。你知道的,那些女人身份尊贵,其实很难对付。很多都是世袭勋贵家的女人,并不十分惧怕我,面子会给,但是该闹也会闹。因为她们和你的事,我可以拿捏着她们,让她们对我言听计从。可如果我和你……真的在这里做了,被她们抓住把柄,就会反过来拿捏我,在这里我便很难管人了。换个地方,我……我在外面有很多房子,到其他地方,我什么都依你。” “可我只想要你,不想要她们啊。与你相比,那些女子都是庸脂俗粉,我不屑一顾。如果不是为了接近你,我才不会和她们有那些事。” 李彩莲听得这番甜言蜜语,越发觉得欢喜,笑道:“你个小没良心的,让那些女子听到,不知道多伤心。她们把什么都给你了,你却还这么说。好了,她们也是些可怜的女人,落到这里的,谁没一肚子伤心事?你好好敷衍她们,让她们高兴一下,也是在做功德么。我……我可以去帮你做其他的事,不管多难的事,我都愿意为你做。我知道你图的不是这些,可是我真的想为你做点什么,也好让你知道,我李彩莲对你有多好。你尽管说吧,不管多难,我都答应。不过在那之前,你先让我把衣服穿好,免得被那些女人看出破绽,就不好办了。” 正文卷 第三百二十八章 黔国公案 寺庙虽然是清修之地,但是保明寺这种贵女修行之地,不能按普通的寺庙要求。为了那些豪门女子玩赏散心考虑,在寺内也修有一片小花园。 花园占地不大,可是内中栽植花草无一不是名贵珍品,到此时百花盛开,或迎风怒放鲜红似火,或其粉若霞欲放还羞。各色花草颜色有异,构成一片美丽花海,让人目不暇接,流连忘返。 春风吹起,花枝乱颤,阵阵芬芳顺风飘来,令人心旷神怡。一只蜜蜂徜徉于花海间,时而停留于一朵花上采蜜,时而又随风飞起,落到另一朵花上停留。恰好走到此处的清风朗月两人看着这等情景,又看向李彩莲,笑道:“夫人你看,这蜂儿像不像范公子?他现在干的,可不就是这蜂子的事?” 李彩莲脸微微一红,笑骂道:“你们两个小蹄子自己熬不住了吧?这等话也说得出口?在这里说说没关系,出了宫说,看我不撕了你们的嘴!” “没事,我们就是在这里说说,出了宫,自然晓得轻重,不会乱说话。只是觉得为夫人不值,像您这么朵牡丹花都为他开了,那蜜蜂还去别的花上采蜜,是不是该死?” 清风道:“是啊夫人,你让范公子在这里快活,自己却跑去宫里为他办事,这怎么看都像您当初说过那种被小白脸骗了的傻女人,当心您一心一意对着他,到头来反被耍了。” “不会……他不会骗我的。你们不懂,我……我看人看得很准的。”李彩莲表情严肃,一字一句道,为了给自己的话加强说服力,她又解释道: “他根本不让我进宫,是我自己主动要求的。你们懂什么?能为他做些事,我从心里欢喜,等你们真爱上一个男人,也就明白这种心思,为了自己心上的人儿,做什么都心甘情愿。再说我也不能在这给他什么,男人么,火头上来,不给他找些女人消火可怎么得了?再说那些女人也不容易,难得遇到一个满意的,就当是我赏给她们的好了。你们没发现,自从有了范公子,她们脾气比过去好多了,很少给我惹事了?就当我行好赈济灾民了,只是辛苦了范郎。” “他辛苦?我看他不知道多高兴呢。”清风嘟着嘴巴说道。 李彩莲一笑,“你若是眼热,便也去凑一手,反正早晚也是他嘴里的肉,我不怪你。” “才不要呢,想想就怪臊的。”清风脸红的像块,摇头道“夫人,你不是说咱们不过问朝政么?这回算不算坏规矩?” “你我都是大明子民,又是皇亲,这大明的事,就是我们的家事。自己关心自己家的事,又有什么错了?再说,就算不是为了范郎,我也得进宫,听他说了那事,我估摸着太后那边也正想找人说说话,除了我之外,她又能去找谁?” 作为大明太后,李氏在宫中的权柄无人可及,尤其是天子亲政之前,整个大内基本都是她说了算。可是如皇帝被称为寡人一样,李氏身边的人虽然不少,但能倾诉心曲者其实并没有几个。 皇宫大内,勾心斗角互相倾轧,远比普通商贾人家的内宅更为复杂,在这种环境下想要生存下来,对心机和手段的要求也就更高。能在隆庆年间就身佩凤绶统带六宫的女人,自然不会是简单角色。但是只要是人,就有着情感方面的需求,尤其是在丈夫死后,李氏必须撑起一个女强人的外表,以此来稳定自己的地位,不让政敌找到自己的破绽,以免自身利益受损。 一个坚强睿智的太后,才能稳定人心,近而保证朝政平稳,自身也不至于失去权柄。人前人后,都必须做出一副刚强模样,也因为这一点,即便是身边人,也往往忽略其只是个三十岁的妇人这个事实。 她与其他的女人一样,也有着倾诉的需求,尤其是当面临困境时,就更想找个人来说一说,可是放眼四顾,这样的人是很难找的。陈太后忠厚无用,找她说什么等于白说,更何况李氏也不想在她面前示弱。冯保只是奴婢,用他做事是可以的,引为知己就是自取其祸。 原本有张居正可以为她遮风挡雨,即使君臣有别,不能有什么接触。可只要看到这个高大英俊的男子在朝堂上出现,李氏的心里就有了主心骨,不管是天大的事,都有这个男人替自己扛下,不需要自己劳神。可是眼下,这面挡风的墙壁骤然失去,原本呢可以分担下去的压力就必须自己扛起来,尤其是当发生超出其处理能力之外的变故时,她就更需要找个人来说话,倾诉一下自己的软弱与无助。 是以,当李彩莲求见时,李太后心内着实是欢喜的。见面之后,姐妹两人一如在家中时的情景,紧拉着手坐在一起,说着贴己话。至少在这一刻,李太后可以忘记自己的身份和责任,做回一个普通女人。 “太后万寿将到,今年臣妾和冯司礼联手,准备送您一份大礼,到时候包您欢喜。” “皇姐,你我之间就不要说什么君臣的话了。你不是我爹那等混人,不会打着我的旗号胡作非为,我也就认你这个姐姐,千万别提什么君臣的话。你心里惦记着我,我很感激,只是这寿做不做得成,也难说的很,我反正是没这个心思。” “太后何出此言?眼下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正是难得的太平岁月。这个时候搞些庆贺不为奢靡,何况太后向来不事铺张,也不从国库里提银子。最多就是奴婢以及大臣们尽点孝心,不为过错。大家准备了这么久,太后若是不做寿,他们不就白忙了?这份孝心难得,不该让他们有心报效,无处着手。” “话是这么说,可是遇到烦心的事,我实在是提不起心思。”李太后叹了口气,“这话我也就是对皇姐能说,在外面还不好提,你记到心里,先不要说出去。丢人现眼的事,提起来我都脸红。”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情?” “云南那边,出了乱子。黔国公沐朝辅前几年不是死了,由他兄弟沐朝弼暂且袭职,等着侄儿长大再归还爵位?结果冯保那刚得到了一份血状,是沐朝辅的嫡母李氏所书,控诉沐朝弼鸩兄、间嫂、杀侄、囚母、夺位等事。你想想看,这与国同休的勋贵,做出这样悖逆人伦的事来,我这心里能痛快得了么?” 李彩莲虽然早从范进那得了消息,但还是装做惊讶地问道:“有这等事?沐朝弼弑杀兄长,霸占嫂子,又杀还了自己的亲侄儿,这可是不赦之罪。” “不光是霸占嫂子,连孩子都有了。”李氏摇摇头,“一提起这事就让人臊的慌,那沐朝辅的夫人曾在世庙时捐银三千两助大工,得过天子颁旨褒奖。如今她受了辱,有冤不能申,李老夫人那般年纪,还要写血书告状,情形何等凄惨自是不问可知。按说这样的狼子就该拿进京来问罪,偏生他还是个实权藩勋,云南地处偏僻,沐朝弼手握数万大军兵权,就像个大刺猬似的。抓不得碰不得,要是这么不闻不问,又损了朝廷威仪,这事都不管,将来他沐家还不造反了?现在朝廷是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哀家这心里只剩了愁,哪还有心思过生日。” 李彩莲道:“太后,其实这事虽然听起来可恶,也不值当的这么烦躁。家有长子国有大臣,这是文武百官的事,不该咱们妇道人家操心,不是有首辅么?让他去拿主意,太后走这个心思干什么。” “若是首辅有用,我也就不用那么发愁了。”李太后唉声叹气道:“我也只有在皇姐面前,才敢说这个话。没有高山不显平地,以往觉得吕调阳老成持重,是个很不错的大臣。可是现在一看,这人老了就是不行,别的不说,就说这精神上就差了一大截。昨个给皇上讲书的时候,自己差点睡着了,总算他记着君前不能失仪,勉强算是应付下来,可是那模样……啧啧,连我看了都替他困的慌。” 李彩莲道:“那许是累的吧?臣妾在民间听那些闲话时,也有人说起过,吕老爷子很是勤勉,每天都在内阁忙到半夜才算完。” “他那哪是勤快?他那是手太慢了,根本忙不过来。尤其越是要紧的奏章,他批的越慢,为了等他,司礼监现在都分成了两拨,一拨专门盯白天,一拨人专门熬夜。而且你说这一到了晚上,灯烛不明,他又是个老花眼,万一看错了什么地方,那可是要出大乱子的。” 李彩莲正色道:“要是那样可不好。咱别说批错了奏章,就手这岁数的人一不留神,把灯啊烛啊的碰倒了可怎么办?内阁里除了纸就是木头,这要是……” 李太后连连摇着头,“快别说了,你这说的我心里害怕得很,仿佛真要出这样的事一样。回头得让几个人去内阁里盯着,免得真出了什么差错。这且不提,就说这办差事的快慢,他也和张居正不能比。张先生做首辅的时候,讲学批奏章两不耽误,大事处理得井井有条。现在吕调阳讲学无精打采,办个差事又拖拖拉拉的。原本是打算让他掌枢,现在我就要犹豫犹豫,万岁年纪还小,把个天下交给这么个人好几年,我可是怪不放心的。” “是啊,臣妾听太后一说,也觉得不放心了。过去光知道吕阁老人忠厚清廉,可是其他的名声也就那么回事。这当首辅,就好比是一家的大管家,光是不克扣主家银子远远不够,最主要的是他得能干活。尤其是万岁还没大婚,要是首辅又不得力,日子长了可怎么得了?” “不用日子长了,就是眼下就是个麻烦。那告状的事东厂报到内阁,吕调阳那迟迟批不下来,他自己也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想要请万岁裁夺。” “啊?这不成了来回扔包袱了?当初张阁老在朝的时候,可从没有过没主意的时候。” 李太后点着头,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位首辅高大英俊的身影。作为一个女人,她也想找一个可靠的肩膀依靠,可是自己的丈夫即便在世之时,也没有君王应有威仪,被高阁老压制得死死的,于朝政上基本是完全放任自流。若非如此,高拱也不至于跋扈若此,竟至差点在内阁里与群辅互殴。只有张居正给过她靠得住的感觉,有这个男人在,她就不会有危险。 从来不见有任何问题难倒过那个男人,即便是国库无银,仓廪空虚之时,他也能从容应对思索对策。他肯定也有过犹豫难决,或是坐困愁局之时,但总能想到办法从容应对,至少不会把这种压力传导给自己和皇帝。对比起来,吕调阳这种矛盾上交的办法,自然无法让李太后满意。 衣不如新,人不如旧。放眼朝廷里,她所知的大臣,并无一人能与张居正相比。可是他……偏又遇到这等逆事,除了抱怨老天不公,李太后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李彩莲眼看时机差不多,恰倒好处地问道:“太后,臣妾听那些女眷们念叨过,好象大臣守孝是恩典,不是天经地义之事?若是不给这个恩典成不成?” “皇姐,你不懂,你说的恩典就是那么一说,实际是有孝顺必守。除非是遇到刀兵,那时候才能让大臣留下处理公务,有个说辞叫夺情……夺情……”李太后反复念叨着这个词,目光时而变亮,时而又黯淡下来。摇着头道:“这可不成……那不是害了张先生么?他为大明呕心沥血,咱们不该如此对待忠臣。” 正在这时,小太监通传,万历天子求见母后。母子人伦,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至于李彩莲这个皇姨娘与万历关系也还过得去,不需要躲避。见面叙礼以毕,万历就慌张着问道: “母后,黔国公那事,吕卿家还是推给朕来断。母后您说,朕该怎么处置才好?” 李太后叹口气道:“这事你让哀家怎么说?若是哀家有主意,早就说出来了。吕调阳这种饱学之士都拿不出办法,咱们一个寡妇,外加你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又能有什么办法?” 万历眨眨眼睛,看看母亲,又看看李彩莲,问道:“母后,皇姨娘。朕想起前几天看那说岳故事里面提过,大臣至亲病故,也未必一定要回家守制。皇帝可以让大臣留下继续办公,名为夺情,这规矩我朝是有没有的?朕问了冯大伴,大伴却也说不清楚,只有问母后了。” 李太后略一思忖,“吕阁老号称国朝活典章,礼法上的事,他最清楚不过,皇帝不如派个人去问问吕阁老,不管他再怎么糊涂,这件事总是清楚的。” 正文卷 第三百二十九章 激流勇退 京师由于达官显贵众多,于是酒楼、清楼这一类服务业,也就因此变得繁荣起来。如果把京师每天消耗的酒浆,折算回酿造所需的粮食,足以抵几个村庄的口粮。大小酒楼星罗棋布,或大或小,各有所长。 “伯伦不归”乃是这些酒楼中一处极不起眼的所在,只有两间低矮平房,六七张桌子。掌柜年纪已经大了,腿脚不利落,招呼客人便不勤快。加上店面装潢简单,所在位置又偏僻,便没有多少客人光顾。 每天到这里光顾的酒客以老人居多,酒馆里不卖什么菜肴,酒客们也没这方面需求。两个人一壶老酒,外加一盘盐渍豆子,就可以耗上一整天。每张桌子一般都是两位客人,从清晨便摆上棋盘,一边喝酒一边下棋,等到日落黄昏,一盘棋多半下完。如果此局未靖,老掌柜也会将棋封盘,等到来日再战。 一些棋局能够分出胜负,也有一些棋局因为棋手的永远失约,变成了永恒的残局。 自年少便经营酒馆兼棋社的掌柜,与客人们一起经历着成长与衰老,彼此之间大多成了熟人。乃至棋手之间也多有着固定搭配,见面之后便摆棋对局,所需酒菜不必吩咐,掌柜就会自行准备好。就连谁坐在哪张桌子,都有了归属,不会乱了座次。 过了午时,这小酒馆便很少有人来。偶尔有初入京师的冒失鬼,不知轻重一步闯进来,像其他酒馆那样大声吆喝着掌柜上酒上菜,随即便会遭到一堆白发萧然老者的集体怒目。大多红着脸,满面羞愧地退出去,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掌柜上了年纪精神就不算好,每到这个时候,都会趴在柜台上打盹,若是年轻时,这样做肯定会挨打,现在年纪大了,便没谁能管他。 门帘掀动,有脚步声传进来。掌柜听见了,却连眼皮都没抬。一定又是哪个外乡来的冒失鬼,午后饿得厉害,随便看到间门面就闯进来。这里提供的他不需要,他想要吃的,自己也没打算卖,不能让他坏了这里的气氛,因此便不打算招待。 柜台被人轻轻敲响,敲击的声音很轻,一如来人的说话声一样。“张小乙,该起来下棋了。” 这声音听得既陌生又莫名熟悉,而张小乙这个名字,也已经有好几年没人喊过了。老掌柜睁开眼,便看到一个一身素服的老人站在自己面前。老者脸上满是皱纹,眼睛里遍布血丝,神色很是憔悴,但是兴致很高,看着自己满面带笑,态度很亲切。 老掌柜努力回忆着来人,那老人却已经抢先道:“你这老儿记性是差了。我是广西来的吕大郎,十二年前,与你有一盘残棋没有下完,现在想来找你补上。那盘棋,是不是已经找不到了?” 老掌柜想了想,忽然大叫道:“吕大郎?你怎么老成这副样子?当年你比我还年轻一些,如今却衰老如此,却是没认出来。你的座位我给你留着,这些年从未让人坐过,就等着你来下完这盘残局。本以为你怕输落荒而逃了,不想还有胆来。那盘棋除非我死了,否则不会动的,你且等着,我去取棋。” 一向动作慢吞吞的老掌柜,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几十岁,竟是以惊人的速度,将棋盘小心翼翼地捧了出来。那上面的棋子黑白分明,壁垒森严,如同两支大军捉对厮杀,正杀得入港。 两人的心境比之当日大有不同,摸出棋子并不落下,反倒是陷入了对往事的深思之中。 “当年你就是喜欢下棋而耽误生意,为此没少挨你爹的打。到后来你爹下世,才没人再打你,可是也没人再能管住你下棋了。如果你不是那么贪棋,你的生意怕是早该做大了,说不定这条街的酒楼,都成了你的产业。” 张小乙嘿嘿一笑,捻着胡须道:“那是我爹的念想,我可没想过那些事。人这一辈子,吃多少用多少都是注定的,争那些干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老爹好强了一辈子,最后又怎么样呢?这条街还是这条街,各家的生意还是各家的生意,争了半天,又有什么用呢?还是我这样好,每天吃吃喝喝,下我的棋,不至于饿死街头就足够了。” 老人点点头,“我当初就说过,你张小乙是个福泽深厚之人,果然老夫没有看错。你是天生享福命,一辈子不用发愁。你的儿子呢?他不来跟你学生意?” 张小乙摇摇头,“别提他了,不争气的东西!看不上这小酒铺小棋社,出去跟人跑买卖,一年不见得回来一次,懒得理他!等到我一死,这买卖便没有了,一帮老家伙再想下棋喝这不掺水的黄酒,就得自己找地方喽!没办法,儿大不由爷,我管不了,也不想管,随他去吧。你的儿子呢?” 老人笑道:“这点你不如我,我儿子比你儿子听话,肯跟我学。” “那不还是给人家当掌柜?吕大郎,当初咱们每天在一起下棋,我爹看我跟你下棋就不骂我,说你有贵气,跟你下棋可以沾光,现在看却也没沾上什么。不过那么多人,只有和你下棋最和胃口。一晃过了那么多年,你说你给人当掌柜,又升了职,让你管的生意多了,下棋的时间便少了,再后来就不见人。这么多年下来,还在做?你年纪跟我差不多,看看你的样子,简直比我老三十岁。你只有一条命,不要这么拼了。该歇就要歇一歇,不要总把担子扛在自己肩上。” 老人道:“你说的很对。我的命不如你,之前总是想不开,总觉得受了两代东家的大恩,就该把这把老骨头报效给主家。大掌柜的有事回家,我想替他把买卖盯起来……” 张小乙果断地打断了他的话。“糊涂!人家大掌柜有事回家,自会把事情安排妥当,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把他的差事接过来,不是说要他不要回来?这样会得罪人的。再说你都这把年纪了,自己躲懒都还来不及,怎么还没事找事做,简直蠢到家了。” 老人愣了片刻,忽然笑起来,笑得格外开怀。提起壶给自己倒了杯酒喝下去,“是啊,果然是蠢到家了。只是家里人都怕我,没人敢向你一样,当面说我这个糟老头子的错处。害我吃了好大的苦头,才知道醒悟。我已经想通了,是啊,年岁不小,是该享享福了。所以啊,我今天来找你,把这盘十二年前的棋下完,过几天便要出京了。” 张小乙看看他,“出京?回广西?你还是个老糊涂。广西那地方我虽然没去过,但也听人说过,险山恶水有什么好的?这天下哪好也不如京师好,你就留下享几天清福,回什么广西。你回去你儿子也要跟你回去,不是误他的前程?” “叶落归根。人不管走得多远,都不能忘了自己的根在哪。很多年没有回去,家乡的父老都快认不出我了,连家乡的话也快忘记怎么说了。是时候回去看看,免得让人忘了我。京师里该放的事,也都放下了,只剩了你这盘棋,还有你这里不掺水的黄酒。等今天分出胜负,把酒喝出滋味,我也该上路回乡了。” 张小乙愣了一下,“你真的要走?” “该走了,伺候走了两代东家,也算对的起自己的良心。现在的东家不喜欢我,我便也不好再留下来讨人嫌,做个惹人生厌的坏老头没什么意思。儿孙留在京师继续帮东家看着店面,我这个老不死的,也是时候回乡享福了。广西那里没你想的那么糟糕,桂林那边山清水秀,每天我可以钓钓鱼,弹弹琴,只是再想要下棋不容易,找你这么个棋伴很难。再者,就是再也喝不到你这里这么地道的老酒。” “你等一等,我去去就来。” 张小乙转身回到里间,过了好一阵子,才看他从里面提了个小酒坛出来,放到桌上。 “这是我预备自己喝的,送你了,路上慢慢喝。你我年纪差不多大,若是喝的太多太急,不是什么好事。”张小乙看着老人,“吕大郎虽然我不知道你到底是做什么的,但知道你这人不简单。我这里从没有人来收过税,也没有人来找过麻烦,多半和你有些关系。不过也不想问,只知道你是我的棋友,这便足够了。我没什么可送你的,只有这坛酒算是个念想。” “念想……”老人摸摸酒坛,悠然长叹道:“我为东家当了一辈子掌柜,除了工钱从不多拿一文,就算其他掌柜都拿的常例,我也素不取分文,今天,我算是破例了。好吧,这酒我收下,这棋也下完了。” 他将子一投,主动认输。张小乙看着棋盘道:“这……你这棋没输啊,我到现在也未看出胜负。” 老人微笑道:“所以说你棋力不行,我已经看出来,自己输了。人老不以筋骨为能,我的年纪大了,精力不及少年,再下下去,思路便乱,必然要输了。即便你这个老头子也年老力衰,两个老头下乱棋也没什么意思。走了,该走了。胜负已分,心愿已了,再待着已经没什么意思了。” 老人提起酒坛离开这家小酒馆,张小乙送出好远,却见在街口,一乘二人小轿等在那,两个健壮仆人掀开轿帘让老人坐进去,随即抬轿而行。老人在轿内似乎是朝张小乙挥手告别,但是眼睛花了的张小乙也没看十分清楚。 他看的出来,这吕大郎似乎不是普通掌柜那么简单,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自己只要知道,他是那个与自己一起变老的棋友便够了。 “吕大郎,你这老儿辞工就对了,明明跟我年纪差不多的,现在老成这样子,一看就是累的。再不辞工,当心累死在店里。银子赚再多也没有用,还是及时享乐才是正理,走吧,早走早安生。” 张小乙默默念叨着,转身返回店面,心内为这个不知真实姓名的好友,默默祝福着。 吕调阳府门外,长凳上坐满了等待接见的客人。其中既有外地进京官员,也有些是饱学宿儒,又或是与吕调阳曾有些交情的亲朋故旧。不管一个人再怎么不蓄私人,只要位置到了,就总会有一些自己不喜欢却又不得不敷衍的老朋友出现。 即使明知道吕阁老每天要工作到半夜,没有时间接见自己,这些人依旧会等在这。只要有个机会,就不能放弃。吕调阳今天回府格外早,家中管事连忙伺候着老爷下轿,又将那些拜贴递过去,吕调阳却摇头道:“一个不见。” 素知自家老爷忠厚的管家,还是第一次发现吕调阳有这么强硬的时刻,愣了愣道:“一个不见?” “该见的人,我已经见过了。”吕调阳指指自己手边那坛酒,“外面这些人,我一个也不想见。这些日子食不知味,睡不安寝,我得回去睡个好觉了。不管谁来,也不要扰了我的好梦。” 自为首辅以来,多日不曾安心休息的吕调阳今天总算是睡了个好觉,在梦里他梦到了张四维,张居正,冯保也梦到了已经去世的世宗、穆宗。他并没有去指责谁,或是向谁诉苦的意思,一切的路都是自己选的,并没有什么可抱怨之处,反倒是急流勇退,或许正是最好归宿。 一觉醒来,外面夜色已深,远方打响了三更梆鼓。吕调阳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自言自语道:“人生七十鬼为邻,已觉风光属别人。莫待朝廷差致仕,早谋泉石养闲身。” 起身下地,就着昏暗的油灯铺在奏章,提起笔来,飞速书写着。 次日一早,吕调阳并未上朝,只是命家人将自己的奏章送到通政司,还不到中午,整个京师官场便都已传开消息:吕阁老上疏乞休,请求致仕。而在同一天,刑科给事中侯守用连上两道奏章,一是弹劾吕调阳怠惰公务,才不配位。二是上疏请天子下旨夺情,召张居正入阁办差,如其不从,便以不忠论之! 正文卷 第三百三十章 夺情 来自云南的血书状纸一事,此时京师里也已经传开。由于事情是由东厂这边报上去的,不是走的正规官府流程,其内容不是很容易搞清楚。但是总归京师里有手段的人多,只要用心调查,还是能查出些许端倪。 刑部衙门之内,新科观政进士邹元标咬牙切齿道:“那所谓血书血迹早已发黑,字迹模糊不清,需命他人誊抄一份,才能看得清楚。由此证明,这血书不知是几年前写的,只是现在才拿出来而已。我想冯保拿着这血书不是一天两天,只等着找机会卖个好价钱,现在拿出来,也就是为了张居正不丁忧在造势。” 在他对面的,乃是刑部主事伍惟忠。此人与邹元标是同乡,都是江西人,在刑部天生亲厚,政见素来与张居正相左,这一点上也和邹元标相合。伍惟忠心里也明白,邹元标仇恨张居正和行政策略的关系不大,主要还是在科举上。 邹元标号称江西神童,素有才子名号,自认为这一科即使不为一甲,也必然是前十。没想到张榜之后,他虽然在二甲里,但是名次平平,不符合其江西才子身份,让邹元标心内一直愤愤不平。 他倒不认为是主考官问题,而是认定张居正在里面做了什么手脚。不给张居正面子,不肯揄扬附和张嗣修的江西才子汤显祖名落孙山,那是自己老乡。虽然两下关系不算特别好,但总归是乡党,同仇敌忾乃是必然心态。 自己这个江西人与张家不亲厚,张嗣修在京搞文会时,自己又不肯给他面子,必然是因此被张家记恨才导致自己名次不高。张嗣修的才学,又凭什么得中榜眼?父为首辅儿子做榜眼,这还能不能要点脸了? 私下里类似的话说了不少,后来为伍惟忠所吸引,便成了坚定的倒张派。他年纪轻,冲劲也足,说话也就较为简单直接。像是这次张居正丁忧,按邹元标的看法,那就干脆不要回来,才是利国利民的事。是以对于夺情之议,以及黔国公的案子,他心里满是愤懑。如果不是忌惮给事中权重,他都要忍不住与侯守用当面理论。 伍惟忠年纪大些,人也比较沉稳,皱着眉头道:“这血书的事,最多说冯保做事有些纰漏,但是依此否定血书真实显然办不到。当年世庙修道滥用国帑,以至太仓空虚,国用不足。黔国公府两次捐献银两以助大工,万岁加旨褒奖,云南方面也有谢恩奏章上陈。李氏的文字,宫里是有记录的,两下对比,便可知笔迹如何。内中所陈之事若为真,则是悖逆人伦丧心病狂之恶,朝廷不能不问。可是黔国公手握兵权,一旦催逼甚急,沐朝弼狗急跳墙,真在云南造反,又或是杀人灭口,那也是一场不小的乱子。这种事,确实得有个有才能的首辅,才能料理。” 邹元标道:“有才能的首辅未见得只有张居正一个!吕阁老老成持重,正是谋国之人,居然被一帮人挤兑到辞官告老,简直是欺人太甚。好在万岁还没批这奏章,依我看不如这就写奏章弹劾侯守用。他身为言官,最重操行,结果提议夺情,这眼里还有人伦二字么?” “吕阁老……注定是要致仕了。”伍惟忠道:“现在就是在走流程而已,三次辞官,便肯定要准。他已经不入阁理政,可见是真心要走,朝廷留不住。内阁只剩了一个张凤磐,无论如何也不是个办法。怎么也得有人入阁掌枢。何况云南这事,非有力大臣不能处置,依我看,天子多半是要下旨夺情。如果张居正真回来掌枢的话……” “我第一个跟他没完!”邹元标正色道:“首辅为百官表率,不孝之人有何面目忝居相位?若是张居正当真夺情,学生必效法孔夫子诛少正卯,鸣鼓而击之!” “伍某亦不落人后!此乃礼法之大防,不可不讲。天子即使下旨,张居正也应坚辞。何况从冯保抛出这血书的时间来看,难保这不是两人之间演的一场戏,云南只事不过是为了让张居正夺情找的借口。张居正如果真想要以此夺情,伍某人绝不能坐视不理!” “就是!这事都过了好几年了,何以现在一定要办?既然血书已经发黑,时间过了这么久,索性就再等几年好了!再不行就换个人查,我就不信了,偌大个朝廷,难道离了张居正就不能转了!这首辅的老子死了,他不回家去守孝,让其他人怎么想,这天下还有人再讲孝道么?到时候整个大明朝遍地都是不孝之子,你让我那外孙怎么当皇帝?再说,张居正是帝师,他带头不孝,当心他把我外孙子教坏了!” 皇宫大内,李太后的父亲武清伯李伟满脸怒容地向李太后抱怨着。作为一个泥瓦匠出身的皇亲国戚,虽然地位上去了,结交的圈子也从过去的的泥瓦小工变成了现在的皇亲贵胄,富绅大贾,但是在修养礼仪方面并没有随着身份的变化提升多少。在他眼里,李氏依旧是自己的女儿,而不是太后。如同在家里一样,大嗓门叫得震天响,留下伺候的几个宫女太监都忍不住暗自皱眉。 李太后对于自己的父兄并不像对姐姐那么亲厚,她素来不允许家人以自己的名义胡作非为。可是这种话说说可以,真正做起来没法落实。对于一些为非作歹的家人仆役,她可以直接下命令处置,但是对于父兄,违抗了她的命令,真的去做坏事,她也是无可奈何。 京师里所有有名的大工,李伟全都有份参加,要么是以自己的名义承包下来,要么就去负责材料供应。就连李太后自己捐银子修的佛寺,最后也得由李高承揽修建,其中克扣亏空数字李太后不想查也不敢查。 在以孝治天下的大势面前,即便李太后再怎么大公无私,也没法对自己的父亲发难,只能听之任之。她也很清楚,父亲现在和一干京师的勋贵皇亲混在一起,打起了皇庄皇田的主意。前段时间就到宫里来找自己哭穷要田,现在铁心找张居正麻烦,也同样是为了那些田地。 张居正准备重新清整天下田亩,核查土地丁口的事,李太后是知道的。虽然其知识有限,但也明白,田地户口是财税来源,是朝廷根基。这些数据不搞清楚,财税就永远不可能厘清,国用就不会充足,对张居正的主张自是一力支持。可是这消息不知从什么渠道走漏出去,随之便引发了朝中部分皇亲国戚权贵势要的强势反弹。 在大明的财富结构里,土地通常占据第一顺位。富商大贾达官显贵对于土地都有这近乎无穷的需求,侵吞官田,民田乃至皇田,都已经成了寻常事。 可想而知,张居正清查田亩的想法一旦实施,将会损害多少人的利益,让多少人财富受到损失。是以这次张文明的死,对于这些人来说,从心里欢喜,张居正丁忧之后,他们有的是办法把检地的事乃至之前的新政都予以破坏,让法令不能实行。是以这份夺情的提议刚一提出,李伟就不顾一切地冲进皇宫里吵闹。 愚蠢! 李太后心里暗自鄙夷着父亲。既鄙夷父亲的为人,更鄙夷其智商。作为新近才起来的外戚,不管如何贪婪,所能吃到的土地其实也很有限。比之那些老牌皇亲勋贵名下田产,差了不知多少倍,即使清查田地,自己家损失也极有限,与那些人的损失不能同日而语。 那些占了大头的家族不敢出头,反倒要父亲出来当枪使,不问可知,必是贪了些许好处,就为别人出头。却不想想,自己女儿是太后,外孙是皇帝,才有李家的荣华富贵。若是大明江山不能稳当,他这皇亲又有什么用处?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不顾女儿与外孙,若不是亲生父亲,自己非要给他个难看不可! 不管心里怎么气愤,但是在孝道的大旗下,李太后也只能收敛自己的怒火,耐着性子道: “爹爹,这话不是这么说的。那血书是有些年头了,可是没办法。云南离咱们这关山阻隔,不是朝夕可到。何况沐朝弼敢弑兄囚母,自是个心狠手辣的。那告状之人要偷出云南,还要躲避沐朝弼手下追杀,到达京师颇为不易。若不是东厂的人恰好救了他,这人就被云南来的刺客给杀了。冯保拿了那份血状,也不敢随便就交上来,得先去调查真假,免得冤枉了勋臣。这不是最近刚访查到准信,知道这事是真的,才敢替人传这御状。说到底,这都是一片忠心,咱们大明有这样的忠臣,陛下的江山才能稳固,爹爹应该高兴才是,怎么发这么大火?” “我发火不是冲冯保!”李伟嘀咕了一句,“我是冲朝中那些不忠不孝的东西!亲爹死了不让回去奔丧,这是人说的话么?还什么夺情?让张居正留在朝廷里,难道让他天天穿着孝上朝?明年我外孙子就该大婚了,到时候朝中大臣都得去贺喜,他一个穿孝的可怎么贺喜?” 李太后道:“爹爹所说的,确实都是问题,可是爹爹你也得想想,没有张居正,眼下这事交给谁处置?难不成爹爹有想保的人?” 李伟张张嘴,随即又闭上。他不是不认识文臣,但是没一个文臣愿意让他来保举自己当官,更别说当首辅。所以他只是反对张居正,不等于手上有人选。回想着一干皇亲私下议论时说的人,他慢吞吞道:“好象山东有个……殷石蛋?当初差点在内阁揍过高拱,是个能干的,要是把他招回朝来。” “那是殷士儋,济南历城人,倒是个老臣,不过他在朝里时,爹爹似乎与他不熟,从哪里听来的这个名字?” “啊……”李伟并没有多少急智,想了想,挠挠头皮,“我也记不得了,大概是在哪个府上喝酒时,听人提过这么一嘴吧?” “爹爹随便听了个名字,便来女儿这里保荐了?这不是随便一个差事,那是关系到江山社稷的,爹爹怎可如此乱来!” 见女儿认真起来,李伟的底气也有点不足,讪讪道:“太后,这我也就是随便一说,不必当真。就算这个殷什么东西的不成,也总有其他的大臣,总不至于离开张居正国家就真的不行了。那若是张居正有个好歹,难不成不过日子了?” “爹爹不必说了!宫中乃是要地,不比家中,不能信口开河胡言乱语,爹爹请慎言。至于夺情之事,最后要看陛下的意思,我这个做母亲的也不好干预,至于爹爹,你也省点力气吧。黔国公府的事,不是小事,既坏了人伦,也违了纲常。如果不处置,人心难服,便是老天也不会答应。可是若要处置,也不容易。沐家手上是掌兵的,若是起兵抗拒,兵戈一兴,可就不是小事。处理这样的事,非得有力大臣不可,除了张先生,哀家也想不到还有谁能胜任。至于朝里还有没有能干的大臣,女儿不能说有,也不能说没有,只要让臣工们自己举荐。若有人能入阁掌枢,那自然是大好事。但凡有一线之路,女儿也不想夺情,人家张先生为了朝廷尽心尽力很不容易,出了这样的逆事,我也想让他能回乡尽孝。夺情之事,本就是无奈之举,当然能免则免,可是若是事出无奈,最后也只能行此无奈之事。这事最后怎么办,还是得由文武百官说了算,咱们都别操这份心了。” 见李太后态度坚决,李伟便知说不进去话,又谈了一阵闲话便起身告辞,李太后送走父亲,自言自语道:“这怕是只开了个头,百官议事,还不知道要议出个什么样子。” 乾清宫内的万历,此时也同样处于紧张与兴奋交织的心态之中。在吕调阳上了请辞奏章后,虽然他按照规矩下旨挽留,但是大家都知道这只是在走流程,吕调阳离开已成必然。张四维一个人不可能支撑住内阁,内阁必须加人,是势在必行之举。但是谁递补入阁,按照大明规制,本来应该是由大九卿进行廷推,随后再从挺推人选中选拔合适阁臣。当然,皇帝也可以不经过这个手续而自行任命,但是这样被任命的阁臣会被认为成色不足,很多大臣甚至会拒绝这种任命。 大九卿廷推的结果还没出来,万历已经下了一道圣:安定社稷,朕深切依赖,岂可一日离朕?父制当守,君父尤重,准过七七,不随朝,你部里即往谕着,不必具辞。 严格意义上,这还是第一道出自万历个人意愿,未经太后授意而下达的圣旨,或者说可以看做他第一次自己拿主意,而且拿的还是这种大事主意。紧张与兴奋的心情,其实和新娘子也没太多区别,尤其是当初始的兴奋渐渐过去之后,一种不安的情绪却越发蔓延开来。抓耳挠腮,坐卧不宁的万历不得不下旨从司礼监把冯保招来,名义上是商议沐朝弼一案,实际的用意却无法宣诸于口:他需要有人,给自己壮胆。8946 正文卷 第三百三十一章 巫山神女 乌云密布,细雨纷纷。这段时间的京师气候干燥,春末夏初的时节,这样的雨于人而言造不成太多困扰,反倒是能增加几分凉爽舒适。在这样的天气里,撑一把伞,漫步于雨中,来了兴致,做几首诗词,便是件及风雅的事。如果在伞下同行的还有个美貌佳人,那便是神仙般的日子。 虽然女子年纪略大了些,但是善于保养加上衣食无缺,皮肤依旧光滑如缎,纤纤素手握在手中,依旧如同年轻女子般柔顺,纤若无骨。其身躯不似少女般纤细,有着成熟女子的丰腴,堪称脂粉班首的范进知道,这样的女子于某些场合远比纤弱少女更能令男子满意。再加上她那尊贵的身份,几下结合,便足以称得上男人的恩物。 如果有得选,范进很希望这样的天气中陪自己一同撑伞的是张舜卿,两人漫步于张府花园,看雨润百花,吟诗唱和,或是琴箫合奏,自是如诗如画的美景。但是当下,正是朝局里最紧张的时期,局势如同一张紧绷的弓弦,这时候出入张府就得谨慎些不好总去。再说即使进府也是谈公事,不会有机会得随心愿,毕竟顾实还在,张居正怕是不会给自己这种机会。退而求其次,就只能选择与李彩莲在这样的天气里,于西大乘教的一处秘密别院里做巫山之会。 作为西大乘教首领,李彩莲名下物业极多,成为皇亲国戚之后,即便不像李伟那样巧取豪夺,也有的是人上赶着把产业送上门。要找一处爱巢,其实是很容易的事。 李彩莲寻的这处别院甚是幽静,布置的也极雅致。她本人是个好享受的性子,在后院也修了个花圃,看着雨水浇灌花朵,脑海里浮现出稍后自己这朵枯萎多时的女人花也将得到浇灌的情景,李彩莲整个人都觉得头重脚轻,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了。瘫软在范进身上,如果不是对方揽着自己的腰,人多半就会倒在这雨幕之中。 即便是当年成亲时,她也不曾有这种感觉。成亲时她只有十四岁多一点,根本不知情为何物,替妹子出嫁纯粹是抱着替死的心,于婚姻没有憧憬只有恐惧。等看到那个名为丈夫的老朽,李彩莲唯一的感觉就只剩了恶心。 乃至有限的几次夫妻之道,也没有留下任何美好的回忆。出身寒门的她,其实不懂什么情调,即便是后来进入贵妇这个圈子之后,学了很多奢侈排场,可是与情郎漫步雨中的浪漫滋味,也是今天第一次品尝到。 一个年纪比自己小了将近十岁的英俊才子,前途无量的二甲传胪温柔地挽着自己的腰,在耳边吟诗或是说着情话。这种场面是李彩莲做梦都不曾想到的。她接触过的男人除了丈夫以及家中亲戚就是大乘教信徒,要么层次不高,要么就把她当神来拜,真正拿她当一个女人来宠的男人很少,至于书生才子就更是没有。 以她的相貌财势,想要找一个书生做面首倒也未必是难事。可是即便是她不计后果找这么个人,也多半只能在灯前枕上效力,不会想出这种浪漫手段来征服她。这已经不是单纯的男女需求,而是一种精神层面的交流,只有爱人才会如此。 虽然两人还没有做什么,但只是这种享受,就让李彩莲如痴如醉,只为这一刻的享受,便是让她赴汤蹈火她也无怨无悔。 她也很清楚,这种相会是危险的,一旦暴露出来,自己的处境多半不大妙。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现在这样才算是活着,过去那种活法,只能算是行尸走肉,那样活一百年,也没有意义。 一向摆出仙风道骨造型的女子,在范进面前卸去了全部伪装,表现出的便是原本那个贫家之女,商人之妇的李彩莲。 能到西大乘教首领的位置,除去太后堂姐身份,自身的才智权谋也不会缺乏。可是此时,她的才智也好权谋也罢,都已经扔到九霄云外,只想做个小女人,享受男人的宠爱就好。 固然范进把油纸伞主要往李彩莲这边挡,但是她身上还是难免落些雨水,范进柔声道:“彩莲,要不要我们回房去,不要把你淋得生病才好。” “我不怕!”李彩莲坚定道:“只要范郎你喜欢,在这里站一天都行,我没那么娇弱,再说,其实我倒是盼着生一场病,这样你就会在身边陪我。” 清风、朗月两个小女子在廊檐下看着两人亲热,清风小声道:“这范公子果然会讨女孩子喜欢。夫人平素那么挑剔,寻常男子连靠近她都会被厌恶,现在却被范公子迷得神魂颠倒,任他想怎样就怎样。就算是范公子要她的心,她也会挖出来给他吃了吧?” 朗月道:“可是范公子比夫人小那么多,万一他是骗夫人怎么办?” 清风痴痴道:“就算是骗也没关系。如果有这么个男人骗我,就算明知道是假的,我也认了。” 范进这时不知说了句什么,李彩莲摇头扭捏着,却不防范进猛地丢了纸伞,一把将李彩莲打横抱起,在她轻声尖叫中,向着房间走来。两个女子乖巧地左右分开,让两人进去。 李彩莲直到被轻轻放在床上,还像躺在云彩里,头重脚轻四肢无力,眼看着范进那灼热的目光,便知道男子在期待着什么。虽然早已经有了准备,但是事到临头,心内却生起羞涩以及恐惧之感,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手紧紧挡在胸前,轻声道:“别了……天还亮着呢……” “白天晚上又有什么区别,其实说良心话,这里不是个好地方。你的行踪,东厂肯定会掌握。也就是说,我们如果在这里过夜,冯司礼那边,肯定会知道。即使他嘴上不说什么,咱们也是有一个把柄被他捏在手里。” “冯保不过就是个奴仆,还敢管起主人的事了?若是他敢以此事要挟,大不了就与他一拍两散!就他在外面做的事,还以为能瞒过我么?”李彩莲恨恨道,但是过了片刻又有些担心地看着范进, “退思……你是不是担心冯保把这事告诉张叔大,害你姻缘难成?那样的话……我现在就给你,完事了你就走,不能让冯保抓住你的把柄。” 李彩莲其实并非没有追求者,她的年纪不算太大,身份又尊贵,自身又富多金手眼通天,自也有男子想要靠着她的关系,实现自己的目的。对她献殷勤的男人从来不缺,可是她自己也知道身边男子多目的不纯,在感情问题上就格外慎重兼且敏感。从不对男子动心,亦是对自己的保护。 其虽然不能算是真正的出家人,但是好歹也在大乘教里混了那么久,平素又惯是与人打交道的,于控制情绪上的能力很强。尤其是在感情问题上,本以为自己年纪大身份尊贵,在和范进这场游戏里,应该是收发随心进退由己,把小男生玩得团团转。可是现在才发觉,自己始终是那个被人牵着鼻子走的。 她当然知道,自己和范进的关系见不得光,他肯定要另寻佳偶,连他和张舜卿的关系也都清楚。与自己比起来,显然还是张舜卿更重要,毕竟那可是个大美人,又是首辅之女,自己争不过她。乃至连自己进宫为张居正夺情敲边鼓,其实都是范进在为张舜卿出手。 明知道范进说的有道理,也知道两人的关系而言,这种巫山一会各自分别,才最为稳当。可不管理智怎么想,如果范进立刻扑上来索爱,事后便逃之夭夭,于她而言,还是难免有一种被利用的感觉。乃至方才的柔情似水,也都成了范进为了让自己替张居正关说采取的手段,这一切只是一场交易。 她性情本来多疑,可此时偏又努力地想要说服自己,方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不是梦幻空花。即便是范进真的扑上来就做,完事就走,也是另有苦衷,不是虚情假意。心内翻滚着无数念头,脸上还强自装出一副笑脸,“退思想得周全,我们两个不该在此过夜,良辰美景不可辜负,咱们快些……然后便各自离去,谁也抓不住把柄。” “我也知道,在这里过夜是不智的。等到将来我们会有更好的机会,比现在更安全,也不容易被人抓到把柄。可是如果我现在要了你,然后就逃之夭夭,那就太过薄幸,于我们的关系而言,也不是一个好的开始。彩莲,我知道你很厉害,但是我是男人,不会让你挡在我前面。冯保也好,还是谁也好,都交给我来应付。我没想过高唐一会各自散去,也不是只想和你做露水夫妻。只要你不嫌委屈,我愿意和你长相厮守。所以我不会做那种吃饱了就跑路的事,之所以不想等到晚上,是我想多要你几次。现在要,晚上也要……你不知道我盼这一天盼了多久,一个晚上又怎么够?” 李彩莲的心如同坐过山车一般,先经历了一个低谷,骤然又被抛上云霄。素以女仙模样示人的贵妇,已是忍不住泪流满面,抱住范进的脖子道:“我盼这一天也盼了好久……只要你不嫌我年纪大,我便与你做一辈子的夫妻。名分什么我都不在乎,只在乎你。从今天开始你便是我的相公了,要了我吧……” 望着那已经完全臣服于自己的佳人,想着她尊贵的身份,望着其如花美颜,范进的心情也开始兴奋起来。开始运用起周身武艺,报答这贵妇对自己的帮助。 雨渐渐下得急了,雨打房檐劈啪做响,雨水顺着滴水檐流下,形成一道道水帘。院落里走水的通道似乎发生了一些问题,雨水排得很慢。干硬的地面变得泥泞,院内已的积水越来越多,扔在院中的雨伞在这春雨浸泡中轻微转动,伞面上画的美人被雨水洗刷,仿佛与这花圃里的花朵一样,得了雨水浇灌,越发娇艳。 门外雨在下,房间内火在烧。炽热的情火燃烧了两人,也燃烧了窗外放哨的清风朗月,两个****的女子被这火烧得脸儿红红的,清风轻轻弄破了窗户纸朝里面看着,只看一眼,就连忙转过头来,低着头,手紧紧抓着衣角,两腿紧并着,身体扭得像个麻花,脸连同脖子耳朵全都涨得通红。可是过了一阵,却又忍不住顺着那个孔洞向着房间里看。 过了一阵,忽然房间里传出李夫人那有些嘶哑的声音,“别在外面看了,要看到屋里来,也好看个清楚!” 在情热之际,李彩莲问道:“范郎,现在朝廷里肯定都在为首辅的事打架,这把火是你放起来的,难道你不参与后面的事?在这里陪我,会不会耽误你上本章?” “本章我都写好了,早就交了上去。这件事我当然要参与,但手法不一样,我有我自己的路数,不会那么容易让人猜到。比起灭火,我更喜欢放火。看他们吵架,我自己在这里陪美人才最有意思。” 李彩莲道:“范郎善于放火的本事我是知道了,我现在都要被烧死了。今天要是不灭了这火啊,我哪里都不会让你去!” 于是,火便越烧越旺了。 天渐渐黑了。雨却越下越大,难得的春雨,竟有变大的趋势。皇宫之内,冯保正满面带笑的与皇帝说着闲话。虽然没有什么正经,但是正是这些闲话,才体现出他的身价不凡。在此时此地,够资格与皇帝闲话家常,为他排遣恐惧的,惟有冯保一人。 万历再次暴露了自己色厉而胆薄的弱点,不止一次询问着,如果大臣们要求夺情,又或者沐朝弼真的造反又该如何。冯保则耐心地劝导着,向皇帝保证,宫外有张江陵,内有他冯大伴,保证稳如泰山。 好不容易把皇帝哄得睡了,冯保伸个懒腰,自己也准备回房去睡。张大受一直站在廊檐下,见冯保出来连忙撑了伞过去,为冯保挡雨,另外有心腹太监举着灯笼在前护卫。张大受趴在冯保耳边小声嘀咕着,冯保眉头皱了皱,低声道:“看准了?” “保证没差!您看要不要?” “要你娘个腿!”冯保毫不客气地一记耳光扇在这个心腹脸上,语气阴沉,声音压得很低,“让东厂的人暗中保护,不要出了什么纰漏。懂得什么叫暗中保护么?要是那位看见一个东厂的番子,今晚这一颗的人,就都等着掉脑袋!还有,告诉那个人,想要保住一家老小,就把这事给我烂在肚子里。如果坊间传出一点风声,我就杀了他和你的全家!”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 “明白就好,走着!” 夜色如墨,大雨如注。刹那间一道白光闪过,随即便是阵阵滚雷响起。春雷震动,惊动天地。冯保皱着眉,“要坏。这一打雷,万岁准得醒,醒了就得找我。得,今晚上别睡了,回去!” 嘴上说的郁闷,神色间却带着得意。边走边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自言自语道:“别人打得天翻地覆,这猴崽子倒会找乐子。连这个人的身子也敢沾,他的胆子可真大。主动卖这么个把柄给我,倒也算识趣,真该让邦宁和他多亲近亲近,将来的天下,是他们的啊。”8946 正文卷 第三百三十二章 好用与不好用 在这个春末夏初的夜晚,滚滚雷声之中,有人热情如火,有人怒火中烧。有人在触犯着禁忌,并享受着这种禁忌所带来的莫名快乐,也有人因为其他人触犯禁忌而怒不可遏。 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张居正,破天荒地第一次发了脾气,把一向视若女婿的顾实,从自己的书房里赶了出去。看着那老实人冒着雨狼狈而逃的模样,不少家人心里都暗自疑惑,这个出名的面瓜做了什么,让老爷如此动怒?总不会蔫人出豹子,把小姐怎么样了吧?但是想想又都否定了自己的念头,就这种弱鸡,哪能干出那种爷们事? 房间内,张居正的脸色依旧难看,心腹总管兼专职医生的姚八连忙上前为张居正诊脉,却被其挥手拒绝。 “不妨事。这几日里,类似的话听多了,早就没了怒气。只是我没想到,我一向把顾实当做亲生儿子看待,他却是怎么对我的?居然劝我即刻离京回乡,以免被人误会。误会什么?误会张某贪恋权位,等着万岁的第三道夺情圣旨?混帐东西,若不是看在东华公面子上,我现在就把他赶出府去!” 姚八连忙安抚着张居正的情绪,“顾公子是个实在人,说话都是想什么说什么,没有动脑子,相爷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就因为我知道这是他心里话,才觉得气。本来以为他只是有些呆,不想和邹元标那些人走的太近,还学会了他们的迂腐与偏见。一个人蠢一些没关系,但要是加上固执,就是不可救药!我现在有些担心卿卿,若是真嫁给他,会不会被这么个蠢材气死!” 见老爷动了真气,姚八连忙劝解几句,又小心地说道:“其实天下才子很多,未必只有顾公子一个。当初婚姻之事本就是随口一提,现在后悔,倒是还来得及。” 张居正愣了愣,在盛怒之下,他确实有过一丝换人的打算。可是现在姚八说话,他反倒要谨慎思忖一番。固然与顾实并没有任何婚约,可是大家已经是心照不宣,只是等时间,现在换人对顾实而言,和悔婚没什么区别。 当然他不可能因为这点就去告自己,但是对于东华公这位故人,这样做似乎有些难以交代。再者说来,才子很多,能像顾实这样忠厚的倒也不多见,呆一些倒是有利于女儿把控,家中肯定是女儿做主。 眼下是丧期,婚礼的事谈不到,他决定还是将这件事压一段时间再说,挥挥手道: “算了,不谈他了。你去前面,把通政司楚银台今天交来的文书给我,老夫倒要看看,有多少人一心要把老夫赶出朝堂。” 天子的第一道夺情圣旨已经被张居正谢绝,但正如辞官需要走流程一样,夺情也不是一夕而就的事,同样需要走个手续。两次拒绝三道圣旨,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在张居正不曾离京的前提下,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是以当皇帝的圣旨发出,同时在朝堂上下旨,要求百官就这个问题开始讨论之后,夺情派与丁忧派的冲突便爆发开来。由于整件事是天子挑的头,所以战火一时没波及到张居正身上,主要还是在天子这边比并脚力。 支持张居正夺情的被守制派视为乱臣贼子,侯守用作为首上奏章之人,更是有人喊打喊杀,直欲除之而后快。支持夺情的,则是以工部侍郎李幼滋为首,江陵党的一部分骨干成员跟进。 这些人的官位不低,但是舆论上声势不占优势,主要原因是说不出道理来。毕竟为父母守丧为人臣本分,即使是黔国公府之乱,也没严重到迫在眉睫地步,严重程度距离夺情还差得远。理屈则气短,目前看是被守制派压着打的地步。 百官之中的中立派,现在也大多被卷进来。维护儒家道统,或是基于关闭书院一事对张居正的意见,再或者于考成法的反感,各种因素影响下,朝廷上的主流声音都是反对夺情支持守制。大家不好说是皇帝瞎指挥乱说话,只是向皇帝说明,夺情一事于礼不合,当今天下的局面也没到那么严重,完全没有必要。 楚江川掌握通政使司,又是张居正心腹,不会因为去吕府贺过喜,就改换阵营。之前驱逐吕调阳成功,他的贡献也不容抹杀。此时更是主动把所有守制派的奏章内容对应姓名誊抄一份送到张府,让张居正做到心中有数。是以张居正表面上在家中办丧事不问外事,实际对于朝廷的动向掌握,一点也不比外间人逊色。 姚八将誊录的奏章以及楚江川所写的索引文书抱到房中,又道:“这些文书小姐已经看过了,还给老爷列了目录,按着官职高低,言辞程度分好等级。老爷说小姐有宰相之才,果然是如此。” “这丫头,身子不好还不好好休息,这些劳神的事自有幕僚去做,她啊,就是不肯像别人家的女子那样,安心刺绣女红。”张居正嘴上虽然数落着,心中却升出一丝欣慰之意,接连两三日的愤懑中,总算得到了一丝安慰。 不去看楚江川写的索引,只展开女儿写的文书看去,见上面罗列着守制派官员的姓名官职,并按着重要程度,进行了排序。排在守制派榜首位置的,便是吏部尚书张翰。 吏部因为掌握文官升迁铨叙职位调动,素为六部之首,尚书称天官,见阁臣可以不下跪,只行礼避道即可。张翰是一手提拔起来的尚书,对张居正素来言听计从,绝无抗拒。虽然不能算做江陵党,但大家都当他是张居正的自己人。 眼下有关张居正的去留问题,已经逐渐演变为一个站队问题。官场上做到部堂一级的,基本都是人精。张居正固然没做出任何表态,可是这种不表态本身,就是最大的态度。 他如果真想要夺情,怎么也该有个表示,现在不约束手下人,多半就是真的有意留下。这个时候出来支持守制,不管心里真实想法如何,被人当成反张江陵人士也不算冤枉。何况,吏部关系着官员的前途,这个尚书站出来反对守制,自然而然,就有大批官员为了依附于张翰,向张居正发动攻击。 展开张翰奏章抄稿,张居正看了几眼,冷哼一声。“保全张某名声,这张子文倒是处处替老夫着想。他那点心思还想瞒得过我?如今内阁缺人,若是老夫丁忧,他张子文以天官身份便可理所当然递补入阁,说不定还能掌枢,自然看我碍眼。他也不想想,当日葛守礼、朱衡两人,不论身份资历都远在他张子文之上,若无老夫一力护持,他何以为天官?如今转过脸来,就要老夫夺情,我看他张子文才是忘恩负义,无耻之尤!若说名声,背叛恩主之人,又有什么名声可言!” 他的目光看到奏章末尾,见在这抄本末尾部分,多出几行娟秀的文字,正是爱女的笔体。低头看去,那里是爱女手书张翰督抚陕西时的种种劣迹罪状,结尾部分则写着谢思启与张翰有素怨,王道成京察之时遭斥,于张翰衔恨已久,正合使用。 张居正脸色略微好转,点点头:“卿卿错投女儿胎,否则的话,朝堂之上老夫便后继有人。姚八,你写个东西给谢思启、王道成,该写什么你自己心里有数。” “奴婢遵令。” 张居正的目光又在剩余几个守制派的名字上掠过,忽然问道:“范进上了奏章没有?” “回老爷的话,范公子的奏章上过了。” “他不比侯守用,自己还是个观政进士,家中又有高堂,如果他上疏支持夺情,必为百官所恨,立成众矢之的。他的处境,也不容易啊。他应该支持夺情,老夫不会怪他。” 姚八摇头道:“范公子既未支持夺情,也未支持丁忧。他的奏章跟大家的路子不一样。”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夺情守制,皆出圣裁……” 皇宫之内,被雷声惊醒的万历见冯大伴在身边,忐忑的心渐渐稳当下来。脑海里又回忆起范进所上的奏章。这次朝争中不管是守制派还是丁忧派,大家做的事都是向皇帝讲道理,阐述利害关系,为各自的观点服务。 两派人的观点虽然相左,但是在一个问题上看法则是一致的,那就是皇帝年幼,根本不懂得道理,也不具备处理政事的能力。身为大臣,只能把道理向这么个小孩子说清楚,免得他犯孩子气,做出错误的决定。 在一干大臣心目中,这位没大婚的皇帝并不具备执行皇帝权力的能力。倒不是说大家因此就可以不理皇帝的命令,而是要向皇帝说明事情的严重程度和正确方向,规劝皇帝,朝着正确的道路前进。整个朝廷中,把皇帝当成一个成年人,认为这件事应该由皇帝做主,夺情丁忧都是天子权限,大臣不能干涉的,就只有范进一个。 万历眼下的知识水平,还不足以看懂太复杂的文字。像是引经据典,洋洋洒洒的一篇奏章,他能看懂的东西其实很有限。加上本身又处在中二叛逆期,对于礼法的重视程度,是不能和真正的成年人相比的。 朝堂上的大员大多年纪大,心性已经成熟,明白礼法的存在对于维系一个稳定统治结构的重要性。可是万历这种年龄的半大孩子,正处于挑战权威推翻成法,以无拘无束为最高追求的年龄,对于大臣讲得大道理实际是听不懂,也听不进去的。 不管丁忧派还是夺情派,他们在礼上的争论,万历没兴趣,也看不懂。范进这篇奏章文理很粗糙,用典也少,其实不大符合他二甲传胪的身份。但是写给万历这种知识平平的皇帝来看,就正合心意。 心情忐忑的天子一方面担忧着群臣群情汹涌,自己能否接的下来,另一方面又在欣慰着,自己亲口点的传胪果然与自己一条心,满朝文武中,总算还有这么一个是忠良。这次夺情事件,是万历第一次自己做主,也是第一次对上官员的意见。虽然这种事在未来会无数次发生,但是人对于第一次的印象总是最深刻。而在整个事件里,万历印象最深的一个人并非张居正,而是范进。 左右也是睡不着,万历忽然来了精神,眨着眼睛问冯保道:“大伴,你是三朝老臣了,朕有件事要问你。当年皇爷爷大礼议的时候,情形是不是跟现在一样凶险?” 冯保笑道:“奴婢岁数小,大礼议可是真没赶上。不过奴婢想来,那时候可比现在凶险多了。听说那位大才子杨慎,可是带了一大批人埋伏在左顺门,差点把外省进京的张文忠和桂文襄打死。眼下么,大家只是讲道理,还不至于打人。” “那可说不好,大伴回头派几个人,保护一下范爱卿,免得他真被谁打死。” “是是,奴婢记下了。” “大伴,朕听母后说,那时候一大堆大臣堵在宫门外哭门,要皇爷爷收回成命。满朝文武来了大半,那情景当真是厉害,这阵仗摆开,谁都要怕吧?当时皇爷爷是怎么处置那些反对大臣的。” “也没什么,就是个打。奴婢也是听老人说的,派了一大堆锦衣卫下去,把堵在宫门外哭的挨个打廷杖……”说到这里冯保忽然警觉地住口,摇头道:“那种事也是万岁爷爷被气急了,平时可不敢那么干。那些士人是咱们大明的根基,哪能随便就廷杖。” “廷杖……”万历点点头,把这个词记在了心里,于冯保的劝阻,并没往心里去。望着窗外如墨夜色,轻声道:“明天还不知道朝廷里要闹成什么样子,这些人……为什么就不肯听朕的。”脑海里不由又浮现出范进的奏章,心内暗道:若是范爱卿在此就好了,正好向他问计。大伴终归不是文官,不好用啊。 而此时的范进,正享受着万历那位宛如神仙中人般风采的皇姨娘亲自服侍,而一旁,清风郎月两人早已经无力应承瘫软如泥。感受着这贵妇人如火热情,范进心内暗自赞叹着:自己没看错,她果然是个表面高冷内里火热的尤物,只要征服她,便会让男人如神仙般爽利,这位李夫人,确实好用啊。46 正文卷 第三百三十三章 霸道首辅 清晨,雨已经停了。庭院里满是雨水过后的泥泞与狼籍,几朵鲜花为昨晚的大雨摧折,已然残破得不成样子,残花败叶随处都是。那柄纸伞也已经变得残破不堪,伞面上的美人,已然满是污垢肮脏不堪。 房间内,清风朗月从昨天那种狂乱的情绪中清醒过来,望着相拥而眠的李彩莲与范进,心情繁杂一言难尽。她们本来只是跟在李夫人身边伺候,并非出家,等找到合适的人家,还是要嫁人的。跟着李彩莲最主要是为家里赚好处,也是给自己揄扬身份,将来好嫁得好些。但是经过昨晚那场狂乱,这个愿望注定做不到了。现在要么跟在范进身边,做个妾侍,要么就只能跟李夫人一样,在保明寺里待一辈子。 两个女子毕竟不同于李夫人,对范进用情没那么深,更何况也知道范进主要用情的是李夫人不是她们两个,自己无非是李夫人邀宠的手段而已。白白吃了亏,却得不到对等的怜爱,心里自然是不满的,可是身份限制,却也轮不到她们发脾气。 李彩莲对上她们时足够精明,一眼看穿两人的心思,冷哼道:“干什么哭丧个脸?昨天范郎宠幸你们的时候,两个小蹄子不是很欢喜么?现在又装出这样子给谁看?怕什么?将来有本夫人和慈圣为你们撑腰,不管是嫁人还是在寺里,都不会让你们受委屈。就算是给范郎当个妾室,难道辱没了你们不成?” “奴婢不敢!” 两个女子深知,自己身家性命都在李夫人手里拿捏着,对这位本家长辈不敢有一点违拗。李夫人这才哼了一声,“知道不敢就好。从今天开始,范郎便是我们的夫君,谁若是敢对他摆脸子,我可是不会答应!” 范进笑道:“别数落她们了,她们两个行动不方便,我帮你梳头。” “不,应该是我伺候夫君才是。” 李彩莲叹口气道:“出了这院子,大家就得都记得自己的身份,在人前不能露了什么马脚。说起来我现在倒是有些羡慕钱采茵,她虽然出身低贱相貌平平,却能跟在范郎身边朝夕相伴,我就只能偷偷往来,还要防着耳目。若是想念郎君时,便就只好睹物思人。” 昨天范进与情热之际送了李彩莲一副自己的画像,以李彩莲身份私下保存一张男人的画,其实不是太合适。只是她现在正在热恋之时,哪里顾得上许多,把这画看的比什么金银财宝都金贵。仿佛摩挲着画,就像与爱郎在一起一样。 两人穿戴整齐,清风朗月两个也挣扎着下地,准备早饭,范进道:“你们都别动,我来好了。我跟你们说,我做吃的很厉害,在广州靠这个赚银子。你们坐着,我去忙了。” 看着他的背影,李彩莲瞪了一眼两个心腹丫头,“我看你们两个是自家侄女,又对我素来忠心,才分你们一杯羹。否则这等好男子我可舍不得让外人分享了去,别不知好歹!谁要是多嘴多舌……就一辈子不用说话了。” 两个丫头深知李彩莲手段厉害,西大乘教虽然不是江湖帮会,但论起手段来,却不是任意一个江湖组织能比,忙不迭地点头应是。李彩莲又吩咐道:“我一会要去拜几个客人,你们就不必去了,免得被人看出破绽。回头每人自有一份厚赏,足够你们开销几年的。其实能把自己交给这样的男子,是你们的造化,若是我能像你们一样,没遇到那老头子……我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和张舜卿争一争,嫁了范进做他娘子。可惜……没希望了。” 吃过早饭,两下便各自分手,范进要赶去衙门,李彩莲则开始了自己的拜访之旅。原本她心里还存有一丝隐忧,担心范进接近讨好她,只是为了利用她的权势,达到自己的目的。 可是昨天一场巫山之会,她心里反倒巴望着范进是贪图她的权柄才好。毕竟比起青春和容颜,还是权柄存在的时间长一些。以太后的年纪和健康,自己足有几十年权柄可握,他哪怕是骗自己,有几十年被他骗,自己死而无憾。是以李彩莲变的比过去更主动积极,想要努力地向情郎证明,自己是有用的,他若是能因此对自己更好一些,就是自己最大的幸福。 范进来到兵部衙门时,张国栋已经在等着他。他打量了范进几眼,“昨天朝廷里很多人怕是都没睡好觉,你倒是吃好睡好,看你精神比平日好多了。” 范进自然没法说昨天攀折一大两小三朵鲜花,内中还有一朵是御花园中的上方珍物,自身于花字上的经验增加不少,人也精神,只笑笑没说话。坐下来依旧画着地图,等到中午时分,范进照例不在兵房用饭,到了六部附近的小饭店去吃。这里平日就是各部官吏用饭的场所,六部观政的进士也不少。大家都是朝廷中人,没几个人愿意吃朝廷供应的那种饭食。 往日里范进在这总是少不了遇到熟人打招呼,偶尔还可能共饮几杯。可是今天走进饭馆里,他就感觉气氛有些古怪。饭馆里几张桌子,大多有客。几个人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着什么,声音压得很低听不清。如果不是大家身上有官服,几乎就把他们认做了是京师里的那些包打听。 偶尔邻桌的人也会加入探讨行列,有几个低品官员范进认识,他们分属不同部院,平日里虽然不至于老死不相往来,但也不会这么亲近的聊天。一时间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衙门里发生了什么大事,居然让这些人如此模样。 有人看到范进,便马上转过头去,似乎是不认识他。其中有几个几同榜进士与范进还算有些交情,他们这副表现,更让范进觉得莫名其妙。就在这时,忽然门外有人叫道:“范公子?我那边席面都预备好了,你怎么走错门了,这边这边。”寻声看去,正是刑部那位仓库管事,如今已经提拔上去的夏梦海。 夏梦海借周世臣案起家,连升了两级,对范进自是看法极佳。拉着范进来到相邻的另一家饭馆里,这里的情形跟上一家饭馆差不多,也是一群人交头接耳,看到范进有的人不认识一点头,有相熟的却连忙转过身去。 等到落座,范进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又得罪了谁?” “不是你得罪谁,是大家都怕得罪你啊。”夏梦海压低声音道:“各部的人除了我这种胆大的以外,现在大多是怕你恨你,当然也有人看你顺眼,比如你现在要去纱帽胡同张府,一准是好酒好肉招待着。” “这是怎么个话,我听不懂。” 夏梦海一笑,“范公子,你跟我这就别装糊涂了。大家都是自己人,理当知无不言才是,就不必瞒我了。张太岳做的好大事,范公子难道不知?” 范进摇摇头,“张家不是在办丧事么?能做什么大事?再说我自姓范,与张家也没什么关系啊。” 夏梦海嘿嘿一笑,“范公子与张家有什么关系,日久自知,眼下咱们不必分辨。单说张家做了什么大事,范公子不必装糊涂了。今天御史谢思启,兵科给事中王道成上本参劾张吏部。早晨上的奏章,到现在六部都传开了。两人参劾的,是张吏部督抚陕西旧事,离现在可有着年头了。虽然说言官专以参劾为事,但是这事透着邪门,又是眼下这么个当子。大家的心思都在夺情丁忧上,冷不丁出来两人,说起积年旧事,还是直劾天官,背后没人指使谁信?再说,这张吏部可是丁忧派一杆大旗,这个时候白简交攻,所图为何,还不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这帮人大多是主张丁忧的,眼下此事一出,张吏部心灰意冷,听了消息之后直接从衙门回府,据说闭门缴印等待圣裁。这丁忧派经此一番打击声威大损,对夺情派看不顺眼也是情理中事。” 范进摇头道:“他们这简直是莫名其妙,我又不是夺情派。” “是啊,范公子你是让天子圣裁,这其实跟夺情派没多少区别么。再说了,大家都知道你的恩师侯守用是夺情派的开路先锋,座师张凤磐虽然不是夺情派,却于丁忧亦不支持,只是再三说自己初入内阁诸事不熟,恐有误国事,请天子另选贤能递补。这样的话,其实跟帮张江陵没什么区别。大家嘴巴上虽然不能怪他,心里也都把凤磐相公看做张党中人,范公子不管如何否认,大家把你视为江陵门下已是必然之事,或是畏你或是恨你,或是兼而有之,总之是不会和你像过去那样熟络。” 范进对于张翰的事确实一无所知,这就是信息掌握不对称带来的问题。他如果是张家女婿,可以和张居正分享情报,自然就有其他的处置方法。不一定比张居正的方法效果好,但是手段上,肯定更为隐蔽。听了夏梦海介绍,范进大概能猜出张居正的想法,眼下丁忧夺情两派各自上疏,从场面上看,夺情派并不占据优势。 这次夺情并不是皇帝与张居正师徒商议好的双簧,纯粹是在范进出谋,张居正冯保等人设计下,一步一步把皇帝引导到夺情之路上。固然这是发自皇帝内心的决定,比动用太后的权威强行指定效果为好。 可皇帝终究还是个孩子,自己的心性还没定下来,本身又不是个有主见的人。一旦发现丁忧派占据上风,又或是其他变故,都可能让他改变心意。再者拖延的时间越久,对解决云南问题就越没好处。 加上张翰这种站出来反对张居正夺情的行为,在张党看来,可能就是一种背叛。如果不把这势头打下去,只怕效法者越来越多。是以这次出手解决张翰,大抵可以看做一次杀鸡儆猴,借以震慑其他人。 可在范进看来,这手法属于典型的张氏风格,简单粗暴霸道,收效快,但是也容易激起人的反感。本来自己的安排,就是让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在皇帝身上,不是集中在张居正身上。现在他这么一搞,即便从头到尾张居正本人都没露面,可是大家不是傻子,一旦张翰被放倒,谁还看不出来是你张居正的授意? 以天官的身份,被张居正随手一击就给解决掉,这在官场上当然是了不起的战绩,足以让百僚低头拜服。但是从人心上看,大家是怕而不是服,而且眼下文官中很有些硬骨头。从饭馆里所见这些小官吏以及观政进士的反应也可以看出,即使嘴上不说,心里对张居正不满的大臣也不是一个两个。一旦激起他们的敌忾之心,只怕这事还会引起新一轮的风波。 暗自埋怨了几句未来岳父行事太过霸道,范进吃过几口饭,连忙向夏梦海道别,起身出了饭馆,直奔纱帽胡同。 如今范进到张家,已经比过去容易很多。随着他几次拜访,不管张居正表面态度如何,其实对他认可度是在逐渐走高的。包括让范进可以进入后花园,就知道对他整体上还是以赏识为主。是以范进入张府格外顺利,姚八通传不久,就将范进一路领到书房。 书房内,张居正面无表情,不喜不怒,看看范进随意问道:“今天兵部不用做事么?怎么这么早,就来我家里?” “相爷,小侄此来,是有一事相问。” “不必问了,弹劾张翰的事,是我让人做的。你与张子文素无渊源,怎么想起来替他主持公道?” 范进道:“学生不是为张子文主持公道,是在为相爷着想。眼下若是真的把张子文斩落马下,只怕满朝文武都会说相爷霸道专横,落这样一个名声,非人臣之福。学生斗胆请相爷收回成命,让张子文继续担任天官。黔国公事发,如今内阁已是烫手馒头,没几个人肯到那个位置上,即便去,也未必坐得稳牢。相爷夺情回任,已是必然之事,没必要和妄人争短长。眼下我们越是示弱,天子心里越是欢喜,现在对我们而言,退一步,才是上上之选。” 张居正看看范进,“这么说,你是说弹劾张子文错了?” “小侄不敢说相爷有错,只是觉得这个办法有待商榷。” “我不瞒你,这办法是卿卿的主意。” 范进一愣,随即道:“那看来是小侄想错了,这办法必有其深意,非小侄所能预料,是我多虑了。”46 正文卷 第三百三十四章 登堂入室 “男人在小事上,确实该听妻子的劝谏,但是在大事上,一定要有自己的主意。如果事事以妻为主,成就便很有限。若以惧内论,蓟镇戚南塘当为第一。可是他在行军打仗之时,决不会为夫人所左右。男人疼爱妻子是好事,过分宠溺就不好了。” 按照张居正与范进的关系,本来是说不到这一层问题上。尤其是范进与张舜卿的种种纠葛,更是不适合聊这种家庭婚姻话题。张居正不是个糊涂人,以往即便是极欣赏范进,也只谈政务公事,绝对不会涉及私生活,两人都会有意避开这个雷区。 可是,当听到范进那令人啼笑皆非的答复之后,张居正居然说了这么几句话。虽然看上去像是教训,但范进听来却似闻仙乐,心内一阵欢喜。看来张江陵也不是无目之人,自己的努力终于获得了回报,终于让他重新审视与自己的关系以及相处之道。 范进毫不讳言地提出了自己的担忧和思路,张居正并没有训斥,或是随便敷衍两句把他赶开,反倒是极认真地回答道: “你说的确实有你的道理,但是老夫这样做,也有老夫的道理。这个世上从来不缺乏畏威而不怀德者,他们成事或不足,败事足有余。不善于建设,却善于破坏。喜欢站在一边,指出他人的过失,如果让他们自己来做事,又什么都做不成。老夫用人,素有自己的章程,能做事的人,有再多的毛病,我也要用他。不能做事但是持身很正者,我也会给他一口饭吃。如果既不能做事,又是一堆毛病在身上,自然要踢开他,为好人让出位置。这样做对朝廷,对百姓都是好事。但是对在位置上的那些人而言,自然就是最大的坏事。他们不会甘心受制,自然就要想些手段出来,或败事或败人。这还是在当下,将来清查田地,重定户口,更会引起他们心中不安,那个时候老夫要面临的处境比现在还要恶劣。即便是曾经的师友手足,可能都会反目,身边的人也可能因为家族或是其他什么原因与老夫为难,真正能随我一起走下去的人不会太多。” 说到这里,张居正停顿了片刻,在这一刹那间,范进从这位正坛强人的眼中,捕捉到一丝的落寞与凄凉。事实上如果有得选,谁都愿意走一条平坦的道路。在首辅位子上混到终老,落一个太平宰相的称号,安心回家养老,这样的一生谁都想要。 但是范进身在官场之中也能感受得到,大明当下,已经到了不做变革就难以维持的地步。即便以张居正的才干可以维持住局面不坏,但不变法的前提下,这个国家也无非是勉强维持而已。等到其身故之后,后继者无其长才,整个帝国的局面维持不住,后果将不堪设想。 张居正不算当世文豪但也是儒家门人,修齐治平这种文人梦想,他当然也有。比起一般文人,张居正事功的想法可能更强烈一些。以他的时代局限性,不会想到什么天下人幸福,又或是什么国家利益之类的东西,其观念相对要朴素得多,简单而言就是: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生后名。 他好名。正如他好钱好**好享受一样,都不用遮掩什么。张居正不算什么完人,如果以私人道德而论,他身上的瑕疵不少。包括党同伐异,作威作福,乃至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在内,都是有的。其终究是个人,也有自己的思想与情感在里面。想着日后身边的战友可能因为利益问题彻底反目,就如今天张翰一样站在对立面上,当事人的心里,自然不会太舒服。 并不是只有皇帝才算寡人。有些时候,当人选择了一条注定孤独的道路之后,就意味着你的旅途上必定会缺少伙伴,这是无可奈何之事。张居正的情形就是如此,他明知道自己选了一条孤独的路,还必须走下去,因为只有这条路才最有可能到达他心中的目标。只是不管心里如何下定决心,一想到前路的荆棘与坎坷,心里难免有些踟躇也是必然之事。 是以,当某个手段可以尽量多的为他增加盟友,尽量减少敌人,或是让敌人不敢出现时,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接受。其对范进的看法改观也是基于这次夺情风波里,范进表现出的忠诚与能干,让他大生好感,终于接受范进为自己这个圈子里的一分子。否则以张居正的性格和身份,哪有那么多时间和范进交谈。 范进道:“相爷放心。您做的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即使当下他们不理解相爷,相信早晚有一天,他们会明白相爷的苦心。到那个时候,他们会给相爷道歉的。” “这你就错了。他们认为自己对的时候,可能会假惺惺地敷衍我,如果发现自己错了,只会拼尽全力与我为敌,乃至把我致于死地才肯罢休。因为惟有如此,才能掩盖他们的错误。而这些闲人,最不缺的就是时间,我们却没有那么多时间跟他们消耗。如果每一次都要用大把时间与这些人周旋,我们就没多少工夫做正事了。所以我这次决定给他们一个教训,让他们认识到,与老夫为敌,究竟是个什么下场,这个教训,就是张翰!” “那些人都是些没胆子的家伙。只要老夫把张翰斩落马下,其他人自然不敢再来滋扰。我不管他们心服或不服,只要嘴上服了,按老夫的吩咐做事,其他的我不过问。谁要是怠惰公务,我连张翰都能办,何况他们这些小角色?” 范进道:“相爷要考虑一个问题,除了不办以外,他们也可缓办或是乱办。我们现在不怕慢只怕乱,如果在新政推行中,他们制造几起乱子,最后老百姓只会把责任放到相爷身沙锅内,不会怪那些人。” “你以为这种手段对我有用么?”张居正轻蔑地哼了一声,手捻着胡须道:“我会派人盯着他们,如果胡作非为,自有朝廷法度绳墨。你还是太年轻,缺历练。官员只要肯做事,就比不做好。至于做对做错,做好做歹,都有办法对付,就是要让他们动起来才行。我也知道,这样做会让一些站出来与我为敌,可是有必要怕么?现在他们跳出来,正好老夫一次解决,总好过隔三差五跳出来几个,让人心烦。” 看来是没办法说服他了。范进心知,张居正是个极有主见的人,或者说是个过于有主见的人。一旦拿下了主意,自己没办法说服他。而且这人已经不在乎遭恨,不怕坏名声,又认定天子是自己学生,太后是自己盟友,做事不是很在意皇帝感想,这确实不好说服。 他又不能说除了冯保,现在自己在宫里也有一条线,大可以把事情做的再技术一点。这话说不出口,也不能在张居正面前说,除了住口不言外,没其他话讲。就在他准备告辞的当口,张居正忽然看看窗外: “昨天下了一天的雨,今天天气倒是晴朗的很。这样的天气若是能在花园里走一走,想必能排遣忧愁,一解胸中苦闷。” 范进点点头,不知道张居正这话什么意思。只听他又道:“卿卿这些日子心情郁结,虽然不至于再吐血,但是人也消瘦得厉害。整个人一步不出绣楼,只在你来吊唁的那个晚上出来了一趟。人这么下去会垮掉的,所以你趁着今天……带她到花园里走走,让她高兴一下,疏散下心情。晚上不要走,在这里吃饭吧。” “多……多谢相爷!”范进心头狂喜,顿觉今天阳光分外明亮,天空格外蓝,云朵也格外美丽。整个天地间的万事万物,都随着张居正这句话,而变得亮堂起来。 张居正挥手示意他可以出去,当范进走到门口时,张居正又说道:“洋山前些时给我来过一封书信,信中提及他将你视为子侄看待,又用力夸奖了一番你的人品。老夫与洋山是同年好友,再者你与嗣修、懋修义气相投,你便喊老夫一声世伯便好。” “如此,小侄便僭越了。” “世伯,然后就是伯父,接下来便是老泰山。所谓循序渐进,就像我跟你讲过的那个骆驼取暖的故事一样。古人云得陇望蜀,又道是得寸进尺。这话很有道理,不得一寸,又怎么进的了一尺?” 后花园内,徜徉于花海之间的范进虽然不能像昨天对李彩莲那样把张舜卿抱在怀里肆意亲近,但就是这样与她并肩游园,已是分外欢喜。虽然在不远处,有阿古丽亦步亦趋跟随着,充当监视之责,并且坚决不许他们两个进入假山一类视线不能达到的地方,但就是这样的约会,已是前所未有的奖励。对范进来说,意义也非常巨大。 看着张舜卿那憔悴的容颜和消瘦的身材,本就苗条的人,现在便有些瘦骨伶仃,那本就宽大的孝衣穿在身上,就越发显得她身形单薄,人仿佛随时都要跌倒一样。 一向乐天的范进见到这般模样的张舜卿,想着东南初见时,那风华绝代的模样与如今形成鲜明对比,只觉心中一阵隐痛。如果不是阿古丽在旁,他怕是已经不顾一切把张舜卿抱在怀里,先爱怜她一番再说。至于她乱出主意干掉张翰这事,早已经顾不上。这是自己的女人,为自己做到这个地步,自己有负于她。哪怕是她把天捅个窟窿,自己也要替她把窟窿补上,不是去责怪她或骂她。 他也知道,张舜卿这般模样症结所在,便努力地逗着她高兴。张舜卿得见情郎面,又知是父亲的许诺,人也精神了许多。苍白的脸色上,也有了少许红晕。枯木上重又开出了花朵,于死寂中重又有了生机。她微笑道: “退思你倒是好大的野心,我还在丧里,家里还有个顾守拙!哪里又到的了那一步。你就不怕爹爹用的是计谋,等你把我劝好了,突然把我嫁掉,那时岂不是悔之晚以。” “世上无难事,只要有心人,我相信我可以感化相爷。再说不就是顾守拙么,就算你真嫁了我也会去顾府,把你抢回来。” 这些离经叛道的言语在张舜卿听来,却觉得异常刺激和满足。两人的关系已经到了夫妻的地步,很多私密话,便没什么阻碍地说出来。她点着头,“若爹爹真的逼我嫁给顾实,我便也不必顾及他的脸面,到时候不过是大家没脸,也怪不了我什么!” “不会的,相爷绝不会如此,我们要相信他老人家。眼下丧期议婚不方便,等出了丧期,我便找人来提亲。” “我会预备一套嫁衣,一套丧服。若是顾家人来的花轿,我便穿着丧服上轿,才不会让他如愿!” “放心,我会让你穿着吉服出嫁,做我范家的当家夫人。” 张舜卿心内火热,猛地一把抓住范进的手,阿古丽在后面咳嗽几声,张舜卿只当没听见,与范进的手紧握在一处,口内轻声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答应我,不管我将来多么刁蛮,多么霸道,你也不许放手,不管天涯海角都不要放开,生同衾死同穴,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生生世世,都不会放开。”范进在她耳旁轻声道,张舜卿身子靠在范进怀中,任阿古丽咳嗽声越来越大,全当听不见。 范进道:“娘子,现在我有件事要和你说下。这次阵斩张翰虽然是大手笔,但是当下我们还是该以韬晦为上,不适合出这种风头。但是做已经做了,悔亦无用,我有个想法,只能同你说。你且参详一下,适不适合告诉伯父。这次倒张大势已成,我想的是,咱变一变,把它变成一招拖刀斩将……” 他低声嘀咕了一番,张舜卿听得频频点头,目光里满是依从之意,“相公果然见识高明,我会向爹爹说明,只是担心,这拖刀诈败变成真败……” “连张翰都斩了,还变什么真败?只是做个样子,尽量蒙人罢了。另外一招,就是舆论控制。” “舆论?” “一高兴说了我们家乡的土语,实际就是清议。那些人的目光都盯着世伯这事,这不好。我们得给他找点事做,分散他们的精神……” 范进在那里低声说着自己的计划,阿古丽站在远处看着这对热恋中的情侣,心内暗自为小姐祈祷着。她知道,张居正一定在某个地方观察着这对小儿女,看他们会不会在丧期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当然,这样程度的亲热倒是在可以接受范围内,或者说更离谱的事都做了,这种接触也算不了什么。 希望老爷看到小姐此时的模样,再比比之前的样子,能生出一丝恻隐,改变主意,否则的话,她真担心小姐就此便枯萎下去,一病不起。就在她向家乡的神灵祈祷的当口,忽然发现花园门口多了一个人影,依稀正是顾实。阿古丽心内一急,连忙咳嗽两声,低声叫道:“小姐……大小姐……” 可是张舜卿此时并没在意到有人出现在花园门口,或者说她眼里只剩了范进,其他人根本不在意。正是情动之时,猛地伸手揽住范进的脖子道:“你这人一肚子坏心思,将来不许对我用,否则我不会答应的!不管到什么时候,不许骗我,不许对我用心机,不许欺负我!”说完之后,便霸道地将自己的唇印在范进唇上。 走进花园的顾实,如同被雷劈了一般木在那,看着那梦中女神,如同冰山般高冷的女子,此时正热情如火地投入另一个男子的怀抱,踮着脚尖,双臂缠着男子脖子主动献上樱唇的一幕。目瞪口呆,瞬间石化。 正文卷 第三百三十五章 操控清议(上) 其实在丧期里,即便是真做了夫妻,除非范进非想要不可,否则张舜卿也不可能真的做什么。是以两人只是亲了一阵,便自分开。 张舜卿对于这种亲热只视做思念的正常反应,并没有什么羞涩模样,很大方地牵着范进的手继续徜徉于花海,观赏着这些她根本不感兴趣的花草木竹。那些本来不被她欣赏的花花草草,今天竟是格外美丽,就如这天气一样,都让她的心情异常舒畅,与大丧的背景颇不相配。范进对花的研究远比张舜卿为深,边走边介绍着几样花草的名称特性,后者也听得津津有味。走了一段路之后,范进才说道:“我刚才看到顾实了。” 张舜卿哦了一声,并没有什么表示,又聊了一阵花草才道:“他人呢?” “好象是看你我亲热,很不好意思,现在大抵是跑了吧?” “随他去吧,爱去哪去哪,跟我没什么关系。早知道他在,我还要多亲一阵,也好让他看清楚些。不要理他,我们说自己的事。退思方才所说操纵清议,比起这拖刀计更为高明,也更有力量。爹爹日后也少不了用这法子,等我对老人家说明,他一定欢喜。老人家用人首重才能,以退思之才,自当早日入玉堂磨砺一番,他日入阁掌枢,才合你身份。” 张舜卿的才干并不差,即便是眼下身体不好的状态下,照样可以轻松想到阵斩张翰的借口,绝非普通闺阁女子可比。只是受限于时代,她的思路终究摆脱不了自身才学和社会环境限制,在舆论控制操纵这方面,比起范进实际是有很大差距的。 按范进的想法,眼下大家把注意力都放在张居正身上,这显然是对张居正不利的。即使把张翰的官职打飞,把其他人吓住也是威服,大家私下里还是难免有非议。如果这种非议形成潮流,对张居正就不是好事。 所以现在该做的,是转移人们视线,让人把注意力从张居正身上转移到其他地方,至于手段,无外于制造话题,找人炒作,顺带在民间搞一波节奏。 明朝的社会舆论力量在此时已经较为发达,但是属于粗放型自主生长,全都是看大家的兴趣爱好,自发形成热点,没有谁去试图控制管理。而范进多了几百年的经验见识,尤其是后世信息大爆发时代,各种炒作搏眼球制造话题的事看得多了,这方面的能力比明代任何一个土著都强。在他看来,明朝对舆论的操纵就是辣鸡,只要给自己足够资源,就能轻松打爆他们,让人跟着自己的思路走。 虽然不能影响上层,但是社会基层以及普通的小吏,保证能被范进牵着鼻子前进。这些人自身的社会地位未必有多高,但是人口基数大,只要把这些人掌握在手里,就等于掌握了大多数人的喉咙,哪怕是劣币驱逐良币,也能把少数的声音压下去。 范进倒不是能把夺情这事洗白,因为怎么洗也没用,可是完全可以把大家的注意力从夺情丁忧这事上转移开去,让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到别处。只要让下面的关注度,转移开,朝堂上的闹腾,也就引不起太大风浪,张居正这一关就好过的多。而且有现成的话题在,都不用费力去制造:黔国公府案件。这么个大好的靶子在那,不打简直对不起它。 勋贵,鸩兄间嫂囚母杀侄,完全符合了豪门恩怨,暴力凶杀涩青等若干吸引眼球的因素,想不红都难。只是这个时代的人比较菜鸡,没人想到把这事搞大而已。以张居正手上有的资源,又是东厂,又是锦衣卫,再加上一干幕僚以及范进手上这支笔,还怕不能把这事炒上热度? 不要说普通百姓,连一些低品官员的注意力都能被拽开。毕竟对升斗小民来说,首辅戴不戴孝帽子和黔国公与嫂子不可不说的故事相比,显然还是后者更有吸引力。 按范进的想法,街头巷尾,市井杂谈,再加上酒楼茶肆,只要把这个消息放开宣传,刻意引导,用不了多久,满京师都会被这个消息所吸引。至于说吏部天官是否被罢官……这跟老百姓有什么关系! 从女儿嘴里听到转述的张居正也有些发呆,过了好一阵,才对爱女道:“这范退思果然有些门道,怪不得能将我的掌上明珠迷得死心塌地。但是洋山的信你应该看了,他在家乡……” “我不在乎!”张舜卿斩钉截铁道:“女儿愿意嫁他,他也愿意娶女儿。至于在女儿之前他有几个女人都没关系,反正女儿是正室,那些有的是妾室,有的连妾室都不能算,他日女儿自可管教得住。等女儿到了夫家,自会整顿家风,让这些女子知道我的厉害!” “我怕的就是你这点。若是你这样做惹怒范进,他对你用出手段来……”ww w.t xt80.co m “不会的。”张舜卿坚定地说道:“退思与女儿情定三生,不管女儿刁蛮也好,任性也好,他都会包容女儿。女儿有这个信心,与范郎做一对神仙眷属。” 张居正这次没直接表示反对,只是说道:“眼下也不是说这种事的时候,你就不必多说了。除了清议还有让老夫以退为进的事之外,于黔国公府之事,他有什么看法?” “范郎说,黔国公府之事于庸人而言自是天大之事,于老爷而言,只不过弹指一挥,便可轻松化解。重点不在于手段,而在于谁在枢位上。如今主少国疑,像黔国公这种掌兵勋臣于朝廷的畏惧取决于枢臣。若是如老爷这等有力臣子在位,留子去父,云南只能束手听命,因为他们知道,以老爷之能,必能发兵征讨。若是一守成之臣在枢,不管用什么手段云南都不会恭服,反正那等无用之人,绝不敢轻言用武,他们又怕者何来?是以此事在人而不在法,只要老爷回阁办公,事情就迎刃而解。” 张居正那张仪表堂堂但严肃的脸上,终于露出些许笑容,“这猢狲倒是有些见识,这番话说得很对我心思。可惜啊……” “老爷为何叹息?” “可惜守拙为什么就没有他的见识才情,而他又没有守拙的纯良天性?事件之事虽难两全,但总该折中一下才好。” 张舜卿原本洋溢着笑容的脸,渐渐没了表情,呆板地朝父亲施了个礼,“老爷忙着公事,女儿先回房了。” 张居正点点头,等到女儿转身向外走,才又说了一句,“回去收拾一下东西,准备离京。若是让老夫出京避祸,老夫绝不会走,这拖刀计么……为父倒是很喜欢。等我们再回京师的时候,我会让退思长来府里走走,但是你也要自知检点,不能再像今天这样……胡闹。” 张舜卿应了一声,并没回头,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少女只觉得自己进京以来,今日的阳光最为温暖。一老一小此时都忽略了,本该在府中参与治丧的顾实,已经失踪很久了。 天渐渐黑了下来,京师一处小酒馆内,书生已经喝得很有几分醉意,在他面前的空酒壶,已经放了好几个,眼前的菜却是一点未动。在书生对面,坐着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文士,相貌亦颇为英俊,从其举止言谈间就能看出非是普通百姓,因此饶是醉酒书生大吵大闹,也没人敢来阻拦。 那英俊的文士好声宽慰着,“守拙你想开一点,平日见你是个豁达之人,今日的你怎么如此想不开。那妇人自甘下贱,你不曾与她完聘是你的福分,否则岂不是每天都要防着她红杏出墙?大丈夫何患无妻。依我看,就算眼下张江陵想要招你为婿,你也不要答应,以你顾兄的才情,何愁没有佳偶?” 已经醉眼惺忪的顾实,一仰头,将手中酒壶里的酒全都灌进了喉咙,随即将酒壶一丢,“尔瞻兄……你不明白的。你不会懂的。我已经把心都给了她,现在一闭上眼睛,满脑子就都是她的影子,哪怕她不肯见我,一辈子对我冷冷冰冰,只要想着能与她相伴终生,让她为我生儿育女,我就心满意足。我只是不明白……我已经接受她的失节,为什么她还是不肯接受我?我究竟哪里,不如范退思……呃……”说着话,顾实打了个酒嗝,一口浑浊酒气朝着对面邹元标面上扑来。 邹元标倒也不恼,安抚道:“情之一字误人最深,顾兄你也是不能免俗啊。范退思与张千金的事我以为是谣言,没想到居然是真的,两人真的已经……私通?” “不是私通!”顾实猛地抓住邹元标的手,那血红的醉眼紧盯着邹元标,“是范进污了张小姐的身子,迫她屈从。张小姐神仙中人,怎么会和那等人有私……不是,绝不是。一定是他强迫的!” “好好,不是私通,是范进强迫的,姓范的该杀。”邹元标哄着顾实松开手,又道:“其实你也不用怕,张江陵等回了湖广丁忧,范进还能追到湖广去?到时候你随着张江陵回转原籍,与张小姐朝夕相对,近水楼台先得月,张小姐自然就知道你的好了。再说关山阻隔,她与范进见不到面,也就无事。” “回乡?不会的……绝对不会的。”顾实摇着头,“张世伯的意思我看得出来,他根本不想丁忧。他在等啊,你知不知道他在等啊!等万岁的夺情圣旨,等到一个机会风光的重回掌枢。范进就是他的谋主,所以才是张家座上宾。虽然我不知道他们在商量什么,但是我感觉得到,京师的一切都和范进有关,一切都是他搞的。” 邹元标目光一亮,果然如此么?效之前辈也觉得,从吕调阳辞官到黔国公府之乱,都像是背后有人推手。只是大家都是从张家那些幕僚身上猜,难道谋主居然是范进?看来自己是小看这个同年了,一个年纪比自己还小的二甲传胪,也有如此手段? 他轻声问道:“顾兄,你乃是张府东床,这种事为何你不知道?这未免太看不起人。” “看不起人?你不明白的。张世伯眼里,我就是个无用书生。上次因为我劝他赶快离京回乡,免得遭人误会,还被好生骂了一顿。我是什么?身无分文上门托庇,被视为赘婿而已,哪里有得什么地位?不过为了张大小姐,就算是入赘,我也心甘情愿!” 见他的话题又要扯到张家千金身上,邹元标连忙把话题拉回来,“顾兄,你不必如此难过。张千金对你态度欠佳,说到底就是宰相之女,娇贵惯了,不把夫君放在眼里。等到将来成了亲,你是她的丈夫,夫为妻天,她自然会对你温驯有加。以此而论,张居正回乡守孝,才对你最有利。至少也有三年时间,让那对男女不能相见,否则还不知道要做出什么事来。你听我说,以后你有苦闷就来找我,我帮你开解。张家的事你知道多少,都向我说明,我自会为你设谋,到时候包让你与张小姐开枝散叶,儿孙满堂。” 顾实点着头,“尔瞻兄,……只有你是我的好朋友……京师里只有你是好人……”酒意上涌,人趴在桌上,不多时就打起鼾。 邹元标付了酒帐,又让伙计扶着顾实起来向外走,刚到门口,只见角落里,一个人影忽然扑出来,那伙计眼明手快,抬脚便踢!“滚开,这里没人买你的儿子,再不滚我叫巡街了。” “怎么回事?” “没什么。一个外乡来的土佬,说是娘子被人绑了,四处报官也没什么用。到处找娘子找不到,好象盘缠也被人偷了没办法,只好卖孩子。一个孩子卖掉了,还有一个病恹恹的不好卖,整天到处找人问买不买他孩子,跟乞丐差不多。您是大贵人别理他,他再罗嗦我就报官捉他。臭乞丐!” 京师里这等事多了,邹元标倒也不往心里去,与伙计搀扶着顾实向远处走。那被伙计呵斥的男子只好又蜷缩在角落里,小声嘀咕着:“我不是要卖孩子……我孩子已经死掉了。我是要告状。他不是刑部的人么,我要告状……京师里还有没有地方讲王法,哪里能申冤……” 正文卷 第三百三十六章 操控清议(下) 五日之后。 京师里的天气一天热似一天,气候变得干燥,人心也受气候影响,变得躁动不安。天子脚下,向来不缺乏耸人听闻的消息,像是前者庆云侯一案,牵扯到致仕首辅高拱,最后以高新郑瘫痪,两位大九卿罢官,又有许多平素与百姓打交道的胥吏衙役甚至衙门官员入狱为结局,让京师百姓茶余饭后就多了不少谈资。 这事还没结束,新的事情又来,身为六部之首的吏部尚书张翰,因为当年督抚陕西不利的旧事被翻出,遭言路攻击,被迫上本请辞,天子一本而准,准起回乡养老。实际上,这就是贬谪罢官。接替张翰掌吏部的,则是之前已经辞官回乡的王国光,眼下传旨的人已经赶往河南王国光老家,想必用不了多久他就能回来。 同样是河南人,一个因为旧事中风瘫痪,另一个也因为旧事却是荣升天官。一荣一辱,前途迥异,足以让人叹息人生之无常。 另外一个消息,就是张居正拒绝了第二道夺情圣旨后,全家老少离开京师,前往通州张家湾,准备乘船回籍,为父母守丧。朝堂上丁忧夺情两派的争论还没分出高下,从表现上看,似乎张居正已经下决心丁忧,夺情派白做了小人。 不过这两个消息加起来的影响,也不如第三条消息来得吸引人。当代黔国公沐朝弼鸩杀前代黔国公沐朝辅,又谋杀两个侄儿沐巩,沐融。囚母间嫂,还和嫂子生了个儿子。 这个消息一传出来,在民间,顿时就成了舆论关注的重点。京师里号称随意一个车夫,都在阁老府有亲戚,在宫里有姐妹,消息最是灵通。但是这种事涉勋贵的消息,按说怎么也会有一个滞后,多半都是朝廷处置之后,才在民间有议论。这回朝廷还没做出反应,民间就已经宣扬开来,委实透着有些不寻常。 宣讲此事的人,都说得绘声绘色,仿佛云南送到京里的不是血状,而是一个画本。包括沐朝弼怎么觊觎嫂子以久,碍于兄长在不敢下手。再到他是如何在兄长死后软硬兼施,乃至霸王上弓得遂心愿。又怎么从此夜不空枕,李氏如何恨其入骨却又不得不屈从等细节,都讲得如同亲见。 茶馆酒肆之内,那些贩夫走卒,衣冠中人,全都聚精会神地听着,偶尔还有人猫着腰出去,转了好久又忍不住骂着街回来。“天杀的官府,转子房关了这么久,还不见开张,这让人怎么受得了,难道要憋死老子不成?” 张翰去职回乡,张居正出京,这两条足以惊动朝廷的大消息,在黔国公府隐秘面前变得黯淡无光,老百姓乃至一些低品官吏,注意力全都被吸引到了这件事上,大多数人关心的都是:“这李夫人脚大不大,身子又有多白?” 刑部之内,邹元标的脸色阴沉,眉头拧成个疙瘩,久久不能舒张。手上的案卷并没心思看,不时地嘀咕几句:“卑鄙小人!下作手段!龌龊!无耻!” 伍惟忠年纪大些,人也较为沉稳,但是此时他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尔瞻,你确定张居正这是在用计?” “顾守拙虽然所知不多,但是他可以确定两点,张居正家中不少贵重之物,都没带走。其中包括一件张居正极喜欢的钧窑汝瓷古瓶,还有几本宋版珍本,还把心腹总管游七留下看管府邸。效之前辈请想,若是他真心想要回乡丁忧,怎么可能把这些心爱之物以及得力总管留下?分明就是以退为进。另一件事就是,张居正虽然前往通州,却没让顾实随行,说是让他留下陪游七看家。就从这一点我就断定,张居正根本不会离开通州,无非是做个样子,等着圣旨一到即刻回京。” “看来,张居正这是在以退为进,表面上出京回乡,摆出一副要回乡守孝的模样,实际是要撇清关系,表示夺情之事与他无关了。”伍惟忠面色阴沉, “首辅为百僚之首,如果他带头破坏纲纪,不守孝道,天下人何以自处?更何况这等用心,更是沽名钓誉,无耻之尤!如今天子年幼,被一干权臣佞幸所愚弄,误以为非张居正不足以掌枢,无张则无国。却也不想想,如今是谁坏了朝政。内阁无人,奏章都落入司礼监手中,令阉竖权柄大张,纲纪大坏。如果不是为了维护张居正,内阁何以到现在还补不进人?” “六部廷推还是没有结果?” “连张吏部都被罢官了,又能有什么结果?几部部堂要么是张居正私人,要么是畏惧张居正权势。严公虽然是个君子,可是孤掌难鸣,他一个人左右不了大局。现在连大理寺也被张居正控制在手上,对我们颇多掣肘,严公自顾尚且不暇,何以去影响朝政?” 伍惟忠叹了口气,“本来能影响天子的就是清议,可是现在清议被人搅混了水,大家每日里只盯着黔国公府那点事,加上张吏部去职,让不少人心生怯惧之心,不敢直言上谏。原本丁忧之声最高,夺情者无几。可是如今言路上已经有曾士楚、陈三谟等一干人开始为夺情摇旗呐喊,反过来支持丁忧的忠义之臣大减,不少同僚开始坐壁上观,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照这样下去,这第三道夺情圣旨怕是拦不住了。” 事不过三。皇帝的圣旨张居正已经婉拒了两道,第三道夺情圣旨一下,他遵旨回朝,从程序上挑不出什么错处。作为大臣,所能做的其实也只是在圣旨下达以前,尽可能向天子阐述清楚利害,说服天子放弃自己的意图。更激进一些的办法,便是以清议的方式,形成舆论氛围,让皇帝放弃这个念头。 毕竟首辅也只是一个人,如果所有大臣都不希望首辅夺情,那么他回来也没什么用。一个不为百官接受的宰臣,不可能有效开展工作,皇帝顶着压力把一个不受欢迎的人请回朝廷就失去意义。不管是江陵党又或是冯保,都不可能无视物议,为了张居正一人,跟整个朝堂的大势去抗衡乃是不智之举。是以如果在舆论上能形成氛围,夺情之议多半也就要终止。 邹元彪等人的才识并不差,但是自身见识受限于时代,对舆论的理解远不能和范进行相比。即便是这个时代的大儒才俊,也是重是非而轻手段,有些时候为了保证自己在舆论里占优势,就会拼命给自己的观点寻找光明点,抬高自身身价。做这些事他们比较擅长,乃至颠倒黑白也不是做不到,但是说到舆论的形成,还是认为大义在手,舆论自然便在自己手上。对于范进这种制造话题,引导节奏顺带炒作要点,转移百姓注意力等手段一无所知,更谈不到防范或反制。 夺情丁忧不需要去找什么理论支撑,整个社会的道德准则摆在那里,张居正如何也洗不白。按照他们想来,这种舆论的形成已经是必然之事,张居正手段再厉害,也只能强行压制言论,不可能让言论对自己有利。 不想范进突出奇招,来了这么一手,把大多数人的注意力带到其他方向。再加上张居正搞掉张翰的威权,导致在朝堂上形不成舆论压制。不少低品官员的注意力,也不自觉地被带到了黔国公案上。 一些言路上的官员,已经开始参劾沐朝弼行为不端,悖逆人伦,要求朝廷详查此事,将沐朝辅嫡母陈氏,正妻李氏接到江宁保护,再行查访。舆论的关注点,不知怎的就转到了云南,对张居正这事关注度严重下降,再想要舆论要天子改变命令便有些困难。 伍惟忠道:“如今看来,第三道夺情旨意我们挡不住,张居正一定会回阁办差。多亏尔瞻结交顾守拙,才让我们知道这次的事坏在谁手上。若非有他告知,我是绝对想不到范进居然有如此手段,看来奸相手下又要添个得力爪牙。将来对范进,可要提防一二。” 邹元标道:“不提将来只说当下,即便夺情圣旨真挡不住,我也不想让张居正这首辅当的这么痛快。” “尔瞻,你的胆气我是佩服的,但是为人做官,都要识时务。眼下大势在张,我辈应保全有用之躯留待后用,眼下去硬顶奸相,只怕白白害了自己,却于事无所补。” 邹元标正色道:“效之前辈所言是个正理,但是我辈既读圣贤书,岂可为趋炎附势,阿谀逢迎之事?设若奸相复职,我辈何以自处?若是听其驱驰,就等于是认可了夺情之议,与我辈主张大不相符,后世之人不知你我心意,只怕还要认为我们畏惧权势认同夺情,倾四海之水难洗污名。自古来文死谏,武死战。越是此时,我辈越该犯颜直谏,向天子直斥张贼之奸恶。让天子明白,朝廷之上,谁是忠臣,谁是奸党!即使眼下天子耳目为奸贼蒙蔽,等到亲政之后,自可明白张贼之奸恶,到时便知我辈之忠心。这份弹劾奏章,便是自证之物,不至于让后人以为我们是阿附张党的胆小鬼!” 他吸了口气又道:“何况,我也不是孤军。翰林院吴中行,检讨赵用贤二公,也有意上本,向万岁说明夺情之事万不可行。除此以外,我们手上还有最好的一个筹码。” “谁?” “顾实顾守拙。”邹元标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个名字,一阵风吹进公堂,让伍惟忠周身汗毛都有些倒竖。望着眼前英俊潇洒的邹元标,不知为何,总觉得往日那平易近人的笑容,此时看去竟是那般可怖。他什么时候与顾实交情到了这一步,又是靠什么手段,让顾实肯上本弹劾未来岳父? 与此同时,范进与李彩莲幽会的那栋小院内,一阵笑声从房间里传出来。若非亲眼得见,谁也不会相信,往日里高贵端庄不容冒犯的女神仙李夫人,此时却像个小姑娘似的,笑得前仰后合,全无平日风度。 她身上穿了一件紧身红色纱衣,衣料轻薄透明,有似于无,万万穿不到外间。也只有在爱郎面前才敢如此大胆装扮,把个宝相庄严的神女,尽化成一片痴心的小女人,尽情享受这难得的欢聚。 已经苦守了十六年的李彩莲,一朝得偿心愿,此时竟是有些食髓知味,明知道不该约会得过于频繁,却还是忍不住把范进叫来一诉相思之苦。范进在她面前向来是表现得柔情似水,为她按摩着身上,又讲笑话逗其开心。 等到笑过一阵之后,范进才道:“彩莲,这几日真是辛苦你了。” 即使成亲之后,那个老迈的丈夫也不曾如此称呼过她,范进的这个称呼让李彩莲越发觉得,自己回到了年少之时,而这个英俊的男子,便是自己的丈夫。至少在这个小院内,自己可以做他的妻子,为了维持这种关系,保持这份浪漫,她什么都不在乎。 她主动地把范进的手拉到自己胸前,柔声道:“为了范郎,便是再辛苦,奴家也愿意。第三道夺情旨意多半已经上路了,奴家这差事办的还好?” “无人可比。” “那奴家便放心了,除了能服侍范郎以外,奴家总算是有点用处。人说赏罚分明,范郎会怎么奖赏奴家呢?” “小生能报效彩莲的,便只有……这个。”范进说着话,手已经微微用力,李彩莲顺从地任其拿捏,低声道:“奴家想要得更多,趁着范郎尚未成亲,让奴家好好伺侯郎君几次吧。” 舆论能传播的这么快,除了东厂与锦衣卫的力量之外,西大乘教在里面发挥的作用同样不可小看。李彩莲除了让教徒传播黔国公府的消息外,自己更是利用结交那些贵妇的机会,把黔国公府的事在这个圈子里大肆传播。 那些贵妇闲来无聊,最喜欢传播的便是这种闺门之事。由她们的口,把消息带给自己的丈夫家人,最后在上层圈子里,也可以形成舆论上的影响。 不少官员或是被夫人所左右,或是因李夫人的关系疑心这消息是宫中有意放出,开始放松对夺情一事的关注,改为关注黔国公事。至于京师里的豪门贵胄,也因为西大乘教的介入,对于张居正一事的跟进放缓了脚步。乃至在宫里,夺情圣旨下的这么快,也与李彩莲的奔走不可分割。 毕竟这是个迷信的时代,大乘教那套神仙理论,在民间乃至豪门都颇有市场。勋贵皇亲中信神佛的很多,这种教门人物的看法,往往也能左右一部分的观点。当然他们不会知道,这位被不少妇人当成神仙一样崇敬,认为其有宿慧仙骨的李夫人,此时正与范进做着另一种模式的神仙,如同狮子滚绣球一般滚做一团。 直到李彩莲没了力气,才腾出时间对范进道:“范郎,奴家已经在慈圣面前保了你一本,等到张江陵回朝,给天子讲学时,你在一旁伴读。这样范郎便可出入宫禁,奴家也可多看你几眼。” 给天子伴读的好处自不用多说,范进也心知,这位贵妇情人果然是给自己使了力气。眼下张居正回朝在即,自己立了这么大个功劳,在他内心里的砝码加了不少,至少其不会再像过去那样一味袒护顾实。这边又有了侍奉天子的际遇,一切正在朝着自己有利的方向进行。 志得意满的范进,越发神勇,清风朗月也再次加入战团。天色渐渐黑了下去,正靠在一起说话的李彩莲忽然惊讶地说道:“怎么窗户纸这么亮?” 剩下几人看过去,果然见窗纸亮的出奇,范进下了床,推开窗户看出去,却见天空之中,一颗硕大的星辰拖着如同扫帚般的光尾,在夜空中缓慢划过。那星星既大且亮,如同一只巨大的眼球,一眨一眨,俯视着人间芸芸众生。 李彩莲面色一变,惊叫道:“妖星!不好,是妖星!快给我衣服,我要回寺里去!妖星现世,这下麻烦了!”181. 正文卷 第三百三十七章 天人感应 明代的科技水平,还解释不了彗星这种天文现象。钦天监、阴阳生一类的天文机构,在研究方向上,还是不离五德始终,天人感应这个范畴。这其实也没什么可诟病处,正是这种思想广泛存在,才能保证皇权的稳定。 皇帝虽然名义上拥有整个国家的武装,但并不是所有皇帝都有着领兵作战的能力,不管怎么集权,兵权都只能交给下面的武官来管理。这样一来就形成一个问题,皇帝看似强大,手上直属的部队其实是不如外藩武将多的。尤其是大明这种实外虚内的军事布局,最有力的部队掌握在九边的武官手中。而这些人的生活待遇,又无疑比腹里地区的官员逊色,更不能和皇帝相比。 如果片面宣传谁力量强谁就是皇帝,那武人、百姓纷纷效法,于国固然没有宁日,于皇帝而言,更是自寻死路。是以朝廷需要以天人合一这一说法,给自己的身份加上神秘外衣,依靠虚无缥缈但又能震服人心的天地之威,来为自己的地位增加法统。 但万事有利有弊,这种神秘学成为皇帝统治的臂助同时,也为皇帝套上了枷锁。地震、洪水、干旱乃至这种最正常不过的彗星现象,都被视为上苍示警,对皇帝的不满,或是某个大臣的不满,向皇帝炫耀威能,要求其按自己的意旨行事。直到皇帝做出改正,上天才会原谅皇帝,否则就会不停地把灾祸降下来。 彗星这种自然现象由于两次之间有较长的间隔,在古人看来,就把其视为是上天的某种预告。又因为其出现的时间及形状等等,把一颗无知无识的彗星就定义成了妖星。每当有妖星出现,都意味着朝廷里有奸臣,或是宫廷中有破坏朝政的佞幸奸妃。不管皇帝如何舍不得,都必须把这个人贬谪或斩首又或是冷宫囚禁,否则便是与上天对着干,心中没有大臣也没有百姓,百官不会答应。 这次彗星来的确实有点不是时候,天子刚准备把张居正夺情,就出了妖星之事。想想也知道,有人会把这件事往张居正身上引。范进此时也放弃了继续享受美人的打算,披衣而起道:“彩莲,你晚些走,我有事和你说。我一会写份奏章明天一早递进宫里,你也要帮我……” “奴家什么都给了范郎,自然会帮你了,只管说吧。” 李彩莲听着范进的言语,不停点着头,又有些担心道:“奴家知道范郎你无所不知,可是这事非同小可。若是当真解错了,会不会遭来天谴?” 范进笑着揽住玉人香肩,在她脸上亲了一口道:“若说天谴,该遭天谴的事我早做过了。当今陛下的姨母都被我偷上手,还有什么比这更该受谴的?你看我现在不还是好好站在这?不用想那么多,这种事怎么解都道理,无非看皇帝相信谁,你就这么说不会有错的。” 他又看看窗外,“现在就要看冯保和太后能否安抚得住皇帝,就怕万岁先打退堂鼓,那事就比较棘手了。” 此时的宫禁之中,万历也已经被惊醒,听着小太监汇报有妖星出现的事,厉声呵斥几句将人赶了出去,等到宫殿里只剩自己时,他却又三两步来到窗边,向窗外看去。 小胖子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手指用力地握成拳头,但是这种力气显然不是因为愤怒或是鼓舞,而是因恐惧而产生的应激反应:他害怕了。 万历并不是一个不畏鬼神之人,不管嘴上如何强调圣天子百灵相助,内心深处依旧对各种未知力量充满恐惧与敬畏之心。隆庆崇佛,供养僧侣。在张居正掌枢之后,把这些僧人都驱出了宫廷。万历效法祖父,崇信道术,但是有张居正在,宫里显然不能养几个道士供奉。他现在既后悔又有些埋怨相父,如果允许几个道士在自己身边,此时便可让他们护驾做法,不用让自己这么担惊受怕。 就在这时,殿门外传来冯保的声音,“陛下……您又被闹醒了?” 万历仓皇间转过头,看到冯保那张脸就像是见到亲人一般,连忙招呼着:“大伴快来!你看这妖星……” “陛下不必担心,有奴婢在,不管是什么妖魔邪祟都不必怕。”冯保边说边走到皇帝身边,如同照顾皇帝幼年一般,抱着万历安抚着。万历小声道:“大伴,您说会不会是……朕错了?朕不该让张先生夺情?” “陛下何出此言?妖星犯禁,原因一时还查不清,如何就先能断定是陛下的过错?等到来日请几位道行高深的贤士来占算一二,自知所为何故。依奴婢想,这兆头绝对不是应在张阁老身上。再说陛下第三道夺情圣旨已经发出,万无更易之理,这时候张相多半就在回程路上,再没有更改的道理。” 冯保嘴上虽然说得斩钉截铁态度坚决,心内却也在隐隐生疑:这兆头不会真应在太岳身上吧?纵然两下交情再好,也不能为了他就得罪老天爷,那实在是犯不上啊。 李太后同样因为妖星的原因而半夜未眠。她很清楚,那些支持丁忧的大臣看到这枚妖星,必然大受鼓舞,这边好不容易布置好的局面,怕是又要被搅乱,处境也要变得被动。一念及此,又不由想起范进这个名字。如果不是堂姐说起,她也不会知道,范进居然有这种手段,靠着黔国公府的事操纵清议,让下面对于张居正一事的关注程度大为降低。 宫中那些宫人私下里议论的话题,也已经从张居正变成了沐朝弼或是嫂子之类的,让李太后哭笑不得之余,也对范进的才学有了一丝新的认识。原本认为这人善于写话本,又画得一手好丹青,通过堂姐的介绍,才知此人原来做事上也如此出色。 答应范进进宫陪读,主要目的当然不是真以为范进能把皇帝的功课督促出什么起色来。只是希望儿子亲政之后,身边能够多一个既得力又贴心的部下,范进显然是最佳人选。可是远不济急,范进再怎么能干,想要挑大梁也是二十年之后事。眼下如果这次彗星事件真导致张居正不能回朝掌枢,又靠谁能支撑起中枢,黔国公府的问题又该如何解决? 诸般难题一齐发作,让李太后的头疼欲裂,等到旭日东升,李太后对着镜子照去,发现自己的容颜竟是憔悴了许多。她摇摇头,小声说了一句,“还是仁圣运气好,什么事都不走心,那等人才活的长远。” 还不等用早膳,就有太监来报李彩莲求见。姐妹两人关系亲近,李太后正好需要人排遣心结,李彩莲不管怎么说也是修行之人,来的正是时候,是以连忙召见又吩咐为李彩莲准备筷著一起用饭。 李彩莲也不推辞,落座之后对太后道:“昨晚上妖星袭月之事,太后想必已是了然了。” “是啊,我正为这事上愁呢,你是在保明寺修行的,可曾有什么说辞?” “昨晚臣妾通宵念经,为大明祈福祝祷,求上苍给大明降福免祸。于黎明时分,只觉得一阵恍惚之,仿佛听到有人在臣妾耳边说话来着。” 李太后出身寒门,对鬼神之说深信不疑,本身也是虔诚的信徒,因此李彩莲的说辞她是完全相信的,连忙道:“这是上天降法旨了!哀家早就说过,皇姐是有宿慧之人,果然不错。这上苍的法旨怎么说?” “是不是法旨,臣妾可是不敢乱说的。只是听那声音说,朝中有悖逆人伦,弑兄囚母之乱臣,一日不除,大明灾祸一日难消。就这么一句话,听完臣妾便睁了眼,身上出了一身的汗。这不沐浴之后,就来拜见太后了?” 李彩莲说完这番话,小心地观察着太后的反应。这种事严格说也是欺君之罪,如果追究起来很是麻烦。即使以她与太后的关系,也不敢肆无忌惮拿李太后不当回事。是以这话说的留有很大余地,如果其真的发作,自己大可说是一夜未眠凌晨发梦,反正也可以拉的回来。 李太后脸上并未露出怒意,反倒是一丝恍然大悟的模样,很快又露出了笑容,仿佛心里一桩极大疑难,终于被解释清楚。点头道: “是啊……果然是上天示警,只是这警却不是示给京官,而是示给皇帝看的。那么一个悖逆人伦的东西,窃居勋位多年,连孽障都生出来了,若是不办便无天理。皇姐,你来的好!如果不是你指点迷津,哀家的脑子怕是要想差了。万一被不明真相的人所愚弄,错了主张,这大明的罪业,便永无消减之期了。哀家等过段时间,便要捐一笔银子,重修保明寺内菩萨法身,以谢上天恩德。” 李彩莲见堂妹中计,心里一块石头才放下,恢复到自己专业领域权威身份,微笑道:“太后有此虔诚之心,菩萨是看在眼里的。向来臣妾能得到示警,也必是上苍有感太后的诚心,借臣妾之口转述而已,说起来,还是臣妾沾了太后的光呢。” 李太后心情放松,情绪也高了起来,与李彩莲说了一阵家常话,忽然发现一事,问道:“皇姐昨晚一夜未眠?” “是啊。自是一夜未眠。” “可是哀家看来,皇姐你气色一天好过一天。前两年进宫时,虽然保养得也很好,但是精神总有些萎靡。如今看你容光焕发,好象……好象回到了咱年轻时候的样子。不知你用了什么灵丹妙药,还是什么上好补品?说与哀家听听。” 李太后身份尊贵,自是不能信口开河,把好象新娘子这句话吞了回去,改做了姑娘时。女人都有爱美之心,尤其在大明朝的观念里,三十岁的女人已经步入中年。宫廷之内又都是青春年少的女子,李太后在这样的环境里,嘴上不说心里其实更在意自己的容颜。看看自己一夜未睡就憔悴成这等模样,再看看皇姐那光彩照人的样子,看上去比自己还要年轻几岁,心里便有些萌动。 挽留住青春岁月,让时间在自己身上多停留一阵,这差不多是所有女子的共性,并不为怪。可是李彩莲听了这话脸微微一红,一向有仙子风范的她,竟是露出几分少见的扭捏。过了好一阵才道: “是……也不是什么补品了,就是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皇姐这话说的,咱们出身小门小户,哪有大户人家那些毛病,穷的时候什么都能吃,哪分什么上不上得了台面。快说是什么,下次进宫时带给哀家。” “不是……宫外的东西……不好带。”李彩莲想了半天,也找不到合适的措辞,总不能说这东西自己能享用,你却不能享用。李太后却是恍然道: “我明白了,准是什么土方子草药,宫里不让用。说起来都说我们风光,谁又知道宫里的苦,连口吃喝药材,都不能想用就用,还得守着规矩,反不如皇姐你自由自在。再过几年,哀家就老了,那时候皇姐还是如此美貌,哀家就要羡慕你了。” “太后你又不老,至于这方子,我留心便是。他日有机会……再说。”李彩莲用了个稳军计先把太后的情绪稳住,心内想着,那味药材过几天就要进宫陪你儿子,到时候你自会看得清楚。为了岔开话题,只好去谈些其他的事。好在李太后在宫里耳目不灵,全靠皇姐打探消息,因此两人不愁没有话说。 就在两人说得正热闹时,冯保手下的心腹张大受进来禀报道:“慈圣,冯司礼要奴婢给慈圣送个信。外朝有人借妖星之事,弹劾江陵先生,言辞极是恶毒,请慈圣降旨发落。” “白简理应请陛下先看,陛下怎么说的?” “陛下说事情不好办,因为这上奏章的人,有个很棘手的。”张大受小声地嘀咕道。 李彩莲在旁道:“慈圣,依臣妾看,为防外间物议,还是赶紧把神佛示警这事公布出去,安定群臣之心。要不然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说闲话呢。” 李太后点点头,又问张大受道:“棘手?哪位大臣上了本章,让陛下都觉得为难了?” “新任尚宝司少卿,顾实顾守拙……”. 正文卷 第三百三十八章 改弦更张 李太后虽然是女流,但平素在宫中极有威严,凤颜一怒,也有莫测之威。但是随着对佛法的研究,她本身的涵养也在逐渐变好,尤其随着万历年纪一天大过一天,她也就尽量少发脾气。可是今天看着母亲那严厉的面色,即便明知道这一切与自己无关,万历也觉得心里阵阵发毛。 “反了!简直是反了!子不言父过,这是老百姓都知道的道理!顾实是名臣之后,书香门第,却上本弹劾自己未来的老泰山,他的心里,还有这个孝字么?” 看过奏章之后的李太后,怒火已经燃烧到了顶点。严格说起来,顾实这奏章其实不是弹劾张居正,而是反对夺情。他还是从维护纲纪的角度上,强调了丁忧的正确性,以及夺情之后的严重后果。又结合妖星犯月这一点,希望皇帝收回成命,允许张居正回乡丁忧。 但是字里行间,还是把妖星降世与张居正联系在一起,而且奏本里不提张江陵,言必及张居正,这种指名道姓的奏章写法,也让李太后难以接受。由于有冯保的来回奔走,张家的事对李太后来说没有秘密。张舜卿与范进的关系,以及张居正打算把女儿嫁给顾实的事,李太后都知道。 从内心深处讲,李太后对张舜卿看法不错,终于把她嫁给谁,那是张居正自己的事,她也不会干预。对于顾实这个人,她没见过。但是想来能被张居正选为女婿人选,人应该是足够出色。因为这个关系,李太后甚至特意把这个名字记了下来,预备着将来着力提拔一下,以酬张居正之功。 可是眼下,女婿居然来坏老丈人的事,这让李太后的怒火再也压抑不住。眼下虽然第三道夺情圣旨已下,但张居正人还没到京,一切都还存在变数。 从制度上说,弹劾奏章属于保密性质,谁上了奏章弹劾谁,应该都是秘密,外界无从得知。但实际上这种话也就是骗初入官场的毛头小子,有点脑子的谁不知道,这种弹劾本章都是公开的。顾实这道奏章,肯定在官场上人所尽知,连张居正准女婿都跳出来借妖星说事,反对张居正回朝,其他大臣跟着一起上也就没毛病,那这第三道夺情圣旨很可能就得被迫作废,依旧得让张居正丁忧返乡。之前一系列的努力都白费了功夫,李太后如何能不恼? 冯保跪在地上,又拿起另一份奏章,“这是本科进士邹元标,刑部主事伍惟忠的奏章。其中言语更为放肆,已近于狂悖,奴婢不敢参劾大臣,只求慈圣与陛下做个裁断。” 万历道:“大伴,母后如此动怒,这狂悖的言语就不必念了,回头朕处置就是。念些好的来。” “白简不能不念!”李太后沉声道:“祖宗家法,所有弹劾本章,都必须念给万岁听,就是担心所参劾之人不能及时为天子所知,一旦错用非人,则贻害无穷。如果张居正真是个奸佞,那一力保他的哀家,也难逃罪责。” 万历被这句话吓得冷汗直冒,连忙道:“母后息怒,皇儿这就让冯大伴派人,把这个什么标抓起来!” 李彩莲这时忽然道:“冯司礼,这奏报妖星的人中,可有范进范传胪?” “有的。” “太后,不如让冯司礼念念范传胪的奏章如何?” 李太后初时不解为什么堂姐这时把范进单独提出来问,但很快就明白过来。范进和顾实,都和张舜卿有瓜葛,自己姐姐是从这方面给配的对子。点头道:“冯伴,你就按皇姐的吩咐念吧。” 听着冯保用那抑扬顿挫的声音念出范进的奏章,李彩莲心情格外复杂。既欣慰于有此一事情郎自可在太后与张居正面前得到更好印象,其与张舜卿的婚事,想必也较昔日多了几分成算。却又为自己的暗自伤怀,即使明知道与范进不可能有夫妻名分,但在那小院里相处,也和夫妻相差无几。一但范进有了妻室,且是相府娇女,再想和自己保持这种偷偷往来的关系并非易事。这样帮他成家立业,其实是给自己找麻烦。 但是……谁让自己迷上了他呢。李彩莲暗自叹了一声,只要看到他欢喜,自己如何难过伤怀,都不要紧。只盼他有些良心,不要有新人忘旧人就好了。 冯保是在场几人中惟一知道李彩莲与范进关系的,自然知道李彩莲刻意提及范进奏章的用意。他和范进是盟友,与张居正也是合作伙伴,此时自然不希望被一枚妖星几个上本之人,就把张居正回朝的事情坏了,因此念的更加起劲。 等到奏章念完,李太后脸上的怒气总算消减几分,点头道:“这才像是个正见。妖星犯月,上苍示警,为何都认为是张先生的事?国有奸臣不假,但奸臣怎么会是张先生这国家栋梁?分明是黔国公沐朝弼,所作所为悖逆人伦,一日不除,上苍一日不会答应。如果不把张先生请回来,这奸贼又怎么除得了?陛下,这事就得是你来办了,不能让张先生寒心。” “皇儿明白。可是……可是顾守拙……” 李太后道:“把他单独摘出去就是了,这道奏章留中不发,冯大伴,你派个人,把顾实的奏章和范进的奏章,一发送给张先生亲自过目。他的家事哀家不想过问,但是一些该让他知道的事,也得让他知道。不能被人骗了,犯糊涂。” “奴婢遵旨。” “对了,方才不是说有个邹元标言辞更为不堪么?念吧,也让哀家与万岁听听,如今朝中的大臣,到底狂悖到什么地步!朝中无阁臣,这些人就以为没了管束,可以为所欲为了。这回得给他们立个规矩,让他们明白话是不能乱说的!” 通州,张家湾码头处。 这里由于是此时漕运的终点,南北往来船只众多,供来京述职官员居住的行台,亦不在少数,这些地方本就占地宽敞布置豪奢,用以接待首辅一家,倒也不为寒酸。 这个地方的官员品级普遍不高,张居正又在丧期,就没了应酬的必要。每天只是在房中闲坐,便也有了时间监督两个儿子的学业,或与女儿下棋谈心。自从上次与范进游园之后,张舜卿终于肯正常进食,心情也较过去舒畅许多,脸上气色大为好转。张居正看在眼里,心里总算有了一丝安慰。 父女两人对面而坐,一盘棋下到中途,正是棋逢对手,难分高下的情势。张居正笑道:“卿卿的棋艺大有长进,当日抓着为父胡须耍赖,非要为父多让一子的小黄毛丫头,一眨眼就成了能与为父不分高低的大姑娘了,为父看来是老了,再过几年便该要你贴目了。” 张舜卿笑道:“老爷是让着女儿呢,否则以老爷的棋力,女儿怕是早就大败亏输,只好再缠着老爷多让女儿几子。” “我倒是希望你还是那个小丫头,在为父面前撒娇耍赖,那样的话,为父还能多看你几年。可惜啊,办不到了。女儿长大,就该要嫁人了。等再过一两年,你给为父生个又白又胖的外孙让为父逗弄,那时候为父便教他下棋,让他的子。” 张舜卿道:“老爷说过,如今还在丧里,婚姻之事如何谈得到呢?眼下还是朝中大事要紧,儿女私情不足为论。本来天子已下了第三道夺情圣旨,老爷就该启程回京,可偏生这个时候出了妖星,女儿想来朝中必有人借题发挥,攻击老爷。这回京之路,只怕不那么顺畅。” “跳梁小丑,有何道哉?”张居正哼了一声,“老夫之所以现在不回去,就是给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一个个跳出来,也好让老夫认清楚这些人的嘴脸。前几年人说我张叔大心狠手辣,却不知老夫始终存着怜悯之心。知道大家历经先朝善政,骤然加以重典,心内必然难服。所以虽然以考成法约束官吏,真到考核之时,往往高举轻落,手下留情。想着一点点规劝他们走上正途,不必闹得太过难堪。不想这些人不识好歹,表面上逢迎老夫,背地里别有心思。这回的事是个试金石,让他们露出本来面目,也好让老夫知道该怎么对待他们。等到老夫回阁办公,就让他们知道,什么才叫真正的重典!” 张居正手上一枚棋子落下,又看看女儿: “国家大事是男人的事,你是女儿家,该为自己的终身着想。女子与男子不同,不必等足三年。再说你的年纪也不小了,再等三年,就从大姑娘变成老姑娘了。等过一段时间,就可以操持此事。为父一定要为你准备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让你嫁得可比金枝玉叶,也让那些大臣看看,我张居正行事,就是如此,又何必在意他们怎么想?” 正在这时,姚八跑进来禀报说是冯保求见。张居正一愣,“怎么是双林亲自来了,眼下这光景,司礼监如何缺得了他?快请!” 张舜卿起身转入内堂,不多时,冯保便神色匆匆走进来,落座之后看看棋盘,“太岳好兴致啊。你在这里品茗手谈,全不管京师了?我说,你要真是想撒手不管,可得给我通过消息。咱家可也就只好向太后请辞,到江宁种菜去凤阳看祖陵,总之这个石臼不能我一个人顶。” “双林,你说的是哪里话?朝中出什么事了。” “出大事了。你先看看这个吧,不过先说好,看完可别发脾气。那孩子也是个老实人,想来是受了人的愚弄,你别见怪。” 屏风之后,张舜卿聚精会神听着,听到老实人三字,就知道不会是范进。暗道:莫非是顾实?如果是他,不知做了什么惊动冯保的事,又能让父亲见气,这可难了。以她的聪明才智,却也猜不出到底发生什么,能惊动到内廷大总管亲自到通州的地步。 这四扇朱漆洒金屏风密不透风,看不到外间景象,只能听外面动静。过了片刻,就只听外间忽然响起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随即便听到有人在桌上用力一拍掌。“畜生!” 这是父亲的咆哮。张舜卿很清楚,只有当父亲的愤怒达到顶点时,才会如此愤怒地大吼。这是不是因为顾实?他到底做了什么事,能把父亲气成这样? 这时又听冯保道:“息怒,息怒。这孩子说的倒也不是太过头的话,总归还是好意,就是有点……怎么说呢,不明好歹。读书把人读傻了,脑子不灵活,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就好。” “老夫待他恩重如山,视若亲生,更想将爱女许配于他,哪点对他不住。他居然在此时此刻,上这么一道奏章。他难道不知道,这奏章一上,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看老夫笑话,又会引来多少人借此事发难,朝老夫动手么?这畜生到底是怎么想的?” “太岳莫急么,慈圣让你看这个奏章,就是想让你明白一下,不要被人愚弄了。这还有一份奏章,是慈圣让太岳对比着看的。另外,他还写了封书信,本来是想派仆人送来的,可是他那两仆人笨头笨脑的,干不了这机密事,少不得咱家替他当了会信使。这小猴崽子好造化,也让咱家替他捎了回信,就这一件事,他就该折寿五年。” 张舜卿越听心里越急,恨不得跑出去看看顾实到底写了什么奏章气坏老父,可问题是礼法所限,不能如此,只是攥紧了拳头,在屏风后干着急。外面那份奏章又是什么,又是谁上的? 她心里有个预感,那份奏章……或许和爱郎有关。这种预感全无来由,但是感触异常强烈,让她的心跳得比平日快了几倍,将耳朵紧紧贴着屏风,屏住呼吸留神倾听。 时间过得很慢,她闭气闭不了那么久时间,但是每次迫不得已呼吸时,都只能放慢速度,小心翼翼,生怕错过了什么关键。外面很静,久久没有响动,过了不知多少时间,才听张居正道:“他让双林捎信,自己怎么不来……” “在京师盯着呢。太后动怒,把邹元标、伍惟忠两人下了诏狱,搞不好要动廷杖。那小子在京师里看着,防着出事。我也是到你这里躲躲风头,免得那些老倌来烦我。” 又过了一阵,张居正声音放低了些,忽然道:“双林,你我是知己,我女儿就是你侄女,你也不会看着她受苦。我想让你帮我个忙,查查他是否做过什么对不起我女儿的事。” 正文卷 第三百三十九章 妙人张四维 馆驿内同样设有供奉张文明灵位的临时灵堂,张懋修跪在祖父灵牌前向火盆里填着纸钱。张嗣修刚进翰林院,正在志得意满的时候,就遭遇丁忧之事,其又不比其父,没有夺情的可能,必须在家里守丧二十七个月之后才能再回翰林院。即使应有的待遇不会受什么影响,可是新科榜眼的风光也大打折扣,等到回了翰林院,正是新科状元榜眼风光之时,他的面子就没有了。心情郁结之下于灵前祭吊兴致缺缺,只好由其弟代劳。 灵堂里没有别人,张懋修正在那里跪着,身后忽然有了动静,转头间只见一身缟素的姐姐脚步轻快地走进来。 一阵风吹过,火盆里的火苗一阵摇晃。张懋修这段时间一直为姐姐身体担忧,只是家中有父亲在,很多事轮不到他过问,这种关心也就没什么用。此时看到姐姐连忙起身,张舜卿道:“二哥在房间里生闷气,把所有的事都丢在你身上,也委实苦了你了。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就好。”随即跪下来,将纸钱填入火盆。 张懋修并没走,而是端详着姐姐看,张舜卿道:“看什么?熬了两宿了还不困?回去睡觉,在这里看我干什么,我有什么不一样?” “我觉得姐姐和前几天不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又说不出,只是觉得有些古怪。” “哦?那是变好了,还是变丑了?” “自然是变好了。就是总觉得姐姐变好的有些古怪,变化太快了,好象换了个人。” 张舜卿徉嗔道:“让你回去睡觉你还在这里罗唣,是不是要我告诉老爷,让你在这再守几个晚上才好啊?出去,赶紧出去!” 素来畏惧姐姐的张懋修只好狼狈而逃,等跑到灵堂外,又悄悄向里面看,却见张舜卿跪在灵牌之前双手合什在念叨什么,由于距离太远,具体的话语听不清楚,看她的样子似乎是在许愿,又似乎是在感谢。 “大父在天之灵保佑,让孙女得遂心愿。今后孙女必会与范郎多为大父烧些纸钱金帛,让大父在九泉之下不愁用度。” 烟火升腾,张舜卿的视线变得有些模糊。在这迷离的视线间,她仿佛看到范进的面孔在烟尘中出现,正在朝自己微笑。 自东南到达京师以来,她的情绪总体而言,是忧多于喜,愁多于欢,直到方才听了父亲与冯保的问答之后,才真正感到了一丝欢喜。轻声道:“冤家,不知我前世欠了你多少债,今生要这般偿还。这回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你若是将来敢不好好对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随即又想到冯保方才所说京师情形,心知如果没有之前范进操纵清议,分散了部分大臣的注意力,此时上本的怕不止邹元标、伍惟忠那几个人。人有从众之心,如果都争向上疏丁忧,父亲处境比之如今只会更糟糕。心内暗自关心着范进的处境,为他祈求平安。 京师,张四维家中。 范进与这个座师来往的并不密切,好在张四维现在打造的形象就是谨言慎行不蓄私人,范进与他往来应酬不多,倒也符合他的利益。私下里师徒两人也不缺乏书信沟通,交谈内容只限于学问不涉其他,至于把范进叫到家中面谈,还是第一遭。 张四维的表情不严肃,仿佛只是师徒之间一次极寻常的聊天对话,不涉及什么重要问题。 “邹元标是新科进士,与你有同年之谊,算起来也是我的门生。虽然我不曾把他当弟子看,但是不管怎么说,同科同榜都是缘分,大家守望相助是题中应有之意。这次是他自己无知,冒犯太岳,理当受些惩戒。可是伍效之素来体弱,又与冯保有隙,若是一顿廷杖下去,我怕是打杀了他。不看僧面看佛面,眼下王荆石多方奔走,为二人乞命。他与为师有些交情,又向为师主动提出请退思出面疏救,此时不救似乎从道理上说不过去。虽然为师知道邹元标狂悖无理,触怒慈圣,但念他年幼无知,还是给他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为好,至少也要给王公一个面子。倒不是说一定要把情求下来才行。但是做不做的到是一回事,做不做,又是一回事。你在这里一动不动,总归是不大好,于你未来仕途,也无好处。” 在范进的影响下,历史发生了些许变化,虽然从大局看来,这种变化于原有历史轨道来说,区别并不甚大,但是具体到某个人的命运来说,这些变化导致了他们中一些人的人生偏离了原本的轨迹,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在原本的历史时空里,张居正并未使用拖刀计,阵斩张翰这些事做完以后依旧在京师居住。这种强硬的态度激发了很多大臣的不满,包括张居正门生赵用贤,也加入了上本弹劾张居正的行列,最终出现廷杖五大臣事件。 可是在眼下,在范进的手段影响下,历史发生了几点不同。先是张居正离京,这个姿态做了出来。一些人不满意,但是也有一些人觉得张居正这样做证明其确实想丁忧,至于夺情则是无奈之举。并不是所有人都与世家豪门联合,就像不是所有人上本章都别有企图一样。朝廷中大部分人,之所以反对夺情,本身还是从维护纲纪的角度出发,并不是对张居正本人意见。 在他作出这个姿态,以及天子再三挽留后,这部分人对于张居正的怒意就不像原本历史上那么严重。加之黔国公事件分散了一部分朝臣的注意力,也让一些人认为非得张居正出面才能解决这个问题,是以对夺情之事就不再追究。 在这种情况下,原本的五大臣事件,就变成了邹元标、伍惟忠、吴中行三大臣事件,艾穆、沈思孝、赵用贤几人并未上疏。而在这几个上疏人中,吴中行的意见属于老成之见,不能算是针对张居正,因此并未收到冲击。真正倒霉的,只有邹元标、伍惟忠两个。 万历下旨,由锦衣卫将两人逮捕入诏狱,虽然没有公开宣布处置方针,但是宫里已经有消息流传出来,要对他们施以廷杖。从五大臣变成两大臣,加上邹元标本身也只是观政进士,还没进入官场,影响力比起原本时空的五忠臣事件大为不如。但是自万历登基以来,廷杖文官尚属首次,一些大臣还是给予了关注。 廷杖这种只有大明天子能动用的私刑,虽然是言官邀名利器,但也是一道生死难测的鬼门关。伍惟忠体弱多病,一顿廷杖打下来,人是否还能活下去,都在两可之间。 詹事府詹事王锡爵现在正在京中四处奔走,组织大员上疏营救,向天子求情。包括礼部尚书马自强以及申时行在内,已经联合了十几位要员上奏章请求宽恕邹元标和伍惟忠两人的罪行。 王锡爵是东南名儒,在东南地方极负才名,在当今之世乃是文坛泰斗,于朝廷里亦很有号召力。在原本的历史上,就因为五大臣求情事件,张居正被他逼得差点横刀自尽,足见其磨人功夫了得,也证明他身份地位尊崇,不是等闲之辈。 眼下王锡爵一如历史上一样,开始为邹伍两人求情奔走。由于张居正乃至冯保都不在京师,远不救急,他所能找到的也就是张四维。凭良心讲张四维找范进来办此事,也是一份好意。 毕竟范进将来的出身在翰林院,王锡爵是文坛前辈,在翰林院极有影响。一语之褒胜于华衮,卖这个人情给他,对范进而言,自是有利而无害。 范进先是谢了恩师提携,又自谦虚几句,最后道:“其实弟子原本是不打算上疏为邹元标等人求情的。这两人的言辞,实在是太狂悖了一些。从宫中来的消息,慈圣凤颜大怒,便是宫中老人,也不见太后发过这么大的火。此时上疏,颇有为难之处,但是既然恩师吩咐,弟子义不容辞。” 张四维看看范进,“退思,你能这么想就再好不过了。其实还是那句话,我们出面求情是个人情,亦是给王公面子。倒不是说真让你必须把人保下来,那就太强人所难了。只要心意到了,能否救的下来,就只能看天意。王公不是个不讲理的人,不会怪你的。这回朝廷里出了这么乱的事,连内阁都成了虚设,馆选就更谈不到。等到太岳先生回来,必要先开馆选,到时候退思便可入玉堂为国出力,那才是你的正途。” “一切全靠恩师栽培。” “不,这不是我栽培,而是你自己有本事。你这一科藏龙卧虎,不知有多少才子名士,退思能从中脱颖而出,自有过人之处,不必谦虚了。你的年纪也不小了,至今尚未成亲,这不好。人不成亲等于心性未定,心性不定,又怎么为国出力?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婚姻大事不能耽搁。为师听闻,太岳相公有一爱女,年龄与你相当,亦未曾适人。等太岳回朝之后,过了丧期为师便去为你做个冰人,想来这个面子,太岳总是会给我的。” 妙人!真正的妙人! 如果不是时机不对,范进几乎忍不住要为张四维拍掌喝彩。喝彩的原因不是他为自己当媒人,事实上这事的难点不在媒人而在张居正的态度,有李彩莲这个贵妇在,想找媒人不是难事。当然,有这么个阁老当媒人更有面子,将来必是一段佳话。他真正佩服的,则是张四维的演技。 自己与张舜卿的事之前京师里就有流言,这回自己为张府奔走,包括借周世臣案打击高拱那些事,也是佐证。以张四维这种人精,不可能看不出自己与张舜卿的私情。但是他就是能装得如同白莲花一样纯洁,仿佛一切都不知道,只是凑巧感觉张居正的女儿与自己弟子很合适,然后就去做个媒罢了,其他的一切都不涉及。 真是那么简单么?如果单纯是想为范进做媒,他早干什么去了? 说到底,还是范进眼下表现出来的能力,让张四维觉得做这个媒很有必要,对自己有好处,否则他绝对不会开这个口。即使保媒,对象也不会是张舜卿。上次他可是透过门房向范志高吹风,流露出有意招婿的打算来着,时间不长态度就这么大的改变,自然就是客观事实的影响。 不管是打击高拱,还是这次张居正夺情风波,背后都不缺少范进的影子。范进被张居正逐渐引为心腹,甚至可以进入后花园,这种关系就没法保密,张四维也不会不知道。 再者,就从范进方才的言语中就透露出,他在宫里有内线有耳目,连宫中老人的态度都能知晓,自是手眼通天的角色。一个普通的弟子,为恩师冲锋陷阵,就只是猛将而已,适当给奖赏是有的,但是不会有过高的待遇。 范进这种人物,却是有资格和张四维就某些方面做些交易的,这个时候他自然就要想办法笼络住这个弟子,和他形成盟友,免得白白浪费了师生一场。从张居正的态度看,他对范进也不再讨厌,张舜卿与范进的事张四维也自知情,两下合计,自然就想来个顺水推舟促成这件好事。 如果范进成为张府娇客,张四维与张居正的联系就更紧密,能得到这么一位强势相国的支持,于张四维未来在内阁的地位大有裨益。毕竟吕调阳告老之后,内阁次辅的位置还空着,做不成首辅做次辅也是不错选择。 由于有了先知优势,范进对张四维的为人已经定性,倒不至于为这事感动。但是表面上还是装出诚惶诚恐的样子不住道谢,张四维笑道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一个二甲传胪,如何还配不起张家千金?不必道谢了。等到丧期一过,为师就去办这件事。你不要急着走,为师已经吩咐厨房预备酒席,家里前不久正好送来几坛汾酒,你陪为师喝几杯。” 推杯换盏,宾主尽欢。眼下前程既有了保障,与张舜卿的好事也终于呈现出柳暗花明的迹象,范进的心也就彻底放下来。之前运做的成功,让舆论的关注点被转移,只要邹元标这事再妥善的处理,张居正夺情之事的影响就能降低到最小。 但是正如妖星现世,不需要像任何人申请一样。一件范进乃至张居正又或是邹元标以及京师权贵势要达官显宦都不曾意料到的变化,就在这个夜晚发生。 在达智桥,一场对家庭成员的训斥刚刚结束,身形单薄的老人踉跄着走出院门。妻子试图去阻拦他,随即就被他重重抽了一记耳光,抹着眼泪退回去。老人离开家,消失在夜幕里,这是他的家人最后一次看到他。这个老人的名字叫做:花正芳。. 正文卷 第三百四十章 尸谏 t3?dC?Hz????? ?&E???:b?Si???a??7.?f????l?